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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昭节淡淡的应了一声,看起来也不见多么喜欢,明合壮着胆子道:“婢子看周嬷嬷的脸上带着喜色,仿佛是好消息呢!”   “知道了。”卓昭节懒洋洋的应了一声,才起身道,“那么我现在就过去罢。”   明吟忙道:“婢子和明叶陪女郎过去?”   卓昭节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缤蔚院距离游家老夫人班氏所居的上房端颐苑并不远,明吟打着伞,明叶扶着手,陪卓昭节过去,路上正碰见了二夫人白氏带了人经过,看见卓昭节,停下来很是亲热的道:“昭节这是往哪里去?舅母家里方送了些东西来,里头有你最喜欢吃的蜜饯,回头舅母使人给你送去?”   白氏的娘家同在秣陵城里,虽是书香门第,却很有几个秘传的蜜饯方子,不肯给人抄了去,但每年都会做上许多,分送诸亲好友,卓昭节最爱吃其中的一种青梅腌的蜜饯,白家每次都要特别多送些来,是专门给她预备的。   “多谢舅母,我那儿倒还有些,听明吟说外祖母方才寻我,这会是去见外祖母。”卓昭节轻声慢语的说道,她是襁褓里就被送到游家来养的,虽然是外姓之人,但游家待她着实不坏,此刻虽然心情极不好,但还是勉强掩饰着如常道。   只是二夫人到底年长她一辈,卓昭节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哪里看不出来?当下就哟了一声:“今儿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啦?怎的一脸不高兴?”   她这么带着调笑的一说,卓昭节却差点红了眼眶,二夫人顿时吃了一惊,也收了调笑,柔声细语的哄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嗯?你告诉舅母,舅母替你出气!”   说话之间目光就在明吟和明叶身上扫来扫去,她们两个虽然是服侍卓昭节的,却是游家的使女,卖身契也在班氏手里,如今游家的管家大夫人去世,虽则二夫人与三夫人还没定下来谁来管家,到底二夫人也是正经的主人之一,这白氏又是满府里出了名的精明泼辣,明吟与明叶被她看得心慌,赶紧分辩道:“二夫人,婢子哪敢怠慢了女郎?实是女郎方才独自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兴致不高了。”   二夫人还待再问,卓昭节却飞快的擦了擦眼角,勉强道:“舅母,我没什么事,先去外祖母那里了。”说完也不待二夫人说什么,几步就走了开去,那模样倒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样子。   见状,二夫人一皱眉,当下吩咐身边一个伶俐的小使女:“你速速抄了近路跑去正房告诉老夫人,问问到底是谁惹了这孩子!”   小使女答应一声,拎着裙子跑了开去。   二夫人眨了眨眼睛,心想这几日管家的正是三夫人,不想竟出了这样的疏忽,叫老夫人这心肝宝贝的外孙女受了委屈,回头老夫人晓得,定然要训斥三夫人……她笑了一笑,方继续举步。   那边卓昭节在二夫人跟前差点落泪,也把班老夫人亲自派来伺候她多年的两个使女都吓了一跳,路上有心旁敲侧击,只是卓昭节离了二夫人跟前就绷紧了脸,压根就不理她们,两人心惊胆战的到了端颐苑前,祈祷着一会班老夫人莫要罚得太重,就见周嬷嬷已经在门外候着,笑容满面的迎上来道:“七娘来啦?老夫人方才还念着,说要快点有好消息告诉七娘呢!”   这七娘是卓家的排行,据说卓家男女分开,也就是说卓昭节上头,连堂姐带嫡亲姐姐在内一共有六个姐姐,只不过她一个也未曾见过。   此刻听了周嬷嬷的称呼,卓昭节只觉愁绪更添,心中难过,差点又要落下泪来,周嬷嬷先前听了二夫人派来小使女的通知,迎上来时就暗暗观察,见卓昭节果然是神色不豫,如今见她这样子,也吃了一惊,问了几句,见她不答,倒有大哭出来的趋势,忙扶住她手臂道:“七娘这是哪里受了委屈?快到老夫人跟前说去,凭是谁,敢叫七娘生气,老夫人定然不饶!”   一面说着,一面半哄半劝的拖了卓昭节进了屋,里头班老夫人拿着一封信笺反复看着,既欣慰又感慨,因听了二夫人派来的小使女所报,也奇怪自己这个外孙女到底是怎么了,正琢磨着缘故,等见周嬷嬷扶着落泪不止的卓昭节进来,顿时心疼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身也不知道。”周嬷嬷苦笑着道,“方才苑前老身迎着七娘,只说了老夫人有好消息告诉她……这不就哭了?”   班氏一怔,见卓昭节泪眼朦胧脸上满是委屈惶恐,再一想自己方才叫周嬷嬷去说的消息,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忙起身过来搂住了她,安慰道:“好孩子莫要难过,可是听说京中来了消息,怨你父母将你丢在游家多年都不曾来看过你?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听外祖母与你慢慢说这缘故——   “你是你父母的嫡幼女,上头两个嫡亲兄长并一个嫡亲的姐姐,所谓最小的最招人疼,他们哪里是不想你呢?不过是先前你生下来时就三天两头的病着,未到六个月先大病了两回,看着不成,有人给你父母出了的主意,就是寄到外头养着,十五岁之前莫与父母见面,高门大户的子嗣向来不及寻常人家好活,这法子也不是你父母头一回用,原本呢,你继祖母是建议在京畿寻个人家寄养的,可你母亲不放心,觉得到底不及嫡亲的外祖家可靠,这才使了你大哥千里迢迢送你南下,也是看中了江南的水土养人——你看,你到了外祖家不是就没再病过?如今也平平安安的长到了十三岁,再过上两年,你就可以随你兄长回去了,到时候可也得惦记着外祖母啊!”   班氏又哄又劝的,却见卓昭节竟哭得更凶了,手里帕子都有些擦不住那泪,哽咽道:“我——我自然是舍不得外祖母的,可我……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班氏本当她是寄养久了,被京中来信勾起自幼远离父母膝前的怨怼,不想竟听到了这么一句,大吃一惊,变了脸色呵斥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这好端端的,自你满周以来,就连个咳嗽脑热也没得过的,怎么就冒出一句好不了了的话来?!”   卓昭节只顾哭,摇着头,却不肯多说,班氏见状,就严厉的扫了眼明吟、明叶,两个使女皆是心头一颤,双双跪了下来喊冤道:“老夫人,婢子伺候女郎一向用心,委实不知道女郎为何出此言!”   “外祖母,不关她们的事。”卓昭节哭得伤心,却也不想连累了服侍自己的人,当下抓着班氏的袖子哽咽道,“想是我自己没福,这几日我思来想去,也翻了许多医书,连个病症的名字也寻不出来!好在我与明吟、明叶她们一起这些日子,她们也不见不好,可见这病不传人,不然我今儿都不敢来见外祖母的。”   听她说得如此严重,原本当她赌气的班氏顿时一阵晕眩,险些没站稳,亏得周氏一把上前扶住,喝道:“快扶老夫人回榻上!”   一屋子的使女仆妇见这情况都吃了一惊,纷纷过来七手八脚的扶了班氏回榻上坐了,周嬷嬷又捧上一盏热茶,叫班氏喝了,班氏这才定了定心,眼望卓昭节,忽地有些回过了神,颤声问道:“你如何知道自己得了病?”   游家是将女郎与郎君一般的教授课业,却又不是教他们开馆行医,卓昭节才多大?就算自己翻过几本医书哪里就能给自己断脉看病了?   就见卓昭节怔了一怔,有些话说不出口的样子,班氏把人都遣退了,卓昭节还是不肯说,被班氏再三催促,方磨磨蹭蹭的凑到她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语未毕,脸色已经是一片赤红,如作酒晕妆。   班氏听着,却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也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但见卓昭节还在伤心难过,知道这年纪的女郎已经开始要面子,只得把那笑意忍了,调匀呼吸,努力以正常的语调道:“这……初潮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会有,不然,女子何以生儿育女,延续子嗣?”   第二章 卓家来信   外头一头雾水的周嬷嬷并明吟、明叶心惊胆战的等着,片刻后,班氏扬声唤了人重新进去伺候,却见卓昭节已经在班氏身边坐着,虽然面上绯红未褪,却神采飞扬——竟是与这几日阴郁的模样截然相反。   明吟、明叶还没回过神来,班氏已经呵斥道:“我着你们四个去伺候七娘,你们方才还敢说自己用心,这用的是什么心?连七娘误以为自己病了的事情都不知道!”   狠狠呵斥了她们一番,卓昭节再三求情,班氏才冷哼着住了口,打发她们到旁边侍立着,复换了慈爱的笑容,对卓昭节道:“你如今可有心思看你母亲写来的信了罢?”   卓昭节面上一红,嗔道:“外祖母!”   看她又要恼羞成怒,班氏也不逗她了,直接拿了信来给她,卓昭节接过看了片刻,神情忽喜忽惘,忽然咦了一声:“这卓昭粹要来江南?月底就到?”   “什么卓昭粹?”班氏笑骂,“那是你嫡亲二哥!”又怜爱她襁褓里就到了游家,对卓家难免陌生,细细与她解释道,“你大哥叫做卓昭质,长你甚多,几年前就成婚,如今仿佛已经有了二子,这一个是你二哥,却就比你长五岁,如今才十八,先前在京中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在身,因慕怀杏书院崔山长的名声,所以想到江南来游学两年,顺便接了你回去!”   又道,“你尚有个嫡亲的姐姐昭琼,前年出的阁。”   说着班氏也唏嘘起来:“这些人你都没见过,我这儿同你说着,你也未必能记住,不过也快了,再过两年,你随你二哥回了京中,那时候就日日见到了,自然会认识。”   卓昭节襁褓里就被送到游家寄养,对自己真正的家——长安敏平侯府的印象完全来自于班氏,虽然现在要过来的是她嫡亲的二哥,但毕竟没见过面,期待之中又隐约有点惶恐,把信还给班氏道:“二哥来了也住这里吗?”   “他是来游学的,怀杏书院说是就在咱们秣陵,实际上却在秣陵城外的越山,若是住在咱们家,往来未免太过辛苦。”班氏安慰道,“只不过越山离城多近啊,不论他想看你还是你想去寻他,马车也好,骑马也好,一日里随随便便都能打个来回。”   听了这话,卓昭节却是莫名的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外头有仆妇进来禀告,道:“二夫人来了。”   “叫她进来吧。”方才二夫人使人过来说了路上遇见卓昭节情绪不对,如今再亲自过来问一问,也是常理,班氏很满意媳妇这样关心甥女,因此白氏进来时,她就含了丝笑主动替卓昭节解释道,“并没有什么事,你就不必担心了。”   二夫人闻言,忙露出一丝喜色来,笑着道:“没事就好,媳妇就想,昭节素来就是笑脸迎人的,今儿怎的与天色差不多,见着舅母就要落泪呢?真真是唬了一跳,方才还盘算着到底是谁惹了咱们家的掌上明珠不快呢!”   卓昭节本来被班氏解释了一番初潮,又传授了应对的法子,知道自己并非身患绝症后,已经恢复了常色,二夫人这么一说,她究竟年少面嫩,脸色顿时又红得一片赤色,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班氏就嗔二夫人:“你也可以了,做人舅母的,知道她方才闹了笑话,如今还要特意赶过来笑她吗?”   二夫人掩嘴笑道:“是是是,媳妇不说了,还是母亲有法子,方才媳妇怎么问昭节都不肯说呢!到底是母亲的嫡亲骨血,就是向着母亲,这不,做二舅母的死活没问出半个字,到了母亲跟前就什么都说了,唉,可怜二舅母也很担心你呀!”   “二舅母,是我之过,舅母别怪我。”卓昭节被她说得招架不住,红着脸起身赔罪道。   只是二夫人这番话却大半是说给班氏听的,班氏大觉入耳,心想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外孙女,果然与自己更亲近,要说白氏对卓昭节也不是不上心了,平常白家的蜜饯几乎就是不断的,更别说见面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纵然如此卓昭节究竟还是到了自己跟前才说实话,不觉对卓昭节又疼了几分,连带着对说这番话的二夫人也觉得可亲。   班氏含着笑问二夫人:“这事情揭过不提了,你今儿在忙什么?”   “今早白家来了人,说是媳妇的嫂子算着上回送来的蜜饯该吃的差不多了,就又送了来。”二夫人笑着道,“各处都有份,所以媳妇就领着人挨个的送了。”说着看了眼卓昭节,道,“舅母可不是笑你呀,是回你外祖母的话呢!方才送了四弟妹那里的,因去四弟妹那儿时路上遇见了昭节,疑心是咱们家谁惹了她生气,就顺着她过来的方向走了几步,在花园里见着几处积了水,回廊上木屐印子还没干呢,可是昭节你踩过的?一会最好喝些热热的姜汤,仔细受了寒!”   二夫人这么说,无非是暗示三夫人管家没管好,花园里竟积下了水,还叫卓昭节踩到了,不想班氏闻言顿时变了脸色,皱眉道:“你……怎么还要往外跑?竟踩了雨水里也不说?”   又骂明吟和明叶:“两个偷懒的婢子!你们女郎下雨天跑出去不知道拦阻,也不知道跟上?”   卓昭节感到很尴尬,讪讪道:“外祖母,却是我瞒着她们跑出去的,我先前……嗯,心里难受,就不想人跟着。”   见她这么说,班氏要给她体面,才不再骂明吟明叶了,叫周嬷嬷:“叫厨房赶紧烧些姜汤来,给昭节泡一泡脚。”又正色叮嘱她道,“如今不比从前,是最受不得凉的,也是我这做外祖母的不仔细,未曾料想到这个,没有提前叮嘱过你,往后这样的时候,半点冷的也不能碰,就是盛夏之际,也不可贪凉,茶水都要温温的才能入口,知道吗?”   卓昭节听得心头凛然,忙记了下来,二夫人究竟是过来人,原本见班氏半句不提管家的事情,先忙着说卓昭节,还一头雾水,此刻听了这番话,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就晓得卓昭节方才路上为什么见着自己就落泪了,想是头一次经历,闻所未闻,既害羞又害怕,偏这事情小娘家家的总有点说不出口的,倒是叫长辈跟着担心了起来,当下就跟着道:“媳妇.方才还在想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你这孩子也真是,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说起来咱们都还要恭喜你一句——从今往后啊,可就不是小孩子了!”   班氏嗔道:“好啦,女孩子面嫩,叮嘱到了就莫要再提。”又剜了眼明吟、明叶,“你们可也明白了?好生伺候着!”   明吟、明叶都小心翼翼的答应了。   班氏这才关心起了管家之事,就问二夫人:“花园里怎么会积了水?可是沟渠堵了?怎也没个人去料理?”   “媳妇.方才只顾着琢磨昭节在哪里受了委屈,倒没多留意。”二夫人含着笑道。   班氏深深看她一眼,她也是从新妇一步步熬成老夫人的,哪里会不清楚二夫人的心思?不过一直叫二夫人与三夫人轮流管家到底不成一件事,如今是花园里积了水,回头怕是旁的地方也要出差错了。   仔细想了想,班氏就对周嬷嬷道:“你去叫曼娘来。”   闻言二夫人脸色就有些不太自然——巫曼娘是大房长孙媳,原本与游家长孙游烁的婚事是定在了今年年中,但因为大夫人病重,担心三年守孝耽误了他们婚期,就同巫家商议,让巫曼娘提前过门,这长孙媳是去年十一月堪堪成的亲,到现在还不满四个月,何况,巫曼娘之所以原本要今年年中才过门,为的是她今年才及笄……   只是班氏开了口,巫曼娘又是正经的嫡长孙媳,二夫人也不能阻拦,卓昭节虽然年纪不大,但被班氏教导,向来知道分寸,绝不公然插嘴游家的家事,现在见班氏提了巫曼娘,屋子里气氛有些冷场,就主动问二夫人道:“二舅母,三表姐几时回来?我这两日没见她,有些想她了。”   她说的三表姐游灿,是二夫人的亲生女儿,比卓昭节大一岁,已经定了亲,就许给了二夫人的娘家侄子白子静,白子静读书不错,十二岁就考取了童生,又因近水楼台先得月,入了怀杏书院读书,五天前,白子静的同胞姐姐白子华生辰,就请了游灿过去庆贺,完了又留她小住几日说话,因为白子静是在白子华生辰次日就回了怀杏书院的,白家又是游灿的正经外家,二夫人也就同意了。   原本白家也给卓昭节下了帖子的,只是卓昭节恰好赶上了初潮来前的不舒服,因此就婉拒了。   游家的子嗣不算少,四房孙辈加起来一共六男五女,因卓昭节的外祖父游若珩和班氏都还在堂,四房聚居,还有从前嫁在北地的庶女游姿早年丧夫,因她的丈夫是齐郡太守外室生子,后来虽然认回了任家,到底低人一等,游姿丧夫后不堪忍受妯娌排挤,又因游若珩与怀杏书院的关系,故而数年前禀告了公爹,带着独子任慎之回娘家长住,这么一来,游家其实甚是热闹。   只不过郎君们如今不是读书就是管事,女郎呢,大房的两个嫡女早已出嫁,三房庶女游怜不受三夫人喜欢,向来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一点,三房嫡女游灵又是个温柔娴静的性.子,整天闷在房里足不出户的,卓昭节虽然襁褓之中就远离父母,但被外祖家宠着,虽然谈不上刁蛮,却也算活泼,与游灵一向就不大玩得到一起,倒和活泼的二房嫡女游灿很是投契。   二夫人微微一笑道:“她啊,今儿若是不回,明儿也该回了,若不然,舅母可要使人去接回来教训了,哪有女郎家家的跑去人家做客,一住几天都不回家的道理?”   班氏笑骂道:“灿娘一向最知规矩,若不是你发话叫她由着白家四娘的主意多住几日,她怎会住了五天都没回来?”   白家四娘正是白子华,二夫人就分辩道:“媳妇肯答应也是有缘故的,母亲也晓得,子华她下个月就要出阁,这几日心里有些慌张,故此才要多叫几个姊妹相陪,媳妇却是想着灿娘也有十四了,这回陪子华,过些日子少不得要轮到她自己,陪子华过一回,到自己时诸事也有点数,不至于害怕过头,哪里晓得她一陪竟这几日都不回来?”   “你也是的。”班氏道,“白家四娘和灿娘如何能一样呢?你想白家四娘是要嫁到震城去的,白家和林家从前又没什么姻亲往来,这门婚事还是她弟弟在怀杏书院里读书,认识了那林家郎君,从中说合的,白家四娘自然免不了心里忐忑,灿娘嫁的却是她的嫡亲表哥,自小一起长大的,白家上上下下的长辈看着她成人——除了这几年那白子静到怀杏书院读书见的少了,有什么好害怕的?”   二夫人笑着道:“是媳妇考虑不周,到底母亲看得清楚。”   她才说了这一句,外头周嬷嬷带着一身烟水气息进来,道:“大少夫人来了。”   第三章 家事   游家嫡长孙媳巫曼娘五月里才能及笄,因为照顾大夫人的病重提前出阁,所以去年就行了笄礼,过门不足四个月,仍旧带着新嫁妇的羞涩,尤其端颐苑里她本就来的少,进来之后行了礼,被班氏和蔼的免了,叫她坐下,这才细声细气的问:“周嬷嬷亲自去告诉孙媳,说祖母有命,未知是什么吩咐?”   游家大夫人江氏是正月里去世的,作为新嫁妇却是嫡亲长媳的巫曼娘不得不早早脱了红妆穿起了孝服,如今百日还没过,虽然有长辈在堂,但巫曼娘出来时还是一身素服,她少到端颐苑和长房以外的地方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巫曼娘生的很清秀,有一种江南特有的小家碧玉的温润,但若是作为当家夫人的话,未免显得气势不足,且她如今面庞上还有难以掩盖的稚气,二夫人在旁坐着,心里就嘀咕,暗道就算如今有班氏在,自己和三夫人慑于班氏,不得不交权与巫曼娘,就是交完了权私下里不做什么手脚,这上上下下的一大家子,谅巫曼娘也管不好,班氏到底怕还是要叫她先跟着媳妇们练练手才成。   这么想着,二夫人心里就定了定,也带出了笑影来。   不想班氏就道:“先前你们母亲去世,因在百日里,我也不好说什么,如今既然出了百日,固然孝还是守着,但这家,你作为嫡长孙媳,也该管起来了。”却绝口不提叫二夫人三夫人帮忙的话。   二夫人一呆,巫曼娘却也吃了一惊,忙道:“祖母,孙媳年少,进门也不过几个月,怎么能够就管家呢?”   班氏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当年你们母亲过门的时候是十六岁,也不过比你现在大一岁,那是过门才满月,我就把管家之权交到她手里的,她一直以来管的不是很好吗?如今你过门都快四个月了,何况你们母亲有现成留下的人手,虽然这些日子去了些人,但寻回来也不费什么功夫!有他们帮着,再有不懂,问问长辈们,学着就是了!”   听了这话,二夫人顿时有点不自然,所谓这些日子去了些人,班氏这么说,无非是在晚辈跟前给她和三夫人留点面子,到底也是敲打了一回——谁不知道自从大夫人去世,二夫人与三夫人轮流管家起,两人唯一同心协力的就是把大夫人先前用了多年的人手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虽然班氏这么说了,但巫曼娘还是怯生生的道:“可是家中尚且有婶母们在,孙媳年少无知……”   班氏皱眉道:“谁不是从年少无知过来的?何况冢妇管家,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至于你的婶母们,她们有儿有女,各自都要忙着呢,哪有这功夫来替你担下来这事?”这话顿时堵得二夫人想要主动帮忙也不能,只得悻悻的住了嘴。   巫曼娘还要推辞,但班氏已经懒得继续纠缠下去,直接吩咐周嬷嬷:“孙媳过门不久,脸还嫩着,我却没精神反复劝说了,这样,我把你借到她身边些时候,你帮着她归拢先前江氏的那些人,再把江氏生前交过来的帐本拿了去,与她交代清楚——江氏先前的规矩已经行了二十来年了,向来没出过问题,可见是好的,既然如此,依葫芦画瓢难道还不会吗?”   见巫曼娘羞愧的答应了下来,班氏又道:“周嬷嬷也不是一直借给你的,你用用心,早日能够独立管下来,我这儿可不能久离了她。”   如此命人从内室取了一个小木箱子出来,里头却是满满一箱子的帐本,俱是大夫人江氏临终前悄悄送过来的。   见了这许多帐本,二夫人脸上就是一阵青红不定——说起来她和三夫人争着当家,不就是为了自己那一房占点好处么?原本想着大夫人去世,自己和三夫人轮流管着家,不占白不占,何况帐本就在自己手里,自然做的天衣无缝,哪里想到江氏不愧是做了二十几年当家夫人,临了临了还来了这么一手!   她这边如坐针毡,班氏只作不见,对巫曼娘道:“这儿的只是副本,你拿了去对着看罢,有什么疑问就问周嬷嬷,若是周嬷嬷也拿不准呢,再来问我,大房到端颐苑也没有几步路,纵然身上带着孝,都是一家人,没那许多忌讳,该问的就过来问,知道吗?”   巫曼娘恭敬的应了,她先前百般推脱,待见班氏定了主意,虽然说话举止还是斯文秀气的,倒也不至于惶恐了,到底是江氏亲自选定预备做冢妇的人。   当下周嬷嬷就陪着巫曼娘回大房,二夫人想到江氏临终前交过来的帐本,并自己这两个多月来做的事情,哪里还能坐得住,勉强撑着笑脸,寻了个借口就匆匆告退了。   班氏也不拦她,等她走了,才对卓昭节道:“你往后回了卓家,这样的事情怕也会遇见,你外祖父只是个翰林,你还没出生前就告老还乡了的,所以游家的事情并不很复杂,你的舅舅们都还算友爱,舅母们有些小心思呢,也只是想替自己这一房攒点家私,到底翰林清贵归清贵,那一个清字未必不能解释成清贫,游家这点儿产业都是祖上传下,你外祖父可没什么功劳——这争的东西不打紧,彼此之间一些小算计,总不至于到了仇雠的地步,但卓家就不一样了。”   从卓昭节八岁之后,班氏处理家事,若是恰好她在,就会叫到身边仔细教导一番,言必提卓家的复杂远胜游家,叮嘱她回了京中卓家后务要留心些。   卓昭节就问:“外祖母说卓家不一样,是个怎么不一样法?”   班氏叹道:“譬如说,你外祖父只是个清贵清贫的翰林,告老还乡之后,也就在这秣陵城里有些名声,但你的祖父敏平侯,他身上的爵位即使降袭那也是伯,问题只能传一房,余者却只能各凭本事了,卓家如今有五房人,这五房人中有三房是嫡出,问题是你那嫡出的五叔与你父亲、大伯却又不是同母,盖因你嫡亲祖母去世后,你祖父又续了弦,生下你五叔、十姑来!”   “你嫡亲祖母所出的就是你大伯、二姑、你父亲三个,说起来你嫡亲祖母的身份可不一般,她姓梁,乃是先帝景宗元配梁皇后的嫡亲侄女,没出阁时就以美貌名动京城,当年差点就嫁给了今上呢,后来先帝为今上聘了如今的淳于皇后,这才嫁给了你的祖父!可惜啊,梁皇后红颜薄命,生先帝嫡长子燕王的时候难产去了,继立的郑皇后亦生有嫡子,先帝时燕王、齐王皆自恃嫡子身份争位,甚至闹到了谋逆的地步,惹得先帝大怒,将两位嫡子都打发去了边疆,改立了今上,今上登基之后齐王叛乱,因当时燕王已经过世,齐王被生擒后竟把燕王的母家、即梁家拖下了水——你嫡亲祖母是因为梁家合族被发配才郁郁而终的!   “说来倒是你祖父有眼力,齐王叛乱时,他是坚决站在了今上这边的,如此非但无事,反而在齐王之乱平定后越发的受今上倚重信任!”班氏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道,“按理说呢,你大伯既是元配嫡长子,这爵位合该给他的,但这几年闻说你祖父甚是喜欢续娶的夫人,对幼子幼女也十分的怜爱,迟迟都没有立世子——偏你大伯,咳,听说颇为平庸……”   正说到了这里,外面有人笑闹着一路奔进来,门口的使女来不及禀告,就听一个脆亮的童声道:“祖母祖母!今儿我与祖父钓到了好几条大鱼!”   这扑进来一头撞到班氏怀里的却是个八、九岁模样的男童,眉目清秀,生得有些虎头虎脑,煞是可爱,穿着一身靛蓝锦衣,身上几处都沾了水渍,还隐隐带着一抹鱼腥味,与班氏说了一句,才注意到卓昭节,忙又挪过去惋惜道:“表姐你今儿居然没去!我钓到了一条最大的鱼,都快有我高了,可惜叫祖父,祖父帮忙慢了一步,使它弄断了线逃走了。”   游若珩告老之后无事一身轻,除了偶尔指导一下子孙并同族里头没进入怀杏书院的子弟读书外,就是闲来带着喜欢的孙辈外出游玩或垂钓,他最喜欢的正是四房里的嫡幼子,也是孙辈如今排行最小的游小六郎游煊,还有就是外孙女卓昭节。   此刻伴着游煊的叽叽喳喳,卓昭节的询问声,就见游若珩慢悠悠的踱进门来,在门口方解去了蓑衣——游若珩年过花甲,因为告老的早,没操过太多的心,身子骨还硬朗,头发也没花白多少,他是个面容清癯、看着不苟言笑的长者,沉默寡言,进来后只与班氏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卓昭节,自顾自到班氏左侧坐了,对卓昭节的请安也只微微颔首。   看着仿佛不近人情,实际上相处久了就能发现游若珩一直在用心听着老妻与孙儿、外孙女的话——就知道游若珩并非冷漠,却是木讷了。   若不然,当初他科考得了二甲头名传鲈,与如今朝中大名鼎鼎的内阁首辅时斓是同窗同乡兼同科的交情,唯一的嫡女游霁与敏平侯四子卓芳礼的婚事还是时斓尚主之后帮着做的媒,这般好的局面,也不至于四十岁才出头就告了老,他委实不擅长与人交往,亦不擅长理事,除了读书之外,竟无一事擅长,当真是离了翰林就没奈何,若是赶上了吏治不清不楚的时候或许还能靠一靠幕僚混着,偏先帝与今上都是励精图治之君,以他这性.子若当真授了官职,恐怕反而容易出事,要说在翰林院里待上一辈子——游若珩思来想去还不如早早归乡,京中的气候他还住不惯呢!   对游若珩的本性,游家人上至班氏,下至游煊,并在游家长大的卓昭节都清楚的很,班氏仔细问了游煊钓鱼的经过,安慰了他一番走脱大鱼的事情,看了看天色,正待问游若珩是不是这会就用饭,忽的想起一事,皱眉问不远处的使女:“方才叫厨房里烧姜汤,怎么烧到现在都没拿过来?”   第四章 绮香   那使女忙道:“婢子去看看!”   她方走到门前,就见两个人抬了足足一大桶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后面又跟了一个主事妇人,手里挽了个食盒,另装着用来喝的姜糖水,进得屋来,先请罪道:“老夫人,姜汤送迟了些,却是这么回事,方才婢子烧好后,使人送过来,不想路上被人撞了下,都弄翻了,故此重新去烧,这才来晚。”   班氏皱眉道:“下雨天,都仔细些。”   就命明吟和明叶进里间服侍卓昭节泡脚,又叫游煊也一同去,安排了两个孙辈,这才转头问游若珩:“你可也沾了一身水气,要不要泡一泡?我叫人去偏屋给你预备。”   游若珩摇了摇头道:“我穿了蓑衣,煊郎淘气没肯穿,才把衣服弄湿了。”   班氏对他却不如对年幼孙辈上心了,闻言就道:“那就喝碗姜糖水去一去湿气吧。”   游若珩道:“春寒,湿气重,你也喝些。”   老夫老妻慢慢的喝完了一碗滚烫的姜糖水,里头卓昭节与游煊也泡完了脚出来,嘻嘻哈哈的打闹着,班氏放下碗,笑着叫他们过来:“喏,趁热喝了。”   游煊年幼,贪爱吃糖,却最不喜欢姜的味道,方才泡脚还好,此刻要喝下去,就愁眉苦脸道:“祖母,孙儿才泡了脚,觉得浑身都热得很,这姜糖水就不必喝了罢?”   “就是为着你们小孩子都不爱姜,才加了这许多的糖,我喝着都觉得太腻了。”班氏轻斥,“左右就这么一碗,快喝下去,就要传饭了!”   卓昭节到底十三岁了,又听班氏说自己先前踩着雨水怕是受了寒气,是要影响一辈子的,心头担忧,却一反常态的端起碗来,乖乖喝完。   游煊见表姐都喝了,只得很是勉强的喝了下去。   班氏这才满意,问过游若珩,就吩咐传饭。   虽然游家四房聚居一起,但除非大节,用饭却都是各房另设小厨房的,大厨房里只管端颐苑、游姿并卓昭节,以及众多下人,当然游若珩与班氏也会不时叫上晚辈过来陪着用饭,就如今日游煊也在这里一样。   游若珩木讷,用饭时就只听班氏不时纠正游煊的一些坏习惯、又叮嘱卓昭节几样如今要多吃的菜肴,他默默的用完,简短的说了句:“去书房了。”   卓昭节和游煊忙放下牙箸,起身垂手相送。   班氏叫人收拾下去,带着他们两个回了正屋,说了几句闲话,见无他事,就叫人各自送了他们回去。   端颐苑的使女珊瑚提着灯照路,明吟与明叶扶好了卓昭节,回到缤蔚院,明吉和明合早早点上了灯火,正站在回廊上眺望着,看到院门打开,就都趿了木屐迎下去,口中道:“女郎回来了。”   卓昭节谢了珊瑚,着明吟送了她几步,就回到屋中,惦记着班氏叮嘱如今不能受凉,就对明合道:“取条厚些的被子出来,现在的那条太薄了点。”   明合奇道:“如今是初春,不冷了呀!”就被明叶拿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轻咳道:“你去换了就是。”   听这话明合也知道里头有原因,忙进了内间去找。   卓昭节又吩咐将平常喝的茶水换成姜糖水,明吟记了下来,卓昭节叫明吉取了自己的妆奁出来,从底下取了四对小巧玲珑的赤金坠子出来,叫明吉四人分了,因为非年非节,也只听说老夫人那边接了信很有喜色,明吉接了,面上就有些询问的意思,卓昭节因为班氏解释之后,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这两天的担忧害怕可笑,尴尬道:“这几日我自己误解了些事情,倒害你们担心,今日又连累明吟和明叶在二舅母并祖母跟前都挨了训斥,是给你们赔罪的。”   明吉等人忙道:“婢子们怎么敢当女郎赔罪?”   明叶又道:“说来也是婢子们糊涂,只知道女郎这几日仿佛有心事,竟没想到那上头去,到底女郎也有这些年纪了呢,二夫人与老夫人骂的可不冤枉。”   卓昭节看她们并不计较,也自然了点,笑道:“总是我没告诉你们,你们又怎么知道呢?因着心里害怕狐疑,亵衣换了下来……”她面上一红,“都是藏起来的,我亵衣都是一个模样,你们才没发现。”   这么一说,没陪卓昭节去老夫人处的明吉也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晓得卓昭节为此还早老夫人跟前闹出一场命不久矣的笑话,就不明白明吟和明叶的窃笑之意。   四个使女分了金坠子,明吟和明叶也觉得心中委屈平复了下去。   明合出来说是换好了被子,又伺候着卓昭节梳洗了,预备安置。   不想卓昭节才解了外袍,就听得远处遥遥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凄厉万分,吓得她手一抖,惊疑不定的问:“这?”   今晚陪夜的明吉和明合也吃了一惊,都披衣而起,明合在四个使女里年纪最长,胆子也大,见卓昭节面色惊讶,就道:“女郎别怕,想是谁魇着了,婢子出去问问。”   就到外头叫了明叶进来陪着,自己提了灯出门去问,大约半柱香后,明合回来,先把灯交给回廊下等着的明吟吹熄,又脱了沾了夜露气息的外袍,这才进了内室,告诉卓昭节道:“是大房里的绮香,听更夫说是梦魇。”   “原来如此。”卓昭节知道了那声尖叫的来源,也就放了心,这绮香是大房里的一个妾侍,出身不是很好,本是勾栏里头的妓人,游家长子、即卓昭节的大舅游霰任过两任知府,就在秣陵邻边,在任时偶然遇见她出堂,当时绮香年方二八,却已经是那家勾栏里的翘楚人物,千娇百媚的勾得游霰一时心动,就将她赎了出来,收在身边伺候,陆续给大房里生了一子一女,那一个女儿却是襁褓里就夭折了,活下来的就是大房里的庶子游勉。   ——绮香进游家门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游霰对元配江氏还算敬重,却也是个花心的,游家四房人中,大房与三房的姬妾最多,这绮香好几年前就被游霰冷落在旁,如今也不过是捱着日子指望游勉读书上进这么个出路罢了。   卓昭节对绮香谈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关心,因此听说是绮香梦魇,就没多想,照常睡了。   不想,次日起来,就听说大房里出了事。   才从白家回来的游灿一路听着闲言碎语,不觉大吃一惊,听说白氏已经去了大房,眼珠一转,却匆匆赶到缤蔚院,劈头问道:“昨晚你可听见了?”   卓昭节正听明叶说大房那边喧嚷一片仿佛发生了事情,碍着身份辈份也不好多打听,见到游灿这么一问,就下意识的想到那声尖叫:“你说绮香?”   “可不是?”游灿沉着脸,“我今儿才进门来就听说了,真是可恨之极!”又道,“大姐如今随大姐夫在湖北的任上,二姐嫁得近,震城离得不远,怕是送了信去就要回来的……咱们家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嘿!”   她说的大姐游灼和二姐游炎都是江氏嫡出,江氏当初嫁进游家为长媳,过门七年才生了两个女儿,虽然那些妾侍生的子嗣也陆续没站住,但压力可想而知,因此身子就渐渐差了下去,及后虽然生了三个儿子,却夭折了两个,仅仅游烁平安长大,这也是游霰是游霁的长兄,比游霁足足大了九岁,但游烁的年纪却反而比游霁的长子卓昭质还小两岁的缘故。   卓昭节好奇的问:“我只听说大表哥那边出了事情,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咿?”游灿道,“你在家里竟然还没我知道的多?”   这才恨道,“大房的两个侍妾昨儿个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争执中有人说出另一个厌胜大伯母之事!”   “什么?”卓昭节大吃一惊,“竟有此事?!”   “可不是嘛!”游灿愤然道,“她们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又对卓昭节道,“我过来时,人都在大房那边,但我想总要到祖父祖母跟前禀告的,咱们去端颐苑陪着祖父祖母罢?恐怕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也难过呢!”   卓昭节迟疑道:“这事情……咱们就不要往前凑了罢?恐怕祖父祖母不要咱们在旁边听着呢!”这样的事情属于游家的家丑了,卓昭节在游家虽然受厚待,但自知到底不姓游,更何况长辈后院的事情,她们做晚辈的也不合适靠前去。   “就怕祖父和祖母被气坏了身子。”游灿一向就有点好事,就劝说道,“何况如今满府都在传这件事情了,难道还要独独避了咱们两个吗?”   这话说的也在理,游若珩和班氏都十分看重游家的家声,对江氏这个长媳也是很满意的,正月里江氏去世,班氏人前人后都哭了几场,如今居然闹出侍妾谋害主母的事情来,还闹得这么沸沸扬扬,两人不气才怪。   第五章 游烁   端颐苑里,游霰眼角打量着游若珩与班氏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父亲、母亲,厌胜之说,本是无稽之谈,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   “哐啷!”   游霰话还没说完,一只斗彩粉蝶月季细瓷茶盏已经连着盖子砸到了他头上,里头茶水虽然不怎么烫了,但泼得一头一脸也实在狼狈,奈何砸他的是游若珩,游霰向来最惧父亲,纵然当众丢了这么个大脸,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游若珩为人古板方正,最讲究规矩,何况侍妾谋害主母,别说大凉律里写得明白,从古以来那都是怎么处置都不过分的,游霰如今居然还敢为侍妾开解,这在他看来根本就是昏了头!他不擅长言辞,盛怒之下就动起了手,相比游若珩出于对规矩的重视,班氏却是失望了——如今满府都传遍了的事情,游霰竟然还天真的妄想可以拿几句圣人之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真当江家没人了?   “求祖父、祖母为母亲做主!”游霰被游若珩砸了一头茶水不敢作声,他的嫡长子游烁却是悲痛万分,也不管游霰怎么想了,膝行几步,跪在堂下砰砰的磕起头来,游烁的身体向来不是太好,正月里江氏去世,哭灵时哀毁过度就不轻不重的病了一场,大半个月前才能够起身,如今旧事重提还扯出母亲被人诅咒的内幕,心中愤恨犹如惊涛怒浪,方才听见游霰似有为侍妾开脱之意,眼睛都红了,如今看也不看游霰,只顾乞求游若珩和班氏。   见游烁话里提都不提自己,游霰觉得很是难堪,只是被游若珩含怒瞪着,他也不敢说什么做什么,只是讪讪的继续跪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游若珩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自然只能班氏来开口问个究竟,虽然事情是从昨晚就传得满府皆知了,可班氏总也要从头问一遍。   游烁用力掐了掐掌心才能够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哽咽着道:“回祖父、祖母,昨晚孙儿和曼娘尚未睡下,大房里的粗使衔雀忽然闯进院里来,说是伺候父亲的绮香因事寻同样是侍妾的紫玉理论,两人起了争执,引得附近的下人去劝解,哪知绮香被紫玉追打之际,失口说出了曾经亲眼看见紫玉埋下木偶诅咒母亲之事!”   顿了一顿,他含悲带怒道,“不管绮香还是紫玉都是伺候父亲之人,孙儿也不能平白听了个使女的话就怎么样!所以就与曼娘一起带着人去止住两人的扭打,问个究竟……”   听到此处游霰忍不住哼了一声:“你那是问个究竟?人都险些被你打……”   “闭嘴!”游若珩震怒拍案,将案头一柄紫檀如意都差点震了下来,游霰顿时噤了声。   班氏也冷冷的道:“两个侍妾值得什么?打死了不过几两银子!莫非在你眼里嫡长子还不如两个妾?!”   游霰看着父母的面色,乖乖的垂下头不敢说话。   “烁儿慢慢说来。”班氏缓和了下语气,对游烁道。   “孙儿问出绮香曾见紫玉在院角埋过刻有母亲生辰的人偶!”游烁忍着悲意,含泪道,“孙儿昨晚带人在绮香说的地方挖出那人偶,那人偶的头上还插了十几根银针……母亲临终前不是一直都嚷着头疼吗?!”   想到江氏临终前缠绵病榻时的憔悴不舍,游烁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到底忍不住大哭出声,“求祖父、祖母为母亲做主!否则孙儿愧为人子,必不能苟活!”   他这是拿命来逼着游若珩和班氏给个说法了,实际上这件事情想都不要想,绮香和紫玉是肯定不能活的,游烁还要把话说到这一步,显然是对游霰有怨怼之意了。   班氏轻咳了一声,先道:“珊瑚,扶了烁郎、曼娘起来,如今春寒未尽,仔细地上凉了伤身。”却是提都没提游霰。   游霰只能继续跪着。   “那衔雀何在?”班氏等游烁和巫曼娘都起了身,才问道。   游烁看了眼游霰,语气之中难掩怨怼之意:“父亲说她胡言乱语,昨晚就叫人打死了,孙儿不能阻拦。”   游霰闻言,眉头紧紧皱起,喝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那小贱人听风就是雨,到处宣扬闹得沸反盈天!这等刁奴留了做什么?!”   “若无衔雀来报孙儿至今都不能明白母亲之死竟是……”游烁心疼江氏,见游霰到现在还在责怪自己却绝口不提处置绮香、紫玉,更不提对江氏的思念与愧疚,心中实在委屈难言,也不顾正在祖父、祖母跟前,激愤之下便冷笑着反驳道。   游霰昨晚为绮香、紫玉两个妾,并使女衔雀的处置就和游烁起过争执,今日又当着儿子媳妇的面被游若珩又是砸茶盏又是勒令闭嘴,心里也是一口气憋着,如今见儿子摆明了对自己有恨,公然顶嘴起来,心头大怒,当即也顾不得多想,破口大骂道:“蠢货!无怪你祖父在你身上花费偌大功夫,又有你祖父与崔师叔的渊源在,你却连个怀杏书院也考不上!堂堂七尺男儿,业已成婚,居然还与坊间无知妇孺一般信什么诅咒!若那人偶插针有用,这天下还能有几个活人?!”   这番话直指游烁平生最大的憾事!   江氏出身大族,论门第不在游家之下,当年是冲着游若珩这个翰林的清贵名声和长媳冢妇才嫁进游家的,她才貌双全为人贤德又擅长理家,偏偏在子嗣上福分不足,因此在游家起先几年总是底气不足,也无力管束游霰的花心,毕竟她前后生下二女三子,只活了一子不说,游烁这个所谓的大房嫡长子还是江氏所生三子里最小的一个,因为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嫡子,不但江氏对他冀望极大,连游若珩与班氏也盼望他能够继承祖业、光耀门楣。   而游烁从小被江氏极尽怜爱的养大,母子之间感情极为深厚,自然也是盼望自己能够为母亲长脸的。不想游烁虽然活了下来,但不仅身体一向不怎么好,于读书上也没什么天分,打从六岁启蒙,由游若珩这个翰林带着手把手的教导,得闲还会带他到怀杏书院请教书院的各位师长,这样呕心沥血的栽培,游烁课业却平淡的很,平淡到了连后来的弟弟们都一个个超过他的地步,不得不黯然中断闭门苦读,接手家业。   须知道游家在秣陵城及左近享有的偌大名声,最使人尊重的就是游若珩这个前科传鲈及翰林致仕,身为游若珩花费心思最多的嫡长孙却至今是个白身,连童生之试都过不了——游烁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锥心之痛,这会被父亲当着祖父、祖母和妻子的面骂出来,羞怒到了极点,几乎全身血液都在瞬间逆流入脑!   就见游烁全身都颤抖起来!脸色一片煞白、随即一色惨红——一手指游霰,一手抚胸,竟是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整个人都摇晃着向后倒去!   一直不作声的巫曼娘见状大惊失色!赶紧扶住他急唤道:“夫君!”   堂上游若珩与班氏也是惊得心胆俱裂!双双站起,抢到巫曼娘身边扶住游烁,就见游烁已经面如淡金,气息微弱!班氏吓得手都在颤抖,好在游若珩虽然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多少也看过几本医书,急忙捞起游烁的手腕把了把,发现虽然气极,倒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游烁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怒,估计又要病上一场……他沉声道:“都放手,先放到榻上去!”说罢,一撩长袍,怒喝游霰,“还不快过来搭手!”   游霰也没想到自己一番发作居然将游烁气到这个地步,心中也有点害怕担心,赶紧爬起来帮着游若珩一起将游霰移到旁边的榻上放好,看着游烁的脸色,游霰眼中也不禁露出愧疚懊恼。   班氏此刻也醒悟了过来,急对珊瑚道:“快去叫大夫!”   珊瑚慌忙答应,班氏跟着一挽袖子,劈头就是重重一记耳光掴得游霰不禁趔趄了一步:“不知分寸的东西!亲生儿子!明知道他身子不好、江氏又才去世,还说这样戳人心肝的话!你中了举人你出息?!你是个有用的东西!?两任府令哪一任不是时相念着你父亲的份上替你活动的!亏你还有这个脸说烁郎!”   班氏含悲带恨的骂声传出门外。   回廊上,端颐苑的大使女玳瑁焦急而轻声的哀求道:“两位女郎先走罢,如今事情闹大了,仔细老夫人和阿公看见了着恼!”   卓昭节和游灿也没想到,绮香、紫玉都还没有处置呢,游烁竟然先被气得吐血,却不敢继续听壁角了,两人拉着手,避过珊瑚,悄悄跑出端颐苑。   一出端颐苑,不远处的树后就转出一个翠绿衫子的使女,梳着抓髻,圆脸明眸,很是清秀利落的模样,这使女笑着迎上来:“三娘、七娘!”   “春分?你怎会在这里?”游灿奇怪的问,这春分是二夫人跟前的大使女。   她道:“夫人听说三娘回来了,就从大房回去,不想在二房里没寻见三娘,就叫婢子出来找。”抿嘴一笑,“婢子打听得三娘往七娘那里去了,不想过去之后明合说三娘和七娘都过来了……婢子只能在这里等着了。”   游灿听了,就对卓昭节道:“母亲寻我,我先过去了?”   “三表姐去罢,别叫二舅母等急了。”卓昭节点了点头,她估计二夫人叫春分在这里等,未必是多么急着见到才从白家回来的女儿,多半还是为了打探大房的事情。   第六章 紫玉   这日班氏自然抽不空来留卓昭节饭,大厨房里直接将午饭送到了缤蔚院,用完饭,明叶和明吟帮着送饭的婆子一起收拾进食盒,又送了几步,回来就告诉卓昭节:“方才大夫给大郎看过,说是伤了元气,得好生调养,已经送回大房了。”   “备些东西。”卓昭节想了想,游烁今日被气得不轻,不过估计他一时半会也不想见人,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够见人,就问,“大表哥是什么时辰回大房的?”   “听方才的婆子说是午时末。”明叶道。   卓昭节就吩咐:“那申初时提醒我下,去探望大表哥。”   人虽然送回大房了,但好端端走出来却被抬着送回去,少不得还要折腾一番收拾,申初的时候应该差不多不算很忙了,到时候与巫曼娘招呼几声就好——虽然碍着不姓游又是晚辈的关系,这件事情没有说话的地方,但卓昭节心里对大舅舅游霰也有些埋怨,游烁对自己没有读书天分的遗憾,游家上上下下都清楚,他并不是不用功,只是实在悟性有限,偏偏他底下的堂弟、甚至表弟任慎之都一个接一个的考进了怀杏书院,他这个嫡长孙的郁懑可想而知!   虽然卓昭节揣测游霰强调厌胜之术是无稽之谈未必是完全为了给侍妾脱罪,更多的却是打算大事化小以保全游家家声,只不过现在事情左右都闹大了,根本不是游家一相情愿装糊涂能够混过去的,何况江氏乃是游烁生母,母子情深,游烁哪里能不替母亲委屈?游霰一点也不考虑长子的心情,只顾自己做着主张,也难怪班氏后来那么不给他面子,当着长孙媳的面对游霰又打又骂。   当然这里面估计也是要透过巫曼娘打骂给游烁知道,免得游烁一口气咽不下去,一则是身子好的慢,二则是父子成仇雠。   申初时分,卓昭节换了身素淡的衣裙带着明合、明吉到了大房,果然只有巫曼娘一个人红着眼睛迎出来,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表妹可是来探望夫君的?偏不巧,夫君才喝了药方睡下。”   “大表哥现下怎么样了?表嫂今儿辛苦了,这嗓子怎的了?”卓昭节关切的问,巫曼娘勉强笑了一下,倒差点掉出了眼泪,赶紧借着请卓昭节进去转头眨掉,这才回答道:“还好,大夫说要休养些时候,我倒没什么,一会兑些蜂蜜润一润就好。”   休养些时候,连几天都没说,看来游烁这次真不轻。   卓昭节看她脸色也不怎么好,不敢多留,让明合将探望的东西放下,安慰了几句,劝她自己也保重些身子,就匆匆告辞。   游烁躺在床上,绮香和紫玉两个侍妾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巫曼娘又才管了家,事情成堆又成团,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用,当然没空留她,亲自送了几步,见卓昭节坚持让自己回去也就不多送了。   卓昭节去过大房,思忖着回缤蔚院也没什么事,就又到了端颐苑,守门的还是早上的玳瑁,看见她比了个手势:“老夫人在里头。”   “外祖母醒着还是小憩?”卓昭节小声问,玳瑁正要回答,里头却先传出班氏的声音:“谁在外面?”   “外祖母,是我!”卓昭节忙道。   班氏唔了一声:“进来罢。”   卓昭节进了门,见屋子里已经早就收拾过,根本看不出来之前游若珩震怒时砸碎的茶盏了,一只博山炉被取出来,里头虽然没在烧香,但四周分明弥漫着宁神香的余味,可见班氏今儿真正心烦,珊瑚正半跪在地上给她捶着腿,班氏换了身半旧的黄栌衫子、牙色下裙,堕马髻上插着鎏金月牙梳,半倚在榻上,双眉微皱,但也只是微皱,面色倒是平静下来了——看见卓昭节进来,一哂道:“才去过大房?”   “什么都瞒不过外祖母。”卓昭节笑了一下,挽起袖子到她身后乖巧的捏肩来。   “今儿还好吗?”班氏露出受用之色,过了片刻,转头打量了她几眼,温声问道。   卓昭节正想回答,猛然醒悟过来她的意思,面色微红,嗔道:“能怎么不好呢?”   班氏看她气色不错,笑了一下,道:“你大表嫂怎么样?”她不问游烁而问巫曼娘,显然也知道游烁这回好的不可能太快,卓昭节抿了抿嘴:“大表嫂忙得紧,我怕耽搁了她,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看着,很是担心大表哥罢。”   “霰郎这个……”班氏显然有点余怒不止,开口骂到一半,才恨恨的住了口,闭目片刻,叹道,“真是作孽!”   卓昭节疑心她这话还是在说游霰,自己一个晚辈不好接口,就岔开话题:“外祖父可是在书房?我去借几本书回缤蔚院看。”   游若珩固然是个死读书的,但他诗书功底着实扎实,游家祖上连着几代也都是读书的,端颐苑的书房里藏书数千,其中不乏珍品孤本,在秣陵城里也算小有名气了,就连怀杏书院的师生,偶尔也会前来借阅。   班氏此刻心情不好,也不留她,点头道:“去吧。”   藏书的书房距离正屋并不远,却另外砌墙隔了出来,进去后先看见一片四季常青的翠竹,竹林里一条鹅卵碎石路转了一个弯,一排三间的两层小楼,楼下东面的窗下还挖了一个十几步方圆的小小池塘,如今虽然春寒未去尽,已经有几片莲叶悠悠然的浮上来了。   这池塘还是前几年怀杏书院的崔山长赠了游若珩几颗莲子,游若珩特意将东窗下的竹子移走挖出来栽种的。   她轻轻敲了敲门,片刻后,脚步声从隔间传来,一个青衣小厮轻手轻脚的开了门,见是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嗓子道:“阿公在习字。”   游若珩平时脾气不坏,但习字时很厌被打断——他有借习字平复心情的习惯。   卓昭节了然点头,悄悄道:“我来寻几本书。”   那小厮为难道:“在阿公身后的书架上么?七娘请在这里等一等,小的看能不能告诉游安。”   游安是游若珩的书童,如今正在里头伺候笔墨。   “不必,我取两本消闲的杂书看看就是了。”卓昭节摆了摆手,游若珩这书房平时虽然由这小厮看着,但只要是游家子孙或外孙、外孙女,都可以随意过来取阅,卓昭节对这里的书的位置还是清楚的,径自走到另一边的隔间去挑书了。   明合和明吉各自抱了两三本书陪卓昭节回到缤蔚院,才跨进门,就见院里那株百年杏树下的秋千上,游灿正懒洋洋的荡着,她的使女杨梅、枇杷垂手侍立在旁,却也没人推一把,听得院门响,游灿回过头来:“你到哪去了?寻你也寻不着。”   “去跟外祖父借了几本书。”卓昭节皱眉,“明叶和明吟呢?三表姐过来了水都没一口?”   “我又不渴,叫她们不要忙的。”游灿道,“难不成我过来还要见外吗?原本她们倒想在外头候命,有意思么?又不是没人在这里伺候,就叫她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她从秋千上站起来,“你去祖父那边借书,祖父和祖母可有说什么?”   卓昭节道:“能说什么?我看外祖母心情也不太好,就到书房拿了几本书走了……外祖父据说晌午后就开始习字到现在呢。”   可见游若珩心情多么恶劣了。   “大伯被打得可不轻。”游灿点了点头,就幸灾乐祸起来,“祖父亲自动的手,估计大哥好了他都好不了。”   “三表姐!”卓昭节警告的瞪了她一眼,虽然卓昭节也觉得游霰该挨,但到底不是晚辈可以随便议论嘲笑的,传了出去,长辈做错了事情挨罚,晚辈背地里幸灾乐祸,也不好听。   游灿敛了笑,撇嘴道:“旁的我都不说了,那个紫玉做下来这样的事情,难为大伯还想护着她,虽然他是咱们的嫡亲长辈,可叫我说这也太对不住大伯母了!”江氏当家多年,能干是公认的,对侄子侄女也好,游灿对大伯母的印象可比大伯好多了。   卓昭节惊讶道:“怎么大舅要护着紫玉?”   游霰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父母官的,怎么糊涂到这个地步了?   游灿嘁了一声:“要不然怎么会把祖父气得亲自动手?还是祖母心疼大伯,看祖父打得久了怕出事,着人过去叫了父亲、三叔和四叔一起过去劝的,四叔还替大伯挨了两下呢!”她冷笑,“那小贱人倒是好手段,诅咒主母被发现了还能哄得大伯保她!只是她以为咱们家是那些没规矩的吗?越是求着大伯保她越是死得快罢了!”   “这真是……”卓昭节顿觉无语——这紫玉是游霰一年前才纳进门的,还是良妾,原本是秣陵城外的农家女,正经人家的女儿,据说却不甘心嫁个普通人做妻,一心一意想要富贵的,因此踏青的时候偶然遇见了游霰,也不知道是谁先示意,总而言之就进了门,紫玉这个名字还是游霰给她取的,虽然没什么才识,但是胜在青春年少,如今不过十五岁,比游烁还小——却是和巫曼娘同岁。   卓昭节住的缤蔚院是游家女郎们聚居的后园所在,她也不是好打听消息的人,只不经意的听说游霰对这个紫玉非常的宠爱,似乎达到了千依百顺的地步,不过之前江氏在的时候,大房凡事各有秩序,游霰宠个小妾也不是头一回了,并没人注意。   却没想到紫玉的胆子这么大,居然胆敢诅咒江氏起来了!   更要命的是游霰到这会竟还想维护着她……   也难怪游若珩在书房里写了那么久的字都没能平静下来。   游灿冷笑着道:“这事情,是昨晚发生的,今早才报到祖父、祖母跟前,大伯就把大哥气得吐血要静养了,估计消息送到震城,二姐收拾收拾,明儿个也就到了——二姐那脾气!单是大伯母,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她抿了抿嘴,“大姐虽然性.子温柔,但也要看是什么事!何况大姐和二姐向来就最疼大哥……”   第七章 游二娘子   大房的二娘子游炎果然是次日晌午前硬是赶回了娘家,下马车时发髻纹丝不乱,上头钗环一色的白玉和银,穿着素服,车后却带了足足几十个健壮的奴婢,可谓是来意不善,气势汹汹。   在门口迎接她的是隔了一夜眼睛更红的巫曼娘,姑嫂相见,巫曼娘死死咬住了嘴唇才没嚎啕出声,哽咽着道:“二姐回来了。”   “那两个毒妇呢?”游炎连寒暄都没有,直奔主题。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巫曼娘立刻拿帕子捂住了嘴,全身颤抖了片刻,才在游炎难以置信的注视里道:“父亲不同意处置紫玉!”   “什么?!”游炎眼睛里立刻染上了血色——她深吸了口气,一挥手,吩咐自己带来的人,“去大房!”   “二姐且慢!”巫曼娘虽然巴不得游炎直接将谋害婆婆、撺掇公公气病丈夫的两个侍妾千刀万剐,但她也不敢违背了长辈之命,忙拉住游炎道,“祖母说,二姐回来后先到端颐苑里去一下,此事,祖母有处置……”   游炎甩开她手,逼视着她道:“侍妾诅咒主母是大凉律上明明白白写着如何处置的!祖母既然不忍心,我也不敢叫祖母太过为难!父亲那里有什么全我担了就好!”   她这话等于是公然的指责班氏偏袒,才让游霰护住紫玉的了。   巫曼娘急道:“可是祖母……”   “你给我让开!”游炎猜测班氏多半是要劝说自己息事宁人,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自然不肯先去见班氏,见巫曼娘纠缠不放,索性怒喝起来!   “二娘!”眼看巫曼娘拦她不住,忽然不远处有人扬声叫道。   两人看去,却见周嬷嬷正快步走了过来,微一点头,平静的道:“老夫人让二娘去端颐苑。”   “有劳嬷嬷走这一趟了。”周嬷嬷因为是班氏心腹,游家晚辈好些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上下向来就要给她几分面子,但游炎素来倔强,如今又心疼亡母,却没心思与她敷衍,下颔一扬道,“只是母仇不报,愧为人女,请嬷嬷去转告祖母,等我料理了那两个谋害母亲的贱妇,再去祖母跟前请罪,届时凭祖母怎么罚都好!”   周嬷嬷稳稳的抓住了她的手臂,游炎正要发作,只听她慢慢的道:“老夫人正要与二娘说这个,怎么大郎如今没法起身,二娘也不肯去听听吗?”   “大郎?”游炎呆了一呆,震城距离秣陵虽然不远,但到底是两座城,昨天天一亮,游烁就悄悄派人快马赶到黄家传了消息,游炎在黄家也是主事的长媳,不可能说动身就动身的,她能够今天就回娘家,还是因为黄家老夫人听说事情涉及她的亡母,不敢怠慢,帮她接了几件事,她才脱开身回来的,至于游烁被父亲羞辱得吐血,那时候报信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后来班氏也没准人再去报信,毕竟父子相残实在不是得脸的事。   所以游炎还不知道游烁如今病卧在榻,忙追问道,“大郎怎么了?”   “夫君有些不太好。”巫曼娘说了一句,被周嬷嬷一个眼风扫过,只得改口道,“二姐不如先去祖母那里问问,昨儿个大夫是请到端颐苑为夫君诊断的。”   游炎皱起眉,看了看周嬷嬷:“也好!”   卓昭节一手托着腮,一手摸着几上一盆兰草,柔细的兰草叶在她指上卷来卷去,放开又缠起——外头游炎起初激动高昂的声音,甚至不时拍案,气氛起初十分的激烈,但在班氏的八风不动和循循善诱下又渐渐平静,如此半晌,游炎终于被说服,但到底气愤难平,哼了声道:“我去看大郎。”   不待班氏准许,就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又过了片刻,珊瑚进来,悄悄道:“七娘,老夫人唤你出去呢。”   卓昭节忙跳了起来,整整衣裙,到外间道:“外祖母?”   “来。”班氏拍了拍身边,叫她坐了,先让珊瑚退出去,屋里就只祖孙两个,这才温言道,“方才你二表姐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卓昭节将双手整齐的放在膝上,恭敬的道。   从她八岁起,班氏就手把手的教导她后院之道,这样拿才发生的矛盾分析解释也不是第一次了,卓昭节会意的接话道,“二表姐毕竟是晚辈,有道是子不言父过,如今大舅舅坚持要护紫玉,二表姐即使对那紫玉用了强,也坏了与大舅舅之间的父女情份,实在不值得。”   “何况紫玉有了身孕。”班氏淡笑着道,“前日晚间,你大表哥为了逼问出人偶的地方,命人对绮香和紫玉用刑,还能说不知,但做儿子的公然打起了父亲的侍妾,这已经是不孝了,你二表姐再对紫玉动手,不说咱们游家的名声,大房里以后父不父子不子的,这罅隙要怎么弥补?”   卓昭节抿嘴道:“二表姐也是气头上,方才不是答应祖母,不再管这事,任凭江家人来说吗?”   “她啊最会弄些小聪明了。”班氏淡然道,“你以为她真的答应了?”   见卓昭节一怔,班氏继续道,“你等着看罢,她究竟还是想亲自动手解气呢!亏得到底先到我这里一趟,我叫人将绮香和紫玉先放到四房里去避一避了,明明等两天就可以两全其美的事情,你这二表姐,却是半刻都不能等的人,你以后,不要学她!”   顿了顿又道,“所以当初她出阁前,说亲的虽然有门楣更高的,但我还是选了这黄家,她那眼里揉不得沙子、又心急火燎的性.子,若非黄家只是寻常的读书人家,人口又简单,定然要吃苦头!”   卓昭节抿了抿嘴:“我说一句,外祖母别生气……到底是嫡亲母女,也难怪二表姐忍不住。”   “若你大舅母还在,会高兴看见你二表姐、大表哥被你大舅舅厌弃、父子、父女成仇吗?”班氏反问。   见卓昭节低头思索,她语重心长道,“气不过是人之常情!但气头上坏了大事就不好了,你想这回的事情,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你二表姐、大表哥占着理的,却为了一时之气,反而让人笑话他们忤逆生父甚至对没出世的庶弟或庶妹不仁,等于是将大好形势拱手送人还落个不好的名声,划得来么?”   “外祖母说的是。”卓昭节话是这么说,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却觉得自己也未必能够按捺。   班氏看出她的心思,摸了摸她的鬓发微笑道:“可是觉得太过委屈?”   卓昭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但外祖母说的是对的。”   “人生在世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一直忍着。”班氏并不生气,而是耐心的开导道,“只是许多时候,出气不见得要直来直往,发泄也未必只能明刀明枪!所谓有理走遍天下,什么事情,占住了理总是没错的,我不是说你二表姐、大表哥不委屈,只是他们的法子都用错了!   “比如你大表哥,他聪明的事情就只会办一半——知道将事情闹大了免得咱们家为了家声悄悄按下去,却不知道沉住气,伤了自己身子不说,这样当众与长辈置气至于吐血,如今倒是现成给你那没心肝的大舅舅一个护紫玉肚子里孩子的借口!”班氏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为着游家的名声,若这件事情只有几人知道,咱们家的确是要劝说你大表哥他们忍耐,私下里处置人的,但既然都闹大了,以我与你外祖父的为人,那紫玉纵然怀了胎,可大房如今又不是没子嗣!涉及谋害主母,按你外祖父的脾气即使大房没子嗣,宁可给大房过继,又怎么可能还要留她?咱们这样的人家是宁饿死不失节的,事情既然闹出来了就是他帮着紫玉求情都没用!偏他沉不住气,被你大舅舅几句话一激……自己倒先病倒了!”   班氏叹了口气,“你要记住,若你将来遇见了事情,万事不可自乱阵脚,尤其自己占理时,更不可别旁人轻易乱了心神!不然就想想你大表哥的下场罢!”   “大舅舅这回也是一时失口……”卓昭节说到一半,就见班氏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禁醒悟过来,尴尬的招认道,“当时我在外头偷听到几句来着。”   “不只是你,三娘也在吧?”班氏哼了一声,显然已经问过玳瑁了。   卓昭节摇着她手臂撒娇:“原本是担心外祖母动了气……”   “行啦。”班氏点了点她眉心,含笑道,“大家闺秀可不作兴这样,这回不和你们计较,下次不许了,知道吗?”又道,“该叫你们听的,还能瞒着你们吗?这回不就让你在内室听了?”   见卓昭节答应以后不再偷听,班氏又正了脸色,轻声道,“原本呢,这样的话是不该说的,只是……你往后总要回卓家去,我思来想去趁这机会还是说一句——虽然骨肉亲情,大抵都是不记仇的,只是,世事无常,未必亲人就一定不必提防!”   卓昭节一怔。   就见班氏紧皱着眉,低声道:“就拿这回你大舅舅硬要护着那紫玉……你道是什么缘故?”   “听说大舅舅向来喜欢紫玉,再说到底是大舅舅的骨血……”卓昭节抿嘴道。   “这些只是其一。”班氏冷笑了一声,摸着她的鬓发道,“最重要的是这紫玉所怀的是个男胎!”   卓昭节一怔,不解道:“可大舅舅不是已经有大表哥与四表弟了吗?”   游霰虽然只有两个儿子活到现在,不算子孙昌盛,但也绝对不至于到了非得再要个儿子不可的地步罢……又不是嫡子!   班氏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你大表哥,打小身子不是太好,而且读书天分也不足,你那四表弟是庶出不说,他身子倒是好得很,但人却木讷,书读的也不成,这么算下来,大房里虽然有两个郎君,却没有一个能读书的,你大舅舅,虽然自己只中过举,却一直盼望着子孙里出个进士的,偏偏你们这一代,最会读书的是三房和四房,自你四表弟之后,他房里人一直没动静,也就淡了……如今这紫玉怀了个男胎,他不免又动了这心思。”   卓昭节迟疑着道:“这……”   “昨儿他气着了你大表哥,后来看见你大表哥吐血,不是不心疼,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想要紫玉的孩子。”班氏沉重的叹了口气,“像你大舅舅这样只顾自己愿望不管骨肉的人,这世上不会只有他一个……卓家……当然卓家未必有,但你要知道,你四个舅舅和你母亲都出自于我,你那些叔父可有好几个是异母的。”   “遇见这样的人与事,留着点心眼,但也别太难过。”班氏见卓昭节咬着嘴唇,知道她是被卓家有些吓着了,怜惜的安慰道,“你亲戚长辈多着呢,疼你的人更多,遇见那么一两个,躲着留意着,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亲人终究是亲人啊。   卓昭节想到万里之外的长安敏平侯府,觉得无限烦恼起来——自己的生身父母、嫡亲兄姐,可也是游霰这样的人吗?   第八章 孟小娘子   距离回长安还有两年,可那胞兄卓昭粹却是月底就要到了的,游家上下都认为自己应该高兴……那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按理说,多年没见过的亲人,总是盼着的,但……   卓昭节在游家长大,从记事起,游家上下待她都是十分好的,虽然长大后渐渐明白这种好,固然有对游霁的爱屋及乌,但也有部分是自己是卓家嫡孙女的缘故,至少她向来就没有讨好过谁……向来,都是旁人哄着她高兴的……   但卓家的信,一直都只给班氏,从来没有单独写封信给她……而且那些信,虽然班氏总会给她看的,可却从来没见信里问过自己。   是担心自己还没及笄,还是……不上心呢?   游烁可是游霰嫡长子啊!自己不过是父母嫡女之一罢了。   再说所谓人走茶凉,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养在游家,与亲生父母也是没照过面的,这个胞兄在敏平侯府长大,想也是被捧着哄着的人……自己这个陌生的妹妹,他会亲近喜欢吗?   卓昭节心事重重的回到院里,就见游灿趿着木屐,从回廊上迎了出来,一路踩得一路响,嘟着嘴抱怨道:“祖母好生偏心!每次有事情总留了你叮嘱,却不许我听着!”   “那是因为卓家人多事杂,外祖母怕我将来乍然回去不适应,所以不时提点我几句,免得往后闹了笑话都不自知。”卓昭节叹了口气,瞥她一眼道,“表姐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在自己家里长大的,那白家也是极熟悉的,都不是外人,祖母自不担心表姐。”   游灿没留意她正紧蹙着眉,嗔道:“这话哄不过我的,反正祖母就是偏心你——唉,这也没办法,祖母有五个孙女,却只有姑姑一个亲生女儿,对你这唯一在身边长大的外孙女总不是我们这些做孙女的能比的。”   就得寸进尺道,“你在这儿可是夺了咱们这些做孙女的宠爱去,可想着怎么同我赔罪?”虽然有些笑闹的意思,语气里究竟酸溜溜的。   卓昭节眨了眨眼睛:“表姐,对不住!”   游灿等了片刻,见她再无他言,就问:“这就赔罪了?”   “这不是赔罪,难道还要我三跪九叩大礼么?”卓昭节撇嘴问,“表姐过来是有什么事?”   “你呀!”游灿摇了摇头,故作幽怨道,“昭节越发的不可爱了!从前你小时候,什么都和表姐说呢,如今我不过去白家住了几天,回来就不肯告诉我了!还问我有什么事……没事就不能过来看你了吗?”   “我倒觉得表姐去白家几日,回来更可爱了。”卓昭节抿了抿嘴,道,“如今撒娇越发的娴熟和可人,等白家某个人见着,许是觉得天底下最可爱的就是表姐了呢!”   她说的某个人,自然就是和游灿自幼定亲的白子静。   游灿面上一红,就要过来掐她的脸,嗔道:“叫你胡说!”   卓昭节闪身让开,辩解道:“我又没说是哪个郎君,也许是白姐姐呢?为什么表姐就要脸红,还要掐我?”   “呸!你当我不知道你那坏心?”游灿追着她进了屋子,一路跑到内室才抓住,两颊已经一片绯红,扭着卓昭节要她赔礼。   卓昭节自然不肯:“表姐自己心虚呢!”   “我心虚什么?我本来就是去陪白四姐姐的!”游灿掠了掠散下来的鬓发,就势在她身边坐下,她这会也察觉到卓昭节兴致似乎不怎么高了,便也不计较赔礼的事情,正色道,“我和你说正经的,下个月不是白家四姐姐出阁吗,她如今心思有点重,邀了咱们早几日过去陪伴的,前几日她特别叮嘱请你也去,你看怎么样?”   “那时候我哥哥想也到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卓昭节话还没说完,游灿已经拉着她的手臂摇个不停:“哎呀你就别老缩在家里了,卓家表哥难道不是咱们游家的外孙了?外祖母这样的疼你,表哥还是头一回见他们呢,莫非会委屈冷落他不成?这家里大大小小的都在,还怕没个人招呼他?”   卓昭节懒洋洋的道:“我也没说不去呀!只不过,你说的早几日,到底多早?好歹等我哥哥到了罢?”   “卓家表哥是月底到,等他到了咱们就去白家!”游灿满意的点了点头,想想又叮嘱道,“你去时别穿得太鲜亮!”   “咿?”卓昭节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游灿一本正经的道:“白家四姐姐如今惶恐得紧,身边半刻都离不得人开解,她又不耐烦和使女罗嗦,故此几家亲戚的女孩子都答应到时候过去陪她,问题是她虽然也是个美人儿,但总是病怏怏的,像你和孟家小娘这样娇俏明媚的再穿点艳色衣服,往她身边一站,届时别把她新嫁娘的风采夺了去,仔细白四姐姐怨你一辈子!”   “可既然是陪她到出阁,难道还能穿素色?”卓昭节啐道,“还说我和孟家小娘呢,你上次过去穿的是那身石榴红绣穿花蝴蝶的诃子裙哪里就素了?”   “我又没你和孟家小娘生的好。”游灿闻言,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带着丝遗憾道,“不过我不喜欢孟家小娘,她虽然是二表嫂的嫡亲堂妹,却和二表嫂压根没法比,委实太过傲慢了点,论家势孟家也不过那么回事,无非父亲是秣陵太守罢了,偏她自恃父势,到处要压人一头!”   她是圆脸长睫、明眸皓齿,可爱胜过美貌,而卓昭节却是典型绿鬓朱颜的美人胚子,望之色如春花。   看着她愤然的模样,卓昭节不禁奇道:“孟小娘是这样的人?我怎未觉得?”   “你是侯门千金,敏平侯跟前一个秣陵太守算什么?”游灿撇嘴道,“秣陵这边,她看不起旁人也不至于看不起你呀!你难道没觉得每次遇见了她总是喜欢拉着你玩?你以为是什么缘故?无非是觉得秣陵这边的小娘里头就数你最配得上和她一起玩罢了。”   被她提醒,卓昭节认真回忆了下那孟小娘,的确除了自己之外不甚与旁人靠近的,不禁哑然失笑:“我还道她是特别喜欢我性情呢。”   “论性情我可比你好多了。”游灿撇嘴。   两人这么一番闲聊下来,卓昭节倒也暂时将回归卓家的担忧撇开了。   晌午后两人一起去给班氏请安,班氏见到她们,就道:“三娘今儿带你表妹去你们房里用饭罢,到明天晌午前都不要过来了。”   卓昭节一愣,游灿疑惑道:“为什么?”   “我这儿有些事情,怎么,你表妹去你们房里吃顿饭也不成了?”班氏又好气又好笑,虚点了点她眉心,喝道,“你们不是见天的玩在一起吗?”   游灿赶紧道:“祖母,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哪里有那么小气?只不过奇怪如今二姐都走了,祖母这儿又有事情?”卓昭节虽然用饭几乎都在端颐苑,但缤蔚院里也不是不能摆的。   “你们二姐走了,江家的人还没到呢!”班氏见她一定要问个究竟,到底还是透了点口风,“厉阳城的信,昨天就送去了,想来厉阳不比震城离得近,那边紧赶慢赶的,路上总要过个夜,今儿应该也要到的……还不是想着你们向来玩在一起,也免得昭节独自用饭无趣?”   听班氏说了缘故,游灿这才心满意足的拉着卓昭节走了。   卓昭节这日就在二房里与游灿说话打闹,到了晚饭的时候,巡视铺子的游霖也回来了,带着二房的嫡长子游炬,因是嫡亲的甥舅,卓昭节也没什么可避讳的,被游霖招呼着一起用了饭,饭毕,游灿正说与卓昭节说会话再送她回缤蔚院,游霖却叫住了她们叮嘱道:“明日都不要去端颐苑打扰。”   游灿惊奇道:“祖母只说叫我们晌午前别过去?”   “江家人来晚了,而且他们是很正式的到的,方才递了帖子,明日才正式登门,这回怕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决事情,你们莫要过去碍事了。”游霖眉宇之间有一丝忧虑,游家虽然是秣陵望族,因为游若珩做过翰林的缘故如今更是公认的书香门第,但江家也是厉阳的著姓大族,族里很有几个京官在任,大夫人江氏在闺阁里时就极得父母宠爱,当年是冲着翰林家的长媳才嫁的,她为游霰操持家务多年,生儿育女,把偌大的游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此谁也说不出个不字的长媳,竟被侍妾诅咒——虽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江氏的死就是厌胜所致,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谁家出阁的女儿身上,但凡娘家还有个人,总是要登门要个说法的。   更别说江家又不是只有江氏一个女儿,若不叫游家给个交代出来,江家其他女儿怎能不被夫家看轻几分?   游霖头疼的却是江氏的父母虽然已经去世,但她的兄弟向来不好惹,当年游霰丢官,就与他把江氏撇在家里,带着美姬娇妾在任上风流快活,叫江家看不过眼,考评时恰撞着了江家那几个京官的知交手里,弯弯绕绕的托了关系过去,直接挑了游霰几个错处叫他致了仕。   这件事情江家特意隐约的同游家挑明过,以作警告,游若珩在京中也不是没有故旧在,姻亲卓家声势也不弱,并非无力抗衡江家,奈何他是个古板的人,自觉游霰的确对不住江氏,反而责骂了一番游霰,并未计较——后来江氏因此倒是上门来隐晦的赔了礼的,但也到底没叫游霰再出仕,可见这一家是不肯吃亏的主儿。   游霖的性格有点像游若珩,木讷里带着老实,比起游若珩的认死理,他更怕事。   倒是二夫人瞪了他一眼,道:“这话说得仿佛咱们家孩子见不得人一样!”   转头就对游灿和卓昭节道,“你们别理这话,什么叫做不要过去露脸?不去打扰长辈与江家的人商议事情就成,这是咱们家,咱们家的人高兴在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管江家什么事呢?”   游霖沉闷的道:“她们两个一向淘气,别冲撞了人,越发的难说话!”   “就你怕这怕那!”二夫人恨铁不成钢,“别说她们这点年纪,又是女郎家,能冲撞什么人?就是冲撞了,江家莫非还要和两个小孩子计较?再说若他们当真拿这个说嘴,可见是存心了要挑事,那便是没两个孩子也是要寻出借口来的——明儿这事要说也是父亲、母亲同江家说,你也不是一定要到场的,你这是怕什么?”   见游霖不说话了,兀自厌烦,啐他一口,对游灿、卓昭节叮嘱,“别听他的!你们去玩罢!”   两人这才拉着手退了下去,到了外头廊上,正穿着木屐,就见庭中走过来一人,因为回廊上虽然挂了灯,但到底隔几步才有,不过只能照着回廊,庭中草木扶疏的那人就看得影影幢幢,游灿刚好眼角瞥见,吓了一跳,忙直起身来问:“谁在那里?”   第九章 任慎之   游灿这么一喊,几人都转过头来,好在一个少年的声音很快低低的应道:“三表妹,是我。”   卓昭节这会也穿好了木屐,听到这声音便认了出来,道:“十一表哥?”   那人说话时又走前了几步,亦到了灯光能够照到的地方,却是一个眉宇之间带了几分阴郁、斯文俊秀的少年,这是同样长住外祖家的游家外孙任慎之,只比游灿大一岁,他是齐郡太守任平川的孙儿,在任家孙辈里排行十一,父亲任乐却是外室生子,因任平川坚持才能认祖归宗的,那做外室的生母出身青楼,进任家没多久就死了,所以任乐在任家过的很不如意,任慎之不到四岁时就郁郁去世,他一死,游姿与任慎之孤儿寡母日子自然更不好过。   虽然游姿的生母也早已死了,班氏也不喜欢她这个庶女,但游若珩和班氏都重规矩,怎么说都比任家好过些,何况游若珩出身的江南第一院怀杏书院,就在秣陵城外,游姿早就不指望任慎之能够分到任家的家产了,当然只能指望儿子读书有出息。   任慎之倒也没辜负了游姿的指望,他书读得极好,前不久,刚被书院里名声仅次于山长崔南风的田先生看中,收为入室弟子,连游若珩也特意写信着人送到书院赞了他一番的,原本这会他不该在游家,却是因为游姿不久前身子不好的消息传到了书院,他放心不下,特意向老师告假回来侍奉汤药。   他对两个表妹点一点头,轻声问:“我有事想求二舅母,二舅母可是在里面?”   游灿道:“在呢,你去吧。”   就与卓昭节离开了,路上卓昭节问她:“十一表哥看起来心情仿佛不太好?”   “小姑姑这次病得长了点。”游灿没当一回事,“许是他担心所以想跟母亲商议换个大夫罢。”   二夫人是个泼辣机灵的性.子,但她却和两个小姑处得特别好,卓昭节的生母游霁因为是班氏嫡出的女儿,班氏疼爱无比,游家的媳妇自然都不敢得罪,也还罢了,游姿这个庶女一向不受班氏喜欢,二夫人对她居然也不错——更难得是没叫班氏因此厌恶了她这个媳妇,也算是她能干了。   原本游姿带着任慎之回娘家时,班氏虽然不至于赶她走,却也不甚热络,只打发游姿住回没出阁时候的旧院——就在缤蔚院不远处的飞霞庭,任慎之起初跟着游姿住,因为游家没出阁女郎的院子都在后园,为着卓昭节的缘故,任慎之到了七岁自要避嫌搬出母亲身边,本来班氏是让他去前院住的,后来二夫人主动提出让他与游炬同住,就在二房里住了下来。   二夫人这番好心倒也没浪费,任慎之小小年纪就显出读书上的天资聪颖来,吸引了游若珩的注意,游若珩让他跟着自己的孙儿们旁听了几年,居然把游炽、游焕都比了下去,这两个可是游家孙辈书读的最好的人了。   受二夫人影响,游炬和游灿对任慎之一向不坏,如今对游姿的病满不在乎倒也不是势利得认为游姿没什么利用价值,而是因为游姿据说打小就多病,更别说从夫家千里迢迢归来的路上伤了元气,在游灿和卓昭节的记忆里,游姿基本上就没有不喝药的天数,她刚回娘家的时候游家上上下下都预备给她办丧事,结果一天几回的探望安慰这么多年下来居然也熬住了。   因为久病的缘故,如今除了任慎之外,再听到游姿说身子不好,都不怎么在意了……毕竟游家也不是没给她请好的大夫,都说是底子受损须得长期调养——就是一时三刻好不起来,也不可能让人成日里都围着她转。   现在游灿不以为然也是这么认为……   但卓昭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提醒道:“小姨常病,但十一表兄这次居然专程回来侍疾了这么久,如今又要寻二舅母,可别是小姨病情……”究竟游姿是长辈,揣测长辈身体的坏话当然不能出口。   游灿道:“十一表兄都去寻母亲了,这事情母亲会做主的。”   “咱们明儿个去探一探?”卓昭节提议道,虽然游姿住的地方其实距离缤蔚院不远,但卓昭节和这个小姨见的还真不多——这是因为卓昭节自己就是身子弱到了怕在卓家养不大才送到游家寄养的,班氏一则疼她,二则卓家势大,代为抚养也是要担责任的,惟恐游姿这种久病的人见多了过了病气或者不吉利,严厉叮嘱过去游姿院子里必须经过自己的同意,卓昭节这么说就是要去问班氏了。   “不晓得祖母会不会同意。”游灿从小身体就好,加上二夫人与游姿母子关系不错,她去见游姿并不受限制,但她是个好热闹的人,独自一人去探望病人就不太情愿了。   游灿本来邀卓昭节到她屋子里聊一会就使人送她回缤蔚院的,不想两人才说了这几句,就听见后窗纸上被雨打得噼里啪啦乱响,却是下大了,游灿赶紧叫人把前面隔着回廊的窗打开看了看,灯火照出去,就见这么点功夫漆黑的夜幕里已经是大雨倾盆,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还是游灿的乳母曹姑有主意,上来劝说卓昭节:“雨这么大,七娘莫如今晚就与三娘一直住罢,左右三娘的榻宽敞,也够两位女郎睡的,不然这么大的雨撑着伞怕也无用。”   卓昭节这几日牢记着班氏的叮嘱,是不想沾雨沾水的,奈何她又另有一件担忧的事情,迟疑着吐露了几句,曹姑听了出来,就笑着道:“婢子还当是什么事情呢,原来是这个——三娘也是去年的时候来的,这儿尽有现成的可以换。”   就打发了明叶回缤蔚院报信,告诉那儿等着的明合、明吉,卓昭节今晚不回去了,留明吟下来伺候安置。   次日起来,雨还是没停,但比昨晚的大雨却好了许多,淅淅沥沥的下着,院里院外的花草被打蔫了许多,游灿最喜欢的一株海棠花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样子,花瓣落了满地都是,她心疼极了,摸着树干道:“早知道雨那么大,很该设法给它挡一挡的。”   “它这么高了怎么挡呢?”卓昭节嫌庭中原本的青砖地上因为昨晚雨大冲了花坛里许多泥浆出来,不肯下脚,就站在回廊上道,“也不要紧,花期还没过,等雨停了自然又会发出来。”   游灿道:“知道你那院子里头的桃花杏花比我这海棠开的好。”   “开的再好,昨儿那么大的雨也没个好了,开的越好被雨打的越厉害呢。”卓昭节笑着安慰道,“好啦,咱们用早饭去罢,用过了,我该回去了,一晚上没回去,明吉她们想也望着。”又说,“我回去后使人把这身衣裳洗了再还你吧,你不等着穿罢?”   游灿啐道:“就在一个家里,还在我这儿住着,她们难道还不放心?衣服你就穿着吧,我怎么可能就少了这一身?你穿的这身其实是我去年的旧衣服,如今都嫌小了。”   到了正房里,给游霖和二夫人请过安,用过早饭,游炬要去读会书,卓昭节正要告辞回自己的院子,不想二夫人却对她道:“昭节,你一会去下端颐苑吧。”   “二舅母可是有什么吩咐?”卓昭节忙问。   二夫人点了点头,神色有些不豫,到底还是在游霖的注视下道:“你小姨病得不轻,昨日请的大夫开的方子里头,药引需要用到的百年老参,舅母这里的也恰好用完了,只能去向你外祖母取些,本来江家人今天恰好过来,你外祖母想来无暇料理旁的事情,但如今是急用,舅母同你二舅过去都不方便,你去也未必要惊动你外祖母,悄悄和你外祖母身边的人说一说,让她们开了你外祖母的箱子取些就是。”   卓昭节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去?”这不是什么辛苦的差使,而且她本来就打算去请示班氏,去探望游姿的,这样倒是正好一趟路。   二夫人还想说什么,游霖已经抢在她之前道:“你去吧。”   旁边游灿就道:“我陪表妹去。”   “你留下来!”二夫人一腔郁闷,正好朝她发作,瞪眼道,“今儿端颐苑里有正经事!昭节一个人悄悄的去了把东西取过来,不惊动谁,你跟过去干什么!别叫江家以为咱们家除了那些个专会害人的姬妾,更出些自作主张的东西!”   游灿嘟起嘴,卓昭节暗忖这话仿佛是骂给游霖听的,只是二夫人向来和游姿关系不错,任慎之急于求药,不然也不至于在不便求见年轻表嫂的情况下直接求到她这里,这是人之常情,按说二夫人为人圆滑,即使忽然厌了游姿,也不至于这么公然的指桑骂槐,不过这自作主张四个字若不是说任慎之那是说谁……见游霖也沉下脸色,惟恐舅舅和舅母公然吵架,自己留下来尴尬,忙行礼告辞,带着明吟就往端颐苑去。   也是凑巧,她才到端颐苑前,恰好游若珩与三子游震、四子游霄一起迎了江家一行人进来,卓昭节一身绫罗,双螺上饰了明珠金花、腕上笼着绞丝镯子,身后还带着使女,一看就是家里娇养的晚辈,绝非可以随意忽略过去的仆妇,不能不停下脚步行礼问安,游若珩看见她就皱起了眉,道:“何事?”   第十章 江家来人   卓昭节暗暗吐了吐舌头,因当着江家人的面,也不便细说,只简单道:“二舅母房里的百年老参用完了,想跟外祖母取些,故此叫我来拿。”   “唔。”游若珩闷闷的应了一声,因他是个除了读书旁的都不在行的人,自己也清楚,所以里里外外一向都交给了班氏做主的,如今这取参的事情自也不管,问了一声就打算走了,不想江家为首的一个长者打量卓昭节几眼,却忽然问:“这小娘是?”   游若珩只得介绍道:“这是长女的幼女,因身子弱,自小养在我家。”又命卓昭节上来见过江家人。   卓昭节忙挨个的施礼问安。   江家这回来了一共四人,三男一女,为首这人看着年纪比游若珩小了十几岁,是江氏的嫡亲的叔父江楚天——江氏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这次就由江楚天过来向游家问个公道,游若珩亲自出迎就是为了他,毕竟游若珩虽然年长又是告老的翰林,到底江氏的事情上是游家理亏,落后江楚天半步的是江家此行唯一的妇人续弦刘氏,比江楚天明显年轻许多,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肌肤雪白,修眉俊眼,穿着素绫缎衫,系姜色罗裙,挽了倭堕髻,钗环不多,却都极为精致,内中一支珠钗,钗头是拇指大小的一颗淡金色南珠,腕上一串同色南珠颗颗饱满光润,足见江家家境。   落后两步的,正是江氏的嫡亲兄长江扶光,并江楚天的幼子江扶风。   江扶光的年纪比游霰还长些,虽然没出过仕,但也有秀才的功名在身,着一身素衣,望之气度不俗,此刻面色沉重,表情沉郁中难掩愤懑,显然对妹妹的死耿耿于怀,对卓昭节的问安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不太想理睬的样子。   那江扶风却是个二八少年郎,俊眉秀目,白皙儒雅,轻袍缓带颇具风采,只是他年纪虽然比卓昭节看着大不了两三岁,辈分却在那里,因此卓昭节还是依着见长辈的礼节上前行了礼,江扶风倒是客气了一句。   “原来是卓家的小娘。”江楚天驻足,拈须微笑着道,“班嫂子素来会教人,小娘生的也是秀美出色,更难得娴静懂事,见着长辈很是知礼!”   对这番突如其来的赞扬卓昭节只是抿嘴一笑,作羞怯状,果然游若珩接话道:“江贤弟过誉了。”这么干巴巴的客套了一句,接着就道,“还请贤弟登堂叙话。”   江楚天露出一丝慈祥之色道:“贤兄,我等今日前来虽然另有要事,但也不能平白受个晚辈的礼。”说着就在身上摸索起来——他今日登门是为了问罪,身上自然没带什么见面礼,但敏平侯的嫡亲孙女——江楚天硬是从腰间将一块古玉解了下来,“今日过来的匆忙,此玉算不得多好,给小娘做个玩件罢。”   游若珩自然赶紧阻拦:“路遇长辈,拜见本是理所当然之事,这方古玉乃是贤弟随身爱件,怎么能给小孩子?”   “不过是给个见面礼。”江楚天与他推让半晌,到底还是把玉塞在了卓昭节手里,旁边刘氏虽然不多话,但也含笑退了只镯子下来给卓昭节戴了,见这情景,后头江扶光和江扶风对望了一眼,都摸了摸身上,游震、游霄劝说不过,于是卓昭节又得了一个赤金累丝香囊、一个白玉扇坠,两边再客气寒暄了一回,这才跟着一起进了端颐苑。   进去之后,并不见班氏在堂,游若珩就咳嗽了一声,解释道:“闹出昨日那样的事情,她心里亦是难过,昨晚起就不太好,今早有些起不来。”   江楚天就道:“我知班嫂子向来是疼扶月的,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咱们总也要过来问一问……”   “贤弟说的是极。”游若珩诚恳道,“此事是我家对不住长媳。”   他们才说上了话,刘氏就插了一句道:“我去后头看看班家嫂子。”   卓昭节忙道:“老夫人不嫌弃,我带老夫人进去。”   内室,班氏蹙着眉靠了床柱,勒了抹额,神情恹恹,手里捏着块帕子,不时轻拭眼角。   “班家嫂子?”刘氏进得门来,看这情况,轻轻叫了一声,班氏仿佛才醒悟过来一样,就挣扎着要起身,刘氏忙道:“快躺着、快躺着!可别起来又累着了。”   班氏被刘氏按回榻上,就势握着她的手,抽了帕子就落下泪来:“我对不住扶月啊!”   “唉……”刘氏难过的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班嫂子也不要说这话,你素来是有规矩的人,奈何咱们年岁长了……许多事情,也未必拿得了主意……”   听出她语气里并不能做主,班氏擦了擦泪哽咽道:“霰郎这孩子,刘家妹妹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是没什么坏心的,就是人糊涂,受那起子毒妇蒙蔽……”   “班嫂子且莫伤心难过,身子紧要。”刘氏不接游霰的话,却看了眼不远处的卓昭节,微微笑道,“你还养着这么出色的外孙女呢!为着她,你也要精精神神的。”   班氏仿佛现在才看见卓昭节一样,就敛了哭音轻斥:“长辈说话,你在这儿做什么?”   卓昭节尴尬道:“我……”   “可别!”刘氏忙劝道,“班嫂子是知道我家的,郎君倒是不少,小娘却罕见得很,纵然有那么几个,哪里比得上卓小娘?不瞒班嫂子,方才路上撞见,真真是叫我眼前一亮呢!她在这儿,班嫂子看着也舒畅些。”   班氏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昨儿个与她表姐玩得晚,索性住在了二房里,这么一早过来……是什么事?”   卓昭节忙道:“二舅母想跟外祖母拿些百年老参。”   “珊瑚开了柜子,我记得有一份切了一点点的。”班氏吩咐道,“给昭节连匣子拿去罢,用剩了再拿回来。”   珊瑚应了一声——刘氏就奇问:“我可要多句嘴了……府上还有谁抱恙呢?”   “唉,是姿娘。”班氏也不隐瞒,“也是当初我不好,没拗过她生母坚持,将她嫁到了齐郡,虽然不几年就回了江南,但身子亏损得也很厉害了,如今只能拿药当饭吃……不过,只要人好,这些都不打紧。”   刘氏同情道:“原来如此,只是这事哪里能怨嫂子?到底是她生母错了主意。”   “好在,慎郎是个好孩子。”班氏轻叹着道。   这时候珊瑚已经将装着一支近乎完整的老参的匣子取了出来,卓昭节接过,轻声道:“外祖母、刘老夫人,我去送药。”   “去罢。”班氏不待刘氏开口,便道。   卓昭节出来时经过外堂,这时候气氛却是凝重的,她不敢多看多听,悄悄顺着墙角溜出屋子,才走了不多久,却听身后咳嗽了一声,回头一看,却是那位小舅舅江扶风独自出来了,见卓昭节疑惑的望过来,江扶风就走近了几步,才压低声音道:“卓小娘,里头的话我也插不进去,想去探望外甥,顺便给堂姐上支香,未知卓小娘能否引个路?”   “江家小舅舅客气了。”卓昭节方才收了一堆见面礼,如今自然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再说……端颐苑到大房也不远,就叫明吟拿了参盒,叮嘱道,“出门后你送到十一表哥那里去——小舅舅请跟我来。”   “多谢卓小娘了。”江扶风闻言,含笑道。   三人出了端颐苑的门,不想正见任慎之在不远处似乎既期盼又焦灼的眺望着,卓昭节忙叫明吟过去,任慎之见这情景也迎了上来,卓昭节当着江扶风的面,就只含糊道:“十一表哥,参就在这里头,外祖母说先都拿去用。”   任慎之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欲要道谢,却又看见了江扶风,面露惊讶道:“师兄如何会在此处?”   那江扶风也惊讶:“任师弟?”   ——却是两人都在怀杏书院读书,但从前并不熟悉,不久前任慎之拜进田先生门下,经田先生介绍认识了几位同在书院的师兄,内中就有江扶风,不过当时他惦记着回来侍疾,拜师仪式一结束就告罪而去,并未深谈,倒是才知道两人竟然还是转着弯的亲戚。   弄清楚了此事,卓昭节就掩袖轻笑道:“十一表哥,你往后可不能叫师兄了,得叫江家小舅舅才好!”   “自然如此。”任慎之见她说这话时压根就没注意到江扶风眼底飞掠的失望之色,心头一松,微笑着问江扶风道,“却不知道小舅舅与表妹这是要去哪里?”   “小舅舅说要去给大舅母上柱香,并看看大表哥。”卓昭节接话道,任慎之就顺势把参盒递还给了明吟:“原来如此,那我正好给小舅舅引路,烦请表妹将这药送过去?”   卓昭节因为先答应了江扶风,此刻就有些迟疑,见状任慎之若无其事的笑着道:“正好我这段时间请假,落下的功课也想请教小舅舅。”   他这么说,卓昭节自然也心安理得的与江扶风告辞走了,目送她打着伞远去,江扶风不禁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任慎之,只是任慎之却微微一笑,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一本正经的说起了功课来——江扶风到底之前与他也不是很熟悉,只得忍着郁闷为他解释。   卓昭节不知道任慎之与江扶风这儿的勾心斗角,带着明吟直接去了游姿住的飞霞庭。   去得却是不巧,游姿才喝过一碗药沉沉睡着,她在游家地位尴尬,身边人自然也有几分畏缩,卓昭节看自己在飞霞庭反而耽误她们做事,就留了几句祝愿游姿早日康复、叮嘱她们用心伺候的话,告辞出来。   出了飞霞庭想想到端颐苑要参是二房交代的差使,到底要去二房说一声,二夫人看到她回来就笑着道:“难得到舅母这儿来歇一晚,不想还叫你跑了回腿。”   “二舅母净说客气话,不过是几步路,再说给长辈跑腿也是应该的。”卓昭节不在意的道,“药已经送到了飞霞庭,小姨如今正睡着,我也没敢打扰。”   二夫人笑着道:“这样就好。”说过了游姿的事情,她就有些好事的问,“你方才到端颐苑里,可见到江家人?”   “遇见了的。”卓昭节点了点头,道,“江家来了一位阿公、一位刘老夫人并两位舅舅,此刻外祖父陪着江家阿公,刘老夫人在外祖母那里,那江家小舅舅本来还去大房那边给大舅母上香,后来十一表哥遇见,与他是同窗,就替我带了他去……”   二夫人听了,却忽然将边上的使女春分等人打发出去,卓昭节不由露出讶色,二夫人又把她招呼到身前,小声问道:“你说的江家小舅舅,可是怀杏书院里读书的那个江十七郎?”   “是不是排行十七我不晓得,但既然是十一表哥的同窗自然也是怀杏书院的。”卓昭节不意她神神秘秘的却是问江扶风的排行,便一头雾水的回答道。   二夫人就意义不明的笑了:“慎郎怎么是替你引了他去大房?莫非那江家郎君本是请了你带路?”   “是呀!”卓昭节点了点头,就见二夫人一副想说什么又不便开口的模样,思忖了一下,才伸指一点她眉心,连嗔带笑着道:“前两日才说你是大姑娘了呢,怎么如今又糊涂上了?亏得你十一表哥在!”   第十一章 江十七郎   卓昭节不明所以道:“二舅母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江十七郎,在咱们秣陵城里可是名气不小!”二夫人附耳告诉她,“最是风流多情的人,今儿他是过来议你大舅母的事情的,要祭拜,要么来的时候,要么走的时候,这当中还说着事情,独自一人却去拜什么拜?何况端颐苑里没使女仆妇可以给他带路吗?非要寻着你?傻孩子!这小郎君多半是看你生得好,就有些动你的心思!”   说着就啐了一口,“大嫂向来端庄严方的一个人,偏生有这么个堂弟!你不晓得,去年秣陵城里名头最响亮的永夜楼里从北地请了大名鼎鼎的行首许镜心出场,那许镜心闻说在北地捧场者如云,到了南方亦将左近同行都压了下去,结果这江十七郎登楼赋诗一首,引得许镜心亲自迎出帘来向他行礼,许镜心在永夜楼的几日,那江十七郎日夜相陪,走时还依依不舍……”   她说着说着,就哎呀了一声,“这些话不该同你们小娘说的!”   卓昭节对江扶风也不过是见了一回,如今听二夫人说他的风流往事也是当着闲聊听,见二夫人仿佛还不放心的样子,便笑着道:“他是长辈呢。”   “你当他长辈最好。”二夫人摸摸她的鬓发,笑着道,“总之这件事情你十一表哥做的很对,哪有转着弯的亲戚,头次上门来叫没出阁的女郎家家去引路的?若是旁人也还罢了,这江家十七郎在秣陵风月里名气极盛,与他沾上身,多半就说不明白——他那等自诩风流的人物可不会想那许多,恐怕还巴不得旁人议论他勾引过多少小娘子呢!咱们家与他不是一路,你离他远着点,下回遇见他同你说话,只管推与你表哥表弟们就是。”   卓昭节点了点头,又问二夫人游灿,二夫人道:“她闲着没事做,在这儿一个劲的同我抱怨那株海棠花被雨打坏了,我烦起来就撵了她回房去做针线。”   听她这么说,卓昭节就笑着道:“那我直接回去了,免得招她分心。”   “你是去拿些东西罢?昨儿的雨下的突然,过会过来一道用饭,今儿舅母使人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鱼。”二夫人点点头,亲自送了她到院门处,又叫明吟好生伺候,这才回去。   路上,明吟因左近也无人,就与卓昭节悄悄道:“那江家郎君看着一表人才,不想竟是那么个人。”   “莫要议论长辈。”卓昭节一本正经的道,又笑了笑,“那是大表哥的正经亲戚,与你大约还有点关系,同我可是又拐了弯的,何必多事呢?”   明吟笑着道:“婢子如今既然是伺候女郎的,自然就是女郎的人,却哪里与他有什么关系了?婢子可不在大房里伺候。”   回到缤蔚院,明吉和明合听到开门声出来迎接,告诉卓昭节:“明叶被四娘叫去了,说有个绣法不会。”   班氏给卓昭节的这四个使女,都颇为能干,其中明叶尤其擅长刺绣,卓昭节许多衣服的绣纹都是出自她之手,三房的嫡长女游灵在游家女子里头排行第四,生来安静而有耐心,最爱钻研的就是女红针线,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是天生就把贤德淑惠四个字铭刻在心的,如今游灵也不过十二岁,一手绣活却把游家几个房里专工针线的使女都比了下去,就是明叶如今的绣件细致也未必能比得上她,只不过明叶记得针法比较多,所以游灵时时还要叫她过去问一问。   卓昭节笑着道:“也不知道她这回带什么给我?”   游灵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从小就很讲究礼数,虽然卓昭节如今住在游家,使女也是班氏派来的,但既然在卓昭节这里伺候,每次她叫了明叶过去问针法,回来时总要设法弄点东西叫明叶带回来给卓昭节,有时候是她自己做的针线,有时候是三房里的糕点,有几回还送过几枝才剪的花供插瓶,总之不肯空手。   之前卓昭节与游灿都同她说过,道是自己家姐妹不必这样见外,奈何游灵执意这么做,久而久之,卓昭节如今也拿得心安理得了。   明合含笑凑趣:“顶好是荷包,马上女郎又要添置夏裳,到时候先前的荷包就显得旧了。”   “是吗?那这回若不是荷包,回头叫明叶再过去几次。”卓昭节小小的调侃了一句,就叫明合去找换洗的衣服,好把身上昨晚向游灿借的换下来。   明合道:“女郎向三娘借穿的这件缥色上襦很是好看,极衬女郎的肤色,婢子仿佛记得女郎也有件这时候穿的缥色襦衫,不如寻出来换?”   “婢子记得是件半臂。”旁边明吉起身道,“襟缘绣丁香的,说起来还是四娘的手笔。”   被她们一说,卓昭节也想起来了:“正是呢,原本是没绣纹的,头次穿的时候恰好去寻四表妹,不想她看着就穿在身上给绣了几下,后来三表姐说绣的好,索性脱下来给她都绣上了。”   说话间明吉已经找到了那件半臂,缥色是极淡的微绿,极为鲜嫩,面上但凡有半点瑕疵都要被映出来,就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也是生的好、面容须得白皙如玉才能穿出缥色的淡嫩鲜丽来,明合又挑了牙色无纹的窄袖上襦搭配,下边选了一条杏子黄加艾绿的间色裙。   换下来游灿的衣裙,明吟顺手接过去洗了,预备干后叠好还回去。   到了快午饭的时候,卓昭节正预备动身,二房里的使女春分打着伞过来,笑道:“二夫人请七娘过去用饭。”   “我正要去。”春分到时,卓昭节已经到了回廊上,正被伺候着穿上木屐,含笑道,“方才和二舅母约好的,怎么还要你跑一趟?”   “二夫人说天雨路滑,着婢子过来陪七娘过去。”春分殷勤的上来扶她下了回廊,道。   一行人就闲聊着向二房走去,到了二房,游灿亲自在门口迎着,抱怨道:“你从祖母那边回来也不去找我,害得我绣了一上午的花,真真是闷死个人了!”   “难得你耐下性.子来绣几针,我可不去给你借口又丢下。”卓昭节笑道,“你都绣了多少?”   “谁有耐心绣呢?”游灿吐了吐舌头,小声道,“一会父亲不在,没人提后头的事情,母亲不会生气的。”   她说的后头的事情,卓昭节猜测应该就是早上二房叫自己去跟班氏要百年老参有关,心里有点奇怪二夫人好好的怎么就和游姿闹翻了吗?   她不接这个话头,含笑道:“咱们进去罢,别叫二舅母等急了。”   到了里头,游炬却已经在了,游家的孙辈之中,长孙游烁、次孙游炬皆是肯吃苦的人,奈何天分有限,读来读去就那么回事,游若珩也只能叹息之余,不将科举兴家的指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就叫他们学着打理产业,好在下头的游炽、游焕都学的不错,四房的嫡长子的游焕现在才十二岁,就已经过了童生之试,有正经的秀才功名在身了。   如今任慎之回来侍奉游姿的病,游炽、游焕都还在怀杏书院,除了已经出阁的大房嫡长女游灼和嫡次女游炎,在家中的孙辈就是长房的嫡长子游烁、庶子游勉,二房嫡长子游炬、嫡女游灿,三房嫡长女游灵、庶女游怜,四房嫡次子游煊。   这游炬只比游灿大三岁,二房嫡长子本该只比游炎小一点的,偏偏当年游霖成婚前,赶上了祖母去世,游霖是祖母带大的,执意要守三年,他这么做,游震、游霄只能跟着守,结果出孝不到两个月祖父也去了,这么一耽搁,二房三房四房的孩子岁数一下子小了起来,游烁这个江氏很晚才生的大房嫡长子却还是孙辈里的长孙。   本来已经十七的游炬早该把定了亲的胡家女郎娶过门了,毕竟胡家女郎同他一般大,不像巫曼娘那样比游烁小了足足七岁,为了等巫曼娘及笄只得耽误游烁,只是也是不巧,两边婚期都定了,不想那胡家女郎的母亲却去世了,因此拖了下来。   见到卓昭节和妹妹进来,游炬就看了过来,他和父亲、祖父非常相似,是个沉默寡言、木讷老实的人,可惜也没传到祖父读书的天赋,卓昭节和游灿上前依次给二夫人和他行了礼,二夫人笑着叫她们坐下:“今儿做了昭节爱吃的鱼。”   游灿就道:“母亲真正偏心,我想吃那槐花饺子都多久了?现放着前头一株槐树开着花,被昨儿的雨打落一地也不给我做,昭节要是喜欢吃,想必我就也能吃上了。”   “你把那个做了三个多月的荷包最后几针都绣完,我自然就也给你做了!”二夫人对着女儿就立刻变了脸,喝道。   游灿朝卓昭节眨了眨眼睛——卓昭节就想到她方才在门口说,若是游霖不在,没人惹气,二夫人就不会计较她什么,果然二夫人这番话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到底还是叮嘱了春分一句:“回头去看看那槐树的花可还有干净的,有的话收拢了,若是够,使厨房做上一顿。”   又瞪一眼游灿,“那个荷包不做好,就是做了也没你的份!”   “母亲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回头哪里舍得不给我?”游灿转嗔为喜,嘻嘻道。   话音才落,外头夏分进来,禀告道:“夫人,十一郎来了,看行色很是匆忙……”   “慎郎来了?”二夫人吃了一惊,任慎之虽然从七岁就在二房住,但用饭却大抵是独自用的,不遇年节不到正房来,倒不是二房苛刻他,而是任慎之深知自己母子在游家到底是寄人篱下,指望全在自己读书上,所以并不以天份自傲,反而极为刻苦,为了节约读书的辰光,向来都是让人把饭菜送到房里用的。   这回他回来是侍疾,白天要守在飞霞院,就在飞霞院里匆匆吃几口,现在忽然过来,夏分还说他行色匆忙——不仅仅二夫人,游灿、卓昭节包括游炬,均是一个想法——游姿一向病啊病的最后总是没什么事,渐渐的家里也不把她生病当大事看了,该不会这次……二夫人立刻就站了起来:“糊涂!慎郎又不是外人,怎么到舅母这里还要通报?”   夏分赶紧道:“十一郎说,是和江家有关……”   听到个江家屋子里的人才松了口气,二夫人怨夏分道:“还不快叫慎郎进来说?要你忤在这儿多个什么嘴!”   第十二章 江十七之心游家皆知   片刻后,夏分带着任慎之进来,任慎之换了一身七成新的石青袍衫,俊秀之中透出一抹飘逸,身上微染药香,进来后先向二夫人行礼,他人虽然有一种阴郁感,这礼行得却很是洒脱,二夫人还没嗔他多礼,他已经语速略快道:“二舅母,是这样的,方才端颐苑那边,因为江家人与外祖父、外祖母早早说完了事情,如今急着赶回厉阳,所以提前摆了午饭,不想用完后,江家人告辞时,江公就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顿了一顿,才带着一丝古怪、略含恼怒的语气道,“说是十七郎看我这些日子在家中侍奉母亲,恐怕落下了许多功课,因此想留下来住几日为我补上一补!”   这话听了,二夫人和任慎之都是同时看向了卓昭节,卓昭节眼观鼻、鼻观心,坐得纹丝不动,一脸无辜,游炬和游灿就疑惑道:“这和昭节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大房的亲戚与昭节有什么关系?”二夫人立刻道,“慎郎你向来功课就好,虽然回来侍奉二妹妹但也是每日里温着书的,何况父亲也日日在家中,有不懂得自然可以去问,何必一定要他来教导?咱们可是翰林家!”   任慎之咳嗽了一声,道:“江公一再的说既然是同窗自当多加亲近,又说也想请外祖父提点提点十七郎……”   看着卓昭节黑鸦鸦的鬓发下凝脂般的肌肤、不染自黛的双眉下眸子流转传神,鼻梁挺直、唇色鲜丽,衬着缥衫艾裙,望之犹如三春之阳照耀下的江南山水,技艺寻常的画师画都画不出来她那份俏丽明媚——二夫人此刻与任慎之均是一个念头:江家这小子,当真是瞧中了昭节了!   不然,虽然游若珩是翰林出身,当年也是高中传鲈的,他的指导的确很有价值,但江扶风如今还没参加秋闱,怀杏书院的田先生教导已经足够,而且早不请教晚不请教……偏偏这个时候请教不说,江家在秣陵城里也不是没有宅子,距离游家其实也不很远,他一定要在游家住下来做什么?   二夫人紧紧皱着眉,半晌才问:“你外祖父和外祖母怎么说?”   任慎之很是无奈:“江公和江十七郎都这么说,外祖父外祖母也只能应了。外祖母方才私下和我道,大表嫂年轻,加上如今大房里也忙着,还请二舅母出面安排江十七郎。又说,大表哥那边空屋子不很多,怕是不太方便,倒是我与他一般是在书院田师的门下学着,所以安排十七郎与我同屋而居就是了。”   按说江扶风既然是大房的堂舅,即使住下来也该住大房,但如今江氏新故,巫曼娘那么年轻,游霰、游烁父子一个伤一个病,连江家来人都没能出面,大房里还那么多游霰的侍妾,自然就不适合让江扶风住了。   “……既然如此,那也只能使人收拾屋子了。”二夫人沉着个脸,脸色很不好看的道。   任慎之这会过来,本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想看看二夫人是不是有办法推了江扶风的短住的,不想二夫人也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道:“屋子倒不必怎么打扫,江十七郎说要与我同住,我将书房收拾出来给他好了,他若住不惯早些走也好。”   “瞎说,他那么一说,是显得他体谅宽容,咱们家若不另外收拾地方,就是怠慢。”二夫人轻斥道,“收拾出来住不住就是他的事了,总不能叫人挑了咱们游家的待客之道去!”   “二舅母教训的是。”任慎之苦笑了下,也不争辩,静静的应了,又说,“外祖母叫七表妹若是用完了饭就过去端颐苑。”   卓昭节忙放下箸:“我已经好了。”   二夫人抿了抿嘴对她道:“既如此,那你就先过去吧。”就问起任慎之游姿的病情来。   路上明吟悄悄道:“这江十七郎到底想做什么?莫非当真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来顶明叶差使的明吉瞪了一眼,道:“江十七郎与女郎有什么关系?说来他还是长辈呢!你别无事生非,外头还没议论什么,自己就把闲言碎语传了出去!”   “知道了。”明吟有些委屈的应道。   如此到了端颐苑,江楚天和江扶光都走了,只留了江扶风下来,正施施然的坐在下首,与班氏说着闲话,他生的好,口齿也伶俐,将班氏说的喜笑颜开,旁边几个伺候的使女、仆妇看他的目光也颇有好感。   卓昭节进去给班氏行了礼,又对江扶风行礼,微微而笑:“江家小舅舅!”   “卓小娘不必这样多礼。”江扶风风度翩翩的还了半礼,含笑道,“咱们年岁其实相差也不远,随意些就好了。”   “那可不成,辈份放在那里,若是礼数欠缺,外祖母定然要说我的。”卓昭节抿嘴道。   班氏招手叫她到自己身边的榻上坐了,问道:“今儿在二房里吃的可习惯?”   “二舅母特意叫人做了我爱吃的,哪里会不习惯?”卓昭节不是很挑剔的人,何况二房的饮食习惯和端颐苑这边相差也不很大,又问班氏,“外祖母这会可好点了吗?”   班氏淡笑着道:“与刘家妹妹说着话倒是精神多了,如今竟也能起身来,方才十七郎过来说话,真真不愧是秣陵城里出了名的才子,不过些许小事,说的竟是妙趣横生,我这儿笑着笑着倒是又松快了不少。”   卓昭节闻言抿嘴笑道:“那可得多谢江家小舅舅陪伴外祖母了,平常咱们想哄外祖母高兴可都难得紧,偏就没有江家小舅舅的口才。”   江扶风就斯斯文文的道:“先祖母与先母都享年不永,班伯母是极慈祥的,望之犹如先母、先祖母在堂一般,能够博班伯母开怀,亦是扶风之幸。”他说的先母是指他的生母、江楚天原配发妻,却是在他幼时就去世了,江楚天续娶的才是刘氏。   卓昭节抿嘴轻笑,班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和蔼的道:“你外祖父方才说要带六郎去垂钓,上次你没去成,不是遗憾得紧?这会他大约要走了,你去吧。”   “游伯父此刻去垂钓?”江扶风一怔,“此刻正下着雨。”   卓昭节朝他笑了笑:“小舅舅不知,家外祖父是极喜欢垂钓的。”她虽然常随游若珩出门垂钓,但雨天班氏多半要留她在家的,现在分明是暗示江扶风莫要过多纠缠。   江扶风才主动要求在游家住下来,到底没好意思说出要跟着去,只得继续留下来哄着班氏。   卓昭节带着明吟和明吉出了正房,往游若珩的书房走去,路上明吟和明吉交换眼色,对江扶风厚颜留下的目的就是卓昭节,都是八.九分的肯定。   只是卓昭节虽然待使女很是温和,却也是不容使女多嘴多舌的,她们也不敢说什么。   到了游若珩的书房外,卓昭节自己去叩了门,不多时,小厮过来开了门,见是卓昭节,就笑道:“七娘来了,阿公在看六郎写字呢!”   游若珩惯常用东面的明间,卓昭节踏进去,就见游若珩皱着眉、背着手,站在窗前的书案边,游煊搬了个小杌子垫了脚,高高挽了袖子,拈着一只狼毫,拧着眉毛,仿佛与眼前的宣纸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面色悲愤的写着,不时停下,听见有人进来,他忙回过头,不待游若珩的巴掌拍到身上,忙丢了笔,跳下杌子叫道:“表姐,你可来了!我等你等的好苦!”   那迫不及待的模样,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极尽悲愤,卓昭节就要去看他写的字:“在写什么呢?”   游煊听了,二话不说扑上去,抓起那张墨迹斑驳的宣纸一把团了,往书案下的纸篓里一丢,咳嗽道:“没什么,祖父考我呢!”   话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下,游若珩皱眉训斥道:“半点长进也没有!”   “祖父,我还小……”游煊是游家最小的孙儿,一向受祖父祖母的偏爱,对游若珩的训斥一点也不畏惧,反而笑嘻嘻的迎上去抱住他的腿,娴熟的撒娇道,“等我再长大些自然就能写的和五哥一样好了。”   “你五哥的字是从小一点点练出来的,就你这样还想写到他那样?”游若珩沉着脸道。   游煊笑着道:“可祖父一直都说我比五哥聪明!”   “我给你讲的伤仲永呢?”   “啊哟,祖父你看,表姐都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儿去把上回那条溜走的大鱼钓回来?”游煊语塞,就求助的看向了卓昭节。   卓昭节摇了摇头——论起天赋,其实游煊方才说的也没错,他是游家上下三代读书天赋最好的一个,不说过目不忘,也差不了多少了,更难得举一反三,聪慧过人,当初他年仅三岁,趴在案上看他的胞兄游焕读书,听了两遍就一字不差的背出来,叫游家上下都惊喜万分,真个有点如获至宝,游若珩更是亲自将他带到了身边,不想如此天赋却偏生配了个惫懒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游若珩寄予厚望后宠爱过度,还是游煊天性.好.玩,他虽然天赋好,却怎么都定不下心来,便是把他和一堆书锁在屋子里,他翻了两页宁可呼呼大睡,也不肯多读几眼。   长辈劝了打了说了,千百手段用下去,这小子竟是宁死不改,大家想想他同胞兄长游焕虽然天赋比他差了点,好歹是个肯上进的,将来也不怕没人扶持他,渐渐都死了心。   只有游若珩深为惋惜,仍旧是要不时迫着他用一用功的。   卓昭节道:“等你功课完了再去也不要紧。”   “表姐!”游煊恳求的望着她,见她不为所动,正待继续说服,游若珩已经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心既已不定,留你在这里写字也写不好,罢了,走吧。”   游煊闻言,如蒙大赦,喜笑颜开的松开手,一溜烟跑到书房角落去把预备好的斗笠戴了,才戴上就被卓昭节一把抢了去,嗔道:“屋子里头戴了做什么?你不知道在屋子里戴这个会长不高吗?”   “什么!”游煊大惊,卓昭节见他沮丧起来,才笑着叮嘱:“到了外头你跳几下,就可以了,下回别在这屋子里戴!”   游煊赶紧记了下来,跟着游若珩到了外面,他果然认真跳了好几下,还问卓昭节:“够不够了?”   “跳个两三下就成。”卓昭节把斗笠还给了他。   游若珩问:“你的斗笠蓑衣没带?”   “祖父,叫表姐穿我的好了。”游煊道,“叫明吟和明吉给表姐打起伞,我最不爱穿蓑衣了!”   卓昭节道:“这时候还有些寒气的,你不穿,淋了雨不好。”又说,“方才我从祖母那里过来时,就请珊瑚着人去拿了。”   正说着,珊瑚亲自送了她的斗笠蓑衣来,卓昭节谢了她,明吟和明吉接了,游若珩见外孙女与孙儿都把东西带上了,这才带着他们往前头走去,马车是在二门处等着的,自有服侍游若珩的小厮在旁边伺候,扶着游若珩和游煊上车,到了卓昭节,小厮是不敢碰她的,就把明吟手里的伞接过去,由明吟扶了一把,卓昭节进去,明吟和明吉自己上来,小厮这才坐到了车辕上,车夫就甩了一鞭,催促马车小跑起来,从依次打开的门里上了大街。   第十三章 匕首   秣陵地处江南,多水多树,无论城内城外,可供垂钓的地方都是极多的,游若珩常去的就是城南的一个湖泊,因湖畔草色青青,就叫做青草湖。   到了湖边,车夫按着游若珩的喜好挑了个僻静无人的湖岸,就对马车里道:“阿公,地方到了。”   游若珩撩开车帘看了看四周,觉得还算满意,便应了一声,小厮忙跳下车辕,这回是由着明吟和明吉下了马车,扶卓昭节下来,再由小厮依次搀了游煊和游若珩。   这时候车夫也从马车后头解下钓竿鱼饵等物。   祖孙三个都由小厮、使女帮着穿好蓑衣、戴上斗笠,其中游煊一定不肯穿蓑衣,游若珩劝了几句,因他身体一向不错,见状也就算了。   沿着附近的湖岸走了几步,就寻到一处合宜下钩的地方,小厮从马车里取了预备好的小杌子送过来,游若珩稳稳的坐了,就专心的盯着鱼钩不言不语了。   卓昭节和游煊也不是头一次陪他出来垂钓,早就知道他这个性情,姐弟两个却没耐心一直等着鱼上钩的,等待片刻,见鱼漂还是没动静,两人对望一眼,都把钓竿往身边人手里一塞,卓昭节塞给明吟,游煊塞给小厮,皆站起身来,因知道游若珩垂钓时不爱被打扰,也不同他招呼,施施然的往旁边汀渚走去。   一边走,游煊一边小声道:“表姐,我上回在那里看到有蚌,只是不晓得有珍珠不,若是有,挖了给你做珠花?”他说着就从袖子里抓出柄匕首来,很是得意的样子。   卓昭节一看他手里的匕首,奇道:“这是哪里来的?”   游家从前是耕读传家,到了游若珩中得二甲传鲈又入翰林待了几年,更是自诩书香门第,若说找个什么孤本还能去书房翻翻,刀剑之属可就是鲜见了,尤其游煊年纪小,一柄看起来就很锋利的匕首可不好弄。   游煊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看,见距离游若珩已经有段距离了,这才小声告诉她:“是上回在湖边捡到的,上回我和祖父在另一处垂钓,我闲着无事到草丛里去捉蚱蜢,恰好看到这匕首掉在了那里,等了半天不见人来,我就拿走了。”   “你竟然不告诉祖父,固然是拾到的,但看着可不是寻常物件呢。”卓昭节向他要了过来,指着鞘上的一颗明珠道,“你看这个是东珠,极珍贵的,寻常珠花都不用,一般富户都是压箱底才有,这上头竟嵌了三颗,哪里会是一般人所有?若是丢了,怎么会不回来找呢?别是贼赃罢?”   游煊听说这三颗珍珠这么珍贵也吓了一跳,只是看着匕首怪舍不得的,就吞吞吐吐的问:“那如今怎么办?”   “依我说,不如从哪里得的,照样扔回去算了。”卓昭节建议,“或者叫游安去报官,问问可有哪家最近失了此物。”   游煊却舍不得:“那给旁人拾了去,未必肯还给它的主人,放我这里,我又不弄坏它,回头它的主人若能寻来,我还了他就是。”报官以游家的地位估计会很快寻到失主,他却不肯提了。   卓昭节听出他想留下来的意思,便正色道:“这总是旁人的东西!”   “表姐,我就留一个月!”游煊没想到炫耀一下会是这样的后果,他知道游若珩向来方正,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逼着他设法还给原主,指不定还要揍他一顿长记性,但卓昭节却心软的,就拉着她袖子一个劲的哀求,“一个月后再寻失主罢?既然连匕首上都嵌了三颗东珠,料想也不至于穷困到了等着这把匕首当了救命……”   卓昭节禁不住他纠缠,犹豫了下便道:“一个月后你可得记着还,你是游家子弟,不可堕了游家的家风!”   “好!”游煊暗松了口气,深为后悔今日将匕首曝露出来,想想又赶紧回头警告跟过来的明吉,“不许多嘴!”   明吉忙道:“婢子晓得!”   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汀边,往前就是沼泽也似的地方了。   游煊跟着游若珩上山下水的早就习惯了,当下挽起袖子,踢开木屐,就踩了进去,试试深度,对卓昭节道:“这儿水不深,来,我带表姐去寻蚌!”   “我今儿不下去了!”往日里,卓昭节因为游若珩也留意不到,也是会脱了木屐拎着裙子随他踩下去嬉水玩乐的,但如今被班氏叮嘱,事事不免都格外的小心,就摇头道,“我在这儿等你就是。”   “咦?”游煊先是觉得一个人去寻蚌很无趣,但转念想到若不去寻,却拿什么试自己捡到的这柄匕首?就道,“那我一个人去。”   卓昭节叮嘱他道:“仔细些,别陷了下去。”   “放心吧,这青草湖的汀洲我都踩过大半了,何况水深的地方我也不怕,游回来就是。”游煊自信的道。   卓昭节想想还是不放心,到底把自己的斗笠给了明吉,向她把伞要了过来:“你陪着去。”   明吉忙道:“是!”   游煊觉得独自无趣,见有人陪他,即使只是个使女,也觉得有意思些,就笑着道:“一会若寻到有珍珠的蚌多,也给你攒朵珠花。”   “婢子先谢六郎了。”明吉抿嘴一笑,其实江南水域里头有很多这样的蚌,虽然出珍珠,但所出的也不过米粒大小,多半还不光滑,并不值什么钱,要说攒珠花,攒起来也是值不得什么的,明吉是伺候卓昭节的使女,卓昭节对她们每有赏赐钗环,还真不怎么稀罕这样的珠花,只不过为了凑趣罢了。   她又叮嘱卓昭节:“女郎一个人在这里,虽然阿公那边是能够看见的,但也不好,不如就回阿公身边等着。”   “不要紧,我在这附近走走。”卓昭节道,“我不走远,总是在车夫他们能够看到的地方。”   明吉和游煊收拾好了,就一起向水汀深处摸索过去了,如今正是三月里,江南已经桃花李花杏花都开了起来,汀洲之处尤其草木茂盛,两人很快被茂盛的芦苇掩盖住身形。   卓昭节在旁边等了等,觉得无趣,就又回到游若珩身边,见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鱼钩,就打开他身边的鱼篓看了看,却见里头还是空无一物,又去看明吟和小厮身边的,只有明吟这里有条小鱼,不过比她巴掌大不了多少。   她看了一会,见没什么收获,就又踱回汀边去,不想游若珩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她问:“六郎呢?”   “去那边摸蚌了。”卓昭节道,江南多水,孩童都擅长戏水,在汀洲上摸鱼捉虾都是常事,游若珩听了也没再多问,只点了点头,又去专心看着自己的鱼钩。   卓昭节在汀边等了半晌,就见游煊满面通红、激动难耐的抱了个蚌出来,气喘吁吁道:“表姐你快看这个,这么大,里头珍珠定然也多!”   “弄开看看!”卓昭节正等的无趣,暗暗埋怨自己若不是不方便,早也下去了,哪里要这样的无聊,闻言也是迫不及待的挽起袖子,催促道。   游煊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从腰里拔出那柄匕首,对着眼前的蚌比了比位置,就下手去撬,不想这柄匕首却是锋利无匹,那蚌固然闭合得紧紧的,被他轻轻松松就割了开来,不多时就叫姐弟两个合力掰开——只是掰开后,两人都失望的可以,凭他们在蚌肉里翻了个遍,也没寻到半颗珍珠。   “真是徒有其表!”游煊很是气愤,“亏我还辛辛苦苦抱过来呢!”   卓昭节掠了下鬓发,也恨恨道:“带回去炖汤!这么大的个子,竟半颗珠也没有,当真是白长了!”   游煊埋怨过了,又振作精神,道:“这不过是头一个,那边还有很多呢,表姐你等着!”   他这一去就去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卓昭节都在游若珩身边转了几次了,看着三个鱼篓里都有了收获,游煊竟还不见踪迹,虽然觉得不至于会出什么事,到底担心起来,正犹豫要不要告诉游若珩一声,就听芦苇里头一阵响声,有人正匆匆出来。   卓昭节才松了口气,却见是明吉空着手回来了,看神色还颇为焦急,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差点一头冲到水泽里去:“六郎怎么了?”   明吉虽然一脸焦急,却也被她冲过来吓了一跳,忙道:“女郎小心些!”   扑上去扶了她一把,才解释道:“六郎人倒没事,只是方才摸蚌摸到那边,遇见一艘画舫系在了岸旁,画舫上几个人逗着他呢,自称是什么括苍山的大侠,正在密议有关天下武林安危的大事云云,又露了几手武艺,引得六郎一个劲的问他们括苍山还收不收徒……婢子怎么劝,六郎也不理会,后来索性丢下女郎上那画舫去了,担心女郎这边担忧,故此过来告诉女郎。”   卓昭节听说那些人把游煊骗上船,不禁变了脸色:“有没有看清楚是什么船?别是遇见了拐子!”她和游灿喜欢看杂书,当然知道游煊这样毫无心机的跟人走意味着什么!   “船倒是青草湖上常见的。”明吉说着,就爬了上来,在湖水里洗了洗脚,踩回木屐,指着旁边的湖岸道,“就在那边,绕过这片汀洲就是了——其实隔得并不远,不过叫芦苇挡住了。”犹豫了下又道,“婢子看那些人倒不像是拐子,有些像……像是读书人!”   “读书人?”卓昭节不相信,“读书人怎会如此无礼!”   “许是与六郎玩笑呢?”明吉小声道。   卓昭节犹豫着要不要去告诉游若珩还是先自己去看看,就后头有脚步声,回头看去,却是车夫游宝:“七娘,可是六郎出了什么事?”   游若珩出行带的人不多,但他本人木讷,班氏安排的随从自然要精明点,明吉和游煊一起进了芦苇丛,现在却只有明吉出来,和卓昭节说话时,卓昭节还频频向游若珩看去,游宝觉得不对,立刻过来问了。   “是这么回事。”卓昭节心中忧虑,将游煊的事情向他说了,“你去告诉外祖父,我和明吉先寻过去……”   游宝听后倒不怎么惊慌:“既然是湖上常见的画舫,倒未必是拐子,毕竟画舫都是可以寻根问底的,即使是拐子租了船,中间叫上去了六郎,船家也要留意,免得祸及己身的,何况阿公经常带着六郎出门,这湖上的船家有几个是认得六郎的,小的以为那些人戏弄六郎居多。”   卓昭节听他说的笃定,略略安心,究竟还是不肯全信:“当真?”   游宝笑着道:“小的跟着阿公之前在江湖上也是跑过几年的,不如小的先陪七娘过去看看。”这就是表示他很有把握了。   第十四章 林鹤望   由明吉引着路,绕过一片芦苇,果然见烟雨蒙蒙中,不远处一艘精致的小型楼船,珠帘高卷,里头数人围几饮酒,对雨赋诗,正玩乐得热火朝天,内中影影幢幢,一眼望去皆是华衣美服的少年郎君,许多人身边还陪伴了一到数名穿红着绿的美姬,隐隐之间仿佛有脂粉之气透出。   这情景的确不像是拐子的船,卓昭节才松了口气,复急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却是那艘楼船中丝竹悠悠,整个都在向湖心滑去!   明吉也是瞠目结舌:“这?!”   烟雨纷纷,秣陵地处江南,擅舟楫者比比皆是,那船离岸极快,如箭分水,等三人追到岸边,已经到了远处,莫说追之不及,就是叫,看里头那般热闹,也未必有人能够听见,在附近叫了几声游煊,都不见他踪迹,想来是还在船上了,主仆三人站在湖岸上,面面相觑!   卓昭节气得捏紧了拳:“好一群无礼荒唐的人!”她如今倒不太担心游煊被拐卖了,但她很想拿点什么砸过去!   却不知道那楼船的二楼,相比楼下却显得格外幽静,只闻雨落蓬顶,沙沙作响,另有三两个锦服少年,正半开了窗对饮,一面看着岸上的卓昭节,一面闲聊,居中的锦衣少年仰头尽一樽,放下后就拊掌笑赞道:“当真是颜丹鬓绿,神采飞扬!这般站在湖边看过来犹如凌波而至般,好个小娘——方才很不该看到有人过来就使他们把船开走的,不然就好与这小娘认识了。”   旁边的绿衣少年就笑着道:“林兄你省省吧,方才被你哄上船的那小郎君已经被她们盘问出来是姓游,跟着祖父、表姐出来垂钓的,想必就是游翰林的孙儿跟着游翰林出来的了,他的表姐,多半是边家人,不然也是游家旁的姻亲家的女郎,怎么会不知道你和白家女郎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不定还与未来嫂夫人有交情,届时你上去搭话,怕不先挨了一顿劈头盖脸训斥!”   “噫,麻弟何出此言?我只说那小娘生得好,恰如这青草湖景般使人见之眼前一亮,因此生出攀谈之心罢了,又不是有旁的想法,她骂我做甚?”那林兄不以为然道。   “纵然如此,但鹤望兄你将人家表弟哄了上来,如今见人家家里人找过来,又把船开走,行这般促狭事,也足够那小娘骂你一顿了。”另一个紫衣少年亦是幸灾乐祸的笑道,“鹤望兄难得捉弄一次人,偏就撞见了未来岳父的姻亲!那游家小六郎君,听说是子静弟没过门的妻子的嫡亲堂弟吧?就算你一会把那游小六郎从别处放下去,叫他知道了你是谁,子静弟定然要在是书院里寻你理论的。”   林鹤望叹息道:“这事情你们两个也敲了边鼓的!不然,我只招手叫那游小六郎靠近来,什么括苍山、什么大侠、什么事关天下武林的安危,都是你们说的,不仅如此,宋师弟啊,使游小六郎深信你等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括苍山大侠的那几手,正是你蒙了面殷勤跳下去露的吧?那剑光舞得纷纷扬扬犹如飞雪溅琼,竟是滴雨不能近身!从前我都不知宋兄剑技这般高明啊!换作我如今只得八岁,我也要信你那番说辞了!”   那紫衣少年宋师弟狡黠笑道:“若是子静弟问起来,我自然会说,乃是鹤望兄你先挑的头,届时,只怕子静弟会以为,我却是受林兄你的指使啊!”   那绿衣麻姓少年哈哈大笑起来:“林兄,你如今可是骗了个烫手的山芋上船,却不知道如何收尾?”   “莫急……”林鹤望沉吟了片刻,就道,“容我想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总有办法解决的。”   过了片刻,他这里还没想到主意,底下就有人上来了,是个年方二八的俏丽使女,穿着藕荷色衫子,系了杏子红罗裙,挽着垂练双髻,上来后先是脆生生的问候了三人,复一甩帕子,笑着道:“林家郎君!你骗上船的那个小郎君,如今心急火燎的想拜宋郎君为师呢,咱们姐妹可是哄他不住了,你们看是不是带上来?”   林鹤望咦了一声,道:“宋师弟你不是方才给他出了一道考题?”   那紫衣少年还没答话,俏丽使女已经掩袖笑道:“不就是叫他背几页书吗?那小郎君可是聪明得紧,方才就背出来了。”   “……现在怎么办?”紫衣少年与绿衣少年听了,都是一呆,双双看向了林鹤望,林鹤望眯起眼,忽然一拍案,道:“有了!”   两人忙问:“怎么?”   “念我,你去叫艄公把船寻个地方靠下岸,记住靠岸时,莫叫游家小六郎留意到靠岸的这一边。”林鹤望吩咐道。   使女念我听了,略一想,就明白过来,笑着道:“林家郎君好生聪慧,这是要告诉游家小六郎,括苍山的大侠因事匆匆离开了吗?”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才是游侠风采啊!”林鹤望拊掌笑道,“念我当真聪慧,在这船上实在可惜了,莫如随我回去罢?”   念我却笑着道:“婢子可不敢——林家郎君是怀杏书院崔山长的高足,将来是要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人物,哪里是婢子能够配得上的?再说这湖上的姐妹谁不知道林家郎君下个月就要娶妻了?白家四娘子可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家的女郎呢!婢子这样的出身,连近身伺候她也不配的。”   一面笑着一面就下去了。   宋师弟因此取笑林鹤望:“鹤望兄今日怎的姿容锐减,连个小小使女也不肯跟你了?”   “这念我闻说是许镜心来时拨去伺候过许镜心的,跟过许行首几日,到底不一样。”林鹤望一本正经道,“她是听出来我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娶妻在即,出来消闲归消闲,这个时候纳个妾回去,像什么样子?”   “林兄此刻倒是正人君子起来了。”那绿衣少年笑道,“维仪弟,今日咱们两个好好的在书院温书,也不知道是谁把咱们拖出来的?”   宋维仪便道:“折疏兄,且念在今日乃是林兄慷慨解囊的份上,我等便心照不宣罢?”   他们这边嬉闹悠然,岸上卓昭节三人却是又急又气,匆匆回去告诉了游若珩,游若珩倒不怎么担心,只道:“确定六郎在他们船上?”   “是婢子亲眼看着进去的。”明吉道,“后来带着女郎过去时,那船恰好已经开进湖里去了,在岸上被烟雨阻隔也看不清楚,但附近找过不见六郎踪迹,再说六郎若是下来了,自然会过来寻阿公的,既然没来,必然是还在船上。”   ——总不能猜测六郎若是不在船上,又不至于躲起来,多半出了事吧?   游若珩就坐了回去,道:“那不妨事的,煊郎说明身份,他们自然会把他送回来。”说着就继续垂钓了。   卓昭节急得跺脚,道:“外祖父,那船好端端的停着,看到我们过去偏就开走了,根本就是故意的……”   “不过一个玩笑。”游若珩并不当回事,依旧稳稳的抓着钓竿,道,“回来后训斥六郎一番也就是了,少年人难免有心性跳脱之辈。”   他竟是一点也不急,卓昭节可没有这样的定力,说他不动,只得心急似火的等着。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卓昭节都差点把附近的草踩平了,芦苇丛边的湖畔实地上,却当真转出三个锦衣少年,未带仆从,领着游煊,联袂而来。   见状,卓昭节立刻对那三人怒目而视!   那三人中为首一人面皮一抖,随即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的上前来,对游若珩拱手为礼,赔笑道:“这位可是游师伯?师侄林鹤望,方才因友人偶然遇见师伯的孙儿,一时兴起,冒昧邀其登船一游,却忘记及时告知师伯,还望师伯见谅!”   他是怀杏书院山长崔南风的入室弟子,崔南风正是游若珩当年同窗师弟,因此可称游若珩为师伯。   宋维仪、麻折疏也上前行礼问好,一称师伯一称老翰林,皆不敢怠慢。   卓昭节心中恼火,但听游若珩轻咳了声,只得阴着脸,上前代游若珩还礼。   双方见礼毕,游煊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表姐追到湖边眼睁睁看着船开走后的忧急,笑嘻嘻的过来与卓昭节炫耀道:“雨中游湖别有意思,表姐,几时咱们叫兄长和堂姐们一起过来,也寻艘船挑个雨天下湖。”   卓昭节瞪他一眼,就见游若珩放下钓竿,不怎么在意的道:“些许小事,有劳诸位送犬孙归来了。”   “师侄岂敢当师伯道劳?”见游若珩不计较,林鹤望三人都暗松了口气,赔笑道,“惜乎那友人有事,先行离开了,未能当面向师伯致意。”   见游若珩丝毫没有追究对方哄骗的游煊的意思,卓昭节到底忍耐不住,出言道:“敢问林家郎君,哄我表弟登船的到底是谁?”   “啊,小娘子见问,不敢不答。”林鹤望眼角飞快的溜她一眼,一脸正派道,“正是与我等同在怀杏书院的一位师弟,说起来与游家还有些关系——是厉阳江扶风!即师伯长媳的堂弟。”说着诚恳的替江扶风赔罪道,“江兄为人旷达、不拘小节,冒昧得罪处,鹤望在这里先代其赔罪,还请小娘子勿要怪他!”   闻言,卓昭节还没说什么,明吟和明吉已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旁边游宝也咧了咧嘴——却是游煊最是心直口快、胸无城府,当下就咦了一声,转头问卓昭节道:“表姐,那江家小舅舅,不是说要指点大哥功课,又与十一表哥探讨问题,要在咱们家住一段时间,此刻正陪在祖母跟前说话吗?怎么会跑到船上去,也不与我照面?”   林鹤望等人脸色顿时僵住……   卓昭节哼道:“你既然知道江家小舅舅不可能在这里,还信他们?”   “本非大事,少年人心性,一时或顽皮或促狭,戏弄小童,既已平安将之送回,一笑了之罢了。”原本已经继续垂钓的游若珩,却忽然回过头来,严厉的看着他们,冷哼道,“如此文过饰非、谎言连篇,却叫人不齿了!怀杏书院享誉天下数十年,号称江南第一书院,尔等既是书院学子,不思努力奋进,反使书院蒙羞,真是……”他皱起眉,直叱,“使人失望透顶!”   游若珩虽然只会死读书,于庶务上一窍不通,但他为人却极方正,最看不得人巧言令色,若是林鹤望等人直承故意戏弄游煊,他未必放在心上,但林鹤望等人为了避免被责问,故意污蔑江扶风,却使他颇看不过眼了,他是长辈,亦出身怀杏书院,且曾官至翰林,在秣陵、甚至附近几地都是颇有名望的,都知道他是个方正的君子,这么一说,等若是对林鹤望三人下了评语,三人听了,脸色都不禁白了白……   第十五章 白家郎子   回去的路上,卓昭节回想起来林鹤望等人被游若珩吓得脸色苍白、连求饶的话都不怎么敢说、落荒而逃的模样,仍旧有些止不住好笑,就问游若珩:“外祖父,怀杏书院号称江南第一院呢,怎么方才那样的人品也收了进去?”   “水至清则无鱼。”游若珩简短道。   游煊眨了眨眼睛,道:“表姐是说那几位学子不好吗?”   “自然是不好的!”卓昭节肯定的点了点头,叮嘱道,“下回人家再叫你登舟什么的,可不许随意上去了!谁知道叫你上船的都是什么人?你就傻乎乎的跟着去,今儿害得我在岸上好生着急了一场!”   “怪道那位括苍山的大侠中途离舫而去!”游煊面露惋惜之色道,“真是可惜了!”   卓昭节一点他眉心,喝道:“你还真信了啊?那三个人分明就是骗你的!”   “表姐你没亲眼看见不知道,那位大侠的剑技可真是好……”游煊指手画脚的比划道,“他蒙着面,拔出船上一柄剑跳到岸上,那么刷刷的一团舞,停下来后,竟是滴雨不沾身!怎么会是骗我的呢?”   “那他为什么要蒙面?江洋大盗才喜欢蒙面呢!”卓昭节撇嘴,“指不定就是他们三个里头的谁假装了来哄你,你还当真!”   游煊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大侠当然不能叫人认出他们的面目,免得成日里在大街上被人追着要报恩了!”   卓昭节怜悯的摸了摸他脸:“你呀,还敢更糊涂点么?”   游煊还要和卓昭节争辩,不想马车已经进了家门,到了二门处,祖孙三人下得车来,就见珊瑚领了人在等着,迎上来接过斗笠等物,打起伞,笑道:“老夫人算着这会也该回来了。”又嗔游煊,“六郎好不贪玩,这衣裳下摆都是水,一会老夫人见到,定然要说你。”   “不妨事的,祖母一向心疼我,说几句也没什么。”游煊不当一回事的道。   到了端颐苑,班氏见着游煊衣服下摆都湿了,果然很生气:“你这是怎么弄的?怎么回回出去都要弄一身泥水回来?”   “祖母也晓得的,今儿的雨下了一天,又那么大。”游煊嬉皮笑脸的走上前去,搂住了班氏的胳膊道,“是水汽濡.湿的!”   “胡说!既是水汽濡.湿,如何你祖父、表姐衣裳都是干的?”班氏喝道。   游煊眼珠一转:“我替他们挡着来着……”   话没说完,头上已经挨了一下,却是游若珩,沉着脸喝道:“不许说谎!”   游煊委屈的摸了摸头,应了一声,班氏却又心疼了,瞪了眼游若珩,因晚辈在,才没说什么,只道:“既然你们回来了,那就开晚饭吧。”   就吩咐珊瑚,“江家十七郎如今要在咱们家小住,这头一日,请十七郎过来用个饭罢。”   珊瑚道:“婢子方才就使珍珠过去那边请了。”   班氏点了点头,又问:“可有说连慎郎也叫过来作陪?”   “婢子说的。”   当下班氏就不再操心请江扶风的事情,叫卓昭节到身边,问问她今儿的收获,卓昭节笑着道:“倒有小半篓,但多半是明吟钓到的,我随煊郎在汀边玩呢!”   “你没下去罢?”班氏不放心的问。   卓昭节因为游若珩和游煊都在,听她这么问,虽然是委婉,到底面上红了红,才道:“没有,外祖母的叮嘱我记着呢!”   “这样才乖。”班氏摸摸她鬓发,含笑道。   游煊就伸过头来:“表姐没下去,所以很是无聊,是我抱了蚌到岸上给表姐看表姐才不闷的,祖母,我更乖!”   班氏哭笑不得,捏一捏他脸,敷衍道:“是是,煊郎也乖。”   这时候外头使女进来禀告,说是江家十七郎并任慎之已经到了。   班氏命珊瑚到门口迎了下,等江扶风被任慎之让进来,卓昭节和游煊就上前行礼,叫着江家小舅舅,任慎之在旁,听的嘴角含笑,班氏把江扶风叫到堂上,请他上坐,江扶风自然是赶紧推辞,班氏笑道:“这边除了我们两个老家伙,都是你之晚辈,你不坐,莫非叫他们来坐吗?”   江扶风这才坐了,道:“游伯父并班伯母乃是矍铄奕奕,如何能言老字?”   “曾外孙都有了,怎能不叹艾年已至?”游若珩不擅言辞,寒暄这种事情,向来是班氏负责的,班氏含笑道,“如今再看十七郎正当少年,却更觉得岁月荏苒啊!”   “江小舅舅!”江扶风正待接话,不想游煊却忽然道,“今儿我们去垂钓,遇见有人污蔑你呢!你可要小心!”   卓昭节一时不防备,叫他多了嘴,此刻就轻斥道:“那些人都是江小舅舅的同窗,许是彼此玩笑,知道咱们认识江小舅舅,回头自然要告诉小舅舅的,偏你多话!”   游煊就委屈道:“方才回来的路上,表姐你不是还……”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任慎之踩了一脚,同时胳膊被卓昭节掐了一把,好歹他还没笨到家,到底忍着住了口。   只是先前那番话已经说出,四周的人都听得清楚,江扶风就不能不问一问:“未知卓小娘所言的同窗是?”   明明是游煊挑起了话头,江扶风却问卓昭节,班氏与游若珩对望了一眼,声色不动,只听卓昭节被江扶风问话后,先站起身来,江扶风忙道:“卓小娘随意些便是,如今我是为客,况且令外祖父、外祖母都在,怎敢叫小娘如此客气?”   卓昭节这才坐回去,笑着道:“好告江小舅舅,今儿我与表弟随外祖父去垂钓,中间遇见怀杏书院的学子林鹤望、麻折疏、宋维仪三人乘了船游湖,将表弟哄上船去,后来送了表弟回来,却称是江小舅舅包下船所为,只是先行离去才未与我们照面,我们就想,江小舅舅若是到得青草湖边,又见到表弟,怎么会不告诉一声就把表弟带去游湖了呢?因此知道他们是借了江小舅舅的名头了。”   江扶风噫了一声:“的确是我同窗,且也算交好之人,因此才托名行事——还望游伯父见谅!”   游若珩沉闷的摇了摇头,就听任慎之沉吟着道:“林鹤望?他怎么会去游湖?”   “十一表哥认识那个人?”游煊好奇的问道。   任慎之与江扶风对望了一眼,道:“他是白家四娘子的未婚夫。”   卓昭节不由一愣,林姓在江南也算是大姓,所以她当初听到对方姓林时倒没多想,如今听说就是白子华下个月就要嫁的夫婿、震城林家的子弟,便有些替白子华不值。   江扶风到底与林鹤望相交一场,就给他辩白:“想是因为婚期临近,所以心绪难安,才邀了同窗一道出游。”   心绪难安就向湖上妓家求安慰吗?好歹白家就在秣陵城里呢,就要去娶亲的未来郎子呼朋引伴的在湖上携妓同行,白家人能有什么面子?   毕竟白家四娘子固然是二夫人的侄女,和游家总是转着弯的亲戚,但如今林鹤望又不在这里,就是替白子华不值的卓昭节也不能因此驳了来做客的江扶风,只是她却不太认可江扶风的这番话,因此就沉默不语。   好在这时候晚饭也摆上来了。   用过晚饭,江扶风又与班氏客气了几句,班氏就借口不打扰他们谈论功课,打发他自跟着任慎之回二房去了,游煊则被游若珩带去书房把之前没写完的字补上,班氏就留了卓昭节说话:“那江家十七郎留下来怕是为了你的缘故,才不是要指点你大表哥。”   【注】郎子:有几种意思,大致是郎君公子之类,也作对女婿的称呼,本书作女婿来解释。   第十六章 江氏(上)   这话卓昭节已经听二夫人提过了,如今见班氏也这么说,并不意外,只是笑着道:“他可是我长辈。”   “只是你舅母的娘家人。”班氏道,“何况还不是你舅母的嫡亲兄弟,是隔了一房的堂弟,年纪又仿佛,真要双方都有意,未必不能成,也难怪他要设法住了下来。”   卓昭节便红了脸道:“外祖母!。”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班氏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这是古训,如今你又住在了外祖母家,你的事情,得由远在京中的卓家长辈做主,别说外祖母,连你父亲母亲,怕也要问一问你祖父祖母才能定呢,所谓奔者为妾聘者为妻,你是敏平侯嫡次子之女,可不能因一时糊涂误了一生!”   卓昭节渐渐涨红了脸,她觉得这话说的重了,自己实在委屈:“今日是江家小舅舅寻着我问的,这许多人在,我若是不回答,反而容易被说话吧?”   班氏道:“我也不是说你就有了什么心思,不过是将些道理说给你听!”   “……外祖母请说。”卓昭节这才闷闷的道。   “江十七郎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呢,就没有不爱好颜色的,你容貌传了你祖母,她人到中年时,都还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所谓‘即素衣亦艳压红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正是当时好事者赞其美貌的一篇赋文中之句,不过你可也得明白一件事——便是你容貌平平,将来也有许多郎君甘心情愿的求娶你为妻,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班氏虽然看出她不想听,但还是认真的道。   卓昭节咬了咬唇,道:“是因我祖父的缘故?”之前遇见江家人时,江楚天可是问清了敏平侯孙女,才坚持要给见面礼的。   “正是如此。”班氏摸着她的头,道,“单凭你侯爵嫡亲孙女的身份,就不必担心嫁不到好人家,这江十七郎在秣陵算是极出彩的郎君了,放到长安去就未必够看了,你如今年纪小,见到的郎君不很多,外祖母先把这话告诉了你——你可得心里有数!这话咱们私下里说,所谓明珠自有千金价,莫为他人作弹丸,你别觉得外祖母是不信你,先前的事情就是忘记了没及时提醒你,你可不就骇得以为自己得了了不得的病?多听一听长辈的话没坏处的,谁家长辈难道还要特意害自己喜欢的晚辈吗?”   “外祖母放心就是。”卓昭节听班氏这样苦口婆心,才端正了态度,正色道,“外祖母与舅母先前都说我长大了,然而我如今还觉得自己依偎外祖母跟前是小孩子的样子呢,我可是从来没对那江家小舅舅多想!”   班氏爱怜道:“外祖母何尝不还是拿你当孩子看呢?不然怎么这样的事情也要同你掰开来说?不过这回同你说这个,可也不只是为了江十七郎,却是他这回提出借住,是提醒了外祖母啊得给你说一说这些小郎君的心思!免得啊你往后遇见会讨你高兴的小郎君时,跟这回初潮一样不知所措!”   说着班氏就唏嘘起来,嗔她道,“那日你那么冒冒失失的一句病好不了了,真真是吓得外祖母魂都没有了!”   “外祖母!”卓昭节这会将方才的羞恼都丢开,抱着她愧疚道,“都是我不对!”   “嗳,这个并不是最紧要的,后来问清楚了,告诉了你,不就成了吗?如今外祖母啊就怕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同你说,回头你被人骗了,那可就出大事了!”班氏点点她眉心,含嗔带笑着道。   卓昭节忙保证道:“外祖母放心,那江家小舅舅住着的时候,我绝不往十一表哥那边去就是,料想他也不可能闯到缤蔚院罢?左右我也很少到小姨院子去的。”   班氏点点头:“正该如此,你父亲母亲把你托给咱们游家,是因为怕你在卓家长不好,可不是为了叫你嫁在江南的!你的前程在长安!这江十七郎的名气虽大,都是风月场上的名气,照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实在不堪得紧,若不是念着姻亲,这次你大舅母的事情到底是咱们游家理亏,我与你外祖父是一定不肯答应叫他留下来住的——他那个名声,好人家女孩子谁耐烦与他沾边!”   既然提到了江氏,卓昭节想着今儿回来后上上下下就若无其事了,连江扶风也绝口不再提江氏,就试探着问:“大舅母的事情……”   班氏看她一眼,道:“沉了护城河。”   “啊!”卓昭节一惊,下意识的掩住嘴,“那个紫玉……”   “当然也在其中!”班氏哼了一声,“别说大房已经有你大表哥、四表弟,单是她做的那个事情,也容不得她留命!以为有了身孕就能免一死?那是做梦!不论是交给江家处置,还是咱们家自己动手,结果都是一样的……这糊涂的东西自己作下这等诛心之事,不只害了咱们在江家跟前好大没脸,连她娘家都被牵累!你外祖父只说逐了那家离开秣陵,不过江家不置可否……怕是过上几日,就有人捏了证据上门污告那紫玉娘家人了,如今的太守孟远浩之妻也姓江,那户农家多半是活不了的。”   江家当年连敏平侯府嫡子的大舅子、见着当朝时相也能叫一声叔父的游霰都敢坑,游霰那会宠妾可也没灭妻,就因为风流了点便被江家设计丢官致仕,可见江家一族多么不肯吃亏,如今江氏居然被侍妾诅咒,偏还去世了,不管江家信不信厌胜之术,这口气也不是两个侍妾的命能够抵消下去的。   卓昭节定了定神才道:“大表哥如今可好点吗?”   班氏叹了口气:“你大舅舅那番话太重,估摸着没个几个月总是难过去的……唉!”   顿了一顿,班氏忽然道,“你可知道绮香、紫玉这件事情倒与你也有点关系?”   “我?”卓昭节吃了一惊,飞快的想了一下,“我向来少到大房去的呀!”   第十七章 江氏(下)   不只大房,三房、四房卓昭节去的都不多,一来班氏一直将她叫在跟前带着,二来游家女郎里只有二房的游灿和她性情投契又年岁相近,其他房里除非有事都不过去的。   “不是你过去不过去的问题。”班氏摇了摇头,“你可记得前儿个你以为你生病的事情了?”   卓昭节面上又是一红——班氏继续道:“当时我不是叫厨房熬些姜汤过来,结果等了许久吗?”   “后来那仆妇说是之前熬的路上翻了。”卓昭节接话道。   “又不是寒冬腊月的,抬姜汤的人也不是新进家来伺候的,怎么就翻了?”班氏哼了一声,“是紫玉院子里的小厮使坏,将你那四表弟推过去撞翻的!”   卓昭节恍然,当日游烁说绮香因事寻紫玉理论,两个人才打了起来,还道是后院侍妾之间争风……问题是绮香进门早,早已是年老色衰,游霰早些年就不理会她了,却又怎么和只比游勉长个两三岁的紫玉争风?   “先前你大舅母在的时候,侍妾之间勾心斗角还有些分寸,总不敢闹大,如今你大舅母去了,你大表嫂是晚辈,总不能管公公房里事!这起子东西,居然就敢公然欺凌起我游家子孙了!”班氏冷笑着道,“原本我已经定意要撵那紫玉出去,不想那绮香……”   “外祖母。”卓昭节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对,因此就疑惑的问,“按说这紫玉是一年前才进门的,绮香却是十几年前就做了大舅舅的侍妾,早些年,听说大舅舅对绮香就不太在意了,我看大舅舅对四表弟也并非十分的上心,为什么那紫玉还要叫人这样欺负四表弟呢?”   毕竟大房是有游烁这个嫡长子在,庶子再多也不可能撼动得了游烁的地位,游勉这个庶子连同生母都不怎么得意,完全碍不了紫玉的路,何况紫玉进门前,绮香就失了宠,哪里敢和她为难?两人照理是无怨无仇的。   班氏眯起眼,幽幽的道:“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这些年告诉你的事情是用心听了的——你大舅舅固然是一心一意只想要一个会读书能光耀门楣的儿子,你大舅母可是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才留到你大表哥这么一个独子,即使你这大表哥读书不大成,可亲生母亲……怎么能不为他考虑呢?”   见卓昭节仍旧是一头雾水,班氏抬手点一点她额,轻声道,“紫玉这一胎,你大舅母临终前就知道了,只是当时还不清楚是男是女,是最近,才晓得的——这紫玉和绮香不同,她是良妾,非但娘家就在本地,还是良家子出身,你那糊涂的大舅舅……曾在你大舅母看着不成时许诺紫玉若生下来儿子,又会得读书,便扶正她为续弦……嘿!那糊涂东西喝醉了酒什么话都敢说!以妾为妻……真当我与你外祖父都死了呢!”   卓昭节替江氏想想也不禁觉得委屈从中来——江氏嫁游霰几十年操持家务打点上下,真是兢兢业业有口皆碑了,结果她熬了两次丧子之痛、承受了多年无子的压力才有个游烁平安长大,居然横刺里杀出个紫玉有孕……偏偏她自己身子竟先不成了!   那紫玉若当真叫游霰扶正了,继室嫡子即使不及原配嫡出,但若紫玉所出之子偏偏是个会读书的,那游烁在游霰跟前算什么?!   即使游家这样的门第,不可能允许游霰做出以妾为妻的糊涂事来,但世事无常——班氏难道很喜欢庶女游姿吗?可也没有公然打压游姿、任慎之母子,为什么?无非是因为任慎之书读的好,将来很有可能会成游家子孙的臂助!   万一那紫玉生下的孩子读书资质更在任慎之之上——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游家长孙、次孙都没什么读书天分,但往下却一个比一个天赋好——到那时候,游若珩与班氏也动了爱才之念,为了给杰出孙儿一个好前程,指不定就帮着做手脚了……   卓昭节抿了抿嘴:“外祖母,大舅母……做了什么?”   “还能做了什么?”班氏讥诮一笑,“无非收买了紫玉院子里的小厮,又以勉郎的性命前程迫着绮香出头拖紫玉下水……不然紫玉再糊涂,她院子里的人又怎么敢公然对大房的郎君动手?!”   卓昭节咬住唇——先是紫玉院子里的小厮当众推着游勉撞翻了班氏要的姜汤、当晚游勉的生母绮香便理直气壮的去寻了紫玉理论,两人打了起来……少不得吸引众人围观,绮香偏就当着众人的面嚷出紫玉以厌胜之术诅咒江氏……大房的粗使衔雀立刻去禀告了游烁……   然后,事情迅速传遍全府,游家想压都压不住!   即使游霰还是想尽力保住紫玉——或者说,保住她肚子里那个寄托了他最后一分希望的儿子,但江家名正言顺的出面,游若珩和班氏为了这门姻亲也只能装作根本不知道紫玉的身孕……   “那个人偶……”卓昭节微微一个激灵,轻声道,“难道……是大舅母埋的?”   班氏赞许的看了她一眼:“不然,为什么你大舅母明明是油尽灯枯,临终时应该全身无一处舒服的,却偏偏反复不住的嚷头疼?无非为了挖出人偶时,与人偶头上扎的针相应罢了!”   见卓昭节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叹了口气,温言道,“咱们家与敏平侯府比,可谓是小门小户……昭节,你别怨外祖母总叫你看这些龌龊算计的事情!卓家……唉,所谓侯门深深深几许,固然你是敏平侯的嫡亲孙女,可一来亲生祖母不在了,二来那继祖母……也是有儿有女的,高门大户……不得不防啊!”   “外祖母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卓昭节虽然吃惊于大房所谓侍妾诅咒主母之事的背后这样的弯弯绕绕,但却不是糊涂人,立刻正色道,“外祖母若是没把我疼进心里,我一个外姓人,这些事情连问也不该问上半个字的!”   班氏欣慰的摸了摸她鬓发:“好孩子,我考你一考……你猜,接下来,你大舅母可还有后手了?”   “我猜大表哥、大表嫂,甚至大表姐和二表姐……”卓昭节弯了弯嘴角,“会待四表弟特别的好。”   “不错!”班氏赞许道,“这样,私下里全了对绮香的承诺,明面上也是占足了便宜!你两个表姐还在其次,但你大表哥不计前嫌心疼兄弟的名声……却是拿到手了!纵然他难以考取功名,可有了这么个名声在,往后,你大舅舅再想续弦,再有兄弟,纵然出色……想动摇他这个元配嫡长子地位,也没那么容易!”   “只是呢,你也要看到——你大舅母的这番计策,并非没有漏洞!但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看穿了却还是得依着她的算计帮她巩固你大表哥的地位?”班氏又问。   卓昭节抿嘴道:“因为江家。”   厉阳大族,向来齐心,别看江楚天、江扶光都没官身,他们一封书信,在长安的江家同族可不会不管。   虽然游若珩在朝中有宰相时斓这个师兄,还有敏平侯这门姻亲,奈何游霰这辈人一个进士都没出,游炽、游焕、任慎之倒是会读书,可年纪实在太小了!等他们熬出头,游若珩这辈人即使在也差不多了,却哪里敢轻易结怨?再说紫玉一个妾加一个没落地天知道会如何的庶子,在游若珩与班氏心里的分量比起游烁这个已经成家的嫡长孙实在不够看!   不然,卓家将卓昭节寄养在游家,连任慎之这个表哥,到了七岁都要避出园子去住,又怎么肯答应名声风流的江扶风借住?尤其是在觑出江扶风用心的情况下?   “不错。”班氏神色复杂道,“可惜啊,你大舅母去的早,不然,大房里我是一点都不必操心的……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力替他们父子转圜了。”   卓昭节见她心情低落,忙转开了话题道:“大舅母自然是好的,只是听二舅母说,这江家小舅舅名声……他如今借住在二房,三表姐……”   这话提醒了班氏,她一拍手,叫了珊瑚进来,吩咐她道:“去二房里叫灿娘搬到缤蔚院去!”   珊瑚一呆:“老夫人是说现在吗?怕是三娘都要预备睡下了呢!”   “睡下了就再起来。”班氏道,“小娘家家的,难道似我这样老得不能动弹了吗?那江十七郎到底年少,又不曾娶妻,虽然是长辈,但也是转着弯的,灿娘已经定了婚,怎么能不避嫌!”   对卓昭节道,“你这主意甚好,江十七若是个聪明人,见灿娘为了避他搬走了,总不好意思长住罢?咱们家做不来公然赶人的事情,也只能希望他知趣些了。”   第十八章 缥衣偏觉艳   游灿睡眼惺忪的倒在卓昭节的榻上,嘴里含糊不清的抱怨着:“那江扶风好生可恨,明明就是大房里的亲戚,做什么非要跑到二房来住?害得我半夜三更的被叫起来穿衣,还要忙着收拾东西冒雨过来。”   卓昭节推她道:“表姐脱了衣裳再睡吧。”   “我困极了,如今也不是冬日,就这样吧。”游灿很是疲惫的翻过身,径自和衣睡去。   见状卓昭节只好拉过被子来替她盖了,又出去看明合她们安排跟着游灿过来服侍她的人,游灿的乳母曹姑见她出来,忙道:“七娘自去休憩罢,明合这儿安排着呢,仔细别吹多了夜风。”   卓昭节道:“不打紧的——我这里常用的屋子不多,怕你们住不下,要么就先睡一晚书房罢?”   “凑合着一夜罢。”曹姑道,“明儿起来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也不费什么事,七娘的书房里都是精致的东西,没得叫她们粗手笨脚的碰坏了。”   明合也道:“婢子和明吉要给女郎守夜,咱们的寝榻自然就空了下来,请曹姑睡一张,另一张荔枝与桂圆挤一挤,杨梅和枇杷今儿也要上夜的,和婢子们挤下,这样就够了,这会去书房,也是要收拾下的。”   卓昭节这才回了里屋。   翌日曹姑请示过卓昭节后,就将一间偏屋打扫出来,从二房取来几人的被褥住下——江扶风在游家倒是安安心心的住了下来,一连住了好几天,游灿到底按捺不住了,坐在缤蔚院中那株百年古杏底下的秋千上,伴着漫天被风吹落的花瓣摇摇晃晃,却是愁眉苦脸道:“你说他什么时候才走?我真想过去拿扫帚撵了他出去!”   “唉,外祖母也没办法呢!”卓昭节也很头疼,她倒不是厌了游灿在这里住,而是因为江扶风如今在游家住着,为了班氏、二夫人的叮嘱,她是一力避免和江扶风打照面的,因此只得缩在了后头,不能如从前那样随意出入,原本她和游灿都是爱笑爱闹爱玩的,一下子被拘束了这么几天,对江扶风实在厌的很。   游灿就埋怨她:“都怪你招蜂引蝶的!”   “哪里能怪我?”卓昭节打从那晚被班氏单独教导后,二夫人、三夫人甚至游炬都过来话里话外的叮嘱自己别对江扶风动了心,她起先是好笑,然后是郁闷,继而烦不胜烦,觉得自己简直委屈极了!此刻游灿又把话说的这么重,不禁跺脚大怒道,“我又不曾对他说什么做什么!表姐你怎么可以怎么说话!”   “那都怪十一表哥!”游灿见她要当真,赶紧转移目标,握着拳恨道,“早不用百年老参,晚不用百年老参,偏偏赶着江家上门时急用,叫你过去取了,结果招来这样的事情!如今他倒好,照旧住着自己的屋子,听曹姑说十一表哥侍奉小姑汤药,这江扶风也厚着脸皮硬要跟过去端茶倒水呢——你说他得耗到什么时候!”   卓昭节阴着脸不理会这番话,游灿又故作不知她生气,说东说西了半晌,卓昭节才不冷不热的建议道:“三表姐既然觉得我这里无趣,不如到其他房里转转罢。”   “去哪里?大房里带着孝,大嫂新接了管家之责,偏大哥前不久又病倒,想来此刻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招呼我们?两位姐姐都出阁了!勉郎……不提他生母绮香做的事情,他一个郎君和咱们也玩不到一起。”游灿听出她话里的怨气,不想和她翻脸,就若无其事的接话道,“说起来小姑姑这些日子病着,虽然她不时就要病一场的,但这回既然拖了许多日子,咱们也很该过去看看,但如今那个讨厌的江扶风在那里陪着十一表哥做孝子状,咱们却也去不了——真正是惹人烦!”   卓昭节见她这样,也没法忽然发作,就冷冷道:“三房四房呢?”   “唉,四叔要读书,向来最怕人打扰,三房——四妹成日里绣花,我看见了就头晕,五妹呢又是个闷葫芦,问十句都难得回上一句不说,回了还声音极小,风声大点就听不清楚的,往日里她们两个固然无趣,咱们也能四下里逛逛打发辰光。”游灿感慨道,“如今这日子怎么过哟?”   正说着话,外头杨梅从二房拿了点心回来,笑着道:“三娘,白家来了人,夫人寻你过去呢!”   “咦?”游灿停了秋千,问,“来了什么人要我过去?”   “人还是从前送东西的人,只是听说带了一封信来。”杨梅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道,“原本是夹在了给三娘你的那份蜜饯点心里的,不想春分姐姐不仔细打翻了,露出信笺来,夫人当然要……”   她话还没说完,游灿已经一下跳下秋千,也不管卓昭节还在生气了,惊叫道:“母亲她不会看了吧?!”   杨梅笑着道:“夫人如今正敷衍着白家人呢,这到底是……嗯,总得把场面圆过去,所以婢子见了,赶紧悄悄溜出来,给三娘通风报信啊!”   游灿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回头我赏你一对镯子戴!”   旁边伺候的荔枝和桂圆忙提了裙子追上去道:“三娘小心些脚下呀!”   卓昭节听了,知道那信多半是白子静送的,但游灿先说话得罪了自己,如今又把自己这么一丢,实在叫人着恼,见杨梅还提着食盒站在不远处,就随口问:“你取了什么点心?我看看可有我喜欢的。”   “今儿有七娘爱吃的糖糕。”杨梅笑着道,“这糖糕易冷,冷了就不好吃了,婢子虽然一路拿着食盒过来的,如今怕也存不得太久,七娘莫要在风口吃,不如进屋去罢?”   卓昭节听到糖糕,脸色略缓,点头道:“好!”   便领着她并明吟、明叶进了屋子,杨梅把食盒放到旁边的几上,开了盖,将里头的糖糕取出来,放到卓昭节跟前,又道:“另有一份糕点,却是可以冷着吃的,婢子给七娘放到里屋去?”   卓昭节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面前的糖糕,才夹了一块,闻言就道:“去放吧。”   杨梅本是游灿的贴身使女,这几日因为游灿和卓昭节同榻而眠,也自出入内室的,因此卓昭节就任她独自进去放东西。   吃了一小半糖糕,游灿却还没回来,卓昭节心情好了点,就放下牙箸,揣测道:“别是那信里写了什么,表姐看得忘了辰光了罢?怎么还没回来?”   明吟笑着道:“那咱们可要等许久了。”   杨梅道:“三娘怕是被夫人拘住了呢!”   “她总要过来的,看我怎么笑她!”卓昭节挥舞了下拳头,有些恨恨的道。   不想事情却被明吟说到了,一直到晚饭之后,卓昭节左等右等不到游灿,只好自己先用了,用完又等了半晌,一直到预备安置,游灿才双颊生晕的回来。   见到卓昭节,未语先笑,随即又努力做出正色之状来,道:“不许多问!”   “咦,我什么都没问呢,表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卓昭节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但看她这个样子,那捉弄之心又起,故作不解道,“莫非表姐不要我问就要全部告诉我了吗?”   游灿立刻啐道:“你想得美!”   “表姐不说我可自己猜了!”卓昭节摸着下巴,一本正经的道,“其实这个也不希奇,无非就是诸如‘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秣陵水’之类的话罢?不过白五郎好歹也是个才子,我想应该有更新鲜的句子……比方说……”   说到这儿她撑不住笑出声来,游灿就面红耳赤的扑上去揉她道:“叫你胡说!”   两人在榻上打闹半晌,把枕头被褥都弄乱了,使女们赶紧上前劝说,曹姑闻声进来嗔道:“都要安置了,还这么闹,仔细一会睡不着!”   因被曹姑劝了,两人这才罢手,各自理了理鬓发,就解衣入帐,预备安置。   方才两人打闹之际将枕被都弄乱,游灿随手理了一下——不想这一理,竟从卓昭节睡的地方的被下摸出一封信笺来!   她吃了一惊,又笑又惊的问卓昭节:“这是什么信,你藏到了这里?”正说着,翻过来一看,信却还是封好的,外头却是并无一字。   卓昭节才解了头上缚发的丝绦,闻言回过头来一看,也好奇道:“我哪里来的信?别是你把你的信带过来了吧?”   游灿道:“我怎会带过来?何况那封和这个外皮也不一样——再说你没见这信还是封着的哪!我那封总不至于我看完了还要封起来罢?”   “我这里没有信啊!”卓昭节也奇怪了,“京中寄过来的信都是给外祖母的,自有外祖母收着。”   两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打开看看!”   当下就叫了今儿陪夜的明吟把灯拿进来,方才游灿和卓昭节说话声音不大,又在帐内,外头四个陪夜的使女听得不真切,只听到信之类的字,还道在说游灿今儿接到的信,明吟进来看到游灿手上拿着信在撕开,就抿嘴一笑:“三娘既然看过了,怎么又封了起来?”   游灿道:“我还要问你们呢,这榻上怎的就多出信来了?不是我那封。”   明吟就是一惊:“怎么会?”   “先看看是什么吧!”卓昭节说着,就凑到游灿身旁。   游灿已经从信封里掏出一张杏色笺来,两人借着明吟掌的灯一看,上头却只寥寥数行,看罢,都是一怔。   明吟心生好奇,她跟着卓昭节也是认过些字的,此刻见游灿并没有特别避人的意思,就歪过头来也看了起来,却见那杏色花笺之上,既无称呼,也无落款,只是以极飘逸的簪花小楷,写了一首五律——   江南烟雨季,怒杏烧林时。   头上漆双螺,足下蹑轻屐。   缥衣偏觉艳,艾裙若传芳;   唇丹黯红蕉,鬓绿愧碧栀。【注】   这诗虽然没头没脑,连个题目也无,但明吟见了,心下就是一动,不禁脱口道:“缥衣艾绿裙,双螺踏木屐——这说的不是那日咱们女郎在端颐苑外遇见江家一行人时的装扮吗?”   【注】拿名家之作安江十七头上感觉违和,而且为了符合剧情还要特别找……所以还是自己写个吧,然后本书所有所谓才子、才女之类的诗词应该都是自己写……我是业余里的业余,至今写诗还是只知道四五岁时我妈给我说的规则,大家凑合着看看吧……   第十九章 内奸   游灿起初还是一头雾水,被明吟这么一提醒,顿时大怒:“好个江扶风!把咱们游家当成什么地方了!”   卓昭节却沉声道:“这信若是他写的,却怎么到了这里?!”   听了这话,游灿也醒悟过来,当下把今晚陪夜的使女都叫了过来,除了明吟,还有明叶、荔枝并桂圆,她扬了扬手中信笺,喝道:“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见着外人生的有几分样子就个个昏了头!连主子都要卖了!这到底是怎么来的?!”   明叶等人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游灿先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皆是茫然道:“三娘说的什么?婢子们却不知道呀!”   卓昭节拦住游灿,对她们道:“方才安置下来时,在我睡的这边榻上寻到了这封信,是谁拿了放在这里的?”   四个陪夜的使女都吃了一惊,齐齐摇头道:“婢子不知!”   “不知?”游灿不相信,“莫非这信还会自己长了脚跑过来不成?!你们说不说实话?若是不说,瞧我怎么收拾你们!”   被她又是恐吓又是催促,四个陪夜的使女仍旧坚持不是自己所为,游灿大怒,就要叫曹姑来,卓昭节凝眉片刻,倒是想了起来,对她道:“表姐你别多心……许是她们四个当真不知道,白昼里,也不只是她们四个进来这里的!”   游灿和她一起长大,哪还听不出她这话里的意思,当下就问:“是谁?”   “白天伺候我的明合、明吉之外,杨梅今儿说拿了包点心给我放进来,也进来过。”卓昭节说了,明吟立刻道:“婢子去叫她们过来!”   游灿沉着脸道:“快去!”又对卓昭节认真道,“不拘是谁,敢做下这等事,都不能再留了,不论是你我谁的人!”   卓昭节亦点头:“我晓得。”   剩下明叶、荔枝和桂圆听了这话,都是微微一颤。   片刻后,就见明吟带了睡在偏屋的四个使女进来,后头还跟了曹姑,见内室里游灿和卓昭节都是只着了中衣,神色严肃的模样,曹姑忙上来问:“这是怎么了?”   游灿扬了扬手里的信道:“有人吃里扒外,把外头的东西塞到这里来了!”   曹姑大惊,略问了几句经过,怒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带外头的东西进女郎们的闺房!?”说话之间扫了眼屋子里的八个使女,厉声道,“还不快点自己站出来!”   却见八人神色惶恐,你望我、我望你,却都未肯开口。   见这情况,曹姑更怒,就道:“既如此,今儿也不必你们守夜了,明儿我去回了老夫人和二夫人,自有家法来审你们!”   听了这话八人都是连声哀告,仍旧是不肯承认,卓昭节的目光在明合、明吉并杨梅身上打了个转,忽然道:“杨梅,你白日里拿给我的点心是什么?”   杨梅一怔,随即道:“是酥糖,就放在那边柜子上,七娘可是想吃了?”   卓昭节看向游灿:“表姐,方才那信上沾着的酥糖粉末……”   游灿立刻对杨梅怒目而视!   杨梅腿一软,当下就跪倒在地,哭泣道:“三娘、七娘饶命啊!婢子……婢子也是一时糊涂!”   “今儿一时糊涂就给人送起信来,明儿怕是连人也敢带过来了!”游灿见果真是她,气得当真是没法说,浑身哆嗦着道,“表妹是身子不好寄养在咱们家的呢!若当真被你吃里扒外的害了!叫咱们上上下下怎么同大姑姑、大姑父交代?!我平常待你不好吗?什么地方亏待了你,要这样害人害己?!”   原本游灿其实没想到是杨梅,只是听卓昭节那么说,表姐妹两个一起长大,自是心有默契,故意诈了她一诈,不想杨梅究竟心虚,竟然就招了,游灿向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这一怒实在是非同小可!   卓昭节忙拉住她劝道:“你别动气——左右不过一首诗,也未必就有旁的什么意思,谁还能凭了这首诗议论我什么不成?”   游灿甩开她手,对曹姑喝道:“把她绑了送去给母亲处置,就说这么狼心狗肺的奴婢咱们家用不得了,叫她父母来领了她回去罢!”   杨梅膝行几步要过来拉她的裙角,哭泣着道:“那江家十七郎说里头只是一首诗,乃是想请七娘品评的,绝无他意,婢子这才一时心软替他拿了过来呀!那诗是江十七郎当着婢子的面封进去的,绝没有不好的话在上头!”   “因你近身伺候我,所以打小也跟着我认了字的,本是指望你们既然识了字,合该比那些做粗使、没机会认字的下人明理些,不想你跟着我在家学里听的道理统统都是白费了!”游灿怒道,“那江十七固然有风流的名声,却是正经考进怀杏书院里,拜在田先生门下的入室弟子!你也不想想七娘如今才几岁?固然跟着祖父在家里也是日日不离书卷的,到底我们女郎家又不必去考科举!谁会认认真真的去学?七娘凭什么指点那江十七?!这样的谎话你也相信,你是昏了头,还是被他那副脸皮迷住了舍不得不信?!”   杨梅被驳得无言以对,只是哭泣,因是这样的事情,游灿又在火头上,旁人都不敢求情,曹姑也是恼火的很,游灿骂杨梅的话,都还只是出于对表妹的关心,曹姑却是晓得卓家固然把个孙女寄养十五年不来见不多问,无非是怕卓昭节养不大,这才忍着不派人探望,那敏平侯乃是跟着今上的老人了,又是开国的累世公卿下来的,家势赫赫,他元配发妻嫡出的四房里嫡亲孙女儿,终身大事哪里轮得到游家做主?   若卓昭节当真在游家出了点什么事,涉及到了名节,这十几年呕心沥血小心翼翼的代养恩情反而要成仇了!   曹姑是游家老仆,一向忠心,如今看着杨梅无比痛恨,见她还要求饶,便喝道:“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有脸在这儿求两位女郎!还不快快堵了她的嘴,拖出去!”   等荔枝和桂圆上来拿帕子堵了杨梅的嘴,把人拖出去了,曹姑定了定神,又劝说起了游灿和卓昭节:“这件事情是七娘受委屈了,好在信里没说什么,何况此刻也就咱们这些人知道,必是不会往外说的,若是旁的小郎君,写几首诗唱和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江家十七郎风流之名太盛,沾着碰着都说不清楚,如今若不是已故大夫人的事情,老夫人必定不容他住进来!但既然住进来了,总是客人,这么大半夜的闹起来,一则叫人以讹传讹,反而坏了两位女郎的声名,二来,老夫人留江十七郎下来住,就是为着不与江家因先前那两个贱婢的事情生出罅隙来,如今他住也住了,再这么闹翻,先前老夫人的一番苦心却是白费了。”   游灿思虑了片刻,与卓昭节都点了点头,曹姑就道:“那么就先叫杨梅捆上一晚,明儿个再请夫人处置她罢。”   见两人都同意了,曹姑就亲自上前服侍她们安置。   第二日一早,二夫人听得匆匆赶过去的曹姑悄悄禀告了这件事情,又惊又怒,碍着江扶风还在二房,也不能尽情发作,直气得跺脚,咬牙切齿道:“好个吃里扒外的贱婢!亏得没出什么大事,不然叫我如何跟母亲交代!如何跟卓家交代!”   曹姑道:“那首诗婢子也看了,既没称呼,也无落款,甚至连个题目也无,就是赞一女子生得好,并说了衣裙装束罢了,那里头的字句,婢子觉得换个年少秀美的小娘来也未必套不进去,所以婢子想,这江家郎君到底还是知道些分寸的。”   “母亲同意他借住,一则理亏,二则怕大房断了这门姻亲,三则是怕江家将来坑了炽郎、焕郎他们,说来说去,还是为着大房、三房和四房考虑。”二夫人恨道,“如今弄了这么个东西进门来,倒把我们二房拖下了水!”   “夫人,虽然如今不会声张出来,但杨梅到底该怎么处置?先前三娘说,使她家里人来领了她回去。”曹姑就提醒道,“可婢子想着这杨梅素来服侍三娘,看着稳重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叫她近了身,这几日,三娘身边四个使女都回二房来取过东西,惟独她给江家郎君带了信,可见胆子不小,万一送回去了胡说八道,这女郎家家的名声,届时咱们同她说不清楚,若是收拾她,旁人还道是咱们家心虚呢!”   二夫人皱起眉:“不过一个买来的奴婢,不如……”话说到这里,她又住了口,仔细想了想,断然道,“涉及昭节,还是去请母亲做主罢!”   班氏听二夫人说了经过,自然二夫人又要恳切的请了一回罪,沉默半晌,方道:“不过是一首诗。”   二夫人道:“媳妇也不是那小家子气的人,可那江家郎君风流的名声……”   “他风流他的,关咱们家女郎什么事情?”班氏平静的道,“你们父亲二甲传鲈出身、翰林修撰上致的仕,他为人方正古板是满江南都出了名的,区区一个后生,一首含糊赞美小娘生的好的诗,就坏得了咱们游家女郎的名声了吗?”   “那依母亲之见,这件事……”二夫人吃不准班氏的态度,就小心的问着。   班氏道:“江家小郎君住下来也有些日子了,我想着他也住不了多久的,到底他是怀杏书院里田先生的入室弟子,哪能老待在外头不回书院去用功?至于灿娘和昭节那边,这也是个教训,别以为身边人就净都是可靠的!”   “杨梅……”   “她不是家生子,但却是签了死契的。”班氏道,“原本看着机灵拨了她伺候灿娘,如今看着却是个糊涂的,自然不好再留在灿娘身边,到底也是大丫鬟,如今年纪也差不多,就把她嫁了吧。”   班氏想了一想,淡淡的道:“余剽年底来报帐时还与周嬷嬷提过,他儿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庄上的都看不中,本就看上了你们的身边人的,就把杨梅给他做媳妇好了。”   “是!”二夫人抿了抿嘴,余剽是游家庄子上负责收租和协调佃户的总管,也是游家的家生子了,他的儿子余机容貌平平才干平平,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平常自然是不一定能娶到二房嫡长女的贴身大使女的,可如今杨梅犯了错,给她这么个出路,班氏已经可以说慈悲了。   当然做余家媳妇也有个难处——余剽的妻子、余机之母荆氏可是游家家生子里头出了名的苛刻重规矩,平生最恨的就是听见旁人乱咀舌头,荆氏还在游家祖宅这里伺候时,多少仆妇使女甚至前院的下人,听见她来都恨不得哆嗦一下……杨梅做了她的媳妇,若是敢胡说八道坏游灿、卓昭节的名声,荆氏一个人就能弄死她。   如此自是不怕把事情闹大,二夫人就放心了。   第二十章 卓家亲人   杨梅是当天晚上就被送到庄子上待嫁去了的,毕竟余剽虽然是游家的一个总管,到底也只是下人,没那么多讲究,他对儿子能够娶到伺候二房嫡女的杨梅是很满意的,荆氏也满意,当下就和送杨梅过去的人说好了半个月后就为杨梅与余机成婚,届时到城里来给班氏等人叩了头,再回庄子上,杨梅以后怕也没什么机会进城了。   杨梅被送走时,当晚在缤蔚院里的使女们都晓得了她的下场,尽管班氏这个处置在二夫人看来已经很仁慈了,可伺候女郎的贴身使女,论前途还是很可希望的,就算不去冀望未来郎子的床,总也能嫁个体面些的总管,游家总管只要规规矩矩用心做事,到后面多半都是被还了身契脱除奴籍的,往后子孙那就是平民了,可余机别看是总管之子,却未必能够接得了余剽的班,即使靠着余剽能脱籍,也没什么机会靠游家的势了——还有荆氏那么厉害的婆婆。   一念之差,杨梅也算是赔进一辈子了——要知道白子静才学很好,有很大的可能会金榜题名为官作宦,不出意外杨梅陪嫁过去,凭她游灿贴身大使女的出身,生的也秀气,跟住了游灿前程更不好估量了……   经过了这件事情,明合、荔枝等人对杨梅既同情又埋怨,对江扶风也是生出了一分怨怼,到底江扶风长的再好看、名声再响亮,总也不是她们能够想得到的人,杨梅就因为信了他的撺掇,被害得只能去庄子上嫁人,这辈子也就那么回事了,那江扶风撺掇她之前难道没想过杨梅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吗?说起来杨梅与他无冤无仇的,这样害人终生,说句卑鄙实在是不过分的。   好在被她们背后咒骂的江扶风想是在诗送到缤蔚院后没了消息,晓得再待下去也没结果,在杨梅被打发嫁人的两日后就告辞回了怀杏书院,他一走,游家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游灿尤其感觉天高云淡风轻柔,仿佛眼前所见都明亮了起来,江扶风前脚才出了游家大门,后脚她就带着人搬回自己的院子,这中间收拾东西时,少不得又把害她搬来搬去的江扶风骂上几句。   卓昭节对江扶风的印象也不好,因为这个人叫游灿身边的使女就这么少了一个,连带明合她们也都被班氏和二夫人狠狠敲打了,卓昭节不得不承认江扶风这件事情上,除了被他说动的杨梅犯了糊涂外,其他人实在是冤枉。   奈何班氏与二夫人也有道理,如今出了一个杨梅,焉知道以后会不会再出第二个?自是要防患于未然,贴身使女可不是粗使丫头,禁得住三天两头的换人。因了这番教诲,卓昭节也不能对明合她们说什么体谅的话,所以对江扶风也有些看不起——若说先前求住游家是他为人年少轻狂,但害了杨梅却是品行问题了。   不过这时候倒有个消息叫她顾不上什么江扶风河扶风——卓昭粹到了。   大凉的京城长安距离秣陵之间有水路连通,江南三月末已经是桃李开遍的时候了,长安虽在北地,亦是春河解冻,卓昭粹这一路乘舟,正是顺流直下,经黄河、入杭渠,沿途缓行,也不过十日光景就到了秣陵的码头,船到邻县,卓昭粹专程打发人从陆路快马来报。   得知消息后,班氏立刻命人将卓昭节叫到跟前:“你随你二表哥、十一表哥一起去。”   卓昭节知道她的意思,到底自己是卓家人,却自幼在游家长大,这么多年来,父母兄姐都是没见过面的,如今卓昭粹到,自己殷勤一些,留个好印象,也便于与嫡亲的兄长和睦相处,何况她将来出阁之后,所依靠的到底还是嫡亲的兄长,虽然对于头一次与父族的亲人见面有些难以描述的忐忑,但还是认真的答应了。   游灿因为恰好就在卓昭节那里说话,班氏叫卓昭节,她也跟了过来,闻言就道:“祖母我也去!”   “那就一起去罢。”班氏知道她是个爱凑热闹不肯被冷落的性.子,何况卓昭粹也是游灿嫡亲的姑表兄长,就笑着道。   游灿欢喜道:“多谢祖母。”   当即就拉着卓昭节回去打扮,卓昭节又笑又讶,道:“我是去见我嫡亲的兄长,特别打扮做什么?”   “祖母叫你亲自去接,就是为着叫你与卓家表哥好生相处呢,你若盛妆前去,可见对他的尊重,可明白了?”游灿笑着道,“衣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穿四婶前日才给你做好的那身丹色衣裙,梳个飞仙髻,把祖母给你的首饰都带起来,叫卓家表哥知道他十几年没见面的嫡亲妹妹可是个美人儿,说出去也是极有面子的。”   卓昭节啐道:“既然是嫡亲兄妹,难道我生的不好看他们就不认我了吗?”这么说着,因为也不清楚卓昭粹是个什么性情,长安卓家远比游家富贵,人丁又那么的兴旺,自己父母也不是就自己一个女儿,卓昭粹还有个一起长大的姐姐呢……对在江南长大没见过面的妹妹他会怎么样?   据说长安人自矜帝都,对南人向来不太看得起啊……   但看游灿说笑的样子根本就没有想到卓昭粹的态度会不好,卓昭节也不能说自己担心这个兄长对自己不亲切,这样岂不是叫人说自己连嫡亲兄长都疑心上了吗……可心里实在有些不定……   游炬和任慎之预备好了,都骑了马在二门外等着,后头跟着一驾宽大的马车是给游灿与卓昭节的,另外带了下人牵了一匹空鞍的骏马,是给卓昭粹预备,最后头的马车并几匹驽马却是准备装行李并卓昭粹随行的下人的。   原本卓昭粹虽然不是卓家四房里的嫡长子,但卓家门楣比游家要高不少,而且卓昭节又是一直在游家养大的,很该由游家嫡长孙游烁过去接,奈何游烁如今还不能起身,加之还在戴着母孝,这才由游炬打头去迎接。   一行人到了码头上,清早却是方下过了一层小雨,将一路上的烟尘柳絮都扑了下去,此刻在码头上,游灿和卓昭节揭起车帘望出去,就见杭渠水色清浅、脉脉若情,码头上夹岸烟柳一片深深淡淡的青色弥漫开去,中间莺歌燕语婉转,虽然不是晴天,但景色望之就使人心旷神怡。   因为卓昭粹的船还没到,码头上亦有其他人在,又有许多脚夫,游灿和卓昭节就没下马车,只坐在车里看着外头,一转眼,却发现任慎之不见了人影,四下里一寻,才发现他却到了不远处另一群书生装束的少年中间说话去了。   游灿就问自己的同母兄长:“二哥,十一表哥又遇见了同窗?”   “正是。”游炬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掩饰过的失落,“那几位中据说还有崔山长的入室弟子,方才有一个同为田先生门下的学子过来同慎郎招呼,他就过去应酬一二。”   游炬是二房嫡长子,嫡长两个字注定了二房这一房将来必由他来挑,他还是独子,压力可想而知,游若珩对几个嫡孙都是下过很大力气才忍痛放弃的,游炬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自己的天分确实不行,日后指望科举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也只能守一守家业了,但看着年纪仿佛却寄人篱下的庶出姑母之子书读得好,进了怀杏书院不说,结识的人也俱是前程万里之辈,心情自然就沮丧起来。   他这种情绪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羡慕混合着遗憾。   游灿没留意,而是好奇的问道:“既然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怎么不在怀杏书院好生读书,却跑到这里来了?”   “想是来接人的。”游炬随口道,正说话之间,就见北面有船渐渐的近了,他忙驱马几步,叫身边的随从,“去看看是谁家的船!”   随从策马沿着码头往北跑了一段路,就打马回来,欣喜道:“正是卓家的!”   游灿、卓昭节在车中也听见了,正要下车去迎,游炬虽然读书不成,但早早跟着父亲和游烁打理产业,这迎来送往的事情也没少经历,当下道:“你们不必先下来,现在看到船,过来不费多少功夫,但停到栈桥上再系好缆绳却是要费点功夫的,而且卓表弟一开始也不会下来,总要看着随从把东西都取下来,这才带着贴身小厮下船,到时候我着人来叫你们再下来罢,今儿码头上人多,别挤着了。”   “也好。”游灿和卓昭节虽然爱玩爱闹,但也知道今日码头的确人多,即使都带了使女下仆,也未必不会出事,这样人多的地方被磕着碰着了总不能就要全怪对方,当下都按捺住与卓昭粹相见的心情,依旧在车里坐着。   只是到底心里好奇又盼望,命人卷了车帘,皆是目不转睛的盯住了栈桥那边。   游炬叮嘱了两个妹妹,留了些人守着车马,带上给卓昭粹帮手的随从,先去怀杏书院那几个学子处招呼了任慎之——任慎之忙和同窗告罪,兄弟两人领人迎到最前头去了。   因为游炬过去招呼任慎之的缘故,怀杏书院那几个同样来接人的学子不免就向游家这边看了几眼,就看到了高卷车帘下并肩端坐的游灿、卓昭节姐妹,都是端庄秀美明媚一如丹葩的少女,自然引人注意,那几个学子也正是慕少艾的年纪,看了这么两个美人,不免又要再看上几眼。   看着看着,其中一人就咦了一声,对同伴道:“几位师兄弟少待,我去去就来。”   当中一个隐隐被簇拥着的锦衣少年就道:“你去哪里?”   “我仿佛看见了……”话还没说完,几个学子就看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游家的马车前,被游家仆人拦住后,就扬声叫了一句:“表妹!”   马车里,游灿和卓昭节正议论着游炬几时才叫她们过去,卓昭节因为长这么大头一次见自己父族亲人,不知性情不知喜恶,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游灿察觉到后,正说着笑话使她松弛下来,两个人眼角都瞥见了有人靠近自己的马车,但外头自有仆人阻拦,光天化日的也不怕谁敢无礼,到底翰林游家在秣陵也是极有声名的。   何况今日人多,她们两个都是自矜美貌的,吸引个把浪荡子过来搭讪也不奇怪,都只作不见,继续低声说着话。   不想外头一声表妹,倒把两人都叫得一呆。   卓昭节还在想着游炬、任慎之不都去迎卓昭粹了吗?难道方才那随从看错了?就见被游家下仆拦住的是个自己不认识、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着一袭石青锦袍的少年,眉眼端正,面容温和,书卷气息极是浓重。   她正想说话,不想游灿看清楚了这少年,却哎呀一声,举袖掩嘴,先叫仆人放他过来,待那少年到了车边,才小声问:“表哥,你怎的在这里?”   第二十一章 白子静   听了游灿这一句表哥,卓昭节哪里还不知道,眼前这少年多半就是白子静了。   虽然白家年年都要特意预备她爱吃的蜜饯,到底只是二夫人的娘家,白家又有几个与卓昭节年纪仿佛的郎君,班氏身负替卓家抚养孙女的责任,当然不肯叫卓昭节经常到白家走动,白家通过二夫人,也晓得游家这个外孙女来历不俗,卓昭节偶尔几次去白家,白家的男子都是刻意回避的,免得弄出是非来,这白子静,虽然是游灿的未婚夫,但卓昭节还真没见过他,倒是白子静的姐姐白子华,卓昭节是见过好几次了。   就听白子静笑着道:“我随崔师兄他们来接人,方才看到游师弟,还道只是他和舅兄来接卓家郎君,没想到你们也来了。”因为他和游灿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两家又已是姻亲,所以白子静早就改了口称游炬为舅兄了,至于任慎之毕竟两人同在怀杏书院,相处之际习惯了同窗的称呼,故此就没改。   又向卓昭节微微颔首,笑道,“这位可是卓小娘?”   卓昭节就在车里向他一礼,道:“正是。”   寒暄了一句,游灿就好奇的问道:“崔师兄是谁?我方才听二哥说你们几个人里有崔山长的入室弟子,可就是他?”   “却不是,崔师兄是崔山长的族侄,但崔山长的考核还没通过,因此尚且不算崔山长之入室弟子,舅兄说的应该是崔师兄身边的那位宋师兄。”白子静含笑转身看了眼那崔师兄身畔几人,那几人也正颇为玩味的看着这边。   游灿语气里对崔山长的入室弟子很是推崇,却是因为这位怀杏书院的山长本身就是前科二甲出身,入室弟子中先后出了一位榜眼,并数十名进士,这十几年来江南走科举之途新晋的官吏,十有八.九是他门下出来的,但世传他门下硕果累累,也不全是教导有方,更兼眼力过人,凡是被他收为入室弟子的,基本上最多落榜个几次,蹉跎几科终也有所成就,所以这几年来,但凡被他收进门墙的学子,皆被视为准进士。   卓昭节却一眼认出了白子静所言的宋师兄,正是那次游若珩带她和游煊去青草湖垂钓,所遇见的怀杏书院学子之一的宋维仪,她当时对这宋维仪的印象很不好,盖因对方戏弄游煊,又使她着急许久的缘故,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今日她的心思又都放在了卓昭粹到来这件事上,就只看了一眼便转开,并不打算多事。   游灿不清楚青草湖边的事情,对宋维仪倒是感官不坏:“看着就是风度翩翩的样子,又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真真是个才貌俱全的好郎君。”   白子静笑道:“你说什么?”   游灿道:“我说那宋维仪看着不错……”说到这里就意识到了白子静问话的意思,面上一红,却强撑着道,“我就说他好,怎么样?”   白子静欲要说什么,却又看了眼卓昭节,笑着道:“好吧,他很好,那我呢?”   “你……”游灿正待说话,却也看了眼卓昭节,卓昭节就提起裙子招呼明合:“咱们先下去避一避罢,不然三表姐和未来三表姐夫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   游灿就嗔着抓住她手臂:“谁骂你了?我就是想母亲说别把你教得太泼辣……”   这话说得白子静不禁笑出了声:“噫,你也晓得你待我太泼辣啊?”   “我哪里泼辣了?”游灿立刻不认,啐他一口道。   卓昭节被她拉着下不了马车,就笑着说:“这拉着我不放难道是温柔不成?”   “卓家女郎真正明事理。”白子静一本正经道,“方才那声未来三表姐夫若是去掉未来二个字,那就更加贤德淑良深明大义了!”   卓昭节与几个使女、并马车附近听见这话的下人都哈哈大笑,游灿面上酡红,赶他道:“你走罢!卓家表哥就要到了,我得陪昭节去接。”   白子静被赶走,卓昭节兀自扬手和他告别,笑吟吟道:“未来三表姐夫,过几日白姐姐出阁,我三表姐可是缠了外祖母好几天要提前几日去陪她的,这一片苦心你可晓得?”   “你给我住嘴!”游灿满面通红,也不顾四周的人,扑上去就捂住她的嘴,对白子静喝道:“你还不快走!”   白子静笑着回到同伴之中,就有人打趣他:“子静弟,那边是谁家女郎,怎的对子静弟如此厚爱?临走之际尚且依依不舍、挥帕相送?”   “维仪兄不可作此言。”白子静含笑道,“那边是游翰林家的女眷,前来迎接姑家表兄。”   “原来是子静弟的未婚妻!”宋维仪虽然喜欢玩闹,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知道分寸的,何况游翰林——提到这三个字,青草湖边那位师伯面带厌恶的教训仿佛又在眼前浮现,这件事情他的老师崔南风还不知道,如果知道,还不知道要怎么教训他……他顿时就讪讪的道,“是我失礼了。”   白子静才和游灿说过话,又被卓昭节喊了几声三表姐夫——嗯,未来二字,卓昭节既然不愿意减掉,白子静就自己无视掉了,他如今心情正好,自然不会同宋维仪计较,却是崔山长的族侄崔含芝听见了个卓字,插话问道:“可是来接敏平侯之孙的?”   “正是。”白子静点了点头,就听崔含芝道:“咦,那倒也是咱们未来的师兄或师弟。”   宋维仪就问:“难道这位卓家郎君也是要到怀杏书院入读?”   “大约去年的时候,游老翰林亲自到叔父处提了此事,说是卓家郎君久慕叔父之才,想到叔父门下请教两年。”崔含芝道,“游老翰林与叔父本是同窗,而且明言若卓家郎君不投叔父眼缘,并不强求叔父收其为入室弟子,因此叔父就答应了下来。”   他说的时相正是时斓,怀杏书院出身——怀杏书院正是因他和游若珩并如今的山长崔南风同科列名,并囊括了头甲头名与二甲之首,才声名大震,有了江南第一院之称。   不过怀杏书院虽然栽培出这三名英才,但三人际遇却都不同,游若珩是个死读书的,做不了官,崔南风却不耐烦案牍生涯,比游若珩更早致仕回乡,接了恩师的任,执掌怀杏书院。   三人里论中榜名次和成就都以时斓为首,时斓中状元、跨马游街的时候正当年少,正是才貌俱全,先帝景宗特将爱女华容公主下降,本朝素有“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之说,时斓本就才华横溢,尚主之后,更是连连越级晋升,与同科进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堪称风头无二。   齐王之乱里,时斓虽然选择了持中不言,但因才华过人,今上宽宏,也没计较,甚至依旧让其做了内阁之首——至今信重不衰。   秣陵左近的人都知道早早致仕的游老翰林,虽然不擅言谈,也不喜交游,却是崔南风并时斓的师兄,游若珩也没强求崔南风一定收下卓昭粹,只不过到怀杏书院读两年书,堂堂敏平侯嫡孙,又有师兄的面子,崔南风当然不会要求卓昭粹和寻常学子一样先去考一场再进书院。   听了崔含芝的话,宋维仪还好,他毕竟已经被崔南风收入门内了,其余几人却都神情微妙起来——崔南风收下宋维仪后,虽然不是关门弟子,但也放出风声,只打算再收一两个弟子就不再收了,毕竟他年岁也大了,入室弟子调教起来太过耗费心神了些。   做了崔南风的入室弟子,所谓名师出高徒,单是名声上这一道,就比旁人要占去许多便宜了,固然科考是糊卷的,但殿试时,印象却是极重要的,崔南风的弟子,在这上头向来占便宜——圣人总要给时相些面子罢?更别说入仕之后,时相岂能不对师侄多加照料?   今日这里的几个人,包括白子静在内,都有竞争这最后一两个名额的意思,但如今却添了一个卓昭粹——这卓昭粹身份如此显赫,再有点才学,崔南风难道会拂了师兄的面子?   如今卓昭粹人还没下船,却已经先被几个同门当成了劲敌。   再说游灿同卓昭节这边,白子静走后,卓昭节又调笑了几句游灿,两人打闹几下,被使女提醒如今是在外头,才罢了手,游灿就咬牙切齿的发誓道:“瞧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做了什么表姐要收拾我?”卓昭节笑着道,“不过是客客气气的喊了一声人,合着亲戚之间称呼一句也不成吗?”   游灿一点她眉心:“你就促狭吧!回头那江十七再登门,哼哼!”到底她对江扶风印象不好,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吓唬卓昭节,因此就放低了声音说的。   卓昭节并不害怕,笑嘻嘻的附耳道:“再登门,表姐你可得记好了,凭那江家小舅舅好不好,万万莫要称赞他,不然,仔细未来表姐夫打翻了醋坛子呢!”   “叫你胡说!”游灿红着脸,啐道,“他哪有那么小气?”   “唉,我可没说未来表姐夫小气,不想表姐这就护上了。”卓昭节取笑道,“如今还没过门呢就护起了夫君,回去告诉二舅母你胳膊肘净往外拐……”   游灿正要不依的扭她,就见一个跟着游炬、任慎之去前头看着的随从飞奔过来,不及擦汗,忙道:“两位女郎现在过去吗?船上东西已经下得差不多了。”   卓昭节一惊,下意识道:“自然就去。”   游灿也不和她闹了,认真打量她几眼,替她正了正颈上的璎珞圈,又把系发的彩绦理好,笑着道:“走罢!说起来咱们都没见过大姑母旁的子女呢!”   第二十二章 兄妹相见   两人被使女下仆簇拥着开路到了栈桥上,却不见游炬和任慎之,就问方才报信的人:“人呢?”   那人笑着道:“船一停下,两位郎君就上船去寻了卓家郎君,帮着归置东西去了,方才是二郎君身边的人跑下来使小的去告诉两位女郎的,想来人就要下来了。”   游灿和卓昭节这才恍然。   没过多久,就见游炬和任慎之并一个锦袍少年走上甲板,见到下头游灿和卓昭节已经到了,游炬就对那锦袍少年含笑说了几句,因码头人多,游灿等人这边自是听不清楚的,那锦袍少年闻言立刻向卓昭节看了过来,面有激动之色,接着也不管游炬和任慎之了,几步就下了船,几乎是小跑到了卓昭节跟前,仔细打量她一番,方又惊又喜的道:“是小七?”   卓昭节见他这般激动,心里原本的生疏担忧去了一大半,暗松了口气,也有些自责自己多疑,微红了脸敛衽行礼,唤道:“八哥!”   卓昭粹忙伸手搀扶,打量着她,感慨道:“你才被送到江南时尚且在襁褓里,不过才这么大,看着瘦瘦弱弱的使人好不担心!我跟着母亲站在码头上看着载你和大哥、乳母的船远去,母亲说等你回来就是如大姐那样大的女郎了,不想那一别竟到如今才再见到!”   这番话说的卓昭节心头没来由的一酸,眼眶顿时就红了,游灿在旁,看他们兄妹眼看着就要相对而泣起来,就笑着圆场道:“相隔两地都是盼着念着,如今好容易见了面怎么欢喜的话还没说呢就要哭起来?不是应该高兴的么?”   卓昭粹到底是男子,激动失态也容易收敛,听见这声音看了游灿一眼,就笑着问:“这定然是三表妹了,我方才听二表哥说你特意陪着昭节来的。”   游灿道:“表哥说话却是客气了……”这时候游炬和任慎之已经替卓昭粹盘点过了所有的行李无误,正赶上来提醒,“表弟,后头又有船过来了,看着方向仿佛以为咱们这儿的船就要开走,所以正往这边开来,如今东西也齐了,是不是先把船家打发了?”   卓昭粹忙向北面一看,却见一艘比之卓家所雇之船更为华美的大船正气势汹汹的扑过来——看那架势,若是卓家所雇的这艘船不及时让开,他们就敢直接撞上来!   再看卓家雇的船,已经在忙忙的催人上帆解缆,预备让位了。   卓昭粹看着那船就是一皱眉,点头道:“既然东西齐了,船家任他们走罢,船资是上船时就付过的。”   游炬就指挥带来的仆人帮着卓昭粹的随从归类东西,又赶马车过来装。   卓昭粹见他帮忙,乐得多与久别的嫡亲妹妹说话,两人唏嘘了一阵,又各自说了些卓家游家的情形,正不胜感慨之间,却听哗啦一声水声!   码头离杭渠最近的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飞溅的浪花浇了一身!   却是方才那艘逼得卓昭粹所雇之船匆忙让位的华美大船耀武扬威般的停了过来,因速度急,亏得掌舵水手技巧高明才没撞到栈桥上,却也把杭渠的水面激得一阵浪涛滚滚——不仅岸边离得近的人被浇了一身水,杭渠里不远处几条小舟也在猝然之间被浪掀翻了两艘,好在江南无人不擅水,小舟上艄公落水后没多久就自己爬了起来,皆是对那船怒目而视!   卓昭粹固然没落到一身水的地步,也被溅湿了衣袍的一角,他转过身,眉头又皱了下,道:“这宁家小世子当真不成样子!”   “二哥认识那船的主人?”那船停得张扬,又殃及他人,卓昭粹也受了池鱼之殃,卓昭节自然也有些不忿,游灿的性情就更不能容忍了,正待令人扬声质问那船上之人,听卓昭粹这么一句,虽然极不喜这船上人,却仿佛有所忌惮一般,卓昭节忙拦住游灿问道。   毕竟卓昭粹已经是敏平侯的嫡孙,放在京中也是相当的身份了,能够叫他忌惮得被无故弄湿衣物,连说上一句都有些斟酌字句的人,恐怕来头不小,卓昭节怕游灿去问罪,遇见身份高贵又蛮不讲理之人反而下不了台,当下就先问卓昭粹。   果然卓昭粹道:“这船是纪阳长公主的,这回到江南来是送纪阳长公主最为疼爱的孙儿宁摇碧暂住,宁摇碧便是如今的祈国公之侄、雍城侯独子,此人嚣张跋扈、不肖狡诈,乃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与其他两家的不肖子弟并称为京中三霸,行事向来肆无忌惮,一个月前,只因路遇争道,竟将秦王世子打断了三根肋骨并几颗牙齿,气得周太妃跑到长秋宫,寻了淳于皇后号啕大哭,雍城侯因此发怒要重责他,不想纪阳长公主舍不得,就叫人把他送到江南来避一避风头,待雍城侯的怒火歇了再回去。”   闻言,游灿也歇了问罪的心思——这宁摇碧连秦王世子都打了,秦王可是今上的弟弟,先帝晚年所宠爱的周太妃之子,论起来还是宁摇碧的表叔,这既是以下犯上又是以卑凌尊的,纪阳长公主竟还舍不得做做样子罚他一罚——这种级别的纨绔却不是游家能惹的了。   就是卓家,卓昭粹见着了不也头疼得紧?   这时候卓昭粹的行李也装得差不多了,游炬就过来道:“咱们回去见祖父、祖母罢。”   卓昭粹忙又谢了他,因任慎之也过来了,少不得谢他们来接并帮忙之余,也要代卓昭节道上一声。   游灿就笑道:“表哥何必这样多礼,彼此都是骨肉血亲,何况表妹在游家,我也多个伴。”   一面说着,一面离了码头,迎面却撞见了崔含芝、宋维仪、白子静一行人联袂向栈桥走去,双方均有认识对方的人,自然也要招呼一声:“几位师兄要接的人可是来了?”   “游师弟说的不错。”崔含芝因是几人里最年长的,便代为回答。   等崔含芝等人过去了,游灿回头一看,咦道:“他们要接的竟是那宁摇碧吗?”   原本见游灿转过头去看,卓昭节正打算回去后取笑她,听了这么一句也回过头,却见码头上此刻的确只停了纪阳长公主一艘船,看崔含芝等人的方向,正是往那船而去。   “莫非那宁摇碧也要进怀杏书院?”游灿猜测着,卓昭粹顿时脸色一黑:“不至于吧?”   游灿没留意他神色,就道:“不然怎么会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亲自来接呢?”   刚才任慎之和崔含芝等人招呼时,卓昭粹并没有太留意,如今才知道刚才的都是自己未来同窗,也不禁停下脚步留意了下,果然见纪阳长公主的船上搭下跳板来,崔含芝一行人都上了甲板。   见他停下来看,游炬等人自也停下,他们刚才一直在帮卓昭粹收拾行李,并没有听到宁摇碧的来历,此刻就好奇的问:“这宁摇碧是谁?可是北地过来的学子,打算投考怀杏书院?”   “是雍城侯世子,纪阳长公主之孙。”卓昭粹解释道,“他在京中惹了祸,纪阳长公主就送他到江南暂住。”   “原来是位世子,怪道方才那船开得那般危急。”游炬不禁感慨了一句,因着江南富庶,读得起书的人多,自然在朝为官者也不少,尤其秣陵乃江南大城,如码头这样不乏贵人来往的地方,等闲人却是不敢怎么放肆的。   却见崔含芝等人在甲板上等了片刻,才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年走出来,因此刻离得有些远了,也看不清楚那少年长相,只瞧出他着了丹色袍服,因身份尊贵,那丹袍之中又织了金丝进去,虽然今日天色阴沉,并无日头,但软风吹过,就见那袍子上一闪一闪的折出光彩来,胸前腰间,俱有美玉闪烁、宝带琳琅,装束华贵,头上金环束发,说的话听不见,姿态却显然是傲慢的。   卓昭粹噫道:“居然当真是接的他?”   又自语道,“奇怪,这纨绔不是……他要进怀杏书院做什么?”   听他语气,可不只是看不惯这位宁世子,仿佛两人从前也有过过节一样。   旁人既不认识宁摇碧,如今也都急着迎了卓昭粹回去见游若珩和班氏,就道:“料想是慕名,趁着避祸的光景混上些日子,看在纪阳长公主的份上,崔山长也不能不应付一二。”   卓昭粹也这么认为,就不再看下去,一同到了游家的车马边,游炬提醒道:“表弟,我们替你备了一匹马,亦有马车,若是表弟才上岸乘马不适,不如就登车。”   “在船上闷了一路,我如今倒正好想乘马。”卓昭粹笑着谢了他,利落的蹬鞍上马,见状,明合、荔枝也都扶了卓昭节和游灿上车。   一路顺顺利利的进了城,到得游家门口,早有游炬的小厮跑前头报信,此刻游家早就大开中门,因为大房有孝在身,游霰又被游若珩下重手打得起不了榻,加上卓昭粹终究只是晚辈,就是游霖带着因为年纪小没跟去码头的游煊一起在大门处迎接,两边彼此打量了一眼,都忙不迭的彼此见礼,叙了几句路途辛苦,游霖就将卓昭粹往里让,道:“父亲、母亲是早早就念着了,粹郎不可耽搁,先去端颐苑见了二老。”   “昭粹也一路惦记着外祖父与外祖母……”卓昭粹一边寒暄,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往端颐苑拥去。   第二十三章 名额   游若珩和班氏仔细端详着头次见面的外孙,卓昭粹生的酷肖其父卓芳礼,不算俊秀,但眉眼端正,举止有度,对游家上下既亲热也恭敬,加上又是嫡亲血脉,游若珩和班氏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班氏看着看着就擦起了泪:“一晃眼的功夫你也这么大了,记得当初我们回江南的时候,律洁还抱在你母亲的手上呢!”律洁便是卓芳礼同游霁的长子卓昭质的字,卓昭质是比游烁还要年长几岁的,听班氏这么说,卓昭粹就莞尔道:“大哥如今也常常念叨外祖母,说外祖母亲手做的蒸糕连母亲做的都比不上的!”   当年班氏随游若珩宦于京中,所谓长安米贵,居不易,靠着游家祖上的一些产业,游家虽然还不至于要当家主母亲手下厨,但毕竟游若珩身为翰林,清贵却只能靠着不多不少的一点俸禄吃饭,为替儿孙计,班氏那时候过日子十分打算,糕点皆是亲自为之,她是江南土生土长之人,很会做几样江南风情的点心,给游若珩或游霰等人待客送人,花费极不大,也不失体面。   那时候得的最多的当然就是女婿家,卓昭质尤其的喜欢吃蒸糕。   此刻被卓昭粹提了起来,班氏不禁感慨万千,眼看她又要落泪,游若珩就咳嗽了一声,问道:“你功课如何?”   卓昭粹忙恭敬道:“先前在家中是由祖父的幕僚文先生一直教导着的,后来祖父也有所指点,一路南下时,在船上也不敢疏忽,只是昭粹资质愚钝,也不知道是否会给外祖父丢脸。”   游若珩木着脸道:“崔子和为人圆滑,只要你对经史还算熟悉,定不会为难你,只是要做他的入室弟子,却得他中意了。”子和是崔南风的字。   “还请外祖父指点。”卓昭粹这次南下,虽然不是势在必得,但也抱着极大的期望要考进崔南风名下的,此刻听了游若珩的话,不禁脱口道。   就听游若珩道:“他自有一套看人的标准……”   见他们当众就说起了卓昭粹此来的目的,班氏有些不悦,舍不得埋怨外孙,就叱游若珩:“外孙才到,有什么话也等他见齐了长辈再说罢!”   卓昭粹也醒悟过来此刻不宜深谈,忙笑着认错:“是昭粹失礼。”   班氏就与他介绍起了屋子里的人——游家所有姻亲里头,以卓家门楣最高,又是班氏最疼爱的女儿所出,此刻端颐苑里济济一堂,除了不能起榻的大房父子,并巫曼娘需要照料丈夫、不方便独自过来外,其余三房在家里的连嫡带庶的都到齐了,原本游姿也该来,但她身子不好是一个,也怕碍了班氏的眼,就告了罪。   游霰、游烁都没到,游炎是早就回了震城黄家了,大房就是游勉能够过来意思意思,十二岁的游勉长的眉目清秀,但人看起来很是怯懦,他怯生生的代父兄告罪,期期艾艾的拿出大房预备的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见面礼,卓昭粹忙亲手接了,又问候几句游霰和游烁——这会他还以为这父子两个是当真染了风寒,还说身边老仆带有正对风寒的方子,一会就给大房送去,游勉闻言脸就红了。   这情况还是二夫人机灵,忙笑着把话头接过去,又暗中推着游霖也说了几句话,照例给了见面礼,卓昭粹这边自然也有游霁备好的心意呈上。   三房游震是同辈里生的最好的一个,虽然年近四旬,却依旧面若冠玉、美髯长身,倒是他身边的三夫人连氏容貌平平,眉宇之间一股怨怼之气,即使在端颐苑里也难消除,因为游震虽然生的好,却是极风流的一个人。   纵然被重视门风的游若珩和班氏约束着不敢公开的去秦楼楚馆之地一掷千金的闹腾,但花枝招展能歌擅舞的小娘却是一个接一个的买进来,固然那些人这些年也才生了一个庶女游怜,但三夫人对比妯娌——大房姬妾不少,可游霰做过官,江氏好歹还混了个诰命,游震却是徒生了一副俊美的容貌,文不成武不就的还一个劲买人进门,二房、四房加起来也没什么妾侍碍眼……连氏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游家媳妇里头最亏的那个,便是她所生的三房如今唯一的一个儿子游炽考进了怀杏书院,也难消心头遗憾。   四房的游霄作为幼子,少得父母偏爱,他幼喜读书,也有些天分,奈何时运不济,单举人就考了三次才勉强过关,春闱前后考了数科也没中,如今膝下有了二子,到底也没全死心,不肯接手家业,仍旧日日闭门苦读,四夫人边氏是个极为贤淑的女子,性情温柔得近乎懦弱,一向以夫为天,游霄说什么她听什么,向来就没有自己的主意,若是赶上了游霰、游震这样的丈夫,边氏自然是得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去了,不过边氏也是命好,游家四房里唯一没有妾的就是四房,这倒不全是游霄对边氏情深义重,更多的原因就是游霄挂心仕途,不肯分心,加上边氏至今已经生了二子,班氏也不是那种闲得没事主动往儿子房里塞人的婆婆,论起来游家这些媳妇里边氏倒是过的最舒心。   卓昭粹一路拜见舅父舅母们,一路思忖着他们各自的性情为人。   长辈们见毕,就轮到了平辈,游炬、任慎之在码头接人时已经正式见过礼,如今少不得又要重见一次,因为游灼、游炎都没回来,下面就是也见过了的游灿,带着堂妹游灵、游怜、堂弟游煊拜见表兄。   游灵和游怜都是三房的女郎,一嫡一庶,但粗看起来都仿佛同母所出一样,皆是沉默得紧,细看才能分辨游灵的沉默,是严肃,游怜却是谨慎,相比两个堂姐,游煊这个四房嫡幼子却是又活泼又爱闹,叫了声表哥,就一点也不认生的唧唧喳喳起来,惹得班氏皱眉斥了他两次,又被边氏拉到一边才意犹未尽的住了口。   如此一番见礼毕,也到了开饭的时候,班氏正待招呼卓昭粹歇一歇,卓昭粹却又整顿衣冠,叫过卓昭节,一起跪了下来,正色道:“此番来之前,父母有命,令我带昭节一起,必要代他们叩谢外祖合家养育昭节之恩的!”   说着就行起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卓昭节忙跟着照做。   班氏听了又落泪道:“都是自家骨肉,他们恁得多礼做什么?”叫珊瑚和珍珠上去扶,但卓昭粹到底还是和卓昭节行完了礼,又对四房长辈行礼致谢,连游勉也被迫代游霰受了几拜,二夫人和三夫人、四夫人也不免落了泪,上前又劝慰了一番班氏,一起搀了兄妹两个起来,少不得哭着回忆一番游霁没出阁的光景,这样使人打水进来,上上下下都梳洗过了,才传了席。   班氏为了外孙,是特意提前请了个会做北方菜肴的厨子的,席上就是南北各半,卓昭粹对外祖母的这番用心少不得又要谢一回。   用过了饭,游若珩就将卓昭粹叫到书房里去说进怀杏书院的事情了,因班氏一上午为了等外孙,特意早起,再加上中间哭了几次,用过午饭就觉得疲惫,这会就要小睡片刻,没有像往常那样留下外孙女、孙女、孙儿说话,卓昭节就和游灿告退下去。   一出端颐苑,游灿叫使女都退开些,悄悄的和卓昭节咬耳朵:“你可发现三婶今儿的脸色不太好?”   “咦?”   “唉,你今儿心思想是都放在卓表哥身上了。”游灿道,“先前卓表哥和祖父说起了进怀杏书院的事情,我看三婶的脸啊,刷的就黑了下来!若不是三叔瞪她一眼,指不定就要说话了。”   卓昭节一呆,随即明白了过来:“三表哥……”她虽然没听见码头上崔含芝与同窗说的那番话,但也从卓昭粹刚才一见游若珩就迫不及待说起了拜进崔南风门下之事,推测出来三夫人为什么不高兴了——三房的游炽如今也在怀杏书院,一直都没拜师,对外说是游炽年纪还小,根基浅薄,好生磨砺磨砺……无非也是冲着崔南风入室弟子去的。   游若珩对教导子孙很有耐心,但要他拿出师兄的架子来压着崔南风一定要收自己孙儿为徒,他却做不到,崔南风的弟子如今俨然是南北咸知的一块招牌,即使是同窗师兄的晚辈,没点把握,他也是不肯收的,免得砸了自家名号。   “可不正是?”游灿道,“像十一表哥,他不久前田先生收到了门下,田先生虽然不及崔山长那么名满天下,自己也没中过榜,但也教导出过三五个进士的,崔山长也不至于去抢了田先生的学生!听说三弟也不是没机会拜进田先生门下,之所以没有,还不是为了想叫崔山长看上吗?只是不是我灭自己堂弟威风长表哥志气,表哥的才学我不清楚,不过三弟进怀杏书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又有祖父的面子在,如果崔山长要收,恐怕早就收了,你看之前的宋维仪也年轻得紧呢……可见三弟希望不太大啊!”   游灿话里虽然是替卓昭粹分辩,到底有些遗憾。毕竟游若珩与怀杏书院渊源那么深,结果游家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晚辈能够考进崔南风门下,实在有点丢脸。   “希望再不大,到底也是有个指望的。”卓昭节沉吟道,“这事倒是我没想到了……还有五表弟呢!”   游灿道:“四叔和四婶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四叔虽然读书读的有些迂,老爱同咱们说什么女子当三从四德、娴静淑仪之类的话,可却不是那嫉妒的人,四婶更是把贤良淑德恭敬谦让八个字刻到了骨子里!他们才不会觉得表哥来是抢了五弟的机会,也就三婶这么想。”   卓昭节不由皱紧了眉,游灿安慰她道:“我和你说三婶,就是叫你做好预备,怕是她这两日遇见你,少不得要说上几句酸话,你也知道三叔那个人,三婶一向又好强,她就是那个脾气,说了什么你可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怪三舅母,只是……”卓昭节是在游家养大的,别看今日连氏为着儿子生了气,平常她待卓昭节也不坏,每次娘家送了东西,或者给游灵预备什么,都也少不了卓昭节一份的,固然游灿说游炽拜进崔南风门下希望不大,卓昭节也认同,但连氏的心情她也能理解——毕竟游炽才是游若珩的嫡亲孙儿,可游若珩也没给游炽活动着拜进崔南风门下,倒是卓昭粹一来,游若珩就亲自指点上了,连氏心里哪能不怨怼呢?   一边是舅母和表弟,一边是嫡亲兄长,卓昭节思来想去也只能叹了口气:“咱们不说这个了。”   游灿就笑着道:“你若是觉得这几日在家里待着尴尬,左右表哥也接到了,不如就到白家去罢?白家姐姐是月中出阁,咱们提前几天过去陪她住着也无妨的。”   卓昭节听了这话,就诡异的看着她,看得游灿渐渐红脸,跺脚道:“你看我干什么?若是不想去就不去好了!”   “我若是当真说不想去,指不定背后被怨怼成什么样子呢!”卓昭节似笑非笑的说道,游灿脸色更红,嚷道:“那不要去了!”   卓昭节笑道:“当真不去?”   游灿道:“当真不去……不过,到时候白家姐姐怨你,我可不管!”   “啊哟,白四姐姐都被你抬出来了。”卓昭节道,“我若不去,还不得被你和你未来大姑子一起怨死?”   游灿啐道:“你不去算了!”   见她真要生气了,卓昭节也不敢再逗下去,忙笑着道:“去的去的,我才和未来三表姐夫说了消息,回头就坑他一把,这怎么能行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游灿掐了一把,赶紧看了看左右,嗔道:“你要死了!这话在外头开开玩笑也还罢了,在家里说被长辈们听见,我怎么办?”   第二十四章 侯门深似海   虽然两人商议好了提前去白家陪伴白子华,但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到底得问了班氏的意思,因卓昭粹才到,游灿也还罢了,卓昭节这个嫡亲又是多年不见的妹妹总要与卓昭粹说说话再出门,不然就显得敷衍了。   游灿也知道这点,与卓昭节约好了明后日去班氏跟前请求,就回了二房。   晚饭前,珊瑚到缤蔚院,同卓昭节道:“老夫人说,七娘晚饭就和卓家八郎用罢,先前午饭就算接风,知道七娘和八郎都是盼着能够私下说说话的,都是自家人,意思到了就成了。”   卓昭节忙问:“那么晚饭摆在我这边?”   “自然是的。”珊瑚笑着道,“虽然卓八郎住的翠岫院也宽敞,但老夫人想着用过饭后,若七娘回缤蔚院来恐怕不便,叫卓八郎说完话回翠岫院去好了。”   如此晚饭摆过来,比平常丰盛了许多,不多时卓昭粹也被游炬送了过来,卓昭节自然要意思意思留游炬一起用,游炬笑道:“你们嫡亲兄妹多年不见,如今正好说一说两地情景,我留下来做什么?”   卓昭粹送了几步游炬,回来之后,与卓昭节相对倒是先有些生疏的尴尬,随即才道:“我这回带来的人怕是昭节还不认识罢?”   就介绍了随他过来的贴身小厮名叫卓缓的,另有两个服侍的老仆,并若干护卫,因为如今已经到了游家,护卫就住了前院,并不到后面来,只在出门时才跟着,老仆留在翠岫院,就带了卓缓过来。   听卓缓姓卓,卓昭节猜测他许是敏平侯府的家生子,卓缓上来给她磕头见礼,卓昭节就叫明合赏了他一个荷包,里头装了一两银钱,也算略为丰厚了,只见卓缓接了,神色不动,卓昭节心想约莫是长安风气比江南奢华,或者就是这小厮沉得住气——江南这边下仆逢年节拿个百十个钱的赏钱也差不多了,像上回卓昭节赏四个贴身使女每人一副赤金坠子,已经属于难得的厚赐,却和她误以为自己重病将亡,忽然峰回路转,大悲大喜之下出手格外大方有关系。   卓昭节也将四个贴身使女都介绍了,卓昭粹斯斯文文的说了几句客气话,四个使女都晓得这番客气多半还是因为她们是游家的奴仆的缘故——原本,卓芳礼和游霁决定把女儿送到江南来养时,因为情况紧急,等不到游家派人北上,卓家那边,两人又脱不开身,也没旁的人可以委托,只有叫当时才十三岁的长子卓昭质带人送了卓昭节到秣陵。   当时送过来时,敏平侯的嫡亲孙女,当然身边也配了服侍的人的,是两个乳母、四个大使女、若干小使女,并些杂役护卫之类,浩浩荡荡有许多人。   只是卓昭质到后,另有一封信悄悄的给了班氏,却是游霁亲自所书,道是这些人里怕是有那继婆婆的眼线耳目,尽量能不用就不用,免得出事,班氏见了信,哪里敢叫那些人近卓昭节的身?借口那些人水土不服,都打发了,只将卓昭节抱在自己房里亲自带着,等卓昭节年岁渐长,开始独居,才亲自挑选了明吟四个服侍她。   待兄妹两个被伺候着入了席,略让了几道菜,生疏感去了许多,说话也随意起来,卓昭节先问父母,卓昭粹便道:“父亲母亲身子都是好的,说起来,你送到江南的第五年,咱们倒又多了个的弟弟,名叫知安,他不曾见过你,我来时,跟到船上不肯下去,嚷着要和我一起来看你呢!只是他身体也不太好,母亲不放心他旅途劳顿,叫人硬把他抱下去了。”   又说,“十一表哥和五姐都已经为人父母,咱们的两个侄儿无忧、无忌都十分聪明伶俐,也挂念着你,五姐嫁的是居阳伯的嫡长子,如今膝下也有了一个亲生子,单名一个淳字的,是咱们外甥。”   卓昭节如今还没回卓家,对长安也不甚了解,连居阳伯是谁也不知道,也没什么可问的,至于弟弟……听名字没从昭字就晓得不是嫡出,便问卓昭粹:“我听外祖母说八哥过来是要在这儿读上两年书的,届时与我一同回去?”   “不错。”卓昭粹点一点头,犹豫了一下,挥退众人,方低声道,“其实,这回过来,父亲是极希望我能够成为崔山长的入室弟子的!”   “这是为何?”卓昭节诧异道,成为崔南风的入室弟子,固然是许多人梦寐以求之事,但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为了富贵二字,论起来敏平侯乃是公侯权贵,累世公卿的人物,作为他的嫡孙,为何还要如此看重一个入室弟子的名份?   就听卓昭粹正色道:“昭节,你素来在江南,年纪也小,许是不知道长安的事情!这次来前,母亲私下里就与我交代,要我务必在你回长安前,将卓家、长安的形势与你说全了,免得你回去后一头雾水,有行差踏错!”   卓昭节一皱眉,只听卓昭粹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好奇我堂堂敏平侯嫡孙,还要跑到江南来同众多学子争夺一个山长的入室弟子!但你大约不知道罢?虽然敏平侯是咱们的亲祖父,咱们的父亲也是他元配发妻所出,可那爵位却未必轮得到咱们父亲!届时……咱们家也不过靠着父亲,父亲他乃是正四品的官职,私下里做兄长的同你说句实话,四品官在地方上或者是极高的了,放在京中就不算什么,何况父亲虽然中过举,考进士却是一直没中的,这四品官还是祖父设法替他弄来的,不过一个散衔……”   见卓昭节沉吟不语,卓昭粹叹了口气,道:“也罢,我先将卓家的人与事从头给你说一说——咱们卓家如今有五房人,侯府里头还住着一个没出阁的姑母,只比你长一岁。   “大伯与咱们父亲并大姑姑俱是同母,乃是祖父元配发妻、即咱们嫡亲祖母的子女,说起来咱们祖母也是名门望族出身,还是先帝时候的外戚,只是今上初登基的时候齐王叛乱,将梁家也拖下了水,这才倒了,本来这件事情因为祖父向来支持今上,没涉及到咱们祖母,只是……”   他苦笑了下,低之又低的道,“咱们如今那位继祖母,本是祖父的嫡亲表妹,先前曾祖母在的时候就有意聘她为媳,因为曾祖父中意咱们祖母才没嫁得成,但这位继祖母对祖父极为专情,咱们祖母嫁过门后,她竟闭门不出,发誓终身不嫁!梁家出事后,祖母偶然发现她私下里与祖父有书信往来,那时候祖母忧心家人,本就心绪极坏,一时冲动,为此和祖父大闹了一场……没多久连气带病死了……”顿了一顿,卓昭粹才道,“因此大伯与大姑姑、父亲与祖父就都存下了罅隙。”   卓昭节没想到嫡亲祖母去世、并继祖母进门还有这样的内情,不禁愕然不语。   “因为当时祖母闹得不小,祖父……很是没了面子,不免心存怨怼,后来祖母去世,一满百日,祖父就索性娶了如今的继祖母进门来……大姑姑为了这个再没回过卓家,大伯和父亲也对继祖母十分厌恶,祖父……自然也是不高兴的。”卓昭粹低声道,“后来继祖母生了五叔和小姑,祖父是极喜欢他们的。”   说到此处,卓昭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道,“偏咱们大伯与大伯母都是极好的人,却始终没有嫡子,所以……”   卓昭节因为早就听班氏说过,自己那祖父偏疼继室,并继室所出的子女,如今看来,敏平侯曾孙都有了好几个了,还不立世子,二房、三房左右是庶出,在三个嫡子跟前没什么可争夺的,但大房、四房却不能不急了。   果然卓昭粹苦笑着继续道:“是以这次我到江南来,亦是父亲的打算,祖父虽然与大伯并父亲有罅隙,但很喜欢子孙成材,先前听说我要到怀杏书院来时,就特意叫了我过去,勉励一番,且给了我一套极好的文具,我若能够拜进崔山长门下,想来五叔读书也只是平平,祖父未必就会被那沈氏撺掇了去。”   那沈氏大约就是敏平侯的继夫人了。   卓昭节沉吟着,这么听来,卓家的情况的确比游家复杂多了,论理呢,自己的大伯是元配嫡长子,据着礼法,这爵位定然是他的,可偏偏大伯没有嫡子,敏平侯若是以此为借口,另立其他嫡子,卓芳礼的优势却也不明显了——卓昭粹说敏平侯喜欢有才能的子孙,偏偏卓芳礼书读的很一般,不过一个举人,那继室所出的五叔算着年纪应该也不大,纵然还没中举,好歹他还年轻,又有生母沈氏在敏平侯跟前替他说好话,指不定敏平侯就觉得他比兄长们都有前途呢?   何况偏疼幼子本是人之常情……敏平侯还和长子、四子都存下过罅隙……   原本卓昭节听说卓昭粹南下,还道他只是随意游学,并顺道接自己回去,如今看来却是想方设法的想入了崔南风门下了……   本来,卓昭节还想着这么个入室弟子对于卓昭粹的身份来说未必就很重要,为此叫三舅母不高兴,到底心里过意不去,若是卓昭粹可以让,不如就让了算了,如今听卓昭粹说了缘故,方觉得自己先前想的却太过天真了些……   而且听着卓昭粹描述的敏平侯这个祖父的为人,她忍不住拿游霰比了比,若这位祖父也是偏心只喜欢有出息能干的子孙的……如果敏平侯不是这样的人,班氏又怎么会对着外孙女骂舅舅呢?   她心头一沉。   第二十五章 三房   卓昭粹急于拜入崔南风门下,匆匆向卓昭节交代了长安卓家的局势,次日,去大房探了探病,自第三日起被游霰领着见了几门亲戚,到第五日就由游若珩亲自带着、收拾行李去了怀杏书院。   这一日游若珩和卓昭粹前脚刚走,后脚游灿就拉着卓昭节到班氏跟前,提出要去白家陪伴白子华:“四表姐如今愁得紧,当初回来的时候,我就答应她早几日去作陪的,人岂能无信?祖母答应了我吧!昭节也去!”   班氏含着笑道:“一般的表哥,一个打小常见,另一个远道而来,重此轻彼得这般明显,我都看不下去要替朝粹道声屈了。”   “祖母!”游灿见班氏打趣自己,附近侍婢都纷纷掩袖窃笑,面色一红,道,“卓表哥来江南是要读书上进的,又不是过来游山玩水的,纵然是,表哥也自有兄长们陪伴呀!何况这回我是去陪表姐,又和表哥什么事情呢?祖母尽会欺负我!”   班氏见她要恼了,这才道:“你去也可,问问你们四妹妹去不去,那孩子成日里在房里绣花绣草的,虽然淑娴却也太静了些,连几家小娘子都认不全呢,借这个机会,她若是愿意出门,你们姊妹几个也好有个照应。”   游灿听她准了,大喜道:“我们这就去问四妹!”   路上她和卓昭节道:“我打赌四妹一定不去!”   “我可不和你赌。”卓昭节撇嘴道,“四表妹的安静是合府里都出了名的。”   虽然两个人都笃定了游灵是不肯出门的,但既然班氏说了,到底还是去了三房。偏不巧,两人才到三房附近,就听见了三夫人的骂声、并女子嘤嘤的哭泣声,闻声,两人忍不住都站住了脚……   “要不,咱们明儿再来问四表妹?”卓昭节因为卓昭粹的事情,如今本就有些怕见三夫人,恰好赶上了三夫人在发作姬妾,越发的不想进去了,游灿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宜上前,只是她惦记着白子静,到底不想再拖延一日,就对荔枝道:“你进去问!”   荔枝满面为难之色,道:“婢子倒不怕惹了三夫人生气,只是四娘她一向重礼数,既然是老夫人发话,却是婢子去问,这……”   表姐妹两个对望一眼,都是一阵头疼——荔枝说的没错,游灵极重礼数,她待别人向来有礼,若是旁人随意敷衍她,她可也是不肯依的。   游灿权衡了片刻,到底想去白家之心占了上风,咬牙道:“还是咱们去吧!”   卓昭节赶紧道:“你是晓得我……”   “你忍心叫我独自过去听三婶的酸言酸语?”游灿拉着她不肯放,两人僵持了片刻,卓昭节只得同意,于是一起过去叩响了三房的大门,大门本是虚掩的,里头三夫人又正骂得起劲,敲了几下竟都没人应,游灿心急,就索性自己推开,进去道:“三婶!”   三夫人转头一看,见是侄女与外甥女一起进来,就停了骂姬妾,道:“哟,今儿你们怎么过来了?”   游灿赔笑道:“我们来看四妹。”   “是老夫人的意思吧?”三夫人不阴不阳的道,“平常你们年岁虽然相近,却是一向和她玩不到一起去的,也难怪,她那闷葫芦的性.子,我这个做娘的看着都觉得气闷,你们不喜欢她也是寻常,说起来她虽然闷了点但也不是不用心,只是命不好不招人疼又能怎么样!”   说着眼风一扫卓昭节,哼道,“昭节,你说是不是呀?”   卓昭节一听这话就晓得三夫人是气愤游若珩偏心,说话自然就怪了,她抿了抿嘴,道:“三舅母说笑了,四表妹若是不招人疼,外祖母怎么会叫我们来寻她呢?可见至少外祖母是疼她的。”   三夫人一噎,这时候阶下的姬妾因才受了刑,吃痛,没忍住呜咽了几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便又喝道:“停下来做什么?与我往死里打!”   待那边又抄起竹鞭打了起来,三夫人这才复问她们:“老夫人使你们来寻灵娘做什么?”   “这个月我表姐出阁,想多邀几个姊妹去陪她,原本我们怕打扰了四妹,只是祖母说如今正逢春日,兴许四妹喜欢出一出门。”游灿忙道。   三夫人哼道:“她呀,会出去才怪!小小年纪,成日里死气沉沉!”这么说着,就道,“你们去吧。”   游灿和卓昭节道了谢,这才悄悄上了回廊,往游灵的屋子去,经过那姬妾附近时,两人不免扫了一眼,却见是游震极喜欢的、去年十月才进门的一个妾,唤作翠翘的,如今被几个粗使仆妇七手八脚的按在了庭中青石上,一身绮裳早被打烂了几处,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怎么惹了三夫人。   不过游震对这翠翘一向喜欢得紧,今日他出去会友了,等回来看到,少不得又要与三夫人争执,三房里的热闹就是这么一直不断的……   游灵屋子里伺候的四个大使女是禾字打头,依次是禾蓝、禾青、禾红、禾橙。   游灿和卓昭节才走到游灵屋子附近,恰好禾蓝手里拿着东西出来,在回廊上看见,忙道:“三娘与七娘来了?”   里头游灵自也听见,片刻后,就见她衣裙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出来,规规矩矩的下了回廊来迎接——游灵生的却是像了游震,眉目清秀、头发乌黑,是个俏丽的小美人胚子,只是脸色惯常严肃,虽然以她的年纪这严肃看着往往有些可笑,但通身却没什么十二岁女孩子应有的活力,只是很平淡的问候:“三姐、七表姐。”   游灿性情与她不类,此刻就不罗嗦,直截了当道:“我与昭节打算去白家陪伴白家就要出阁的四娘子,即是我表姐,她也想请你去的,何况祖母说如今正逢春日,你一直不出门,怕你闷着,叫我们来问问你,你可去吗?”   果然游灿即使提了白子华和班氏,游灵却是眼都不眨一下便回绝道:“我这儿有幅夏日越山图,才绣到了一半,正是离不开的时候,祖母和白家娘子好意,我却是不能消受了,劳两位姐姐走这一趟。”   游灿和卓昭节早知道她定然不去,只是也不能就问这么一声,卓昭节就劝道:“四表妹总这样在屋子里绣花也要仔细眼神,莫如出去松快松快。”   “谢七表姐关心,不过我绣着花才长精神,出去了怕反而心不定。”游灵干脆的道。   见这情况,两人也不再多言,道:“那我们先走了,回来与你带爱吃的糕点蜜饯。”   游灵又道了谢,却忽然想到一事,道:“两位姐姐且留步,我想起来我这儿有连家方才送过来的樱桃,怕是母亲今日事情繁忙,还不及给各处送去。”   “既然一会咱们也有的,又何必再吃你这里的份?”游灿急着去白家,才没心思尝什么樱桃,立刻拒绝道。   游灵就道:“你们亲自过来问我去不去白家,怎能茶都不喝一盏就走?这哪里是待客之道?好歹进来喝盏茶,吃些樱桃再走罢?”   游灿一阵的头疼,却也晓得游灵对这些礼节最是讲究不过,到底捱不过她,只得与卓昭节脱了木屐进去,果然看到偏屋里,隔着一副水精帘,是一架约莫两丈来阔的绣架,上头似有山水痕迹。   既然已经进了来,游灿就有闲心问几句了:“可是时相的夏日越山图?”   “正是。”游灵指挥着禾蓝、禾红沏茶上樱桃,一面道,“就是时相贺祖父五十寿辰的那一幅,我前两日与祖父借了来,想照着样子绣一幅。”   “四表妹的绣技越发精湛了。”卓昭节过去掀帘看了看,回来就惊叹道,“竟是神韵栩栩!”   游灵虽然极爱刺绣,但听了这夸奖却也没什么欢喜之色,淡淡的道:“七表姐若是喜欢,绣好之后送与你就是。”   虽然游灵因为喜欢刺绣的缘故,没少给家里的上上下下做东西,但都是些小件,如今这幅越山图应是她所绣的最大一件,别说绣技精湛了,就是绣技平平,单是这么大的一幅,也极不容易,卓昭节本想着她纵然不是为了孝敬长辈,总也该摆在自己屋子里,听了这话就有点受宠若惊:“当真?”   “自然是真的。”见她一副又惊又喜又不太好意思的模样,游灵终于露出些许笑色,“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才绣着玩的,又没打算用来做什么,七表姐喜欢,正好拿了去。”   卓昭节很是欣喜,又觉得有些平白得她好处,没什么回报,仔细想了想就道:“我也不能白拿你的——我那儿有副碧玉耳坠,回头给你送来。”   游灵也不推辞,道:“好。”   游灿这时候喝了茶,吃了樱桃,觉得游灵待客的兴致应该够了,就起身道:“我们今儿还要去白家,得回去收拾了,那耳坠子,等表妹从白家回来再与你送来吧?”   “不急的。”游灵道,又叫人装了一小兜樱桃,硬是让她们带走,两人推辞不过收了,被她送到门口,游灿听见前头三夫人还在料理那翠翘,眼珠一转,对游灵道:“四妹,你叫个人陪我们走后门罢,经夹巷再到前头去,前头三婶忙着咱们就不去打扰了。”   游灵向前头声音传来的地方望了望,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道:“就叫禾蓝陪了你们去吧。”   路上,游灿少不得问几句禾蓝:“那翠翘怎么回事?”   “还不是今儿连家送樱桃来惹的事?”禾蓝啐道,“因怕晚了被日头晒到不新鲜,所以是清早送来的,那会郎主还没走呢,见到了,就叫夫人给翠翘多留些,说翠翘前两日还在惦记着想吃樱桃,夫人就道,这是她娘家送来,分给各房是应该的,一个十两银子买进来的小妾是什么东西,也配当成正经的亲戚看?郎主不高兴,就呵斥了几句夫人,又执意拿了一篮进去给了翠翘——方才,恰好有人来寻郎主,郎主出去,夫人就带人到翠翘房里,把那篮子樱桃都泼地上踩烂了,把翠翘拖到庭中动家法。”   “咦,这翠翘倒也会生事。”游灿皱眉,“三婶家里送来的樱桃,关她什么事?”   “其实郎主偏爱她,私下里可没少给她私房钱,连婢子都听到了,说翠翘时常打发了人出去买这买那呢,偏樱桃就买不得?分明是知道连家有个樱桃林,每年这会总要送些来,故意挑唆!”禾蓝是游灵的使女,自然向着三夫人说话,知道游灿和卓昭节固然是晚辈,却都是班氏所宠爱的,自然要在她们跟前替三夫人说明,“大房里那两个害得阿公和老夫人在江家跟前赔了多少不是,婢子看这翠翘也不安分呢!”   游灿却不上当,笑着道:“这些咱们晚辈可也管不了,也只能听一听罢了。”   第二十六章 白四娘子   虽然与禾蓝说了不管,可去白家之前,再到班氏跟前告诉,游灿还是说了一句:“祖母这里收到樱桃了吗?方才我们在四妹那里却是先尝上了,说起来也怪可惜的,原本各处还可以多分一点呢,偏偏有一大篮子都被糟蹋了。”   班氏就随口问:“莫非撒了地上?”   “撒了地上洗干净了也就罢了。”游灿笑了笑,“据说是那边叫翠翘的妾哄得三叔直接提了一篮子去给了她,三婶气不过,这会正拿了那妾立规矩……”   听到这里,班氏哪里还不明白她提樱桃的意思?当下就深深看她一眼,责备道:“不可妄议长辈!”   游灿抿嘴道:“我这不是怕三叔回来,听了谗言与三婶起误会么?”   班氏道:“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去了白家可不许这样多嘴!不然就别去了!”   “是!”闻言,游灿忙正色答应下来,班氏又对卓昭节道:“看好了她,别丢了咱们游家的脸。”   卓昭节笑着道:“外祖母放心,表姐有分寸着呢!”   她们这边出了门,班氏就吩咐珊瑚亲自到二门处守着,等游震回来,先叫了他过来见自己。   此事按下不表,却说卓昭节这边,到得白家也没费多少功夫,皆因白家与游家同为秣陵书香门第,一个住城西,一个住城南,离得并不十分远。   这白家近几代来出过两位知府、三位知县,如今有一个知府一个知县在还任,都不在江南,一个在闽南,一个在北方,虽然论出过仕的子弟是比游家多的,却未出过朝官,何况翰林清贵,白家的声望自要比游家低上一些,因此对游家一向亲热。   如今白家老夫人吕氏在堂,白家阿公却是早已去世了,与游家一样,长者在堂,故尚未分开——白家这两代人丁不及游家兴旺,一共是三房人,另有两个庶出的女郎都是远嫁的,唯一的嫡女就是游家二夫人白氏了。   要出阁的白四娘子白子华,是白家大房的女郎,她的两个叔叔都在任上,家眷亦随了任,偏她又是大房次女,上头只一个姐姐是白家大娘子,早就出嫁——去年难产去世了的,下头就是一个嫡出妹妹和两个庶妹,那三个妹妹里最大的今年也才七岁,因此临近出阁才要缠着旁人家的女郎来陪——毕竟自家妹妹年纪太小,陪着她也不能说什么。   白家的序行却是男女同列,白子华上头有一个姐姐两个兄长,白三郎是白家二房里的,如今随父在任,不在家中,白子华自己要出阁了,出来迎接的就是白二郎的妻子孟氏,即游灿不甚喜欢的那孟小娘的嫡亲堂姐、亦是如今秣陵太守的侄女。   孟氏年约双十,圆脸丰颊,看着倒和游灿有些神似,她是个活泼善谑的性.子,虽然不做小娘子好几年了,却一向很能与小娘子们打成一片,这会见了两人进来,就笑着道:“我想着你们都不是外人,就这么出来迎了,不想见着了才晓得要后悔,这么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往这儿一站,我瞧着旁边花花草草都不精神了,我自己更是灰扑扑的!”   孟氏论起来是游灿的表嫂,将来两个人还会是妯娌,游灿就道:“大表嫂若是灰扑扑的,这天下人都要变做没颜色的了。”就笑着问她,“四表姐如今可好些了?”   虽然白子静已经对游家改了口,游灿到底是女孩子,面嫩,便仍旧照着外祖家的称呼来。   说到这个,孟氏就叹了口气,苦笑着道:“她啊如今还是紧张得不得了,这不,这两日光景才喝了一碗粥,还是祖母亲自劝下去的——那林家郎君她自己也在屏风后看过呀,是个精精神神的小郎君,与咱们白家门当户对的,听说读书也极好,叫我说这样的夫婿与咱们四娘正相般配,偏她如今就是百般的吃不下睡不好,临近好日子反倒瘦了下来,问吧又问不出什么,看得老夫人心疼极了!”   又说她们,“亏得你们过来,不然我都要想去请了。”   一面说着,孟氏一面打发了人去告诉白子华,又引她们先去拜见老夫人吕氏。   吕老夫人年岁与班氏仿佛,身材发福,面颊圆圆,看着很是慈祥,在游灿和卓昭节的印象里,她也的确是个慈祥和善的老夫人,对子孙向来是疼爱的,对旁人家的晚辈也很和蔼,见着游灿就笑得眼睛一条缝,忙不迭的招手:“灿娘快到外祖母这里来!”   旁边恰好是白家大夫人伏氏在,忙提醒她:“卓家小娘子也过来了呢!”   ——吕氏上了年纪,眼神就有些不太好,被伏氏提醒才又笑着说:“卓小娘也过来叫老婆子瞧你一瞧,如今老婆子上了年纪就爱看好颜色的小娘,看着就精神。”   游灿和卓昭节依言上去,陪着吕氏寒暄了几句,游灿心怀别事,自是不愿意在长辈这儿浪费辰光,就委婉的问:“方才听大表嫂说,四表姐这两日饮食清减?”   说到这个,吕氏和伏氏都愁上了,吕氏叹了口气:“可不是?昨儿个我啊亲自去了云水楼,她才勉强吃了些清粥小菜,可如今离着婚期还有十几日呢!就这么下去——你们年少不晓得,这成婚,可也是极累人的,不然为什么临近婚期,都要劝小娘多滋补些呢?”   伏氏也道:“如今不只是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这几日都在云水楼里陪着,唉!”   “祖母与母亲何必忧愁?”孟氏就笑着道,“说起来,还是咱们家与四妹年纪仿佛的小娘子少了,四妹许多话儿也不便与长辈说,如今表妹和卓小娘来了,都是和四妹自小玩到大的,正好陪着四妹说话抒解,怕是过不了三五日,四妹就要好了。”   吕氏和伏氏都道:“可是劳烦你们了。”   游灿忙道:“我们在家里也闲着呢,过来陪表姐说说话,彼此都好,外祖母与大舅母若客气,咱们可不好意思待了。”   卓昭节因白家是游灿的外家,就不多话,只抿嘴浅笑点头。   如此两边寒暄几句,白子华却等不得了,打发了贴身使女金燕过来催促,如今她正待出阁,又是紧张得寝食难安,长辈们自然是什么都紧着她的,虽然快到饭头,吕氏也不敢留饭,只说:“给你们摆到云水楼去,今儿个仓促莫要见怪,有什么喜欢的尽管说了,使人去做!”   如此在吕老夫人与伏氏、孟氏跟前告退,跟着金燕往白子华住的云水楼去,路上游灿问金燕:“四表姐怎的这些日子了还是这般的紧张?”   金燕悄悄的道:“先前,游娘子你和其他几家小娘子过来陪着说了话,都说那林家郎君好,四娘她也就信了,倒是好了几日,不想前几日,不知道哪个混帐,在四娘跟前说,见着仿佛是林家郎君的人在青草湖上包了游船狎妓呢!四娘一听,又愁上了,如今婚期近在眉睫,四娘又不敢说退婚——到底郎君家家的哪有不风流的呢?为这事情退婚也不可能,这不就愁得茶饭不思?”   游灿因为没见过林鹤望,也只能道:“既然是仿佛,可又不是肯定,四表姐何必轻信?外祖母与大舅舅、大舅母还会不疼表姐吗?何况要说对这林家郎君的了解,还是五郎呢,五郎与那林家郎君乃是怀杏书院里的同窗,若是不好的人,怎么会提他?”   “婢子们也这样劝说四娘,奈何四娘一会儿愁这个一会儿忧那个,如今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说话间到了云水楼下,就听上头有人弱弱的唤道:“灿娘!卓小娘!”语未毕,就极为虚弱的咳嗽了起来。   游灿和卓昭节闻声抬头,就见一个病弱的美人扶着栏杆,身后两个使女银燕、玉燕心惊胆战的搀了,正殷殷朝下看着,看起来却是一直望着她们过来的,只不过身子实在不好,在远处时知道自己也没力气叫,故等游灿和卓昭节到了楼下才出声。   这美人生得修眉俊眼,也是一头乌鸦鸦的鬓发,随意挽了个单螺堆在脑后,上头只簪了两三朵珠花,眉尖仿佛时时都是微蹙着的,看着就是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一看她比之大半个月前竟是憔悴了不知道多少,游灿和卓昭节都吃了一惊!   两人赶紧上去,这时候白子华已经被扶了在里头榻上坐下,使女正端着一碗甜汤哀求着,奈何白子华只是摇头,锁着眉头对两人道:“我如今就是吃不下!”   游灿风风火火的一脚跨进门,还没坐下就接话道:“吃不下你也该吃些!不然,休说出门那日怎么办,就是如今外祖母、大舅母并大表嫂也为你愁着呢!”   “我……”白子华张了张嘴,眼泪就下来了,哭泣道,“你们不晓得那林……那林……他……他……”   游灿是个急性.子,忙道:“路上我们听金燕说了,不就是游湖吗?青草湖上的船多着呢,未必一定是妓家的,不信你问昭节,她常随我祖父去那儿垂钓,画舫游船也看多了,指不定林家郎君与你一样,临近婚期心头紧张,故而才去游湖散心!”   卓昭节虽然那日明明看到林鹤望所乘的就是妓船,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含糊道:“青草湖那儿许多船都是供寻常游人租赁了游湖赏景的,白姐姐莫要担忧。”原来她是唤着白四姐姐的,只是去年白家大娘难产没了,白家上上下下都伤心之极,听见排行就想起来少了个人,后来常来往的几家人都临时改了口,把排行含糊掉了,免得招了白家人难受,后来白家缓过来,卓昭节却有些叫顺了。   白子华听了她们两个的话才勉强止了泪,又发愁道:“那林家又不在秣陵,我却担心到了那里,若……若他……他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呢?”   “你是三媒六聘娶过门的正妻,纵然他不喜欢你,又能奈你何?”游灿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大姑子实在有些无语,她索性直言道,“林家好歹也是震城望族,书香之家,那林家郎君自己也是要读书取仕的呢!他敢宠妾灭妻?四表姐你实在是想多了!”   白子华被她这么一说又泫然欲泣起来,哽咽道:“我……我又没有你们这样能说会道,人也笨,一般的读书,到现在不过略识几个字儿,论女红,更连你家四娘也比不上!听说那林家郎君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非但人生得俊秀,这我是自己也看见的,书也读得好……这么个人,凭什么看上我呀?”   第二十七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番话说得游灿和卓昭节面面相觑,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倒是金燕和银燕哭笑不得的上前阻止道:“女郎这说的是什么话?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女郎是白家大房嫡出女,与那林家郎君本来就是门当户对,那林家可是三媒六聘正正经经提亲相求,老夫人与大夫人仔细商议了一个多月,又特意叫了五郎回来问过,这才点了头的!女郎怎可如此自轻自贱?”   眼看白子华嘟着嘴又要说自己这个不成那个不成,游灿实在头疼,忙道:“四表姐你先听我说——你说能说会道,我今儿在家里还被祖母骂了,所谓身为妇人,最紧要的就是要谨言慎行,似我们这样爱说爱笑,平常可没少被长辈责罚,只不过如今咱们还不要出阁,长辈疼爱,随我们罢了!像四表姐你这样的性.子才招人疼呢!”   卓昭节也是忍住笑意,一本正经的附和道:“再说女红,外祖母够疼我的了,也说我那手绣活是怎么都拿不出手的呢!白姐姐你女红再差还能比我差了吗?”   两个人自贬了一番,满以为总能够叫白子华恢复些信心了,不想她却叹了口气,指着游灿道:“你嫁的是自己嫡亲表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说,一家子长辈都不是外人,看着你长大的,谁还能亏待了你去?”   又说卓昭节,“你生的这样好看,小郎君们定然见了就喜欢的,绣活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越发的抑郁起来,叹息道,“只有我最命苦,人笨手拙也不会说话,怎么都不讨人欢喜,也不知道这天下怎的就生出了我这样愚钝的人来——这辈子,也不过这么过了罢!”眼泪又掉了下来。   游灿与卓昭节相对默了一默,游灿就叫玉燕:“你把碗给我,我来劝四表姐几句,你们且都下去。”   玉燕忙把甜汤和勺子一起递了过来,游灿接了,她们便都退到楼下去,待这云水楼上只剩了三人,游灿却把甜汤先放到了一边,凑近白子华,小声道:“四表姐你与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心里另外有人?”   话才说出,就感觉卓昭节拉了自己一把,游灿回身轻斥,“你与她见的没我多!不晓得她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如今都要成婚了,哪来这许多功夫慢慢问?”   就见白子华听了,眼眶渐渐通红起来,欲言又止,游灿看得心急,低喝道:“如今这儿没有外人,你若是说了实话,指不定咱们还能有法子帮你一帮,不然,你就这么着闷上一辈子吧!”   被游灿这么一番数落,白子华到底委委屈屈、遮遮掩掩的说了出来,这白子华是个相当不干脆的性情,说着说着又待哭泣,被游灿埋怨一番,这才期期艾艾的继续,如此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那碗甜汤都凉透了,她才把事情说清楚——   却是白子华两年前偶尔出去时遇见个极俊秀的小郎君,竟就喜欢上了,只是那小郎君当时虽然与她说过几句话,却对她并无他意,不多久又娶了个极泼辣善妒的小娘子,白子华当时情窦初开也是不知道分寸,明明知道对方娶了亲,偏还要忍耐不住写了信设法送去,谁想,那信却落到了对方夫人手里!   那位夫人是极泼辣的,虽然顾忌着白家,没有直接闹上门来,却也抓着了白子华有次出门的机会,寻到她狠狠羞辱了一番!   当时对方把话说得极为刻薄,白子华天性又是个优柔寡断、带着点懦弱的人,自小养在闺阁里,因她是这么副脾气,就是游灿这样的急性.子,又是表妹,与她说话也是要稍稍温和些的,谁会那样对她?   再加上对方手里还扣着她亲笔写的信——扬言若她再去纠缠,定将这事宣扬出来,叫白家满门跟着丢脸!   这件事情白子华压在心底,谁都不敢说,她虽然此后再没敢去纠缠那郎君,但却成了一块心病,如今自己婚期临近,听身边人提起了自己那个未婚夫林鹤望,都说是极好的人才,一忽儿就想既然先前那郎君看不上自己,这林鹤望既然样样都好,怎么会看上自己呢?多半是迫于媒妁之言罢?这样纵然成了婚,又怎么会喜欢自己?   一忽儿又想,纵然凑巧喜欢上自己了,但林鹤望一旦知道自己曾给旁人写过吐露心迹之信,必也要厌弃了自己的,再想着自己底下还有几个妹妹,若因自己坏了白家名声,连带着妹妹们也要受委屈……这么想着竟是愁绪万千,这才借口妹妹们年幼,要了旁家小娘子做陪——却是因为她见着了白家旁的女郎就愧疚的缘故。   听完了这番话,游灿与卓昭节均是大吃一惊!   游灿急得都快跳起来了:“四表姐你怎的这样糊涂!那郎君若是对你有意,焉能不到白家来求亲?他既然没来求亲,又另娶他人,你怎还要写信过去?你且想想若你嫁了那林家郎君,两人彼此有意,忽忽一个女子写了信来对他吐露情怀,你怎么想?”   白子华就垂泪道:“我……我也是一时糊涂!”   “你真是太糊涂了!”游灿恨道,“你当时把信落了人家手里,人家都寻上门来了,这一年多来,你自己没有主意,竟也不告诉长辈?设法把这事情消了去!婚姻乃是结两家之好,你这是想看着白家同林家亲家没结先成仇家吗?”   卓昭节看着白子华那副样子也觉得一阵气闷,但游灿已经快指着白子华的鼻子骂了,她也只好来劝和:“如今最紧要的就是替白姐姐解决了此事,三表姐你且冷静些。”   “那郎君并他夫人都是谁?”游灿被她提醒,也觉得此刻时间紧急,没功夫多骂白子华,只得按捺住脾气问。   白子华还要期期艾艾,游灿却快急疯了——这白家可是她将来的夫家!   卓昭节赶紧劝住要发作的游灿,正色对白子华道:“白姐姐你既然将这事情都告诉了我们,也是盼着我们替你设法的,如今距离你出阁已经只有十几日光景,若还要再拖延,届时白家声名扫地,与林家结仇,可不只是白姐姐你与白家底下几位妹妹的婚姻受挫,就连白家郎君们的前程恐怕也不好呢!如今正在外地任上的两位叔父,少不得被弹劾!这可是上下三族的大事!”   白子华闻言大惊失色道:“怎、怎……怎么会连累这许多?”   “你如今知道害怕了?”游灿一抿嘴,晓得卓昭节这是故意夸大其辞了来吓唬她,自然也不戳穿,喝道,“你不想害了全家,就老老实实的把人交代出来!”   “我、我对不起家中啊!”白子华信以为真,当即就哭出声来,外头金燕等人听见,忍不住问了句:“女郎?”   “我正劝着表姐呢,没你们的事,下去!”游灿立刻喝道。   待楼梯上没了声音,白子华方拭着泪怯生生的道:“就是城南屈家庄上的屈家郎君……”   游灿和卓昭节俱是养在闺阁的大家之女,这屈家郎君却是从未听过的,就催她说得仔细些,白子华无奈,只得道:“他在屈家庄的族学里头任着夫子,单名一个谈字的,他家娘子姓伍,极是厉害,我们……嗯,两年前踏青,他带着族学里头的孩童在我附近的溪边玩耍,当时金燕银燕恰好被我叫去做事,有两个顽童泼湿了我的衣裙,他上来代为赔礼,因此认识。”   “原来只是个教书匠。”虽然没听说过屈谈,但发现对方只是一个族学先生,所娶的夫人料想也高贵不到哪里去——何况本地也没伍这个大姓,游灿和卓昭节对望了一眼,都松了口气。   白子华一听,又难过起来:“你们瞧他不起,他还瞧我不上呢!你们说,我拿什么去配林家郎君啊?”   “四表姐你就得了吧!”游灿正琢磨着怎么把那封信从伍夫人手里弄过来,却被她打断了思路,就没好气的喝道,“是他瞧你不上,还是他不敢瞧上你?区区一个教书先生,连个举人的功名都不知道有没有呢!拿什么到白家来求亲?他就是托了媒,有哪家官媒会这样不懂眼色的答应?真是可笑!”   见白子华还一副委屈的样子,卓昭节只好替她耐心解释:“白姐姐若是因为这屈谈与白姐姐相识在前,却不肯向白姐姐提及婚姻之事,而是娶了后来的伍夫人,就认为那位屈夫子是瞧不上白姐姐,或者白姐姐不及那伍夫人,可是大错特错了!白姐姐怎不想想?本朝的规矩是良贱不婚,虽则那屈夫子料想至少也该是平民,但屈家不过那么一个庄子,既非书香门第,又不是秣陵望族,白姐姐可是白家大房嫡女,那屈谈若非中了进士,便只一个举人的功名,又有什么资格到白家来提亲?自来有几分志气的男子,都不会做这等自取其辱的事情的!”   白子华听了,忍不住道:“可……可我……”   眼看她就要说出她是愿意的之类的话来,游灿忙喝道:“你快点住了口吧!这话是你说的么!”   又恨道,“你答应了就成?你问问外祖母和大舅母并大舅舅,他们肯不肯把你随随便便嫁个教书的夫子过活!别说你了,就是庶出的女郎,按着白家的门第也没有这么糟蹋的!表姐你就醒一醒罢!少在这里顾镜自怜的认为旁人都比你好了,那屈夫子不肯答应你那是因为此人有分寸,晓得你根本就不是他能够肖想的!”   卓昭节见白子华一副藕断丝连的样子,知道若不把她的妄想全部斩断了,便是如今勉强嫁了林鹤望恐怕也要出事——到时候事情可就大了!   当下就正色道:“话虽然如此说,但那屈夫子不肯答应白姐姐你,恐怕他是当真对白姐姐无意!”   游灿眉头一皱,白子华又要流泪,就听卓昭节道:“但这也不是白姐姐不好!白姐姐你且听我说,咱们的衣服都是用什么料子的?”   白子华随口道:“自然是绫罗,你说这个做什么?”   “金燕她们是近身伺候的使女,不出去时也能穿得好些,未知白姐姐可留意过那些粗使所着的衣裙都是什么做的?”卓昭节说到这里,游灿也有些明白过来,遂与她眨了眨眼睛,彼此心照不宣,白子华道:“自然是粗布了,她们除了这个还能穿什么呢?”   “这就是了,本朝律例,下人并商贾不可着绫罗绸缎,固然开国到现在,这条规矩也宽松下来,但寻常的下人便是给他绸缎他也未必肯穿呢!白姐姐知道为什么吗?”卓昭节不待她说话,就道,“这是因为下人需要做事,粗布耐劳,绸缎娇嫩,所以对于下人来说,自然是粗布更为妥帖,反而绸缎显得种种不如意。可对咱们这些人来说,那粗布摸一摸都扎手,白姐姐明白了吗?”   游灿哼道:“看她这样子恐怕还是不懂——喏,你那屈夫子,就是合该穿粗布衣服的人,也知道自己当选粗布,你这绸缎他呀是消受不起的!所以他不选你选那伍夫人,未必是你不如伍夫人,谁见粗布能比绸缎更贵的?只不过他恰好不要穿罢了!”   见白子华听了这话,神色变幻,忽忧忽喜,游灿叹了口气:“对了,你与这屈家郎君的事情……金燕银燕可知道?”   后面一句,游灿语气里已经带进了愠色——白子华这般惶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金燕、银燕知道屈家郎君的事情,哪里能不猜到?竟不告诉白家的长辈,这存的是什么心!   第二十八章 喜莺院   就听白子华怯生生的说道:“她们不知道呢,那次,她们回来,我说顽童泼湿了我裙子,屈家郎君是夫子上来赔礼的,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后来几次,我常到那水边,把她们支开,遇见个顽童,就给他几块糖……”   “你知道小孩子好哄,就不怕他转天为了两三块糖把你卖了?”游灿和卓昭节一时间都颇为无语,游灿到底念着她就要出嫁,虽然心里还没什么主意,也只有勉强静下心来,道:“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那伍夫人拿了你的亲笔书信也有这些日子了,并不见什么动静出来,料想她没有讹诈你的意思,不过是怕你再去寻了她夫君,这才扣着不给……”   白子华哽咽道:“她那么凶,我怎么敢再去寻屈郎君呢?”   “若是换了我是她,我也凶!”游灿忍不住又要说她几句,“你如今也是快要做人家妻子的人了,先前吃了两天饭,听到林家郎君包妓游湖还不痛快呢!那还没带回家!不过逢场作戏!你都容不下,凭什么人家伍夫人还不能骂你几句?!”   卓昭节咳嗽了一声道:“白姐姐你就放心吃饭罢,这事情回头咱们替你料理了就是,你权当没有这回事!”   一面说着她一面捏了游灿一把,游灿会意,亦是给白子华打了包票,保证她再无后顾之忧,如此又说又劝的,白子华总算松了口气,到底说了句:“这会倒是有些饿了。”   “金燕!”游灿就叫了金燕上来,道,“四表姐饿了,去做些易克化的东西来!”   金燕听了大喜,不及道谢,提着裙子就跑下楼去,一路叫道:“快去做些清粥来,配女郎最爱吃的几道菜——游小娘、卓小娘可算劝得女郎肯吃东西啦!”   底下就是一阵忙乱,使人飞快往厨房里去通知了,不多时,吕氏、伏氏并孟氏都亲自赶了来,见白子华小口小口的吃着清粥,面色也比前两日轻快了许多,都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吕氏与伏氏甚至红了眼眶——“这好端端的怎么临嫁了还把自己饿成这个模样?天可怜见你可算愿意吃东西了,亏得你表妹和卓家小娘来!”   又要谢游灿与卓昭节,两人自是不敢承受的。   这样白子华一口气吃了两小碗粥,还觉得不够,吕氏赶紧叫人收拾下去,劝道:“你这些日子都不肯吃东西,如今一下子可不能多吃,仔细肠胃。”   白子华虽然意犹未尽,到底还是听着祖母的话的,又红着脸给诸人赔罪,道是叫众人为自己操心了,因她是嫡出的女郎,向来被珍爱,如今又快出嫁,自然没人计较,都道她好了就成。   如此一番折腾,白子华到底经久不食身子弱,没说几句话就困了下来,吕氏就起身道:“既然困了就好好睡一觉罢,起来就可以进些肉汤补一补——如今日子可也不多了,得抓紧才是。”   孟氏忙道:“我来之前叮嘱厨房里炖了燕窝。”   “却是你想的周到。”吕氏、伏氏都点头,伏氏抹着泪道,“燕窝是好克化的东西,如今就剩那么十日出点头了,也不知道能补多少……补一点算一点吧,不然这个样子怎么出门呢?”   孟氏笑着安慰道:“母亲不必忧心,四妹年轻,少年人么底子好,几日功夫定然就能够见到效果的,再说四妹生的似母亲,好颜色,届时再作了新妇打扮还怕却扇之后不能叫林家郎君看呆了去吗?”   白子华红了脸:“二嫂欺负人!”   众人都笑了起来,觉得心头阴霾好歹散去了,伏氏不欲耽误女儿休养,就叫金燕银燕等人好生伺候,自己扶了吕氏,对游灿和卓昭节道:“旁边的喜莺院是前两日就收拾出来预备你们来的,趁这光景带你们去看看?”   原本游灿一个人来时,白家是不特别收拾院子的,嫡亲表姐妹,就叫她与白子华同住云水楼,这一回因为卓昭节也来,虽然就多了一个小娘,可卓昭节也带了两个使女明吟、明叶的,云水楼里住着就有些拥挤,何况白子华这里就要出嫁,家人早晚不免要过来多看看,吕氏、伏氏、孟氏还好,但白子华的父兄过来就不方便了,这会两个男子都没过来就是因为卓昭节在这里,晓得她是侯府嫡孙女,又是翰林的亲外孙女,特别避忌、免得生事的缘故。   况且先前答应白子华过来相陪的还有几家女郎,到时候来了云水楼是一定住不下的,为免她们觉得白家厚此薄彼,到底叫游灿和卓昭节一来就另外住院子的好——也显得对卓昭节的重视。   两人自然无异议,都起身道:“劳动外祖母、大舅母了!”   出了云水楼,因为使女仆妇跟着,吕氏等人有心想问白子华的心事,也没什么好机会,到了喜莺院,带着两人看了收拾好的房间,寒暄几句,正要切进正题,外头就来报,说是五郎回来,到正堂不见祖母,闻说在四娘子这里,正往这边来。   白五郎便是白子静,伏氏生了二子二女,长女即白大娘子嫁到邻县,不想去年难产死了,连孩子也没保住,叫她伤心得没法说,长子白家二郎与游家的游烁、游炽一样,没什么读书的天分,白二郎却想得开,一心一意的跟着父亲打理家业,对被寄予厚望的弟弟五郎也不羡慕也不妒忌,却是乐在其中。   白五郎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不过都是庶出——这白子静是白家书读的最好最有前程的一个,又是嫡幼子,长辈们自然是爱若珍宝,这会听说他从怀杏书院回来了,因为不是书院放假的时候,吕氏和伏氏都很惊讶,忙告别了游灿和卓昭节,匆匆去问个究竟。   等她们走了,卓昭节叫明吟寻了茶叶沏上茶来,笑着与游灿咬耳朵:“吕外祖母和伏大舅母怕是想不到,白五郎是为着谁才这么非年非节的时候回来呢!”   “就你多嘴!”游灿嗔她一眼。   这时候明吟沏了茶上来,卓昭节喝了一口,就对她们道:“我与表姐有话说,你们先出去下。”   游灿会意,也叫荔枝、桂圆先出去。   等室中就剩了两人,卓昭节先道:“表姐,我说一句实话,这事必须先与吕外祖母并伏大舅母说了。”   “这怎么行?”游灿变色道,“我道你要与我商议法子呢!怎么能去告诉了她们?若还有些日子倒也罢了,如今嫁期在即这是要出大事的,你是不知道——伏大舅母是多有规矩的一个人!”   “正是因为大事咱们才担不起!”卓昭节见她果然有要隐瞒住白家长辈的意思,心中一沉,“我知表姐与白姐姐交好,只是表姐也想想,这事关女儿家闺誉前程的事情,还是涉及到了与林家的姻亲!当初,白五郎和家里提了那林家郎君,不就是因为看中他才学好,将来有前程,这才肯把白姐姐说给他吗?若是反而因此结了仇,那林家郎君将来入了仕,白五郎也入了仕,岂不是平白就多了一个敌人?这不是咱们能交代的事情!”   游灿听着,沉默了一下,道:“只是大舅母那里……恐怕白姐姐……”游灿虽然恼恨白子华做事没头没脑,但究竟是嫡亲表姐又是未来的大姑子,还是不忍见白子华挨罚的。   “伏大舅母再有规矩,那也是白姐姐的亲生母亲!”卓昭节叹了口气,若早知道白子华这么回事,她才不来趟这混水,可现在人都在了,事情也听了……想退走也来不及了,只能提醒道,“先前白大姐姐没了,伏大舅母伤心的头发都白了一半!如今伏大舅母就白姐姐这一个亲生女,哪能不疼她?再说表姐担心白姐姐的心事叫白家长辈们晓得了会罚她,且想想咱们如今知道了信在那伍夫人手里又能如何?表姐别忘记,今儿出门咱们是告了到白家来陪白姐姐的,想到别处去,没有长辈们同意,怎么可能!那屈家庄咱们听都没听过呢,没来由的与长辈说要过去这怎么解释?!”   见游灿面色犹豫,她又劝道,“表姐你再想想,白姐姐现在是快要出阁的人了!长辈们为她茶饭不思急得团团转,就是再生气,谁会在这个时候罚她?要我说,就是要这会去说,长辈们既不会罚,也不说往重了说,免得白姐姐出嫁时出什么差错!只会想方设法的替她了结了此事呢——现在不说难道拖到婚后?看白姐姐那样子,出阁前不给她一个准信,便是如今暂时吃了两碗粥,过两日怕是又要担心起来!还怎么出门呀?”   游灿被她说动,道:“那么咱们一起去?”   “我却不能先去。”卓昭节对她道,“虽然与表姐一般唤着外祖母大舅母,我到底是隔着一层的,你不然是白家外孙女,还是白家未来的媳妇,为表姐兼大姑子筹划倒不算外人,得你独自去说了,若是吕外祖母并伏大舅母开口叫我我才能去的。”   又道,“自然不叫我我也不会乱说话。”   游灿抿嘴道:“你向来比我稳重,她们不会多想的。”   两人这么商议了,就又叫进人来服侍,游灿吩咐荔枝:“方才竟是忘记了,母亲有盒子点心是叮嘱我给外祖母的,我仿佛收进自己的行李中了,就是绿色的那个,你去寻出来,再打听下外祖母那边,看我方便过去么?”   荔枝去取了点心,又到喜莺院外问了问,回来道:“女郎随时可以过去,白五郎方才见了长辈,这会回自己的听松馆去读书了。”   游灿道:“甚好,不过送盒子点心,我一个人去就是,昭节你方才说累了,就先去睡会罢。”   卓昭节点头:“好。”   第二十九章 吕老夫人   大半个时辰后,跟着游灿去见吕老夫人的荔枝独自回了喜莺院,看到卓昭节歪在榻上拿着本自己带过来的书看着,却没睡着,抿嘴笑道:“七娘,吕老夫人说,今儿想请七娘和三娘在正房那边用晚饭,就叫白四娘子索性多睡会起来用夜宵,请七娘这会就过去一起说说话呢!”   卓昭节闻言,知道吕氏到底不放心,要亲自再见见自己了,就放下书道:“好,等我将头发重新梳一下,方才歪在榻上都弄松了。”   明吟忙去打水,与明叶一起服侍她梳洗,又换了身衣裳,荔枝在旁帮着忙——如此收拾了一番,就往正房去。   到了正房,里头此刻倒也是一切如常,只是早上过来看到的几个小使女都被打发了,只留了一个年长的妇人伺候,吕氏、伏氏都在,游灿在下首陪坐,卓昭节进去行了礼,吕氏和伏氏忙叫她起来,着她在游灿身边坐了,欲言又止。   卓昭节会意,对身后的明吟、明叶道:“我这里陪长辈说话,你们不必紧跟着伺候了。”   明吟和明叶哪还不知道她的意思,忙告退下去,游灿也打发了自己的两个使女,就听吕氏叹了口气,道:“家门不幸,叫卓小娘看笑话了!”   “吕外祖母言重了。”来时路上卓昭节也想了想如今怎么回话,虽然吕氏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但不说念着二夫人和游灿的面子,单是看在多年来的蜜饯上,她也该让白家放心,就正色道,“我虽然年幼,但也知道年少慕艾、少女怀春本是天然之事,虽则古人云‘发乎情而止乎礼’,可也有‘情不自禁’之说呢,何况两年前白姐姐才多大,年少之际,谁没有行差踏错过呢?白姐姐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年少时候考虑不周被人拿了把柄,如今白姐姐都懊悔成那样了,谁还忍心说她半个字呢?”   听她说的诚恳又体贴,吕氏也叹了口气,垂泪道:“自己家亲生的骨肉,嫡亲女郎,娇生惯养的自然心疼她,可旁人家哪里能一样呢?”   “那信是早就在那伍夫人手里的,却至今没半点风声传出,可见那伍夫人不定也忘记了。”卓昭节听出这是怕自己说出去,也不恼,只是仿佛未觉,宽慰道,“既然会忘记,便是那伍夫人也未必一定要害白姐姐,怕是想吓唬吓唬白姐姐罢了,如今只需想个法子将信从她手里拿回来,空口白牙的,谁能说白姐姐什么长短?”   卓昭节说的有理有据,亦十分坦然,吕氏还待说什么,游灿已经抢道:“外祖母,昭节口风最严不过,我祖母同她说了什么,只需叮嘱一句不外传,从她七八岁起我就什么都套不出来了的,何况我方才也说了,原本我是不敢告诉你们的,还是她说了事情轻重我才来说的。”   被她直言出来,吕氏与伏氏不免都一阵尴尬,到底年长,定了定神,吕氏便又若无其事的赔礼道:“是咱们老糊涂,想着卓小娘年纪小,到底多叮嘱声才肯放心,却是小觑小娘了。”   “白姐姐即将出阁,又为此事忧虑至此,不怪长辈们慎重些,到底是极大的事。”卓昭节自然是客气道。   两下里把寒暄与试探、许诺的场面走完,到底轮到了商议如何解决此事了,吕氏知道时间紧急——白子华出阁就这么几日了,早早处理了,叫她才能安心调养,因此不再多话,直截了当的道:“屈家庄的所在,我身边的平嬷嬷恰好晓得,她正有门亲戚在那附近,倒正好去办。”   这平嬷嬷想来是吕氏身边的心腹了,不然不会连涉及孙女闺誉这样的大事也不避她,听完吕氏的话,她就道:“老夫人请放心,老身拼着一条性命,也要叫那伍家娘子把这件事情烂在了肚子里,这辈子也不能向外吐露半个字!”   “你不要急。”吕氏这会倒是沉得住气,平静的道,“正如卓小娘所言,这些日子以来都风平浪静,可见那女子也是想着好好过日子的,这事,到底是咱们家女郎年幼无知在先,如今四娘知道错了,又出阁在即,咱们做长辈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一时做错就这么误上一生!这才要设法弄回信来,只要那伍夫人的要求不过分,又归还了信笺,凭她要些什么都应了罢。”   平嬷嬷点一点头,郑重道:“老身必不负老夫人之托!”   见吕氏已经有了可靠的人,也有了主意,连伏氏虽然沉默到底也没对白子华喊打喊杀,游灿也松了口气,暗暗庆幸亏的听了卓昭节的,不然凭她们两个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了法子?必是到此刻连那屈家庄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呢!   事情说毕,吕氏、伏氏又留她们说了会话,一起用过了晚饭,就叫了几个仆妇送她们回喜莺院。   到了喜莺院门口,前头打着灯引路的一个仆妇就道:“咦,五郎这么晚了,不点灯在这里做什么呢?”   就听白子静镇定的回道:“我方才去看了四姐,见四姐这几日竟是消瘦异常,心里难受,就遣开了人在这里站了站。”   “原来如此。”那仆妇原本以为他是在等游灿,也知道这对表兄妹自幼感情要好,这会听白子静提到白子华的身子,也有些感慨,只是还有卓昭节也在,她是得了消息不能怠慢了这卓家小娘的,就道,“五郎读书辛苦,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老夫人与夫人担心罢!”   白子静答应着就要走,游灿却忍耐不住了,扬声叫道:“表哥!”   原本白子静就不是真心离开,被这么一叫自然就趁势站住了脚:“表妹?”   卓昭节见状,就对仆妇们道:“如今喜莺院也到了,咱们自己进去就是,有劳几位了。”   几名仆妇都抿嘴一笑——不过左右白子静和游灿是亲戚又定了亲,白家长辈也不拘束他们私下里说笑见面,她们也犯不着在这样的小事上得罪了两个主子,听了这话就都告退走了。   等吕氏派了送游灿和卓昭节的人都走了,白子静才从不远处的黑暗里走到喜莺院下挂着的灯光里来,他虽然不俊秀,但因为欢喜见到心上人,整个人都神采飞扬,透露出一种极为自信儒雅的气息来,过来却先向卓昭节行礼,夸张的一揖到地,衷心道:“卓小娘,天下小姨子成千上万,却无一人能如你一般善解人意,三表姐夫先在这里谢过了!”   卓昭节叹息着道:“小姨子我想不善解人意也不行呀!从你出声起,三表姐就抓住了我胳膊,几下都挣不开来——若再不替她打发走人好叫你们说话,我今儿穿的春衫可防不住她那长指甲,不掐得我一手臂乌青才怪!”   四个使女都掩袖窃笑起来,游灿的脸色在灯火下也看不太出来红未红,只听她啐道:“胡说八道!我不过是怕你看不清脚下的路扶你一把,几时掐你来着了?”   卓昭节惊讶道:“怎么表姐你抓得这么紧,指甲都差点嵌进我手臂里去了还不算掐吗?嗯,我知道了,若我再不开口,表姐就会叫我知道什么才叫做掐人了,真真是千钧一发……”   话没说完,就被游灿打了一下,嗔道:“你不是头疼?快去睡罢!”   “是是是!”卓昭节朝她扮个鬼脸,嘻嘻笑着跑进院子里去,清声道,“虽然我方才还是好好的,但如今我不但头疼,我还脚疼,简直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的,非得立刻回屋里去睡着不可……”   “这促狭的!”游灿在她身后恨恨的骂了一句……   卓昭节回到自己的房间,叫明吟和明叶出去跟院里服侍的粗使要了水,梳洗了,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来,先到正房请了安,就又去云水楼里宽慰着白子华,白子华听说游灿已经派人去寻那伍夫人要回书信,必是能成的,她自己优柔寡断,却很容易相信别人,居然也没深问游灿为何动作这么快,倒是放松心情,吃这吃那起来。   不想,晌午后,正房里却打发了人到云水楼,趁着白子华不注意,示意卓昭节出去说话,卓昭节心头狐疑,留了游灿应付白子华,跟那人到了楼外,那仆妇就小声道:“老夫人请女郎到正房去一下。”   “不叫三表姐吗?”卓昭节问。   那仆妇道:“老夫人说怕四娘起疑心。”   卓昭节思忖了下,觉得游家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到白家来,何况自己也说了定然会为白子华保密的,吕氏年纪虽然大了,到底还没糊涂到敢灭自己的口的地步,就道:“那烦请你引路吧。”   到了正堂,因就她一个来,吕氏直接叫她进了内室,却见依旧是伏氏与那平嬷嬷在,只是三人脸色都十分的难看,见这情景,卓昭节一惊:“事情……”   “是老身无能,辜负了老夫人的信任。”平嬷嬷面色尤其的惨淡,这话既是回答她的疑问,也是向吕氏请罪。   吕氏摇了摇头苦笑着道:“如今说这个有什么用?”   伏氏亦涩声道:“如今最紧要的,就是拿回信。”   卓昭节就疑问道:“那伍夫人为何不肯还信?”   “她说信是四娘写的,想拿回来,也要四娘亲自去,向她保证绝不再纠缠屈夫子,亦不依靠白家林家的势力对他们夫妇加以报复,这才肯还,至于老夫人许诺的好处,她却说一点也不要的。”平嬷嬷低声道。   “她说不要好处,要么是当真只想好生过日子,只是担心咱们家势大过他们。”吕氏叹了口气,“要么就是盘算更大了,只是如今信在她手里,她又和平嬷嬷说了,平嬷嬷寻过她之后,她就放到旁人那里去,至于是谁,却只有她自己晓得了,那屈家庄又是长安贵人之产业,秣陵的府令都不敢过去随意搜查的……到底还是要四娘亲自见了她,这事情才能完。”   伏氏苦笑:“四娘那个样子,见了那伍夫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老夫人是否有打算?”卓昭节听了,沉思片刻,问道。   吕氏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却是要求小娘帮忙了——这屈家庄,非是寻常所在,乃是长安贵人在江南所置,除了本庄之人,等闲难以靠近,平嬷嬷还是托了里头一个远亲才能进去,不过不远处的小河庄,倒有处小别院,是你们大嫂子的陪嫁,我方才已经派人去告诉她,说四娘她吃不下,盖因在家里闷的,顶好出去住两日抒缓……看中她那个别院地方小,收拾起来方便,风景也好……已经使人去收拾了——不然咱们家莫名其妙派了人去寻那伍夫人,恐怕事情还没谈好,先引了有心人的注意!”   伏氏接话,道:“只是……这事,咱们做长辈的却都不好出面呢。”   虽然如今白家当家的是少夫人孟氏,可吕氏乃是白家最长的长辈,她当然是不能随意出门的,伏氏也是把事情交给媳妇的人了,女儿又即将出阁,她这时候跑去别院小住,怕是没事都能被传出事情来。   卓昭节明白过来:“是要我与表姐一起陪着白姐姐过去住几日,顺便与那伍夫人见面,把信拿回来?”   “正是如此。”吕氏苦笑着道,“四娘她自己做下来的事情,叫你卷进来跟着烦心,已经是对你不起,只是……灿娘性.子急,咱们家女郎长成的少,唯一的大娘去年还……”说到这里见伏氏眼眶又是一红,叹了口气不提了,继续道,“却是卓小娘你虽然比四娘、灿娘都小些,但稳重有主意,何况这件事情也不宜太多人知道……”   卓昭节沉吟了一下,道:“事关白姐姐终身,我能帮忙,自然是要帮忙的,只是,我外祖母那里……”   “我亲自写信去求她准你们到那别院去住几日。”吕氏诚恳道,“便是事情不成,此事白家也当设法,不令卓小娘被牵扯上!”   第三十章 伍家娘子   因为事情紧急,当天,云水楼里就开始收拾行李,为防白子华恐惧那伍夫人,不肯到小河庄去,上上下下不论知情不知情,都对她道:“如今家里要预备着女郎的好事,忙碌起来未免影响了女郎休憩,老夫人心疼,打算让女郎到庄上住几日,好生调养,如此出阁那天也好光光彩彩的!”   游灿和卓昭节私下里劝她道:“你如今在云水楼里,虽然开始吃东西了,但地方是住熟悉了不新鲜的,现在也没人能叫你做什么,闲下来到底不免担心这个那个,反而不好,倒不如出去住两日,看看外头新鲜的屋子花草,等回来恰好听好消息呢?”   又说,“如今正是春日,大嫂子那陪嫁的庄子听说风景是极好的,不如就过去看看,毕竟为人妇后想这么悠闲过日子也少得很了。”   白子华本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被众口一词的一说,就没了主意,糊里糊涂的点了头。   怕她路上认出是往屈家庄去的方向,游灿与卓昭节一路引着她说东说西,又嫌弃揭了帘子尘土大,就这么一路在马车里谈笑着到了孟氏陪嫁的别院,一直到那宅子外,卓昭节才趁着游灿和白子华说话的功夫悄悄揭了帘子看了看——在黄昏下望去,却是一个临着河的宅子,仿佛镀了层金边,粉墙黛瓦的很是精致,宅院的内外都栽了许多杨柳,这时候望去郁郁葱葱的一片极是悦眼,透过柳烟,可以望见里头的楼阁假山之类,看得出来地方虽然不大,也是很用了心的,到底是太守侄女的陪嫁。   马车一路开进院子才停下,使女们先下去,挨个扶下三人,却见四周都栽了常见却鲜艳的草木——到底是个别院,假山之类笨重的东西也还罢了,名贵的花木栽了却是怕存不住的。   白子华心里存事,很久没有心思赏景,此刻看花看草,虽然都是江南寻常的卉木,她却格外的有兴趣,她们是带了厨子来的,因为时辰也差不多了,不久之后就派了人过来问饮食,平嬷嬷陪了过来,在旁道:“因靠河的缘故,在这儿鱼虾比城里要新鲜得多,就在旁边小河里捞起来,女郎们要尝尝吗?”   “我记得七娘最爱吃糖醋鲤鱼?”白子华心情好了,就显出体贴的性情来。   卓昭节笑道:“难为白姐姐这会还惦记着我……这份体贴我可是没有的,白姐姐喜欢什么样的鱼?”   “我呀,喜欢清淡些的,清蒸一条就是了。”白子华被她赞了一句,心情仿佛更好了一点,嘴角弯弯的说道。   游灿道:“你们两个都要鱼,我倒想吃点豚肉。”   当下平嬷嬷又建议加了几道时令菜蔬,叫小使女记了去告诉厨子。   到了新的地方,卓昭节和游灿盘算着明日如何与那伍夫人打交道,惟独白子华被瞒住,兴致勃勃,拉着她们说了好些话才睡去,等她睡了,游灿和卓昭节却是不敢就这么睡的,当下叫了平嬷嬷过来:“明儿个还要辛苦嬷嬷过去请那伍夫人过来。”   “老身怎敢当两位女郎一个请字?”平嬷嬷忙道,“两位女郎为了我家四娘这样奔波,该老身谢两位女郎才是。”   游灿不耐烦把时间花在了客套上,就止住卓昭节,直截了当的道:“那么,今日就叫四表姐好生睡罢,明儿嬷嬷出去后,咱们再告诉她!”   卓昭节也觉得白子华那性.子很多事情还是瞒到见面再说的好,只是对伍夫人还有些担心:“先前伍夫人一定要见了白姐姐才肯还信,嬷嬷是见过她的,未知这位夫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可会另外设了什么计谋趁白姐姐在这里时……”   平嬷嬷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摇头道:“那伍夫人看着是个厉害的娘子!只是荆钗布裙的气度却不差,仿佛也识得诗书的,她虽然拒绝了老身的要求,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不得四娘亲自保证她是不肯还的。”   又冷了目光道,“若是老身看走了眼……老夫人也有预备,咱们这次带了几十个健仆过来,内中也不是没有……两位女郎放心就是!”   知道吕氏是下定决心,若条件谈不好,杀人灭口、甚至杀人栽赃的事情,为了白家的名誉和林家这门姻亲,少不得也要做了。   卓昭节与游灿抿了抿嘴,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平嬷嬷立刻觉得了,忙道:“这些事情女郎们身份尊贵,就不必知道了,便交给老身罢!”   到了次日,平嬷嬷却没有起早,一直到了快晌午,她才挽起一只篮子,里头放了些绣样,过来道:“三位女郎,老身这便去了。”   白子华奇道:“嬷嬷你去哪?”   “嬷嬷去罢。”游灿和卓昭节对望一眼,却都轻声道。   等平嬷嬷走了,白子华一头雾水的望着她们道:“这是?”   “平嬷嬷去请个人过来见四表姐你。”游灿看了眼四周,先把人打发远了,这才道。   白子华就好奇的问:“谁呀?”说着脸就慢慢红了起来……   游灿和卓昭节看她这模样就晓得是猜错了,咳嗽一声,道:“如今婚期在即,总是要避一避嫌,那林家郎君就是到了附近也不可能叫他来的。”   “那……那是谁?”白子华闻言,忙敛了羞怯之色,嗔怪着道。   “自然是……伍夫人!”游灿这话说了,就见白子华脸色大变、几乎是将身前小案都掀翻了,猛然抬起手来,指着游灿,嘴唇哆嗦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却是尖叫一声,竟是爬起来就要跑!   游灿立刻跳起,赶上抓住她袖子喝道:“你跑什么!”   远处三人的使女见情况不对劲,都拥了上来,卓昭节也起了身,沉声喝道:“都退下!没你们的事!”   帮着游灿一起把白子华按回原处,就见白子华愤恨的望着她们,嚷道:“你们两个骗我!你们……”   “四表姐你给我闭嘴!”游灿喝道,“若不是为着你,我们两个跟进来趟这趟混水做什么!”   白子华性情懦弱,虽然如今满心愤恨,被呵斥了一句却不敢再还嘴,只是眼眶红着就要掉泪下来,卓昭节在旁蹙了眉道:“白姐姐莫要误会了!其实昨儿个,平嬷嬷就过来寻过那伍夫人,要将信取回去,吕外祖母亲口说的,无论伍夫人要什么,但凡白家能够拿出来绝不吝啬的,不想,伍夫人却一定要亲自见了你,等你允诺了不再与那屈夫子往来才肯还……不然,你是快要出阁的女郎,好端端的长辈怎么会准你出门?”   “原来你们说什么到这儿来散心都是骗我的!”白子华呜呜咽咽的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儿是小河庄的不远处,前头就是屈家庄了。”游灿见她虽然呜咽着却不大闹也不跑了,这才松开手,禁不住擦了把额上的汗,哼道,“那伍夫人一个人过来,咱们这儿却是这许多人陪着你呢,你怕什么?她都敢来,你还怕她当着咱们的面吃了你?”   白子华委屈道:“可是她……”   “可是她什么?”游灿不耐烦道,“当初你给她丈夫写信落在她手里,她也不过骂了你一顿,留了信不许你再纠缠,可也没宣扬的到处都是!我瞧这伍夫人可比你可靠多了!”   白子华被她骂得不敢还嘴,卓昭节又劝了她几句,道:“那伍夫人想是以为白姐姐如今还记着她夫君呢!且不说她都和屈夫子结缡这许久了,何况,白姐姐如今的夫婿,乃是怀杏书院的学子,前途光明,才貌双全,岂不比个庄子上的夫子胜过许多吗?等见了面,把话说开就好。”   虽然白子华还是不放心,可游灿强按着她在这儿等着,也只能含着泪坐着,过了片刻,就看到平嬷嬷照旧挽了篮子,引着一个布衣妇人进得门来。   游灿与卓昭节都定睛去看那妇人——却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妇人,容貌平平,肌肤倒是细腻白皙,不过这也不希奇,如今世道太平丰饶,江南水土又养人,这边的女子,三十岁下,除非是生病或者特别贫苦,肌肤都坏不到哪里去,再看身段也寻常,只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却奕奕生辉,显得很是沉稳有主见的模样。   虽然白子华和平嬷嬷都说她是个泼辣的妇人,但就游灿和卓昭节看来却觉得干练更多些。   到了近前,就见这妇人不但穿着粗布衣裙,甚至连纹饰都未加,头上一支已经黯淡了的银簪子,绾的发倒是一丝不苟,虽然看出家境是贫寒的,但收拾得清爽得体,若非白子华的事情,游灿和卓昭节对这妇人的印象实在不坏。   平嬷嬷在台阶下站住,就介绍道:“这位就是伍夫人,附近最好的绣娘便是她。”   显然她方才特意挽了一篮子绣样去找人,也是做好了借口的准备的。   又叫附近的使女,“你们都下去。”   等使女们都被打发了,游灿与卓昭节见那伍夫人神色淡然的站在阶下,而白子华被她随意看了几眼就开始发抖,心下叹息,只得起身下阶迎接,道:“伍夫人请坐罢。”   那伍夫人却道:“山野妇人,不敢耽搁几位女郎的好辰光,还请白娘子发下誓言来,我便带平嬷嬷去取回信笺来。”   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游灿就喜欢这样的人,当下就道:“既然如此,表姐,你便与伍夫人说清楚——当年你也是一时糊涂,这些日子为了此事茶饭不思,生生瘦成这个模样!何况如今的表姐夫是极好的人。”   她后头几句话却是说给伍夫人听的,只是伍夫人听见了也不理会,只看着白子华。   白子华就噙着泪,战战兢兢的起身道:“我……我再也不敢了!”   见她如此懦弱,游灿与卓昭节并平嬷嬷心里都直叹息,那伍夫人却紧紧逼迫道:“还请白娘子发誓,此生此世,无论何种地步何等情况,绝不与拙夫沾染半点关系,更不可因此报复,否则此生此世,子孙遭报、永无宁日!”   第三十一章 毒誓了结   此时人们极重誓言,己身不得好下场已经算重誓了,何况祸及子孙!这等毒誓,固然这里没人想叫白子华将来再和屈夫子有什么纠缠,就连白子华也慑于伍夫人,不敢再打屈夫子的主意,可也不敢轻易发下来。   场面一时间僵住,卓昭节和游灿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恼火。   平嬷嬷不由不豫道:“伍娘子,你这话可是过了,不过我家女郎年少糊涂写了那么封信,你当时骂也骂了,吓唬也吓唬过了,你瞧女郎如今成了什么样子?这还是她不几日就要出阁!可见早就后悔得狠了,还要发这样的毒誓做什么?莫非我家女郎如今还会放着好好的夫婿不体贴,再做什么事吗?说起来谁没个不懂事的时候呢?伍娘子长我家女郎数岁,想也晓得人总有行差踏错之际的,是不是?”   听出她语气里的威胁,那伍夫人极轻蔑道:“嬷嬷既然说了往后白娘子不会再与拙夫联络什么,却又为何还要担心应誓?”   游灿气不过,就道:“尊夫也不过一个庄上教导孩童的夫子罢了!我表姐当时年少无知,如今将嫁高门佳婿,胜过尊夫不知凡几,再说我表姐往后也是出阁为妇的人了,甚至不在本城,难道还能特意再跑过来吗?”   “既然白娘子不日也要为妇,那么想来更加明白为妇之人发现有高门大户之女觊觎自己夫婿的心情了?”伍夫人神色不动,冷冷回道。   因是白子华自己做下错事被人拿了把柄,游灿顿时也没了话,这伍夫人拿着白子华的软肋,根本不怕几人威胁,卓昭节略作沉吟,轻声慢语的道:“伍夫人,你也看到了,这一回,陪着白姐姐过来,除了平嬷嬷外,就我与表姐两个年少小娘,论年纪,还没白姐姐大,皆是因为我们想着,那封信被伍夫人拿了一年多,也没传出半点风声,方才夫人一来就唤白姐姐为白娘子,显然是早就知道白姐姐的身份的,可见伍夫人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也是存着给白姐姐改过的机会的,是也不是?”   那伍夫人听了她这好言好语的说着,面色才微微缓和了下来,淡淡的道:“这也是我知道自己夫婿对白娘子并无他意的缘故。”   “白姐姐也与我们说了,屈夫子从来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白姐姐当时年少,自小在闺阁里也没见过旁的男子,偶然和屈夫子多说了几句话,不免就糊涂了次。”卓昭节柔声道,“她也是极后悔的了,这形销骨立的模样,伍夫人也望在眼里,其实,这世上,谁一辈子没做过几件错事呢?做错了事,事后幡然醒悟过来,没有不懊悔的,只是有的事能改,有的事却只能徒然悔恨,伍夫人既然心存仁念,何不再高抬贵手,原宥白姐姐这一次?”   见伍夫人抿嘴不语,她又道,“我观夫人眉宇之间自有巾帼女雄之气,料想屈夫子也非寻常的夫子,将来未必没有金榜提名的时候,白姐姐就要嫁的夫婿,并白家,将来总也有人要走仕途的,夫人年岁比白姐姐长几岁,权当宽恕了不懂事的妹妹一回——以后屈夫子与白姐姐的夫婿,指不定还会同朝为官,也免得届时尴尬呀!”   伍夫人听着,看她一眼,淡笑着道:“这位小娘话说的倒是好听!只是你道我当初留了那封信,仅仅是为了不叫白娘子继续去寻拙夫吗?”她哼了一声,“我与拙夫,不过寻常之人,怎敌白家家大业大,想要我夫妻身死,不费吹灰之力!固然拙夫对白娘子无意,可白家又不可能把白娘子许给他,若是发现,定然反怪拙夫勾引白娘子!这样的事情,世上也不是没有,这种飞来横祸,我岂能不多留一手?”   卓昭节听了,也有些尴尬,但随即道:“夫人所虑自有道理,正如如今我们想跟夫人寻回旧信一样,毕竟这一年多来,夫人从未利用那信损害白姐姐的闺誉,但不寻回来,白姐姐也好,白家上下也罢,都是没法安心叫白姐姐出阁的,只是纵然如此,我们还是相信夫人,所以平嬷嬷取信被拒后,仍旧按着夫人的要求,白姐姐亲自过了来,若是要加害夫人,但看白姐姐见了夫人这惧怕的模样,我们又怎么会还叫她见到夫人呢?”   伍夫人淡然道:“小娘很会说话,只是我还是那句话——白娘子不拿子嗣身家发誓,我是不放心的。”   游灿性.子急,又觉得若不应誓,发了也没什么,就对白子华道:“她既然一定不放心,你就发个誓好了!”说着又狠狠瞪了眼伍夫人,啐道,“四表姐的夫婿不知道比个夫子强了多少……”话还没说完,就被卓昭节瞪了一眼,这才住了口。   就听伍夫人也不恼,淡淡道:“若是如此,那就最好了,拙夫虽然出身寒微,却是我之良人,我也很不愿意旁人总是来觊觎他的,几位都是女子,现在不能明白,将来也总有感同身受的时候。”   “我……我往后若、若是再纠缠屈夫子,或者因此报复你们,我……我……”白子华被游灿催促,鼓起了勇气,结结巴巴的按着伍夫人的要求发誓道,“我便子孙都不得好!”   平嬷嬷皱紧了眉,到底誓言已发,也不能说什么,只琢磨着回去如何与吕老夫人交代,就见伍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含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彼此之间再无瓜葛。但望白娘子记得这次的教训,往后也莫要再犯了!我也在这里祝你出阁之后与夫君琴瑟和谐、恩爱不疑!”   说着,就要离开。   卓昭节、游灿并平嬷嬷都叫了起来:“信呢?”   就见伍夫人回头一笑,道:“嬷嬷你走的那日,我就把那信包了,藏到这别院门外左起第三块石头下了,我想白娘子若是要来见我,自然没有亲自到屈家庄的道理,自然是到这离屈家庄最近的白家长媳的陪嫁别院来!”   见她这般料事无差,几人都是苦笑不已,平嬷嬷赶上去道:“夫人慢走,老身送你一送……”   游灿对卓昭节道:“咱们去……”   “咱们去翻石头?”卓昭节道,“平嬷嬷不是送伍夫人去了吗?那封信嬷嬷自会取回来的。”   过了盏茶功夫,果然见平嬷嬷急步转回,趁着使女还没被召回来的光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白子华道:“四娘快看看!是不是这封信!”   白子华匆匆擦去了泪水,接过仔细一看,又是难过又是释然的点头道:“正是这封!”   “是这封就好!”平嬷嬷松了口气,当下就进屋去取了个火折子出来,直接当着三人的面把信点燃,剩一个角时丢在地上,看着连角都烧没了,用力跺了几脚,拿帕子拂到下头花丛里,这才庆幸道:“谢天谢地!如今可算是一颗心放进肚子里了!四娘,如今你出阁在即,嬷嬷也不说你了——你就好生调养罢,别事情都解决了,还在出阁因着身子虚弱出事,大喜的日子可是不好的!”   白子华含着泪道:“我晓得了!”   见她神色之间虽然有伤心,但更多的还是劫后余生,加上方才也发下了那等誓言,游灿与卓昭节也松了口气,心想屈夫子这件事情可算是了结了。   因此重新叫了使女进来伺候,白子华没了顾忌,卓昭节心里却还有件事,拉着平嬷嬷到旁边,小声道:“嬷嬷你方才跟上那伍夫人……可是……”   平嬷嬷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就笑了:“卓小娘是担心什么?老夫人给老身那些人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不然不说四娘喜事在即,就是咱们白家也不是那等随意草菅人命的……”   卓昭节就尴尬道:“对不住……我却是误会了。”   “小娘这个年纪,都是格外心慈手软的。”平嬷嬷含笑道,“老身追上去却是想给那伍娘子些财帛,那屈夫子不过一个秀才功名,还没中举的,家中甚是清贫,不过那伍娘子不肯要,也只得罢了,就这么取了信回来。”   说话之间平嬷嬷也有些唏嘘,“这伍娘子倒是一副好骨气,原本老夫人准老身凭她要千金也是肯给的,没想到她竟是分文不取。”   卓昭节听出白家没有怀恨报复的意思,也暗松了口气,她到底年岁还小,私心里又觉得这事无论屈夫子还是伍夫人都冤枉得很,无非是白子华自己动错了心,若是因此被白家害了——当初却是自己坚持要告诉白家长辈的,到底自己也担一份责任。   此刻听见平嬷嬷这么说,就放下了心。   便听见那边游灿劝说白子华:“咱们出来说的是要散散心,如今才隔了一日就回去,旁人岂能不猜疑?如今你也没什么急事了,婚礼诸事,自有长辈并大表嫂操心,你又何必一定要立刻回去呢?”   白子华道:“我就是觉得……离她远点好!”   “那伍夫人又不在这里住,她在屈家庄,离这里也有一里多地呢!何况也不是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这么怕她做什么?”游灿道,“两日,至少再住两日,请平嬷嬷回去与外祖母说了,使个人来催促,咱们才好走,免得叫人怀疑!”   白子华抿了抿嘴,道:“一日不成么?”   游灿瞪她一眼:“不成!再说这里哪里委屈你了?吃的东西都还比在白家新鲜呢!”   卓昭节过去也劝说道:“如今事情已毕,住哪里不是住?只要婚期之前回去就是了,白家也不是头回有喜事,孟大嫂子能干着呢,还有吕外祖母并伏大舅母看着,白姐姐还担心自己出阁会忙乱不成?再说白姐姐你回去也帮不上手的,你那些绣件不是早就做好了?”   这么劝说着白子华才怏怏的答应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 白子华出阁   次日三个人把孟氏这陪嫁的宅子里里外外都逛了一遍,白子华因为信已经烧毁,也开怀了许多,最后三人都走累了,就在后头小楼上靠着栏杆设了席,吩咐使女备上果子茶水,闲聊起来。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钗环上头,游灿对卓昭节道:“大舅母先前为大表姐预备的嫁妆里有拇指大的东珠三十颗,装了一个匣子作压箱的,另外还有一对南珠耳坠用在出阁那天戴的,四表姐好像也差不多,我倒觉得那对南珠耳坠子戴着不大合适,还不如你许给四妹的那对碧玉坠子呢,可惜你已经许了出去,不然我觉得不如叫四表姐拿旁的和你换。”   事关出阁当天的装扮,白子华当然也要上心,就问:“那是对什么样的碧玉坠?”   “是极通透的玉。”卓昭节也不隐瞒,“的确恰衬白姐姐出阁穿的花钗礼衣。”所谓红男绿女,此时婚嫁,女子嫁衣多为青色,因着白子华父兄都无官职在身,属于庶人之女,她所穿的花钗礼衣,与六品以下女眷所着的花钗礼衣还略有不同,并无博鬓装饰,只能用金银钗和琉璃等饰品,衣裙也要去掉许多饰物,只青色连裳并配同色的衣带等物。   南珠色泽温润,却偏黄,白子华本就是个带着病态的美人,用南珠不免有些病态愈显,反而难以彰显南珠的贵气,大婚时也显得喜庆不足,的确是碧玉耳坠更合适,伏氏当初预备下南珠,却也没想到自己女儿临近出阁竟然越发憔悴,还指望她能够调养得好些。   白子华听说卓昭节有更合适的耳坠,却许了人,不免失望。   卓昭节想了想,道:“我那里倒还有对血玉的。”   “噫,也成啊,如此就是青衣青裙中间一点红,依我说总比南珠好。”游灿道,“还有这么一对?我竟没见过?”   “就在碧玉坠子下面,你那天就看了上头,大约没注意下面还有一层。”卓昭节道,“等回去后,我叫明吟回去取过来,白姐姐你把嫁衣穿了,配一配看。”   白子华喜道:“却不知道那对坠子值几何,我……”   “白姐姐这话说的,你出阁之喜,我还不能贺你一对坠子?”卓昭节嗔她道,“也是早先不知道,不然我就换东西许四表妹,把两副拿过来给你挑了。”   正说话间,忽然楼下院墙外,传来一声怪里怪气的呼哨!   几人一怔,不禁扶栏看去,不想却见一物从柳烟里呼的迎面飞了过来,白子华反应较慢,被游灿眼疾手快的拉了一把,才堪堪躲过,就听得柳烟里头一阵少年的大笑声,夹杂着随从的笑与指点声——游灿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就吩咐左右,“去叫人把他们赶走!”   明吟倒是眼疾手快去拾了抛上来的东西,卓昭节蹙眉道:“别弄脏了手,你就踢下去叫人扫了吧!”   “这上面写了字的。”明吟正要丢掉,忽然咦了一声道,游灿气呼呼的抢过去道:“能是什么好话!看我撕了……”她正待动手却也停了一下,匆匆一扫,就哼道,“真是斯文败类!”   卓昭节与白子华忙都围上去一看,却是一首七绝,道:“杨柳小楼问谁家,上有娥眉惭鲜葩。玉容何用珠翠饰,天然风采在鬓鸦【注】。”   诗成的仿佛非常仓促,笔迹潦草,几处还因为团起来时染开了墨迹——说不定就是方才在墙外边听边写的。   “外头方才还安静得很,如今怎么就吵了起来?”卓昭节皱起眉。   “这别院距离小河庄不远。”游灿啐道,“看这诗也是读书人,却专会听人家壁脚,真是有辱斯文!回头叫人打听清楚了是谁家的不肖子这般不长眼,调戏到咱们头上来了,定然……”   她话还没说完,墙外呼哨又起,又听得马蹄声,在院墙外来回奔驰,甚至还夹杂着几声清厉的鹰啼,竟仿佛人数不少——因被杨柳遮蔽看不甚清楚,只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带着长安口音朗朗笑道:“咦,那边楼上的美人儿,快出阁了还要为钗环忧愁,以本世子之见,这样的夫家还嫁了做什么?不如连着姐姐妹妹都出来跟了本世子,包管你们想戴南珠就戴南珠,想戴碧玉就有碧玉……怎么样?”   “呸!”游灿和卓昭节都恼怒起来,“去查!究竟是谁这般无礼!”   白子华却惊疑道:“哪里来一个世子?”   这话倒是提醒了游灿与卓昭节,两人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莫不是上回在码头上遇见的那一位?”   这时候送她们到别院来的健仆想也绕到了墙外,大声呵斥着,那也不知道是不是才从长安来的雍城侯世子宁摇碧的少年也不与他们争执,哈哈大笑着催马远去了,听那马蹄声,却正是往屈家庄的方向。   游灿和卓昭节均想起来吕老夫人所言,屈家庄是京中一位贵人在江南置下的产业……看来方才那人的身份倒又八.九成是下江南以躲避父亲震怒的雍城侯世子了。   因为这么件事,白子华又提起了回去,游灿和卓昭节一商议,觉得在别院遇见浪荡子隔墙骚扰,也是个合适的理由,就先使人回去告诉吕氏,命打点行李,第二日就一起回了白家。   这时候距离婚期已经不几日了,白家许多地方都开始日日打扫,预备接待届时的宾客,又购买了许多花卉,连当年白子华出生时埋下去的女儿红也陆续挖了出来,见到白子华回来后气色果然好了许多,又听说信业已烧掉,吕氏与伏氏松口气之余,私下里少不得埋怨她贸然发了重誓,又叮嘱她往后切莫与那屈谈有任何瓜葛,便是偶然遇见也不许多话。   白子华含泪应了,因她就要出阁,又是个多心懦弱的性.子,长辈们也不敢多说,惟恐她又多想了承受不住。   这么过了两日,游灿每日里悄悄去和借口回来读书并参加姐姐婚礼的白子静相处些时候,倒也越发满意这次提前到白家——两日后距离白子华出阁已经只有三四天了,就有其他家的女郎也陆续过来。   几家都是白家的世交,能够在这会过来,也多是秣陵名门望族之女,与游灿、卓昭节也是认识的,孟家小娘子当然也在其中,这孟小娘闺名妙容,是孟太守的独女,所以向来被爱同掌上明珠,她生得又好,鹅蛋脸、柳叶眉、桃花眼,穿着锦绣彩衣,绾着灵蛇宝髻,站在一干十三四五又绫罗遍身的女郎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只是即使同吕老夫人见礼时也微扬下颔,难免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因为之前游灿提醒,卓昭节注意了下,果然孟妙容对其他女郎都有些冷淡,惟独对自己十分亲近,偶尔有人过来搭话,她也摆出不想理睬的样子。   不过孟妙容虽然不大理旁人又姿态高傲,但也没说什么刺人的话,白家的世交,至少也是书香门第,女郎大抵都是宠着养的,到了一起,难免有人喜欢掐尖要强,除了孟妙容,另外几个人之间也不是很和睦——这些也是常态。   众小娘簇拥着白子华帮她出谋划策的装扮,又一起商议成婚之日如何为难林鹤望,唧唧喳喳、偶尔有些暗斗明争的就到了婚期。   这日白家女眷都刻意睡晚了些,以养精蓄锐,到得晌午后,才陆续起了身,装扮毕,先到正房里见了吕氏等白家长辈,见礼毕,吕氏望着底下花枝招展、目露兴奋之色的晚辈们,便笑吟吟的道:“咱们一把老骨头是折腾不起了!今儿个林郎子上门迎亲,可都指望你们啦!”   孟氏在旁含笑道:“祖母但请放心!孙媳守着门,断然不叫林家轻易进了门来,必要叫他晓得咱们白家的女郎可没那么好求娶!”   游灿亦兴奋道:“外祖母,催妆却扇那儿就给咱们罢!定叫那林家郎君苦苦哀求才成!”   孟妙容矜持一笑道:“不但要他苦苦哀求,连他请的助力也不能轻饶!”   时下风气都时兴女家在喜日为难新郎,吕氏与伏氏等人年轻时候也是一路过来的,自不会扰了晚辈们的兴致,都笑着道:“既如此,你们可要好生商议商议,咱们这位郎子乃是崔山长高足,寻常题目可未必难得倒他。”   孟氏笑道:“早几日咱们就议论过了,不敢瞒祖母、母亲,单是棒槌我就叫人备了几十根在大门左右呢!”   众人都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吕氏又担心游灿几人年纪小,别为难得过了火,扫了众人兴致却不美,因此叫了平嬷嬷到云水楼里去帮忙,也是看着些——如此,到了黄昏,林家过来迎亲,先在大门外吃了个闭门羹,他到底不愧是崔南风看中的弟子,孟氏打头几次为难都对答如流,轻轻松松连作了三篇《下女家门》的诗后,孟氏也寻不出理由不开门。   当然开了门,林鹤望并陪他接亲的宋维仪、麻折疏、江扶风等人,少不得挨上一番不能还手只能求饶的棍棒,接着逢门作诗呈赋、遇人作揖递金,一路上过关斩将,被掩护着好容易到了云水楼下,自有小婢含笑迎上来,悠然道:“郎子且慢行,女郎尚且在梳妆哪!”   ——这里便该到催妆了,林鹤望进门之前是衣冠整齐、气宇轩昂的一个俊俏风流的郎君,如今虽然有宋维仪等不顾一切的以身相护,但也帽歪襟斜,额角、手背上还有些淤痕,形容实在有点狼狈,只是时下风气如此,何况娶妻大事,既忐忑又期待,此刻也顾不得身上痛处,当即就向袖中摸去……   看这情景,早已躲在楼上的一干女郎皆从栏杆上露了头,游灿当先喊道:“早闻林郎是怀杏才子,如今娶妻催妆,莫非还要提前作好了诗文不成?”   其余女郎都是个一劲的喊道:“须得现作一首,先前写好的不算!”   孟妙容拍栏讥诮道:“崔山长高足,难道娶妻还得旁人帮着催妆吗?!”   云水楼上清声一片,不想林鹤望不急不忙的却是掏了一方帕子出来擦了擦脸,这才对楼上一礼,笑着道:“鹤望不才,这首催妆诗却也是打算亲自作的。”   游灿这才满意,道:“那你慢些做罢,咱们再去替表姐梳妆一番!”   “小娘子且慢走,鹤望已有诗在此!”女家这边自然是越慢下楼越好,林鹤望却是巴不得早些接到人的,当下忙叫住她道。   卓昭节一拉游灿,悄悄道:“怕是当真作好了——哪有这么快下楼的,咱们不理他,走罢!”   下头林鹤望并陪他过来的友人如宋维仪、麻折疏等也发现了她,面上都有丝尴尬闪过,林鹤望忙掩饰了下去,就见游灿听了卓昭节悄悄说了一句,坏笑着望下来,大声道:“管你诗成如何?咱们这会可是要去替表姐继续梳妆了,你们呀!慢慢等罢!”   孟妙容一手点着腮边,一手扶着栏,也笑嘻嘻的道:“林郎若是等急了,不如多做几首,咱们也好见见林郎才气!”   卓昭节笑眯眯道:“做多几首催妆诗,索性连却扇也好想想呢!”   女郎们嘻嘻哈哈的闹着,林鹤望又是作揖又是好言哀求,吟了足足三四首诗来,跟他来的下仆同伴,又齐声催促,一时间声震前庭,如此还是闹到平嬷嬷暗示,才扶着花钗礼衣、珠翠环绕的白子华下去,白子华手里执了一柄绣并蒂芙蓉花开的团扇,掩住容貌,行过奠雁礼,撤了行障,少不得又要林鹤望再作一首却扇诗,白子华这才去了扇,含羞带怯的露了脸——林鹤望目光柔和,想来对这个妻子却也是满意的。   旁边白家上上下下皆松了口气,白子华这几日调养好歹恢复了些元气,底子也好,何况新妇都作浓妆,纵然姿态还有些病弱,但林鹤望仿佛并不介意,如此两人拜别父母,辞了家庙,便出门往林家去了——游灿、卓昭节自然不好跟上去,就回了正房里吃着白家的筵席,中间少不得彼此调侃几句。   吃过之后,几家女郎便各自随过来赴宴到贺的长辈回转。   虽然这日都是晌午才起,然而游灿与卓昭节都年少,闹了一场下来,与班氏同乘,说不几句话,都困了,靠着使女的肩沉沉睡去,班氏忙叫车夫缓行……   第三十三章 孕讯   当晚众人都累了,各自回屋安置,次日,卓昭节换了家常衣裳,到端颐苑与班氏请安,班氏笑着问她:“这会作弄新郎好玩么?”   “林家郎君是个有才的,咱们几次为难他都应了上来。”卓昭节挽着她手臂笑着道,“最后只得硬拖着不叫白姐姐下去。”   班氏道:“白四娘子这几日身子好了罢?”   因为先前卓昭节和游灿陪白子华到孟氏陪嫁别院里去小住,吕老夫人是问过班氏的,听班氏此刻询问,卓昭节也不知道吕老夫人有没有把去小河庄的经过说明,当下就含笑道:“好多了。”   又问,“外祖父带着八哥去了怀杏书院,昨儿个也看到外祖父了,如今八哥怎么样?”   “他啊,已经在怀杏书院读起来了。”班氏道,“崔山长说要看看再决定。”   说了几句,游灿也来了,请安后,班氏问她:“白家过的好不好?”   游灿正待回答,见众人面上都有促狭之色,便气恼的一跺脚,道:“祖母总这么欺负人。”   “唉,就问你一句好不好,就觉得我欺负你了,可见是不错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表妹也不帮我?”游灿嗔卓昭节。   卓昭节一本正经道:“可是我头疼。”   班氏忙关心道:“怎的头疼起来了?”   就听卓昭节嘻嘻笑道:“没法子呀,三表姐说我头疼要快点走开去睡觉,我当然要头疼了。”   众人心下明白,都哈哈大笑,游灿面红耳赤的道:“不许乱说!”   班氏逗她道:“咦,你表妹头疼,你关心她不是好事么?她如今替你表功,怎的还不叫她说?”   游灿正要生气,外头仆妇却引进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使女,面上也带了喜色,班氏见到,就奇道:“大房里有事?”   那使女正是还给主母守着孝的大房里的秀枝,闻言抿嘴笑道:“恭喜老夫人,方才大少夫人觉着身子不大好,请了大夫过来看了看,说是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了!”   “哎!”班氏听得一呆,随即欣喜若狂道,“这么说,是江氏没了之前……”   “正正好呢,约莫就是那几日。”秀枝含笑道,“大少夫人因此使了婢子来告诉老夫人。”   班氏大喜之下,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先叫着珊瑚:“去把那百子千孙帐子并葡萄连纹纱都取了出来,给曼娘送去!”又叫珍珠,“把我那血燕分一半给曼娘!”又一口气点了摆件、吃食、衣料,甚至还打算连珊瑚都派过去伺候,足见对头一个曾孙的重视——游灿就打趣:“祖母一下子指了这许多,待会大嫂接起东西来都要累上一回了。”   “你说的是。”班氏又吩咐珊瑚,“你亲自送了去盘点放好,再把对好了的单子给曼娘,切不可叫她累着了!”   说着又不放心,“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她!”   卓昭节和游灿忙上来一边一个扶了她凑趣道:“咱们也去给嫂子道贺!”   到了大房里,见巫曼娘正被周嬷嬷满面笑容的叮嘱着些孕中禁忌,看到班氏亲自过来,巫曼娘要下榻迎接,班氏慌忙阻止了,又问大夫——大夫却还没走,正在书房里斟酌方子,听到要开方子,班氏就心急道:“怎么不是安胎药吗?还要斟酌?”   巫曼娘就尴尬道:“孙媳也不知道自己有了,是以……是以前两日贪嘴吃了些凉物,昨晚从白家回来就觉得不大好,今儿请了大夫看了才晓得……大夫说不妨事,但也要开些药调一调。”   班氏埋怨道:“都三个多月了怎么还不清楚呢?月事你也没发现吗?”   这话说的巫曼娘并没出阁的女郎们都红了脸,周嬷嬷笑着圆场道:“大少夫人进门不到一年,面还嫩着呢,何况这头一回,总免不了有所疏忽,好在大夫说了没事最好。”   又小声与班氏道,“老身看未必关凉物的事情,怕是管着家事,加上担心大郎——昨儿个又去白家赴宴累着了。”   班氏一听,也不多说她了,只叮嘱道:“你如今有了身子就不要再劳累,且好好的养着,给我游家生个健壮的曾孙才好!”又担心巫曼娘会因为自己想要曾孙有所压力,忙又道,“不拘是曾孙还是曾孙女,总是我游家这一支里曾孙辈头一个子嗣,可不能轻忽了!”   巫曼娘含羞带怯的道:“孙媳明白,孙媳不孝,叫祖母操心了。”   “这样的操心我啊巴不得多几回呢。”班氏笑着叫周嬷嬷索性留下来继续伺候,“你就先不要回端颐苑了,我那里如今没有紧要的事情,如今最紧要的就在大房里,你可得替我照料好了曼娘!”   周嬷嬷笑道:“老身明白,老夫人但请放心。”   片刻后,巫曼娘陪嫁的乳母赵氏陪着大夫进来,说明了情况,大夫也说并不要紧,只是有些劳累,叮嘱要好生安胎,留了方子,自有人送大夫出去,班氏这才想起来,问道:“烁郎知道了吗?”   “孙媳想听了大夫的话再告诉夫君。”巫曼娘红着脸道,“怕夫君担心。”   “快,大夫都说了,去告诉他,也叫他高兴高兴!”班氏忙让珊瑚亲自过去,又叫玳瑁,“也去告诉声霰郎。”   因为周嬷嬷和大夫都说巫曼娘是劳累了,班氏怕自己在巫曼娘不能尽心休养,叮嘱几句就恋恋不舍的带人走了,中间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得了消息都亲自带了人来探望,连孙辈也过来凑热闹,都被班氏赶走,不许他们打扰。   回到端颐苑,其他晚辈们读书的读书、玩耍的玩耍,只有卓昭节和游灿依旧跟了来,但从二夫人到四夫人却都到齐了,班氏看了她们一眼,先问边氏:“你可还有事情?”   边氏是个软弱而贤惠的女子,向来就没什么主意——她却是被三夫人拉过来的,本以为过来陪着立会规矩,不想班氏竟是头一个从她问起,顿时有些惊讶,忙道:“媳妇没什么事……”   “那你回去照顾你房里吧。”班氏不客气的道,“前儿个我见霄郎又瘦了,你也用点心给她补一补!别成日里听着旁人的撺掇东走西蹿没个主见,耽搁了自己房里的事情!”   边氏面红耳赤道:“是!”   等她被打发走,因班氏先前的话,气氛就有些僵硬,班氏这才问二夫人与三夫人:“你们呢?”   二夫人有些尴尬的笑道:“媳妇是想着慎郎回来侍奉二妹妹也很有几日了,如今二妹妹虽然还没好,但也没坏,就担心耽误了慎郎的学业,因二妹妹如今还病着,不能到母亲跟前来,就托了媳妇来求一求母亲,同慎郎说一说,是不是……先叫慎郎回书院?”   三夫人心中暗骂她虚伪,只是二夫人说罢,班氏不置可否,已经问到了她:“你莫非也要为了谁来请教什么事情?”   “媳妇……媳妇是想着,如今曼娘有了身孕,怕是家事太过劳累,媳妇身为婶婶,便想着有没有帮忙的地方。”三夫人见二夫人不肯说,斟酌再三,又怕说旁的事情被班氏三言两语的打发了,那任慎之回书院的事情,班氏却多半要叫任慎之过来问问的,二夫人就可以趁机留下,自己没叫游姿托付怕勉强留也要被班氏赶走……因此就一咬牙,把话挑明道。   班氏哼了一声,她哪里不知道这两个媳妇跟过来的真正目的?   只是巫曼娘如今怀了孕,的确不好叫她再劳心,班氏思忖了片刻就道:“你自己房里的事情都没弄好,哪里能帮得了她?”   这话说得三夫人面上红一块白一白的格外尴尬,游灿和卓昭节在旁也赶紧望天望地,当作没见到,就听三夫人小声道:“那翠翘的事情也不能全怨媳妇性.子急啊……”   “翠翘不是我做主给你撵出去了?”班氏不耐烦的道,“既然撵了她,老三被我在这里骂了一个多时辰,回去虽然直接进了书房,却也没和你闹罢?结果呢?你嫌他去了书房没去你那,隔日起来就寻着借口把其他无辜姬妾都挨个的打了——你是想全都把她们赶出去罢?按理说你是三夫人,三房里姬妾都归你管着,你就是全打死了,我也懒得管,可你管得住老三么!既然管不住,这夫妻过日子,横眉冷眼的有意思么!自己不动动脑子,专会喊打喊杀!如今三房里几个妾都压服不了,你啊,什么时候管得住三房了,再来想这管家之权罢!”   说完也不给三夫人分辩的机会,就直接打发了她出去,等剩下了二夫人,班氏才冷冷的道:“边氏没什么主见,连氏也无能得紧,曼娘怀孕到出月子这些时候,就你来管家罢!”   二夫人不敢露出喜色,赶紧应了,不忘记问起游姿之托:“那么慎郎……”   “叫慎郎过来,我问他一问吧。”班氏与游姿的生母有些旧怨,加上当年她是很反对游姿嫁到任家去的,后来游姿果然在夫家待不住带着儿子回娘家,班氏对她向来就不上心,不过是念在了任慎之书读的不错、将来有出息自然少不了游家的好处,这才宽待了几分,如今被二夫人提醒,也觉得任慎之侍母久了,恐怕耽误了正经的前途,就道。   二夫人被打发走,半晌后任慎之独自过来,礼毕,班氏就开门见山的同他道:“你归来侍奉母疾也有些日子了,如今听说你母亲的病情已经稳定,既然如此,你就不能总是待在家里,耽搁了功课。”   任慎之忙道:“外祖母,我在家中也是日日温着书的。”   “虽然如此,但到底不及书院里头有先生指点的好。”班氏道,“再者你母亲想来也是更盼望着你出息,而不是为着侍奉她耽误前程。”   班氏这么说,就是要任慎之一定要回书院去了,任慎之心下有些难过,但也知道自己母子两个寄人篱下,班氏又不是游姿生母,不可能像疼爱游霁、卓昭节那样疼爱游姿的,外祖父游若珩倒是重视自己,但游若珩为人古板,向来就不管事,除非班氏逼得游姿真正过不下去,不然是不会插手的,若不是自己书读的好,班氏这番话都不会同他说,何况班氏说的也没错,这几日游姿也是催促着他去书院……心念转了几转就暗叹了一声,道:“遵命。”   这边班氏才劝了任慎之回书院销假去,那边却有人匆匆来报,道是游炽回来了。   “炽郎怎么会忽然回来?”班氏奇怪的问,游灿和卓昭节也有些疑惑,任慎之因为游炽是三房嫡长子,与自己也不算亲厚,就不作声。   半晌后,游炽带着书童葛因一起进了门来与班氏请安,他与游灿同岁,生的却是像了三夫人连氏,眉目很是平凡,性情与嫡亲的妹妹游灵一样安静有余活泼不足,今日尤其显得兴致很不高,班氏就奇道:“你现在怎么回来了?”   就听游炽低声道:“孙儿在书院里读书有些焦躁,就想回家来调上几日,况且也思念家人。”   班氏看出他有些心事,猜测着莫不是在书院里受了什么打击或欺负,当着人前也不便细问,就道:“原来如此,那你先回去见你母亲罢,她也是念着你的。”   第三十四章 匕首风波(上)   班氏先为巫曼娘有孕高兴,亲自到大房去看了一回,如今又接连处置了两件事情,也感到乏了,就打发卓昭节和游灿自己去玩。   表姐妹两个出了端颐苑,游灿提起刚才游炽的反应:“三弟看起来仿佛在书院里受了委屈?”   “我看着也是……”卓昭节有点迟疑道,“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三表哥不是还没拜师吗?”   “他回来的也正是不巧,三婶前几日才为了翠翘的事情和三叔闹过,方才又被祖母训斥了一番,三弟过去,恐怕三婶多半是没心思安慰他,反而要向三弟诉说一番。”游灿摇了摇头道,“只是三弟虽然不爱说话,但为人向来老实,也勤恳,不是那等惫懒之人……书院上下念着祖父,也不该有人为难他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游灿是随口猜测,她说着无意,卓昭节倒是听着有心,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就想到了游若珩不久前才亲自送卓昭粹到书院、亲自与崔南风招呼……而在这之前,游家晚辈到书院入读,皆与常人一样要考核不说,游若珩认为越山离秣陵很近,也没亲自送过……   卓昭粹才到书院没几天,游炽就人人能看出不高兴的回来,难道是与三夫人一样怨恨祖父偏心?   按理说,游炽对这件事情心中有怨也是应该的,毕竟他才是游家正经的子孙,再说,即使按照卓昭粹所言,卓芳礼不能袭爵,好歹还是个四品散官,侯爵嫡子,怎么说也能有点底子的,游震却是个白身,而且因为他喜好纳妾蓄婢,每个月的那点例钱向来就没有积累的,不然三夫人也不至于那么急着想要代巫曼娘管家,无非是想借这个机会攒点私房……   但游炽当年自己考上怀杏书院,一心拜进崔南风门下到现在了,游若珩也没替孙儿说过句话,现在倒是为外孙百般上心,卓昭节不能不心虚。   ………………………………………………………………………………………………   当天三夫人没有到端颐苑去为儿子喊冤大闹,翌日卓昭节起来暗松了口气,但想想又觉得自己紧张过度了——三夫人是容易冲动了点,却也不至于傻到这么明刀明枪的顶撞长辈,好歹连家也是读书人家。   只不过晌午后,她正在端颐苑里陪着班氏说闲话,外面一路风风火火的吵嚷到门前,三夫人披头散发、一边脸颊高高肿起,独自一人撞进门来,哭着奔到班氏跟前猛然一跪:“求母亲让夫君休了我回家去罢!”   班氏本来心平气和的很,之前听见吵嚷已经很不高兴了,如今三夫人这么一跪又一扑,差点把她从矮榻上推了下去,卓昭节赶紧扶了她一把,班氏这才稳住,就气恼道:“这是要闹什么?”   “方才就为了几句口角,夫君他竟然当着三房、四房下人的面将媳妇打得栽倒在地、还踹了一脚,媳妇如今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待下去?”三夫人激动的抓着班氏的袍角,反问道。   卓昭节目光一掠,就见她身侧的裙上果然有泥土的痕迹,抿了抿嘴,就打算告退。   只是她还没起身,门口人影一闪,却是四夫人边氏匆匆追到,先给班氏请安,也无暇理会卓昭节的行礼,歉意的问:“三嫂,你没事吧?”   “要你假好心!”三夫人却满怀恨意的回道,“我都说了不过是看着像,又没说一定要拿回来,那东西煊郎自己都说了不是他的,你就心疼得不得了,撺掇着夫君公然打我踹我,如今我没脸再在游家待下去了,你满意了?”   四夫人听着这话脸迅速涨得通红,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了半晌,才道:“三嫂误会了,我怎么敢……我怎么会那么想?我……我就是听煊郎说是捡来的,想着……想着那么贵重的东西到底还是报官的好,那会我实在不知道三伯就在外头的。”   听到这里,卓昭节吃了一惊,下意识的问道:“可是为了六表弟捡到的那柄匕首?”   班氏本来阴着脸听着,此刻见卓昭节开口,才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如何连煊郎也牵涉到了?”   三夫人听她这么一问,就哭了起来:“炽郎昨儿个回来兴致就不高,媳妇想他许是读书辛苦,今儿就特意早早起来给他熬了碗鸡汤,方才看看炖得差不多了,就叫人盛了拿到他房里去,也顺便问问他最近在书院过的怎么样!”   说到这里,她抽了口气,继续道,“不想到了他屋里,恰好煊郎也在,拿了柄匕首给炽郎看,媳妇看着那匕首……眼熟……就……就多问了几句,恰好四弟妹找煊郎回去,听了媳妇的话,就当媳妇要抢一样!”   她越说越气,“媳妇听不过耳,说了四弟妹几句,恰好夫君也过去看望炽郎,听信四弟妹的话,竟……竟当着晚辈下人的面……对媳妇大打出手!”   三夫人嚎啕大哭起来!   班氏阴着脸道:“怎么听昭节也仿佛知道煊郎那里有匕首?还是捡的?”   四夫人嗫喏着不敢说话,卓昭节暗骂自己方才多嘴,只好道:“是这么回事,上回我和六表弟随外祖父去青草湖垂钓,煊郎拿了把匕首与我炫耀,说是偶然拾取到的,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主人回去找,就留了下来暂用,当时,我因见那匕首上嵌了三颗东珠,看着不凡,怕是贼赃,就劝六表弟告诉外祖父报官,但……玩着玩着就都忘记了。”她看三夫人已经在抓着四夫人不放了,四夫人又是出了名的软弱,就不敢说游煊舍不得不肯去报。   班氏一哂,这事情,从三夫人骂四夫人起,连卓昭节都明白过来,定然是游煊听说游炽回来,跑过去向游炽炫耀匕首,结果被三夫人撞见——游煊舍不得拿匕首去报官,是因为看中它锋利,三夫人么,多半是看中了匕首鞘上的三颗价值不菲的东珠了……   若是直接让游煊撬下三颗东珠来给三夫人,估计游煊也不会在乎,可当时游炽也在,三夫人又是去给儿子送鸡汤的,到底拉不下这个脸提出这个要求……因此听到游煊也是捡来的,不免动了心思,胡诌自己看着眼熟……没准就说是自己掉了的。   毕竟游煊年纪小,对伯母也不会太过疑心,偏偏这时候四夫人也去找儿子……边氏此人性格有点像白子华,软弱无主见,所以将丈夫、长辈的话当成至理,游若珩教导晚辈就是要身正影直、不贪他人之物,游霄虽然读书读迂了,性格倒是与游若珩一脉相传,边氏受公公和丈夫影响,既然听说是捡来的,当然也是如卓昭节一样要让游煊去报官。   三夫人哪里肯让三颗东珠从自己眼皮下就这么溜走?   何况游家上下都知道四夫人软弱可欺,换了旁人说这话,三夫人或许还要忌惮收敛些,四夫人么……三夫人才不怕她。   两下里磨蹭的时候,正赶上了游震过来,三夫人好占便宜的习性他还不清楚吗?再说连家是读书人家,根本没人舞刀弄枪,三夫人哪里来的匕首?!   游震虽然好色无能,却一向最要脸面,听出妻子居然连八岁的侄子偶然拾到的一把匕首也想蒙,还是当着坚持要报官的弟妹的面,哪里能忍?再加上前几日翠翘的事情……便就动了手。   这经过,卓昭节因为之前在青草湖边已经看到过那把匕首,所以三夫人骂四夫人时就猜到了大概的经过,而班氏听了卓昭节解释了匕首上有三颗东珠,也是心中有数。   三夫人见卓昭节居然也知道这件事情,脸色就有些惊慌起来,也不敢喊着要休书回家去了,班氏略一沉吟,就问她道:“你方才说看那匕首眼熟,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媳妇……媳妇也只是随意一瞥。”三夫人头也不敢抬,方才还紧紧抓着班氏衣角的手也胆怯的松了回去,小声道,“就……就觉得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班氏深深看她一眼:“是吗?那可要看看好了,照昭节来说,那匕首可不是俗物,能配得上三颗东珠嵌鞘装饰,匕首本身价值必在东珠之上!连家有这样的好东西,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居然还给你做了陪嫁?莫不是想叫炽郎文武双.修?”   三夫人不敢说话了。   按说游震当众打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只三夫人有理由跑班氏跟前哭诉委屈,连家若是知道了,着人上门问个究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正经的发妻可不是几两银子买进来的奴婢小妾,由得旁人打生打死!   可如今却是三夫人贪恋侄子捡到的东西被游震撞上了,嫌她丢了自己的脸才动手,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连家女儿都要被笑眼皮子浅,别说上门来给她讨个公道了,不打发人叫她回去训斥她贪心就不错了!   想到此节,三夫人哪里还敢纠着四夫人不放?却是连游震当着人面打自己也不敢计较了。   见她服软,班氏也不想三房里继续不得安宁下去,毕竟总要给游炽点面子,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匕首了,只道:“你待炽郎是用心的,连碗汤也要亲手熬,这样的心思,也用点到震郎身上去呀!”   三夫人委屈道:“夫君他嫌媳妇手艺不如从前的菱儿、媚娘那些人……”   “那你就叫他喜欢的厨子做了自己送过去!”班氏不高兴的看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道,“炽郎都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你还这样的不稳重!像今儿的事情!当着你弟妹、儿子、侄子你都觉得丢脸了?过两年你媳妇进了门呢?那你还要过吗?既然回头知道丢脸,当时说话做事为什么不想了再想?!”   三夫人被骂得哑口无言,只得哭泣道:“母亲,媳妇知道错了。”   “震郎也不像话!”见她认了错,班氏到底也要给她圆一圆脸面,不然三房里一直闹得鸡飞狗跳也实在不像话,就吩咐珊瑚,“去叫他来!”   见这情景,三夫人暗松了口气,知道班氏是不计较刚才自己求去的话,要帮着自己大事化小了。   第三十五章 匕首风波(下)   游震过来时还带了游炽、游煊,进门后看到三夫人已经被扶在一旁坐着,向自己得意的看了一眼,当即就冷哼了一声,行过礼后,也不等班氏开口,就直言道:“母亲寻我来可是为了这不知好歹的妇人?”   见他当着三个晚辈的面开口竟然一点颜面也不给自己留,三夫人原本略含得意的笑顷刻之间冻结——就听班氏冷冷的道:“连氏知道不知道好歹且先不提,我问你,是谁给你的教养,当着晚辈下人的面,居然敢对发妻动起了手?!”   “母亲不知,连氏她……”游震在珊瑚过去叫自己时就知道是三夫人告状了,所以才特意将游炽和游煊叫了过来,此刻一指他们,就待让他们来证明三夫人方才说的话做的事。   只是他才开了个口,就被班氏喝住:“如今我问的是你!”   游震无奈,只得道:“这……儿子当时是冲动了。”   “冲动?”班氏冷冷的道,“妻者齐也,你却将发妻当成了什么?还是平常打小厮骂奴婢的习惯了,连发妻也不当回事?说起来连氏当初是我做主给你聘过门的,怎么你很不满意吗?是不满意她还是不满意我?”   “母亲这话儿子怎么敢当?”游震见班氏是一定要迫着自己给三夫人搭出下台的梯子,心头暗恨,但班氏连孝道都抬出来了,他又是个好享受没能力靠着家里供给的,自然不敢得罪了虽然不管家却能当家的班氏,当下只能放弃为自己辩白,顺着班氏的意思认了错,又心不甘情不愿的对三夫人赔了礼。   三夫人方才被踩到脚底的面子总算恢复了些,班氏实在不耐烦多管这样的琐事,看着事情也平息了,就借口乏了,将人都打发出来。   几人一起出了端颐苑,游震自觉被三夫人借班氏逼着当着晚辈的面给她赔礼,实在是颜面扫地,心中恼火,因此一出苑门,把袖子一甩,也不回三房了,却向大门走去。   三夫人脸上的掌印还没消除,走路时就拿一只袖子掩着,一面走一面琢磨着班氏方才的话,此刻见游震不回三房竟要出去,心中顿急,忙快走几步,空出的那只手去扯游震的袖子,口中嗔道:“夫君这是要往哪里去?”   游震此刻心里正厌她,就不耐烦的甩开道:“我自出去,关你何事?!”   “你!”此刻边氏领着游煊、卓昭节也都走开段路了,但游炽还跟在身边,游震说话声音又不小,附近下人都听得清楚,三夫人又气又委屈,但想到班氏刚才的意思很有让自己和软些、以柔克刚,她倒也想试试,就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紧跟几步,柔声下气的劝说道,“如今晌午已过,过会就天晚了,夫君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去办,这会就先回去罢?”   “有你这愚蠢、贪婪、嫉妒、无德之妇在家中,我如何待得住?”哪知游震见她做低伏小,又忆起她每每跑到班氏跟前哭诉来逼自己低头赔礼,心里的怨恨越发翻腾,冷笑不屑着道!   三夫人听着他的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终于按捺不住,大哭着上前揪住游震的衣襟:“我跟你拼了!”   “你这个泼妇!”游震没想到她忽然发作,被她抓个正着,越发恼怒,他是男子,力气自然比三夫人大,当下用力将她一推,推得往后跌去,却是游炽见父母争吵不敢插话,此刻大惊道:“母亲!”赶上去一把扶住了三夫人。   游震见三夫人目中几欲喷火的瞪着自己,思忖现在就在端颐苑门前,若是继续闹下去,自己倒不怕三夫人能把自己怎么样,但再惊动班氏,估计班氏不会放过自己,当下就哼了一声:“走了!”   趁游炽扶着三夫人的光景大步离去!   三夫人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一把抱住游炽,嚎啕大哭起来!   树丛后,卓昭节蹑手蹑脚的离开,走了一段路,明吟才悄悄的安慰道:“女郎莫要伤心,这事儿……便是女郎方才不开口,老夫人也会弄清楚的,何况也怨不得女郎……本是三夫人……”   “话是这么说,但三舅母本来对八哥过来就有点……如今怕是更加怨恨我们了。”卓昭节苦笑了一下,“亏得刚才三表哥扶住了……三舅舅……唉……”   她倒不是故意藏起来看戏的,是之前听见游震责骂三夫人,担心他再次动手,这才折了回来,若是情况不对也好出来劝阻,只是没想到游震和三夫人之间芥蒂如此之深,才离了班氏眼前,居然就闹得更厉害了。   本来因为卓昭粹南下拜师的事情,三夫人就很替游炽抱不平了,如今赶上游煊匕首之事,自己不但撞上了,还多了句嘴……如今三夫人怎么能不怨怼自己呢?   卓昭节深深叹了口气,她现在烦心的可不是三夫人——照班氏所言,游家已经算是家风清白阴私不多的大户人家了,卓家……敏平侯一个爵位就足够让上下两代儿孙都卯足了劲的拼命!   更别说卓家从开国起累世公卿至今,放在冠盖如云的长安也是赫赫门楣了,身家哪里是游家几代读书、全靠一个翰林支撑家望能比的?如今,不是连游若珩这么古板的人都被拉下水了吗?   她并不怪三夫人迁怒,也不怕三夫人迁怒,三夫人有再多怨怼,有班氏和卓家在,也不能将他们兄妹怎么样,只是从游家推测卓家,那千里之外的她真正的家……实在让人有些望而却步啊!   明吟好声好气道:“女郎放心罢,今儿这样公然闹起来也是偶尔的事情,再说三房的郎主总是要回来的,不过是一时觉得失了面子出去散散心罢了。”   卓昭节抿了抿嘴,道:“先回去吧。”   看出她现在连听安慰的心情也没有,明吟不敢再多嘴,陪着她回了缤蔚院。   只是今儿这事情却还没完——班氏只顾逼着游震和三夫人和睦,却忘记还有个游煊——边氏带他回了四房,以她以夫为天的性.子当然是不顾游煊反对,源源本本的将经过告诉了游霄。   游霄听后,二话不说放下书,让小厮即刻到门外砍了根细竹去了枝叶,勒令游煊脱了裤子趴在凳子上,亲自抄着竹枝抽得他痛哭流涕、发誓终生不再贪旁人东西,又打了十几下让他长记性,这才让人搜出那柄匕首,打发人送到衙门里去。   一把捡来的匕首闹得三房、四房兵荒马乱不得安宁,三房里游震故意气三夫人,连着两天宿在青楼里,到第三天还是畏惧游若珩和班氏,才回了家,只是回来后也不去理三夫人,径自住到了侍妾的房里,三夫人又气又委屈又觉得没面子,索性躺到榻上开始称病,就是这样游震也没肯低头,只叫人请大夫,自己却不肯去看一看,三夫人一口气难以咽下,越发恨着不肯说好了。   三夫人是称病,游煊却是当真病了,他从小得宠,游若珩和班氏因为他是幼孙,都特别偏爱点,以前虽然也淘气,因为不肯读书没少挨打,但这次他觉得自己答应过卓昭节会把匕首交到衙门的……只不过晚了几日罢了,很不该受这么重的打,并且挨打后跑去向游若珩和班氏诉说委屈,祖父祖母竟然没有一个帮他的,都说游霄打得好,游若珩甚至还说若以后再这样贪心,出门都不带他了。   长辈这是怕他年纪小不懂事,走了歪路,因此刻意纠正,但游煊却是越想越委屈,委屈着委屈着,连被打伤带生气,次日就发了风寒。   知道此事后,游若珩和班氏私下里都埋怨起了游霄:“是该打,可也要有分寸呀!煊郎毕竟还小呢!”   当然这话是不会告诉游煊的,为了避免游煊恃病生骄,两个人虽然担心,却都没亲自去看,只将大夫请到端颐苑问了问,知道没什么事情,也就不管他了。   游煊一向身子骨强健,虽然心头委屈,但喝了两天药就好了起来,只不过他心头有气,好了之后,就记恨起游若珩和班氏来,待在四房里不肯到端颐苑,又因为听下人兜兜转转的说起,道是当日班氏本来也不知道匕首是怎么回事,是卓昭节在旁边说的,就认为卓昭节言而无信,出卖了自己,卓昭节去看他他也不理,边氏说他几句,他竟索性忍着伤痛钻到床底下去躲避,闹得卓昭节和一起过去的游灿都哭笑不得。   这件事情传到游霄耳朵里,又听说游若珩两次打发小厮去叫游煊他都不肯过去祖父跟前,一怒之下又将才好的他打了一顿。   这样游煊拗不过严父,倒是过来祖父、祖母跟前了,但那嘴撅得挂两个油瓶都够了,班氏看着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小小年纪的气性倒真大啊!”   “祖母教训的是。”游煊不冷不热的道。   班氏又道:“这回的事情,你自己说说你错了不曾?”   “祖母教训的是。”游煊眼也不眨一下,又道。   班氏哭笑不得:“你这样是认错?”   “祖母教训的是!”游煊抬头看着屋顶,大声应道。   珊瑚等人都掩唇轻笑出声。   “这小子!”班氏摇了摇头,“倒把他给宠坏了。”   珊瑚正要接话,哪知游煊居然低下头来,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只不过他说的还是:“祖母教训的是!”   班氏见他琢磨了这个法子来发泄,也不和他计较,只道:“原本你表姐这次迫不得已说出你们玩着玩着忘记将匕首的事情告诉长辈,虽然她没做错,但也觉得对你不住,打算趁着今儿下雨,带你去青草湖玩一玩,如今看来你是不想去的了?”   就对珊瑚使个眼色,“去告诉昭节,她想赔罪却是难了,这笔银钱还是省了吧。”   珊瑚会意,抿嘴笑道:“哎哟,七娘为着六郎喜欢,可是托了二郎专门去淘了柄上好的匕首,今儿包了大船又请了杂耍……包船和杂耍也还罢了,那柄匕首闻说二郎花了几十金才买下来,若非人家不给退,阿公都要七娘去退了的……七娘拿那匕首也没用……”   班氏叹道:“这也没办法,如今连我都被埋怨上了,又怎么帮七娘说话呢?就叫七娘自己收着那柄匕首罢。”   游煊顿时十分的坐不住了,终于没再说“祖母教训的是”,而是小声道:“表姐当真给我买了匕首?”   “你说呢?”班氏见他终于接话了,却板起脸,哼道,“亏你还好意思!自己拿了东西到处炫耀,把事情闹大,你表姐那天是在这儿,可她说与不说,你自己不都说出来了吗?也有脸迁怒她呢……亏得你表姐好.性.子,还置办了这许多东西哄你高兴,若非都是退不掉的,我才不依她!”   “哎呀!”游煊转嗔为喜,凑到班氏跟前就撒了起娇,“表姐在哪里?我去寻她赔罪!”   班氏不客气道:“你是寻她要匕首罢?不务正业!咱们是书香门第,拿那个干什么?”   正说着,就见屏风后卓昭节穿着鸭黄春衫、系银泥霜绶藕丝裙,绾着双螺,执着柄团扇转出来,笑吟吟的拿扇子对他一指:“快点赔罪!我就给你匕首,带你去游湖!”   游煊眼都不眨一下,立刻大声道:“表姐,我一时糊涂听了下人的话误会表姐,实在对表姐不住——东西呢?”   第三十六章 雨中游湖   马车上,游煊爱不释手的摸着匕首,卓昭节特意托游炬淘来的这柄匕首比他拾到的那柄要小一些,鞘上也没有华贵的东珠装饰,倒是刻了“梅魄”二字似为匕首名,拔出一寸,就觉锋刃逼人——论锋利,至少游煊看不出来比原本那柄差。   得到一柄可以公然使用和炫耀的匕首已经让他把之前的记恨抛到九霄云外了,更别说卓昭节还记着他上次被林鹤望等人送回来时说的要趁雨游湖,不但包了湖上一艘大船,还请了几个杂耍技人上船表演百戏。   游煊如今对着卓昭节笑得合不拢嘴,只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位表姐更可爱的人了。   游灿撇着嘴角对卓昭节道:“其实咱们一起不理他,过上几日还不是他要低头?”   “他小孩子么总要哄一哄的。”卓昭节碰了她一下,好在游煊光顾着看着手里的匕首,倒没注意堂姐的话,   “只怕越哄越胡闹越不懂事!”游灿瞪着马车对面的游煊撇嘴道,同辈里,游灿最不喜欢游煊,倒不是嫉妒他受到游若珩、班氏的偏爱,而是恨他明明读书天赋极好,却死活不肯用功,八岁的人了,开蒙也两年了,字还写得歪歪扭扭、看个杂记都要旁人读与他听……而游灿的胞兄游炬,打小用功,盛夏的时候挥汗如雨也不肯停了习字温书,偏偏天赋有限……怎么学都没什么成色……   游灿所以讨厌游煊,离了长辈跟前,对这个堂弟她一向就没好话。   卓昭节对她这样的心思自然很清楚,对于游煊的贪玩不肯好生念书,她也觉得很遗憾,只是游煊就这个性.子,改也改不了,再说游煊才八岁,现在忽然开窍也不是来不及……何况她到底姓卓,对这个一起玩大的表弟她还是很纵容的,就暗捏了把游灿,笑着岔开话题:“好像到了呢。”   一路沉默的游炬先揭开车帘跳下去,今儿和上次一样烟雨蒙蒙,只是如今出来踏青的人不少,烟雨里望出去倒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使女、小厮打着伞依次扶了人下车,马车正停在了青草湖一个简单的渡口,就见渡口所泊的几只待客的小舟里,正有一艘两层的画舫【注】,比上次林鹤望一行所乘的还要大点,这在青草湖里已经算最大的一种船了,毕竟如今的青草湖正逢莲叶田田的时候,且江南水草丰茂,水边茭白芦苇,水中菱角芡实,这么艘船开起来已经须得小心,免得被水植挤住动不了了,不远处正向湖深处驶去的好几艘都只是寻常小舟。   游煊瞥见那船,问:“表姐包的就是这艘船?”   “这得问二表哥,我托了二表哥的。”卓昭节轻轻提了提裙裾,免得被地上的泥水弄脏了,道。   游炬往湖边走了几步,点头道:“正是这艘。”   这时候船家也发现他们了,有个戴着斗笠的妇人在甲板招手,唤道:“游郎君!”   一行人上了船,那妇人殷勤的迎着,道:“知道游家郎君是带着小娘子们游湖的,郎君、娘子们请放心,奴家这船,昨儿个就拿水上上下下擦洗过的,里头桌椅茶具都换了新的,都是干净的。”   一面说,一面过去揭起船舱的帘子让众人看,游炬打头看了眼里面,果然是焕然一新,就点头道:“有劳朱娘子了。”   那朱娘子笑着道:“游郎君好生客气,那些百戏技人方才就到了,奴家怕他们弄脏了里头,请他们先在后舱歇息,郎君和娘子不如先进舱里歇着喝口水,等船离了岸,再着他们来表演?到时候将两边竹帘卷了,衬着外头烟雨、莲花莲叶,看着更有意思。”   “就按朱娘子说的。”游炬随手丢了一串铜钱过去当是船资以外的赏,朱娘子笑眯眯的谢了,将众人让进去,这朱娘子不愧是在湖上靠载游人讨生活的,口齿十分的伶俐,也知道规矩,虽然殷勤却主动距离碰游家自己带的茶具点心远远的,只是巧妙的恭维着游灿与卓昭节的容貌,又赞游炬和游煊面相非凡云云,虽然知道她讨巧,但听着入耳,片刻光景就说得众人都是满面春风。   这船虽然在湖上算大的了,但拔船起行却迅速的很,都没用朱娘子出去指挥,三下两下就滑离了岸,这时候朱娘子才赞完游煊,就笑着道:“奴家先将这不打雨的一面竹帘卷起,这去叫百戏的人过来。”当下卷了一面的竹帘,游炬叫小厮帮手把那边的陈设移了去,供百戏表演用,自己这边也换了个坐的位置——这样百戏的人就是衬着满湖莲雨表演了,的确看着心旷神怡。   重新坐好了,游灿问左右:“备好铜钱不曾?”   她一问,卓昭节也才想起来,哎哟道:“忘了!”   两人一起看向游炬,游炬笑着让身边小厮拿出两袋子特别备了的铜钱——百戏若是耍得好,时兴中间另外赏钱的,这钱当然只能是铜钱——原本雇这么一队百戏也花不了多少银子,总不能砸银子下去,纵然也许有人这么败家,他们可不是那等哗众取宠的纨绔。   众人才分好铜钱,先听船舱外一声锣鼓响,跟着花团锦簇的一闪,仿佛一颗大大的跳丸蹦了进来,未等几人反应,那跳丸在半空一折复一开,落在地上,轻巧无声,却是一个着红衣、描长眉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量却窈窕得紧——她落地刹那,即手按腰间,同时抽出一柄软剑来,合着外头锣鼓声,刷刷几下舞得满室生寒,衬托着她彩衣飘飘,窈窕身量,又有身后大片莲叶衬着她红衣胜火,连附近几艘经过的游船里都有人叫了一声好。   卓昭节这些人虽然喜欢看百戏,但也没到痴迷的地步,并不懂什么门道,无非是看个热闹,见这少女舞得好看,应着一声惊鼓,骤然一停摆个一手拈剑决一手抖直长剑金鸡独立的姿势,努力一扬眉——她本来就刻意描了一双长眉入鬓,这么一扬顿时显得英气勃勃,风姿飒爽,端得是卖相极佳!连向来不多话的游炬都喊了声好,游煊二话不说抓了把铜钱撒过去,笑着道:“好看好看,还有旁的呢?”   那红衣少女收剑一礼,抿嘴笑道:“谢小郎君赏,正有两个小东西,给小郎君博个乐子?”说着呼哨一声,就见舱外循声奔进两团毛茸茸的物事——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两只小猴,进来之后,先是利落的对着主位的游炬作了个揖,随即满地捡起铜钱来,双爪飞快,捡了几枚拿不下了,就飞快的跑到舱外,许是去交给主人了,交完又跑进来继续,片刻光景就将游煊撒的一把铜钱拾了个干净,复进来作揖……游煊看得好玩,索性又撒了几把,看了个够,才恋恋不舍的问:“拿手的把戏呢?不会就这么两个吧?”   “未知小郎君喜欢看什么?”那红衣少女闻言,朝他嫣然一笑,落落大方道,“吞剑可以么?”   “可以可以!”游煊忙道,“你上来点,我看着你吞!”   游灿却叫道:“慢着!我想看飞丸!”   飞丸就是抛掷弹丸,有三丸、五丸、七丸,据说大秦国来的技人甚至能抛十二丸——这个把戏也是所有百戏班子都会的,那红衣少女忙道:“小郎君和小娘子请少待!”   说着又耍了一套剑法,一路退出门去,片刻后锣声再起,一个虬髯大汉并一个二十余岁的俏丽少妇一起进来,先行了一礼,少妇扬手就抛出一颗弹丸,不待落下,旋即抛出第二颗,跟着第三颗,片刻光景就抛出了七颗弹丸,这时候第一颗才落下来,她轻松一接,飞丸就开始表演起来。   那大汉则取出一柄长剑,却是双手捧着,递到游炬跟前,恭敬道:“请郎君过目。”   这是让观者查看吞剑用的乃是真钢铸造的真剑,绝非掩人耳目的东西,游炬举手在剑身一敲,听得声音并敲下触感,点了点头,对弟弟妹妹道:“是真剑。”   那大汉憨厚一笑,退后几步,到了不碍那少妇表演飞丸的地方,并直身体,举剑过头,张嘴就慢慢吞了起来。   游煊和游灿一会看这边,一会看那边,游煊见那大汉果然慢慢将整柄剑都吞了,连声叫好,连撒了三大把铜钱,卓昭节和游炬也都撒了,那少妇见状,忽然双手一扬,将七丸全部接住又一起抛上去,游灿哎呀一声——这船上表演不比平地或台子上,船舱就那么高——果然七丸全部撞上了船板,只是砰砰几声后落回来,那少妇站在原地不动,却双手齐飞,快如闪电般在每个弹丸上一拨,顿时就不住撞上船板又不住反弹起来,游灿看得满意,也让荔枝代自己打赏。   这样又点了几样,进来表演的却是飞刀,乃是将一个人绑在壁上,另一人蒙眼射出飞刀,稍有不慎,便要出人命的,极是扣人心弦,游煊只听了个名目就迫不及待的要看,游灿也说这百戏班子找的好,众人兴致勃勃的等进了一对十一二岁的双生小娘,一个穿着浅色短打,一个穿着黑色劲装,都是一副干脆利落的模样,进门齐齐学男子抱拳一礼,那着浅色短打的小娘又招进先前表演过剑技的红衣少女和表演过飞丸的少妇帮着将她捆到了一个可以移动的木壁上。   这时候那着黑色劲装的小娘也双手奉上蒙眼的黑布让众人过目,那红衣少女嫣然笑道:“未知哪位能帮忙蒙一下眼睛?”   让观者的随从来蒙表演飞刀之人的眼睛,便是表示绝对不能偷看,且有极大的信心。   看这两个小娘这么点儿年纪,众人都格外感兴趣,荔枝笑着挽起袖子道:“婢子来罢。”   荔枝接过黑布将那劲装小娘的眼睛蒙了个结实,又让她在原地转了几圈,笑着道:“这样成么?”   “宝奴儿不敢不尽力。”那劲装小娘脆生生的答道。   说罢,又转了半圈,面向绑着浅色短打小娘的位置,小手一扬,就听那着浅色短打的小娘哎呀一声——众人还道失了手,赶紧看过去,却不想那飞刀不偏不斜,正正贴着她面颊入木三分,只剩刀柄在外!   “好!”这次游炬四个连带使女、小厮都高声喝彩起来,铜钱如雨也似撒了下去!   【注】画舫:据说画舫常指小的船,大的船,尤其是我想象里的那种双层的船应该用游船或楼船,但画舫这个词比较好看么,而且常指……也有不常的,对不对?为了避免误导还在读书的LOLI们,特此注明下。   第三十七章 小猴   游炬寻的这个百戏班子着实不错,就在船舱里那么点地方,各种花样也能层出不穷,看得叫好声不断,这中间,打赏的铜钱皆是之前那两只小猴进来拾的,后来因为撒下去的铜钱多,它们索性拖了个袋子进来,在百戏伎人足下跳着拾钱。   一枚铜板恰掉在了卓昭节不远处,一只小猴拾起丢进袋子里,却贪婪的看了眼卓昭节手里的一块绿豆糕,吱吱叫了几声,仿佛是咽了咽口水一样,不舍的叫了片刻,才又继续埋头拾起铜钱来。   “这两个小猴竟也知道规矩。”那小猴留意绿豆糕的时候明合还怕它野性未泯扑上来抢夺吓到卓昭节,忙到卓昭节身前挡了挡,没想到究竟是百戏班子里驯养出来的,敢放到人前叫它们专门拾钱果然是训练有素,即使馋了也不敢造次。   卓昭节看它可怜,就对明合道:“给它们两块点心。”   明合笑着拿了两块,往它们跟前一抛,就见两只小猴一把丢下装了钱的袋子,敏捷跃起,也不争抢,各自接了一快,飞快的塞进嘴里吃完,吃完后还不忘对着卓昭节和明合作揖道谢。   卓昭节看着有趣,就对明合道:“再给它们两块。”   如此又逗了小猴一回,先前的伎人表演完了退下去,换了一串人进来,打头一个彩衣劲装的少年郎,皮肤微黑,双眼有神,后面跟着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童,一般穿了彩衣,眉心点着一点朱砂,两颊敷了胭脂,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看着很机灵的模样,再后面的人则都抬了木案,进来后先给游炬等人见了礼,那少年就道要表演安息五案【注1】,这所谓的安息五案其实是一种椅术,从一案交替叠上去,人立于叠案上作种种或惊险或优美之姿,既然进来的有两个彩衣,想来他们不但要叠案,还要叠人了,游灿最爱看这个,闻言连点心也不吃了,坐直了身子专注的等着。   舱外先是吹起一阵异域风情的笛声,诙谐活泼,这光景跟进来的人已经搭了四张方案,摞得已经比游煊高了,那彩衣少年先上去,在案上打了一套拳,底下再抛过一案,他自行堆上,这中间众人都屏息凝神,毕竟此地是船上,虽然青草湖今儿个风平浪静,但船行之际总有点摇晃的,何况这彩衣少年本来就站在了第四张方案上,如今自己要加第五案,自己也要从第四张方案上移到第五张方案上去,一个不小心就是案倒人跌,砸场子的下场。   那彩衣少年值此也不敢怠慢,小心翼翼了半晌,到底用一个巧妙的法子加好案又翻了上去,游灿忙叫荔枝撒钱,那彩衣少年如今已经比众人都高了,在上头抱拳谢了一声,又对下头打了个手势,就见之前抬木案进来的两个汉子一挽袖,抓住那彩衣小童,嘿的一声,用力将他向最上面的案上抛去!   “啊!”众人都叫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汉子失了手还是怎的,这一抛,居然没抛够,眼看那小童就要一头撞在第五张木案上——眼看就是小童撞得头破血流、木案倾倒彩衣少年摔个七荤八素的扫兴之局,不想那小童即将碰到木案时忽然腰身一拧,伸手往案上一抱,整个人灵猴也似飞快的爬了上去!   ……原来是个噱头。   众人放下心来,游灿又要叫荔枝撒钱,但卓昭节这边却有点哭笑不得,原来明吉在那小童被抛出时正在为卓昭节添着扶芳饮,吃了这么一吓,手抖就将卓昭节的袖子裙摆都浇了个透。   这扶芳饮是五色饮里的青饮,色泽淡青,浇在卓昭节的鸭黄春衫上立刻就成了一片褐色,明吉手忙脚乱的擦了几把,又看那银泥霜绶藕丝裙也挂了一滩颜色,只得尴尬的住了手,明合骂了明吉,卓昭节对这样的小事向来不计较,道:“问问船家什么地方方便,换身衣裙就是了。”   因为是游湖,又是雨天,卓昭节和游灿都带了两套衣裙以备不时之需的。此刻明合就悄悄的出了船舱去问那朱娘子,片刻后朱娘子挨着船壁进来,看了眼卓昭节身上的水渍,小声道:“小娘子既然带有衣裙,不如就到上头去更换,如今上头是没有人的。”   卓昭节正要起身,游炬忽然转过头来,道:“先等一等。”就让身边小厮和明吉一起上去,过了片刻两人下来禀告,说上面一层果然没有人的,朱娘子知道大户人家对小娘的珍爱,见不信她的话也不恼,只笑着道:“郎君、娘子请放心,要去二层必得走这舱里,外头都没法上去的。”   游家的小厮和明吉都点头肯定了这话,游炬这才道:“表妹去罢。”   游灿眼睛盯着两个伎人,嘴上敷衍着问:“可要我陪你?”   “就到上面换身衣裳,也这么大动干戈?”卓昭节抿了抿嘴,让明合、明吉拿上衣裙,一起上了楼。   这画舫的二层如寻常人家的花厅一样设着矮榻几案,角落里还放了几盆鲜花,两面的舷窗上拉着细密的竹帘,一扇门却通到了甲板上方是个小小的阳台,供人俯瞰湖面。   那门只有一半,上半面也是竹帘,卓昭节看了下竹帘甚密,外头是看不见里面的,就放下心来,不想她才脱了外衫,楼梯上又响了起来,明合不待吩咐,忙拦到楼梯口喝问:“谁?”   “娘子,可要热水么?”楼梯上却是朱娘子,端了个水盆,笑着道,“奴家方才留意到娘子衣上翻的是饮子,怕是娘子手臂上也沾了饮子的,莫如擦几把舒服。”   “那多谢你了。”明合见她机灵,不觉抿嘴一笑,上去接过,“我拿给女郎就是。”   朱娘子也不争这个风头,递给她就下去了。   明合接了端着放到旁边案上,卓昭节刚才也将朱娘子在楼梯上说的话听得清楚,扫一眼水盆和搭在水盆上的帕子,一眼看出是全新没用过的,抿嘴一笑,道:“怪道二表哥雇了这朱娘子的船,果然体贴。”   “婢子也觉得被她一比人都笨了。”明合笑着走到卓昭节身边,与明吉一起伺候着她解了衣裙,绞起帕子擦了几处洇到扶芳饮的地方,又将带来的两套衣裙让卓昭节选。   卓昭节随便看了一眼,道:“就这套豆绿衫子罢。”配衫子的是荼白缭绫对鹅窄袖上襦,底下一条鹅黄罗裙,束腰彩绦,换好衣裳,卓昭节就伸展双臂,让明合、明吉一个站一个跪的为自己整理衣襟、裙裾,明吉正替她理着腰间彩绦,卓昭节斜对着通往甲板的门,猛然见那门上竹帘后一个人影闪过!   她大吃一惊,脱口道:“谁在外面?!”   这话问得明合与明吉都是大惊,正待呼喊,外头却传来了吱吱的叫声,就见那竹帘一动,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伸了进来——却是百戏班子里两个拾铜钱的小猴。   主仆三人看见这才都放下心来,明吉几下弄好了彩绦,啼笑皆非道:“婢子方才只掀了竹帘看了下外头,因为没有搭出凉棚,如今那阳台上避不得雨,就偷了个懒……真真唬了一跳!”   “它在这儿做什么?”卓昭节歪着头与那小猴对看几眼,因为记得它是不伤人的,就大着胆子走过去,伸手想摸,明合忙提醒道:“女郎,仔细它身上脏。”   虽然那小猴看着皮毛丰美水润,但卓昭节也听说这些畜生皮子里头常有虫豸,被明合提醒就没敢摸下去,只是道:“估计是来讨吃的,下去拿点点心来。”   “婢子荷包里恰好装了几块。”明吉忙从腰间解下来,卓昭节接过一块芙蓉糕,拿帕子垫着放在掌心,向那小猴伸过去,那小猴轻轻叫了几声,一手攀在竹帘上,一手飞快的从她掌心捞走,却没如三人所料的那样塞进嘴里吃了再作揖,而是一骨碌钻出去,跑得不见!   卓昭节哎呀道:“怎么转过身来就变成强盗了?”   明合与明吉都笑了起来,卓昭节索性跟着掀起那竹帘,好在如今的雨也只是烟雨,扑进来并不打紧,她追到阳台上找那小猴,明吉忙脱了外袍给她披上:“女郎,还下着雨呢。”   “婢子去拿伞。”明合忙转身往楼下去。   卓昭节左顾右盼没见到那小猴的影子,倒听得下面甲板上一声锣响,忙到阳台边扶栏一看,却见下头几个百戏班子的乐人操.鼓.弄.锣,挟琴调弦的给舱里表现百戏的同伴配着曲,因为下着雨,都披了蓑衣,有几个人身边还专门着了没上场的人打着伞。   看了一会,就见两只小猴靠着舱门处避雨,都捧着半块芙蓉糕吃着——原来那小猴却是不肯吃独食——芙蓉糕也不大,小猴吃完,吱吱又叫了几声,迅速沿着船舱爬上来,一起站在栏杆上作揖——卓昭节转嗔为喜,低头翻着明吉的荷包,正琢磨着再给它们一块点心还是两块……   不想两只小猴猛然尖利的叫了起来!   卓昭节被吓了一跳——就见方才还一力讨好自己的小猴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其中一个甚至直接跌下了栏杆,另一个也是手忙脚乱的要逃开,卓昭节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两只小猴也不是刚刚看见自己,总不至于……被自己容貌所惊……只听说古人美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小猴么……怎么像落荒而逃?!   她捏着点心还在思索,身后忽然掠起一阵急风,冲得她险些站立不稳,跟着一道黑影几乎擦着她肩膀滑下又升起——就听下头甲板上有人听得小猴尖叫,察觉不妙,因此抬头观望,顿时喊叫起来!   那道黑影抓了躲得慢了一步的小猴,居然也不飞远,盘旋了下,就落到了不远处的一根桅杆上,这时候才看清竟是一只高近两尺、羽毛黑亮的猎隼!这猎隼极为嚣张,一落到桅杆上,看都没看底下呼喝驱赶、试图让它丢下小猴的人群,直接一口啄在了那小猴脑袋上【注2】——猴脑猴浆顿时喷溅而出!猎隼津津有味的当着百戏班子人的面享用起来……   腥膻的气味在烟雨里弥漫,卓昭节脸色发白的按着栏杆,捏着点心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明吉也觉得脚下有些发软,颤声问卓昭节:“女……”她才说了一个字,却听卓昭节森然低喝道:“噤声!”   这时候明合刚好取了伞上来,还没到阳台上,先笑着问:“咦,女郎还没寻到那小猴吗?”   冷不防从门里看见了不远处桅杆上这一幕——明合差点没把伞都给扔了!   【注1】安息五案:汉代百戏项目,据说是椅技的前身,我不看介个的,就当椅技描写下吧……其实椅技我也是写到这里去百度了个视频看了几眼,我总结就是椅子一张张搭高然后叠人摆POSS……   【注2】猎隼:大型猛禽,体型可达50CM,为了够气势,我给它再长点——两尺!据度度说,它是吃老鼠+蛇之类,没提到猴子,不过我觉得它还是能吃的,嗯……对着隼表翻了半天才翻到个既是本土就有、体型又足够犯案的种类,其实那个图片看着我觉得很无害,一点也不威猛嘛!   第三十八章 猎隼惊魂   卓昭节主仆这边陷入僵局,甲板上的百戏班子则乱成一团——这么一对乖巧伶俐的小猴先不说买过来的银钱了,最紧要的是调教出来可不是朝夕之功!单是冲着看这对小猴拾钱和作揖,就有多少人记住了他们这班子,像游煊那样为了看它们拾钱额外多给赏赐的客人可不少!如今这只猎隼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叼走一只还就在这船上开吃——负责驯养这对小猴的伎人连眼睛都红了,回头就向同伴喝道:“去取弓来!杀了这孽畜!”   “且慢!”却见之前打头出场的那红衣少女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先叮嘱身旁一人道,“樊丈,叫乐声不要停,别扰了里头的兴致!”这才沉声道,“小黑儿已经死了!这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怕是同样游湖的船上放出来的,仔细些别胡乱得罪了人!”   戏子是下九流的行当,算是贱籍里的贱籍了,出来跑江湖自然要眼明耳聪,这只猎隼羽毛丰美油亮,看着就是有人养的,能养得起这样一头猎隼的非富即贵,小猴没了还能再买了教导,万一惹上不该惹的人,他们一个百戏班子指不定都完了。   “那小黑儿就这么死了吗?”先前的伎人咬牙问。   红衣少女正待说话,忽然听见头顶一个少女不高不低的说道:“那边有船在靠过来,未知是不是这猎隼的主人?若是的话,当叫他们赔偿!”   “多谢娘子。”百戏班子的人这才留意到阳台上的卓昭节,那红衣少女谢了一声,又露出紧张之色道,“娘子怎么还站在这里?快快进舱里去!仔细被那畜生伤到!”   卓昭节苦笑着道:“我也想进舱……只是,我从前读过的闲书上说这种猎隼速度奇快,而且……它们进食之时最是警惕!如今我偏离它这么近,恐怕我一动,它以为我要对它不利……我哪里当得住它一爪子下来?”   那红衣少女听着就变了脸色,她反应也快,立刻叫了班子里两个魁梧的大汉拎了锣鼓到船尾去敲打,又叫原本给舱里表演配乐的乐人渐渐歇了声,好将那猎隼引开,让卓昭节躲回舱内。   乐声一错,里头游炬等人当然要问,得知消息后,都是吓得魂飞天外,赶着冲上楼,只是才上楼,就被正急得团团转的明合告诉了之前卓昭节对百戏班子说的话,游灿惊怒道:“那现在怎么办?难道就叫昭节在那儿站着?万一那猎隼吃完了那小猴……对昭节不利呢?”   “叫人一起冲出去,护住表妹!”游炬到底年长些,立刻有了主意。   “等一等!”游灿这会从门里张望着看清楚了那猎隼与卓昭节之间的距离,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冒这个险——她颤声道,“不成!实在是太近了!这门又窄,最多只得两个人一起出去,扑到昭节身边护住她的光景恐怕那猎隼都已经啄到昭节身上了!这万一被抓上一把……”   那猎隼轻松啄破小猴脑壳的一幕虽然游灿没看到,但如此之近,看着它撕裂小猴生吃的气势,也知道爪喙何等的锋利!   卓昭节这种闺阁里娇生惯养、连粗布都上不得身的小娘,估计不必被它正面袭击上,翅膀挥过都能在臂上留道血痕……   别说卓昭节生得好看了,即使长的一般,小娘家家就没有不在乎容貌的,这万一不仔细破了相,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何况卓昭节背后还有个敏平侯府呢,好好的花容月貌的嫡亲孙女破了相,敏平侯府追究起来,游家上下都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游灿说得众人都不敢动弹,游炬思来想去也没更好的办法,就埋怨明合:“这东西什么时候来的?谁叫你们不拦着点七娘?”   明合自知失职并不敢还嘴,心里七上八下的哀求道:“婢子知罪……只是如今七娘怎么办呢?”   一船人都投鼠忌器,也只能用那红衣少女的法子,住了甲板上的乐声,使人在船尾使劲敲打锣鼓,企图引那猎隼过去——偏那猎隼动也不动,卓昭节也只好站在原地,连举手掠下鬓发都不敢——这个时候雨还在下着,她身上虽然披着明吉的外衫,鬓发却也被打湿了,只是这些卓昭节都没心思留意,她如今头都不太敢转,就拿眼角瞥着旁边一艘画舫慢条斯理的靠过来,暗暗祈祷其中有跟前这只猎隼的主人在,可以将它招回去……   画舫终于到了。   却见这艘画舫比卓昭节等人的这艘竟也不小,竹帘低垂,甲板上空无一人,船既向这边靠过来,也没个人出来说话,游炬一皱眉,放下竹帘,噔噔几步跑下去,到了甲板上,朱娘子却已经由两个船家拿锅盖挡着防那猎隼忽然扑下来伤人,与那船上的船家招呼起来,这湖上船家因为长年在此,几乎都是认识的,那边船主出来却是一脸的苦笑,压低了嗓子也不敢高声:“朱娘子,靠过来是客人的意思,咱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放心,老张他手底下有分寸,绝不至于当真碰到了去。”   “汪家郎君请看……”朱娘子小心的指了指还栖在桅杆上的猎隼,“可是你家客人所有?如今游翰林家的小娘子正在它附近,惧它爪牙不敢轻易离开,这烟雨蒙蒙的小娘子都站了许久了,这……”   那汪姓船主抬头一看,见着那猎隼撕下一只猴腿吃下去的模样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又看不远处的阳台上果然一主一仆两个青春年少的小娘子僵硬得站着动也不敢动,再听朱娘子提醒是游翰林的家眷,哪里敢怠慢?当即匆匆一抱拳,也顾不得理会才过来的游炬了,只道:“某家这就去说,烦请那位小娘子暂且忍耐……千万别动,免得激起这隼的凶性!”   他转身进了舱内,片刻后,游炬正等得心焦,那汪姓船主总算出来了,却苦笑着对这边摇了摇头,游炬正待询问,忽听哗啦一声,对面画舫二层上的竹帘高高卷起——却见帘后偌大二层只设了一席,却有足足十数个华衣美服的侍从伺候,内中不乏雪肤碧眼的胡姬并黑如漆炭的昆仑奴,或跪捧金盆玉盏、或手持蕉扇拂尘,团团簇拥着一个旁若无人、斜倚锦榻的少年郎!   这少年望之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乌发束着嵌明珠镶美玉的紫金冠,着杏色掐金线锦绣广袖绸袍,里穿圆领绛紫春衫,姜色绫裤,颈挂璎珞、腰束宝带,结石榴红攒花宫绦,架在榻尾的一双锦缎粉底皂靴上对绣麒麟,仔细看去,那麒麟的眼珠还特别攒了黑曜石、鳞片用了赤金丝、爪用紫金钩,以显得活灵活现,简直是从头到脚都写满了雍容华贵四个字,他半靠鎏金琉璃嵌宝枕,双目微闭,一手为枕,一手执扇,那折扇开开又合合,望之意态闲适,惬意之极——这少年倒是惬意了,游炬这边差点都要疯了!   游炬当下也无暇叫人掩护,径自上前一步,几乎站到了船舷上,仰头喝道:“这位小郎君请了!敢问这只猎隼可是小郎君所有?还请速速唤回,让舍妹进舱躲避!”游炬如今心中已是怒火滔天,奈何一来那猎隼还在上头,若这少年当真是隼主,得罪了他故意起来伤到卓昭节可不是小事!二来这少年装束排场都非常人能有,游炬性格似游霖,自来老实怕惹事,虽然忧急如焚,但还是忍着气好言好语的说着。   “呵!”游炬话音方落,却见那少年懒洋洋的睁眼,翻身坐起——游炬这边还道他要答话了,不想他连看都没看外头,微扬下颔,两步外一名跪捧银盘的昆仑奴立刻将手中银盘高举过头,另一名雪肤碧眸的胡婢觑着少年的眼色,伸出欺霜赛雪的一双手,执起银盘上的一把拂林风情的珐琅酒壶,往琉璃樽中斟入半盏赤饮,恭敬的呈上,那少年伸指接了,运腕微摇,看了几眼,才端到唇边喝了一口,就随手递回银盘上,立刻又有一名婢子跪奉上雪白的绸巾,让他擦拭了嘴角和手指,这才慢条斯理的抬起头,隔着江南春日的烟雨,但见他剑眉轩昂入鬓,双眸幽黑,肤色皎白,鼻梁尤其挺拔,仿佛也不似纯粹的汉人,淡淡的、漫不经心的、用明显的长安口音反问,“什么猎隼?”   游炬这边都是一呆!   就听那少年身旁一人笑着道:“对面的郎君怕是弄错了,咱们把船靠过来,是因为某家的小主人方才远远望见这边的小娘子一直盯着湖面看,就好奇过来看看湖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小娘子冒雨看了这许久?至于这只猎隼嘛……呵呵!”   这答话的是个约莫五旬左右的老者,语调有些古怪,虽然面上皮肉已经松弛,但仍旧比常人来得白皙,软幞下露出淡金的发色,五官深邃,眸子蔚蓝,却是胡族,他穿着鲜色长袍,双手拢于广袖,笑眯眯的眺望过来,眼里满是好奇,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这时候那猎隼已经快将小猴吃完了,对这船人的到来也是不理不睬……实在也没证据说他们就是这隼的主人。   何况有证据如今也蘑菇不起了,游炬等人心头一凉,抬头看向上方——卓昭节顶风冒雨的站了这么久,虽然是吹的是江南的杨柳风淋的是湖上杏花雨,怎么说辰光也不短了,如今半身衣裙都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嘴唇都冻得微微发白,虽然一手扶了栏杆,但也有点摇摇欲坠了……   当下也顾不得与那胡人老者计较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与调侃,急急吩咐船家:“靠岸!唤人设法!”   “慢着!”那边画舫上,打发了游炬之后,那胡人老者俯身与那华服少年说几句话,那少年微微点头,忽然喝道!   游炬、游灿、游煊转过头来,都是大怒!   不想那华服少年却刷的站起离榻,走到舷窗边,上下打量那猎隼几眼,不屑一笑道:“区区一只隼,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江南人也太柔弱了点!”   游灿和游煊都不是太好的脾气,当即怒喝道:“你……”   然而他们喝声才出,忽见那少年一踩窗沿,整个人仿若大鹰一样向己方船上扑来!   这一变故让游炬这边船上吃了一吓——呆呆的看着那少年在半空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到卓昭节所在的阳台附近,伸手一勾,攀着栏杆翻进去,轻轻松松的落到卓昭节身旁,随手从袖子里抽出条雪白的丝帕擦了擦在栏杆上沾的雨水,凑近卓昭节,戏谑道:“小娘子究竟看什么这许久?这猎隼食猴,这般吸引人么?”   卓昭节呆呆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还在自顾自进食的猎隼,半晌才吃吃的问:“它……”   第三十九章 被误解的世子   “这雍城侯世子,人也不很坏呢!”换上最后一套干净的衣裙,卓昭节惊魂甫定,游灿劝她喝了几口热茶压惊,忍不住道,“这次亏得他……不过你看的是哪本书?真真是误人子弟!若非那里头胡说八道,今儿哪要吃这许多苦头?”   卓昭节因为鬓发都被烟雨打湿了,如今正散开来让明合、明吉拿帕子擦着,自己靠伏在榻上,闻言就无精打采道:“记不清了,唉,好在如今没事。”   “是呀!”游灿心有余悸道,“方才我当真是魂都吓飞了——也不知道那畜生是谁养的?若是知道,必找上门去寻那主人讨个公道不可!”   卓昭节刚才被提醒才仓促回舱,因为站得太久又心中害怕,走了一步差点摔着,被那少年——自称雍城侯世子的扶了两把才由游灿过来接住,到如今都觉得腿有点发软,根本没心思去琢磨什么讨公道,又喝了几口热茶,吃了两块点心,才有点精神。   这时候游炬身边的小厮在楼梯上叫着荔枝,荔枝忙答应着下去,片刻后上来道:“雍城侯世子道是要回船了,二郎说若是七娘可以下去了,不如当面道个谢。”   卓昭节忙道:“这是应该的,告诉二表哥暂留一留客,我把头发绾起来。”   明合利落的给她绾了个双螺,因为担心那位世子不耐烦等待,也不及戴回珠花簪子之物,让游灿帮着看了看衣裳也算齐整,就趿上木屐一起下楼去。   楼下百戏班子自然早就散了,从猎隼跟前救了卓昭节的雍城侯世子宁摇碧被游炬让在主位,他正襟端坐,虽然面上一派骄矜之色,但仪态雍容端庄,看着与之前卓昭粹在码头所言的不学无术、纨绔子弟相去甚远——如今两边船上搭了跳板,他那些引人注目的侍者却只过来了一个,就是之前答过话的胡人老者,垂手恭立在旁,虽然是胡人,看着倒也是一派斯文。   游炬听见楼梯上一众人下来,忙道:“方才舍妹蒙世子援手,奈何衣裙沾雨,不得不先行更衣梳洗,怠慢世子,如今当来拜谢,万望世子莫要推辞!”   宁摇碧手中还捏着折扇,闻言淡笑着道:“游二郎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他神态傲慢之中略带不耐,只是如今游炬、游煊对他感激万分,自然也不会计较,反而觉得这正是公主爱孙、侯爵嫡子应有的架子,都是忙不迭的请他少坐。   说话间卓昭节和游灿已经被使女簇拥着下了楼,诚心诚意的上来拜谢道:“承蒙世子搭救隼爪之下,不胜感激!”   “小娘子不必多礼。”宁摇碧微微俯身,虚扶了一把,和气而矜持道,“区区小事,贵家实在太过客气了。”   “世子高义,施恩不望报,我等却不敢忘怀的。”卓昭节满心感激的道,这才起了身,抬头看了眼宁摇碧——方才她光顾着担心那猎隼,虽然与宁摇碧近身,却也没留意过他的长相,如今在舱里又离得近了,却见这位世子肌肤比之江南娇滴滴的小娘都要称一句白皙了,犹如羊脂美玉,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睫毛既密且长,垂目时仿若扇影,这两样若放在了寻常男子身上必然就要显得柔媚有余而阳刚之气不足……   只是宁摇碧显然有胡人的血统,他的五官虽然不像胡人那么深邃,但与正统的汉人还是有所区别的,因着这点深邃,他虽则面若美玉唇若染朱,却一点也不显得女气,尤其他的眼神,看什么都是冷冷淡淡又似笑非笑似嘲似讽,更是连温润二字都不沾边,将那种生而尊贵的优渥里熏染出来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华贵、雍容而傲慢,正是世人眼里公侯子弟的典型。   听了卓昭节的再次道谢,宁摇碧只随意点了点头:“小娘子无需在意……其实方才即使本世子不出手,你自己回舱也就是了……不过江南少有这种猛禽,小娘子被吓得走不动也不奇怪。”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卓昭节顷刻之间红晕满面,尴尬的解释道:“我……嗯,我倒也不是吓得走不动,只是从前看过闲书,里头提到了猛禽野兽进食之际最是警惕,惟恐我有所动作,被它误以为对其不利,因此伤到自己,这才……”   想到刚才被宁摇碧扶回舱中时,那猎隼权当没看见,自顾自的吃完小猴就施施然振翅飞走、消失在浩淼烟波之上的情况,再想想之前游炬欲让人出去救援却被自己的博览群书吓住……卓昭节就觉得脸上一阵阵的烧了起来,她越说声音越小……   “小娘子连这样的闲书都看过?”宁摇碧闻言,那骄矜傲慢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好奇,随即却矜持的笑了,“其实,这书里说的倒也没错,休说猛禽野兽,即使家中豢养的犬猫,进食之际,也是满怀警惕的……”   “但为什么方才世子拉舍妹回舱时,那猎隼却没什么反应?”游灿听到此处,心中一动,狐疑的问。   ——若只在卓昭粹到的那日码头上远远见过一次这位世子,游灿倒也不至于为这句话起疑心,但……之前陪白子华去小河庄解决伍夫人手里的信笺之事时,遇见自称世子的轻狂少年隔墙调戏,柳烟里的鹰啼、长安口音……   虽然不太记得那声音了,可这样的巧合……游灿在楼上时光顾安抚卓昭节,如今静下心来,就怀疑上了。   宁摇碧淡然道:“禽兽进食时怀着警惕……无非是怕被夺走口中之食,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这位小娘子方才是要靠近那猎隼,自然难免要被它所伤,但当时舱门却在小娘子身后、与那猎隼方向相反,这种情况下,小娘子只要慢慢的往回走就可以了,毕竟今日烟雨蒙蒙,即使小娘子头上有几件光亮的钗环,没有阳光反射,也不至于被它认为是锋刃……它自然不会理会。”   这番话说的众人都是哑然,游灿想了想,还待问什么,就听宁摇碧继续道,“其实方才本世子之所以会跃窗过来,是因为看那猎隼快吃完了。”   顿了一顿,却是那胡人老者笑着接话道,“游郎君游娘子们怕是不知道,这猎隼在北地常被人驯养了供驱猎用,习性对某家小主人和某家来说都不陌生……原本它吃那小猴时,小娘子直接回舱关了门也就是了,但小娘子被它吓住不敢动身,它吃完小猴,那就难说了……”   方才,宁摇碧跃过船时,的确那猎隼就剩最后几口,吃完丢下残骸,又在甲板上飞了一圈,试图抢另一只小猴无果,这才飞走……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游家众人想到若卓昭节多僵持片刻,脸色都有点发白,游灿疑心尽去,忙深深的对宁摇碧施一礼,诚恳道:“多谢世子解惑!民女无知,方才冒犯,还望世子原宥。”   宁摇碧淡淡看她一眼,不冷不热的道:“小事耳。”   这时候那胡人老者便恰到好处的接口道:“小主人,辰光不早,该回去了。”   宁摇碧就势起身告辞。   游炬这边当然不敢多留他,一起殷勤的送他到甲板上,再三道谢,目送那边抽回跳板,画舫滑入烟雨、扬长而去!   “卓家表哥说这位世子不好,如今看着人虽然傲慢,却着实心眼不坏啊!”游灿看着雨中画舫的影子渐渐淡去,轻声说道。   “侯爵世子,傲慢一些也是常事,要说纨绔不肖就过分了,看来卓表弟也是被他人误导了。”游炬微微点头,这宁摇碧固然排场极大又骄矜之气十足,但给众人留下的印象还真都不坏——毕竟他救了卓昭节不说,对着游灿、卓昭节两个美貌小娘,也是目不斜视,仪态端庄,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出身高贵因此染了傲气的正人君子……因为他对游灿和卓昭节的淡漠,与小河庄隔墙调戏楼上女眷的少年实在相去甚远,游灿和卓昭节都对他去了疑心。   只是游家这边船上的人都不知道——宁摇碧那艘画舫离得远了,原本倚回二层榻上、作傲慢矜持状的宁摇碧忽然丢下折扇,哈哈大笑起来!   之前陪他到过游家画舫上的胡人老者也抚掌笑道:“卓家这门姻亲,真正呆的可爱!头回遇见的人所说之话,竟然也不会猜疑半分……那着桃红衫子的小娘倒还有点警惕,却也好打发得紧!须知道先前那船家差点就露了馅,却不想他们呆蠢至此!”   “还是苏伯好眼力!”宁摇碧面上先前的矜持傲慢几乎是瞬息之间转为狡黠得意,庆幸道,“若非苏伯在,本世子不知他们来历,自然就直接领了饮渊回来,却未必能够捉弄得到他们了!”   那胡人老者苏伯笑眯眯的道:“也是凑巧……方才帘子打起后,某家看那向小主人问话的少年实在眼熟,再一琢磨……不就是到秣陵那日,在码头迎接敏平侯之孙的少年郎吗?某家当日远远看见他帮着忙前忙后,估计多半就是游老翰林的孙辈,不想借着那被饮渊吓住的小娘子过去他们船上,那少年自报家门,还真是游家!”   “嘿嘿!”宁摇碧不怀好意的道,“这真是天赐良机!那卓昭粹自诩是个品德高尚的孝子贤孙,从前在长安,没少多管闲事,这次南下,本世子早就答应时五和淳于十三好生料理他一番!之前在黄河差一点点就能撞翻他们的船,奈何随后他被吓破了胆,从进杭渠起,仗着渠道通畅,居然趁夜赶路将本世子拉下,最后在码头上也溜得极快……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他的亲眷正好撞到了本世子手里!秣陵就这么大,以为紧跟着崔南风,本世子就没办法他了吗?”   苏伯笑眯眯的道:“如今小主人已经给游家那几位小郎君小娘子留下极好的印象了,只是那卓昭粹虽然身在书院,但他是靠着游老翰林的关系才能够被崔南风破例先行指点几日的,必然隔上几日就有书信与游家联络,一旦知道此事——小主人的这对猎隼,江南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长安却是人尽皆知的,提醒了游家,那么今儿小主人一番做派却是白费了。”   “说的是!”宁摇碧赞同的拊掌,道,“只是如今既然给游家留下极好的印象……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够利用起来对付那卓昭粹呢?”   “小主人,据某家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那游老翰林是个极古板方正的人,他虽然与崔南风是同门师兄弟,但膝下子孙都是凭自己之力考入书院的,据说其长孙次孙因为天资有限,也都留在了家中。”苏伯眼珠一转,立刻献上一计,“而这卓昭粹,文才平平,也不知道卓家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够让游老翰林亲自送他到书院引见给崔南风!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游老翰林如此重视外孙却对嫡孙苛刻严责……游家子孙,未必人人心胸开阔不计较吧?”   宁摇碧眼睛一亮:“此计甚好!”   苏伯笑着道:“以小主人的身份,今日既然‘救’了那游家小娘子一回,这游家在秣陵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即使小主人说了不要报答,游家又怎么可能不派人登门致谢?到时候小主人意思意思的和游家的小郎君们交往,依今日所见,游家的小郎君小娘子都好哄得紧,何况是世子之尊与他们交往,不出几日必定对小主人言听计从,那时候小主人从中挑唆一二……还怕游家小郎君不恨上卓昭粹吗?游老翰林再偏心,但自家子孙若是一起闹起来,恐怕他多少也要有所顾忌吧?”   “妙啊!”宁摇碧赞叹道,“那还游什么湖?回去,快回去等着——对了,游家可能寻到咱们庄子上?若是寻不到,需要不需要本世子在城里寻个宅子暂住再放出风声?”   苏伯笑道:“小主人忘记了?游家可是这秣陵城土生土长的望族,岂能寻不到?”   见他们已经把事情商议完了,方才斟青饮的胡姬才开口,脆生生的长安腔:“小主人,是不是叫饮渊回来了?”   “嗯,去吧。”宁摇碧瞥了眼湖上,漫不经心的道,“反正游家那些人也看不见了。”   那胡姬抿嘴一笑,从腰间取出一只哨子,走到窗边用力吹了起来,尖利的哨声在湖上远远传开,片刻后,远处芦苇丛里,一道黑影振翅飞来,穿窗而入,抖去身上雨珠,亲热的靠到宁摇碧跟前,蹭了蹭他的手。   宁摇碧随手抚了把它的头,笑着道:“你这畜生随意出去觅食,竟也立了一功……一会给它加些牛肝。”   这名为饮渊的猎隼似知他意,讨好的低叫起来。   第四十章 游姿(上)   好好的游湖结果因为一只不请自来的猎隼,差点闹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送走宁摇碧后,一行人也没了继续游览的心思,就吩咐朱娘子将船靠回岸边——朱娘子自己也是吓得不轻,她虽然不知道卓昭节是侯爵嫡孙女,但一个告老翰林的怒火已经不是她一个湖上船家能够承受得了,也没心思逢迎说笑,就让手下速速将船开回去。   说起来今日最无辜的还是那百戏班子,好好儿的就没了一只花大心血才教导出来的小猴不说,班头即那红衣少女踟躇良久,看着船就要靠岸了,只得一咬牙,领了那驯养小猴的汉子,提着钱袋进舱来求见,百戏班子的银钱虽然是早就说好了的,但却是演完才结,游炬只道他们是来结帐,就没好气的道:“那两只猴儿害得我表妹险些被伤!你们怎么看的畜生?”   那红衣少女怯生生道:“郎君息怒,奴家自知罪过,因此携了驯养大黑儿、小黑儿的人过来请罪,这回的钱是万万不敢拿了,先前郎君、娘子们的打赏也在这里,但求郎君和娘子饶恕!”   游炬和游灿镇定下来,回想经过,都不禁迁怒到了那招猎隼飞来的小猴,但游煊年幼,之前虽然也被吓着,这会因为卓昭节反正也没事,倒是怪同情那两只小猴的,出言道:“大黑儿、小黑儿是那两只猴儿的名字么?它们也是可怜……”   “你懂个什么?”游灿不耐烦的斥他,“若非那两个畜生哪里会招来那猎隼?险些叫七娘受了伤,莫非在你眼里嫡亲表姐还不如一只猴子吗?说的什么话!你给我住嘴吧!”   游煊向来受祖父祖母偏爱,除了游霄外,从来都是谁也不怕的,哪里肯让她?一撇嘴:“三姐你真是不讲理!我只说大黑儿与小黑儿可怜,什么时候拿表姐比了?再说这事情要怪只能怪那猎隼并猎隼的主人,又关大黑儿、小黑儿什么事?莫非这两只猴儿高兴被猎隼吃掉?”   游灿瞪眼道:“总之要不是它们嘴馋乱跑,也不至于被那猎隼发现,若那猎隼没发现它们,自然也就……”   “好了!”眼看着他们就要吵起来,卓昭节不得不出来圆场,“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   就问游炬,“二表哥,多少银钱就给他们罢,一来他们也不是故意的,二来咱们也不缺这几个钱。”   游炬哼了一声道:“往后都小心点!可不是谁家娘子都似我家表妹这么好说话!”到底让小厮将说好的银钱给了他们。   那红衣少女暗松了口气,感激的行礼道:“多谢郎君、娘子!”   打发了百戏班子,船也到了岸边,小厮去和朱娘子结了帐,回来告诉游炬,说朱娘子自承招待不周,刻意少收了些,游炬也不在意,道:“那就这样罢。”   荔枝、明合利落的将带来的食盒收拾起来,跳板搭好,就伺候着几人下船,朱娘子亲自送到岸上,与那红衣少女一起再三赔礼,看到游家的马车过来了,这才识趣的退下。   卓昭节看众人兴致都不高,就主动道:“今儿这事情虽然惊险,但好歹是有惊无险,再说也不是时常会遇见的,我想回去就不要告诉长辈们了,免得听了担心。”   游煊顿时眼睛一亮!   他可不傻,今日游湖,本来就是之前他赌气,卓昭节为了安慰他提出来的,游炬和游灿都是被拖过来做陪,但即使如此他们也脱不了关系,更何况他这个引出游湖的人?   若是回去叫长辈们知道,几个人除了卓昭节外连游灿都逃不脱一顿家法!   但因为吃亏的是卓昭节,他们也说不出来瞒下事情的话,现在卓昭节自己说了,众人自然松一口气……   游灿想了想又有点尴尬道:“昭节,你可别觉得咱们不想替你报仇……只是那畜生飞的太快,也不知道它主人在何处或者有没有主人,就这么回去,祖父祖母光心疼也没办法,反而平白的生气,以后若是寻到了线索,再告诉祖父祖母,决计不能叫你白白受委屈的。”   “表姐这话可就见外了!”卓昭节抿嘴道,“今儿个你们等若是被我拖累受了这么一场惊,尤其二表哥……说是怪那大黑儿、小黑儿,若非我追出门去逗它们,怕是连它们都未必会被猎隼发现。”   “那畜生眼睛尖得很,就是躲在甲板上,恐怕也能找到的呢!偏它胆子那么大,居然一点也不怕人,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养的。”游灿恨恨骂道。   几人就这么约定把这件事情瞒下来。   回到游家,才下了马车,迎面就撞见了任慎之,穿着七成新的竹青春衫,身边跟着一个垂髫书童,看情形正要出门——任慎之前几日被班氏打发回书院,但昨日又回了来,是因为田先生布置的功课里,需要查的两本书,虽然书院里也有,但一来书院里的只是寻常的书,游若珩这里却有前人大家详细手注的一卷,二来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游姿,所以趁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又跑了回来,因为是正事,班氏也没说什么,只叮嘱他好生用功不可懈怠——两边遇上,自然都要停下来招呼,游炬对这个天分远在自己之上却身世坎坷的表弟虽然不免有些羡慕嫉妒恨,但也有些怜悯,这会看他虽然要出门又不像是回书院,就问了句:“表弟往哪里去?”   任慎之轻笑着道:“去给母亲买些东西。”   游煊最爱多话,就问:“买什么?”   任慎之知道他的性.子,笑了笑没说话,游灿和卓昭节因为这些日子事多,还真没怎么留意游姿那边,想着任慎之出出入入的不放心,少不得要问一问:“小姑姑的身子怎么样了?”   “用了外祖母给的参后好多了。”任慎之微笑着道,他性格一向内敛,这么回答时也不见对众人没有太关心游姿的恼怒不平,只轻声慢语的道,“你们才从湖上回来?外祖母方才还问起。”   他这话就是隐约的暗示告别、各做各事去了,毕竟这会天色也开始暗了。   偏偏游煊这时候却又纠缠起来,一个劲的追问他去买什么,游灿见任慎之不太想说,就斥游煊:“十一表哥去买什么关你什么事?就你最多嘴!”   “若是买好玩的我也要去!”游煊索性抓住任慎之的袍角嚷道,“今儿个湖上百戏都没看完……”话没说完,就被游炬、游灿都踩了一脚,卓昭节也咳嗽一声,游煊这次好歹识了相,委屈的道,“我想去买个糖人。”   任慎之就道:“六表弟想要什么样的糖人?我与你带个?”   “好!”游煊忙道,“我要张飞的!”   “我给你带回来。”任慎之点了点头,允诺道。   游煊这才满意松手,又问:“十一表哥到底去买什么?”   任慎之因为见他终于放了手,许是心里一松,居然失口答道:“我去买些蜜饯果子。”   “蜜饯?家里不是有很多么?白家的蜜饯向来最好,十一表哥为什么还要出去买?”游煊就奇怪的问,“果子也有,三伯母家昨儿才又送了樱桃来。”   任慎之面上掠过一丝懊恼与尴尬,游炬皱眉圆场道:“你不要纠缠十一表弟了,许是小姑姑想换换口味呢?”   游煊不服道:“白家的蜜饯也有好几种的……果子如今外头卖的家里也都有!”   他这么童言无忌的说出来,几人都很是尴尬,到底班氏是长辈,再说她也没有特别苛刻回娘家来住的庶女并外孙,不过是不怎么上心罢了,只不过游姿和任慎之在游家的日子向来过得就是人人知道的小心翼翼与精打细算……   卓昭节因为经常跟着班氏被提点管家之道,心里另有一重疑惑,就笑着对任慎之道:“如今天色已黑,十一表哥不如先不要去了,说起来咱们这些日子都没去探望过小姨,今儿个既然遇见,不如十一表哥陪我们去罢?不然只小姨一个人在怕累着了她。”又叫明合,“你一会去给十一表哥跑个腿。”   明合会意点头。   任慎之迟疑了下,看了看天色的确暗下来了,苦笑了下,道:“也好。”   缤蔚院不远处的飞霞庭地方不算大也不算小,庭中栽了如今正郁郁葱葱的槐柏,正房自然是游姿带着贴身使女住着的,先前游姿的陪嫁本来就只有嫡女游霁的一半,后来在夫家过得很不如意,回娘家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人也没带齐,所以现在伺候她的除了从前的乳母危氏外也只有两个半大的小使女——其中一个还是回了游家后,当时还在的掌家大夫人江氏给她补上的。   两个小使女因为伺候的主子自己都在游家不受重视,看到一群人进来都有些怯生生的,手忙脚乱的进去禀告了,再出来请人进去,那局促的模样仿佛游灿几个不是来探病,而是来找麻烦的一般。   第四十一章 游姿(下)   正房进去迎面设了六折的落地琉璃屏,上面烧着一幅喜鹊登枝的画,看得出来应该是游姿当年的陪嫁,也是难得带回娘家的大件,屏风下设一矮榻,上置小案,案上一只羊脂玉瓶,瓶子里插了两三枝才剪的桃花。   这矮榻、小案并周围几件家具都是金丝楠木打造,与紫檀正是各有千秋,是足以传给子孙后代的东西。再看四周的小件里也不乏琉璃马、碧玉壶、珊瑚盆景之类的陈设。   两个小使女见卓昭节目光在小案上打了个转,心头一突,胆子更小的那个忍不住就吃吃的解释起来:“那个不是缤蔚院里的,是园子里的桃树上剪的。”   卓昭节本来只是随便看了一眼,闻言不禁一愣,明吉忍着笑道:“咱们院子有人守着,你们要去剪自有明叶、明吟告诉女郎……再说女郎也不是那小气的人。”   任慎之也很尴尬,就轻咳了一声道:“母亲就在里头。”   因为是自家晚辈,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就都进了内室,内室迎面半掩半垂着一副水精帘,室中有焚过安息香残留的气息,对拢在鎏金钩里的锦帐下,一脸病容的游姿半卧着靠在厚缎姜黄绣暗纹的引枕上,她是个细眉细眼的妇人,因为久病的缘故,脸色苍白里又带着丝蜡黄,挽着抛家髻,病中未饰钗环,苍白的脸色倒衬托得头发格外的黑,但她那头黑发虽然黑,近前看着就显得枯燥,不待众人躬身,已经柔声叫着别多礼,又要使女去取了点心果子来招待。   众人都忙推辞叫她不要劳烦,游灿嘴快道:“小姑姑快别忙了,咱们是来探你的,怎么还能叫你操心和累着?说起来也是我们不孝,早就想过来探望姑姑了,先是因为江十七在这儿不方便,后来他走了,咱们忙着这个那个竟脱不得身过来,小姑姑不怪咱们就好了!”   游姿微笑着道:“你们都有事情要忙,再说我三不五时总要病上一病的,次次都来看我,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她说话柔声细气,虽然有病中中气不足的关系,但听着总有点小心翼翼、惟恐得罪人、哪怕跟前是晚辈也一样的意思。   两边寒暄了几句,卓昭节向端着点心蜜饯盘子进来却有点不知所措的小使女看了一眼,抿嘴笑道:“咱们不用这样麻烦的,你先拿下去罢。”   那小使女听了这一句,才松了口气,原样又端了出去。   片刻之后,游姿到底未曾痊愈,便流露出了疲惫之色,加之辰光也不早了,几人就顺势告辞——等出了飞霞庭,明合正好挽着篮子过来,见任慎之正送几人出来,机灵的避到一旁,等人走了,再给飞霞庭送去。   卓昭节权作没看见她,走了几步,让游炬与游煊走前,她与游灿悄悄的咬耳朵:“我瞧小姨那里过的不错,也不缺蜜饯果子。”单是飞霞庭里的摆设,足见班氏虽然不怎么过问游姿,但真心没有亏待她了,卓昭节住缤蔚院用的大抵是母亲游霁这个嫡女所留的旧物,比起飞霞庭来虽然更精致、东西更多地方也更大,但离天壤之别还差得远——毕竟游姿当年仓皇回娘家,由于路途遥远,连嫁妆都没能全带回来,这些年全是娘家养着,而卓昭节这个嫡亲外孙女在游家寄养,卓家可是每年都成船的往这边送东西以抵女儿用度的。   游灿也看到方才小使女所端的漆盘中的蜜饯正是白家送来的,毕竟白家送来的蜜饯是先给了二夫人,再由二夫人分到各处,二夫人是游家待游姿和任慎之最亲热的了,怎么会漏了游姿那里的呢?   “也许病中想吃点别的口味的?”游灿猜了一句,又想到游煊那句“白家蜜饯也有各种口味”的话,不免有些埋怨游姿母子,“他们这是做什么?祖母平常虽然不多过问飞霞庭,但一应待遇也不差了,这样子弄得外头的人还以为咱们家容不下他们呢!”   卓昭节沉吟道:“方才小姑姑跟前也放了些蜜饯果子,我看着却不像是白家送来的,内中也没有连家的樱桃。”   游灿道:“我倒没留意她跟前还有什么?”   “咱们进去的时候恰好有人收了起来,你与小姨招呼着怕没留意。”卓昭节悄悄的道,“许是小姨舍不得吃?”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游灿希奇道,“白家送过来也不要银钱,难道她还能拿出去卖了换银子不成?秣陵就这么大,若当真这样咱们哪里会一直听不见风声?”   卓昭节抿了抿嘴:“也是。”   几人到端颐苑请安,大致说了一日经过——自然是省过了猎隼和雍城侯世子之事,并先到飞霞庭里探望游姿的事情,班氏听说卓昭节也去了,顿时皱起眉,只是人前也没说什么,淡淡的问了几句,就留了卓昭节用饭,连游煊一起都打发他们各回各房。   饭毕,游若珩自去书房消闲,班氏留卓昭节说话,劈头就问:“你去飞霞庭凑什么热闹?”   班氏不提,卓昭节也想说这个,她琢磨了一下接下来要说的话,才笑着道:“回来的时候遇见了十一表哥,说起来就拉着十一表哥回去看了看,小姨如今还是起不了榻的,却惦记着上点心蜜饯来招待我们……说起来她自己吃的却是外头买进来不太好的呢。”   她是班氏一手抚养长大的,这话里有话哪里能够瞒得过班氏去,当下就似笑非笑的道:“这是觉得我亏待了他们母子,要来给他们说话了吗?”   “怎么会?”卓昭节索性腻到她怀里撒娇道,“我却是奇怪一件事儿……因为白家的缘故,家里向来都不用另外再买蜜饯的,二舅母一向和小姨好,自然是不会少了小姨那里的一份……但上一回,就是江家人过来的那日,二舅母叫我来跟外祖母拿参,当时与二舅舅仿佛有些争执……难道二舅母和小姨不好了吗?不然小姨为什么还要特别到外头去买?”   “你二舅母和二舅有争执?”班氏挑了挑眉,“他们争的什么?”   卓昭节就将当日两人说的话大致描述了一遍,最后道:“后来看二舅母对十一表哥也是一样好的,又不像小姨与二舅母有什么矛盾,但那天二舅母的确是不太愿意叫我去的,却是二舅舅坚持……”   “哼!那是你二舅舅胆子太小!”班氏听了,脸色沉了一沉,啐道,“你道当日我为何要叫你回避?”   “外祖母……不想让江家见着我?”卓昭节琢磨了一下,道。   班氏神色不豫的颔首:“这点子事情就要拖出敏平侯府的招牌,仿佛游家没个脊梁全靠姻亲撑着一样——丢脸不丢脸?”说着就恨恨的叹了口气,“看来我倒是错怪你二舅母了,恐怕连江家……都以为都是我安排的呢!你这孩子也老实,叫你去取参,你就去了,我在刘氏跟前问你过去做什么,你也老老实实的说……唉,不能怪你,是你二舅舅太过胆怯,区区一个江家,即使咱们家理亏了点,也不过是多说些好话赔点罪的事情,难道还能叫绮香、紫玉并伺候她们的人之外的给江氏赔命吗?何况这件事情根本就是江氏自己为了她儿子闹出来的!偏他不放心要多此一举……”   她摇了摇头,“你二舅母是个明白人,晓得我特意叫了你到二房去用饭,就是不想让江家误解,她骂灿娘的那句自作主张说的不是你小姨或你十一表哥,却是你二舅舅!”   “原来如此!”卓昭节心想这素来叫姻亲不敢怠慢的江家这次过来谈了不多久就走了,难道真的是看在了敏平侯府的面子上?但敏平侯也不是就自己一个嫡孙女,何况卓家可是远在长安啊……自己这祖父的面子也太大了……她心里好奇,但看着班氏的意思却知趣的没在这会打探。   想了想就继续问之前的,“既然二舅母与小姨没有闹翻,那小姨怎么还要另外买蜜饯?白家一直掐着快吃完就会再送……向来就不断的。”   班氏摸了摸她的鬓发,微微一笑道:“你小娘家家的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你这小姨就你十一表哥一个儿子,怎么能不为他考虑?”   见卓昭节还是一头雾水,班氏就细说道,“你那个小姨父任华出身本来就尴尬得很,要不是任太守当年坚持要给那个外室一个名份,他连任都姓不成!后来虽然勉强认祖归宗,但任家乃是书香门第,一个青楼出身、还是北地大名鼎鼎的醉好阁里曾经的行首!你想任家长辈能待见那外室和你那小姨父吗?再说任家枝繁叶茂压根就不缺子孙!”   说到这里班氏冷笑了一声,道,“虽然你这小姨不是我生的,但当初我其实也不赞成把她嫁到任家去!只是她的生母当时还在世,对我挑的其他几个虽然官位不及任太守、但好歹不至于被长辈不喜、门楣低些甚至还有几个是嫡子的人家都不满意,撺掇着你外祖父不成,索性趁着一次过节公然当众和我提了起来,我看她一定要把女儿往任家嫁,左右也不是我生的,成全她还能得个大度的名声,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说着看了一眼卓昭节,语重心长道,“你记着,女子本弱,为母则强,譬如你那继祖母,到底是继室,你父亲并大伯都不是她所出,她又有自己的亲子,再贤德……遇见生死之类的大关头,十个里头八.九个,总是惦记着亲生子女的,剩下的一个两个多半也是另有苦衷——这也不能怪她,这是人之本性!若是你母亲,纵然你外祖父与任家换了婚帖,我担再多恶名也非把这婚事搅了不可!哪里会顺水推舟的答应?!”   将班氏的教训记下,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问:“那个……嗯,小姨的生母做什么一定要把小姨嫁到任家去呢?我听着任家也是不大好的。”   “还能怎么样?无非是看中了任太守是一方太守,自以为任华既然是他不惜忤逆了父母也要认的庶子,定然是极得宠爱的,将来少不得要给他谋取个好前程!纵然不能有好前程,私下里总也不至于亏待了他罢?”班氏哼道,“那蠢妇却也不想一想,这任华上头嫡兄庶兄下头嫡弟庶弟有多少?别说他们父亲只是个太守,纵然是皇家,皇子宗室也还要分个远近高低呢!总也有受冷落的,更何况,当时任华的生母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在后院里连个替他说话转圜的人都没有!那蠢妇总觉得我做主的婚事都不安好心,我自然懒得管你小姨了,左右谁生的谁去心疼罢。”   卓昭节隐约听周嬷嬷无意中漏了口风,提到游姿的生母本是班氏的使女,却是趁着游若珩醉后爬床有了游姿,这才做了妾,班氏为此耿耿于怀,那妾在她跟前也一直惶恐得很。   这些陈年旧事,她和班氏都不大想多提,卓昭节就直言道:“如今小姨带着十一表哥回游家来住,可见到底是外祖母眼力好,说起来十一表哥书向来读得不错,我想十一表哥当是明理之人,外祖母何不待十一表哥好些,将来十一表哥读书出头,也能与表哥、表弟们更亲近。”   班氏点一点她眉心,笑骂道:“没良心的小东西,倒是劝戒起我来了……就是为了你们能与他亲近,我才不会待他太好!”   第四十二章 长辈之心   “咦?”卓昭节偏头,好奇的问。   “斗米养恩担米养仇。”班氏耐心的道,“虽然你大表哥、二表哥都不是读书的料,但你三表哥五表弟读书却都也不错的,煊郎若是肯用功,成就恐怕未必在你这十一表哥之下!你也知道你外祖父与崔山长的关系,毕竟你三表哥五表弟才是咱们游家正经的子孙!有好处先由着他们拿了再轮到你十一表哥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到底他姓任呢!”   说到这里就问她,“你自己想一想,这天底下的人也不是个个都生得好也孝顺,但难道只有那些生得好、孝顺招人喜欢的人才能够得父母宠爱吗?又所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就为着你十一表哥书读的好,就要将他捧着宠着冷落了正经的晚辈,换做了你你会不寒心?”   卓昭节尴尬道:“我也不是说应该待十一表哥比三表哥、五表弟他们好,但平常时候一般对待,外祖母如果待十一表哥亲切些……”   “你以为他才来的时候,你外祖父没提过将他和你三表哥、五表弟一样养吗?”班氏点一点她眉心,淡淡笑着道,“我就问你外祖父了,让我把他当嫡亲孙儿对待不难,但既然他天资压着炽郎、焕郎,将来炽郎和焕郎反过来对他心生嫉妒、他则生骄矜怎么办?”   班氏意味深长道,“昭节,你要知道,知恩图报的人,滴水之恩也记得,那不知感激的人,你纵然掏心掏肺,他转过头来也会全部忘记!甚至还嫌弃你做的不够……何况,游家供应居丧的女儿与外姓孙儿这些年吃穿用度、指点慎郎开蒙、荐他投靠怀杏书院……做的还不够吗?”   “我也觉得祖母在用度上对小姨和十一表哥是很好的。”卓昭节疑惑着问,“但既然用度都给到了,为什么外祖母却对飞霞庭不怎么理会……对十一表哥也是不冷不热、无事都不要他到端颐苑呢?”   卓昭节是班氏抚养长大的,断然没有反过来偏心游姿的道理,她却是奇怪既然班氏都给了游姿和任慎之优渥的供应,态度上再热络和善些——叫游姿越发感激嫡母、任慎之与游家更亲近——这样的亲热对班氏来说应该一点难度也没有,但班氏却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班氏闻言,微笑起来:“你想想呢?”   卓昭节眨了眨眼睛,咬唇.片刻,忽然恍然道:“是为了三表哥、五表弟能够不嫉恨十一表哥?”   班氏赞许道:“慎郎他如今也才十五岁,凭他再怎么有才,将来纵然考个状元出来,也是要先到翰林苑里熬上若干年资历才可以出头的,除非他和时相一样尚主且深谙仕途之道!只不过未必每个人都有时相的福气和运道呢!所以即使他将来青云直上,我与你外祖父反正是很难看到了,便是沾他的光那多半也是你们这一辈啊!”   她慈爱的道,“所以他记我的仇和恩都不打紧,只要你们处好就成了,当然这样的话我也可以私下里叮嘱了你们,只是读书是靠天分,中榜却是靠命了,不然前科多少才华横溢之辈却榜上无名?炽郎、焕郎是比慎郎差了点,但也未必没有金榜题目的福分!我若这么叮嘱他们,恐怕他们会以为我断定他们考不上呢!没得伤了他们的心!也是一种打击!   “何况炽郎、焕郎俱是品性纯良的孩子,万一当真把这话听进去了……不思自己努力反倒用心奉承起了慎郎——这成什么样子?咱们家可不要那等谄媚小人的子孙!你如今看着姿娘同慎郎过得寄人篱下,却不想想游家也好,我也好,对他们已经很不错了,再好的话,你是外孙女,也许没体会……你只管想着两年后你回了卓家,结果你嫡亲祖父待个外人比待你还好,你会不嫉妒不委屈吗?”   卓昭节抿了抿嘴,正待说话,又听班氏道:“你若是想不出来,就看看灿娘!别以为我不知道,灿娘和你投缘又要好,一起长大的交情,因着你常在端颐苑里用饭,三不五时的还要吃一吃你的醋呢!所以我为什么要对慎郎母子亲热?叫慎郎念了我与你外祖父的好,将来他出了头的时候我与你外祖父谁知道坟上青草都长过几回了?即使他念着我们的情份照料着烁郎他们,又能够维系多久?人走茶凉啊!”   “外祖母好生厉害!”卓昭节赞叹道,“我还道小姨把日子过得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是因为外祖母不喜欢她,她心里害怕才……”   她一个大意说了真心话,说到一半方醒悟,已经被班氏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道:“我的确不喜欢你那小姨,不过她回娘家来这些年,我也是叫你大舅母按着份例给她不曾克扣过的,她自己要过得苦,我这把年纪都快有曾孙了,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名声,难道还是她这个回娘家来住的庶女能够败坏的吗?自然就随她去了!”   卓昭节吐了吐舌头,笑嘻嘻的搂住她道:“外祖母别恼了我……我就是觉得小姨这回使了十一表哥去买蜜饯有些古怪……”   班氏哼道:“当初她生母以为她嫁了任家定然能有出息呢!却不想那任华死得早不说,手里根本一个子儿都没存下来!你那小姨是个能忍耐的,若不是在任家实在过不下去,也不可能领了那么三五个人,抱着幼子千里迢迢回江南来!虽然咱们家供他们吃喝之余也能略攒点钱,但你小姨一直都节省得很,她的心思也不难猜,无非是为你十一表哥攒家私,怕他将来为官娶妻没有余钱罢了,要说这个打算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也忒小觑我与你外祖父了,固然你十一表哥不可能和炽郎、焕郎这些游家孙儿一样分家产,但既然是在游家长大,到时候分上些许安身营生的产业,你四个舅舅并你母亲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可这与十一表哥出去买蜜饯有什么关系?”卓昭节疑惑的问。   班氏叹了口气道:“她将白家的蜜饯都留给你十一表哥带到书院去了,自己想吃,当然只能另外出去买。”   “咦?”   “书院里同窗来往少不得要拿些家里带的、或者买的点心蜜饯出来招待,即使不招待旁人,自己吃用也瞒不过同窗。”班氏道,“各房都有小厨房,但飞霞庭是跟着用大厨房的,大厨房的东西都是公出,另外要的话都得自己额外给银钱,你小姨舍不得另外拿钱出来叫大厨房做点心给你十一表哥带,外头好的点心算算价钱还不如自己家里做呢,也干净,差一点的又怕你十一表哥丢了面子,白家送的蜜饯也是解了她这个难处。”   卓昭节向来被班氏所钟爱,卓家每年年礼丰厚,班氏对她自也大方,是以她小小年纪单是上好的首饰就有两三满匣了,更别说平常跟着游若珩和班氏用饭,想吃什么,另外添那都是算端颐苑的份,点心蜜饯果子样样都是公帐或如白家、连家这样送的,月例基本上就不必动,逢年过节还有赏钱拿……   是以她左思右想也没想到游姿居然节约到了这种地步,怜悯之余又有些惘然,忍不住就问班氏:“外祖母既然有法子叫三表哥、五表弟他们不怨怼十一表哥,却不知道……八哥他……”   班氏明白她的意思,却微笑着道:“你这傻孩子,我故意冷淡慎郎,提醒炽郎、焕郎他究竟只是外人!这一来是怕他们本性纯良却因此走了歪路,心思都放在嫉妒旁人上,却不思自己努力用功!二来也是为了慎郎好……所谓独木难支,游家当然希望慎郎将来高中,游家也跟着沾光,但你以为,慎郎将来就不需要游家的助力了吗?无非是盼望他们兄弟和睦、一起高中再彼此扶持,这才是家族兴旺之道……”   说了这半晌,班氏摸了摸卓昭节的头,慈爱道,“这是因为慎郎在任家根本没什么立足之地,才要担心他被炽郎、焕郎嫉妒欺负,可昭粹怎么能一样?即使我与你外祖父有看顾不到的地方,敏平侯的嫡孙能被人随意欺负吗?”   “我不是担心八哥被欺负。”卓昭节沉吟道,“我只是想,有没有法子……叫三舅母与三表哥……”   “他们你不必管。”班氏淡然一笑,“连氏见识少而眼光短浅,连几个侍妾都对付不了!你要哄她高兴一点都不难,回头给她点好处她就把这事给忘记了!不过你现在不必理她,左右如今你还要住两年呢,等走的时候,把那带不走或不喜欢的东西挑几样私下给她送过去,说点好听的,往后她就惦记着你好了……”班氏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似乎自己也觉得当年给游震选了这么一个媳妇实在是看走了眼,“至于炽郎——原本你外祖父也说要悄悄而为,免得他和焕郎心中不服,但公开的助昭粹这主意却是我拿的!”   “啊!”卓昭节惊讶的道。   班氏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他姓游!游家若想兴盛,指望外姓指望姻亲,那都是错了路!惟有游家自己的子孙争气才是正道!何况长辈终究是要先走的……”班氏深深叹息,“尤其咱们家会读书的孩子,炽郎年纪最长,今年也才十四岁,才过了童生之试,按你外祖父的估计,他须再磨个三年才能去试秋闱……秋闱过了,才能上京赶考……即使我与你外祖父身子还算硬朗,但又能撑到他走到什么时候?”   按说游家子孙的仕途应该算是极好走了,游若珩虽然自己不擅为官早早的致了仕,但也因此没有在官场上结怨,反而落个上上下下一致的好名声。   游若珩的两个同窗同科同乡的师弟还那么的著名,一个执掌江南第一院,一个尚了主又贵为当朝第一人,可谓权势滔天!   如此看来,游炽等人很可以轻松进怀杏书院,不几年便可入长安赶考……纵然不能泄题,可只要时斓略微暗示,给他们特别优待实在不难的。   但班氏如今的话却提醒了卓昭节,为什么游若珩始终不肯让子孙走捷径,甚至读书天赋不多的长孙、次孙索性就让他们是白身……   不仅仅是他性格里的方正,也有他的无奈——游家长孙游烁,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这个年纪,纵然天资卓绝,中个举就算是很好了,若中了进士那怀杏书院必然声名再上层楼!   偏偏游烁、游炬还都不会读书——有个翰林祖父手把手的启蒙、怀杏书院里从山长到先生们尽心尽力的教导,这样连个童生之试都过不了,时斓再手眼通天也只能叹息一声了……   今上可不是昏君啊!   下面会读书的游炽才十四岁,游焕更小,才十二岁。他们这个年纪,等科考有成时,游若珩估计大限也差不多了。   即使他去世后,崔南风与时斓仍旧念旧情,但没了长辈在身后指点教诲……倘若之前是一直靠着长辈的话,他们又能走多远?   “当年你外祖父致仕,是时相所劝。”班氏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他是好心!任凭游家子孙自己出头……倒不是时相出的主意……而是我与你外祖父商议后,跟着时相学的!”   她凝视着卓昭节,“时相对他的子孙,那可都是公主所出,亦是不闻不问,任凭他们自行而为,所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依仗他人终究只能是一时!不合时宜的揠苗助长,或许还会害了子孙!”   卓昭节怯生生的问:“那为什么这次外祖父却要帮八哥呢?”   班氏笑了笑,道:“你不要觉得欠了炽郎和焕郎的,我与你交个底——虽然崔子和放出风声不肯多收入室弟子了,但若炽郎与焕郎够他的要求,你以为你外祖父会没有这个面子吗?连氏当昭粹来就是抢了她儿子的机会呢,真是可笑!”   班氏这么说了,卓昭节心头一松,也觉得自己是被游灿误导了——的确,秣陵是有风声说崔南风不肯多收弟子了,但他若是肯为游若珩的外孙留个名额,难道还会亏待了游若珩的嫡孙吗?   又想自己为此觉得欠了三房这么久……却把之前问的游若珩为何要帮助卓昭粹给忘记了……   第四十三章 杏花疏影里   次日,任慎之回怀杏书院,临走前到端颐苑拜别,因为书院离得近,游若珩和班氏都不怎么在意,只叮嘱了几句要他勤奋不可懈怠的话。   任慎之走后不几日,卓缓忽然从书院回来,带了卓昭粹的信,不外乎是问候报安之类,其中另有信笺给游若珩,卓昭节揣测自己这个嫡兄怕是遇见了什么难题——卓缓走之前却还是专门到缤蔚院来请了安,询问卓昭节是否有信带给卓昭粹,卓昭节想了想,便叫他略等,自己进书房,使明吉研墨速速写了一信,干后封起给了卓缓。   她写的这封信里除了照例的问候报安之外,却是含蓄的提了让卓昭粹在生计上私下照料些任慎之,这对于卓昭粹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再说班氏不惜自己担了怨名不就是为了叫晚辈们反而能够和睦吗?   卓缓接了信,又谢了明叶递上的赏,告退出去,院门还没关,却见伺候班氏的珊瑚领了两个拿着东西的小使女过来了。   这时候卓昭节正站在回廊上,还没回屋,就停下脚问道:“拿了什么来?”   珊瑚笑着行了个礼,道:“方才三娘在海棠树下小憩,荔枝和桂圆在旁伺候,不想桂圆就叫蜜蜂给蛰了,老夫人知道后,想起来库里有这雨过天青的软烟罗帐子,就叫婢子拿副过来,说三娘那院子里才一株海棠,七娘这儿一杏一桃的,招的蜜蜂蝴蝶怕就更多了。”   “外祖母待我可真是好。”卓昭节感慨道,“还劳你跑这一趟。”   “婢子可是从玳瑁那里抢来的差使。”珊瑚掩嘴笑道,“且不说七娘这儿的杏桃开起来乃是秣陵城里都有名的一景,就是叫婢子看几眼七娘,都觉得不饿了呢!”   明合在旁笑道:“阿姐教我一教,怎么个不饿法?”   “不是说。”珊瑚笑吟吟道,“秀色可餐吗?”   一院子人都笑了起来。   卓昭节自小听多了赞自己美貌的话,也不以为意,道:“那这帐子就支院子里罢,左右门窗都蒙了绿纱的,蜜蜂也进不去。”   珊瑚点头道:“可不是?就是如今这季节,女郎们爱在花树下歇息,才会被蛰伤。”   这缤蔚院的一杏一桃两株百年古木,本是一在院东一在院西的,但因为年代久远,枝干发旺之后各自占了半个院子去,倒是将整个院子充得满满的,在中间的鹅卵小径上方杏枝桃枝彼此交错,粉白桃红相辉映,真正是如霞如霭、美不胜收。   兼之雨打风过,大团大团的花瓣簌簌而下——只要花期不过,再落那枝头始终是簇锦簇云的成团,仿佛也落不完,仿佛微弱但细查之下却俨然铺天盖地的花香充斥着整个小院,这秣陵城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盛景,要不是游若珩做了翰林后为这缤蔚院特别写的赋传出去、众人才知道游家有这么个院子,估计早就连宅子被强买了。   就连在这院子里住了近十年的卓昭节,每每想到及笄后回长安都觉得舍不得——长安侯府豪奢,就算能够寻得到有百年花树的宅子,可那里花开如锦,失了江南杨柳风杏花雨的配合,究竟失了真味……   卓昭节望着头顶仿佛明霞般的花枝,悠悠一叹,道:“就支在杏树底下罢。”   ——桃树底下早几年就支起了秋千架,为了秋千好看,又在秋千架下种了茑萝紫藤,引到秋千上,将个秋千打扮得花团锦簇,那些花木占去许多地方,但因为是百年的桃树了,树身粗壮,倒也不是没地方安置帐子,只不过位置到底不如杏树底下自由。   珊瑚笑问道:“七娘做什么不支在中间?这样抬头最好看。”   “就怕忽然下雨呢。”卓昭节摇头道,“江南本来就多雨,但只要不很大,在紧挨着这两株树的底下就不会被淋湿,也免得收来收去的麻烦。”   “七娘好生聪慧,婢子却是个呆的,差点给七娘出了个馊主意。”珊瑚不禁掩嘴道。   卓昭节抿嘴笑道:“你若是笨的,外祖母跟前也没机灵人了……你说的主意好,奈何我是个懒的。”   当下就进屋子选了一张从前也是抬到院子里供纳凉的琉璃云头的湘妃榻,并矮几、茶具等物,明吉出去叫了几个健壮的粗使婆子来,抬到了杏花树下杏花开得最密的枝底——这古杏种时比较靠近屋子,如今帐子都支在靠院门的这边,班氏让珊瑚特意取来的软烟罗果然不俗,拿在手里时还不觉得,支开之后,望之如烟霞,软若薄霭,仿佛就是杏花落下的一片水云,雨过天青的颜色同杏花的淡绯融合在一起,出奇的和谐。   更难得的是这帐子由外望内是一团烟云,由内望外,却是清清楚楚。   卓昭节进进出出、远远近近的端详了一回,拍手道:“这软烟罗果然好,往年都用碧纱帐,透过那碧色看杏花桃花总不是那么回事,所以都是能不用就不用,这软烟罗的帐子望出来倒更好看了。”   珊瑚见她满意,就笑着道:“七娘喜欢,老夫人定然更欢喜,婢子回去告诉,指不定能得一回赏。”   “不必等到外祖母。”卓昭节心情好,就道,“明合去将妆盒里那对葫芦坠子取了来。”   “啊哟!婢子随口说说的,哪里能当七娘这样的重赏?”珊瑚一听,忙推辞道,“七娘随便赏婢子几块点心吃也就是了。”   卓昭节抿嘴道:“是鎏金的,不值什么钱,就是看着精巧戴着玩罢了。”   珊瑚又推辞了一番才接了,千恩万谢的告辞。   这边卓昭节关了院门,转过身来看了看帐子所在的地方,虽然外头看里面不清不楚的,但到底里面看外面是一目了然,想了想就道:“再去叫方才的婆子来,从库里搬两个屏风挡一挡。”   明合知她意思,建议道:“婢子觉得搬一个小屏就够了,只须阻隔院门那边进来就看见帐子就好。”   “如今天气热了,在树下纳凉的辰光多,万一有什么事情来禀告时我就在里头,你们倒也罢了,卓缓这样的来呢?这帐子又轻又软的,虽则外头看得不清楚,但近前还是能看出里头人是立是卧的轮廓的,还是挡挡好。”卓昭节道。   这样又搬出两面不甚怕雨的琉璃屏风来,各遮一面,只有朝着古杏树身和东面院墙的方向空着,这两个地方除非刻意都没人经过,自然不必遮了。   卓昭节很满意的掀帐进去,将湘妃榻上的几个引枕叠了叠,靠上去——打了个滚,仰望着头顶朦胧的杏花云影,再听着蜂蝶忙碌却只能止步帐外,真正是心旷神怡。   “熬壶乌梅饮来!”卓昭节吩咐,“再将我案上的书都拿过来……有了这帐子,外头可比屋子里舒服多了!”   卓昭节这边杏花树下好纳凉,不亦乐乎。   屈家庄里,饮渊振翅飞起又扑下,几下功夫,就将庭院里正盛开的几株杏花撞了个七零八落。   树上的宁摇碧吐出一瓣杏花,起身之际,原本沾在他锦袍上的杏花杏蕊顿时又是一阵纷纷扬扬——他手抚折扇,皱眉问树下的苏伯:“游家还没来人?”   “没有。”苏伯很是无奈的道,“对不住小主人,某家仿佛推测错了。”   “难道是卓昭粹恰好写信回家,因此戳穿了饮渊本是本世子豢养的猎隼?”宁摇碧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否认道,“不可能,那日.本世子也是一时兴起去游湖的,至于撞见游家人也是偶然……卓昭粹这几日没有回游家吧?可有书信来往?”   苏伯为难道:“有倒是有,但却是卓昭粹写信回游家,然后游家才回信。”   “什么时候?”宁摇碧沉吟着问。   “就是今日。”苏伯看了看天色道,“卓昭粹那送信的小厮怕是才离开游家……要某家派人去拦阻吗?”   宁摇碧摇头道:“现在就不用了……好几天了……游家怎么毫无声息?不是都说那游老翰林是个古板方正之人,这种人怎么可能晚辈被人救了,连个管家也不派过来?何况那日所见的游二郎虽然呆,也是一直谢不绝口……”他不满道,“本世子说是小事不必挂怀,莫非这游二郎竟然呆到了当真不挂怀的地步?”   苏伯也担心起来:“这……应该不至于吧?”   “难说!”宁摇碧叹了口气,“可怜的游老翰林……他这个次孙也太呆了点儿,亏得不是嫡长孙……唔,据说游家子孙没有一个入了崔南风的门下?难道就因为个个都像这游二郎?真不知道当初游老翰林是怎么考到二甲传鲈的!”   “……游老翰林虽然是二甲之首,然因为不擅为官,所以才在翰林时就致了仕。”苏伯也叹气,“这游二郎,真是游老翰林的亲孙!”   宁摇碧沉思了片刻,叹道:“早知道他这么呆……当初湖上还做什么好人?很该直接把他们船撞翻取乐的。”   主仆两个由己度人——苏伯长辈过世多年,宁摇碧深得祖母纪阳长公主宠爱,主仆两个在长安肆意妄为惯了,想都没想到,游家之所以没人来登门拜谢,却是因为游炬几人怕被长辈知道后受家法……而且从游炬到卓昭节,都认为宁摇碧这么高傲尊贵的世子,当日湖上就那么冷淡了,再登门来谢恐怕反而惹恼了他……既然如此,他们也就心安理得的把事情瞒下来了……   第十四章 不甘心的世子   寻思了半晌,宁摇碧很不甘心自己平白做一次好人,折扇一开,轻轻扇了两下,断然道:“着人去游家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主人稍安勿躁。”苏伯忙劝说道,“挑唆游老翰林的孙儿与卓昭粹反目成仇其实未必一定要小主人亲自而为,在书院里收买几个学子、或者索性收买游家子弟的知交好友即可,咱们的目的是为了不让那卓昭粹安生,却不是为了游家……再说咱们带的人都是地道的长安口音,那游家世居秣陵,咱们贸然使个外乡人去打听,恐怕反而会打草惊蛇!”   宁摇碧沉思片刻,叹道:“也是……只是偌大的江南,本世子偏偏选了这秣陵,正是为了这卓昭粹,不能亲自上阵收拾他一番,实在遗憾啊!”   “以小主人的身份,即使游家知道了当日湖上之事是小主人所为,又能对小主人怎么样?”苏伯笑眯眯的道,“并且,小主人若要去游家拜访,游家,难道还敢不大开中门迎接不成?”   “主动去游家?”折扇一合,轻敲掌心,宁摇碧摇头道,“不成,本世子是什么身份?纡尊降贵,太纡尊降贵!”   他自恃身份不肯主动去游家,那就只能设法引游家的人登门了,苏伯沉吟了片刻,道:“若是游家已知饮渊乃是小主人所有,恐怕慑于小主人的身份,不是大事,不敢来求。”   宁摇碧问:“那要什么样的大事呢?”   苏伯慨然道:“比如说,涉及到游家清誉!”   “嗯?”   “那日游湖的人里不是有那游二郎君吗?据说他还是个白身!纵然诬告了他事情也不大,某家去寻几个本地无赖,上衙门告他游湖那日强夺人妻、强买强卖、强抢民女、强行霸道、强食弱肉、强颜欢笑……总之随便给他寻个罪名!”苏伯恶毒的建议,“这游家在秣陵家声清正得很,前不久,刚刚将两个胆敢谋害主母的妾沉了河!可见门风苛刻!像这种自诩书香望族名门之家的,最怕子弟不肖连累家声!届时那游二郎必然要上堂应诉!到时候,最简单的证明清白的办法……当然是请小主人证明他那日乃是陪家中女眷游湖了!”   宁摇碧眼睛一亮,折扇啪的一下敲在掌心,赞许道:“这样他们提也不敢提饮渊的事情,只能来请本世子佐证了?”随即疑惑道,“但当日那游二雇了船又请了百戏班子……”   “湖上船家、贱籍戏子都算个什么东西?”苏伯懒洋洋的道,“就说他们慑于游老翰林故意给那游二郎作了伪证!秣陵太守孟远浩在小主人才到这里时就跟过来请过安的,他是个懂事的人,某家透点口风过去,只要小主人不出面,满青草湖的船家、整个江南的戏子给他佐证也无用!”   “很好!”宁摇碧满意的点了点头,“快去安排!本世子倒要看看,这次,游家敢不求到本世子门上来?!”   苏伯微笑道:“纵然他们当真呆得可以……等事情闹大而游炬不能脱身时,小主人大可以再使人去为游炬辩白,就说是才听见了此事……到时候游家如果还不登门来拜谢,那才是真正声名扫地、戴定了忘恩负义的帽子!”   苏伯一心一意要在小主人跟前挽回颜面,不出三日,书吏、衙役就到了游家,因为游若珩怎么说也是致仕的翰林,当朝宰相时斓的师兄,敏平侯姻亲,这样的人家即使子孙犯了事情也不敢直接上门锁人的,接了状纸的秣陵令不敢怠慢,让书吏亲自过来,递了自己的拜帖求见游若珩。   这日游若珩恰好带了游煊出去垂钓,班氏则叫了卓昭节在跟前说话,听得玳瑁进来说有衙门的书吏、衙役上门,很是惊讶:“这是什么事情?”   “可是上回六表弟那把匕首寻到失主,所以过来告诉一声?”卓昭节在旁提醒道。   班氏不置可否,玳瑁却道:“婢子先前也这么想,但看着仿佛还有事情,听前头的小厮传话,说魏书吏道既然阿公不在,就想求见老夫人。”   “让他们过来吧。”班氏点了点头,等玳瑁出去了,才嗔卓昭节,“一点也不仔细!若是寻到了失主,随便着人过来说声就是了,还要带着衙役做什么?”   卓昭节讪讪道:“是。”   “其实不仔细也没什么,人非圣贤总有疏漏的地方,不过你刚才但凡猜慢一步,玳瑁就要说不是为了匕首来的了,所以古人说凡事三思,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班氏点一点她眉心笑着问。   “我记住了。”卓昭节吐了吐舌头,笑着道。   班氏抓住机会教训了一番外孙女,这时候人也到了门外,秣陵令姓魏单名一个幸字,来的书吏正是他远房堂兄,名叫魏沛,魏幸上任时,带着魏沛到游家拜会过游若珩的,逢年过节也都是魏沛过来送礼问安,算不上知己但也是熟悉的。   魏沛有秀才的功名,但吏算不得官,班氏一来年长,二来是正经诰命,进门后魏沛自要行礼,班氏忙客气道:“魏吏不必多礼……闻说你欲求见拙夫,可是有公事?”   “正是!”魏沛接了这么个烫手的差事也头疼的很,游家在秣陵偌大名声,家里子弟如何,衙门上上下下哪里会不清楚?   更何况游炬这个游家次孙,和长孙游烁一样走不通科举之途,只能早早接手家业,也是经常在外斡旋指挥的人,是什么性情魏幸和魏沛还不清楚吗?那些个无赖明摆着就是污告,原本遇见这种事情,魏幸直接叫衙役一顿扳子打了出去——偏偏这些无赖背后有人,秣陵太守孟远浩暗示下来,虽然游家背景比孟远浩深,但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魏幸抵不过顶头上司也只能公事公办了,这才遣了魏沛亲自过来,透些口风与游家,免得自己平白结怨。   魏沛正琢磨着要怎么开口,班氏却惊奇道:“却不知道是什么公事?”   “是为了府上孙郎。”魏沛想了想,索性直言,“今日有人击鼓状告老夫人的次孙……”   “炬郎?”班氏一怔,“却不知道是何罪名?”   魏沛有些尴尬道:“这个……据状纸所言,乃是告炬郎君强买强卖!”   卓昭节面有讶色,班氏笑出了声来:“却不知道是何人呈状?怎的如此荒谬?”   “不敢瞒老夫人。”魏沛看了眼左右,见班氏没有叫人退下去的意思,便直接道,“魏令也觉得甚是荒谬,只是……原告言辞凿凿又有人证,这……魏令也只能使学生登门,来与老夫人说明一下。”   既然是说明一下,那么招呼过了,游炬还是要带走的。   班氏听出他的意思,淡淡的笑了:“却是不巧,昨日庄上有些事情,炬郎去处置了……敢问魏吏,那原告污我孙儿强买强卖了他什么?”   “是一只战国铜鼎。”魏沛当然不会不说,“说是炬郎君在七天前于市中……”   “等一下!”卓昭节原本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忍不住道,“魏吏,七天前什么时候?”   魏沛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班氏跟前紧挨着一个穿戴绮丽明媚照人的小娘,猜测是游家晚辈,因此一直不敢直视,如今听卓昭节开口,而班氏没有接话的意思,这才飞快的看了她一眼,恭声道:“好告小娘子,是七天前的晌午前后。”   卓昭节看了眼班氏:“请问魏吏,那原告可说表哥在什么地方买了什么战国铜鼎?”   “是在城西一条巷子附近,那原告说炬郎君当时……”魏沛还要说的详细点,卓昭节已经拍手笑道:“多谢魏吏!只是这原告实在好笑,污蔑人也不打听打听……七天前,游二表哥、游三表姐并游六表弟还有我恰好一同去了城南青草湖游览,卯中出门,辰初登船,未末上岸申中到家……这中间船家并我托游二表哥请的百戏班子皆可佐证!原告说的辰光二表哥和咱们都在船上看百戏呢!众目睽睽多少双眼睛可以佐证?”   魏沛一听,如释重负,向卓昭节仔细确认了当日出入的时辰,又问了船家姓氏容貌并百戏班子来历,便自去应付那原告了。   等他告辞,班氏皱眉问卓昭节:“你们那日出游可与谁起过冲突?”   “……不曾呀!”卓昭节因为瞒下了猎隼的事情,再提游湖那日总归有点心虚,顿了一下才道,“那日也没遇见什么人,其他船都离得远远的。”   班氏也觉得不太可能与游湖有关,不然怎么就冲着游炬呢?当天出去游湖的四个晚辈里脾气最好的就是他了,纵然和人发生冲突被记恨的也不该是他,就没留意卓昭节的停顿,寻思起来:“那炬郎怎么会被人污告?”   卓昭节飞快的盘算了一下,心想宁摇碧贵为雍城侯世子,那日不但救了自己,而且没说几句话就主动告辞而去……怎么也不可能自己这边道谢反而得罪他吧?   既然不是宁摇碧,那就的确没遇见什么人了……   何况游湖的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就问班氏:“可是二表哥这些日子在外头遇见了不好的人?”   “玳瑁去叫炬郎来。”班氏点了点头,吩咐道——游炬自然不是巧合得偏就不在,不过是班氏不想老实的孙儿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拘到公堂上去,故意推脱罢了,既然卓昭节当场就给出了证据……就这么把魏沛打发走了最好。   第四十五章 飞来诬告   游炬过来当然也是一头雾水:“孙儿如今还只是跟着父亲学东西,虽然也管一些事,但都不打紧,而且孙儿不记得最近与人有过争执。”   “那你父亲这些日子可与人冲突过?”班氏沉吟着问道。   游炬摇头道:“不曾。”   班氏也奇怪了起来,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子孙,什么性情她最清楚不过,二房的父子都是老实人,说个谎都要脸红个半天让人想相信都难的,就连上次江家来人,游霖胆怯的非要把外甥女撺掇到江家人跟前去以提醒江家了才能安心——那还是有游若珩和班氏顶在前头、与二房根本没什么瓜葛的情况下,这么小的胆子,在外头他怎么可能得罪人呢?   再说秣陵上下,以游家的声望地位,也很不该被栽这个赃啊!   盘问了半晌,连游炬身边的小厮都被再三的问了,班氏到底没查出来这事情是谁干的,等到游若珩回来,听说了此事,也十分诧异,问:“你可买过战国古鼎?”   游炬苦笑着道:“孙儿见都没见过。”   “算了,反正今儿昭节给你做了证,明日让人去问问魏幸。”班氏琢磨无果,想想魏沛已经去向船家和百戏班子取证了,何况那日四个晚辈分明就是去游湖的,身正不怕影歪,也就不放在心上,让游炬回去了。   没想到翌日魏沛再次过来,非常为难的告诉游家:“那朱娘子并手下的船家据说要往北地去探望亲眷,三日前就连船开进杭渠走得远了,至于百戏班子……却也是三日前离了住处,问左右邻舍都不知道去向!”   游若珩与班氏对望一眼,脸色都慎重起来:“当日渡口也有其他人在的……”   “敢问老大人、老夫人,令孙可记得当时之人的名姓?”魏沛忙问。   游炬再次被召来,当日一同游湖的游灿、游煊和卓昭节也一起过了来,游煊伏在游若珩膝上奇道:“咱们这许多人都能证明二哥当时在船上,还要寻外人做什么?”   “小郎君不知,那原告亦有五六个人证,何况一口咬定了贵家亲眷下人自然是向着炬郎君。”魏沛苦笑着道。   班氏就问:“你们可记得当时所遇之人了?”   一干人都摇头——当日渡口虽然人来人往,但因为下着雨,他们忙着上船,哪里会去留意旁人?再说游灿与卓昭节都是教养良好的小娘子,没事怎么会随便盯着路人看呢?   “学生也相信老大人和老夫人膝下的子孙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魏沛叹着气道,“奈何如今原告不肯松口,魏令实在为难……昨日傍晚,他们就已经纠结了一干无赖于衙门外败坏游家名誉,当时魏令将人驱散,只是……恐怕谣言沸沸啊!”   这话说得游若珩与班氏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   沉吟片刻,游若珩简短道:“那就叫炬郎去公堂上走一遭罢。”   “父亲!”匆匆赶过来的二夫人恰好在门外听见这句话,心里就是一惊,顾不得多想,踏进门来恳切道,“炬郎这分明是被人冤枉的,他又老实,若是上了公堂……”   “就是因为我家儿孙清清白白,公堂有什么不敢去的?”班氏皱眉轻斥,“一味的躲着不出去,旁人还道是心虚!你懂个什么?!”   二夫人又急又惊,也顾不得在晚辈跟前被训斥的羞愧了,坚持道:“对方既然这样有把握的诬告,又有人证又有状纸……炬郎这么老实到了公堂上万一说不过对方,岂不是反而落下来罪名吗?”   “那让他藏在家里就没事了?”班氏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理她,只叫珊瑚,“让游集陪炬郎去!”   珊瑚点头:“婢子这就去告诉大总管。”   ——游集是班氏还做媳妇时候过来的老人了,为人精明能干,在大总管的位置上一坐多年,儿女都已经脱了籍,他的孙儿就是游炽的书童游香,此人如今虽然多半在宅子里,外面的产业都移交给了游霖和游烁、游炬来管,但一来圆滑世故二来早年积下的人脉,这秣陵城上上下下鲜有他不认识的人……有游集陪同,足可弥补游炬的变化不足了。   听说游集陪游炬去应诉,二夫人才冷静了一些,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这是哪个黑了心肝短命的!这样诬告我儿?”   “你回二房去罢!”班氏皱眉道,“区区小事,就慌成这样!没点儿当家夫人的气度!”   二夫人被班氏这么骂了,才极不甘心、一步三回头的回了二房……   等魏沛带着游炬、游集走了,班氏要和游若珩商议,就打发了卓昭节与游灿、游煊自去。   等离了端颐苑,游煊忽然问:“为什么不说那位世子?”   “你傻了么?”游灿面沉似水——毕竟被带去公堂上的是她胞兄,胞兄被人污蔑,偏偏自己还佐证不了,只能看着他去应诉……要知道游炬是白身,按规矩进了公堂,那是与庶民一样半点儿礼遇都没有的……她又向来不喜欢游煊,此刻索性拿他撒气,喝道,“要不是你这小心眼的东西!那日咱们怎么会去冒雨游湖?险些连累得你表姐被害了一辈子!这件事情叫祖父祖母晓得那还得了?!”   游煊脸色一变,不屑道:“说出来又怎么样?不过是被动家法而已!你怕挨打,不管二哥?”   游灿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呆了一呆——卓昭节头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这样吵来吵去?叫我说那天的事情说出来不难,毕竟总被二表哥被带上公堂的好,只是方才我想了想,那雍城侯世子当日救了我,因为他是不望报的,咱们回来后怕被责罚也瞒了,所以也没有特意派人登门再次道谢,如今为着公堂案子倒再去找他……却不知道他肯不肯答应?”   游灿、游煊想想那位世子果然是冷冷淡淡、对着卓昭节这么个生动的美人儿也是仿佛看一块石头般不露声色,固然他当时肯伸手救人,但谁知道耐烦不耐烦接替人佐证的差使?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游煊年纪小,想法很天真,“你们不都说那世子是个好人吗?也许他人看着冷淡,却肯答应呢?以他的身份,也不必亲自过堂,派个当日在船上的侍者去佐证就好了。”   “这……”游灿犹豫起来,想了片刻,道,“二哥左右都被带过去了,先看看游集能不能解决了此事罢。”   卓昭节想了想,道:“也是……到底咱们与那世子不熟,又欠了他人情,能不打扰还是不要打扰了。”   三人商议定了,游灿和卓昭节又再次叮嘱游煊不许说漏了嘴,再将他身边人都敲打了一番,这才分别而去。   游炬这一去一直到了傍晚才回来,卓昭节当时已经在端颐苑里预备用晚饭了,游集独自过来禀告:“诬告二郎的是城西一个泼皮破落户,名叫赵六的,此人自称家中有只祖传的战国铜鼎,因为从前不识货,只当是寻常的物件使着,前些日子二郎偶然打他家门前过,看见之后就提出要买,偏那日里头盛着泔水,赵六说他就与二郎约了八日前去取,届时他将那鼎洗干净了候着,不想二郎去前他被人指点晓得了那铜鼎来历,二郎去后他就提了价,结果二郎不肯,将他打伤抢走了鼎,只丢下一串小钱作鼎资……”   班氏皱眉问:“二郎怎么说的?”   “二郎说他的确有次从那赵六门前过,那是因为咱们家有个库房在那附近,因此抄了回小路,当时还带着小厮,但若非这次赵六告状,二郎根本就不知道他曾从赵六门前经过过,不过是恰好走了那条巷子。”游集眉头紧紧的皱着,沉声道,“阿公、老夫人,某家觉得此事有些不对!”   “哦?”   游集缓缓道:“魏令和书吏的态度是极客气的,在公堂上,也极偏向二郎,问题是那赵六一方,竟似极知诉讼,甚至还提了几条大凉律来反驳!某家从前虽然不认识那赵六,但也听说过城西有这么个泼皮,据说他祖父还是个举人,奈何子孙不肖渐渐败落的,要说会有什么战国铜鼎也许有可能,但先不说二郎不可能去做那强买强卖之事,这赵六若是肯读书的人也不至于一贫如洗至今未娶!某家以为他背后必定有人在指使!”   只听原告是个泼皮,游若珩和班氏都知道定然是有人主使了,所以游集继续道:“按说二郎素来就是个端方的君子,与人无冤无仇,这次的事情却直接寻上了二郎,实在反常,某家揣测,恐怕,幕后之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对游集的眼力并判断,游若珩和班氏都是相信的,班氏就问:“你可有头绪?”   “请阿公、老夫人容某家单独禀告。”游集说了这话,班氏眼风一扫,如珊瑚、玳瑁等伺候的使女仆妇立刻知趣的退了出去。   卓昭节看了看班氏,班氏正待叫她留下来听,不想游集望着她却是面有难色……卓昭节站起身来,不太高兴的道:“外祖父、外祖母,我回缤蔚院去用罢。”   班氏迟疑了下,却道:“也好,叫他们给你先摆过去,免得饿着。”   出了端颐苑,卓昭节恨恨的踩了两脚木屐,明合、明吉对望一眼,忙安抚道:“女郎别生气,许是大总管与女郎见得少,所以才不肯当着女郎的面说事情,老夫人素来最疼爱女郎的,回头还不是要告诉女郎的吗?”   不想卓昭节却冷笑着道:“谁为这个生气了?二表哥被人诬告如今是合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了,大总管既然揣测到幕后之人的蛛丝马迹,又把话点明了幕后之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接下来要说的话还不清楚吗?”   明吉惊讶道:“是什么?”   明合拉慢了一把叫她问了出来,卓昭节哼道:“特特打发了我走还能是什么?必定是大总管以为二表哥被诬告与外祖父推荐了我八哥入读怀杏书院有关系——也不知道是谁净会背后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牵累无辜之人!”   ………………………………………………………………………………………………   注意!   这章不是虐!   只有针对主角时才算虐!   配角一切悲剧都不算虐!!!   嗯……规则是这样的木错吧?所以这还是甜文!   虐在下一章……   第四十六章 事发挨打   卓昭节心里有气,晚饭也没用多少,就叫明合研墨,要给卓昭粹写信,明合就劝说道:“虽然女郎如今有那么个揣测,但大总管也未必说这个呢?譬如这里头有大总管以为女郎不宜听闻的龌龊?不如等一等明日看老夫人的意思再写不迟,不然,卓郎君如今正在书院攻读,万一是没有的事情,被乱了心神多不好?”   “……也是!”卓昭节到底是怕打扰了卓昭粹苦读的,就将笔放回去,余怒难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子无耻!凭空的污人清白!”   明合好言道:“大总管如今已有些头绪了呢,大总管向来就精明,哪里会叫二郎吃了亏去?再说魏令向来尊敬阿公,大总管也说了,公堂上魏令就很护着二郎的,何况真的假不了,二郎既然没做下那些事情来,迟早都要查清楚的!”   明吉也说:“凭游家在秣陵的声望想要污蔑二郎那怎么可能呢?只看出面做原告的乃是个泼皮就晓得真假了,也是如今魏令胆子小,不然直接治他个诬告之罪,杀威棒打下去一层皮,叫他晓得厉害!”   卓昭节想想也是,再说些闲话就安置了。   到了次日,再到班氏跟前,班氏就笑着问:“昨儿个没留你可是生气了?”   “是有点。”卓昭节嘟了嘟嘴,随即道,“我是气那背后指使赵三诬告二表哥的人。”   “你也气那人牵累上了八郎吧?”班氏对她这点心思还不清楚,就笑着道,“昨儿个游集倒也是这么说的,只是这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卓昭节惊讶道:“怎么?”   “衙门的人私下里告诉游集,说这么荒谬的诬告本来连咱们家都不用惊动,就会被直接撵了出去,奈何魏令的上官不肯,这才只得开了堂。”班氏敛了笑,“秣陵县令上头就是秣陵太守孟远浩……说起来还是咱们家转着弯的亲戚,年节也都有来往的,你与孟家娘子不也是熟悉的么?如今孟远浩招呼也不打一声的与咱们家为难,这恐怕涉及到长安了!”   “……莫非与我那继祖母?”卓昭节微微变了脸色问。   班氏摇头道:“未必,你的继祖母沈氏,她是京兆所辖赤县沈家的人,与你祖父本是姑表兄妹,这沈家在先帝的时候也算是盛极一时过,族里出过宰相的,可惜那位沈相福薄,不多久就去了,后来一直就没什么出色的人物,如今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济阳太守罢了,州县是父母官,那济阳郡又远在北地,她的手照理伸不了这么长。”   如果不是沈氏,敏平侯即使偏爱继室所生的幼子幼女也不至于拦了嫡孙的路……那多半就是敏平侯的政敌所为了……   只是长安之遥远,敏平侯朝上的敌友却非游家所能清楚——班氏道:“何况你祖父子孙众多,你们兄妹固然是嫡出,但也不至于打眼到了让人千里迢迢追到江南来对付他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不是昭粹南下叫人猜疑了……总之这件事情还是先给你母亲去了信再说罢。”   班氏这边盘算着怎么向女儿说明,二夫人却是急匆匆的领着游灿并数名下人过来了,游灿难得的耷拉着脑袋进来后看也不敢看班氏,见这情况卓昭节还有不明白的吗?果然二夫人进门劈头就道:“母亲,媳妇却是带着灿娘来请罪的。”   又道,“正好昭节也在,舅母先与你赔个不是……”   “舅母这是哪里话?”卓昭节忙起身避开她的礼,班氏就狐疑道:“这是什么事?”   二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将游灿往前一推,喝道:“还不快将游湖那日的事情告诉了你祖母?”一面解释道,“母亲,他们游湖那日其实遇见过贵人,可以为炬郎佐证的,偏他们心里有鬼连提也不敢提!”   游灿难得在祖母跟前这么怯生生的,小声说了事情经过,她虽然竭力分辩那猎隼飞来是毫无征兆之事,而卓昭节如今也好端端的在跟前,班氏还是吓了个心惊肉跳——将她拉到跟前仔仔细细的端详过了,确认是皮也没破一点,才按着心口冷着脸道:“你们果然是大了,个个都有主意了!”   班氏的语气十分严厉,卓昭节和游灿自知理亏,都跪了下来请罪,二夫人这么匆匆忙忙的过来全是为了儿子,可没心思等着看祖母教训孙女,当下就壮着胆子拦了话头道:“母亲,她们也是一时糊涂,何况此事的确是意外,好在昭节福大,赶上了那会世子出手相救,后来炬郎也是再三谢过那世子的,母亲请想,这不是一个现成的证明吗?”   “你觉得雍城侯世子是现成的证明,却不知道问没问过人家世子之尊可愿意上那公堂去给你儿子佐证?”班氏冷声反问,“再说这些个不懂规矩的东西!隐瞒长辈也还算了——我问你们,当日船上道谢一声之后,回了家来可有使人、或者亲自去那世子在江南的别院登门拜谢?”   见游灿和卓昭节低着头不敢说话,二夫人也吃了一惊:“怎么你们后来……”   “那宁世子在船上就冷淡得很,只说些许小事不必记挂,昭节几次道谢他都不怎么理睬,没坐多久就回自己船上去了,所以我们……我们想若是上门也许反而讨了他厌烦……”游灿怯生生的解释,“毕竟人家贵为世子,许是到江南来后登门探望奉承的人太多,咱们……”   “嘿!”班氏问二夫人,“你说如今你可有这个脸去登门?那是世子,可不是寻常人家!若是炬郎是那世子,这般无礼的人家再次上门来要炬郎去佐证你怎么想?”   二夫人无言以对,半晌,她到底爱子心切,小声道:“也许……也许人家大人有大量呢?”   班氏不置可否的吩咐道:“灿娘回二房去禁足三个月,做十幅针线!时候不到不许出二房!针线不做完或做的不好不许出大门!炬郎如今有官司在身,随后再罚,等煊郎回来,着他也回四房去,让霄郎看着每日里写满三百大字才许睡觉,连写三个月!”   三个孙儿都罚了,卓昭节却也没逃得了,班氏深深瞥她一眼,“昭节从今儿起,也不许出门!与灿娘一样罚做针线十幅,另外抄写《礼记》十遍!”   游灿和卓昭节心头哀号一声,奈何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撒娇,都乖乖应了,又庆幸虽然又是禁足又是罚做针线、抄书,好歹不必挨打。   不想班氏又道:“念着你们如今都大了,小娘家家的要脸面,家法就先不请了,珊瑚去拿把戒尺来,笞她们两人掌心各十下,不许不用力!”   珊瑚小心道:“是!”   “炬郎和煊郎,等他们祖父回来一起动家法!”班氏用力拍了下跟前的小案,“莫在这儿碍眼了!都到外头受笞去!”   游灿和卓昭节闻听要挨打,都变了脸色,尤其卓昭节,一向被班氏捧着哄着如珠如宝一样,本以为这回人人都挨打,自己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总归不要紧了吧?没想到被罚的还比游灿更重些,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可班氏这回铁了心要给她们点教训,又恨她们隐瞒大事,扭过头去不看她们乞求的目光,玳瑁只得小声劝她们退出去。   就在庭院里头,珊瑚双手捧了一根戒尺回来,苦笑着对两人道:“三娘、七娘,老夫人有命,婢子冒犯了!”   “你动手罢。”游灿、卓昭节眼泪都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一起咬着嘴唇道。   班氏吩咐不许不用力,珊瑚却不敢当真拿出死劲来打,当然也不敢放水,二十戒尺下来,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左手都肿了一层,那红通通的掌心看着都叫人不忍,珊瑚低着头道:“婢子进去回老夫人。”   片刻后她出来,转达了班氏的话:“老夫人让三娘和七娘各回己房,十日后检查第一件绣品和七娘抄写的程度。”   “我们知道了。”表姐妹对望一眼,都是满心的凄苦,一步懒似一步的离了端颐苑。   回到缤蔚院,守门的明吟和明叶如常一样笑着迎出来,正待说笑几句,才勾起嘴角就被明合、明吉一个又一个的飞眼刀,立刻噤了声,这才留意到卓昭节满脸是泪,竟然是一路哭回来的,因为知道她是去端颐苑——游家上下都晓得班氏最偏心外孙女,皆是迷惑不解,但也不敢多问,忙肃然陪进屋,明合就吩咐:“取些外敷消肿的药来。”   明吟忙应了,走了一步又尴尬道:“这……咱们这仿佛没有那样的药。”   “那绞把帕子来罢。”明合叹了口气道。   冷帕子敷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卓昭节才感觉到左手的痛楚褪了些,明叶觑着辰光打了水来伺候她洗脸,这么一忙,午饭的时候也到了,大厨房里送了饭来,丰盛如常,但卓昭节自然没了胃口,略动几下,就让收拾下去。   明合小心翼翼的道:“女郎看着累了,不如到杏树底下的榻上小睡会。”   卓昭节一言不发,到底是认可了这个建议。   等她睡下后,明吟和明叶才敢细问缘故。   明合大致说了原因,叮嘱她们:“女郎向来得老夫人宠爱,这一回,老夫人也是疼极了女郎才吩咐动戒尺的,若不是心疼不忍心看着,怎么会叫女郎与三娘都到门外去受戒尺呢?只是女郎年少面嫩,这还是头一次挨打,你们都仔细些,不许露了痕迹叫女郎尴尬!”   明吟三人忙都答应了,又道:“抄书也还罢了,那针线……女郎向来不动针的……”   “老夫人也是今儿一时火起,一罚三个月——怎么可能呢?估计过几日二夫人、四夫人求一求情,抑或是卓郎君从书院归来,老夫人就要寻个借口免了。”明合不在意的道,“就明叶辛苦些,随便做上几件,到时候让女郎拿了出去好叫老夫人下台罢……老夫人连绣件尺寸大小都没说,你就拣小的不起眼的做,针脚松弛点儿,别叫人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女郎的手笔。”   第四十七章 请帖   卓昭节被拘在缤蔚院里受罚,游炬的事情也只能从来送饭的婆子那里套,那婆子知道的当然不可能很多,仿佛是二夫人打算去求见雍城侯世子,却被班氏呵斥了……所以游集又陪游炬上了一回堂,因为两边各有人证,赵六背后又有孟远浩,魏幸偏哪边都不是人,只能成日里和着稀泥,这件案子倒在秣陵城里渐渐传了开来,游家与赵六的名声一比,大抵外头还是相信游家的,可也有些人觉得赵六那么言辞凿凿未必是假……   “昨儿个早上,老夫人还在说,难得游家也会让秣陵城里上上下下的看热闹。”明合打发了婆子,回来悄悄的道,“但老夫人说这话时仿佛也没有很生气。”   卓昭节算着日子,如果班氏在自己挨打那天就发了信,那么要再过两三天才能够收到回信的,点了点头道:“傍晚那婆子来时给她些好处。”   明合抿嘴:“婢子晓得。”   只是没等到晚饭,好几日没见的玳瑁却来了,明合开门的时候卓昭节正在书房里,临窗抄着《礼记》,隔着满院飞花看到玳瑁被明合陪着进来还以为花了眼,不由大喜——只是玳瑁才看过来,她忽然又赌气起来,头一低,脸一板,下笔加快,仿佛根本没见着玳瑁一样。   明合窃笑着小声与玳瑁道:“阿姐别怨女郎,女郎到底还小呢。”   “我哪里敢怪她?”玳瑁轻笑着道,“你不晓得老夫人这几日念了多少回了,今儿中午桌上有条鱼,老夫人还习惯性的说了句‘鱼肚留给昭节,她不爱吃刺多的地方’呢!”   “阿姐忽然过来可是老夫人……”明合一点也不意外的问。   玳瑁抿嘴一笑:“得问七娘。”   因为卓昭节负气继续写着字,玳瑁虽然知道她是在赌气也不敢随意打扰,在书房外站了半晌,卓昭节越写越是潦草,到底按捺不住心情,故作镇定的放了笔,拿过镇纸压了页角,这才不冷不热的问:“什么事呀?”   问是这么问,但那满眼的期盼掩也掩不住,玳瑁心里好笑,面上却怕带出笑色来让卓昭节下不了台,因此咳嗽了一声,将那一丝笑意压下去,才道:“孟家小娘子来了帖子邀女郎后日去孟府赴宴。”   “孟妙容?”卓昭节原本还道班氏这是舍不得自己,要叫玳瑁来宣布撤消对自己的处置,没想到却是孟妙容送了帖子来,先是一阵失望,随即又明白过来,恐怕班氏也有借这个机会渐渐取消之前惩罚的意思,这么想着终于出现了一点笑影,“我记得她生辰是在下半年,这会发帖子做什么?”   玳瑁见她脸露笑意,自己终于也可以轻松些了,抿嘴道:“帖子上说,是孟小娘子要拜师。”   卓昭节好奇起来:“拜什么师?”   “是拜一个叫李延景的人,帖子上没有细说,婢子也不清楚。”玳瑁摇着头,“老夫人叫婢子来问七娘去是不去?”   当然要去了!   卓昭节被一关这么些日子早就受不了了,固然她这缤蔚院里古杏古桃在这季节是秣陵人人相传的盛景,但成日里看着也腻了,有这么个机会出门,指不定还能就这么解了禁,她是巴不得。   玳瑁看出她心意,就道:“老夫人说,去也可以。”   卓昭节等了半晌见玳瑁静静站着,惊愕道:“外祖母就说了这句?”难道没有诸如“借这个机会召自己去端颐苑,自己撒撒娇耍耍赖,外祖母顺水推舟将之前罚自己的话忘记”的后续?!   “老夫人就是这么说的。”玳瑁笑了一笑。   “……”卓昭节郁闷的道:“我晓得了,你去罢。”   等玳瑁走了,卓昭节无精打采的叫明合:“备份礼,再挑一挑衣裙。”   明合忍着笑安慰她:“女郎且放宽了心,后日出门总归要到老夫人跟前拜别的。”   “哼!我有什么不宽心的!”卓昭节一撇嘴角,大声道。   “女郎请看后日去太守府穿这件可以么……”明吉赶紧转了话题,从衣箱里取出裙子来给卓昭节看……   到了孟妙容要拜师的这日,卓昭节清早就起了身,挑了樱草黄底绣蝶恋花的诃子,藕荷色对襟宽袖绉纱上襦,杏子红罗裙,腰间束锦缎、系豆青宫绦,明合执了玉梳,问:“女郎还是绾双螺吗?”   “就双螺罢。”卓昭节惦记着一会去端颐苑里,心不在焉的道。   绾好双螺髻,饰了少许珠花,在一侧簪了支短簪,一缕红珊瑚小珠从鬓角一路挂到腮边,绿鬓荔腮红珠,煞是好看。   明吉从妆盒里取了千金才得一斛的螺子黛,替卓昭节淡淡描了描眉,再看镜中,雪肤花貌的小娘子自然而然的双颊生晕、唇色鲜红,根本是用不上胭脂的。   草草用了早饭,卓昭节努力压住步伐,以正常的速度到了端颐苑,不想才进门,看到班氏笑吟吟的坐在上头,到底眼眶就红了——班氏心里也有点哭笑不得,嗔道:“瞧这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样子……往日当真是平白教导你了!”   “外祖母既然知道我就是这个性.子,还要罚我!”卓昭节委屈得又要掉泪,班氏只得叫了她到身边来,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着,好言好语的道:“那么你欺瞒外祖母该不该罚呢?”   “……”卓昭节顿时语塞。   班氏又问:“你明知道那宁世子是与昭粹一样从长安来的,如今你二表哥被人诬告涉及长安,连你二舅母都不知道,我却先和你透了口风,饶是如此,你们遇见宁世子的事情还是你二舅母过来说的,你说……”   卓昭节满面通红,再说不出来赌气的话,尴尬的低头揉着衣角。   班氏看在眼里,心中暗笑,面上却叹了口气:“你知道心疼表兄弟和表姐,宁可为了他们来欺骗外祖母,唉……”班氏伤感的摸着她的手,“到底你们日日在一起玩耍的情份,我这老婆子究竟是……”   “是我错了,外祖母罚得对!”卓昭节溃不成军,心服口服的跪倒道。   班氏故意问:“你当真知道错了?那是谁故意不理玳瑁的?”   “……玳瑁姐姐,是我不对,你莫要同我计较。”卓昭节乖乖的跟旁边玳瑁赔罪。   玳瑁忙笑着道无事。   班氏见卓昭节果然不赌气了,这才笑着道:“你从孟家回来就解了禁罢。”   卓昭节松了口气,忽然想起游灿,不解道:“对了,三表姐今儿怎么没在?”   “她怎么会过来?”班氏道,“我倒想问你一问呢,灿娘与那孟小娘子怎么了?为什么这次孟小娘子下帖子给了你却没给她?”   “啊?”卓昭节意外道,“我也不晓得,之前三表姐说孟小娘子是极傲气的人……但上回白姐姐出阁,也没见三表姐同孟小娘子拌嘴呀?怎么会?”   班氏道:“做女郎的时候都是长辈捧着惯着,一个比一个爱掐尖儿,都是这么过来的……既然孟小娘没给灿娘帖子,那你就一个人吧,正好我也不打算解了灿娘的禁!”   “为什么呀?”卓昭节腻到她怀里,“我都解禁了,三表姐还不解?”   班氏哼道:“少来这套!”但被卓昭节摇了几下胳膊,到底松口道,“这是你二舅母的意思,你未来二表嫂的母丧是明年入夏时结束,当初说好了胡小娘母丧一守完就会过门的,而白五郎预备明天秋闱上场尝试,假如能够中举,白家的意思是让灿娘后年开春出阁,这样一来白五郎过来向你外祖父请教功课方便,二来将来入京赶考,正好让灿娘陪着他也好照料一二。”   卓昭节想着之前见到的游灿与白子静那难分难舍的模样不由抿嘴一笑,问道:“既然都要出阁了,为什么还要三表姐禁足?”   “虽然咱们家请得起绣娘,但新妇过门总要拿出点儿应景的东西罢?”班氏反问,“灿娘那性.子,不拘着她,别说后年开春出阁了,就是再等两年,她能绣个什么出来?”   卓昭节哑口无言,班氏已经挥手道:“辰光差不多了,你去罢。”   “哎!”卓昭节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又想到了游炬的事,虽然赶着出门,还是问了句,“二表哥……那孟远浩?”   班氏皱眉道:“这事情已经平息了,孟远浩那边也解释清楚,你见了孟家小娘子就当没有这回事,知道吗?”   “怎么平息的啊?”卓昭节好奇的问,前儿个送饭的婆子不是还说满城都在看游家的热闹?   “事情传了开去,雍城侯世子听见,主动叫人到公堂上佐了证,诬告的人都被打了扳子、赶出秣陵……”班氏道,“今儿你祖父、二舅舅还要领着你二表哥并六表弟过去亲自拜谢的——说起来你们也太不懂事了,纵然怕被责罚不敢告诉家里,好歹事后也使个人去门上谢一谢呀?你们连这点私房都没有?”   卓昭节惭愧道:“也是因为雍城侯世子一再说是小事,怕反而打扰……”   “雍城侯世子说是小事,那是他宽宏,你们这些傻子就这么当了真,那是糊涂!”班氏哼道,“这事要是传了出去,秣陵城上下才是真正看到个大笑话呢!翰林家的孙儿孙女外孙女,连街头巷尾的老妪都晓得的礼仪都不懂!所以我要你抄写《礼记》!如今你年纪半大不小还能推说一句小娘家年轻,受了惊吓有所疏忽,等你回了长安,你以为人人都会像家里人这样大度的容忍原宥你吗?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就因为一个不慎将好事弄成了坏事、甚至变友为敌?尤其越是贵人越容易被得罪!”   见卓昭节垂头丧气,班氏又放缓了语气,“我不是埋怨你们错过了与雍城侯世子交往的机会!咱们家也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但你们这回实在太过失礼了!你外祖父都有些没脸登世子的门!”   卓昭节被训得再没了二话,只喏喏道:“我晓得错了。”   “去吧去吧。”班氏摆了摆手,“再耽搁,孟小娘怕要以为你不去了。”   第四十八章 李延景   太守府在城之东南,前衙后府,不是公事,出入都是走侧门的,卓昭节到的时候不见门外多少马车等待,还以为自己到的早了。   没想到进了后园,一身锦绣彩裙、一般绾着双螺的孟妙容闻讯迎上来,劈头就道:“你今儿怎么这么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出门时耽搁了下。”卓昭节随口应付了一句,好奇道,“你拜的是什么师傅?”   孟妙容听了这话,立刻瞪了她一眼:“还是将来要回长安去的人呢!连李大家都不知道!”   “我又还没回长安,这李大家是长安来的?”卓昭节一挑眉,“到底怎么回事?”   “李大家是长安大名鼎鼎的琵琶国手!”孟妙容提到李延景顿时神采飞扬起来,高高的扬起下颔,“所谓一曲动长安,十指抵万金——轻易不收弟子的,上个月,李大家到江南来寻一面琵琶,就是城北的博雅斋……恰好那日我在那儿试弦,李大家听了听,就要收下我做关门弟子!”   说着她睨了眼卓昭节,小声道,“不如你一会也求一求李大家?”   “咿?”   “听说长安这几年时兴琵琶,名门闺秀都会那么几手。”孟妙容正色道,“我呢,是自己喜欢,所以拜在李大家门下实在是欣喜万分,你将来是要回长安去过日子的,帝都么,天子脚下,贵女也多,难免都有几分傲气,你又是江南长大,在那儿连几个帮着说话的玩伴都没有,那边时兴的东西你再不懂,仔细被人看轻!”   孟妙容虽然说话有时候带着刺,这会倒是真心为卓昭节考虑的,只是卓昭节对琵琶实在兴趣不大,就委婉道:“可是我手笨的很,连刺绣都做不好,怕是入不了李大家的眼。”   “刺绣和弹琵琶哪里能搭上关系?”孟妙容今儿心情极好,主动挽着她的手臂道,“我带你去……也许你天赋其实不错的呢?你从来没弹过琵琶啊!”   “你不是关门弟子?”卓昭节奇道。   孟妙容道:“不是还有记名弟子么?我看你也不像肯认真学的人……好歹做了李大家的弟子在长安也能有几个师姐攀攀交情,免得被排挤罢?”   她这么热心,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游炬的事情,孟远浩有意修补与游家的关系才这样殷勤,但卓昭节得了班氏对游炬一事的内情全当不知道的叮嘱,也就任她拉走。   拜师的时辰还没到,孟妙容这回就请了三两个小娘来观礼,孟家也才来了两个小娘,各自有伴说着话,偌大的园子里是很安静的。   李大家暂时被安置在了园子里的一所精舍中,还没靠近,孟妙容就放轻了脚步,卓昭节见状亦然,到了精舍跟前,才叩了一下门扉,就听半掩的窗内一把柔和圆润的声音传出:“是妙容么?”   语气和蔼,纯正的长安腔,是中年男子的声音,醇厚、清冽,虽然只是寻常一问,单这声音却给人恢弘之感,卓昭节揣测这李延景若是作歌定然也不俗的,又想他琵琶能称国手,音律当然是精通的……   正琢磨之间,孟妙容已经答完了话,卓昭节没留心她说了什么,却见精舍门一开,一个总角小厮出来请两人进去。   李延景就在隔了垂珠帘的帘后,望去约莫四十余岁,头顶软幞,生的是白面阔口、鼻直口方,颔下留了短髯,相貌堂皇,虽然在太守府中做客,却也只穿了一件半旧石绿袍衫,但他气度极好,虽然是旧衣,也穿出一种难以描绘的风流儒雅之态。   孟妙容一拉卓昭节,两人一起行了礼,李延景温和的道:“不必客气。”   又让她们坐下说话,之前开门的总角小厮过来斟了茶,李延景目光就落在卓昭节身上:“小娘也想学琵琶?”   “回李大家的话,确有此想。”卓昭节其实无所谓学与不学,但孟妙容一番好意,她也不忍拂却,恭敬的道,“只恐资质愚钝,难入大家之眼,冒昧而来,还请大家莫要见怪!”   李延景不在意的笑了笑道:“无妨。”   就道,“只是某家在江南待不长久,就连妙容,也只能指导数月,留些笔记要录与她,能学几分,全靠她自己勤奋……小娘请过来容某家看一看你之双手。”   这就是检查资质了?卓昭节信心满满的走上前——她嘴里谦逊,但从小听着班氏等人称赞是天资卓绝、聪明伶俐,向来就觉得自己不拘什么都是天赋异禀资质过人的。   当即落落大方的到李延景跟前,伸出双手,十指纤细,像初生的笋尖,雪白粉腻、色泽晶莹,青春年少的光辉绝非玉石所能够形容。   指尖都擦着凤仙花汁,衬托得这双手当真是只向画中有。   李延景毕竟是长安著名的国手,对着这双手看了片刻,非但没有夸赞,反而答非所问的问:“小娘没学过琵琶?”   “没有。”卓昭节摇头。   李延景唔了一声,目光在她手上转了一转,又看了看她肩背,沉吟不语。   孟妙容忍不住问:“大家?”拜师仪式未过,如今她还不能唤师傅,和卓昭节一样唤着李大家。   “可惜了!”李延景遗憾的道,“小娘不大适合学琵琶。”   孟妙容呀道:“这可怎么办?”   卓昭节也感到很意外——照她自我感觉,自己很该什么都有天赋,只不过自己懒得学才对嘛!何况自己这双手伸出来,凭卖相也能得一句心灵手巧的称赞罢?   只是李延景客气的笑了笑,不说什么了——以他的身份,肯对个后生晚辈、又是头回见面、连出身都没问的小娘摆出这副态度已经算得上非常谦逊了。   卓昭节虽然觉得意外,但她反正也不是很想拜这个师,不过是顺着孟妙容的意思来凑个热闹。   见这情况就要告辞。   孟妙容却还有话要和李延景说,因为卓昭节对太守府的后院也是不陌生的,就抱歉的请她自己回去。   卓昭节不在乎能不能做李延景的记名弟子哪怕是入室弟子,但这样被当面否决到底有点尴尬,巴不得早点离开——她就没走孟妙容带她来时的大路,而是从精舍后头小路走——打算抄花木间的捷径,这也是她到过太守府几次,熟悉的缘故。   不想,才走到精舍之后,因为半掩着窗,里头的人看不到外面,以为她顺着原路走远了,就听孟妙容好奇的问李延景:“大家为何一定要见昭节?”   卓昭节一愣,明合、明吉也有些惊讶,主仆三人彼此心照不宣,都站住了脚步。   只闻李延景含笑回答道:“受人之托而已。”   “可是昭节在长安的长辈吗?”孟妙容问道。   “不错。”李延景对就要收下的这个关门弟子很有耐心,温言道,“原本故人托付,这次到江南,倒是要专门教导她些时候的,但某家也与这卓小娘的那位长辈有言在先,若这卓小娘不中某家之意,纵然有故人情面,某家也不能收的。”   孟妙容咿道:“昭节资质竟然如此之差?”   精舍外,卓昭节脸色也难看得紧……   谁想,李延景却道:“她资质不错,与你在伯仲之间。”   卓昭节一愣,里头孟妙容也奇道:“那大家为何不肯收她?”   “太过浮躁。”李延景如今想必是在摇头,语气里带着丝淡淡的嫌弃,“方才某家看过她双手,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算起来这小娘只比你小一岁,手上既无长期习字练画的痕迹、也无抚弄丝弦的踪影,更别说女红针线的小伤……可见虽然天资不错,但为人极是惫懒!须知道不论是何技艺,若无毅力,天赋再好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更何况某家收弟子,第一看心性,其次看品行,第三才轮到资质,毕竟资质略差,可用勤奋弥补,心性不足或品行不端,嘿!某家只懂教琵琶,可没功夫既教琵琶又要教诲旁的啊!”   说着就语重心长的提点孟妙容,“妙容,这卓小娘不能入某家之门,你当引以为戒!若是吃不得苦练的辛劳,趁早说明,左右今日拜师之事也并未张扬,某家自去就是……一旦拜入某家门下,到时候惫懒不肖,可别怨某家为师之际的苛刻严责!”   孟妙容坚定道:“大家请放心!妙容绝不会丢了大家的脸的!”   ……明吟和与明叶低着头,不敢去看卓昭节的脸色。   足足半晌,卓昭节想说什么,又怕惊动了精舍里的人,到底忍着恼怒,一声不响的走了开去。一直到了举行拜师仪式的后堂,卓昭节脸色才恢复如常,只是仔细看去,就见她眼里还是难掩一抹狼狈与羞恼。   她心里郁懑,也无心和孟妙容邀的其他人招呼,就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了,但一起在白家刁难过林鹤望的连小娘和宋小娘看见她后却主动过来,奇道:“灿娘怎么没过来?”   “她被二舅母拘着。”卓昭节此刻很不想说话,奈何连小娘和宋小娘主动过来,都是时常见面的,也不好拿她们撒气,她不肯说出来两个人都挨了罚、并且孟妙容根本没给游灿下帖子的事情,就含糊的答了,又岔开话题,“今儿就咱们几个?”   “原本白四姐姐肯定要来,可惜她出阁了。”连小娘是游家三夫人的亲眷,和游灿很熟悉,与卓昭节就要生疏点了,宋小娘却是连家的亲戚——秣陵就这么大,只要是不是到处结仇的人家,几代下来姻亲亲戚足以遍布全城了……   两人说着顺势在她附近坐下,道:“方才仿佛看见你在门口了,怎么又到现在才进来?阿孟呢?”   “也没什么,我今儿来晚了点。”卓昭节有一句没一句的应道,“出来时耽搁了下,阿孟问了我几句,她去见李大家了。”   连小娘就道:“这几日都不见你们出门。”   “外祖母说天气热了,让咱们在家里多待一待。”卓昭节随口道。   宋小娘接过话去:“说的也是……家里都准咱们吃冻饮了,可惜樱桃谢了,不过如今的新菱也是极嫩的……”   “芡实也到了,就是剥起来怪麻烦的。”连小娘唧唧喳喳,“我看她们带着铜护甲一天剥下来也就那么点儿……”   “反正也不是咱们辛苦。”宋小娘和她嘻嘻哈哈,“难为你还想自己去剥吗?一个人剥的少,多叫几个人去也就是了。”   “说到叫人——阿孟的那两个堂妹当真傲慢得紧,我方才叫了其中一人两次都没理我……”连小娘不满的瞥了眼远处正旁若无人的说笑的两个小娘。   宋小娘跟着看了一眼,道:“管她们呢,她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她们……这里又不是她们家!”   “哎,早知道她们那么一副坏脾气,我也不去惹这个气。”连小娘道,“说起来我从前头次见到阿卓时,还以为阿卓也是不肯理人的,没想到看见阿孟上去说话,阿卓极客气,我才知道阿卓不是那样的人。”   卓昭节听如未闻,转着面前的茶盏,懒洋洋的不说话。   宋小娘才转过头来问:“阿卓你……”   就见门口人影一闪,却是着常服的孟远浩并发妻江夫人带着使女仆妇走了进来——让人意外的是还带了个着玉色轻衫的少年,居然是江扶风,众人忙起来见礼。   孟远浩与江夫人都忙不迭的叫起,笑着道:“怕你们拘束,咱们才到现在再过来的,都不是外人,今儿你们为着妙容才过来,该咱们谢你们才是。”   如此客气了一番,江扶风发现卓昭节,眼中笑意顿时加深,远远向她点头,看他似要走过来说话,孟妙容的两个堂妹却忽然上前拦住了他说起话来——孟远浩的发妻江夫人虽然也是厉阳江家的人,但和游家没了的大夫人江扶月并不同辈也不同支,仔细论起来她比江扶月要长一辈,也是江扶风的长辈了。   现在上前寻江扶风说话的是江夫人的侄女,江扶风当然也不能就把她们丢下。   连小娘眯起眼,趁孟远浩和江夫人检查四周陈设的光景,对卓昭节、宋小娘道:“我道她们方才做什么不理我呢——”   她把声调拉得极长,宋小娘一抿嘴:“你可真冤枉,咱们是来看阿孟拜师的,根本就不知道江十七会在这儿,也就她们想得出来,有一个算一个都防上了。”   说话之间,李延景和孟妙容都到了,虽然据说是李延景不想大动干戈,所以这拜师礼也只准孟妙容邀了几个闺阁好友,并父母在场,固然简朴,但也极正经的。   孟妙容穿着节日典礼才穿的盛装,跪在李延景跟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李延景喝过她敬的茶,又解了腰间一块玉佩作为给新进门弟子的见面礼,末了还要训示一回自家规矩云云……   师徒名份既定,孟妙容兴冲冲的喊了师傅——卓昭节耐着性.子到这会,实在待不下去了,借口班氏让自己早点回去,忙不迭的上去告辞,孟远浩与江夫人留了留,但见她绷着脸、心神不宁,担心班氏当真是严厉叮嘱过,也就让孟妙容亲自送她了——她走的时候江扶风似想过来招呼,奈何孟家那两个小娘撒娇撒痴的拦着,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看也不看自己这边一眼、就此扬长而去,不由暗暗苦笑了一声……   第四十九章 博雅斋   出了太守府,明吟和明叶知道卓昭节如今的心情,也不敢多话,就让车夫速速回游家,但经过坊市的时候,卓昭节却忽然叫了停——马车停下后,卓昭节问车夫:“这市中可有器乐铺子?”   “七娘要买什么?”车夫反问,“是弦类、管箫、锣鼓?”   “……琵琶。”   车夫想了想道:“坊市里有是有,但小的听说城北博雅斋仿佛是专门卖琵琶的,斋主自号博雅老叟,在城北也是小有名气,仿佛秣陵城里琵琶做的最好的是他家。”   卓昭节想起来孟妙容也说是在这博雅斋里遇见李延景的,而李延景特意从长安远来,就是为了到博雅斋取一面琵琶……可见这博雅斋的琵琶的确出名,就恨恨道:“就去那里!”   明吟、明叶晓得卓昭节是咽不下在精舍外听见的那番话,如今是赌气非要学琵琶了,就委婉道:“咱们出来也有些辰光了……”   她们伺候卓昭节都快十年了,知道卓昭节除了诗书上用过几分心外,从女红到乐器什么都是漫不经心,送到跟前都懒得学的,今儿叫李延景刺激了下,跑去买面琵琶回家……只是李延景又没答应教导她,接下来怎么收场呢?   秣陵城就这么大,卓昭节被李延景拒绝收入门中的消息传出去倒没什么,毕竟李延景既然号称国手,挑弟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估计长安贵女里被他拒绝的就不会少,但卓昭节被拒绝后偏还跑去买面琵琶——要知道卓昭节先前根本就没碰过琵琶,这么一来谁都要说她是和李延景赌气了……当然也有人会认为卓昭节是想发奋之后再登门……但李延景都说孟妙容是关门弟子了……   何况卓昭节原本对琵琶的兴趣就不很大,若没后来听见的那番话,估计今儿李延景就是收了她做入室弟子,她也不会觉得多高兴——这回又是一时气愤想学琵琶,回头她消了气丢下,一面琵琶的银钱倒没什么,但传出去到底落个卓昭节为人虎头蛇尾的评价……班氏舍不得说外孙女,少不得要迁怒她们这些身边人……   可卓昭节一心一意要证明自己不但天资聪颖,而且也不是不能定下心来的人——再说,李延景口口声声受自己在长安的长辈所托付……对自己这么上心的,想想看除了亲生父母还能有谁?就算自己不在乎到了长安后丢脸,也得为父母的面子想一想罢?她暗暗咬牙,冷声道:“天又还没黑,宵禁辰光还早着,你们急什么?”   见她坚持,明吟和明叶对望一眼,也不敢强劝,只得苦笑。   城北博雅斋是在临近北门的一条巷子里,虽然是巷子,倒也能过马车,到了地方,车夫停下告诉,卓昭节先挑帘看了看,却见斋前还有个小小的园子,栽花种草的,还打了一口井,不过七八步到头,拿篱笆圈了,中间一扇门,上书“博雅斋”三字,笔锋飘逸。   园子里,两个总角小厮隔着篱笆看见马车停下,忙到门边候着,及至卓昭节带着使女下车走过来,他们立刻开了门,未语先笑道:“娘子是头一次来?”   “正是。”卓昭节点了下头,“里头可有现成的琵琶?”   “自是有的。”一个小厮笑着道,“娘子里面请!”   踏进斋门,就见里头只放了两三面琵琶,迎面的柜台里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妇正低着头,一手拿笔,一手将算盘拨得飞快响亮。   引卓昭节主仆进门的小厮也不在乎会打扰她,过去就笑着道:“娘子,有客人来了。”   “松奴请客人少坐,上好茶,我算完这本帐。”那少妇头也不抬的道,“真是对不住……今儿是一定要算出来的。”   小厮松奴哎了一声,歉意的对卓昭节道:“娘子勿怪,今儿个正是交帐的日子,敝斋只方娘子一个人管这些事情……”   “不要紧。”卓昭节摇了摇头——道,“我是来看琵琶的,你引我先看着就是。”   松奴笑着道:“娘子是换琵琶,还是头一次用?”   “头一次用。”卓昭节道,“但也须选好些的。”   “那娘子不必上楼了,就楼下这三面,初学之人练手已经绰绰有余。”松奴闻言,一指旁边罗列的三面琵琶,道,“敝斋供初学练手的琵琶虽然不多,但皆是好的,娘子请看这三面皆是铁力木所制,六瓣弦轴,头雕牡丹……有牛骨、象牙与玳瑁,只看娘子喜欢哪一面?”   卓昭节对琵琶根本就是一窍不通,看跟前三面琵琶哪里知道什么好坏?就道:“太少了,楼上既然有,我去楼上看看。”   松奴就劝说道:“不是小的多嘴,娘子既然才开始学,如今这三面已经足够了,敝斋的琵琶,一层楼是一个价,娘子才上手,很没必要买楼上那么贵的。”   “若是不买,可能看?”卓昭节反问。   “自然是能的。”松奴还没回话,方才那算帐的方娘子忽然接口道,卓昭节回过头,却见她已经在收拾笔墨了,一面收拾一边赔礼道,“方才一笔帐正算到了紧要时,怠慢了小娘子了,万望海涵!”   卓昭节抿了抿嘴:“无事。”   那方娘子手脚利落,片刻光景就把东西整好,拿了一摞帐册叫松奴:“放到箱子里去,等明日新东家来了再交接。”   松奴答应着下去,卓昭节奇道:“要换东家?”   “正是!”那方娘子过来引她们上楼,边走边道,“原本早就要换了,奈何家祖父当年答应了长安李大家一面琵琶,一直到近日才完工,所以才将店转出去……娘子来的倒也巧,新东家虽然有意将这博雅斋开下去,但今儿既然是这斋姓方的最后一日了,无论娘子看中了哪一面,都给娘子减去三成。”   卓昭节手头宽绰,并不在乎价格,只奇道:“我从前没碰过琵琶,今儿想买,连车夫也知道你家琵琶好,怎么说不开就不开了呢?”   “家祖父年纪大了,想回老家。”那方娘子笑了一笑,“家祖父是燕州人氏。”   说话间到了二楼,二楼是整个打通了的一间广间,列了十几面琵琶在四壁,中间则放了屏风矮榻、梅花小几之类,供客人当场试音。   方娘子道:“这一层是供小有所成时用的,做工比楼下那三面要精致些,质地也更好,只是……松奴方才说的也没错,娘子才开始学,随便买一面就成了,毕竟初学时难免力道、姿势有差错,容易损伤。”   “……也好。”卓昭节挨个看了二层十几面琵琶——她也就会看个热闹,既然卖家都一再认为只要买楼下的,想了想到底还是听听内行的建议。   买下琵琶后,那方娘子亲自当面调准了音,又让卓昭节拨了几下试手感,卓昭节当然是糊里糊涂的拨了拨,方娘子听着,倒是说已经准了,见卓昭节没旁的话,就让另一个小厮柏奴替她包起来,叮嘱了几句琵琶的保养,又道:“看娘子的模样是忽然想学琵琶?却不知道可寻着了明师?”   “没有……我今儿看见一个同伴学,就先来买一面。”卓昭节摇了摇头。   方娘子就笑了:“怪不得呢……若有了师傅,这一面琵琶多半就是师傅代为挑选了,娘子若是还没打算好拜师,可要我荐个师傅?”   卓昭节方才就有此意,只是听说这方娘子并那博雅老叟要回燕州去,这才没提,如今方娘子主动说出来,她当然是求之不得:“还请方娘子告我?”   “就是明日过来的新东家。”方娘子笑了笑道,“实不相瞒,这博雅斋是家祖父毕生心血,虽然打算回乡,但也不想落到商贾手中,那位谢娘子,是以琵琶之技折服了家祖父,家祖父才肯将铺子转给她的。”   卓昭节听说新东家也是女子,而且琵琶之技又是连为李延景做过琵琶的博雅老叟也为之折服,心中一喜:“敢问方娘子,这谢娘子如今在什么地方?”   “谢娘子是西洲人,乃是独自来秣陵投亲的,如今就打算在秣陵落脚,想寻个生计,因为与家祖父论过几回琵琶,索性接了敝斋。”方娘子抿嘴一笑,“她现下住在城外,娘子过去并不方便,不如留个姓氏府邸,我明日与她交接时说一下……谢娘子为人极好,后日娘子可以直接过来寻她就是。”   “我姓卓。”卓昭节微微颔首,“如今住在游府,烦请方娘子转告。”   “游府?”方娘子意外道,“莫非是游老翰林家的晚辈?”   卓昭节也不隐瞒:“游老翰林是家外祖父。”   “原来是书香名门的小娘子。”方娘子眼中露出一丝喜色,笑着道,“今儿真是怠慢了。”   卓昭节道:“方娘子客气了,不过,我不曾学过这些,却不知道谢娘子的束脩如何?还望方娘子指点。”   “谢娘子虽然琵琶之技高明,但比卓娘子也长不了几岁。”方娘子抿嘴笑道,“卓娘子随便封点礼就成。”   卓昭节又和她寒暄了几句,这才让明吟、明叶接了包好的琵琶,与方娘子告辞而去。   第五十章 回府   因为去了博雅斋,回游家当然就晚了,进端颐苑时,天色已经擦黑。   卓昭节让明吟先把琵琶送回缤蔚院,带着明叶去见游若珩和班氏,却见桌上饭菜扣着绿纱罩子,两人在窗边点着灯,一盘棋正下到一半,竟然还在等她一起,不禁愕然,也感到尴尬:“外祖父和外祖母怎么不先用?”   “原本要用了,想想如今天也不很冷,索性再等一等。”班氏趁势拂乱棋局,也不怪游若珩低声抱怨,皱眉问,“你到哪去了?这么晚?孟家小娘子今儿既然拜师,必然要留师傅设宴,我想你是不会留在那里到晚宴的。”   “去了下城北博雅斋。”卓昭节顺势求道,“我也想学琵琶。”   班氏咦道:“你怎么肯学了?几年前我着你挑门技艺学,你将你外祖父的琴随便摸了两下,不是就哭着喊着不愿意?”   卓昭节红了脸:“今儿忽然想学了。”   “可别是孟小娘子拜的这个师傅就是教她琵琶,你跟着凑热闹吧?”班氏哼道,“那可不成,你如今也大了,想学什么就兴兴头头的去,过不两三天就丢开不理,这样虎头蛇尾的习性不许再长!”   “这回我是要用心学的。”卓昭节挨到游若珩身边撒娇,“外祖父帮我说句话嘛!”   游若珩为人古板木讷,却很喜欢晚辈和自己撒娇,他本来默默收拾棋子,闻言就简短道:“小娘学点乐理也好。”   “你三岁时看见炎娘做出阁用的绣件,嚷着要学,把我高兴的以为你天性淑德呢!怜惜你当时年纪小,别把眼睛累坏了,哄到你五岁,特意物色了擅长刺绣的明叶去伺候你,不指望你有古时薛针神那么厉害,心想总也能用几个孝敬的荷包之类吧?结果呢?你学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嫌不好玩,把线一卷和灿娘放风筝,上好的丝线,系个十几文钱的风筝在园子里疯跑一晌午,一剪刀剪了随风飘去!纵然不缺丝线那么几个钱——你也就是在我手里了,换做你太婆还在,我或你母亲若敢这么糟蹋东西,不被打得一辈子都忘记不掉才怪!   “七岁的时候听慎郎弹琴好听,又缠了要学,这回我没上你当,没叫你外祖父把那琴给你讹走……你在你外祖父书房里摸了多久就没兴趣了?一刻还是半刻?有盏茶光景吗?   “九岁的时候又喜欢上了打络子……   “十岁琢磨做宫绦……   “去年还学过下厨……”   班氏滔滔不绝的数落着,卓昭节越听头越低,抓着游若珩的手也渐渐松了下去……到底游若珩看不惯,就阻止班氏:“用饭罢,小孩子总是难定性,你……”   “都是你惯的!”班氏喝道,“昭节三岁那年,我就说要给她长长记性!你说她还小,将那十戒尺暂且记下了,七岁那年,你又说……九岁……十岁……去年……将来霁娘怨咱们没教好她,看你怎么和霁娘说!”   游若珩抗声道:“当初她自己说过,只要昭节身子好就成。”   “霁娘那么一说你还真只管养活了就成啊?”班氏哼道。   “这次我一定用心学!我师傅都寻好了!”卓昭节看他们就要争起来,跺脚喊道。   班氏冷笑着道:“你从三岁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最后一回!”卓昭节抓着游若珩的袖子用力摇,“外祖父外祖父外祖父外祖父——!”   游若珩被她摇得襟歪衣斜,勉强把棋盘收好,道:“你就去,用心些学。”   “多谢外祖父!”卓昭节大喜,班氏重重一哼:“你敢出门?”   “……”卓昭节再看游若珩,游若珩无奈,道:“那就把师傅请回来教。”   班氏道:“不成!”对卓昭节道,“你若是什么都没去学,将来没个拿得出手的技艺,还可以推说咱们没让你学,总之责任推到咱们做长辈的头上来罢,但你既然开始学了却没学出个样子来……这算什么事?你以为你在江南做的事情将来长安就一定不知道吗?你去问问谁家娶妇不要先打听打听为人和性情的,你这样任性的小娘有几家肯要?”   卓昭节怯怯道:“我这回是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   “我凭什么信你?”班氏哼道,“宁可将来人家骂我误了你,好过你被人笑话不学无术!我这是为你好!”   “真的真的!”卓昭节委屈的道,“今儿个孟小娘拜了长安来的琵琶国手李大家为师,拜师前她也拉我去李大家跟前请李大家看看来着……李大家看不中我,我……”   班氏咿了一声道:“他看你不中有什么奇怪的?我若是李大家我也看你不中,你就是有天分能吃苦么?”   卓昭节一怔,随即委屈的说道:“外祖母怎么知道我这回不能吃苦?”   “你从头到脚看着像能吃苦的人吗?”班氏冷笑着打量她,“你这年纪,若是肯下功夫学过点什么,总也能看出来点了,比如学刺绣、擅书法的少不得手指上留点痕迹,弄弦的总也能积出点琴茧来了……你这双手白白嫩嫩倒是卖相十足,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那李大家既然是大家,想做他弟子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贫寒人家靠束脩买米下锅,收你干什么?热头上过去了就一丢了事——给他淘气吗?”   游若珩皱眉道:“好了,辰光不早,用饭罢。”   班氏这回却是听了他的,也不再多言,就吩咐将绿纱罩子撤了用饭。   卓昭节为了目的达成,当然是百般的讨好,又是布菜、又是舀汤,甜言蜜语不断,这么一番殷勤献下来,班氏脸色略略缓和。   因此饭后上了茶,卓昭节以为班氏总要松口了,不想她喝了茶,又吃了卓昭节亲手剥的红菱,却只淡淡的道:“明儿个再说罢,今儿为了等你,我也乏了。”   卓昭节闻言,瞬间满脸都写满了失望二字,班氏权当没看见。   卓昭节僵了片刻,眼眶渐渐红起来,班氏也不理会……献殷勤、哭闹,小娘的看家本领使得只剩下死缠烂打一招,想想还是明儿个再说……卓昭节郁闷的、一步三回头的告辞而去……   可惜她用了一盏茶功夫才走了十几步,这中间班氏与游若珩都静静的喝着茶,根本不理会。   出了门,卓昭节气恼的一跺脚,只得怏怏去了。   等卓昭节走远,游若珩才问:“可有用处?”   “小娘家家爱掐尖,秣陵城里几家小娘中,论容貌出身,她和孟小娘子一起被捧着,从前她不在意,毕竟孟小娘也没什么让她羡慕到嫉妒的,如今李大家一挑弟子,她成了没被看中的那一个,哪里肯服?不然今儿特意跑去买琵琶干什么?借着她这口心气没下去时引导总比忽然提起来好,不然这回孟家的帖子我才不会因此解了她的禁!”班氏叹了口气,“再者从前她和灿娘一起出入,灿娘也不是爱学东西的,两个人倒是凑足了不学无术的伴了,现在灿娘被白氏拘着学规矩攒绣品,剩她一个正好也收心!”   游若珩皱眉道:“我早说过数年前就该狠下心来管教的。”   班氏顿时拉长了脸,道:“你说的轻巧!丢两个字给我,自己就走开了去!你不忍心看她挨打我就忍心?霁娘可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结果呢?她嫁在长安!当初为了你这榆木疙瘩早早回了秣陵,打从那时候起,到现在都十几年没见到她了,昭节是她让昭质特意送过来求我养的,看着她就仿佛当初霁娘在膝下的景象,我怎么舍得?!有本事你既然建议管教你怎么不动手?”   “慈母多败儿……”游若珩摇着头,“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好歹也须得都有涉猎,你宠到现在才开始引导恐怕已经晚了。”   “又不是要去和李大家同台竞技!稍微会点,小娘们或者出阁之后能够当众弹上几曲凑个热闹、闺阁里给夫婿逗个趣儿不就成了?两年时间几首曲子都学不会吗?”班氏啐道,“你个榆木疙瘩除了念书还能懂什么!你当人人学点东西都和你念书一样,须得预备金殿面圣呢?”   游若珩被骂得不吭声了。   卓昭节回到缤蔚院,衣服都没换,就叫着把琵琶拿出来看。   她挑的这把铁力木琵琶嵌的是象牙头花,牙色衬着铁力木的古旧之色显得很是朴素,但做工透出一股拙雅之意,那博雅老叟能够叫李延景千里迢迢下江南,只为取面琵琶,到底是有些门道的。   明合与明吉见了,都笑着道:“女郎,这是新的么?看着仿佛是旧了的一样。”   “这铁力木就是这个样子。”卓昭节不知道琵琶,但对木料倒还有些知道,摸了一摸,又轻轻拨了两下弦,叹息道,“先收起来罢,外祖母还不太肯同意我学呢,明儿个得好生去磨她。”   “那女郎早点休憩罢。”明吟抿嘴道。   卓昭节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对了,明合、明吉你们今儿个在家里,可知道外祖父并二舅舅他们去向那雍城侯世子道谢,结果如何?”   明合道:“阿公一行是晌午后回来的,回来后没叫开饭,不知道是不是那世子留了饭——二夫人今儿心情不错,婢子想来应该是都好的吧。”   “二舅母心情不错啊?”卓昭节道,“那么看来雍城侯世子应该没记恨咱们之前的失礼了。”   明吉浅笑道:“婢子看雍城侯世子虽然冷淡,但说起话来也不是不通情理及小气的人。”   卓昭节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第五十一章 再遇世子   翌日卓昭节到了班氏跟前,又是亲手端茶倒水,又是捏肩锤腿,做低伏小,百般的献着殷勤,又承诺这次说什么也要争口气,使出浑身解数的纠缠着,班氏任她殷勤到晌午后,才略微松了口风,道:“那么便让你外祖父豁出老脸,去再求一求李大家罢。”   “我另外寻了师傅的。”卓昭节忙道,“就是买琵琶的博雅斋的方娘子所推荐,即是博雅斋的新东家,是位独身的谢娘子,来往倒也方便。”   班氏皱眉道:“博雅斋?卖琵琶倒是出名,可弹琵琶就未必了吧?而且还是新东家?”   “那新东家是折服了先前制琵琶的博雅老叟才盘下铺子的。”卓昭节道,“想来技艺应该也不差。”   “再不差又怎么比得上李大家?”班氏反问,“何况那方娘子向你推荐谢娘子时,是不是问过你姓氏府邸?”   卓昭节撒娇道:“我晓得外祖母的意思!方娘子是卖个人情给那谢娘子呢,毕竟谢娘子独身一人在秣陵接手铺子,一个娘子,难免会遇见地痞无赖之类的麻烦,若是能够与游家搭上关系,必然能够少掉许多的麻烦……但方娘子知道了我住在游家,还是继续推荐了谢娘子的,若没把握那谢娘子能够教得满意,她不是给谢娘子找麻烦么?”   班氏哼道:“就被李延景说了一回……怎么现在就不敢去见他了吗?”   “我才不是不敢去!”卓昭节撇嘴,“我如今什么都不会,稍微多学两天的人都能够教我半晌的,非要去看他的脸色做什么呢?再说李延景自己都说了,他在江南不待很久,是要专心教导孟妙容的,纵然念着外祖父的面子允了,我也不过是陪孟妙容读书,李延景定然是什么都紧着孟妙容的,哪里会仔细为我讲解?反而那没见过的谢娘子,为着能够得咱们家照料也会倾囊相授的,外祖母,我就去那谢娘子处罢?反正如今我是从头学呢!”   她心里嘀咕着既然都在李延景跟前留下坏印象了,再说如班氏所言,李延景这样的国手名家,根本就不缺弟子,如今又收了关门弟子——自己从此刻努力改过,再打动他,中间要用掉多少心血诚意不说……李延景的记名弟子做着,到底比入室弟子低一头!   与其到李延景跟前低三下四,还不如让那谢娘子教着呢……当然李延景是国手,可国手的弟子难道个个都是国手?李延景的师傅也没什么名气吧?   即使李延景入室弟子的身份到了长安也许是个便利,但偌大长安也不可能每个贵女都是他的弟子吧?卓昭节才不稀罕靠某人弟子的名头才能得到的认可……   当然这些理由翻来翻去,虽然有一点,但最大的缘故的确是班氏说的——她不想再去见李延景了,虽然不全是怕了李延景,但若李延景自己嫌弃她惫懒也还罢了,可却还有长安的长辈那么一折……卓昭节认定那长辈只有自己的父母,想到远在长安的父母,碍着十五之前不能亲近的说法,连写信给班氏都不敢多问一句……到底也是极惦记自己的……   这一回长辈托了李延景,却不想自己不争气,反而成全了孟妙容,更在李延景跟前丢了脸……再看到李延景的话,卓昭节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勇气不落荒而逃。   她坚持要按着同那方娘子的约定去拜谢娘子为师,班氏劝不过来,只得道:“那我让人去打听打听那谢娘子的技艺到底怎么样……再者,她能不能到咱们家来教导。”   “谢娘子接了博雅斋的。”卓昭节提醒道,“纵然另外请了掌柜看铺子,但如今才接手,恐怕脱不开身吧?”   “她一个女流之辈,盘下博雅斋无非就是为了有个生计。”班氏不在意的道,“若得咱们家帮衬着点,也没什么闲人敢去打主意……抽出点辰光来上门教导你有什么不可以?说起来博雅斋虽然在秣陵名气不小,但如今换了新东家,还是个外乡来的小娘,以前的老主顾怕也不肯相信呢,若咱们家请了她来,也是给她宣扬了,恐怕她求之不得,如此也免了你辛苦的往外跑。”   班氏这么决定了,当场就派人去打探,到了晚饭前,去的人才回来,带回的消息却是让班氏先满意再不悦:“小的先去了太守府,江夫人让孟小娘子亲自出来和小的说的,道那谢娘子,孟小娘子也见过两次,琵琶之技是好的,李大家也赞过,道是因着年岁的关系,火候未足,但已经十分难得了。后来小的再去城北打听,博雅斋附近也都说博雅斋主是对那谢娘子非常的看重,几次亲自送到门口……不过,小的方才去博雅斋里询问谢娘子坐馆一事,谢娘子却道她只能在博雅苑里教导七娘。”   “你可与她说明是我游家邀请?”班氏皱眉问,她本以为一个外乡来的独身女郎,本地亲眷又不能帮她什么,翰林家相邀,那怎么都该跑快点才对,却没想到那谢娘子居然不肯。   “小的说了,但谢娘子说,她不肯到游家来坐馆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博雅斋原本的东家要回乡才把店转给了她,一同转的还有博雅斋主的一些制琵琶的技艺,谢娘子说她虽然之前就跟着老斋主学过点了,但究竟不纯熟,为着不至于生疏,趁着老斋主转完铺子后还要收拾些日子,她要在博雅斋后头的库房里多练一练,所以每日只能抽出一个时辰指导七娘。”   班氏看了眼卓昭节:“每日就一个时辰?还得自己跑到博雅斋去学?”   “那就一个时辰吧。”卓昭节这会也有点吃不准了,只是她实在不想再去见李延景,就硬着头皮道,“博雅斋就博雅斋……反正也是坐车。”   “……既然李大家也说那谢娘子技艺还不错,你又是从头学起,那就先去几日吧。”班氏冷着脸,道,“不过话我给你说在前头……如果你这回又是一时兴起,或者学了几日就有各种理由不去……我也不打你也不骂你,往后你也别到端颐苑来了!到了你及笄……我早早送你回了长安省心!知道吗!?”   班氏鲜少这样严厉,又是当着下人的面,卓昭节心里委屈,但也知道自己从前的确散漫,想自辩都没有理,乖乖道:“是!”   见她顺服,班氏才又缓和了语气:“我是不赞成拜这个谢娘子为师的,不过你既然坚持,那就先去学着,若是她不好,记得回来要说,别误了自己!你辰光不多了,就这么两年功夫!秣陵能教琵琶的地方也多着,知道吗?”   “外祖母,我理会得。”卓昭节咬着唇道。   班氏既然准许了,到了与方娘子约好的这一日,卓昭节早起梳妆打扮,换了一身新衣,让明合捧了琵琶,点齐了拜师用的束脩,到端颐苑辞别了游若珩与班氏——两人今日倒没了严厉之色,只叮嘱她若那谢娘子不好,寻个理由回来,自有他们出面了断此事——当然免不了温言叫她用点心。   卓昭节一一答应,又给班氏看了束脩,班氏以为太重了点,给她减了几样,又让明合与明吉都留意着,若那谢娘子不成,回来不许隐瞒云云……这么叮嘱再三,才放她出门。   到博雅斋时,已经是辰中了,虽然今日这儿换了东家,但也看不出来热闹的景象,还是安安静静的,只是门口的两个小厮却不见了踪影。   卓昭节因为有约在先,加上来过一次,只道换了新东家,一时没补上候门的小厮,也不以为意,直接带着两个使女走了进去。   到了斋前却见门是虚掩着的,隐约传出琵琶断断续续的声音,她想应该是那位谢娘子在试弦了,就轻轻敲了门,里头立刻有人道:“进来罢。”   这声音听着仿佛有些熟悉,卓昭节未及多想,推门进去——不由一呆。   宁摇碧倚在柜台上,一手执扇,膝上放着面底楼陈设的玳瑁琵琶,一只手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神情百无聊赖……那日出来说过话的胡族老者袖手侍立在旁,方才那声进来想是他说的……另有两个胡姬,一持孔雀羽扇,正替宁摇碧轻轻扑着风,另一个托金盆,盆中白汽袅袅,盛满了冰,冰里浸着把雨过天青的瓷壶,另有一名昆仑奴半跪在地上,手持玉锤,仔细的为他敲着腿,另一名昆仑奴则垂手侍立在侧。   看见卓昭节,宁摇碧与苏伯也有些意外,苏伯笑着道:“游小娘也来买琵琶?还请少等,东家如今在后头。”   “世子!”卓昭节忙给宁摇碧行礼。   宁摇碧几乎是瞬间将无趣的神情换成了高贵凛然,他将琵琶丢还给空手的那名昆仑奴,淡淡的道:“不必多礼。”   卓昭节抿嘴一笑:“上回湖上多亏世子……后来咱们畏惧长辈责罚,竟不敢告诉家中,怠慢世子,还望世子海涵!”   她因为之前被班氏再三骂失礼,如今见到宁摇碧实在有点亏心,但这个这个赔礼赔得却是很放心,毕竟游若珩都去过宁摇碧在秣陵的别院了,听明合的说法,两边至少都是客客气气的,既然这么着,宁摇碧想也不会与自己计较什么。   果然宁摇碧神情淡然道:“游老翰林太客气了些,本世子说过,不过是小事耳。”   “世子何以在此?”卓昭节寒暄过了,忍不住奇问道,“是来买琵琶……还是向谢娘子请教的?”   “游小娘认识谢娘子?”苏伯好奇的问。   卓昭节点头:“此处旧主方娘子介绍我来拜谢娘子为师……好告长者,我虽在游家长住至今,却不姓游,我姓卓。”   她这话说出来,就见宁摇碧与苏伯的脸色都有点古怪。   “莫非小娘是长安敏平侯府的女郎?”苏伯诧异的问道,“不知与如今在怀杏书院读书的卓家八郎如何称呼?”   “长者认识我八哥?”卓昭节好奇道,“卓八郎是我胞兄!”   宁摇碧露出一丝玩味的笑,目光诡异起来。   第五十二章 谢盈脉   “卓家八郎乃是长安有名的好学勤恳之人,本世子当然也有耳闻。”宁摇碧盯着她,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和蔼道,“小娘子既然是卓八的胞妹,为何会长住游家?”   卓昭节总觉得他说到“好学勤恳”时,仿佛有些不怀好意,但看宁摇碧神态中却又不像有恶意……犹豫了下,才道:“我自小身子弱,故此寄养外祖家中。”   “原来如此!”宁摇碧与苏伯对望一眼,嘴角笑意更浓。   卓昭节狐疑道:“敢问世子为何也在此处?”   “哦。”宁摇碧心不在焉的道,“本世子的祖母喜欢琵琶,本世子听说这里有面极好的琵琶,便来看看,若是当真不错,那就买了进与祖母。”   “原来如此!”这句话轮到卓昭节说了,她看了下四周,除了宁摇碧的下人,偌大的博雅斋里居然没有半个人影了,就有些纳闷,“谢娘子在后头做什么?这许久也不出来呢?”   宁摇碧微哂道:“那娘子才接手这店,据说原本的东主是将存货一并转给她的,只是她也不熟悉……须得慢慢找,才能寻出本世子要的那一面。”   转了转眼珠,他一展折扇,微笑道,“卓小娘坐下等罢。”   他这么说了,那为他锤着腿的昆仑奴立刻放下玉锤,飞奔到后头搬了一张矮榻过来——这昆仑奴臂力过人,卓昭节一眼认出那矮榻是紫檀木所制,极为沉重,并且款式也不是便于单独一人移动的,他却稳稳的放在了宁摇碧下首,退后几步,复跪下,拿起玉锤,若无其事的继续为宁摇碧敲起腿来。   卓昭节道了谢,坐下之后,不免与宁摇碧闲聊几句,宁摇碧状若随意的问了几句卓昭粹,却见卓昭节并不清楚……反而向他打听起长安来,宁摇碧漫不经心道:“长安?帝都么,自然是比秣陵繁华的,城中东南的曲江芙蓉园里很有几分江南风情……长安城内小娘最爱去的大约就是那里了,对了,敏平侯府就在那左近的通善坊里,似乎还挖了暗渠引水入府……不过本世子没进去过,不大清楚。”   这么听来这宁摇碧与卓昭节应该也不是很熟悉。   卓昭节暗自揣测,那日码头上,听卓昭粹的语气和这位世子纵然认识关系也绝对不会太好,也不知道两人都有些什么过节……说起来……那天看着那船耀武扬威撞到码头上的嚣张跋扈,与眼前这冷淡高傲的世子实在大不相同啊……   宁摇碧见她忽然沉默,似乎也觉得没什么话可说的,就让那托金盆的胡姬将瓷壶从冰中取出,那胡姬先将金盆放在柜上,复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巧的包裹,里头放着一只锦匣,打开锦匣,却是一对精致的玉杯。   “这是郁金酒,谢娘子迟迟不来,枯候无趣,小娘不如同品一杯。”宁摇抬臂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卓昭节因为到了这里后没有茶水,如今天热,到底是渴了,再加上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郁金酒如今斟的虽然不是玉碗而是玉杯,一般的波光撩人,再加上才从冰里起出,玉杯壁上一层密密水珠,看着就凉爽的沁人肺腑,略一犹豫,就爽快的道了声谢——浅啜之下,只觉入口甘洌,微带苦味,那苦味绵长悠久,卓昭节不禁赞了一声。   宁摇碧与她谈了几句酒,倒也熟悉了点,但卓昭节记得他在湖上那冷淡骄傲的模样,她虽然是侯府嫡孙女,但生长江南,也没有与公侯子弟打交道的经验,心想两次见这世子都不像是爱说笑的样子,到底少说几句的好,因此顺着宁摇碧夸了几句郁金酒后就住了口。   见她仿佛对话题没什么兴趣,宁摇碧独说无趣,也住了口。   两人各有所思的慢慢对饮,一壶郁金快见底时,后头终于传来匆匆脚步声——却见一个绿衣女郎空着双手,匆匆步出,这女郎远比卓昭节想的年轻,仅仅只有十七八岁年纪,鹅蛋脸,又细又弯的双眉,眼若秋水,瑶鼻樱唇,生得很是秀美,她出来之后,见到卓昭节也是一愣,随即也猜到了卓昭节就是方娘子托付之人,朝她微一点头——随即转向宁摇碧,道:“世子,民女已经将整个库房都翻过了,并不见世子所言的那面琵琶!”   “嗯?”宁摇碧皱起眉。   “世子若是不信,可随民女至库房寻找。”这绿衣女郎谢娘子敛了敛裙裾,恳切道,“民女接手这家铺子,今儿世子是头一位客人,若是有,怎么会放着不卖呢?”   宁摇碧皱起眉,谢娘子静静站着,只不过宁摇碧沉吟片刻,却无所谓的道:“既然没有,那就算了。”   谢娘子松了口气,也有些意外,仿佛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   卓昭节倒不意外——她觉得宁摇碧本来就是个看着冷淡、也许偶尔还有点张扬胡闹,但本质十分随和的人……   宁摇碧站起身,那昆仑奴将手里的琵琶放回原处,一名胡姬收拾酒盏……另一名上前替宁摇碧抚平衣褶,除了苏伯依旧拢着袖子外,四名侍者各司其职,顷刻之间就将四周恢复原状。   谢娘子自要恭送,但宁摇碧却没理会她,反而深深看了眼卓昭节,意味深长道:“卓小娘若是喜欢弹琵琶,闲来不如来寻本世子切磋……本世子的祖母亦喜此技,本世子耳濡目染,也略懂些……教你几首长安时兴的小调,思念长安亲人时也好弹了聊解。”   “我今儿头一天学。”卓昭节有点不好意思的道,“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弹曲子?”   “小娘看着就聪明,学起来一定很快的。”宁摇碧在门边站住脚,轻抚下颔,回过头,似笑非笑的道。   卓昭节最肯相信旁人赞自己聪明伶俐,当即自信道:“借世子吉言。”   宁摇碧走后,谢娘子顺手掩了门,转身就忙不迭的与卓昭节赔礼:“今儿实在没想到,怠慢卓娘子了。”   “不打紧的。”因为之前谢娘子为宁摇碧找琵琶——耽搁了很多辰光,卓昭节怕太迟回去班氏又要担心,也无暇寒暄,直接道,“谢娘子若是方便,咱们现在就开始罢?”   一面说,一面叫明合拿琵琶与束脩过来。   谢娘子点了点头,看着束脩却笑着道:“民女就比卓娘子痴长几岁,想着就不必拜师了罢?再说民女因为要上手方老丈所留的制琵琶之技,无暇到游府坐馆,昨儿个回绝了班老夫人派来的人,心里已经觉得愧疚,哪里还能收束脩?左右每日也才能教娘子一个时辰。”   她又道,“民女名盈脉,卓娘子不嫌弃,叫名字就好。”   “那我唤你阿姐罢。”卓昭节因为看她比自己最多长个四五岁,也觉得拜师不靠谱,就道,“阿姐也别客气……我也不是官府,不必自称什么民女了,咱们就这么说话罢——这就当我给阿姐的见面礼。”   她这么说了,加上谢盈脉看她似乎没有把拿出来的东西收回去的习惯,想了想到底收了下来,就引她到后头——卓昭节到了后面见也只她一人,就奇怪道:“谢阿姐,你这儿只你一人?那你教我时前头怎么办?”   “我如今还没正式开张。”谢盈脉立刻就改了自称,引着路,回头笑了下道,“今儿为了等你过来才开的门,哪里想到会有位世子过来……打算先关上些时日,等制琵琶的技艺上来了再开张,不然卖完了方老丈做的琵琶,接着却只能关门了。”   “也是。”卓昭节心想难怪宁摇碧一走,她就把门掩了——江南富庶,秣陵又是府城,向来民风淳朴,青天白日的,只要掩了门,旁人也就不进来了,何况外头还有游家的车夫小厮守着,她好奇道,“方老丈既然要回乡,将铺子盘给阿姐,怎么连制琵琶的技艺也传给阿姐了?”别说这自号博雅老叟的方老丈所制琵琶连一位琵琶国手都要亲自远下江南来取了,就是寻常小铺子里一些手艺,也是藏着掖着,不是极亲近的人是不肯传下去的,这个道理,卓昭节也晓得。   谢盈脉笑了一笑,却没说话。   卓昭节顿时意识到自己这话问的突兀了,遂不再多言。   谢盈脉昨日得了方娘子的话,特意收拾了一间静室出来确认了卓昭节毫无基础,倒是露出几分欣慰之色——她如今忙着,最喜欢的就是刚开始学的弟子,连底都不必探,直接可以教起来。   这谢盈脉看着年岁不大,十指上、指侧却都积了薄薄的茧子,有些看着是弹琵琶的,有些却不大像,卓昭节这次是打定主意不肯叫那长安默默关心自己的长辈失望,更不肯叫对方在李延景跟前丢脸,谢盈脉手把手教导时虽然发现了她手上茧子位置有些奇怪,尤其是右手虎口,替卓昭节调整手势时能够感觉到那里迥然年轻小娘的柔嫩,卓昭节暗忖这谢盈脉怕是自小做惯了辛苦生计的,暗生同情,不想一走神,又被谢盈脉清声喝住,忙不敢再分心了,收敛神思,专心专意的学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谢盈脉看了看铜漏,抱歉的道:“今儿辰光到了……”   “那我回去。”卓昭节有些恋恋不舍的抱着琵琶站起身,明合移步过来接过去,谢盈脉见她似乎意犹未尽,笑着道:“其实娘子继续留下来,我今儿也不能教你什么了,得先将方才教的那些练熟了才好。”   卓昭节点头道:“我回去定然不会懈怠。”   “如此就好。”谢盈脉显然忙碌得紧,寒暄的话都不及多说,就作出了送客之势。   卓昭节真心同情她——也就比自己长那么几岁,年纪轻轻的小娘独自一人到秣陵投亲,如今却还要自谋生路,这博雅斋算不得多么大的铺子,但前头放琵琶的也有小三层,后面一排屋子是库房兼住处,再加前头小园……这么些地方就她一个忙里忙外想想就够呛的。   当下决定回去给班氏再说说好话,能帮她一把就帮她一把,到了门口,看见车夫、跟车的小厮上来,心里一动,就问谢盈脉:“我看阿姐这里暂时没人用,不如借两个人帮阿姐打一打下手?”   她本是好意,但话说出来才觉得不妥……谢盈脉可不是先前的博雅老叟,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娘,独自在这儿也还罢了,弄两个小厮,除非是总角以下的,不然怎么能没闲话出来呢?但使女的话,卓昭节这回就带了贴身使女,自己也离不了的。   果然谢盈脉含笑道:“多谢娘子挂怀,不过如今铺子没开张,我一个人勉强应付得了。”   “那好,明儿见。”卓昭节不再多说,让明合扶着上了马车。   第五十三章 苦练   “卓家居然有个小娘一直放在秣陵养?”   秣陵城外的官道上,柳荫已浓,绿烟深处不时传来黄鹂脆鸣,数十名锦衣绣服的豪奴、十数名悬弓带刀的侍卫簇拥着一驾奢华的马车踟躇而行,奴骄马肥,弓良箭锐,路上行人都纷纷望之而避,此车远比寻常马车宽敞,因此连博雅苑前的巷子都难进入,垂着入水不湿的鲛绡为帘,熏了百洗难褪的荼芜香,行过之处,半日之内都有脉脉留香。   车内,冰绡铺地,锦毡堆榻,因着四角都放了冰盆,盆里湃着时果,浸了美酒,另有胡姬持扇,昆仑奴鼓风,虽然外头烈日炎炎,宁摇碧却甚觉凉爽,他微闭着眼,靠在凉玉枕上,懒洋洋的问苏伯,“连时五都不晓得?”   苏伯依旧拢着袖子,笑道:“卓家子孙兴旺,这一代连嫡带庶的小娘怕有七八个,因着那卓昭粹几次在时相跟前告过时五郎的状,时五郎向来不喜欢与卓家人接近……再说小娘家家的,若非要说亲,也不会特别说与时五听。”   “卓昭粹那厮生的平平无奇,不想他这胞妹倒是个十足的美人儿,放在长安小娘里头也是拔尖的了。”宁摇碧回想方才博雅斋里的一幕,有些失笑,“不过看起来也有些呆头呆脑的……嗯,放着本世子这么才貌双全的俏郎君,难得没什么人在的机会,她居然也没有特别多搭几句话……偏偏本世子之前端足了架子,要不是带了一壶郁金酒进去,今日等得也太无趣了!”   他摇着头,“很没眼光啊,这小娘!”   “这小娘既然是在游家寄养长大的,小主人想一想游老翰林的木讷,当知道这小娘估计也就是个恪守规矩的典型书香门第出来的女郎了。”苏伯道,“何况依某家看,她很有些慑于小主人的威严!”   宁摇碧张眼笑道:“书香门第,游家是算得上的,但要说恪守规矩那就未必了……先前在青草湖那一次,她见着饮渊在附近知道不可触怒了进食之际的猛禽,不就是从书上看来的吗?虽然看书不到家,就看了一半,但料想提到猎隼习性的书不会是游老翰林会提倡小娘去读的……本世子还道似她这个年纪的小娘除了无趣的诗书典籍外,只会偷偷藏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呢!”   苏伯知道他末了一句说的是谁,也笑了:“那宁四娘看着一副普天下数她最端庄贞洁的模样,哪里晓得私下里最爱看的就是才子佳人后花园里私订终身瞒着长辈家人双宿双飞的话本……某家到现在想起来饮渊从她房里掀出那些话本后,欧氏在长公主跟前无地自容的模样都觉得可笑!”   “嘿!”宁摇碧面上掠过一丝厌恶,折扇轻敲掌心,懒洋洋的道,“大房没有一个好东西,不必提了败兴了……今日那面琵琶居然没了……不过遇见这卓小娘倒也有点意思?本世子看她模样仿佛还不知道饮渊是本世子养的?”   苏伯提醒道:“前日游老翰林亲自登门,说过他们畏惧长辈惩罚,所以瞒下了此事,自然也不会告诉卓昭粹了。”   宁摇碧道:“也是……琵琶没了,却要另寻些好玩趣致的东西哄祖母开心,也好让祖母在父亲跟前说一说情,如此方可设法让本世子早点回去,不然当真在这江南长住下来,本世子怎么受得了?”说着,很是感慨的唏嘘起来,“小地方就是小地方,东西也少,这几日看下来,竟没有一样是能够入得了祖母眼的……实在不行,恐怕须得南下到泉州,看看可有海外贩来的奇珍了。”   “小主人所言极是,秣陵虽然是府城,但与长安一比,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小地方了,小主人金尊玉贵,哪里受得了这里的简陋?去买面琵琶,休说铺子所在的地方马车都过不去了,就连下人都进去不了几个——这种小地方,实在是委屈小主人了!不过长公主虽然喜欢琵琶,但公主府里已经藏了十几面上好的,内中不乏宫里所赐的珍品。”苏伯沉吟道,“其实今儿那面琵琶即使还在,不亲眼看见并试了音,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可以送去长安!毕竟常人眼里的珍品,不可与入长公主眼的相比,再有一个,南方气候潮湿,此地制的琵琶若无特别处理,到了北方却是容易开裂变音……”   宁摇碧嗯了一声:“今儿也不过出来碰碰运气。”   又笑了起来,“那卓小娘今儿看见本世子还感激得很!你说要是卓昭粹知道了,脸色会多好看?”说着哈哈大笑!   苏伯笑眯眯的道:“小主人要看见也不难,前日游老翰林登门致谢,不是提过六月初三是他生辰,邀了小主人赴宴吗?纵然那卓昭粹如今躲在了怀杏书院里,但外祖父过寿他不可能不回去的,届时小主人也去,有游二郎的事情在前,如今即使游家知道了饮渊……寿辰上,游家还能不对小主人恭恭敬敬、感激零涕吗?到时候,那卓昭粹怕也得上前来向小主人敬酒致谢啊!”   “那就随便备份礼,本世子到时候去露个面吧。”宁摇碧闻言,就吩咐道,“游若珩生辰前提醒本世子一下,免得本世子忘了!”   苏伯笑着道:“小主人放心,某家定然记好了。”   卓昭节回到游家,不及回缤蔚院更衣,先到端颐苑里见班氏,游若珩也在,一起问谢盈脉的技艺如何,可会得教导旁人,卓昭节虽然对谢盈脉的技艺水准不清楚,但觉得今儿所学也没有什么不懂的,加上她对谢盈脉印象不错,都拣好听的说了,明合、明吉也说那谢家娘子看着是麻利能干的一个人,只看手上茧子也是长年练习的,不似招摇撞骗的那一类。   班氏又听说博雅斋如今暂且关了门,只这谢娘子一个人忙里忙外,难得她这样辛苦支持门户,见着卓昭节也没有阿谀讨好,是个极有骨气的娘子,对谢盈脉拒绝到游家坐馆的反感倒是淡了点,点头道:“听着是个勤快能干的小娘子,难为她有这份自立门户的心,不过小娘家家又在异乡想立足是十分不容易的,若是她教得好,就叫人拿帖子到衙门招呼一声,照料着点儿。”   卓昭节现在正热心着要为长安的长辈争口气,交代了这么几句,就迫不及待的道:“外祖母,谢阿姐说要我回来多练一练,从今儿起,饭就摆在缤蔚院罢?免得来回耽搁辰光。”   “你就热心的连陪咱们吃个饭的功夫都没有?”班氏笑骂了一句,却还是吩咐,“今儿起饭都分开摆吧。”   如此离了端颐苑,回到缤蔚院后,卓昭节随便吃了点东西,浣手过了,就到杏树下的帐子里,让明合拿过琵琶,按着谢盈脉今日的教导,认认真真、反反复复的练了起来。   连着十几日,卓昭节清早出去,晌午前归来,匆忙用过饭,就开始不厌其烦的苦练,就连晚饭用过后,也要继续练上一个多时辰才肯歇手,除了出门前照例到端颐苑里说一声,其他辰光根本不与任何人照面,这样的刻苦,连原本柔嫩的手指被弦磨得满是血泡也不肯停手,俨然将从前那些娇生惯养都丢下了……这些消息传到班氏耳中,暗暗点头之余,也有些心疼,但又怕一个怜惜,卓昭节旧态复萌,就狠下心来不劝说,反而让人去外头配了药来送过去,让她敷了药继续。   卓昭节向来自诩天赋好,虽然在乐理上不见得卓绝,但聪明伶俐的确是称得上的,何况这个年纪的小娘只要收了心,凭着记性学东西也不会慢,从前她被惯着不肯用心,如今这么一番发奋,到了游若珩寿辰前夕,居然能够生生涩涩的弹支中曲了,虽然头次弹一首完整的曲子难免错上几个音,也远远谈不上流畅,但到底见着了这些日子刻苦的成果,卓昭节不觉的大喜过望,脸上也露出了雀跃之色。   谢盈脉觑得分明,笑着道:“其实若只是学着弹曲子,你早就能弹了,不过为着基础牢固,才让你多练了些日子的手势,如今你将这支曲子练到流畅,等闲小曲都能够应付了。”   “谢阿姐,我却有个想法。”卓昭节抱着琵琶,沉吟了片刻,让明合呈上一份请柬,道,“五日后,是我外祖父寿辰,我想学支贺寿的曲子,等人散了弹与他听,可否先不练这支,先练贺寿曲?”   “游老翰林寿辰?”谢盈脉有些意外的接了请柬,迟疑了下才道,“多谢卓娘子了。”游若珩在整个秣陵都是大名鼎鼎,他过寿,即使不大办,秣陵上上下下的官吏也少不得要亲自登门祝贺,连怀杏书院的山长崔南风也要到场的,这么张请柬对卓昭节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秣陵左近许多人来说那日能够进府喝杯水酒,已经值得夸耀,谢盈脉如今却能够大大方方的进门赴宴……往后开张,方方面面自然心领神会,可以省去不知道凡几的麻烦。   她一个独身小娘,虽然在这儿也有亲眷,奈何亲眷也是寻常人,确实需要这样的帮助,谢盈脉遂不矫情,谢了她的好意,答允到时一定过去。   又和卓昭节说起贺寿曲,“以你如今所会的指法,倒有几首可以挑选……”   第五十四章 寿辰   六月初二下午的时候卓昭粹、任慎之、游炽和游焕方从怀杏书院结伴归来,这时候整个游府内外都已经张灯结彩的打扮好了,进门后一路到端颐苑里都布置得花团锦簇,他们请安时不免都顺便请罪,道自己回来晚了,没能帮什么忙。   班氏看着一排青春年少朝气蓬勃的晚辈大感欣慰,不待游若珩开口,就道:“你们学业要紧,左右也不是整寿,随便过过也就是了,何况一年一次,府里都布置熟手,也不用你们操心什么。”   游若珩见班氏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班氏留他们问了问近况,勉励几句,就让任慎之、游炽并游焕各自去见自己母亲,游若珩就对卓昭粹道:“你跟我来。”   卓昭粹和游若珩在书房里谈到晚饭,班氏看着要摆饭了,打发人去催促,祖孙两个才出来,到了厅里,看见卓昭节不在,卓昭粹就有些奇怪:“外祖母,昭节还没到吗?”   “她如今热心学琵琶,为了节俭辰光,饭都是在缤蔚院里用的。”班氏道,“方才我让珊瑚去告诉她你们回来了,她说正练着一支曲,回头再与你见面罢。”   卓昭粹失笑道:“原来如此。”   用过了饭,卓昭粹看看天色还亮着,就告辞游若珩、班氏,去后面园子里的缤蔚院看卓昭节。   到了院子附近,卓昭粹与卓缓都先听见阵阵琵琶声,卓昭粹本来以为卓昭节早就学琵琶了,但现在听那琵琶声显得生涩而迟疑,倒像是才学的,当然谈不上好听,可锲而不舍,反反复复,他就在院外住了脚步,再听片刻,到底把曲调听出来,暗笑了一下,对卓缓道:“不要打扰了,咱们走罢。”   翌日一早,游府门庭若市,热闹得紧。   卓昭节因为前一日练得晚了些,这日反倒起迟了点,不过左右用不着她去迎客,倒也不急,从容换了簇新的浅绿月华锦上孺,素绉纱缎绣墨绿小团花半臂,牙色折枝番莲莹白罗裙,腰间系攒花五彩宫绦,悬一白一绿双鱼佩,绾双螺,饰明珠,插翠簪,装扮一新,明合一边为她系上香囊,一边心疼道:“女郎手上还疼吗?”   “不要紧的。”卓昭节对着镜子检视装束,她虽然被娇养长大,任性起来不肯吃半点儿苦头,但心性骄傲,发起狠来也是极能忍耐,如今对自己指上反复被磨破几遍的伤口已经浑然不在意,只漫不经心道,“外祖母送来的药效果很好,这么一夜过来血已经都止了,扑些粉上去掩饰,再拿着帕子也没人会看清楚。”   又道,“谢阿姐说了,才开始学难免的,过些日子积出茧子来就好了。”   “那样难免不好看。”明吉忍不住道,“摸到了也不够软呢。”   她这么一说,还跪在地上为卓昭节整理裙裾、宫绦的明合,正收拾着锦帛的明吟,还有拨弄着脂粉为卓昭节掩饰手上伤痕的明叶,都古怪的看向了她。   明吉一怔,卓昭节已经笑道:“你那小手被谁摸过,嫌不够软?”   “女郎!”明吉这才反应过来,羞得满面通红,跺脚道,“婢子替女郎想呢!女郎说什么呀!”又啐其他人,“都胡思乱想个什么!”负气放下东西出去了。   卓昭节就问左右:“可是当真没有?”   三人彼此望了一望,笑着道:“没有的事,明吉这是一时发了昏,才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女郎别和她计较。”   “若有什么计较趁早和我说,你们也晓得过两年我要回长安的,走了可就顾不到你们了。”卓昭节看着镜子,淡笑着道——明合三人抿嘴笑道:“女郎放心罢,真有想法,婢子们绝不敢瞒女郎。”   卓昭节唔了一声,看了眼不远处的琵琶,吩咐道:“好生收起来,晚上还要用到的。”   明合等人当然晓得她预备宴散后单独为游若珩献曲,都答应不迭。   卓昭节打扮好后,有些身份的贺客也陆续到了,因为游霰和游烁虽然已经痊愈,但游烁和巫曼娘都要守着母孝,加上巫曼娘有孕,班氏索性就借口守孝,让他们今儿只在敬酒时出来,巫曼娘的差使还是二夫人接了。   到了端颐苑,吕老夫人并上回来过的刘氏却已经在与班氏说话了,见着卓昭节进来行礼唤人,吕老夫人就住了先前的话头笑着道:“我方才还说班姐姐越发矍铄,想着莫不是新得了什么养生的方子,如今看到卓小娘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有这么个千灵百巧的嫡亲晚辈在跟前看着,能不精神吗?这一走进来满堂都亮皇了!”   卓昭节忙谦逊称不敢当,又说白子华等白家女郎才是顶顶出色云云。   班氏笑着道:“吕妹妹快点不要理她,这些年都叫我给宠坏了,算着辰光,后年开春,她就要回长安的,看着没几样拿得出手的技艺,我倒懊悔当初不曾认真督促,到时候还不知道如何与卓家交代呢!”   “卓小娘这样往那里一站,铁人的心儿都要融化了,班姐姐还愁交代什么?”吕老夫人微笑着道,“只怕到了长安,她父母隔了这许多年才见到亲生女儿,怎么疼都疼不过来呢!”   刘氏到此刻方插上话,笑道:“我瞧班嫂子说的厉害,其实自己就疼不过来了,到时候怕还舍不得她离了跟前。”   班氏闻言,与吕老夫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含笑道:“我再舍不得,她总也要回父母身边去的,只盼她将来记得时常给我写些信就是。”   吕老夫人接着也道:“这样出色的小娘,咱们江南水土算养人了,也是罕见的,怕到了长安也是矫矫出众,班姐姐想留,卓家哪里舍得?”   卓昭节听出班氏这是与吕老夫人一搭一唱,告诉刘氏自己是不可能留在江南的,算是委婉的提醒江扶风往后不要靠近了,就作出文静之态,低头不语。   班氏见刘氏笑着不说话了,这才问道:“灿娘领着小娘子们到二房里去看她那株宝贝海棠花去了,你没遇见她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卓昭节知道多半是自己起晚来晚了,又想着若现在跟去二房,游灿少不得要与自己计较这些日子她被禁足而自己却早早被解禁的意思,因为从小都和游灿一同出入,这件事情上,她总归有点心虚,索性道:“那海棠花我是看多了的,不如就在这里陪外祖母和两位老夫人。”   正说话间,外头玳瑁又亲自引了太守夫人过来,江夫人辈份虽然与班氏相齐,但敬重班氏诰命比她高、年岁也长,进来后还是按着晚辈行礼道贺——她带着孟妙容,班氏笑容满面的请她坐了,照例赞了孟妙容一番——孟妙容是秣陵小娘里唯一能在容貌上与卓昭节相比的,她今日梳着飞仙髻,穿了丁香色瑞花遍地绮诃子裙,腰里束着葱绿宫绦,眉心贴了翠钿,虽无脂粉,但天然唇红齿白的煞是好看,江夫人和班氏说上话,她恰好靠到卓昭节跟前说话:“我听说你也开始学琵琶了?”   “是呢。”卓昭节不想和她多谈琵琶二字,就岔开了话题道,“你这件诃子裙倒别致,宫绦像是你自己的手笔?”她这么随口一问倒是心里一动,想着比起孟妙容,自己的确太过悠闲了点儿,宫绦……刺绣太耗费辰光,也许可以学几手打宫绦,不然各处孝敬都只是使女或买来的东西的确不太成样子。   “我今早其实想穿新做的一件银泥粉绶藕丝裙的,可母亲说想看我穿这件,也正好上个月打了这条宫绦。”孟妙容一抿嘴,“游三娘今儿居然没在这里?”   卓昭节道:“她带着先到的几个去看她院子里的海棠花了,你可要去?”   孟妙容红唇一勾,有些看不上的道:“海棠花有什么希奇?我倒更想看看游府的百年缤蔚。”   “我带你去罢。”缤蔚院是卓昭节住处,孟妙容今儿是上门作客,又是特意提出的,卓昭节当然不能拒绝。   当下两人禀告过了班氏、江夫人,班氏笑着道:“我才要说小娘家家的陪着我们怪没意思的,你们倒是寻了个好去处,不过昭节那院子里的花早就谢了,如今只能看看叶子。”   “看看叶子也好。”孟妙容的确是不想在这里听长辈们闲聊,就接话道。   就在游府里,又是卓昭节住的地方,班氏和江夫人自不会阻拦。   两人就一边议论着缤蔚院里的百年古杏和百年古桃,一边慢慢出了端颐苑,不想才出院子,迎面就撞见江扶风轻袍缓带、握着一把折扇,风度翩翩的走了过来,在他旁边作陪的是一袭姜黄夏衫的任慎之,未拿折扇,姜练束发,虽然眉宇之间的阴郁难除,但那种沉静的儒雅之气,却衬托得江扶风略显浮华了。   卓昭节看见江扶风,心里就有些不悦,但今儿游若珩寿辰,江扶风也是游家正经亲戚,出现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就掩了不喜,上前见礼,自然也要将孟妙容介绍下。   好在任慎之显然也不想让江扶风过多与卓昭节接触,见礼后,不等两边说什么,就抢先道:“你们可是要去寻三表妹?我与江小舅舅正要去讨论功课。”   他摆出这么一副行色匆匆、寒暄都没功夫的样子来堵住江扶风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止江扶风面色有些尴尬,连孟妙容也很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既然任慎之这么说了,两边自然见个礼就分开,孟妙容就凑近了卓昭节小声道:“你与你这表哥莫不是有怨?怎么我瞧他很不待见咱们?”   卓昭节心道,我与十一表哥能有什么怨?倒是咱们家与你那江表哥有点怨。又想着亏得江扶风这一房与江夫人并不同支,虽然是同族,但也比较远了,所以与孟妙容闲聊时都没怎么提过……不然孟妙容可不是凭白要让自己唤一声小姨母了?   但孟妙容问了也不能不答,卓昭节就道:“没有的事情,不过十一表哥生性好学,向来不肯浪费半点辰光作虚礼……你可别见怪,他向来如此,我代他给你赔礼罢!”   “哪有那么严重?”孟妙容笑了一下,倒释然了,“原来是个好学之人,倒是我无礼揣测了。”   第五十五章 迎客   卓昭节带孟妙容到了缤蔚院,因为花期已过,如今杏树桃树都茂茂密密的蓬勃一片,却少了花谢花飞花满天的旖旎之景。   孟妙容因此对两株百年古木都没了兴趣,倒琢磨了会杏树下的帐子,进去转了一圈,拍手道:“太守府里有片竹林,我倒也可以照样弄这么个地方,如今这季节又清爽又畅快。”   又说桃树下的秋千,“这个秋千弄得倒不如我的好,我与你说,你少了两样东西——弄几个鎏金铃铛放进玉珠也系上去,这样一动一响的最好听不过,也有意思,还有就是花不常开,很该再打几个长穗的五彩宫绦,如此随风飘荡,哪怕冬日远远看着才好看。”   “大冬天的谁去玩秋千呢?”卓昭节不客气的道,“要说那铃铛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你不晓得,不远处的飞霞庭住着我小姨母,她长年身子不好,今儿这样的日子都未必能起身的,系上铃铛我听着倒是高兴了,她那边可就被吵得要睡不成了。”   孟妙容听了这话就有点尴尬,卓昭节因为偷听到李延景对自己的那番评价,又晓得是自己错失了机会反叫孟妙容得了去,虽然不至于对孟妙容怀恨在心,但如今听着她对自己院子指手画脚的,到底有点疑心孟妙容是听了李延景的那番话对自己存了藐视之心,连个秋千的布置也要教训自己几句,见孟妙容尴尬,也不吭声缓和气氛。   孟妙容因为本来也是傲气外露的人,何况她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什么,无非是不知道底细,这么一僵持,两人一时间都没什么话说,卓昭节看了看辰光就道:“我倒差点忘记了一个人……我今儿也邀了如今教我琵琶的一位阿姐来的,她头次来,我得去接一接。”   “那我去寻家母。”孟妙容也觉得话不投机,忙起身道。   卓昭节送她到了端颐苑前,说了两句客气话,就带着明合、明吉到前头去看谢盈脉是否到了,不想没到正堂的时候就听得喧嚣不断,热闹非凡,她就在一处月洞门里站住脚步,道:“明吉你去看看,若是见着谢家阿姐,请了她过来,别人问起就说我亲自带她去见外祖母。”   这样也是特意给谢盈脉长脸了,明吉点头:“婢子理会得。”   明吉去了片刻,果然迎了谢盈脉进来,谢盈脉今儿特特穿了青碧浣花锦裁的新衣,绾着单螺,略饰了几件珠翠,谈不上多好,但很雅致,仍旧是独身一人而来,见着卓昭节,就笑了:“还劳小娘亲自来迎。”   “阿姐客气了。”卓昭节跟她学了这些日子的琵琶,虽然拘于彼此出身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也有些熟悉了,就上前挽了她手臂笑着道,“咱们先去见外祖母。”   再回端颐苑,孟妙容侍立在江夫人身后,吕老夫人、刘氏之外,还有连家老夫人宋氏等都到了,见了卓昭节,少不得要赞上两句,听说谢盈脉是教导卓昭节琵琶的女师,且并非坐馆,乃是接手博雅斋的新东家,多多少少也说了些好话。   因为人多,班氏也不及细问谢盈脉,但见这教导自己外孙女的谢娘子青春美貌,难得的是她一个小小民女,远道而来落脚,到了一干诰命跟前也不卑不亢,举止落落大方,很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气度,班氏对她印象倒是又好了许多,和颜悦色的受了礼,让珊瑚进里面取了只品相中等的玉镯子出来做见面礼,如此一番礼节,卓昭节还惦记着献曲前多练一练,就借口带谢盈脉到园子里转转。   班氏准了,道:“好生招待谢娘子,莫要怠慢了。”   卓昭节带着谢盈脉想回缤蔚院去抓紧辰光再练一练,谢盈脉扫了眼她手指,劝道:“所谓过犹不及,如今你已经很刻苦了,不差这么点功夫,再说你是人散之后再弹与自己外祖父听的,这是孝心,弹得好与不好,我想游老翰林也不会很在乎,左右你才学,若这会再去用功不仔细伤了手指,晚上弹不成怎么办?”   明合、明吉听了忙也跟着劝,卓昭节到底听了这话,就道:“那咱们也不要去缤蔚院了,直接去二房里罢,今儿过来的小娘除了陪着江夫人的孟妙容,都在那里了。”又道,“里头也有几个是先学了琵琶的,正好介绍谢阿姐给她们认识,往后不拘是学还是买,也有个熟悉的去处。”   谢盈脉微微一笑道:“我这个阿姐做得也真便宜,劳你这么帮着费心。”   “不过是恰逢其会。”卓昭节笑着道。   到了二房,一进门,游灿住的院子里就是一阵唧唧喳喳传来,踏进去就见庭院里之前开得累累艳艳、如今却是绿荫满庭的海棠花树下或站或坐满了花枝招展的小娘们,有各家的女郎,更多的是带进来的贴身使女。   见到卓昭节带着谢盈脉进来,就有个机灵的使女跨脚进去招呼,跟着桂圆就出来,笑着道:“三娘埋怨大半天了,七娘你可来了。”   又问谢盈脉,“这位娘子是?”   “这是博雅斋的新东家,谢家阿姐。”卓昭节介绍着,问,“都来了谁?”   “除了孟家小娘都到了。”桂圆对谢盈脉行了个礼,抿嘴笑道,“三娘方才差点招待不过来,四娘、五娘又不爱开口,早就盼着七娘过来搭把手了。”   卓昭节咿道:“我倒是在前头陪了会阿孟的。”   她一边说一边进门,才进去,游灿就气呼呼的喝道:“昭节!”   “三表姐今儿装扮好生别致。”卓昭节知她晓得自己早早解禁、又去学了琵琶,而游灿自己却被禁足到现在,要不是大房如今戴着孝,游灼、游炎一来已经出阁生子,二来也都戴着母孝,不便招待这些小娘子,游灿今儿估计都还要绣会花,一定很不高兴,忙出言岔道。   游灿狠狠瞪了她几眼,桂圆上去说了谢盈脉,她才勉强敛了脸色,与谢盈脉寒暄几句,为她介绍众人如连小娘、宋小娘之流,在座的小娘大抵书香门第出身,很有几个是官家之女,对个操持商贾的女子就不太看得上眼,何况谢盈脉美貌,几个生得寻常些的小娘不免有些嫉妒,更不肯与她多说,不过是念着游灿与卓昭节的面子淡淡敷衍几句。   只得少数几个热情些,招呼之后问了几句琵琶之类的话题,谢盈脉客气的答了。   这时候外头有仆妇进来说要预备开宴了,众人就一起谦让着过去。   游若珩这回寿辰因为不是整寿,虽然因为他名望和与怀杏书院的渊源,使得依旧贺者如云,但也没有特别多的发帖子,这样男客放在前院,女客就在端颐苑,都是极宽敞的,宴到中途,游家子孙并外孙一起到前头敬酒道贺,卓昭节再回到端颐苑的席上,谢盈脉就委婉的提出了告辞——她如今急于上手博雅老叟传下来的制琵琶之技,委实辰光不多的,再说今日既然来了也喝了几杯水酒了,卓昭节的好意也是领受到了——这边的小娘出身性情和她都是格格不入,就连卓昭节自己,虽然对她满怀善意,但除了琵琶,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谢盈脉再待下去也是无趣,卓昭节也看了出来,就意思意思留了几句,带她到班氏跟前告退,班氏就对附近几位老夫人解释几句,客套的邀了谢盈脉往后再来,就让卓昭节亲自去送她。   卓昭节送她到前院,谢盈脉便让她留步,道:“今儿来贺老翰林的人极多,小娘还是不要到前面去了,免得不仔细被碰到。”   “谢阿姐也小心!”卓昭节因为席上多喝了几杯酒,此刻也有点微熏,就不坚持,只站在那里看她走得不见,这才回了端颐苑。   这时候众人多多少少都喝了一点,老夫人、夫人那边还好,小娘子们这里就热闹起来了,孟妙容同样喝多几盏,双颊晕红一路弥漫到耳后,挽着袖子要玩击鼓传花,游灿与她向来有点不和睦,就道:“咱们家里却没有鼓的,若到前头借的话,那鼓声又怕吵了里头老夫人们谈兴。”   “借面琵琶来,左右那么一回事!”孟妙容拍着桌子笑道。   游灿道:“咱们家也没琵琶,只得琴……”   “卓七不是在学琵琶?怎么会没有?”卓昭节才进来就听见孟妙容打自己琵琶的主意,脸色不禁沉了一下,但今日她也算半个主人,只得忍了,对明合道,“你去取来。”   其他小娘也不知道三人之间的隐隐不和与挑事,凑着热闹叫好,又议论起来拿到花枝的人该做什么,唧唧喳喳的吵得卓昭节头晕,就对明吉道:“你在这儿看着,我去略歇一歇。”   “寿宴还没散,女郎这会可走不得。”明吉一惊,忙悄悄劝道,“不然一会夫人、小娘们告辞,女郎不能出来送,未免被说失礼。”   “我晓得。”卓昭节道,“我去外祖父书房那里喝点茶……若有什么事情你去寻我就好。”   明吉听说就在端颐苑里这才答应。   卓昭节就趁着热闹到了书房所在的小院里——一进去,才关了院门,迎面翠竹风过,倒觉得有些清醒了。   守着书房的小厮见着她独自过来,有些惊讶道:“七娘怎么一个人这会过来了?”   “我多喝了几杯过来坐会。”卓昭节对他道,“你去歇着罢,今儿料想是没人会过来的。”   那小厮忙道:“是。”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倒不是当真以为没人过来自己就可以去歇息了,只是卓昭节既然要在书房里醒酒,又没带使女,他一个小厮自然不敢多待。   等那小厮退出去,卓昭节摸了摸书房里的茶壶,喝了两口凉茶,渐渐的困意袭来,卓昭节不欲在此地睡去,想想方才被风吹着倒是轻省,就上到二楼,开了窗,从旁边取了本闲书看,只是看着看着,到底酒意上来,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第五十六章 南下真相   卓昭节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糊之中忽然就想起了别误了送客,顿时一个激灵醒来——她才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懵懂,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人声在说话——   “……师兄不知,非是我不肯卖师兄这个面子,实在是长安局势复杂,敏平侯……”   听见祖父的爵号,卓昭节一惊,顿时清醒了过来,但这么一失神,就漏听了底下几句,就听见窗外和着惠风,游若珩的声音缓缓响起道:“崔师弟,你之意思,莫非昭粹南下,不仅仅是为了学业?”   “游师兄何出此言?”另一个沉稳儒雅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道,“难道令爱令婿没告诉游师兄?如今东宫膝下长子延昌郡王长成,年初又娶了敦远侯的嫡女,这延昌郡王的生母虽然不是太子妃,但师兄当年致仕前,想来也听说过太子宠爱绿姬,与太子妃并不和谐之事吧?”   竟然是游若珩与崔南风在楼下密谈!游若珩寿辰,昔年同科中榜、如今已经权倾朝野的时斓自然抽不开身从长安回来祝贺,但崔南风是每年都到的,他和游家是通家之好,卓昭节对他的声音自不陌生。   卓昭节暗暗吃惊,忙放缓呼吸,生怕被他们发现,虽然游若珩不会拿她怎么样,毕竟她也是无心撞见了此事,那崔南风念着游若珩的面子就更不会计较,可实在尴尬——何况从方才醒来后听见的第一句话来看,仿佛……还与卓昭粹图谋的拜师有关?   她这边正惊疑不定,底下游若珩已经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今朝中,圣人最信任时师兄。”崔南风知道游若珩致仕之后就万事不肯操心,当下耐心道,“其次才轮到祈国公、敏平侯、敦远侯这几位,此外,苏太师虽然退隐已久,但余威尚在——师兄请看,祈国公与敦远侯本就是姻亲,如今的祈国公夫人是敦远侯嫡亲胞妹,其子也早就立了祈国公世子!两家不说是一家,但敦远侯嫡女嫁与延昌郡王却是祈国公亲自做的媒……   “至于敏平侯,尝教导延昌郡王骑射多年,自然也是支持延昌郡王的……只是苏太师坚持延昌郡王虽是长子,却非嫡出,当年因是太子第一子,圣人喜悦之下,答应太子册其为郡王,已经坏了规矩!如今更不该为他娶高门贵女!若是苏太师如此,倒也没什么,但师兄须知道,淳于皇后……”   游若珩沉吟道:“淳于皇后向来重嫡出。”   “不错。”崔南风苦笑着道,“淳于皇后可不是普通的重嫡出!就是圣人膝下也没有妃嫔所出之子女,从太子到诸王、公主皆出自皇后!从本朝以来,但凡宠妾灭妻者,淳于皇后除非不知,一旦知晓,必定追究到底,重责不饶!实际上,据时师兄最近送来的消息,东宫宠爱延昌郡王已经被皇后责罚过数次,倒是晋王、光王,皆与王妃琴瑟和谐,深得皇后欢心……所以即使祈国公、敦远侯、敏平侯都站在了延昌郡王这方,连太子本人也更喜欢庶长子,对太子妃所出的真定郡王有所冷淡,但只要皇后在一日……师兄你也知道,太子怎么可能与皇后相争呢?就是圣人,如今这儿没人,我说一句——圣人许多时候也拗不过皇后的。”   “如此说来,昭粹南下,竟是受了敏平侯的指使?”游若珩喃喃的道。   崔南风道:“这事情我也不好直接问,但他才到,时师兄的信就追了过来,说明了长安局势……现下苏太师靠着淳于皇后处处打压延昌郡王,要保真定郡王将来的储君之位,而祈国公、敦远侯这些人,连女儿都嫁了,当然也不甘心……两边都想拖着时师兄下水!毕竟圣人对时师兄十分的倚重,又有华容长公主在宗室里的影响……皇室之事最是凶险,当年齐王作乱,时师兄好容易才避了过去,又靠着才能并华容长公主的说情,才能入阁,如今争储比之诸王叛乱更为惊心动魄,何况时师兄近来也很是思乡,他惦记着过几年寻个机会告老还乡,与咱们一起闲来小酌,也算是全了当年恩师跟前一起苦读时的约定……实在不想再被卷进去,所以,卓昭粹我是万万不能收的,这一点,还求师兄体谅。”   游若珩叹了口气道:“我哪里知道这其中竟然有这许多隐情?不瞒你说,若非你提到东宫,提到争储,我只道这孩子南下当真是为了替他父亲争口气呢!怜他这一番孝心……何况既有结发元配所出的嫡子在,却要越过了去立继室所出的幼子,这实在不像话!”语气里不免透出几分伤感,“当初时师弟做媒将霁娘许给卓芳礼,说他品行不错,如今看来,他究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不过也是我自己愚钝,不是你今日特意来说明……”   “师兄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崔南风道,“你我份出同门,彼此提醒本是应该的,不过敏平侯如今曾孙都有了几个了,还不肯立世子,也难怪卓芳礼会着急,卓昭粹年岁还轻,慢慢教导着也不至于一心一意走旁门左道了……再说敏平侯是他的嫡亲祖父,长辈命令下来,他一个小辈也为难,师兄也不要太过责怪他……”   两人又对此事感慨了几句,转而说起了任慎之、游炽、游焕的功课来。   楼上,卓昭节面色时红时白,手按胸口,只觉得心砰砰的跳着,千头万绪袭上心头,偏自己却毫无主意!   她怔怔呆了片刻,猛然想到自己方才是伏睡在窗边,所以游若珩与崔南风进来,虽然二楼的窗开着,却没发现自己,但此刻自己醒来,自然直起了身……她不知道游若珩和崔南风什么时候会离开,就小心翼翼的脱了木屐,赤着脚,预备退到书架后,免得被发现。   不想——才转过身来,眼前所见,却猛然一惊,几乎没当场失声尖叫——相比之下,宁摇碧显然早有准备,头也未抬,只轻描淡写的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卓昭节用力一咬舌尖,才忍住了到嘴边的惊呼,定了定神,才见他也是脱了木屐,盘坐在不远处的书架下,正用极为缓慢、轻柔的手势,翻阅着一本架上取下来的古书。   正盛夏时候,骄阳被书房附近稀疏的竹叶少滤,窗下小小莲池返照阳光,水色潋滟,将书房二楼映得一片堂皇,这堂皇里,但见宁摇碧面色出奇的皎洁明亮,似玉似瓷,容光焕发,潋滟水光在他胸前、臂上摇曳着粼粼的光芒,在他那传自胡血的长睫下拖出浓重的黑影,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俊美与华贵。   他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卓昭节会惊动楼下之人,示意之后,就继续专心看了下去,那姿态全然不像是擅入他人书房、又才偷听了长辈谈话的人,倒更像此地是他的一样——那么的理所当然。   卓昭节愣愣看了他半晌,因为如今楼上楼下的窗都开着,她方才连游若珩与崔南风的叹息声都听得清楚,此刻也不敢冒险开口,只得呆呆的望着他。   宁摇碧任她看着,耐心而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籍,半晌,他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轻轻放回原处,也看向了卓昭节——那种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的目光看得卓昭节片刻光景就败下阵来,她面颊一红,将视线移开。   只是宁摇碧却并未因此收敛,他背靠书架,索性叠手为枕,专心的盯着卓昭节看着——卓昭节如今当真是如坐针毡,怕被游若珩和崔南风发现,既不敢开口、又不敢离开——惟恐离开时身上环佩钗环出声,被底下听到……   这么着简直是度日如年,好歹底下游安进来催促,道是外头有事,两人才一并出去了。   在楼上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竹后,卓昭节长出一口气,转过头来,却见宁摇碧还在饶有兴趣的望着自己,她面色更红,气恼道:“世子这样看我做什么?”   “你能看本世子,本世子为何不能看你?”哪知宁摇碧理直气壮的很,卓昭节一想……仿佛的确是自己先看他的,顿时有些语塞,她还没想到话来回,宁摇碧已经继续道,“再说你也不见得比本世子好看。”   “……”卓昭节有些恼羞成怒,“我是女郎!”   宁摇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卓昭节还道他要赔礼,哪知他道:“说的也是,小娘家家的气量总是会小一点,本世子都未在乎你方才轻薄本世子,小娘还要记恨本世子看你几眼……”他摇头叹息,“古时圣贤诚不我欺!”   ……轻薄!卓昭节一瞬间,对宁摇碧先前的好印象直接跌到谷底!   她深吸一口气才稳住语气道:“我方才看你……不,我方才看着你……不!我方才!是为了想问,你为什么会在此处?”   “宴席无趣,随意走走就到了这里,还没细看,楼下就来了人,本世子原本倒无所谓,正想招呼,哪知转头却见有人在窗边酣睡,惟恐生出闲话,惹人误会,也只能藏身不出,聊翻几本书打发辰光了。”宁摇碧收回作枕的手臂,活动着手腕,不急不慢的道。   卓昭节的脸色,先是微怔,再尴尬,再气恼,再无语……   她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胡乱道:“那世子请继续看书罢。”就起身待要走。   哪知她方才醒来便未移动过,半边身子早已麻木,这会一个起身去穿木屐,才一踩上就惊叫着摔了下去,宁摇碧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好笑道:“玩笑几句罢了,小娘何必如此畏惧本世子?”   “……我没有畏惧你!”卓昭节如今暂不能行,也只能悻悻的坐了下来,按了按腿,郁闷道,“我只是想外头在送客了,该去露个面。”忽然想起,“世子你也该走了吧?”   宁摇碧无所谓的道:“此刻出去免不了一群人围上来聒噪,等人都散了,本世子只要与游老翰林招呼下即可。”   卓昭节抿了下嘴,低头不说话了。   宁摇碧却闲谈似的搭话道:“见过几次,却还不知道小娘之名?”   “我叫昭节。”大凉风气开放,女孩子家的名字说下也不打紧,卓昭节随口道。   “噫,昭节为春之别称,小娘是春日出生的?”宁摇碧道。   卓昭节点头,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世子叫摇碧,多半是夏日出生的。”   “金塘闲水摇碧漪,老景沉重无惊飞。”宁摇碧似笑非笑道,“人人听了这个名字头一个想到的都是李长吉的这套《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但实际上却不是。”   他悠然道,“是……摇落方知碧玉深。”   “摇落方知碧玉深?”卓昭节一抿嘴,“我只读过‘摇落方知宋玉悲’,却不知道这句是哪位所写?”   宁摇碧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答非所问的道:“你那胞兄,南下的目的被戳穿了。”   “……”卓昭节一闷,随即道,“崔山长和外祖父是不想多事,令伯父似乎早已身在其中了吧?”   “祈国公那边的死活和我雍城侯府有什么关系?”宁摇碧哂笑着道,“所以,你说如果我将今日所闻传回长安,淳于皇后若是知道你们卓家如今就在为延昌郡王这么鞠躬尽瘁、连游老翰林都哄上了……即使太子,也还没登基呢!皇家会怎么想?”   “你!”卓昭节瞪大了眼睛,吃吃难语!   第五十七章 兄长永远是对的……   “哈哈!”见将卓昭节吓住,宁摇碧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一脸促狭得意的道,“你这小娘怪好玩的,怎么本世子说什么都信呢?祈国公乃是本世子嫡亲伯父,这件事情他在其中,本世子揭发了他,先不说后果,这不孝不义四个字岂不是先占下来了?再说如今圣人、皇后都安康得很,太子殿下也正当壮年,未来如何尚不可知,本世子青春年少出身尊贵,正该好生享受,这些琐碎之事,有祖母在,本世子何苦去操心?”   卓昭节这才松了口气,恨恨道:“我不和你说了!”她停了这么久,腿麻也好了,忿忿然站起来要走,见她要走,宁摇碧轻巧的一折腿,也跟着起了身,笑着道:“喂!这样就生气了?”   “我没生气。”卓昭节哼道,“世子慢慢等人散罢,我却得去陪外祖母了。”   “当真没生气?”宁摇碧也趿上木屐,跟在她身后下楼,话语里难掩笑意,“那为什么忽然不肯理本世子了?”   卓昭节闻言站住脚,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随即正色道:“世子请看,我一点都没生气——所以,世子可以放心了,快去楼上躲着等人散吧!”   “没生气啊!”宁摇碧从袖中摸出折扇,轻敲掌心,悠然道,“真是太好了!本世子待会去告辞,离席这么久,总也要有个理由吧?奈何对游府不熟悉,不如卓小娘帮本世子寻个地方交代?”   卓昭节立刻加快了脚步:“我忙得很,世子随便寻个地方就是了!”   “这样?”宁摇碧也不失望,点头道,“本世子郑重想了想,觉得对着游老翰林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说谎实在欠妥,尤其游老翰林刚刚被远在长安的爱女、女婿,并满心欣慰迎来的外孙伤过心,本世子实在不忍心再骗他了,还是说实话罢!”   卓昭节一下子站住,警惕的回望:“世子打算怎么说?”   “当然是实话实说!”宁摇碧一展折扇,正色道,“不过卓小娘放心,本世子今日到这书房来是一时兴起,即使小娘对本世子有意,也不可能提前料到,本世子一定会对游老翰林特别说明这一点,绝对不会让游老翰林误以为……你对本世子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之类,所以特特遣走了余人,在此欲向本世子倾吐衷肠之类的……不过卓小娘,这偌大游府你偏偏在本世子跟前小憩……当真……没有一点点期待本世子到来的意思?”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卓昭节,神色真挚,大方道,“本世子俊秀不凡又出身高贵,小娘子们恋慕上本世子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如今此地无他人在,小娘若要倾诉衷肠,可是最好的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在卓昭节心中最后一点好印象,一瞬间跌了个七零八落碎如齑粉,卓昭节深深深深的懊悔——自己怎么就没有听胞兄的话呢?卓昭粹那可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啊!又是长安长大,对这雍城侯世子了解哪里能是自己这样偶然撞见过两回的人能比的?   不听兄长言,吃亏在眼前!这宁摇碧哪里好说话哪里好人了?游灿误我!   卓昭节捏紧拳、松开、再捏紧,半晌后,看着宁摇碧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回想起他湖上轻松跃过两船的身手,明智的放弃了武力讨回公道的打算,长叹道:“我带你去四房……四房离得比较远,四舅母如今应该在外祖母身边陪着,恰好没女眷在,你到时候就说,走错了!”   “不用不用!”宁摇碧客气的道,“小娘不是还要陪班老夫人送客吗?本世子这么体贴的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麻烦小娘的,小娘千万别为了本世子,耽搁正事!本世子自己去见游老翰林就好!”   “……不耽搁,世子大驾光临,游府上下都蓬荜生辉,怠慢了谁,也断然不能怠慢世子的!”卓昭节更客气的道。   宁摇碧折扇一合,轻敲了下掌心,正色道:“小娘子这可就错了,本世子今日前来是贺寿的,可不是为了摆世子的架子的,小娘子说是不是?”   “世子当然是高风亮节,胸怀坦荡!”卓昭节咬着牙道,“所谓客随主便,还望世子不要再为难我了!”   “此言差矣!”宁摇碧肃然道,“客随主便,可不仅仅作字面这么解,更有登门作客,便当为主人着想,不可使主人家为难之意!如今,本世子就是为小娘子考虑,小娘子不必多言,本世子决计不会叫你为难的!”   卓昭节深吸了口气:“我一点都不为难!!!”   “小娘子方才还急于去见班老夫人,怎么会不为难呢?”宁摇碧一脸的体贴,温文尔雅的道,“本世子说的乃是真心话,小娘子,快去罢!”   ……卓昭节举袖掩面,悲愤道:“宁世子——算我求你,去四房成么?”   宁摇碧唔了一声,折扇再张,笑吟吟的问道:“卓小娘,你当真不为难?”   “世子请相信我!”卓昭节放下袖子,恳切的道,“简直太不为难了!”   “据说此去四房很遥远啊,实在太过劳累小娘引路了……”宁摇碧斜眼看她。   卓昭节立刻毅然道:“我最喜欢引路了!这么点路一点也不远!”   宁摇碧思忖片刻,见卓昭节目中怒火已经几欲爆发,这才施施然一拂袖,俨然给了天大的面子她一样,道:“既然卓小娘如此诚恳的要为本世子引路,本世子向来体贴,实在不忍心拂了你一片心意……嗯,那就由你带路,去那四房转一转罢!”   卓昭节才举步,就听身后宁摇碧按捺不住,哈哈大笑!   这一刻,她决定往后卓昭粹说什么都相信!!!   宁摇碧一直笑到了出院门才有所收敛,重新恢复了人前冷冷淡淡、傲慢矜持之态,卓昭节行前一步,阴着脸,沿着墙,向端颐苑外走去,才走了几步,猛然醒悟过来……端颐苑门前的仆妇……自己要怎么应付?   她站住脚步,正待说话,却不想祸不单行——前头转角处,人声清楚传来,竟是恰好被撞见了……   卓昭节脸色变了又变,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宁摇碧,低喝道:“快!先躲回去!”   拉了一把、再拉一把,宁摇碧还是笑吟吟的摇着折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很是怜悯的望着她。   见卓昭节急得直跺脚了,他才叹息着收起折扇,忽然声音不高不低的道:“敢问卓小娘,可见着本世子身边的苏伯并余人?”   卓昭节呆了一呆,下意识的松了手,退开一步,这会墙角正好转出一行人来,却正是游灿打头,领着游灵、游怜,并一群使女,见着他们,都咦了一声,卓昭节心中七荤八素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几乎是恍惚着顺着他的问话道:“对不住世子,我却不曾见到,或者为世子问问旁的人?”   “嗯?”宁摇碧温文尔雅的颔首,目光很自然的越过她落在游灿等人身上,略略扬声问,“本世子方才迷路,有些寻不着随从,未知几位小娘可曾遇见?”   游灿狐疑的看了眼他们,道:“仿佛还在前头等着世子?世子怎么跑到后面来了?”   宁摇碧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甚好,前院可是这条路直走?”   “前头遇见假山右转的。”卓昭节抿了抿嘴,迎住游灿的目光,“三表姐不如遣个人为宁世子引路罢?”   游灿被宁摇碧那么冷淡的一看,也觉得自己那么一问有点近乎质问,可别得罪了贵客,当下就叫荔枝为宁摇碧引路。   宁摇碧目注她们身后,忽然咦了一声,游灿等人心下奇怪,自然而然的回头去看——卓昭节也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眼中疑惑才现,不想宁摇碧却利用这短短刹那,凑近她耳畔飞快的道:“呆头呆脑啊……这有什么可躲的?唉,正对着你也能上当!啧啧!”   卓昭节脸色一瞬间精彩无比,然而这会游灿等人因为背后并无异常,已经重新回过头来——就见宁摇碧神情高傲,用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口吻,道:“这株槐树生的不错。”   游灿等人再次回头——目光一路越过花草、院墙、假山、照壁……一直到端颐苑外,通往前院的道上,郁郁葱葱的树荫里,的确……是能看到那株春天时让游灿吃过好几顿槐花饺子的槐树影子的……只是……如今又不是春天槐花怒放之际,现放着到处迎着骄阳开放的姹紫嫣红不夸奖,偏偏去夸远在院外的槐树……   而且还是“这株”,不是“那株”……   ……难道,帝都长安来的人都是如此的……呃,高瞻远瞩?还是说……只喜欢长的高的东西?   “……”在几个小娘诡异的沉默里,宁摇碧用折扇优雅一指荔枝:“走罢。”   一直到他们的身影不见,游灿才有点回神,狐疑的问卓昭节:“你方才去哪了?问明吉说你寻个地方休憩了,怎么宴散了都不见踪影?祖母只好说你不胜酒力,多喝了几杯,不得不被送回缤蔚院里去了。”   “的确是有些不胜酒力。”卓昭节抿了抿嘴,“又怕耽搁了宴散,所以就在书房里小睡片刻来着,不曾想,明吉竟没去叫我,所以刚刚才醒来,一出来就遇见了那宁世子在问他的随从,我哪里知道?”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的酒量平平,游灿是知道的,眼中疑惑退去,道,“如今人都走光了,那世子约莫是最后一位客,外祖母正盯着明吉问你呢!”   第五十八章 游灼   班氏皱眉道:“睡着了?你在什么地方睡的?”   “在书房二楼。”卓昭节虽然不想让游若珩知道自己凑巧听见了他与崔南风的密谈,但也知道自己寿宴中途去书房休憩的事情不可能瞒过去,索性将事实改了改,“原本想吹会风,醒醒酒就回来的,不想酒意上来竟睡了过去,一直到方才才醒,出来遇见三表姐,才知道睡过头了。”   “噗嗤!”   班氏听了这话,还没说什么,底下一个十岁模样的俊秀男童忽然笑出了声来!   闻声,紧挨着班氏而坐的一个端庄秀美的蓝衣少妇忙轻斥:“宜郎不许对表姨无礼!”又笑着对卓昭节道,“表妹别恼,也是我教子无方,将他宠得没了规矩。”   这少妇是游家嫡长孙女游灼,即游炎、游烁的胞姐,她的夫婿盛居正如今任泽阳太守,向来随夫在任,这回游若珩生辰,盛居正职责在身不能脱身,特意让妻儿一起回来庆贺,偏路上耽搁,却是今儿才到、与宾客一样辰光进了门的。   游灼在孙女里与班氏的感情不一般,她因为是嫡长孙女,当时江氏又已经接了掌家之权,所以是班氏抚养到出阁的,班氏对这个嫡长孙女也向来宠着——不过一般被宠着长大,游灼性情却很温柔贤德。   卓昭节因为心虚,正巴不得有人出来岔开话题,当下就摇了摇头,看着盛宜道:“宜郎也这么大了呢,大表姐还是年轻得紧……”   “这话旁人说也还罢了,表妹说来,我不照镜子都亏心得紧。”游灼哑然失笑,那盛宜骨碌碌的转着乌黑的眼珠,忽然道:“表姨母也才比我大三岁,这话说得倒仿佛比我大了十三岁一般。”   游灼待要叱他,班氏却已经笑了起来:“她啊,也就仗着表姨母的辈份在你跟前充一充长辈了,哪里能有什么长辈样子?”   卓昭节不服道:“我上回见着宜郎,他才八岁,如今都十岁了,怎么不是长大了许多?我比他只大三岁,就不能说他长大许多吗?”   班氏招手叫了盛宜到跟前,搂着他笑道:“你把你表姨母惹恼了,怎么办?”   盛宜却机灵,当即伸手拽了班氏的袖子撒娇道:“太婆可不能不管我!”   “外祖母见着宜郎心就要偏了!”卓昭节撇嘴道,班氏笑着说:“难为你也晓得他既比你小,辈份也比你低,你还不让着他点?”   卓昭节见班氏说笑起来,没有盯着书房一事仔细盘问下去,心头一松,就问道:“怎么就大表姐在跟前?二表姐呢?”   “她先去大房里了。”游灼笑了一笑,道,“我也是等着看一看你就要走了。”   卓昭节忙问:“大表姐要去哪里?”   “看一看你,再去大房探望下就要走了。”游灼含着笑,笑容里也有一丝无奈,“泽阳那边脱不开身——婆婆病着。”   盛居正父亲已故,他是独子,也是孝子,不忍让寡母独居,就一直带着,游灼因为是翰林嫡长孙女,当年又是盛母在外面觑见了她,主动派人提的亲,婆媳相处倒还不错,这一回能够回来庆贺游若珩,估计也是这婆婆发的话,否则游灼到底已经出阁,也不能说为了自家祖母的寿辰,将病了的婆婆丢在榻上不理,一走了之的。   如今虽然能够来贺寿,但显然耽搁不起,匆匆与亲人们见个面,也就得走了。   卓昭节与这个大表姐年岁相差很大,只看盛宜和她年纪就差三岁便知,因此游灼虽然也是班氏跟前养大的,但实际上表姐妹还真没怎么相处过,所以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但如今看她这么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又急急忙忙的回去照料家事,还不忘记等自己到了招呼一声,既感动也有些惆怅,暗叹出了阁究竟不如做女郎时候自由,忙着与她问候了几句,游灼就要去大房话别了。   等游灼带着盛宜离开,班氏这才责备卓昭节:“要逃席怎么也不叫个人留意着,到了辰光去叫你?”   卓昭节心想如今也只能冤枉明吉了,就委屈道:“我正要来问明吉呢!”就转向缩在旁边的明吉,“不是说了宴将散的时候去叫我么?怎么一直不见你踪影?”   明吉委屈道:“婢子去了的,但游安守着门口,说阿公与崔山长正在里头说话,让婢子不要打扰。”   班氏一皱眉,卓昭节惊讶道:“外祖父与崔山长?”   “你到底喝了多少杯?睡得这么人事不知!”班氏斥道,“也不晓得带个人身边照料!真正没规矩……你在二楼?亏得你外祖父没带崔山长上去呢,不然成何体统?”   卓昭节自知理亏,低着头任她说了半晌,班氏才缓和了语气,道:“回去换身衣裳罢……晚上是咱们自己的家宴,随便穿一穿就好,还有点辰光,你再睡一会也可。”   卓昭节答应着正要告退,忽然想了起来,猛然回头问明吉:“我的琵琶呢?”   明吉看她神色严厉,慌忙道:“孟小娘用过之后,明合怕放在这里让小娘子们随便拨弄弄坏了,所以就先送回缤蔚院了。”   卓昭节这才满意。   回到缤蔚院,换了身家常衣服,又叫明合取出琵琶来仔细看了看,略弹了几个音,见并无异常,就重新收了起来,只凭空琢磨着待会所呈之曲的要诀。   如此到了晚饭,游家上下齐聚端颐苑,更赏了下人酒席,除了晚辈叩见祝寿,下人也由游集带领,有头脸的仆侍都到了游若珩跟前、低些的只能在庭院里,粗使更只能在更外……一起敬了游若珩一盏,献上心意,游若珩自然也有赏钱……   这么到了宴中,卓昭节觑着众人兴致正高,奔到游若珩跟前,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游若珩自无不允,笑着让众人暂且安静,让卓昭节上来献曲。   卓昭节让明合拿了琵琶上来,便为游若珩弹了一曲苦练多日的《寿比南山》,这曲子流传甚广,曲调欢快,不算长也不算短,班氏虽然不懂琵琶,但默数拍子到底没错过,心道卓昭节果然是知道用心了,暗觉欣慰。   一曲终了,班氏含笑道了个好字,余人自然没有说不好的,这么热热闹闹的结束了家宴。   翌日,任慎之、游炽和游焕就要回书院里去,卓昭粹却被游若珩借口指导功课留了下来。   游炽走时虽然竭力忍耐,到底露出了不忿之色。   卓昭节恰好留意到,心下一叹——若是寿宴前,她也会觉得游若珩这么公然的偏心,实在对不住游炽,但昨日偶然听到的那番谈话,如何不知游若珩这回单独留了卓昭粹哪里是为了指导什么功课?恐怕是要摊牌问个底了!   这件事情卓昭节全然没有主意,游若珩是个有些认死理的人,子女里头他对嫡长女游霁最为疼爱,又因为游霁远在长安,自己却早早致仕回乡,留她独自在都,总觉得特别亏欠一些,所以之前卓昭粹持了游霁的书信前来,游若珩连嫡亲孙儿都没向崔南风开过口的人,却为卓昭粹接连破了例,可如今崔南风却告诉他,卓昭粹所谓南下求学、为父母分忧完全是个幌子——他根本,就是得了祖父敏平侯的命令而来,为要借着拜在崔南风门下,将崔南风的同门、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时斓拖下水、拖到延昌郡王那边去!   这么存心的利用,卓昭节扪心自问……实在寻不出半点儿辩白的余地……   她悻悻的回了缤蔚院,也没心思练琵琶——一直到明合迷惑的问:“女郎,今儿不去城北了?”   “嗯?”卓昭节一怔,才想起来之前和谢盈脉说好的是就寿辰这日歇一天,今日还要去学琵琶的。   左右在缤蔚院里也是心神不宁——卓昭节叹了口气:“差点忘了,为我更衣,去叫马车预备好。”   博雅斋里倒是一如既往,谢盈脉谢了一回昨儿赴宴,就专心指导起来,到了辰光,就露出送客之意。   本来平常的时候,卓昭节也就回去自己练习了,但今日她心中有事,就没话找话道:“谢阿姐,我看你这些日子也没聘小厮仆妇,想来不大方便,可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时叫他们做一做?”   “并没有什么。”谢盈脉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不过小娘若是有兴趣,却可以帮我看看这博雅斋若要重新开张,该怎么改一改些陈设的好。”她补充了一句,“尤其进来时的正堂,改成你这样小娘喜欢的摆设。”   她这是看出卓昭节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不想早早回游府,特意给她个留下来的理由了,毕竟卓昭节能懂什么生意?卓昭节暗赞她蕙质兰心,在知道卓昭粹与游若珩之间摊牌会造成什么后果之前她实在没勇气回去,固然她有理由骗过游若珩……但若是卓昭粹不肯放弃,要她帮着一起说服游若珩,又或者……游若珩让她去开解卓昭粹呢?   这么想想都觉得头疼,卓昭节现在只要有个理由能留在外面就好,当下想也不想道:“我这就去看。”   在博雅斋磨蹭到了晌午,谢盈脉从后头出来,笑着道:“卓小娘今儿留下来用些便饭罢?只可惜仓促之间东西不齐,怠慢的地方还望莫要见怪。”   “那就叨扰阿姐了。”卓昭节就对明合、明吉道,“你们去帮忙罢。”   两婢正待答应,谢盈脉却含笑阻拦:“都弄好了,小娘过来就成。”说着有歉意道,“奈何地方有限,外头的人……”   “叫他们在附近寻个地方用点去罢。”卓昭节吩咐明合道。   谢盈脉倒也没谦逊,她招待卓昭节的确只是几道家常小菜,不过是银鱼炒蛋、莼菜豆腐羹、蒸腊肉、拌茄子四样,配着芡实粥,但一来做得清爽利落,卓昭节向来被游家厨娘用尽心思伺候着,难得在外头吃一回,偶然换换口味觉得也是极不错的,二来她这么忙里忙外,居然还能不声不响的做好了这么一桌饭菜,真正是能干得紧。   卓昭节用完后,让明合、明吟帮着收拾,看着谢盈脉挽起袖子利落擦拭饭桌的模样,忍不住道:“谢阿姐真是厉害,琵琶弹得好,如今还学着自己做,连厨艺也这般了得!”   谢盈脉笑着道:“几样家常菜算什么呢?我不比小娘生于富贵之中,有诸事不必操心的福分,其实寻常人家的女子,做这么几道菜,收拾内外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见卓昭节听说寻常人家女子都能够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就流露出来怅然之色,又笑着道,“小娘生而命里有富贵,又事事常常如意,很该珍惜上天赐予的这份福气,何必羡慕咱们这些须得终日忙碌才能糊口的人呢?”   “我只是想,自己若能有阿姐一半能干就好了。”卓昭节认真的道。   谢盈脉微微一笑:“小娘可不要像我,我一无父母长辈照拂、二没有能够依靠扶持的兄弟姊妹,这才不得不能干些,从前长辈还在时,我可也没有如今这点儿利索的,观小娘是被长辈珍爱之人,利索不利索……长辈喜欢就成,左右小娘这样的人家也不会缺了做事的人,是不是?”   卓昭节一抿嘴:“阿姐好生体贴。”   第五十九章 胡姬   未中的时候卓昭节还在磨着辰光,但随车伺候的下仆却不得不进来催促了:“七娘该回去了,若不然,老夫人须得担心。”   卓昭节无奈,只得与谢盈脉告辞,怏怏的出了门,只是她才出小园,就见自己的马车边一个金发碧眸的胡姬正笑语盈盈的同车夫说着话儿,不觉皱眉,轻斥道:“那是谁?”   进博雅斋叫她出来的下仆也是一呆,道:“小的不知,小的进去时,却没有这胡姬的。”   说话的光景那胡姬已经转过头来,见着卓昭节,远远的就朝她粲然一笑,照大凉人的审美来看,这胡姬也算得上明眸皓齿,只是嘴到底略大了些,凑近了看皮肤也远不及汉人精致,卓昭节到了马车边,见她还不走,正待询问,那胡姬却先从腰里解下一只锦囊,笑着递过来道:“卓小娘?这是伊丝丽姐姐答应的药,她今日须得伺候小主人,无暇脱身,故而让莎曼娜代她前来。”   这胡姬声音娇软,与宁摇碧一般是纯正的长安口音,毫无胡声。   卓昭节听得一头雾水,就听那自称莎曼娜的胡姬紧接着道:“昨日伊丝丽姐姐在游府端颐苑的书房外偶然遇见卓小娘,因见卓小娘十指俱为练琵琶受伤,伊丝丽姐姐当年也是吃过这个苦的,当时与小娘说正好有种特别好的药,偏没带在身上,允了今日亲自送来的,奈何不巧,还望卓小娘不要见怪才好!”   她这番话也等于是向四周的下人解释了经过。   卓昭节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狐疑道:“你们……是宁世子身边的人?”   按说宁摇碧跟前的胡族侍从她至少也该见过两次了,却还是没认出来,这并不奇怪,毕竟她见的胡人不多……在她眼里,胡人大抵都长得差不多……   那莎曼娜格格笑道:“卓小娘昨日遇见伊丝丽姐姐时仿佛正喝多了,不想还记得伊丝丽姐姐提过莎曼娜吗?”她举袖掩嘴,“卓小娘放心罢,这是伊丝丽姐姐的药,并不是从小主人那里偷出来的,也是小娘手上的伤叫伊丝丽姐姐想起来从前自己吃过的苦头,才拿出来的呢!”   卓昭节脸色变了几变,有心不要她递过来的药,奈何这莎曼娜把话说的亲切,若一定不收,又怕反而因下人猜疑,只得勉强作出恍然之色,道:“昨儿我喝多了几盏,怪道今儿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呢。”   既然这么说了,也只能让明合收下锦囊,与莎曼娜告辞而去。   回到游府,班氏自然是要问她为何到下午才回来的,卓昭节随口用谢盈脉挡了回去,因为见班氏神色如常,心里越发不定,索性直接问道:“八哥回书院了吗?”   “没呢。”班氏笑着道,“如今暂时住着翠岫院,你外祖父要给他指导几日。”   卓昭节看班氏的模样又不太像知道了事情,心里就狐疑起来——难道游若珩这次留下卓昭粹居然没摊牌吗?这实在不像是游若珩的为人呢……   只是昨日偷听固然是无意,但实在尴尬,卓昭节不敢多问下去,免得惹了班氏疑惑,就道:“我回去换身衣服再来陪外祖母。”   班氏点了点头:“去罢。”   回到缤蔚院,卓昭节才换好了衣裙,正拿着多半是宁摇碧送的锦囊里的药瓶发呆,卓昭粹却过来了。   卓昭节忙把药瓶随手放下,起身相迎。   卓昭粹温和道:“七妹不必多礼。”   明合奉上茶水,就与明吉对望一眼,都极有眼色的取了针线到外头院子里去做,顺便与陪卓昭节来的卓缓说着话。   “八哥近来功课可觉沉重?”卓昭节见明合等人退出后,卓昭粹面色沉吟,心头就是一紧,故意岔开了话题道,“虽然科考紧要,但八哥也要保重身体才好。”   “功课倒还能应付。”卓昭粹笑了一下,眼中却毫无笑意,道,“我是来与你说一声的,恐怕两年后,你须得独自回长安了……不过也不见得,也许到时候,我若有空,自然要来接你。”   卓昭节知道多半是游若珩训斥了卓昭粹隐瞒南下的真正用意后,心中厌烦,要打发他走,但这件事情按理她是不知道的,所以忙作出吃惊之色:“八哥这是什么意思?”   “古家出了点事。”卓昭粹带着丝怅然,淡淡的道,“哦,你大约不知道古家?就是古太傅,前年祖父为我与太傅孙女定了亲,昨日祖父收到长安来信,说古太傅身子不是很好,虽然古家女郎还没过门,但在长安的时候,古太傅对我也是颇为照料的,如今他有恙,我也不能不回去尽一尽心意。”   这不过是个借口。   先不说古太傅膝下正经子孙了,卓昭粹这个年岁合该认真读书兴旺家族的,莫要说未婚妻的祖父,就是敏平侯自己病在床上,也断然不肯叫嫡孙们个个放下手中之事只管伺候自己,纵然孙儿们有这个孝心,家族也吃不消!   如今卓昭粹无非是拿了古家做个筏子,好体面退场罢了。   卓昭节心中一黯,面上就显了出来,卓昭粹只道她全是舍不得自己,不免又按捺下自己的愁绪好生安慰了她一番,卓昭节不想叫他太担心,勉强打点起精神,问:“那么八哥还能待多久呢?”   “既然是回去侍疾当然越快越好。”卓昭粹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视线,轻声道,“只是我在书院还有点东西,今日派了人去收拾,明日还要和山长辞别,再请这些日子结交的几位同窗饯别一番,快则三五日,慢则六七日就要走了。”   卓昭节抿着嘴,说不出话来——若她没有听见崔南风和游若珩的那番话,如今还能纠缠不舍一番,此刻却是深知卓昭粹定然心绪混乱一片……听起来,敏平侯……自己那嫡亲祖父,既然是他差了卓昭粹过来,如今卓昭粹却无功而返,也不知道回去了会不会还要另外受罚……   见她忽然怔怔出神,卓昭粹自是认为她是乍见胞兄就要分别,故此不舍,又温言安慰了她一番,许诺届时一定尽量过来接她,又说了几句让她好生侍奉游若珩与班氏之类的话,趁着室中无他人,就从袖子里抽了一叠银票出来。   卓昭节忙道:“八哥,我不缺这个。”   “你听我说,这不是给你的,却是来之前祖父托了我带给外祖父。”卓昭粹苦笑了下,含糊的道,“但你也知道我若直接给,外祖父一定不肯收,你想个法子,等我走后,再叫外祖母收了下来罢,你看,四位舅舅如今都无官职,外祖父为人豁达,致仕后也未置多少产业,到底是咱们的嫡亲外家,又抚养了你,祖父也是聊表心意。”   ……也不知道是卓昭粹不死心,还是却不过敏平侯的意思?   卓昭节沉默了一下才道:“好。”   反正班氏不可能自己做这个主,如果游若珩也不同意收,自己回长安时,班氏有得是办法让自己带回去。   就算只这两年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往卓家感谢游家替他们养了孙女上头推,长辈之间的勾心斗角,做小辈的也就这么回事了……   卓昭粹见她小心收好,才放了点心,但很快留意到她指上的伤痕,皱眉道:“你才开始学琵琶,不必心急——可是听人说了长安这些年时兴琵琶?其实大多数小娘,包括咱们家的姊妹,也只是会点皮毛,真正精通的总是少数,随便学学也就是了,不用这样刻苦……嗯?”   正劝着妹妹,卓昭粹忽然看见她手边的药瓶,狐疑道,“你这‘粉团儿’哪里来的?”   “什么‘粉团儿’?”卓昭节心中一跳——卓昭粹来的突然,她根本不及收好,又恐怕被卓昭粹进来时觑见了反而生疑,还欣喜这药瓶看着是极寻常的碧玉瓶……哪里想到还是被卓昭粹看出了端倪……   她心里暗骂宁摇碧多事,就听卓昭粹皱眉道:“这‘粉团儿’是粟特那边的伤药,专门用来涂在指上,你知道琵琶本是胡乐,粟特那边尤其盛行,因着练习之际容易伤指,就出了这么一种伤药,非但可以使磨破的十指迅速愈合,还能防止苦练后生出茧子来,维持双手仍旧如粉团儿一般,故得此名,只不过此药中原不能仿制,都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贩卖而来,一到长安市上,就被各家瓜分,是以常人鲜能买到……你有这‘粉团儿’倒不怕苦练伤到手指,只要忍得住就成……但你这药从哪里来的?难道那些粟特商人还特意到秣陵来卖?”   卓昭节用力掐了下掌心,含糊道:“这些日子多亏了祖母送药来……只是这药是什么‘粉团儿’吗?我还没打开呢。”   卓昭粹抬手拿了过去,看了片刻道:“应该错不了,你看这碧玉瓶口处刻的粟特文字。”   “……”卓昭节暗骂自己不仔细,不过她方才才拿出来,卓昭粹就到了,的确不曾留心,这会看去,果然瓶口的地方刻了一行异域文字——卓昭粹放下药瓶,倒没过多追究这“粉团儿”的意思,但他开口却差点让卓昭节摔下榻去,他道:“闻说你和下江南避祸的雍城侯世子遇见过两回?”   第六十章 罅隙   卓昭节吃不准卓昭粹到底听见多少风声,战战兢兢的道:“就是游湖时遇见过一回,当时碰上点事,被他救了,后来怕外祖父和外祖母责备,没敢告诉……”   “此人向来不肖。”卓昭粹告诫道,“而且他的伯父祈国公与咱们敏平侯府的关系虽然不错,但雍城侯与祈国公府却向来不和睦、与咱们敏平侯府也都不对盘的,不知道这纨绔会在江南停留多久,以他的性情很难不生出是非来,你……”   “八哥放心,我往后避着他就是了,再说寻常时候又哪里能总见着他呢?”卓昭节越听越是心虚,飞快的打断他道。   卓昭粹点了点头,迟疑了下,还是道:“我倒不是不相信你,却是怕你年纪小,容易被人哄骗,听说……昨儿个他混进端颐苑,还拉了你问东问西?”   “……”卓昭节尴尬道,“也没有怎么问,我昨儿席上喝多了,在外祖父书房里醒酒,却不仔细睡了过去,醒来后出了书房恰好遇见他与随从走散……”   卓昭粹皱眉道:“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别说纪阳长公主爱他如珍宝,无论他到何处,明里的侍卫、暗中的影卫那是怎么都少不了的,就说他身边那些胡人,连纪阳长公主都不认,个个视他如命!哪里会和他走散?他要和身边人那么容易走散,凭他这些年在长安做下来的事情,死十次都足够了!”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问:“他可是也对八哥无礼过?”   这是卓昭节预料中的事情,不想她这么一问,卓昭粹非但没有立刻承认,反而面露尴尬之色,顿了一顿才含糊着道:“他为人不肖,又总是带坏时相的嫡孙,你也晓得咱们母亲当年能够与父亲结缡皆是时相做的媒,所以咱们家与时相常有来往的,为了这个缘故……我说过他几回,但此人仍旧我行我素……嗯,这些事情和你也没什么关系,谅他也不至于迁怒到你身上去!对了,上回你让我在生计上看顾些任表弟,偏我如今就要走了,不如这样,我留份礼,中间夹上银票,你届时去探望小姨时留下罢。”   “好。”卓昭节抿了抿嘴,卓昭粹如今这辰光还能惦记起自己当时一封信上隐约的意思,可见是当真把自己这个妹妹放在了心上的,偏这个哥哥匆匆而来,如今却又要走了……还不知道,回了长安,等待卓昭粹的会是什么……   怅然的送走卓昭粹,回到缤蔚院……卓昭节忽然一惊——对于宁摇碧的事情,卓昭粹为何只是寥寥数句?   毕竟当日湖上猎隼惊魂那一幕,班氏后来知道,都气得传了戒尺!   卓昭粹既然如今还能分心帮一把任慎之与游姿,再怎么急着收拾东西去,总也该安慰一番自己或者训诫一番罢?   可他却只提了昨日宁摇碧向自己询问随从之事,也只详细说了此事……对于湖上、猎隼,皆只一带而过……   别说嫡亲兄长了,就是疏远些的亲戚,为着客气也该更多的询问湖上惊魂才是罢……到底宁摇碧主动搭话,哪里比得上花容月貌的小娘差点被毁了容、连性命都受了一番威胁?   卓昭节觉得卓昭粹是真心记挂自己的,那么他忽略湖上猎隼的事情,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他不知道!   游湖游得差点出了大事的事情,游家上下如今当然是都知道了。   但卓昭粹之前一直在怀杏书院读书的时候,与游家这边信笺往来没有提此事倒不难解释,一来卓昭节平安无事,二来怕他为此分心学业。   这一次游若珩寿辰归来后,卓昭粹居然还不知道……这缘故就值得推敲了……   卓昭粹来时带足了下人,这些下人因为在游家没怎么待,二夫人管家也还算严谨,卓家的下人随着卓昭粹这么来去匆匆恐怕是没功夫套什么话的……再说卓昭粹此行的目的在时相,即使下人里有机灵的,也不可能一个劲的打探自己这个卓家之女,否则,游家仆下能不生疑?班氏知道了肯定也要提醒卓昭粹的。   问题是这件事情……竟也没人告诉卓昭粹?   游若珩和班氏不说,很能理解,因为崔南风到来,揭露了敏平侯的盘算,游若珩恐怕如今都气在头上,哪里还会想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猎隼之事?   班氏……恐怕以为游若珩已经告诉卓昭粹了!   至于四房舅父舅母么……   他们想来是认为自己兄妹的事情自有游若珩和班氏做主,也就不来多这个嘴了。   如今的问题是,任慎之同是游家外孙,因为父亲早逝、靠着游家过活的缘故,所以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告诉卓昭粹,倒也能体谅,可游炬、游炽、游焕也没说……   游炬或许是因为卓昭粹才回来,他还没机会去告诉,但游炽……那次他在怀杏书院因为一个错误被师长责罚,负气回家住几日、引起了游煊拾取到的那柄匕首的风波……   然后才有卓昭节为了哄游煊,拉了游炬、游灿作陪,当时也是邀过游炽等人的,而游炽借口温书、游勉、游灵、游怜也各找理由推却了……可后来游炬被人诬告,一直到宁摇碧派人上堂佐证才脱身……当然猎隼的事情也曝露了出来……那时候,游炽可还在家中啊……   以游炽与游焕的关系,之后到了怀杏书院,会不告诉游焕吗?   但没人告诉卓昭粹!   卓昭节吐了口气,黯然的想,也许崔南风带来的消息,让卓昭粹早日返回长安也好……不然,谁知道游炽、游焕会对卓昭粹怨怼到什么程度呢……恐怕就连任慎之也会恨在心里吧……两边都是外孙,却被这样不公平的对待……   “卓八不几日就要回长安了。”临水的小轩中,宁摇碧微闭双目,懒洋洋的道,“时斓写了信给崔南风,借着贺寿的功夫,与游若珩摊了牌,游若珩多半要打发他速速离去,免得牵累时斓的。”   苏伯仍旧是拢着袖子,道:“既然是小主人亲耳听闻,料想无差,只是小主人,咱们下一步怎么做呢?”   宁摇碧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卓八所谓的南下求学,虽然敏平侯府故意放出了世子之争的风声,但长安城中起疑心的却也不少,纵然本世子不跟着他停在秣陵,也自有人一路跟下来,所以时斓、崔南风不劝游若珩,卓八在秣陵原也待不久……真以为做了古太傅的未来孙婿,苏太师就动他不得了吗?”他失笑的摇头,“这卓八简直就是找死!连本世子都不敢趟的混水,他倒是一脚踩了进来……”   “卓清素这些年来对继室所出子女越发偏爱,加上卓四娘多年不回娘家,卓清素与元配发妻所留子女罅隙日增……卓家其他孙辈也还罢了,这卓八一直被卓清素带在膝下抚养,他的父亲卓芳礼又是嫡子之一,虽然据说卓清素对他管教严厉,但俗话说望之切则责以深,他焉能不对世子之位存指望?”苏伯哂道,“如今卓清素渐渐偏爱继室生的幼子卓芳涯,他自然要千方百计的争宠……”   说到此处,苏伯忽然话锋一转,若有所思道,“只是,小主人,咱们南下停在秣陵,小主人又借长公主的名头进了怀杏书院,皆是为了和卓八过不去,现在卓八要回长安了,这书院……”   “书院有什么好去的?”宁摇碧哂道,“本世子天资卓绝,何须名师提点?随便学学也就是了……可惜啊,他能回长安了,本世子却还不能走!”   苏伯建议道:“小主人若是觉得秣陵无趣,不如就换个地方?莫如去泉州看看海外风情。”   “不成!”宁摇碧还没回答,门外的侍卫却先抗声道,“长公主吩咐过,世子在江南各处走走都可,但为安全计,不可走太远,遑论出海!”   苏伯淡淡的道:“霍校尉不必担心,某家说的是到泉州看看海外泊来异族商贾云集的风情!”   门外的侍卫大步走了进来,却是个年约四旬、相貌威武的男子,这么热的天,他在轩外冰盆不能及的地方戍卫,却还着了软甲在身,进来之后先向宁摇碧抱拳行礼,待宁摇碧免了,才转向苏伯,正色道:“苏将军还请莫急,世子南下已有三个月光景,料想长公主也思念万分,君侯的怒气如今恐怕也不多了,再略候时日,不愁长安不来信笺,请世子回都!”   “嘿!”宁摇碧听得雍城侯,皱了皱眉,冷笑着道,“一个月!本世子最多再等一个月!若是父亲怒气仍旧不能平息,本世子索性也不回去了,免得碍了他的眼,就在这江南终老……若是倦了,辞了世子之位,与苏伯一起买艘大船,出海去也罢!”   苏伯懒洋洋的道:“小主人但请放心,无论小主人往哪里去,某家这些人总归是记着主人的命令,跟着小主人到底的!”   那霍校尉却苦笑着道:“世子莫要恼怒,其实君侯也不是不疼爱世子……”   “这样的废话就不必说了。”宁摇碧嘲弄的道,“你先退下,本世子有话与苏伯说。”   他这么明摆着赶人,霍校尉也只能讪讪告退,设法将消息飞书长安奏到纪阳长公主跟前……   第六十一章 三夫人   打发了霍校尉,宁摇碧敛去讥诮嘲讽之色,沉思片刻,才开口问苏伯:“游家书房里偶然听见的这番话若是告诉唐四如何?”   苏伯连想也没想就摇头:“太早了!”   “唐三已经娶妻,出宫建府,更便于结交群臣。”宁摇碧沉吟道,“唐四却尚未议婚……太子宠爱绿姬,重视唐三唐五远超过唐四,即使皇后支持唐四,但……圣人与皇后都已经年过半百……若唐三羽翼大成,而太子顺水推舟,苏伯,你知我当年为欧氏设计,尝与唐五有过,固然念着祖母的份上未被深究,但仇已结下!”   苏伯道:“正因如此,某家才要劝小主人缓缓图之!如小主人方才所言,一个卓昭粹南下,长安就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盯着看着?不说旁人,单说小主人这次跟着他停在秣陵,固然是受了时五和淳于十三的嘱咐要与他为难,但落在其他人眼里,恐怕不会认为就这么简单!真定郡王如今虽然不如延昌郡王受太子宠爱,但他乃太子妃所出,外家邵国公尝在本朝初时辅政,地位几同苏太师!休看祈国公、敦远侯、敏平侯联手,又有古太傅的影子若隐若现,但邵国公与苏太师有皇后支持,未必不能力敌!再说,圣人对延昌郡王纵然不坏,但也没有明显的越过真定郡王去!”   宁摇碧皱眉道:“还有呢?”   “若小主人不曾与唐五结过怨,如今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真定郡王也还罢了,但现在去说,恐怕唐四嘴上不提,心里也会认为小主人这是要借他之手,消除唐五这个对头!反而使他对小主人存下来疑惑。”苏伯慎重道,“毕竟如今朝中因为太子还只是太子的缘故,虽然对两位皇孙有所想法,但也没人敢闹大,不然这回卓昭粹哪里南下得了?估计人上杭渠就没了性命了!”   他嘿然冷笑道,“当年某家取汉家名字时,之所以没随主人的姓,而是取了苏姓,一来不喜欢主人汉家的姓名,二来,却是为着记住某家平生败得最惨的一回,便是在那位苏太师手下!休看太师是文官,文官杀人不用刀枪剑戟,一支笔、一张嘴,动辄可是无数人头落地啊!区区一个卓八又算什么?”   “……此话有理。”宁摇碧沉思了片刻,点头道,“我如今倒不在乎唐四念不念这个情份,就怕他吃了亏,让唐三真正占了上风!”   苏伯道:“其实小主人所听见的这番话也不算什么秘密,东宫的嫡长之争,旁人不清楚,真定郡王身在其中焉能不自知?恐怕卓昭粹这么快就被揭穿、赶回长安,真定郡王如今已经是收到了消息了!”   他又道,“小主人这次出来既然是躲避雍城侯的怒火,偏偏之前为了时五郎和淳于十三郎的缘故,一起到了这秣陵,现在卓八回长安,若小主人跟着也回去,恐怕不但坐实了为了卓八才南下的传言,更可能牵累到雍城侯在圣人跟前受猜忌,依某家之见,纵然霍校尉那里说动长公主压下了雍城侯,小主人还是不要再说只留一个月的气话,还是在江南再盘桓些日子,寻到合适的机会再回长安的好——毕竟现在局势不曾明朗,某家觉得小主人没必要学那卓八,早早的下场入局!”   宁摇碧颔首:“就依苏伯之言。”   说完了正事,苏伯忽然又不怀好意的笑了:“小主人昨日命伊丝丽拿出长安带来的唯一一瓶‘粉团儿’给那卓小娘送去——伊丝丽心疼极了,自己都不忍心去,让莎曼娜代她去的……小主人对那卓小娘如此厚爱,可是有什么盘算?”   “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娘!”宁摇碧有些失笑的摇了摇头,眼前仿佛浮现出卓昭节仓促着要拉自己避回书房的场景,他懒洋洋的道,“祖母那里这‘粉团儿’多得是,伊丝丽也忒小气了点……回了长安补她个三五瓶就是了,左右她如今弹琵琶也磨不破手了,这瓶‘粉团儿’放着也是放着,给一瓶旁人又如何?”   苏伯笑眯眯的道:“莫要说区区一瓶‘粉团儿’,只要小主人高兴,金山银山给出去,某家自也不会说一个不字,某家只是觉得……这卓小娘生得甚是美貌!”   “本世子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浅薄之辈么?”宁摇碧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不过是昨日恰好与她多说了几句话,见她指上伤痕累累,怪可怜的……日行一善罢了!”   苏伯笑眯眯的赞扬道:“小主人真是又心善又体贴,仁义大度又施恩不望报!”   宁摇碧坦然受之。   卓昭粹的忽然打道回府,让游家上下都有些诧异,三房里诧异之余当然是高兴——当然碍着游若珩与班氏这还在,高兴也不敢太明显,只能在卓昭粹到三房里说出辞别之事时,从游湖前几日一直“病”到游若珩寿辰才“略好一点”的三夫人一下子全好了不说,拉着卓昭粹,问长问短,又极热情的挽留了再挽留……一直把卓昭粹拖得比在大房、二房辞别都用了数倍的辰光才能脱身……   四房都告别过了,卓昭粹却还不能立刻走人,他三月底到秣陵,如今六月了,两三个月来,也是结交了些同窗好友的,走时难免也要应酬一番。   本来卓昭粹是打算在外头包个酒楼款待众人的,但班氏从游若珩处知道了他被撵回去的真正缘故,虽然生气,大多的气却是对着敏平侯去的,闻说之后,就让他在游家举宴,前院现成的地方,又把任慎之、游炽、游焕都叫了回来届时帮着招呼——这也不只是心疼卓昭粹,暗示他莫要因此太过生疏,同样也有借这个机会让表兄弟之间弥补一下情谊的良苦用心。   任慎之三人回了来,因为这次是才到书院又因为卓昭粹跑了一趟,游炽面上到底有些不快,班氏留他独自谈了,才回心转意,热热头头的去帮着卓昭粹张罗。   因为是卓昭粹与同窗好友的饯别宴,游若珩与班氏等长辈都故意没去前头露面,免得来人拘束,但怀杏书院谁人不知翰林游家?何况游若珩还是他们山长崔南风的师兄,上门之后少不得要到端颐苑里恭恭敬敬的拜见过了,这才回前院去入席。   这些学子们拜见时,三夫人正好在班氏跟前奉承着,因见内中几人才貌出色,再问了出身门第,想想游灵也有十二岁了,她心里就有些动意,故此等人都回了前院,趁着往日不离班氏跟前的卓昭节如今苦练琵琶,班氏这儿除了下人没旁的人在,就带着七分笑影三分期待,试探着开口道:“往常总觉得咱们家孩子也不差,如今看着旁人家里也有好些个好郎君的呢!”   班氏漫不经心的道:“八郎结交的人大抵是常常得崔子和指点的,自然不论出身,资质才学都有过人处。”   “媳妇仿佛听得方才那姓麻的小郎君,是秣陵府下辖的淳县麻家子弟?”三夫人觉得班氏这话没有不喜自己说下去的意思,索性把话含蓄的说明了点儿,“听说这麻家是淳县一等一的大族,铺子田地遍布淳县上下,家境是极为殷实的,方才看那麻郎君生得也好,却不知道才学如何?”   班氏听出她的意思,回想了下麻折疏的仪容举止,觉得也算不错,但提醒道:“你不觉得那宋小郎君前程更好吗?那可是崔子和相中的人,还是你娘家亲戚。”   三夫人的母亲宋老夫人便是城西宋家的女儿,这宋维仪一般出自宋家——只不过他不但是旁支,而且父母皆已过世不说,家境也是极清贫的,若非崔南风怜他才华,收入门下供应吃穿,这书都未必读得起。   三夫人见班氏似乎更中意宋维仪,面色微微一紧,道:“母亲,这宋郎君,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可见命是极硬的……恐怕对妻子有所妨碍罢?”   “亏你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还信这个。”班氏轻斥,“若是如此,这宋维仪被崔子和收下也好几年了,怎么不见崔子和有事?”   “媳妇是怕灵娘若是过了门,没个长辈指点帮衬着……”三夫人辩解道。   班氏讥诮一笑:“上头有个婆婆,若是好的,像黄家老夫人那么通情达理倒也罢了,要是弄到个不安好心的,哭都来不及!没有长辈,过了门就是自己当家作主!再说论前程,这宋小郎君可比麻小郎君强!”   三夫人一抿嘴:“前程!母亲,如今他们也都是秀才呢,要说往后还早着,那宋郎君,家无恒产,身无长物,小娘子如今嫁给了他,陪着吃苦受罪的,等到他功成名就,早就人老珠黄了,届时,他再纳一群娇媚妾室……”   班氏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是看中了那麻郎君家殷实的名声了吧?只是咱们家既然养得起姿娘和慎郎这些年,若是孙婿能干,让他一并在家里住几年,又如何?你不要只看眼下——我与你说,那宋郎君眉宇之间旷达有清气,虽然家境清寒但举止落落大方,毫无自卑阴郁,我私下里说一句,单这份气质恐怕胸襟还在咱们家的慎郎之上呢!看着就不像是会久居人下的模样,相比之下那麻郎君可不一定及得上他!你若当真为了灵娘好,选那宋郎君比麻郎君好得多!难为灵娘的嫁妆还会不够她和夫婿呼奴使婢的过上几十年?你可也太小觑我与你们父亲了!”   三夫人被班氏直截了当的说得下不了台,面红耳赤了半晌才嘟囔道:“媳妇……媳妇哪里是看中了麻家的钱?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媳妇就是觉得那麻小郎君看着更清俊些。”   “那宋小郎君若是有银钱打扮起来,换身华贵些的衣服,也未必就差了去。”班氏不冷不热的道,“再说宋家就在本城,知根知底,这宋维仪更是崔子和看着长大的,性情为人最好琢磨不过……”   三夫人忙道:“麻家也不远,就在淳县,也是本府辖地呢!”   “麻家上两代还是商贾呢!”班氏冷笑着道,“花了多少银钱上下打点才脱了籍,一门心思的往上爬——也就到了外头骗一骗旁人充个读书人家,本地谁不知道这麻家的底细?这等人家最是重利!你如今去与他家说,掂量着你们父亲并卓家那门姻亲,他们也会忙不迭的欢喜答应,但你们父亲多少年纪了?将来万一有个好歹……他们待灵娘不好了怎么办?”   “若是如此……那宋小郎君也不见得好啊!”三夫人嘀咕着道,“麻家究竟富裕些……趁着这些年,手里攒下来体己,往后夫婿不争气了总也能过得下去……”   班氏耐着性.子说了半天,三夫人都认定了家境殷实、现在结亲必定立刻可以得到一大笔彩礼的麻家,本就很不高兴了,如今听了三夫人这话更是勃然大怒:“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亲娘!这女郎还没养到出阁的时候呢!你就这样咒她?!你怎么知道她将来过得不比你好上千倍万倍?偏要嫁个不争气的将来待她也不好?!早早的给她筹谋一个人过活去了吗?你当人人都似你——我呸!震郎虽然喜欢纳个妾携个妓,你做事但凡有点脑子,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如今这样!就是如今,难为三房里那些个妾侍拈点酸吃点醋,还能挑唆着他宠妾灭妻吗?!”   三夫人被班氏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着珊瑚、玳瑁的面赶出端颐苑,她又羞又气,回到房里大哭了一场,想想又不舍得放弃这么个替游灵说亲的机会——游灵也到了开始议亲的时候了,奈何她生性沉静,根本足不出户,上头的堂姐游灿也还要到后年才出门,班氏并不急——可三夫人方才看着那麻折疏一表人才不说,淳县麻家的殷实那是在秣陵城都出了名的,比起震城林家还要慷慨……班氏说什么商贾之后必定重利……   三夫人恨恨的想:游震那么一个接一个的纳妾蓄婢,将来分家三房还能得什么?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如今钱财都在班氏手里捏着,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游灵年少着呢,哪里能指望祖父祖母给她遮风蔽雨一辈子?游震那么的不可靠,游炽年纪也小……与其去赌宋维仪有朝一日不但能够出人投地,而且不忘糟糠之妻,还不如现在就嫁个殷实人家的子弟,即使将来麻折疏取仕不中,总也有场富贵享……   她翻来覆去的琢磨了,就让人把游灵叫到了跟前。   第六十二章 游灵的请求   卓昭粹饯别怀杏书院的同窗好友,自有任慎之等亲眷帮手接待,虽然在游府开宴,但并不关小娘子们的事情,卓昭节正在缤蔚院中的软烟罗帐里如常专心的练着琵琶,院门却被敲响了,明叶过去开了门,就意外的道:“四娘?”   游灵微微颔首,她面色很沉静——这样的沉静里有点死气沉沉的意思,淡淡的问:“七表姐在吗?”   “七娘在呢。”明叶有些奇怪的看了眼她身后……游灵主动出门已经是鲜见之事了,除了请安,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三房里的四娘子是最文静最不爱动的,而且这回陪她过来的居然不是禾蓝等人,反是三夫人跟前的使女。   明叶心下狐疑,正请了游灵进门,那边卓昭节虽然被屏风隔着没看到什么,但也听见是游灵过来了,她惊讶得很,忙收了琵琶,挑帐而出,绕过屏风问道:“四表妹?”   知道游灵是讲究礼仪的人——同府而居的表姐妹,她这么过来一回居然还特意换了新衣裳新裙子,连头发都是特别梳过的,卓昭节哪里敢怠慢了她?就要往屋子里请,一迭声的叫人沏茶拿点心。   “不用了。”游灵抿了抿嘴,对卓昭节道,“七表姐但请借一步说话。”   “咦?”卓昭节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指了指自己出来的帐子,“四表妹若不嫌弃,咱们就去那里说话?”   如今天气炎热,那软烟罗帐子里搁着冰盆虽然比在室中融化的快,但胜在了四面透风,不比屋子里固然阴凉,却闷得慌,游家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不是用冰都要节省的人家,卓昭节打小娇生惯养,那当然是怎么享受怎么过,只是游灵如今显然没心思在三房里学一个,根本连看都没看帐子里的东西,坐下后,见使女们都离得远远的,方压低了嗓子道:“七表姐,你陪我到前院里去走一趟如何?”   “前院?”卓昭节奇怪的道,“你这会要去前院做什么?八哥饯别同窗仿佛还没散吧?人多嘈杂着……可是落了什么东西?叫使女去取也就是了。”   “……母亲说,就要趁人没散的时候过去亲眼看一看。”游灵低垂着睫毛,淡淡的道,既没有羞涩的红了脸,也没有窘迫或愤怒之色,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情一样。   卓昭节呆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游灵不是游灿,一来她不爱出门,卓昭节与她要生疏点,二来她如今这个表情实在不适合打趣,卓昭节心念电转,几个开口转过去,勉强咳嗽了一声,试探道:“这个……既然是去看人,却不知道要看谁?”   她又怕游灵忽然面嫩起来着恼,忙又解释,“我是说,届时我也好给你掩护。”   “母亲让我去看一个叫麻折疏的人。”游灵淡淡的道,“据说是淳县麻家子弟。”   “麻折疏?”卓昭节皱了下眉,“这个人我见过,那回我与外祖父、六表弟出去垂钓,就是他与另外两人骗了六表弟,事后又拖着江家小舅舅抵赖,被戳穿后,外祖父很是训斥了他们一番。”   若常人听了这番话早该担心了……   但游灵只默默听完,道:“是这样么?不过母亲既然要我去看,衣裳都换过了,还是烦请表姐陪我走一趟罢……表姐晓得,若我一个人过去,任谁都要多想的。”   游灵难得开一回口,又是不出门的事情,卓昭节当然不会拒绝,爽快的点了头。   她请游灵少坐,自己进内匆匆换了衣裙,加了两件钗环,又在指上扑了粉以掩饰,思忖片刻,又让明合叫了游灵进了自己的小书房,游灵听了她的话,却蹙眉道:“我向来没有写过信的。”   “随便写几句也就是了。”卓昭节道,“不过是个由子。”   明合在旁已经手脚利落的研起了墨,劝说道:“四娘听七娘的罢,小心点儿没有错的。”   游灵提了笔,欲写又停,无奈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啊!”   “我说你写。”卓昭节晓得她向来鲜出门,与人关系淡漠,如今仓促之间要她表达出来的确有些为难,略作思索,就口述出了一封短信,看了看又提笔润色了一番,叫游灵另外拿杏花笺抄了,叫明吉拿扇子扑干,匆匆封起,这才略整衣裙,一起往前院去。   前院这个时候酒至半酣,虽然众人都还记着这里是翰林府邸,不敢太过放肆,但如今多多少少喝了几杯,皆放开了许多,席上不少人就维持不住端庄矜持的仪态,渐渐热闹起来。   卓昭粹因为本就有些八面玲珑,再加上他的身份,在怀杏书院里很有一番交情,今日过来的学子还真不少,宋维仪、麻折疏之外,崔含芝、江扶风,甚至新婚不久的林鹤望也都在座。   卓昭节和游灵才到堂外,就听见里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守在外头的下仆见她们忽然过来,十分惊讶,忙上前问道:“七娘、四娘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三夫人的使女正待开口,却被卓昭节轻咳一声拦住,轻声道:“听闻今日来的学子里头,震城林鹤望林郎君也来了?”   那下仆点头道:“林家郎君的确在内中,敢问两位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先前白四姐姐出阁,四表妹未能去送,心里颇为遗憾,听闻白四姐姐的夫婿这回也在,就写了封信,想托林家郎君捎回去。”卓昭节看了眼身后的明合,明合会意,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封好的信笺。   下仆忙道:“七娘可是要小的送进去给林家郎君?”   “这却不太妥当。”卓昭节笑了一下,道,“虽然咱们这信是给白四姐姐的,内中不过些许问候之辞,并无不能对人言的地方,但如今里头人多眼杂的,你这么从咱们手里接了信去给林家郎君,万一被人看见……不太好吧?”   “这……”信虽然是给白子华的,因为白子华如今嫁到震城,来往不方便,趁着她夫婿登门做客的机会托了带回去,这理由是很坦荡的,但卓昭节也好,游灵也罢,都还是年少没出阁的小娘,叫人看见让下仆给已婚的男子传递信笺,即使事后可以解释,但难免不传出谬误来,那下仆当然不敢担当这样的事情,沉吟道,“还请七娘吩咐。”   卓昭节道:“你进去请了三表哥出来。”   身上微染酒气的游炽出来后,看见表妹与胞妹,也有些奇怪,他不比下仆,说话要直接许多,打发了左近之人,就低声道:“送封信而已,使个人拿过来就是……你们怎么亲自来了?”   游灵神色淡淡的不说话,卓昭节却立刻看向了陪她来的三夫人跟前的使女。   见这情况,游炽皱眉问那使女:“到底怎么回事?”   “三郎。”那使女为难着,但见无论是游灵还是卓昭节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轻声说了经过。   游炽就皱起了眉:“麻折疏?”   卓昭节不慌不忙的笑了一笑:“三表哥,其实,是这么回事,四表妹上回没能在白姐姐出阁之前去白家陪伴,心下有憾,如今听说林家郎君也在,一来是想请林家郎君帮着给白姐姐带封信,二来呢,也想当面与林家郎君说上一声,毕竟他如今是白姐姐的夫婿,所谓夫妻一体,还请林家郎君转达此意,免得白姐姐恼了四表妹才是——三表哥请放心,就说我也陪着四表妹过来的就成。”   “你们等一等,我去和林鹤望说。”游炽看了她一眼——卓昭节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虽然三夫人有意,但事情也没作准,到底要游灵先看了人再说,所以自然不能给人想到相人那上面去的理由,借用白四娘子的名头倒也算个好主意了,游炽知道这借口多半是卓昭节想出来的……   不过,游炽心里很清楚,若是三夫人当真看中了麻折疏,没有意外的话,游灵所谓看中看不中不过是走个场子罢了……只是卓昭节只提林鹤望,难道麻折疏还能跟出来吗?   但卓昭节神色笃定,游炽将信将疑的进去提了游灵要向白四娘子赔礼的事情,林鹤望惊讶之下当然是连称不必,游炽笑着道:“虽然如此,但舍妹与卓表妹都在外头,还请林兄出去与她们少话几句……她们也想问些尊夫人的近况……我这两个妹妹向来被祖母宠坏了,又与尊夫人交好,还求林兄略施薄面。”   一个是翰林家的孙女,一个是寄养在翰林家的侯爵孙女,林鹤望自然不敢怠慢,如卓昭节所料的那样,他才起身,却猛然想到了什么,忙暗拉了麻折疏并宋维仪一把,示意他们一同出去。   第六十三章 观人   游炽看得惊奇,林鹤望有些尴尬的小声解释:“从前不慎冒犯过卓家小娘,亦想趁机赔个礼。”   这光景不是细问到底怎么个冒犯法的时候,四人随便寻了个借口离席,到了外头,见着卓昭节,林鹤望三人都有些尴尬,不待卓昭节这边开口,一起长揖,将上回哄骗游煊的过错认了又认,言辞恳切。   卓昭节闪身避开,还了一礼,抿嘴笑道:“三位郎君不必挂怀,当日也是我定性不足,见表弟不见,一时情急对三位颇有无礼之处,还请三位莫要与我一介女流计较才是——说起来外祖父所道是正理,不过是一个玩笑,也是表弟年少无知,家里又没叮嘱好,后来三位还特意送了他回来,实在不能怎么责怪三位的,毕竟谁没有一时促狭过呢?”   见她言语温和又说的体贴,林鹤望三人才长松了口气——当日游若珩的那番斥责虽然一直没传出去,但以游若珩的身份并游若珩与崔南风的关系,对他们来说总是个隐忧,毕竟他们在怀杏书院里也是属于佼佼者的,平常看着意气风发,也不是没人私下里卯着劲的想拖他们下去,游若珩那番话略作修饰可就能直指他们品行问题的,那孟远浩每年都要到游家请安问好,在游若珩跟前以晚辈自居,当真传出游若珩认为他们三个品行不端的谣言,也就林鹤望能够仗着震城林家的声势并白子华二嫂孟氏的关系躲过秋闱被直接刷下来的命运……   毕竟麻家家境殷实,但也只在淳县有几分面子,放到府城秣陵来实在不够看,而宋家倒是府城的望族之一,奈何宋维仪一介旁支子弟,父母双亡,虽然拜了崔南风为师,族里嫉妒他的人也不少,宋家又不是没有为官作宦的人,族老未必肯为了他得罪游家——崔南风总也要给师兄几分面子……总而言之,林鹤望三人当时一时兴起惹出来的事情,那是巴不得能够弥补的,但这次游若珩根本就没出面,他们只拜见了班氏,如今既然有机会见着当时在场的卓昭节,又知道是游若珩宠爱的外孙女,当日也是明显对他们有怨的,也顾不得多想游炽只叫了林鹤望一人,三人一起拥出来求情了。   现在卓昭节话语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意思很明白,林鹤望三人皆是放下了久悬之心……   客气了几句,卓昭节就拉着游灵一起问起了白子华的近况,麻折疏和宋维仪虽然插不上话,但见游炽也在旁边,就没有立刻告辞还席,都在旁边陪着,林鹤望就道:“有劳两位小娘惦记着,鹤望回家之后定然转告拙荆,拙荆这些日子都很好,只是她身子弱,须得好生保养,家母是很喜欢她的,说好生将养些时候就好了。”   又道,“拙荆也惦记着秣陵一同长大的小娘子们,但如今出阁为妇,究竟不便常回秣陵,还望两位娘子见谅!”   卓昭节抿嘴一笑:“白姐姐向来是要将养些,可是人是极好的,偏当初她出阁前,我四表妹脱不开身,没能去陪,之后心里一直抱憾着,今儿听说林家姐夫过来了,便想托姐夫送封信与白姐姐,既是问候,也是赔个礼……”   “卓小娘与游小娘都太客气了……”林鹤望忙道。   卓昭节绞尽脑汁的拿白子华为话题,与林鹤望客套了整整一柱香,心想再继续下去任谁都要怀疑了,这才叫明合将信拿了出来,递与林鹤望,林鹤望双手接了,郑重收入袖中。   这时候游炽才上来说话,两边彼此告别。   游灵一回后院,就对卓昭节说了一句:“七表姐,我去回母亲的话。”   “好。”卓昭节点头,“我也去给外祖母请安。”   听她这么说,那陪着游灵过来的三夫人的使女就露出一丝为难,想了一想到底没敢拦阻。   卓昭节到了班氏跟前,班氏见着她就笑着道:“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四表妹邀我陪她到前头去了一趟,我过来与外祖母说呢。”卓昭节略挽了点袖子,从珊瑚手里接过冻酪,浅浅喝了一口,方道,“外祖母可不能怪我多管闲事——四表妹难得求我一件事情,再说也不是很要紧,我不能不答应了她。”   班氏似笑非笑的道:“噢,仅仅是看灵娘的面子吗?”   “哪里瞒得过外祖母?”卓昭节放下冻饮,笑着道,“我也晓得三舅母叫四表妹去寻我,多半是外祖母不赞同,三舅母这是要借我的幌子来说服外祖母呢,毕竟谁不晓得外祖母最疼我了?”   最后一句话班氏爱听,就一点她眉心笑骂道:“你既然晓得她这拖你下水的心思怎么还要答应她?难道你也觉得那麻折疏好吗?”   卓昭节笑着道:“统共也才见了两次的人好与不好我哪里知道?我可没有外祖母这样的眼力,三舅母想要借着我陪了四表妹去看过那麻折疏,就要我帮着说话却不可能了,我可不敢误了四表妹的终身大事。”   又道,“其实三舅母也太心急了点,四表妹还小呢,离及笄还有足足三年光景,再说四表妹那么贤德淑良,也就是如今年纪尚幼,三表姐又还没出阁,长大一点怕是求亲的人都要踏破了门槛!”   班氏淡然道:“你这三舅母,大的坏心没有,就是心胸与眼界都太窄,说起来连家的宋老夫人也不是个小气的,真不知道她的亲生女儿怎么就给教成了这个样子?也许是朽木不可雕罢?这连氏自打进门起,处处就爱掐个尖,偏偏她出身不如你已故的大舅母,伶俐不及你二舅母,论到对夫家的顺从更不如你四舅母,你那三舅舅也不是个能干的,因此这口气憋到了炽郎进学、考取怀杏书院才略缓,但隔年焕郎也进了怀杏书院,她又不平衡了!”   顿了一顿,班氏才继续道,“灿娘许配给白子静后,因为那白五郎在亲戚里都是被赞读书好的,她自然就要卯足了劲儿给灵娘也寻一个不输给白五郎的夫婿去,这事她虽然爱与二房比,但用心倒不坏,我也随她去了,只是她瞧中的这个麻折疏,本人如何且不说,叫我看是不如那宋家小郎君的。”   说到这里,班氏微笑着问卓昭节,“你可知道这两位小郎君之间的区别?”   “麻家郎君据说是淳县大户,料想家境是好的,这一点上,宋家小郎君却差得多了。”卓昭节知道班氏是抓紧机会教诲自己,抿了抿嘴,正色道,“不过宋小郎君却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向来崔山长收下来的入室弟子,多半都是准进士,所以宋家小郎君固然如今清贫着,我想这也是他不愿意接受旁人之物,否则单从着崔山长收下他这一点,秣陵城里想与他结亲或资助的人决计不少的。”   班氏点头:“那宋家小郎君衣着远不及麻家小郎君好,这一点足以看出他并非贪图旁人之物的人!而不愿意贪图他人之物,可见其人心性至少是不错的,多半,也知恩图报!”   卓昭节道:“我却想不明白三舅母为什么不喜欢宋家郎君呢?宋老夫人不也是宋家人吗?”   “她无非是看中了麻家财多。”班氏冷笑了一声,“那宋小郎君父母双故,又被她嫌弃命太硬……不过最紧要的是她看出了宋小郎君的一处为人——叫我来说是好,叫她来说是不喜欢了,你可能知道?”   卓昭节微笑道:“就是方才那个么?宋小郎君如今尚未上场呢,宁可过得清苦也不肯收旁人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将来他踏上仕途之后还会不会继续如此,但至少如今他是有那番不取无功之禄的心的,本朝俸禄虽然还算丰厚,可也不过那么回事,若是自家没有产业支持,除非贪墨,否则多几个奴婢也是养不起的。”   班氏欣慰的道:“你能看出这一点来,我实在是高兴得紧!”随即正色道,“这正是我看中了这宋家小郎君的缘故!他如今衣着简朴,不受赠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本性如此,不喜亏欠,若是这种自然是心性极好,值得来往的!另一种,却是他为人沉稳,知道众人如今送他好处无非是看中了崔子和门下这块招牌!但崔子和门下固然大部分都能够中榜,也不是没有至今还蹉跎着的!一旦他也是其中一员,那么先前收下的好处还不出来,反而成为笑柄与累赘!再说即使中了榜,之前拿了旁人好处,若不回报,必定要落下忘恩负义的名声,若回报,万一旁人要的是他作奸犯科那该怎么办?”   班氏微笑道,“如今那宋小郎君日子固然清苦,但也不是过不下去,为了一时的享受,将往后前程先交到旁人手里,这样不智的做法,纵然中了榜,出息,也不大!”   卓昭节赞同的点了点头——三夫人说了那么多不赞同取宋维仪的理由,没有说出口、最大的缘故却正是为了这个,毕竟宋维仪父母双亡,本来就没有留下资财了,如果将来入仕之后不动心思,想要达到游家如今的生活,那至少也得熬个一二十年——游家在游若珩任翰林修撰那会半点象样的进项都没有不说,因为游霁嫁进敏平侯府,而侯府聘礼丰厚,为了嫡女的面子,聘礼都折进陪嫁不说,游家还另外贴了不小的一笔。   要不是游家上代还有资财留下来福泽子孙,凭着游若珩,如今夏日怕是端颐苑里都未必能够随意用冰的,不然当年班氏随游若珩仕于长安,堂堂翰林之妻,一府主母,何必还要亲自挽起袖子下厨做点心?当然,因为结下了侯府姻亲,这里头的体面却不是银钱能买到的,所以游家上下也没人对游霁陪嫁丰厚有怨言——然而那是因为游霁出阁时,卓芳礼就是侯爵嫡子了,如今宋维仪距离金榜题名和青云直上还早着呢!   更别说宋维仪一介孤儿,身无长物家无恒产的,即使一路顺风水水的过了殿试,翰林苑里熬资历——依着长安的米价,不要游灵倒帖嫁妆才能过好就很不错了,熬完资历授官,遇见了富庶点的地方还好,遇见了贫瘠的地方……可宋维仪既然是个不肯轻易拿好处的人,即使遇见了富庶之地,万一他死心眼的去做清官……三夫人觉得冲着这小子那身质地寻常的七成新夏衫也是忒没前途了……   班氏嘴角含了一丝冷笑:“那个蠢妇却不想一想!从先帝到今上都是励精图治之君,两朝以来贪墨的官吏从上到下株连了多少人家?本朝初,齐王之乱才平定,当年吏考中被揭发出来贪墨的那些人的妻女,恐怕还有年少的尚且在长安北里苟延残喘着呢!我也不是那等清高得一定要子孙外婿分文不取的人——但好歹也该有点知道死活的眼色!”   斥了一回连氏眼界狭窄,班氏又恨道,“我最看不上她这个迫不及待把女儿往麻家推过去的做派!不过是在我跟前提了那么一提,跟着就兴兴头头的把女儿推出去看人……真道灵娘嫁不到好的了?我与你外祖父还没死呢!”   第六十四章 破绽   虽然游灵特意打扮着过去看了人,但游家这边到底因为班氏与三夫人意见的分歧,加上游灵年纪还小,所以这回因为卓昭粹饯别临时发生的挑婿事件就先搁置了下去,暂且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发生。   饯别宴后第三日,卓昭粹拜别长辈,带着来时的随从登船而去,任慎之、游炽等亲眷、林鹤望等同窗少不得要到码头洒泪相送。   看着船只在杭渠的浓柳密绿里隐去不见,众人寒暄数句,自也纷纷散去。   宋维仪与麻折疏本想顺便邀了林鹤望回书院,但这次林鹤望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两位贤弟请了,愚兄今日却要回家一趟,替拙荆捎回信笺,否则就有负重托了。”   “咦?腾光兄到现在还没使人送信回震城吗?”宋维仪和麻折疏闻言都微微惊讶,腾光却是林鹤望婚前加冠后取的字。   林鹤望含糊道:“也有几日不曾还家了,当时就想趁着今日送了昭粹弟,一并回去看看,因为想着也不差两日,索性自己拿回去。”   “原来如此。”宋维仪与麻折疏微笑着道,“那我等可不敢拉你了,免得叫嫂夫人埋怨。”   ——林鹤望要亲自送游灵赔礼的信笺回震城,当然没这么简单,多半是看游灵和卓昭节似与白子华关系不一般,少不得回去向白子华问个仔细……怎么说林家虽然也是仕宦人家,论声望和族中踏上仕途者的前途到底不能和游家比、更别说千里之外长安也是炙手可热的敏平侯了。   尤其林鹤望是一心一意攻读博前程的,能用得上的关系当然要好生维护打理。   宋维仪与麻折疏和他自来交好,这会自然也不拦阻,小小的调笑了一句,便一并告辞而去。   林鹤望快马加鞭,只用了半日不到,就带着小厮回到震城林府,匆匆给长辈请了安,禀明回来的原因,自去房里寻白子华,白子华自成婚以来,因为新婚燕尔,她虽然身有病弱之态,但怎么说也是个美人,又性情温驯,林鹤望与她也是颇为恩爱的,两人见面少不得温存一番,林鹤望才恋恋不舍放开手,将信笺取出,说明了经过。   白子华就惊奇道:“哎呀,游家四娘怎么会给我写信呢?”   “这是卓小娘和游小娘特意到前院当众交给我带给你的,为什么不能呢?”林鹤望一边笑着道,一边赖在她身边不肯走,摆明了要一起看,白子华心里好奇的很,也不去赶他,就这么打开,里头是不长不短的一番信,和卓昭节当时说的话大致相同,无非是游灵为上次没能到白家陪白子华赔礼,接着又有些询问和祝愿的话语,语气亲热但也不算随意。   林鹤望在心里估计着游灵与自己妻子的关系——不至于好到了无话不谈,但也算得上要好的手帕交了。   他笑着蹭了蹭白子华的鬓发,低声道:“你既然有要好的手帕交在秣陵,我是常去或者经过的,多几步路传封信也不费事,怎么不早说?如今还叫两个小娘趁着敏平侯的嫡孙饯别宴,寻到前院找了我才能带封信。”   白子华出阁之前百般的担忧,出阁之后随着与林鹤望的恩爱也渐渐开朗起来,此刻就笑着道:“我倒没想到,哎呀……真是劳她们惦记了,只是,你该不会记错了罢?这信当真是游家四娘子写的?不会是游三娘子——即我那表妹写的,只不过她不方便,才让卓小娘与游四娘转交的?”   “我记得你说过,出阁前,游三娘子是去陪过你的罢?”林鹤望奇怪的道,“为什么你猜这信不是游四娘子写的?可是笔迹不对?也许游四娘子不便书写,请了姊妹代劳?”   白子华抿嘴一笑,指了指那信笺道:“笔迹倒是游四娘的,我虽然就见过一回,但也还记得,她的字,最是工整规矩不过,顶好认的……信的内容也像是她,问题是游四娘子怎么可能给我写这么封信呢?你是不知道,游家这四娘子,最是贤德淑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说除了刺绣之外什么都不爱,我没出阁之前,秣陵城里小娘家出游相聚,打从我小时候起,一直到出阁,这游四娘到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那三次还是班老夫人强拉着她才肯出来的——出来也得带着绣活做着,你不过去认真搭话她也不理你!”   林鹤望惊讶道:“这么说来你与她关系也平平了?却不知道怎么会特意托了你带信呢?”   “我哪里知道?”白子华扬了扬信嗔道,“我也好奇的很呢,按说游家可能给我写信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卓小娘,从前才学作诗时,唱和过几次,这游四娘子一来与我关系一般,根本没必要为了这么件事写信赔礼,再说事情都过去了,二来她那性.子实在不像是写信的人,就是我的表妹游三娘也不是会写信的人呢!唉,你说是卓小娘与游四娘到前院托你带的信?那么三娘没出来吗?”   “没有。”林鹤望摇了摇头,心中却转个不停:白子华过门虽然时间不长,但林鹤望自认对这个妻子不会看错的,她根本不会说谎,再说这信是光明正大由自己亲自拿进来的,写信的也只是两个小娘……白子华也没理由说谎……   如果是这样,那游、卓两人托自己传信这件事情可是有点可疑啊……   他正琢磨着缘故,白子华与他说了两句话见他不答,就伸指推了他两把,嗔道:“你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林鹤望见她似恼了,忙收回思绪,笑着道,“方才忽然想到些功课……”   “骗人!”白子华点一点他胸膛,不满的道,“你方才一直盯着那边的斗彩美人瓠看着,可是那上头的美人勾起了你心底的什么人?还是你在外头看见了什么美人,这么大半晌看着不移目?”却是林鹤望方才思索时无意中看住了一只美人瓠。   白子华半是调笑半是含酸的说了这话,林鹤望却是眉心一跳——不禁脱口道:“既然游四娘子不太可能给你写信,那卓小娘在青草湖边初见的时候也不像是喜欢寒暄太久的人……难道她们是为了看人?”   林鹤望本来就极聪明,卓昭节之前寻的借口也算合理了,但不巧白子华这边对夫君无话不说,连闺阁里小娘的性情为人都提到了,这么两下里对照,又有白子华这无心的一句点醒——他顿时将这次所谓送信、赔礼之事的真相理了出来。   “我已娶妻,游家是知道的,所以自然不可能看我,但引子却是我,噫,之前我和宋弟、麻弟一起在青草湖边戏弄游家小六郎,与那卓小娘照过面……难道这次要被看的就是宋、麻两人里的一个?”林鹤望豁然开朗,“那卓小娘一见面就说起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话,后来又借口询问子华近况,足足说了半晌才告辞,很不像她侯爵嫡孙女的矜持与难以接近……那日那游四娘子的确几乎没开口的,看来,要看宋、麻的人,应当就是那游四娘子了?是了,那日我们去后头给班老夫人请安时,老夫人跟前的游家三夫人,正是游炽之母,游炽不是说那游四娘子是他胞妹么?”   短短片刻,林鹤望就将事情真相凑了出来,他有些兴奋也有些遗憾的一击掌——游老翰林的嫡亲孙女儿,单是家世就值得多少学子动心?   更别说那游四娘他也亲自见过了,虽然只匆匆一瞥,但观之神色沉静,年岁虽小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与白子华的娇弱迥然不同,那种小小年纪却端庄秀美的气质,合该是翰林家才能养出来……   真不知道是宋维仪,还是麻折疏?居然有了这个福气,叫班老夫人还是三夫人看中了……   林鹤望到底已经成婚,又与白子华恩爱,虽然心里瞬间有些对这两个同窗羡慕嫉妒恨,但看着白子华娇弱秀美的容颜,也将这丝遗憾丢开,嘴上敷衍着白子华的追问,心里却暗自盘算着这个消息到底要不要告诉宋维仪与麻折疏……   按说翰林家的孙女当然是不愁嫁的,那游四娘子生得好,按白子华的说话也不是会自恃门第欺凌夫家的人,相反还很贤德,这样的小娘子,就是没生在翰林家也值得争取的,更别说游四娘身后不但有个翰林致仕的祖父,还有个侯爵府的亲戚了,林鹤望自己已经成婚又与妻子恩爱,左右这等好事自家没指望,自然希望同窗好友可以入得了游家的眼的。   但林鹤望如今虽然推测出此事十有八.九自己没猜错,问题是他实在不知道游家究竟看中了谁,当时他因为不清楚游灵和白子华的关系,只道既然白子华是游家二夫人的侄女,游灵和她关系好也不奇怪,又是当着游炽的面,那游灵基本没说话,林鹤望怎么好意思常去留意她的神色与目光?   所以若是贸然告诉了两人,却不能确定是谁,到时候宋维仪与麻折疏也是尴尬——不表现,也许就错失良机,表现呢,届时失败的那一个实在有点下不了台……   可是不告诉的话,两人茫然无知,也未必不会错了姻缘……林鹤望斟酌来去,最后到底觉得先不说,毕竟游家虽然寻了借口让游灵到前院里看了人,但两三天来也没下文,谁知道游灵看得中看不中呢?万一看不中,宋维仪与麻折疏平白的高兴一场不说,也容易存下罅隙,更紧要的却是若两人不仔细将游家为游灵相人的事情说了出去,游灵被议论起来,自己可也不能好过。   他这么思忖着,心里一松,搂着白子华加倍的哄了起来,只不过打定主意,往后再不邀这两人去妓家消闲了……免得误了他们……   第六十五章 夕阳箫鼓   入秋的时候,卓昭节的琵琶已经渐渐上手,宁摇碧送的“粉团儿”不愧是连卓昭粹都希奇的东西,虽然只得一小瓶,却极为好用,卓昭节如今指上已经不再伤痕累累,之前受伤的地方痊愈后也不留痕迹,她暗赞这药好用,看着渐渐少了,实在惋惜得很。   只是她也没想到再向宁摇碧索取——一来据卓昭粹说“粉团儿”很是珍贵,二来.经过卓昭粹反复强调远离宁摇碧——鉴于事实,卓昭节觉得,听兄长的绝对不会错!!!   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练长一点的曲子了,谢盈脉的博雅斋没改字号,在秋分那日重新开张,因为她不比那方老丈在本地无人不知,年纪既轻又是女子,所以斋中除了方老丈余下的琵琶,谢盈脉做的都折了价,开张那日,卓昭节当然要去捧场,为了热闹,还发帖子拉了宋小娘、连小娘等同伴。   谢盈脉开张前买了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使女,取名大环、小环,预备开张后打下手,当时卓昭节提醒她这两个小使女连字都不认识,却是招待不了什么客人的,谢盈脉道是届时自有亲眷过来帮忙——到了开张之日,卓昭节带着同伴赶到,却惊讶的发现谢盈脉请来预备做掌柜的,自己竟也认识!   正是屈家庄的那位伍夫人!   这伍夫人,竟就是谢盈脉来此投奔的亲眷,两人是嫡亲的表姐妹,也是因为屈谈还未中举,家境贫寒,屋宇狭窄,住着屈谈、伍氏夫妇再加一个老仆已经极为不便,偏偏谢盈脉又是个青春年少的小娘,实在不好与表姐、表姐夫长久同住,这才早早设法另外谋生。   卓昭节虽然随谢盈脉学琵琶也有几日了,但她和谢盈脉所谈大抵都是琵琶,又想着谢盈脉一个青春年少的小娘子,明明有亲眷在本地,却还还独自出来谋生,恐怕是亲眷不能见容,惟恐问起来触动她伤心事,刻意不提——倒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那伍夫人见着她也十分惊讶,不过两人都非胸无城府之人,惊讶过后都掩饰了过去,卓昭节因为伍夫人所拿把柄是白子华的,如今那把柄也烧成灰烬了,自己可没什么短处落伍夫人手里,惊讶过后就若无其事了,只暗叹世事好生凑巧,那伍夫人倒也厉害,一应接待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卓昭节心想到底是表姐妹,虽然生得不相似,但这做事雷厉风行又干练有主见的样子真真是血脉相同。   由于当初的事情涉及白子华名节,即使后来卓昭节和伍夫人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也都是心照不宣,绝口不提两人从前见过。   这一日卓昭节再到博雅斋,学完一个时辰后,就向谢盈脉请教:“阿姐教的《夕阳箫鼓》我虽然都练熟了,但怎么弹都弹不出阿姐示范之声,这是什么缘故?”   “乐由心生,你技艺既练熟,那就是火候的问题了。”谢盈脉道,“此是古来名曲,你如今学琵琶未久就能练习,已经是进步不错了,一时间练不好也不奇怪,不必心急。”   卓昭节扶住琵琶,歪着头道:“既然是乐由心生,未知这火候,可有办法解决?”   “这却急不得的。”谢盈脉告诫道,“俳优之流,为存身计,学琵琶只讲究媚人,所以急于求成,也不必深思为何而弹,无非是存身二字罢了,但小娘不一样,我以为小娘学琵琶,应该是悦己,所以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主,心中有所感悟,指下自有天籁。”   卓昭节闻言一窘,心想谢阿姐到底只和自己谈多过琵琶,却不晓得自己认认真真学这琵琶哪里不是为了媚人?一是为了长辈争口气,二是为了到了长安也能有门拿得出手的技艺……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讨好旁人嘛!   若只为悦己,她才不高兴吃这样的苦头。   但谢盈脉既然对她冀望到了这样高雅的高度,卓昭节当然也不肯否认,又问了几句指法,正待告辞,外头伍夫人推门进来,先说:“下雨了,卓小娘将琵琶收入盒中再出去罢,免得受了潮。”   继而道,“我方才在回廊上仿佛听见卓小娘问乐由心生的问题?若不嫌我多嘴,拙夫从前随人学琴,倒也有过技艺娴熟却不能弹出应有之曲的时候……”   卓昭节忙问:“敢问夫人,可有良策?”   “也不算良策,不过是给小娘子做个参考。”伍夫人不卖关子,爽快的道,“当时拙夫练的是《风入松》,却始终难得神韵,后来他专门寻了一座小山,生满了松树,在里头住了一段辰光,听多了风声入松,弹出来也就自然流畅了。”   卓昭节沉吟道:“这《夕阳箫鼓》,是江南之地的夕阳西下,泛舟江上,游船筲鼓齐鸣的景象,虽然是春日之景,但目睹夕阳西下、泛舟水上,也许的确有用。”   她自家人知自家事,之所以弹不出《夕阳箫鼓》的韵味,无非是自幼没在外头过过夜,难以想象日暮时分还在水上泛舟的景象,伍夫人这话倒是提醒了她,当下有点迫不及待,匆匆谢了伍夫人,告辞而去。   回到游府,班氏听了这个要求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了:“如今已经入了秋,昼短夜长,即使就在青草湖上观赏夕阳西下,回来也太晚了,届时怕都要宵禁了,难道你在船上住一夜?”   “不过一夜,对付着也就过去了。”卓昭节既然连先前十指伤痕累累的苦头都吃下了,如今旁的为难自然更不在乎。   班氏一点她眉心:“是你吃苦不吃苦的事情吗?有哪家规矩的小娘会随便在外头过夜?何况湖上——你上回还没吓够?”   “那次的猎隼是意外,这些日子都没听见有人被抓伤,我想它恐怕是路过,早已飞走了。”卓昭节抱着她的袖子纠缠,“再说难为我被只扁毛畜生吓得一辈子不敢上湖?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班氏道:“总之你不许在外头过夜,难道就为了你学支曲子就要叫你外祖父去跟孟太守求道手令,专门让你宵禁之后回来?不可能的!”   卓昭节哀求半晌,班氏都不同意,她只得怏怏回缤蔚院。   路上看她兴致不高,明合与明吉对望一眼,明合就道:“其实女郎的目的是为了观赏夕阳西下时泛舟水上之景,这《夕阳箫鼓》本是描述泛舟江上,若是女郎不在乎江河小一点,倒有个地方,可以不必担心宵禁,也能看见……”   “咦,是什么地方?”卓昭节忙问。   “女郎忘记了吗?”明吉笑着道,“之前白家四娘子出阁前茶饭难进,白家长辈劝她到别院小住散心,三娘和女郎都陪着过去的,那别院一来在城外,二来建的地方,旁边不就有条河?”   明合点头道:“那河虽然不算宽阔,但却与杭渠勾连,四时水不枯竭,而且河上小舟也能载个三五人,女郎看完夕阳,上岸就是别院。”   被她们提醒,卓昭节也想了起来,孟氏那处别院的确傍河而建,甚至在楼上都能够透出柳烟看见粼粼的水光。   “但那别院是白家二少夫人的,之前白姐姐是她正经小姑,又是出阁前散心,借住几日也还罢了,我去虽然料想孟嫂子不会拒绝,可似乎也太大动干戈了点……”卓昭节迟疑着道。   明合与明吉这回可没什么办法了——班氏摆明了不肯让卓昭节过去过夜,她们能想出小河庄别院来提醒卓昭节已经是壮着胆子,要让班氏知道她们撺掇着卓昭节为了练支曲子就要惊动白家,不将她们这些使女重重的责罚才怪!   卓昭节回到缤蔚院后再次练习,越弹越是扫兴,索性又到端颐苑里去纠缠班氏,奈何班氏任凭她撒娇耍赖献殷勤,一哭二闹三上吊,使完了小娘子们的所有杀手锏,仍旧岿然不动,卓昭节无奈,只得悻悻作罢。   次日她又到博雅斋,见着伍夫人,就怏怏道:“我倒想用你说的法子,奈何外祖母不同意我出门,实在是遗憾。”   伍夫人笑着道:“昨儿个小娘走后我就被盈脉埋怨了,却是我出身乡野,住的庄子又在河边,觉得去看水上落日一点也不难,倒忘记游家规矩可不比我这等小门小户。”   既然她说起了屈家庄,卓昭节一时,好奇,就问道:“听说贵庄是长安贵人所置办的,未知是哪一位贵人的产业?”   “屈家庄的主家的确是长安贵人。”伍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道,“如今庄上还住着长安派来的大总管,只是究竟是谁,我却不好多言的。”   卓昭节哦了一声——她也不过随便一问,伍夫人既然不肯说,自然也不追究下去。   倒是伍夫人轻咳了一声,似有意似无意的道:“不过那位贵人的晚辈,前不久,倒是南下,如今正住在了庄子里。”   那就铁定是宁摇碧了,秣陵也不过这么大,长安贵人的行踪哪里能够瞒得住?   估计这屈家庄十有八.九就是雍城侯的产业,就算不是雍城侯,也该是纪阳长公主的。   卓昭节想到那次柳荫外打马路过的少年郎君言笑晏晏的调戏、清晰的鹰唳,不禁暗啐了一声,心道自己真是糊涂了,怎么会觉得湖上遇见的那个冷淡高傲的世子是好人呢?也不知道他装出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是为了什么……   这些她也是随便想了一下,就又专心请教起了谢盈脉。   第六十六章 申骊歌   谢盈脉因为见卓昭节练习《夕阳箫鼓》迟迟没有进步,索性另外教了一曲——但卓昭节自来受长辈娇纵,又自负天分,谢盈脉越是劝她不要心急、不必在乎区区一曲,她心中越是不服,尤其经过伍夫人一番话,更坚定的认为自己弹不好《夕阳箫鼓》,都是因为没能亲眼看一看大江日落的恢弘场景,只要看那么一回,自己一定可以做到如谢盈脉所说的指下天籁!   所以勉强学了新曲,回到家中,直奔端颐苑,决心要以誓死纠缠到底的气势解决班氏,人还没进门,就先急不可待的叫道:“外祖母,我一定要去看大江日落!”   一边说一边进门,劈头就听班氏斥道:“没点儿规矩!还不快快给苏将军见礼?”   卓昭节诧异的抬头一看,却见班氏难得穿了诰命服饰,银白的头发绾得一丝不苟,上头对珈珠翠整齐,身边随从也比平常要多了许多,竟将端颐苑里有头脸的使女仆妇都聚齐了——在她下首的次席上,一个穿着大凉武将服饰的老者正端着茶,笑意盈盈的看了下来……   “苏伯?”卓昭节看清楚了这着大凉武将服饰的老者双眸蔚蓝,眉目深邃,却正是跟着宁摇碧的那胡人老者,她听宁摇碧叫他是苏伯,此刻忍不住脱口而出。   班氏一皱眉,再次喝道:“昭节!”   卓昭节这才醒悟过来,一头雾水的正待施礼,苏伯已经笑着道:“班老夫人太客气了,卓小娘不必多礼,某家这次冒昧登门已是打扰……”   说话间卓昭节已经糊里糊涂的行了个见长辈的礼节,就听班氏含笑道:“苏将军既是朝廷命官,又是年长,合该受此一礼的,倒是老身这外孙女,平常娇宠惯了,方才却叫苏将军看笑话了。”   “哪里,小娘子活泼些才好。”苏伯笑道,“某家在长安,长公主也不爱府中娘子拘束的。”   班氏谦逊道:“老身养的这一个,哪里能与长公主跟前的娘子们相比呢?”   “长公主膝下只抚养了某家的小主人,即雍城侯世子一人,至于小娘子,却是半个也没抚养过的。”苏伯微微一笑,“祈国公府的小娘子么……依某家看可不如卓小娘。”   “苏将军委实过誉了……”班氏笑着带过了这个话题,正巧珊瑚与玳瑁一起进来,她忙道,“可都寻着了?”   卓昭节好奇的看了眼班氏这两个大使女手里捧着的书籍——她认出都是游若珩书房里藏的几本孤本,只听珊瑚欠了欠身才回道:“除了一本前朝大家手注的《水经》,余者都寻到了。”   班氏忙问:“《水经》是怎么回事?”   珊瑚为难道:“前几日三郎说有篇功课里要用到,问过阿公,带到怀杏书院里去了。”   “苏将军请看,这……”班氏露出歉意,苏伯微笑着道:“冒昧来求已经十分打扰,再说某家偌大年纪,虽然喜欢看几本书,却距离考取功名还远得紧,亏得府上小郎君早早借走了,否则往后要用岂不是某家耽搁了小郎君?”又承诺道,“某家看完之后,定然及早归还。”   班氏又和他寒暄了片刻,亲自送了几步,苏伯才告辞而去。   送走了苏伯,班氏匆匆卸了多余的钗环,又换了家常衣裙,见卓昭节忙前忙后的跟着,伸指一点她眉心,喝道:“叫你不守规矩!今儿个丢脸了罢?”   “不过是个胡人。”卓昭节就势问,“他过来做什么呢?”   “胡人?”班氏哼道,“这话趁早收了去!这苏史那可是先帝敕封的从五品下游骑将军!你休看他是胡人,此人吟诗作赋固然不及本朝的才子们,但论到了布阵行军、阳谋诡计,那可是让咱们大凉多少武将饮恨过的人物!若非他一心一意追随旧主,以从五品武将的身份甘居家仆之位,如今早已是三四品的官职加身了!”   卓昭节大吃一惊道:“旧主?怎么雍城侯如此厉害?!”怨不得她惊讶,莫听苏史那如今只是从五品,但大凉无论文官武将,一品向来作为荣衔加于致仕或无实权之人,真正手握实权的向来都是从正二品起算的,譬如时斓,他如今的职位是中书令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凉一朝非有后头之衔不能称相——中书令为中书省之长,属于正二品,这还是文官,武将以骠骑大将军为首,最高只有从一品,除掉几个虚衔授予,真正统军的却还要从正三品的镇军大将军起算。   这样算来苏史那的这个游骑将军可也不是小官了,须知道拱卫长安的御林军副帅因为责任重大,也才是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主帅却是今上兼任。   哪知卓昭节这么惊叹,却被班氏又点了一下:“谁说这苏史那的旧主是雍城侯了?”   “不是雍城侯难道是纪阳长公主吗?”卓昭节好奇的问,“按说若是纪阳长公主,这苏史那应该跟着祈国公府的人吧?”   班氏哼道:“苏史那是胡人!他的旧主当然也是胡人!你不是见过雍城侯世子的吗?那位世子远观也许看不出来,近看难道还猜不出来那位已故的雍城侯夫人定然是胡血?”   “呀!”卓昭节惊道,“那宁摇碧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没点儿规矩,世子的名讳是你可以随意称呼的吗?”班氏轻斥了一句,才继续道,“这苏史那的出身是西域诸胡里的月氏族,他的旧主即月氏族前任首领,先帝末年的时候嫁入雍城侯府,他以陪嫁下仆的身份跟到长安的,那位汉名作申骊歌的月氏族前首领去后,苏史那就跟住了如今的雍城侯世子,他虽然是胡人,又有武将之职,却喜读书,今日就是随雍城侯世子久居江南,随行书籍看完,上门来与你外祖父借几本的,你外祖父今儿偏偏不在,倒叫我特意换了衣裙出来折腾这么半晌。”   卓昭节忙替班氏捶肩揉背,笑着道:“不想这人来头这么大,我只道他是个寻常下仆来着。”   “他也就在申骊歌跟前以下仆自居,如今对雍城侯世子也许也是极有礼的。”班氏似笑非笑着道,“先帝和今上都提倡对西域诸胡以胡制胡,月氏是大族,部族足有二三十万,族中无论男女老少,上了马拿了弓那就是战士,他们主动归顺大凉,西域由此平靖,才有商贾往来络绎不绝,使我大凉兴盛繁华……所以先帝与今上对月氏族向来优待,他当年在月氏族里大名鼎鼎,却只是族中奴隶,原本先帝给他官职一来爱才,二来是欲助他脱离奴隶的身份,偏偏他就是不肯……   “到了长安后,便有些轻狂无知之辈籍此羞辱他,只是你休看他是胡人,口才端得是了得,我记得当年还随你外祖父仕于长安,就撞见了那么一次,那回惹上他的人来头可也不小,乃是如今敦远侯的叔父,老敦国公嫡弟欧华,讥诮这苏史那堂堂男儿,身负将职却甘心为一妇人之仆下,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史那打了个五光十色不说,苏史那打完了人又跑到今上跟前去哭诉,他以忠义诘问今上,又假借胡人的身份问中土的礼仪道德,今上当时被他问得颜面扫地却又发作不出来,还是苏太师在场解了围,今上后来不但下旨褒奖安慰了他,并且又将那欧华贬出长安,从此才没什么人敢罗嗦了。”   班氏微哂道,“月氏族几十万人在西域为大凉制胡,在长安的就只得申骊歌与这苏史那,如今更只他一人,除非月氏族谋反,否则哪怕他傲慢无礼,今上也会容忍他的,所以长安各家,对他都不敢招惹,惟恐闹大了不好收场,月氏族那边当年因为申骊歌的死,已经八百里加急遣使入朝过一回了,那次祈国公和雍城侯有纪阳长公主庇护才躲过一劫,此后祈国公都不敢招惹苏史那,更别说旁的人家了,所以你给我留点神,别看他是胡人又似贵人下仆,就当真拿他当下人看!”   卓昭节笑着道:“我不过有些惊讶罢了,也没怎么样他呀!”就好奇的追问道,“雍城侯夫人死时月氏族入朝?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班氏漫不经心的道,“先前月氏族之所以肯归顺大凉,就是这申骊歌一手促成的,她之所以促成,却是因为当年西域诸胡与大凉为敌,掐断了商路,诛杀我大凉子民,先帝因此派大军前往讨伐,那时候雍城侯还未封侯,仗着纪阳长公主之势谋了个将职跟着去磨砺,不想他好大喜功,带着一队人,不听主将调令贸然追击敌军,落进了月氏族的埋伏里,本来不死也是个颜面扫地的下场了,偏偏他命好,这雍城侯少年时是长安出了名的俏郎君,做了月氏族的俘虏后,一下子被当时的首领、即申骊歌瞧中了,嘿!长安那些五陵年少,论到旁的本事也许没有,这勾引小娘子那却是此道行家了,申骊歌那时候也是才继了父亲之位,不过十七八岁的异族小娘,生长边陲之地,哪里见识过长安风月场上的手段?三下五下被他迷得死去活来,不但亲自送了他归回大军,还亲自至中军表示要归顺大凉……”   班氏说到这里,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月氏数十万人就这么在雍城侯的美人计下来归,先帝大喜过望——毕竟雍城侯一来是先帝外孙,二来,那时候燕王、齐王虽然被流放,但亲生之子,先帝不忍诛之,今上的太子之位也不是很稳,纪阳长公主乃是今上胞姐,与今上自幼感情亲厚,先帝借着月氏归顺的功劳,不但给雍城侯封了如今的爵位,还让本已降袭的祈国公升衔,以为今上声势……总而言之,雍城侯实在是命好——但他那夫人却恰恰相反了,原本咱们大凉虽然没有公然拿胡人当奴婢看待,但胡人总归是不如汉人的,申骊歌初到长安,连汉话都不会说,更遑论贵妇之间的来往,雍城侯虽然因她而封爵,然而也成为了长安笑柄,都道他乃是妻贵夫荣,何况长安花柳繁盛,雍城侯不几年就又是纳妾又是买婢,还捧过几个行首……申骊歌生下如今的雍城侯世子之后没过两年就忧愤而死……”   卓昭节忍不住道:“雍城侯未免太过分了些!”   “谁说不是呢?”班氏淡笑着道,“所以那几年,长安谁家教女,不提申骊歌之事?总是要小娘明白,一时情动与长久过日子那根本就是两回事,异族女子没有种种规矩束缚,这申骊歌在月氏族中众星捧月惯了,想要什么都要得到手才满意,却不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争取到了反而是害了自己……她跟公主爱子雍城侯哪里是一条路上的人?要知道规矩这种东西虽然能够束缚人,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庇护呢?”   卓昭节总觉得她这话里也在说自己不该盯紧了《夕阳箫鼓》纠缠,就装作没听懂,拉着班氏的袖子好奇的问:“后来月氏族不是来使了吗?”   “那有什么用?”班氏哼道,“毕竟申骊歌死都死了……唯一争取来的好处也不过是雍城侯此后不许续弦,免得旁的子嗣危及到如今这位世子的地位,但仿佛因为月氏族此举,据说这位世子向来也不怎么讨雍城侯的喜欢,惟有纪阳长公主怜惜他自幼没了母亲,亲自抚养膝下所以格外娇宠些罢了……你若是这申骊歌,你难道觉得这样的结局是好吗?”   “……”   班氏摸了摸她的头,语重心长道:“所以婚姻之事,究竟还是要长辈做主的可靠,你到了长安,帝都繁华地,交游之际难免遇见出色的小郎君,切记不可因一时心动铸出大错来!知道么?”   我就知道你忽然这么详细的说起雍城侯府的典故决计不是要介绍那苏史那!   卓昭节心中哀号一声,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世道,白子华擅自给根本就对她无意的有妇之夫写信,因为是临近婚期才吐露,白家长辈只怕更刺激了她,半个字都不敢说……如今自己压根就没起什么心思,因为一个江扶风的觊觎,班氏隔两天不旁敲侧击提一回“婚姻大事父母作主”就仿佛自己随时会被人勾引跑了去败坏门风……真正天理何在!!!   第六十七章 同船   苏史那果然说话算话,不过半个多月就亲自将借走的书籍都送了回来,这一回赶上了游若珩在家中,自然就由游若珩来接待,等苏史那走了,游若珩就感慨道:“不想一个胡人也能如此渊博。”   这日卓昭节恰好在班氏跟前献殷勤,就好奇的问:“怎么个渊博法?竟能叫外祖父都这么一叹。”   游若珩看她一眼,道:“你读的大抵是闲书,与你说了也不懂。”   卓昭节顿时一个气闷,就拉班氏的袖子:“外祖母!”   班氏瞪了眼游若珩,道:“别理这书呆子!”   游若珩被老妻当着晚辈、使女的面斥为书呆,也不恼,只道:“从前你那《夕阳箫鼓》不是说练不好都怨没见过大江落日?”   “咦?”卓昭节顿时转嗔为喜,眼睛一亮。   果然游若珩道:“我方才与苏史那说起《水经》,他根据前人手注,怀疑明月湖中之枫潭并非与明月湖相通,却是地底之泉形成,我却认为枫潭既在明月湖中孤岛之上,又随明月湖枯涨而动,多半是与明月湖相连的,只是他坚持己见,彼此争执不下,所以决定趁他还能在江南略留些时日,一起去枫潭探个究竟,此去走水路,来回总也要数日,苏史那年长,无需避讳,你大可以同行。”   卓昭节闻言,二话不说欢呼着抱住他手臂道:“我就晓得外祖父最疼我了!与苏史那相约也不忘记我!”   她当然知道明月湖——这是江南最著名的大湖了,为五郡共有,波涛浩淼,风景优美,号称湖如明月、岛似珍珠,据前人撰的地理志称湖中大小岛屿足有一百单八座,自古以来江南不知道出了多少诗歌篇章赞扬它,但枫潭么……班氏没读过《水经》,皱眉问:“什么枫潭?来回要数日,带着她合适么?”   卓昭节听了忙更拉紧了游若珩的袖子,生怕他听了班氏的话要反悔。   “这枫潭是明月湖中一座孤岛上的一口潭水,因潭边有株古香枫树,故此得名。”游若珩为人木讷,但讲起书中记载就滔滔不绝道,“从潭之一字可知并非地泉,但苏史那的推测也有些道理,如当真和前人手注一样,那么枫潭该改做枫泉才对……水位……相通……明月湖……若为地泉,那么……实地去看……潭……泉……”   游若珩引经据典的足足解释了小半个时辰,班氏耐着性.子听完,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就是这个枫潭究竟是潭还是泉,你与苏史那起了争执,预备一起实地去看一看……左右地方也就在明月湖,慢慢的走也不过几日光景,正好带上昭节让她去看那什么水上落日练曲,也不知道谁给她出的这个主意!难为从前司马相如弹《凤求凰》打动了卓文君,还是见过凤和凰吗?”   说到这里,见游若珩又有开始解释“乐由心生”的意思,班氏头疼道,“不说这个了,左右苏史那年长,你带她去就带上罢,但上回苏史那不是没借到《水经》么?”   “正因为没见到,他这回来还书,我说过几日等炽郎回来,带回《水经》,便使人给他送去,他就谈起读过另一本前人注作,提到了枫潭。”游若珩一脸感慨道,“时锦章和崔子和一个热忠宦海,一个喜教弟子,我却独爱山水,偏偏多年来无有知己倾诉,难得遇见同好,居然还是个月氏人!不过月氏早已归顺我大凉,如今也是大凉子民了。”   班氏啐道:“我倒是难得听你如此的多话!”   卓昭节心急火燎的问:“外祖母,这回是随外祖父出去,你该准了罢?”   “准了准了。”班氏抬手一捏她面颊,喝道,“莫非我就喜欢故意为难你吗?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最有良心了!”卓昭节就势抱着她撒娇道,“我晓得外祖父若不是惦记着我,怎么会一与苏史那有约,就赶紧告诉我呢?外祖母也是心疼我,之前才不叫我轻易出门!”   班氏哼道:“如今遂了你心愿了,你当然什么都拣好听的说了。”   “说与外祖父外祖母听怎么能不是好听的呢?难为我还要特意气二老不成?”卓昭节这会笑靥如花,甜言蜜语随手拈来,殷勤得不得了……   因为苏史那说离开长安已久,宁摇碧随时可能被长公主召回,所以若要去实地验证,须得趁早,游若珩本来就没什么事,就和他约在了两日后。   这两日光景,卓昭节过得当真是度日如年,连到了谢盈脉那里请教都有点心不在焉了,谢盈脉笑着打趣:“小娘难道不喜欢琵琶了?却叫我好不伤心。”   “我哪里是不喜欢?”卓昭节得意洋洋道,“只是先前练不好的那首《夕阳箫鼓》,过几日怕就可以大成啦!”   谢盈脉问起,卓昭节说明经过,又趁势提了告假,谢盈脉自然不会拒绝,抿嘴笑道:“明月湖上观落日,的确有助于领悟曲中神韵,只是天籁之曲到底是苦练而出的,小娘不可懈怠。”   “阿姐放心罢!我上心着呢!”卓昭节自信满满的道。   到了日子,卓昭节带着明合、明吉,收拾几日里更换的衣裙等物带上,又抱了琵琶,登车到得码头,却见码头上最显眼的地方停着一艘怪眼熟的大船,雕梁画栋气势恢弘,连洗甲板的船家都仿佛透着一股子傲气,她正纳闷,先行下车的游若珩已经和从船上迎下来的苏史那招呼上了,只听游若珩道:“苏将军说要备船,怎么连长公主的座船开了来?实在是……”   游若珩话还没说完,苏史那已经笑眯眯的打断道:“老翰林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一来长公主并非在意这些小节之人,二来,某家却要向老翰林赔个不是——昨日小主人知道某家欲与老翰林去考证那枫潭,亦起了好奇之心,某家想,小主人年少,能够见识一番也是好的,所以就答应了下来,因已夜深,不及与老翰林商议,还望老翰林莫怪!”   听说宁摇碧也来了,游若珩顿时一皱眉,为难的看了眼身后的卓昭节——卓昭节顿时陷入了两难,她委实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不说《夕阳箫鼓》了,单是这样夜泊在外的新奇遭遇,就足以吸引只在秣陵城中出没的小娘子,问题是宁摇碧……   苏史那看了眼卓昭节,笑着道:“原来卓小娘也跟着老翰林来了?也是,虽然只是一个枫潭,但少年人多增长些见识总是好事,只不过此道于科举无益,的确贵府郎君们是不必特意为此耽搁功课的。”   游若珩迟疑着道:“既然世子也在,恐怕她就不便去了罢?”   “有什么不便的?”苏史那不在意的道,“楼船宽敞,上下足足三层,若非去的是明月湖,等闲水域都不能浮起,还怕小娘没个合适的住的地方吗?”   因着宁摇碧的身份,游若珩也不好说出少年男女同船而行的嫌疑,加上卓昭节一直在旁不吭声,显然是想去的,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头,带着卓昭节一起上了船。   到了船上,从近处看,这艘楼船不愧是纪阳长公主所有,甲板之上为二层,虽然没有比杭渠里寻常楼船多出一层,却更为高大,又作了豪门大户屋宇的样式,飞檐悬铃,朱梁雕蟠,若不看甲板以下,望之就仿佛是一座华厦。   既然宁摇碧在船上,游若珩与卓昭节少不得要去拜见他这主人,苏史那引他们进舱,却见这舱中锦毡铺地,鲛帘垂舷,顶上镶着星辰般的夜明珠以充当灯火——内中陈设却是仿照了宫殿的样式,进去迎面就是三层丹墀,上设玉椅,如今这本该是纪阳长公主的位置上便端坐着美衣绣服、装束华贵的宁摇碧,他今日表现得很是谦逊,不待游若珩弯腰就令苏史那扶住,当然,没人搀扶的卓昭节还是乖乖的行完了礼,垂手侍立到游若珩身后。   两边寒暄了数句,问清了游家上船的人都安置好了,宁摇碧就吩咐开船——杭渠当然是与明月湖相通的。   船开之后,苏史那叫了一名胡姬引卓昭节去楼上挑选舱房,自己则请了游若珩到自己舱里去继续谈《水经》,这中间宁摇碧对他的一番代为安排神色自若,显然是早就习惯了。   卓昭节跟着胡姬到了二楼,那胡姬打开几扇门让她自己挑选,卓昭节见陈设仿佛,都是宽敞华美的舱房,就随便选了一间,那胡姬就抿嘴笑道:“卓娘子这会就又不认识莎曼娜了吗?”   “你是莎曼娜?”卓昭节很有点尴尬——在她眼里,胡姬,尤其是年岁仿佛的胡姬实在是长得没什么区别。   那胡姬笑着道:“正是为娘子送过药的莎曼娜,方才伺候小主人吃葡萄的是伊丝丽。”   她自提恩惠,卓昭节免不了要谢她一谢,莎曼娜就笑着道:“娘子不必这样的客气。”顿了顿又抿嘴笑道,“那药是很好用的,可惜咱们就带了一瓶南下,不过,也不一定呢。”   说着掩嘴一笑,施施然的告退下去。   卓昭节觉得她话里有话,但到底不算熟悉,也没叫住她追问,只按下心思,吩咐明合、明吟将带来的行囊归置起来。   到了午饭时,又是莎曼娜送了饭来,解释说因为游若珩与苏史那谈得兴起,只叫人将饭菜送到舱内,剩下宁摇碧与卓昭节,就也只在自己舱里用了。   卓昭节倒是无所谓这些,等她走后,明合开了食盒笑着道:“不知伺候世子的厨子手艺如何。”   她们伺候着卓昭节用完,卓昭节道:“甚好。”也不过甚好,并没有精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毕竟游家不及侯府豪奢,也算得上锦衣玉食了,何况如今不过是行程里的一顿午饭。   用过了饭,卓昭节因为在舱里也待了大半日了,就想出去走动走动,便问明合、明吟:“船到什么地方了?”   “婢子也是头次离开秣陵,哪里晓得呢?”明合笑着到舷窗边揭帘看了看外面,道,“婢子想着应该还在杭渠里。”   “咱们去甲板上看看罢。”卓昭节放下茶碗道。   第六十八章 樗蒲盘上无昼夜(上)   两个使女伺候着卓昭节换了一身家常衣裙,掩了舱门,才到楼下,就见宁摇碧正带着伊丝丽和两名昆仑奴从舷窗外经过,其中一名昆仑奴捧着长弓,另一名昆仑奴背着箭袋,伊丝丽则是端着金盘,盘中盛着洗净新鲜的时果,粗粗一看是葡萄、藕、梨等物。   卓昭节心想看这模样宁摇碧似在狩猎,只是船上他能猎什么?   这样想着,慢慢出了舱门,恰好看见宁摇碧在船边站住,伸出手来,两名昆仑奴飞快的递上了弓箭,他随手一转,竖起弓,搭上箭,对着岸边一处柳中就是一箭!   卓昭节一惊,还道他是拿行人做靶子,不想却远远听得一声雀鸟哀叫,随即一个小小的身影带着箭支落入杭渠,一阵水浪翻过,不复痕迹。   就听宁摇碧叹了口气,似乎对于不能拿到猎物感到很是遗憾。   他从伊丝丽托着的金盘里取了一片藕吃着,晃眼看见卓昭节,就笑着招手道:“卓小娘,可也要试试手?”   “我不会箭技。”卓昭节摇了摇头,就见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雪白的丝帕,几下擦了手,随便丢给伊丝丽,笑着道:“简单得很,可要本世子教你?”说着再次出手,又射落了一只雀鸟。   卓昭节心想这些雀鸟也太可怜了些,好端端的遇见了这么个主儿,就道:“这些雀鸟打了也拿不到,又何必还要射杀它们?”   “取乐罢了。”宁摇碧不在意的道,“这船上能解乏的事情实在不多。”   “既然如此,世子怎么还要来呢?”卓昭节忍不住问。   这话问得宁摇碧脸色顿时阴了阴,片刻才叹了口气:“只因不出来更无趣。”   “世子为何不回长安呢?”卓昭节心道雍城侯即使因为月氏族不许他续弦,从而迁怒宁摇碧,但独子究竟是独子,这都大半年了,难为雍城侯还一直气着他吗?帝都长安长大的尊贵世子受不住江南的温婉,更习惯于自小长大熟悉的繁华地并不奇怪,可宁摇碧既然这么不喜欢秣陵了,为什么还不回长安?   宁摇碧闻言,露出玩味之色,忽然走到她身边,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她,卓昭节一怔,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只是她想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宁摇碧逾矩,就微蹙了下眉,略退半步,沉声道:“世子这是何意?”   “本世子在想,本世子仿佛也没得罪过你罢?怎么你很盼望本世子离开吗?”宁摇碧认真的问,“可是卓八走之前同你说了什么话?”   卓昭节抿嘴道:“是我冒犯了——不过世子也想多了。”   “既然知道冒犯那就赔罪罢。”宁摇碧立刻宣布,“咱们去下几局棋解闷,记住你只能输!”   “……”卓昭节面无表情道,“我不会下棋!”   “那就投壶,你只能输!”   “我也不会投壶!”   “樗蒲,你只能输!射钩,你只能输!斗草,你只能输!”宁摇碧斜眼看她,“内中总有你会的罢?”   “不会!”卓昭节干脆的道,“你说的我一概都不会!”   宁摇碧问左右:“你们可见过如此不学无术的小娘?”两个昆仑奴都笑了起来。   卓昭节面红耳赤,恼怒的大声道:“反正只要我只能输的,我统统不会!”   “……”宁摇碧试探道,“那你只能赢的呢?”   卓昭节立刻道:“那我都会!不会的也可以学!”   “你想得美!”宁摇碧翻脸好比翻书,冷笑道,“下棋下棋!输赢各看本事!”   卓昭节啐道:“不下!”她棋艺一般得很。   “投壶!输赢各看本事!”   “不去!”卓昭节望天望甲板望杭渠……方才棋艺还能赌宁摇碧也一般呢,可见着了他射杀鸟雀的箭法,那准头怎么也比自己来得好。   “樗蒲!输赢各看本事!”   “……先玩一局看看!”卓昭节沉思片刻,才勉强道。   樗蒲是古时流传下来的搏戏,以黑白色的五木为骰子,可组六彩,按照所掷出来的彩数,于棋盘上移动棋子,彼此追逐,若是遇见,便吃掉对手棋子,先至尽头者为胜,其中掷出五黑为最高彩,即“卢”,四黑一白则是“雉”,次于“卢”,往下就是“枭”或“犊”这两种杂彩了,还有一种叫做“塞”——特别点的规则是掷出贵彩则可以连掷,或者打马冲关,杂彩则不能。【注】   卓昭节有两年是很喜欢玩这个的,如今又想宁摇碧既然将樗蒲放到后面才说,估计他把握也不很大,这才应允下来——她虽然也觉得船上无趣,但也不想参加个不拿手的把戏净输给旁人去开心的。   两人当下带人回了舱,命人拿了樗蒲来,猜拳是卓昭节胜出,得了先掷的机会,她心中默念“卢”字,放手一掷,就见五木散落下来,四黑一白,虽然不是“卢”,但“雉”也不差了,不觉面上笑靥一动,移了棋子。   因为“雉”也是贵彩,可以连掷,卓昭节再掷,这次却只掷出了“枭”,只得遗憾的停手。   轮到宁摇碧,他笑吟吟的接过五木,看也不看随手一掷,顿时案上一片漆黑,赫然是个“卢”!   卓昭节顿时瞪大了眼睛!   宁摇碧再掷,竟又是个“雉”,他接着连掷了三把贵彩,有颗棋子都恨不得要走到头了,才失手掷了个“塞”——五木才回到卓昭节手里,卓昭节原本的笑容已经全部收了起来,这回她凝神了片刻才出手,惜乎也只是个“犊”,只得郁闷的推出五木。   好在这次宁摇碧也只掷了个“枭”,一样是杂彩,倒是卓昭节接下来连掷了几把贵彩,将宁摇碧那堪堪可以达到终点的棋子恰好打了回去,不禁喜笑言开——只是她还没高兴多久,宁摇碧又连掷贵彩,同样将她的棋子送回家,两人这么你来我往,卓昭节早就将自己说的先玩一局忘记到了九霄云外,心神都放在了樗蒲盘上,宁摇碧更是脱了外袍卷起袖子,使女奴婢围看助威,呼卢之声不断。   一直到天色渐暗,船舱里就要点起灯火来,还是明合醒悟,推着卓昭节道:“女郎不是要观水上落日以悟《夕阳箫鼓》吗?这会仿佛已经黄昏了吧?”   卓昭节哎哟了一声,她这会身到中局,正是一片大好局势,哪里舍得放手?只是到底还惦记着观水上落日,当下就和宁摇碧商议:“这局暂停,待我观了落日继续罢?”   宁摇碧点头道:“你去罢,那落日有什么好看的?”   “拿罩子来罩了!”卓昭节却不放心他,吩咐明吉,“你在这里替我看着。”   “咦,莫非我还能动子?”宁摇碧不满道,“本世子是那等不守规矩的人吗?”   卓昭节因为这一下午樗蒲玩下来,和他倒是亲近了不少,此刻就认真点了点头:“我觉得还是不要太相信世子的好!”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宁摇碧索性也起了身,大方道,“那本世子并伊丝丽、这两个昆仑奴与你一起去甲板上看落日罢,你也不要特别留人在这里了。”   卓昭节觉得这样也好,当下一群人又拥到了甲板上——时辰正好,西面,一轮金乌敛了炽热耀眼,正沉沉落入天际,夕阳下,宽阔的杭渠、岸上才开始凋零的柳枝,都镀上一层明媚璀璨的金辉……   宁摇碧四下里一望,指点道:“你既然要感悟《夕阳箫鼓》,其实不该乘大船,尤其是甲板高于水面许多的楼船,应该用小舟才对,如今就要到舷边席坐,尽量近水,将这满船之人当作不存才好。”   若是换了昨日卓昭节还能完完全全沉浸在琢磨乐曲和水上落日的意境关联里,现在她却一半心思都系在了樗蒲局上,又听宁摇碧说楼船观落日与小舟不同,瞬间为自己寻到了一个好的理由——嗯,船选错了,即使自己静下心来观赏,效果也不好的……   既然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看着日头落尽,卓昭节觉得很有理由不去练琵琶了,自是回舱让人掌了灯,聚精会神的继续起来,只是仿佛她中间走开后手气也转差了,居然一把贵彩也未掷出,生生看着宁摇碧取胜。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偏这局完后,苏史那使人过来通知要用饭了,两人只能意犹未尽的罢了手。   【注】樗蒲:简单来说,就是古代飞行棋,贵彩么,就是掷出5、6(某些规则只能6),可以继续掷。不过我看《割月如绛》还是某文时,仿佛与百科的解释不大一样,反正……我是没看懂啦,那个描写当然也仔细不了了,伊的棋盘看得我头晕。   至于六彩为什么只有五种彩名,因为……度度就只搜出那么五种,第六种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第六十九章 樗蒲盘上无昼夜(下)   次日一早,卓昭节下了楼,用毕早饭,游若珩与苏史那照例谈山论水,宁摇碧则命人在甲板上设了锦毡绣榻,周围摆了小屏挡风,点上熏香——最重要的是,摆好樗蒲之具,对卓昭节解释道:“如今虽然入秋了,但江南无深寒,你又要看落日,本世子觉得,不如索性在此对局,两不耽误。”   这番话说得卓昭节眼睛一亮,赞道:“世子果然聪慧!”   “小事罢了,来来来快猜拳!”宁摇碧挽着袖子吆喝起来。   两人这一番厮杀互有输赢,到了午饭时,因为游若珩与苏史那没有到船上的正堂一起用,索性让人把饭菜端到樗蒲盘边各自草草用了,中间宁摇碧见明合、明吉并伊丝丽观战之际也是蠢蠢欲动,就吩咐道:“你们若是也想玩,也去取一副设在旁边,别耽搁了伺候茶水就好。”   “谢小主人!”明合与明吉一喜,伊丝丽已经迫不及待的笑着应了。   于是……甲板上两副樗蒲盘,当真是无昼无夜,直到这一日,楼船进入明月湖了,游若珩与苏史那因此停了谈论,到甲板上来观望方才发现,游若珩见着自己平常好歹人前还能有个斯文贞静模样的外孙女,如今却俨然一派赌徒风范,那挽着袖子脆声呼卢、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到了连自己走近都毫无察觉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刚开始玩,面皮一抽又一紧,气恼的喝道:“昭节!”   卓昭节正专心摇着五木,猝然被这么一喝,吓得手一松,五木落案,她没先去看喝声来源,反倒先留意了下竟是个“卢”,面上顿时露出喜色,这才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见是游若珩,顿时一个激灵,乖乖的站了起来,垂手道:“外祖父!”   游若珩严厉的瞪了她一眼,欲要呵斥,见旁边的雍城侯世子也是面有讪讪之色,想着到底和卓昭节玩樗蒲的是宁摇碧,若是当众责骂卓昭节,少不得也将宁摇碧带了进去,只得恨恨一甩袖子,叱道:“你给我回舱去!”   苏史那拈着须上来劝说道:“贤兄暂请歇怒,船上无趣,莫要说卓小娘生长江南了,即使某家和小主人这些惯住北地的人,因为南下已有些时日,看惯了杭渠沿岸的烟水,这回出来,若无贤兄相谈山水志趣,某家也自觉得无事可做的,少年人一时贪玩,未觉长辈过来,因此失礼,不过是小儿女之情,一笑了之罢了,贤兄向来宽厚,何必为此动了气呢?”   听苏史那的话却是将自己生气的缘由直接归到了卓昭节没有及时给自己请安上去,游若珩因为这几日与他关系日渐交好,甚至到了称兄到底的地步,当下也不隐瞒,叹了口气道:“苏贤弟,我也非那等迂腐固执之人,但这孩子如今年岁渐长,不两年就要回长安父母身边,却文不成武不就,将来却何面目同她父母长辈交代?先前她学的琵琶倒是用了几个月的心,若非如此这回我也不带她出来,可现在你看,不过一副樗蒲,便将她引得把那琵琶丢到了一旁!如此心性,即使是女郎,将来也未免会贻笑大方啊!”   “贤兄这是一片苦心。”苏史那叹了口气,道,“却是某家小主人误了卓小娘了。”   这时候明合、伊丝丽那边也是满面通红的停了局,胡姬伺候着宁摇碧起了身——无论游若珩还是苏史那当然都不敢公然教训他,只是宁摇碧自己也觉得面上无光,索性学一脸委屈的卓昭节,目不斜视的也回舱里去了。   游若珩当然不敢让宁摇碧来全担了责任:“哪里,是我家这小娘太过贪玩,心性不定……”   虽然有苏史那宽慰说情,游若珩也没好意思在旁人船上对外孙女动家法,但到底不肯不罚卓昭节,明面上被苏史那劝说着没有多追究,私下里却让明合传话,要卓昭节从即日起不许出舱门一步,一直禁足到枫岛上为止!   这时候船才进明月湖,到那枫岛还须两日,卓昭节勉强还能忍受,但她很清楚重点不在这两日的禁足上——重点在回了游家之后,游若珩定然要将事情告诉班氏——天!卓昭节懊恼的趴在榻上,奄奄一息的道:“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留个人在苏史那舱外看着点儿外祖父呢?”   明合苦笑着道:“女郎越发的学坏了,在阿公跟前万万不能这么说,必得说往后再也不赌了才成!”卓昭节都猜出了这次回家没好事,她们两个使女的下场那就更惨了,而且因为宁摇碧的“好心”,主仆各设一局热火朝天的摇木呼卢的场景可是被游若珩亲眼目睹的,如今游若珩还没发作无非是顾忌着一来这是长公主的座船,二来卓昭节这回出来就带了她们两个伺候……   卓昭节幽幽的叹了口气:“这些话你们早不说,如今我却还惦记着那半副樗蒲,唉……”她这样沉迷不起,其实也不能说她一人心性差,毕竟樗蒲继六搏戏以来,久盛不衰,可谓是上至帝王,下至贩夫走卒,都有沉迷此道者,所谓“或有围棊樗蒱而废政务者矣,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矣”,是历代史书都记载过樗蒲之风的盛行的。就连本朝文宗,即先帝景宗之父就好此道,甚至还曾为此提拔过数名擅长樗蒲的臣子,后来为其时侍中跪宫乃止——即使文宗、景宗都是美谥,生前都算一代明君了,但即使今上,据说闲来也喜与皇后玩上几把的。   帝王都禁不住樗蒲的诱惑,何况卓昭节如今年少,正是贪玩的时候,从前没上瘾,无非是与她玩的只一个游灿,又在陆地上的游府,除了樗蒲还有旁的可玩的东西,兼之那时候早晚要请安,班氏又爱把她拘在跟前,偶尔玩几把也定不了心,哪里像船上这样,游若珩自己都忙着与苏史那谈山论水,根本不用她去请安,船上又没旁的可玩的,全身心的投入樗蒲里,还能不沉迷吗?   到底学坏容易学好难,心思一散,卓昭节如今虽然畏惧着回去后的下场,却还对樗蒲有些念念不忘……   “婢子求求女郎千万莫要再惦记了,若再惦记婢子们简直活不下去了!”明合与明吉却没她这么轻松了,她们可不是被捧在手心里、犯了再大的过错至多挨顿家法的卓昭节,本朝律令,奴婢通财货,主人殴杀奴婢不过处上一笔不轻不重的罚金,以游家的门第,只需说个失手、或者随便栽个赃即可过去,罚金都不要出,如果班氏认为是她们没看好自己的外孙女,指不定就给了她们条死路来教训卓昭节呢?   以她们对班氏的了解,那个疼爱儿孙的老夫人,若是觉得贴身使女被打死能够换得卓昭节洗心革面,那是毫不犹豫的事情!   因此听了卓昭节这么说,吓得立刻丢了手里的事情,双双跪下来道。   卓昭节看两个使女面色惶恐,晓得她们担心回去之后被重罚,有心安慰,奈何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也说不出什么承诺的话来,苦笑着道:“我晓得了,也不过在你们跟前说一说。”   又道,“今儿你们也累了,都去好生睡一晚罢,不必留人守夜了。”   明合与明吉本来是轮流在内室的脚踏上值夜的,但今日被游若珩撞破赌博,吓得不轻,见卓昭节体贴,两人也实在心神疲惫,就不推辞,谢了她,一起退下。   卓昭节让她们走了,自己取了琵琶拨了几下,有心这时候练习,然而才弹几下又想起来如今正夜深人静,可别扰了旁人,又悻悻放下。   她这个年纪本来就正好动,这几日沉迷樗蒲,骤然被游若珩打断,即使心下惴惴,却越发的睡不着,勉强躺下之后就翻来覆去的发愁。   愁着愁着,忽然窗棂就被扣响了!   起初,卓昭节以为是风声,然而那声音有节奏的响了片刻,她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这一刻,从前在游若珩书房里读过的众多杂书瞬间涌上心头!   小偷?巨盗?水贼?卓昭节心念一转,将这三种皆排除在外——她如今,是在船上,虽然因为入夜,怕触了礁石或搁浅没有继续航行,但也下了锚,停在湖上,如今四面都是水,即使是水贼潜入进来,不去翻找值钱之物,怎么还要主动曝露行迹?   窗棂外,敲打声还在继续,卓昭节额上渐渐渗出汗水……   她忽然想起偶然读过的一本杂书上……有关江湖人的记载……有一种贼子,便是同为盗匪也有对他们厌恶唾弃的……   采.花.贼。   卓昭节手心冰凉一片,她本能的想要呼救,然而看着自己身上仅着的亵衣——如今已是深秋,卓昭节此番出门又在旁人家船上,衣裙虽然不至于用到了礼服,但也是极繁琐的,偏偏这几年江南时兴的款式,无论穿脱都要许久……那扣窗声已经越发急噪不耐烦起来……若有迟延,万一窗外之人下一刻就破窗而入……卓昭节如今无比的痛恨这舱房是如此的宽敞、陈设如此豪奢……以她的速度若想逃出这内室,没有片刻光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时候即使唤来救兵,如果窗外的贼子已经闯进来看见自己这个样子,那……   急切之间,她忽然灵光一闪!   卓昭节壮着胆子,心跳如鼓,她披着长发无声无息的下了榻,以最快的速度,将帐中一只梅花小几上的东西扫到了地上——这舱房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虽然她因为紧张,动作不够轻巧,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捏紧了梅花小几,指节因用力而显出青白之色,卓昭节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这一刻,扣窗声还在,她松开一只手,轻轻拨开了插起窗暗销,感受到外头之人正要进来,卓昭节猛然挥出小几,狠狠的砸了过去!   第七十章 世子是好人   正要进来的人显然极为的惊愕——根本连反手的念头都没升起,就被梅花小几砸了个正着!   这梅花小几是在帐子里的脚踏上用来放摆瓶、香炉等物的,不过长宽高都不过一尺有余,但长公主船上的东西当然不会有俗物,这小几乃是实打实的紫檀木所制,因为取了古朴的造型,毫无花俏——也就是说,与镂空的小几完全不同,这只梅花小几,从几面到几脚都是实打实的檀木,檀木本就沉重到了入水难浮的地步,这么只小几至少也有十数斤,再加上卓昭节使出全身力气的突如其来的一砸——   “怎么是你?!”卓昭节用力掩住嘴,震惊的借着内室蒙了厚纱的宫灯,才看清这人面目,就见宁摇碧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掉了下去!   ……他应该伤得不轻。   因为卓昭节惊慌之下揭了宫灯的罩子举手护着灯火往下照去,却见船舷边不见宁摇碧的踪迹。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明显区别于湖浪的“扑通”一声!   卓昭节瞬间觉得眼前一黑……   宁摇碧是世子,身份尊贵也许武艺也还凑合……那一几砸得是他胸前,按说不该就这么死了……问题是,他是北地来的——北卒骁勇却多惧水,至于擅长凫水……   只看宁摇碧身边如云侍从也该晓得,想让他落水,真心不容易,既然不会落水,那宁摇碧这等娇生惯养的纨绔,总不至于特意去学凫水罢?   受了伤、不会水……卓昭节顾不得多想,直接穿着亵衣,踩着旁边的翘头云案爬上窗棂,跟着纵身跳了下去……   秋夜的明月湖水甚凉,卓昭节借着从楼船二层跃下之势潜入水中,顿时一个哆嗦!   庆幸自己这几日还算方便的想法只是瞬间掠过脑海——卓昭节到了这个时候才有点隐约的后悔,她虽然对自己自幼跟着游若珩、游煊垂钓嬉戏水边时练出来的水性很有自信,但夜间下水还是头一次,又是秋夜……明月湖此刻正值枯水季,没有太大的风浪,她自己的安危料想无妨,但宁摇碧……   卓昭节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在最短时间内寻到宁摇碧并将他救起……哪怕惊动全船也必须叫人了,虽然是宁摇碧悄悄爬到她窗外才引起的误会,但宁摇碧一旦出事,随便是长公主还是雍城侯,决计不会理睬这区区小节的,到这个时候她才醒悟过来——这是楼船。   一口气用尽,仍旧无宁摇碧的踪迹,卓昭节带着惶恐到极点的心情上浮换气,她告诉自己如今不是想怎么回船的时候,假如宁摇碧当真因此溺毙明月湖……自己也一起死在这湖里似乎比较好收场……   吸一口气,她再次扎入水中。   足足换了七、八次气,秋夜的凉风吹得卓昭节已是瑟瑟发抖,她感觉自己四肢百骸中空荡荡的,虚弱感如潮,一阵阵涌上心头,偏偏这时候,右腿传来一阵痉挛!   这真正是雪上加霜,卓昭节大惊之下,以她在青草湖里泡大的水性,竟也连喝了几口湖水,情况越发不好!   卓昭节心中叹息,正待呼救——眼角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一点幽光。   是宁摇碧腰带上的夜明珠。   她精神为之一振,不顾右腿痉挛,迅速游了过去。   宁摇碧被她提出水面时居然还很清醒,他吐了一口水,反手扣住卓昭节的肩,简短道:“到船头,设法把缆绳弄下来上去。”居然无意惊动船上诸人。   卓昭节如今力气用得也差不多了,无暇与他赔礼,点了点头,低声道:“世子不会水的话,还请放松些。”   “嗯。”宁摇碧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卓昭节不敢多想,拉着他游到船头——楼船的甲板比水面足足高了一丈,黑夜里,借着秋夜的熹微星月之光,仅仅只能看出缆绳堆积的轮廓。   宁摇碧用手捂住嘴,沉闷的咳嗽了两声,忽然伸手向卓昭节头上、颈上摸去,卓昭节吓了一跳,一把将他按进水底,想想不对,又把他拉了出来,随即压低嗓子低叫道:“世子?”   “你没带钗环?”宁摇碧被拉出水面,足足过了数息,才简单的问道,他虽然没说之前的事,但语气冷的出奇。   “……没带。”卓昭节讪讪的道,下意识的拢了把披散水面的长发,夜色下,明月湖的湖面一片黝黑,她周身俨然盛开着一朵色泽比黑暗更为浓郁的曼荼罗,宁摇碧的手从她散在水面的发丝里掠过,嘿了一声,却是花了点功夫,才将腰带上嵌的夜明珠取下,屈指一弹,甲板上的缆绳顿时扑扑落下。   宁摇碧似喘息了一下,才道:“去船另一边,看看缆绳够不够。”   卓昭节心中默念上苍,万幸游到另一边,缆绳已经垂到了水中,却是足够了的。   只是卓昭节上去试了试,却觉得手臂一阵酸软——她水性好归好,臂力到底也不过是个娇养的小娘,在湖里寻了这许久宁摇碧,力气早就用得差不多了,如今缆绳垂在跟前,却实在无力爬上去,只得为难的同宁摇碧商量:“咱们叫人罢?”   宁摇碧似无声的笑了一下,才讥诮的道:“你身上有衣服么?”   卓昭节顿时噎住,顿了顿方道:“但上不去。”   “让我缓一缓。”宁摇碧低声道,“我拉你上去。”话是这么说,他的情况显然很不好,否则不至于连“本世子”都没心情说了……   卓昭节心中矛盾无比,既担心拖延下去出大事,又怀着侥幸想着就这么无人知晓的回船最好不过……   秋风漫不经心的吹过,卓昭节露出水面的肩头冻得微微一缩,连心神也有点恍惚了。   忽然宁摇碧拉住缆绳,轻声吩咐:“放手。”   卓昭节忙放开了他,就见宁摇碧将缆绳在腰间围了几圈,抵住船,握紧绳索,缓慢的爬了起来。   他爬得很慢。   不过一丈来高,却还有一次险些摔了下来,卓昭节掩着嘴才止住惊呼,但宁摇碧到底挣扎着摔倒在甲板上,他躺了半晌都没起来,还在湖里的卓昭节已经开始担心,宁摇碧会不会索性把自己丢在湖里以作报仇,这时候缆绳却动了动,卓昭节忙学着宁摇碧方才的样子,将缆绳系在腰上。   被拉上甲板时,宁摇碧的喘息声已经十分急促,卓昭节的头才冒出甲板,他跪住绳索,声音有些颤抖的伸出手:“拉住,快!”   卓昭节忙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宁摇碧用力一拉一带,卓昭节被猛然扯上甲板——只是这一拉宁摇碧也是用尽了气力,卓昭节整个人都随着惯性扑进他怀里,将他撞倒在甲板上——慌乱间,他又闷哼了一声。   卓昭节手忙脚乱的想从他身上爬起来时才醒悟过来:自己拿梅花小几砸的,正是他胸前,无论是爬上甲板、还是拉自己上来……都要用到胸腹之力……   而且她刚才一扑,也正扑在了宁摇碧胸前……   卓昭节战战兢兢的边爬边问:“世子,你……你没事罢?”   “你不要动……”宁摇碧有气无力道,“我胸前疼得紧。”   卓昭节只得尴尬的维持着半靠半依在他身上的姿势。   片刻后,宁摇碧才问:“你能起来么?”   “……”卓昭节撑了几下甲板,勉强起了身,宁摇碧随之爬起,在水里泡了许久,体力损耗过大,两人都有点手脚发软,宁摇碧一个踉跄,短促道:“你跟我来。”   两人悄悄摸进舱,宁摇碧随手开了一间空置的舱房,让卓昭节进去后迅速反锁,抬手点上灯火,还没回头,就听卓昭节哎呀一声,迅速躲进了内室。   他看着灯火燃起稳定,小心的罩上灯罩,才不冷不热的道:“有什么好躲的,你不是也没穿什么?”   却是灯火亮起后,卓昭节才留意到他居然也是脱了外袍绫裤,仅着里衣——轻软的素纱里衣湿透之后完全透明,紧紧的贴在他身上,仅剩的用来搭配华服的腰带还在,清楚的勾勒出少年窄臂蜂腰的轮廓。   卓昭节进了内室,仓促之下也顾不得自己亵衣还在滴水,胡乱抓起榻上被子裹住自己,这才低叫道:“你……你脱成这样去爬我窗?想干什么!!!”   一面说,她一面盯住了榻边一只鎏金凫鸭香炉……心想若宁摇碧敢无礼,这香炉倒可以充作匕首暂用……   不想外间宁摇碧语气森然,极为缓慢沉郁的道:“我原本……衣着整齐的……带着樗蒲……想寻……寻你……下完……白日那半局……你……”他几乎是说几个字就深呼吸一次,随着声音,他擎着灯走进内室,面无表情的打量着缩在薄被里的卓昭节,忽然展容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你说……本世子……该拿你怎么办?”   卓昭节张口结舌,半晌才讷讷道:“原来你衣袍是在水里脱掉的么?这个……对不住,我以为……以为是贼来着的。”   “楼船夜泊湖中,贼从何而来?”宁摇碧冷冷反问。   “……或许有厉害的飞贼呢?”卓昭节小声道,“我以前看过的书里说,有奇人异士能够飞檐走壁什么的……还有水贼不是可以游上来吗?嗯,我错了……”   她越说就见宁摇碧胸膛起伏越剧烈,显然气得不轻,越说自己心里也越发的发虚——卓昭节虽然娇纵,却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如今渐渐心虚得不敢多言,乖乖低头认错。   宁摇碧瞪着她,半晌,卓昭节正心惊胆战,才听他冷哼一声,道:“你旁边那柜子里放着预备给客人临时换洗用的衣袍,皆是新的,虽然只有男装,但暂时可以蔽身,先穿上。”   说完,却将灯放下,退去外间了。   卓昭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这么轻松的过了关,感激之情由衷而起,心想宁摇碧即使促狭了点,贪玩了点,狡诈了点,但这气度……啧啧,假如他不是隐忍到以后再发作的话,真心是好人啊!!!   所以,兄长也是有看走眼的时候的……   第七十一章 被子之战   卓昭节满怀感激的穿戴完毕,正拿了另一件新衣擦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蓦然外间宁摇碧没好气的问:“你好了没有?”   “……呃,早就好了。”卓昭节尴尬的道。   就见宁摇碧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她穿着宽大的男装坐在榻上——散在身后的长发已经被手里的上衫擦得半干了,面色顿时一僵,想了想才问:“箱子里有几套男装?”   “你也要穿这里面的?”卓昭节诧异的问,随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尴尬道,“这个……”   长公主的座船,虽然贴心得为来客备了临时换洗用的新衣,可也不至于备上一箱子,那样客人自带的新衣却怎么放?所以这箱子里……只得两套成衣,其中一套让卓昭节穿了,另一套,嗯,她满怀感激的拿了上衣擦了头发……   “我不穿这里面的,难道你再跳下去替我把衣服捞回来?”宁摇碧简直被她气到无力了,如今他也乏得很,无心和卓昭节多计较,长叹一声道,“你这小娘莫不是专门来克我的?”   当即到箱边翻出剩下的中衣、靴子、下袍等物,脸色越发难看,卓昭节捏着上衫怯生生的望着他,如今这上衫已经半干半湿,到底不能上身了——问题是总不能把自己的脱给他罢?   见宁摇碧沉着脸开始脱衣服,她郁闷的转过头盯着香炉发呆,只听得身边衣物摩挲声渐渐停止,接着却忽然听得身后有低沉的机括声响起……   她奇怪的转过头,顿时吃了一惊!   却见帐后原本的舱壁上,赫然露出一个狭窄的小门。   宁摇碧赤着上身走到她跟前,胸膛上紫青的淤痕因为在水中浸泡格外的鲜明,望之可怖,他自己却是看也不看,面无表情道:“跟着我。”   “什么?”卓昭节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两颊渐渐涌上绯红,吃吃道,“你……你……”   “……你想多了。”宁摇碧默然片刻,道,“我是说让你走秘道去上头你的舱房!”   卓昭节怀疑的回头看了眼那小门:“既然有秘道,那你为何还要翻窗去寻我?”   “你以为我祖母的船,有没有秘道,秘道在什么地方,随便上来个人都能知道?”宁摇碧懒得与她多说,抬手一把将她强行拖了起来,喝道,“走!”   卓昭节哎呀了一声,踉跄着被他扯到门前推了进去,宁摇碧也挤了进来,也不知道他按动了哪里的机关,小门重新封闭起来,里头空间狭窄,两个人根本就是紧贴在一起,卓昭节又羞又气,下意识想推开他,却不想宁摇碧猛然用力在她腕上一扼,卓昭节吃痛,眼泪都差点要掉下来了,才听清楚宁摇碧在她耳畔低声喝道:“快顺着你跟前的楼梯上去!”   她被提醒,委屈的伸手摸了摸,才感觉到眼前的确有一个极窄极陡的楼梯,因着第一次走,全然不熟悉,卓昭节险些摔了几次,亏得宁摇碧早有防备扶住了。   没上几步,卓昭节额头撞到木板上,却是碰到了舱壁,宁摇碧赶上来,道:“你让开些。”   “……怎么让?”到底楼船就这么大,里头的秘道又要不让人看出来,自然做得都是极为狭窄的,卓昭节摸着黑向四面转了转,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宁摇碧在她耳畔叹了口气,问道:“你可有使女陪夜?”   卓昭节暗松一口气:“今日被外祖父训斥,看她们恹恹的,就叫她们先不要陪夜了。”   宁摇碧道:“那么发出点声音料想也无妨了?你可算做了件好事……嗯,你别动。”   卓昭节听他嘲讽,心头郁闷,但自知理亏,遂乖乖不动,不想却感觉到宁摇碧的手向自己腰间摸来,不禁一惊!正欲躲避,然而手臂擦过她腰,却在舱壁上摸索起来,这才知道宁摇碧不过是想找机关,心下一松,黑暗之中,却觉得面上腾腾的烧了起来。   宁摇碧隔着一个人,到底有些不便,寻了半晌才找到机关所在,只听不轻不重的咯噔一声,舱壁终于分开,卓昭节快步走出,之前那盏宫灯早就被没关的窗中吹进的秋风吹灭了,她小心翼翼的重新点起,又赶紧将窗门关上,心下稍安,又想着宁摇碧被自己打下湖,差点没了性命,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居然还不肯惊动船上之人,更不惜曝露秘道也要悄悄送自己回房——品行高尚啊,这才是高尚之人!之前几次的争执如今早被忘记到了九霄云外,如今宁摇碧的形象实在是光辉万丈!   卓昭节感慨着转过身,不禁吓了一跳,差点将灯丢在了锦毡上,惊道:“你怎么还没走?!”   却见绣帐高卷,宁摇碧毫不客气的坐在她的榻上,正面无表情的扯着她盖的被子擦着湿发和手臂,闻言诧异道:“你难道以为我跟上来是为了送你?”   “……难道不是?”卓昭节露出警惕之色。   宁摇碧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了,只专心擦着自己的头发。   卓昭节瞪了他片刻,骤然醒悟过来,低叫道:“你怎么拿我被子擦?!那我今晚盖什么!”   “你的被子?”宁摇碧斜眼看她。   “……”卓昭节心中暗吐一口血,将灯往不远处的案上一放,挽了男装的袖子,快步走过去,将被子抢入怀里,恨道,“不管,你拿它擦头发,这深秋里我盖什么?”   宁摇碧大怒,用力抢回去,恨恨道:“本世子非要用它擦!”   “我的!”卓昭节气恼的往自己这边拉,宁摇碧死死攥着不给,两人僵持半晌,卓昭节忽然松手,宁摇碧果然没有防备之下连人带被子往后跌去,卓昭节趁机冲上去想抓住此刻抢回被子,没想到宁摇碧跌到一半忽然屈膝一勾榻沿,腰间使力,翻身坐起,卓昭节正扑上去,却被他一下撞得摔进榻上,宁摇碧恨道:“雕虫小技!居然敢在本世子跟前玩弄手段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帐后哐啷一声大响——闻声,宁摇碧和卓昭节都是脸色大变!   却是一块玉枕,因为卓昭节之前无心睡眠无意中推在了榻边,而宁摇碧把卓昭节撞得摔进榻上,恰好卓昭节挣扎时也将玉枕又推了一把,这玉枕遂直接从帐后摔下去跌碎!   外间立刻穿来起身和穿衣声,明合人还没进来先急急问:“女郎?”   “你!”卓昭节急得差点没抓狂!   宁摇碧反应奇快无比!   他二话不说左手抓起被子裹住自己,右手往上一捞扯断金钩放下绣帐——这帐子虽然不是软烟罗,却与软烟罗有异曲同工之效,那便是帐内窥人清清楚楚,帐外看进来却模模糊糊,是以放下帐子后,宁摇碧也舒了口气,恢复淡定之态,继续拿着被子擦拭发梢。   卓昭节恨恨的从他手里扯了两把,奈何力气差距,实在扯之不动,又听得珠帘脆响,却是明合、明吉披衣擎灯进来查看。   她只得迅速俯倒在榻上,免得被外头人从轮廓看出端倪,郁闷的吩咐道:“无事,你们去睡罢。”   明合狐疑的问:“婢子听得一声大响……”   “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卓昭节如今的声音清醒得很,她也不耐烦装作困倦,径自呵斥道,“少来烦我,快出去快出去!”   “……是!”明合、明吉到底不敢违逆她,只当她还在为樗蒲之事烦恼,乖乖应了一声,擎着灯回了外间。   侧耳细听她们睡下,又过了片刻,预计她们睡熟了,卓昭节才重新向宁摇碧扑上去,愤然道:“我的被子!”   “就不给你!”宁摇碧瞪眼道,“又不是你的!”   卓昭节怒道:“你这人有没有一点点待客之道?如今又不是盛夏之际还能减两个冰盆,你叫我晚上怎么过?再说刚才楼下舱房里也不是没有被子,你要擦,在楼下为什么不擦?”   “客人都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主人打下湖的么?”宁摇碧冷笑着道,“本世子还以为那是强盗呢!至于楼下……学你拿本世子要更换的衣物擦拭吗?那你为什么不脱给本世子?”   “我说的是楼下的被子!”卓昭节郁闷得紧,道,“是是是,我不该砸你……可你扣了那么久的窗棂好歹也隔窗招呼一声罢?不然我哪里知道外头到底是什么人?你想想换了你易地而处,都睡下了,来这么一着,能不担心害怕么?”   宁摇碧怒道:“我不开口不是为了你好吗?如今窗子都是紧闭着的,我哪知道你这儿的两个婢女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我想你听见这声音总该问上一声罢?届时若有婢女在,也该说话罢?那样我自然心里有数,暂时不进来了,结果你倒好,问都不问,开了窗就抡起东西砸……亏得我及时松手主动跳下湖去,不然吃实了你那么一下又摔在下头甲板上,十条命都没了!”   他越说越怒,狠狠瞪了一眼卓昭节,低喝道,“再说你有脑子么?既然以为是恶人,做什么不喊叫?你喊叫了之后我岂能不知你误会了?”   “……对不住,可是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个意思?”卓昭节委屈道,“你也看到了,我跳下湖时,根本就只着了亵……那个……我已经睡下了,这声音敲得我心里慌,以为不是什么好人,又怕出去喊人之际,若当真是恶人跳了进来,对我……”   她怯生生的咬着唇,一脸委屈无限的缩在帐子角落里。   宁摇碧冷笑着道:“你就好看到了那等能飞渡水上的飞贼都慕名一路追进明月湖来寻你的地步?”一面说着,他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卓昭节掩在男装下的身量,一撇嘴角,“何况即使是贼人,又不是每个采.花.贼都喜欢稚女,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卓昭节无言以对。   僵持片刻,她索性把心一横,道,“你想怎么办就直说罢!”   “替我擦干。”宁摇碧将被子丢还给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冷声道。   卓昭节简直欲哭无泪,顿了半晌,见宁摇碧真心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才委屈无限的抓起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宁摇碧擦了几把,宁摇碧不耐烦道:“你呆不呆啊?下头那条被子和这条根本就是一样的,你擦完了下去换过来不就成了?那也是新的好么?”   “……你刚才在下头为什么不擦?”卓昭节闻言,这才认真起来,忽然醒悟道,“再说,你为什么要跑到我房里来擦?”   宁摇碧哼道:“呆头呆脑的,你先替我擦干,我再告诉你!”   卓昭节咬住唇,恨恨的用力擦拭起来。   小半晌后,卓昭节摸了摸他发梢,道:“差不多了,你说罢,到底想做什么?”   “去给灯扣个罩子。”宁摇碧吩咐道。   卓昭节狠狠用力扯他头发,宁摇碧低叫道:“你!”   “起身时不仔细跪到了一下,你可不能怪我。”卓昭节迅速转过身,掩住嘴角的一抹得意。   宁摇碧怒道:“我心里有数!”说话间也从榻上走了下来。   第七十二章 阴谋!   宁摇碧左右看了看,随手就开了卓昭节的衣柜,卓昭节蹙眉叫道:“你干什么?”   却见宁摇碧大大方方的抽了一块干净的丝帕,快步走到窗边,抬手就拨开钉销,秋风卷入,因有纱罩护着,灯火明灭了一下复稳住。   宁摇碧一手扶窗,一手拿丝帕在窗棂上方擦了几把,拿回来到灯前一看,冷笑道:“果然如此!”   卓昭节一惊,移步过去看了:“这?”   “这是猪油。”宁摇碧注视着丝帕上的污垢,冷冷的道,“如今这季节,猪油已经不会融化,可以凝成脂体,抹在窗棂上,不会滴下去为人察觉,单凭目视,也极难察觉!惟独抓到,才会觉得滑不溜手!”他哂道,“即使为了着痕迹抹得不是特别多,但如本世子这样的好洁之人,一触之下,当然是本能的收回手了!”   “那……”卓昭节张了张嘴,吃吃道,“你摔下去……这……”   宁摇碧脸色瞬息之间阴沉了下去,他面无表情道:“方才甲板上,似乎也多了点东西,今儿不是满月,本世子仓促之间也没看清楚,总之不敢摔到甲板上,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倒是借了点你砸本世子的力道,才能够摔进湖里。”说着,不顾卓昭节呆若木鸡,忽然犹如春河解冻般的一笑,郑重对她一揖道,“说起来,倒是多谢你及时下湖救我了,我虽然听伊丝丽说过,落水之人只要不惊不慌,自能浮起,但一身衣袍吸了水后却太过沉重,挣扎到水底才能脱完……”   话还没说完,卓昭节已经红了脸——绝对是气得,她双手微微发抖的道:“你……你叫我帮你擦干头发……还是……还是拿我盖的被子……”   “秘道都给你看见了,你下去换一条么。”宁摇碧无所谓的道,“反正都是一样的。”   卓昭节正待发怒,宁摇碧忽然道:“你不奇怪是何人在这窗棂上做手脚害我?”   “这是你家的事,与我何干?”卓昭节气愤的道,“我只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   宁摇碧深深望了她一眼:“太有关系了——我的性情并不难推测,这几日既然沉迷樗蒲,午间又是中局被游老翰林所阻止,夜深人静难免会找上门来和你下完!这一点,我身边人都能想到,问题是这窗棂所在的位置,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随意抹上猪油的,毕竟白日这么做,总有人怀疑罢?”   “你想说什么?”卓昭节忽然觉得有点不妙。   “你想想呢?”宁摇碧吐了口气,攥紧了丝帕,冷笑着道,“想要公然从外头爬到这上面来抹猪油,除非这船上的侍卫统统都欲对我不利!若是那样也不必设计了,直接拥上来杀了我就是!所以这上面的猪油,只有进入这内室,从里头看着下面没人经过时抹上,才能够无人察觉!”   他看着卓昭节,眼神里有着戏谑之意,“如果不是你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起我,你也在被怀疑之列!”   卓昭节一阵晕眩道:“我……我害你做什么?”   “理由太多了!”宁摇碧轻蔑的道,“我父亲只我一子,假如我不幸身亡,他也只能从宁家大房,即祈国公府过继子嗣为世子,好继承雍城侯之位……”   “等一等!”卓昭节飞快的打断了他,正色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觉得我或我的使女是被祈国公府的什么人收买的?天地良心!我长这么大,见过长安来的人,除了你就只有我那八哥!”   宁摇碧反问道:“那次咱们一起在端颐苑书房二楼无意中听见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卓昭节道:“记得,但那又和这个有什么关系?莫说储位这样的大事了,就是后院的……”   “那次崔子和把话说得很清楚!”这次轮到宁摇碧打断她了,“相信你也听了出来,我大伯与我父亲并不和睦,政见亦不合!我那大伯与你祖父倒是一路,皆是支持东宫庶长子延昌郡王的,我父亲尝为苏太师弟子,倒是更倾向于东宫嫡次子真定郡王!”   他面上流露出阴郁之色,缓缓道,“其实我父亲倾向真定郡王还有个原因,长安人尽皆知,不过是心照不宣,是因为我幼年时与延昌郡王的同母弟,也就是东宫庶三子唐五为人挑唆,相约赛马,结果他中途坠马摔断了腿,虽然后来被御医治好了,但仇也结下了……”   卓昭节愣愣的看着他,只听宁摇碧继续道,“所以如果我死了,雍城侯府换上一个和延昌郡王、唐五都没仇的世子,我父亲未尝不会改变立场,谁知道你是不是个孝顺的孙女呢?”   “你!”卓昭节一头雾水,听他分析到这会,才反应过来,气得站起了身,“我哪里知道你会过来?”   宁摇碧道:“嗯,这倒是个问题,但你既然欲要加害于我,又敢于在我祖母的船上动手,自然有所依仗,比如我身边出了内奸?”   “……我没有!”卓昭节急怒道,“没有的事!你紧追着不放做什么?倒是你身边人更可疑罢?难怪你方才不肯叫人,还反问我衣服……我当你是替我着想呢,你根本就是怕那算计你的人听见声音给你一下子对不对?那人既然设下了此计逼得你自己跳湖,当然不可能没有后手!怪道这么大一艘船,即使停在湖上,怎么连两个守夜的人都没有?不定咱们爬上来都没人谋害,还是因为我在旁边呢!”   宁摇碧淡淡的道:“那你可太高看自己了,你信不信即使你那祖父敏平侯在这里,若是搭上你这个孙女儿可以让我死,他只会觉得拣了天大的便宜?”   “你才便宜!”卓昭节怒道,“反正我什么都没做,反而被你吓了个半死……唉,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么着,你还想怎么样就直说罢,什么延昌郡王真定郡王,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想知道!”   “你怎么这么不禁逗呢?”宁摇碧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看气氛越来越僵硬,卓昭节脸色也越发紧张,正绞尽脑汁的琢磨着该怎么辩白,却见他脸上先前的淡然之色忽地敛去,低笑出声道,“我说什么你都信……唉,没想到上回在端颐苑里见着你呆头呆脑的,隔了这么些日子居然还是呆得可以!旁人说的话,你连想都不会多想一想?啧啧……看来旁人就是告诉你太阳是方的,但凡说得言辞凿凿你也会以为自己一直看差了!”   他变脸太快,卓昭节愣了一下才道:“你什么意思?”   “你那祖父也好,我大伯也罢,盼我死了好劝我父亲过继的人多得是。”宁摇碧笑了一笑道,“只不过若是连我近身侍卫里都要出这种敢公然害我的人,那我也不必混到现在,早早下黄泉去陪先母了!”   卓昭节闻言,眼前一黑,正待说话,就听宁摇碧道:“唉,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只顾生气,一定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不知道,怎的你一个堂堂世子,落湖这么半晌,既然不会水,也不肯呼救?”卓昭节气得全身发抖,握着拳道,“你……咱们爬上船来也不见人影……合着你的侍卫并那些个月氏人都睡得安心着呢?这么大个船,连盏灯也不点……还有刚才的猪油……我能不信么?你换个人来问问可信不可信?”   她长这么大,因为和游灿常与秣陵城里的书香门第小娘子们来往,觉得自己见的人也不少了,加上班氏五年来苦口婆心的教导,自认去班氏还甚远,但将来回了长安在侯府里也够过了。   班氏虽然教导她后院里的种种计谋手段,人心的凶险复杂并不足,出身相若彼此掐尖使性.子的小娘子们固然颇有些“暗流汹涌”,但不管怎么说,也没人似宁摇碧这样滔滔一番话没一句真的!   不!   不是没一句真的,他是半真半假,似真又似假!卓昭节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戏弄了,可方才宁摇碧自曝祈国公与雍城侯之间的矛盾冲突、证明敏平侯这方的确有理由谋害他时——那眼神那语气那神态那架势,生生让卓昭节信以为真——这已经是第二次上当了!!   悲剧的是,如果连游湖那次也算的话,卓昭节悲哀的发现,自己同这位世子总共见过四次面,却已经惨被戏弄三次!如今她也醒悟过来当初那只猎隼十有八.九和宁摇碧脱不开关系,小河庄外的柳烟里,鹰唳声不是很清楚吗?   才上船的时候,宁摇碧带着奴仆射柳枝里的鸟雀,看似只为取乐,但若那只猎隼在,那些鸟雀自然可以被弄到船上来……恐怕是为了继续欺骗才没带上而已!   卓昭节再想起来自己只穿着亵衣跳下湖……秘道里的拥挤……整个人都要疯了——她哆嗦着嘴唇按着胸口,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你……刚才……我……衣服……”   宁摇碧还神色自若的笑着道:“那些都是小事,嗯,我告诉你罢,猪油多半是莎曼娜来抹得,她白日的时候不是还来给你们送过饭吗?不过这应该不是她的主意,多半是苏伯要给我个教训,嗯,打小他就没少坑过我,据说月氏那边的男子,成年之前都要独自猎头猛兽作战利品,方才能够被承认,逢着战乱还得亲自设法砍颗人头炫耀……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他到了长安,不肯叫我丢弃了月氏族的勇悍,向来就是一边帮我做事一边坑我一把的,问题是从前我母亲还在时也还罢了,到我被祖母抚养时,我祖母哪里舍得叫我受委屈?他也就能抓住这种外出的机会给我找麻烦了。”   他看着卓昭节青了红、红了白、白了黑的脸色,笑着拍了拍她肩道,“好啦好啦,你看,你和你的使女都不要卷进谋害本世子的大事里了,至于什么延昌郡王、真定郡王更是与咱们都没关系的事情,相比之下,被本世子随口质问几句,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对不对?”   看着他满脸“你真该好好感谢我”的神情,卓昭节发怔片刻,忽然抓住他手臂,宁摇碧一怔,已经见她头一低,狠狠的咬了下去!   宁摇碧一皱眉,叹道:“你这小娘!”他手臂一转一滑,卓昭节顿时握不住,眼睁睁看着他抽走,一本正经道,“你若是不高兴想咬点什么,本世子一会让厨房给你送些肉脯之类的来,又何必非要伤人呢,是不是?小娘家家的温柔点儿比较可爱么!”   “你去死!”卓昭节咬牙切齿,抓起手边的几样摆件砸得他连连闪避,宁摇碧让了几下也恼了,翻脸道:“这么凶!被子自己换,我看你怎么找到暗门机关!”   说着他往后一靠,靠到舱壁……壁上无声无息的就出来一道门让他躲了进去。   “你给我站住!”卓昭节喝道,只可惜宁摇碧递过一个得意的眼神,暗门迅速关闭起来!   卓昭节气得连连跺脚,又怕惊动了明合、明吉,拿拳头在厚厚的锦毡上捶了十几下,又围着内室疾走了数圈,才勉强坐下来,身子兀自微微发抖,她如今简直气到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地步,只翻来覆去的自语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嚷着嚷着卓昭节也乏了,因着被子湿的,她盖也没法盖,琢磨半晌,只得将被子丢在榻上,拿褥子半卷半盖着,哆嗦着睡了过去……   第七十三章 黄昏   卓昭节第二日被使女叫醒,发现被子倒是干了,正好好的盖在了自己身上,她呆了一呆,猛然察觉自己居然只穿着中衣,顿时又气了个半死,几乎是哆嗦的打发了使女,跳起来迅速换了一身衣裙,又将那男式的中衣里衣统统塞进榻底,抄起被子砸了半晌脚踏,才恨恨的停了手,无精打采的叫进明合:“打水进来梳洗。”   她明显的兴致不高,但因为有昨日游若珩的事情,明合与明吉只道她是还为了回去之后受罚而担心——两个使女可比卓昭节更紧张的,自也没心思安慰她,伺候着卓昭节梳洗,莎曼娜送了早饭来,用毕之后,因为游若珩吩咐过不许出舱门,卓昭节对着两个心不在焉愁眉苦脸的使女也只能练琵琶了。   这么过了两日,莎曼娜又过来送晚饭,道:“已经到枫岛了。”   “咦?”卓昭节叫明合卷了帘子开窗看了看,莎曼娜指给她看:“就是前头那一个。”   “居然还有座小山?”卓昭节看了看那岛,道。   莎曼娜一下子笑出了声来:“这是离得远,看着像山,其实也就一个土丘罢了,那枫潭就在丘下。”   江南山温水软,所谓的山陵都不高,放在北地,估计左近最高的几座山峰也是个土丘,奈何江南地势平坦,都称之以山,卓昭节虽然没见过真正巍峨的高山,却也在书上看过太行、终南的描述的,知道莎曼娜一行都是从北地看着壁立前刃的高山过来的,自然不会将那枫岛上的高地看成山。   卓昭节也不和她争,道:“那苏将军与外祖父是不是就要下去了?”   “今儿个天黑了,得明早再去。”莎曼娜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如果游若珩下了船,卓昭节自然有机会可以出去透透气。   闻言,卓昭节果然露出失望之色。   莎曼娜掩嘴笑道:“明早老翰林下了船,莎曼娜来叫娘子?”   “你人真好!”卓昭节转嗔为喜,赞道。   莎曼娜吃吃一笑,眼波流转道:“小娘子太客气了。”   次日,楼船绕着那枫岛寻了一圈,好歹寻到一处可以停泊的地方,搭出跳板,由几个侍卫先下去,苏史那与游若珩让着上了岛,去枫潭那边实地观察鉴定了。   莎曼娜等人影消失在树后,立刻到楼上来报信,卓昭节松了口气道:“咱们也上岛上去玩玩罢!”   “女郎千万别!”明合与明吉慌忙拦阻道,“阿公走时没说女郎可以出门,若只在船上走走还好,若到了岛上被阿公发现怎么办?”   明合又道:“何况如今虽然已经秋深,但咱们江南气候暖和,虫豸也未必都蛰伏了,这岛上一看就是没人住的,连条象样的小径都没有,女郎万一走下去遇见什么蛇鼠之类,那……”   卓昭节怏怏道:“船上有什么好玩的?”   莎曼娜兴致勃勃道:“这枫岛上颇多小兽,方才小主人说要叫几个人下去狩猎,娘子真的不去吗?”   “……不去!”只听前一句,卓昭节还有点心动,听说是宁摇碧的意思立刻断然道!   莎曼娜和明合、明吉交换个眼色,均想卓昭节多半是把樗蒲一事都怪到了宁摇碧头上,就笑嘻嘻的道:“好罢,那娘子在船上看看附近的风景也是好的,据说有人说‘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正是这个时候的景色呢!”   “嗯,我知道了,多谢你。”卓昭节勉强笑了一下,莎曼娜走后,她让明合下去,“你去看着宁世子一行人都走了,我再下去!”   明合点头,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女郎要出去,不如带上琵琶,这样阿公回来看见,也好说是正在练习。”   “嗯。”如今主仆三个都是戴罪之身,出个舱门自然不敢怠慢。   因为游若珩、苏史那和宁摇碧都下了船的缘故,楼船上显得空空荡荡,甲板上更是空无一人。   卓昭节领着明合、明吉沿船转了一圈,秋风从湖面吹来,枫岛边大片的芦苇茭白纷纷俯首让过,露出叶下柔顺的黄绿茎秆,阳光明媚的照了下来,一派天澄水清,时或有游鱼嬉戏着跃出水面,远远近近的湖面上,菱角、孔雀草、芡实之类,都还没有明显的减少,仍旧是俨然春色正酣的架势,只在叶尖现出点点的苍黄来。   因着日光明亮的缘故,此时的湖水也极清,完全是一眼见底,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虾子在湖底敏捷的移动着。卓昭节趴在船边看了许久,忽然道:“这会的水已经这么冷了,也不知道菱角之物竟然要到十月才枯萎。”   明合奇道:“不至于太冷罢?咱们这儿可是江南呢!”   “冷得极了!”卓昭节肯定道,“尤其是夜里,当真是寒如冰水,我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忽然惊醒,硬着头皮接下去道,“我那天晚上不小心推了被子被冻醒,水里一定更冷。”   “水上与水下不一样的呢。”明合、明吉倒没起疑心,笑着道,“女郎别瞧它们露在水面上,根都要拖到水底淤泥里的,那里头暖和着,自然不会枯萎。”   卓昭节发愣了一回,心想早知道宁摇碧后来故意骗人又拿自己被子擦湿发,当时发现他时很该将他按下去提起来这么几回出尽了气才好……自己怎么就那么好心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找到他时两人情况都很不好,当真多按几次下去,估计两个人都要起不来了……这还亏得楼船停下来时怕被缠住,挑了没什么水草的地方,否则宁摇碧自作聪明往水草堆里一跳……只孔雀草一件,足以缠得他在湖底长眠不起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时而庆幸时而懊恼,偶尔与明合、明吉搭上几句,辰光渐渐过去。   黄昏。   余晖温柔的披过山水,从远处的湖面,到近处的水上,一片金色活泼的跳动,似盈盈含笑,卓昭节安安静静的背着手,站在船头,若有所思的望着这幅落日之景——山还是山,岛还是岛,湖,还是湖,只是衬着灿烂的夕阳,这一切都仿佛神圣安谧起来,远处,几只孤鹜沙哑的叫着,低飞掠过湖面,在光辉里,它们的翅膀仿佛赤金,掠过的地方,圈圈点点荡漾出异于水面自然成纹的波纹,船下,湖水一波又一波的拍打着船身,发出不高不低的哗啦声……   这江南的黄昏,于她并不陌生,缤蔚院里秣陵城中出了名的缤纷蔚然,古杏古桃静静怒放的辰光,她有许许多多的黄昏,扶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淡粉浅绯的花瓣转为金黄,纷纷扬扬里似一阵金色的雨……打着秋千飞过花雨,停下来时满身满头,是比“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更风流的景致……   这江南的山水,她更是看成了习惯,但这一刻,卓昭节仍是沉浸下去,那并不炽烈了的夕阳,却有着难以描绘的浩大、温柔,卓昭节仰望着余晖,却不期然的想起了“泽被苍生”四个字,这本该春日里最容易想到的词,如今放在深秋的落日中,忽然出奇的和谐,卓昭节站了许久、又许久,直到身后嘈杂起来,有个声音道:“噫,看落日看呆了吗?”   语气里难掩戏谑,卓昭节背在身后的手顿时一紧,下意识的捏了拳!   回过头去,果然一群人有汉有胡,簇拥着锦衣华服的宁摇碧上了甲板,好几个侍卫或提着山鸡、或拎了麂子、獐子等物,江南水草丰茂,这枫岛虽然不很大,里头的小兽倒是当真不少,更有两人居然还搬着一头大蟒——那蟒身总也有盘子粗细了,被绕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抬上来,身躯兀自微微挣扎……   明合忙道:“女郎,咱们先回舱里去罢?”   宁摇碧既然都回来了,想来游若珩和苏史那也快了,并且如今因为随宁摇碧出猎的人多半都带了猎物归来,甲板上顿时显得拥挤,明合与明吉就要劝说卓昭节回舱暂避。   卓昭节也有此意,暗暗瞪了眼宁摇碧,正要举步,不想宁摇碧对周围吩咐几声,众人轰然应诺,都提了猎物回后舱,顷刻间将甲板上腾出地方来,宁摇碧走到卓昭节跟前,笑着道:“你那《夕阳箫鼓》练得如何了?”   “不劳世子操心。”卓昭节捏了捏拳,不冷不热的道。   宁摇碧闻言,露出似笑非笑之色,道:“咦,你不会气到现在罢?都两三天了。”   这时辰与樗蒲之事也对得上,明合、明吉都以为是樗蒲,虽然不敢明着说话,但暗中都悄悄拉了拉卓昭节的袖子,示意她莫要与宁摇碧太过为难,只是卓昭节暗中吃了大亏,连说都没地方说去,哪里肯理她们?仍旧是拂袖而去!   她回到舱房又过了片刻,才听说游若珩与苏史那回来了,两个人虽然带了小厮、侍卫,据说还是有点狼狈,甚至游若珩还亲自下水一回探了水底,所以回来之后都各自更衣沐浴了。   卓昭节又是独自在舱里用毕晚饭,心想明儿应该就要回程了,也不知道回程的路上,有没有机会缠得游若珩答应不告诉班氏……琢磨了半晌,觉得只有把《夕阳箫鼓》练好,才能有生路——怎么着也得将这回出来时用的理由解决了,才可以辩解樗蒲不过是一时游戏啊!   因此用过晚饭,就命明合、明吟不许打扰,拿了琵琶,认真练了起来。   她追想着黄昏时湖上落日的浩大,指上渐缓,然而听谢盈脉弹奏《夕阳箫鼓》时的那种祥和、盛世喧哗里悠然宁谧的意境,却模模糊糊仿佛摸到了门槛,固然因为边弹边追忆,弹得一首曲子断断续续不成样子,但这么弹完一遍,再弹时就顺手了许多。   正练得渐入佳境……舱壁上,毫无征兆的开了门,宁摇碧施施然走了出来,对目瞪口呆的卓昭节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第七十四章 回府   “你……”卓昭节气息顿时不稳,一个激动,差点把琵琶都砸了过去!   宁摇碧自知不受欢迎,因此直奔主题:“前两日你换下来的男子衣物在哪里?”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卓昭节恨不得和他拼命!   “我那日……次日醒来,发现……衣服……是不是……你……”卓昭节脸色先从苍白,转为赤红,再从赤红,转为铁青,一把将琵琶推到榻上,切齿问道!   就见宁摇碧矜持一笑,道:“你无需太过感激本世子,虽然本世子大人不计小人过,特意折回来替你换条被子不说,发现你忘记更换衣物,还特别代劳,但本世子向来施恩不望报,你……”   “我简直太感谢你了!”卓昭节颤抖着捂住胸口,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半晌才指着窗子,一字字道,“你能再过去跳一次么?”   宁摇碧上下打量她两眼,疑惑道:“你自己行事不周,明明回了内室,衣箱就在旁边,居然还穿着男子衣物入睡,早上使女过来唤你一旦发现,你以为会怎么想?那中衣反正一色纯白,虽然不是亵衣,倒还能遮掩一二……我这是为你好!你看,连你藏起来的衣物我也来替你处置掉,怕你不高兴,我还特意推了两日,想着你今儿该气过了才来,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一脸的理所当然,笃定了自己应该受到称赞。   卓昭节瞬间被他的无耻击败了,她天人交战、左右权衡、思前想后……最终颓然放弃了和宁摇碧讲理的念头,也不指望自己能拿他怎么办,只得虚弱道:“这件事情你不要提了,以后永远也不许提,知道么!”   “……什么事情?”宁摇碧纳闷的看着她,从头到脚都写满无辜道,“替你脱了外衣?这有什么紧要?”   “……”卓昭节默然片刻,猛然拿起琵琶,郑重道,“你若再提一次,要么,你不小心被我弄死!要么,我自己去死!”   宁摇碧惊讶道:“什么!江南人如此小气?我当年,在长安,公然扯过多少娘子的衣带,皆是贵女,非但无人责怪,反而不乏人主动献上香吻……怎么同为大凉江南这般小家子气呢?”   “你确定是贵女?不是勾栏之流?”卓昭节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宁摇碧郑重点头,眼中却渐渐露出笑意,看到此景,卓昭节忽然觉得不太好,果然宁摇碧悠悠的道:“哦,忘记说了,那时候我大约只两三岁光景,母亲教我打同心结,我学会后见着旁人衣裙上结了此结就爱上去拆了……嗯,连皇后抱过我一次,也叫我拆了好几条……”   ……根本就不能信他任何一句话!   卓昭节如今只想自己跳下湖去清醒清醒——之前不是说过,一定要谨记卓昭粹的叮嘱的吗?怎么才几天就忘记了?!!   亏得宁摇碧并非当真没有眼色,瞬间就敛了笑,正色道:“好啦,我也是为了你考虑,反正又没旁人看见,你担心什么?快把那换下来的衣物给我去烧了,不然等你下了船,莎曼娜或伊丝丽进来整理……须知道你这间舱房里虽然原来也备了换洗的衣物,但男子的两套已经被莎曼娜取走了,你也不想惹出大事来罢?”   他说的合情合理,卓昭节虽然被气得几欲吐血,却不能不忍着滔天怒火,从榻上的褥子下翻出自己之前藏起来的衣物递给他,宁摇碧拿了之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卓昭节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愤怒目光,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到底乖乖的进了暗门。   剩下卓昭节悲愤打从心底起,盯着他离开时的那扇暗门足足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奔到那舱壁附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摸索起来,只可惜她甚至搬了个小案到那里,把顶上都摸过了,也没找到机关所在——那个狡诈的世子!还说什么秘道都给自己看了,看了又不能用不说,如今倒是知道他可以随意出入了,想到他替自己除去外衫……卓昭节简直不寒而栗!   “这件事情决计不能叫旁人知道……哪怕是外祖母也一样!”卓昭节短暂的犹豫了片刻,微微哆嗦着自言自语,“之前江十七不过是给我写了一首不曾指名道姓的书籍,外祖母到现在都不忘记教诲我不要轻易动心,若叫她晓得了此事……我……”   只是这么想着,卓昭节心中实在委屈的难以描述,虽然竭力忍耐,但眼泪还是一个劲的打转:“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人?我早就该听兄长的话的!不,之前晓得他也在船上,我就不该来这一趟!”   她越想越是懊悔,如今人人都道她在内室——可这内室,那宁摇碧却是出入自由,看他那大大方方的样子,比在自己家后花园里还要理直气壮和悠然自在……卓昭节觉得自己下船之前都没法睡了   返程在游若珩看来很是顺利,外孙女自从在甲板上被呵斥回舱房后,就一直乖巧得很,不但足不出户,还不时能够听见她的舱房里传出铮铮的琵琶声——虽然那琵琶曲调多半是哀愁忧愤一类,不过到底还是没出舱门嘛?也许她是用这些乐曲来向自己委婉的求情?   游若珩拈须想了想,嗯,是了,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外孙女正当少年,游若珩自己也是从这个年岁过来的,自然晓得少年人,尤其是略知文墨的少年人,许多人在这个年纪最喜欢对花落泪、见月伤心那一个调调……   高门大户里娇养着没什么事做,自有这个闲心发愁落泪,等往后成了家自然就懂事了——游若珩想明白后也就不在乎了,就算弹的全是哀愁的曲子,好歹也能练个手,对提高技艺也是有帮助的,他遂安心的把注意力放在了与苏史那的闲谈上,将卓昭节丢到脑后。   这么几日光景,楼船停在了秣陵城外的渡口,却不忙着下船,而是先打发人各自去报信,好派车马来接,游若珩则是叫下“乖乖禁足”多日的卓昭节,再次谢过了宁摇碧与苏史那,在苏史那的热情邀请下一同品茶等待。   游若珩如今与苏史那当真犹如知音相遇,压根就无暇理会他人,卓昭节一张俏脸上难得的满是严霜,明合、明吉侍立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向来疼她的游若珩这会却是根本没留意,兀自兴高采烈的与苏史那议论着明月湖的地形、地质等话题。   相比卓昭节,宁摇碧倒是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仍旧是华衣绣服,侍者如云,卓昭节仍旧不太分得出来的不知道是伊丝丽还是莎曼娜的胡姬认真的浣了手,剥了葡萄服侍他吃着,不时有昆仑奴呈上金盘接着果籽……   他低垂着头,偶尔吃几个葡萄,偶尔挥手停下,无趣的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的码头……   就这么,对游若珩与苏史那来说意犹未尽,对宁摇碧和卓昭节都度日如年的,游家的马车终于先来了,打头就是游霖,上船后少不得又要寒暄一番,这才告辞而去。   回了游府,在端颐苑里行了礼,卓昭节简短的道了一句:“在船上累了,今儿想早些休憩。”就不理会班氏的询问,坚决要回缤蔚院去。   班氏狐疑的道:“那你去罢,晚饭也叫他们给你摆过去。”等她一出门,自然揪住了游若珩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若珩道:“她不学好,说什么观落日练琵琶,结果趁我与苏贤弟谈论水文,竟带着使女与雍城侯世子公然在甲板上摆了樗蒲之局,甚至沉迷其中,连我近前都未察觉,所以之后一直被我罚了禁足,估计怕你继续追究,借口乏了躲回缤蔚院。”   到底还是说了句好话的,“禁足起倒是认真乖巧了,一直没出过舱房不说,也不时能够听见里头练习的乐声,倒还不至于真正沉迷进樗蒲里去……只是到底练得如何还得另外再听了才知道。”   “小孩子么再有恒心总也要走个神的。”班氏听了倒是放了心,微微一笑,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不过是玩了几局樗蒲。”   “此风不可长!”游若珩正色道,“前朝官吏多有好游猎樗蒲而荒废正事、不理庶务,以至于朝政崩坏的,就拿本朝的文宗来说……”   班氏当年能够嫁进游家,当然也是读书识字的,差不多的典故都晓得,她却最不爱听游若珩说这些书袋,听着就皱了眉头道:“你住嘴罢!昭节一不是朝廷命官二不是什么日理万机的人物,她如今不过是个婚都没定的小娘!偶尔爱好些东西又怎么样?这樗蒲又不是那等下三滥的把戏,咱们从前在长安,交游应酬的时候,哪家不备上几份?我看也是小孩子头一次坐上几日的船,到了船上才知道无聊呢,这又不是走远,就在江南,连新鲜的风景都没得看!闲了与人下几局樗蒲也不过是解闷……当然,为着免得纵容了她因此丢下琵琶,是该罚那么一罚,禁足这些日子也差不多了。”   游若珩道:“若在房中对局也还罢了,光天化日之下……”   “就是在甲板上我才不担心!”班氏冷哼道,“你莫忘记和她对局的是什么人?雍城侯世子比昭节也不过大了一岁,这少年男女的,又身份相若,凑在一起在房里玩樗蒲?能不出风言风语?!不管在甲板上玩是谁的主意,这样才显得坦荡呢!你个老东西,懂什么!”   “……”游若珩被老妻说得无言以对,照例沉默下来。   第七十五章 真正的真相   “小主人,大房那边太猖狂了!”目送游家祖孙乘车远去,苏史那吩咐楼船转向屈家庄左近的渡口,挥退左右,进了舱中,便沉声道,“从前不过是诋毁小主人的名声,私下里一些把戏,咱们权当看个热闹,左右有长公主在,小主人向来不吃亏,如今竟然已经到了公然下手的地步!”   宁摇碧淡淡的问:“人可都认准了?”   “霍校尉并他几个心腹如今都已经拿牛筋攒捆了丢在底舱,这杭渠也不是没死过人。”苏史那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嘿然道,“既然是出来‘保护’小主人的,为了小主人丧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哦?”宁摇碧闻言,展容一笑,斜睨着他,心平气和的问,“莫非这几个人对本世子不利,死后居然还能落个殉职的好名声?”   苏史那一怔,随即道:“小主人,如今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何况霍利自知死罪难逃,为保家人也是不肯招供的!”他顿了顿,慎重道,“固然咱们可以用刑,但某家以为效果不大,这霍利,尝跟随老祈国公南征北战多年,不提他这回对小主人下手,单论骨头是硬的,否则大房也不会派了他来。”   宁摇碧似笑非笑道:“这是翻脸不翻脸的问题?本世子问你,本世子需要仁慈的名声么?那游炬都能上公堂,他们呢?”   “……某家明白了。”苏史那沉吟片刻,道,“既然不打算为他们遮掩,那么他们的家眷……”   宁摇碧漫不经心的道:“既然他们为了家眷不惜谋害本世子,如今自然也都送下去和他们做伴……奈何不了大房,还奈何不了几个侍卫?真是笑话!祖母那里,本世子去说!”   “是!”   苏史那正待下去,宁摇碧忽然叫住了他,问道:“猪油和甲板上的手脚,既然是霍利受大房指使,欲谋害本世子,那么那夜本世子坠湖后,你们在什么地方?”   “事出突然,实在没想到他们会在游若珩祖孙还在船上时动手,当时某家在与游老翰林谈论江南水文。”苏史那沉声道,“伊丝丽和莎曼娜的舱房恰好在另一边,应该是没发现,至于昆仑奴……他们是下了水的,只是那卓小娘在小主人坠湖后立刻跟着跳了下去,他们就没插手。”   宁摇碧若有所思,半晌,才点头道:“你下去吧。”   “小主人难道不信任某家?”苏史那皱起眉,道,“小主人太多心了,某家怎么会害你?”   宁摇碧笑了一笑,眼中却毫无笑色:“苏伯误会了,你是母亲所留之人,我岂能不信你?但伊丝丽这些人……”   “伊丝丽和莎曼娜的父母都还在族中。”苏史那摇头道,“某家一封书信可以让她们全家都受到难以想象的处置,至于昆仑奴……某家当年买人时就留意过,皆是无牵无挂之人,身契也在咱们手中,最重要的是昆仑奴也好,月氏侍女也罢,都异于汉人,他们与人来往乔装打扮也难掩人耳目……小主人但请放心,某家虽然年岁大了,但手底下些个人,还不至于被卖了而不自知!这次是某家大意,没估到霍利竟然也……不然决计不会如此的。”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小主人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连长公主年前才赐的那条宝带都因此损坏,这不是处置几家侍卫就可以弥补的,必须给大房还以颜色!”   “既然他们对我雍城侯府的世子下手,那祈国公府,也并非没有世子。”宁摇碧淡淡的道,“不过如今先不要动手,毕竟我不在长安,无人遮掩顶罪,别害了鸾奴。”又道,“如今霍利既然已经露了馅,那颗酒珠也该收回来了,行事仔细些,不可让人公然拿了把柄。”   苏史那点头:“某家亲自去办这件事。”想了想,又犹豫着询问,“那卓小娘……”   “这小娘好哄得很。”宁摇碧淡然道,“再说她生长江南,被外家娇宠着很是单纯,我不过稍微作态,她便信以为真,以为我只是戏弄于她。”   顿了一顿,继续道,“不过她好哄,敏平侯却不好哄,我当着她的面拿她的丝帕擦下了窗棂上的猪油——如今她还没回长安,等回去了,敏平侯算着霍利被处置的时辰,必然也要仔细盘问她,届时知道霍利急切之间行事如此疏漏,甚至还把他的孙女亲家差点涉及到了,必然会埋怨大房太过心急,反正都是一丘之貉,能吵起来最好,吵不起来,我也没什么损失。”   不过转念一想却又道,“当然,这小娘看着老实,却也不是真正乖巧,上回咱们等游家上门道谢不是等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孟远浩赶走了船家和百戏班子,安排了赵三为原告,几番逼迫才使得游家求见……”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宁摇碧的脸色很不好看,“这次她下湖救我很是狼狈,又连贴身使女都不知道,在敏平侯跟前死活不说也未必不可能。”   苏史那笑着道:“这小娘看着娇滴滴的倒也胆大,三更半夜的秋季里也敢直接往湖里跳。”   “听说江南人人善水,她既然在这里长大,料想水性不差。”宁摇碧不以为然,“若没信心救起我,恐怕早就喊人了——不过这小娘也笨得可以,她当时衣裙既然不齐,就该直接先喊了人,趁旁人下水施救之际正好着衣,回头就说睡不着正开了窗赏星赏月的捏个名头,结果听得有人落水声,岂不是都盖了过去?也不碍她名声!偏偏要自己跳下去救我,害得我为了她声誉考虑,也不能叫人帮忙,只得忍着伤将她拖上船……啧……”   说到此处,他下意识的按住胸,脸色难看的道,“霍利做的手脚没能把我怎么样,如今倒是挨她那一下仍旧未好……”   苏史那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好在这小娘不谙武艺,全凭蛮力,小主人胸前都是皮肉伤,这些淤伤,慢慢拿药抹了,让伊丝丽和莎曼娜帮着推拿些日子就好了……当然,推拿之际必然是极痛的。”   宁摇碧双眉紧皱,恨道:“若非她毫不犹豫的跳下湖,我非……唔,你去拿回酒珠,让伊丝丽她们拿药进来罢!”他不小心按了下痛处,差点咬了舌头,勉强支撑着道。   苏史那赶紧出去叫人。   卓昭节回到缤蔚院后,也不理会迎上来问候的明吟和明叶,直奔内室,一头雾水的明吟和明叶正待追进去询问,却被随后的明合、明吉阻住,频使眼色让她们不要多嘴,四个使女正彼此打着手势,已经听见内室的门砰的一声砸上,卓昭节恶狠狠的吩咐:“谁也不许来吵我!”   跟着内室就传出一阵闷响——怎么听怎么像捶床!   明吟和明叶都是面面相觑,悄悄问:“这是怎么了?”   “去的时候因着船上无聊,就和宁世子玩了几局樗蒲,结果恰好被阿公撞见了,之后一直禁足在舱房到下船。”明合、明吉都是面有苦笑之色,“阿公都罚那么重了,还不知道老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咱们看的这点儿脸色算什么?你们是没瞧见,方才船停在秣陵外的渡口,正派了人回来告诉和派车时,连宁世子、苏将军都没叫正眼瞧一下呢!”   明吟和明叶脸色顿时变了一变,倒不是担心卓昭节得罪了贵人,而是:“糟糕,老夫人罚女郎,咱们也逃不了,这回可怎么办?”   “身契拿在老夫人手里,还能怎么办?”明合皱眉叹道,“咱们也只能挨着了!”   “可是女郎这样沮丧,如今还在里头捶床发泄,这……”明吟微微颤抖了下,“却不知道老夫人这次会怎么罚?”   明合道:“如今阿公大约就在和老夫人说这件事情,唉……我想晚饭之前大约珊瑚或玳瑁就要过来的。”   因着心里忐忑的缘故,缤蔚院里的四名使女都是一片凄凄惨惨,连事情都没什么心思做了,这么到了傍晚,果然端颐苑的珊瑚手里拿了枝琼花笑吟吟的进了院,见着迎上来的明吟脸色不大好,就露出了然之色:“七娘闹性.子了?”   “珊瑚姐姐怎么来了?”明吟勉强笑了笑,“七娘是有些乏呢。”   “咦,还在睡吗?”珊瑚这时候也发现内室的窗子虽然开了一半,里头帐幕却垂着,道,“那我来的可不巧,还专门到老夫人的暖房里折了这花来哄七娘高兴呢!”   明吟一怔:“高兴什么?”   “瞧你这垂头丧气的样子,莫非七娘怪你们了?”珊瑚斜睨她一眼,抿嘴笑道,“不至于罢?七娘性.子还成呀!”   “珊瑚姐姐最是聪明的人,咱们如今心里有多乱你还不清楚吗……”明吟苦笑着道。   正说着话,两人到了回廊前,都脱了木屐上去,里头明叶也放了针线迎出来,抄手道:“珊瑚姐姐。”   “瞧瞧这个。”珊瑚拿琼花一扬,笑道,“快拿个瓶来插了,回头七娘醒了放内室里最好看了——这可是暖房里老夫人亲手种的那株琼花上摘的,整个游府上下,除了端颐苑,也就大少夫人有了身孕,老夫人特别叫送了两枝,让大少夫人看着解闷,四房的郎主一枝,道是读书乏了养眼……然后就是七娘了,旁的地方可是都没有呢!亏得三娘如今不怎么过来了,不然见着了定然要与七娘闹。”   明叶接了花,有些迟疑的问:“老夫人……除了这花还有什么话吗?”   “进门来看见明吟的脸色我就晓得你们怕是忐忑这么一下午了,莫非七娘到这会都没起来也是为了这个?”珊瑚笑着道,“好啦,老夫人并没有罚你们的意思,也就说了几句不能叫七娘松懈了以至于玩物丧志,所以才到这会再叫我来。”   明吟与明叶都按住胸口,心有余悸道:“上苍庇佑!咱们今儿个可吓死了!”   珊瑚知道她们向来畏惧班氏,也不拿这个开玩笑,免得下不了台,就道:“老夫人也不是胡乱责怪下头的人,都是为了七娘好,听说七娘后来没再玩樗蒲,老夫人就说阿公罚重了呢!说小娘家家的,在船上玩几局消遣也是常事。”   “老夫人慈悲。”明吟与明叶都抿嘴笑道。   珊瑚笑了一下,看了看左右,眉尖微蹙,悄声问:“明合与明吉呢?”   第七十六章 明合、明吉   “她们陪七娘出去这么几天,回来也累了,何况又有樗蒲的事情。”因为珊瑚的口风透出班氏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送了琼花来安慰卓昭节,明吟与明叶态度也放松了下来,笑着道,“用过午饭就困得紧,所以先去睡一会……珊瑚姐姐可别告诉老夫人!”   所谓主仆有别,卓昭节外出归来,感到疲惫,不问辰光先睡上了,班氏知道了只会心疼,最多嗔她几句如今睡久了晚上睡不着怎么办,但明合与明吉是使女,白日里不做事却躲着睡觉,那可就是偷懒、耍奸了,上头晓得,是要打扳子给长记性的。   珊瑚沉吟着道:“这是小事,只要七娘不在乎,我自不会多这个嘴。”   明吟忙道:“多谢姐姐了。”   “不是谢不谢的问题。”珊瑚心平气和的道,“问题是七娘闲在船上与宁世子玩几局樗蒲也还罢了,她们两个去凑什么热闹呢?老夫人方才在说,七娘性.子好,却把明合与明吉放任的惫懒了,全没个上下尊卑。”又道,“咱们做人奴婢的就该有个奴婢的样子,郎君、女郎们也许宽容,不在乎一些规矩,但他们可都有长辈在上头看着不许出错的呢,真以为离了这游府,有什么事老夫人就不知道了?”   “……”明吟与明叶对望一眼,都不敢吭声。   珊瑚忽然道:“她们还没起?”   “是呢!”明吟脱口而出,这才醒悟过来,与明叶面面相觑,“怎么会还没起?!”   在船上玩樗蒲的事情,傍晚前班氏是一定会做出处置的,明合与明吉再疲惫,晌午后睡到现在,怎么着也该早早起来预备着领结果了,如何会和卓昭节一样睡得如此不拘束?这样的话岂不是加倍的惹班氏不高兴吗?   “去看看!”珊瑚皱眉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猜得倒是一点也没错——明吟和明叶带她进了明合、明吉的屋子,掀了被子,就见两人均是面色酡红、双目紧闭,身子甚至还微微颤抖着,竟然是神智模糊了,珊瑚伸手一摸,吃惊道:“好烫!”   “怎的会如此?”明吟和明叶还在惊讶,“方才睡前还好好儿的。”   珊瑚皱眉道:“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许是在船上的时候吹了邪风之类的……快去禀告老夫人……不对!快去内室看看七娘是不是也……”   明吟和明叶被她提醒,猛然醒悟过来!   内室里,卓昭节睡得正香甜,被使女用力推醒,懵懂着问了缘故,知道明合、明吉都发起了热,愣了一愣,方道:“那还不快去禀告了外祖母请大夫?”   “七娘,你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珊瑚拍了拍明吟示意她让开,自己到榻前俯身摸了摸卓昭节的额,心里暗松了口气,道,“七娘倒没发热,但其他地方呢?”   卓昭节揉了揉眼睛,道:“我好得很。”   珊瑚道:“这样最好——不过快用晚饭了,七娘还是先起来醒醒神罢,可怜见儿的,方才见着明合、明吉烧得烫手,想到她们是下了船就这样的,真真吓死婢子了!”   “我是在船上睡不习惯,所以回来多补了会。”卓昭节淡淡的道,“不要耽搁了,发热拖久了也是要出事儿的,明吟你速去禀告外祖母请大夫,如今天色也不早,仔细宵禁了大夫不肯出诊。”   明吟慌忙答应一声,珊瑚忙起身道:“婢子正要回去,就与明吟一道罢。”   班氏听说明合、明吉都发起了热,原本打算的敲打只得取消,毕竟是卓昭节用惯了的人,总也要念几分卓昭节的体面,亲自打发了人去请了游家常用的大夫去缤蔚院给两人看了,说是着凉太重,染上风寒,好在发现的早,开些药吃了,多休息几日就好。   大夫到端颐苑喝了茶,说着说着就提到了风寒传人,既然缤蔚院里住着小娘子,最好就把病人搬走,免得过了病气。   班氏自然照办,前脚送走了大夫,后脚就打发人把明合、明吉抬到下人住的院子里去了。   做完这些,班氏打发了过来回命的人,转头就对卓昭节道:“后年你回长安,明合与明吉都不能带了。”   “我晓得。”卓昭节因为睡了足足一下午,如今双颊自然染绯,看着很是精神,点头道,“她们为了躲避外祖母可能的惩罚,不惜使这苦肉计,虽然聪明,但心眼未免太多了些。”   班氏叹道:“当初放着几房家生子不挑,特意买进了这四个人,一来你将来是要回长安的,总不能一个人都不带,游家的家生子跟着你走自不方便,二来也是看中她们都没什么亲眷,说走就能走,没有牵挂,又想着侯府里人多事杂,太笨的未免用得不称心,故意拣了机灵些的,只是太机灵的又要烦心了。”   “有明吟和明叶也很好了。”卓昭节道,“其实她们多长些心眼我倒不在乎,只是如今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扫我颜面,难为我当真要护她们,外祖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吗?”   班氏深深看了她一眼:“你道我是为了这个?那样的话,明合与明吉你带回了侯府,又怎么样呢?左右身契在你手里,难为还怕她们翻了天去?”   卓昭节一怔,班氏见她似还没想到,微微一笑,把话挑明道:“我是想着你将来出阁!明合与明吉这两个,这以退为进装病躲灾的花样倒是玩得利落,如今江南也没冷到容易风寒的地步呢,她们能够在短短几个时辰里把自己弄得高热昏迷,不说这计策的仓促,足见毅力和心志坚定,心思若是转到了将来郎子的身上,嘿嘿!固然以后身契在你手里,即使过后郎子也同意打死了她们,终究是存了罅隙啊!这等聪明过了头的婢子,未必害得了你,却偏能恶心人,自然不能给她们这样的机会!”   班氏因为经历过游姿的生母做过类似的事情,向来对使女们就比较严厉,也最恨使女做妾的,这一点游家上下心照不宣,所以即使端颐苑也好,各房里也罢,都不乏年少俏丽的使女,但最爱拈花惹草的游霰、游震,也只敢在外头招惹良家或非良家女子,至于动家里的使女……那是决计不敢的,游家上上下下的使女也不敢勾引家里的郎君们——须知道当年班氏容忍那使女生下游姿做了妾,那是因为她的婆婆给那使女做了主,如今换到班氏自己是老夫人了,谁敢犯了这个忌讳,只看紫玉、绮香的下场!   “外祖母最是疼我,自然什么都替我想好的。”卓昭节上前抱住了班氏撒娇道。   班氏最爱听这样的话,眉开眼笑的逗了她几句,就问起了船上经历——卓昭节差点又变了脸色——竭力维持着若无其事之态,就挑着景色说了说,对于班氏的故意试探,问宁摇碧的为人,卓昭节便用略带抱怨的语气道:“我最冤枉了,原本才没有想到樗蒲,连船上有樗蒲我也不知道啊!那宁世子玩腻了射杀沿岸鸟雀,闲着无趣,就一定要拉着我玩……偏偏就被外祖父抓住了。”   “听说这宁世子也是好奇那个什么枫潭,他也跟上了枫岛,可看出什么名堂?”班氏笑着问。   卓昭节道:“我不知道呢,那会我还听外祖父的话在舱房里。”   “他后来没告诉你吗?”   “后来就是船到渡口时,他只和苏将军、外祖父客套了几句。”卓昭节淡淡的道,“那是长安贵人,特别理我个小娘家家的做什么?先前也是因为外祖父和苏将军议着水文,他没什么兴趣,恰好遇见我在甲板上,才拉了我玩樗蒲的。”   班氏听出她语气里对宁摇碧难掩怨意,不禁笑了:“哟,这话里怎么酸溜溜的?怨人家只理你外祖父不理你,觉得被轻视了?”   “没有的事情!”卓昭节一口否认,“反正他看没看那枫潭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咱们问外祖父就是了。”   “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枫潭枫泉,与咱们有什么关系?”班氏笑着道,“也就你外祖父并苏史那会特意跑一趟……我都懒得问,凭它是潭是泉,左右不过那么回事。”   卓昭节对这个也没兴趣,当下就撇开了这话题道:“不过我这回弹那《夕阳箫鼓》倒是有些意思了,外祖母要听吗?”一面说一面回头才发现忘记把琵琶带过来了。   班氏也发现了,正好给她个台阶:“今儿太晚了,你又才回来,别累着了,先去休息一晚,明儿从谢娘子那里回了来再弹也不迟。”   祖孙两个又说了些闲话,班氏看看辰光不早,就打发了珊瑚送卓昭节回缤蔚院。   次日,明吟和明叶伺候着卓昭节梳洗过了,换上群青团花交领上襦,玫瑰红联珠团窠浣花锦半臂,腰束豆绿宫绦,束藕底五色彩绣锦地裙,用过早饭,到端颐苑与班氏请了安,照例撒娇片刻,被班氏笑骂着打发出门。   到了博雅斋,明吟扶了卓昭节下车,明叶抱着琵琶,到了门前,明吟朝里张望了下,奇道:“大环小环怎的都不在?”   “谢阿姐忙着,伍夫人也不是每日里都能过来帮忙,许是偷懒去了。”卓昭节道,“门开着吗?”   明吟道:“开着呢。”说话间一推,门就开了。   这博雅斋她们都是熟门熟路,虽然两个看门的小使女不在,但青天白日的,身后就是车夫、小厮,秣陵向来就太平,都没把小使女擅离职守的事情放在心上,沿着园中小径,绕过博雅斋待客的小楼,直奔楼后用来教学的屋子。   不想才转过小楼,就见一个满面风尘、神色之间甚至还有些惶恐的中年男子站在回廊下,见到她们,脸色顿时一变:“什么人?!”   “我家娘子是随谢娘子学琵琶的,尊驾是?”见这情况,主仆三人都住了脚,疑惑的望着他,明吟开口道。   那男子闻言怔了一下,随即道:“啊,谢……谢娘子么?我们是她的朋友,我师……我妹妹正与她说着话,今日恐怕不便教你了。”   明吟狐疑的看着他道:“请问尊驾……”   她话还没说完,袖子已经被卓昭节暗拉了一把,只听卓昭节道:“原来如此,那咱们先告辞了。”   说完转身就走,明吟和明叶心思一动,也都有些醒悟过来,再不敢多言,匆匆而去!   看着她们有些仓促的背影,那男子瞳孔微微一缩,面现犹豫之色,忽然他身后门一开,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利道:“抓住那小娘!她是秣陵城里那个老翰林的外孙女!还是长安敏平侯嫡孙女!”   卓昭节三人如今已经就要走到小楼前了,闻声脸色都是一变,卓昭节沉声道:“丢掉琵琶!快跑!”   第七十七章 陈珞珈   可惜,已经迟了!   明叶虽然闻声立刻丢下琵琶,三人都立刻奔跑起来,然而背后倏忽飞来一把乱石,不偏不斜,恰恰击中了她们的膝弯!   主仆三人顿觉全身一麻,几乎同时被定住!   跟着,三人衣领都是一重,只听之前提醒那男子的女子哼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有了这小娘子,不怕咱们出不了秣陵!”她亲自赶过来抓住了从容貌衣饰气质一眼可知是主人的卓昭节,卓昭节穴道被制,才要呼喊,这女子早已拍住她哑穴,她这时候才留意到,听这女子说话的口音,却并不似江南人,带着明显岭南的腔调。   那男子跟着提起明吟、明叶,却迟疑着叹了口气:“师妹,这是何必呢?为了那东西咱们已经惹上了一位侯爵,如今又要惹上另一位,这……”   “你以为把东西还回去咱们就能保命了吗?”女子冷哼道,“休听谢盈脉胡言乱语!她不过是怕被咱们拖下水罢了,如今这小娘子既是来寻她学琵琶的,偏赶上了这件事情,又落进了咱们手里,由不得她不下水!不要多说了,那小世子的人随时可能寻到这里,快去和谢盈脉商议,她既然是这小娘子的师傅,很该知道怎么利用这小娘子的身份,送咱们平安离开!”   说话间,她已经提着卓昭节一脚踹开了平常谢盈脉用来教导卓昭节的屋子的门,却见里头几翻案倒、杯倾盘碎,显然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大环和小环双双被丢在角落里,从仰卧的大环颈上还能看见几个淤紫的指印,若非大环胸膛还微微起伏,卓昭节简直要怀疑这小使女早已是命丧黄泉。   谢盈脉自也在这屋子里,她倒是清醒的很,不但很清醒,而且气质与平常耐心教导卓昭节、热情招呼客人的博雅斋新东主迥然不同!   她仍旧穿着半旧不新的家常衣裙,满头青丝绾了一个简单的单螺,斜插着两支一看就是鎏金的簪子,缀了一颗谈不上精致也算不得简陋的珠花,手无寸铁,然而整个人却透出一股冰冷桀骜之势!   若说从前谢盈脉一直都是温婉大方如山茶,这一刻,她却仿佛变成了寒冬枝头含雪而开的傲梅,那通身凛冽的杀机都释放开来!   她冷冷看着那女子并男子提着卓昭节主仆三人进来,道:“你们这是找死!”   “小谢师妹。”那女子冷哼了一声,许是顾忌着卓昭节的身份,以及指望借用她的身份来保命,卓昭节被轻轻放在了她脚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这女子一身黄裙,卓昭节正拼命转着主意,忽听她称呼谢盈脉,却仿佛竟与谢盈脉大有关系,心中一急,几乎没一口气晕过去!   好在谢盈脉立刻厌恶道:“陈珞珈!赵维安!你们罔故师门教诲,作下先前滥杀无辜、贪得无厌的罪孽,如今又挟持无辜弱女,已经不配为师尊之徒!又有何脸面称我一句师妹?”   “也罢。”那女子陈珞珈并不勉强,也不生气,只道,“只是谢盈脉,你以为我为何点了这小娘的哑穴,却没点她睡穴?如今她已经亲耳听见,你我本是同门的师兄妹,不管你现在说得再好听……你觉得这小娘子会相信你么?即使她年纪小,被你哄得信了,但她背后的长辈可会信你?说起来,师尊离世也不过三年多,你当初扮着孝顺替师尊守足了三年孝,这才北上到江南来投奔你的表姐,算算日子,你到这里也没几个月,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才勾上了这等翰林、侯府的掌上明珠!但既然日子不长,信任料想也深不到哪里去,不提远在长安的侯府,单说翰林家,会饶了你?”   谢盈脉冷哼道:“你方才听大环不懂事说出卓小娘的身份,怕就打好了这个主意,不然,为什么在外面提我还是谢盈脉,进来之后,开口就是小谢师妹?”   陈珞珈道:“你也不必恨我们,从前师尊在的时候,向来偏心你,咱们关系都不好的,若非走投无路,我们也不想来找你——之前你花银子买来的这两个小使女都能够叫你投鼠忌器,如今换了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小娘子,还是你弟子——虽然不是学武而是学琵琶的,你总不能看着她往死路上去罢?”   “你已经惹了雍城侯世子,那一位听说在长安都是多少达官贵人都招惹不起的主儿!”谢盈脉冷冷的道,“或许你们才到江南不知道,所以才会连他看中且已买下的东西也敢杀人夺宝!这位世子可不只是有个侯爵父亲,他的大伯乃是祈国公,祖母更是今上唯一的胞姐纪阳长公主!据说纪阳长公主虽然膝下儿孙满堂,但唯一得她亲自抚养的就是这位世子,所以极为疼爱,连今上为此都对他偏袒几分!他一句话,秣陵城随时可以封闭四门、衙役出动挨家挨户的搜查!到时候你们除非插了翅膀,不然躲哪里都没用!”   她冷笑,“你们以为你们为什么能够平平安安的找到我这儿?因为这雍城侯世子前几日去了一回明月湖,应该到昨日中午才回了秣陵,估计他的手下暂时还不敢禀告上去,所以秣陵才会这么平静!就这么几个丢了东西不敢上报的下属已经把你们逼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你们想想若他们顶不住压力上报之后,那世子一道手令到太守府……何况雍城侯世子到底是长安贵人,他是偶尔才到江南来的,这翰林游家可是世居于此,最土生土长不过!你手里这个是游家老翰林、老夫人最疼爱的外孙女,游家姻亲遍全城,你敢挟持她,分明就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闻言,那男子赵维安忍不住颤抖了下,道:“师妹……”   “你慌什么——那又怎么样?”陈珞珈淡淡的道,“招惹了一个雍城侯世子,已经是咱们担当不起了,如今再加上个翰林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谓债多了不愁,就是这个道理。”   谢盈脉道:“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那雍城侯世子是个被长公主宠大的主儿,连自己的表叔、秦王世子都能当街往死里打!你以为他会在乎翰林家外孙女的死活?你拿了这小娘子就想逃出生天,那是做梦!别说这个小娘子了,你就是拿了秣陵太守、县令,这一郡上下之长,也休想他有半点顾忌!”   “雍城侯世子也许不在乎这小娘子的死活,但翰林府呢?”陈珞珈不屑的反问,“既然你都说了游家是秣陵的地头蛇了……唉,小谢师妹,看来我错怪你了!”陈珞珈忽然展容一笑,道,“原来你还是关心师姐师兄的,不然为什么要这样迂回的提醒我们呢?真是对不住,师姐到底笨了点儿,居然到这会才听出来。”   谢盈脉变了脸色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谢谢师妹你的意思啊。”陈珞珈笑了笑道,“这也不奇怪,咱们之间虽然有些误会,但怎么说都是自小一起学艺,十几年的交情了,你与这小娘子才认识几天?无非是为着她家长辈的权势才耐着性.子教她几下琵琶,在你心里,她怎么可能和师姐师兄比呢?都是师姐脾气不好,这两日为着那酒珠被人追杀得东躲西藏,心火太盛,方才进来就当面打伤了你的使女,惹你生气,也难怪你如今不肯直接说要帮忙,这都是师姐不对,你千万莫和师姐计较!”   谢盈脉皱起眉道:“陈珞珈,你这样颠倒黑白是没什么用的……”   “谢盈脉。”见她如此,陈珞珈也敛了之前的亲切和睦,她很干脆的抽出腰间软剑,抵住卓昭节的面颊——卓昭节感受着剑锋的寒气,若非被点了哑穴,几乎就要尖叫起来!   陈珞珈冷冷的道:“我也不和你多说了,你今日不想下水也必须下水,我与赵师兄逃不出秣陵,总也要拉了你陪葬!你帮不帮忙?若说一个不字,我先划花了这小娘子的花容月貌!你自己想清楚了后果!”   谢盈脉冷冷看了她片刻,师姐妹谁也不肯让谁,足足对视半晌,谢盈脉眼中才流露出悲哀之色,道:“陈师姐,从前你虽然脾气急了点,但这样滥杀无辜、挟持弱女子的事,也未必肯做的……”   “那是从前!”陈珞珈嘿然道,“师尊他老人家还活着,虽然他最偏心你,可衣钵弟子的位置,不到最后,谁能放弃?结果师尊倒好,偏心偏到底——什么都给了你,所以你千里迢迢到了这秣陵,就能买下这偌大地方店铺的手笔,可怜我与你赵师兄,一般是师尊的弟子,却只得十几两散碎银子打发了事……也不怕告诉你,从西洲到此地,杀人劫财的事情我们也不是头一次做了,不然早就饿死在路上!这次的那颗酒珠,若能够逃出性命,设法转手,足够我与师兄一辈子锦衣玉食,再不必受江湖风霜之苦……说起来若非你独占了师尊的遗物,你师姐师兄又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难道这件事情,你没有半点责任?”   她忌惮着追兵,不耐烦多说,喝道,“我数到三,你考虑好没有?一……”   “我知道了。”谢盈脉吐了口气,点点头道,“你不必数了,放开她罢,我答应你,总叫你们不必再为酒珠之事操心。”   陈珞珈闻言,立刻脸露笑容,抬手就收了剑,笑着道:“这才是好师妹嘛!有外人在呢,咱们师出同门,这样子内讧,岂不是丢了师尊的脸?”   那赵维安也松了口气,他虽然是两女的师兄,但明显胆子、定力都不及两个师妹,谢盈脉虽然已经松口,仍旧是面带寒霜,陈珞珈倒已经是笑语盈盈、仿佛从来都没有冲突一样,惟独赵维安,不但脸色时青时白,神色也是一副心惊肉跳、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和人拼命的样子,如今见两个师妹达成协议,立刻忍不住道:“谢师妹,你真有把握帮咱们度过这难关?”   其实他们虽然对谢盈脉纠缠不清,但也知道谢盈脉一来到秣陵并没有多久,二来她的亲眷在本地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根本没指望谢盈脉当真能救他们,只不过三人同门学艺时,陈珞珈与谢盈脉极为不和,如今自忖性命难保,心中恨意兀自难消,抱着拖谢盈脉同归于尽的念头才找上门的,不想这上门倒是得了一线生机——先趁谢盈脉毫无防备,抓了她的使女僵持,不想,博雅斋里忽然进人,那被陈珞珈抓成人质的小使女大环年幼无知,脱口喊出卓昭节的身份,还道可以震慑这两人,倒是给他们发现了生路……   只是这条生路,也未必不是死路,即使陈珞珈说得满不在乎,可她若是当真不怕死,也不会死死抓住谢盈脉这根稻草不放了,如今赵维安一问,陈珞珈面上笑容依旧,目光也盯紧了谢盈脉,等待她的回答。   第七十八章 袖手剑   谢盈脉淡淡的道:“如今秣陵城门还没关闭,但追杀你们的人却都将四门盯紧了,所以你们才要缠我和你们一起出去作掩护,免得两人同行恰好被抓个正着,只是如今既然有卓小娘在,却有更好的法子。”   赵维安忙问:“还请谢师妹明言!”   “我到秣陵后就教了这小娘琵琶,这博雅斋原本在秣陵也是颇有名气的,所以如今城里几乎都知道我是这小娘的师傅。”谢盈脉并不看卓昭节的目光,只道,“所以若是我带着这小娘出城,比如说一起出去郊游,料想城门处的人应该不至于怀疑。”   陈珞珈皱眉道:“那我们呢?”   “卓小娘的身份,出游怎能没有随从?”谢盈脉反问道,“为了能够不引人怀疑的离开秣陵,委屈师兄师姐假扮一下车夫、使女总不难吧?”   听她这么说,陈珞珈和赵维安才脸露笑容,但陈珞珈仍狐疑道:“万一路上被拦下询问呢?”   “不是有这小娘子的正经使女在?”谢盈脉道,“陈师姐你和赵师兄都是才到秣陵,口音难改,偏又被追杀你们的人知道,所以这两个使女总要留下来预备答话的,卓小娘在咱们手里,她们必不敢呼救。”   至于出了城,这主仆三人怎么办,师兄妹心照不宣,都没有提。   陈珞珈将谢盈脉的计划仔细想了一想,虽然不算高明,但也没想到更好的法子,尤其谢盈脉说雍城侯世子昨日已经归来,一旦问起酒珠,当真传话太守府封了四门满城搜捕,那是跑都跑不了,即使到时再利用卓昭节出城,但那雍城侯世子既然并不惧怕翰林家,未必卓昭节能够保得住他们过关——再说纵然出了城,世子手令一样可以调动临近郡县的人手对他们追杀到底!   她正要点头,就听谢盈脉道:“陈师姐最好快点决定,须知道这小娘子每日只过来寻我学一个时辰的琵琶,过了时辰,她家里的小厮可是要进来唤她的,如今人就在前头大门外,师姐师兄也千万莫打杀人灭口的主意,先不说外头足足十来个壮年男子,内中也有些个粗通拳脚,除非一瞬间把他们都杀了,否则必然惊动四邻,再者杀了那许多人,又怎么遮掩?这小娘子每日回府也有定时,过了之后,班老夫人自会打发人来看,总而言之,越拖延,越容易出事!”   陈珞珈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快走罢!”   “那还请师姐将卓小娘给我。”谢盈脉道。   陈珞珈顿时警觉道:“不劳谢师妹操心,这小娘我带着就好。”   “陈师姐以为我要做什么?”谢盈脉皱眉道,“这小娘子向来深居简出,别说她自己,连身边使女都没几个外头人认识的,她们这样大户人家的女郎有个讲究,在家时一身装束,到我这儿来学琵琶一身装束,出游也有出游的装束,不给她换身正式点的衣裙,届时说是翰林家的外孙女谁会相信?”   “既然如此,那你取了衣裙来,我替她换就是了,左右都是女子。”陈珞珈摇头说道。   谢盈脉却不坚持一定要将卓昭节交给她,点头道:“好。”   说着就起身到屋角一面倒下的屏风前,一边扶起来一边道,“亏得小娘之前到我这里来,因为遇过雨,后来放了几套衣裙在这儿,不然,我也拿不出合她身量的绫罗绸缎。”   陈珞珈见她走远,才俯身迅速将卓昭节扶了起来,哼道:“这等人就是命好,咱们辛辛苦苦,拼了性命造下杀孽这才得了一颗酒珠,估计这小娘子都未必放在眼里的。”她抬手解了卓昭节其他穴道,惟留哑穴,捏着卓昭节的肩,格格一笑道,“一会我伺候小娘子你更衣,只不过我虽然出身贫寒,却也没做过伺候人的婢女的,若有粗手笨脚的地方,小娘子可别与我计较才好。”   卓昭节到这会才看清楚了这陈珞珈的模样,她虽然是谢盈脉的师姐,但看着年纪却仿佛比谢盈脉更小一点,皆因这陈珞珈身量窈窕却娇小,直如十四五岁的少女,肌肤白皙,长眉斜飞入鬓,面容秀美,只看外表,全然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即使手持软剑,也让人想起侠女而不是女贼,陈珞珈一面说话一面观察卓昭节,见她只顾盯着自己看,嘿然一笑,手底下一用力——卓昭节感觉自己肩膀几乎要被她捏碎,眼中迅速噙了泪,连连点头!   陈珞珈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见她乖巧,这才满意的松了手,细一打量卓昭节,眼中顿时露出嫉妒之色,忍不住用力捏了把她面颊,再摸了摸自己的,喃喃道:“当真一身好皮肉,这么嫩,也不知道是多少金山银山里头才娇养出来的?”   又说,“啧啧,年纪虽然未长成,将来也不知道迷死多少小郎君。”说着又捏了一把——这回却故意捏在了卓昭节颈侧,痛得卓昭节立刻掉下了眼泪,陈珞珈看着她惊怒交加却不敢吭声的模样,得意的笑了。   “你不要动手动脚的了。”谢盈脉这时候也从屏风后翻出了一套彩绣辉煌的衣裙,双手捧了过来,见这情况,皱眉道,“快快给她换了衣裳,从后门离开!对了,赵师兄,你且趁现在去把马车套起来……唉,亏得我有驾马车,不然前头那驾马车也不是好抢的。”   赵维安答应了一声,正待要走,陈珞珈却目光一闪,道:“且慢!”   就对谢盈脉笑道,“谢师妹,你赵师兄初来乍到的哪里晓得你那马车在什么地方?为了不耽搁功夫,还是你去套吧,反正这小娘子更衣也不劳烦你。”   谢盈脉一面将衣裙递给她,一面道:“也可以,不过赵师兄不可在这里,须得出门去!”   “难为你替这小娘子这么考虑周到……”陈珞珈不在意的笑了笑——卓昭节既知道他们的关系又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还看清了他们容貌……出了秣陵,怎么可能让这小娘子继续活下去?既然如此,给她更衣时赵维安避不避开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谢盈脉清声道:“如今城还没出呢!”   陈珞珈嗯了一声,看了看虽然不能出声却满面愤怒之色的卓昭节,略一思索,到底点头道:“也好,那师兄你送谢师妹出去。”又叮嘱道,“师兄你目送师妹去套车就成了,你就在回廊上不要走远。”   赵维安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什么都听她的,但也听出来陈珞珈这是不放心谢盈脉,当下答应一身,转身去开门。   ——他才转身,谢盈脉忽然变捧为扬,将手中那套彩绣辉煌的锦衣一把挥向陈珞珈的脸!   陈珞珈面上与谢盈脉谈笑自若,对她总是存了一份警惕的,见状迅速反应过来,也不抵挡,反手用力扣住卓昭节的咽喉,正要用卓昭节来威胁谢盈脉,不想手上一痛!   却是卓昭节在谢盈脉动手的刹那,猛然低头,狠狠的咬住了她的手背!   “松口!”这声断喝却不是吃痛的陈珞珈,而是谢盈脉,卓昭节听话的松了口,立刻觉得臂上一紧,兔起鹘落间,她已经被扯到了谢盈脉身后!   “谢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陈珞珈一把扯下那件绣衣,狠狠扔在地上,脸色阴沉,再难维持笑容!   赵维安也反应过来,立刻就要动手。   就听谢盈脉面无表情道:“出城之后怎么不说?”   陈珞珈一怔,挥手止住赵维安,道:“什么?”   “你们只要我设法帮你们出城,既然出了城,我难道还能回来?”谢盈脉冷冷的道,“可陈师姐你提都没提出城以后怎么办,论单打独斗,我也许比师姐你稍胜一筹,可若是师兄帮手,到时候我怎么办?”   “原来为了这个。”陈珞珈眼中疑惑稍退,微笑起来,“谢师妹你太疑心了,大家如今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有你在总是个臂助,难道还怕师姐对你不住?”   谢盈脉哼道:“赵师兄我还能相信,但陈师姐你向来就不喜欢我,我凭什么信你?”   陈珞珈心中微感焦躁,担忧拖延之下追兵赶来,谢盈脉却摆出一定要说清楚的架势,她勉强耐着性.子问:“那谢师妹你要怎么才能相信,可不要为了小事耽搁辰光!”   谢盈脉道:“除非陈师姐你……”她说到此处,面现犹豫,陈珞珈皱起眉,正要说话,却不想谢盈脉猛然一振手腕,一道寒芒自袖中弹出,陈珞珈几乎是凭着多年学艺的本能、想也不想往后急退、急退之中甚至还一把抓了正赶过来襄助自己的赵维安,一把挡在面前——寒芒如切豆腐一样切入赵维安胸膛,噗嗤一声!直透后心,赵维安这才惨叫出声!   只是他惨叫到一半,谢盈脉手腕一转,剑锋偏转,顷刻之间将他的五脏六腑绞得稀烂!   赵维安叫声顿歇,眼珠瞪得几乎凸离眼眶、定定看住谢盈脉片刻,头猝然一歪,断了气息!   这变故是如此突然,被丢在地上的明吟与明叶立刻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卓昭节往后跌出几步,跌坐在一张没翻倒的矮榻上,整个人都在激烈颤抖,死死捂住了嘴!   而陈珞珈与谢盈脉这对师姐妹却仿佛看都没看见赵维安的惨死一样,谢盈脉神色淡漠,陈珞珈面有惊容,只是她这惊容却是:“袖手剑!师尊不是说几年前它就被弄丢了吗?竟然是你偷的?!你……师尊向来偏心你,若他九泉之下知道自己生前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却也不过是个女贼,你猜他会不会恨得自己剜了自己的眼珠?!”   谢盈脉此刻手执的长剑,青湛如水,其薄胜纸,仿佛屈指一弹,就能弹断,然而观它刚才轻描淡写的杀死赵维安,剑锋刺入赵维安躯体时仿佛切入豆腐般的轻松,任谁也能看出它的不凡!   “你为什么总是将旁人想得与你一样呢?”谢盈脉静静的道,“师尊那么说不过是为了不伤你们的心,你也知道此剑代表师门传承,在几年前,师尊就决定将衣钵传与我,所以这柄剑自也到了我手里,只是我是幼徒,陈师姐你又向来与我为敌,师尊就打算先告诉你们剑弄丢了,然后让我找个机会‘寻回’,这样以寻回此剑有功的名义,正式传我衣钵……”   她摇了摇头道,“师尊一片苦心,全为了咱们三人纵然有罅隙,也不至于在他去后闹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但陈师姐你实在太过丧心病狂了,雍城侯世子也好,敏平侯府也罢,根本不是我等常人能够招惹得起的!在秣陵一个告老翰林就足够将你我逼上绝路了,更何况你若是为了自卫惹下来事情,我也不至于全然不念旧情,可你却是为了夺宝!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动手时留下来活口,知道你们来自岭南,你又是一路作奸犯科过来江南的,届时缉捕文书下到西洲……师尊灵前安能安稳?”   陈珞珈冷笑着道:“总之呢,老头子偏心你,什么都能替你说,袖手剑传下来按理是要行正经仪式才能拿的,他也不管,若是咱们师祖在,怕是老头子头一个被逐出门墙!”   “陈师姐,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师姐。”谢盈脉淡淡的道,“当年你父母出海双双身亡,亲族弃你不顾,多亏师尊路过,帮你收殓父母尸骸,又收养为你次徒,教你养你十几年恩情,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与欺师灭祖有什么两样?”   “老头子样样帮着你,你自然是替他说好话的!”陈珞珈眼神闪烁,冷冷的道,“只不过凭一把袖手剑就想拿下我,也忒小觑我了!”   闻言,谢盈脉微微变色,立刻后退了一步,护住卓昭节——陈珞珈要的却正是她后退,但见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双袖连扬,几只荷包倏然飞出,到半空猛然一爆,粉红色的迷雾顷刻之间散布开来!   “无耻!”谢盈脉怒骂一声,这迷雾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她自己也许还能仗着内力继续追杀陈珞珈,但身后的卓昭节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偏还身份紧要根本不能有损伤!谢盈脉虽然有把握冲过去几剑就斩了陈珞珈,如今却不能不暂避锋芒!   第七十九章 死地生机   只是谢盈脉退到卓昭节的位置,却一把拉了个空,她心头一沉,低声问:“卓小娘,你还好吗?”隐约里踩到地上有人,传来痛哼一声,谢盈脉这才心下略宽,以为卓昭节惊慌之下摔倒了,俯身摸索到地上果然有一人横卧,谢盈脉忙闭了气提起那人腰带,仗剑划破窗户跳了出去,不想到了外面,低头一看手里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你家娘子呢?!”谢盈脉抓着明吟低叫了一声,将她往地上一丢,几剑将门窗都砍倒,里头粉色烟雾渐渐散去——却见室中除了大环、小环并明叶外,再无他人!   谢盈脉再次追出门,将附近屋子的门统统踹开寻了一遍,如坠冰窖!她仓皇四顾,却见四面人影杳杳,哪里还能看到陈珞珈和卓昭节的人影?   卓昭节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轻微摇晃的地方,她怔了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在船上,还没等她回想起来.经过,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已经在头顶响起:“哟,小娘子,可算醒了啊?”   “……你想做什么?”卓昭节闻言,脸色一变,转头看向跪坐在附近的陈珞珈,陈珞珈眯着眼,笑道:“我想做什么,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卓昭节咬了咬唇:“你可是想离开秣陵?只要你发誓出秣陵后放了我,我帮你!”   “你当我真的出不了秣陵呢?”陈珞珈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笑盈盈的道,“城门可以关,但城墙又没罩子,以我的轻功不会溜出去吗?问题是你能为我消了雍城侯世子的追杀令么?那追杀令一日不消除我一日提心吊胆不敢妄动啊,就怕一个不小心,便给他的人追上来杀了!”   见卓昭节沉默下来,陈珞珈叹道:“看来你现在就没什么用了。”   听出她语气里的杀意,卓昭节不由一个哆嗦,恳求道:“你……你们取那酒珠无非是求财,若你不伤我,我愿写信让家人奉上千金为谢!决不怀恨报复!”   陈珞珈笑着道:“你说的是真的?千金?那可不是个小数字,那老翰林舍得换你这么个小娘子?听说那翰林家子孙不少吧?凭什么为你这么大方呢?”   “我外祖父外祖母向来疼我疼我得紧,只要你肯答应,我这会就写信过去!”卓昭节心砰砰的跳,低声道,“我没骗你,真的!”   “真是个好命的小娘子,生得这么好,纵然我是女子看着都嫉妒了。”陈珞珈似笑非笑的道,“凭着这副相貌即使出身寒苦这辈子都是个金屋藏娇的命,偏你还生在富贵乡里,千两黄金啊,可怜我长这么大,百两黄金也才见过两回呢!那还不是我的,你这话听着我简直嫉妒极了,想我前世里难道作了孽吗?为什么我就没有你这样的好命呢?”   卓昭节不敢回答,怯生生的望着她。   陈珞珈笑着笑着就变了脸:“千金万金,总也要有命去花,可惜的很,我却没信心躲过雍城侯世子的人,你若是没有旁的能叫我有活路的用处,我也只能在死前先杀了你,以弥补我的嫉妒之心了!”   卓昭节差点没晕过去,哭道:“我……我又没得罪过你,你……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拖上我?”   “小娘子这话说的。”陈珞珈格格一笑,柔声道,“聚宝记从上到下也没得罪过我呀,你说他们的冤枉往哪里说去?可见这都是命,你呀,就乖乖儿的认命吧!”说着,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她面颊,施施然起身出去了,走到舱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笑着道,“其实,如今你已经不在秣陵城里了,我知道江南人都擅长划水,这小船上也就咱们两个,你若一定要往水里跳,我也不能拦阻你,只是我们岭南水也不少,你若是想看看我的水性,不妨试一试走水里逃走,当然我也要提醒你,一旦被我抓回来……”   陈珞珈微笑着道,“瞧你这娇滴滴的样子能禁得住什么?我也不打你也不骂你,我啊,就拿匕首,往你那吹弹得破的小脸上,这么划拉一下……你再逃,我再划一下,划完之后我还会给你上点药,你就放心吧!”   卓昭节哆嗦着拼命点头!   这样在水上飘了两日,卓昭节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是否还在秣陵,只知道是在河渠里转来转去,而陈珞珈如今说话也笑不出来了,显然景遇很不好,第三日的傍晚,她沉着脸道:“看来只能去明月湖里躲一躲了。”又恨恨的埋怨卓昭节,“你这累赘,若是你家的人先找来,或许我还能谈一谈条件,偏他们那么笨,每次都叫世子的人赶了先,你这翰林外孙女、侯爵孙女的身份半点儿用处也没有!”   卓昭节心中大恨,面上却只作怯懦之态,陈珞珈骂了她一番,恨恨的出去操桨——这两日她也试图让卓昭节做点事,比如做饭之类,然而班氏十几年娇惯不是白惯的,卓昭节做什么都是一塌糊涂帮足了倒忙,陈珞珈设法弄到的这艘船不大,上面预备的米柴都不多,为躲追兵又不方便补充,实在禁不起卓昭节练习和糟蹋,陈珞珈无可奈何,只能让她歇着。   等陈珞珈出去了,卓昭节用力掐着掌心,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忽而急骤、忽而缓慢——从舷窗望出去,夕阳的余辉里,岸上那个柳树环绕的小别院是如此的眼熟,再往前,那村庄的轮廓亦是似曾相识……   机会就这么一次!   卓昭节按捺住心绪,飞快的思索着对策!   陈珞珈此刻虽然不在舱里,但以她习武之人的敏捷身手,自己想从船尾跳水跳生,估计连水都没下,一出舱,她就能察觉……毕竟,这船也就这么大。   届时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   该怎么办?!   深秋里,冷汗渐渐湿了中衣……   就在这时,不远处,夕阳下响起一声清晰的鹰唳!   卓昭节猛然想到了什么,她扑到窗边,飞快的摸索起身上携带之物,她的钗环都是好东西,早就被陈珞珈收走了,但好在,还留了一支赤金簪给她绾发。   卓昭节一把拔下簪子,心中默默祈祷夕阳慢点下去,对准了那只盘旋在屈家庄林上的猎隼,借着夕阳的光辉,不断调整——亏得她身上就没有陈旧的物事,这支簪子黄澄澄的色泽鲜亮,在余晖里,反射出一点刺目金光,射向猎隼!   ……几个月前,青草湖上第一次遇见那个顽劣的世子时,宁摇碧的声音电光火石般在耳畔响起——   “……毕竟今日烟雨蒙蒙,即使小娘子头上有几件光亮的钗环,没有阳光反射,也不至于被它认为是锋刃……它自然不会理会。”   这席话反过来,也就是说猎隼会将钗环反射阳光看成锋刃、从而引发它的敌意了?   但愿……那个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世子这句话没有骗自己……   卓昭节心中焦急的祈祷:过来!过来!快过来啊!   眼看着那头猎隼唳声越发急促,盘旋着朝河上飞来,卓昭节紧张到了极点!   “畜生!”船头,陈珞珈终于也发现半空的猎隼,似将自己这艘船当成了猎物,这里可不是深山大泽,既然有猎隼,定然有主人,一旦主人跟着猎隼过来,看见了这艘船,即使赔礼,少不得也要人出去说话,陈珞珈自己是不敢回话的,她的岭南口音如今根本不敢让人听!如果卓昭节出去答话……先不说能够养得起这等猛禽的人非富即贵,对秣陵人人知道的游家外孙女可能不可能认识,以陈珞珈行走江湖的经验,卓昭节那副容貌就足够平地生波澜了!   让这畜生引了人来,简直后患无穷!陈珞珈决断极快,骂了一声,哐啷一下,立刻拔出软剑,预备迅速杀了它,趁着暮色将临,赶紧划桨离开此处!   她不拔剑还好——一拔剑,剑锋返照夕阳,寒光闪烁,原本就被不断反射到它眼里的金光所激怒的猎隼越发狂怒起来!   船舱里,听着唳声急怒,卓昭节将金簪握回掌心,随便拿了根带子束起长发,阴阴的笑了……   她无声无息的脱下碍事的外袍,拿在手里,只着中衣,屏息凝神的预备着。   猛禽扑击时带起的风声即将落到船上的刹那,卓昭节一头冲到船尾,像是刚刚发现这一幕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陈珞珈本来注意力就没全放在那猎隼身上,大半倒是放在了提防可能的追兵上,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手一抖,险些被猎隼扑到了脸上,索性她武艺高明,双足立在船上亦是不摇不动,凭着一个倒仰折腰,生生避开,挥剑将猎隼逼开,气恼的回头瞪了眼卓昭节,喝道:“你要做什么?!”   “你自求多福吧!”三日来,一直对她唯唯喏喏、显得怯懦无比的卓昭节,此刻对她露出得意而幸灾乐祸的笑容,话音未落,她抓着外袍和金簪,在船上轻巧的一点,蹿入水中,整个人仿佛一尾游鱼,瞬息之间已经游出数丈,头也不回的朝最近的岸上划去!   陈珞珈勃然大怒:“找死!”举剑欲要追下,不想那猎隼极通人性,见到卓昭节跳水而逃,哪里肯再放走了她?见她也有跳水的意思,虎视眈眈的迫了上来!   “你这该死的扁毛畜生!”陈珞珈咬牙切齿,却冷笑了一声,道,“这么窄的河,真当你上了岸,我又被这扁毛畜生缠住了,你就能脱身?娇生惯养里长大的小娘子,真是天真!”   她专心对付起纠缠不休的猎隼起来。   第八十章 遇救   “饮渊怎么会忽然飞到河上去?可是它寻着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屈家庄中踏着落日驰骋出数骑,沿着河堤寻着猎隼落下的位置奔去,为首的宁摇碧鲜衣锦服,兴致勃勃的道。   这时候虽然是深秋了,但江南的柳叶却还没有落尽,河堤上长草如织,柳枝似帘,挡住了视线,一直到猎隼愤怒的唳叫已近,宁摇碧一行才勒住奔马,一行人一停,身后的昆仑奴立刻长刀出鞘,斩断附近一排柳枝!   没了遮蔽视线的柳枝,虽然暮色渐渐降临,但借着残存的天光,河上一幕仍旧可以看得分明,宁摇碧定睛一看,顿时大怒:“好大胆的女子!居然敢对本世子的饮渊动手!放箭,射死她!”   语毕立刻打个呼哨,令饮渊升空躲避箭雨!   船头,陈珞珈脸色难看无比!   她已经看见堤坝上纷纷摘弓的情形,只是……陈珞珈眯着眼,专注的打量着水面。   就在第一支箭离弦飞向陈珞珈的刹那,卓昭节终于触摸到了实地,她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踩着水,从岸边已经枯黄的芦苇里探出了头。   “哼!落到过我手里,还想活着回去?”陈珞珈盯着那个刚刚冒出水面,发上还沾了几片水草的头颅,眼神恶毒而残忍,反手拔下头上一支珠钗,高声道,“小娘子,还给你!”   钗光如电!   几乎无人反应过来,沉闷的“噗嗤”一声!   陈珞珈不再看卓昭节,闪身避开最先到的一支箭石,接着倒仰着落入水中……   “下河去搜!”宁摇碧眼神阴霾,森然道!   “小主人,那是?”苏史那忽然惊讶的看着河堤下,稍远的地方,正是方才那支珠钗所向的位置,水面弥漫着一片乌黑,是女子散开的发丝。   宁摇碧随意的看了一眼,就要转开继续命人追杀那胆敢砍杀他猎隼的女子,却变了脸色:“怎么像是……”话说了一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吩咐左右,“不要跟来。”自己下了马,拿马鞭抽开挡路的长草,向那里走去。   江南水土湿润,河堤以下没几步路就是湿漉漉的泥土,芦苇从堤上一路长下去,宁摇碧皱眉踩过半泥半水的草丛,在靴尖触及水面的地方蹲下,怀疑的看着飘荡在水上的青丝……刚才,分明抬起头过的?应该……没死吧?   他的目光落在水面不远处的一点光芒上,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一半陷入泥沙,宁摇碧伸手去拾,不想却拾之不动,他微一用力,才从泥沙中抽出一支极长的珠钗,回想方才那一幕,他不禁笑了:“真是好运气!也不知道是怎么躲过去的。”   见人还是埋在水里不出面,宁摇碧惦记着去追杀冒犯了自己猎隼的女子,不耐烦的倒转珠钗,用力敲了敲水中人的头,卓昭节一口气早已用尽,意识模糊里,似乎感觉到有人已经到了面前,不管是不是陈珞珈……她猛然探出水面,手心紧紧攥着那支金簪。   宁摇碧看清她面容,啼笑皆非道:“果然……怎么到什么地方都能看见你?你这小娘子又做了什么弄成这个样子?”   听见这不算熟悉却不陌生的声音,卓昭节本能的睁开眼,整个人都是一软,跪坐回水中,单薄的中衣浸透了水,几近透明,紧紧贴在了她身上,身边,玫瑰红的半臂与群青上襦悬浮在水中,在斜下的夕阳下,一起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这殷红里有几抹游丝一样的边缘,是卓昭节浮出水面时,先举出外袍,珠钗穿破袍身,从锦缎里游离出来的断面——小娘子生性好洁,不想被河边淤泥弄脏手、想先拿衣服垫上的想法,却在仓促之间救了她一命。   “先别睁眼。”宁摇碧道,跟着拿袖子替她擦了擦水,掠开湿发,这才道,“好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面上带着好奇而促狭的神色,显然为撞见卓昭节狼狈的一幕感到幸灾乐祸,然而此刻卓昭节只有满心绝处逢生后近乎疯狂的庆幸与后怕,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似呜咽又似叹息的声音,所有的礼教矜持与理智在潮水般汹涌的恐惧面前一溃千里,卓昭节看着面前认识的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狠狠扑上去,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唔!”宁摇碧胸口之前在船上被她砸出来的淤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此刻又被卓昭节正面一撞,顿时又是一阵隐痛。   他面上浮现出郁闷之色,喃喃道:“这是故意报复么?好狡猾的小娘子。”   话是这么说,感受到卓昭节俯在他身上不住的颤抖,再回想方才那道钉入她身旁、深入泥中的钗光,宁摇碧明白卓昭节此刻抱紧了自己,是因为她必须宣泄那刹那生死的大恐惧,这可怜的小娘子啊,估计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样的惊险吧?上次遇见饮渊,至少被吃的是猴子不是她,至少她还能祈祷饮渊吃完猴子就飞走。   少年世子的眉头皱起又舒开,在同情与嘲笑中间犹豫了片刻,轻声自语道:“嗯,反正吃亏的不是我。”这才释然的张开怀抱,拥住了卓昭节,片刻后,察觉到她颤抖愈来愈烈,他用力将卓昭节从水里抱出来,就势撩起衣袍,在堤坝往上、干燥的草丛上坐下,安安静静的搂住她,轻声安慰道,“不必怕了,本世子的人已经追上去,有饮渊引路,那女子今晚必死!”   然而卓昭节只是颤抖,甚至连啜泣都忘记了。   宁摇碧又犹豫了片刻,道:“你已经没事了。”   ……又过了半晌,宁摇碧幽幽道:“你看,我衣服都被你弄湿了,你还不高兴么?至少幸灾乐祸下罢?我可是难得这么狼狈。”   卓昭节依旧颤抖着。   宁摇碧再琢磨片刻,小心翼翼的道,“我手臂麻了……”   卓昭节的颤抖猝然停下,只是她停得这么突然,宁摇碧却不敢动了:“算了算了,这个不急,你,嗯……你再歇会,我坚持下。”   秋风吹过,衣服半干半湿的宁摇碧打个哆嗦,这才察觉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玉兔东升,星子冷寂,侥幸躲到温暖角落里的秋虫发出苟延残喘的哀鸣。   ……难道,要在这里坐一夜?!   可怜的世子艰难的转过头,对着堤坝上招了招手——好在今晚秋月虽然不是十分圆,也有七八分,留在上面的苏史那看得清楚,大步走下来,带着笑意问:“小主人?”   “你帮本世子劝劝这小娘子吧……”宁摇碧小声道。   “劝什么?”苏史那纳闷的问。   宁摇碧顿了一顿,才道:“你看她……虽然被吓得不轻,但如今既然没事了,是不是跟咱们回去,叫伊丝丽和莎曼娜帮着换身衣服,吃点东西,睡上一觉之类的,何必一直……嗯,这个样子呢?这里这么冷,天也黑了。”   沉默片刻,见卓昭节没有回应,宁摇碧小声道,“苏伯,我饿了,也冷。”   “……”苏史那叹息道,“小主人真是心善无比,只是……某家觉得……卓小娘……仿佛是……睡着了……”   “………………”夜色里看不清楚宁摇碧的脸色,但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冰冷,“快走!”   “真是多谢你们了。”躺在温软舒适的锦绣榻上,拥着绸被,由体贴温柔的胡姬伺候着喝完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又用了一小碗碧梗米粥,配菜的酱菜腌得又脆又酸,开胃下粥极了,卓昭节放下牙箸,只觉得恍若隔世,真诚的对莎曼娜道。   莎曼娜抿嘴一笑:“小娘子太客气了,这些都是莎曼娜该做的。”   她俯身上来收拾杯盘,端起乌木托盘,笑着道,“只可惜小主人这儿没有适合小娘子的衣物,不过外头有个手艺很不错的绣娘,听说也很会做衣服,一会可以请她来给小娘子量身赶做一身。”   “怎么能这样麻烦你们呢?”卓昭节拢了拢散到腮边的长发,嫣然一笑,感激的道,“把原来那身晾干就可以了。”   莎曼娜解释道:“昨晚事情仓促,小娘子的外袍不慎撕坏了,而且……府上这两日不便来人迎接小娘子呢,小娘子可能要在这儿住上几日。”   卓昭节顿时变了脸色:“我外祖父外祖母……”   “小娘子宽心,说起来还要恭喜小娘子做表姑了。”莎曼娜嫣然道,“是游府有了曾长孙,所以十分的忙碌,暂时怕没人有暇来接小娘子。”   “大表嫂生了?”卓昭节惊讶的问,大房因为守孝,从正月起就一直守着院门过日子,卓昭节都快忘记巫曼娘怀孕的事情了,如今劫后余生,听见这个消息,心下没来由的一暖,欣喜的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曾长孙,是郎君吗?”   莎曼娜笑着道:“听去游府的人说,正是一位健壮的小郎君。”她仿佛不想多提游府的事情,急急道,“莎曼娜要去做事了,小娘子还请先静养为好。”   说着,不等卓昭节回答,就匆匆而去。   “即使大表嫂生产了,但我四个舅父,还有二表哥在家……怎么会没人有空来接我?”卓昭节眼中染上阴霾,“何况我自己难道不能回去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正在凝神思索,听得步伐声由远及近,来得极快,进门之后直冲内室,“哗啦”一下掀了珠帘——卓昭节歪着头看过去,就见宁摇碧一身锦衣,沉着脸,捏着柄玉骨扇大步走了进来,劈头就道:“你做的好事!”   他正等着卓昭节羞愧得无地自容,不想卓昭节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诧异的问:“世子在说什么呀?”   第八十一章 各自的小算盘   宁摇碧一噎,瞪眼道:“休要装糊涂!你昨天,哼哼,抱住本世子不松手,本世子念你劫后余生也不和你计较什么了,没想到你……你居然还掐本世子!你知道不知道,昨天晚上把你送过来让伊丝丽和莎曼娜照顾后,本世子自己去沐浴,结果中衣、里衣竟然都没能脱下来,叫了侍者执铜镜进去,本世子才看见后腰和后背上全是指甲印,渗出来的血都沾到外袍上了!”   他愤怒的说着,“本世子穿的可是极厚的重锦!这样都能被掐伤,血还沾透到外袍!你根本就是想趁机将本世子掐死吧?!”   “……你说的,是真的?”卓昭节一脸震惊,尖叫道,“怎么可能!!!”   宁摇碧气得简直想揍她:“难道本世子污蔑了你?”他怒气冲冲的卷起袖子,“你看这里,这还是最轻的一处!”   他因为血统皮肤本就比常人要来得白,又向来养尊处优,如今臂上足足四五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子,伤口淤紫微肿,几处还积了血痂,望之可怖,卓昭节一见之下,顿时露出惊容,伸手掩住嘴,吃吃道:“……这是……我做的?”   “不是你是谁?”宁摇碧怒道。   卓昭节抱着被子沉默片刻,道:“可是……昨儿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见宁摇碧的眼神危险起来,卓昭节吓得眼眶一红,哽咽着道:“真的真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觉得本世子会相信?”宁摇碧放下袖子,冷冷的问。   卓昭节立刻哭出声来:“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就记得那叫陈珞珈的女贼说,要拿刀划破我的脸,然后我被吓得跳了河……拼命划啊划!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宁摇碧被气笑了:“所以本世子不该怪你?”   “不是的!”卓昭节边擦眼泪边道,“……你怪我吧!”   “……”宁摇碧深吸了口气,皮笑肉不笑的道,“既然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本世子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卓昭节摇着头,眼泪簌簌而落,小声道:“我想回游府。”   “嘿!游家为找你就差上天入地了,你要是被直接从那女贼手里救回去还还说点,毕竟她也是女子,偏偏在本世子这儿,他们哪里敢直接把你接回去?”宁摇碧冷哼了一声,“莫忘记你祖父与本世子的父亲向来不和睦,若叫卓清素知道了此事,游家这十几年算是白替人养了孙女,少不得还要落一场埋怨!你若是还念他们家的好,还是等等吧,昨晚苏伯就打发人去告诉了,他们如今已经知道你安全了。”   卓昭节闻言,哭得更凶了:“我好想我外祖母!”   宁摇碧郁闷道:“喂!本世子不计两家仇怨救了你,你好像还没谢过本世子吧?”   “我……”卓昭节想了想,继续哭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说什么,人家就是害怕呀……我当然感谢你了,可是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哭着哭着,见宁摇碧还没走,她哽咽着问,“对了,那女贼……陈珞珈抓到了么?”   “……还没消息。”宁摇碧默了一下,才不甘心的道,他昨天向卓昭节说过陈珞珈必不能活着过夜,结果手下到底让人给跑了,被这么一问觉得很是没面子,语气也生硬起来。   只是卓昭节全不理会,她呜呜咽咽的哭个没完没了,嘴里嘟囔着翻来覆去,无非是念着班氏、游若珩,甚至是表姐游灿、表弟游煊,差不多游家上上下下,连刚出生、她还没见过的表侄都念叨了一回,中间又是说害怕,又是说难受,看起来可怜极了——她一边哭一边飞快的思索着:昨晚的事情都忘记了?怎么可能!   这样刻骨铭心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遭遇若当真能够转头就忘记,除非自己忽然变傻了!   至今想到那支珠钗擦着自己面颊飞过的那种与毁容甚至死亡擦肩而过的凛冽、那个刹那头脑一片空白的巨大恐惧,卓昭节都觉得不寒而栗!   ……至于接下来,遇见宁摇碧后的事情么……那个……实在是太丢脸太丢脸了……简直把自己埋到地里去都觉得羞愧难当啊……   卓昭节几乎是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作出了死不认帐的打算!   之前在明月湖的时候,被宁摇碧拉上甲板时虽然也扑到他怀里过——但那是意外意外意外呀!   这次居然是自己主动扑进他怀里……   卓昭节刚才蒙着被子恨不得回到昨天将自己掐死,昨天是很可怕啊!可自己怎么就选了去抱宁摇碧呢?为什么不是苏史那?那样好歹还可以说受惊过度,向长辈寻求安慰啊啊啊!   总而言之,卓昭节和昨日傍晚的宁摇碧在同情与嘲笑里的选择里,出于觉得自己不会吃亏,所以才选择了抱住卓昭节并安慰她的考虑一样,在诚实的感激宁摇碧和装糊涂否认一切上,她怀着“昨天宁世子被我拖累得不轻,一定也很尴尬,为了两个人都好这件事情还是永永远远都不要再提了”以及“如果提了这件事情我还怎么自处,但不提此事我也可以感谢宁摇碧的”的想法,轻易的打败了前者……坚决的……选择性失忆!   这几天受了这么多委屈,昨天更是几经生死,恐怖如潮,我是娇生惯养锦绣堆里长大的卓小七,外祖母的掌上明珠,向来最娇弱的!怎么可能还把事情记得那么清楚?我全部都忘记了!   没错,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世子你说什么我都不、清、楚;不、记、得;不、知、道!   反正,什么主动投怀送抱,而且还抱着宁摇碧不肯撒手、甚至还在他怀里睡着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过!   以上才是真相——那些事情都是幻觉!从来不存在!   ……我才没有为了昨晚的事情惧怕被宁摇碧追究呢……卓昭节用力捏紧了拳,如此想着——当初,在端颐苑的书房里,我只是好奇多看了他几眼,他居然就说我轻薄他!昨晚的事情……卓昭节赶紧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那太可怕了!   所以昨晚的事情她必须忘记!!!   卓昭节告诫自己,那些全部是幻觉!而且都过去了……   ——卓昭节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宁摇碧站在她榻前,神色变幻不定,似乎很为难,又似乎有点尴尬,卓昭节趁着抹泪的功夫偷眼看他,心想:外祖家上下都提到第二遍了,他可算受不了要走了吗?快走快走……他怎么还不走?我都快哭不出眼泪了!   终于宁摇碧开口了,他说的是:“算了,好人做到底。”   卓昭节还没弄清楚他所谓好人的意思,就见宁摇碧快步走到门口,低声吩咐外面的侍者不许进来打扰——啊呀,总算要走了?卓昭节心里长出了口气,还来不及庆幸自己混过这一关,立刻又听见宁摇碧折回来的脚步声。   她恨恨的咬了口被子!走就走吧,难道还要特意回来告别下?   不过,显然她想的还是太天真了……   因为宁摇碧回来后,半个字都没提到走字,反而脱了木屐,跨上榻边的脚踏,在卓昭节的目瞪口呆中,他半跪到榻头踞坐,撩起一角袍子,伸手扶住卓昭节的肩膀,轻轻的,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还很熟练的按了下她因为震惊过度而僵硬的头颈,让她靠在自己颈侧……   这这这……!!   只听宁摇碧用很无奈的口吻柔声道:“放心,本世子在这里,陈珞珈纵然回来,也决计伤不了你,不要害怕了!”   ……世子,你果然很好心!   感受到他手臂很自然的揽住自己的腰,卓昭节的面色瞬间狰狞:怎么办?自己现在该怎么反应?   她正心念电转,就听宁摇碧回转了正常语气,带着丝迷惑道:“好歹也过了一夜了吧?怎么还吓得这个样子?难道小娘子的胆子都这么小?”似乎察觉到卓昭节的僵硬,他随手摸了几把散在榻上的乌黑长发,安慰道,“唉,我不说你了,掐我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知道你昨儿吓得太重,喏,现在再借你抱抱,反正这儿也没旁的人,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抱到不害怕了再告诉我。”   ……这就是传说中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明明是他在占自己的便宜,为什么他会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在做好事?   更可怕的是连自己都在惭愧于欺骗他、从而滋生出愧疚了……   最可怕的是她居然还没忍住,下意识的接话问了句:“我想知道……昨儿……我掐世子时,世子为什么不叫我住手?”   这句话问完,卓昭节瞬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撒谎也是技艺啊!这句话难道不是等于间接承认了么!   一阵秋风吹过,卓昭节凄凉的想:自己果然还是适合做个正人君子……   好在宁摇碧居然没察觉出来,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两个原因,一来,你当时,才从水里上来,把我衣服也弄湿了,秋风吹起来冷得很,我没怎么注意,二来,你抱着我……嗯,后来我累了。”   也就是说,宁摇碧是又冻又累得全身都麻了,所以根本没发现自己在掐他……   卓昭节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很对不起这位世子。   哪怕是青草湖、端颐苑书房、明月湖三次见面,她都被耍了……但此刻,她实在没法再算计下去了……   只是要她坦白,卓昭节努力半晌,最终还是颓然放弃——那些话她实在说不出来……   算了……就这样吧……她不负责任的想……以后再补偿吧……   被陈珞珈劫持三日,惊险逃生,这些消耗的体力心力,不是睡上一夜就可以完全补充的,她东想西想了片刻,最终还是安心的靠在宁摇碧怀里,沉沉睡去……   只是被深深感动的卓昭节绝对不会知道,从昨日安置好她后起,宁摇碧心里也在不住的嘀咕:虽然是卓小娘主动扑到本世子怀里的,但她当时显然受惊过度,只要是熟人在跟前,估计都要被她抱住发抖了……自己又是定意要杀那敢对饮渊动手的女贼,将人都打发去追杀搜索女贼的踪迹,出于好奇,一个人下了河堤去查看,万一这小娘子误以为本世子对她心怀不轨,抓住这个大吵大闹,本世子好像……的确有点理亏啊?   更别说自己抱了她那么久……该碰不该碰的基本都碰到了……虽然自己一点都没感觉到什么温香软玉抱满怀之类的,那么冷……手脚都麻了……起身时,苏史那帮揉了半晌关节才能走动……怎么也旖旎不起来啊……   不过小娘子么,大抵都是不怎么讲理的,而且她还占点理……嗯,怎么办呢?   宁摇碧到底从小就有狡黠的评价,他略作思索,就想出了个好办法——先声夺人!先抓住自己臂上的几处掐痕指责卓昭节!又将背上的伤痕大大夸张,反正卓昭节也不可能剥了他的衣服检查!   果然……卓昭节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不过若是早知道这小娘子惊吓过度,把昨儿的事情都忘记了,自己何必还要辛苦的演这一场呢?唉,尤其是臂上本来只有两个浅浅的掐痕的,为了能够打动人心、更好的阐述自己是个多么可怜委屈的救命恩人,更担心那么浅的两个掐痕别过了一夜就不见了,他昨晚趁着卓昭节睡着后,还特意悄悄过来抓着她手又掐了几个……   世子为了迅速引出卓昭节的愧疚之心,从而让她彻底忘记责问自己“趁人之危”的嫌疑,是真正下了狠手的,掐出来的伤,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多看。   但谁来告诉他为什么结果是——这次的苦肉计白用了!   宁摇碧一边随口低声安慰卓昭节,一边认真的反思,不用怀疑,雍城侯世子在这类事情上,一向都要求自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温故知新、孜孜不倦……   第八十二章 怀杏书院   虽然宁摇碧说卓昭节不宜让人知道她是被自己所救,但游家到底关心这个外孙女,晌午后,游霖还带着几名心腹下人,匆匆赶到了屈家庄拜谢兼探望。   舅甥相见,自有一番哭诉安抚,游霖见卓昭节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大圈,甚为心疼,道:“不要管那些了,别过世子和苏将军,就随舅父回去罢,在外面总不比回去了定心。”   卓昭节隔了一夜,又和宁摇碧彼此算计了一番,此刻虽然见着舅舅还是后怕不已,却已经冷静下来了,她虽然也想快点见到班氏——只有在这抚养自己长大的老人身边,她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安心,但也不想为了自己连累游家,就摇着头道:“世子已经和我说了我不好直接回去的原因了,难得他们肯这样帮忙,不在乎这份救命之情被掩藏起来,怎么能辜负了去?我如今好好的,也就是吃了一番惊吓,晚几日回去都不打紧的,还请二舅舅转告外祖父和外祖母,这件事情就不要叫长安那边知道了,毕竟离得这么远,叫那儿晓得了也是徒然担心。”   游霖向来胆子小,他内心其实是极为赞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但他又疼爱外甥女,两相权衡,实在难以决定,迟疑道:“这……不大好罢?毕竟叫你被那女贼掳了去,本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如今还要瞒住长安那边……这件事情还是回去请你外祖父外祖母做主,你人还是先回去吧?”   “这都是意外。”卓昭节想到当日情形忍不住又掉下泪来,“谁能想到那女贼会闯到博雅斋里去呢?从前向来没有出过事的啊,哪里能怪舅舅?舅舅和舅母平常都是极疼我的。”她见室中没有旁人,又小声道,“再说世子年少,与我岁数仿佛……舅舅就当为了我闺誉着想罢。”   其实大凉风气开放,男女把臂而游司空见惯,像这次,卓昭节为贼人所掳,跳水逃生恰好被宁摇碧救起,传了出去,旁人只会感慨她大难不死,并赞扬宁摇碧的救人之举,除非她从水中起来主动扑进宁摇碧的那一幕传出去,否则两人从前既然没有什么传言,鲜少有人会议论是非的。   游霖再老实也听出来卓昭节这是为游家着想,免得游家因此和敏平侯府存下来罅隙,毕竟游霁或许能够体谅娘家,但那敏平侯继夫人沈氏可未必会不落井下石,要知道当初卓家打算把卓昭节寄养时,那沈氏说在京畿寻户人家养着也就是了,游霁对她不放心,这才千里迢迢把幼女送到娘家,这要是在游家出点事,即使卓昭节平安着,那沈氏能不借题发挥吗?更何况还和敏平侯的政敌雍城侯扯上了关系!   只是游霖胆子小归小,究竟不是一味自私的人,外甥女这么懂事,反而让他坚定了决心,断然道:“这些自然有长辈替你做主,你不要操心了,我去请外头使女进来帮你更衣,你快起来,咱们这会就回去!”   “……”卓昭节见他坚决,只得使出撒手锏,“二舅舅不为旁人想,也为我母亲想一想,当初是她坚持送我到秣陵的,据说我那继祖母并不赞同,现在我没什么事,那边知道了,我父亲母亲、兄长阿姐自然会担心,指不定母亲还要因此被继祖母埋怨,这儿没旁人,我与二舅舅说句私下里的话,那继祖母虽然是我长辈,可我听着,到底我父亲不是她生的,我那亲祖母……这些事情二舅舅一定比我更清楚,这一次我已经害你们操心了,还要再连累母亲在继祖母跟前抬不起头来,这……”   这番话彻底打动了游霖——在游家四房兄弟里,他和游霁感情最好,也最疼爱这个嫡妹,想到会让游霁在夫家受委屈,还有敏平侯府那差不多快闹到台面上的世子之争……而且卓昭节除了受到惊吓外的确没有旁的事,他究竟改变了主意,不再提立刻接卓昭节回去的事情,只是好言安慰,想了想又忍不住道:“按说你是你外祖母抚养长大的,凡事向来有分寸,只是舅舅也要提醒你,这继祖母,虽然不是你父亲的生母,但总是你的正经长辈,你不能对长辈有怨怼或妄自揣测之心,以后刚才那样的话不可再说,知道吗?”   “二舅舅放心罢,我也就是和舅舅说一说。”卓昭节嫣然道,“所谓,见舅如见娘么,我这几日,可是吓坏啦,难为见到舅舅,还不能说几句心里话?”   “话是这么说,可自古以来,孝为百善之先。”游霖郑重道,“你往后回了自己家,也当听你母亲的话,孝敬长辈,不可使父母为你操心担过才是。”   卓昭节嘻嘻笑道:“我向来就听话。”   见游霖也想不出新的话来说了,卓昭节这才问起来自己新添的表侄:“我听说大表嫂生产了,还是位健壮的小郎君?”   提到这个话题游霖神色也缓和下来,笑着道:“不错,你外祖父已经起了名,叫做游照,乳名凤郎,那孩子生得轮廓似极了你外祖父……”说着说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加了一句,“你外祖母也很高兴。”   卓昭节敏锐的察觉到他似乎隐瞒了什么:“二舅舅,这几日家里可好吗?”   “自然好得很。”游霖微笑着道,“说起来真要谢谢苏将军,你遇见他时已经是傍晚了,他是拿着世子信物叫开城门进城报得信,得了这消息,再加上你大表嫂母子平安,咱们家上上下下都高兴极了。”   卓昭节听不出什么破绽,暗松了口气,笑着道:“今儿也辛苦二舅舅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这屈家庄离秣陵才几步路?”游霖道,“你这孩子方才还说见舅如见娘,如今倒客气起来了。”   “对了对了!”卓昭节猛然想起了谢盈脉,“那谢家阿姐如今怎么样了?”   游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那女子与贼人乃是同门师兄妹,因此才连累到了你,如今女贼还没寻到,未知是否是酒珠一案的从犯或主谋,她暂时被咱们家关了起来。”   卓昭节大吃一惊:“不会吧?那个男贼可是她杀的!”   “嘿!”游霖冷冷的道,“你年纪小,不知道人心的险恶,那两个贼人是才到秣陵的,怎么就立刻知道了酒珠、还下了手?没准就是谢盈脉主使,贼人得手之后内讧,也是常事。”   “可我亲耳听见,是那两个贼人盗了酒珠,要迫谢家阿姐帮他们啊!”卓昭节迷惑的道,“怎么会是内讧呢?”   游霖不想她多为这个操心,就敷衍道:“是这样吗?那舅舅回去告诉你外祖父,让你外祖父做主吧。”   看了看天色,他因为没打算在屈家庄过夜,是要在城门关闭前回去的,所以见辰光差不多了,就站起了身。   卓昭节想要送他,却被游霖坚决阻止了,让她好生静养,又叮嘱了一番,许诺尽早安排出合适的理由来接她回去,这才心情沉重的去向宁摇碧、苏史那告辞。   游霖走后没多久,珠帘一动,却是宁摇碧亲自端了一盘蜜饯进来,道:“这是你舅舅告辞时才想起来忘记给你的,说你最爱吃这里面的梅子。”   卓昭节忙道:“劳烦世子了,怎么还要世子亲自送来?”   就见宁摇碧将盛着蜜饯的银盘放到她榻边的小几上,一本正经的道:“游家另外送了本世子一份谢礼,里面没有蜜饯。”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难怪你会亲自一个人送过来——面对救命恩人,区区一盘蜜饯又算什么?卓昭节大方道,“世子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尝尝?”   宁摇碧根本不用她说第二遍,立刻卷起袖子,瞄准他盯了一路的所谓卓昭节最喜欢的梅子,眉开眼笑的拈了一颗放进嘴里,下一刻——他脸色大变,呸的一声吐出来,飞快的扑到放着茶壶的桌上,不及用茶杯,直接拎起茶壶,咕嘟咕嘟喝了足足小半壶茶水,这才心有余悸的转过头,难以置信的问:“这就是你最喜欢的蜜饯?”   ……卓昭节歉意道:“我忘记告诉你了,我从小爱吃酸的东西,便是果子也不喜欢太甜的。”   所以,卓昭节爱吃的、白家特意为她做的梅子,就是寻常孕妇都难放进嘴里……   不是普通的酸啊……   看着宁摇碧愤怒的眼神,卓昭节决定亡羊补牢:“世子不如试试这杏脯?这个很甜。”   “如果不甜,本世子就把你的梅子全丢掉!”宁摇碧瞪了她片刻,才忿忿道。   “绝对甜!”卓昭节肯定的点了点头。   宁摇碧小心的拈了最小的一片杏脯,入口之后,仔细一尝,这才展颜道:“这才像个蜜饯的样子,嗯,本世子好像吃过?”   卓昭节道:“这是秣陵最好的蜜饯了,也许是江南最好的,外头根本没得卖,世子一定是到了秣陵后才尝到的吧?”   “这倒是。”宁摇碧一口气将杏脯吃掉小半,才意犹未尽的道,“难怪那书院名字叫怀杏。”   “………………”卓昭节笑得很勉强,“这个,秣陵人人皆知,怀杏书院这个名字,乃是怀想春秋时孔圣于杏坛讲学,有教无类,追慕先贤,所以名之。”   宁摇碧沉默了一下,看着手里的杏脯:“难道不是说他们杏脯做的特别好吃?”   “这个,书院虽然建在杏林里,但书院确实是不做蜜饯的。”卓昭节斟酌着措辞,“蜜饯么……是白家做的,他们家大房的嫡次子白子静,即我三表姐的未婚夫在书院攻读,所以束脩里有蜜饯一类,世子去书院时,他们自然要拿出来招待……”   “……我还以为,这杏脯是崔子和让学生做了之后送给游老翰林的。”   第八十三章 来龙去脉   两人沉默了片刻,宁摇碧郑重道:“刚才的事……”   “我什么都没听到!”卓昭节反应迅速,宁摇碧这才点了点头,继续挑着杏脯吃。   卓昭节吃了几个梅子,忽然想起来,忍不住问道:“世子,那个酒珠是怎么回事?”   宁摇碧咽下杏脯,抽出丝巾擦了擦手,这才道:“还记得明月湖上你舷窗外抹的猪油吗?”   “啊?”   “其实那次我说侍卫里有人想暗算我是真的。”宁摇碧心平气和的道,“到江南之后我就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为了一网打尽,我先迫着他们写信回长安,要祖母设法尽早接我回去,本以为这样他们会立刻下手,结果到了我说的日期,还是不见他们动作,我不想把麻烦带回长安去,因此就需要个理由拖延。”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呷了一口,继续道,“就是酒珠。”   卓昭节瞪大了眼睛:“我还是不明白……”   “那颗酒珠本来就是我的。”宁摇碧朝她笑了笑,“只不过知道的人不多罢了,所以我让苏伯派了我身边人都眼生的一个心腹,放到聚宝记去寄卖,而在这之前,我一直在说要搜罗奇珍送给祖母,以讨得祖母欢心……哦,博雅斋里,李延景几年前定做的那面琵琶,我不也亲自跑了一趟吗?所以聚宝记拿到酒珠后,自然通知了我,我当然要去看,看了再琢磨要不要买……这么拖了几天,他们还不动手,所以我先买了下来,然后再让苏伯约你外祖父去考察那个什么枫潭……我本来打算,枫潭回来,就宣布自己对明月湖的风景起了兴趣,这样不用再拿奇珍异宝做幌子,就可以再合理的留上几日了,而且到时候在明月湖上,烟水茫茫,内奸有得是机会!”   “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也会去,嗯,祈国公府一直希望能够拉拢你外祖父,我和苏伯都以为你和老翰林在船上,他们一定不会动手,结果倒是差点栽了一回。”宁摇碧叹了口气,“既然船上把事情解决了,回到这里,我自然要叫人去把酒珠收回来,却不想酒珠被人抢了!”   卓昭节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顿才道:“酒珠还没找回来?”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找得回来就找,找不回来就算了,反正那女贼必须死!”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居然敢拿剑砍饮渊,本世子要将她的尸身做成肉糜!”   ……为什么会有一种自己比不上那头扁毛畜生饮渊的感觉?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就听宁摇碧继续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道:“所以你看,论危险,本世子所处的景遇比你危险多了,但本世子从来都不害怕,你不过落在那女贼手里三日罢了,这三日她也不是时刻要杀你罢?祈国公府可是无时无刻不盼着本世子死啊!你难道不觉得你该学一学本世子,胆子大一点?”   “…………”所以世子你到现在还认为我太过胆怯太过懦弱么?卓昭节沉默片刻,虚弱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尤其多谢你这次只是以身作则的鼓励终于没有动手动脚了啊……   宁摇碧欣慰道:“你明白本世子的苦心就好,嗯,本世子刚才跟你说的事情,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还是不要说出去了。”   卓昭节道:“世子放心,我不会多嘴的!”为了我自己的面子,打死我也不说!   顿了一顿,见宁摇碧继续吃起了蜜饯,她忍不住问,“世子!”   “嗯?”   “祈国公不是世子的伯父么?”   宁摇碧丢下一枚腌过的杨梅,懒洋洋的道:“第一,我母亲当年忧愤而逝,和我那大伯母欧氏很有关系;第二,欧氏之父,曾在大凉征西时,被苏伯一箭穿胸,虽然当场没死,但送回军中也没撑太久;第三,我那大伯与我父亲向来不和睦,否则当年我祖母也不会亲自出面为我父亲要来这个侯爵的爵位了。”   虽然他这么说时神态慵懒,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卓昭节加以联想——   雍城侯夫人申骊歌的事迹之前被班氏当过反面的榜样——当初西域不宁,景宗皇帝下旨西征,少年雍城侯文韬武略无一是处,却靠着五陵年少一脉传承的男子魅力生生俘虏了月氏族新任头人申骊歌的芳心,三十万月氏人的来归,加上纪阳长公主的情面、先帝欲扶持今上登基的心思,这才换得雍城侯这个爵位……这番经过,加上宁摇碧说的这三点,事情就非常的清楚了:   大凉西征时,月氏族在申骊歌没遇见雍城侯之前,可是与大凉为敌的,祈国公夫人的父亲欧老将军显然没有雍城侯的福分,被月氏族中威望极高、景宗皇帝与今上都一意笼络过的苏史那慷慨的打发了个马革裹尸而还的待遇。   父仇不共戴天,欧氏当然对申骊歌与苏史那恨之入骨,偏偏申骊歌还带着苏史那堂堂正正的嫁进雍城侯府,与欧氏成了妯娌!   欧氏能对这个弟妹好,那真是见了鬼!问题是申骊歌可不是普通的侯爵夫人,她背后那三十万月氏族如今已成大凉西域樊篱,麾下之仆苏史那更是连今上都要给几分颜面的名将,大凉不怕月氏,但若能拿个侯爵的正妻之位换得三十万异族效劳,这么划算的买卖,任谁都不会不做。   可想而知,欧氏与申骊歌必然是势同水火!若是祈国公和雍城侯兄弟情深,或许还有为妯娌转圜的可能,但偏偏这对兄弟本来就不和睦……祈国公对弟妹与侄子能喜欢么?   再想一想,申骊歌后来因为雍城侯的朝三暮四,死得极早,甚至还引起月氏族使者来朝,仿佛祈国公也受了牵累,可见宁家妯娌之间的关系恶劣到什么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宁摇碧少失生母,又因为月氏族提出不许雍城侯续弦、以保证他唯一嫡子身份的要求,似乎雍城侯也不是很喜欢他……   这位世子,真是可怜啊……   从小没了生母,跟着祖母长大,纪阳长公主再疼他,欧氏怎么说既是大伯母又是长公主的长媳,为难个小孩子还不简单吗?如今祈国公都公然往宁摇碧身边插人下杀手了,之前宁摇碧还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吃过多少苦头呢……   卓昭节同情之心大起,柔声道:“世子莫要难过了。”   宁摇碧解释完后,就继续专注的挑选着蜜饯,茫然抬头道:“难过什么?”   嗯,好像把话说的太直接了?卓昭节顿时懊悔自己交浅言深,忙转开了话题:“饮渊就是我见过的那只猎隼的名字?”   “……是啊。”宁摇碧想起来前事,正色道,“当日其实我们也没说饮渊不是我们的,只不过也没承认罢了,要怪只能怪你们就问了一句。”   卓昭节一噎,心想若非那日之事,我今儿是不是还活着也未必可知,哪里还能和你计较那扁毛畜生?撇了撇嘴角算是揭过,问起正事:“我几时能回去?世子知道吗?”   “苏伯也许知道?”宁摇碧道,“其实你多住几日也不要紧,我又没有赶你的意思。”他看了眼蜜饯,“反正你舅舅说他会隔日过来送蜜饯的。”   ……其实你不这么明显的提醒,我下次也会让舅舅多带点杏脯来的。   卓昭节无语的看了他一眼,道:“不知道世子在江南还要留多久,若是能够留到来年杏子成熟,可以请白家多腌一份,白家的蜜饯向来不卖,但若有人要,却是极慷慨的。”   宁摇碧摇头道:“怎么可能留到那么晚?若非今年北地雪下得早,苏伯估计黄河往上如今已经封了冰,其实杀了那女贼,本世子就要回去了,如今至多留到来年开春。”   “那下次二舅舅过来,我与他说,请他将家里的杏脯都留着,届时给世子带上。”卓昭节抿嘴一笑,道。   宁摇碧道:“不用那么麻烦,叫白家把方子给本世子抄一份就是。”   “……”卓昭节正色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白家的方子传了好几代了,祖训就是不外传的。”   宁摇碧道:“你都说了,他们反正也不开铺子,即使开着铺子,本世子要方子也不过是为了自己吃和进献祖母,又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待会本世子就打发人去白家说这件事情!”   “哎!你这个人!”卓昭节顿时急了,宁摇碧原本并不知道这样的蜜饯出自白家,还道是怀杏书院的特产,顾忌着书院的影响才没动这方子的念头,倒是自己无意间告诉了他,这要是害得白家不得不交出方子……白家还不得恨死了自己?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俯身抓向宁摇碧的袖子,“他们又不是不给你杏脯,你非要方子做什么呢?人家祖训就是不给人的,你这不是为难人么!”   宁摇碧见她直身就下意识的拿手臂在胸前挡了一下,看到她只是抓住自己袖子才松了口气,道:“本世子还以为你又要……本世子胸前的伤还没好全。”   “那些都是没有的事情!!”卓昭节一瞬间满面通红,狼狈的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宁摇碧道:“怎么胡说八道?那天你分明就……”   “就是没有!”卓昭节用力扯他袖子,恼羞成怒的喝道,“没有没有!你再说我可要恼了!”怕宁摇碧继续说出实情,她速度转移话题,“哎呀你不是喜欢杏脯么?让白家给你做现成的有什么不好?你若实在想到了长安也能吃到,我与外祖父说一说,往后用他的名义给苏将军送。”   宁摇碧差点被她扯得摔下去,郁闷道:“你知道什么?这次苏伯约了老翰林去明月湖,恐怕传到长安,有心人还不知道会想些什么,若再千里迢迢送蜜饯——纵然老翰林肯这么做,时锦章和崔子和也决计不答应的!”   说到政局,卓昭节根本就是一窍不通,道:“你救了我,外祖父感谢你,这样的理由也不成吗?”   宁摇碧似笑非笑道:“我和苏伯都不在乎这些,不过……你确定要传出去?”   第八十四章 人情   卓昭节猛然想到自己如今不能回游府,可不就是受到长安的影响吗?她赶紧道:“那这样罢,让我外祖母写封信给我母亲,往后送到我母亲那里,让母亲悄悄给你送去?”   “免了!”宁摇碧道,“那样多麻烦?再说你那祖父和我大伯交情不浅,你们卓府出来的东西我可不敢吃,还是要份方子最是省事。”   “你省事了可白家不省事啊!”卓昭节苦口婆心道,“白家向来不肯给方子的,你要知道我二舅母是白家嫡女,当初白家阿公还在世时对我外祖父极为推崇,饶是如此,我外祖父因为不过意每年都收到白家的蜜饯,提出要了方子自己做,白家阿公也是毫不迟疑的推了!”   宁摇碧盯着她看了片刻,道:“你可想过白家为什么会有方子不外传的祖训?”   卓昭节道:“这样的秘方人家不爱抄出来那也是……”   “他们也不卖,只送。”宁摇碧道,“纵然白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人家吧,但秣陵上下,得他们家赠送蜜饯的人家也不少吧?你可有算过,每年单是做这蜜饯,须得他们花费多少?相比之下,既然他们不靠卖蜜饯过活,为什么不索性把方子抄给旁人?莫说蜜饯了,你可知道在长安,百年相传的老店里的招牌菜,真正有权贵要起来,也不是不肯给的。”   “这个……”卓昭节语塞。   宁摇碧笑着道:“唉,我就知道你定然没想过——白家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维持人脉么?”   卓昭节诧异的问:“什么?”   “你看,这蜜饯方子是白家祖上传下来的,向来不给人抄,但若有喜欢的人家,他们却乐意送……只是你见过白家送给寻常百姓家么?”宁摇碧懒洋洋的道,“怀杏书院的山长那儿有一份,老翰林家有,估计宋家、连家之类的城中大户也都有吧?但莫非人人都可以上门去得一份?”   见卓昭节蹙着眉若有所思,宁摇碧又道,“而且白家的蜜饯做得这么好,若是开间铺子出来,说句财源广进一点也不希奇,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开?”   “为什么?”卓昭节下意识的问。   宁摇碧道:“当然是为了不让你们这样的人家去买。”   卓昭节惊讶道:“啊?”   “有资格被他们送蜜饯的人家都不缺买蜜饯的那几个银钱,就是因为白家只送不卖,旁的地方又没有能比他们家做出来的,若想要吃只能收下,如此也等于欠了白家一份人情,蜜饯吃完了他们再送,人情也就一直在,虽然只是小小蜜饯,积年下来交情也不能不深了。”宁摇碧悠然道,“如果白家开了蜜饯铺子,别说游府了,就是你,月钱什么的也不可能买不起蜜饯吧?还会要他们送吗?既然旁人花了银子买了蜜饯,那当然就不欠白家人情了,是不是?”   卓昭节蹙起眉:“竟然还有这样的关节?”   “所以我只要方子,决计不会去要蜜饯的。”宁摇碧道,“否则他们源源不断的送,那人情也是源源不断的积累,倒不如一次性把方子要到手,再想个法子将这人情还掉——我可不喜欢总是欠着旁人!”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道:“可是……若白家不肯给呢?”   “白家守着这张方子无非就是为了积累人情,这样即使子孙平庸下来,靠着这笔人情也能维持家声,图谋东山再起。”宁摇碧了然的道,“本世子不上那个当,他们若是不给那就是与本世子结仇,你觉得他们积累几代的人情,会就这么用在了消弭本世子的怒火上吗?”   “可是白家的方子从来不给旁人抄的。”卓昭节道,“一旦开了这个例子……”   宁摇碧道:“不让人知道不就行了?”   “……你一定要要?”卓昭节试探着问。   宁摇碧点了点头,斜眼看她:“你想说什么?”   卓昭节还能说什么,命是他救的,如今吃他的、住他的,却连救命之恩都不能安在他身上……这样宁摇碧都没说什么,她实在没脸阻止此事,只得小声道:“下个月十九,是白家吕老夫人的寿辰,虽然他们未必会给你发帖子,但你若是主动登门,想必吕老夫人会十分高兴……白家如今是吕老夫人做主。”   “明白了,你是要本世子好好的和白家说?”宁摇碧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吕老夫人是个聪明人,本世子自然不为难她,将来若白家子弟中榜,本世子自会送他们一份锦绣前程。”   听了他的承诺,卓昭节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这回真是对不住白家了……谁能想到无意的一句话会引出这么件事呢……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忽听外头一声鹰唳,宁摇碧立刻站起了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打个呼哨,就见一道黑影卷进来,带起疾风,将窗上几张宣纸扑得一片翻飞,稳稳的落在宁摇碧跟前的翘头案上,正是黑羽水亮的一头猎隼,低叫几声,透出欢快之意,又拿脑袋去蹭他的胸。   宁摇碧赶紧拿手挡住,随手摸了两把它的羽毛,道:“你也无趣了?”   卓昭节虽然被饮渊在青草湖上吓得不轻,但这次落在陈珞珈手里,多亏遇见饮渊才获救,对它的惧怕之情就少了很多,如今见着它却也有几分喜欢,就从榻上支起身,道:“这猎隼好生威武,难弄到吗?”   宁摇碧见她赞饮渊,心中得意,道:“这个自然,饮渊在长安众隼里也是出了名的,禁中这样的好隼也是屈指可数。”又道,“普通的猎隼在市上就能买到,本世子这一对却难得,是今上所赐。”   卓昭节虽然对猎隼一窍不通,但她向来什么都用好的,听出似饮渊这样的好隼难得,就露出失望之色,宁摇碧看了出来,眼珠转了一转,道:“饮渊、饮涧是一对,往后若是有了小隼,本世子也不是不能送你一只,不过你拿什么换?”   “你要什么?”卓昭节忙问。   宁摇碧道:“本世子喜欢奇珍异宝什么的。”   “……我没有。”卓昭节委屈道,“酒珠那样的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你也不当一回事,我能有什么东西入你的眼?”   宁摇碧道:“嗯,说的也是,那你没法和本世子换了?”   卓昭节思索良久,颓然道:“嗯。”   宁摇碧逗她道:“或者你可以想个法子说服本世子给你?”   闻言,卓昭节大喜过望,道:“你肯直接送只给我?”   “……不行!”宁摇碧断然道。   卓昭节自觉被他耍了,又气又羞道:“你这个人!我不跟你说了!”她负气一把拉下帐子,把被子一蒙头,忿忿然缩了进去。   宁摇碧笑着道:“唉,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卓昭节在被子里哼道:“因为我是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中的女子!你还想说什么?”   “好像没别的可说的了……”宁摇碧想了想,道,“或者你亲本世子一下?”   “你!”卓昭节一把扯下被子,怒道:“你这个登徒子!给我出去!”   宁摇碧好笑道:“喂,这里是本世子的地方吧?”   卓昭节瞪了他半晌,忿忿然把头往被子里一埋,不理他了。   宁摇碧又逗了她几句,见她打定了主意不理自己,眼珠转了转,忽然摸了摸饮渊,指着卓昭节的被子,对它比了个手势,饮渊心领神会,双翅一扬,狂风般卷过内室,“哗啦”一下撕破帐幕——这么大声势,却轻巧的在榻边落下,接着,它一张嘴,叼住了被子一角,猛力后扯!   卓昭节猝不及防,又用被子卷住了自己,差点没被它一起拖得摔下去,又惊又怒的转过头,看见饮渊所作所为,差点没气晕过去!怒喝道:“你!宁摇碧你好生无耻!”   宁摇碧这会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故作正经道:“咦,饮渊,你在做什么?真是无礼,还不快快住手?”   这番话是如此的没有诚意,卓昭节被他气得眼前一黑,怒道:“你还不快过来叫它住手……不对,住嘴!”   宁摇碧忍着笑道:“你要知道,饮渊这些日子向来无聊,它难得兴致这么好,你又喜欢它,和它亲近亲近又怎么了?再说古人说女子美貌所谓沉鱼落雁,叫本世子来说,那大雁的眼界哪里比得上猎隼上击九天下俯深渊?这沉鲸落隼才是真正的美人啊!如今你勉强达到了后面两个字不高兴吗?”   “谁要和这扁毛畜生亲近了?!你——”卓昭节愤怒的道,“你叫它走——我的被子!你这扁毛畜生,你!”她气得抱起玉枕,作势就要砸过去,喝道,“你松不松嘴?!”   哪知饮渊力气远比她想的要大,见她要拿玉枕砸自己,猛然发力——虽然半幅被子被卓昭节压在了身下,可她年幼体轻,也吃不住猛禽这一扯之力,当下被连人带被子拖得直接摔了下去——玉枕本来抱在她手里,这样就跟着一下子砸到了脚踏上,卓昭节额角恰好撞上去,顿时一阵晕眩,她努力抬了下头,随即一歪,竟似昏死过去!   “可怜的卓小娘!”宁摇碧也没料到饮渊会一把将卓昭节拖下来,吃了一惊,忙叫饮渊松嘴,然而卓昭节已经撞到玉枕了,他哭笑不得的走过来,蹲到脚踏边推了推她,“喂?”   卓昭节动也不动。   饮渊乖乖的站在旁边,乖巧又无辜。   宁摇碧又推了推卓昭节的肩,正要继续呼唤,忽然卓昭节睁开眼睛,露出一抹愤怒和得意,抬手就给了他一拳,正中他心口伤处!   “你……”宁摇碧才说了一个字,旁边刚才还在作乖巧温驯状的饮渊全身羽毛陡然倒立,愤怒的唳叫了一声,伸出坚硬如铁的弯喙,毫不客气的向着卓昭节一口啄下!   第八十五章 湖边斗   “你简直就是在找死!”千钧一发之际,亏得宁摇碧反应奇快,伸手猛然将她拉进怀里!饮渊的喙几乎是擦着卓昭节的头皮啄在了脚踏上!怒喝道,“笨到了极点!你不是读过描述猛禽习性的书籍吗?!便是为了戏弄我装晕,居然也敢在饮渊跟前对我动手?”   卓昭节从他怀里侧头看向身侧,看到脚踏上被生生啄出来的洞、以及被宁摇碧拦在身后依旧暴怒着扑扇着翅膀,意欲再次扑上来对自己动嘴的饮渊,脸色刷的苍白!   “我……”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宁摇碧脸色阴沉的瞥了她一眼,反手捏住饮渊一只翅膀往窗边一推,喝道:“出去!”   饮渊委屈的低唳几声,扑了下翅膀,从窗口飞了出去。   “对不住……”卓昭节哆嗦着搂着还半裹在身上的被子,懊悔的认错,方才那一幕,实在是她昏了头了——猎隼的习性她当然清楚,可看着宁摇碧随意逗弄饮渊的模样,再加上之前自己利用从宁摇碧处听到的猎隼习性逃出陈珞珈之手,在她印象里对饮渊自然而然有种亲切感,竟然忘记那只是自己觉得饮渊亲切,可不是饮渊觉得自己亲切!   那头凶猛的扁毛畜生对宁摇碧亲热,那是它的主人,对自己……在饮渊眼里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即使没有威胁到它或宁摇碧,也不妨碍饮渊随便给她来一爪子,如今竟然当着它的面动了它的主人……   若饮渊还不护主,也枉称猎隼里的佼佼者了!   宁摇碧见她怯生生认错的模样,脸色变幻半晌,才冷冷的道:“猎隼十分能记仇,你这几日,最好都别开窗!”   卓昭节听得一个激灵,差点哭出声来,一把抓住他袖子:“怎么办啊?”   宁摇碧怒道:“还能怎么办?往后都离它远点!”   卓昭节又惊又怕又后悔,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得打着转:“我……我……”   “……算了,往后我让它不许擅自进入内室就是。”宁摇碧被她无意识的扯着袖子,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哼道,“你看你都做的什么事!”   “这也不能全怪我,你居然叫它来扯我被子!”卓昭节冷静了一点,不甘心承担所有责任,委屈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宁摇碧面上掠过一丝尴尬,道:“我怎么知道你力气这么小?我就是想逗逗你罢了!”   “我力气能有多大?”卓昭节怒道,“我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娘子好吗!”   宁摇碧果断的岔开话题:“你要一直在这脚踏上?我抱你上去吧。”   卓昭节那日逃生之后受惊过度,心神受损,这几日都不怎么能起榻,闻言犹豫了下,道:“好吧。”   ……宁摇碧才抱起她,忽然外头有人急步跑过回廊,木屐敲得地板一阵响,莎曼娜一阵急风也似撞开珠帘闯了进来,还没看清楚内室情景就劈头道:“卓娘子,游府方来了消息,说之前教你琵琶的那位谢……”   说到此处,莎曼娜方反应过来,掩着嘴低呼一声,匆匆丢下一句:“婢子什么都没看见!”又是一阵风的卷了出去,徒留珠帘脆响……   “……不是你想的那样!!”卓昭节被惊呆到此刻,才醒悟过来,弱弱的辩解了一句,尖叫着问宁摇碧,“怎么办?!”   宁摇碧面不改色的将她放回榻上,若无其事道:“没关系,以本世子的才貌家世,向来想勾引本世子的小娘子可以从长安一路排到终南山中,她们已经习惯了,方才不过是因为本世子自到江南以来一直深居简出,有些日子没看到小娘子们成群结队的对本世子示好,因此有些失态……你不要和莎曼娜计较。”   卓昭节顺着他视线看到自己还抓着他袖子的手、从莎曼娜的角度来看就仿佛自己在榻上拉着宁摇碧不让他离开……差点没吐出一口心头血!   “你快点走吧!我看莎曼娜好像提到了谢家阿姐,约莫是有正经事。”卓昭节奄奄一息道。   等宁摇碧走了,莎曼娜才再次进来,到底是侯府出来的使女,再次进入内室的莎曼娜,神色自若,态度如常,像是刚才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道:“卓娘子,之前教导过娘子琵琶的那位谢娘子,原本因为卓娘子为那女贼所掳的缘故,被扣在了翰林府,结果今儿个一早,却忽然不见了,老翰林担心那谢娘子记恨娘子你,是以派人前来通知,娘子这几日还请留神些,若发现什么不对劲,尽早叫人才好。”   卓昭节惊讶的问:“怎么我告诉二舅舅,那谢家阿姐与那贼人乃是反目的仇人,外祖父还是没有放了谢家阿姐吗?”   莎曼娜笑着道:“这个却不知道了,不过老翰林已经托了孟太守暗中缉拿那位谢娘子了,总之,人拿到了,再仔细问也不迟。”   “唉!”卓昭节皱了下眉,道,“我却不相信谢家阿姐会为了酒珠杀人越货。”   “卓娘子为何如此说?”莎曼娜好奇的问,“卓娘子大约不知道,那酒珠可是个稀罕的东西,将它浸泡在水里,即能化水为酒,整个中土也不过五指之数呢!小主人这颗还是主人偶然得到的,否则小主人都弄不到,若是拿去卖,根本就是有价无市,没有千金那是想都别想的。”   卓昭节道:“正因为稀罕,所以才难出手,并且夺取之后也难逃脱追杀,我觉得谢家阿姐不像是如此不智之人,再者,谢家阿姐有个亲眷就在……”说到此处,之前提到白家蜜饯做得好的教训浮上心头,她忙隐去了伍夫人,道,“千金虽多,但这世上也并非人人都会动心,我觉得谢家阿姐实不像是这种人。”   她心里想,谢盈脉当初可是千里迢迢来投奔表姐伍夫人的,可见表姐妹两个的感情,这伍夫人就在屈家庄,她的丈夫屈谈是庄上夫子,这屈家庄根本就是纪阳长公主的产业,屈谈即使不是长公主的奴仆,总也算是长公主的门下了,他是个读书人,将来未必没有一番前程,谢盈脉打谁的主意不好,打到自己表姐夫的主子头上?   休说这酒珠是宁摇碧的了,就算是旁人的,谢盈脉难道不怕事发牵累了表姐一家?要知道伍夫人虽然看着是家境清贫的,可谢盈脉却不穷,即使她盘下博雅斋因为投了老斋主的缘,没花费太多,但陈珞珈和赵维安既然为了几人先师的遗产特意从岭南找到秣陵,可见谢盈脉的身家也不菲了,不然单是路上盘缠都划不来!   既然身家不菲,谢盈脉又何必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何况那日卓昭节所见所闻,原本就是陈珞珈与赵维安故意要拖谢盈脉下水的。   莎曼娜对谢盈脉可不熟悉,闻言嫣然笑道:“卓娘子是个心善的人,看谁都是好人。”   卓昭节道:“也不是……”这么应了一声就听出了揶揄来——自己难道不是曾经三番两次的把宁摇碧认成了一个好人吗?结果每次这么认为了,跟着就被他戏弄!这莎曼娜是宁摇碧的贴身使女,自然没有不清楚自己家主子的真正性情,估计背后不知道笑了自己多少次了呢,如今才有这么一说。   她再想起刚才被莎曼娜撞破的一幕,双颊浮上晕色,强自镇定道:“嗯,反正……反正就是这样吧。”   莎曼娜见她尴尬,也不敢继续嘲笑,嘻嘻道:“娘子似乎累了,婢子先告退!”   等莎曼娜走了之后,又过了片刻,卓昭节用力一捶榻,懊恼的道:“方才怎么就没趁没旁人在,与莎曼娜好生解释一下之前的事情?哎!”   是夜,秋白如霜,明月湖畔,浩浩荡荡的芦苇荡,随着秋风吹过,汹涌如潮。   芦苇丛中夜鸟咕咕,漫天星子寂寥,八分满的月轮漠然垂望人间。   嘈杂的奔跑声打破了万物天籁的祥和。   靴子飞快扫过草丛的声音,混合着略带急促却仍旧远较常人悠长的呼吸。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清寂的夜中响起:“陈珞珈,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奔跑声蓦然停下,陈珞珈站在湖岸上仍旧葳蕤的长草中,猛的转身,十步外,谢盈脉面罩严霜,披着一身月华,好似桂宫仙子般不疾不徐的步出,淡淡的道,“你若还念半点师尊待你的情份,就乖乖的束手伏诛罢!”   “哼!好威风的小谢师妹!”陈珞珈见自己已无路可逃,却反而镇定了下来,嘴角照例勾起一丝微笑,媚态横生,嫣然道,“赶尽杀绝,就是赶尽杀绝,偏还要抬出师尊的名头,做师姐的,真是被你吓坏了呢!”   谢盈脉一扬手,袖手剑无声自袖中滑入她掌心,月下的袖手剑格外的美丽,那种单薄精致得近乎触手可碎的美中,又平添了三分清冷孤高之气,只是陈珞珈见到此剑,却忍不住退了一步——显然,她对这柄利刃十分忌惮。   “师尊!”谢盈脉没有再理会陈珞珈,而是对着南方,遥遥虚拜,“徒儿今夜,当执此剑,代师尊清理门户!绝不使师尊之名蒙尘!”   语毕,剑光如练,挟着月华,疾劈向陈珞珈!   “清理门户?”陈珞珈不敢硬接,翠袖飞扬,甩出臂上披帛,缠住袖手剑——只是这以柔克刚用来对付袖手剑这样的神兵利器上,却十分的不够,只一接触,已经接二连三的传出裂帛声,陈珞珈面色不骄不躁,微笑着道,“小谢师妹,你真的够格吗?师尊虽然偏心你,可也没有逐我出门墙,而你这柄袖手剑,甚至没有经过正经的传授仪式,谁知道,你是不是利用了师尊的偏心,偷偷藏起来的?”   谢盈脉剑势如行云流水,绵绵无尽,轻轻一绞,便将披帛绞得粉碎,剑华如芒吞吐而出,淡笑着道:“陈珞珈,你说得越多,不过是意味着心中越慌,何况你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授首罢!我会送你的头颅去师尊坟前向师尊请罪!”   陈珞珈失去披帛,不得不拔剑——只是长剑甫出,与袖手剑只轻轻接触,就听得“叮”的一声,她手里一轻,但见陪伴自己数年的百炼精钢长剑已断成两截!   “依仗神兵之利罢了!”陈珞珈眼中闪过一丝怨毒——虽然师尊偏心,暗藏了许多妙招只传授了幼徒谢盈脉,但她出师早,与人动手的经验也多,原本师姐妹应该在伯仲之间,可现在谢盈脉仗着袖手剑之利,却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谢盈脉斩断陈珞珈长剑,得势不饶人,袖手剑抖出数朵剑花,分袭陈珞珈上中下三路,与此同时,她清啸一声,足尖轻点,人如乘风,剑若流星!   “不好!”陈珞珈脸色大变,手中半截长剑勉强打散两朵剑花,已觉大腿上一痛,袭向下路的一击到底没有躲过去,腿上负伤,行动自然不便,退势略慢,心口已然一凉!   只是谢盈脉还待绞动剑锋,如同当日诛杀赵维安一样杀了她时,却见陈珞珈竟然不顾身体被长剑贯穿,运起所有的内力,聚集掌心,趁着两人相近,狠狠一掌拍向她心口!   谢盈脉身为幼徒,一向受师父疼爱,虽然在岭南也走过几次江湖,但那都在师父的带领和庇护下,她的性格又不是惹是生非的那种,和人动手的经验究竟欠缺,当此之时,顿时曝露出经验不足的恶果来——她下意识的一个躲闪,却忘记暂时松开袖手剑后退,虽然避过心口要害,到底被一掌击中左肩,只听得咔嚓一声骨骼碎裂声——谢盈脉痛呼一声!   连人带剑,被这一掌击得倒飞而出,落入长草之中,砰得一下,竟然摔得一时间爬不起来!   “看来师尊还是不够疼你,竟然没告诉过你,我天生右心!”陈珞珈反手点住胸口几处穴道止血,喘息了几下,冷笑着向她走去,预备斩草除根,同时拿到觊觎已久的袖手剑,只是才走两步,她已经听见谢盈脉挣扎起身的声音,而自己却微微摇晃了下,面色一白,顿时改变了主意,“罢了,这小贱人有袖手剑在手,我如今却只得这么半截破铜烂铁,虽然她不知我是右心,让我躲了这么一劫,又利用她动手经验不多占了个便宜,但再拼下去,未必能够得好,不如先行离开,再图后计……”   心念一定,陈珞珈飞快的后退,她背影即将消失在夜幕里,却听得一声弓弦轻响——   勉强爬起身的谢盈脉,惊讶的回头望去,就见一个异族老者,托着一张长弓,缓步从芦苇中走出,霜月下,蔚蓝的眸子似散发着妖异的光芒,悠然道:“小主人说,伤了饮渊的必须死,某家让你多活了这么两日,已经是愧对小主人了,若再叫你逃了,还有什么脸回去复命?”   第八十六章 收场   聚宝记被雌雄大盗杀人越货的大案,终究以博雅斋新东家谢盈脉慷慨出手,不但助衙役先后诛杀一双贼人,甚至还从后死的女贼手里救出被她劫持的翰林家的外孙女卓娘子而结束,谢盈脉的侠女之名一夜之间传遍江南,秣陵太守孟远浩更是亲书“侠骨柔肠”四字,赐予博雅斋以作嘉奖,随着这个定论,原本在易主后生意颇为冷落的博雅斋迅速宾客盈门。   只是访客却都被掌柜伍氏以“舍妹追杀女贼时亦受了伤,如今正卧榻休养”为由,客客气气的拦阻下来。   与此同时,卓昭节也在端颐苑里抹着泪:“外祖母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   ——班氏病了!   在卓昭节的记忆中,班氏身子向来就很硬朗,这还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见着班氏生病,并且是病倒在榻!游家怕她担心,刻意隐瞒到她到了端颐苑才告诉她,到此刻,卓昭节才知道在屈家庄时游霖刻意隐瞒的消息是什么。   侍疾的二夫人小声安慰:“也不是全为你,就是你出事那日,你大表嫂忽然发动,可情况却很不好,从你出门起,一直折腾到晚饭光景——按说头胎艰难些也是常事,偏偏稳婆在里头嘀咕胎位似乎不大正,叫母亲隔着窗听见……又才留意到你没回来,母亲一边守着你大表嫂,一边打发人去问你……才晓得父亲特意瞒下来你被贼人劫持的消息,母亲知道后,这才急火攻心……后来捱到次日晌午,你大表嫂仍旧没生下来,你也没有消息,母亲究竟年纪大了,又吃不下东西,难免晕了过去……只是如今你大表嫂与凤郎都平平安安,你也回来了,料想母亲很快就能够好的。”   三夫人见卓昭节眼泪吧嗒吧嗒直掉,也劝慰道:“你快点不要这样,自打凤郎平安落地,苏将军又送了你的消息来,母亲已经好多了,若再见你哭,恐怕又要为你担心,到时候好得就慢了。”   卓昭节擦了又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二夫人、三夫人正轻声慢语的哄着,里头神色憔悴的周嬷嬷出来,道:“七娘,老夫人醒了,要见你呢!”   二夫人忙抽出帕子:“快擦擦再进去!”   卓昭节被舅母哄着勉强收了泪,跟着周嬷嬷进了内室,就见班氏颤巍巍的被珊瑚扶着靠在榻上,道:“昭节!”   被她这么一叫,卓昭节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越过周嬷嬷,快步到榻边跪下,哽咽着道:“是我不孝,叫外祖母操心至此!”   “我的儿,你怎么样?可有事?这回吓着了罢?”班氏一双明显枯瘦下来的手急切的抚摩着她的面庞,焦灼的询问着。   “我好得很,却是外祖母……”卓昭节泪落纷纷,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外祖母这样担心!”   许是见她神完气足,班氏渐渐松了口气,亦含了泪道:“这怎么能怪你?这都是外祖母太过大意,才叫你吃了这一回苦,受了这么大的罪,可怜的孩子,你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虽然那是个女贼,可连杀人越货的事都做了出来,能好好待你吗?这些个天杀的贼子!活该不得好死!”   说着班氏心疼得大哭起来!   周嬷嬷赶紧劝说道:“如今七娘平安归来,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七娘定然就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老夫人怎么还要哭呢?该高兴才对呀!”   又道,“凤郎君也有小半个月了,这满月宴,没有老夫人主持可不美,老夫人念着曾长孙,也要好好休养!”   珊瑚、玳瑁都帮着说话,班氏和卓昭节才渐渐止了,班氏人在病中精神到底不大好,拉着卓昭节问了几句长短,就支持不住,露出乏色,周嬷嬷劝了一劝,班氏就让卓昭节回缤蔚院去安置——担心卓昭节这次被劫持,心头有阴影,又叫周嬷嬷到缤蔚院去陪几天。   卓昭节回到缤蔚院,却见明吟、明叶之外,另多了四个陌生的使女,都只得十一二岁年纪,俱是样貌清秀透着灵巧,各自在院子里做着活计,看到周嬷嬷陪着卓昭节进来,明吟、明叶忙领着她们一起行礼,两个大使女颤抖着声音道:“谢天谢地!女郎平安归来了!”   周嬷嬷含着笑道:“你们很该去谢谢那位谢娘子,若不是她诛杀了那女贼,女郎也没有这么快回来,好在那女贼想拿着女郎做人质,没有伤害女郎,不然你们的罪可就大了。”   明吟和明叶诚心诚意道:“嬷嬷说得是!”   这次卓昭节遇袭,固然遇见了江湖高手,没能逃生不赖她们两个寻常使女不够英勇护主,可游家上下却不会这么想,班氏早就说过话了,若是卓昭节无事,那么一切好说,毕竟卓昭节用惯了的四个大使女一下子换掉,卓昭节也未必过得舒服,若是卓昭节有什么三长两短,别说她们这两个贴身使女,就连当天送卓昭节出门的车夫、随车的小厮也都别活了!   是以这几日她们可谓是度日如年,一直到昨日传出侠女谢盈脉诛杀贼人、救回半徒卓昭节的消息,她们才长长松了口气!   相比性命,听周嬷嬷几句敲打又算得了什么?   卓昭节看了眼那四个陌生使女,道:“这些人是?”   “七娘,是这么回事,之前明合、明吉染病,怕过了病气给七娘,就让她们先搬到外头下人院里去住了,结果她们在那里倒是遇见了合宜的人,老夫人向来慈悲,也就没勉强她们继续回七娘身边伺候,这样七娘身边就缺了人,这四个是老夫人上个月就买了下来,先放在前头学着规矩的,昨儿个才调过来。”周嬷嬷道,“如今名字还没起,七娘得空给她们改个顺口的就是。”   卓昭节叹道:“昨儿个外祖母还病着,还要这样替我操心!”   “老夫人疼七娘,替七娘操心,老夫人心里高兴着呢!”周嬷嬷含笑说道。   明吟和明叶知道周嬷嬷奉了班氏之命,要在缤蔚院里陪卓昭节住几日,不敢怠慢,忙将之前安置过曹姑等人的屋子打扫出来,又去取了崭新的被褥,这才带着四个小使女到卓昭节跟前听吩咐。   卓昭节想起来周嬷嬷说的起名的事情,就道:“如今是深秋,你们从左到右,就叫初秋、立秋、高秋、暮秋吧。”   班氏对外孙女一向疼爱,伺候卓昭节的人都是她亲自过目敲打过的,不管对卓昭节这么随便的给她们取下名字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极恭敬的道:“谢娘子赐名!”   卓昭节让明吟开箱子各赏了一个精绣的荷包,四人又谢了,她如今也没心情细问,就叫明吟和明叶安排她们做事,自己细细的问起周嬷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来。   班氏病倒,完全是出于担心巫曼娘难产会和白家大娘子一样一尸两命以及外孙女落入贼人之手,如今巫曼娘太平的坐着月子,游家曾长孙游照又健壮的生长着,外孙女也顺利平安的回了来,这心病去掉,她好得就很快。   卓昭节回来第三天,班氏已经可以让人扶着下地了,游家上下都欢喜得很,大房巫曼娘和乳母赵氏尤其松了一口气,赵氏打发了旁的人,悄悄与巫曼娘道:“真真是谢天谢地,七娘平平安安的回来了,不然还不知道那起子小人怎么编排咱们凤郎君呢!女郎这回生产本来就受了大罪的,凤郎君能够平安落地真亏是祖宗保佑,却不想偏赶上了七娘出事,那起子东西,居然就拿住了这点说凤郎君不祥!如今女郎坐着月子不好发作,按着老夫人的行事,凤郎君满了月,这管家夫人的权定然要还给女郎的,女郎可要记得到时候不能手软,必要将那些个带头咀舌头的奴婢都重重的惩治了才好,不然往后更加没法管他们了!”   巫曼娘点头道:“这个自然!之前祖母要我管家,我到底才过门不久,虽然把母亲留下的人手寻回来帮忙,一时间却也不便有大动作,但即使如此,也看出来二房、三房管家这几日是有缺漏的,只是她们是长辈,我本还想用个缓和的法子先商议着,不必立刻闹到老夫人跟前,谁知跟着就有了身孕!二房也还罢了,这趁着管家之际中饱私囊的事情,谁家后院没有呢?三房这次做得太过了!”   赵氏道:“依婢子看,三夫人她这是明知道亏空躲不过去,又不想学二夫人悄悄补回来,又怕女郎告诉老夫人,所以趁着凤郎君这么一回,指使人传那烂了心肝的谣言,这样索性和女郎翻了脸,到时候女郎再说她亏空,她就抵死不认,道女郎为了凤郎君污蔑她……这连氏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真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婢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夫人!”   巫曼娘轻声慢语的说道:“虽然她是长辈,却不是我小觑她,她啊也就能想这种撕破了脸死不认帐的法子了,真当我要为难她,只能和她翻脸吗?姑姑你且忍一忍,仔细看好了凤郎,等满月,祖母叫我重新管了家,我怎么给三房好看!”   第八十七章 白家宴   班氏到底惦记着曾长孙的满月宴,加上卓昭节每日在榻前衣不解带的殷勤伺候,赶在满月宴前两日就完全恢复了,到了满月宴这天,虽然早早发出话闭门谢客,只开了家宴,却也是其乐融融。   席上,班氏果然不出众人所料的吩咐二夫人次日就将管家之事交给巫曼娘,二夫人自是笑容满面的答应了,又奉承班氏道:“媳妇正说这些日子都没法怎么督促灿娘,到底母亲疼媳妇。”   巫曼娘忙道:“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辛苦二婶母了。”   “我可担当不起你的辛苦!”二夫人笑得亲切,“你如今可是咱们游家的功臣,为着凤郎君,这么几个月算什么?我不过说了叫母亲疼我一疼罢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只有三夫人脸色变幻,忽然道:“母亲,大少夫人如今到底年轻,又才生了凤郎,这又要管家又要抚养凤郎,恐怕她未必忙得过来吧?”   堂上笑声一顿,班氏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只是为着满月宴的缘故,到底没有当众训斥三夫人,只淡淡的道:“凤郎自有乳母和使女照料,又有曼娘的乳母赵氏帮忙看着,又能耽搁得了曼娘多少辰光?难道灵娘、炽郎、怜娘他们,都是你亲力亲为的照料长大的?”   三夫人还是不甘心,道:“但……”   “母亲!”眼看班氏脸色越来越难看,巫曼娘的目光也冷了下来,孙辈的席上,游灵忽然起身,大声道,“我裙子翻了汤汁,母亲新给我做的月华裙在什么地方?我想换上。”   班氏冷哼了一声,念着游灵的面子,到底放过了三夫人,不冷不热的道:“你陪灵娘下去吧!”   游震警告的瞥向连氏,三夫人眼中闪过分明的失望与怨怼,她究竟不敢公然的反抗婆婆和丈夫,低头道:“是!”   出了门,三夫人气恨交加,狠狠一下拍在游灵头上,低喝道:“你多什么嘴?”   游灵神情淡然,好像根本没感觉到疼痛与委屈一样,静静的道:“母亲,咱们是三房。”   “正因为是三房,我才想去争这个管家!”游灵没有因为挨打落泪,三夫人却委屈的抽噎起来,“咱们房里领得那些月例银子还不够你们父亲在外头挥霍的,三房本来就分不到双份的家产了,我再不替你们设法,你们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你哥哥还好,到底还能考取功名谋个出路,你一个小娘子,没有丰厚的嫁妆将来叫夫家怎么看你?”   游灵轻声道:“母亲,这些祖母也会想到的。”   “她会想到你才怪!”三夫人咬牙切齿的道,“她最疼你大姑母和你四叔!孙辈里最喜欢的就是昭节、煊郎,她的私房,怎么轮得到你?”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在游灵头上拍了一把,喝道,“都是你没用!一点也不听话!我早告诉过你,不要成日在那里呆头呆脑的绣花!你看看你替你祖父祖母做了多少绣件,他们用着戴着,对你还不如对昭节与灿娘那两个成日里游手好闲、专会在他们跟前卖乖的!你就不能机灵些,嘴甜一点?!”   游灵漠然的任她打骂,不反驳,不辩解,才刚刚踏进少女的女孩眼神淡漠而飘渺。   等三夫人一行走远,花丛后,游灿和卓昭节对望一眼,神色无奈而怜惜。   “怪道四妹从来都不笑。”游灿叹了口气,“三婶母向来爱打三叔的妾,也喜欢打下人出气,我却没想到她连四妹也动手的。”   卓昭节抿了抿嘴:“我们回席上吧,免得外祖母看不到咱们又担心。”   游灿小声问:“告诉祖母么?”   “你以为外祖母不知道吗?”卓昭节低声道,“但三舅母是四表妹的母亲,她私下里打,四表妹从来都不表示出来……外祖母能怎么管?”   游灿眼中流露出不忍,喃喃道:“这日子……还不如请祖母设法,给四表妹寻个好人家,早早的出阁!”   她提到出阁,卓昭节却想到了那日的麻折疏与宋维仪……   满月宴后,众人散去,卓昭节和游灿蹭蹭挨挨的不肯走,班氏扫了她们一眼,微笑着道:“有事情?”   两人一起点头。   “说吧。”虽然席上三夫人有些不识趣,但因为游灵圆场及时,班氏今日心情还是不错的。   卓昭节和游灿看了看四周,班氏笑着道:“哟,什么事情,这么秘密?”   等班氏打发了人,只留了周嬷嬷,表姐妹两个才将事情大致的说了,班氏听着听着,渐渐的敛了笑容,与周嬷嬷交换个眼色,道:“你们怎么想呢?”   游灿性.子急,抢道:“顶好快给四妹寻个好人家出阁,免得她继续被三婶母欺负!”   班氏淡淡一笑,道:“出阁——难为你想到了这个主意,只是你想过没有,一来,你是四娘的姐姐,你还没出阁呢,哪里轮得到四娘?二来,即使你肯为了她这会就嫁到白家去,四娘今年才几岁?没及笄,嫁什么人?三来,亲生母亲尚且有不知道疼儿女的,这好人家要怎么找呢?”   游灿被问得怔住,就拉卓昭节的袖子:“昭节你怎么说?”   “四表妹性.子太文静了。”卓昭节沉吟道,“其实我听着三舅母也不是不疼四表妹,只是四表妹的性.子同三舅母期望的相去甚远,这样的事情……我是没有主意的,还是要外祖母拿主意。”   班氏道:“你倒是体贴人,不过我也要教你一件——这体贴人,也得看看被体贴的值得不值得,你以为连氏这样的母亲,自己都不聪明,听她的话能有什么成就?”   卓昭节顿时红了脸。   “我晓得你因为之前昭粹的事情,总对三房有些亏欠感。”班氏道,“只是骨肉之间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若这么点事还要计较到现在,这样的人就更不能惯了!”   游灿在旁点着头。   班氏又说她:“你一见你四妹受委屈,就想着让她嫁出门去避开,可你想过没有?这女子的夫婿挑选起来要多么慎重?你这么心急火燎的……亏得如今你四妹婚事轮不到你做主,不然,也就是从一个火坑掉进另一个火坑罢了!你这毛躁的性.子,须得改改!”   把孙女和外孙女都说了一遍,班氏这才透露道:“灵娘的婚事是可以相看起来了,就算你们不提,过几日我也要叮嘱你们的。”   两人都有些惊讶,齐声问:“过几日?”   “本月十九,不是灿娘你外祖母的寿辰么?”班氏笑着说道,“正好几家小娘子小郎君都到了要相看的岁数,吕老夫人之前使人送帖子过来,就叫人带了话,说若是咱们家有意,很可以趁这个机会,给灵娘、炽郎、焕郎留意着,即使一时间不定下来,心里也能有个数。”   又道,“灵娘的性.子确实太过文静,恐怕到了那日,即使叮嘱了她,她也未必肯留意谁,你们两个做姐姐的可得上点心,那日我可要交个任务与你们,你们就陪着灵娘,督促她多打量几个小郎君,若有好的,她不好意思说不好意思问,这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这种热闹,小娘子们就鲜有不爱的,两人都高高兴兴应了下来。   班氏想想不放心,又叮嘱道:“虽然要陪灵娘,可也得记得矜持些,莫要丢了咱们翰林府的气度!”   “祖父放心罢!”游灿笑着道,“凭咱们游家在秣陵的名望,四妹又是个小美人儿,断然只有咱们对旁人挑挑拣拣的份!”   “也不许太过傲慢!”班氏道,“免得让旁人以为咱们游家的小娘子性情不淑,须知道真正有志气的小郎君可未必喜欢刁蛮的小娘子,再说灵娘也不是刁蛮的人,你们须得小心,不可误了她!”   卓昭节笑着道:“是是是,外祖母叮嘱的咱们必不敢忘,外祖母就放心罢,我与三表姐哪里敢拿四表妹的终生大事开玩笑?”   十九日这日的一大早,游家除了大房还戴着母孝且要照顾游照的游烁和巫曼娘外,都换上出门贺寿的装束,簇拥着班氏浩浩荡荡往白家而去。   白家早已是装扮一新,沿着大门两溜鲜花一直摆放到了阶下守门的石狮旁,如今已是深秋,即使是江南,这些花也是价格不菲的。门里穿梭出入的下人使女都换上了簇新彩色的衣裙以应景,与鲜花交辉,一派的花团锦簇,看着热闹极了。   因为班氏乃是正经诰命,两家又是姻亲,吕老夫人亲自带着媳妇到大门迎接,两边你推我让,寒暄着到了堂上,却见一屋子从老到少,真真是人头济济——这里面固然有白家交游广阔,老夫人寿辰贺者自然如云而来的缘故,吕老夫人有意为秣陵有头有脸的人家牵线,促成晚辈们姻缘这一点,也让来者都把适龄的晚辈带上,使得这回贺客特别的多。   为此伏氏、孟氏两个管惯了家的人都忙得团团转,亏得为了给吕氏贺寿,二房、三房虽然没能全部回来,但也回来了一部分,白家二夫人莫氏、白家三夫人宋氏也打起了下手,这才勉强应付了过来。   班氏在秣陵地头诰命封号最高,她既然到了,也意味着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吕老夫人与她寒暄几句,两人交换个眼色,一起开口放小娘子们到园子里去玩耍,其他几位老夫人、夫人都笑着帮腔,让众人不必拘束。   小娘子们大半都知道这话的意思,好些人红着脸应了,这才带着使女簇拥出去。   因为究竟是到白家作客,吕老夫人又特别指派了很能和小娘子们打成一片的孟氏陪着过去招待,若有什么事情也好圆场。   出了门,游灿左右看了看,忽然惊奇道:“怎么四表姐不在?”   她这话引起旁边连小娘、宋小娘等人的注意,都纷纷去问孟氏:“白四姐姐呢?难道没有回来?”   孟氏笑着道:“祖母寿辰,她哪里能不回来?”   “那怎么不见她?”游灿好奇的问。   孟氏笑吟吟的道:“她昨儿个到的,路上乏了,如今正在云水楼休憩呢!”   一群没出阁的小娘子,可听不出来她这委婉的暗示,都道:“咱们都是一大早就起来给吕老夫人贺寿的,偏她这个孙女倒会躲懒,到这会都没起来?这可不成,咱们一块去闹她!”   众人都起哄道:“对对,去闹她,先不去园子里了!”——到底有些小娘子还是面嫩的,听老夫人们直接说让她们去园子里玩,还能猜不到这次过来的小郎君们正在园子里吗?如今听到白子华在云水楼,就觉得是个台阶,好歹比直接去了园子里自在点。   孟氏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道:“她如今可是宝贵着呢,决计不能闹的,若是闹了她,林郎子不跟你们急才怪!”   “咱们闺阁里的姊妹,闹上一闹,关林郎君什么事呀?”游灿不满的道,“这小气的人!”   孟氏又好气又好笑。   第八十八章 白子谦   到了云水楼,白子华身边的嬷嬷见着一群小娘子如狼似虎的要往楼上冲,忙将白子华已有三个多月身孕的事情说出来,众人才恍然大悟,就嗔孟氏:“孟嫂子路上也不告诉咱们,险些吓着了白姐姐。”   孟氏笑着道:“我哪里没说?可说了又说你们偏不明白,光天化日我怎么好意思再继续?只能等这儿嬷嬷来给你们开窍了!”   “孟嫂子就会欺负人!”小娘子们嗔她,“你悄悄的告诉一个人,挨个传着说不就是了?”   孟氏笑着告罪:“是嫂子笨了。”   这么说笑几句把事情揭过,因为白子华身边的人都道白子华有孕以来很难睡着,尤其昨儿从震城赶回来,更是疲惫不堪,好容易才睡得安稳,委婉的谢绝了众人的探望。   众人都晓得白子华没出阁还做女郎时就是出了名的娇弱,如今怀了孕,那更是像琉璃一样须得小心翼翼碰不得了,自然不再坚持探望的要求,孟氏就道:“既然这么着,距离开宴还有些辰光,咱们家园子前不久刚刚翻新过一回,添了几处景致,又换了些花木,不如就去看看?”   经过转到云水楼一趟,众人对再去园子里也觉得不是太尴尬了,纷纷应允。   孟氏就又带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浩浩荡荡的进了园子——白家这园子也是传了好几代了,在秣陵诸家的园子里不是最大的一座,但也是花费许多心血的,内中假山池沼、花木繁盛,将江南园林的移步易景发挥到了极点。   如今虽然是深秋,但因为种了许多常绿乔木,倒也不显得清冷,一群小娘子拥进来那就更加的热闹了,白家早有准备,在园子各处亭台楼阁里都设了瓜果茶水,宽阔些的地方还摆放了琴瑟之类并文房四宝,以供众人随意取用。   先到园子里来的郎君们已经占了几个地方,起初两边都有羞意,但孟氏打头圆场,加上众人大多彼此认识,又有许多兄妹姐弟在两边,渐渐的也融洽了起来。   游灿已有未婚夫,卓昭节须得回长安后听父母做主,今儿这样的场合对她们两个都没有意义,皆记好了班氏的叮嘱,跟紧了游灵。   偏偏游灵对沿途所见的郎君们根本就是目不斜视,径自寻了处僻静无人的凉亭,道:“咱们就在这儿歇息罢?”   “四妹你不去看人吗?”看看四周无人,游灿就小声问。   游灵淡然道:“不必了,我如今还小。”   “……”游灿想了想道,“祖母说你太过文静了些,叮嘱我们今儿陪你闹一闹。”   游灵淡淡道:“多谢三姐,可我不喜欢热闹。”   卓昭节忙圆场道:“白家这园子我也没怎么来过,四表妹,咱们方才也没走多少路,不如一起转转吧。”   游灵正要回答,凉亭外小径上却有人叫了一声表妹,几人循声望去,就见白子静一身锦衣,匆匆过来,见亭中除了使女外都是游家女眷,就笑着与卓昭节、游灵招呼,又埋怨游灿:“你怎么也到园子里来了?”   “今儿我有正经事的,不和你多说,你去陪外祖母罢。”游灿嗔他一眼,赶人道。   白子静笑着道:“你有什么正经事?莫不是想要……”他调笑到这里,到底顾忌着和游灵见面不多,就顿了一顿,但那意思已经很明白。   游灿啐道:“今儿过来贺外祖母的郎君里多有俊杰才子,我高兴多看几眼管你什么事?”   白子静笑道:“我也没说不许你看呀,我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你分明就是想趁机看小娘子。”游灿道,“净会说好听的。”   卓昭节暗拉了她一把,笑着对白子静道:“未来三表姐夫,今儿三表姐的确是没功夫与你说话的。”   白子静反应极快,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游灵,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眼中露出一抹失望,但他不甘心就这么被赶走,眼珠一转,倒是想出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你们认识的小娘子也许比较多,但认识和了解的小郎君恐怕没几个吧?”   卓昭节和游灿对望一眼,游灿虽然答应班氏今儿把游灵放在首位,但她和白子静也很有些时候没见面的,到底舍不得就这么分别,虽然在两个妹妹并使女面前也不能说多么亲密的话,好歹也能说笑几句,这么想着她就露出意动之色:“我觉得很好,昭节你看呢?”   “那就劳烦未来三表姐夫了。”卓昭节也觉得白子静在,也方便搭话。   白子静如愿以偿的留了下来,就建议到一个地方去:“原来的清秋阁这回翻修时加了一层,如今正好可以俯瞰大半个园子,虽然有树木遮蔽,但也看得清楚,不如过去小坐片刻,也便于观察。”   游灿和卓昭节当然没有不答应的,游灵一直沉默着,无可无不可。   如此一行人离了凉亭,边说话边往清秋阁去,其实主要是游灿和白子静说,卓昭节和游灵都插不进嘴,不过白子静好歹没忘记自己留下来的理由,路上遇见几位前来贺寿的郎君,略微出色些的,都热情的寒暄了半晌,务必让游灿记清楚了对方家世、姓名等等才走。   到了阁下,就见之前只是一座寻常小阁的清秋阁变了个模样,旁边堆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假山,上阁的楼梯却是做在了假山里,做成两壁峭壁夹峙的模样,加上树木掩映,登阁时就有了此阁极高的错觉。   白子静一面道:“改建之后,这楼梯难寻的很,如今定然没人来,咱们正好可以……”一面推开了门,就听门里有人笑着道:“五哥,真是对不住,弟弟我却是先带人过来偷闲了。”   卓昭节和游灿抬头一看,却见这清秋阁里哪里是没人,里头济济一堂,足足坐了七八个郎君,内中林鹤望、麻折疏、宋维仪、江扶风都在,环顾四座,却无一个女子。   一个绿衣少年笑吟吟的站了起来,道:“咦,是游表妹?你们莫非也过来躲懒吗?”听他声音正是方才叫白子静五哥的人,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清秀俊逸,声音清越,他招呼完游灿,又对卓昭节、游灵含笑点头,态度友善。   游灿见到他也有些惊讶:“原来这次六表哥也回来了?我却才知道呢!”   “去年因故没能回来,今年若是再不回来,可不要被祖母念叨得狠了?”这绿衣少年笑着道,“许久不见,表妹倒是长高了不少。”   白子静轻咳了一声,就为两边介绍道:“这是我的堂弟白六白子谦。”又介绍了阁里几位眼生的郎君,却都是怀杏书院的学子,闻说游老翰林家的女眷,俱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行礼。   游灿这边自也忙不迭的还礼,白子谦就道:“五哥既然带了表妹一行过来休憩,何不进来一坐?”   白子静心想如今阁里除了已经成婚的林鹤望,也很有几个合适做游家孙婿的人,而且有白子谦在这里分担主人之责,自己更好和游灿说话,因此立刻答应下来。   众人又谦让了一番坐次,这才重新落座,游灿和卓昭节因为当初白子华出阁时为难过林鹤望,卓昭粹回长安前,卓昭节也与林鹤望三人谈过话,比之旁人就要熟悉点,就就白子华的身孕恭喜了林鹤望,林鹤望正得意此事,闻言更是满面春风。   阁中虽然有两个如游灵一样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的郎君,但更多的却是像白子谦一样善谑活泼的,即使有不太活泼的,看到卓昭节、游灵的容貌家世也活跃了起来,一时间气氛极好,卓昭节虽然不怎么和旁人家的郎君打交道,但凭着班氏栽培出来的应酬手段,在众人都一心讨好她的情况下也是应付自如,只是凭她使劲的带着游灵就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神态淡然,怎么都不开口。   游灿见状急了,索性悄悄拉她袖子,哪知道游灵却忽然站了起来,道:“我竟忘记了,之前做过一个荷包特别给吕老夫人的,方才竟忘记给了,却要少陪一下。”   卓昭节心里叹了口气,也起身道:“我陪你去。”就对众人歉意的笑了笑,游灿也要说陪,游灵已经道:“多谢表姐,不过我独自去就成了。”   卓昭节哪里肯放她单独离开?道:“这园子我来过一回都不熟悉,更别说你了,咱们一起去吧。”又觉得这么把一群人丢下也有些冷场,就道,“三表姐你留在这儿罢,咱们一会过来找你。”   游灿被白子静看着,不由一抿嘴:“也好。”   白子谦忽然起身道:“两位小娘子都不熟悉这园子?那我送两位去吧,正好陪两位回来,这清秋阁上来的路径可不容易找。”   这理由很是堂皇,林鹤望面上露出一丝微妙笑容,心里却有些遗憾,他知道如今阁里这三个小娘子,真正会在今日相看夫婿的只有游灵,而白子谦打从卓昭节进来目光就没离开过她……这番心思却是要白费了,问题是麻折疏和宋维仪即使熟悉白家的园子,有白家人在这里,带路的事情也轮不到他们,林鹤望心里不免要揣测游灵当初究竟有没有看中自己这两个同窗?而今日白子静带着她们前后脚的进了清秋阁,到底是偶然还是继续来看麻折疏或宋维仪的?   卓昭节才说过对园子不熟悉的话,自然不好拒绝白子谦,笑着道:“有劳六郎君了。”   白子谦爽朗一笑,道:“这是应该的。”   下了清秋阁,白子谦果然转弯抹角的打探起卓昭节的爱好,卓昭节觑出他意思,心里有点哭笑不得,就故意拿话避了开去,只问着沿途风景,白子谦察觉到她的拒绝,却并不泄气,一面介绍,一面巧妙的赞着卓昭节,这么到了堂上,班氏和吕老夫人见到他们三人到,都有点惊奇,老夫人们眼力何等犀利?立刻看出白子谦似对卓昭节有意,两位老夫人都是一惊,听了游灵说的来意,吕老夫人按捺着焦灼赞了游灵,收下荷包,就道:“平嬷嬷代六郎送两位小娘子回清秋阁吧,六郎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就留下来陪祖母说一说话。”   白子谦没想到祖母会这么说,面上当即就露出了惊愕之色,道:“祖母,我方才答应……”   吕老夫人生怕他当众说出和卓昭节有关的话,赶紧打断道:“你这孩子,你这次回来,反正也是要到怀杏书院读书的,难道还怕往后没有和你五哥亲近的辰光吗?如今就不肯陪祖母了?”   吕老夫人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白子谦无奈,只得道:“是。”   平嬷嬷引着卓昭节和游灵出了门,到了人少的地方,就悄悄与卓昭节道:“六郎年少无知,若有什么得罪小娘子的地方,还请小娘子莫要同他计较。”   卓昭节听出这是解释白子谦对自己亲近绝对没有白家指使的意思在里面,心想白家也太小心了,不过刚才就在班氏跟前,也难怪吕老夫人要让平嬷嬷来引路,就含笑道:“嬷嬷言重了,白六郎是极好客的。”   平嬷嬷了然一笑。   第八十九章 动手   这次回到清秋阁,里头少了林鹤望和江扶风,却多了几位小娘子,孟妙容、连小娘都在,还有两个卓昭节看着眼生的小娘子,唧唧喳喳的聊得热闹,卓昭节和游灵进去,只有几人留意到,出言招呼,其他人才发现,因为平嬷嬷送她们到假山下就走了,众人就奇怪的问:“白六郎呢?”   “吕老夫人许久未见到白六郎,就留了他说话了。”卓昭节道。   众人都不相信,吕老夫人这次寿辰不就是为了给各家牵线的吗?她自己的孙儿白子谦特意千里迢迢跟着母亲从北地赶回来,也未尝没有这个打算,毕竟白子谦也有束发之岁了,吕老夫人刚才可是寒暄话没说几句就把晚辈们打发出来的,再说白子谦这次回来也要投考怀杏书院,自此留在秣陵读书,吕老夫人什么时候不好叫孙儿说话,非要在此刻?   这件事情并不难揣测,猜一猜就知道,多半是吕老夫人故意分开白子谦和卓昭节——以卓昭节的家世容貌,吕老夫人断然没有看不中的道理,这样还要留下孙儿,那也只有高攀不起四个字了。   想到吕老夫人如此干脆的留下白子谦,原本有几个慕卓昭节美貌的少年冷静的想了想,都沉默下来。   倒是孟妙容与身边人说了几句,招手道:“昭节昭节,你过来下,我有话要问你。”   卓昭节看着游灵已经到游灿身边落座,这才走到孟妙容附近,道:“什么事?”   “咱们出去说。”孟妙容张了张嘴,忽然起身,抓着她的手臂道。   卓昭节道:“咦,你到底要说什么?”   “出去下吧。”孟妙容道,“唉,难为我还能吃了你?”   卓昭节被她硬拉到阁外,连使女都没带,孟妙容小声问:“前不久你被贼人劫持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么?”   “你父亲是秣陵太守,你想知道什么不会去问他吗?”卓昭节脸色顿时一沉,“再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听我说被那女贼劫持的经过你很幸灾乐祸么?”   孟妙容道:“哎,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不过问问。”   卓昭节怒道:“什么时候你也被这么劫持一回?你想想你高兴不高兴被别人问!”   “好吧好吧。”孟妙容只得道,“其实也不是我要问,是我师傅——李大家,他……”   “李延景?”卓昭节更生气了,“我又不是他弟子,我一个小娘子,他都一把年纪了,这么打听我做什么?为老不尊!”   孟妙容道:“你这个人!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以为我师傅做什么要关心你?其实他来江南之前见过你一个长辈……”   “呸!”卓昭节本来就对李延景当日对自己的评价很是不服,如今被孟妙容接二连三的追问着自己最不想提起的经历,哪里能不恼羞成怒?她心头怒火炽烈,冷着脸,啐道,“这是关心?我这会给你几个耳光,回头旁人来追着问你为什么会被我打,你怎么想?说起来,我是在秣陵城里被那女贼劫持的,也不知道孟远浩这个太守怎么当的!光天化日之下,贼人进了城都不知道!如今你倒还有脸来寻种种理由就此事对我问长问短!回去之后,我定然要告诉我外祖父!”   孟妙容蹙起眉:“我师傅是怕你长安的长辈担心,才想细问一问,毕竟你后年才回长安,而我师傅开春之后就回去了!”   “你给我闭嘴吧!”这样的大事,班氏瞒着敏平侯倒也罢了,对自己女儿能不特别写信说明吗?还用得着这对自己印象不好的李延景来传话?卓昭节猛然伸手推了她一把,怒喝道!   孟妙容猝不及防,差点被她推得摔了一交,孟妙容也是千宠万爱里长大的,心性一向骄傲,要不是卓昭节家世、容貌都在她之上,她根本不会和卓昭节这么耐心的解释,如今委屈极了,一把拽住她袖子,怒道:“你!不识好人心,还对我动手?”   卓昭节才不怕她,冷笑着道:“你再跟我纠缠,我叫你知道什么才是动手!”   孟妙容怒道:“你给我赔礼!现在就赔礼!”   “我偏不赔礼!”卓昭节比她还要生气,瞪眼喝道,“你若是想动手,我倒是奉陪到底!”   “你!”孟妙容一跺脚,冲上去和她扭打起来!   两个小娘子年岁仿佛身量相似,又都是打小受宠的主,打起来也是势均力敌,因为两人没带使女出来,阁外又没有人——阁中如今谈兴正浓,热闹非凡,根本就没听见外头的动静,两人扭来打去的,折腾得头发也散了、衣襟也乱了,臂上都被对方划出几道血痕,偏偏还是谁也奈何不了谁,正红眼之际,忽然听见一人惊讶道:“表妹?!”   跟着另一人苦笑着道:“快先把人分开吧!”   江扶风一眼看出两个人打了很有一段辰光了,而且根本没有听劝的意思,当即挽起袖子,招呼任慎之,“不快点分开,仔细旁人路过,看见了不好。”   江扶风拉住孟妙容,任慎之拖好了卓昭节,虽然他们是男子,但两个小娘发了性.子,竟然也是花了番功夫才分开,几家皆是转弯抹角的亲戚,都是尴尬得不得了,任慎之看着卓昭节满脸愤恨,正觉得自己表妹受了委屈,又见对面孟妙容也是一副看生死仇家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该问罪还是该赔罪,只得对看起来更有经验的江扶风频使眼色。   “这是怎么回事?”江扶风也感到很无奈,论起来孟妙容倒算他的表妹,只不过卓昭节也是他的晚辈呢,偏哪边都不是,只得先问经过。   这一问两人都说自己有理,说对方不是,都是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只听得阁前一片脆声,字字诛心句句刻薄,江扶风和任慎之头疼得不得了,也顾不得给她们主持什么公道了,直接无视了她们的争执,道:“你们如今这个样子,一会哪里能见人?都先去梳洗下吧,我记得这阁子下面第一层的门进去有间屋子里备了东西。”   任慎之也低声劝着卓昭节:“这到底是白家,外祖母还在,表妹你好歹念一念三表妹。”   那边江扶风也说着孟妙容:“你堂姐今日忙得一塌糊涂,你不帮她的忙,还在这儿给她添事,届时你倒是一走了之,你又不是不知道白家和游家是姻亲,吕老夫人向来重视游家这门亲戚,若这事情传出去,你堂姐能不被长辈责备?”   好说歹说的,到底让两个人住了嘴也停了手,虽然还是彼此恶狠狠的瞪着,到底沉默下来,跟着两人去底下寻地方梳洗了。   梳洗之后,卓昭节冷着脸,正要说话,孟妙容却还是气愤难平,忽然转过头来,大声道:“你不给我赔礼,我跟你没完!”   江扶风一拍额,正要圆场,就听“砰”的一声大响,却见卓昭节将一把金梳狠狠拍在妆台上,猛然转过头来,眼中怒火勃发,喝道:“你想没完没了?!当我怕你?”   “你们冷静些!”江扶风和任慎之又是一番苦拦,才没让两人打到一起,都是无奈得很了,江扶风索性对孟妙容道:“李大家今日没到白家来,独自在太守府里恐怕很是无趣,我看你不如回去陪他一陪吧,吕老夫人跟前我替你告个罪!”   “我凭什么要让她!”孟妙容险些没气晕过去!   那边任慎之也哄着卓昭节:“你何必与她计较,随便赔个罪,场面上过去不就行了么?”   “呸!她来找我的事,居然是我给她赔罪,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卓昭节怒不可遏!   见这情况根本就不是说道理能够说通的,江扶风也干脆,直接把孟妙容拖向门口:“烦请任师弟在此处陪卓小娘少待。”   “十七表哥,你欺人太甚!”孟妙容气得眼泪直掉,“要走也该是她走!”   卓昭节怒道:“你给我滚远点吧!无事生非!专会坏人心情!”   等江扶风把孟妙容拖远了,任慎之才放开卓昭节,苦笑着看着自己臂上被卓昭节挣扎时掐的伤处,道:“唉,我怎么说你?”   “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卓昭节也哭了,“那孟妙容莫名其妙找到我出言不逊,你不帮我,反而还叫我跟她赔罪?!”   任慎之无可奈何的道:“我也不知道这事情的经过,何况如今怎么说也是在白家,些许口舌之争……”   “是她先找我的,又不是我寻她麻烦,她都不顾忌她的堂姐了,我怕什么?”卓昭节怒道,“若是三表姐在这里定然也是帮我的,就你最会给白家考虑!”   任慎之心想游灿当真在场那才要了命了,这白家可是游灿将来的夫家啊,还没过门就为了自己表妹把嫂子的堂妹打了,将来妯娌还怎么相处?   只是他也知道卓昭节一向就被班氏娇生惯养,平常看着斯文有礼,若是惹到了她,可不是只会温柔娴静的主儿,何况孟妙容从家世到能力实在没有让卓昭节忌惮的道理,就哄着道:“如今她被江兄拖走了,到底是她让着你……”   “不亲手狠狠揍她一顿,我咽不下这口气!”卓昭节咬牙切齿的道,“你不要在这里了!讨厌死了,你走吧你走吧!你快走!”   任慎之苦笑着道:“我上去叫三表妹来陪你。”   “三表姐今儿要陪四表妹,我今儿本来也要陪四表妹!”卓昭节满腔怒火,朝他发泄道,“都因为这孟妙容,扫兴之极!若是因此误了外祖母交代的事情,我才要和她没完没了呢!你还要把三表姐叫下来,想叫我们回家怎么和外祖母交代!”   任慎之还要说话,已经被她用力往外推:“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赶走任慎之,卓昭节愤然一拍妆台,恨道:“早知道有今日,早知道谢家阿姐有武艺在身,我就该和她学上几手!方才给那阿孟好看!”   第九十章 世子的心胸(上)   卓昭节冷静许久,才开了阁门,预备去重拾班氏吩咐的任务,不想出门才走几步,就见不远处,宁摇碧一身华服,深秋里居然还握了把折扇,身边陪着两名昆仑奴,正皱眉望着自己。   “宁世子?”卓昭节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来他是来要蜜饯方子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提到自己,若是那样——还不知道白家怎么恨自己呢,还有班氏也在,估计也是极尴尬的……   她上前行了个礼,道,“世子见过吕老夫人了吗?”   “那件事情苏伯去说了。”宁摇碧不冷不热的道,“你和刚才那人在里面做什么?”   卓昭节此刻对任慎之虽然还是余怒未消,但究竟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她也不是随意对着外人说家中长短的人,就道:“那是我的一个表哥,方才我需要铜镜,使女却没带,他领我到这里来重新梳洗下。”   宁摇碧思索了一下,忽然道:“之前本世子一直觉得你胆子很小,如今看来,倒是本世子被你骗了。”   卓昭节闻言就是一阵心虚,只道自己装作失忆的事情被他发现了端倪,不想宁摇碧继续道:“在屈家庄的时候,动不动就抱着被子哭个不停,如今才几日光景,就与人有说有笑起来!”   他说到“有说有笑”四个字时,很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卓昭节惊奇的问:“你说谁?”   “方才陪在你身边的小郎君,穿绿色袍子。”宁摇碧冷笑着道,“看着像片芭蕉叶子的,你不是和他说笑着高兴得紧?”   “你说白六郎?”卓昭节总觉得他语气有些古怪,道,“你拿芭蕉来比他那身衣服吗?的确很恰当,芭蕉大气爽朗,和他气度很是相宜。”   宁摇碧闻言,脸色一僵,想了想道:“本世子说错了,他其实更像绿蝇!”   “……”反正我和白六不太熟,还欠宁摇碧救命之恩,我……我还是装作没听见吧!卓昭节再次无耻的决定装糊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装了,若无其事的道,“世子,我表姐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宁摇碧折扇一开复一合,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你就这么把本世子丢在这里?”   卓昭节惊讶的站住脚,回头看着他,道:“难道世子也要去上面?”   “本世子不能去吗?”见卓昭节似乎根本没有邀请自己的意思,宁摇碧不由大怒,“本世子偏要去!”   “……那就去吧。”卓昭节无语的道。   再次到了清秋阁最上层,游灿看到卓昭节回来,正问着:“你去哪了?这么久才来?”一眼瞥见后头的宁摇碧,不觉吃了一惊。   宁摇碧到秣陵时,虽然崔南风派了侄子和学生去迎接了他,他又是打着到怀杏书院读书的旗号南下的,但实际上他也就第一天到书院意思了一下,此后再也没去过,所以这阁中虽然有好些怀杏学子,但实际上,除了当时去接过他的宋维仪、白子静,其他人都不认识这位长安贵人。   看到一个显然有着胡血的俊秀少年神色冰冷的跟着卓昭节踏进来,众人都有些诧异。   白子静侧头与游灿说着话,还没留意到,倒是宋维仪一眼认出,忙起身道:“世子!”   被他提醒,众人才纷纷恍然,白子静也吃了一惊,忙起身以主人的身份将宁摇碧迎上首座,恭敬道:“家祖母寿辰,未想世子也亲自来贺,敝家上下,实在是蓬荜生辉!”   宁摇碧淡然道:“不过是恰好路过,进来叨扰一杯水酒。”他如今虽然神态傲慢、语气矜持,但措辞却很客气,以他的身份,亲自到来,说这么句话,白家上下已经是受宠若惊了,白子静也不例外,含笑道:“能得世子来贺,实是敝家之福。”   卓昭节在游灵身边的空位上坐下,心想你若知道他过来的目的其实是你家祖传的蜜饯方子,恐怕就不一定觉得是福了。   游灿推了推游灵,叫她和卓昭节换个位置,拉过卓昭节悄悄的问:“他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我在底下刚好遇见他,自然要打个招呼,他问我要去什么地方,听说这儿人多,就跟上来了。”卓昭节道。   游灿听她这么说,就没再放心上,而是问起了另一个人:“对了,孟妙容呢?她和你一起出去,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   “不要和我提她了!”卓昭节厌烦道,“谁知道啊!”   “咦,你们吵架了?”游灿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怎么回事?”   卓昭节沉着脸道:“不要问了,我如今心情坏得很。”   游灿抿了抿嘴,不吱声了。   这时候上头宁摇碧问起了为什么这许多人在这里,众人当然不好告诉他真正的缘故,就含糊道:“我等也是凑巧到这里歇个脚。”   “本世子方才入得园来,看到的皆是少年男女。”宁摇碧若有所思道,“看来今日这园子是专门让出来的?”   “世子聪慧。”有人笑着道。   宁摇碧道:“在外头听着里面怪热闹的,但本世子进来似乎扰了你们的兴致?”   “世子哪里的话?”白子静忙道,“其实原本咱们也只是在闲谈。”   “闲谈?”宁摇碧噫了一声,仿佛很感兴趣的问,“都在说些什么?”   一群少年男女在一起,又是得了长辈暗示的,除了风花雪月还能说什么?   白子静正斟酌着措辞,宁摇碧忽然看向了任慎之,道:“这位郎君,本世子看着有几分眼熟。”   卓昭节微微惊讶,心想宁摇碧问任慎之做什么?   “学生任慎之。”任慎之一怔,忙起身道,“六月初三的时候家外祖父寿辰,世子莅临游府,学生尝随卓表哥见过世子一面,并谢过世子慷慨援手、为表哥游炬洗清冤屈之举!”   宁摇碧淡然道:“哦,小事罢了。”他若有所思道,“原来你也是游老翰林的外孙,当日未及细问,却不知道令尊是?”   任慎之道:“先父任讳乐,为齐郡太守之子。”   “齐郡太守?”宁摇碧似想了一想,道,“是任平川吗?奇怪,你怎么还在此处?听说你的祖母郑氏去年起就不太好,本世子南下之前,正好赶上你那大伯亲自带着厚礼到长安,欲请太医至齐郡为那郑氏诊断?”   宁摇碧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任慎之显然毫无准备,竟是一下子呆住了!   宁摇碧说的祖母当然不是任慎之的亲生祖母,而是任平川的正妻,任慎之的嫡祖母,也是他礼法上唯一能够叫祖母的人,所谓百善孝为首,即使任慎之是游家养大的,但他始终是任家人,如今祖母病重,孙儿非但没有回去探望,还一身锦衣的到亲戚家喝寿酒,这……   只是还不等白子静设法圆场,宁摇碧又了然的道,“哦,看你的样子还不知道此事?看来,郑老夫人心疼孙儿,趁着南北路途迢迢,特意没告诉你……倒是本世子多事了。”   听他这么说,众人才缓了口气,任慎之也回过了神,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此刻也只能顺着宁摇碧的话道:“多谢世子告知,学生的确不知此事,实在是不孝之极!”   白子静也道:“齐郡距离秣陵足有千里,偏偏没有直达的水路,两地通信往来确实不便,郑老夫人心疼晚辈,倒也不是任师弟故意所为……只是老人家一番好意,未免叫咱们做晚辈的心下不安,幸好世子见告,任师弟回去之后,还是速速修书一封,询问近况才是。”   任慎之自然赶紧称是——他眼里满是苦色,任家早就没了他们母子的立足之地,否则游姿在娘家就不受嫡母喜欢,生母也死了,又何苦千里迢迢带着他到秣陵?   并且任家对他这个孙儿也是不在乎的,当年他考进怀杏书院,游姿欣喜之下,暗中求了游若珩修书一封寄到齐郡,将任慎之大大称赞了一番,希望能够得到任家的重视,结果任平川回信倒是回了,只是都是与游若珩客套,对任慎之那是提都没提一句,这般冷情,倒将游若珩气了一回,从此再也不肯写信到齐郡去。   经过这么一回事,游姿对夫家也彻底死了心,两边从此就断了消息,任家再也没有只字片语来,不然游姿也不会处心积虑的替任慎之攒着私房。   这么个家族,任慎之是打从心眼里,连提都不想提的,可谁叫他是晚辈?   当众说出郑氏染病之事的还是雍城侯世子……   即使雍城侯世子立刻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但这样的情况,由不得他还能继续在这里,必然是要立刻与任家联系的,不得到那边让他不要回去侍疾的消息,终究于他的名声有亏,这也是他还有个病母在,不然的话,此刻就该回去收拾行李了。   宁摇碧垂下长睫,掩住眼中的狡黠与得意,他坑任慎之一把的目的达成,就不耐烦继续敷衍下去,借口赏景,离了清秋阁,离开时特别看了眼卓昭节,却见她只顾低声和身边的表妹说话,根本就没留意自己,宁摇碧脸色就是一沉,暗哼了一声,悻悻的走了。   这一幕旁人没留意,正送他出阁的白子静哪里会发现不了?他不动声色的回到游灿身边,等阁中重新热闹起来,才低声问她:“世子和卓小娘很熟悉吗?”   “不熟悉呀。”游灿不知道卓昭节被陈珞珈劫持的真相,还道她真是被谢盈脉直接救回来的,想了想道,“也就见过两次,一次湖上,一次就是祖父寿辰,那世子和随从走散了,恰好昭节路过,问了一句。”   白子静笑着道:“你真没眼力……我倒觉得世子方才是特别为卓小娘来的。”   游灿惊讶道:“什么?”   白子静小声说了自己看到的一幕:“……卓小娘仿佛也没察觉呢,不过到底还是告诉班祖母一声的好。”他不像白子谦般冲动,知道卓昭节的婚事那是连班氏都做不了主的,游家是他的岳家,白子静当然要为岳家考虑。   游灿将信将疑道:“虽然那世子走前特别看了昭节,但也许他是被昭节带过来的,现在走了昭节却没和他招呼才感到不悦的吧?”说着就拉了拉卓昭节的袖子问,“你与那宁世子是怎么回事?”   正低声劝说游灵活泼些的卓昭节吃了一惊,道:“什么怎么回事?”   游灿和她自幼一起长大,说话一向直接,就道:“方才他走时一个劲的盯着你看,结果你光顾着和四妹说话,他很不高兴的走了。”   卓昭节道:“咦?他走了吗?我没留意。”   “你可别得罪了人。”游灿见她神色自若,就觉得白子静想多了,便道,“你也真是的,人是你带上来的,人家走了你也不招呼一声,难怪世子脸色那么难看。”   “方才四表妹说要走呢,我哄到现在。”卓昭节低声道,“再说宁世子不是有未来三表姐夫接待了?”   游灿闻言,看了眼游灵,发愁道:“她居然还是要走?这么多郎君好歹也该有那么一两个能入眼的吧?”   第九十一章 世子的心胸(下)   不管游灿和卓昭节怎么撮合,游灵一直到开席了也不肯对任何郎君假以辞色,弄得两个姐姐都感到很是头疼。   由于这次寿宴别有目的,所以白家又留众客用过晚饭再走,一些不在城内的贺客,白家也都预备了客房,午宴后,园子里重新热闹起来,游灵被两个姐姐盯了一个晌午,实在不痛快,索性提出要去看白子华,游灿和卓昭节知道她这是故意躲人,但也不能不陪着她去。   白子华极是高兴的接待了她们,看到游灵就笑着道:“你可是稀客了——上回的信可是叫我意外,真是多谢你了。”   游灵淡淡的道:“白四姐姐客气了。”   白子华一看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越发笃定了上次那封信决计不是游灵自己的意思,对林鹤望的判断也肯定了十分,此刻看见游灵上门,就想多了,只道她是为了宋维仪或麻折疏过来打探消息的,但坐了片刻,看三人只说着闲话,游灿和卓昭节倒有些把话题往郎君们身上带,但游灵每每不肯理会,她以己度人,一点也没想到是游灵不肯,只道她是小娘子家家的害羞,就主动暗示道:“今儿个来贺祖母的人极多的,夫君的两个好友,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上回我出阁,他们虽然也来了,但当时哪里顾得上看?”   游灵神色淡然。   ……只得游灿搭话道:“四表姐说的是宋郎君和麻郎君吧?”   白子华一心一意认定了游灵害羞,借着游灿的搭话,将自己所知道的宋维仪和麻折疏都仔细介绍了一遍,游灿因为游灵不合作,为了向班氏交代,就抱着有错杀不放过的心思,只要过得去的小郎君,先把情况记下来,白子华看她一直听得认真就心里嘀咕,心想夫君不是说,游家看中的应该是两人里的一个吗?难道弄错了,是两个都看中,只是难以抉择?   卓昭节此刻的打算和游灿差不多,听白子华说了半晌,忽然想起来之前游煊被骗上船说的话,林鹤望、宋维仪和麻折疏里应该至少有一人是文武双全的,这一点可也是值得禀告给班氏的,就问道:“林家姐夫武艺如何?”   白子华惊奇道:“夫君他不会武啊!”   “那么宋郎君和麻郎君呢?”卓昭节道,“之前六表弟在青草湖边见过他们中一人,据说剑法很好。”   白子华露出了然之色:“昭节你是说宋郎君?听说他家有个老仆从前是江湖人,后来断了腿,受过他父母收留之恩,因此一直悉心教导他剑技……”   卓昭节道:“原来如此吗?我是没见过,只是听六表弟提起,你也知道六表弟这个年纪,最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   正说到此处,底下有人招呼道:“郎子来了?四娘这儿正有客人呢!”   游灿心下一喜,忙起身道:“表姐夫来了?我们可不打扰,先告辞了。”   白子华自觉探清了游家的目标,也没心思多留她们,笑着送了客,到了底下正好遇见林鹤望,看见游灿和卓昭节,微笑道:“原来三位小娘子在这里?子静弟方才还在园子里寻人。”   “是吗?多谢表姐夫了。”游灿忙道。   离了云水楼,游灵道:“我想去陪祖母。”   游灿皱眉道:“你……”   游灵道:“我去了祖母那里自会与祖母交代,三姐你和表姐去园子吧。”说着叫过自己的使女就头也不回的往正堂去了。   卓昭节要拦,游灿皱眉拉住了她,道:“算了,如今可不是咱们不上心,是四妹她自己无心……唉,也不知道三房到底怎么回事?就让她去祖母那里吧,不然咱们硬押着她,怕她当真要恼了!”   游灿本来和游灵关系也不是特别好,她虽然也关心这个堂妹,但游灵三番两次的流露出嫌她们多事的意思,游灿实在忍无可忍,冷着脸道:“随她去吧。”   卓昭节想了想,道:“你去园子里吧,我也去外祖母那里。”   游灿知道今日园子里和卓昭节没什么关系,道:“好,祖母问起我,你就说我……”   “外祖母还不清楚?你想再多理由也不过是白想。”卓昭节笑着道,“你还想瞒谁呢?”   游灿面上一红,推她一把道:“不许胡说!”   表姐妹两个说了一会话才分别,这个时候游灵人已经走得不见了,卓昭节边和明吟、明叶议论着白府的景色,转了两个弯,一个人忽然大步从假山后走过来,差点没撞到她身上,卓昭节吓了一跳,好在那人反应也快,赶紧收了脚,看清楚了她,就惊讶道:“卓娘子?”   又赔礼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这假山后面,走得太急了。”   却正是白子谦,隔了几个时辰不见,白子谦显得心事重重,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吕老夫人抽空管教了,卓昭节反正是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抿嘴笑道:“不妨事的。”   白子谦看着她春花般明媚的面容,少年眸子里有分明的黯然与歆慕,即使明知道没有希望,但如今遇见,白子谦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没话找话的轻声道:“没吓着你吧?”   “没有没有!”卓昭节摇头笑道,“你走这么急,想是有急事?”   白子谦道:“我……”他才说了一个字,假山后有个女子声音急急叫道:“六郎六郎!你去哪里?”   白子谦听得这声音,面上浮现无奈之色,扬声道:“母亲,我就想回房去看会书。”   假山后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嬷嬷追了过来,看见白子谦和卓昭节站在一起,脸色就是一变,先道:“卓娘子也在这里?方才六郎走得急,没碰着娘子吧?”   卓昭节道:“劳夫人担心,并没有什么。”   这妇人正是白家的二夫人莫氏,白子谦的母亲,原本随夫在任上,为了婆婆作寿和白子谦投考怀杏书院,特意赶回来的,莫氏本来在帮着伏氏、孟氏招呼来客,此刻却追着儿子到了这里,想也知道方才母子两个是起了争执,而争执的原因么估计和卓昭节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   卓昭节不想生是非,就道:“我想去外祖母身边,敢问夫人,我外祖母此刻还在正堂吗?”   莫氏见她要走,顿时一喜,忙道:“正是,班老夫人这会正与家母说话。”   “多谢夫人了。”卓昭节点一点头,朝白子谦客气的笑了一下,就毫不留恋的扬长而去。   见白子谦怅然的望着她的背影,莫氏叹了口气,低声道:“瞧见了?不说门第差距,人家卓娘子对你也没什么心思,你不要多想了,这卓娘子是生得好,可孟太守家的小娘子长的也不差,你若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娘子,那孟家……”   “母亲!”白子谦才动心怀,固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却哪里这么容易放下,更不用说迅速换人,当即不耐烦的打断道,“我去看书了。”   白家二房只有白子谦一个嫡子,是莫氏唯一的亲生骨肉,莫氏一向疼他,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也不计较他语气里的不耐,反而柔声道:“好好,那你去吧,母亲不打扰你。”   白子谦甩开莫氏,快步向二房走去,不想走到半途僻静的地方,路边树后忽然转出一人,因为转出来的突然,直接与他撞了一下,白子谦猝不及防之下,被撞退了半步,他本来心情就不好,随口怒道:“你做什么!”   不想话音未落,他身后有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喊道:“抓刺客!”未待白子谦反应过来,后心已经挨了一脚!   两个昆仑奴手持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木棒,一脚将白子谦踹倒后,棒拳齐下、连踹带踢,片刻光景就将白子谦打了个死去活来,脑子彻底的懵了!   宁摇碧锦衣绣袍,玉带轻靴,折扇轻敲掌心,懒洋洋的看树看花看草看天,半晌见白子谦似已晕了过去,才道:“好了!”   昆仑奴闻声住手,笑着将木棒往他们跳出来的树后一丢,恭敬道:“小主人,现在怎么办?”   宁摇碧训斥道:“第一次跟本世子出来吗?这还用问?”   “是!”昆仑奴会心一笑,露出格外洁白的牙齿。   ……等白子谦悠悠醒转,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拖到了一处草坪上,嘴唇上湿漉漉的,却见一个俊秀的华服少年正拿着水囊,一点点的给自己喂着水,见他醒来,这少年温和的笑了笑,道:“你怎么样了?”   白子谦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甚至连眼睛都肿了一块,他勉强辨认出来这少年的身份,不由惊讶道:“你是……宁世子?”雍城侯世子虽然是不请自来,但以他的身份,亲自到场贺吕老夫人寿辰,这让白家受宠若惊,吕老夫人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让儿孙在世子跟前露脸的机会,午宴时,特意让几个孙儿都给宁摇碧敬过酒,因此白子谦认得宁摇碧。   “正是本世子。”宁摇碧笑得亲切和蔼又略带歉意,“那个……刚才本世子看园子里人多,不想凑热闹,就往僻静处走了走,不想不小心和你撞上,本世子身边带的恰好都是异域的随从,人太死心眼了点,不小心将你误认为是刺客,嗯,实在对不住,这些蛮人粗手笨脚的,本世子叫他们住手已经晚了……”   白子谦刚才什么都没弄明白、甚至连宁摇碧人都没看清楚就被打了个半死,到这会都没想起来事情经过,被他提醒了才醒悟过来,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论身份,宁摇碧直接揍他几顿,他也没地方说理,更别说宁摇碧如今还这样亲手给自己喂水,又真诚赔礼,白子谦究竟不好意思翻脸,只得忍着痛道:“世子客气了,本也是我无礼,撞到世子,还出言冒犯。”   “这都是意外。”宁摇碧诚恳的道,“本世子今日冒昧登门,本是为了给令祖母贺寿,却不想手下卤莽,反而伤了吕老夫人的晚辈,实在愧疚难当,一会本世子定然要亲自给吕老夫人赔罪!”   白子谦苦笑着道:“世子不必如此……嗯,敢问世子,可能送我回房上药?”   眼前这位无论是有意无意,根本不是他能够讨回公道的人,白子谦此刻也实在没力气和他寒暄,索性直言道。   宁摇碧道:“真是对不住,本世子听大夫说过,像你这样猝然被打晕的人,立刻抬到榻上却是不好,应该放在开阔处,免得窒息,而且昏迷久了也不太好,但怕碰着你身上的伤口,所以本世子让他们替你浇了点水……果然,你醒了。”   “…………”白子谦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旁边好像有个小池塘。   第九十二章 手下很愚笨   无论白子谦怎么拒绝甚至是哀求,一心一意“将功赎过”的宁摇碧,送他回到二房后,仍旧是坚持让两个昆仑奴亲手为他上药,以示自己的歉意。   ……于是,在继被两个昆仑奴扔麻袋一样扔到榻上后,白子谦在昆仑奴近乎狂暴的上药方式中,顺理成章的痛晕了过去……   白府正堂,面对目瞪口呆的白家人,苏史那一脸惭愧痛心的道:“吕老夫人,此事实在是某家管教无方,不瞒老夫人,这两个昆仑奴是某家三年前就买下来的,但撑不住郁林洲那边过来的蛮人实在蠢笨得紧,三年了,也只能勉强听懂几句简单的官话,叫他们做事,稍微长些的命令也不能分辨!偏偏还实心眼认死理,发起狠来寻常下人都拉不开,原本今日不该带他们进府的,奈何小主人今日冒昧登门,恰好就带了他们,实在也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情——   “从前在长安,有一次,小主人也是带着他们两个出去,结果中途与人发生争执,他们当时半句官话也听不懂,竟然任凭小主人独自与人争斗,回侯府后,某家重罚了他们一顿,所以从此以后,只要是陌生人,未经吩咐就接触小主人,他们都视为刺客……这个,老夫人见谅,蛮人愚钝,教了多少遍了,他们就只能记得住那么几件事……”   苏史那歉意得不得了,一边解释,一边抬腿将两个昆仑奴都踹倒在地,怒气冲冲的重斥:“蠢货!若这白府能有什么危险,还用得着你们两个救护小主人?!不长眼睛的东西!”   两名之前堪称心狠手辣楷模的昆仑奴如今一个比一个诚惶诚恐,顺着苏史那踹的力道倒在地上嗷嗷直叫,叫嚷着除了宁摇碧和苏史那外没人听得懂的话,目光呆滞口齿笨拙,再加上他们黑漆漆的脸——再会察言观色的人也难看得出来他们神色变化,这副模样,怎么看怎么都和聪明不搭边……说句状似痴呆倒更可信些……   再说汉人自古为中原之主,如今大凉鼎盛,可谓是万国来朝,作为大凉子民,又是大凉的书香门第,面对异族,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苏史那对昆仑奴的咆哮和动手虽然有作样子的嫌疑,但这两个昆仑奴看着的确不像懂太多汉话,这种呆头呆脑的下仆估计留在宁摇碧身边也是看他们生得与众不同,用来彰显世子身份的罢。   不管怎么说,以宁摇碧和苏史那的身份,能够有如今这样的态度,白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白子谦虽然被打得一身是伤,但也没动筋骨,更没危及性命,难道还能让这两个昆仑奴赔命?那纪阳长公主和雍城侯府的颜面往哪里放?   吕老夫人见苏史那又踹了昆仑奴几脚,虽然还是心疼孙儿,但她是识大体的人,也只能轻咳一声,替他们求情道:“苏将军这话折煞老身了,说起来也是老身的孙儿不对,今日世子登门本是贵客,子谦他不慎撞到世子本就不对,纵然贵仆不动手,老身也饶不了他的,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怎么还能怪贵仆呢?”   两边客套一番,苏史那又喝令两名昆仑奴给吕老夫人磕头赔罪,就这么一个意思,两名昆仑奴懵懵懂懂半晌都没弄清楚,最后苏史那不耐烦了,将衣袍往腰里一塞,上去一脚一个踹跪了,他们才糊涂着磕了个头,吕老夫人忙不迭的叫着使不得,又说若非白子谦如今起不了身,也该出来给宁摇碧赔罪的。   这样在吕老夫人和苏史那的斡旋下,这件事情到底是欢欢喜喜的收场了……   出了白府,两名昆仑奴呆滞的神情立刻变得灵活,笑嘻嘻的邀功道:“小主人,小的这次演得像吗?”   宁摇碧满意的点了点头:“苏伯,回去给他们各赏一吊钱!”   苏史那笑着问:“某家当时在正堂,却不知道那白子谦到底怎么得罪了小主人?”   “……也没什么,看他不顺眼而已。”宁摇碧无所谓的道,“正好阿大、阿二也很久没动手了,拿他练个手也不错。”   苏史那笑眯眯的道:“是吗?某家听说小主人要了一包‘狱散’,还道那白子谦当真不长眼睛,胆敢冒犯小主人!”   就宁摇碧对苏史那的了解,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阿大拿回来的不是‘狱散’?”狱散其实是狱卒之中流传的一种秘药,专门用在拷问犯人的时候,这种药粉常人吃了并不碍事,更不会致命,但若对服下药粉的人动手,此人感受到的痛楚将是常人的数倍。   “咳,某家不小心拿错了,给阿大的是‘乱神散’。”苏史那若无其事的道,“反正也就一两天的效果,拿错就拿错吧。”乱神散却是月氏族中用来狩猎猛兽的一种药物,常人用后,会出现昏睡、流涎、前言不搭后语等等状况——宁摇碧亲手给白子谦喂水,就是享受之后看白子谦喝完水后的下场,原本他以为是狱散,看见白子谦痛晕,只道狱散发挥了效果,如今看来,却是阿大、阿二足够给力,那乱神粉的效果么,却是看不到了……   两个都没什么良心的主仆彼此交了下底,很快就将可怜的白子谦丢到了脑后……   游府,班氏细细盘问三个晚辈:“今儿怎么样呢?方才因着在旁人家,人又多,没好问——灵娘为什么中途跑到我跟前不肯走了?”   游灿忿忿然道:“祖母,可不是我和昭节不听你的话,实在是四妹嫌弃咱们多事呢!”   “祖母,我如今还不想嫁人。”游灵淡淡的道。   班氏道:“这话说的,我难道立刻就要赶你出门吗?但你也到了相看的年纪了,咱们家可不是那等小门小户的人家,小娘子出门那都是要预备下来好几年的,这还是你们出生后我就开始给你们打点起来的缘故呢!你想早嫁也不可能,但这人总要看起来了。”   说着就问游灵,“今儿可看到合眼缘的人?”   游灵平静的道:“回祖母,我没有觉得谁特别好。”   班氏听了,有些失望,问游灿和卓昭节:“你们呢?”   游灿看了一眼游灵,道:“有几家小郎君还是不错的,比如宋维仪、麻折疏、薛晓、甄绪之……这些人,都是才貌双全,书香门第。”   班氏问卓昭节:“你看呢?”   卓昭节点了点头:“我和三表姐、四表妹一起看的。”   班氏皱了皱眉,看着神色漠然的游灵,叹了口气道:“好罢,左右你年纪还小,既然这么不情愿,就先按下吧,过了年再说。”   游灵这才露了些笑容,道:“多谢祖母。”   “你回去吧。”班氏道。   等游灵走了,她才问,“难道她今儿就没留意任何一个郎君?”   “没有。”卓昭节和游灿对望一眼,很是沮丧的摇了摇头。   班氏叹了口气:“连氏真是作孽,好好一个孩子都被她养成了什么样子?三房里就没有一个活泼的!”顿了一顿,她又问,“宁世子和白家六郎君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游灿听到宁摇碧就看了眼卓昭节,卓昭节暗恼她这个动作,道:“那时候我正陪着外祖母,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吕老夫人寿辰的日子,千里迢迢回来拜寿的孙儿却在家里被贵客的下仆给打了,这件事情怎么说怎么没脸,雍城侯府虽然要赔罪,但也没兴趣当众人的面表演,所以当时事情传来,班氏这些人暂时都避开了,到现在也就知道是白子谦冲撞了世子,被世子身边的人打了,然后苏史那倒是客气的代世子跟白家人赔了礼,也罚了动手的下仆,据说两个昆仑奴上车时都是一瘸一瘸的……   班氏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游灿又看了看卓昭节,道:“这件事情不要多嘴,免得白家面子上不好看,咱们家和白家是亲戚,不要做那背后嚼舌头的事。”   两人忙应了,班氏又打发游灿回二房,单独留了卓昭节,劈头就问:“你和那宁世子?”   卓昭节心想:果然!她暗骂游灿那一眼看得促狭,面上庄重道:“什么都没有!外祖母你也知道之前他救了我,但也不过好奇问了问我怎么落到那女贼手里去而已。”   班氏皱眉道:“你先不忙着辩白自己,我也没有要说你——不过,听说今日你和孟家小娘子发生冲突,甚至慎郎拖开你,还被你埋怨了?”   一说这个,卓昭节到此刻都委屈的想掉泪:“那孟妙容!她一见着我就拉了我到清秋阁外说有要事说,我道她要说什么呢?结果劈头就问我被贼人掳走的经过,外祖母,如今秣陵城里谁不知道我被谢家阿姐救回来才几天?那几天的日子我做梦都不敢想!偏她就这么直通通的问上来!你说有这么不识趣的人吗?!”   班氏一听,也来了气:“往日看这小娘子虽然有些傲气,但小娘子高傲几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怎么这点儿分寸都没有?”   “我叫她不要问了,我一点都不想去回想!”卓昭节哽咽起来,“结果她比我还有理呢!说什么是她的师傅李延景问的,外祖母你说这对师徒可笑不可笑?!我原本还以为那李延景是南下时是受了我父母的托付,如今看来才不是!这件事情母亲她怎么可能托个外人来问?”   班氏听得云里雾里,道:“什么父母?李延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昭节就将上次到太守府里偷听到的话告诉她,愤怒的道:“若这李延景是我那所谓长安长辈足以信任的人,也不会嫌我不收我了,可见他和我那长安长辈关系也是平平!这回我被贼人掳走,虽然是个女贼,但好几日才回来,若是真正关心我的长辈,怎么可能托个外人打听我而不是直接问外祖母?我在想当日也许他故意这么说的,乐师的耳力不是应该比常人更敏锐吗?也不知道他这么说到底有什么计谋!”   班氏皱眉想了片刻,道:“这李延景肯定不会是你父母所托付,据我所知你父亲母亲对琵琶兴趣都不大,你母亲虽然能弹几手,也不过水平泛泛。”   她道,“这个人先不去说他,涉及两个侯府,孟远浩没那个胆子把事情透露给孟小娘子或李延景,不过这孟小娘子的确过分了,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是这么糊涂的!你若是愿意说,她问问也就算了,你既然不高兴多谈,她还要纠缠,实在该打!”   卓昭节气愤道:“可不是么?但十一表哥看到之后非但不帮我,反而还顺着她要叫我赔礼!真是岂有此理!”   班氏道:“你别怪慎郎,听说他是和江扶风一起见着你们的,先不说江扶风也算是孟小娘子的表哥呢,他一个男子,对小娘子动手,传了出去丢得也是咱们合府的脸,何况秋闱还是孟远浩主持呢!”   “我就知道他定然早早先过来向外祖母告状了!”卓昭节厌烦道。   班氏笑着道:“瞧你这小气的……他为什么急急来和我说明情况,你还不清楚?”   卓昭节嘟着嘴,不说话,班氏眯起眼,道:“白子谦对你有意,还特别殷勤的送了你和灵娘到正堂过,那个时候,正是宁世子进府的辰光,慎郎说,你和孟小娘子动手后在清秋阁底梳洗时又发生了争执,江扶风强行拉走了孟小娘子,他劝说你无果,被你赶了出去……出去时恰好看见宁世子在远处,只是宁世子仿佛没看见他,他也就直接上了清秋阁……而宁世子随后被你带上清秋阁,三言两语就说出了郑氏病重的消息,跟着他的下仆又打了白子谦……”   第九十三章 鸾奴   卓昭节听得毛骨悚然,忙道:“外祖母!”   “好了好了,我也就是觉得太凑巧了点。”班氏见她发急,才笑着道,“又没要怪你!只是你也要知道,这世子,他的父亲雍城侯和你祖父敏平侯似乎不太和睦的,并且你的婚……”   没等她说完,卓昭节跺了跺脚,忍无可忍的怒道:“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之前一个江十七,害我被提点了多少次?如今又是个宁世子!我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说教都冲着我来啊!往后,我就待在缤蔚院,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琵琶我也不学了!再不和外人来往,成了吗?!”   说着,她也不管班氏说什么,转身就跑了出去!   班氏呼之不及,不由哭笑不得:“唉,这孩子,怎么说恼就恼了?”   卓昭节冲出门,外头等着的明吟和明叶才叫了声娘子,就见她一阵风的冲了过去,理都没理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跟上,卓昭节一路脚步不停,跑回缤蔚院,没有跟到白家去的初秋、立秋、高秋、暮秋看她回来,迎出来正要说话,却见卓昭节脸色阴沉无比,顿时个个噤了声,不敢说话。   卓昭节跑进内室,狠狠将门摔上,扑到榻上用力捶了几下,兀自恨意难消,气冲冲的自语道:“三表姐实在害人!我今儿也不过带宁摇碧到清秋阁上去了一下,她那么看我做什么?外祖母跟前,这些小把戏哪里瞒得过她?本来外祖母还未必想到呢,估计多半就是被她看的!今儿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先遇见个孟妙容不识相,如今三表姐也坑我一把——这都是什么日子!”   她又捶了几下榻沿,恨道,“反正我不担这个虚名,外祖母也好,二舅母也罢,不拘谁再和我提这个,我非大闹一场不可,否则简直要烦得死人了!”   卓昭节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捶了半晌榻,才勉强冷静下来,打定了主意不肯再让人再说自己。   只是班氏出乎她意料,次日照例叫珊瑚过来把她喊到跟前,提都没提先前的事情,只道:“方才博雅斋送了信来,说谢娘子肩伤沉重,恐怕不能继续教导你琵琶了,我再替你寻个师傅?”   卓昭节还记着昨儿的事情,就冷冷的道:“不必了,反正我往后也不出缤蔚院了!”   “你这个小气的!”班氏失笑的摇了摇头,道,“暂时不想学就不学吧,只要不荒废了,反正如今天也冷了,你歇歇也好——不过,名义上你总是谢娘子救回来的,回家有这些日子了,吕老夫人的寿辰都去了,博雅斋……场面上也要去探望一趟的。”   班氏对谢盈脉的印象从前还算不错,但自打卓昭节在她跟前被掳走,到现在都难以消除不喜,即使谢盈脉逃出游府、在明月湖边拦到陈珞珈,又给了卓昭节回府合适的理由,但陈珞珈和赵维安到底是她的同门,否则班氏也不会到现在才让卓昭节去探望——这探望也不过是怕卓昭节被议论忘恩负义罢了,但在班氏看来,谢盈脉对卓昭节可没有什么恩,卓昭节是自救加上侥幸遇见了宁摇碧一行才活命的,谢盈脉不过是搭出个名头来,聊作弥补罢了。   卓昭节刚回游府的时候,因为班氏病着,她自然顾不上谢盈脉,后来班氏好了,她提起来就被班氏以不放心为由止住,如今见班氏主动提出来,犹豫了片刻,才哼道:“好吧。”   班氏也不在乎她耍这小脾气,道:“你外祖父前不久特意请了几个护院,这次你都带上,我叫玳瑁也陪你去,记好了带他们进博雅斋,知道吗?”   “嗯。”卓昭节想起陈珞珈,也是脸色一变,认真的答应了下来。   博雅斋之行很是顺利,谢盈脉气色已经很不错了,看起来肩伤也好了很多,但她还是坚持没办法继续教导下去,委婉的请卓昭节另觅名师,卓昭节隐约猜测到这可能是受了班氏的暗示,心里很是遗憾,但她也知道,在秣陵,谢盈脉不可能违抗得了班氏的意思的。   不过谢盈脉还是特别送了她一本笔记,道:“其实小娘子的基础已经不错,往后若要学新曲子,就是苦练的问题,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一些琵琶上的心得,小娘子若不嫌弃,不如拿去。”   所谓闲来无事,估计就是这几日写出来的,这么说来,谢盈脉才回来就被暗示不要继续教卓昭节琵琶了。   卓昭节心情有点复杂,她既觉得这是班氏关心自己,又有一种一切要听从长辈安排自己无法做主的沮丧。   看看辰光差不多了,伍氏就进来委婉的表示谢盈脉得喝药了,喝完药,她就要睡下。   卓昭节听出这是逐客之意,只得起身告辞。   出了博雅斋,她在车中翻开笔记,正细细的看着,忽然车帘被撞进一物,一下子滚到了明吟身上,明吟哎呀了一声,随手一摸,却是个石榴,卓昭节皱眉道:“谁呢?”   明吟掀起帘子,就见一驾马车和她们的马车紧紧并行着,绣帘高高卷起,宁摇碧一手拿着一个剥了一半的石榴,靠在窗边笑着道:“本世子看车夫像你家的人,原来真是你。”   “……”卓昭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玳瑁,忽然叫明吟,“把帘子放下来。”   宁摇碧一愣,笑容顿滞,明吟心惊胆战的放下车帘,倒是玳瑁笑着道了一句:“七娘何必如此失礼?”   卓昭节不冷不热的道:“这不是为了你回去好对外祖母交代么?”   玳瑁听出她语气里的厌恶,勉强笑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隔着帘子,只听宁摇碧对车中服侍的伊丝丽道:“把那柄如意给本世子!”   接着卓昭节的马车车帘却又被挑起,就见宁摇碧半探出身子,手里拿着一柄玉如意,目光不善的问:“什么意思?”   卓昭节淡淡的道:“我有什么办法?如今我和哪个小郎君说一句话,有得是人来替我心惊胆战,我也只能从现在起,再不和外人说一个字了,世子就可怜可怜我吧。”   宁摇碧皱眉道:“是昨天那白子谦纠缠你,连累你了?”   见卓昭节不说话,他又试探着问,“昨天那任慎之好像也与你争执了?”   他不提任慎之还好,一提任慎之,卓昭节也是心头一跳,下意识道:“你昨天为什么要说任家老夫人生病的事情?”   宁摇碧闻言,不由语塞,顿了一顿才道:“随口说说的,后来发觉不对不是给他圆回去了吗?”   卓昭节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把我车帘放下吧,大街上,这成什么样子?”   “外头又不知道里面坐着谁,本世子不怕议论你怕什么?”宁摇碧根本不当一回事,道,“喂,你不理人,难道也不理本世子吗?”   卓昭节道:“自然,你不是小郎君吗?”一边说,一边冷冷看了眼玳瑁。   宁摇碧脸色顿时一沉,道:“你拿本世子和他们相比?”   “……你不是小郎君吗?”卓昭节正琢磨着回去要怎么回班氏,听他这么问,莫名其妙的随口道。   “…………”宁摇碧忽然放下她的车帘,这边车帘才落下,就听他那车里哐啷一声——竟仿佛是那柄羊脂玉如意被砸了,跟着伊丝丽、莎曼娜小心翼翼的劝慰声隐约传了出来。   卓昭节抿了抿嘴,心想:唉,我好像又得罪他了……不过今儿这态度传回去,外祖母总不能说我什么了吧?又想自己好像很对不起这位世子啊……   她绞着帕子,迟疑良久,到底让明吟掀起车帘,打算和宁摇碧赔罪,只是车帘揭起后,却见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宁摇碧的马车已经不知道驶到什么地方去了。   “……下次见到再和他赔礼吧,如果有下次的话。”卓昭节这么告诉自己。   回到屈家庄,宁摇碧下车时脸色难看得可以,伊丝丽、莎曼娜都噤了声,动作格外轻柔的伺候他进了内室,赶来的苏史那想问什么,见侍立着的两个胡姬都轻轻摇头,也识趣的退了出去。   宁摇碧脸色变幻半晌,忽然哼道:“研墨!”   伊丝丽忙照做,宁摇碧亲笔写了两封信,待墨迹干后,却取了一大一小两个信封,套着装了起来,就叫莎曼娜:“把饮渊叫来!”   饮渊到后,宁摇碧命人端了牛肝来让它饱食一顿,将信封进中空的竹筒,系入它足下,指了指长安的方向:“速去速回!”   猎隼随着清唳升空,在屈家庄上盘旋一圈,振翅北飞,飞过苍莽的山与水,飞过一座又一座城池,从还只是微寒的江南飞入皑皑的雪天雪地,这日,终于到了熟悉的府邸上空,盘旋唳叫,一个青衣小厮听得叫声,不及披裘,趿着木屐从屋子里冲到庭中雪地上,喜道:“饮渊?”   他呼声未歇,另一个唳声也在府中响起,似在呼应。   小厮闻声,忙从袖中取出一只骨哨吹响,饮渊循声落下,一身羽毛风尘仆仆、披雪带霜,小厮娴熟的从它足上解下书信,走进屋中,拆出外面一封,才看了几行,已有数名锦衣使女拥进院子,扬声问:“鸾奴,饮渊回来了?可是小世子有信来?长公主在问呢!”   “几位姐姐请少等。”小厮鸾奴一皱眉,隔着窗道,“我方才小憩,衣裳未整,请容我更衣再出。”   闻言使女都站住了脚,笑着道:“你可要快一点,小世子好些时候没写信回来了,长公主惦记得紧,若叫长公主等急了,仔细你的皮!”   鸾奴在室中却是迅速取了一张空白的信笺,飞快的研了一滩墨,跟着忙不迭的取了笔,匆匆写了一封问候的短信,边写边低叫道:“世子这回怎么了?写信给时五郎却没有带一封给长公主,若叫长公主知道了,岂能不难过?唉……我模仿世子的字也只能像到七八成……但愿能够瞒过去吧……”   匆匆写完,墨迹一时间却干不了,亏得如今北方已经用上了地龙,鸾奴将信笺放在地上努力烘干,不时应付着外头的催促,总算弄得差不多了,又寻了信笺封起,这才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出去笑着向长公主派来的使女告罪。   打发了这些使女,鸾奴则是迅速叫来一个下人,吩咐取来食物,他亲手喂着饮渊用毕,又安抚饮渊几句,这才转回室中,匆匆换了一身出门的衣物,将封在大的信封里那封小的信封揣进怀里,取了把伞,悄悄出了后门。   第九十四章 时五郎   长安醉好阁。   号称平康第一阁。   北地大名鼎鼎的风月场、销金窟,美人如云,豪客似雨,说不尽旖旎风情,道不尽悲欢离合,虽如今北方已是大雪皑皑,醉好阁中,却尽有温暖如春之处。   正晌午辰光,醉好阁尚未开张,后院一名行首独居的小楼里,锦榻珠帘宝帐,鎏金狻猊炉里袅袅喷着旖旎绵长的沉水香,醉好阁今年年中才公开露面、鸨母苦心教导数年方舍得放出来的程夭娘绸衫半褪,露出胸前大半雪白的肌肤,眼神慵懒却娇媚无限的依在一个少年肩头,不时轻吻着他的脖颈。   程夭娘亮相平康坊虽然才几个月,但姿容绝佳又被鸨母教导得能歌擅舞八面玲珑,几乎是一出现就引得大批恩客追捧,直接就将她捧成了行首,在整个北地都传起了她的名号。   可如今这位行首居然不是独自伺候这少年,另有一个只着诃子与罗裙的少女头枕在少年膝上,任他抚摩着自己的面颊,不时媚声而笑,那鲜红的罗裙被踢到膝上,露出一双欺霜塞雪的小腿、与晶莹纤细的玉足,衬着她躺着的猩红锦毡,格外诱人——这是醉好阁里原本的行首许镜心,如今虽然风头在醉好阁里暂被程夭娘所夺,但许镜心成名已有三年,名声响彻南北,不知多少文人墨客为她写诗作赋,至今长盛不衰。   被这么两名美人殷勤伺候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清秀,脸色却因着早早沉迷酒色,显得格外苍白,他本来穿着一身浅绯锦袍,此刻襟歪带散,赤.露出大半个膀臂,闭着眼,懒洋洋的道:“听说,桂妈妈新近买到一个绝色佳人的胚子?不知要几时才放出来?”   程夭娘在他鬓边轻轻一吻,柔声嗔道:“五郎消息也真灵通——妈妈买人才是前儿个的事情呢!五郎莫不是为了这个昨儿才来的?”   许镜心也不依道:“那一班人,纵然能够栽培出来,至少也得数年后呢,五郎如今就不喜欢奴家和程妹妹了吗?”   少年时五时采风睁开眼睛,笑着道:“你们如今花开正好,我岂能不怜惜?也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   程夭娘咬住唇,似嗔非嗔、似怨非怨的朝他看了一眼,腻声道:“满长安谁不知道五郎是个薄情之人?怎么赞奴家,奴家也不敢当真的?”   时采风含笑捏了把她抚在自己臂上的手,道:“哦?这么说你们可是不喜我来了?”   “五郎若是不来,咱们姐妹却又想得紧!”许镜心慢慢坐了起来,扯住时采风的袖子,嗔道,“五郎不来,那定然就是到旁人那里去了,咱们啊,又气又恨,又想又怨,可是呢,又忍不住要盼着五郎!”   程夭娘媚眼如丝,吐气如兰的俯在时采风肩上,道:“所以五郎来了,咱们怨,不来,咱们恨……五郎呀五郎,你自己说说,你来,还是不来呢?”   这情正调得甜腻,门却不合时宜的开了。   时采风面皮就是一僵,怒声喝道:“谁?!”   程夭娘与许镜心也觉得扫兴,但她们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虽然扫兴,却还是维持着含情脉脉的仪态,媚眼一个接一个,娇嗲无限。   就听门外时采风的小厮小心翼翼道:“郎君,是鸾奴带了宁世子的信笺来,说急等着郎君回信。”   时采风闻言,眉头一皱,道:“宁九不是还在江南吗?他有什么事急着等我回信?”这么想着也没了心思继续和二妓纠缠,道,“你们先下去!”   程夭娘和许镜心见他不再调情,都乖巧的起身,整理了下衣物,媚声道:“是!”   小厮带着鸾奴进门,室中旖旎未散,鸾奴少到这样的场合,不觉有些脸红心跳,时采风问:“信呢?”   他才定了定神,将信笺取出递上,道:“五郎,这是世子叮嘱请五郎务必立刻回信的。”   时采风神色凝重的拆了信,看了两眼,面上就露出了惊愕之色,再看下去,便露出啼笑皆非之色,看完之后,他神色变得很古怪——他抬头看着屋梁,沉吟了片刻,忽然使劲一拍长案!   两个小厮都被吓了一跳,只听时采风却哈哈大笑了三声,继而继续捶着长案,捶完又大笑——这么再三几次,他才乐不可支道:“宁九!你也有今天!当初你没少戏弄于我,如今求到我头上,看我……”眼角瞥见鸾奴狐疑的看着自己,他到底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了,你且等着,我这就写回信!”   说着,他几乎是连蹦带跳的到了书案前……   两个时辰后,饮渊带着纪阳长公主一口气写出来的长信,并时采风的回信,振翅冲入雪天,向江南而去!   数日后,宁摇碧从满身风尘的饮渊足下解了回信,长公主的长信不及拆,先将时采风的信笺匆匆展开一览,面色顿时微变,似喜似忧,又十分忐忑,然而仔细斟酌半晌,嘴角到底没忍住,高高弯起,喃喃道:“时五这小子打小最擅长应付小娘子,他的推测料想不会有错……嗯,决计不会有错!”   他又认真看了几遍时五的回信,慎重贴身收好,这才拿起了长公主的亲笔书信,边看边思索着怎么回复祖母的殷切叮咛……   宁摇碧不知道的是,此刻,遥远的长安,巍峨府邸中,庭前飞雪,嵌着琉璃窗的华轩内,时采风正绘声绘色将他的求助说与另一个十七、八岁,身材魁梧相貌堂皇的锦衣少年听,边说边笑得打跌:“……宁九说看到旁人与那小娘子单独相处、逗那小娘子开心就觉得心烦,所以将两人都收拾了,但次日想想心虚,又跑去寻那小娘子试探,结果一见面,那小娘子就说被长辈训斥了,不想再和小郎君说话,所以不肯理宁九……”   那锦衣少年好奇的问:“然后宁九怎么办?将那小娘子打了?”   “宁九怎么舍得打那小娘子?”时采风诡谲一笑,道,“以本郎君的经验来看,这小子十有八.九是对那小娘子上了心了,不然,他拿饮渊饮涧当宝,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舍得特意打发饮渊跑这么一趟,还特别叮嘱鸾奴一定要问我要到回信?”   那锦衣少年道:“咦,他还要回信?”   时采风道:“这个自然,他当时问那小娘子,不和小郎君说话,难道他也一样吗?结果那小娘子说了两遍,你难道不是小郎君吗?宁九气得摔了一柄玉如意,叫车夫离了那小娘子的马车,结果转过头来他又后悔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再去寻那小娘子,思来想去就求到我门上了……淳于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我若是放过了,不报当年一箭之仇,我半夜怎么睡得着?”   那锦衣少年淳于十三笑着道:“你半夜睡不着不是常事吗?你有几天是独自睡的?”调侃了时采风一句,他又好奇的问,“宁九这是看中了谁家小娘子?”   时采风道:“宁九这小子狡诈得很,他怎么可能告诉我?只不过他如今在秣陵,以他的眼光,能够看中的定然不可能是小户人家的女郎,而且小门小户的小娘子,也未必敢甩宁九脸色,我看和秣陵那边大族的女郎脱不了关系,试探几次自然就能推测出来了。”   他阴险一笑,“你说若是我打探到宁九动心的小娘子,那么横插一把……宁九会怎么办?”   淳于十三笑眯眯的道:“那你可要小心点,秦王世子据说上个月才能下床,因为宁九受黄河封冻所阻,今年不便回长安,纪阳长公主最近一次进宫,却还余怒未消,当着我姑母的面,大骂秦王教子无方,认为秦王世子半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活该被打断腿呢!中间圣人到姑母那里,听见之后安慰了半晌纪阳长公主,还特别赐了几盒玉真膏——华容长公主肯这样护着你么?”   时采风想到纪阳长公主对幼孙的溺爱,不由一个哆嗦,道:“我祖母便是肯这么护着我,也定然拼不过纪阳长公主的,圣人可就这么一个胞姐,连你姑母都让她三分,我哪里敢让她老人家不高兴?”   淳于十三道:“我倒奇怪你给他出了什么主意?打小他没少戏弄你,如今难得向你问一回策,你定然不会给他好主意吧?只是宁九狡诈,你出的主意若不好,他未必会上当。”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时采风得意洋洋道,“纪阳长公主向来溺爱宁九远胜诸孙,你也知道宁家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祈国公夫人曾经用几个颇有姿色的使女教坏了祈国公两个庶子,这是纪阳长公主后来知道的,还训斥过她一番,这欧氏和已故的雍城侯夫人有大仇,宁九十岁那年,欧氏就不安好心的提出要给他预备通房,结果被纪阳长公主骂了个死去活来,连祈国公府的管家权都被长公主夺了半年。   “此后纪阳长公主怕宁九被女色带坏,就勒令不拘良家贱籍,任何人胆敢在宁九束发之前勾引他的,一律合家连坐!所以可怜的宁九,堂堂侯爵世子,难得和咱们出去召一回行首,哪家行首见了他不比贞洁烈妇还冰清玉洁?只差没求他离自己远点了,可怜这小子长这么大,因为纪阳长公主的关系,压根就没机会亲近过任何女子,如今一下子遇见个上心的小娘子,初次动情最是不能自已,只要告诉他这么做能够哄那小娘子开心,你以为他还能有几分聪明在?”   “你既然知道女色误人,却怎么还要沉迷其中不肯悔悟?”淳于十三取笑道,“还好意思说宁九——唉,你到底给他说了什么?”   时采风阴阴一笑:“我告诉他,那小娘子分明就是早就对他有意,见他迟迟不能醒悟,这才撇下女孩儿的矜持,故意这么说以暗示他及早上门提亲!让他速作决定!”   “哐啷”一下,淳于十三失手摔了金樽,目瞪口呆道:“这样宁九也能相信?!”   时采风拊掌笑道:“为什么不相信?他既然特意让饮渊飞上数千里,只为了这么点事,可见他是不想那小娘子厌他的,也就是说,他很喜欢那小娘子了,这种时候,他最想听什么?自然就是那小娘子也喜欢他——这件事情他不问旁人单来问我,无非是知道我对付小娘子有一手,这正是我怎么说他都会觉得至少有五分道理的时候,再加上我说的就是他最想听的,恐怕他巴不得我说的就是真的,哪里还会怀疑?嗯,即使有怀疑,他也会自己找理由解释掉的。”   淳于十三吃吃道:“可我听来那小娘子的意思就是叫宁九不要害她被长辈训斥的意思吧?你是怎么和他解释成她对宁九有意的?还到了暗示宁九上门提亲的地步?!”   时采风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小娘子嘛,总是害羞的,别说正经人家的女郎了,就是勾栏里,不论是不是行首,略有些姿色.情趣的,也喜欢玩一招欲迎还拒,总之我告诉宁九,那小娘子说什么意思都反着听,她说不想和宁九说话,这不就是可以解释成若还不去提亲就别找她了……何况宁九一向自负得很,你觉得他会认为自己喜欢的小娘子会看不上他吗?”   淳于十三郑重的想了想,道:“那……宁九当真上门提亲去了,结果那家小娘子不愿意,怎么办?”   “纪阳长公主和雍城侯都在长安,单凭宁九一个人去提亲?不论那家小娘子愿意不愿意,除非那家人家不长脑子、或者打定了主意让那小娘子做妾,才会答应!”时采风狡黠一笑,“然后宁九就会继续写信向我求助,然后我便可以一步一步教导他如何将那小娘子合家上下都得罪到死,哈哈哈……”   时采风用力一拍案,仰天狂笑,“我要将这件事情传遍整个长安!”   第九十五章 世子的想象力   时采风算计的开心,却不知宁摇碧虽然在他的回信里挑了自己爱听的相信了,却还没昏了头到立刻登门的地步,不过……看完长公主的信,宁摇碧让伊丝丽叫来苏史那,开门见山道:“本世子欲娶卓小娘为妻,苏伯看如何?”   苏史那先呆了片刻,然后反应过来这个“如何”不是问自己卓小娘合适不合适、这件事情成不成,而是让自己看看怎么去执行,出于对宁摇碧的了解,他仔细思索良久,才谨慎的试探道:“小主人为何忽然想到此事?”   宁摇碧咳嗽了一声,将时采风的判断与推测改头换面说了说,道:“既然她已经给出如此明确的暗示了,本世子身为男子,岂能无所作为?”   “…………”最近一次小主人你见着了卓小娘回来不是很生气么?为什么会一下子跳到了娶她为妻上去?!而且还是卓小娘主动暗示?!那个看起来很大家闺秀的小娘子真的如此剽悍了吗?苏史那瞬间就凌乱了,小心翼翼的确认,“敢问小主人,卓小娘之前的暗示是?”   “本世子心里有数就好,苏伯不必多问了。”依照时采风的分析,宁摇碧如今想起来卓昭节当日的举止回答,果然莫不透着羞怯和期盼,这是他眼里旖旎心醉的风景,为了请教不得不透露给时采风,已经觉得很是遗憾了——要是自己当时敏锐一点,早点发觉卓昭节的心意该多好啊!   如今他怎么肯再说与苏史那听?就拿出为上位者的气势,自信满满的道,“难道苏伯觉得昭节她会看不上本世子吗?”   苏史那深知宁摇碧的脾气,他认准了的事情,决计不能与他直接对着干,只是委婉道:“小主人才貌双全又出身高贵,卓小娘怎么可能看不上小主人?只是……婚姻之事,事关两家,如今小主人和卓小娘的长辈都不在,究竟还是要回了长安才能提亲啊!”   见宁摇碧皱眉,苏史那又劝说道,“小主人既然喜欢卓小娘,最好能够求得宫中赐婚,这样最是荣耀,卓小娘出阁也体面。”   “说的也是。”宁摇碧如今心情很是激动,以他的为人,向来什么都是用最好的,现在被时采风提醒和卓昭节正是两情相悦,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给对方,宫中赐婚这样的荣耀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回去向纪阳长公主跟前说一声的事,今上是不可能在这样的小事上驳纪阳长公主的面子的,苏史那只提了一个宫中赐婚,他已经沿着这个思路想了开去,“媒人也须选足够分量之人,本世子看时斓不错,与卓家也算有关系,又是昭节外祖父的同窗……聘礼按规制却太委屈她了,从前祖母给本世子的那些私房……还有……别院……喜宴……”   听他在短短片刻,不但把媒人、贺客都拟定,聘礼也粗粗数点过一番,甚至喜宴都操上了心,下门、催妆、却扇诗都斟酌一番,眼看就要说到婚后生子,以苏史那的城府,也不禁目瞪口呆,飞快的打断道:“小主人!”   “嗯?”宁摇碧兴致勃勃的畅想被打断,很不高兴的看着他。   苏史那诚恳道:“这些琐事,届时自有长公主操心,小主人难道不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宁摇碧奇道:“还有何事?”   “这个……”苏史那虽然方才来了手四两拨千斤,把提亲的事情推到回长安之后,交给纪阳长公主和雍城侯去头疼,自己脱身事外,但念着与游若珩还算投缘,宁摇碧现在又这么想当然,实在昧过不良心不能不提点一下他,含蓄道,“小主人,卓小娘当然是好的,但敏平侯与咱们向来不对盘,恐怕,未必肯遂小主人的愿啊!”   宁摇碧直接无视了最有权力决定卓昭节婚事之人的意见,道:“他不同意就成了吗?本世子回长安后,请祖母直接进宫请旨,凭他也能阻拦本世子?真是笑话!”   “敏平侯当然不能阻止此事。”苏史那忙道,“但小主人想过卓小娘的处境吗?”   宁摇碧自信的道:“本世子会保护她的!”   …………苏史那暗吐了一口血,郑重道:“小主人想过长公主和雍城侯若是不喜欢卓小娘怎么办?”   “祖母向来最疼爱本世子,本世子喜欢的小娘子祖母怎么可能不喜欢?”宁摇碧理所当然的道,“至于父亲么,他连本世子都不是很喜欢,既然不喜欢那就算了,反正父亲向来不管事,昭节也不少他一个长辈疼爱。”   苏史那道:“虽然如此,但小主人不在乎,未必卓小娘不在乎啊!”   宁摇碧究竟还是很关心卓昭节的想法的,忙问:“为什么?”   苏史那暗抹了把汗,道:“小主人容某家说一说主人当年才到长安的旧事——其实主人没到长安前,除了欧家,并无其他仇家,何以主人到了长安之后,处处受人排挤,甚至连长公主起初也不喜欢主人?无非就是欧氏毁誉在前,主人初到长安言语、礼仪不通,众人先入为主罢了!固然后来日久见人心,但先前的罅隙已存,终究不能恢复如初啊!”   “不要紧。”宁摇碧眼睛都没眨一下,毒计张口就来,“嚼舌根的如是女子,已经出阁为妇的,本世子隔三岔五给她的夫婿送上十个八个美人,未出阁的,让时五勾引到手,闹得满城风雨,再将之丢弃!反正这种事情他也不是头一次干。如是男子,本世子叫上淳于,打到他这辈子都说不了话!”   苏史那幽幽的道:“这样对小主人的声誉……”   “本世子有什么声誉?”宁摇碧惊愕的看着他,“长安坊间向来将本世子与时五、淳于十三并列为京中三霸,不是早就声名狼狈了吗?”   ……所以小主人你就索性自暴自弃彻底的无耻到底了么?   宁摇碧既然决定了不要脸,苏史那也不能不败退下来,颤巍巍道:“小主人说的是。”   “时五说,小娘子家家的都害羞,上次昭节说不想和本世子说话,其实心里一定想本世子想得紧,只是碍着小娘家的脸面不好意思开口,本世子可不能叫她失望。”宁摇碧一脸憧憬,长睫下眸子闪闪发亮,几乎使人不能直视,吩咐道,“为了不叫她不好意思,还是你出面,找个借口,陪本世子去游家拜访,记住找个好点的理由,务必将主人统统拖住,免得打扰我们。”   苏史那为着自己和游若珩的交情和最后的一点良心,努力挣扎道:“如今已近腊月,游家子孙兴旺,恐怕为了预备年节十分繁忙……”   “昭节自幼离家寄养在外,在这样的时候一定格外的寂寞,定然也分外需要本世子,所以越是这样的时刻,本世子越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游家!”宁摇碧的保护欲此刻空前强大,仿佛已经看见卓昭节一身素衣对牢了缤蔚院中杏树桃树满面忧郁泪落纷纷期待自己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水火的模样,想到此处,他简直片刻都不能待了,郑重的对苏史那道,“你快点去游家投帖,一个、半个时辰,不!还是不要投帖了,直接过去吧!理由你路上想!”   苏史那默吐一口血,奄奄一息道:“……某家……尽力……”   看着苏史那步伐踉跄的出去预备车驾,宁摇碧兴奋的在室中来回走了一圈,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欢喜在胸中不断澎湃发酵,恨不得冲出去大喊三声发泄,他用力握住拳,一本正经的告诫自己:“矜持、矜持!以本世子的才貌身份,昭节她暗恋本世子很久了,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嗯,时五说,昭节很有可能是被本世子的翩翩风采和卓尔不群的气度所折服的,如此看来到了她面前还是矜持一点的好……不过照时五的话,上一次,昭节她死里逃生一把抱住本世子,并非因为害怕,全因为看到了本世子啊!本世子居然没能看出她的心思!幸亏有时五在,等回了长安须得好生谢他一回……”   ——时采风虽然没能让宁摇碧接到信后完全按他的意思做,但他历来在小娘子中间未遇敌手的战绩、在长安风月场上的赫赫名声、以及他对宁摇碧充沛得几乎过了头的自信心的掌握,无不让宁摇碧对他的判断充满了重视,尤其他信中笃定的语气确认的内容,更是远远超过了宁摇碧最好的预期——冲着这份预期,宁摇碧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相信他!   原本只是本能的不想看见其他男子亲近卓昭节,经过时采风剥茧抽丝的分析,宁摇碧此刻完完全全的肯定:自己对卓昭节,就是心生爱慕,卓昭节对自己——简直就是情根深种!   这就好像一颗种子,才初初探出怯生生的芽,懵懵懂懂又好奇的躲在石罅里,打量着世界,偏偏它遇见了时采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从石罅里挖出来,放到最显眼的地方,沐浴最充沛的阳光雨露,浇灌最肥沃的肥料……惟恐它长的太慢。   可怜的小世子在此刻将自己从前.   戏弄欺负时采风、以及时采风的报复心全部忘记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从前吃亏的,全部都不是他……   “时五人真好啊!”宁摇碧眼角眉梢都充盈着喜悦,很有良心的感慨道。   第九十六章 许镜心   卓昭节皱眉问明吟;“消息可准?真是他过来了?”   “老夫人跟前的平安刚刚过来说的,婢子哪里敢拿娘子开心呢?”明吟脸色肃然,道,“人是陪着任郎君一起回来的,据说是任郎君听到消息后脸色不太对,田先生担心,所以江郎君特意请了师命陪任郎君一起回来。”   见卓昭节脸色不太好看,明吟又道,“这江郎君也忒过分!当初老夫人可是当着刘老夫人的面暗示过的,他如今还要巴巴的上门来!”   卓昭节心中虽然不悦,但还是阻止她道:“他是陪十一表哥回来探望小姨母的,还是田先生的意思,咱们家应该感谢他路上照拂十一表哥才是,旁的话就不要说了。”   明吟道:“是,但是娘子,这江郎君又说既然来了,没有不探个病的道理——如今人就要到飞霞庭呢!”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来缤蔚院。”卓昭节一抿嘴,“好了,去看看院门关好不曾?就当作没有这回事,不要议论了。”   “是。”明吟答应着出去,卓昭节才握着拳,恨恨一捶桌:“讨厌的人!小姨母病情加重,关他什么事?!估计今儿外祖母又要叫我过去敲打了!十一表哥也是的,就不能不要他来吗?”   ——昨日晌午,一向病歪歪的游姿病情忽然加重,不但将刚用的午饭全部呕了出来,甚至还吐了几口血,她本来就虚弱,这么一吐血,人就直接昏了过去,飞霞庭里乱作一团,两个小使女平常就几乎足不出院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们惊慌失措了半晌,才去叫醒了午睡的危氏,危氏闻讯进内室看到游姿吐出来的血,吓得一路号哭到端颐苑,班氏知道后,也吃了一惊,忙派人将自己常用的大夫请了来。   大夫看过游姿,竟给出了时日无多的结论,这样,游家自然忙不迭的打发人到怀杏书院将任慎之叫回来。   因为怀杏书院到底是在越山里,又是半山,去报信的人把消息传递给任慎之虽然还是傍晚,但当时赶回来却已经进不了城了,今早,任慎之就打马而回,只是,江扶风竟也跟了来,打的旗号还是田先生不放心弟子,怕他路上出事。   到了游府,江扶风关心同窗,顺便拜见和探望一下游姿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卓昭节一听说他来,就想到班氏和二夫人那无孔不入的训诫,哪里能不心烦?自然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   任慎之茫然的出了内室,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庭中走去。   他三岁丧父,父亲任乐的印象在记忆里已经淡得模糊不清,只记得任乐临终前从病榻上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抚摩着自己的头顶,竭尽全力的说着什么,母亲游姿在旁边不住哭泣,齐郡地处北方,初秋就已经飘起了雪,北风呼呼的吹得人心头一阵寒似一阵,他听不懂也记不住任乐的话,只记得任乐最后道:“好好活着,照顾好你母亲。”   然后,他的手就垂了下去。   任乐清冷的丧礼上任慎之甚至不怎么哭得出来,那个时候他幼小得不懂得爱也不懂得恨,一直到数年之后才明白那个秋日他失去了什么。   如今……又轮到母亲了吗?   相依为命的母亲,即使在这游家是最不起眼的寄居者,可在任慎之眼里,游姿俨然就是整个天空。   可如今这片天,就要塌了……   班氏用的大夫是秣陵郡上下公认医术最好的,何况游姿一病十年,能熬到现在,任谁给出这个结论都在众人意料之中……   他呆呆的向前迈了一步,屐底却没有踩到实地,而是一空,随即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猛然栽倒下去——但倒到一半,一双手从旁伸过来,稳稳的扶住了他,江扶风沉声道:“任师弟!”虽然江扶风名义上是任慎之这班人的舅舅,但到底同窗之间的称呼更习惯,因此既无两家长辈在,他们还是按着书院的叫法。   任慎之恍惚了一下,才自己扶住廊柱站好,低声道:“抱歉,江师兄,我失态了。”   江扶风垂目敛去眼中怜悯,道:“数年前,先母去世,我亦有过椎心之痛……任师弟此刻的心情,我很清楚,然而师弟莫要忘记,令堂一直以来的殷切叮嘱。”   “……”任慎之怅然片刻,却苦涩一笑,“多谢江师兄,只是……师兄好歹还有令尊,我却什么都没有了。”他低声道,“我读书,不过为了让母亲过得好一点,但如今……”   江扶风平静的道:“师弟是连令堂平生最大的愿望也不想完成了吗?方才那位大夫说得明白,令堂原本连这十年都撑不到,师弟请想一想究竟是谁让她支持到如今的?我想令堂最大的愿望就是师弟金榜题名、衣锦还乡!难道师弟要让令堂……此刻也不能安心?”   任慎之怔立数息,低声道:“多谢师兄。”他慢慢握紧了拳,眼中虽然还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却总算醒悟过来此刻要做的事情,顿了顿,道,“江师兄,我送你先回去吧,请代我向先生告假些时候……到底多久,我也不知道。”   “你不必急着赶我走。”江扶风摇了摇头道,“我难道不认识出府的路吗?你知道我家在秣陵也有座宅子离游府不远,这几日我先不回书院了,就住那里,你若有什么事情不妨打发人过去说一声。”   他这么热情,任慎之却苦笑了一下,淡淡的道:“多谢师兄的好意,只是我这里有外祖家照拂,却不敢耽搁师兄功课的,师兄还是速回书院,免得恩师担心的好。”   江扶风眯起眼,看了他片刻,忽然静静的道:“任师弟莫非到现在还以为我对卓小娘有什么心思?”   “嗯?”任慎之一怔,他的确是认为江扶风是为了便于接近卓昭节,这才不肯回书院,对于江扶风这样利用游姿的病入膏肓,任慎之自然不喜,却没想到江扶风直接把话说了开来。   江扶风坦然道:“先不说论辈分,无论你还是卓小娘都要唤我一声舅舅,我虽然在这秣陵的风月场上有些薄名,但几时对良家有过无礼的举动?更别说卓小娘这样的身份了!”   任慎之勉强道:“师兄……”   “此事其实说来是我一时好奇,我本并不打算告诉你的。”江扶风皱起眉道,“不过恐怕如今不告诉你的话,你我倒要生出罅隙来了——其实当初我和卓小娘搭话本是为了……套话!”   “套话?”任慎之一怔,道,“江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扶风反问道:“任师弟,你与许行首是什么关系?”   任慎之茫然的问:“什么许行首?”   “许镜心。”江扶风皱眉道,“去年,永夜楼从北地醉好阁请来行首许镜心待过一段辰光,你不认识她?”   任慎之听得变色,道:“当时我也听几位同窗提过,但我怎么会认识她?江师兄莫非不知道我从来不去那些地方的!”且不说游家对子孙的约束,尤其任慎之被游姿寄予厚望,一心一意读好书,以出人投地、安慰母亲,又怎么可能去狎妓呢?   江扶风道:“在这之前也许我不会相信,因为我在许镜心那里见过任师弟你的画像,但这些日子以来,我观任师弟的确不像是与许镜心相识之人……这却奇怪了……”   “许镜心有我的画像?”任慎之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扶风看了看左右无人,才道:“任师弟,愚兄在风月界里有些薄名,与这许镜心的事情,未知你是否听闻过?”   任慎之道:“听说当初江师兄你才高八斗,引得许镜心……”   “什么才高八斗?”江扶风哂笑道,“这位行首被誉为北地之魁,在长安大名鼎鼎!多少文人墨客争先恐后的为她写诗作赋,什么样的才子没见过?你以为她会看得上愚兄这么点能耐?愚兄到后来才知道,愚兄能够成她入幕之宾,不是为了旁的,却为了……你啊!”   “江师兄?”任慎之目中疑色加深,“师兄到底要说什么?”   江扶风道:“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但许镜心一直巧妙的打探着游府的人,又几次提到了你,说听说你也是才华极好的,我顺口赞了你几句,结果她就追问了下来——你说她一个北地名妓——师弟你莫要生气,你才华当然是好的,但也不至于将名声传到长安去吧?我自然要生疑,许镜心后来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失态,就把话题岔开了,有一次,我歇在她房里,与她谈得兴起,叫使女拿上纸笔做诗,嫌使女手脚太慢,自己去取纸,结果在一叠纸下就发现了你的画像,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本要问许镜心的,但后来有事又岔了过去。”   顿了一顿,见任慎之紧皱着眉,一脸茫然,他又道,“这件事情我虽然觉得诧异,但当时与你并不熟悉,不过是看着那张画像仿佛见过罢了,何况许镜心不久之后就回了北方,所以我也就撇到了一边,哪知今年开春,恩师他也收了你入门,我自要留意下新进门的师弟,就发现许镜心那里画像上的人,正是你!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好奇,后来出了扶月堂姐的事情,我陪父亲到游家来,遇见卓小娘,想起前事,看她年纪小,料想好糊弄,就想套些你的情况……”   所谓卓昭节年纪小好糊弄虽然是个选她套话的理由,但更多的理由自然就是江扶风自认在小娘子中间还是很吃得开的,不想才搭上了话,就被任慎之防上了,江扶风此刻虽然在安慰任慎之,也不禁露出尴尬之色,“后来见你似乎误会了,我想这样打探你和许镜心的关系究竟不地道,咱们又是同门师兄弟,传了出去叫恩师知道,必然也要埋怨我为了毫无意义的小事行此窥探之举,我想索性就这么误会下去罢……嗯,就索性再写了首诗给卓小娘,我也不想害了卓小娘,是以那首诗故意变了平常不用的簪花体,又不写明给谁和出自谁手,即使被人拿到,也不能怎么样。”   江扶风言词凿凿,实在不像是说谎,任慎之此刻自然无心责怪他这样孟浪的举动,他茫然的想:“许镜心?我从未听闻过这个人,她留意我做什么?”   第九十七章 母子   傍晚的时候,游姿悠悠醒转,如今游家上下都知道她时日无多,一见她醒来,寸步不离守在榻前的危氏喜极而泣,只是眼泪才落下来,忙叫过小使女,“快去隔壁请郎君来!”   游姿还不知道大夫的诊断,但也感觉自己这次发病不同从前,四肢百骸里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挣扎了一下,危氏忙按住她道:“娘子快点不要动了,郎君马上就过来!”   又怕游姿误会任慎之对她的病情不上心,匆匆道,“郎君本来也要守在这里的,婢子怕耽搁了他的功课,所以劝他到隔壁看会书。”   “他是该看书。”游姿挣扎了一下眼前就是一黑,心知不好,也不敢再动,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头一次病了,怎么又把他叫了回来?单是今年都叫了他多少回了?长此以往怎么能不打扰到他?”   危氏别开眼去眨掉一滴泪,强笑着道:“郎君在家里也有老翰林指导,断然不会耽误的,娘子放心罢。”   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听外间一阵脚步声飞快的进了来,任慎之面色苍白,一把推开内室的门,撩袍进来,抢到榻前跪下,哽咽道:“母亲!”   游姿知道任慎之孝顺,但任慎之性情向来阴郁,很少外露情感,这次竟然……她心中沉了一沉,看向危氏:“可是我的病……”   危氏不忍回答。   游姿怔了半晌,却是苦涩一笑,道:“这也都是命,何况……如今总比当年好多了。”   危氏见任慎之已经难过的说不出话来,竟是泪如雨下,想起大夫叮嘱的游姿若是静养还能多拖几天,若是心绪激动,那么三五日就差不多了,心头大急,忙用力拉他衣角暗示。   任慎之被她扯了好几把才反应过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子默默相对片刻,到底危氏低声道:“娘子没有话和郎君说吗?”   闻言,游姿一个激灵,猛然伸手攥住任慎之的手,半晌,才道:“我一直枕着的这个玉枕,里头是空的,放着总册,上面记载的东西,都是你的。”   任慎之泪流满面,胡乱点了点头——游姿这话已经在交代后事了,他不想听,不忍听,不愿听,却不得不听。   “册子上的东西大部分都在这飞霞庭里,有我当年带回来的陪嫁,还有回来后游家帮着添置的……却有几件,还在任家,实在带不回来,你往后若能够要回来,就要,若任家不愿意给……那就算了罢……   “你外祖母,待咱们母子向来很好了,当年,你亲生外祖母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可她实在没有亏待我,这些年咱们吃穿用度,她都是不曾克扣半点的,你不要怨她对你向来不冷不热,这里到底是游家,她也是为了你好,你不像昭节有个侯府在后面,旁人只能羡慕不敢嫉妒,她若待你太好,到时候招来嫉妒反而害了你!   “田先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我虽然卧病多年,却也听过他的名声,他肯收你入门下,我很该亲自去谢一谢的,奈何我这个身子……你往后要好生听恩师的话,不可懈怠……   “你如今也该说婚事了,只是你外祖母认为你前程远大,怕耽误了你的学业,建议缓两年再寻觅……你外祖母向来有眼光,你的事情,我早已托付了她,你以后遇事,也多请问请问她和你外祖父……别看他们待你不算亲近,你终究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往后……成了家,和妻子好好儿过……莫要胡天胡地……便是你将来出将入相了,也不要胡乱纳人,总要挑良家子,你看看你两个舅舅的后院……像你大舅母那样能干的正妻,即使遇见了,不也活活累死了?”   游姿说到这里,泪水已经将前襟都打湿,她终于说到了正经的后事,“我死之后——”   “母亲!”任慎之终于按捺不住,扑进她怀里低咆道,“母亲没事的!那个庸医——”   “我的儿,我的身子,我还不清楚吗?”游姿悲哀的看着他,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柔声道,“能拖这些年,已经花了游家许多银钱,今生欠嫡母的,也只能来生再还了……这都是命,你不必太难过,其实能够拖到现在,我也放心不少了……你如今已经大了,又拜得名师,读书也好,游家会尽力栽培你……我虽然恨不能看到你中榜那天,可我也感谢上苍,容我看你长大……”   她吃力的摆了摆手,示意任慎之听自己说话:“我死之后,你先不要扶灵回任家!”   游姿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继续道,“虽然你父亲去了,可你嫡祖母还在,你那些伯母婶母也都在……那些人……”她面上流露出苦涩,道,“你年纪还小,前程远大,犯不着送上门去给那起子蠢妇轻慢!”   游姿因为是庶女,从小就会看眼色,到了夫家,过得又不如意,说话措辞,向来小心翼翼,惟恐得罪了人,这样公然骂人是蠢妇,已经是她心中积怨难消的表现了,任慎之听得心头滴血,对那毫无印象的伯母、婶母当真是恨到了骨子里!   只听她接着道:“到时候,就请你外祖母放出话去,就道我……道我不忍离开故土,所以想在江南停灵……十年!”   “母亲!”任慎之哽咽难语——按照此时的规矩,游灵虽然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但她和任慎之终究是任家的人,何况先去的任乐葬的是任家祖坟,游姿如果去世,自然任慎之要扶灵回任家,让父母合葬的。   显然游姿知道任家那边的亲戚不是什么好亲戚,担心还没中榜又年少的儿子去了吃亏受气,这才借口眷恋故土,停灵江南,暂不合葬,无非,是为任慎之争取十年的辰光,让他年长圆滑或者金榜题名后再去齐郡——这样不说受到任家的欢迎,至少,也能够自保。   可这么做,在时下的人看来,那就是游姿的孤魂,要在江南寂寞十年……   任慎之深深的埋下了头,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怨恨过任家!   “莫要伤心了,父母终究走在前头的,我已经比你父亲有福。”游姿温柔的道,“至少我看见你长大,甚为欣慰!”   她急促的喘息了几声,任慎之大惊:“母亲?!”   “咳……不打紧的,我总还能撑几日?”游姿以手抚胸,半晌,低低的笑了,轻声道,“慎郎,趁我如今还有力气……你可有什么要问的?我如今恐怕想的不齐,可别忘记交代了紧要的事情?”   她生怕自己临终遗漏下事情没告诉任慎之,可任慎之此刻心乱如麻,根本连她的清醒都没有,被游姿再三询问,也不过垂泪罢了,游姿见状,只能自己努力回想,道:“你的那个同窗——江十七?他如今可还一直利用着你往游家来往吗?”   危氏在旁擦了擦眼泪,苦笑着道:“娘子,今日郎君仓促归来,田先生不放心,就是令这江十七郎陪着郎君回来的。”   游姿顿时一急,脸色瞬间涨红、复苍白,慌得危氏、任慎之赶紧帮她抚胸拍背,又端了水来喂她一点一点喝下,游姿缓和过来,抓着任慎之的手,慎重道:“快快离他远些!别说他打主意的是连你外祖母都担不起责任的昭节,就算他看中的是三房庶出的怜娘,当真闹出不名誉的事情来,三房能不恨上你?!届时你要怎么办?这个人与你根本就不是一路的,念着田先生的面子你犯不着得罪他,但往后也切勿同他有任何瓜葛来往了!!”   任慎之忙道:“母亲不要担心!今日江师兄已经和我把话说开了,他当初之所以主动和昭节搭话,并不是对昭节有意,却是……”   “这种欲盖弥彰的话你也相信吗?”江扶风风流之名满秣陵,卓昭节出身尊贵又小小年纪出落得清丽无双,游姿哪里肯信这话?当即打断他,喝道,“你若是听了他的,由着他借着寻你的名头来往,别看这种小郎君名声不好,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却最容易上他们的当!当年在长安的时候,雍城侯夫人——那可是月氏族的头人!不就是被少年雍城侯三下五下迷昏了头,头人都不做了,带着族中名将跑到长安甘心做个后院的夫人?!若是昭节被他勾引了去,你外祖母……哪里能饶得了你?!你别被那江十七害死了而不自知!”   “母亲。”任慎之低声道,“江扶风说,他和昭节说话其实为了打听我——我很好奇,母亲,北地行首许镜心,这个人我根本不认识,为什么她那里会有我的画像,而且去年到秣陵时,还多次向江扶风打听我?我看江扶风这么说时不像撒谎。”   游姿一呆:“什么?”   任慎之道:“就是去年秣陵这边的永夜楼从北地醉好阁请来行首许镜心……”   “醉好阁?”游姿闻言,脸色却是微变,道,“这个许镜心,真是从醉好阁出来的?”   任慎之怔了怔,听出游姿仿佛知道些什么,就道:“我并不清楚,但江扶风是这么说的。”   游姿咬住唇,思索半晌,似自语道:“这怎么可能?既然是行首,料想年纪应该不大,可当年那班人怎么说也不该在了呀!”   见任慎之疑惑的望着自己,她叹了口气,道,“你那亲生的祖母……从前在任家,听你伯母指桑骂槐时,好像就是这醉好阁里待过的,据说,曾经也是行首。”   任慎之一惊!   “不过这许镜心既然是如今的行首,应该年岁不大,行首可不是寻常妓女可以做的,再有才华再驻颜有术,过了双十也就差不多了,你那亲生祖母年纪和这许镜心至少差了三辈还多……而且她早就去世了,这许镜心……”游姿虽然从醉好阁推测出许镜心关注任慎之的些许端倪,但更多的却不清楚了。   任慎之皱眉道:“母亲,我却奇怪她哪里来的我的画像?”   “……也许不是你的画像。”游姿蹙着眉,凝视着他的容貌,柔声道,“你和你父亲生得很像……恐怕,她寻的是你父亲!”   “这是为什么?”任慎之狐疑的问,却忽然心下一跳,脱口道,“难道与那郑氏病倒有关?”   这件事情,任慎之当天回来就请示过游姿,游姿很不情愿的写了封信的,此刻被提醒,也是双眉一扬:“你那大伯年初到过长安!”但随即又道,“对不上的,许镜心是去年就到秣陵的。”   “但也许她早就得了任家的好处?借着永夜楼的邀请行事?”任慎之如今心中仇恨任家,什么都往坏处想,什么坏处都往任家想,沉声道,“我的亲生祖母去时,听闻父亲年纪也小,而江扶风既然可以凭那画像认出是我,又因此对我心生好奇与疑虑,我想,那画像应该与我此时年岁相近!既然这样,那么亲生祖母其实也没有见到的,能够画出那幅画的……恐怕,还是任家人吧?”   游姿一个激灵,喃喃道:“我早就不指望你能得任家什么东西了,连我自己留在那里的嫁妆都拿不回来我也不在乎——他们还想怎么样?”   任慎之目光沉沉,他终究是以攻取功名为目标的学子,一直在书院,又有游若珩私下指点,眼界、思虑却比游姿深远,缓缓道:“听闻如今东宫的长子与嫡子皆已长成,陆续到了成婚之龄,隐隐有争锋之势!外祖父……崔山长……虽然辞官,但皆与时相关系深远……也许任家……”   话说到这里,游姿、危氏都变了脸色!   “好个狠毒的任家!!!”   第九十八章 时五是对的   夜色已深,今晚轮到明吟值夜,她睡在靠窗的软榻上,发出匀净的呼吸——原本,该有两个使女进内室值夜的,但如今新来的四个小使女还不怎么熟悉卓昭节的性情,所以就让明吟和明叶轮流,反正缤蔚院是游府后院,顶顶安全不过的地方了——这个想法,对卓昭节来说,仅限于今晚之前。   因为就在她打发了明吟先行入睡,自己将烛火移进帐子,接着看白日没看完的闲书时……忽然从自己睡的榻下,爬出一个人来!   “啊……!”卓昭节吓得把书一扔,叫到一半,忽然看清这人模样,下意识的一口咬在被角上,呆呆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宁摇碧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反应能力,卓昭节虽只叫了半声,外间无人听见,同室的明吟却已经被惊醒!只是明吟才揉了下眼睛欲起身,就被宁摇碧眼疾手快的抬手弹出一颗明珠击在颈侧,直接晕了过去!   “吓着你了吧?”宁摇碧收拾了明吟,暗松了口气,带着温柔之极的笑容转过头来,随手拍了拍在榻底沾的灰尘,柔声安抚卓昭节,“别怕,是我。”   卓昭节哆嗦着问他:“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现在恨不得趴到地上看一看,这位世子……难道在什么地方挖了条地道?   宁摇碧笑着道:“晌午的时候苏伯到游家来拜访过,你不知道?”   “……晌午?”卓昭节茫然道,“你从那个时候……留到现在?!”   “原本我想和他一起登门的,但后来想了想,觉得太引人注目,不便过来见你。”宁摇碧很体贴的说,“因此我就乔装了一下,趁没人留意到这里来找你,结果看你正在午睡,怕吵醒了你,后来使女要进来,我临时避到榻下去……使女迟迟不出去,不知不觉,我竟睡着了!”   “………………”卓昭节目瞪口呆的看了他半晌,才发现他身上果然穿的不是一贯的华服,而是一身玄色近似于小厮的服饰,她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你留到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宁摇碧道:“我么?我自然是来看你的。”   卓昭节茫然了:“生病的是我小姨母,不是我啊?”   “生病?”宁摇碧一惊,道,“怎么你不舒服么?”   没等卓昭节回答,他已经迅速伸手在卓昭节额上探了探,暗松了口气,道,“看起来没事,你可有哪里不好?”   “我很好!”卓昭节用力拿开他的手,正色道,“你难道不是误听了谁说我生病的谣言过来的?我好的很!生病的是我小姨!”   宁摇碧道:“咦?外面有这样的谣言?我却没听到,我就是过来看你而已。”   卓昭节无语道:“那现在呢?”   宁摇碧压根就没察觉到她的复杂心情,认真道:“现在么……我倒有点饿了!”   “……我去给你拿点点心。”卓昭节略能体会到河边自己抱了宁摇碧若干辰光后,宁摇碧绞尽脑汁想着安慰她的话、而她却一句都没听清楚就睡着了后宁摇碧的心情了,她捏着被子,正要说“你先出去让我起身”,没想到宁摇碧先摇头道:“这样的小事怎么还要你来操心?”说着就轻轻打了个呼哨。   卓昭节疑惑的看着他,片刻后,窗户悄无声息的开了,一个玄衣劲装男子犹如一片枯叶飘落进来,不惊片尘的拎过一只沉甸甸的食盒,低声道:“世子,晚饭时世子没有出现,属下就去游家厨房拿了一份饭菜,但如今已经都冷了,世子若要热的,属下再去看看。”   “无妨,就这样好了。”宁摇碧漫不经心的道,“本世子也不是来吃饭的。”   食盒打开,但见上下三层塞满了各种菜肴点心,卓昭节推测了下,估计晚饭时端颐苑和自己这缤蔚院里所有的菜肴都被取了一份,她瞬间就被惊呆了,讷讷半晌,见宁摇碧要先打发那人走,才吃吃的问道:“这……这些都是在游府大厨房取的?”   那劲装男子看了眼宁摇碧,才道:“回娘子的话,自然不是。”   卓昭节心下稍安,大厨房丢只食盒也还罢了,连菜肴都一下子丢了这么多,还不察觉,简直就是死人了。   哪知那劲装男子又继续道:“二房的小厨房因为正巧路过,也取了两份。”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没人发现?”   那劲装男子憨厚的笑了笑,道:“娘子放心罢,等世子用完,属下立刻将杯盘食盒都销毁殆尽,决计无人能够疑心到娘子的。”   卓昭节再次暗吐一口血,勉强笑道:“那可多谢你了……”   “娘子太客气了!”那劲装男子见宁摇碧微微颔首,似对自己十分满意,略带了丝受宠若惊道。   ……我还是不要接话了。   卓昭节沉默的看着宁摇碧在一桌子菜肴里挑挑拣拣的吃完,那劲装男子以奇快的速度收拾好,拎上食盒,飘然出窗,又贴心的在外面关好……无声无息的离开,这才问:“莫非,刚才那个就是传说中的……影卫?”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我也不清楚,反正是我祖母的人。”   “世子现在已经用完饭了,天不早了,该回去了吧?”卓昭节见他又坐进帐中来,很有和自己秉烛夜谈的意思,忙警惕的提醒他。   宁摇碧道:“不要紧,有刚才那人和他的同伴在,苏伯不会担心我的。”   ……我绝对不是怕苏史那担心你!他要是担心你,他就不走了!   卓昭节索性直接问:“世子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自然是有事的。”宁摇碧笑着道,“只是昭节你为什么还要叫我世子?这也太见外了吧?”   卓昭节愣了一愣,嗯,按说和宁摇碧也见过好几次,尤其这次被陈珞珈挟持,宁摇碧不但救了自己,自己还被他收留了好几日,甚至连瞒下自己乃是被宁摇碧一行所救、而非被谢盈脉救回,也是苏史那为游府考虑,主动提出的……再加上之前船上的樗蒲、坠湖、抢被子、饮渊……自己和宁摇碧的确算得上熟悉了,就道:“你既然不爱听我叫你世子,那我叫你什么呢?”   “叫我……”宁摇碧思忖了下,微笑道,“我行九,你叫我九郎罢。”   这是极亲近的称呼了,卓昭节本以为他让自己叫名字的,又愣了一下才道:“宁九郎?”   宁摇碧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这几日,你可想我?”   “………………”这天外飞仙的一句瞬间将卓昭节击得神智混沌,数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冷静道,“宁九,你又想哄我什么?”   果然,小娘家家的就是面嫩!这应该就是时采风所言的“小心肝乱如鹿撞、满心儿的同意却只作不肯不愿不明”状态了吧?   宁摇碧对照着时采风的教诲,不由对好友肃然起敬,简直一点不差啊!看看,这不就是在顾左右而言其他了吗?   为什么顾左右而言其他?当然是害羞、是不好意思承认她想自己了嘛!   于是,宁摇碧自动将她的反问理解为“想”,顿时心情大好,畅快无比!   卓昭节狐疑而警惕的看着他。   ——绝对不能轻易的相信宁摇碧的任何一句话!   三番两次被宁摇碧哄骗戏弄的教训在前,卓昭节向来自诩聪明伶俐,才不想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骗过!   见宁摇碧忽然之间笑如春风,那种愉悦得简直到了会闪亮的地步的喜悦,更加让卓昭节心怀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宁九向来说话难测真假,之前在青草湖,他是没说谎话,却让苏史那的回答故意误导我们,认为那猎隼饮渊不是他的!   “后来在端颐苑的书房,他先拿揭发东宫争储之事吓唬我,接着又威胁把无意中听到的事情告诉外祖父……迫得我替他带路,路上遇见三表姐一行人,他骗人骗得那么厉害……哼!   “之后明月湖里就更过分了,苏史那按着月氏族的规矩教导他,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帮了他一把呢!他竟然装模作样!说什么怀疑我和明合、明吉谋害他,吓得我……最后才说出真相拿我取乐!   “本来以为明月湖之行只是苏史那和外祖父一时兴起,我和宁九只是恰好跟了去,却不想是他早有算计!这小子才比我大一岁,却心眼这么多,偏他身边就多事,那颗酒珠不过在聚宝记略放一放,就惹出陈珞珈一事……真真是害苦了我!”   所以……   “这么狡诈的人,这三更半夜的偷偷溜进我屋子……不对,他是晌午来的?他这次居然宁可扮作小厮潜入进来!还带齐了侍卫人手,定然不安好心!还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样的坏事呢!!”卓昭节想到此处,越发瞪大了眼睛盯住宁摇碧,心想,“他开口就这么一句,看似轻薄无礼,定然是故意作这等言辞使我惊诧震惊,好乱我心神……然后接着骗我!我这么聪明伶俐的人,之前被他骗了那几回,无非是心存良善没有防备,如今既然已经看穿了他的目的,又有了准备,怎么可能再中计?!哼哼,凭他接下来说多么危言耸听的话……也休想我上当!”   想到这里,卓昭节握紧了拳,充满自信的笑了……   这笑容落在宁摇碧眼里,使他彻底将时采风信中的分析信了个十成——啊呀,这就是出于害羞,故作不解并反问,但她心里太有我了,所以虽然不肯直接承认,但看到我就忍不住开心啊……忍都忍不住要笑出来啊……   时五,你真厉害!   宁摇碧眼睛亮闪闪。   第九十九章 时五的攻略   两个人状似深情,实则心思相去迥然的对望片刻,到底卓昭节抗不住宁摇碧越来越明亮的注视,不自在的撇开目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反正我是绝对不会上当的!我一定要透过你种种卑鄙可耻的伪装、从你那狡诈的言辞中推测出真相!小七娘心中如此想着。   宁摇碧见她似乎心慌的别开视线去,更加笃定了:嗯,果然,害羞了害羞了,果然昭节她,她早就深深的、无法自拔的爱上我了呀!   于是,世子脱口而出:“你别胡乱担心,我也很想你的!”   卓昭节淡定的听着,暗想:“果然!哼哼,想用这样的言辞混乱我心神?你做梦去吧!”   宁摇碧见她沉默,又道:“开春之后,我就要回长安,届时会请祖母进宫求旨赐婚。”   “他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卓昭节一头雾水的想。   “我一定会风风光光的娶你过门的!”宁摇碧深情款款,目不转睛的望着她,道。   “……”卓昭节认真想了想,道,“我方才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宁摇碧笑着道:“你放心罢,我说到做到,等赐婚的圣旨下来,我就到江南来陪你,这样,你及笄后回长安,正好过门……”   卓昭节一瞬间有一种九雷轰顶的感觉,她瞪大眼睛,看了宁摇碧片刻,又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才吃吃道:“你说谁过门?”   “自然是你。”宁摇碧笑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来找你?我就怕你等急了。”   “……我……等……急……了?!”卓昭节瞠目结舌!   “嗯?”宁摇碧见她听了自己的亲口承诺,一点欣喜万分的模样也没有,不觉皱起眉,道,“你不想嫁给我么?”   卓昭节默默看着他,道:“对不住啊,我想都没想过!”   时五说,小娘子脸皮薄,话都要反过来听。   那么这番话就是……这是昭节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宁摇碧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不要紧,你放心罢,我总不会叫你委屈的。”   ……这是什么和什么!卓昭节心里乱七八糟的,她盯着宁摇碧半晌,忽然探手去摸他额上,宁摇碧高高兴兴的任她摸了片刻,就听卓昭节狐疑道:“你没病啊!”   宁摇碧道:“是,我自然没生病,我身体好着呢!”说着,顺势抬手按住她的手,轻轻握住。   卓昭节重新回到宁摇碧不安好心的思路上去,冷静的收回手:“世子,你到底想做什么?天可晚了,我明儿还得去给外祖母请安!”   时五说,小娘子害羞时往往拿长辈做借口来掩饰真正的想法……现在昭节提到班老夫人,应该就是这种情况吧?   宁摇碧回忆了下时采风的教诲,决定不戳穿她,微笑着道:“我就来看看你,顺便把提亲的事告诉你,也叫你高兴高兴。”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卓昭节愣愣看他半晌,道:“你不会真的提亲吧?”   “为什么不是真的?”宁摇碧皱起眉,只是才皱眉他又想起来——   时五说,小娘子怀疑起自己的真心,这个时候必须以坚毅的姿态、肯定的措辞来表态……   宁摇碧双眉舒展开来,嘴角重又勾起,道:“可是觉得突然了?”   简直太突然了!卓昭节心里默默的想,自己今儿一定要记住了这世子说的每一个字都要揣摩三遍才能回答,谨慎的道:“的确。”   “也只是先定亲,咱们如今年岁都还小,我祖母让我束发之前不要近女色的,免得亏损身子,我想小娘家家太早成婚应该也不大好罢?”宁摇碧从容不迫的道,“是以婚期可以拖后几年……当然,你若是想早些成亲也……”   卓昭节用力按住心口,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颤巍巍道:“世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叫我世子?”宁摇碧笑着道,“都说了,叫我九郎。”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忽然想到提亲这件事?”有船上宁摇碧前一刻还在咄咄逼人的追问卓昭节和明合、明吉与祈国公府的人手勾结意图谋害自己,后一刻却笑如春风谢过救命之恩的教训,凭宁摇碧怎么深情怎么示好——卓昭节此刻满心对他都是防备戒备与警备!   宁摇碧闻言,一怔,他思索片刻,才道:“一开始的时候,在青草湖上,就是觉得你挺好玩的,看书看一半、被饮渊吓得淋半晌雨不敢动弹的小娘子……后来在博雅斋遇见,你竟然也没什么防备心,我给你酒你就喝,也不怕我在酒里做手脚?你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居然一点也不防着点……你外祖父寿辰那日,咱们恰好撞见,觉得逗你很有意思……到明月湖去的船上,嗯,就是,欺负你……不,就是觉得和你在一起挺好玩的……那会我就记住你了,想着若是常能够见着你,在江南多留几天也没什么,正好今年黄河封冻得早……只是,那会我还没想到要特别去找你。”   顿了顿,他又不确定的道,“上回你从陈珞珈手里逃生后,在屈家庄那几日,咱们说说笑笑不是很好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上个月那吕氏寿辰,我见到你与那白子谦说笑,又看到任慎之从你在的阁子里出来,就很不痛快,我不喜欢他们同你说话、逗你开心!我甚至不喜欢他们靠近你。后来你去探望谢娘子,我其实本来想到游府来寻你的,看到你马车往城北去,才远远跟着,你探完谢娘子我跟了上去,想和你说话,结果你说……我与旁的小郎君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很不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所以……写信问了时五,他说……咱们是两情相悦,我这才醒悟过来!”   说到此处,宁摇碧道,“既然两情相悦,咱们两家门第也相若,纵然你祖父与我父亲有些不和睦,但有我祖母在,请得宫中赐婚,这些也不算什么,你不必担心。”   “………………”一息、两息、三息……卓昭节紧紧盯着他,预料中宁摇碧忽然敛起深情之态哈哈一笑道“怎么样又被本世子骗了吧”的场景没有出现,少年世子安安静静的望着她,在橘红纱罩透出的绯红灯光里,他面容恬静如梦,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坚毅。   卓昭节用力掐着被子,心里问自己:“我要怎么回答他?”   僵持良久,宁摇碧笑了,卓昭节心头一松,只道预料中他自己公布真相的时刻就要到来,然而宁摇碧却伸手替她掠了掠落到腮边的一缕碎发,微笑道:“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来办罢,你好好的等待就成了……嗯,天晚啦,我不打扰你了,你先睡,下回我再来看你。”   卓昭节茫然道:“哦。”   宁摇碧的指尖掠过她面颊,她能够感觉到上面的薄茧,只一瞬,宁摇碧站起身来,这玉堂金马的尊贵世子,即使只穿着玄色小厮服饰,仍旧气宇轩昂,道:“你早些睡,纵然要看书,也多点上几盏灯,免得伤了眼睛。”   之前送过饭菜的侍卫悄无声息的接了他离开,重新合上窗户——环顾内室,方才的一幕像是梦境。   卓昭节苦恼的思索了片刻,将灯吹灭,拉起被子把头一蒙:“唉唉,反正他已经走了,下回?下回再说罢?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距离游府不到两条街的独立小院里,苏史那以金钳挑了挑火盆里的炭,喃喃道:“这江南湿冷,单靠火盆,晚上小主人恐怕睡得不安稳。”   话音刚落,门外伊丝丽脆声招呼道:“小主人!”   “嗯,回来了?”苏史那放下金钳,起身过去开了门,不出意料的看到宁摇碧脸色略带阴沉的走了进来,对试图跟进来伺候的伊丝丽冷声道:“出去!”   伊丝丽乖巧的退了出去。   苏史那见宁摇碧进来后,往窗边的软榻上一躺,闭目不语,忙从附近的桌上倒了一盏温热的沉香饮放到他手边,半晌后,宁摇碧才睁开眼睛,手碰到沉香饮,拿起来随口喝了,脸色渐渐平静,眼中阴霾却依旧,简短道:“本世子似乎被时五骗了。”   小主人你终于醒悟过来了!   苏史那欣慰万分——宁摇碧年少,又一向受纪阳长公主几乎毫无原则的宠爱,养就了做事随心所欲、坐言起行的性情,但他决非旁人可以轻易左右之辈,这也是苏史那即使知道他这回去找卓昭节,定然碰一鼻子灰也不阻拦的缘故,毕竟一来宁摇碧有长公主为后盾,本来就很顺风顺水了,若不叫他经受些小挫折,对他心性反而不好;二来宁摇碧的聪慧也的确对得起纪阳长公主对他的偏爱,时五的信可以让他一时冲动,却不可能让他一直沉浸其中。   因此苏史那直接忽略了宁摇碧眼中的阴霾,恭敬道:“小主人如今打算怎么办?”   宁摇碧淡淡的道:“时五的帐,只能等到回了长安再和他算,至于昭节这边……”   听他还是直呼卓昭节的名字,苏史那一皱眉,果然宁摇碧平静的道:“虽然时五用心险恶,故意误导,但昭节她见到本世子半夜从她榻下出来,硬是忍住尖叫,可见对本世子还是很信任的,并且,她起初没把本世子说的提亲之事当真,后来渐渐觉得是真的之后,也没有立刻拒绝,不管她是为了本世子的颜面,还是将信将疑……至少说明她对本世子并非全然无情。”   “既然如此,时五的判断其实还是对了一部分的,只不过他用心险恶,故意夸大……”宁摇碧摩挲着腰上系的一块玉佩,若有所思的道,“昭节并没有坚定的、必须拒绝本世子的意志,如今才是腊月,黄河解冻须得开春之后,还有几个月光景,她未必不会喜欢上本世子。”   苏史那见他已经冷静下来,也正色的问:“小主人一定要娶这卓小娘?为什么?”   第一百章 清醒   宁摇碧看着他道:“本世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自然因为本世子想娶她。”   苏史那沉吟着。   宁摇碧道:“怎么?苏伯不喜欢她?”   “当然不是。”苏史那摇了摇头,“是小主人娶妻,又不是某家娶妻,再说这卓小娘也不惹人讨厌——何况主人与某家,一辈子做事不能随心而为,无论主人还是某家,都盼望小主人可以自由自在,娶喜欢的人、过想过的日子,小主人想娶,某家当然要为小主人考虑。”   不待宁摇碧接话,他又继续道,“只是某家要劝小主人一句,即使开端是两情相悦,最后也未必能够恩爱和谐到老,更不用说……一相情愿了!”   苏史那湛蓝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悲哀,“彼此相悦是这世上最不能勉强之事,它与权力尊贵乃至于美貌、聪慧、地位、家产都未必有关系,如果卓小娘真的不喜欢小主人,凭小主人的身份当然也可以求得宫中赐婚,然而某家认为,这样到头来难过的还是小主人。”   宁摇碧淡淡的道:“这个苏伯无须担心,至少昭节她不讨厌我,何况如今她身边除了本世子之外,又有什么良人?那任慎之、白子谦之流,便是不倚仗家势,单纯斗智,本世子要玩死他们也不过是小事,何况他们的门第配得上昭节吗?”   “可卓小娘总要回长安的。”苏史那提醒道。   “长安?”宁摇碧不在意的笑了,“长安除了本世子和卓昭粹,她如今还见过谁?何况论竞争,本世子从来怕过谁?便是号称长安最会哄小娘子欢心的时五,他若敢插一脚,嘿嘿!”   苏史那道:“小主人既然都已经考虑清楚,某家自无他话,惟听小主人吩咐!”   宁摇碧思索片刻,道:“你这段辰光,就不时往游府与游若珩打好交道,也不要只谈水文,得空,把话题引到猎隼上去。”   苏史那一怔,道:“小主人要做什么?”   “走之前,本世子想把饮渊留给昭节几日。”宁摇碧道,“今年没能赶回长安,祖母已经想本世子想得紧,开春之后,祖母必然会催促本世子及早北上,而昭节却要到后年行完笄礼才能走,这一年的功夫,本世子可不想和她生份了,若使人传递信笺,不方便、容易招人注意、为游家或卓家所阻止不说,速度也慢,有饮渊就方便多了,不过饮渊要怎么送到昭节手里,这就看你的了。”   苏史那道:“那小主人是不是先和卓小娘说一声?免得届时卓小娘不肯要?毕竟当日在青草湖,卓小娘被饮渊吓得不轻……”   “她如今并不怕饮渊。”宁摇碧摇头道,“也许是因为饮渊攻击陈珞珈时为她争取到逃命的机会的缘故,反而看起来很喜欢猎隼,料想她不会拒绝的。”   顿了顿,宁摇碧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本世子不会再见她了,毕竟今夜受时五误导太多,想必她也尴尬得紧,缓上些时候罢,否则她不自在,本世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嗯,多隔上几日再见,也许她还会偶尔想一想本世子。”   宁摇碧冷静下来之后,对时五的指导挑挑拣拣起来,现学现用的却是一点也不差,苏史那以自己的经验仔细思索了一下,也觉得如今冷上一段时间最好,道:“小主人所言有理。”   “就先这样罢。”宁摇碧面上浮现出疲惫之色,苏史那识趣的告退。   只有宁摇碧一个人的内室,寂静良久,宁摇碧才轻轻自语,“为什么你听见我说要娶你时,有惊无喜呢?是小娘家害羞……还是……你并没有喜欢上我?可我才貌俱全出身尊贵,又一心恋慕于你,这样你还看不中吗?”他皱眉良久,叹了口气,“时五这小子,回长安后,我必叫他好看!”   这一句,他说得并不咬牙切齿,却森森然使室中似蒙上一层阴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元宵过后,春风渐暖,正月廿四是卓昭节的生辰,去年这时候掌家的大夫人江氏才去,游家上上下下都乱糟糟的忙成了一团,班氏虽然惦记着,也只叫大厨房里下了碗长寿面,单独给她打了套钗环。   今年轮到巫曼娘掌家,她进门就知道了卓昭节这个外孙女在班氏跟前格外得宠,而去年卓昭节生辰受江氏去世影响不曾过好,今年就存了补偿的心思,预备好生办上一办,只是这个想法透露给班氏,班氏却摇头道:“不必,到时候叫大厨房里加上几道菜、用心做就成了。”   见巫曼娘露出惊讶之色,班氏便道,“曼娘你管家还不足一年,看来还没弄清楚,我虽然疼昭节,但她的生辰向来不大办的,一则怕她小孩子家禁不起,二则……她明年就要及笄了,今年何必还要大办呢?”   巫曼娘抿嘴道:“孙媳糊涂了。”   虽然班氏只说让大厨房里预备,连家宴都不开,但巫曼娘回头还是特别备了份小女孩子喜欢的礼送到了缤蔚院——也不只她,四房都有礼送来,就连正在守着母孝的任慎之,二夫人也代他送了对镯子。   ……游姿是在腊月廿八的夜晚,听着游府外顽童寥落的爆竹声溘然离世的。   因为游若珩与班氏都还在堂,她又是已嫁后回娘家长住的女儿,游府当然不可能为她而合府披麻戴孝,任慎之为了给母亲穿孝,坚持搬出二房,住到了前院,飞霞庭和他现在住的知月轩,这是游家惟二可以看出正有丧事的地方了。   卓昭节大致看了看这些礼,让明吟、明叶留在院子里挨个登记造册,核对后入库,自己则带着初秋、立秋到了端颐苑,恰在正房外遇见周嬷嬷,周嬷嬷见着她就笑:“老身还说待会去缤蔚院给七娘拜寿,也好沾沾七娘的福气,不想七娘倒先过来了。”就作势要给她行大礼。   “嬷嬷这哪里是沾我的福?这是要折我的福呢!”周嬷嬷是班氏跟前第一心腹,向来对卓昭节就好,卓昭节对她自然是尊敬的,忙伸手扶住,嗔道。   周嬷嬷叫她扶着不便行下礼去,到底也福了一福,笑着道:“叫七娘扶了这么一把,已经是老身的福气了。”   “嬷嬷就会拿我说笑呢!”卓昭节含笑道。   如此进了屋,珊瑚正拿着美人锤替班氏捶着腿,看见卓昭节和周嬷嬷进来,班氏道:“正眯着,听得一阵说笑声,原来是你们两个。”   “外祖母乏了吗?”卓昭节笑着道,“可是我把你吵醒了?”   周嬷嬷忙也道:“老身倒忘记老夫人说要眯一会,却忘记提醒七娘了。”   班氏道:“也没什么,料想是提早开始春困了。”   卓昭节走到她靠的榻边,对珊瑚道:“我来伺候会外祖母罢。”   珊瑚抿嘴一笑,将美人锤递给她,卓昭节挽了挽袖子,轻轻替班氏捶起来,班氏见她孝顺,心中喜悦,含笑道:“好孩子,今儿可不要你动手,今儿可是你生辰呢!”   “生辰就该念母亲当年所受之苦,母亲还不是外祖母受苦才有的吗?”卓昭节脆生生的道,“所以今儿更该我来伺候外祖母了。”   这话说的熨帖,班氏眼眶都不禁一红,周嬷嬷抿嘴笑道:“老身今儿始知道为什么老夫人偏疼七娘。”   班氏感慨道:“这孩子合该偏疼些!”   这话音才落,外头一人嗔道:“祖母说这话,我可不依!”就见游灿轻巧的跨进门,道,“今儿虽然不是我生辰,我也甘心来伺候祖母的,祖母可不能只念昭节一个人的好!”   却是游灿。   她这么一说,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班氏也将感慨消去了许多,笑骂道:“你这蹑手蹑脚的进来!不知道的还当你过来做贼呢!”   游灿道:“祖母这偏心的,我可是知道祖母正月里乏了,这时候总是要眯一会,怕吵着祖母,特意绕到回廊末端,脱了木屐走过来的呢!”   “好好好,祖母冤枉你了,你也是个好孩子。”班氏笑着哄她,“你这会怎么过来了?你母亲竟然放你出门?”   游灿扮个鬼脸,笑着道:“今儿是昭节生辰,我总要过来陪她一陪罢?母亲自然要放我。”   “你是过来陪她,还是要叫她陪你放放风呢?”班氏取笑了一句,问道,“绣件做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罢。”提到这个,游灿顿时心虚的小了声,但随即又嗔道,“祖母,我如今难得有一天空,祖母还要提这个!”   班氏微笑着道:“好罢,我不提了。”又对卓昭节道,“你看你表姐说得怪可怜儿的,你就陪她玩上一会去罢。”   卓昭节笑道:“我才不陪她,我如今就想陪外祖母。”   游灿顿时怒道:“你!”随即又楚楚可怜的向班氏告状,“祖母你看,昭节如今当面就不听你的话了!”   “哎呀,这样也算我不对吗?”卓昭节笑着道,“三表姐越来不讲理了才是真的!”   这么说笑几句,班氏究竟可怜孙女,还是打发卓昭节陪游灿嬉闹去。   表姐妹两个斗着嘴出了端颐苑,游灿就道:“咱们去园子里坐一坐罢,从元宵后,我唯一能看的就是院子里的那株海棠,都快忘记咱们府里还有个园子了,你说可怜不可怜?”   “真可怜!”卓昭节叹息着道,“那就索性晚几年嫁罢,免得如此辛苦!”   游灿正沉浸在难得放风的自怜中,听了这话没多想,就道:“不成呀,我……”   说到这里,被荔枝拉了把衣角,卓昭节和初秋、立秋都笑出声来,游灿方醒悟,跺一跺脚,怒道:“好啊!你居然还笑我!”   卓昭节一本正经学着她道:“不成呀……我怎么敢笑表姐你呢!”   “你这个促狭的!”游灿提着裙子追打她,两个人绕着使女跑了几圈,蹦蹦跳跳的进了园子——这个时候,纵然江南地气和暖,花园里也只梅花、迎春之类的开了些,零星的花朵,距离满园春色还早得很,而且游府这园子不算很大,两人笑闹着没多久就逛完了,就挑了个挂着帘子的凉亭坐了说话。   卓昭节问游灿道:“你东西备得如何了?可别太耽搁了,一年辰光过得也是很快的。”   游灿道:“荔枝她们帮着手,做起来也是很快的……我哪里会误了正事?对了,我有件事情要问你。”说着,就把使女都打发出去。   第一百零一章 海青拿天鹅   卓昭节心下奇怪,也叫初秋和立秋一同退下,看着四个使女离开凉亭有些距离,她才问:“是什么事?”   “你可记得去年我外祖母寿辰,咱们受祖母之命陪四妹去白家园子里逛的事情?”游灿小声道,“初二那天,我随母亲到白家【注1】,白四姐姐不是从我外祖母寿辰前一日回到白家,就在白家住下来待产了吗【注2】?我去探她时,她私下里问我,咱们家看了两次宋维仪了,若是中意,宋维仪那边就要试着请崔山长与祖父说合……难道祖母已经选中宋维仪了?”   卓昭节听这话就吃了一惊,随即想到卓昭粹饯行宴上自己虽然是通过林鹤望将三夫人中意的麻折疏引出来的,按理说当时提都没提麻折疏,很不该惹人怀疑,但为了达到仔细观察的目的,自己硬托着林鹤望说了许久的话,究竟存下来破绽——但为什么会是宋维仪呢?难道他们也认为宋维仪更合适?   这么想着,就道:“林家姐夫也真精明,也不过当初八哥饯别宴上拉着他多说了几句话,他竟然就猜到了,白姐姐知道这事,是林家姐夫告诉她的罢?”   “饯别宴?原来之前看过?难怪!”游灿道,“自然是林家姐夫告诉的,不然白四姐姐哪里会知道饯别宴上的事情?”她沉吟着道,“宋维仪既然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虽然如今家境清贫,但前程料想不差,倒也衬得上四妹了。”   卓昭节一抿嘴:“这话,你可先别说,还得问过了外祖母和外祖父。”   游灿奇道:“怎么?”   “这事情还是三舅母提的,你记得我八哥饯别怀杏同窗那一回了吗?那些学子到了游府来,自然要去先拜见外祖母,当日三舅母恰好在外祖母跟前,她……看中的是那麻折疏。”卓昭节小声道,“外祖母倒觉得宋维仪更合适,可三舅母……所以……”   游灿恍然,随即皱眉道:“三婶向来难缠,我可不想招惹她。”又道,“可四妹是三婶的亲生女儿呀,三婶居然看中麻折疏?那麻折疏可不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她怎么这么挑人?”   卓昭节心想三夫人惟财是举,又憎恶宋维仪有崔南风入室弟子的身份却宁可穿戴逊色于同窗也不肯接受他人之物……自然是不喜欢宋维仪了。   不过这样非议长辈的话自然不好出口,就道:“反正就是这样,所以你刚才直接告诉外祖母不就成了吗?问我,这样大事我哪里能给你什么准话?”   “还不是这事涉及到四妹,我又不知道之前还有饯别宴上先看过一回。”游灿低声道,“我以为就在园子里看了那么会呢!我就怕我直接去问祖母,祖母反问我四妹是不是特别留意过宋维仪……咳,我可没有一直留意住她啊!当然要问你一问了。”   游灿那日一心分两用,一边留意游灵一边和白子静说话,到后来因为游灵的不配合,又有卓昭节在,她是索性把游灵丢给卓昭节,偏偏去的时候和班氏一再保证过,也难怪此刻心虚。   卓昭节肯定的道:“你还是直接告诉外祖母的好。”又随口问了句白子华,“白姐姐的身孕如今也有五个多月了吧?她好吗?”   原本卓昭节以为既然是在熟悉的娘家待产,而且看林鹤望对白子华也是极上心的,料想白子华应该过得很好,不料游灿却摇了摇头道:“伏舅母如今正为她操碎了心呢!”   卓昭节闻言吃了一惊,道:“怎么又要操心?”   “这回倒不能全怪白四姐姐。”游灿蹙着眉,她面上竟然也有些恐惧,“你可记得之前没了的白大姐姐?”   卓昭节立刻想了起来,白大娘子前年没了,原因可不正是——难产?   她吃惊道:“难道白姐姐现在……”   “她一切都好,伏舅母现在请了一位大夫住进白家,早晚各诊一次脉。”游灿道,“但你不晓得,之前白大姐姐没了的时候,她是挣扎了数日的,中间白家迟迟没收到消息,白四姐姐担心白大姐姐,坚持去了一趟白大姐姐的夫家探望情况……在产房外听了小半日白大姐姐的挣扎哭号,后来白大姐姐没了,白四姐姐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如今她自己有了身孕……伏舅母又气她当时胡闹,没出阁的小娘子趁乱跑到产房外……又心疼她……”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这个……白大姐姐那也是意外,大部分妇人还是平平安安的啊,不然这世上哪里有这许多的人呢?”   游灿因为明年也要出阁,这生儿育女的事情也是数得着日子了,虽然如今还不知事,但也知道是极痛苦也极凶险的,对白子华的忧心却有些感同身受,道:“说是这么说,可白大姐姐这个例子放在了前面,哪里能不担心呢?”   ……这担心积累下来,虽然白家知道白子华纤细敏感,为了让她能够安心,可谓用尽了办法,但白子华终究还是早产了。   二月末的时候,江南已经是桃李开遍,杏花吐艳,白子华早产下一女,母女平安——只是也许合府上下被她吓到了,听跟着二夫人到白家去看刚出生的林家大娘的游灿回来说,伏氏哭得很厉害。   这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情,卓昭节听听也就算了。   春日既然又来,缤蔚院里重新笼罩在一片云蒸霞蔚里,班氏照例让人在杏花树下支起软烟罗的帐子,让卓昭节在帐内小憩、看书、练琵琶。   谢盈脉辞馆后,班氏虽然有意为卓昭节再物色新的师傅,但卓昭节一直没同意,她对着谢盈脉给的笔记,不懂的就坐车去问一问,随从寸步不离身……虽然不是每天都到博雅斋去,但也没有荒废。   班氏见她实在和谢盈脉投缘,护院也一直跟着,也就随她去了。   这一日她从谢盈脉那里新学了一支曲子,回来后,将人打发离了院子,专心专意的练了起来。   毕竟新学,虽然谢盈脉说她基础还不错,但才开始练总是断断续续,不够连贯,练着练着,忽然有人轻轻在帐外道:“这一下按弦弄错了,应该再轻些。”   卓昭节吃了一惊,猛然住了拨弦,刷的回头:“谁?!”   隔着软烟罗的帐子,就见宁摇碧站在帐外,他一手执扇,一手背在身后,静静笑道:“昭节不认识我了吗?”   “你怎么来了?”从腊月那次夜里宁摇碧很不正常的表现后,这中间足足两个来月,虽然苏史那不时上门来拜访游若珩,但宁摇碧却再未出现过,卓昭节心中的狐疑与尴尬也渐渐淡忘,一面奇问,一面放下琵琶,招呼他进帐来坐。   宁摇碧转到帐门进了来,就见他墨色发间、姜黄锦袍上,都落了许多杏花花瓣,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了院子,显然已经站了有些辰光了。   卓昭节替他斟了盏扶芳饮,因见他坐下后就一直盯着自己看,便主动开口道:“苏将军也来了吗?”   宁摇碧看起来也打算将那晚的事情直接遗忘,平静的道:“不错。”   卓昭节见他说了这句就不说旁的了,自觉有些冷场,道:“你方才说我按弦太重?”   “嗯。”宁摇碧道,“这首《海青拿天鹅》,虽然是武曲,但用到文套的技法却不少,中间有几处正要以轻柔来衬托随后的激烈厮杀。”   他一面说,一面将折扇插进腰间,伸手道,“琵琶给我,我弹一遍与你听!”   卓昭节将信将疑的将琵琶递给了他。   宁摇碧的名声就是个不学无术无恶不作的纨绔——虽然卓昭节觉得他人其实不坏,但实在不像是肯花功夫吃苦头学东西的人,当然像他这样的人,会品评倒是不奇怪。   只是这样的想法,在宁摇碧试弦完毕,起手繁弦如促后顿时改变——卓昭节如今未必有多么高明的鉴别能力,可宁摇碧所弹的正是她正练着、也是听谢盈脉弹过数遍的曲子,这高下自然不难判断——单是起手呈递而进的数段烘托海青与天鹅相斗之际的场景的弦声,卓昭节已经听得下意识的屏息凝神。   一轮弦过如骤雨,忽而一停,卓昭节心似悬空,然而弦声又起,既急且密,杀伐之机透帐而出,仿佛头顶的古杏落花都加快了——似海青遨游九天,寻觅猎物,时刻做好了扑击的准备,于上击九天下俯深渊的恣意凶猛中,酝酿必杀的一击!   俄尔平缓,仿佛天鹅尚未察觉,依旧嬉戏如常,卓昭节甚至能够想象到一只洁白如雪、冠如红玉的天鹅悠然整理羽毛的情形,接着,弦声渐频,频如鼓点——终究海青、天鹅遭遇,长空激斗!   ……终了时,急促数声,转密,转繁,骤然停歇【注3】。   良久,宁摇碧已将琵琶轻轻放到卓昭节身旁,她才怅然醒转,道:“为爱琵琶调有情,月高未放酒杯停;新腔翻得凉州曲,弹出天鹅避海青。我如今总算知道前人作此诗,描绘的是什么景象了!”   她目光炯炯的看住了宁摇碧,“谢家阿姐弹奏此曲时,我听来听去,虽然觉得她弹得好,却从来没有如此震撼过,你……你的琵琶之技竟在谢家阿姐之上?!”   “……未必。”宁摇碧沉吟片刻,却摇头道,“这《海青拿天鹅》,多有杀伐之音,若要弹出神髓,须带着三分杀意,谢娘子虽然习过武也杀过人,但弹与你听时,估计多注重技巧的教导,而不会带出杀意,自然少了感染之力。”   虽然他这么说,但卓昭节仍旧沉浸在一曲的余韵中,看他和从前大不相同,眼神难掩钦佩。   【注1】我们这边初二是做女儿的回娘家,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这样?   【注2】唐代风俗里,嫁出去的女儿可以选择回娘家生产,其他朝代……在这之前估计也是,之后么,没查。   【注3】说过滴,作者是音盲,《海青拿天鹅》听了几遍,也就写成这样子了……话说为什么我听了几个版本竟然不一样?至于对这个曲子的描绘大家更是千万别相信,被误导我不负任何责任的说……   第一百零二章 花雨看相别   缤蔚院外,僻静的角落里,伊丝丽接了把杏花,托在掌心轻轻嗅了嗅,嘟嘴吹走,听了片刻院内之语,忽然抿嘴一笑,对莎曼娜道:“卓娘子对小主人佩服极了!”   “小主人弹这首《海青拿天鹅》,那是连圣人都赞过的。”莎曼娜掩唇而笑,“圣人还为此赐了最好的一对猎隼饮渊饮涧给小主人!虽然小主人就会弹这么一首……不过,谁让卓娘子又不知道呢?”   伊丝丽低笑道:“估计卓娘子连谢娘子为什么忽然教了这么首曲子都不晓得呢!”   两个胡姬对望一眼,都用力忍住了笑声。   院内,卓昭节一遍又一遍的弹奏,宁摇碧慢慢呷着扶芳饮,不时出声打断,指出其中不足,这么几次下来,卓昭节已经笃定了他此道高手的身份,心中暗自佩服,弹了这么些辰光,她也累了,就先放了琵琶,敬佩道:“未想到你只比我长一岁,琵琶之技如此厉害!”   “没你想的那么好。”宁摇碧难得说一回大实话,卓昭节却当成了谦虚,抿嘴笑道:“你这样还不厉害,那还有厉害的人么?”   宁摇碧看着她,意味深长道:“我也想承认自己很厉害,这样你会很佩服我,久而久之不难转成好感,可将来若在一起长了,我真正技艺如何却隐瞒不过,如今骗了你,将来岂不反叫你失望?毕竟我可没把握在一年里将其他曲子都练得如这首《海青拿天鹅》一样好。”   卓昭节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的重提旧事,猝不及防,狼狈道:“什么叫做在一起长了?”   “我两个多月没寻过你,你还没有想好吗?”宁摇碧静静看着她,道,“还是你这么不喜欢我这样的郎君?”   “………………”卓昭节呆呆的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宁摇碧和腊月那次一样满面深情款款,卓昭节还能继续当他有意戏弄,敷衍过去,可如今宁摇碧神情宁和目光锐利明亮,如此坦然如此直接的提出了这个问题,超过她一切预料之外,卓昭节实在无法肯定他究竟是在演戏?是当真?还是另有图谋?   宁摇碧似知她心意,道:“我没有戏弄你,也没有算计你。”   ……足足半晌,卓昭节才道:“我不明白。”   “嗯?”   “为什么……你会忽然这样?”卓昭节眼中疑惑如潮,道,“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也很冷静。”   听着这样的称赞,宁摇碧眼中掠过一丝得色,但很快掩去,道:“所以呢?”   “……我觉得腊月的事情和方才的话不太像是你说的。”卓昭节很直接的道。   宁摇碧的狡诈她早已领教过,而冷静……明月湖那次,他中了暗算又被自己砸伤,不得已跳湖,一个不会水的人骤然落进广阔的湖泊里,能够立刻想到使女偶尔提到一次的话,在沉入湖底的过程里将繁琐的华服除尽、并且在自己捞住他后非但没有死抓住自己不放,甚至连呼救都不曾有过——足见宁摇碧的冷静了。   这样的人,在卓昭节看来,除非他另有图谋,否则实在不像能够做出这种类似于白子华痴恋屈谈时的举止来啊……   时五真正害人不浅,可既然都被当面夸奖聪明了,若是承认自己被时五一封信骗得团团转……那岂不是自砸招牌吗?宁摇碧微微一噎,不过他一向反应快,想了想就反问道:“那你以为,我若是喜欢你,会怎么做?或者我要怎么做,你才相信?”   这次轮到卓昭节面红耳赤的语塞了,她尴尬的恨不得钻进榻底,道:“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我就是这样,直接告诉你啊!”宁摇碧认真的道,“不然还能怎么样?”   卓昭节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宁摇碧也默了默,道:“好吧,这个先不说……我总能证明我的心意的,只是你喜欢我么?”   “………………”卓昭节张了张嘴,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许久,才讷讷道,“我没有想过……”   宁摇碧道:“嗯,你喜欢这株杏树么?”   卓昭节不明他意,道:“自然是喜欢的。”   “是啊。”宁摇碧悠悠道,“自然是喜欢的——可见喜欢出于自然,喜欢不喜欢,早已在心中,难道还要想吗?”   卓昭节举袖掩面,道:“我说不过你,但……”   宁摇碧用力将她袖子拉下来,和蔼道:“我如今可没在和你吵架,你何必要说过我?你若喜欢说过我,我以后让着你就是了,只是你好歹要先回答我的问题才是。”   卓昭节跺了跺脚,道:“我累了,想回屋了。”   宁摇碧眼疾手快,踩住她坐下时拖着的裙子,似笑非笑道:“喜欢我么?”   “……”卓昭节拉了把裙裾,没拉出来,再拉一把,还是没拉动,她绝望道,“你这个人!”   宁摇碧微笑着看着她,半点移开脚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僵持片刻,见卓昭节脸色青红不定,宁摇碧忽然笑出声来,抚掌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卓昭节涨红了脸,怒道。   “你既然没说不喜欢,小娘子家害羞,自然就是喜欢了。”宁摇碧笑着道,“怪道你要回屋,原来是惊觉心意,不好意思再和我单独相处么?唉,小娘家家的就是面嫩……”   卓昭节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捏着裙角,足足半晌才道:“我没有!”   “你若不是察觉自己的心意,为何不敢与我待下去?”宁摇碧悠然道,“我今儿来可是有正经理由的,就是过来看看这秣陵都出了名的院子景致。”   ……我到底是该拂袖而去还是强自镇定的留下来?   卓昭节陷入艰难的抉择中……   她手心忽然一凉,却是宁摇碧将一只似玉似石的哨子塞进她手里,道:“喏,你不是喜欢饮渊么?我让它陪你玩耍几日如何?一会你见着它,吹起这只哨子,它自然就晓得要听你的话了,起初几日,记好了要亲手给它喂食,它爱吃肝脏,也吃肉,自己来了兴致也会出去捕捉些野味……”   卓昭节茫然道:“你要干什么?”   宁摇碧道:“就是看你喜欢它,让它和你玩耍几日,怎么,你不要?”   “……还是不要了。”卓昭节抿了抿嘴,将哨子还给他。   宁摇碧思索片刻,低声道:“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我没有讨厌你。”卓昭节仔细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但饮渊乃是御赐,不宜转交他人。”   “只是借你几天,我没说给你。”宁摇碧平静的道,“我今儿就要走了,几日后,它就会沿着杭渠追上我……”他的声音忽然一底,带着难以描述的伤感与迷惘,“你就讨厌我讨厌到了连这几日都不肯养它吗?我记得你上次是很喜欢它的,甚至还想到了长安也养上一只。”   想起河边九死一生后看到他的那个刹那、屈家庄里他臂上的血痕、那句“我也累了”背后的忍耐宽容、不在乎救命之恩的名声好处甘心把功劳让与谢盈脉的成全……相比这些,从前那些戏弄又算得了什么呢?   纵然没有到了喜欢他想嫁给他的地步,但实在是不讨厌的……卓昭节和他对望良久,见他目光逐渐黯淡,到底败下阵来,避开他视线道:“好吧……只是它当真听我的话?不啄我?”   宁摇碧神情平静依旧,嘴角却飞快的勾起又勉强忍住:时五说,小娘子大抵心肠软,有时候说理和强势不成,索性装可怜……   好吧,时五虽然用心险恶,但这小子到底是在长安小娘子中间所向披靡的存在,还是有点用处的……   宁摇碧决定回长安后少揍时五一下,嗯,只少一下。   “你放心罢,饮渊向来听话,若不然我怎么敢叫你亲自去喂它?”宁摇碧含笑道,“这会它被苏伯带在前头,我送你的话恐怕旁人议论你,所以就让苏伯出面了。”   卓昭节心头略松,这才道:“你今儿就要走了还要出来?”   “船已经在渡口,东西是早就收拾好了的。”宁摇碧简短道,“一会告辞后,直接去城外码头就好。”   这么沉默了片刻,他终于道,“辰光差不多,我要走了。”   “……哦。”卓昭节站起身,跟着他出了帐子,春风吹过,开到正盛的杏花纷纷扬扬,旁边桃花亦被吹来,花谢花飞之间,宁摇碧肩头方才落上的杏花被卷走,却有更多的杏花桃花沾上……他伸手接了满把杏花、桃花,小心的放入袖中,微笑着道:“昭节,咱们长安见!”   就此翩然而去,春日淡粉浅绯交织的花雨中,他的背影自成画卷。   卓昭节在院门里止步,她捏着哨子,看着宁摇碧转过院墙,人影不见,却渐渐蹙起眉头。   饮渊被送到缤蔚院,卓昭节吹了吹哨子,它很是温驯的蹭过来,亲昵的主动往她手心拱,卓昭节心砰砰的跳,壮着胆子摸了摸它,见它乖巧,这才放了心,吩咐明吟:“取盘牛肝来。”   喂完饮渊,它高兴的清唳一声,振翅冲霄而起——院中顿时响起一片惋惜的惊呼!   古杏和古桃虬劲的枝干早已将缤蔚院的上空整个的环绕起来,尤其在抽发新枝的春日,如今两株古木都开得如云如霭,被不知道怜惜的饮渊一冲,顿时哗啦一下撞断了一迭花枝不说,那急雨也似狂落的花瓣更叫初秋、立秋等人心疼的差点掉下泪来!   卓昭节也急红了眼,用力吹了哨子——于是,饮渊又一个利落的俯冲,撞开另一迭花枝,在不高的地方一个干脆利落的滑翔,轻巧的落在她面前的栏杆上,乌黑的眼珠里全是乖巧与无辜……   第一百零三章 别后两悠悠   让卓昭节暗松一口气的是游若珩与班氏居然没有追问宁摇碧公然跑到缤蔚院并饮渊的事,只在她到端颐苑用饭时道:“那猎隼是苏将军所爱,虽然他答应借你几日,但还是尽早归还的好。”   “是!”卓昭节本来也没打算久留饮渊,只想着随便养两天放它飞回旧主那里就是,自然不会违抗长辈。   她不知道的是等她走后,游若珩立刻慎重的问班氏:“为何不教诲她不可与宁世子来往过密?”   “你知道个什么?!”班氏脸色阴沉之极,冷冷的道,“从前她对小郎君还没什么意思的时候,说一说还不打紧,权当给她作防范了,即使如此,她听多了还要发脾气,嫌烦呢!如今……她和这宁世子似有好感,这个时候,你越是去说,她越听不进去!不要到时候反而逼得她做出种种不好的事情来!”   游若珩皱眉道:“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也不看她紧点?”   “我看她看得还不够紧吗?”班氏怒道,“还不都是你!从前咱们刚回秣陵时,我就劝你将护送咱们回来的那几个老镖师留下来看家护院,结果你这个老东西!说什么游家在秣陵土生土长,秣陵又素来富庶,用用家丁就成,根本不必特别请人!若是咱们家有那些江湖人,昭节出门我会不让她带上吗?若有那些人在,刀头舔血出来的人会不留意到那日博雅斋的异常吗?”   骂到这里,班氏定了定神,才继续怒道,“若不是那杀千刀的陈珞珈!我好好的外孙女怎么会被逼得跳河逃生?!你个糊涂东西不想一想,昭节她当时若非遇见宁世子的猎隼,连跳河的机会都没有!若非宁世子随后赶到,她也逃不出那杀千刀的女贼之手!偏偏后来又放她在屈家庄里待了几日……你说,这门第仿佛、年岁相近,又都生得极好,一方还对另一方有救命之恩……这样,互生好感有什么奇怪的!”   游若珩并不计较她话语里的怒气,只道:“这不合礼,太过逾矩了。”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班氏冷声道,“你以为这年纪的小娘子若起了好感是你教训就可以教训得回来的吗?何况宁世子虽然据说纨绔得紧,但生得好,身份尊贵,到咱们家来也算客气——你要我怎么说?他可是救过昭节的,难为我能对着昭节痛骂她的救命恩人不是个好东西?!”   “……那怎么办?”游若珩没了主意。   班氏也无心向他撒气了,长叹一声,道:“反正那宁世子今日就回长安了,昭节要回长安,还要一年,这段辰光两个人彼此忘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我会先写信告诉霁娘此事,让她如今就留心着昭节的夫婿人选罢。”   室中沉默下来,老夫老妻心里都不痛快,他们代卓家抚养这个外孙女一向省心听话,偏偏从过去这一年起竟然陆续出事……如今才开过年,甚至连世子都招惹上门了……若不是之前苏史那每每来访,与游若珩探讨水文地理,单这临走特意来告别就足够引出谣言了……   饮渊在第三日饱餐一顿后振翅飞走,数个时辰后也不见它归来,卓昭节心知它应该就是去追主人了,心里有片刻闪过惆怅,但随即失笑:“我如今才十四岁,长到现在亲生父母也未见过,居然就顺着他说的去想婚事?”   她摇了摇头——虽然卓昭节对班氏和二夫人反复念叨自己当洁身自好、莫要遇见个小郎君就被迷惑了去很不满意,认为这是对自己极为不信任的表现,但外祖母与舅母的反复念叨到底不是全然没有效果——卓昭节心目中婚姻乃两姓之好、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统观念无可动摇。   她可以因为信任宁摇碧,在发现宁摇碧深夜出现在自己内室时忍住惊叫,但这是建立在宁摇碧并未非礼的基础上的,否则卓昭节并不惮惊动任何人、与任何人拼命。   并不讨厌宁摇碧却始终不肯说出他所盼望的回答,不仅仅是因为小娘子的害羞与矜持,更因为在卓昭节的想法中,成亲那怎么也该是父母来问自己愿意不愿意——这当然是男方正式遣媒过府之后,像宁摇碧那样直截了当的询问,固然扣人心弦,可班氏讲述的申骊歌——宁摇碧之母的前尘是现成的例子。   虽然申骊歌并不是因为没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落得悲剧的,然而班氏总结这位月氏族曾经头人的一生,她的错误在于追求了一时的美好却忘记了两个人在一起是要过一生,于是那刹那的美好终究如昙花一现,花谢之后的悲哀不过留得旁人悲叹一声,却过了她的一生。   卓昭节是以不肯回答,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在没有向任何一位长辈正式禀告过的情况下,去承诺去喜欢那是多么不智的行为?倘若两个人以后不能在一起,这春日杏桃花雨里的旖旎最好也不过是成惆怅,更多是一场笑话;倘若两个人最后在一起,小娘子矜持一点只要不到刁钻刻薄的地步总归不会有错的,越容易到手的越不会被珍惜——班氏十几年来抓住一切机会言传身教、于不动声色之间逐渐浸润、教诲出来的外孙女,决计不是一场花雨里的美好就能够打动的。   正如班氏所期望的那样,卓昭节也许不是完全恪守规矩礼仪的小娘子,但至少她有自己的底线和盘算,决计不是沉浸在一时的感动里就愿意交出一切不顾一切的人。   卓昭节练着琵琶、习字看书,不几日,将宁摇碧已经遗忘在脑后,毕竟回了长安归回了长安,如今她还有一年的辰光要在江南过,多学点东西总能够给父母长脸、也给游若珩和班氏长脸的。   只是卓昭节一直到这日,天外唳声悠然,饮渊风尘仆仆的撞断花枝、越过回廊,落在她的窗棂上,才明白过来宁摇碧走前为什么死活要让自己将饮渊养上几日……他根本就是为了让饮渊记路!   看着饮渊腿上的信笺,卓昭节脸色变了几次,才迟疑着上去解了下来,只是她忐忑的拆了信……信中却没有什么让她感觉到尴尬或者为难的内容,只是很平常的问候,顺便提了宁摇碧如今已到了江北,再过两日就要入黄河,杭渠里楼船虽然也是逆行,但影响不很大,毕竟杭渠也就那么大,到了黄河就不一样了,逆行会很缓慢。   而且如今才进入三月中,在江南已经处处莺歌燕舞了,可江北尚且料峭,更不要说北方,宁摇碧在信中提到,听从北方南下的船家说,黄河如今还有地方没有解冻,滚滚往下游去的河水里夹杂着许多大块的碎冰,小些的船只甚至有不小心被撞翻、撞破的,楼船也须得小心。   卓昭节不禁畅想起自己在书里所看到的对北地风光的描绘起来,到底她虽然能说一口吴侬软语,班氏却是时刻提醒她不可懈怠了官话——她姓卓,她是长安卓家的女郎,这江南再好,终究只是寄居之地。   那数千里之外如今还寒意未褪、料峭有冰的长安,才是她真正的家。   宁摇碧此番回去所见到的风景,也许她返回之际也可以看到。   那是回家的景色。   她再一次阅读完宁摇碧信中对沿途景色的描写,吩咐明吟取了一个空置的锦盒来装好,放到隐秘.处,又叫明叶去拿吃的给饮渊,慎重道:“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休怪我心狠手辣!”   明吟和明叶微微一惊,齐声道:“是!”   初秋、立秋四人,初来乍到,更是头也不敢抬。   饮渊送了四回信到秣陵,宁摇碧再磨蹭,终究进了长安城,事隔一年,他再次看到熟悉的繁华景象,却没有意料中的惊喜与欢欣,看着书页中已经枯萎的杏桃花瓣,想到这些日子,饮渊来回奔波,卓昭节却始终没有回信,他惆怅之余,竟有着难以按捺的焦灼,恨不得立刻掉头再次南下。   这样的心不在焉里,他甚至忘记了命人提前告诉自己归来的消息。   一直到车队停在了雍城侯府前,守门的侍卫惊见世子归来,这才一面命大开中门迎接,一面打发人到隔墙的长公主府去报信。   宁摇碧略作梳洗,没有问雍城侯,直接去见祖母纪阳长公主,纪阳长公主端详着一年不见的孙儿,不禁泪如雨下,祖孙相见,叙不完的别情、长公主道不尽的对孙儿的怜惜,到底将宁摇碧想立刻再次南下的话堵住了……   次日,宁摇碧带齐人手,直奔华容长公主府,向时采风讨回旧帐。   时采风前日才上手了一个良家出身的美貌少女,乐在其中,根本没听到宁摇碧归来的消息,被宁摇碧踹开房门才惊醒——华容长公主端坐正堂,皱眉对匆匆而来的长媳道:“郎君们打打闹闹不是什么大事,四姐家的宁九,与咱们五郎不是打小打闹至今吗?你大惊小怪个什么?”   华容长公主的长媳苏氏赔笑道:“母亲,若只是寻常打闹,媳妇怎么敢来惊动母亲?只是……这次宁九郎来势汹汹,道是要寻五郎讨回旧帐,媳妇想着,宁九郎去年才把秦王世子打断了腿,据说如今世子都没全好,这……”   “秦王世子……嘿!”华容长公主冷笑,“唐逡他是自己找死,当着宁九郎的面嘲笑他已故的母亲雍城侯夫人申骊歌,宁九没打死他就是秦王府的侍卫能耐了!照本宫说,打得好!”   苏氏一噎,暗悔自己怎么把华容长公主的生母张昭仪尝与周太妃有怨的事情忘记了?当年周太妃得宠,可是直接导致了张昭仪失势,先帝还曾为了周太妃几次三番的训斥张昭仪,使得张昭仪没等到先帝驾崩就郁郁离世……秦王是周太妃之子,他的世子出事,不管谁下的手,华容长公主都只有幸灾乐祸的可能,又怎么会去同情秦王世子呢?   华容长公主将她懊悔失言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的道:“好啦,你去忙正事罢,小孩子家些许矛盾,又没闹到非要咱们收拾不可的地步,插什么手呢?”   苏氏正要说话,就见向来跟着时采风的小厮时辰匆匆跑进来,一把跪到地上求救道:“长公主、大夫人,雍城侯世子将咱们郎君丢到花池里去了!”   休看都三月了,如今长安正倒春寒,还不时飘起雪花的!   第一百零四章 温柔了的岁月   春去夏来,杏花开尽桃花落,缤蔚院中整个三春都纷纷扬扬的花雨、如云似霞的花海,逐渐被浓密的叶冠所代替,蝉鸣替了莺语,夏衫换了春裳,岁月悄然。   饮渊几乎是半个月飞来一回,带来宁摇碧厚厚的书信,信上多是讲述长安风土人情,或是他所遇见的趣事,游若珩和班氏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游家上下始终没人提起猎隼一事,这种若无其事里,卓昭节渐渐也开始回信。   她第一次回信,是被春末庭中最后一场落花飞舞所触动,握着随风潜入窗的花瓣,情不自禁的就拿起了笔,虽然只淡淡说了缤蔚院里的杏桃花尽的几句,宁摇碧再来信,却滔滔写了十数张纸,尤其提到雍城侯府里的一株凤凰花树,这种原本生于南诏的树在长安想活下来极不容易,它被养在琉璃搭建的暖房里,树根附近有地龙的管子经过,浇灌着城外特意打来的山泉水,还配了专门的花匠伺弄,纵然如此,也不是每年都能开花。   “……我尝听人说,凤凰花开时绚烂如火,这种花树在南诏漫山遍野都是,花开的时候像一座山一座山的燃烧了起来,一直烧到天边连接着晚霞,犹如霞彩一路铺到了人间……可惜它只开在盛夏,那时候我多半奉祖母至翠微山避暑,回长安时,它也谢了,有一年我特别留在长安等着看,想知道何所谓绚烂如火,偏偏那年它没有开。   “所以今年我又从翠微山提前折回,总算见着了。”   信里附了一丛已经干枯的凤凰花,纤细而长的蕊,描述里绚烂到极致的花,盛开在枝头应该如火如荼,如今已成绛色,然而仍旧可以想象当这样的花蜂拥而开时的盛景,如天火降临,浩浩荡荡望之可畏,简直无法阻挡。   卓昭节起初不明白宁摇碧为什么要如此详细的描写这种花,一直到她注意到最后一页没有落款,反过来一看……果然还有。   “这一回我不只等到一直想看的凤凰花开,也等到了你的回信,若继续怀这样热烈盼望的心等候,昭节,我想我定能等到你答允我的。”   这一行字的笔迹显然有别于之前的十几张,那十几张如行云流水,透着淡淡的自在悠然,这一行却一下子显出执着来……虽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可以清楚的察觉到写信人心情的变化,也许他是斟酌了很久,才慎重落笔,才会有这样迥然的差别。   卓昭节抿了抿嘴——这是饮渊充当信使以来,宁摇碧头一次提到前事。   她望着窗外炽烈的骄阳,懒洋洋的想了片刻,权当没看见反面的话,只写了一封极平常的回信。   宁摇碧的信笺再来,也好似没有这回事一样。   如此,辰光很快就到了秋日,原本今年秋闱,任慎之是要上场的,但游姿故去,他要守孝,这大半年也荒废了功课,自然就不提了,所以除了二房之外,游家并不紧张。   白子静到底只是游灿的未婚夫,而且平常都听人说他功课很好,卓昭节自也不会为他担心什么,仍旧慢慢回着宁摇碧的信。   这一日,饮渊带来新的一封信,还没打开,上头经过高空罡风吹拂并数日辰光仍旧残留的一抹暗香让她微微蹙起眉,这香味……太像女子用的脂粉……   而且,如今还有脂粉气味,印上去时该多么浓烈?   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卓昭节蹙着眉,手指抚过信封,竟有些迟迟不能拆开。   这样沉吟良久,她谨慎的拆了信,眼尖的看到信纸边缘有墨迹洇开的痕迹,定了定神,却见打头是首七绝:   “昨夜小楼听琵琶,春江一曲压众家,记得去年正此时,明月湖上夕阳下。”   下面是正文,却是说了自己随长安的同伴到某户人家去听了琵琶,诸人中一妙龄少女所弹的《春江花月夜》、即又名《夕阳箫鼓》压服众人,夺得魁首,宁摇碧详细描写了那少女谈奏的手法,说很像是长安另一位国手曹宜的弟子——如果没有信封上的脂粉印记,卓昭节很快就可以写回信了。   只是……   她盯着那道淡淡的脂粉痕迹,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恼火!   勾栏里的道道,卓昭节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二夫人从前泄露过几句,卓昭节拼拼凑凑,也能猜出宁摇碧所到的这个“小楼”——某户人家,决计不是良家!   不然,若是清清白白的斗琵琶,怎么会是“昨夜”?   三更半夜的,一群女子比斗琵琶,邀的观者和裁判竟然都是各家少年郎……   这是良家女儿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卓昭节脸色渐渐难看——这样一面给自己写信问长问短、俨然关怀备至,一面却又大大方方的逛着妓院——把自己当什么!   她盯着墨迹氤开的地方看了片刻,低下头一嗅,果然,一阵淡之又淡、几乎难以察觉到的酒香。   以宁摇碧的身份,自然什么都是享受最好的,若非最醇香的美酒,也不可能染在信纸上,过了这几日都还留有余味……   若非他喝多了,估计是绝对不会出现“昨夜”这样的失手罢?   卓昭节冷冷一笑,扶着长案的手,渐渐用力起来……她脸色时阴时晴,仔细思索着这封信要怎么回。   这种被欺骗的感觉实在是太坏了……   卓昭节醒过神来时,信笺上“昨夜”两个字已经被她拿指甲无意识的翻来覆去的掐了好几遍,几乎快被抠坏了,她按捺了片刻,又按捺了片刻……到底没有按捺住,亲自研墨,取了一张空白的信笺,刷刷几笔写下一首七绝,恨恨的系回饮渊腿上——反正宁摇碧说过它会自己捕食,卓昭节现在根本懒得给它预备食物,喝道:“送给你主人去吧!”   只是饮渊才飞走,卓昭节瞬间就后悔了,她立刻跑回内室,取出宁摇碧给的哨子……奈何怎么吹都不见饮渊回来,大势已去,卓昭节捂住脸,呻吟道:“完了完了!我都写了什么?!”   饮渊委委屈屈的飞越山与水,餐风露宿,终将信笺平安送到了宁摇碧手里,宁摇碧微笑着展开,顿时愣住了——   只见信笺上极其潦草的写着:   “金槽琵琶惯脉脉,红妆锦帐认旧客。分明得意薄幸名,特遣隼来告欢乐!”   潦草的笔迹、甚至失了整齐,有几处笔锋明显凌厉,稍懂书法的人都能够看出卓昭节写下这首七绝时的震怒!   他抬起头,眼中兴奋与忐忑交错,半晌,才喃喃道,“时五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那抹胭脂和酒痕,哈……红妆锦帐认旧客——果然昭节露出这般明显的嫉意……这么说来她心里的确是有我的?”   宁摇碧眼中的忐忑逐渐转为狂喜,他捏紧了信笺,匆匆回到内室,命鸾奴研墨。   数日后,卓昭节在煎熬中等到了饮渊,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祷饮渊是中途归来、还没去过长安,只是它腿上所系的信笺让卓昭节最后的指望破灭……心惊胆战的打开宁摇碧的回信,卓昭节没想到的是,宁摇碧居然又回了一首七绝——   “夫人疑我太萧瑟,悔恨当年甘受策。自从江南一别后,分明相思门中客!”   字迹流畅爽快,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愉悦……后头大致解释了经过,是某位同伴家中夜宴,请了教坊诸人到场,绝非他踏足烟花之地,又解释纪阳长公主不喜娼门之女,自己是从来不到勾栏去的云云。   卓昭节看完信,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该提起一口气,随即满面通红的啐了一口:“什么夫人!这人,胡乱占我便宜!须饶不得他!”   宁摇碧再收到卓昭节的回信时已经是深秋了,长安梧桐叶齐齐落尽,除却暖房,外头鲜见花开,就连常绿的松柏也色泽黯淡起来。   淡粉描杏花图案的信笺平摊在紫檀木翘头案上,信笺上笔记娟秀的写着:“短相思兮长相思,长相思兮在长安。山水迢迢路漫漫,孰知侬个相思倚谁栏!”   他能想象卓昭节写这封信笺时在窗下气呼呼又强作镇定的模样……   宁摇碧凝视着信笺,得意的笑了笑——这首诗在他眼里已经完全是打情骂俏了,如今已是深秋,过了这个冬天,来年春日就是卓昭节的生辰……虽然他还不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天,这要留到问名时,不过在端颐苑的书房里,她告诉他名字时已经承认过,昭节是春的别称,她是春天出生的,那么最晚,笄礼不会晚于三月。   那个时候黄河开冻,完全可以北上了。   她是卓家四房的嫡幼女,襁褓里被送到江南寄养,据说为了她好要养满十五岁才能回家,料想她的父母对这个女儿的思念,在笄礼之后,决计不肯让她多停留……从秣陵到长安,走水路也不过半个月光景……实际上完全可以更快……   半年,最多再等半年,他们就可以在长安相见。   想到此处,宁摇碧提起了笔……   饮渊不辞劳苦的顶着北地的霜雪,穿过大凉的山山水水,扑棱着翅膀落到了飞雪似花雨的江南。   换上夹衣的卓昭节趿着木屐,从回廊上噔噔噔的走下庭院,在薄薄的积雪上踩出一溜屐印,示意饮渊落到自己身旁的栏杆上,叫明吟取食喂饮渊,自己抽出信笺,是熟悉的字迹,飘逸中透着严谨的行书,仍旧是七绝:   “我有相思在远道,鸦鬓朱颜件件好。长路漫漫山水遥,一日不见心悄悄。”   卓昭节下意识的咬住唇,嘴角勾起、再咬住、还是勾起……最终她不得不举袖遮面,掩盖住满怀欣喜的笑容……   半晌后,她才步伐轻快的回了内室,亲手取出放宁摇碧信笺的锦盒——当初只是随手取了一个,如今渐渐的竟然不够放了,这一封虽然只一张纸,放进去,盒盖竟然就扣不上去。   她索性将所有的信笺都拿了出来,慢慢翻看着。   固然才只得一年不到的通信,但因为宁摇碧除了这几次只回七绝,其他时候一次都要写上好几张纸,折起来沉甸甸的……如果饮渊不是猎隼,而是信鸽,根本就带不动,许多细节,若不再次看到信,都有些遗忘了……   卓昭节指尖触过一封又一封信笺,不知不觉中,宁摇碧写了这许多信,饮渊在秣陵与长安之间,竟也飞了这许多次……   不知不觉中,秋闱落了幕……   不知不觉中,一年就要这样过去……   不知不觉中,她心中的抗拒防备,就这样雪释冰消了……   岁月这条河啊,静静、悄悄的流淌着,辰光啊如此温柔沉默的摇曳过……   ——杏花疏影里华服执扇的少年,他一点一点的走进了少女正好时候的心扉内,这一瞬间,卓昭节心中缱绻无限,憧憬万千。   第一百零五章 荏苒了的时光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缤蔚院虽然只是游家历代嫡长女的住处,但院子宽敞,又是整个秣陵都出了名的景致,正月廿四,元宵的余韵还未散尽,院中古杏古桃抽出无数米粒大小的蓓蕾,点点滴滴缀在枝头,虽然不及三月杏烧桃夭的景象,却已热闹非凡。   在受邀来观礼的秣陵一干官宦书香人家女眷含笑注视下,被请为卓昭节笄礼正宾的太守之妻江夫人深衣宽袖,仪态端庄,一边高声吟诵着自古相传的祝词,一边替卓昭节梳发加笄,初加之后,卓昭节接受了江夫人的作揖之贺,返回东房,将作童子时所着的朱缘缁色的采衣换成与发笄相配的素衣襦裙。   步出房门,一拜父母,卓芳礼与游霁如今都不在此地,自然是拜游若珩与班氏,拜完他们,复向长安方向下拜。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这是二加,去笄换钗,回房再换与发钗相衬的曲裾深衣,这回出房门后却是拜正宾,堂上花团锦簇的宾客都满含善意的望着她,微笑颔首致意,几位年长的夫人,眼神感慨万千。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三加是去钗加以钗冠,卓昭节的这顶钗冠,是大半年前班氏就向秣陵最有名的铺子特别定做的,款式改了又改,精致无比,虽然没有逾越,但也显得华贵非凡,这回换的是大袖长裙的礼衣。   方满十五岁的卓昭节已经展露出她那传自据说曾以美貌名动长安的祖母的姿容,她身量出落得窈窕有致,肌肤皎洁、眉目如画,黑鸦鸦的发在钗冠上的明珠照耀下使人情不自禁想要抚上去,松绿连珠团窠对鹿瑞锦对襟广袖外袍、缥色月华锦交领上襦、群青长裙,班氏亲自从三套预备的礼服里挑选出来的这套礼服将少女最引以自傲最珍贵的青春年华完全衬托出来——   卓昭节安安静静的站在阶下,目光柔和宁静的看向堂上,整个人,像在光芒的笼罩中,是玉人都不能描述的美好。   那样璀璨夺目毫不掩饰也无法掩饰的青春光辉,让座中许多韶华已逝的老夫人都流露出追忆之色。   全场为她容光所慑,竟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担任有司的二夫人才想起来下一步。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置醴,江夫人再祝,醮子,下面就是诏告其字了——去年,游若珩亲自就卓昭节笄礼上所加之字写信询问敏平侯,据说敏平侯斟酌了小半个月,取了两个,让游若珩挑选。敏平侯虽然给好些个孙女取过名,但却是头一次给孙女取字,甚至一次还取了两个,当然这也未必就说明卓昭节这样得祖父喜欢,更可能的是敏平侯是看亲家的面子,或者说,看在游若珩不但是他的亲家,还是时斓与崔南风的师兄的面子……   卓昭节起身离席,站到西阶之东,面南而立,江夫人起身下来面东而站,游若珩与班氏则面西,江夫人神态端庄而凛然,祝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初岁甫。”   初岁,这是敏平侯取的两个字之一,出自“初岁元祚,吉日惟良”,初岁也是正月的别称。   ……敏平侯供游若珩挑选的另一个字也是用了正月别称的典故,孟陬。   看起来两个字差不多,但即使是仅仅在书房上偶然听到崔南风与游若珩商议东宫中的暗流汹涌,卓昭节在得知这个挑选时,也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两个字之间的区别。   孟者,本义指长,但这个长却指庶长,很难不让人想到深得太子喜欢、甚至能够得到嫡子待遇早早封了郡王的延昌郡王——东宫庶长子。   而初岁……正月的别称有很多,敏平侯偏偏挑选了有“初岁元祚”这个广为人知的典故的初岁,元祚,元的本义是首,也有开始、最长的意思,但这个时候,最容易因它想到的,却是元配嫡子这样的字眼……所以,初岁对应的,当然就是东宫唯一的嫡子,却是太子膝下次子,出自于不受太子喜欢的太子正妃的真定郡王……   卓昭节明白,假如游若珩可以选择,他一定不愿意从这两个字中挑选,假如他可以后悔,估计直接就不写那封信了……原本,游若珩为外孙女的取字特意询问敏平侯,无非是为了一来表示对卓家的尊重,二来,也是希望敏平侯因此多留意一下这个远离卓家多年的孙女。   然而敏平侯却借此机会,逼迫游若珩做出选择……   对这个还没见过的祖父,卓昭节想起来,心里竟有些淡淡的厌恶与防备……   看她竟然在笄礼上失了神,担任赞者的游炎忙借着礼衣的掩护,暗拉她一把,卓昭节猛然惊醒,暗悔自己失态,忙恭敬答:“初岁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合着古朴庄重的乐声,她按着昨日演练过的仪式,躬身向江夫人行揖礼,江夫人含笑还礼,复位。   这时候轮到了聆训,卓昭节跪在游若珩与班氏足前,耐心的听完游若珩亲自推敲数日的训辞,依礼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拜毕游若珩、班氏,卓昭节复向众宾行礼,众人含笑点头作答,之前宣布过开礼的游若珩再次出来宣布礼成,并谢众人——这繁琐而郑重的及笄礼,到底是结束了。   受北方河流解冻影响,笄礼后数日,特意南下接人的卓昭粹才抵达秣陵,他这次来是为了接卓昭节,不能久留,但两年前在怀杏书院结识的一班同窗,总也要见个面,聚上一聚,并且这些人里恰有数人在去年参加了秋闱——比如宋维仪甚至一举夺得解元之衔,让怀杏书院在南方的声名更加响亮。   因着宋维仪得了解元,三夫人在游炽的劝说下也改变了主意——这时候再不肯接受旁人赠与之物又怎么样?将来做了官,他不收好处,游灵可以收了再劝他么……   宋维仪虽然也算秣陵大户人家的子弟,但旁支的身份,父母早亡,家无恒产……相比起翰林家的嫡孙女,怎么说都是高攀了,何况游家子弟虽然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但大抵品格敦厚,游灵又是个美人胚子……游家这边稍作暗示,宋维仪就求了崔南风亲自登门提亲,在去年腊月之前,两边交换了信物,算是将这件事情敲定下来。   本来宋维仪夺得解元之衔后,江南许多大族都想将女儿许配与他,甚至连孟远浩都有些动心,只是翰林家的孙女儿——即使游若珩早已致仕,即使他年岁已高,但时斓还在朝中,宋维仪又是崔南风栽培出来的,游家也有此意,众人也只能惋惜了一声。   这样宋维仪也算是卓昭粹的未来妹夫了,于情于理,卓昭粹也要贺他一贺。   所以卓昭节这边收拾东西他全然帮不上忙,好在班氏早在小半年前就命人将卓昭节不常用、又要带走的东西陆续收拢起来,笄礼后,周嬷嬷领着一干健妇,转陀似的忙碌了五六日,才堪堪收拾好,看着厚厚的册子,卓昭节暗松一口气,亏得长辈能干,不然即使卓昭粹在这里帮手,兄妹两个也必是手忙脚乱的。   听说她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卓昭粹就出门去寻人挨个告辞,他前脚走,后脚班氏让珊瑚把卓昭节叫到端颐苑,卓昭节到后,班氏吩咐左右:“你们都下去吧,我与昭节说说话。”   周嬷嬷打头退下,自然没人敢再留。   卓昭节以为班氏要和自己叮嘱归家之后的事情,忙端正了坐姿,只是班氏却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锦匣,道:“这是当年你转交昭粹留下的银票,一共十万两,这里面是八万两。”   “外祖母?”卓昭节一惊,当初她按着卓昭粹的叮嘱,在他走后将银票交给班氏,班氏什么都没说就收了下来,虽然卓昭节早有预料班氏不会这么简单的了结此事,但也没想到她会将这银票交给自己,忙道,“八哥如今正在这儿……”   班氏笑着道:“你不要管他,他是你祖父养大的,什么都听你祖父的,我不耐烦去说服他,你可是我养大的,你哥哥那么听话你可不能叫我丢了脸吧?”   卓昭节道:“可是……”   “你先听我说。”班氏平静的道,“这银票是你祖父的,他给这么笔银钱游家,为了什么?”   卓昭节低着头不说话。   班氏道:“朝局的事情你外祖父不是很懂,我也不怎么懂,不过,他既然是用酬谢咱们抚养你的理由送的,我也不打算还给他了。”   “那外祖母……”   “所以如今这银钱就是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给你及你母亲的。”班氏将锦匣郑重的放到她怀里,“两万我留下,分给你表兄弟姐妹……这八万,你带回去,你自己留两万,六万,交给你母亲,不要叫旁人知道,哪怕是你父亲和昭粹,知道么?”   卓昭节吃了一惊,道:“可这是祖父给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怎么好给我们?”   班氏笑了一笑,眼中却无笑色,道:“这是外祖父和外祖母欠你们的,必须拿着!”   卓昭节惊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怎么会欠我们?”   “你忘记你祖父至今没立世子了吗?”班氏静静的提醒她道,“你大约不知道,可我与你外祖父清楚得很,你大伯父没有嫡子,是以你祖父亲抚养的第一个孙辈也是唯一一个孙辈就是你八哥,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待卓昭节回答,她就道,“这意味着你祖父原本其实有让你父亲为世子之意!但如今……你祖父给你外祖父挑选你的字……这中间复杂得很,你也不必知道,总之,因着你外祖父给你选了初岁这个字,却没有选那孟陬,很有可能,你祖父会迁怒你们四房,若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我们害你父亲不能做世子了!”   卓昭节道:“这个怎么能这么算?父亲是祖父的嫡亲之子,若祖父要为这么点儿事情嫉恨亲子,那说明祖父原本也没拿父亲当亲子看待,如何能说被外祖父和外祖母所害?”她眼眶渐渐红了,“而且,若不是为了我,外祖父又怎么会特意写信向我祖父询问我的字?祖父他才没有想到我!”   班氏笑着道:“这是你的想法,可对我和你外祖父来说,这回的事情却是因他而起。”她敛了容色,严厉的道,“你们的父亲如今只是四品散官,并无实权!即使有实权,你们祖父和继祖母还在,也置不得产业,能攒几个私房?!你们同父同母的兄弟姊妹有四个,你底下的庶弟就先不去说了——昭粹未娶你未嫁,你可知道这聘礼、嫁妆须得多少?你三哥如今膝下已有二子,他们将来呢?你这里不肯要,回头你可晓得你父亲母亲要愁断多少头发?!”   卓昭节面红耳赤道:“外祖父和外祖母养大我已经叫你们操了多少心?若是还要走时拿这么一笔银票,恐怕我进了家门告诉母亲,先挨上一顿家法!”   “你都还没见过你母亲,怎么把她想得如此严厉?”班氏闻言笑出了声,道,“你母亲若舍得打你,当初又怎么会坚持让你那才十一岁的三哥送你南下?你要知道为了这事我可是连夜写信将她训斥一番的——实在没可信的人送你,难为不会使人过来叫这边派人去吗?才十一岁的小郎君送你一个襁褓里的妹妹到外祖家,这千里迢迢的!真是亏得路上没出事!”   见卓昭节一定不肯接,班氏哄了片刻,忽然冷冷的道:“去年以来,你和那宁世子通信,可知道为何我与你外祖父提都没提?!”   第一百零六章 老夫老妻(上)   卓昭节没想到班氏有此一句,立刻呆住了。   班氏冷笑着道:“那猎隼隔上几日来一回,来来回回这么多次,难道你还指望我和你外祖父什么都不知道?!”   “我……”卓昭节脸色涨红,嗫喏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班氏见她这样,哼了一声,道:“你可想过你若是嫁进雍城侯府,须得多少陪嫁才能不丢你的脸?”   卓昭节慌乱道:“我没想过……”   “没想过?”班氏冷冷的问,“那你还和宁摇碧写什么信?!”   卓昭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低着头不说话了。   班氏淡淡的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和你外祖父权当不知道这件事情?”   “……”卓昭节抿着嘴,不敢作声。   “当年昭粹回长安不久,你母亲写信来说,你祖父看了昭粹画与你父母看的你的画像,叫了你父亲去吩咐……”班氏语气之中难掩森然!   卓昭节屏息凝神的听着。   “你的婚事,你祖父要自己做主!”班氏看了她一眼,道,“按理说,是该他做主,只是你可能不清楚——实际上若不是你母亲写信来连我和你外祖父也认为祖父做主孙女儿的婚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以他侯爵的身份给你说亲也是你的荣耀……只是,你母亲说,连你的大堂姐、你们卓家这一代的嫡长女卓昭艳,你大伯父唯一的嫡出之女,她的婚事,你祖父都没理会过,由着你大伯父和大伯母商议着办的,你的胞姐昭琼当年出阁,你祖父也不过亲自添了份妆……为什么轮到你,他要自己来做主?”   卓昭节一怔,一股寒气忽然袭上心头!   班氏深深的叹了口气:“昭节啊,可记得外祖母多少次和你念叨为什么要你警惕,不要被小郎君们随意哄了去吗?你实在生得好,出身又好.性情也不坏,我怎么能不防着旁人打你的主意?你祖父看了你的画像就要为你做主婚事——当时你母亲还只是觉得狐疑,我回信也安慰了她,说也许你祖父是念着你亲祖母的情份,对你这长相酷似他元配又寄养他乡的孙女格外怜爱些,但宁世子回长安后不几日,你母亲又使人送了信来,说——她进宫赴宴时遇见绿姬——就是延昌郡王和东宫庶三子的生母,太子爱姬,绿姬特意向她问起你,延昌郡王已经娶妃,是敦远侯的嫡女,按着你祖父与太子的关系,没有叫你这嫡出孙女去做延昌郡王侧室的道理的,那么绿姬问起你,还能是什么意思?东宫庶三子……依你母亲的意思那决计不是个好人,所以我和你外祖父商议,就索性不管那只猎隼了……”   卓昭节掩住嘴,神色惊骇万分!   “难……难道祖父要我……”卓昭节吃吃道,“太子的庶三子?不是好人?!”   “这件事情你母亲连你父亲都没告诉。”班氏温柔的看着她,轻声道,“你祖父若将你许配给了太子的庶三子,那么世子的位置怕是多半会落到你父亲身上了,但你母亲实在不觉得那人是良配,偏他又是宗室……所以她写信来和我商议法子,宁世子是纪阳长公主最为疼爱的幼孙,纪阳长公主乃今上唯一的胞姐,与今上、皇后感情都极好,是宗室之中最受礼遇之人,连太子在她跟前也不敢无礼,若宁世子当真愿意为你争上一争,有长公主在,休说东宫庶三子,就是延昌郡王还未娶也不可能争得过长公主的……依我来看宁世子比你母亲所言的东宫庶三子却要好太多了!”   “问题是宁世子之父雍城侯向来与你祖父不和睦,假如你违背了你祖父的意思,再加上你那继祖母从中煽风点火……你们四房,休说爵位,恐怕连家产,有你们那继祖母在,也未必能分到什么!”班氏眼中露出寒色,道,“所以这十万两银子我决计不可能还给你祖父,甚至你父亲我也不想给……如今这儿连周嬷嬷也不在,外祖母最后教你一次——你母亲是我亲生女儿,昭质、昭琼、昭粹和你都是嫡出,这钱既然到了我的手里,当然只有我的血脉才可以分到!你是我亲自抚养长大的,在我眼里,又与昭质、昭琼、昭粹都不同!这积年累月的感情,决计不是‘一视同仁’四个字可以说服的!而你父亲却不止你们几个儿女,我替女儿外孙、外孙女攒家当,可没闲心去心疼个婢生子!所以你给我听着,这笔银钱,你父亲和兄长一个也不许告诉!这样的留一手,有时候,是必要的,懂么?!”   班氏猛然一声喝,卓昭节一个激灵,噙着泪,下意识的道了一声“是”。   “给你的两万两,是与你压箱底的,往后你不管嫁不嫁给宁世子,总归在长安出阁,这千里迢迢,我一把老骨头是肯定不会去了,就当是外祖父外祖母提前给你添妆……那六万两,由你母亲做主,她自然明白该怎么用!”   “钱是你祖父的,却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给你们的,和你祖父没有半点儿关系!”班氏抚着她的鬓发,语气冰冷的道,“我这么说,不是要挑唆你与你那祖父的关系!只是所谓你不仁我不义!反正你也没和他相处过,你有这许多长辈在,多一个少一个疼你又有什么关系?他既然对你不亲,往后你对他照着规矩来就是,犯不着太耗费心血功夫!我如珠如宝疼大的孩子,可不是为了给旁人拿去随意糟蹋的!”   卓昭节在她的怀里一点一点的颤抖起来,终于放声大哭:“为什么会这样?!”   襁褓之中别离父母亲族,还未记事就被送到游家,山温水软的江南,杏花烟雨的江南,这古往今来无数人讴歌赞美过的江南到底不是她的故乡,那千里之外王气氤氲的长安才是她出生的地方,十四年离别十四年期待十四年的想象与盼望——笄礼上所加之字上她已经看出了敏平侯祖父这个身份之下那样陌生的冰冷,如今经班氏揭开一年猎隼传信不被阻止的秘密,那一座侯府,如今想来竟是这样的深、这样的冷……   “哭什么!”班氏却没有似从前那样安慰她,而是冷冰冰的喝道,“哭了,有用么?!”   见卓昭节不知所措的止住哭声,怯生生的望着自己,班氏心中一痛,面上却依旧森然一片,俯身抬起她下颔,凝视着外孙女的眼睛,一字字道:“我平常,是怎么教导你的?这十四年教诲,莫非事到临头,你还是只会一个哭字?!”   “我……”卓昭节又下意识的要落泪,却觉得班氏手下用力,掐得自己下颔发痛,她心中一惊,怔了片刻,硬生生的将眼泪忍了回去,低声道,“外祖母!”   班氏放开手,心平气和的为她分析:“你才回长安,你母亲舍不得你立刻出阁,想再留两年,这很正常,就是你祖父也不能叫你一到长安马上嫁人,这样凭谁都要说你祖父不体恤晚辈!既然不是立刻出阁,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你有父有母有兄长阿姐,你祖父虽然说辈分高,想要为所欲为,嘿!那可也未必能够做到!”   见卓昭节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班氏摸了摸她的头,将银票替她放好,温言道:“看看,平常都赞你聪明,你也自以为聪明,如今遇见点儿事情可不是就显出小娘子家禁不住事情的模样了?”   卓昭节又是羞愧又是茫然,哽咽道:“我还不是信任外祖母吗?在外祖母跟前,有什么可以叫我操心的呢?”   “你既然知道有外祖母在就不必你操心,那就该好好的听话。”班氏道,“给你钱,就收下,叫你怎么告诉你母亲,你就怎么说,叫你保密的,你就噤声!知道么?”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班氏轻轻叹了口气,抚着她的鬓发柔声道,“好孩子,你也不要被这么件事情吓着了,如今一切都还没定呢,你祖父虽然是长辈,但你父亲母亲也未必保护不了你,何况——你外祖父与时相的关系放着,难为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还能叫你在终身大事上吃了亏去?”   又道,“你外祖父自有安排,这回趁你们回长安,他有手书给时相,在你八哥那儿,你放心罢,时相,会留意着你祖父的!若有什么不对,长安到秣陵,水路才要几天?难道那么几天你父母还拖不了,能让你祖父赶着把你嫁出去?”   卓昭节如今哪里还有心思和她推让这八万两银票?她满心都是“祖父为了讨好绿姬和延昌郡王竟然要将我嫁给那使母亲如临大敌的东宫庶三子”、“我和九郎怎么办”——还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糟糕的人,身为宗室竟然都让游霁这样的不甘心!这么个人祖父竟然……何况宁九和自己……   怎么想都是悲从中来——长安那位侯爵可将自己当成嫡亲孙女看待吗?何况她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虽然没有清高到了视钱财如粪土的地步,但这八万两银票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笔料想不小的数目——至于不小到什么程度,她可没什么概念,之前推让也不过是本能的觉得不该拿这钱罢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收了银票,抹着泪回了缤蔚院。   第一百零七章 老夫老妻(中)   打发走卓昭节,班氏回到内室,就见游若珩一张老脸拉得老长,见到她进来,就带着一丝怒气质问道:“你劝昭节收下银票也就是了,为何要挑唆他们祖孙关系?卓清素亲近延昌郡王不假,但他乃太子之师,如今圣人尚且健在,延昌郡王已有妃,他还不至于为了讨好东宫将嫡亲孙女随意许配给个品行不端的宗室!绿姬问起来也不过是为了对霁娘示好罢了!”   班氏一点也不意外他的愤怒,游若珩生就这古板的性.子,视人伦为大道,这也就是班氏多年当家,游若珩才只是事后含怒质问,刚才若是换个人在外头那么和卓昭节说话,游若珩早就冲出去当场呵斥阻止了!   这次班氏倒没有大骂他是个书呆子,而是心平气和的问:“霁娘的信你也看了,你莫非看不出其中的道道?”   游若珩皱眉道:“那沈家小郎君——你不是叫人去陇右打听过了吗?虽然是庶出,但天资卓绝恭谨上进,又生得一表人才,除了门楣低些,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   “单是他是沈氏侄孙这一点,他就算生得潘安在世、才如子健陆机,就不是个好东西!”班氏冷笑出声,“除了庶出之外什么都好,品行才学样貌——这么好的一个小郎君,真正好的人,那沈氏之女不是才比昭节大一岁吗?为什么不叫自己女儿嫁了他?却看上了昭节?!”   游若珩道:“你讲点道理——沈氏之女乃那沈小郎君的表姑,怎么嫁?而且卓清素毕竟是昭节的亲生祖父,难道他还能真的对昭节一点骨肉情份都不念?他这个人虽然顽固,但素来最是爱才,我想他是因为这沈家小郎君的确有真才实学,这才不计较对方的出身……你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不好?卓清素即使不喜欢卓芳礼,以他的身份地位难道还能把气撒到没见过面的亲生孙女身上去?有这样的道理吗?”   “你说卓清素爱才,你自己呢?”班氏冷笑了一声道,“只听说那是陇右出了名的神童,却因为庶出碍了嫡母的眼,在沈家过的很不如意,亏得有个好姑祖母在,早早接了他到长安……你就立刻心软了?你怎么就不想一想,正因为如此,沈氏对这侄孙有再造之恩,这沈小郎君能不可了劲儿的帮她吗?昭节若当真嫁给了她,不啻是沈氏手里多了个人质!”   游若珩皱眉道:“这知遇之恩是有的,但读书之人,自然明理,何况他才学既然好,往后前程远大,又何必将目光局限在区区一个侯府之中?更不必说一直受一介妇人掌控了!”   “呸!”班氏啐道,“读书明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说的就是这种人!侍妾所出,天资卓绝,为嫡母所不容!偏他那个嫡母凶悍,他父亲也根本不敢偏心他!若非沈氏数年前就接了他到长安,如今还有没有命都两说!他将来有什么成就全都要记沈氏一功,若这样还不对沈氏视同亲母言听计从,那么良心简直都被狗吃了!你觉得沈氏会怎么对待昭节?!   “他若是不听沈氏的话,用你的话来说是明理……嘿,那可也太明理了,养育栽培的大恩都能说忘就忘,这种人,除非不长眼,才肯把女孩子给他!”   班氏冷笑,“再说了,满天下好郎君多了去了,咱们昭节模样好.性情好出身好,什么样的人家不好挑,非要嫁个庶出子?!”   游若珩最不喜听这种门第之言,又恼她说话刻薄,怒道:“你够了!按你之言,这沈小郎君往后记着沈氏的情份不对,不记也不对——如今他也不过是个二八少年郎,卓家的事情自有卓家人去操心,你在这里说长道短个什么?!”   闻言班氏更怒,拍案道:“怎么?你莫不是与这沈家有什么交情?怎么人都没见过,单是提了个沈家小郎君,你就百般的替他说话?难为你为了这小子连自己嫡亲外孙女都比不上他了?!”   “你不要胡搅蛮缠!”游若珩喝道,“我与你说的是你不该离间昭节与卓清素的祖孙之情!”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恨道,“卓清素因其元配之故与元配嫡出子女已经存下来罅隙,你不能因为霁娘嫁了卓芳礼,就将沈氏当仇人看——那是卓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些年来沈氏难道刻意亏待过霁娘吗?莫说继母了,就是亲生母子之间也未必没有个争长论短的时候!旁的不说,咱们家,你,我,不都也是偏心着煊郎?!咱们自己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凭什么对卓家指手划脚?!”   班氏冷笑着道:“沈氏欲为她亲生儿子谋取世子之位的那点儿心思只要不长眼睛都能看得出来——”   “那也是卓清素的事!”游若珩警告道,“我是不赞成卓清素掺合进东宫长子、嫡子之争,但敏平侯世子之位要给谁,这是卓清素的事情,连今上都不会刻意插手!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班氏冷冷的道,“你这个书呆子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柴米油盐之事皆是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掠过,若非游家祖上留下来这点儿家产,单是你,我跟着你,早就饿死了!你左一句那是卓家的事,右一句我管的太多,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咱们郎子与沈氏冤仇已深,一旦沈氏之子成了世子,岂能不对咱们郎子打压欺侮?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叫霁娘和卓芳礼和离,带着昭质四个孩子改姓游——你来养他们母子吗?!你问过大郎、二郎、三郎、四郎,问过媳妇们同意没有?”   游若珩恼怒的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即使卓清素让卓芳涯做了世子,卓芳礼终究也是他的兄长,天子脚下他能不顾忌手足相残的名声?何况卓清素会不叮嘱此事吗?”   “他叮嘱?”班氏不屑道,,“假如他没有借着昭节及笄加字,让你选那两个字……我也不会对昭节说那些话了,我自己如今也是为人长辈,昭节又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你道我高兴对着她说她祖父不好、行这样挑拨离间的事情吗?可卓清素这么做,固然目的是为了试探你,但他可想过这是他寄养在外从未见过的嫡亲孙女这辈子唯一的一个笄礼?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放过,你凭什么以为他能疼几分昭节?须知道卓清素膝下可不缺孙女!”   游若珩怒道:“他也不过是不死心,借着光景试探一下罢了!那封信是去年就到了的,这中间他不是再没多说吗?不管怎么说,嫡亲骨血……”   “元配发妻过世不足百日,就娶了气死发妻之人进门,自继室生子后对元配嫡出子也不再上心……我凭什么信他可以厚待寄养在外多年的孙女?!”班氏冷冷的反问。   游若珩沉默了片刻道:“那你究竟想怎么样?你撺掇着昭节恨上她的祖父对她有好处吗?按你所言,卓清素不太可能选择卓芳礼为世子了,届时昭节的前程能不靠着祖父?虽然咱们都赞这孩子聪明伶俐,嘿,她这年纪那点儿心眼到了卓清素这等人跟前够看么?你以为昭节不亲近这个祖父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倒宁可卓清素不要疼她的好!”班氏冷冷道,“他是怎么疼爱昭节的?一个惧内观察使庶子,不能容与嫡母,连家都待不了,沈氏当个宝贝似的收养下来,如今倒是登堂入室到了要娶侯府嫡孙女了?他也配吗?冲着他姓沈我也不答应——你这个木头脑袋看不出来卓清素的用意,当我也是瞎的?卓清素也许是爱才,也许这沈小郎君确实不错,但更多的无非就是借此想化解沈氏与卓芳纯、卓芳礼之间的仇怨,我呸!他自己作的孽,倒是想拿孙女还?!”   游若珩狐疑道:“卓清素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怎的总将他往坏处想?也许他的确觉得那沈小郎君是个好孩子呢?昭节与那沈小郎君不是正合宜吗?何况那小郎君出身不高,又受沈氏的恩——沈氏对他有恩,卓家对他难道没恩了?往后自然不会薄待了昭节……你别忘记昭节到底姓卓!”   “你个蠢物!”班氏恨铁不成钢的痛骂道,“这样明显的事情,你竟然也没看出来?!”   第一百零八章 老夫老妻(下)   班氏冷冷的问:“你为什么不想一想那姓沈的小子的出身,卓清素膝下嫁个庶孙女过去,也足够他受宠若惊了!为什么卓清素却巴巴的要将昭节嫁给他?!还是看过昭节的画像之后?你别告诉我卓清素会不知道郎子对沈氏的厌恶!”   游若珩呆了一呆,道:“不是说那沈小郎君相貌不错……”   “我呸!他是个什么东西?!没家世没资财,一张小白脸——值得什么?”班氏冷笑着道,“何况昭节那些个堂姐堂妹就一定生得差了吗?即使都生得差,凭着侯府女眷的身份,肯下嫁给那姓沈的小子也是他占了便宜了!卓清素如果单只是觉得那小子不错,想籍着联姻拉他一把,我听说卓家这一代还有六娘、八娘未许人家——那两位小娘子配不上这小子?!那两位小娘子一直养在侯府里,和这姓沈的小子不是更熟悉一点?为什么要在咱们家养了十几年的昭节?为什么要明明就和沈氏不和的卓家四房之女?”   “…………”   见游若珩皱着眉思索起来,班氏缓了口气,道:“你这榆木疙瘩的脑袋也不必想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吧!说来说去,卓清素还是拿昭节来抵他作的孽呢!昭节生得神似梁氏——你也知道卓芳纯和卓芳礼,还有卓家大娘子卓芳华,当年为了梁氏气病交加而故不足百日、卓清素就娶了沈氏进门的事情,对卓清素向来有怨,卓大娘子更是多年都没有回过娘家!也因此,卓家大房、四房同沈氏母子素不和睦!”   “可见卓芳纯这三人心目中梁氏地位之重!你且想一想,昭节生得这么像梁氏,又是四房的嫡女,她这么一回去,她的大伯、大姑并她父亲能不特别宠她吗?”班氏冷冷的道,“所以如果她嫁给了那姓沈的小子,卓芳纯和卓芳华、卓芳礼才有可能因为她对沈家改观或改变态度——如此继室与嫡子女之间的矛盾才能有缓和的机会,嘿!卓清素这老东西想的倒好!可他为昭节想过么?”   游若珩脸色阴了下来,迟疑半晌,才道:“这也只是你的猜测,挑唆昭节没见面就先怨怼上祖父到底有失妇德……”   班氏心中大骂他读书读呆了脑袋,冷冷的道:“猜测?!那你告诉我,昭节在咱们家养了十几年,卓清素难道是到今儿才晓得自己有这么个孙女?为什么他看到昭粹拿给郎子和霁娘的画像之前提都没提过这个孙女,看了画像就把昭节的婚事处置之权要了过去?!”   游若珩无言以对。   半晌,才喃喃道:“但这样的事情终究不该是你来说,咱们到底是外人,这样做事太不规矩!”   “规矩?!”班氏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哭喊道,“去年姿娘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任家有没有规矩?!姿娘去的时候才多大?咱们两个老东西还在呢!她年纪轻轻的倒是先去了!慎郎到如今都恹恹的——虽然姿娘打小身子不好,可怎么说也出了阁又生下慎郎的!若不是在那杀千刀的任家遭了大罪,她一个寡妇当年何至于千里迢迢的跑回来投奔咱们?!这些年来为她花了那么多银子吊命都没吊到咱们去啊!”   突如其来的哭声让游若珩怔住。   “当初我就不同意姿娘嫁到任家——人死帐消,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这样的话我也不多说了!”班氏擦着泪,冷笑着道,“可你休想要我看着霁娘和昭节步姿娘的后尘!难为咱们的女儿们守着你那所谓的妇德规规矩矩做人,竟然活该一个个都被人作践死?!若是如此我情愿她们都不规矩!”   她厉声道,“你说我是外人,挑唆昭节防着她祖父不规矩,那我倒要问你一问!昭节是咱们的什么人?她是霁娘十月怀胎生下来、托付咱们帮着养大的,亦是咱们的血脉!任家也不过是一介太守,尚且将姿娘欺负成了那个样子,何况是侯府?!”   游若珩讷讷的道:“可咱们到底是外姓……”   “那你想让谁去提醒昭节防着她祖父拿她偿孽?!”班氏咄咄逼人,问道,“让霁娘开这个口?让昭质、昭琼还是昭粹?!还是让卓芳礼自己告诉女儿防着他父亲?!一旦传出去让旁人晓得敏平侯府的四房这样子不孝,做子女的挑唆着孙女怨怼祖父?!还是让昭节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被糊弄着嫁过去、一辈子落在沈氏手里任她搓扁捏圆走姿娘的路?”她惨然一笑道,“终归我是外祖母,怎么说也和卓清素同辈,即使将来昭节说漏了嘴或因故被旁人知道……怎么也比晚辈妄议长辈的名声好听吧?”   游若珩迟疑片刻,才道:“但卓清素为昭节看中的夫婿明明是那沈小郎君……你为什么要说太子庶三子?那个人……”   “嘿!那姓沈的小子除了出身外,连咱们特意派到陇右去的人都打听不出来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如今又住着侯府,卓清素既有此意,又有沈氏从旁促成,怎能不让他常和昭节遇见?这年岁仿佛郎才女貌的,祖父祖母都乐见其成,虽然昭节与宁世子一直写着信,但她能够经常见到宁世子吗?我怎么知道昭节会不会糊里糊涂的就被骗了去,到时候她自己闹着要嫁给这姓沈的,有卓清素发话沈氏帮腔,郎子、霁娘拦得住么?”班氏冷声问。   “所以你故意把沈小郎君说成了声名狼狈的太子庶三子?”游若珩喃喃道,“这样污蔑卓清素,让昭节还没见着她祖父就先恨上,到长安后她若是听到那唐五的为人只有更恨卓清素的……即使事后知道卓清素有意将她许配的人是沈小郎君,出于厌恶和不信任卓清素也不肯?昭节是你一手抚养长大的,同是长辈,她自然信你的话,卓清素也不是肯和晚辈细细解释的人……”   “你不疼霁娘,我可舍不得自己这最后的女儿!这件事情将来若是闹了出来,骂名我一个人担了,到时候你给我张休书即可——我有这点年纪还能怕什么呢?无非就是放不下小孩子们罢了!”班氏捏着帕子,老泪纵横,凄声打断他道,“总而言之为了他们我做什么都愿意,你要守着你那些破规矩净叫自己人吃亏,除非我死了!”   她流着泪道,“如果姿娘不是嫁得远,单是当年看着她回来时的凄惨样子,连嫁妆都没能带齐……我早就带上人去任家拼命了!这样的亏我已经吃了一次,姿娘过世到现在整整一年竟不能与郎子合葬,慎郎为了按她的叮嘱中榜后再扶灵归故里,如今昼夜苦读,可怜的孩子,他本来就够用功的了,如今简直拿命攻读……如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长安虽远,我也绝不容她和她的孩子沦为棋子不被当人看!”   班氏多年持家,向来强势,游若珩记忆中她这样痛哭伤心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游姿去世那晚,班氏也不过在外间落着泪,叮嘱危氏照料好任慎之……如今她这么难过,游若珩再难无动于衷。   ——想到听着新岁爆竹声却终究没能熬过再一岁的庶女,想到游姿死后仍旧痴痴望向外孙那充满眷恋又满是哀怨的眼睛,想到任家之后的冷漠,嫡长女游霁如今在侯府亦是小心翼翼……亲家不放过任何机会拖自己下水……游若珩心中一痛,再也质问不下去,伸手握住班氏的手,低声道:“是我无能,要你处处操心……还惹你生气,我对你不住!”   班氏维持着悲痛伤心的神色,慢条斯理的擦着眼角,心中却是哭笑不得的暗啐:“这老头子这把年纪了还是这样好哄,唉……锦章当年说他做不得官,真真是正理……”   她微微眯眼,想着:霁娘我儿,我连你庶妹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了,你父亲这儿再无问题,可长安那边,却要靠你自己了……卓清素这个老贼!昭节乃我亲自抚养长大,想拿她做棋子许给姓沈的作践,当我们母女都死了么!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倒要看看你这老东西手段再高明能把先入为主的昭节哄得听你话?   这边老夫妻抱头痛哭之后重归于好,回到缤蔚院的卓昭节渐渐平静下来,握紧了拳,眼中寒光闪烁:祖父——外祖母说的对,你既然不拿我当孙女看待,我又何必对你心存指望?想叫我为了你嫁个不肖之徒……做梦去罢!   ——作为陪着游若珩寒窗攻读、经历仕宦长安又荣归故里、多少年风风雨雨下来的班老夫人倾注晚年所有心血栽培出来的晚辈,卓昭节从外祖母身上学到的可不仅仅是端庄典雅四个字!   班氏十几年来言传身教之余的娇生惯养、容忍她种种小脾气、纵着她不时撒娇使性.子,这样养出来的小娘子,虽然不失还是一位合格的大家闺秀,却绝对不是肯为了没有相处过的长辈可以慷慨的抛头颅撒热血奉献一切的孝顺孙女!   在游家,向来人人围着我转,回侯府,不奢望继续人人围着我转,但若要我去围着旁人转……嘿!卓昭节神色冷静的思索着自己可能遇见的困境,手中却狠狠捏断了一支紫毫。   班氏维持着悲痛伤心的神色,慢条斯理的擦着眼角,心中却是哭笑不得的暗啐:“这老头子这把年纪了还是这样好哄,唉……锦章当年说他做不得官,真真是正理……”   ——————————————————————————   大爱班氏~~   老太太,你是牛人,顶礼膜拜~   第一卷结束。   第二卷 盛世   在 长安   第一章 灞陵柳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汉时司马相如的这篇《上林赋》以瑰丽的辞藻描绘了汉时长安的上林苑,也留下了八水绕长安的佳话。   沧海桑田,曾经巨丽的天子林苑已在时光中灰飞烟灭,如今的长安只留下了更名为曲江芙蓉园的上林旧址,但八水仍存,其中七水汇入渭河,渭入黄河——从江南的秣陵,沿杭渠一路北上,转入黄河之后,再逆渭河经行,出发的时候,江南桃吐杏蕾、烟柳迷人眼,抵达灞陵渡口,渡口如云柳林,却也才堪青色盈盈,南北差异,可见一斑。   卓昭节在楼船上层怔怔望着柳枝发怔——江南与长安的区别,又岂独一柳枝哉……   “娘子!”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了卓昭节的思绪,她偏过头,微皱着眉问:“什么事?”   初秋走了过来,恭敬道:“八郎说,就要到咱们的船靠上栈桥了,如今三郎已带着人在码头等着——娘子该更衣了。”   这时候是晌午才过,卓昭节在船上穿着家常衣裙,虽然卓昭质是她同胞长兄,当年她到游家还是卓昭质送的,可这是长大后头一次相见,总也要换身像样点的衣裳,以示尊重,卓昭节听说就快靠上栈桥了,顿时一急,起身道:“怎么不早点叫我!”   初秋抿嘴笑道:“娘子莫急,说是就到了,但这儿船多,河面又不算宽阔,船家须得小心行事,再说如今只须着春裳,用不了许多功夫的。”   话是这么说,卓昭节一心要给兄长留个好印象,虽然衣裙早有备好的,却还是又郑重挑选了半晌才能够决定,换过雪青雨丝锦绣缠枝葡萄纹上襦,系杏子黄并青白间色裙,因为如今长安还有些未散尽的料峭春寒,又加了一件朱膘洒绣团花的半臂,腰间束了游灵亲手打的两条五彩攒花串珠宫绦,腕上拢了碧玉镯,颈上戴着璎珞圈,双螺上缠了两垂东珠,另 了一支粉色水晶步摇,一缕儿火焰般的珊瑚珠,落在左鬓畔,雪肤鸦鬓红珊瑚——对镜自照,卓昭节自己也满意得紧。   还没起身,看着卓昭节贴身紧要之物的明吟进了来,笑着道:“娘子,八郎说,三郎就待上船了,请娘子好了就下去呢。”   “正好。”卓昭节站起身,初秋和立秋忙一起捧上百花锦帛,卓昭节挽在臂上,明吟又上前一步,替她理了理宫绦,正了璎珞圈,这才退后一步,伺候她下去。   到了甲板上,也换了一身新衣的卓昭粹笑着招呼卓昭节:“咦,我叫明吟过去跟你说声,怎么就下来了?如今还没靠上去,仔细一会船身摇晃摔着。”   卓昭节走到他身边道:“八哥扶我把罢,难为如今再叫我上去?”   卓昭粹是习过些武艺的,虽然不知道他身手如何,但下盘极稳,船在黄河里的颠簸,他都能稳稳的站在船头与船家说笑垂钓,更不必说这靠岸了,卓昭节一路北上,兄妹两个在船上也熟悉了,就笑着扯住他袖子。   “郎君、娘子请放心,今儿个天清气好,这灞水无风无浪的,这样靠岸还要摔着娘子,某家往后也没脸吃这水上的饭了!”远处的船家倒是耳尖,听得这话,笑呵呵的转过头来保证道。   这船家果真技艺不差,说话间就将船稳稳停住——卓家兄妹都赞了一声,跳板搭下去,就见码头上早早等待的一群人,登时有一群健仆簇拥着一个华服玉冠的男子快步上来,这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量颀长,眉目和卓昭粹有几分相似,一望可知是兄弟,他神色很是激动——这模样让卓昭节几乎是立刻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卓昭粹时的景象,心下不由一暖。   卓昭质理都没理上去向他行礼的卓昭粹,径自到卓昭节跟前打量她几眼,眼眶顿时微红,语带哽咽道:“七娘?”   “……三哥!”卓昭节才唤了他一声,卓昭质已经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声音微微颤抖着道:“父亲母亲这些年都想念得紧——母亲今儿个本打算亲自过来接你的,奈何家里事情多……一晃十几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当初卓昭节多病即将夭折,要离家别居,游霁不放心沈氏建议的在京畿寻人寄养,又无人可信,只能让年仅十一岁的长子卓昭质送还在襁褓中的妹妹南下——虽然那时候卓昭节还不能记人与事,对卓昭质来说却是记忆深刻的,现在又是他亲自来接,难免感慨万千。   ——只是这感慨之情才起,卓昭质还没问完旅途劳顿,忽然又有数人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强行闯上甲板,一个带着分明惊喜的声音叫道:“昭……”   卓昭节一听这声音先是一喜,随即惊得面色苍白——果然宁摇碧一身锦衣,头顶金冠,手拿折扇,兴冲冲的快步向自己走过来!   “找的就是你,卓八郎君!”她正不知所措,亏得旁边苏史那立刻高喝一声,将宁摇碧接下来叫出的字压了下去。   卓昭粹愕然无比,道:“宁世子、苏将军?未知两位到此是什么意思?”   “卓八郎君,闻说你今日归来,小主人与某家在此等候多时了。”苏史那见宁摇碧虽然被自己打断了话,但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也不住往卓昭节那边瞟去,压根就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自己继续出马,把场面圆住。   闻言卓昭质也皱起眉,不冷不热的道:“苏将军等候舍弟?”   苏史那咳嗽了一声,换上一副笑脸,道:“两位郎君莫要误会,是这么回事,当年小主人也曾在秣陵小住过些日子,还记得秣陵有一种蜜饯做得极好,惜乎匆匆南归未及多带,打听到今日卓八郎君从秣陵归来,料想应该也带着些,所以想与郎君商量,匀上一些,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听说是为了蜜饯,卓昭质和卓昭粹脸色都缓和下来,虽然敏平侯与雍城侯不和是长安城里人尽皆知之事,但区区蜜饯,又是宁摇碧亲自来索,他们若是不答应,那传了出去也显得敏平侯府太过小气了,再说雍城侯父子背后,可还有个纪阳长公主的,犯不着为了点小东西让长公主到皇帝、皇后跟前去骂敏平侯。   卓昭粹吩咐下去,卓缓亲自去提了一个食盒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食盒,却见里头盛放蜜饯的皆是银盘,三层食盒全部 让四周的人都过目,确定每个银盘都鲜亮如新,卓昭粹这才接了过来,亲手交给苏史那。   “八哥看着温文尔雅,很好说话,不想也是心思缜密之人……”卓昭节当然知道卓昭粹特别吩咐用银盘装蜜饯的意思,对卓家来说这么几个银盘不算什么,银可鉴毒,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敏平侯和雍城侯不和,这也不是秘密,宁摇碧亲自跑来要蜜饯,卓家虽然为了息事宁人答应下来,但也怕宁摇碧拿了蜜饯反污卓家趁机谋害,当然也要留上一手。   卓昭粹现在当着众人的面让大家看过装蜜饯的银盘一点也未变色,便是暗示蜜饯并没有动手脚,这样再加上是宁摇碧主动来索取的,过后不管宁摇碧吃了有什么结果,反正别想赖到敏平侯府的头上了。   宁摇碧拿了蜜饯,又深深看了眼卓昭节,到底没想到合适的理由继续留下来,只得被苏史那暗暗劝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经过这么一件事,卓家兄妹也没了心思在船上继续叙别情,卓昭质亲自指挥人搬下行李装车,让卓昭节上了游霁常用的马车——他与卓昭粹则都是策马,等队伍启动,卓昭质吩咐带来的管事看好了队伍,侧首对卓昭粹冷声道:“你跟我来!”   卓昭粹也不说话,反手加了一鞭,跟上兄长,两兄弟离开车队些许距离,卓昭质阴着脸问:“那宁摇碧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一头雾水。”卓昭粹皱眉道,“我这两年都没有惹过他。”   卓昭质道:“是吗?那他忽然跑过来做什么,眼睛还一个劲的往七娘身上瞟?”   卓昭粹皱眉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跑过来——但看七娘不奇怪罢?这宁摇碧向来和时五是一路货色,七娘生的美貌,他哪里是守礼的人?然他除了多看几眼也没有做旁的,咱们也不能为了这个和他理论。”   卓昭质训斥道:“糊涂!两年前你南下,不是正与宁摇碧一起?他今日当真是头一次见着七娘吗?为什么我看他刚才想要说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找的就是你’,分明是‘昭节’?!”   “什么?”卓昭粹吃了一惊,忍不住一下勒住了马,道,“当真如此?”   卓昭质皱眉轻斥:“你给我小点声!”   卓昭粹也察觉到自己太过惊讶,使得下人们都纷纷看了过来,忙又松了缰绳,让坐骑跟住了卓昭质,低声道:“三哥,这可不是小事!”   “我只问你,当初宁摇碧在秣陵时可曾与七娘见过面?”卓昭质心头有些不祥,沉声道,“你也知道刚才宁摇碧闯到咱们船上来的那一幕是瞒不住的,咱们回去之后,必然要被问起——宁摇碧叫的明明就是‘昭节’,虽然苏史那及时出声压住了他后一个字,但也未必只我一人看出……七娘这才回来,又是小娘家家,我不好直接问她,你给我仔细想想!”   卓昭粹回忆了下,低声道:“见过是见过,那是在青草湖上游湖时偶然遇见的,据说还被宁摇碧帮了把手——但七娘当时可不是一个人,几位表弟、表妹都在的,后来外祖父为了这个还上门去致谢过。”   “就这样?”卓昭质皱着眉,“后来呢?后来两个人可见过?”   “外祖父寿辰,我听人说宁摇碧纠缠过七娘几句,还特意告诫过七娘。”卓昭粹想了想道,“当时七娘说只是被他拦住了问起走散的下人,我告诉七娘不要多理这个人,七娘也答应了的。”   卓昭质沉吟着道:“这事情回头再说,总之咱们须得一口咬定宁摇碧是来寻你要蜜饯的,旁的一概不认……七娘和宁摇碧以前认识的事情也不要提了,就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免得生出是非谣言来!”   “是!”卓昭粹忙道。   第二章 卓家   长安一百单八坊,敏平侯府所在的靖善坊位于朱雀长街之畔,就位置差不多算得城南,站在靖善坊的坊门外北眺就是号称大内的太极宫巍峨的牌楼,只不过从文宗皇帝起,这太极宫就只在大典时才会动用,更多的时候,圣驾都在所谓的东内——大明宫。   由于靖善坊距离大明宫较为遥远,敏平侯多半住在大明宫附近的永兴坊的别院里,只有休沐才会回靖善坊的祖宅。   卓昭节回来的这日,恰好赶上了敏平侯在府里。   表字清素的敏平侯卓俭是个其貌不扬的老者,虽然年过花甲,因为保养得宜,华发未生,面容清癯,神色威严之中略带阴鸷,眼神十分锐利,他穿着家常衣袍接受了十四年不曾见过的嫡孙女的大礼,这中间,虽然正堂上人头济济,但却静得只闻卓昭节行礼时的环佩相击声,就连一个还抱在乳母手里、望之不过三四岁的小女孩子都乖巧得一声不吭。   卓昭节大礼毕,敏平侯方撩起眼皮,淡淡的道了一句:“一路劳累,起了吧。”不过极平淡的一句话,但整个堂上的人都暗中松了口气——敏平侯在家中的积威可见一斑。   “谢祖父。”卓昭节垂着眼帘,道,旁边方才一同受礼的沈氏倒是显得很和蔼:“小七娘不必拘束,如今这儿都是你正经的亲人,挨个见过就是。”   这沈氏据说当年差点就嫁给敏平侯做嫡妻的,后来敏平侯娶了先帝元后的侄女、即卓昭节的亲生祖母梁氏,她痴心不改苦苦守侯,到底等到了梁氏为了娘家被卷进齐王谋反事忧愤而死,敏平侯娶了她进门做继室——按说她的年纪应该和敏平侯差不多,但看起来却比敏平侯年轻了近十岁,看着还是徐娘半老的模样,风韵犹存,但料想和梁氏肯定没法比,卓昭节自认沈氏年轻个五六十岁,论美貌比自己也差得远。   到底先入为主,沈氏这番话说的虽然和气,但受班氏影响,卓昭节如今对祖父和继祖母都带着防备之心,怎么听她这番话怎么不对劲——什么叫做正经的亲人?难为游家抚养自己十四年,又是嫡亲外家,还是不正经的亲人吗?这继祖母果然就是继室!   卓昭节暗暗记下了这笔,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挨个拜见了诸位长辈——大伯父卓芳纯论起来应该只比游霰长几岁,但看起来却仿佛年过五旬,面目显得颇为苍老,眼无神采,论精神劲儿还比不上敏平侯,但对卓昭节却十分和蔼,那和蔼里带着极真挚的亲近与怜爱——也许是因为卓昭节生得太像梁氏的关系?   大伯母周氏据说是大理寺卿周太易的女儿,这周太易是周太妃之远亲,与秦王府沾着关系,所以周氏所出的昭字辈大娘子卓昭艳所嫁的正是秦王世子的大舅子、当今礼部尚书姚胤三子姚方,据说还是秦王亲自做的媒,姚方进士出身,现今外放,卓昭艳随夫在任,自不在此处。   因此周氏身边站得最近的就是两个庶女,分别是排行第四的卓绛娘和排行第六的卓玉娘,大房唯一没有夭折的庶子二郎卓知义低眉顺眼,乖巧的侍立在略远的地方。   二伯父卓孝理和三伯父卓孝文都是庶出,区别不同的是卓孝理的生母已逝,卓孝文的生母却还在——虽然今儿这样的场合没她出来的份,但船上时卓昭粹的介绍,那个如今被侯府上下称为悦夫人的侍妾虽然好几年前在府中就可有可无了,但敏平侯对她还算礼遇,沈氏不知是出于为了自己贤德的名声考虑还是觉得这悦夫人已无威胁,对她也算和颜悦色。   二夫人吴氏和三夫人许氏都是官家之女,虽然其父品阶不算太高,然而举止之间倒也不失大家风范——究竟是长安土生土长出来的,天子脚下,庶民气度也非别处之人可比,卓昭节如对周氏一样恭敬的见过了,两位伯母都客气的亲手搀扶。   二房嫡子庶子各一个,便是郎君里最长的卓昭美和排行第六的卓知勇,唯一的嫡女、行二的卓昭丽也已经出阁,出了阁自然不能随意回娘家,卓昭丽不在,卓昭美和卓知勇都已经成家且由敏平侯帮着谋取了外放的职务历练,吴氏身边只带了卓昭美的嫡长子卓无畏,是个年方九岁、看起来十分讨喜的小郎君。   三房原本比二房多一个庶女和一个嫡子的,但排行第五的卓昭远在六年前染上伤寒去世,三娘子卓妩娘业已出阁,如今也就比二房多出个庶女,七郎卓知润婚期已定,就是六月里,据说他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在与卓昭节见礼时也有些心不在焉,未知是不是惦记着早些回去攻读……九郎卓昭嘉和许氏生得极像,看得出来他很得母亲宠爱,站得比他的胞妹、八娘卓昭姝还靠近许氏,这卓八娘子只比卓昭节小三个月,名义上倒小了一岁,她眉宇之间很有一种温柔沉静的气度,乍一看很像游灵,卓昭节和她见礼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卓昭姝没有游灵那种年少却心老的苍凉,只显得平和安宁。   四房即卓昭节所在的这一房,两位兄长她都已经见过了,三嫂赫氏是个娴静典雅的女子,她为卓昭质所生的一对双生子无忧、无忌长的一模一样,任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胞姐卓昭琼是特意从夫家赶回来的,卓昭琼长的像游氏,秀美爽朗,她回来还带上了膝下独子杨淳。   五叔卓芳涯其实才及冠,卓芳涯和卓芳礼一样,长得极像敏平侯,他脸色略显苍白,叫卓昭节起身时的声音也有些发虚,五婶高氏与他仿佛不太和睦,在敏平侯和沈氏在这儿的场合上也带着三分冰冷之色,和卓昭节寒暄时更是看都不看卓芳涯一眼。   高氏身后乳母所抱的正是如今这堂上年纪最小的人——卓家九娘卓昭宝,也是五房现在唯一的子嗣。   这五房人见过了,沈氏笑着推了推从开始就没落座,而是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彩衣少女,道:“这是你小姑,你们年岁其实差不多,以后可以常常往来。”   敏平侯的这个嫡幼女——在船上时卓昭节就被卓昭粹提醒过,这表字韵璃的卓芳甸决计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此刻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卓昭粹的描述,卓芳甸鹅蛋脸,秀眉凤目,身量高挑,卓昭节在小娘子里已经不算矮了,卓芳甸比她还要高一点,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大方活泼的小娘子。   她客气而不失亲热的与卓昭节说了几句话,姑侄两个交换了见面礼,卓芳甸拉着卓昭节的手,欢欢喜喜的道:“我从小就听人说我有个只比我小一岁的侄女,可惜寄养在外,如今总算见着了,不想你生得这般好看,依我说这满长安的小娘子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卓昭节抿嘴笑道:“小姑姑这话,侄女可不敢当,再说女子德容功行,以德为最先,区区容貌又算什么呢?”   卓芳甸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回答如此古板,呆了一下才嗔笑着道:“啊哟,咱们说说笑笑,怎么就扯到了德容功行上?”就悄悄吐了吐舌头道,“要说德,凭你这番话,咱们可都比不上你,父亲……”说着含笑看了眼敏平侯,才继续道,“最喜欢有规矩的人了,我说怎么咱们家的女郎,惟独你笄礼加字叫父亲特意琢磨了好几日?不瞒你啊,之前我还嫉妒过来着,如今可算晓得父亲做什么偏疼你了?”   她笑得大方又爽朗,连嗔带闹的任谁也不能板起脸来说她的不是,可这挑唆的意思……察觉到几个小娘子的脸色都有些微妙变化,大房和四房的脸色都沉了沉。   却见卓昭节天真一笑,甜甜道:“小姑姑就会哄我,我的字明明就是我外祖父特意替我向祖父讨的,外祖父说我打小身子弱,虽然依着外头的说法,道是过了十五回来就不打紧了,但外祖父心疼我,觉得还是请祖父亲自拟字、沾一沾祖父福气恩泽的好,外祖父道祖父政务繁忙,若非我这身子骨,他也不想为这点事扰了祖父呢,小姑姑和诸位阿姐、妹妹们不像我,都是福分好身体安康,不至于拖累了长辈操心,我才是羡慕得紧。”   卓芳纯和卓芳礼脸色同时一松,周氏还不动声色,游氏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欣慰。   ——卓芳甸故意提起敏平侯亲自为卓昭节拟字,这在孙女里是独一份的,由不得旁人不眼红,但卓昭节却推到了游若珩忧心自己幼时体弱、甚至不能抚养在父母膝下上去,这样既向众人解释了若无游若珩,敏平侯也未必肯为自己拟字,又等若是示弱……和一个身为嫡幼女却只能养在千里之外的外祖父家、如今好容易回了父母身边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的姊妹争什么呢?   果然听了卓昭节的回答,同辈的姊妹脸色都缓和了许多,如卓昭姝看卓昭节的目光里甚至带进了同情之色……   卓芳甸一击无功,神色不变,依旧笑如春花道:“原来是这样吗?真是对不住,我还不知道你身子不好,瞧我,还要拉着你问长问短。”说着就回头对沈氏道,“母亲前儿个才得的那支八百年的老参,我可要替昭节讨一讨了!”   八百年的老参放在长安也算珍贵了,但沈氏闻言却连眼皮也不动一下,微笑着道:“正该如此,小七娘身子弱,这些年可是辛苦亲家了,如今回了自己家里更加亏待不得。”   沈氏这么大方,游氏却立刻皱起了眉,出声阻拦道:“多谢母亲和妹妹的好意,只是小七她也就是襁褓里时身子弱了点,家父怜她在膝下长大,这才为笄礼加字劳动了父亲,如今她也是好好儿的,母亲弄到那支参也不容易,这样的好东西自该母亲留着用才是,媳妇可是指望母亲精精神神的,好多疼一疼媳妇们呢!”   游氏嘴上说的甜,心里却将沈氏母女恨了个死去活来——卓芳甸看似做好人送什么八百年的老参,沈氏帮着腔,话里话外就要坐实了卓昭节体弱多病,须知道卓昭节如今已经十五,她又不在长安长大,虽然之前游氏就为女儿物色过一些人选,可那时候卓昭节人还没到长安呢!也不过是自己心里有点数罢了,长安这边,各家各户都不了解卓家这个自小寄养在江南的小娘子,人家娶新妇回去是要主持中馈延续血脉的,恶疾可是七出之一!   沈氏母女这一唱一和的不就是想叫卓昭节落下个多病的名头,以后说亲困难吗?即使卓昭节现在看着好端端的,可她打小寄养在外,有些挑剔的人家难免就要嘀咕她命格不够好,连亲生父母的抚养都不能享受了,再加上点儿有隐疾之类的传言——除非那些为了攀附侯府的人不在乎,门当户对的人家谁会喜欢这么个新妇?   纵然游氏对女儿的事情已有些数目,可是平白看女儿落个多病的名声很好听吗?   第三章 上阵有母女   沈氏慈祥的笑着道:“我啊虽然年纪大了,可备那参也不过是备着,如今还用不上呢,再说我这把年纪,用好东西也是糟蹋,倒是昭节,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落下个病歪歪的身子,须得好生将养才是……”   游氏心头恨得滴血,卓昭节今儿个才回来,看着她那色如春花朝气蓬勃的样子哪里像身体不好了?亏沈氏说得出来“病歪歪”三个字,她捏着帕子,沉声道:“母亲这话说的,媳妇可替昭节受不住了,昭节如今可是得了父亲亲自拟的字,有父亲母亲的福泽庇护,媳妇想只有身子骨儿越来越好的道理,再说她都已经得了父亲这样的怜惜,怎么还能从母亲这儿再得这样的好东西?”   说着游氏忽然展容一笑,看了看四周道,“今儿个昭节才回来,母亲就给她这样足以压箱底的好东西,可别叫旁的侄女们都委屈了!还是母亲自己留着罢。”   ——你这个恶毒的老太婆!这八百年的老参你留着自己和你一双儿女吊着你们的短命去吧!我女儿聪明美貌又健壮,过五十年都用不着这东西!游氏心中大骂个不停……   四房的嫡长女、卓昭节的胞姐卓昭琼微笑着接话道:“母亲说的是极,看七娘一回来,祖母就这样疼她,连孙女都不能不眼红呢!祖母可不能这么偏心,单给七娘不给咱们,咱们这样巴巴的望着可是委屈得都快掉眼泪了!”卓昭琼一面说一面作出委屈之态,心中冷笑:你一定要给也可以啊,有本事,把这儿的四娘、五娘、六娘、八娘一起也给一份!大家一起拿了,难为你还能出去说卓府上上下下的娘子没一个身子好的?五株八百年老参——这还是没算进郎君去的份,可也不是个小数字!   周氏也开口了,轻轻笑着道:“昭艳虽然不在这儿,母亲可别怨媳妇贪心,媳妇倒是恰好想起来,她前儿个写信来,说郎子的姨母病了,仿佛正要寻一株老参入药呢!”   言下之意,那就是若沈氏要给卓昭节,她也要替卓昭艳这个嫡长孙女要上一株了。   沈氏笑容不变,卓芳甸脸色却沉了一下,但很快就变得若无其事,掩嘴笑道:“原来大侄女那边要老参?大嫂子怎的不早说?可惜母亲只跟那铺子定了一株八百年的老参呢!”   周氏微笑着道:“我也是看母亲这样疼昭节,不免想起昭艳,跟着与母亲开个玩笑呢,妹妹难道还当真了?”   她淡淡的道,“也是昭艳听说郎子的姨母病重需要老参,她人又随郎子在任上不便搜罗才写信来说了这事。”语气忽然就变得满是无所谓。   “昭艳既然要……”沈氏和气的看了眼游氏与卓昭节,游氏立刻道:“咱们可不敢用这样的东西,母亲不如帮一帮昭艳罢?”   就这么着,裹着红绸的老参到底被交给了周氏——只是周氏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让身后仆妇出来接了手,嘴里却微笑着道:“媳妇可要代昭艳多谢母亲了。”   沈氏含笑道:“你们总这样客气,彼此都是一家人,事事都要说个谢字,倒是生分了。”   卓昭节抿了抿嘴,心想怪道班氏一直提醒自己这沈氏不好惹,单这份自始自终的雍容慈祥的气度一路维持下来都不容易……   忽然听见茶碗放回紫檀木几上的轻响,众人顿时一静——却是敏平侯放下茶碗,神色之间淡淡的,似乎对方才继室、幼女、媳妇、孙女之间的唇枪舌战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是道:“昭粹随我去书房。”   卓昭粹忙起身道:“是!”   敏平侯这么说,也就表示他要走了,只是才起身,他忽然想了起来,问道:“丹古呢?”   卓昭节听这名字不似卓家人,正疑惑间,就见大房、四房的脸色都不同程度的阴沉了下来,沈氏却嘴角含笑答:“他上个月就答应了国子祭酒家四郎之邀,今儿去赴约了。”   “唔。”敏平侯神色缓和的道,“丹古往日读书也太刻苦了点,是该有所游乐。”这才带着卓昭粹离开。   敏平侯走了,余人自也坐不住,离了敏平侯跟前,卓芳纯与卓芳礼都没有给沈氏这个继母面子的意思,几乎同时起身,淡淡的道:“母亲,我们告退。”   沈氏满面慈祥,道:“去吧。”对卓芳礼又加了一句,“骨肉才聚,我也不吵你们了,这几日事情多,过几日办个家宴,也叫小七娘与长安的小娘子们熟悉熟悉。”   这也是游氏计划里的事情,虽然沈氏不答应她在四房一样办,但沈氏开了这个口,那就是以侯府的名义了,这对卓昭节来说也是件好事,虽然知道沈氏不可能平白的好心,但她还是立刻答应下来,谢了沈氏一声。   等人都走了,正堂里安静下来,卓芳甸才皱起眉——也只是皱起眉,道:“母亲,大房和四房如今越发的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沈氏懒洋洋的道:“他们又什么时候把我们放在眼里过呢?”   “这小七娘反应倒快。”卓芳甸眯起眼,道,“我瞧她年岁不大,又是江南来的,还以为是个懵懂好欺负的主儿呢!”   沈氏微哂道:“她是不大,可你也才比她长一岁,这样小觑她也难怪会失手,游若珩也还罢了,游家那老夫人班氏可不是省油的灯啊!你看你那四嫂就知道了,你四哥脾气多么不好的人?还不是和她和和美美的过了这些年?”   卓芳甸笑着道:“四哥脾气是不大好,可叫我说也不难对付呀!若非他先入为主对咱们母子三人看不过眼,加上我也没那个耐心去哄他……他啊,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有什么难料理的?”   对刚才的事情,长久与长房、四房明争暗斗的母女两个都没放在心上,虽然没能为难得了卓昭节,倒是送出了一株八百年的老参给大房得了去,但两边多年交锋,互有输赢也是常事了,卓芳甸说了几句卓芳礼,就说到了正事上:“只是丹古今日为什么不在?母亲,你说丹古是因为一个月之前答应了施四郎的邀请所以今日才出门去的,但我知道丹古和施四郎关系甚好,爽约两回也不打紧……难道母亲改主意了?”   沈氏淡笑着道:“你这孩子,虽然你父亲很赞成这门婚事,但你以为,四房会答应吗?难为今儿个他在这里,这门婚事就能成了?”   卓芳甸转了转眼珠,道:“母亲?”   “左右丹古如今在府里住着,还怕没有让他和小七娘认识的机会?”沈氏淡淡的道,“丹古才貌俱全,除了出身,哪里配小七娘都绰绰有余了,然你父亲向来爱才,可不在乎什么出身!你只看小六娘、小八娘都还没婚配,他非要挑选小七娘就知道他是一点都没轻看丹古了,你父亲这样看重丹古,这事情八.九可成,既然如此,今儿何必让丹古出现?今儿这里都是正经卓家人,小七娘记亲戚都记不过来,哪里能对丹古记忆深刻?更何况反而着了痕迹叫大房与四房防备,还不如让他们小孩子私下里去认识走动。”   卓芳甸眯了眯眼道:“原来如此,到底母亲考虑周到。”   沈氏又道:“何况今儿叫他出门也是有缘故的,今儿延昌郡王携伴到乐游原踏青,施四郎与丹古约的也是乐游原,以丹古的才华,未必不能在延昌郡王跟前露脸……届时你父亲必定更加重视他!这对我们也是极有好处的。”   卓芳甸了然的点了点头,沈氏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丹古再好,到底也姓沈,偏你聪慧伶俐却只是个小娘子,你哥哥……却忒不成器了点儿,好好的读着书,才考了个秀才,居然……居然就一头扎进了脂粉堆里去!我费尽心机替他聘到宰相高献陵的嫡幼女容易么?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最近可还又去过义宁坊?”   “料想不曾。”卓芳甸小心翼翼的道,“毕竟这几日哥哥他看起来脸色都不大好看,听五房里的人说他常和五嫂争执……”   沈氏皱起眉:“这东西!”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回头你送些东西到五房,安慰安慰你五嫂。”   卓芳甸犹豫了一下,道:“母亲,那所谓的花家女,无非就是暗娼罢了,难道不能直接……绝了后患?”她清脆的嗓音里,透露出一抹冰寒!   沈氏立刻摇头:“你以为若那贱人能动,我会让五郎一次又一次的往那边跑?只是你不知道,这等人家做的是暗娼的生意,户册却是良家,偏那周氏之父就是大理寺卿,五郎之前与花氏的事情早就被看在了眼里,如今大房和四房估计就在等着咱们忍受不住、对那花氏下手呢!”   卓芳甸皱起眉:“真正麻烦——哥哥也真是的!”   “好啦,他还年轻,高氏虽然是高相之女,生的也不差,却是个冷美人,不解风情的也难怪五郎不喜欢她。”沈氏刚才还在叮嘱女儿去安慰媳妇,如今听卓芳甸埋怨卓芳涯,她又心疼起了儿子,帮他说起话来,“男子么,有几个不爱小意温存呢?偏你那五嫂做不到!”   沈氏皱眉道,“何况高氏进门也有这两年了,如今才昭宝一个小娘,就会记恨你五哥去花氏那儿,却也不知道给丈夫身边安置些个美妾延续子嗣,那样五郎又怎么会总是惦记着外头?”   卓芳甸抿了抿嘴,道:“那我还要不要去安慰五嫂了?”   沈氏道:“自然要的。”又说,“你五哥这个样子……唉,丹古回来,须得让他帮着好生劝上五郎几句……”   乐游原地势高耸,四面远眺,入眼宽敞,长安之内,俯视如掌,从汉时起,就是关中出了名的郊游胜地,汉宣帝时还出了“乐不思归”的典故。   如今还没有到“无那杨花起愁思,漫天飘落雪纷纷”的时候,原上草木发生,鹅黄嫩青千点万点的探出了头,明媚招人欢喜。   一道清澈的溪水畔,仿照魏晋风气,挖渠引水以流觞,鲜衣怒马的少年男女围坐屏前,尽情的嬉戏取乐……   独一个石青春裳的少年,剑眉星目,顾盼有神,眉宇之间书卷清气浓郁,手捧金樽却没有靠近水边,而是离开人群几步,目光沉沉的眺向远处的长安城,神色无喜无悲。   “丹古弟!”身后,一个面色酡红、一望可知酒意上涌的少年追了过来,招呼道,“丹古弟怎的在此?延昌郡王方才还在赞丹古弟那篇《春赋》作得好,直问是哪里来的才子所作呢!”   沈丹古淡然一笑,转过身时,已经露出一贯温和儒雅的神态,道:“愚弟酒量不大,方才喝了几樽,渐觉头疼,所以在这里站一站,倒教施兄费心了。”   施四郎向来爱他之才,两个人认识也有些时日了,自不和他计较,笑着道:“你却是糊涂,延昌郡王的人带着醒酒汤呢,为何不向郡王府的人讨上一盏?而且你既然不能喝,索性就不要喝了……反正郡王在,也没人敢过分喧嚷……”   两人边说边重新还了席位。   第四章 镜鸿楼   回到四房,卓芳礼和游氏少不得又召集下人来认一认四房新归来的小主人,四房的管家纪久是卓家家生子,他的次子纪定本是卓昭质的小厮,卓昭质成家后也渐渐成了他院子里的管事,往下的男仆就很难接触到卓昭节了。   女仆这边则以冒姑为首,这冒姑是游氏乳母兼陪嫁,生得十分敦厚,行事却很有一套,这从她手底下的使女仆妇皆是装饰不多、衣着整洁又手脚麻利可见一斑。   下人们给卓昭节磕完了头,又领了游氏代女儿给的赏钱,大多都被打发了下去,只留了数人伺候,卓芳礼和游氏这才问起了卓昭节这些年并路上的情形。   卓昭节拣着说了,因为毕竟十四年不见,亲生骨肉,她生得又好.性情看着也大方,从刚才回卓芳甸的话来看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娘子,卓芳礼与游氏都怜爱得紧,虽然知道她在游家是没受过苦的,但思及幼女远隔重山一点点长大,一切喜怒哀乐自己都只能事后听闻,不能及时分享得知,听着听着游氏就忍不住要掉眼泪,她一哭,卓昭琼和卓昭节也忍不住,顿时悲声一片,不似骨肉.团聚,倒仿佛出了什么惨烈之事一样,赫氏劝着婆婆小姑,自己也擦起了眼角,到底卓芳礼按捺住心头情绪,再三发话阻止,母女三个才止住了,这么说了足足半晌,大致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当然宁摇碧并博雅斋的事情卓昭节都含糊了过去——一直被冷落在旁的四房幼子卓知安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提醒道:“父亲、母亲,两位阿姐,天色已晚,是不是先点上灯?”   原来说着哭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卓芳礼咳嗽了一声道:“快把灯点了。”又说游氏,“如今七娘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咱们高兴还来不及,你哭个什么?看把孩子都招哭了。”   游氏被他这么一说,又是当着晚辈的面,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着道:“我这是喜极而泣。”   虽然如此,但发泄了这么些时候,众人情绪也慢慢稳定了下来,卓昭质提醒道:“昭节今儿在船上只用了些许点心吧?”   “快把饭摆上来。”游氏一听,忙吩咐道,又埋怨卓昭质,“你既然知道怎的不早说?害你妹妹饿着!”   卓昭质笑着道:“七娘才回来母亲就不疼儿子了?我几次想说母亲都没理我来着。”   卓昭琼是在父母膝下长大的,此刻就调侃兄长道:“难得见着三哥呷醋。”   “五娘你已经出阁不知道,那镜鸿楼的花木单是今年就翻了三四回,种类都换了又换,可见母亲有多疼七娘,我哪里能不呷醋?”卓昭质顺口笑着应道。   镜鸿楼正是四房嫡女住的地方,是座独门小院,从前卓昭琼住着东楼,西楼本是为了卓昭节预备的,但卓昭节生下来养不住,只能寄养,就一直空着,如今好容易回来,游氏提前就琢磨起了要怎么补偿这个打小不在身边的小女儿,正好卓昭琼已经出阁,可着劲儿的折腾着镜鸿楼里楼外,卓昭琼夫家也在长安,几次回娘家都没过夜倒不知道此事,闻言就笑着道:“三哥说这话也不害躁,无忧和无忌都在呢!”   四房这对双生子今年都是七岁,平常一向活泼得很,这会被卓昭琼说到才发现他们好久没吭声了,转头一看,却见兄弟两个歪在旁边一张软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了过去。   见这情况,众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都没留意卓知安若有所思的神情,游氏心疼孙儿,忙叫人摇醒他们:“怎么没人看着点?就这么睡着万一着了凉呢?”   伺候卓无忧和卓无忌的人忙跪下请罪,小心翼翼道:“回夫人,方才婢子也劝说两位小郎君回屋去睡,但两位小郎君一意不肯,这才……”   游氏皱眉道:“在这儿睡着,你们就不会拿条被子来给他们盖一盖?”说着叫冒姑,“看看他们可还好?”   冒姑过去一探两人额上,道:“夫人,没有发热。”   “往后都仔细些。”今日卓昭节归来,游氏虽然不满这些下人不留神,但也不想在女儿回来的日子里罚人,训斥了一句,叫她们伺候着两个孙儿回屋去更衣醒神,又道,“饭给他们单独摆过去吧,免得他们来回的跑累着。”   赫氏忙代才醒来还懵懵懂懂的儿子道谢。   这样用过了游氏精心安排的晚饭——实际上游氏虽然花尽了心思,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江南小菜,但卓昭节旅途劳顿,又接连见过长辈亲人,实在困得很,晚饭也只随便吃了点。   饭后游氏也看出来她困了,就舍不得留她再说话,道:“五娘你带七娘去休憩罢。”   卓昭琼为了妹妹,是特别和夫家说好今晚留宿娘家的,连杨淳都一起在侯府暂住一晚。   闻言就起身道:“我也觉得累了呢,七娘,咱们走吧。”又叮嘱杨淳,“听外祖父外祖母的话,不许胡闹!”镜鸿楼是侯府四房嫡女们的住处,杨淳如今也有近六岁了,快启蒙的年纪,自然不太好跟着去住母亲没出阁时住的院子,游氏另外给他安排了屋子。   杨淳其实是个极羞怯的小郎君,对忽然出现的姨母表现得既好奇又畏惧,闻言细声道:“是!”   出了四房的正堂念慈堂,沿着回廊往南而行,沿途可以看见许多影影幢幢的地方,比照白日的印象是假山树木之类,回廊上每隔数步都高悬着一盏气死风灯,倒也不必特别打着灯。   卓昭琼一边领路一边告诉妹妹:“镜鸿楼分东楼和西楼,上下各三层,原本母亲打算咱们这一房女孩子多起来也住得下,但至今就咱们两个,我如今都出了阁了,就随你自己安排。”   卓昭节忙请教道:“五姐怎么弄的?说了我也学一学,从前在外祖父家,我住着母亲没出阁前的院子,却没有楼的。”   “我让使女住着一楼,二楼做成书房、琴室和招待些交好的小娘子的地方,三楼我自己住。”卓昭琼道,“哦,前面的修静庭,是三哥和三嫂住的地方,里头还算宽敞,如今无忧、无忌也暂时跟着住,八弟住的朗怀轩不在这条路上,是在那一边。”   卓昭琼在黑暗里指了指西北的方向,说话间,就下了回廊,前头引路的使女忙点亮了手里的灯,就照见迎面一个月洞门,门边有两名健妇守着,看到卓昭琼与卓昭节,忙抄手道:“五娘、七娘!”   “这月洞门是无忧、无忌出生后才修建的。”卓昭琼对两个仆妇不怎么在意,随便点了点头,继续为卓昭节介绍道,“是因为这后面有个小湖,本来是养着些荷花看着的,结果无忧两三岁时淘气,去捞里面的荷花,差点掉了下去,母亲就命人过来砌了这墙和门,使人在这儿盯着,不许无忧、无忌随便过去。”   卓昭节回头看了看修静庭,的确离这月洞门也太近了点,难怪游氏这么慎重其事。   过了月洞门,先是一排高高低低的假山,绕过假山才是个不大不小的湖,若在江南如今湖上定然是大大小小的荷叶满着了,但在长安,夜里看去一片波光粼粼,似乎半片荷叶都还没冒出来。   沿着湖边走了不多远,就见郁郁葱葱的树木簇拥着两幢小楼,楼下院门上挂着灯,引路的使女正待上去拍门,那门却先开了,两个身材粗壮的仆妇笑着迎出来道:“婢子听得人声,仿佛是五娘、七娘来了?”   “你们耳朵倒尖。”因为这两个仆妇是在镜鸿楼里守门当差的,卓昭琼倒是介绍了一声,“这是权氏和詹氏,一直在这儿打扫的,料理花木也不错。”   权氏和詹氏又给卓昭节行礼,卓昭节客气了一句,让明吟各给了个荷包,两人仆妇都欢喜得很,一路陪着姐妹两个进去。   这镜鸿楼,一进去先是青砖铺着宽阔的直道,到中途又一分为二,折向东西两楼,道旁一路茂密的丛木植过去,卓昭琼是在这儿住到出阁的,虽然游氏为了迎接小女儿特别翻修过,但格局却没大变,她道:“我住的是东楼,你在西边,其实我如今也难得回来住,你若喜欢东边,明儿个叫人把东西搬了也成……”   卓昭节忙道:“这都不要紧,再说那是母亲给五姐留的地方,我怎么好去占?”   “那就去西楼看看你住的地方吧。”卓昭琼笑着道。   据说东楼和西楼其实一样,也就是位置不同,因为是预备至少可以安置上五六个嫡女的标准建造的,虽然有三层,每一层地方都不小,三层都设了花厅、卧房、耳房,另有空处自行陈设,要说不同,却是二层——有条复道是通往另一边的二层的。   卓昭琼道:“现在黑夜里看不清楚,白天你到复道上看看,倒是极有意思。”   卓昭节闻言,向复道外多看了几眼,但三更半夜的也只有一片黑呼呼的。   这西楼游氏已经照着卓昭琼说的她的东楼那样粗略安置了,卧房设在三楼,很是宽敞,雨过天青软烟罗帐下琉璃八宝榻华贵非常,上面的玉枕并锦绣绸被流光闪耀,榻下的紫檀木包金脚踏上放着梅花小几,几上一只狻猊鎏金炉,袅袅吐着香烟——是清秽扫垢的必粟香。   第五章 卓芳华   卓昭琼吩咐使女:“把香先灭了。”   这才对卓昭节解释,“西楼毕竟好几年没人住了,母亲从去年就派了些个使女住进来,又把东西都拿出去晒过,但想着还是拿香薰上一薰的好。”   卓昭节看了看四周,窗前挂着鲛绡帘,临窗的是一张紫檀木刻双鹤相捧的翘头案,案的两足正是一对仙鹤,雕琢灵活灵现不说,那鹤顶嵌了两块血红宝石,鹤眼更是极深邃的黑曜石,单这么一案已然价值连城,案上文房四宝略具,笔却不多,想来是因为二楼另有预备齐全的书房,这儿的只用来随便写写的缘故,但毫无瑕疵的嵌了夜明珠的羊脂玉镇纸下所压的一叠空白信笺色泽艳丽透出花纹,俱是制作繁复价格不菲的浣花笺。   案上放着一对琉璃灯盏,旁边另有配套的碧纱罩子,翘头案不远处设着休憩用的贵妃榻,榻边海棠小几上两只青铜小鼎里装着洗净的时果——卓昭节略微留意就看出来那两只小鼎应是汉时的真品,鼎旁一套兔毫紫金釉茶具,清一色的芒口镶金,茶壶上还嵌了一颗明珠。   整个卧房里都铺了猩红底缠枝番莲锦毡,踩下去软绵绵的几可没踝,除了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外,陈设也都精美繁华,古董之外,什么珊瑚宝树、翡翠盆景、水晶雕件、犀角象牙的物事……林林总总随处可见,就连勾起帐子的一对金勾,也各系了一对五彩宫绦,另坠着莲花、木槿形状的香囊。   沿墙的地方还放着几盆时鲜花卉……   这西楼单卧房已经如此华贵,但卓昭琼却说游氏只是粗略布置,若不满意可以另外自己调整和补充东西,虽然可以想到这里面有游氏急于补偿幼女的心理,着意添加,但对于一个小娘子来说也实在太过奢华了——卓昭节面上不显,心里却想:“怪道外祖母一直说侯府的富贵不是游家能比的,我每常以为再怎么富贵,外祖父究竟是告老的翰林,比之拔尖的富贵也差不了太多,如今看来外祖母说翰林只是清贵,那一个清字用的好生恰当,这镜鸿西楼才是真正贵气逼人呢!”   虽然卓昭琼是胞姐,料想自己惊叹也不会被笑话,但卓昭节固然惊讶侯府富贵的程度,却也不怎么在意,毕竟,这儿可是她名正言顺的家,就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卓昭琼道:“这样就好——对了,你认床么?”   “不认。”卓昭节摇了摇头。   卓昭琼笑着道:“哦,母亲怕你认床,在那边柜子里备了些安神的香料,你若是睡不着就叫人点上。”又道,“你的使女守夜,可以在脚踏上,也可以到外面的隔间,总之,你按着自己习惯来罢。”   卓昭节点了点头:“多谢五姐了。”   “和阿姐还说这样的话。”卓昭琼嗔了她一句,细心的为她理了理鬓边步摇的垂珠,叮嘱道,“下头权氏她们每日都烧好热水,楼后专门有厨房的,母亲想着你在江南待惯了,所以原本的厨娘外,另给你聘了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娘,姓戈,据说做的还不错,往后你不到念慈堂那边去用饭,可以试试这戈氏的手艺。”   卓昭琼又和她说了几句镜鸿楼的人与事,看卓昭节真的乏了,就告辞下楼,经复道回东楼去了。   明吟和明叶则是跑上跑下的叫人抬水上来,伺候卓昭节更衣沐浴,初秋和立秋帮着铺床、熏被,卓昭节早已疲惫,头挨着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日上三杆,卓昭节才醒来,初秋和立秋守在帐子外,听得叫人忙进来伺候,卓昭节看了眼天色就恼了:“这么晚了,怎也不早点叫我起来去请安?”   初秋赔笑道:“好娘子,今早明吟姐姐打算进来叫娘子的,但夫人那边恰好使了人过来叮嘱,说娘子昨儿个路途劳顿累着了,今儿反正也不要特别拜见长辈,就让娘子好生睡足了,不许打扰。”   卓昭节这才缓和了神色,道:“母亲虽然这么说,但你们也不能看着我睡到这会呀?也不怕我到了念慈堂被笑话?”   立秋在旁恭敬道:“郎主、夫人都极疼爱娘子,婢子看三郎、三少夫人并五娘、八郎也都十分爱护娘子的,又有谁会笑话娘子呢?”   这时候明吟上了三楼,在外面询问卓昭节是不是起身了,得到回答后进了来,她面色微红,额上略显汗迹,对卓昭节道:“昨儿个辰光不够,娘子带来的东西都只匆匆卸了车,今早才送到楼下,但怕打扰了娘子,所以一直没拆开,婢子如今来问一声,那些东西拿多少出来?又都怎么放?”   卓昭节寄养游家这些年,敏平侯府当然不可能平白叫游家替卓家养孙女,这抚养的资用都折在了年礼中,班氏本来对嫡亲外孙女就大方,有卓家给的资用更是一股脑的花费出来,这些年陆陆续续添置的各种东西,加上攒下的各种礼物,走时游家上上下下也表表心意,就这么塞了一大堆,这镜鸿西楼如果是空着倒是可以全部放了,但游氏已经把这楼里塞了许多东西,连摆件的位置都不多了,明吟自然要上来问个主意。   “你看着放吧。”卓昭节看了看四周也觉得放不下多少东西了,就道,“将四表妹绣的那幅《夏日越山图》拿出来,挂到书房里,其他随便放几件就成。”   明吟得了主意下去和明叶商量,这边初秋、立秋伺候着卓昭节梳洗更衣,照例绾双螺,换上豆绿绣鹅黄竹纹的宽袖上襦,系丁香留仙裙,另罩了件酡颜瑞锦纹半臂,佩了几件钗环,这下楼,高秋和暮秋早已备好了早饭,卓昭节随便用了点,就带着人去念慈堂请安。   今儿的念慈堂就很安静了,竟只有游氏一个人在。   看到小女儿睡足一觉,容光焕发的进来请安兼请罪,游氏打心眼里的高兴,叫她到身边,搂着她坐了,这才道:“你是为娘的亲生骨肉,私下里不必拘礼的,平常这安请不请都不打紧,只要年节时不误了你祖父和继祖母那边请安就成。”   又问她昨日睡得可好、镜鸿西楼里有什么不习惯的不喜欢的,或者又缺了什么,这么问了一大堆,卓昭节一一答了,才寻到机会问:“五姐呢?”   “她清早就回去了。”游氏道,见卓昭节眼露惊讶,笑着道,“你不知道吗?你五姐是居阳伯世子妇,居阳伯夫人早几年去世,她如今主持着杨家上上下下的中馈,昨儿个能住一晚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能久留?”   卓昭节顿时红了脸,道:“都没人叫我,也送送五姐啊!”   “居阳伯府就在昌明坊,也是城南地域,她过来又不难。”游氏笑道,“有什么好送的?你如今反正都回了家了,往后见面也方便得很,你若实在想你阿姐,过几日自己去拜访不就成了?”   顿了一顿,又继续昨日的话题,问起江南,这次没有卓芳礼阻拦,没有卓知安提醒,母女两个说着说着哭一哭,彼此安慰好了再继续……这样卓昭节好容易把自小到大的事情基本都交代了,游家上下的人都说了又说,游氏才感慨着收了泪。   这时候卓芳礼恰好领着卓知安进门,见母女两个眼睛都红红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礼毕,卓芳礼一边命人传饭,一边问:“七娘今儿精神不错?”   “是呢。”卓昭节以为是调侃自己睡得迟了,面上微微一红,不想卓芳礼却对游氏道:“那么明日就过去?”   游氏点头道:“我倒忘记和她说了,刚才我也是这么想的。”   卓昭节奇道:“去哪里?”   卓芳礼和游氏对望了一眼,简短道:“去看你大姑姑。”   ……卓昭节这才想起来,敏平侯和元配梁氏可是还有个嫡女的,正是卓芳纯和卓芳礼的同胞姊妹、在芳字辈里排行第三的卓芳华,据说卓芳华嫁的是御史阮致,两年前卓昭粹到江南时和卓昭节说过这个大姑姑——因为不满敏平侯在梁氏去世后未足百日就续娶了沈氏,卓芳华从此没回过娘家,和敏平侯几近公然断绝父女之情,所以卓昭节昨日拜见合家大小时这位大姑姑不在。   虽然卓芳华与父亲反目,但却认胞兄胞弟的,私下里来往只是不在敏平侯跟前提起罢了,所以卓芳礼和游氏才要让卓昭节去探望她。   这件事情定了下来,饭也摆好了,毕竟才团聚,卓芳礼和游氏都对卓昭节百般怜爱,一面叫着吃这个,一面劝她尝那个,两人倒是尽围着卓昭节转,将一同用饭的卓知安冷落在旁,年方九岁的卓知安几次抬头和故意拿放牙箸都没有如愿以偿的引起父母注意,看着忽然出现的嫡姐将父母的关爱怜惜全部占了去,渐渐觉得食之无味起来……   饭后卓芳礼带着卓知安去书房考察功课,游氏则叮嘱起去探望卓芳华时须注意的地方:“你这大姑姑为人极重规矩,她不喜欢太过跳脱刁蛮的小娘子,你在她跟前稳重些,你那大姑丈倒是个敦厚的人……不过你也不要太过紧张,你大姑姑的女儿、你阮大表姐阮云端前年病逝,此后你大姑姑就很疼侄女,即使很活泼的她也只是轻责两句……”   卓昭节虽然听卓昭粹提过卓芳华,到底卓昭粹对长辈不便议论,而且他是敏平侯一直抚养着的,又是极顺从长辈的人,对卓芳华这个敢与为了亡母和父亲翻脸的大姑姑虽然不至于讨厌,提起来总觉得有点不自然,所以都是一带而过。   但对敏平侯存下防备的卓昭节对这个性情刚烈的大姑姑印象倒是很好,这会听游氏说卓芳华的女儿阮云端前年病逝,不由吃了一惊:“阮大表姐病逝?”   “可不是吗?”游氏叹了口气,道,“月子里落下了病,偏偏随夫在任没个高明的大夫调养,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去了……你大姑姑就这么一个孩子,可怜这孩子去了不两个月,留下来的子嗣也夭折了……也亏得你大姑丈人好,两个人彼此扶持,不然她可真的撑不住了,所以你尽量照她喜欢的小娘子去做,反正就去做客这么一日。”   卓昭节点了点头,疑惑道:“那大姑姑与大姑丈如今膝下没有人了吗?”   “有的。”游氏摇头,道,“你大姑姑因为嫁与你大姑丈后多年无子,你大姑丈又不愿意纳妾,所以就从阮家族里过继了一个父母双故、兄嫂不愿抚养的孩童为子,名叫阮云舒,年前才加冠,表字适之。”   顿了一顿,游氏若有所思道,“云舒虽然是过继的嗣子,倒是个老实孝顺的好孩子,两年前就得了举人的功名,明年……”   卓昭节怔了一下,不过游氏显然也没决定,因此说了一半立刻又转了话题,“倒忘记了,你那儿虽然有六个使女,但明吟、明叶这两个快到配人的年纪了,而且都是从江南带来的,未免对府里之事不熟悉,我给你添两个。”   说着就吩咐左右,“叫阿杏、阿梨来。”   第六章 阿杏、阿梨   片刻后,两个容貌秀丽、年约十三四岁的小使女衣着整齐鲜丽的走了进来,脆生生的行礼问候。   游氏道:“左边的这个叫阿杏,右边的是阿梨——往后,她们就伺候你了。”   两个小使女都是人如其名,叫阿杏的生就一张杏子脸,粉面桃腮,齐额刘海下是弯眉大眼,眼神很是灵动,因为年纪的缘故下颔微尖,却不显得单薄,而是透露出一种青稚的秀美来;那叫阿梨的小使女则是圆脸丰颊,明眸皓齿,不笑时脸上也有两个梨涡,两个都是看着就聪明伶俐又可爱的。   听了游氏的话,阿杏、阿梨都复向卓昭节行礼问安,改七娘为娘子。   卓昭节打眼一看,这两个小使女倒也投她眼缘,忙谢了游氏,母女两个又说了会话,赫氏就带着管事过来请安顺便说事情,游氏看了看天色,打发卓昭节道:“晚饭你就在镜鸿楼用吧,正好把你带回来的东西都整理一下,放不下的先连册子交与我,我替你收着。”   “好!”卓昭节点了点头,与赫氏寒暄几句,就离了念慈堂。   回到镜鸿楼,昨晚夜里看不清楚,今早出来又匆忙,这会才留意到这镜鸿楼的确是翻新了许多花木,冬青、女贞、桂树、杏树、腊梅等等,一年四季的花木都被栽了进来,以使庭中花开不败,两楼之间的复道下,更是栽着一大片的杏树,卓昭节想到昨晚卓昭琼卖的关子,不觉一笑,问阿杏、阿梨:“复道上看的就是杏花吗?”   如今长安的杏花才探个苞,星星点点的煞是可爱,但离花海盛景还早。   阿杏却笑嘻嘻的摇头道:“五娘说的那个,娘子须到复道上才能看到。”   卓昭节来了兴趣,直接上了二楼,到了复道上,果然见复道上缠着丝丝缕缕在底下此刻还不容易发现的绿意,她观察了片刻那茎叶,道:“茑萝?”   阿杏和阿梨点了点头:“不只是茑萝,还有紫藤、吊兰之类,都栽在复道上方,要从三楼开了窗子才可以看见,过上两个月,这些一齐坠下去,在下面看起来仿佛瀑布,所以这复道又叫彩瀑飞虹……那时候衬着下头杏花盛开可好看了,合称杏海飞瀑,咱们这儿是长安头一家,外头许多人家来看过都是仿照这儿做的呢。”   卓昭节暗赞这构思精巧,问道:“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阿杏眼神闪动,天真的笑着道:“婢子不知道呢。”   阿梨却是个实心眼的,想也不想道:“婢子听说是沈郎君随口说后,当时还没出阁的五娘使人弄的。”   卓昭节好奇道:“沈郎君?”   她这么一问,阿杏立刻暗中撞了一下阿梨,这才笑着道:“没有什么,就是老夫人的一个侄孙,因为是庶出……老夫人心慈,一直接在侯府里养。”   “哦!”沈家的人,卓昭节顿时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心情,转开话题道,“下去看明吟她们布置得如何罢。”   才回到二楼,正好明吟领着高秋从书房出来,见到卓昭节,忙道:“娘子正好看看,那幅《夏日越山图》挂的地方还成么?”一面说,一面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里铺的是姜地折枝芍药锦毡,书案坐榻纯用核桃木,朝南设着一张大案,上头琳琅满目的文房用具,单是笔就大大小小挂了三四个架子,按着用途大小摆放整齐,一刀一刀的精笺叠放有序,砚墨簇新,巴掌大小的黄玉镇纸,雕琢成嫦娥奔月之态,水晶笔洗,碧玉小荷缀珠笔架……   屋子四角都立着八瓣海棠琉璃灯,东西面的书架上放好了各种典籍,也有许多空处留着让卓昭节自己补充,案边还放了两盆常绿盆景,里头堆砌着巴掌大小的假山,另有个泥塑的老翁背薪柱杖,跋涉山径之中,煞有趣味。   游灵耗费了近一年辰光绣出来的《夏日越山图》就被挂在了北面的墙上,原本那儿挂的是一幅前朝名家字帖,如今换上绣件倒也合宜,这幅《夏日越山图》是以时斓赠游若珩的亲笔画为范本摹绣出来的,乃是时斓记忆中的夏季越山。   整个绣件以素绢为底,长约一丈、高约尺余,内中湖泽处处,郁郁葱葱,充满了江南水乡的风情,温软的越山位于绣件正中略右的位置,卓昭节没有去过越山,但从那山腰花残叶茂的杏花林中偶尔探出的书院一角也能确认,蜿蜒的山径在江南夏季茂密葳蕤的草木中时隐时现,天高云淡,鸥鹭时栖,远处天际的朝阳似升非升,游灵长年钻研绣技,虽然年纪不大,技法却已经十分的精妙,山水披上朝阳的色彩变化掌握得极为到位,整个绣件都透露出一种百木发生、骄阳将起的气息。   卓昭节去年就拿到这幅绣件了,当时就觉得那对碧玉耳坠子换得实在再值得没有,如今看了又看,欣赏道:“四表妹真真是心灵手巧!我过一百年怕也绣不出来这样子。”   她开口赞了,使女们自然也不能落后,阿杏和阿梨见都没见过游灵,也随着称赞了好几句。   明吟又趁势提了其他几件摆件,卓昭节一一吩咐,让她把剩下来的东西封好连册子交给游氏保管,又道:“阿杏和阿梨是母亲给我的人,底下的房间也给她们收拾两个。”   众人答应了,明吟和明叶暗自对望了一眼:原本,她们不但是卓昭节身边最为亲信的大使女,又有打小伺候卓昭节长大的感情在,初秋几个论资历并与卓昭节的感情都比不上她们,一直以来都乖巧的很,如今阿杏和阿梨却是游氏亲自给的人,这样到了镜鸿楼……   只是明吟和明叶再留意了下阿杏、阿梨的年岁,也松了口气——看样子游氏没有立刻把明吟和明叶架空或打压下去的意思,这对小使女分明就是要陪卓昭节出阁的,而明吟和明叶却已经到了就到许人的岁数了。   而且阿杏、阿梨也没有自恃游氏所遣,藐视江南来的使女的意思,反倒一口一个姐姐,莫说对明吟和明叶,连初秋等人也是极为恭敬有礼的,见状,两边倒也渐渐融洽起来。   卓昭节等她们彼此寒暄了一番,这才问起阿杏、阿梨,侯府具体的情形和规矩——这也是游氏给她这么两个小使女的用途。   阿杏先道:“郎主和夫人心疼郎君、娘子们,除了年节都不必特别赶早去请安的,连三少夫人也无须立规矩,至于君侯和老夫人那儿,每个月的月初,五房人一起去上一次,老夫人说说话、闲谈几句也就散了,若是有事,提前使人去告个罪,老夫人也都是准的。”   阿梨继续道:“如今掌家的是大夫人,偶尔咱们夫人、五夫人也帮把手,不过那都是年节之类的大事时,平常基本都是大夫人做主,君侯和老夫人那儿本来是老夫人自己管着,年前倒是教给娘子的小姑练手了。”   卓昭节点了点头,侯府的规矩并不苛刻,说起来比游家还要宽松点,毕竟在游家,虽然不是每天都要去端颐苑请安,但隔上三.五日总也要过去一回的,她最担心自己在游家受宠惯了,回到侯府面对众多规矩过不习惯,现在看来侯府倒仿佛更松弛些。   又问:“昨儿我看到大姐、二姐、三姐都不在,大姐不在长安,二姐和三姐也是吗?”   阿杏道:“二娘子和三娘子都在长安,只是夫家规矩紧,加之又领了中馈之责,不能脱身,所以提前就使人向咱们夫人告过罪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三位姐姐都不在长安呢。”卓昭节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四娘卓绛娘,因为之前卓昭粹介绍时没有详细说明,只说她在府里住着,但就卓昭节来看卓绛娘比卓昭琼还长一些,怎么居然没人说到她的夫家呢?   顿了一顿,见阿杏和阿梨没有提到卓绛娘的意思,到底好奇,问了句,“四姐今日也回娘家了吗?”   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道:“四娘如今就在府里住着。”   卓昭节听出似有内情,两个使女却不继续说,就看了眼明吟,明吟会意,出去门外看了看,将几个粗使的仆妇打发远了,回来点一点头,阿杏才继续道:“四娘早几年出了阁,奈何没多久夫婿就去了,也没子女,大夫人就接了她回来,预备有合适的再许人。”   大凉风气开放,女子再嫁不是什么新鲜事,公主都如此,卓绛娘现在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正韶华之际,就这么守寡终老,也实在太过可惜了,卓昭节心里奇怪卓昭粹在船上为什么不细说,就听阿梨接着道:“四娘回来后大夫人物色过几户人家,但四娘都推了,道要一心一意服侍大夫人,如今都不肯提再嫁的事情了,娘子轻易也莫要说起。”   这话说了,阿梨又觉得似乎有告诫卓昭节的意思,面上微微一慌,道,“婢子说话不当心,请娘子责罚。”   卓昭节向来不在乎这些小事,道:“不要紧,你提醒的很好,我才回来,并不知道府中兄弟姊妹们的习性,万一因此使得旁人不痛快了而不自知,岂不遗憾?还有什么要留意的,都说与我听听。”   见她果然不计较,阿杏和阿梨也都放开来说了——   敏平侯为了上朝方便多半住在永兴坊的别院,他当然不可能一个人住在那里,除了伺候的下人和管事、门客之外,另有两个年轻的侍妾服侍枕席,分别被称为霓夫人与舞夫人,据说都是良家子出身,虽然无所出,但因为敏平侯的宠爱,侯府里也无人敢轻慢。   侯府五房人中大房和四房一向走得近,因为如今管家的是大夫人周氏,四房要什么做什么向来也是便利的,大夫人没有亲生子,将侍妾所出的二郎卓知义和四郎卓知平都收到膝下亲自抚养,奈何四郎还夭折了,偏偏大房唯一的男嗣卓知义生性怯懦、资质愚拙不说,成婚数年,至今膝下空虚……   大夫人失望之余,亲生女儿卓昭艳又不在京中,对庶女卓绛娘和卓玉娘就特别上心些,阿杏含蓄的透露,因为大夫人的疼爱,大房的庶幼女卓玉娘颇为争强好胜,卓昭节没回来之前,这卓玉娘是卓家这一代小娘子里生得最好的一个,向来因此自矜,恐怕以后见着卓昭节,心下生嫉。   卓昭节不置可否的让她继续说下去,反正卓玉娘再怎么好胜,也不过是大房的一个庶女,若是处不来,往后不相见就是——二房、三房因为都是庶出,无论是世子之位还是管家之权都和他们不沾边,向来什么都不出头,一心一意抚养子女罢了,也因为这个缘故,二房三房的同辈向来老实,六郎卓知勇与十一郎卓知行还都是庶出,更加乖巧,还没出阁的三房唯一的嫡女卓昭姝谦和温柔、端庄和婉,上上下下口碑都很好,她的胞兄九郎卓昭嘉虽然深得三夫人吴氏宠爱,也不是骄横的人。   四房卓昭节已经都亲自见过了,除了庶弟卓知安还没顾得上说话外,兄姐待她都不错……一个庶弟,卓昭节也没放在心上,直接问起了五房。   ——五夫人高氏是朝中次相高献陵的嫡幼女,高献陵甚为钟爱这个女儿,沈氏应该耗费了不少心血,才给卓芳涯娶到手,只是高氏过门后,起初还好,自从九娘卓昭宝出生后,两人就渐渐冷淡起来,这一年来更是时有争吵,好几次闹到了惊动沈氏亲自去劝解的地步。   不过高氏虽然和卓芳涯有渐成怨偶的趋势,和卓芳甸关系倒不错,据说高氏进门前就先和卓芳甸交情匪浅了。   说完了这些人,阿杏又不经意的道:“五房旁边的水荭馆里,还住了老夫人的一个亲戚,就是之前阿梨说的沈家郎君,夫人说沈郎君读书辛苦,不宜打扰。”   卓昭节嗯了一声,她对外人没什么兴趣,再说如今四房还没摸熟悉呢,五房那边她才懒得过去,琢磨了一会以后如何与堂姐妹们相处,又叫明吟上来帮着挑选明日去阮家着的衣裙,一群使女唧唧喳喳的帮着出主意,这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第七章 温坛榕   阮府在通善坊,距离曲江芙蓉园不远,御史府旁边就是相府——吏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温峥的府邸,这并不是巧合,而是因为阮致自幼父母双亡,由舅父温峥抚养长大,因此置宅后两家特意选在了一起。   昨日游氏就打发人过来投过帖,马车才到阶下,早有认识车夫的小厮飞跑进去回报了,不多久,就见一个素衣简钗的妇人,由一名华服简冠的少年陪伴,带着一群侍者迎了上来,游氏忙为卓昭节介绍:“这是你大姑姑。”   卓芳华只比卓孝理小一岁,如今论起来也有四十多了,望之却只如才及三旬,她长的非常像敏平侯,所以不甚美貌,但自有一种威严气度,虽然此刻神色中带着亲近,但尽力放柔和的语气里还是难掩凌厉之势,稍一打量卓昭节,便点头赞道:“活脱脱一个小美人儿。”   游氏对这个大姑子格外客气,含笑道:“昨儿个本就该过来给大姐看看的,偏这孩子前一日困得紧,一下子睡过了头。”   卓昭节闻言面上不禁微红,卓芳华倒不在乎,道:“秣陵到长安千里迢迢呢,我在这儿又飞不走,何必催着她这样出门,仔细累着了。”细一端详卓昭节,眼圈儿就是一红,那股凌厉就消散了许多,失神道,“真像母亲。”   这话卓昭节早就听得多了,思忖着这位姑母的喜好,就腼腆一笑,垂下头去。   “大哥和夫君也说像。”游氏知道卓昭节生得极似婆婆,在大房和卓芳华跟前那是极占便宜的,微微一笑,道,“我倒觉得她究竟欠了几分母亲当年的风流气韵。”   卓芳华眼神飘渺了一下,苦涩一笑,道:“咱们去里头说话罢。”又亲自携了卓昭节的手,道,“好孩子,近些来给姑母看看。”   游氏对卓昭节使个眼色,示意她跟好了卓芳华,两人边说边走,到了正堂分主宾坐下,卓芳华才想起来介绍身边那华服少年,道:“这是你阮表哥。”   那华服少年阮云舒陪着养母进进出出半晌才被想起,面上却无不耐烦之色,微笑着起身与卓昭节见了礼,又静静的作陪。   卓芳华虽然侄女不少,但对大房和四房的晚辈总归不一样点,何况卓昭节极像梁氏——卓芳华可是为了梁氏抱屈到了多年不和娘家来往的地步的,对这个侄女不免格外的怜爱,卓昭节又比照着游氏交代的她的喜好,处处逢迎,卓芳华对她喜欢得紧,留母女两个用过午饭,想了想,就道:“云舒你带七娘去咱们家园子里看看,暖房里那株火炼金丹约莫下个月就要开了,若七娘喜欢,分一株让她带回去。”   看这样子她是有话要和游氏说,阮云舒忙起身相请,卓昭节也暗松了口气——卓芳华虽然喜欢她,但这位大姑姑那通身的气度实在使人有些战战兢兢,她打小受宠,见敏平侯时因为受班氏影响带了三分怨怼,也不觉得害怕紧张,在这大姑姑跟前倒是有种不得不乖巧的感觉,也难怪敏平侯那么强势的人,在家中积威如斯,竟然也压制不住这个嫡长女。   表兄妹两个出了门,阮云舒就道:“表妹要直接去看那火炼金丹,还是先看看园子?”   卓昭节道:“表哥做主就好。”   阮云舒是个守礼谦和的少年,阮家客人向来就不多,他少有招待女客的经验,尤其卓昭节容光慑人,在这春山渐醒的时节望之越发迫人,他微微侧了侧头,避开些那灼灼容光才能微笑如常道:“咱们沿着园子慢慢逛到暖房那边去吧。”   沿途阮云舒少不得要为她介绍些景点、草木,卓昭节和他说着话,忽然想起来从前秣陵吕老夫人寿辰时,那叫白子谦的少年也是这样陪着自己去见老夫人们,后来……   她微微失神,心想当初宁摇碧和自己告辞时说长安见,如今自己虽然到了长安,但深宅大院的,哪里能说见就见呢?何况两家还不和睦——这么想着,不禁有些惆怅,对四周景致也没了心思细看。   阮云舒察觉到她的走神,只当她对园子兴趣不大,就择了条近路,直接到了暖房,阮家这个暖房占地倒不小,单是搭起暖房的琉璃就不是个小数字,阮云舒介绍道:“这暖房是母亲一手为之的,里头好些花木,包括那株火炼金丹都是母亲亲手打理。”   卓昭节打量几眼那株号称最艳丽的牡丹,如今还没开放,只从苞上偶尔露出的一点殷红,的确是极艳的颜色。   兄妹两个就着牡丹的话题说了开去,阮云舒道:“洛阳那边每年都有牡丹花会,咱们长安这两年也有,表妹若是喜欢,届时可以去看看。”   “咦,是什么时候呢?”小娘子们很少有不喜欢花的,何况牡丹号称国色天香,卓昭节忙问。   阮云舒道:“往年都是三月里就开始的,今年估计也差不多。”那就是下个月——那也没几天了。   正说着牡丹花会的事情,暖房外忽然走进来一个穿芙蓉白凤雨丝锦交领上襦、系樱桃红留仙裙的小娘子,和卓昭节一样梳着双螺髻,簪着一对琉璃步摇,鬓边饰了几朵粉色芙蓉花,这小娘子面若满月,远山眉、杏子眼,鼻梁挺直,樱唇如染,身后跟着两个俏丽的使女,她口角含笑的进了门,正欲和阮云舒招呼,瞥见卓昭节,不由一愣。   “温表妹。”阮云舒见着她倒不惊讶,招呼了一声,便给两人引见,“这是隔壁温相家的温小六娘。”   又介绍卓昭节,“这是卓家表妹,小七娘,才从秣陵回来。”   那温小六娘抿嘴一笑,友善的道:“你一定是敏平侯府四房的嫡幼女!我听表婶提过许多次,说你及笄后才能回来,如今可算见着了。”她指了指自己,“我的排行阮表哥已经告诉你了,我叫坛榕,八月才及笄,如今还无字。”   卓昭节忙道:“我叫昭节,正月里加笄,字初岁。”   “初岁元祚?”温坛榕笑着道,“昭节四季之首,初岁又为元祚,论季论月都占了先——怪道卓姐姐你生得这样好看。”   对于自己容貌得到的称赞卓昭节早就听习惯了,大方的笑了笑道:“温妹妹你可别只说我,你不也是个美人儿?”   这么寒暄了几句,阮云舒在旁细声慢语的说明,原来阮、温两家因为阮致和温峥的舅甥关系,比邻而居,加上关系和睦,索性在院墙上开了一道侧门,方便来往,这温坛榕是温相的孙女,算起来须叫阮致和卓芳华一声表叔、表婶,阮家因为子嗣不丰,无论阮致还是卓芳华都很喜欢温家的晚辈过府玩耍,尤其两人唯一的骨血阮云端去世后,温家老夫人特别让孙女们不时到卓芳华跟前走动,以作慰藉。   而温坛榕的气质与阮云端很相似,都是温婉淑贤的女子,卓芳华尤其喜欢她,她又有耐心,肯陪卓芳华追忆爱女,悉心安慰劝解,久而久之,几乎每天都要过来一回,阮家下人都不禀告、熟悉得仿佛是在相府一样了。   卓昭节听说她从阮云端去世后差不多每天都要过来陪阮致、卓芳华一两个时辰,风雨无阻,不禁肃然起敬,真心实意的道:“温妹妹真是贤德淑良,比起来我实在是不孝。”   温坛榕嫣然道:“卓姐姐这话说的,你才从江南回来,从前就是想尽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说也不能全说我过府是陪表叔和表婶,也是表叔、表婶疼我呢,说起来我才是占便宜的那一个。”   这温坛榕身为宰相孙女,父亲也是一州刺史,自己年少美貌,却鲜见高门贵女的或刁钻或骄横之气,反而显得平易近人、温婉谦和,她的温婉谦和与卓昭姝的温婉谦和又不同,卓昭姝是带着书卷之气的文静,使人想起案头亭亭玉立的文竹,温坛榕却更趋向于如兰的娴雅贞静,更有大家风范。   如此一位小娘子很难不让人对她产生好感,片刻光景,卓昭节已经和她说得融洽,将原本作陪的阮云舒冷落到一旁,阮云舒好脾气的笑了笑,也不在意——这样温坛榕与卓昭节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去牡丹花会,又唧唧喳喳的说了半晌小娘子们感兴趣的话题,一直到卓芳华打发人来请他们回去,还是意犹未尽,相见恨晚。   到了正堂,卓芳华看见温坛榕,面上露出和煦之色,道:“日日都辛苦你过府陪伴,也不知我与你们表叔哪辈子积下来的福,才有这样的好处。”   温坛榕笑颜如花道:“我方才还在和卓姐姐说,这两年我每天都过来叨扰,表叔和表婶从不计较,才是有福气遇见了这样好的表叔、表婶呢!”   游氏抿嘴一笑:“怪道大姐每常要赞温小娘,再没有比这话更宽慰更心甜的了。”   卓芳华本拟留卓昭节在阮府小住,但游氏沉吟之后到底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与大夫人商议好了,过两天要为卓昭节归来设个宴,邀请各家小娘子到场,也是给卓昭节认一认人,卓芳华道:“这宴,在这儿不是一样开吗?我如今正闲得紧。”   虽然这么说了,但卓芳华转念想到游氏虽然不只一个亲生女儿,可卓昭节是隔了这许多年才回来的,回来不到两天就被留在阮家住,难怪游氏舍不得,所以游氏又寻了借口推脱,她心有遗憾也先答应了,只叮嘱道:“过些日子,让她过来陪我一陪。”   游氏自是答应下来,旁边温坛榕静静的听着,微笑着道:“我也盼望卓姐姐在表婶这儿住下来呢,这样我倒多个玩伴……敏平侯府设的宴,帖子我可要厚颜要上一张。”   温坛榕和卓府几位小娘子也是认识的,就算没有今日与卓昭节在暖房里的相识,这帖子也少不了她的,游氏含笑道:“哪里能忘记温小娘?”   第八章 公主请贴   回府的路上,游氏叫使女去坐了卓昭节的马车,让卓昭节上了自己的车,卓昭节看出她是有话要说,果然马车出了通善坊,游氏就轻声问她:“你与你阮表哥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呀,就说了大姑家园子里的景致,阮表哥说到牡丹花会,恰好温妹妹也到了暖房,我就和她谈上了。”卓昭节道。   游氏有点遗憾:“这温小娘心是好的,这两年你大姑姑亏得有她悉心安慰开解,不过今儿到的也真不是时候。”   卓昭节被班氏变着法子教诲提点,一听这话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面色瞬间涨红,羞怒道:“母亲!”   “你急什么?你大姑姑虽然有这个意思,可你才回来,也不会叫你立刻出阁呢。”游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瞥她一眼,卓昭节急道:“母亲能推了这事么?”   “为什么呀?”游氏轻轻蹙起眉,不解的道,“你阮表哥……待你不好吗?”   卓昭节道:“大姑姑亲口吩咐他招待我,他哪里会失礼?可就这么说了几句话有什么好与不好的?”   游氏道:“啊哟,你这话说的,难为还要怎么个见法?之前我嫁给你们父亲时也才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而已,再说往后成了婚还怕没有相见的时候?”   “我……”卓昭节有心说出宁摇碧,到底才到游氏身边,总不像在班氏面前那么熟悉自在,顿了一顿才道,“我才回来,母亲就这样不想我在身边尽孝吗?”   “好吧好吧,你既然有这个心,那过些时候再说这事。”游氏闻言,目光闪了闪,微笑着道。   安抚住女儿,游氏心里却想着卓昭节果然没有对自己说实话——   卓昭节与雍城侯世子通信不断的消息,游氏当然是知道的,虽没告诉卓芳礼——但游氏自己就不看好这门婚事,一来宁摇碧在长安名声实在不怎么样,也亏得他有个长公主祖母,又对他宠爱万分,否则单凭雍城侯也挡不住御史的弹劾;二来敏平侯与雍城侯可是死对头,敏平侯哪里肯把孙女许配到宁家二房里去?就算宁摇碧那边能够求得宫中赐婚,压住了敏平侯,这样等若是把卓昭节的前途全部压到了宁摇碧一辈子不变心上去,游氏才不信这个,她和卓芳礼感情也算不错了,四个嫡子嫡女、嫡长子都成家了,卓芳礼还不是弄了个庶子卓知安出来?   如果卓昭节得罪了祖父,没有娘家的撑腰,以宁摇碧的身份,喜欢的时候也许对她很好,一旦变心,谁知道这败家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到那时候卓昭节跟谁哭去?   更别说宁家大房和二房直如仇雠,纪阳长公主什么都顺着二房来,大房慑于长公主的身份和辈份不敢多言,这些怨恨都归到了二房头上,长公主在,大房不敢怎么样,长公主若去了,祈国公与雍城侯不翻脸才怪!到时候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有更多。   再说后院,虽然雍城侯如今没有正妻,按理世子妇是没有婆婆管束的,但谁不知道纪阳长公主从来偏爱二房,尤疼宁摇碧,将来宁摇碧的妻子能不经常到长公主跟前伺候请安?国公府、长公主府、侯府可都是连在了一起……宁家九少夫人的位置有那么好坐吗?   相比之下,阮云舒虽然只是阮致和卓芳华收养的嗣子,但他父母都已去世,自幼被卓芳华养在膝下,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了,这小郎君向来孝顺,性情也好,最重要的是,他是阮家人,卓芳华即使疼义子,能委屈了与自己有血脉关系的嫡亲侄女吗?而且还是生得如此肖似祖母的侄女?   嫡亲姑姑是婆婆,卓昭节可以少受许多气,卓芳华断然不会为难自己侄女的,再说阮致和卓芳华恩爱,卓芳华过门后多年无子,阮致宁可从族中收义子来延续香火,都不肯纳妾蓄婢,这样的家风,阮云舒将来岂能亏待妻子?   别看阮致只是御史,阮云舒的身份不如宁摇碧尊贵,但就长安城中真心疼爱女儿的夫人们来看,阮云舒才是最好的女婿人选,单是阮致宁可收义子都不纳妾的做法,足够无数人家动心,何况阮云舒书读的也不错,明年春闱,金榜题名的把握不小。实际上从阮云舒束发后,阮家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满长安不知道多少人家的小娘子等着卓芳华挑三拣四,她主动提出这件婚事,实在是为了侄女考虑。   照游氏来看这门婚事也是最合适的,但如今看来母女两个究竟才见面不久,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之前班氏另有谋算,任凭卓昭节与宁摇碧通信近年,两人之间多多少少已有感情——游氏自己也是从卓昭节这个年纪过来的,清楚这个年纪又是向来被家里宠着的小娘子不可用强,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何况她也舍不得用强。   虽然此刻有心提点女儿取舍,但话到嘴边几次,到底还是咽了下去,游氏暗自思忖着,从今儿起当多与幼女相处,好歹去了生疏感,再提这些事……反正,卓昭节还不急着出阁,阮云舒虽然已经加冠,但卓芳华没有不肯等上侄女一两年的。   回到侯府,冒姑姑迎住了母女两个,问候之后,倒先呈上一份帖子,道:“义康公主府有请贴来。”   游氏道:“咦,今年春宴提前了?往年都要到三月里的——但怎么把帖子送到咱们房里来了?”一面打开一面对卓昭节解释,“义康公主是今上的幼女,比你长十岁,喜欢热闹,尤爱牡丹,每次牡丹花会前后,她都要广邀宾客……只是她向来只请没出阁的少年男女。”   说话的光景游氏也看完了请帖,笑着道,“我正以为是大房或三房的帖子送错了地,原来公主消息灵通,这请帖是给你的。”   卓昭节好奇道:“我的?”就从游氏手里接了请帖看,果然帖子里龙飞凤舞的写着邀她三日后参加乐游原上公主别苑里举行的春宴,里头还提醒了宴饮将持续数日,公主别苑有住处,只须自己携带更换的衣物。   游氏道:“本来你继祖母说要给你设个宴,认识认识长安的小娘子们,现下有了公主春宴的请贴倒是正好……公主宴上差不多各家小娘子都会去的,比咱们家请人可齐全多了,你在里头认识的伴,正好再请到家里来熟悉熟悉。”   闻言卓昭节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帖子里头的提醒,狐疑道:“要过夜吗?”虽然是公主举办的宴饮,不可乱想,但这位义康公主只请未婚之人……又是留宿……   “既然说备了住处,恐怕有夜游园之类的吧,而且今年这宴开的早,估计公主新得了早开的牡丹要邀人玩赏。”游氏瞥了一眼帖子,道,“叫人多带几套衣裙去更换就好。”   见卓昭节目有疑色,冒姑先笑了:“七娘无须担忧,义康公主这一回选在乐游原上的公主别苑已经算近了,往年还有把春宴设到洛阳去的。”   游氏也道:“义康公主生性诙谐喜欢热闹,并没有多少公主的架子,你去了,跟住姊妹们行事就好——不必担心,公主只请未婚之人是因为这春宴一开就是数日,往往还不在长安,成了家的难免有拖累不能尽兴,倒是公主的体贴。”   想了想,因为公主之宴就在三日后,恐怕卓昭节在这之前没接触过宗室之人,见到公主有所紧张,游氏对冒姑道,“你一会去大房、三房一趟,与大嫂、三嫂说一声,请六娘、八娘届时照料些咱们七娘。”   冒姑点头道:“婢子晓得。”   正说着,外头使女来报:“二娘来了。”   侯府如今有两个二娘,一个是卓芳甸,一个是卓昭丽,为了区分,卓昭节这一代的排行前一般加个小字——当然这么叫的大半都是敏平侯和沈氏之流,并他们的身边人,各房里还是直接叫排行的,反正卓昭丽已经出阁,鲜少回来。   此刻过来的二娘自然是卓芳甸,她是沈氏所出,大房和四房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但游氏也不能赶她走,皱了下眉道:“请她进来。”   卓芳甸一身桃红诃子裙,带着两个使女进了门,笑着与游氏见礼,许是知道游氏并不欢迎自己,开门见山道:“我听说四嫂才从大姐那儿回来,本不想这会就来打扰的,但因为义康公主的请帖来了,想到小七娘才回长安,如今接了帖子恐怕不知道赴公主之宴要预备些什么,所以过来与她说一说。”   她这么言笑晏晏,又一片好心的样子,游氏也不能说什么,只得道:“却是劳烦妹妹了,我本想着妹妹与晋王郡主相熟,不便拜托,却先托付了小六娘与小八娘。”   卓芳甸笑意盈盈,道:“四嫂这话可就见外了,我虽然与晋王郡主相熟,但也不可能没空照拂小七娘呀!何况如今还不到动身的时候呢,与小七娘说几句赴宴要备的东西打什么紧?”   游氏知道她狡诈,不放心她和卓昭节回镜鸿楼去,就笑着道:“那可麻烦你了,正好我也打算替小七娘备着呢,这儿说了我都叫人记下来,省得她回去路上忘记了。”   卓芳甸微微一笑,也不说去不去镜鸿楼的话,当真悉心提醒起去公主宴上留意的地方来……   等她说完,差不多到了晚饭光景,游氏虽然不想留她饭,嘴上也要客套客套,卓芳甸笑着道:“平常四嫂留饭,我不敢不从,但今儿母亲那里特意给我做了几道小菜,我可不能错过了,却只能辜负了四嫂的心意。”   游氏本来就不是真心留她,闻言求之不得,忙道:“既然母亲那儿特别给妹妹备了菜,我却不敢与母亲抢妹妹的。”   卓芳甸笑了笑,飘然而去。   她走时恰好遇见卓芳礼带着卓昭粹和卓知安,自然又要彼此见礼,卓芳礼对这个幼妹很是冷淡,轻描淡写的问了句她的来意,听说特别来给卓昭节讲解赴宴之事的,也没什么谢色,反而道:“这些昭粹也清楚。”言下之意就是责她多事了。   卓芳甸对他的态度不以为然,嫣然笑道:“我看小八郎跟着父亲进学甚是忙碌,正好我是个空闲的,这才过来寻小七娘说说话呢。”   她总是这么笑脸迎人,卓芳礼虽然不喜欢她,也不能说更不好的话,淡淡的哦了一声。   等用过了晚饭,众人接了茶水漱口际,卓芳礼道:“昭节。”   卓昭节忙正襟危坐,卓芳礼叮嘱道:“义康公主之宴,你这小姑恐怕要盯住了你,你须警醒些。”   “是!”卓昭节点了点头,卓芳甸对自己这么热情,以四房和沈氏母子的关系来看实在不正常,没有卓芳礼的提醒她也觉得其中有诈。   卓芳礼又道:“若她一定给你介绍什么小郎君认识,都不要理会。”   从阮家回来时游氏才隐约的提到与阮家的婚事,如今卓芳礼又再次提醒……卓昭节心中郁闷得紧,道:“是。”   没想到卓芳礼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她要领你去什么僻静处也别理会,公主林苑地方大,虽然其中有侍卫巡逻侍从如云,但也难免有无人的地方,仔细着了她的暗手!”继续说,“你休看她是你姑母,又待你热情,终究是沈氏所出,与咱们大房、四房向来面和心不和,她这么迫不及待的接近你,定然有所图谋,你当谨慎,不可被她外表欺骗了去!”   “…………”卓昭节很是无语,复道,“是。”   …………难道我看起来这么好骗么?   卓昭节暗自郁闷。   第九章 赴宴途中   三日的功夫过的很快,到了义康公主春宴这日清晨,城中香车如云华盖似雨,一起拥向东面的城门,俱是往乐游原上的义康公主别苑赴宴。   卓昭节挑着车帘看到外头浩荡的车队,不由咋舌,道:“公主到底给多少人家发了帖子?”   随同赴宴的阿杏掩嘴笑道:“娘子,义康公主最爱热闹,这春宴基本上从四品往上、封爵之家,略微出彩些的郎君、娘子都能收到请帖。”   单论从四品官职和有爵位的人家虽然谈不上这样人潮如海的场景,但一个符合这标准的官吏或爵位下头子孙可不止一个,单是敏平侯府,今日赴宴的就有三郎君四娘子,足足七个人,三位郎君乘马,四位娘子坐车,加上随从,出府门时卓昭节甚至觉得颇为张扬了,可还没出坊呢,先遇见同坊另外几家接了请贴去赴宴的车队,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如今到了大道上,卓玉娘、卓昭姝的马车因为一直紧紧靠着卓昭节的马车,在附近还能看见,至于卓昭粹等人早就不知道被挤到了什么地方,连卓芳甸的马车都不见了影子……   以此类推,可想而知赴宴的人数了。   卓昭节忍不住道:“这么多人,义康公主认得全么?”   “公主这春宴从下降起就办到现在了,而且请的都是有机会入宫的人,这几年下来,基本上都能看着眼熟,偶然有头次去的,如娘子这样,公主也会特别留意下。”阿杏脆生生的道,“而且公主就喜欢人多,倒也不在乎能不能都认识。”   这么爱热闹的公主还是头一次听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么爱热闹的人也不常见。   卓昭节心想阿杏说的义康公主会特别留意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特别召见自己?不过众人都说这位公主善谑宽厚,料想不是难相处的人,那么觐见也应该不打紧罢……   敏平侯府的车队夹在车流里浩浩荡荡的经延兴门出了城,乐游原在曲江之北,自古就是水草丰茂、风光绚丽之地,如今正逢春时,可谓是芳草碧连天,逶迤踟躇的车队行在原上,望之如流,卓昭节生长江南,还是第一次看到北地的春天,这种一望无际的平坦辽阔是人烟稠密又山水相依的江南所没有的,她不禁叫阿杏高卷车帘,趴在窗边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旁边一驾马车的帘子揭起,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容,招呼道:“这位娘子看着眼生,未知是谁家之人?莫非头一次赴公主之宴吗?”   卓昭节打量了一下这主动招呼之人,见她和自己年岁仿佛,穿着掐金丝铺石地折枝花纹蜀江锦春衫——这料子她听班氏提过乃是贡品,寻常人家鲜少能弄到,从前卓家的年礼中有过那么几匹,班氏舍不得给旁人,全部给她裁了也才只做成两套衣裙,没到一年就小了不能穿了……这小娘子衣着不俗,装饰也不菲,垂练髻上明珠辉耀、玳瑁流光,衬着雪肤花貌,不似寻常官家之女,便客气的道:“家祖父敏平侯,我自小寄养江南外祖家,数日前方回长安,的确是头次赴公主之宴。”   “咦?”那小娘子听说她数日前才回长安,眼中有些惊奇,还没说什么,她马车里另外有个小娘子道:“啊哟,敏平侯府居然还有个小娘子,让表姑这般留意吗?”   先前和卓昭节说话的小娘子笑着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楚国公的孙女,我行十,名桑若,同车的是我妹妹十一娘,名桑酝。”后来说话的小娘子闻声也凑到车窗边和卓昭节招呼了一声,她们姊妹长的很是相似,装束也差不多,只是桑酝看起来面颊更圆润些。   楚国公是皇后兄长淳于佳的封爵,大凉上下谁不知道淳于皇后与今上恩爱和谐,诸皇子公主皆出于皇后不说,六宫都是形同虚设,虽然淳于皇后不临朝听政,但在朝事上也足以左右今上的决策……有这么位皇后在,淳于家在长安向来就被贴上不可招惹的标签,就连一些闲散宗室都不敢得罪后族中人。   “原来是淳于家的娘子!”卓昭节忙道,“我行七,名昭节,字初岁。”   淳于桑若道:“原来你已经及笄加字了,我方才问你之前还道你是年纪小,才是头一次赴宴来着。”又说了自己和淳于十一娘的字,淳于桑若字陌皎,淳于桑酝则是字陌醇,这字一听就是出自于“郁郁陌上桑,皎皎云间月”的典故。   既通名姓,叙起长幼,淳于姊妹都比卓昭节长了一岁,卓昭节也知道了她们乃是堂姐妹,彼此只差了一个月。   这么寒暄了几句,淳于桑若就好奇的问:“你才从江南归来,怎么就接到了帖子?”   被她这么一问,卓昭节不由愕然,道:“这帖子不是……很多人都有的吗?”   “我不是说你不够资格接请贴。”到底是后族中人,淳于桑若说话直接得很,道,“只是你才回长安,义康公主哪里知道你呢?没人在义康公主跟前提到你,义康公主又怎么会想到发帖子给你呢?按说能够叫义康公主留意的人咱们也该有所听闻才是。”   卓昭节有些不悦,道:“我才回长安,哪里知道这些?既然接了公主请贴就来了,若是……”   说到这里,车里的淳于桑酝笑着道:“十姐你说的话,得罪人了。”就见淳于桑酝俯在淳于桑若肩上凑到车窗边,探首向卓昭节道,“我十姐就是这么直来直去的性.子,阿卓你别和她计较……咱们就是好奇,随口问问,你别往心里去。”   淳于桑若被堂妹提醒,也有些不好意思,回头嗔了她一句:“还不是你提起的?”转头对卓昭节点了点头道,“对不住,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只是好奇你这么快就被公主邀请罢了。”   见她们如此,卓昭节神色也缓和下来,也歉意道:“是我小气,让你们见笑了。”   就听淳于桑酝拍手笑道:“这么说话不就好了吗?咱们无冤无仇的,为了一两句话就在大路上吵起来有什么意……”这句话还没说完,偏巧道上有处凹地,因着道中拥挤,马车猛然一偏——偏偏淳于桑酝为了和卓昭节说话,整个人压在了淳于桑若身上,这么一下,猝不及防,她整个人竟然一下子从马车里飞了出来!   “十一妹!”淳于桑若本来还笑吟吟的,见状大吃一惊!赶紧探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裙角!   卓昭节也吃了一惊——有心相救,奈何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小娘子,下意识的探出半个身子去接,却仍旧迟了一步。   眼看淳于桑酝就要摔到地上、被后面跟着的马车压到,忽然一道赤影闪过,刷的卷住淳于桑酝,硬生生的将她往上一拉!   接着一抖一挥,就见淳于桑酝被一股柔劲好好的放到了道中,与此同时,正冲向她的马车猛然一停,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了那赤影原来是一条石榴红的长帛,正被收进那停下的马车里去。   淳于桑酝惊魂初定,以手按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见状,淳于桑若和卓昭节都叫车夫停了马车,双双跑下车去看她,却见淳于桑酝好端端的,裙角都没沾上尘土,可见那条长帛救援之及时。   淳于桑若松了口气,忙拉上堂妹,回身对那马车谢道:“时家阿姐,多谢你了。”听起来她却是认识后头这马车里的人的。   果然那马车里传出一个清冷到凛冽的声音,道:“既然无事,那就继续前行罢,免得耽搁了后面的人。”   淳于桑若虽然是皇后侄孙女,对这车中的时家阿姐却十分信服,丝毫不在意对方连面都不露的态度,反而用近乎恭敬的态度道:“是。”这才拉着醒过神来谢不绝口的堂妹回了车,让战战兢兢的车夫继续赶路。   经过这么一下,两边也不敢继续隔着马车聊天了,都乖乖的正襟危坐车中,扶好了车轸,免得再出事情。   这样到了义康公主的别苑——这座名叫怒春苑的林苑位于乐游原之东,位置已经到了浐河畔,再往东去些,就是白鹿原了。   林苑在高崖的位置,虽然不是最高处,但在苑门处挑起车帘看出去,也是坡度明显,碧沉沉的茂林,仿佛一路倾轧下来……   在怒春苑之东的高崖上另有一座雄伟高阁,掩映林间,却并不在怒春苑的苑墙内。   阿杏回答卓昭节的疑问:“那座楼阁本来就不是义康公主的,自然不好圈进来。”   “那是谁家之阁?”卓昭节好奇的问。   阿杏掩袖笑道:“那是月灯阁,原本是供贵胄雅士放灯浐河所建,不过另外个用处倒更出名——就是球会。”   卓昭节道:“球会?”   “春闱之后,新取进士及第庆贺,有跨马游街、曲江赐宴、雁塔留名,还有一个,就是此阁击鞠。”阿杏知道卓昭节是小娘子,无须考取功名,自然不会留意这些,笑嘻嘻的解释道,“击鞠之后也有赐宴……据说每次新取进士于此击鞠,观者如云,彩棚栉比,热闹得紧呢!平常也常有人过来击鞠,虽然不及新取进士下场时的人山人海,向来也是络绎不绝的。”   卓昭节抿嘴笑道:“是吗?难怪义康公主的林苑离月灯阁这样近。”   ——由公主府早已习惯了这许多赴宴之人的下仆指引着下了车,带着随从往苑内而去,但见一辆辆马车里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俏郎君,如云如林的出来,汇聚如河,这时候离真正的百花盛开还有半个月光景,众人身上的彩帛锦衣倒给林苑增色许多。   卓玉娘和卓昭姝受长辈们叮嘱要照顾好卓昭节,是以一下车就来寻她,却见淳于姐妹已经站在卓昭节身边说话了,敏平侯虽然比楚国公爵位低了一等,但也是天子重臣,两家门楣相若,又常一起赴义康公主之宴,虽然谈不上深交,但都不陌生,彼此招呼过了,卓玉娘就道:“你们都已经认识了吗?”   淳于桑若道:“方才在路上已经认识了。”   卓昭节点一点头,淳于桑酝路上吃了一吓,到底年少忘性大,到这会就已经恢复了,笑着道:“原本还能更熟悉点的,可惜我运气不好,若非后头恰好是时家阿姐,今儿可就惨了。”   卓玉娘和卓昭姝的马车虽然就在卓昭节附近,但当时道中嘈杂,她们两个又不像卓昭节初到关中看什么都新奇,一直挂着帘子遮挡灰尘与杂声,一路养精蓄锐,连看都懒得看外头,所以根本不知道淳于桑酝险些出事的那一幕,此刻听了不免要问上几句。   淳于姐妹大致说了经过,忽然喜道:“看,时家阿姐!”   卓昭节好奇的随她们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红衣烈烈的女子,乌发堆云,臂缠赤帛,正背对着她们,负手站在一名锦衣少年跟前。   第十章 时家姐弟   这红衣女子身量高挑,那锦衣少年看起来总也有十五六岁了,居然生生比她矮了一个头,又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起来似正被那红衣女子教训。   两个人卓昭节都不认识,但淳于姐妹与卓玉娘、卓昭姝却是认识的,淳于桑若最是活泼,一瞥之下,拍手笑道:“我说时家阿姐做什么呢,原来是时五.不走运,恰被阿姐她撞上了!”   淳于桑酝取笑堂姐道:“你说的好像遇见时家阿姐就是不走运一样。”   “我说时五.不走运。”淳于桑若道,“咱们是巴不得呢——今儿还亏得遇见了。”   卓昭节好奇的问:“为什么那时五遇见时家阿姐就不走运?”   淳于桑若笑着说道:“你才到长安不知道,这个时五,即时相的孙儿,是时家阿姐的嫡亲弟弟,却也是时家最不争气的一个孙儿了,莫说和他兄长时雅风比,就是时家阿姐论才干武艺谋略都甩他十条街,偏偏他还不以为然,终日沉迷烟花地不说,又和一些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越发往不成器上走,虽然时相忙于政务无暇管他,时雅风是个谦谦君子,奈何不得他,但时家阿姐却恰好能够克住他——他向来也最怕时家阿姐,从来都是绕着时家阿姐走的,往常义康公主设宴,为了躲时家阿姐,他从来不肯来,今儿也不知道是看中了谁家小娘子,色胆包天的过来了,正好被时家阿姐逮个正着!”   卓玉娘也道:“这时采风据说连家都很少回,如今过来,必然有所图谋,怪道时家阿姐要提前告诫他。”   她说的是告诫,那边时娘子看样子都快要动手了,才见那时采风委委屈屈的连连点头,姐弟两个又说了几句话,时娘子这才放过他,转身往这边走来,时采风很是沮丧的跟在她身后。   淳于桑酝刚才路上被时娘子救了,她们姐妹又对时娘子十分的仰慕,自然要等着与她招呼,并再次致谢。   这时娘子到了近前,卓昭节仔细打量,却见她年约双十,却还作着未出阁的装扮,容貌虽然只是清秀,但一双不描自黛的长眉斜飞入鬓,平添了三分英侠之气,一双眸子流转之间竟有寒光四射之感,乌鸦鸦的长发绾成简单的锥髻,上头居然一点珠翠也无有,只随意插了一支木簪定住发髻,黑发如夜、红衣胜火、素面含霜,构筑出一种熊熊燃烧又冰冷暗沉的美感——冷艳中甚至有几分凄绝。   同为相府女眷,这时娘子与温坛榕根本就是两种人,卓昭节觉得她很不简单,这不仅仅是她救下淳于桑酝,以及淳于姐妹对她的态度,更多的却是在这时娘子身上,她感受到了谢盈脉与陈珞珈对峙时才有的那种凛冽杀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凛冽出现在相府出身还是长公主孙女的时娘子身上不能不叫人惊讶,好歹谢盈脉还跟随师父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再说谢盈脉过的日子也不过是小康之家,这时娘子照理也该是锦绣堆里养大的……又是怎么会有这样连寻常江湖中人都不及的搏杀气势?   跟在她身后的时采风,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与这个胞姐相反。   时采风轻袍缓带,相貌堂皇俊雅,举止风流,气度优雅从容,那种生来就该衬托着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贵公子之态并含笑时说不尽描不清的温柔缱绻,自然而然就有一种能够吸引小娘子的魅力,淳于姐妹和卓玉娘方才提起他都用了有些不齿的语气,但见着时采风的面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有吸引小娘子的资本——长安城中,俊秀风流的小郎君不少,俊秀风流又出身高门大户的小郎君也不少,可如时五这样小小年纪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甚至到了被他抛弃的小娘子都鲜少肯说他坏话的程度也实在不多了。   对淳于姐妹的道谢,时娘子表现的很是淡然,那种淡然不是故作淡然,而是完完全全发自本心的不在乎,甚至客气话都没说,只是点了下头,淳于姐妹显然早就了解她的性情,连卓玉娘和卓昭姝也不惊讶。   不过时娘子虽然淡然,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淳于桑若提议一起进去,她没怎么考虑就点了头。   路上淳于姐妹追着她唧唧喳喳的道谢和问东问西,卓昭节注意到,她们问的多半是些武略,卓昭节对这时娘子越发好奇:她一个女子,会些武艺不奇怪,居然还懂得武略吗?   卓玉娘与卓昭姝显然对武略没兴趣,懒洋洋的看着四周的风景,并不插话,走了片刻,卓昭姝性.子温柔体贴,担心卓昭节被冷落了,正想寻个话题与她说,忽然时采风轻咳了一声,向卓昭节略移了两步,柔声道:“这位娘子有些眼生?”   卓昭节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名声不佳,但如今时采风也没有逾礼的地方,还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我头一次来。”   “哦。”时采风微笑着道,“难怪,我就想我若见过娘子那是决计不会忘记的。”   这样的称赞只让卓昭节略蹙了下眉尖,权当没听见。   时采风并不气馁,继续道:“未知娘子如何称呼?”   卓昭节微一蹙眉,想了一想,才道:“我姓卓。”   “这儿可是有好几个阿卓的。”时采风自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哗啦一下抖开,轻摇数下,笑着道,“娘子行几?”   看着他不畏春寒摇扇的模样,卓昭节又想起了宁摇碧——宁摇碧也爱在手里拿柄扇子,没事摇几下,只要不是深秋或严冬……难道长安小郎君们都时兴这个吗?   她走神了下,卓玉娘已经代她回答道:“咱们七娘不怎么爱说话,时五你不要逗她了。”   卓玉娘这话虽然是为卓昭节解围,也是让时采风不要继续纠缠,但语气却有些僵硬,也不知道是对时五.不满,还是觉得卓昭节给自己找了麻烦。   时采风并不在意卓玉娘的态度,淡笑着对卓昭节继续道:“原来是卓家小七娘?噫,听说你才从秣陵回来?”   这话立刻暴露了他其实早就知道卓昭节排行的事情——连卓昭节才从秣陵回来都知道了,还能不知道排行吗?再说行六的卓玉娘与行八的卓昭姝中间恰好少了个七娘,卓昭节看年纪就和她们差不多,猜也能猜到。   卓玉娘皱起眉,卓昭姝也有些头疼,她不像卓玉娘那样说话直接,因此想着把话题从卓昭节身上岔开,轻声慢语的道:“时五郎,你今儿怎么也来赴宴了?”   她不问这个还好,一问,时采风的脸色迅速黑了下来!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道:“误交损友,如之奈何?”   这么说时,时采风怨恨的盯住了卓昭节。   卓昭节一头雾水。   卓昭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顿时语塞。   冷场片刻……   时采风忽然转头问稍前的淳于桑酝:“十一娘,你十三哥昨日去什么地方了?”   淳于桑酝闻言嘁道:“我还要问你呢,若不是你从前成日里带他去那些烟花地,他如今也不会三不五时的在外头留宿,惹父母生气了!”   “我这几日可没见过他。”时采风斜睨着卓昭节,却催促淳于桑酝道,“他昨日去了什么地方?”   淳于桑酝啐道:“我哪里知道?反正他好几日没见人影了,今早父亲还说等他回去了要动家法……恐怕又是宿在了娼家!”   时采风阴险一笑,慢条斯理道:“哦,你不要急,宁九说过今日要过来的,淳于这几天好像是和他一道,到时候你劝劝淳于早些回去向令尊请罪不就是了吗?”   宁九?!   卓昭节一惊,差点就要问:“长安有几个宁家?你们说的又是哪个宁九?”   已经听淳于桑酝抱怨道:“你们三个凑到一起就没有好事,今儿又想做什么?我十三哥都好几天不见人影了,我母亲也担心得紧呢!偏他常去的几家楼阁都没寻着人影!”   “咦?他们常去的几家楼阁都找过了吗?”时采风满意的瞥见卓昭节脸色迅速阴沉下去,轻咳一声抑制住狂笑,尽量若无其事道,“也许去了其他地方?可去长公主府问过?”   淳于桑酝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时采风利用上了,兀自道:“他和宁九常去的地方都寻过,至于纪阳长公主那边倒还没问——十三哥他当真和宁九在一起?”   ——不用问了!纪阳长公主!纵然这长安有好几个宁九,纪阳长公主的子孙总不能排上几个九吧?这位长公主可只有两个儿子!   卓昭节心中腾的一下,怒火熊熊而起!   时采风微微一笑,风姿翩然:“自然,我骗你做什么?”   这两句话提醒了正气得全身微微颤抖的卓昭节,她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既然淳于十三昨日宿在娼家——淳于桑酝没有理由污蔑自己兄长——宁摇碧与他一起,那么如果今日淳于十三和宁摇碧一起过来的话……   宁九你……若当真做出夜宿娼家的事情来——当初分辩我误会你的书信字迹仍旧鲜明,你却……这样欺人太甚,我……   满意的察觉到卓昭节眼神中的凛冽、蓦然紧咬的银牙,时采风在心中无声的笑了:宁九啊宁九,我叫你逼着我来赴宴、被阿姐逮个正着,当着众人的面挨训……你不会想到你在人群里找来找去,倒是我先遇见了你这心上人吧?   这真是苍天有眼!   反正如今虽然还有些春寒,但总不至于飘雪了——不就是被丢下水吗?去年我特意学了凫水!   时五郎拿扇子遮住脸,笑得阴险快意。   义康公主的宴席并没有很严格的规矩,也不怎么按众人门楣安排,这怒春苑中过了两道门,正式进入苑内,就可以看见依着地势、林木、景致设好了一座座矮榻长案,有置于室内的,有廊上,有庭中,花前池畔、深丛栏外,众人可随喜好择席入座,按着先来后到的规矩,并不论什么贵贱,从这样的安排里可以看出义康公主的确不是苛刻的人,反倒透露出一种恣意疏放的意态。   当然,这林苑最中心、即义康公主自己的席位附近还是特别留了几席的,估计是给来客中与义康公主关系最亲密或身份特别尊贵者预备。   公主设宴的规矩大部分人都清楚,而且虽然除了那特别留的几席外,其他席位但凡空着就能入席,但来赴宴的人心中都是自有分寸,各自按着父兄长辈的官职、爵位、权势判断自己该择之席,纵然有一二特别争先以图表现者,旁人见了一哂了之,反正苑中席位尽有……义康公主喜欢设宴,却最恨扫兴,谁若赴宴时引出争执,除非极明显的一方有错,否则两方都要被公主追究得死去活来——义康公主设宴多年,这样没眼色的人早就绝迹了。   淳于姐妹后族出身,论起来都是义康公主的表侄女,时家姐弟的祖母是华容长公主,也要叫义康公主一声姑母,他们常选的席位距离义康公主并不远,卓家只是侯爵,自然要远上一点,但既然和淳于、时家走在了一起,淳于桑若开口相邀,卓家三姊妹也不扭捏,随他们坐到了一起。   第十一章 重见不须惊   这几席恰好设在了一座爬满薜荔的假山下的一片空地上,初生茸茸的草丛上设了一人高的寿山石嵌人物雕空龙寿纹十二扇围屏挡了几处风口并略远处席位的窥探,一望可知是专门供一道前来又不希望被外人打扰的人预备的,环着围屏一色琉璃矮榻,琉璃在春日的暖阳下,赫赫生辉。   榻前置着一张张铁梨象纹翘头案作为食案,曲边卷云纹,四角镶云纹角牙,包金嵌云母,单是一张已经价值不菲,如今却满场都是,足见公主富贵。此刻案上已经备好了开宴前的时令瓜果,并四色点心,都盛在水精盘中,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拂林银壶里装的是五色饮,每案各不相同,壶边另配着金樽银碗,供彼此交换喜欢的饮品,为这仿照魏晋高士的聚饮之宴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席位之间放着鸡翅木镂雕镶大理石八角双层几,上层放着暖房里催开的海棠盆景,迎着残存的寒意吐蕊绽放,略作间隔,下层则放了笔墨等物,让起了诗兴的人随时取用。卓昭节心想这样的广宴,也亏得公主有这许多人手布置,她估计了下,今日赴宴的少说也有数百人,再加上随从侍儿,如今怒春苑里至少有上千人,虽然侍者不入席,但这些围屏、琉璃榻、翘头案上并无露水,估计多半是今早才拿出来备好的,也不知道公主府为了这次春宴究竟动用了多少人手,才能够在众人抵达之前把一切预备好。   他们这一干人虽然谈不上交情深厚,但约在一起坐就是为了说话,就嫌鸡翅木镂雕镶大理石八角双层几并海棠盆景麻烦,都让随从将这些小几连盆景搬到一角,以便交谈。   落座之后,卓昭节方知道被淳于姐妹极为推崇的时娘子名未宁——据说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后来改的,是时相与华容长公主唯一的孙女,时相和华容长公主只生了三子,膝下无女,对这个孙女自然格外疼爱,而时未宁也的确才华横溢,非但文武双全,而且尤擅军阵武略——就连当今圣人都戏说她大有古时木兰风范,只可惜如今大凉四境安宁的很,休说她一介女流,就是正经的武将也是无用武之地。   “初骑竹马咏芭蕉,曾忝名公诵满朝。五字便容登要路,一枝还许折青霄。岂知流落萍蓬远,不觉蹉跎岁月遥。国计未宁身未遇,窜身江海混渔樵。”卓昭节嘀咕着这首前人咏芭蕉的诗,心想,“这时娘子特意自己改名为未宁,如今虽然不是国计未宁的时候,但她身为女子却胸中有如此抱负——还真是身未遇了。”   时未宁志向高远,对寻常小娘子感兴趣的话题都不屑开口,淳于姐妹追着她问多了,时未宁频频蹙眉之余就索性不置一言。   见这情况,淳于姐妹也讪讪住了声,转而与卓家这边说起话来,卓玉娘看了眼四周道:“今早我们一出门就和其他人被冲散了,也不知道他们如今能寻到咱们不?”   淳于桑若笑着道:“使个人到外头去看看么,如今人都往这边走,必定能够见着,到时候恰好招呼过来坐。”   卓玉娘被她提醒,就打发了一个使女沿途到苑门去探看,淳于桑酝见状,也问时采风道:“我十三哥今儿个当真来吗?昨儿他没回去,父亲已经很生气了,今儿再不回……”   时采风斜睨她一眼,道:“他若来了迟早会过来这边的。”   淳于桑酝又下意识的看了眼时未宁,想了想,抿嘴笑道:“这倒是。”   卓昭姝忽然侧过头,小声问时采风:“五郎,今儿时家就你与时阿姐来?”   “我来还不够吗?”时采风闻言,朝她微微一笑,神采飞扬,卓昭姝没来由的脸一红,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卓玉娘瞥她一眼,不屑道:“你不就是想问二郎吗?都开口了,这样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没的让人以为你做了亏心事呢!”   卓昭姝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性格温婉,不喜吵闹,虽然这会被堂姐揭穿心事,羞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但也只是默默低了头掩盖。   时采风懒洋洋的道:“二哥他没说一定来,不过……也不一定……”见卓昭姝虽然红着脸低着头但也似有喜意,他又促狭一笑,“因为据说苏表姐新谱了曲子,正缺个人弹奏,二哥未必躲得过去。”   听到苏表姐三个字,卓昭姝下意识的抬了下头,似有沮丧之意……   卓昭节冷眼旁观,阿杏察言观色,借着替她剥一只橘子,凑在她耳畔轻声道:“娘子,他们说的时家二郎就是时雅风,这位郎君温润如玉,才艺冠群,却不似时五郎那样喜好渔猎女色,一向洁身自好,待人谦和细致,极具君子之风……向来为人所仰慕……”   “时五郎说的苏表姐又是谁呢?”卓昭节轻声问道。   阿杏剥完了橘子,慢慢抽着橘络,道:“就是苏太师的孙女,苏太师的长女嫁给了时相的长子,即时五之母,所以时五郎称之表姐。”顿了一顿,阿杏继续道,“这苏娘子是长安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音律,她先后师从琵琶国手李延景、曹宜,得两位国手之长!还擅长古琴与箫……估计今儿新谱的曲子就是古琴,因为时二郎是长安公认古琴第一人。”   卓昭节唔了一声,忽然时采风看了过来,含笑道:“七娘头一次来赴宴,对这怒春苑想是不大熟悉?如今距离宴开还有辰光,不如我带你四处看看?”他微笑着道,“说起来家祖父乃令外祖之同窗师弟,又是同科取士,家祖父这几年每常梦到江南,对令外祖、崔山长也是极为思念的,七娘若是愿意,不如也告诉我些如今江南的人与事,好叫我回去说与祖父听,聊解他老人家的思乡之情。”   原本卓昭节想也不想就欲一口回绝的,但时采风提到了两家长辈的交情,她倒也不能就这么拒绝,略作沉思,才道:“多谢时郎君了,不过我回长安之前,家外祖父倒是有信笺等物托家兄卓昭粹转呈时相的……这两日,我忙着拜见各位长辈,倒不知道家兄还没有送达时相手中……”   时采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折扇一开,轻摇数下,悠悠道:“信笺么家祖父倒是收到了……不过家祖父对秣陵的思念,可不只是一封信笺能够舒缓的……”   ……难道还要我去陪当朝宰相、天子跟前首屈一指的重臣时斓时锦章去细说秣陵十四年之变迁?   卓昭节腹诽了一句,假装以为这番谈话结束了,偏过头去问阿杏:“兄长与堂弟们怎的还没有到呢?”   阿杏道:“回娘子,许是人多,郎君们以为娘子们还没有到,正在人群里寻找。”   正说着,就见方才卓玉娘打发去找人的使女引着卓知润并卓昭嘉走了过来,一番见礼后,也受淳于姐妹的邀请在附近择了空席坐下,卓昭节忙问卓知润:“七哥,八哥也和你们走散了吗?”   三房实际上的长子卓知润只比卓昭粹长三个月,肖似生母,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闻言轻声回答道:“八弟遇见了古家小娘子,要过会再过来。”   “古家小娘子?”卓昭节奇怪的问了一声,袖子立刻被阿杏扯了一下,阿梨低笑着提醒她:“娘子忘记了吗?古家小娘子,是八郎没过门的妻子……”   卓昭节这才想起来两年前,卓昭粹被游若珩仓促打发回长安,用的理由就是他未婚妻的祖父、当朝古太傅病重的理由,不禁面上微红,自嘲道:“这几日忙来忙去倒是忘记了。”   既然卓昭粹遇见了未婚妻,如今过来不过来还两说,卓昭节不再问他,与淳于姐妹说笑起来。   如此片刻后,淳于桑酝忽然双眉一扬,目注卓昭节之侧后,道:“啊哟,时五你这次可算没骗我。”   淳于桑若顺她视线看去,道:“哦,十三哥来了,果然他和宁九在一起。”   卓昭节听了后一句话,脸色微微一沉,但随即掩饰起来,将盛着小半扶芳饮的银盏往翘头案上不轻不重的一放,刷的回过头去!   就见围屏外的花径远处,两名少年一前一后,被锦衣侍者簇拥着过来,当先之人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绯红绣袍,头顶玉冠,眉宇轩昂,想来就是淳于姐妹的兄长淳于十三郎了,他正朝这边挥着手招呼,卓昭节只看了此人一眼就移开——   落在后面的那个韶秀少年,缥袍衬绛服,玉带配青靴,发束金环,手中折扇开开合合,矜持傲慢的神色里略带焦灼——不是宁摇碧又是谁人?他却是有些心不在焉,边走边不时往后或左右打量……   这副模样落在卓昭节眼里,自然更加的可疑,眼眶都差点红了,心想:他心里还不知道在惦记着那些温柔乡里的什么人呢!连公主之宴都没心思待!   正恨恨的要扭回头,不想宁摇碧偶然之间望见了她,顿时露出狂喜之色,三步两步越过几名侍者,因为淳于十三身材魁梧挡在花径上,又没及时让路,被他连招呼声的心思都没有,直接用力推得一个踉跄,淳于十三毫无防备之下差点一骨碌栽进路边的花丛里去,眼疾手快抓住旁边的树枝才稳住,一只脚已经踩进花间,惊讶道:“宁九你干什么?”   宁摇碧根本没听见——他激动的捏着柄折扇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围屏内,看都没看旁人,欢欢喜喜的对卓昭节道:“昭节!”   众人见宁摇碧居然是冲着卓昭节来的,都有些惊讶,尤其卓玉娘等人更是难掩讶色,只有时采风一脸慷慨就义,抓紧时机,大口大口的灌着酒……嗯,酒能驱寒么……浐河如今虽然已经解冻,但水应该还是很凉很凉的吧……   不出时采风所料,卓昭节见到宁摇碧,半丝喜色都没露,反而有些恨恨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回头看了看正走过来的淳于十三,思索片刻,在宁摇碧的万分期盼中,淡淡的、不冷不热的,毫无惊喜或激动的,道:“世子好。”   “…………”她态度里的冷淡和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宁摇碧满腔欢喜被这样冷遇,不禁一头雾水,郁闷的道,“你怎么还叫我世子?”   只是他终于等到这个重见的机会,心中实在高兴,不待卓昭节回答,就自动替她解释:嗯,时五说,小娘子家都害羞,如今这儿人多,昭节又是才和他们认识,难免不好意思在这些人跟前与我亲近……   这么想着他扫了一圈四周的人,觉得所看到的就没有不讨厌的,正琢磨着如何把人都打发了,或者索性将卓昭节带走,好奇心最重的淳于桑若已经忍不住问:“宁世子,你认识初岁?”   宁摇碧飞快的斟酌了一下他认为卓昭节此刻想听的回答,爽快的道:“不错!从前本世子南下的时候,和昭节她……”   卓昭节此刻对他存了疑心,就不冷不热的打断道:“之前在秣陵的时候,苏史那将军与家外祖父颇为熟悉,世子当时也到家外祖父家中过几回,所以认识。”   看她脸上满满的写着“我很生气”、“我跟你不熟”、“你离我远点”,宁摇碧茫然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理所当然的落到了时采风身上……   第十二章 流花居   察觉到宁摇碧的目光,时采风果断的丢开金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将案下放的大半坛二十年陈女儿红抱起,豪爽仰首——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酒尽、坛坠、人倒……倒下之际,他欣慰的想,不愧是陈酿啊……   看他醉得如此杀伐果决,连刚刚走过来、正欲和时未宁招呼的淳于十三都呆住了,吃吃问道:“宴还没开,他怎的就如此喝酒?”   时未宁淡然的眼波也微微一动,想了想,问苦着脸替时采风擦拭襟上酒渍的小厮时辰:“他最近可是惹了事?”   时辰不敢不答,抄手道;“小的不知。”   “你成日跟着五郎会不知道?”时未宁冷声问。   一滴冷汗,顿时挂了下来……时辰小心翼翼的道:“这个……郎君最近没有惹事啊!”   时未宁道:“那宴还没开,他为什么就急着把自己灌醉?”由于时采风的前科,时未宁立刻想到——   “莫非这小子招惹了谁家小娘子,被逼着到这儿来赴宴……所以想了这个法子耍赖?”   想到此处,时未宁又皱了皱眉,她虽然不喜时采风沉迷声色,但当众戳穿胞弟底细的事情还是不欲做的,既然起了这个念头,就不敢再多问,挥了挥手道:“扶他下去换身衣服,醒醒酒……别误了开宴!”   时辰如蒙大赦,赶紧招呼几个随行的时家下仆,架起时采风往附近寻供休憩的屋子去了。   经这么一打扰,淳于姐妹也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议论时采风为何急于在开宴前就醉得不省人事上,淳于十三很自然的占据了时五的席位——也就是离时未宁最近的一席。   宁摇碧则是看了看卓昭节左边的淳于桑若又看了看卓昭节右边的卓昭姝,觉得卓昭姝这边与卓昭节说话最是方便,就径自到她席前,低声道:“这位卓娘子,你有没有觉得那边席旁堆在一起的海棠花特别好看?”   卓昭姝没想到他会过来和自己说话,因为雍城侯与敏平侯的不和,她们虽然认识宁摇碧——毕竟雍城侯膝下就这么一个子嗣,而且宁摇碧骄横霸道的名声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但宁摇碧从来没有主动理会过敏平侯府的人,哦,他对付卓昭粹不算的话……   闻言自是吃了一惊,正要答话,没想到宁摇碧忽然提高了声音,以附近人都能听到、且听得清楚的声音道:“咦,这位卓娘子,你喜欢那边的海棠花,打算换席?那正好,这席就给本世子吧。”   “…………”卓昭姝和因为离得近又屏息凝神的留意着,完全没漏听前一句的卓昭节都是一阵无语。   眼看宁摇碧都快要亲自动手替卓昭姝收拾东西换席了,卓昭姝看了看卓昭节又看了看他——这位卓八娘性.子温婉,向来不爱争执,虽然此刻心里哭笑不得,但见卓昭节没有明显不喜宁摇碧坐下来的意思,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好吧。”   宁摇碧等卓昭姝收拾东西移到那因为偏僻所以被小几、海棠盆景一股脑堆过去的席上,看了眼鸾奴,鸾奴会意,直接将琉璃榻一推,靠到了卓昭节的榻上,卓昭节板着脸,冷冷的瞪他一眼,嘴唇张合,无声道:“做什么?!”   “喂,你怎么了?”宁摇碧撩袍坐了,凑到她跟前,一头雾水的道,“上回写信时不是还好端端的吗?可是恼你回长安那日,我在船上没和你多说?苏伯说你祖父很不喜欢我,怕我给你惹麻烦来着……”   卓昭节阴着脸,心想宁摇碧夜宿娼家之事有七八成是真的,可不开口向他问个究竟实在是不甘心……但这种事情到底要怎么开口问呢?而且确定了又能怎么样?难为自己堂堂侯爵孙女,和些个贱籍女子拈酸喝醋的丢脸不丢脸……   思来想去,觉得这一切都是宁摇碧的错!又想着自己在秣陵时收到的那些信,临行前连明吟和明叶都不放心,亲自收拾随身携带,那时候宁摇碧可是在信里指天发誓他不涉足烟花之地的——不想到了长安竟然是这样的结局,所谓痴情女子薄情郎,话本里那些个才貌俱全的小娘子却偏偏遇人不淑最终落得下场悲凉的故事,难道今天要落到自己身上?!   想想就觉得委屈得没法说!   ……她正自怜自艾,宁摇碧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索性伸手试了试她额上:“你脸色怎的这么难看?莫非这几日你在家里受委屈了?还是这儿谁委屈了你?”他立刻就有挽袖子的意思,“你说是谁!我来替你出气!”   卓昭节闻言,面色更沉,又瞪了他一眼!   宁摇碧讪讪的收回手,郁闷的道:“你别不说话呀——到底是怎么了?”   两人僵持片刻,卓昭节到底按捺不住心头郁懑,低声道:“你昨儿过的好吗?”   ——打从你回长安起我就盼望着今日了,昨天想到今天就可以见到心上人还不必像灞陵渡口那样委屈连话都不能说……心情能不好吗?   所以宁摇碧立刻展容一笑,诚实的道:“自然很好!”   “……”卓昭节想了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这几日你都和淳于郎君在一起?”   宁摇碧点头,笑着道:“我想到今儿就能见到你,昨儿就有些睡不着,就叫上淳于一起消磨辰光……”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见卓昭节脸色一瞬间变得震怒无比,顾忌着四周之人才没摔樽掀案发作,深呼吸几下稳住,才颤抖着声音、咬牙切齿的问:“那么,你们昨晚住在什么地方?!”   “……流花居,怎么了?”宁摇碧讶然问。   ——不用怀疑了!卓昭节知道的勾栏之地有醉好阁、永夜楼,这流花居的名字一听就是一路货色——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卓昭节低下头来掩饰自己面上的狰狞,她握着拳颤抖片刻,忽然侧首朝宁摇碧笑了笑,道:“宴开还有多久?”   宁摇碧被她笑得忽然有些毛骨悚然,顿了下才道:“还有些时候——须等小姑……就是义康公主并驸马、晋王、光王这些人到后才开始。”   卓昭节这个时候根本就没心思细问这几个人,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宁摇碧,忽然回头问阿杏、阿梨:“这附近有更衣的地方?”   阿梨道:“是……”   阿杏眨了眨眼睛,忽然端起盛着扶芳饮的银壶,借着身子掩护,泼出少许在卓昭节衣上,举袖掩嘴,低呼道:“哎呀,娘子,对不住……婢子这笨手笨脚的……”   卓昭节和宁摇碧同时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   旁边淳于桑若闻声回头,道:“弄脏衣裙了吗?不要紧,那边就有精舍可以更换,你若没带衣裙,咱们身量差不多,我借你套?”   “多谢,我带了的。”卓昭节理直气壮的站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卓昭节离开不到半刻,宁摇碧也欣然离席而去——他是连个理由都懒得留,而且淳于十三忙着和时未宁攀话,余人也没人敢多问。   看着他追着卓昭节离开的背影而去,卓昭姝微微蹙起眉,卓知润和卓昭嘉对望一眼,也露出难色,卓玉娘停下和淳于桑酝谈论牡丹,侧头轻轻对卓知润道:“七哥,八哥还没过来吗?”   卓知润听出她的意思,暗叹了一声,吩咐身后的小厮:“去请八弟来,就说……七娘这儿有些事情。”   ——四房的事情,还是交给四房的人去操心罢。   第十三章 真相   供用来醒酒和更衣的精舍建在一个小池塘上,此刻正是池塘生青草的时候,池边另外栽了好几株紫薇花树,还没到花开,嫩绿的新枝顽皮的探进回廊,廊上挂着一只鎏金架子,上面一只翠羽鹦鹉歪着脑袋看人,见卓昭节经过,拍拍翅膀,叫了几声,这鹦鹉看起来还没学会人语,卓昭节随便看了它几眼就走了过去,挑了间空着的屋子,换好了带来的衣裙——才系好上襦的带子,初秋和立秋捧着的长帛还没搭上手臂,守在外面的阿梨已经咳嗽一声,不高不低的道:“宁世子,我家娘子还在更衣。”   卓昭节心中冷笑了一声,转了转主意,就推开初秋和立秋的手,道:“你们出去,让他进来。”   初秋和立秋向来不敢对她的命令说什么,阿杏想了想,还是乖巧的退了出去。   片刻后,就见宁摇碧欢欢喜喜的大步而入,迫不及待的道:“昭节,我好想你!”   卓昭节平静的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宁摇碧笑着道:“咦,我也有事情和你商量——你先说罢。”   卓昭节看了他片刻,一直看到宁摇碧诧异的止住笑,隐隐察觉到不祥,才轻叹了一声道:“我本来想……但想想,仿佛也没什么意义……终究你也救过我……”她颓然松开袖中阿杏等人出去后就捏在掌心、尾端尖锐的金簪,落寞道,“就这样吧……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瓜葛!”   这样突兀的消息,宁摇碧瞬间目瞪口呆!   半晌,他才讷讷的问:“为什么?”   卓昭节厌恶道:“我怕脏!”   “……脏?”宁摇碧呆了呆,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卓昭节虽然心灰意冷之下打消了动手教训他的心思,但见他一个劲的装糊涂,也不禁怒火重起,冷笑着道,起身就要离开。   见状,宁摇碧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倏的伸手拦住她,一字字道:“我不清楚!”   两人谁也不让谁的对峙片刻,到底宁摇碧先败下阵来,缓缓放下手臂,卓昭节低哼一声,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到失落,只觉得这一年来饮渊的奔波都成了一场笑话……她昂首挺胸的要走出去,不想肩上却一重,却是宁摇碧重新抬手,按住她的肩,迟疑着、低低的道:“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是我哪儿做的不好?是刚才……刚才我不该在人前叫你名字吗?我给你惹麻烦了?还是……还是其他什么事情?或者……或者你不喜欢公主的宴吗?”   他面上哀伤之色渐渐弥漫开来,手却稳稳的抓着卓昭节不放,卓昭节挣扎了几把,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喝道:“你放手!”   “你告诉我缘故!”宁摇碧恳求似的道,“我若做错了,我改就是了!你别生气啊!”   卓昭节听他说到一个改字,心下一痛,停下掰他的手指,定定看了他片刻,眼中便有了泪光,她语带哽咽道:“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改的!”   宁摇碧呆了一呆,轻声道:“那我犯了什么不能改的错?”   见他还要这样执迷不悟,卓昭节心中悲凉,沉默片刻,恨声问:“流花居是什么地方?你在那儿过夜……不觉得脏么?”   “流花居是我祖母、纪阳长公主府里一处庭院……脏的话……那里天天都有人打扫……”宁摇碧茫然的、小心翼翼的说道。   …………卓昭节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问:“纪阳长公主府?!”   宁摇碧点了点头,边思索着为什么卓昭节会因为流花居而生气,边缓缓道:“那儿离演武场最近,虽然雍城侯府也有演武场,但我这几日都要陪祖母用饭,又要和淳于切磋武艺,所以就拉着淳于到长公主府住了,这样也近些。”他小心翼翼的道,“你不喜欢那个地方?那我换个……不,我回去就搬回雍城侯府住,你别生气,好不好?”   卓昭节:“………”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说什么???   这一瞬间,卓昭节冒出无数个念头,比如说:现在装作晕过去还来得及么?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卓昭节定定的看了自己半晌后,就宣布收回绝交之言,但接下来卓昭节笑颜如花的握着宁摇碧的手嘘寒问暖一番,受宠若惊的宁摇碧立刻把深入追究卓昭节态度前后转变巨大的缘故丢到了一边。   只不过,他陪卓昭节回席上去之前,不忘记私下里叮嘱鸾奴:“回去之后立刻搬出流花居!不,索性把流花居拆了吧!”昭节这么讨厌流花居,这种惹祸的地方怎么还能留?!   至于卓昭节是怎么知道长公主府的庭院并加以讨厌的……嗯,宁摇碧方才问了一句,被卓昭节巧笑嫣然的一句:“哎呀不说这个了,我好想念饮渊,你今儿来带它没有?”瞬间给转移到如何将饮渊尽快带到这里来这个问题上去了……   鸾奴一呆,道:“世子,流花居乃是长公主府的庭院……”   那可是先帝赐宅,工部有规制的,严格说起来里头一草一木都是先帝所赐,当然公主府也不至于一点都不能碰,但像这样直接拆掉一座院子,好歹也要有个理由吧?否则被那些特别喜欢多管闲事的御史知道了,几道弹劾那是收定了!最重要的是,长公主府的主人是纪阳长公主,不是世子你啊!   宁摇碧不耐烦的呵斥道:“你去告诉祖母,本世子看流花居很不顺眼!”   “……”好吧,以纪阳长公主对幼孙的溺爱,有这么一句话,估计再拆几座也不打紧……鸾奴默默的想。   这边呵斥完小厮,转过头去宁摇碧瞬息之间已经笑得殷勤:“依我说咱们就不要回刚才的席上去了,反正四周多是席位,另外寻个地方坐罢?”他心里想的是卓昭节刚才翻脸,也许就是不想在堂姐妹跟前与自己太过亲近?毕竟宁摇碧也很清楚,敏平侯是绝对不会同意自己的孙女与自己来往的,为了不给卓昭节惹麻烦,在卓家人跟前他当然不能离卓昭节太近,像刚才那样邻榻说话恐怕卓昭节回去都要好生交代一番了。   卓昭节露出为难之色,怎么说她也是和卓玉娘等人一起来的,周氏游氏还特别嘱咐今儿赴宴的卓家其他人好生照料她,如今更个衣就不回去……见这样子,宁摇碧眼中掠过失望,道:“回去也好。”   为什么会觉得越来越对不起他了?正沉浸在“误会宁摇碧、而宁摇碧还对自己低声下气赔礼、并且很快就不追究此事”的巨大歉疚中的卓昭节察觉到这失望,立刻就不忍心了……   就在她要开口答应宁摇碧另外寻个地方坐时,不远处有人忽然咦了一声,挥手道:“卓姐姐?”   卓昭节一看,也露出喜色:“温妹妹?这样巧!”   穿着杏红诃子裙配茜色披帛、梳回心髻簪了朵宝石芍药花的温坛榕正从一丛才开了几朵的杜鹃花后的席上站起身,迎上来笑盈盈的道:“我方才还在想,若是遇见姐姐你就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此处,见宁摇碧就站在卓昭节身旁,两个人似是同行,微微一怔,道,“宁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春季天开始热了,她轻轻叫了这么一声,雪白的两颊却弥漫上了一层浅绯,衬着她今日的装束,倒仿佛是丛中又开出了一朵最娇艳的杜鹃花。   “嗯。”宁摇碧名满长安,虽然不是美名,但他自幼四处寻衅滋事,长安不认识他和时五、淳于十三的人还真不多,虽然他对温坛榕没什么印象,但也不奇怪对方认识自己,随便答应了一声,目光如电,顷刻之间扫了一遍温坛榕这一圈人,露出满意之色,心下顿时有了主意,帮腔道:“昭节,原来你与温娘子认识?既然温娘子诚心相邀,何不就在此处入席?那边使人过去说明下就是了。”   卓昭节正对他愧疚得紧,本来就打算依他的意思,如今有了温坛榕这么个现成的理由,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先对温坛榕道:“那可叨扰温妹妹了。”   又吩咐机灵的阿杏去和卓玉娘等人说明自己被温坛榕留下来、就在这边入席并告罪。   温坛榕看着宁摇碧陪在她身旁似亦步亦趋,眼神恍惚了一下,才轻笑着道:“卓姐姐这话说的,一来这春宴也不是我办的,二来……阮表哥也在那边呢,只是他恰好走开了去,有阮表哥在,哪里轮得到我来照料卓姐姐?”   卓昭节笑着道:“哦,阮表哥也在这里?可真是巧。”   虽然游氏和她说过长辈们都有意让她嫁给阮云舒,但游氏那么一提之后,也说过些日子再议,何况她和阮云舒才见过一次,她对这个表哥没什么心思,阮云舒对她也不过是客气,两下无意,如今并不觉得尴尬——倒是旁边宁摇碧听得“表哥”、又听得什么阮云舒在,定然会照顾卓昭节的话,虽然知道表哥照料表妹本是亲戚之间应有之事,心头到底不快,只是当着卓昭节的面,到底将这丝不快掩了……   第十四章 开宴   温坛榕身为宰相孙女,又是一副好.性.子,赴公主春宴自然不会没有同伴,除了温家另外几位小娘子,一起的还有一位高十六郎高寅,正是高献陵的幼子,虽然和卓昭节同岁,但从五夫人那边论起来却比卓昭节长了一辈、另一位出身邵国公府的慕三娘子,闺名空蝉,小字婉音,生得蛾眉凤目、皓齿朱唇,她也是如今太子妃的侄女——温坛榕介绍到最后一位小娘子时,却见这小娘子先起身向宁摇碧行了一礼,道:“九哥,你也在这里?”   这小娘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粉面朱唇,柳眉杏眼,穿着姜色上孺、紫绮罗裙,系豆青宫绦,绾着飞仙髻,钗环用碧玉,秀美宜人,眼神柔和,观之可亲,只是宁摇碧见着她便露出厌烦之色,淡淡的道:“本世子不在这里,莫非你青天白日的魇着了么?”   场面顿时一窒,这小娘子也一噎,卓昭节心下诧异,不过看温坛榕等人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温坛榕含笑圆场,道:“卓姐姐,这是宁家的姐姐,排行第十。”   宁七娘暗松了口气,借着她的话题道:“我叫娴容,字缓缓。”   “我叫昭节,字初岁。”卓昭节这才恍然宁摇碧为何对这宁娴容态度恶劣——宁摇碧不止一次亲口说过,宁家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虽然她心里是偏向宁摇碧的,但现在当着人前也不好太过无礼,客气的点了点头,与宁十娘彼此见礼。   这样彼此认识过了,阮云舒也恰好与一个修眉长目的紫衣少年一同折回来,一眼先看到宁摇碧,都露出讶色,双双上前给宁摇碧行了礼,宁摇碧仔细打量他们一番,才慢吞吞的说了不必多礼——只是眼神闪闪烁烁,不住往他们身上打量,阮云舒与那紫衣少年都被看得莫名其妙,皆知道宁摇碧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没事找事,均想:这纨绔今儿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而不是和时五、淳于十三一起在义康公主附近的席位上?   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东张西望了一番,都觉得这京中三霸莫非改了主意,这回春宴要拿自己这班人下手了吗?另外两人是不是埋伏在了什么地方?   阮云舒心下存疑,被温坛榕提醒才发现卓昭节,忙招呼她,又介绍那紫衣少年乃是温家小四郎,即温坛榕的兄长温柏,温柏性格飞扬跳脱,见礼毕,就笑着问温坛榕:“这位卓娘子,是不是你说的那位卓娘子?”   温坛榕微笑道:“还能是哪一位卓娘子?”   见卓昭节似不解,温柏就解释道:“这两日,六妹她一直说在阮表叔家遇见到一位从江南才回长安的卓娘子,堪称国色天香,所以咱们家上下都惦记着想要一睹芳容。”又笑道,“虽然知道六妹从来不说谎,但今儿见着也觉得不虚此行了。”   卓昭节不禁掩袖嗔道:“温妹妹就爱说笑!”   ——她这儿连笑带嗔的埋怨了一句,宁摇碧脸色早就阴沉了下来,目光极是不善的盯住了温柏,温柏一惊,顿时就笑不出来,讪讪道:“世子今儿也坐这里吗?”   宁摇碧冷冷的道:“怎么你很不希望本世子在这里吗?”   温柏不由一噎,温坛榕忙圆场道:“看看那边的铜漏,春宴就要开始了,咱们都先入席罢。”   卓昭节也暗扯了一把宁摇碧的袖子,这才让宁摇碧脸色稍缓,与她挨着坐了。温坛榕虽然是圆场,但说的也是实话,片刻后,果然一队彩娥手捧金盆、穿花蝴蝶也似的上来伺候客人们浣手,接着又有侍者呈上每席四色凉菜,又将扶芳饮撤下,换上数种美酒,有不能喝酒的,则换了酪饮。   接着一队队乐师入林,三三两两的寻了地方坐下,调弦试音,为开宴作准备。   这种规模的宴席,卓昭节还是头一次参加,又是公主为主人,来往皆是官宦勋贵、不乏宗室中人,心下也十分的好奇。   但见乐师就位后,远处林苑入口的地方传来一声清越的钟声,惊飞林中鸟雀无数。   宁摇碧见卓昭节面有讶色,偏头轻声解释道:“这是闭苑钟,钟声响起,苑门关闭,也代表开宴了。”   他话音未落,乐声顿起。   散布在怒春苑各处的乐师星罗棋布,一同演奏起迎宾之曲来却煞是和谐,乐声渐渐在整个苑内汇合,衬着不住被惊飞的林雀,队队彩娥侍儿穿梭,自然而然就让人想到“盛世太平、歌舞升平”之类的字眼来。   让卓昭节遗憾的是,温坛榕等人挑选的这处地方,义康公主等人并未经过,只遥遥望见公主仪仗的翠盖从远处林间丛上逶迤着过去了。   宁摇碧看出卓昭节的遗憾,低声笑着道:“你想看义康公主吗?这不难。”   卓昭节微笑着道:“也不是……就是以为公主会从这里走的。”   “你才到长安,如今还好奇,过上些时日,宫中赐宴、皇后召见,见到皇子王孙的机会多了去了,到时候怕你就只会嫌麻烦了。”宁摇碧试着调侃了一句,见卓昭节只抿嘴一笑,心下大定,暗道这次卓昭节莫名其妙的翻脸应该是过去了……心下到此刻才真正放松下来。   公主之宴,自然离不得奢华二字,随着乐声,一道道精制珍馐流水也似的上来,熊掌鹿尾、驼峰鲸脍,这些菜肴固然对常人来说稀罕,但对今日赴宴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倒也不至于希奇,卓昭节寄养外家,受游若珩、班氏年老喜清淡的影响,虽然她不挑剔,但关中菜肴,比起江南实在油腻了许多,略动了动箸就没了兴趣。   宁摇碧立刻察觉到了,转头对鸾奴吩咐几声,不久后,鸾奴就悄悄提了一只食盒过来,宁摇碧轻声道:“这里头的你尝尝……叫人替你跟前那些撤了。”   鸾奴拿来的食盒里装的却正是数碟清淡的江南风味小菜,色香味俱全,最下面还放满了洗净的樱桃——卓昭节见着小菜已经微微而笑,再看到樱桃更是惊喜道:“如今就有樱桃了吗?”樱桃味佳色形俱美,鲜少有人不喜欢,而且那鲜红晶莹的果子衬托着碧绿的细梗在这春日的林下实在比红玛瑙更有诱惑力,怎么看怎么有食欲,此刻案上那些驼峰、熊鹿虽然珍贵,但与之相比却是叫人倒足了胃口。   宁摇碧还没回答,卓昭节已经高高兴兴的拈了一颗樱桃吃了,看着她纤细柔嫩的手指轻轻拈起樱桃,美玉生辉不能比拟的皎白衬着鲜艳如血的果实,在浓淡深浅满目绿的春林中,再没有比这一幕更绚丽的存在,他不由看得出了神。   “娘子不知,这是翠微山中出产,他们用了特别的法子,有十几株樱桃树向来熟得早许多。”鸾奴忽然开口代宁摇碧回答道,“所以并不多,公主今儿只打算分给几席,这份是世子特意让小的去给娘子取来的。”   卓昭节含羞带嗔的睇一眼宁摇碧,责怪道:“何必如此麻烦?本来就不多了,还要这样子……”话是这么说,但语气里的甜蜜任是呆子也能听出来。   宁摇碧含着笑道:“这有什么?再少的东西旁人用不到,怎么也不能少了你的。”   待卓昭节欣然开始品尝小菜,宁摇碧才转过头低声问鸾奴:“本世子不是叫你去拿早就备好的小菜来吗?这樱桃是怎么回事?”   鸾奴小声道:“小的按着之前与时辰约好的去拿食盒时,时辰说时五郎刚才醒了酒之后,就想起来补了一道……今日只有公主和晋王、光王等十数席才能分到樱桃,这样特别给卓娘子留一份,亦是锦上添花。”   宁摇碧满意的点了点头:“算这小子有心了……不过他今日忽然主动喝醉十分可疑!莫以为这样就可以混过去,回头本世子还是要他给个合理的解释的!”   又问,“时五还说了其他事情吗?”   鸾奴轻咳一声,悄悄附耳:“时五郎说,今儿既然让厨子特别将卓七娘子这份菜肴做得油腻,好让世子备的江南小菜派上用场,这体贴已经表现出来了,接下来还是让厨子恢复本来手艺……毕竟卓七娘子来赴宴,却每每吃不下去,公主也丢不起这个脸,何况一顿是体贴,顿顿如此,卓七娘子未免也要生疑或心绪不佳……毕竟卓七娘子这次不是要住上几日的吗?”   宁摇碧看了眼卓昭节,小声道:“那接下来呢?”   “世子莫急。”鸾奴压低了嗓子,道,“时五郎说,他已经叮嘱了上菜的侍女,下次上菜,就会告诉卓娘子,是世子着小的去告诉厨子特别按卓娘子的口味做的。”   “不错不错!”宁摇碧展容一笑,“可还有旁的事?”   这次鸾奴声音更低:“方才卓八要过来寻卓娘子,时五郎亲自设法把他拖住了……淳于家的两位小娘子都在问留在那边的几位卓娘子,世子与卓七娘子到底是何关系……”   宁摇碧皱了下眉又松开,道:“这也没有什么,反正本世子近日就打算请祖母提亲……”他沉吟了一下,道,“不过这些人多嘴多舌,恐怕昭节回去要被敏平侯责备,你去告诉淳于姐妹不要再多嘴了,否则本世子就使人散播谣言,道她们仰慕时五许多年,不过是借着对武略感兴趣追着时大娘子——目的其实是为了能够一起嫁给时五!哦,这番话也告诉下卓家那几个小娘!”   “……是!”鸾奴默默为淳于桑若等人咽了一口血。   他正要离开,宁摇碧又道,“等等!还有卓家那两个郎君,告诉他们——回去胆敢乱说话,以后出敏平侯府一步,本世子保证他们横着回去!”   鸾奴弱弱的提醒:“可时五郎说了,在卓七娘子面前,世子须得保持优雅、从容不迫、斯文、注意风仪……”   “本世子不就是这样做的吗?”宁摇碧反问道,“在昭节面前,本世子哪里不优雅从容又斯文了?什么时候不风仪翩翩了?”   “……但卓七娘子若知道世子你对她的堂兄弟姐妹!”鸾奴的话被宁摇碧打断——雍城侯世子轻蔑的、斩钉截铁的道:“那就打到他们不敢告诉昭节!”   见鸾奴似有不赞之色,宁摇碧又补上一句,“只要昭节没看见、不知道,本世子就始终是优雅、从容、斯文的,这些只要给昭节看到就行,至于旁人,本世子需要他们喜欢么?不要罗嗦了,以前怎么做的,现在,快点去安排!莫让本世子操心!”   ……好吧,世子的杀伐果决向来不容置疑,时家五郎君,你许诺小的的那一百两雪花银不是小的不尽力,是世子意志太过坚定小的劝说徒劳无功实在拿不了!   ……既然世子认为凡是卓七娘子没看见的不优雅、不从容、不斯文全部不能算,并且坚持一贯以来的解决方式,那个……时五郎,看来你冀望于世子会因为要维持你再三强调的、所谓卓七娘子最喜欢的优雅、从容、斯文的形象而选择不报复你、至少不用武力报复你的这种想法……似乎……希望渺茫……   时五郎,你……自求多福……   为自己失之交臂的一百两银子默默哀悼的鸾奴,深深的叹了口气……   第十五章 各自痴   “阮表哥,这究竟是……”宁摇碧竭力建议在此处入席,为的是一来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回有卓家其他人的席位上去,二来是此处都是招惹不起他的人,料想无人敢没眼色的打扰他。虽然的确如此,但不敢上前说长道短,私下里的议论却不可能没有,宴到中途,温柏掩袖尽樽,借着身旁丝竹声的掩饰,就靠近阮云舒,轻轻道,“我听说表婶的意思……”   阮云舒放下酒樽,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平静的道:“此事,母亲也未明确与我提过,捕风捉影都当不成真,表弟请慎言。”   温柏虽然性格跳脱,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只是隔席看着宁摇碧与卓昭节旁若无人的在那里甜甜蜜蜜,心下实在不喜,压低了嗓子道:“虽然表婶没有明说,但……这两年来,长安官媒怕是将阮府门槛都踏破了,表婶一直不松口,对谁家娘子都不品论,也从来没提过让你和哪位小娘子亲近,而这卓七娘一回长安,表婶就让你陪她去逛园子看牡丹花——结果这会见着了世子她就……”   温府和阮府比邻而居,两家又是亲戚,来往连大门都不用走,阮家的事情当然瞒不过温家,而卓芳华第一次提出叫阮云舒尽主人之责陪同少年未婚女客、还一个劲的邀侄女去小住——温家的长辈还能看不出这中间的用意?   原本阮家人口简单,阮致与卓芳华夫妻情深、宁过继不纳妾,堪为众人所羡慕,阮云舒是唯一的嗣子,他的妻子非但没有妯娌之间的琐碎事情,随着阮云端的去世,连大姑小姑都不必应付,卓芳华也是满长安出了名的重规矩,绝对不会故意苛刻媳妇,两家还这么近,阮云舒也等于是温家看着长大的,品行再清楚没有。   温家这一代有好几个与阮云舒年纪仿佛的小娘子,自然也有亲上加亲的意思,结果阮致倒是不反对,却在卓芳华那儿被拦住了,卓芳华把话说的好听,什么阮云舒如今年纪还小,要一心攻读,又说他如今功名不足,贸然娶妻太过怠慢云云……   之前温家将信将疑,现在看来这卓芳华根本就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打定主意要将养子留与侄女!   温柏自然要替妹妹们不忿……   尤其温坛榕,风雨无阻过府陪伴卓芳华两年,卓芳华自称拿她当亲生女儿疼爱——也不能说卓芳华对温坛榕不好,可也没提过半句亲事,如今这卓七娘一到,才见一面,卓芳华立刻就让养子作陪,远近亲疏,一目了然。   但温柏这样说,阮云舒倒没有觉得怎么愤慨,他是个敦厚的少年,因为幼时父母去的早,兄嫂嫌弃,很吃过一番寄人篱下的苦头,当初阮致膝下无子,透露出不想纳妾、欲从族中过继的意思,阮氏族中不说争先恐后,也是卯足了劲儿将幼子幼孙推出来让他挑选了,毕竟阮致乃温峥外甥,卓芳华是敏平侯府嫡长女,两个人都受长辈遗泽,家产不菲不说,阮致官拜御史——阮家在长安不算非常显赫的一族,阮致已经是官位最高之人——这么一个族人眼红的机会,卓芳华却挑中了境遇不佳、被兄嫂当下仆呼喝的阮云舒。   是以阮云舒对养父母素来孝顺,何况婚姻大事,本来就应该父母做主,卓芳华说自己年岁还小,过两年再议亲,那就过两年,左右早晚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卓芳华没有提过和温家结亲,那见了温家众娘子,阮云舒就客客气气保持距离,终不肯惹出任何闲话;卓芳华让自己招待卓七娘子,阮云舒就好好的招待……   阮云舒心里很清楚,休看如今人人都赞他聪慧,读书好,先不说这些称赞都是送给阮致与卓芳华之子的,离了这个身份,多少人连看都不屑看他一眼?若非被过继,兄嫂怎么可能让他读书?天资再卓绝又怎么样?乡野里头无声无息埋葬下去的天才会少吗?   也不是没人私下里提醒他,卓芳华之所以选择他也不过是看他父母双亡又备受兄嫂欺凌,认为这样的人选可以和她更贴心——但阮云舒心中自有一本帐,过继嗣子这样的大事难道还不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吗?何况养母对他有恩那是不容置疑的事情。   卓家这七娘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阮云舒幼时在自己那自恃有几分姿色,将兄长管束得服服帖帖,从而变着法子亏待自己的嫂子手里吃过许多的苦,加上他满心感激的养母卓芳华容貌凭心而论再夸奖也才是清秀——所以他虽然年少,却不像大部分这个年纪的郎君那么以貌取人,对将来妻子的容貌并不怎么看重,出于对卓芳华的孺慕,阮云舒更欣赏容貌平凡却刚烈大气的小娘子。   只是这盛世繁华的长安,锦绣堆里长大的小娘子们,娇俏活泼者比比皆是,貌美惊人也有,似卓芳华那样风骨凛冽果决大气的人却少之又少,即使时家大娘子时未宁与之相比,也是冷艳有余而大气不足……   阮云舒不至于因为幼时遭遇憎恨一切美貌女子,但对于不远处那貌若春花艳冠群芳的卓家表妹,实实在在谈不上一见钟情或因为她的美貌而有所怜惜心动。   但他知道养母卓芳华是打从心眼里喜欢这个侄女的,不仅仅因为骨肉之亲,更因为卓昭节酷似其祖母,如今看着她与雍城侯世子过从亲密,阮云舒心中并无嫉妒,只有些淡淡的担心:“宁世子在长安素来名声不好,我虽然少与他来往,传言也未必都是真的,但此人受纪阳长公主宠溺,跋扈张扬却是事实,卓表妹年少姣美,宁世子可别是冲着她的美貌一时动心,愿意按捺住本性讨好,长此以往若待卓表妹不好了岂不是叫卓表妹伤心?届时……母亲必然也跟着愁烦。”   他思忖了片刻,招手叫过小厮阮星,“你去寻一寻卓家八郎今日在什么地方,把这里的事情悄悄的告诉他。”   阮星会意而去。   阮云舒这么做全是为了孝顺母亲、不想使卓芳华伤心难过,但落在温柏眼里自然是他不甘心几乎已经内定为妻的美貌表妹当面出墙,论家世和身份,雍城侯世子当然在阮云舒之上,但阮云舒却有卓芳华为后盾,卓家大娘子的刚烈强势,长安谁家不知?   而且任谁来挑选,宁摇碧和阮云舒之间,只要不是一心一意慕富贵的人家,总归是阮云舒更可靠的。   卓芳华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以她的为人,必然要亲自勒令卓家四房管束好那卓小七娘……   温柏心想,接下来有卓芳华的插手,料想这次春宴结束后,卓小七娘再见到宁世子都难了。   当然这样不遗余力的为阮云舒抱屈、贸然插手进宁摇碧与卓昭节的关系里去绝对不仅仅是为了阮云舒这个表弟。   ——温柏回头看了眼胞妹温坛榕的席位,却见方才还拉着宁家十娘子低声说话的温坛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与宁十娘的交谈,她静静的端坐席上,手里捧着原本满满的一盏沉香饮,已经在无意识中洒了一些袖上、裙上,可她却兀自不觉,只全神贯注的看住了远处的宁摇碧——   顺着温坛榕的视线看去,那永远锦袍华服侍者如云的世子如今全没了满长安都熟悉的傲慢跋扈,他俯身越席替卓小七娘挑着糖醋鲤鱼里的刺时那种全神贯注的耐心与仔细,只怕还在温坛榕之上,所以才会对温坛榕的行为一无所觉……   温柏心下一叹,正待提醒温坛榕,却见宁摇碧挑好了刺,夹起鱼肉,在旁边小碟子的蘸料里仔细的蘸了,放进卓昭节面前的小碗内,这番动作,他做的无比认真,几乎到了虔诚的程度,而那个在他挑鱼刺时一直专心拈樱桃吃的娇惯小娘子到了此刻,才就着使女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指尖,拿起牙箸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这时候,宁摇碧挽了挽袖子,又亲手替她斟上了一盏江桂饮,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就见卓昭节摇了摇头,看着江桂饮露出少许厌色,宁摇碧立刻赔笑着将江桂饮随手往花丛后泼了,重新换个新的器皿斟了扶芳饮,卓昭节这才在咽下鱼肉后接过,她这样享受着宁摇碧的殷勤伺候,也不过在接过之后朝他笑了一笑,宁摇碧便已经甘之如饴甚至受宠若惊……   自始自终,被宁摇碧想方设法照料呵护的、看似漫不经心的卓昭节也好,被温坛榕目不转睛的盯着的宁摇碧也罢,都没有发现温家兄妹的视线,这盛大的春宴,对他们来说却仿佛余人都不存在。   温柏目光沉沉,拍了拍妹妹,温坛榕手一抖,将大半盏沉香饮都浇在了自己身上,才慢慢醒转,低头看了看裙子,也不解释,轻声道:“四哥,我去更衣。”   “你也看到了。”温柏示意她少留片刻,轻声道,“我后悔刚才对阮表哥说的话了……缘分不可强求,何况,他也不是最好的那个人……你并非非他不可。”   见温坛榕不作声,温柏晓得她不肯死心,他心下喟叹,却不得不继续道,“纪阳长公主恐怕也没有享受过他这样的殷勤,他是真心实意喜欢那卓小七娘的,六娘,你不要自误。”   温坛榕垂下眼帘,半晌才微不可察的道:“我知道了。”   温柏转向她身后的使女,轻喝道:“好生伺候娘子——方才娘子失手污了衣裙为什么不知道提醒?”   使女微微一个颤抖,不敢分辩她提醒时被温坛榕一个迥然平常的冷厉目光扫得再不敢多言,低声道:“婢子知错!”   第十六章 古盼儿   温家兄妹这边的动静,宁摇碧和卓昭节自然无从得知。   只是虽然如此,他们也没能一起安稳用完这顿饭,不久之后——就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寻卓昭节。   来人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着丁香底瑞草云鹤散花锦掐银丝上孺,艾绿绣月季蝴蝶藕丝裙,蛾眉曼睩、楚腰卫鬓,垂髫分肖髻正中簪了一朵早开的牡丹花,正常牡丹开放还有小半个月,如今这朵真正的鲜花比之宝石攒的牡丹花还要难得许多,鬓边插着一对玉叶金蝉步摇,两缕珍珠随步伐摇曳,耳上金珠串灯笼坠子,颈上璎珞圈儿,臂上赤金镯子——这位陌生的娘子领了四五个绣衣使女飘然而至,扫了眼四周,见附近诸席各自聚饮为乐,无人注意到自己,略作停顿,径自到卓昭节席前,轻启朱唇,道:“这位可是卓家小七娘吗?”   卓昭节一愣,宁摇碧已经不快道:“古盼儿,你不守着苏语嫣或卓昭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古盼儿淡淡的笑了笑,道:“世子这话说的,律英醉得厉害,我怎么能不过来告诉下他的幼妹?”律英正是卓昭粹的字。   宁摇碧道:“卓八身边不是有小厮伺候?再说你难道不能照顾他吗?”   卓昭节忙暗拉了把他袖子——古盼儿——一听就是她那没过门的八嫂,卓昭节与卓昭粹感情不错,不想莫名其妙的就和未来嫂子结下仇,忙起身道:“原来八哥醉倒了?多谢八……古姐姐来告诉。”   古盼儿见她还是把卓昭粹放在心上的,脸色才稍露霁色,含笑道:“咱们长安城里鼎鼎大名的才女苏宜笑不久前得了一首好词,她亲自谱曲,邀了时家二郎并晋王郡主一同演奏,我与时五起歌,这次春宴正好排演……这是大半个月前就答应好的,实在推脱不了,过会就要商议这个,所以才要来找你照料。”   “辛苦古姐姐了。”卓昭节忙道,“不知八哥在什么地方?容我与温家妹妹说一声,这就过去。”   这时候温坛榕也发现古盼儿,放下酒樽过来了:“古姐姐?”   古盼儿朝她点了点头,卓昭节趁机与温坛榕说明情况并告辞,温坛榕再没有不答应的,因为这时候阮云舒、温柏、高十六郎、慕三娘子并宁十娘子都在说话,没有留意到这边,温坛榕体贴的道:“卓八郎君想是醉得不轻,不然古姐姐也不会特别亲自过来寻卓姐姐,卓姐姐还是快点去看看吧,我来和他们说就是了。”   卓昭节一来担心卓昭粹,二来没过门的嫂子亲自寻过来,恰好撞见自己与宁摇碧在一起,到底理亏心虚,顺口答应了一声,匆匆对宁摇碧道:“我走了。”   不想宁摇碧皱眉道:“我和你一起去!”   见他如此粘着卓昭节,温坛榕立刻低下了头,古盼儿一皱眉,道:“这太劳动世子了吧?”   “哦,不劳动。”宁摇碧对古盼儿,立刻又露出一贯以来矜持傲慢之态,淡漠道,“从前在秣陵,本世子与卓八也算有些交情,如今他喝醉了,本世子过去探望,也是应该的,左右不过那么几步路。”   古盼儿不想带他同去,道:“其实律英还有些话要私下和小七娘说。”   她有意咬重了“私下”二字,但她显然太过低估了宁摇碧紧跟在卓昭节身边的决心,何况,某位世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好意思,他郑重的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对,本世子也有些辰光没见着他了,既然如此,那快走吧!”   ……世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绝对没有说过类似于“世子很久没探望过律英现在是不是去看看”之类的话好么!   古盼儿这才发现自己太过小觑了这位世子的无耻,不过她可没有卓昭姝那么温婉的性.子,索性直截了当道:“律英如今有急事要交代小七娘,恐怕无暇招呼世子!”   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古盼儿已经做好这个长安出了名的骄横霸道的世子含怒拂袖而去的准备了,不想宁摇碧眼都没眨一下,爽快的道:“本世子乃是去探他,知道他醉酒,又怎么会责怪他招待不周呢?”   “………………”看着他满脸真诚的大度,古盼儿望天片刻,真心实意道,“世子,我以为,他们兄妹说话,咱们这些外人还是不要在旁的好。”   你不是无耻吗?!你不是装作没听清吗?你不是不在乎被怠慢吗?!   那我直接请你不要去成么!   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自己都不过去了,你难道还要继续跟过去?   好吧,就算你豁出去不要脸,小七娘——你总该不好意思的出来让他别去了吧?   实际上作为准卓家媳妇的古盼儿到底还是猜对了未来小姑子的性情的,见这情况,卓昭节果然慢慢红了脸,尴尬的对宁摇碧道:“既然如此,你还是……”   可惜的是,她下面的“不要去了”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宁摇碧的表情瞬间切换到沉重肃穆,他刷的起身,以稍带严厉的语调、略显急促的语气,沉声道:“古娘子真是不知事!你都说卓八他醉得厉害了,也不想一想,从你找过来,到在这里说话,已经费了多少辰光了?!如今还磨蹭个什么?还不快过去看看,有什么话,到了再说!”   说着,也不理古盼儿是什么脸色,直接对卓昭节道,“你八哥如今料想还在方才的席上,那么醉了也应该被抬到之前更衣的精舍里去……快点过去看看——走!”   ……看着宁摇碧一马当先,握着折扇朝自己来时快步而去,而卓昭节茫然之中居然也下意识的跟上,古盼儿目瞪口呆!   温坛榕眼中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轻咳了一声道:“古姐姐,这……”   “这个不要脸的宁九!”古盼儿瞠目结舌的一拍手,恨道!   “这个不要脸的卓八!”此刻,宁摇碧心中却也在大骂卓昭粹与古盼儿——“我让时五看住了他,不想他居然让古盼儿过来找人!时五这个废物!”   费了些许功夫,找到卓昭粹醒酒的屋子,宁摇碧笑意盈盈的让卓昭节进去探望卓昭粹,自己则一把提起旁边频频给自己使眼色的时采风,道了一句:“昭节你好生与你八哥说话……卓八你不必客气,让时五陪我就是!”   拖着时采风到了屋后,面色苍白的时采风有气无力道:“你再不放手,我今儿不醉死,也决计撑不过一会的作歌了!”   宁摇碧松开手,面色不善的道:“你怎么做的事?”   “我已经很尽力了!”时采风怒道,“你以为卓缓那些随从我没看住?!今儿我是主仆齐上阵,不但看住了卓昭粹与卓缓,连带其他几个姓卓的都招呼上了……为了这个,方才我还特别向淳于借了人手去把我二哥叫过来敬了一圈酒,将卓小六娘、卓小八娘笼络住——但谁能想到古盼儿会忽然过来找卓昭粹!当年古太傅率大军西征,出陇右、战西域之时,我祖父都还在忧心能不能重回朝堂好么!我压得住古家娘子?!”   他斜睨一眼宁摇碧,冷哼道,“当然,我若是放出手段来,古家娘子也不至于压不住……但你也知道我祖父叮嘱过不许招惹的几家小娘子里,卓家女眷亦在其列,你总还不至于为了你那卓小七娘,要看着我被祖父打断腿吧?”   很可惜他这番盼望落空了,宁摇碧无情的道:“打断腿又怎么样?你若是请不起大夫,我替你请就是!”   “宁九你这个夯货!”时采风大怒,压低了嗓子喝道,“咱们打小长大的交情!为了个小娘子你居然这么对我?!”   宁摇碧斜眼看他:“那么你呢?你当初怎么对我的?当年你勾引慕家小娘子,半夜三更的和人私会后花园,被她们家巡夜的小人发现,把你当贼追,你不小心掉下一根玉腰带,生怕时相动家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到我跟前要我替你担下来,我二话没说去祖母跟前说那根腰带是我跟你要来的,祖母亲自出面向慕家并太子、太子妃赔了不是才把事情压下去!   “那次你不小心调戏了良家之女,偏遇见个烈性女子,一根绳子上了吊,那小娘子的娘家人咽不下这口气,状纸递遍了京兆府、大理寺!时相听说之后,朝都不上了,直接挽着袖子满城抓你要大义灭亲,若非我替你出主意,你能脱身?!   “前年你看中了醉好阁新捧的行首程夭娘,因为时相和华容长公主管你管得紧,缠头之资不足,当时我正被祖母打发南下,那样仓促的时候也不忘记着鸾奴给你备足财帛……   “去年……   “最近一次……   “……前年我也就求你教我取悦昭节,你这个没义气的东西,趁我在秣陵,居然居心不良险些误了我的大事——这些我也不和你计较了,难得如今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莫非你还不想要?”   宁摇碧说翻脸就翻脸,面色一变就有动手的意思,“怎么你要我再‘说服’你一次才能想清楚吗?”坐言起行的雍城侯世子折扇往腰中一插,卷起袖子捏响手指,显然一点也不在乎在公主的春宴上亲身上阵“说服”时五。   “你那叫不和我计较?!”时采风咬牙道,“顶着春雪把我丢下池塘,若非我祖母到的快,你还想往我头上砸石头呢?”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何必如此计较?”过去吃亏多的显然是时五,所以宁摇碧眼都不眨一下,换成了和气的笑容,袖子也放了下来,道,“你看,昭节如今被卓八设法骗了来,现在卓八正和她说什么,咱们心里都清楚,但我也不能一直拦着昭节不和卓八说话,何况我又不好说卓八的坏话……”   时采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冷静道:“什么叫做你不好说卓八的坏话?难道你要我去说?”   “五郎啊五郎!”宁摇碧抽出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反正咱们彼此彼此,在这长安城,也没什么名誉可言,何况名誉又值几个小娘子,是不是?你看你二哥,人人都说他是神仙中人,却人人对其远观而不敢近前,小娘子们见了他比见了自家最严厉的长辈还要恭敬,更不必说主动投怀送抱了——他那样的神仙之姿你稀罕吗?”   时采风眯起眼,冷笑了一声道:“见过聪明的!没见过你这么自诩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跟你说了,讨好小娘子上面你懂个什么?件件听我的才是正经,你出的这个馊主意,我若是照你说的去做了,回头卓小七娘不跟你翻脸我跟你姓!”   第十七章 盘问   “八哥,你怎么样了?”卓昭节领着使女进了屋,就见屏风前的矮榻上,卓昭粹靠着隐囊而坐,一身紫棠锦袍上点点滴滴的沾了酒渍,袖角还濡.湿了一块,满面酡红,眼神倒还算清明,小厮卓缓打了水,高挽着袖子,正替卓昭粹擦着脸,见到卓昭节进来,他忙放下帕子行礼,卓昭粹转过头来看了眼妹妹,略哑了声道:“喝了两碗醒酒汤——如今好些了。”   说话的光景,卓昭节命阿杏替自己卷了袖,过去从卓缓手里接过湿帕子,亲手替卓昭粹擦拭,见他面上赤色难褪,酒气扑面,嗔道:“八哥怎么会喝这许多酒?仔细伤了身子。”   “时五今日一个劲的灌着我……”卓昭粹吐了口酒气,对卓缓道,“你先去外面。”又叫阿杏等人,“都到外头守着去!我有话要和七娘说。”   见这情况,卓昭节心下一跳,果然打发了下人之后,卓昭粹半句废话也无,推开她的手,直接问道:“你和宁摇碧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卓昭节面上一红,沉吟着措辞,见她这样子,卓昭粹心中一沉,道:“好了,这么说来,旁人没有胡说,你方才未回席上,不是被温娘子所留,却是为了他一起?”   卓昭节绞着帕子,一声不吭——这种事情,小娘子不说话也就等于是默认了。   卓昭粹想到当日灞陵渡口的一幕,卓昭质的推断,脸色变幻数次,才决定了说话的语气,他严肃的问:“你是怎么和宁摇碧熟悉的?可是他主动勾引于你?”   “勾引”这个词实在不好听,卓昭节不禁涨红了脸,争辩道:“不是八哥想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什么样?”卓昭粹压着怒火,反问道,“你可知道此人在长安的名声——”   卓昭节嘟囔着道:“不是他们家大房传的话吗?是因为大房和二房之间的仇怨所以才……”   “你才到长安,知道个什么?”卓昭粹微怒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不是宁摇碧自己,就是他身边的人吧?你见过为恶之人主动说自己坏吗?你这糊涂的小娘子,他说什么你都信?难为咱们一母同胞我还能害了你?”   卓昭节低着头道:“八哥自然是为我好的,可是……”   卓昭粹不耐烦听她继续为宁摇碧说话,打断道:“没有可是,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你离他远点!”   “为什么?”卓昭节心头一沉,抗声道,“就因为他是雍城侯之子?”   “你既然知道他是雍城侯之子,就该早早的和他断了往来!”卓昭粹抬起袖子随便抹了把脸,目光黯沉,低声道,“不过也不仅仅是这个——凭他的为人任他是谁的儿子我也不会同意这件事!父亲母亲更不会同意!”   卓昭节咬着唇,道:“他待我很好。”   卓昭粹冷笑着道:“你自小到大,待你不好的人有几个?他待你好?有多好?比外祖父外祖母待你都好呢还是比之父母都好?”   见卓昭节语塞,卓昭粹吐了口气,深深道,“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我也不和你说旁的话——时五时采风,你方才与淳于家的小娘子同行,总也该听到些时采风为人的话吧?你知道他今日为何盯住了我灌酒?他和宁摇碧并淳于十三本就是一路货色,就是所谓的京中三霸,欺男霸女的事情向来就没少做!那个时五……才比你长一岁而已,娼家良家的小娘子,也不知道糟蹋玩弄过多少,和他交好的人,你觉得是什么样的人?”   卓昭节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片刻才道:“时五.不是好人,但九……宁九他不一定啊,自古以来兄贤弟愚或反之的例子也不少,何况只有朋友?”   卓昭粹喝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是兄弟,生来骨肉亲情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朋友知交,却可自己由之,怎么还不能断其贤劣?!”   “可我看不出来宁九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卓昭节委屈的道。   卓昭粹按捺了一下,才能继续心平气和的讲道理:“你才认识他多久?好吧,两年前你就认识他了,那么这两年来,你见过他几次?可有旁人在场?你可听说过他的名声?知道他曾经的作为?行过些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喜好为人?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看着他在你跟前这么会功夫的殷勤就觉得他好?那这世上有几个人不好?你说与我听听!”   卓昭节沉默了片刻,道:“也许我认识他虽然久但见的的确不多,所以他的为人秉性我也不很清楚,或者他不在我面前时也的确跋扈骄横……但这只能说明他为了我愿意隐忍愿意逢迎,以我可能会喜欢的面目出现,这些难道不能证明他真心对我吗?”   “我没有说他此刻不真心!”卓昭粹目光如电,紧紧的看着她,低喝道,“不过这帮五陵年少的性情我比你清楚,你说对不对?”   卓昭节垂下眼帘,道:“八哥请说。”   “听外祖母说你有一年很喜欢绣花,未知你如今绣技如何?”卓昭粹问道。   卓昭节下意识道:“那已经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对么?其实也不过十年左右。”卓昭粹缓缓道,“那我问你,你当时告诉外祖母你喜欢绣花,有骗外祖母么?”   “……”卓昭节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心念数转,一时间却想不出来什么理由辩解。   卓昭粹冷笑了一声,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样道:“你喜欢绣花喜欢了几天?那喜欢会因为日子短就不是真的了吗?宁摇碧如今说喜欢你,纵然我信他是真心,可你凭什么以为他这真心能够长久?你自己喜欢绣花也才几天,十几年来你喜欢过多少东西又转头弃之如敝履?喜欢两个字……你说的轻巧,承受得起吗?”   “绣花和人怎么能一样呢?”卓昭节低声道:“八哥这话说服不了我的,照八哥这话来说,这世上,谁能保证一个人的心永远都不变?山盟海誓都当不得真,刻骨铭心的承诺也不过是浮云过眼,哪怕白纸黑字的写清楚了,终究也有变成废纸的可能,所以……我不知道宁九他能不能一直这样待我,但我知道他此刻是真心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把这份真心维系下去?这世上的确不乏负心之人,可也不是每一个都负心薄幸啊!和他相比旁的有哪一个人就肯定可靠吗?”   卓昭粹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你这年少无知的小娘子,我如今来告诉旁人比宁摇碧可靠的地方!”   他冷冷的道,“就凭雍城侯与咱们祖父政见不和!即使宁摇碧不变心,你以为雍城侯会欢迎你这么个媳妇过门?他是肯定不会为你做主的!如果他不肯——我问你,宁摇碧和你说宁家大房与二房之间的不和是不是都推到了祈国公夫人与雍城侯夫人的恩怨上去?”   见卓昭节轻轻点头,卓昭粹嘿然道:“你看,他现在就没和你说真话——宁家大房、二房早在宁摇碧还没出生之前就势同水火,原因很简单,只是宁摇碧决计不会告诉你——因为宁家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究其根本,却在于……纪阳长公主!”   卓昭节吃了一惊,道:“什么?”   “也就你才到长安所以不清楚!”卓昭粹冷冷的道,“宁家大房、二房形同水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长安上上下下,只要是土生土长的谁不清楚?若非纪阳长公主一直以来都偏心雍城侯,甚至一度动了劝说老祈国公改立幼子为世子的心思,凭如今的祈国公夫人的私仇也能让大房、二房之间闹到公然不和的地步?你以为祈国公是轻易就为一介妇人所左右的人吗?”   卓昭节蹙起眉,却道:“真相是这样的吗?也难怪他不好告诉我了,毕竟,这涉及到他的祖母,所谓子不言父过,又何况长公主是他的祖母呢?”   卓昭粹冷冷道:“你先不忙体谅他,你先想一想你自己,雍城侯夫人过世的早,宁摇碧将来的妻子是没有婆婆管着,可早晚到长公主跟前立规矩却也是少不了的!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纪阳长公主虽然不能说多么苛刻,但也绝对谈不上善解人意体恤晚辈——至少大部分晚辈,长安满城皆知长公主偏心二房、偏疼宁摇碧,也就是说,你若是嫁了宁摇碧,两个人好时且不去说,一旦不好了,又得不着雍城侯的认可,回头休想夫家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客气话帮你说上一句!更别说今上极为尊敬纪阳长公主,连东宫在长公主跟前都不敢怠慢,咱们家——纵然祖父愿意为你出头,等你过了门也没办法了!”   “……”卓昭节蹙眉思索着。   卓昭粹又道:“而且你有没有想过?雍城侯膝下只有宁摇碧一子,因为月氏族的缘故,雍城侯没有再续娶,但你可不是月氏族前任头人!这天底下的长辈,就没有不喜欢看见自己喜欢的孙儿子嗣昌盛的!又何况是纪阳长公主?即使宁摇碧一直尊重着你,美妾新婢一个接一个的进了门,你就咽得下这口气?”   卓昭节垂目道:“八哥你说的也只是最坏的情形,如今说这些不觉得太早了吗?”   “太早?”卓昭粹见自己苦口婆心到现在,妹妹居然还是执迷不悟,气得拍案而起,怒道,“什么时候才不早?等你情根深种不能自已,还是你与他……”到底他虽然气得不轻,还没有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及时的住了口,但这么一怒,外头已经听见了动静——一阵骚.动后,有人推门而入。   卓昭粹正在火头上,头也不抬的喝道:“滚出去!”   第十八章 兄嫂   卓昭粹这么一喝,那进来的人非但没出去,反而顺手掩上了门,轻声责备道:“你不能好好的说话吗?外头听着人心慌慌的,别传出闲话去!”   却是古盼儿,也不知道她在外头听了多久,卓昭粹见着未婚妻进来却被自己迁怒了,也有些讪讪,干咳了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古盼儿不理他,先到卓昭节身边柔声道:“小七娘莫要难过,你八哥就是这么个急性.子,他是个粗心的,当年宁世子说起来还是和他同一日抵达了江南,偏偏如今你与宁世子走在了一起,家里也没个人知道怎么回事——不是你八哥有意要和你为难,你可是他唯一的幼妹,他疼你还来不及呢!无非是怕你年少不谙事吃了亏,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卓家与宁家二房之间,长辈们并不和睦,咱们这班人虽然不至于彼此如仇,但也谈不上深交,你这样和宁世子一同坐席,回头春宴散了,长辈们能不问吗?你才回长安,哪里有你八哥清楚家里长辈的性情?不如把事情经过说出来,也好叫你八哥帮你参详个回答,免得回去了受委屈。”   说着扶她在下首坐了,轻声慢语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卓昭节从小到大备受宠爱,在秣陵的时候,虽然也有做错了事情被训斥责罚的时候,但班氏从来不会当着外人的面给她没脸,饶是如此她还要哭上一场——这古盼儿虽然是没过门的嫂子,究竟陌生,被撞见这一幕,实在是又羞又恼,泪珠儿在眼眶里一个劲的打着转,要掉不掉,委屈极了,但古盼儿说的有理有据,虽然态度和善却隐隐间端起了嫂子的架子,卓昭节虽然聪明伶俐究竟不如宁摇碧豁得出去,又对未来嫂子存了一分尊敬的心,这会被她问得不能不点头,借着坐下的机会悄悄眨掉了眼泪罢了。   古盼儿就问:“那你与他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   卓昭节无精打采道:“两年前我和游家的表哥、表姐、表弟一道游湖,遇见险情,恰被他所救,当时他说不打紧……后来惧怕外祖父、外祖母知道了责罚,就把这件事情瞒了下来,结果过了些时候,表哥被人诬告,还是宁九他帮忙才脱了身,中间外祖母知道了我们瞒下事情,才使人登门去道谢……”   卓昭粹和古盼儿明显对宁摇碧的印象都不好,卓昭节如今是不在乎饮渊吓唬过自己了,但让兄长和未来嫂子知道了定然又是一个理由,她就故意含糊了过去。   只是古盼儿精明,立刻追问道:“按说你们这许多人游湖,哪里会不带上使女随从听用?遇见了什么事情,身边人不尽心,反倒要宁世子出手?”   卓昭粹也狐疑道:“我在江南时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件事情?”   “……因为当时我贪看百戏,没留意把身边人都落下了。”卓昭节硬着头皮道,“也是事出突然,不过,当时也就是认识他罢了。”   听出她明显的回避,卓昭粹很不满意,正待追问,却被古盼儿使个眼色止住,道:“那后来呢?”   卓昭节怏怏道:“后来因缘巧合的来往过几回就熟悉了。”   古盼儿道:“咦,就这样吗?我听你八哥说,你回长安那日他还特别来接你……亏得他身边的苏史那有分寸,而且方才我去唤你,他似乎很是纠缠你呀?”   卓昭节愣了一下,没想到卓昭粹居然什么都和这个未婚妻说了,心里羞愧之下对卓昭粹就有些恼意,便含着微怒道:“古姐姐什么都知道了,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我也没和他做什么,不过是一同坐席罢了,这青天白日的,又能怎么样呢?回去了我自己向长辈交代好了,凭什么惩罚我自己受着!”   卓昭粹怒道:“你还敢说这气话,我与你说……”   “好了!”古盼儿看他们兄妹就要吵起来,连忙喝止,向卓昭节柔声道,“你却是误会你八哥了,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按说我虽然是你没过门的嫂子,但你才回来,咱们还没正经见过面,只你八哥喝醉,你堂兄、堂姐在,也轮不到我特别去找你,不是吗?”   古盼儿气度从容,即使提到自己与卓昭节的关系也无羞涩之态,只显得不疾不徐,从容有度。   卓昭节最拿这种人没办法,她到底不是胡搅蛮缠不讲理的小娘子,在古盼儿这不卑不亢的态度下败下阵来,闷闷的道:“我怎么知道?”   “是因为你八哥连带着随从都被宁世子的知交、时家五郎君主仆死死缠住,半点脱不开身。”古盼儿正色道,“所以你阮表哥派了人去寻你八哥时发现不对劲,才找到我去圆场,你可不要觉得你阮表哥小心眼告你的状!方才我去寻你前,先打发人叫他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他也不该被卷进来,你听我说——   “你才到长安,认识你的人不多,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但这长安,尤其今儿这宴上,不认识宁九的人恐怕一个也没有,这种情况下,你和宁九一同坐席你可知道是什么下场?”   古盼儿不待她回答便道,“自然旁人觉得宁九是什么样子的人,你也差不多了,不过这个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就是宁九素与时五、淳于十三要好,这两个人,平常往来基本就没几个是正经人家的小娘子!正经人家小娘子与他们过从多些都要被疑心的……你说你阮表哥虽然才和你见过一次,念着你大姑姑的份上能不替你上点心吗?”   见卓昭节皱眉不语,古盼儿又道,“当然我也不能说宁世子这是有心害你,他这个人,同在长安,我对他也有些了解,他身份使然,又被纪阳长公主宠坏了,向来不把旁人的看法和议论放在眼里,做什么都是旁若无人的,所以根本就没想到如今这时候与你同行、对你的坏处!但你不能不为自己想一想,咱们也不能不为你想,你八哥方才就是心急这个,我被叫来看他喝醉,话都没问上一句就叫他打发到你那里去,我也奇怪呀,咱们大凉风气开放,小娘子与郎君说说笑笑、连席宴饮是什么大事?你八哥为着说服我,这才说明了事情经过,好叫我答应去寻你,你可知道你八哥决计没有拿着你的事情到处宣扬了?”   古盼儿说到此处又笑了一下,嗔道,“他若是做这样的事情,我啊也饶不了他!”   卓昭粹皱眉看着卓昭节。   卓昭节很勉强的笑了一下。   ……这进展,古盼儿快刀斩乱麻道:“总之,我直言一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如今你们兄妹在这里争来争去,有用吗?”   卓昭粹被她悄悄瞪了一眼,才道:“她不听话,我……”   古盼儿飞过一个眼刀,对卓昭节道:“唉,我知道你为什么委屈了,你八哥就是这么不会说话,不瞒你说,我可也没少被他气过,咱们都不要理他了,听我说啊,你和宁世子的事情,回去之后,请你们的父母做主,如今大家都是来赴公主春宴的,没得在这儿就争执起来不痛快,是不是这个理儿?”   卓昭节低声道:“嗯。”   “乖。”古盼儿微笑着道,“叫阿杏带你去洗个脸,理一理衣服,一会起,你就跟着我罢。”   见卓昭节惊讶的看着自己,古盼儿心平气和的道:“不是才和你说过吗?如今你与宁世子走在一起,对你没有好处,你方才也说了,他是真心喜欢你的,既然如此,断然没有不为你考虑的,是不是?只不过呢,之前他没想到,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拖累你落了坏名声,你的长辈,焉能不迁怒他呢?这对你们两个的事情,哪里有什么好处?你听我一句,从这会起,到春宴结束,就跟着我吧,正好,我带你多认识些个人,往后你也有个走动,马上牡丹花会到了,长安不像江南那么清净,这样热闹的节令多着呢,你总也要有几个年纪仿佛的小娘子一道出入才好。”   卓昭节道:“我已经和温家小六娘约了一起去牡丹花会。”   古盼儿笑着道:“是吗?温家小六娘人不错,不过这长安值得认识的人多着呢,比如今日的主人义康公主,你难道不要见一见?长安最著名的才女苏宜笑、真定郡王、晋王小郡主、光王妃……你如今可是要长住长安了,这些人哪里能不认识认识?除了今儿这样的机会,旁的时候可都要挨个去认的,依我说可不能耽搁了这正事。”   她左说右说,劝的卓昭节平静了情绪,又拿帕子帮她擦了面上泪痕,这才去开了门,叫进方才在外面才认识的阿杏和阿梨等人,吩咐她们伺候卓昭节去隔壁收拾下。   古盼儿自己却招呼进使女和卓缓来伺候两人梳洗——因为都是近身的心腹,卓昭粹就重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还不是担心你们说僵了?”古盼儿皱着眉道,“果然——我就知道你这急性.子,三五句话没说到就要拍案而起,显得你能吗?这儿的是你妹妹还是你仇人?”   卓昭粹道:“你在外面许是没听清楚,七娘她实在太过固执了,我是她嫡亲兄长,难为还能害了她吗?她这样不听话,我为她能不急?”   “急了你也好好说话啊,你不想一想她一个才及笄的小娘子,向来娇生惯养的,打小听过几句呵斥的话?”古盼儿就着使女捧的靶镜整理妆容,低声抱怨道,“卓小六娘、小八娘还是就在你跟前长大的呢,你也没这么呵斥过她们,小七娘能受得了吗?”   卓昭粹皱眉道:“那两个是堂妹,再说大伯和三叔都在,我怎么好去管他们房里的事情?”   “是了,你也知道了?”古盼儿叫使女收起靶镜,道,“你们父母都在,你上头还有兄姐,何况小七娘说的也对,她现在也只是与宁世子走得近了点,又没做什么事情,你这么急赤白脸的一发作,若非我在外头替你圆场,她自己没把事情闹大,倒是你害了她一把!”   卓昭粹本就为卓昭节烦着心,此刻听未婚妻一句句指责自己,就有些怫然不悦,道:“怎么她没错倒是我错了吗?”   古盼儿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却只微微一笑,道:“小七娘错不错我且不去说,我也才听你说了几句,哪里晓得什么经过?但你方才发作她绝对错了,你先不要和我争旁的,这儿是什么地方?是义康公主的春宴上,历来扫了公主兴致的人是什么下场你不清楚吗?再说这种事情是能闹出去的么?你当真为小七娘好,还是快点再也别提此事了!”   这番话说得卓昭粹一惊,道:“是了……我今儿确实被她气坏了,竟忘了这个。”   “别总说小七娘不对了,她年纪小,受长辈宠爱,考虑不周那是常事。”古盼儿站起身,让使女替自己调整披帛,正色道,“你是她兄长,替她弥补是应该的——喏,我这就带她去义康公主那儿,你呢,去找宁世子,记得好好说话,把刚才我对小七娘说的理由重复给他听,他不是说他对小七娘是真心的吗?不是说要对小七娘好吗?倘若都是真的,那就不要过来害小七娘了!”   古盼儿眯了眯眼,心想宁九你这小子,真当你无耻到底,我就收拾不了你了?!   第十九章 义康公主   义康公主因为喜欢牡丹,她的席位惯常设在怒春苑中专门开辟出来的牡丹园内,如今还未到牡丹正常开放的时候,园中大大小小的花苞或昂扬或低垂,但一张张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却已经放上了暖房催开的姚黄魏紫,偶尔有涧仙红、御衣黄等品种,望去姹紫嫣红,锦绣连绵,一派富贵恢弘的气象。   牡丹园这里专门有一班乐师伺候,正卖力奏着节奏明快的《春啭曲》,踏着这乐声穿过花间小径,此刻园中迎面拂来的微风已经有了醇酒的熏意,放眼望去,围屏立障之中不时传出酒令、猜拳之声,整个园内侍者如云,来往穿梭似蝶。   这园子的正中,是一片铺砌了汉白玉地砖的广场,雕琢着牡丹花纹,原本是四周牡丹盛开时用来品评的所在,如今充作舞池,四列彩衣舞姬,髻作飞仙,臂缠金铃,手持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各色彩绦,和着乐声,翩翩起舞。   广场之北俯瞰全园的凉亭下,耸立着足有丈高的二十四扇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屏风下设翠纱锦帐,一对玉钩对挑帐门,帐门前另挂了水精帘,微风时过,帘动声脆——即使水精帘摇曳之间,也只能偶然一瞥内中人的大致轮廓。   帐后,依次排开六名锦服宫人打着羽扇翠盖的皇家仪仗,一望可知是公主之席。   帐外十数名绣服丽裳的宫人或捧金盂、或奉银壶、或持拂尘,肃然而立。   虽然如今园中宴乐正酣,这些宫人却个个目不斜视,仪态端庄,足见皇家侍者,究竟规矩十足。   隔了十几步望见古盼儿一行,就有离帐最近的宫人躬身向帐内说了几句,似在禀告,古盼儿在进帐前轻声安慰卓昭节:“殿下性.子好得很,你不要紧张。”   她与义康公主显然很熟悉,也不必宫人当面再次禀告和得到准许,让使女们留在外面,径自扬手打起帘子,带着卓昭节走了进去——   入帐先觉脚下一软,卓昭节迅速看了眼脚下,却是翠纱锦帐里铺着与帐子一般大小的罽宾花氍毹,迎面是一张鼓腰膨牙的紫檀雕折枝花卉镶螺钿矮榻,榻上一个细钗礼衣、云鬓花颜的美人,斜靠隐囊,半卧半坐,膝上还蹲了一只皮色雪白无瑕的大猫,闻得帘动,眯眼看过来,左青右蓝,眸光诡异,却是海外得来的异种——这美人自然就是义康公主了,和她隔着卷云纹榻几,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锦衣男子,剑眉星目,鼻直唇薄,甚为潇洒,比之公主的随意,虽然衣襟上明显沾了几滴酒渍,却还正襟危坐,仪态端正。   榻前填漆戗金花卉纹长案上金盘银碗、玉碟翠盏,夜光杯、琉璃樽,琳琅满目的盛着酒食时果,六七个绣衣使女或跪或站,屏息伺候,不发出一点声响。   见古盼儿进来,义康公主一推膝上白猫,轻掠鬓发,徐徐坐直了身,笑盈盈道:“你可回来了,方才嫣娘还打发了人来,问你去了什么地方,这许久都不见踪影?”   听义康公主的意思,古盼儿原来刚才就在这牡丹园中入的席,卓昭节暗忖,这未来的八嫂乃太傅孙女,按说古太傅早已致仕,这才得了太傅的荣衔,如今余威虽在,比起敏平侯这样正当权的权贵到底是只剩空衔也没爵位的——卓家也没能够坐到牡丹园里来,古盼儿能够在此处入席,看来她和义康公主的私交非同常人。   古盼儿一抿嘴,道:“她还怕我跑了吗?”就介绍卓昭节,“我带了个人来见殿下,殿下瞧着喜欢么?”   卓昭节忙行觐见之礼,道:“臣女卓昭节恭祝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我这儿没那许多规矩。”义康公主带着丝好奇吩咐,卓昭节起了身,这才有功夫偷眼打量这位爱热闹的公主——   义康公主出乎卓昭节意料的年轻,这位闺名为曦妍的大凉公主按游氏所言是二十有五了,但脸如嫩莲、双瞳剪水,因为是春宴头一日,穿了正式的细钗礼衣,一对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牡丹分心簪在林间偶尔漏下来的阳光里赫赫生辉,折射之间犹如给义康公主染上了一层光晕,望之不过十八九岁。   “卓昭节?”义康公主仔细打量着她,先赞了一句,“真是个美貌的小娘子!”   忽然听驸马轻咳几声,似笑非笑的提醒公主道:“姓卓,莫非是才回长安的那个卓家小七娘?”   卓昭节一怔,没想到驸马居然会知道自己排行,小心的道:“是。”   就见义康公主露出会意的笑,神情古怪,古盼儿奇道:“殿下知道小七娘?”   “我若不知道,又怎么会给她发帖子呢?”义康公主笑吟吟的道,“说起来今年的春宴……”说到此处,公主却又住了口,只让卓昭节到跟前,认认真真的打量着,边看边与驸马使眼色,驸马见卓昭节一头雾水之余流露出狐疑与不安,不禁微笑道:“六娘,你将这小娘子吓着了!”   义康公主与驸马显然甚为恩爱,驸马才说话这样随意,直如寻常夫妻,闻言公主笑着收回目光,道,“盼娘你把人带来了正好,我方才还在和十五郎说小七娘怎么还没过来?”   一面说着一面吩咐身后的侍者,“在我旁边添个席位,让小七娘就坐这里吧。”   公主这样不加姓的称呼很是亲近,只是卓昭节心中疑惑就更深,她暗想道:“我来之时,母亲和兄长都没有说过义康公主与侯府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虽然都道公主平易近人,但这会待我也太亲热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昭节心念一转,就想到了宁摇碧身上——宁摇碧的祖母纪阳长公主是义康公主嫡亲姑母,算起来义康公主又是宁摇碧的表姑,自己才到长安就拿到了这春宴的请帖,想来就是宁摇碧所为了?他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和自己见面,但跟义康公主要帖子时总也要说明原因的,何况即使不说,义康公主但凡知道他给了谁,少年男女之间能有什么事呢?猜也能猜出来……   想到这里,又想起方才卓昭粹的反对、古盼儿虽然把事情推到了卓芳礼与游氏身上,但话里话外也没有赞成的意思,心头不禁有些黯然。   公主近侍,自然手脚利落,片刻光景就将席位加了上来,义康公主对狐疑的古盼儿道:“小七娘我看着就喜欢,你不必费心照料她了,把她留在这里就是,你与嫣娘再校遍词去罢,一会可别唱错了。”   就见一直落落大方的古盼儿面上一红,羞嗔道:“殿下,我也才唱过过一次而已!殿下这么念念不忘?”   义康公主笑盈盈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卓昭节,道:“今儿这次可不同往日,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我提醒你,可也是为了你好!”   古盼儿和卓昭节都以为她的意思是卓昭节这个未来小姑子在,不宜出丑,都是一笑。   等古盼儿离帐去寻苏语嫣了,义康公主转过头来,笑着问卓昭节:“你今儿跟谁一起来的?与宁九见过了吗?”   果然是宁九!   卓昭节抿了抿嘴,恭敬道:“回殿下的话……”   “不必如此拘束。”义康公主笑着道,“你看我连‘本宫’都不说,便该知我不喜这一套,就和寻常对你姊妹一样说话即可。”   “是。”卓昭节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臣女……”因见义康公主皱眉,忙改口道,“我是和堂姐、堂妹,并路上遇见的淳于家的十娘、十一娘,还有时家大娘子一块到的。”   义康公主微笑点头,道:“嗯,你遇见陌皎和陌醇了?真是巧,宁九呢?”   她两次直接问宁九,卓昭节不能不答,带了丝羞涩道:“方才见着了。”   “那怎么还要盼娘领你过来?”义康公主笑着问,“莫非那小子害羞——这怎么可能?”   这中间的曲折,卓昭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好在她正迟疑的时候,驸马解围道:“许是恰好遇见古娘子,就由古娘子带过来了。”   义康公主道:“这怎么可能呢?宁九答应一见着小七娘就领来与我看的,哪里会假手他人?”略一想,公主便明白过来,问卓昭节,“可是你家里不同意,兄嫂做主把你们拆开了?不然怎么你被盼娘带过来,宁九却没来?”   虽然公主身份尊贵,到底是外人,卓昭节被问得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   驸马笑着阻止道:“六娘!”   义康公主遂安慰卓昭节:“你不要担心,二姑她最疼爱宁九了,有二姑在,没人为难得了你们!”   卓昭节低着头胡乱应了一声,驸马看出她的尴尬,就岔开话题道:“尊外祖父近来可好吗?说起来我祖籍也是江南,不过从曾祖起就迁徙到长安,也有好几代没有回去过了,从前尊外祖父宦于长安时,家父与之尝有来往,记得尊外祖父一手魏碑冠绝长安,至今家父书房仍留有墨宝在壁。”   “多谢驸马挂心,家外祖父如今一切安好。”卓昭节感激的瞥了驸马一眼,轻声道,“家外祖父对长安也颇为念怀……”   驸马见她面色忽露迟疑,笑着主动道:“我姓赵,单名一个邝,家父曾任鸿胪寺卿。”   ……没听游若珩提过!不过这种情况下必须先夸了再说呀!   卓昭节硬着头皮寒暄下去:“原来是赵公,我听外祖父提过,道赵公清正廉明,风仪雅望,实使人心向往之。”   义康公主闻言,忽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卓昭节一怔,赵邝咳嗽了两声,暗拉了一把公主的衣角,公主才忍着笑道:“没什么,忽然想起来从前我习字时也学魏碑,结果写了两年还是被母后笑话……”   这话貌似不太好接啊?就这么不说话会冷场么?   卓昭节正自琢磨,忽听帐外有宫人清声禀告道:“殿下,苏八娘过来了。”   第二十章 苏语嫣   义康公主与驸马交换了个眼色,意义不明的笑了:“嫣娘来了?难道都弄好了吗?”就叫身边一个宫人,“去看看宁九在什么地方?让他别误了辰光。”   那宫人领命而去——卓昭节面上不禁又红了一下,义康公主微笑着对她道:“你不要急,过会就知道了。”   卓昭节听得一头雾水,有心想问,但这时候水精帘已经被一双纤纤素手分花拂柳一般拨开,一个着鹅黄春裳、挽百花锦帛、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娘子,腰间斜插着一支洞箫,略低了头,有些踉跄的走了进来。   这小娘子似喝了许多酒,步伐虚浮不说,走了两步,脚下忽的一软,差点踩着自己的裙摆摔倒,亏得附近一名宫人扶得快,她就着这宫人的搀扶抬了抬头,就露出风鬓雾鬟下靡颜肌腻的好模样来,引人注意的是,这小娘子从左鬓到眉后,赫然纹了一朵栩栩如生、艳丽非凡的紫锦葵,衬托着皎白犹如美玉的芙蓉秀面——美人扶醉、素面艳纹,这本该给人以明光照人的美艳感,却也压不住她一身书卷清气,那种风流儒雅之态,仿佛生来就浸润到了骨子里……   这就是长安第一才女苏语嫣吗?   卓昭节好奇的打量着她,义康公主虽然还没介绍,但之前古盼儿找到她时,宁摇碧就说过古盼儿应该与苏语嫣、时雅风在一起,古盼儿刚才正是去寻苏语嫣的,此刻义康公主又说“嫣娘”来了,来人身份可想而知。   果然义康公主见苏语嫣醉成这个样子,笑骂道:“你怎的又喝多了?忘记今儿答应下来的事情了吗?”忙叫左右扶她在绣凳上坐了,取醒酒汤来,“我记得你那席上,我特意叮嘱人只放了五香饮的,你从哪里弄的酒?”   又抽空为卓昭节介绍了一下,“这是苏太师的小孙女,苏家八娘,名叫语嫣,字是宜笑……她旁的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仰慕前朝嗜酒的一位名家,自幼贪爱杯中物……你坐着吧,她这个样子哪里能和你见礼?等她清醒了再叙礼不迟,也不是什么大事。”   卓昭节有点啼笑皆非的坐了回去——之前她也想过这盛世长安首屈一指的才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鉴于苏语嫣才女、还是长安公认的才女这一头衔,卓昭节本来做好了瞻仰一位的才德兼备的楷模女子的准备,无论进来之人是绝色倾城还是姿容平平,她都不会奇怪,在她的想象里,所谓才女,料想是通身书卷之气、眉宇平和、举止或许还带着文人清高甚至孤傲、矜持等等……但谁来告诉她,除了满身书卷气外,眼前这差一点就要烂醉如泥的小娘子……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长安才女?   苏语嫣可不知道她的心思,即使知道了,以她如今醉的程度估计也没心思管,就着一名宫人递上的热茶喝了两口,眼中醉意略略去了少许,这才用慵慵懒懒的声调道:“啊哟,今儿个,除了我那席,什么地方没有酒?刚才盼娘去找我,商议下来,打算变几个音,所以一起去了时二席上,趁盼娘和时二说话的光景,我把时二那里的一坛郁金酒全喝了!”   卓昭节默默看了看填漆戗金花卉纹长案下的酒坛,她若没记错,这么一坛酒为二十斤……   苏语嫣话还没说完:“喝完之后我觉得还好,又到时二邻席的慕四那儿讨了几樽罗浮春,慕四说这次的元正酒很不错,我也尝了点……后来他怕我醉倒,就劝我改喝荔枝酒……也才喝了那么一点儿……”   ……卓昭节听到此处,略作计算,顿时对这位才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觉得自己也是能喝几杯的,元旦屠苏酒、端午雄黄酒、平常的小酌……每次总也能喝上小半坛——十斤一坛的那种,比起一沾酒就倒的游灿,已经算很不错了,但……在苏家八娘子面前算什么?!   更难得苏语嫣此刻满身酒气、目光涣散,数完了自己喝了多少,居然还记得过来的目的,略为含糊的道:“唉,不说这些了,我来这儿是有事相求,之前谱好的曲不是要变几个音么?有几个高音时二用他带来的峄阳琴恐试了下,音色不是太好,就想借御赐的九霄环佩琴用一用。”   义康公主又好气又好笑道:“这有什么?你还特意跑这一趟?你快点清醒些吧,仔细一会人来了寻你不是!”便让人去苑中库房取来,宫人还没领命,赵邝起身道:“上回是我用的,不在库房里,还是我去拿吧。”   赵邝走后,苏语嫣眨了眨眼睛,忽然提起裙子,轻快的走到义康公主跟前——只看她这几步走路还以为她全醒了,没想到她到了义康公主面前,伸开双手,往义康公主身上一扑,嘟囔道:“六姨。”   这么叫了一声,她立刻直直的倒向义康公主!   这一幕虽然突兀,但四周宫人却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显然苏语嫣这个样子绝对不是头一次了,三五个宫人手脚麻利的帮着义康公主扶起苏语嫣,就见她这么点功夫就睡了过去——义康公主很是无语的抚额道:“算了算了,扶她在榻上躺一会吧!”   安置了苏语嫣,义康公主见卓昭节忍着笑的神色,道:“你别看她如今喝多了这个样子……清醒的时候,却又是一副模样……”   正说着,帐外宫人又禀告道:“殿下,时家五郎来了。”   “他来了?”义康公主问,“那宁九呢?”   “婢子不曾看见雍城侯世子。”宫人道。   卓昭节一愣,义康公主也奇怪的道:“不是晚籁带时五来的?”   “是晚籁,但只带了时家五郎君。”宫人复道。   义康公主挑眉道:“哟,宁九这是在做什么?”公主这么说着,就看向了卓昭节,卓昭节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这时候晚籁带着时采风也到了帐外,时采风并不似古盼儿、苏语嫣这样与公主熟悉,所以等晚籁通报过了,义康公主准了他进来,这才进帐说话,义康公主不待他行礼就问:“宁九呢?”   时采风道:“我就知道六表姑头一个要问他——他不敢来。”   义康公主奇道:“哟,我还是头一次听见他有不敢做的事情?”   “从前也许是这样。”时采风笑着道,“但如今么,他不敢的事情怕就太多了。”说着就拿眼睛看卓昭节。   “这是怎么回事?”义康公主见状,看了看卓昭节又看了看时采风,挑眉问。   卓昭节想起之前古盼儿说的话,心下一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听时采风懒洋洋的告状道:“卓八对他说,他名声不好,别拖累了卓家小七娘的清白声誉,所以,他就不敢来了。”   ……帐中静了片刻,义康公主脸色阴沉下来,看向卓昭节,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卓昭节面色苍白,正待说话,时采风已经道:“表姑你不要为难卓家小七娘了,她过来你这里之前,已经被卓八借着酒醉的名义叫到精舍里痛骂了一顿,屋前屋后一干下人都听得清楚,若非古娘子在外头管住了下人,如今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来?”   义康公主啐道:“卓八和盼娘私下里没有来往吗?轮到自己妹妹倒是管头管脚的了,就算长兄如父,他也不过是次兄罢了,何况他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兴兴头头上净会这样扫兴!”本朝历来厚待公主,尤其义康公主乃今上与淳于皇后的幼女,格外得宠,做事一向干脆,当场吩咐一名宫人,“晨籁,你去,告诉卓八,他回去之后教导胞妹,本宫不去管,在怒春苑之内,所有持帖者皆是本宫的客人,客人之间来往——他敢插手!看本宫怎么收拾他!”   时采风闻言,立刻眉开眼笑的恭维道:“表姑英明!”   那叫晨籁的宫人答应着出去,卓昭节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说什么好,义康公主显然更偏心表侄们,这会对她明显冷淡下来,只和时采风继续说着话:“这次你们这么坐得这么远?连园子都没进?”   时采风两手一摊,道:“我也想进园子里来,但路上遇见大姐了,被她拖着又碰上了淳于家的娘子和卓家的娘子,就坐在了园子外不远的地方。”   义康公主道:“是吗?我还以为你连续推了去年三季的帖子,今儿过来要将之前误掉的小娘子全部补回来,所以不耐烦过来敷衍我们呢!”   时采风笑道:“小娘子有什么好希奇的?须是美人儿才能让我有兴趣,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要看美人儿,我只看看表姑不就成了吗?”   “你呀,就贫嘴吧!”义康公主看着就比时采风大一两岁,实际上却长了他九岁,又是嫡亲的表姑,自觉是长辈,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微笑着道,“喏,真正的小美人儿在旁边呢!”   一直到此刻她才复提卓昭节,卓昭节尴尬的坐在那里,她虽然敬畏公主的尊贵,到底年少又素来得宠,还不能立刻衔接上谦逊的话,以顺势加入公主和时采风之间的闲谈。   时采风偏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人家都说最毒妇人心,真真是正理,表姑你这不是要送我的命么?你是不知道宁九……唉……我现在什么都不说了。”   义康公主正待说话,忽然道:“奇怪,驸马去取九霄环佩琴,怎么这么久都不见踪影?”   旁边一名宫人忙欠了欠身道:“殿下,婢子去看看!”   “快去吧!”义康公主蹙了下眉道。   时采风奇道:“姑父去取琴?”   “这事情说来和你也有关系,正好我告诉你,盼娘刚才和嫣娘商议之后把曲子改了改,给你二哥看了,你二哥认为他所带之琴弹起来有些不足,所以借了九霄环佩。”义康公主告诉他,“你……”   公主话还没说完,时采风已经跳了起来,嚷道:“她们两个害我呢!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现在临时变更居然也没个人去寻了告诉我,到时候出了差错,又想全怪到我头上来?真是岂有此理!”   不及与公主道别,时采风就一阵风的冲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公主本性   时采风说走就走,苏语嫣睡得香甜,义康公主叫人替她加了件薄毯,转过头来盯住了卓昭节,道:“好了,现在时五走了,我正好问你一问——你这小娘子对宁九到底怎么想的?”   卓昭节一下子涨红了脸。   义康公主不为所动,仍旧继续道:“听宁九说你这小娘子很是聪明,那么显然也知道你之所以今年就能够出现在这里全是因为宁九的缘故,不过我想你定然不知道,今年春宴比往日提前,甚至提前到了牡丹都没开,也是因为你!”   “啊?”卓昭节一呆,禁不住低呼了一声。   义康公主眯着眼道:“你才到长安来可能不知道我的性.子,我每年都办这春宴,与其说是春宴倒还不如说是牡丹宴,皆因为我喜欢牡丹又喜欢热闹的缘故,你以为今年为什么会提前这么久、还就选在了这怒春苑?本来我是打算到下个月,然后在洛阳办的,但宁九拉着时五寻到我府里,说因为你们两家政见不和,怕用旁的办法见着你给你惹麻烦,所以求我今年早些开宴,也给你一份帖子……”   卓昭节怔住。   “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想责怪你对不住宁九的用心,毕竟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很清楚,宁九是我表侄,提前开宴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多再拖几天,一年也就这么一回,何况我请的都是尚未成家、没什么缠累的人。”义康公主深深看着她,道,“我就是要提醒下你这小娘子——宁九虽然已经在竭尽全力的为你着想,可你今日到底还是被兄长责骂了,所以他贵为长公主爱孙、侯爵世子,能做的终究也是有限,实际上之前他求我提前开宴时,我就告诉过他你们之间未必能那么容易,可他痴心的很——像今日,卓八反对不过是小事,你可想过以后吗?”   卓昭节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直视着公主锐利的视线,缓缓道:“殿下提醒的确实很对,虽然方才兄长训斥我时也笃定了我与宁九是决计不成的,但我那时候想的只是将兄长先敷衍过去,至于更长久的却没有去想,我总以为那是往后的事情了,但现在听了殿下的话,我觉得若不将往后想清楚,就这样享受着宁九的照料与付出的确是于品行有欠的事情!”   义康公主道:“那你怎么想的呢?”公主曼声提醒,“按说你们也算是门当户对,当然宁九的祖母乃是长公主,而你父亲却未必能够成为敏平侯世子,所以论出身你其实比宁九要低一点的,不过这么点差别我想没人会在意,最大的问题是我那表哥、雍城侯与你祖父敏平侯之间向来不和——宁九有他的祖母可以哀求,能够越过雍城侯这关,你呢?”   想到敏平侯,卓昭节就觉得胸口说不出来的郁闷,她顿了一下,才道:“我暂时还没有想到什么办法,不过我决计不要嫁给不喜欢的人。”   “那你喜欢宁九么?”义康公主看着她,轻声问。   卓昭节看了看四周的侍者,无奈的道:“殿下!”   “小娘子红了脸哀求了。”义康公主似笑非笑的道,“那就是喜欢了?有没有喜欢到愿意嫁给他的地步?”   卓昭节目不斜视,盯住了面前的琉璃樽,不说话了。   她现在很后悔——打从古盼儿离开后,她似乎就一直在被公主套着话、几乎是一步步被引导着说了这许多真话……   毕竟是一直被赞聪明的小娘子,卓昭节到现在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义康公主,对自己和宁摇碧之间的事情也太过赞成了点了吧?她的做法和语气,无不表明了她在逼着自己表态……当然是表愿意嫁给宁摇碧的态,可即使她是宁摇碧的表姑,非常疼爱宁摇碧,又为什么会如此赞成自己呢?   按说宁摇碧在长安名声再坏,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长公主为后盾,他会少了名门淑女的妻子吗?义康公主之前根本就没见过自己,凭什么这么支持自己?毕竟到现在为止,义康公主对自己的和颜悦色很大程度在乎宁摇碧的态度,卓昭节虽然自负美貌,但义康公主和驸马看着就是恩爱的,同为女子总不可能受自己容貌的影响吧?   果然,她一直沉默下来后,义康公主试探了几句,也没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激将,反而主动岔开话题,和她介绍起怒春苑的景致来。   卓昭节满心郁闷的敷衍着,心里懊悔的没法说,虽然揣测不出义康公主这么做的用意,但这种被人三下两下套了话、露了底的感觉实在是太坏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是聪明伶俐的卓小七,为什么我会这么简单就中计?   之前才进侯府时,在沈氏并卓芳甸跟前也没有吃这样的亏啊!   她思来想去了半晌,终于明白了——她根本就没防备过义康公主!   这也难怪,卓昭节设想过觐见公主时的种种问题,公主的种种态度,可她又怎么会想到,头次见面,公主殿下最关心的居然就是她与宁摇碧之间的事情?   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她刚刚进怒春苑时,因为时采风和淳于桑酝之间的对话,和“流花居”三个字误解了宁摇碧,心里本来就存了对宁摇碧的愧疚,听着时采风诉说过宁九的委曲求全,再听义康公主以长辈的身份诘问……卓昭节聪明归聪明,终究小娘家家的面嫩,又怎么还能继续逃避话题或者沉默下去?   此刻醒悟过来,就有点羞恼交加的意思,又不能和义康公主发作,愤懑之下,不禁拿起琉璃樽,喝起闷酒来。   半晌后,赵邝两手空空的回了来,义康公主止住和卓昭节闲散的话题,问他道:“琴呢?”   “方才直接送到时二那里去了,顺便看他弹了弹……到底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九霄环佩在他手里当真是犹如天籁。”赵邝微笑着在之前苏语嫣坐过的绣凳上坐下——因为此刻苏语嫣还昏睡在榻上。   义康公主笑道:“那本就是好琴,就是勉强弹弹的人也不会弹得难听了,尤其时二的琴技又怎么会差了?”   赵邝道:“说的也是——这次春宴的压轴戏倒是叫人期待了,难得盼娘肯和嫣娘一同合作,连时五也加了进去,满长安最拿手的人都在了,只缺了一个曹宜或李延景,二哥家的夏娘到底年少,虽然师从李延景多年,也算深得真传了,但究竟火候欠缺。”   “这也没有什么,明后日把曹宜叫过来就是。”义康公主浑不在意道,“反正这些日子料想长安也没什么象样的宴饮,教坊的事情也就在这里了,曹宜在光宅坊里闲着也是闲着。”   “说起来嫣娘的琵琶比夏娘其实还要好些,但她这回却选了洞箫……”赵邝的声音忽然模糊起来,卓昭节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念头未毕,她脑中一晕,勉强挣扎了一下,到底扑通一下,一头栽倒在案上……   这响声让义康公主与赵邝同时看了过来,赵邝看了看卓昭节又看了看榻上的苏语嫣,忽然笑道:“六娘,这是要你要让出榻上的地方吗?”   义康公主啼笑皆非道:“我看这小娘子见了嫣娘醉倒的模样,刚才还要一樽接一樽的灌着酒,还道她酒量不错……不想居然是借酒浇愁吗?”   就吩咐左右,“到外头叫她们的使女来,把两个人都扶到上面凉亭里去睡吧……两个人把榻都占了去还有我们的地方吗?”   两个醉倒的小娘子都打发了,赵邝才问义康公主:“方才时五叫我先到时二那里去……这是怎么回事?”   “能是什么回事?”义康公主笑着道,“他和我联手套了这小娘子一番话罢了,这也是宁九多事,非要得了这小娘子亲口答应——照我说,时五说的很对,既然宁九对这小娘子有意思,这小娘子也是正经人家出身,直接或者娶过门、或者纳进后院不就成了?这样磨磨蹭蹭的哪里像他从前的行事?怪道时五私下里都要笑他。”   赵邝微笑道:“你这话说的,宁九初次动情,心里喜欢极了这小娘子,怎么舍得勉强她?”   义康公主若无其事的道:“这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虽然咱们大凉不在乎女子再嫁、男子再娶,但敏平侯反正也拗不过二姑,等娶过了门,和离无路,还怕这小娘子不收拢心思和宁九过吗?”她下了结论,“说来说去,宁九虽然被苏史那一直往杀伐果决上教导,究竟年岁太小,心还是太软了!如今这事情越拖越出问题,叫我说,早在这小娘子回长安前就该请了二姑去父皇、母后跟前,把圣旨请到——那样今儿他又怎么会被卓八和盼娘所阻止呢?”   “……”好吧,在大凉王朝的权贵们、尤其是流淌着皇室血脉的贵人眼里,大凉律都是浮云!   包括看起来千娇百媚正当韶华的金枝玉叶,虽然也端得起高贵典雅的公主架子,义康公主的本性,也是视杀人放火若等闲、睹作奸犯科犹微尘的主,与生俱来骨子里的优越感,让义康公主根本就没怎么把皇室血脉之外的人放在眼里,敏平侯府的小娘子,在庶民眼里已经是极富贵的身份了,可在义康公主看来……算计了这么个小娘子又怎么样呢?   别说她,就是宁九,如果不是宁九极为喜欢这小娘子,执意不肯委屈卓昭节的话,用了强……圣人定然也是息事宁人,对于这班生而优渥的皇室血脉来说,只要不触犯谋逆之罪,其他的罪名全部都可以当作不存在——即使他们面对的也是常人眼里的权贵,但寻常权贵却没有他们那份血脉的保障……   圣人是明君不错,可明君要厚待进忠言的臣子以示自己虚心纳谏的胸怀,同样也要宽待亲眷子侄来彰显仁德的本心呀……   赵邝苦笑着道:“那么你和时五套这小娘子的话如何呢?”   义康公主道:“虽然没有明说,但依我看也是同意了的。”她道,“反正就这么告诉宁九吧,左右他又不在。”   “那样的话,宁九就要缠着二姑去跟圣人、皇后求赐婚圣旨了。”赵邝若有所思道,“恐怕敏平侯不会同意此事。”   “父皇与母后素来尊重二姑,宁九从小到大惹过多少祸事?念着二姑的面子,父皇都没与他计较过。”义康公主眯着眼,道,“如今二姑要为宁九求道赐婚圣旨,这卓家小七娘一未出阁二无婚约,父皇再没有不答应的——就是二哥有话说,我也会帮着二姑的,我可受不了宁九三天两头上门来求我帮他哄个小娘子!”   公主认真的道,“反正,只要赐婚圣旨一下,二哥也就不能把夏娘嫁给宁九,那样的话,我放心、父亲也放心了!”义康公主称今上为父皇,父亲,自然只能是赵邝之父。   听她这么说,赵邝微微变色,道:“六娘,你说的话!”   “好啦好啦。”义康公主嫣然道,“不说这个了——让她们换个曲子罢。”   第二十二章 月光白   卓昭节醒来时看到半开的窗中透进霞光来,色泽如血,心想多半是傍晚,叫进阿杏等人,伺候着她梳洗过了,阿杏一句:“娘子,婢子方才取早饭时,遇见对屋的古娘子,邀娘子一道用,娘子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卓昭节瞪大眼睛,道:“早饭?”   阿杏等人对望一眼,齐声道:“如今已是春宴次日。”   “……”卓昭节沉默了一下,道,“那就去她那边吧。”   出了门,才发现她昨晚住的是一间仿照乡间而建的黄泥茅屋,外头还似模似样的种了两畦菜,打着一口井,围了一圈竹篱,篱笆上爬满了茑萝,还没到花开的时候,只结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花苞,四周桑梓成林,乡野趣致十足。   茅屋对面也是一间茅屋,样式略有不同,昨儿见过的古盼儿的一个使女站在篱笆后,看到卓昭节出来,忙进去禀告了,卓昭节还没出自己屋子的篱笆门,那边古盼儿就亲自迎了出来,招呼道:“你这一场好睡!我昨儿看了你几回都没醒,今儿头可疼?”   “不疼。”卓昭节尴尬道,“平常我酒量还可以,也不知道怎的居然会在殿下跟前喝醉,殿下她……没生气罢?”   古盼儿挽着她手臂进屋,道:“殿下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你不要担心了,我倒更担心你喝多了不好。”   进了屋,分主宾坐下,卓昭节看了看四周道:“这屋子倒是古朴。”   “这里是两年前才起的,据说是殿下和驸马论诗,说到前朝大家的《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官舍黄茅屋,人家苦竹篱’,兴致上来,叫人赶工在这里辟出地方,建了这么几座茅屋。”古盼儿解释道,“偶尔来住住倒也新鲜。”   卓昭节点头:“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这种屋子,从前读《佳人》中‘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问过外祖父,外祖父大致描述过,还画了一幅画,不过到底亲眼看见了更明白。”   古盼儿抿嘴一笑:“素闻江南富裕,果然如此。”   虽然大凉如今正值盛世,但也不是没有家贫如洗的人家,不说那些个孤儿寡妇,便是壮年男子,也有惫懒不肖之徒,不肯劳作,混吃等死的那些人,能有茅屋存身就不错了——这种人在长安帝都都有,更别说其他地方,而在秣陵长大的卓昭节居然从没见过实际的茅屋,可见秣陵民富。   卓昭节道:“也不全是这样,我在外祖父家时,出门走的都是极热闹的街道。”   古盼儿想了想游家代养外孙女是担着责任的,的确不可能让卓昭节三不.五时的出门,不禁一笑。   说话间侍婢已经端上早饭,义康公主宴客多年,虽然客人不少,但招待却十分的周全,甚至考虑到了卓昭节在江南长大,特别安排了江南的小点。   用过了饭,古盼儿道:“今儿我们赤羽诗社要合练曲子,你一起去看看?”   “诗社?”卓昭节好奇的问。   古盼儿点了点头:“诗社是殿下牵头建起来的,殿下名讳里有个曦字,又字苍明,所以就用赤羽作了诗社的名字,反正意思都是一样的,我、苏宜笑、和时五都在其列,原本还有几个人,不过出阁之后陆续随夫外放,或者有不便赴宴处,这回春宴上,除了你见过的这几个外,也就是晋王小郡主、光王妃了。”   卓昭节有些明白了——昨儿个牡丹园里那些席位,估计除了皇亲国戚外,就是这个赤羽诗社的成员或相关之人,她问道:“我听你们一直提到的时雅风不是诗社的人?”   “他不是。”古盼儿道,“时二他性情冲淡,不爱这些,殿下也没为难他……倒是时五借着殿下邀请时二时钻了进来,不过那小子——他钻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好的纠缠些个小娘子,毕竟殿下要求不低,若无一技之长,凭什么身份都不收的,长安闺秀中向来羡慕诗社……念着许多时候要寻时二帮手,比如这次——也没赶他出去,但自殿下不许他打着咱们诗社的名义胡闹后,他到的也少了,这次还是苏宜笑出面才把他叫上的。”   时采风和宁摇碧自小交好,古盼儿对他没好话也不奇怪,不过她这话也透露出来时采风也不是当真废物,否则,怎么进了赤羽诗社呢?   卓昭节也意识到了古盼儿和自己说这么多无非是为了吸引自己答应跟她走,究其本质上的目的自是为了看住自己,并且古盼儿话里话外都在贬低着时采风,她这么做未必和时采风有仇,多半还是要证明人以群分这四个字——就是变着法子说宁摇碧不好,她心中有些不快,道:“可惜我才艺皆是平平,去了恐怕也听不懂什么。”   “也没你想的那么高深。”古盼儿解释道,“如今不过是练首曲子罢了,也是这回春宴的压轴,你提前去看看不好吗?须知道许多人想看也是看不到的呢!”   “我是个俗人,而且既然是压轴的曲子,不如留份惊喜届时再看吧。”卓昭节淡淡的道,古盼儿虽然是没过门的嫂子,到底没过门呢,这样子盯贼一样盯着自己,卓昭节自认不是难相处的小姑子,但这个不难相处也是在嫂子不叫她觉得为难的前提下的,她打小得宠,不屑刻意去干损人利己的事,但也绝对没有克己让人的心!   再说被义康公主追问之后,卓昭节如今要思虑的事情太多了,才没功夫去什么诗社里旁观。   古盼儿察觉到她这份心思,抿了抿嘴,却也不强求,道:“既然如此,那你自己转转罢,殿下这林苑里景致还是很不错的。”卓昭节之前不想得罪未来嫂子,古盼儿又何尝想没过门就惹翻了未来小姑?毕竟卓芳礼和游氏都在堂,这种情况下与身为嫡幼女的小姑存下芥蒂,往后在公婆手里能不吃亏吗?   因此古盼儿极为果断的改变了主意——卓昭粹的托付归托付,他自己都劝不服管不好这个妹妹,古盼儿帮不上忙,卓昭粹也不能怪她,当真把这个一看就是被宠大的小姑子得罪死了,那才是笨到家了!   古盼儿和卓昭节又没仇怨,在不得罪卓昭节的情况下,帮未婚夫一把也就帮了,卓昭节到底是她小姑,又不是她的胞妹,和个声名不好的小郎君闹到一起——关古盼儿多少事情呢?所以见卓昭节已经露出了抗拒和疏离之意,古盼儿立刻把卓昭粹的叮咛丢到一旁,倒是琢磨起了回头寻个机会哄一哄这小姑是正经。   卓昭节与古盼儿分别后,回到自己的黄泥茅屋,四下里看了一圈,就问阿杏:“旁的来赴宴的人,这几日就是看风景吗?”   阿杏道:“婢子听说他们除了赏景之外,也会彼此切磋,或者游戏。”   卓昭节思索了下,觉得都没有兴趣,就问道:“对门住的是古姐姐,旁边几个茅屋住的是什么人?”   “东边是苏家八娘子,南边的是淳于家的两位娘子。”阿杏道。   “堂姐和堂妹呢?”卓昭节好奇的问。   阿杏一抿嘴:“六娘和八娘不在这附近,昨儿个娘子醉倒后,殿下先让人将娘子送到牡丹园中的凉亭里休憩的,后来古娘子过来,看到娘子和苏家八娘都还睡着,就说让娘子也住到她与苏八娘附近来,所以……”   卓昭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阿杏察言观色,建议道:“娘子喜欢牡丹吗?婢子听说义康公主这怒春苑里的暖房是专门只种牡丹一种的,昨儿个牡丹园里席上放的都是暖房里催开的,据说里头有许多公主殿下特别搜罗来、外头罕见的珍品。”   “那就去看看吧。”卓昭节抿了抿嘴,道。   义康公主很喜欢牡丹,以至于她每年都要在牡丹花会中举办盛大的春宴,邀上众宾一起欣赏她名下各处别苑里的珍品,可今年却提早到了正常牡丹都没开的时候,这一切都是因为宁摇碧想早点见自己——不会让自己受到长辈责罚的那种相见,他尽了力,连公主也惊动了,即使如此,到底还是被卓昭粹所激烈反对……义康公主的话言犹在耳,政见不同,宁摇碧向来的跋扈骄横、与时五这长安出了名的好风月的小郎君的交情,都没办法叫卓家上下相信他会是个好的夫婿人选。   卓昭节自嘲一笑,心想如今是卓家在挑着宁摇碧的不是,实际上自己难道就是个好的媳妇人选吗?比起耐心仁善的温坛榕、大方又知进退的古盼儿……哪怕是温柔沉静的卓昭姝,都比自己更符合长辈们心目中新妇的选择吧?   在江南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宁摇碧走时说的那句“长安见”,自从决定接受这份心意后,卓昭节潜意识里总觉得到了长安,两个人都在长安了,好象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一样,那时候他是侯府唯一的子嗣,长公主溺爱的孙儿,她是游家备受呵护疼爱的外孙女,俱是长辈捧在手心的珍宝,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家族也会成为障碍。   好吧,也许宁家没有反对,至少在宁摇碧身上看不出来受到长辈阻止和反对的意思,但卓家……如今长辈们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然而从卓昭粹一个人的反对已经可以看出端倪来了……   虽然恼怒于自己被义康公主套了半晌话,但卓昭节也不能不承认公主说的很对,可才回侯府就被继祖母和小姑摆了几道,那样复杂庞大的家族,就连父母也因为长年的别离、至今生疏感未能全褪,这不是她所熟悉的秣陵翰林府,在看着她长大、手把手教导她一切的班氏跟前卓昭节可以言谈无忌,但在卓家即使是生母游氏,卓昭节也不习惯对她倾诉所有。   这不是她不信任游氏,但究竟才见面,卓昭节在没有主意时头一个想到求助的到底还是班氏这个外祖母,可是这千里迢迢要怎么才能告诉班氏呢?   而且班氏可以帮自己拿一次主意,能帮一世吗?   ——终究,还是要自己琢磨。   “娘子喜欢那月光白?”阿杏比平常高的声音,以及臂上传来她微微加重了力道的搀扶,让卓昭节猛然醒悟了过来——却见四周气氛有些古怪——原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使女们簇拥到了暖房,只是……她目光无意识的盯住了数步外一株开的皎洁无瑕、盈然生辉的月光白看着,而这朵还沾着水珠的月光白,却并非盛开在花丛里,而是被一个青衫少年折在手中。   那青衫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眉宇之间沉静如渊,神色无喜无悲,静静低头看着手中的牡丹。   第二十三章 当时情深   “……呃,这花是不错。”卓昭节既然回过神来,面上掠过一丝尴尬。   阿杏抿了抿嘴,依旧是不高不低、不突兀但其他在暖房里的人也能听清楚的声音:“娘子向来喜欢花,可惜这月光白咱们府里没有……沈郎君这朵是在何处摘得的?未知可多么?”   那青衫少年慢慢让开一步,淡然道:“府中确实没有,暖房里我也就见着这里的一丛。”他方才被卓昭节这样容色朗朗、姿容绝美的少女盯着看了许久,虽然看的是他手中所拈之花,但寻常人也该有所局促或希冀,这青衫少年却神情平静得出奇。   从他让开的地方,果然见到一丛牡丹,苍色叶中,数个花苞,却无盛开的——青衫少年抬了抬手,皎洁如月华般的花瓣轻轻拂动,在略显昏色的暖房里,俨然一轮明月,他平静道,“对不住,就开了一朵,被我摘了。”   阿杏笑嘻嘻的道:“郎君真是狠心,咱们娘子虽然喜欢花,却少摘折的,怪道咱们娘子进了这暖房就看着这朵月光白。”   青衫少年思忖了下,躬身道:“对不住。”语气真诚,但并没有借着光景将那朵折下的月光白让出来的意思。   卓昭节到此刻已经明白阿杏是在不住为自己方才的失神辩解,她也不想莫名其妙传出来自己心仪眼前这陌生青衫少年的谣言,便开口道:“郎君客气了,只怪咱们来迟一步。”   说着还了一礼——果断的转身就要走。   阿杏朝那青衫少年嫣然一笑,道:“沈郎君,婢子方才若有得罪,郎君可莫要与婢子一般见识。”   “阿杏娘子客气了。”那青衫少年淡淡的道,语气缥缈。   到了暖房外,卓昭节才想起来问阿杏:“方才那位郎君姓沈?”阿杏认识,又姓沈,她想到了一个人……   果然阿杏点了点头,道:“那就是老夫人的侄孙,十年前就被老夫人接到府里住的沈郎君,叫丹古的。”   卓昭节咦道:“他也有帖子?”   “沈郎君的父亲是陇右道的观察使沈获。”阿杏笑着道。   如今天下十道,每道置一观察使,在州之上,陇右道观察使为正三品,属于外放中拔尖的大员了,观察使之子当然有资格接到这四品以上家眷不论实虚都可能前来的请贴,正经说起来,卓芳礼也才是个四品散官。   卓昭节疑惑道:“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十年前就住到了侯府?”   纵然沈获有意与长安加强联络,但十年前那沈丹古应该才六七岁吧?这才启蒙的年纪就送到长安来,即使沈氏是沈获的姑母,可一来沈氏是续弦,大房四房再加一个卓芳华,那时候卓芳涯、卓芳甸都小,送过来多多少少她也要分心;二来,这么小的孩子离家远行,沈获一点都不担心吗?   阿杏目光闪动,笑着道:“娘子不知,这沈郎君是庶出,好像在陇右的时候,仗着天赋很是藐视嫡兄,所以惹了观察使夫人不喜,结果咱们老夫人听说他是个难得的神童,就打发人去把他接了过来……当时大夫人和咱们夫人为此还怄了一场气呢!”   卓昭节奇怪的问:“就为了接他到沈家来吗?”   “也不全是。”阿杏压低了嗓子,小声道,“沈获的正妻李夫人是陇右大族之女,向来贤德,按说这沈郎君虽然天赋不错,到底也不过是庶子,李夫人却样样给他嫡子的待遇不说,更是亲自带在身边抚养栽培,用心之处,远胜亲子,按说这样待他了……他不回报,也该感恩吧?结果倒是把他宠出了骄横之气,全然不把嫡兄们放在眼里,李夫人疼他是为了沈家,可也不能为了他不顾自己亲生骨肉呀!一生气,就打算好生教导他尊敬兄长的道理,结果李夫人才训斥了他一番,咱们老夫人就把人接过来了,叫李夫人好大的没脸不说,还落了个被人猜忌她是否真心善待庶子的名声!陇右李家如今也是有人在朝的,还是兰台御史,娘子请想,老夫人把人这么一接,李家能不跟着怨上咱们家吗?”   卓昭节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不过阿杏的话她也没全信——班氏说过,亲生骨肉和旁人所出终究是不一样的,比如那八万两银票,班氏不是再三强调,只有四房的嫡子嫡女才能有份吗?卓知安在卓家也算是位小主子了,可在班氏眼里,也不过是个婢生子罢了,她攒下来的家当可没卓知安的份!   那位李夫人既然有嫡子,天资卓绝的庶子怎么能不成为眼中钉肉中刺?恐怕真相是李夫人意图捧杀沈丹古,而沈获为了庶子的性命求到沈氏跟前,才将年幼的沈丹古送到长安,否则算起来当时沈氏自己也有比沈丹古大不了几岁的亲生子女需要照料,哪里有功夫去管陇右的事情?   但阿杏这番话也提醒了她——这沈丹古还是离得远点好,不提他是沈氏那边的人了,还有个李家时刻盯牢了他、惟恐他翻了身报仇呢!   这么想着,卓昭节就吩咐左右:“今儿遇见沈郎君的事情不要告诉旁人,免得生事!”   “是!”随行的四名使女齐声答应,阿杏眼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从卓昭节发呆到方才介绍沈丹古,她可不就是为了完成游氏“绝对不要让昭节对姓沈的那小子有任何好感或同情”的叮嘱吗?   因为这时候也近晌午了,卓昭节决定先回茅屋去,途中需要经过一片空阔的松林地,地上未铺砖石,却落了厚厚的松针,绵软如毯,踩上去微微下陷,忽然——头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昭节。”   卓昭节一怔,猛然抬起了头——就见身旁一株古木离地约有丈余的分叉上,宁摇碧屈了一腿盘坐,另一条腿垂在半空,手扶着另一根分叉,探头俯瞰着下方,因为背着光,看不清他神色,只见他眸子闪闪发亮,有一种灼人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卓昭节仰着头和他对望许久,讷讷的道。   宁摇碧低声道:“我在这儿有会了。”   他仿佛也察觉到这样两人说话不便,一撑树枝,竟直接跳了下来!   “哎呀!”卓昭节一惊,脱口道,“小心!”   然而宁摇碧足尖在树身轻点数下,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的落在她面前,微笑着道:“放心罢,这么点高,我闭着眼睛掉下来也不会有事。”   他今日换了一声黛绿掐金丝锦袍,内穿圆领缥色绸衫,腰束玉带,系着宫绦,足踏云履,仍旧握着柄折扇,虽然面含笑意,却难掩眉宇之间的愁绪。   卓昭节如今也是满腔心事,乍见之下,竟是半晌没能说话,片刻后,还是宁摇碧先道:“我看你从暖房那里过来的,是不是看中了什么珍品?喜欢哪一种?”   “随便看了看。”卓昭节摇了摇头,她知道只要略提一句月光白,宁摇碧一定会设法为自己弄来,可就像义康公主隐晦提到的那样,假如自己不能承受宁摇碧的心意,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好?何况她对那株月光白也没有喜欢到了要索取的地步。   闻言宁摇碧却是神色一黯,顿了顿才勉强笑道:“是吗?看看也好。”   ——卓昭节不知道的是如今宁摇碧想的却恰是相反,宁摇碧想的是:“昭节她明明在暖房里停留良久,怎么可能没有遇见喜欢的花?她不肯告诉我,无非是怕欠我人情……这一回托付表姑提前开宴,与她相见,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这样默默相对片刻,宁摇碧心烦意乱之下,折扇一开,下意识的摇了几下,卓昭节忍不住道:“如今春寒尚余,你又没出汗,何必动扇子?”   宁摇碧愣了一下,哗啦一下合起折扇,道:“也是。”面色却缓和了下来,心想,昭节她到底还是关心我的……   就听卓昭节继续道:“其实我很奇怪,怎的你和时家五郎君一样,都是天还不必用扇子的时候就带上了?”   “……这个。”宁摇碧面上竟掠过一丝尴尬,他想了想,才干咳一声,道,“你昨天跟着古盼儿,见过时雅风了吗?”   卓昭节道:“没有,与他有关系?”   宁摇碧眼睛看向别处,小声道:“时雅风比我和时五要长上几岁,我和时五年纪还小时,他……嗯,他在长安就很出名,尤其风仪为世人推崇,他有拿扇子的习惯,我和时五那时候看着好,就也学了来,几年下来竟习惯了!”   “…………”卓昭节不禁勾起嘴角,她完全没有想到,霸道如宁摇碧这样的人,居然也有摹仿旁人举止的时候,竟然还将这摹仿来的习惯保持至今——也不知道那位世人仰慕的时二郎君到底风仪如何出众?   宁摇碧拿眼角偷偷瞥着她,低声道:“你若是不喜欢,我改掉就是。”   这话让卓昭节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宁摇碧顿时皱起了眉,看了眼手里的折扇,似乎就要将它丢出去。   “我没有不喜欢。”亏得卓昭节开口了,她缓缓道,“我只是好奇,所以问一问……你别这样,好像我问什么就是不喜欢一样,我是那么挑剔的人么?”   她心想,纵然我是,如今无名无份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对你指手画脚呢?   “你当然不挑剔了!”宁摇碧松了口气,飞快的道,“只是我……”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闯过很多祸,但因为我祖母的疼爱,最终都是不了了之!因此和时五、淳于十三一起落下个京中三霸的名号,都说我们三个是纨绔子弟,长安……败类!”   他迟疑着、轻声道,“从前我也不在乎……我向来不在乎旁人的议论,只管自己快活了就是!但现在……我不想拖累你,昭节,我不想叫旁人都议论你看中的是个纨绔、败类之类……卓八……嗯,你八哥说的很对,我不在乎,未必你也不在乎,我不能不管你!”   卓昭节怔住,只觉得心中一痛。   顿了顿,宁摇碧又道:“所以我想了想,若从现在开始改,虽然也许已经迟了,可总比不改要好……你不喜欢的、会给你惹麻烦的地方,我都会改!”   这句话,他说的轻声,却透出九死不悔的坚定!   他慢慢的、近乎乞求的道,“所以你等等我好不好?先不要嫁人好不好?等我改好了,长安没那许多人再议论我的不是……你再嫁给我好不好?”   少年世子眼神清澈而坚定,他带着无限的热情与盼望,并难以掩藏的彷徨恐惧,微握着拳,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忐忑的等着回答。   阿杏和阿梨、初秋、立秋四名使女,从卓昭节发现宁摇碧开始,就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眼,站着不动,听到此刻,也不禁动容!   卓昭节迎着宁摇碧的注视,许久无言,就在宁摇碧眼中逐渐浮上苍凉之色时,她忽然蓦然之间泪落纷纷!   “昭节?”宁摇碧慌了,怔怔的问,“我……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说这样的话?”   然而卓昭节胡乱拿袖子擦了把脸,面上却涌出一抹毅然,她上前一步,凑到宁摇碧耳畔低声而飞快的说了一句话,不顾宁摇碧瞬息之间震惊交织着狂喜的神情,跺了跺脚,转身跑远……   第二十四章 淳于十三   目送阿杏等四名使女茫然的追着主人而去,古松更高处,连片的枝叶在岁月里虬张的枝干以及暗色衣袍很好的遮蔽了人影,时采风顺着树干爬下几尺,方和宁摇碧一样跳下,拍了拍还维持着满脸不敢置信的宁摇碧的肩,讥笑道:“人都走远了,你还这样做什么?卓家小七娘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叫你呆成这样?”   宁摇碧如今正陷在了无以形容的狂喜中,只觉得这一刻天是蓝的、草是青的,世事无比美好——这巨大的喜悦里,他毫无防备的告诉时采风:“昭节让我回去后就设法到卓家提亲!”   “啧啧,我看若没我帮忙,你这辈子都要栽这小娘子手里了,真是可怜!”时采风闻言,眼都没眨一下,对身旁另一株树上喊道,“淳于,你见过这小子呆成这样的时候么?”   片刻后,淳于十三也下了树,调侃道:“我连想都没想过……不过这也不奇怪,从前你被心烈罚写三百遍《礼记》,没写好之前只能睡柴房、饮清水、食藿茨时,你那一脸不敢相信、晴天霹雳的神情和宁九现在也差不多。”   时采风眯眼道:“心烈……在我跟前叫我大姐的字倒是顺口,什么时候你敢当着大姐的面叫上一声?”   淳于十三顿时脸色一变,岔开话题道:“宁九如今呆成这个样子……殿下不是早就和你商量好了,昨日就告诉他可以直接去提亲——那卓家小七娘已经答应了吗?”   时采风嘿然冷笑,道:“他也就是见了卓家小七娘,神魂颠倒,连自己姓什么都能忘记,旁的人想哄他容易吗?本来,昨日卓家小七娘在表姑跟前喝醉了,表姑趁机和我对了口供,这才把他叫到跟前说事情都已经解决了,结果他问都没问我,就说表姑骗他!”   淳于十三惊讶道:“这是为何?”   “他说卓家小七娘与表姑和我根本就不熟悉,即使愿意嫁给他,以那小娘子的性情也不可能在我们跟前言辞凿凿的。”时采风把手一摊,道,“所以表姑头一次见卓家小七娘,就向宁九包票说已经探清小七娘的心意,再没有不肯嫁给他的,让他只管去纠缠纪阳长公主向圣人求一道赐婚圣旨——宁九一下子就判断表姑撒谎,所以哪里还要和我对口供?”   淳于十三道:“我说他今早一直跟着这小娘子做什么,明明昨儿个你们给了准信,他应该起早就亲自回长安和长公主撒娇去才是——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如今这小娘子亲自开了口,他怎么还呆在这里?”说着上前用力拍了拍兀自似在梦中的宁摇碧,道,“宁九你如今发什么傻?难得时五教你的法子,将那小娘子感动得不得了,亲口允婚……你还不快点回长安去求你祖母,早早把赐婚的圣旨求到手,将事情定下来是正经!”   宁摇碧如梦初醒,跳了起来,折扇猛然在掌心一拍,大声道:“说的极是——马在何处?替我转告昭节,祖母一答允我就回来!”   说着竟心急到了连跑都不足,直接用上轻功,一溜烟的不见了人影!   淳于一把拍空,想了一想,见时采风就待离开,忙赶上去一把抓住他道:“你去做什么?”   时采风奇道:“做什么?自然是先去好生睡上一觉,再去寻几个年少美貌的小娘子搭讪……若是寻不到合适下手的小娘子呢,寻几个俏丽的使女也成……拜宁九所赐,我已经好些日子没纳新人了,你有事?”   “咳!”淳于十三正了正脸色,诚恳的道,“这次宁九的事情真是多亏了你,果然术业有专攻,宁九已经足够狡诈了,但论到对付小娘子,到底还是你在行,之前卓八将这卓小七娘训斥得一塌糊涂,宁九只想到叫你也去说卓八的不是来证明他也未必全错,却是你一招釜底抽薪,对卓八的诋毁根本不置一词,只用了装可怜一招就将那小娘子哄得心软,甚至亲口允了宁九去提亲……不得不说时五你确实有一手……”   淳于十三起先赞了一两句,时采风还得意而笑,听他这么滔滔不绝的说着,时采风脸色渐渐变了,不待他说完,就道:“慢着慢着!咱们三个一道长大,彼此有几分心思那是再清楚也没有——每次你这么夸人时总没有好事,你先把事情说了!”   淳于十三咳嗽了几声,鬼鬼祟祟的看了看附近无人,这才凑到时采风跟前,小声道:“我的心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时采风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道:“大、大姐?!”   “……怎么,我做不得你大姐夫么?!”见时采风如此反应,淳于十三恼怒的低喝道,“宁九肯为卓家小七娘改,我难道改不得?我也就是不知道心烈喜欢什么样子的郎君罢了……你是她弟弟,你总该知道吧?”   时采风抚胸半晌,痛心疾首道:“淳于,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如今为着做兄弟的缘故,你听我一句——我自认若无祖父管着,这满长安的小娘子没有我拿不下的,若是不顾情义,方才那卓家小七娘我也未必不能拆散了她和宁九……但若是遇见了我大姐那样的女子,我一定有多远走多远!”   淳于十三变脸道:“怎么?你肯帮宁九,不肯帮我?!”说话间,淳于十三下意识的捏响了指节,那一连串爆栗似的关节脆响让时采风眼角跳了又跳,哀号道:“你们两个!存心要逼死我么!”   淳于十三怒道:“你偏心宁九!莫非我就好欺负么!”说着,挥拳击在旁边一株古松上,顿时,两人头顶,哗啦啦一片松针似雨摇落!   “你若是换个人选——我也一样彻夜不眠的帮你出主意!”时采风拍打着满头满身的松针,咬牙切齿道,“但你为什么偏偏瞧中我大姐?不是我舍不得大姐被你打主意,问题是,我只要想到她,我简直全身上下无一处对劲,你是不知道,从小到大,我被她收拾的次数简直是罄竹难书……”   他悲愤的道,“你如今还一个劲的提她!你再提她,这次春宴我都待不下去了!”   淳于十三不为所动,道:“从小到大,戏弄你的次数罄竹难书的不是还有个宁九吗?你不是一样帮了他?”   “……那是帮宁九算计旁人!”时采风奄奄一息道,“若是那卓家小七娘来求我帮她算计宁九,想也不要想!”   淳于十三怒道:“反正我不管,你必须给我出个主意!”   时采风道:“你敢再死心眼点么?满长安都知道我那大姐,她压根就没想过嫁人!不妨告诉你,私下里的时候,我祖母都快求她了,她都没松口——你以为你有什么指望?卓家小七娘和我大姐根本不是同一种娘子好么!”   “……”淳于十三沉默片刻,不死心的问,“为什么?”   时采风怒道:“我怎么知道?!”这么说了一句,他又冷哼道,“许是因为她更想做个男子罢!”   将淳于十三一瞬间目瞪口呆的神情,时采风抚额,呻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淳于你敢不龌龊么?”   “我龌龊还不是你带的?”淳于十三这才回过神,恼怒的道,“若非你带我出入那些风月场所,我焉能如此?心烈她……”   时采风道:“你不知道她这个字的来历——我这大姐平生最慕古时妇好、木兰之辈,简言之,她对小娘子们喜欢的脂粉首饰没有一件感兴趣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驰骋沙场、醉饮黄龙……最后马革裹尸而还!”   他深深的叹息,“自打她向祖父说出这个愿望后……你是没见到时家上下看我的眼光!偏我跟她诉说了我的为难、请她往后不要再宣扬她的志趣时,她居然想把我也教导成以马革裹尸为还为志向的沙场悍将,你说这样的长姐,有多么可怕?!你居然还想做我的大姐夫,你醒一醒吧!念着一起长大的份上,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走上这条不归路!”   这番话,时采风说的发自肺腑,简直是声泪俱下!   果然淳于十三听了之后,先是沉思,然后惋惜,最后,流露出沉痛之色,点着头,缓缓道:“的确,真是不容易……实在太不容易了!”   时采风叹了口气,道:“是啊,你也知道我不容易?马革裹尸——天知道大姐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先不说她一个女子,一不调脂弄粉,二不吟花赏月,三不寻觅夫婿,成日里琢磨那些武略兵法、每日里闻鸡起舞的习枪弄棒……纵然她要学妇好、木兰,也不想想那两位是乐意上阵的吗?那都是没办法!难得咱们生在如此盛世,四境安宁,太平得很,她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亏得我从小就聪明,没有理会她,不然这日子还能过么?”   淳于十三怒道:“我是说心烈她不容易!”   “……”时采风默了一下,“你说什么?!”   “心烈她实在太不容易了!”淳于十三痛心疾首、简直要捶胸顿足,只差没涕泪横流了,“她一个娘子家,学武练枪本来就不容易,年过摽梅却一直待字闺中,家里家外的压力可想而知!更何况她自幼习武、攻读兵法,无一不为了报效大凉!安定四境——在这种情况下,她还不忘记刻苦教诲你这个榆木——哦不,你简直就是朽木!嫡亲长姐如此孜孜不倦、用心良苦,真亏你不但一点都不用心,反而还想方设法的逃学在外胡混!   “按着心烈的聪慧和她对你的上心,这许多年下来,心烈她就是教一头猪,也该有些模样了,你看看你,文不成武不就,纵然身为一个纨绔,你这一身专用来骗小娘子的气度都嫌杀气不够!   “最不要脸的就是你居然认为心烈教给你的东西没用?!先不说居安思危了,如今月氏固然归顺,西域安宁,但东夷山呢?当年齐王伏诛,余孽可是逃入东夷山、据寨占山,落草为王的!当时因为圣人才登基,朝中诸事繁多,所以没有和他们为难……虽然这些年来他们也是安分守己,但终究是叛乱余党!你又怎么知道,圣人会不会有一日命人发兵东夷山、剿灭余党?!届时心烈教导你的东西不是用上了?”   淳于十三怒气冲冲的道,“你居然还敢觉得自己不容易?!我看心烈她才是真正不容易的那一个,可怜的心烈,做你姐姐可真是可怜、可怜——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面对完全沉浸在同情教弟无果的时未宁中的淳于十三,自知武功低微不是淳于十三对手的时采风忍了再忍……末了仰首望天,喃喃道:“一个个……都疯了么……”   第二十五章 再次交锋   卓昭节一口气跑回茅屋内室,掩了门,扑到榻上抱住了被子,又是羞怯又是喜悦又是期待……半晌才想起了班氏从前的教导:“啊哟,外祖母说,小娘子要矜持些,我这么直接叫他提亲,可不要被他小看了去?”   她烦恼了一会这个,这才将心思转到正经事上——卓家会答应这提亲吗?   在到长安之前,班氏可是透露过的,敏平侯打算将自己许配给东宫庶三子,虽然不知道那位行五名澄的宗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班氏的意思反正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到了班氏情愿冒着担责的风险坐视代养的外孙女和个长安出了名的纨绔书来信往的地步,这唐澄到底不妥到什么地步,卓昭节简直没有勇气往下想……   可谁叫敏平侯这太子詹事支持着唐澄的同母兄长延昌郡王?   在秣陵的时候,因为无意中听见崔南风和游若珩的密谈,加上宁摇碧的几次解释,卓昭节在到长安前就对东宫暗流汹涌的争储之事有所了解,到长安虽然辰光不长,但因为心里挂着此事,私下里向阿杏、阿梨旁敲侧击过,要说东宫之事其实也不新鲜,太子妃慕氏是淳于皇后为太子挑选的正妻,贤德温柔、大方典雅,在长安贵妇里口碑一向很不错,问题是太子对这个正妻兴趣不大,他更喜欢自己偶然微服出宫时邂逅的平民之女、册为孺子的绿姬。   这从绿姬是太子大婚之后才纳进东宫的孺子,连侧妃都不是,却生下太子的长子、三子,堂堂太子妃慕氏却至今只有真定郡王一子可见一斑!   尤其太子的长子——因为是庶长子,按着大凉惜爵的制度,即使宗室子弟,除非有大功劳,非嫡长之子,是没有资格封爵的,更不用说郡王了,但太子硬是为他求得今上同意破例册封郡王的旨意,而在三年前,太子又为延昌郡王聘了敦远侯嫡女为郡王妃。   敦远侯欧氏一族,是先帝时候就久在中枢的门第了,在先帝时还出过一位贵妃,虽然无所出又死得早,但统共没承宠几天就得了贵妃之封,可见欧家家世!   这么个人家出来的嫡女……做郡王妃足够,做太子妃、做皇后亦是够格,太子的心意,还能不明白吗?   只是真定郡王母子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不说邵国公慕氏一族的势力,当今的淳于皇后与今上恩爱有加,最恨姬妾之流,任凭太子为延昌郡王说多少好话、绿姬在皇后跟前尽多少孝心、延昌郡王自己又对祖母何等讨好,这些加起来也抵不过真定郡王一个元配嫡出的身份,在淳于皇后看来,太孙必须是真定郡王!   今上虽然不像皇后那么重视嫡庶,但太子妃贤德淑良,真定郡王.谦和孝顺,延昌郡王再殷勤也没有特别超过真定郡王,正子嫡孙,最顺理成章不过,今上自然也觉得真定郡王继位更为合适。   是以,太子虽然处心积虑的为延昌郡王铺路,却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小心翼翼,惟恐触怒了今上与皇后。   可今上与皇后到底年岁都长了……   一旦山陵崩,太子升座为帝,那可就是他想立谁就立谁了,太子妃能不能成为皇后都两说……   敏平侯显然是认为今上、皇后怎么也不可能庇护真定郡王一辈子,纵然这两位在时,太子答应了未来以真定郡王为储,可谁知道往后怎么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太子无意取真定郡王性命,自古以来,由于种种缘故被废弃或流放的太子还少吗?   因为延昌郡王已经娶了敦远侯家的嫡女,而敦远侯如今也是延昌郡王一系,敏平侯无意与敦远侯存下芥蒂,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唐澄……卓昭节皱着眉思索着,先不说这个唐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他人品才貌没什么可挑剔的,如今自己有了宁摇碧,唐澄再好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问题是敏平侯一定不会答应的……   卓昭节决不惮用最恶毒的设想来揣摩自己祖父知道此事后的做法,只是她自小受长辈钟爱,尊敬真心疼爱她的长辈,并且愿意为这些长辈做出一定牺牲——也只是一定罢了,至于像敏平侯这样没有相处过还处处打着利用她的主意的长辈,卓昭节对他的心情才不高兴琢磨,她懒洋洋的想:“婚姻大事,我才不受那老头子摆布,他若是一定要勉强我嫁给唐澄,我非和他拼个鱼死网破不可!这老家伙不拿我当孙女看,外祖父可是疼我的紧……说不得到时候也要求到时相跟前了……反正这样一辈子的事情,谁也别想左右了我去!”   敏平侯在卓家积威极深,可作为刚刚归回家族、先入为主对这祖父存了怨怼之心的孙女,卓昭节对他的积威毫无好感,在怨心的作用下,这样的威严也不过引起她最本能的警惕与防备罢了,有几个被宠爱长大的小孩子会发自本心的惧怕长辈呢?   “若是实在不行,我就不能学大姑姑吗?”卓昭节琢磨了片刻敏平侯可能采取的手段,立刻找到了楷模,当初卓芳华为了亡母和娘家闹翻,一样是不听话的晚辈,卓芳华可以好好的过到现在,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再说卓芳华不回卓家,大房和四房不是一样可以去探望她吗?那个侯府有什么好稀罕的!   寻找到新的学习榜样,卓昭节很满意的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回家之后的交代,反正以她的经验,做了什么班氏都能原宥她,那么卓芳礼和游氏也应该是这样吧?所以只要准备好应付敏平侯就可以了嘛……至于沈氏,卓昭节一点也不认为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祖母有什么资格管自己,克己让人、尊老敬贤这种美德,娇生惯养、备受宠爱长大的卓小七娘,向来都是选择性的表现……   内室外,阿杏、阿梨、初秋、立秋四人面面相觑,在亲耳听到了雍城侯世子的表白后,又看到卓昭节对那宁摇碧说了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四个机灵的使女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些卓昭节当时说的什么。   问题是,初秋、立秋也还罢了,阿杏和阿梨作为游氏早就着手栽培,为卓昭节预备下来的贴身使女,哪里会不清楚游氏对幼女的安排吗?   满长安无数贵妇小娘都盯紧了的温文尔雅的阮家郎君,那才是游氏乐见其成的女婿!   即使不是阮云舒,照着卓芳礼和游氏的喜好,怎么也该是学有所成、才貌俱全又谦和知礼门当户对的郎君才成,雍城侯世子,长安鼎鼎大名的纨绔,虽然作为土生土长的长安人,阿杏和阿梨清楚宁摇碧这狼狈的名声中不乏祈国公府的推波助澜,以及延昌郡王一派的刻意抹黑,但这些和这位世子本身做事毫无顾忌、自恃出身不学无术也是极有关系的。   阿杏和阿梨早就得了游氏的叮嘱,要在不动声色之间说着阮云舒的好话,帮着审查一切靠近卓昭节的郎君,好让游氏随时作出调整。   可现在……   两个小使女彼此对望,眼中满是苦色……   外头忽然传来一个脆声招呼:“小七娘在吗?”   听到这个声音,阿杏和阿梨顿时一个激灵,阿杏迅速道:“你们进去伺候娘子!”   “好!”阿梨也听出来的正是卓芳甸——这可是四房最警惕的对手之一,原本以为昨日在路上被冲散了马车,正好把她甩开些时候,不想她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阿杏出屋,果然篱笆外站着一群穿红着绿的侍女,簇拥着一名锦衣小娘子,绾着流云髻的卓芳甸淡施脂粉,手中捧着一束迎春花,笑意盈盈的道:“咦,是你呀,阿杏,小七娘在不在?昨儿个可真不巧,我还想路上与她说说话呢,结果才出坊门就被冲散了。”   只听她对个晚辈身边的使女也这样的平易近人,任谁都要赞她一句知书达礼,只是阿杏是四房的下人,可不会因此对她有好感,因此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才道:“回二娘的话,咱们娘子方才出去走了走,回来累着了,因此暂且休憩着。”   “这才是春宴第二日,怎么就累着了呢?”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阿杏听到这声音,藏在袖子里的手就紧握了一下才松开,她侧头看去,就见旁边的小径上一个彩衣少女不急不慢的走了过来,身后带着一群青裳侍者,这少女看着和卓芳甸年纪仿佛,肌肤若雪,眉宇之间仿佛随时都笼着些许愁态,云鬓累累,彩衣蹁跹,她走路的姿势极为好看,有一种随时乘风而去的飘逸,因为这份飘逸,显得格外柔弱,使大多数人都忍不住见之生怜,只可惜这个大多数人绝对不包括阿杏——只因这彩衣少女用极娴静轻柔的语气继续道,“韵璃你说的倒没错,你家小七娘……人虽然还没见到,但你那么喜欢她,料想是好的,可这身子也太弱了点,唉,真真是自古红颜……”   这彩衣少女一边柔柔的说着,一边露出极为同情甚至怜悯之色,只看她的表情,任谁都要以为卓昭节已经病得不轻了。   ……果然是来意不善啊!   阿杏心里感慨了下,然而在这少女跟前她却不敢怠慢,欠身行礼道:“婢子见过郡主!”   “免礼罢。”郡主很温柔很宽厚,走到卓芳甸身边,依旧是轻声慢语的道,“你们娘子呢?现在可好吗?看过了太医不曾?需要什么药材?”   阿杏在心中暗吐一口血,自己也才说了一个卓昭节在休憩,这一位就差没直接问到卓昭节进棺材不曾了,这件事情若不能圆回来,回去之后,游氏不掐死自己和阿梨才怪!   她压住心头恨意,微笑着道:“郡主这话婢子不敢当,婢子的娘子好着呢,就是……”   阿杏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卓昭节的声音,懒洋洋的问:“是何人来访,扰我清梦?”   一面说,草草绾了一个单螺的卓昭节一面跨出门,见到卓芳甸和郡主,这才露出一丝惊讶,道:“咦,我道这会没人来,这才特别小睡会,不想是小姑姑来了?真真失礼。”   就要弯腰行礼,卓芳甸含笑道:“我都说了,咱们年岁差不多,虽然是同辈,也不必这样多礼的。”   她话音未落,卓昭节已经完全没了行礼的意思,真诚道:“我在秣陵的时候就听八哥说过,小姑姑你最不喜欢这样的虚礼的,从前我想到底小姑姑你是长辈,所以小姑姑说不必多礼,我总是听听就算啦,哪里想到,昨儿个见过公主殿下,殿下说不喜多礼,我用了几回敬语都被嗔了,这才知道小姑姑说的不许多礼也是真心话,我可不敢违抗长辈……说起来之前对小姑姑硬是行过礼,还望小姑姑莫要与我计较呢!”   ……计、计较?   卓芳甸默了一下,难道你要我把那些礼都还给你么?   与她同来的那位郡主也是一噎,想说什么,只是卓昭节拖出义康公主不喜欢旁人拘礼说嘴,任谁也不能说公主不是,难道她要说卓芳甸说的“不必多礼”只是客套,以及显示卓芳甸对晚辈的好吗?   诡异的沉默里,那位郡主展开一个柔弱的笑:“你这话说的正是,说起来,你这会身子怕是不大好罢?怎么就起来了呢?”   第二十六章 晋王小郡主   “我身子怎么会不好?”卓昭节瞥她一眼,笑着道,“这位娘子真会说笑。”   那位郡主目光闪动,看住了阿杏,微笑着道:“是吗?可是,咱们才过来的时候,听这小使女……”   她话还没说完,阿杏已经微微变了脸色,很显然,在经历过卓昭节回长安头一日见面时的言语交锋后,卓芳甸今日虽然带了个郡主做帮手来,却也没指望能够一下子给卓昭节套死了多病的名声,她们今儿真正的目的,竟然是自己!   卓昭节的身体到底好不好,卓芳甸当然很清楚,即使方才卓昭节真的在茅屋里小睡,听到卓芳甸在屋外的招呼,身边使女自然也会叫醒她的,而卓芳甸与郡主在篱笆外一搭一唱的说着卓昭节的身体虚弱,卓昭节哪里有不辩驳的道理?   这么一辩,郡主就将散布谣言的罪名全部推到了先行出门应答的阿杏身上,这样,卓昭节也许不肯责罚阿杏……但这里还有个卓昭节的正经长辈、卓芳甸在呢!   阿杏一点都不怀疑,郡主这话说出了自己,卓芳甸马上就会翻脸,以爱护晚辈的名义给自己好看!   区区一个奴婢,即使在公主的宴席上,只要不打死,任谁也不能责怪一个爱护侄女心切的姑母——尤其卓昭节才到长安,阿杏和阿梨又是刚刚服侍她的,卓芳甸在言语上略加变动,就可以脱去插手侄女贴身使女的议论,反倒让人赞她敢为侄女惩罚刁奴,间接的叫人笑话游氏连女儿身边人都调教不好……最重要的是,游氏在阿杏和阿梨身上可是费了心血调教的,去了一个可没那么容易迅速再补上!   阿杏心念电转,郡主不过开了个头,她已经想明白了接下来的陷阱,只是……她只是个使女,如今根本没她插话的余地。   好在卓昭节到底没辜负班氏多年的栽培,她飞快的打断了郡主的话,根本没让郡主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就笑着道:“啊哟,我知道了,这位娘子一定是听我小姑姑说的吧?我小姑姑就喜欢把人说的体弱多病,这也没办法,小姑姑排行最小,咱们这一辈里几位堂哥堂姐都比小姑姑年长,是以小姑姑最爱照顾人不过,偏偏呢咱们都这么大了,哪里还能像三岁小孩子一样让小姑姑照顾?所以小姑姑就爱说咱们身体不好,这样小姑姑可以来照顾……说起来也怪有意思的。”   “…………”卓芳甸和郡主默了一默,卓芳甸微笑道:“你呀,真是个不吃亏的主儿,我哪里一直说你体弱多病了?就是想着你才从江南回来,怎么一过来看你,青天白日的就睡下了?可别是水土不服!”   卓昭节笑吟吟的道:“这位娘子看到了吧?小姑姑还不肯认呢!我哪里像水土不服的样子?无非是一直有晌午前后小憩的习惯罢了,偏小姑姑也要说成不好的,惟恐不能照料我一样,其实小姑姑虽然才比我长一岁,终究是正经的长辈,别说我如今好好的,也有这么大了,纵然年岁还小,有阿杏她们在,又怎么当得起小姑姑亲自照料呢?”   这是拿我与阿杏她们比么?   卓方甸嘴角翘了翘,对郡主道:“瞧瞧,我说小七娘聪明伶俐吧?我才嗔她一句,她竟回了这许多!”   郡主也笑:“这伶牙俐齿的,又生得这么一副好相貌,惯常我总以为六姑的这春宴来过数次,凭什么样的人才也都见过了,如今才晓得美人当真是一位赛一位呢!”她一面笑着,一面举袖掩嘴,仪态娴静,如娇花照水。   两个人连消打打的将场面轻松圆了过去。   卓昭节也没指望一番讽刺就能叫她们动怒失态,听到此处,才笑着道:“要说美人,殿下这林苑里,现在谁不是美人?这话说的可是没有意思……哎哟,是我不对,这么半晌了,还叫小姑姑与这位娘子在外头?”   阿杏忙道:“婢子也糊涂了,竟忘记了开门。”   因为这几座茅屋外头是完全仿的农家,不过常人膝高的篱笆也是有个门的,之前卓昭节主仆只顾说话,连动都没动,卓芳甸一行也不肯自己去移门,此刻阿杏去移开了那门,一行人才进来。   卓昭节自然叫人奉茶待水,又取了点心招待,卓芳甸这才笑着道:“小七娘你方才唤‘这位娘子’可有些不对,这是晋王府的小郡主,闺名千夏,字炽颜的……”   她话还没说完,晋王小郡主唐千夏已经轻轻嗔道:“好啦好啦,我莫非不是娘子吗?”柔声对卓昭节道,“你不要听她的,咱们年岁仿佛,就这么来往,何必加上什么郡主不郡主的?”   卓昭节连公主都见过了,如今再见一位郡主,又是她所防备的卓芳甸带来的,实在很难有什么敬畏之心,唐千夏无论是否随和,她其实都不至于紧张,但到底是宗室中人,场面上也不能随意得罪,忙离席行了礼,唐千夏自然是和气的叫她不要拘束。   如此重新落座,卓昭节就好奇的问:“我方才听古姐姐说,郡主是赤羽诗社中人,这几日正要排一首曲子的,怎的有空来了这里?”   唐千夏轻轻柔柔的笑着:“宜笑和倩兮又争了起来,今儿看样子也练不成了,我就出来寻了韵璃一起走走。”她说话仿佛永远都这么温柔,衬托着眉宇间似有还无的愁态,委实将楚楚之态发挥到了极致。   卓芳甸贴心的解释道:“倩兮是古娘子的字,你大约不知道吧?”   “可不是?多谢小姑姑告诉了。”卓昭节笑道,“我听说赤羽诗社非有一技之长不能加入,郡主却在其中,真是厉害。”   唐千夏轻笑了一声,道:“哪里?不过是当时缠了六姑几回,她不忍心拒绝我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卓昭节更相信古盼儿所言,义康公主建立诗社时,技艺不高明的凭什么身份一律不要之言,不然怎么会连淳于姐妹都不在其中?而且卓芳甸也没能进去?   只不过她如今也不过是找个话题,对这位郡主的才艺兴趣不大,就笑着说了几句郡主太过谦逊之类的话。   倒是卓芳甸接过话头,关心的问起了她赴宴以来的经过,似有意似无意的提到了宁摇碧:“我还不知道你与雍城侯世子在秣陵就认识呢?听玉娘她们说,他与你很是熟悉?你才回长安不知道,雍城侯与咱们家不是一路的,你与他可别太走近了,仔细生出是非来。”   她这番劝解,提都没提什么名节、宁摇碧的声誉之类,直指两家关系,既不得罪雍城侯那边,又让卓昭节不好和她辩驳,而且卓芳甸说出的“玉娘”二字,叫卓昭节暗自皱了下眉,但很快反应过来——卓玉娘与卓昭姝又不是傻子,哪里会不知道大房、四房与沈氏母子之间的暗流汹涌,又怎么可能到卓芳甸跟前告状?   卓芳甸这么说无非是为了习惯性的挑拨一下罢了,若卓昭节因此对堂姐和堂妹生了怨怼那是最好不过,如果卓昭节识破,甚至去告诉卓玉娘、卓昭姝,反正大房的人对她也不可能有好感,至于卓昭姝嘛,沈氏虽然是继室,但珍夫人如今可还在她手底下吃饭呢,庶出的三房哪里敢对卓芳甸说什么做什么?   卓昭节轻轻一笑:“我可算知道谣言是怎么出来的了,不过有句话说谣言止于智者,咱们何必理会这些闲话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卓芳甸一副为她考虑的样子,关切的道,“原来你与宁摇碧并不熟悉吗?那可不能叫人平白的议论你了去呀!”   唐千夏也点头,柔声道:“须得设法辩白此事!”   “郡主与小姑姑这样,才是谣言扬扬沸沸呢!”卓昭节淡然一笑,道,“这儿是公主宴上,我想旁人也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哪里就敢说严重了?否则败了公主的兴致……岂不是自己不得好?说起来咱们接了帖子也是出来赏景享乐的,老是琢磨这些闲话多没有意思?”   她这么说,若再纠缠下去,不免显得气度不够,最重要的是卓芳甸和唐千夏都知道这么件事也不能立刻就把卓昭节怎么样,略作权衡,两人都笑了起来,若无其事的揭过。   这样说了几句旁的,卓昭节婉言却坚决的谢绝了她们一同游苑的要求——送客之后,回到茅屋,主仆五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卓昭节定了定神,才问阿杏:“这晋王小郡主是?”   阿杏记恨着唐千夏刚才帮着卓芳甸欲对自己不利,开口就没好话:“说什么郡主,这个郡主还是她生母拿命替她换来的呢!也不过是晋王的一个庶女罢了!”   “咦?”卓昭节一怔,“诸王庶女不是不列郡主吗?”   阿杏抿了抿嘴,道:“回娘子,是这样的,不过这位小郡主的事情有些特别,那是十三四年前,晋王府大郡主,就是晋王妃所出的嫡长女,正经的郡主,在翠微山避暑时,不仔细落进太乙池,这小郡主的生母,即晋王侍妾跳下去救起大郡主,不想自己却没了——后来晋王妃感念那侍妾忠义,将这位小郡主收到膝下亲自抚养,又亲自到皇后娘娘跟前为她求了一个郡主封衔。”   卓昭节道:“原来是这样……她和小姑姑的关系很好?”   “也是这两年才好起来的。”阿杏轻声道,“据说也是在春宴上面,因为探讨一幅古画,一见如故。”   顿了一顿,阿杏又道,“不过,婢子倒觉得……”说到此处,她露出迟疑之色,卓昭节会意,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等阿梨和初秋、立秋都走了,阿杏才轻声道:“婢子觉得,应该是郡主主动接近二娘的。”   卓昭节露出惊奇之色,晋王府的小郡主,哪怕不是嫡出的郡主,到底也是正经宗室,按说怎么也该是卓芳甸刻意与唐千夏交好才是啊!   她示意阿杏说出理由,阿杏低不可察道,“因为婢子有次听五房那边伺候的人说,二娘才艺尚可,惟独丹青毫无天分,莫说让她自己画了,连婢子都能认出的赝品,二娘也会看走了眼——但晋王小郡主之所以能够加入赤羽社,靠的就是一手出神入化的丹青,外加师从李国手的琵琶之技呀!”   ——丹青可以被称为出神入化,又怎么可能和个在丹青一道上毫无天分的人对一幅古画谈得来?   第二十七章 晚宴   卓昭节赞过阿杏机灵,不免疑惑起来:“晋王小郡主这么做到底想做什么?”   阿杏小心翼翼的道:“娘子才回长安,婢子倒是在这里长大的,也许能猜一猜。”   她说的猜,其实也就是有答案了?   卓昭节期待的看着她:“你说。”   “婢子想,是不是和君侯如今的官职有关?”阿杏轻声道。   卓昭节一怔:“户部尚书兼太子詹事?”   阿杏点了点头,道:“婢子猜是后头的一个。”   ……那么说来说去还是要绕回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的这场长子、嫡子之争了?   “君侯久为太子詹事,又尝教导过太子骑射……”阿杏到底是卓家长大的,对这些事情的了解可不是卓昭节这个才回家族的人能够比的,她趴在卓昭节肩上嘀嘀咕咕,“所以太子殿下对君侯素来尊敬,延昌郡王、真定郡王亦是如此,晋王乃太子之弟,平常和太子的关系当然也是好的,但在延昌郡王并真定郡王之间却从来不表态……婢子想,若是二娘主动接近晋王小郡主,倒不奇怪,二娘向来喜欢结交权贵子弟,但晋王小郡主主动结交二娘……婢子听说,晋王很疼爱小郡主。”   卓昭节沉思了片刻,点头道:“你说的极是。”   就她如今对长安各类消息的所知,能够得出的结论也是如此,东宫的争斗已经十分的明显了,在太子的支持下,延昌郡王羽翼渐成,而邵国公、苏太师也不可能坐视真定郡王落败,何况太子还没登基,太孙也没公然叫出来——晋王也不可能公然的站队,通过女儿先向延昌郡王一派示意,等于是早作准备。   何况两个小娘子之间的来往,以后即使换成真定郡王继位,也不能以此对晋王做什么,至多私下里冷落他罢了,否则就显得真定郡王太小气了。   阿杏见她没有责怪自己擅自议论储位这样的大事,心头一松,对卓昭节的性情和胆量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笑嘻嘻的道:“娘子不怪婢子多这个嘴就好。”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最好还是不要让旁人知道她说过这番话了,卓昭节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她还想叮嘱阿杏在外面不要乱说,游氏给的贴身使女她当然信得过,这样机灵的使女也中了卓昭节的意,阿杏选在此刻——服侍卓昭节辰光不久,说出涉及朝政储位的分析来,虽然这也许是长安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但也证明了这小使女的胆大——当然卓昭节也看出来这也是一种试探。   不过对这样的试探她也能够容忍,毕竟阿杏才来服侍,但眼下的长安看着盛世歌飞,实则暗流汹涌,有个熟悉长安局势又机灵的使女,卓昭节可以省心不少。   所以没有责怪阿杏,反而称赞了她几句。   这时候晚霞已经西下,阿杏看了看天色,道:“娘子午饭都误了,晚上夜宴可不能再误了。”卓昭节之前因为心情激动,根本没心思用饭,到这会都还饿着。   “这个自然。”卓昭节问,“夜宴也是像昨日一样吗?”午饭时,阿杏劝说她用饭时提过,春宴持续好几日,但并非一日三餐都是宴席的形式,除了第一日视众宾到齐的辰光,有午宴、晚宴外,其他时候都是只有晚宴,早饭、午饭则是让侍者分送到各人住处。   卓昭节所谓“像昨日一样”当然是像她参加的午宴一样,阿杏笑着摇头:“婢子来之前问过卓缓,据他说,幕天席地那样的时候并不多,这怒春苑里另有广厦,可以容纳众人在内中同时入席。”   “那么大。”卓昭节感慨了一声,阿杏笑着道:“其实也不算特别大,婢子随夫人去过侯府的别院,也有差不多大的厅堂。”   ……看来游家与侯府的富贵程度确实差距不小。   卓昭节有些郁闷,难道在江南长大的自己眼界当真如此狭窄?   幸亏阿梨问起了晚上卓昭节要穿的衣裙、梳的发式并佩带的首饰,才将这事情转了开去。   卓昭节和使女们商议着,挑了浣花锦的群青色绣团花半臂,里头是牙色窄袖上襦,配雪青留仙裙,腰间系了一对丹色攒花宫绦,羊脂美玉佩,百花披帛,把刚才起身后匆忙绾好的单螺拆了,改成双螺,插了一对珊瑚步摇,并几朵珠花。   她本来生的就好,怎么装扮都错不了,使女们都赞了一番,也就这么定了。   这样就等着晚宴开始的辰光。   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对屋的古盼儿打发人过来问卓昭节要不要一起过去,这次卓昭节倒是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因为阿杏、阿梨也没参加过公主的春宴,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卓缓那里仔细打听来的,这样的话到底跟着古盼儿比较方便。   古盼儿穿了荔枝红缠枝葡萄纹饰深衣,腰束玉带,挽着与深衣相衬的锥髻,装扮中透露出古朴风流来,路上卓昭节不免要问一句她们曲子练得如何,古盼儿带着丝气恼道:“不过是那么回事。”   看来唐千夏说她和苏语嫣又争了起来还是往轻描淡写里说的,按着古盼儿的城府居然到这会还气得不轻,估计与苏语嫣争的很是厉害。   到了晚宴所在的明堂,果然是一间可纳千人的广厦,因为建在了一片参天古木下,无论进苑还是已经在怒春苑里过了一晚的卓昭节居然到了近前才发现。   古盼儿想了起来为她介绍道:“这里是怒春堂,这儿的席位也是随便坐的,只是不许争执。”又问,“你和我一起坐吗?”   卓昭节想了想,道:“我想先去找堂姐、堂妹。”   古盼儿心想我信你才怪,笃定了她是寻个借口去找宁摇碧,因为早上与卓昭节已经小小的争过一场,不想继续得罪了她,就假装不怀疑,笑着道:“也好,今儿可比昨日好找多了,统共也就这么几间屋子。”   两人正要分开,身后有人缓缓道:“倩兮?”   古盼儿听了这个声音脸色就一沉——她头也不回道:“你叫我做什么?”   卓昭节觉得耳熟,好奇的转头看了一眼,不由吃了一惊!   却见一个穿浅紫菊花刺绣镶边粉色对襟广袖外袍,系粉蓝底子银色凤尾菊花纹样罗裙的少女,趿着木屐,独自一人,广袖飘飘的走了过来。   这少女绾着松松垮垮的倾髻,那发髻仿佛是新睡才起随意而为,上头也就插了一支竹簪,素面朝天,额上紫锦葵艳色欲滴,一身浅紫粉蓝的娇俏颜色,却被她穿出魏晋高士的洒脱意味——赫然正是苏语嫣,只是不同于昨日的醉态,此刻的苏语嫣通身风流气韵,举止随意之间,却带着难以描述的典雅与疏朗。   卓昭节不必仔细琢磨,就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形容她的词——林下之风。   那种随意到了漫不经心却又风流刻骨的气度,能醉能醒、醉醒皆宜的潇洒,惟有昔年竹林七贤纵情肆意可比拟。   对于古盼儿的态度,苏语嫣并不以为意,但也没有赔礼的意思,只是笑了笑,道:“遇见了招呼下罢了。”   又看向卓昭节,“你是卓家小七娘?”   卓昭节点了点头。   苏语嫣仔细的打量着她,目光之中闪动着好奇与戏谑。   卓昭节有些茫然的任她看着,片刻后,苏语嫣才收了打量,但什么都没说,却提醒道:“你们不进去?”   “……”卓昭节正想说话,古盼儿冷哼了一声:“我们进去不进去,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语嫣眼都没眨一下,笑道:“说的也是,那我先进去了。”   她连个使女都没带,就这么施施然越过古盼儿进了怒春堂,直奔看中的席位。   看到这一幕,古盼儿更生气了,她咬着唇,恨恨的与卓昭节道别:“玉娘她们说不准已经到了,你先找一找……若是找不到就到那边去寻我吧。”指的也正是苏语嫣的方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要追上去和苏语嫣继续理论。   卓昭节有点啼笑皆非,道:“好的。”   古盼儿走后,阿杏小声问:“娘子,咱们去哪里?”   卓昭节道:“找一找六姐、八妹她们呀!我方才不是说了吗?”   ……可我们怎么知道你刚才说的是真话呢?   阿杏等人在之前都作了古盼儿之想来着……   既然卓昭节的确要找卓玉娘等人,阿杏四人多多少少也松了口气。   只是她们才走几步,一个冒失的小厮从柱子后冲出来,一头撞到了立秋身上,立秋猝不及防,哎哟了一声,后退一步,也撞到了卓昭节。   阿杏和阿梨忙扶住,训斥道:“你是谁家的人!这般冒失无礼!”又赶紧问卓昭节,“娘子可有伤到?”   卓昭节摇了摇头,那小厮也是自知理亏,不敢离开,怯生生的上来赔礼。   这大庭广众的,卓昭节也不想多事,问过了立秋也未受伤后,就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   只是这一幕到底引来附近几席的注意,不远处,有人压底了嗓子惊艳道:“好个秀美的小娘子!”   另一人拊掌赞道:“施兄说的极是!长安小娘里居然有这样的佳人,从前怎的都没听说过?”   他们低声打探着卓昭节的来历,却见背对着卓昭节一行坐着的青衫少年自始自终头也没回,神情清淡,不禁笑着打趣:“沈贤弟何以不信我等?方才若是回头,可是能目睹一国色天香的小美人芳颜的!”   “施兄误会了,非是不信,只是……”沈丹古慢慢饮毕杯中物,方淡然而笑,“愚弟如今无心于此罢了。”   “贤弟志存高远,只是也该及时行乐才对。”国子监祭酒之子、施四郎已经这么又是佩服又是赞叹的劝说了他好几次,然而含笑不语的沈丹古,仍旧静静的品着酒,对被满堂郎君目光追逐的卓昭节,竟是目不斜视。   第二十八章 为兄之心   卓昭节没经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卓玉娘一行,却发现余人都在,惟独卓昭姝不见了踪影,卓昭节与众人见了礼,入席后,就好奇的问了一句:“八妹呢?”   卓昭姝的胞弟卓昭嘉还没说什么,卓玉娘已经先道:“她还不是跟你学的吗?如今哪里有心思在这儿?”   卓昭节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卓昭嘉已经咳嗽了一声,小声道:“八姐有几个琴技上的问题想请教时二郎君,所以今儿不和咱们一道。”他这么说时,眉头就皱了起来,冷冷的瞥着卓玉娘,显然对她说卓昭姝的话很不满。   闻言,卓昭节瞥了眼卓玉娘,淡淡的道:“原来如此,不过六姐说的什么八妹跟我学的却可笑了,我练过几天琵琶,可没摸过琴!六姐莫非今儿个太累,连琴和琵琶都分不清了么?”   “我可不知道你会琵琶。”卓玉娘虽然是庶女,但因为是被周氏当亲生女儿带大的,又是大房,向来有些傲气,一点也没有让她的意思,一挑眉,道,“我是说八妹她还不是学了你,所以才不跟咱们在一起?”   卓昭节元配嫡出的幼女、外祖父合家上下宠大的主儿,就更不可能让她了,脸色瞬息之间就沉了下来,冷笑着道:“我倒不知道我这么大本事?才见了八妹两三次居然就能让八妹给我学了吗?或者来之前也没有人告诉我,到了公主宴上,到什么地方都要一起,不许单独分开?那是不是我也该去求了公主殿下,将我住的地方换到七姐你附近呢?”   不待卓玉娘说话,卓昭节又不屑的道,“上上下下都说这春宴不必拘束,合着就咱们家要束手束脚的,莫非六姐你的规矩倒比公主的规矩还大了?”   卓玉娘微怒道:“你说话还真不客气!我可是你姐姐!”   “咱们大姐又不在长安。”卓昭节对卓昭粹的眼色权当没看见,冷冷的道,“你跟谁摆嫡长女的架子?”   “谁跟你摆架子?”卓玉娘气得发笑,“若不是你问八妹,当我愿意理你吗?”   卓昭节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你不愿意理我,我也不耐烦听到你的声音——往后我问话你还是少回答的好!”   见她们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卓知润、卓昭粹、卓昭嘉三兄弟都是阻止不及,卓昭粹也恼怒起来,冷冷的道:“都说够了没有?!”   他喝声不高,但内中的警告之意卓昭节和卓玉娘都听得出来,虽然这里年纪最长的是卓知润,但他是二房又是庶出,也不像卓昭粹那样由敏平侯亲自教养,在卓家威信却是不如卓昭粹的,所以却未出声。   卓玉娘和卓昭节互瞪一眼,到底给卓昭粹面子,不说话了。   卓昭粹心中实在恼火,喝住了她们,又冷冷道:“这是公主宴上,你们都消停点!”不待卓玉娘回答,他先说卓昭节,“六妹也不过随口一句,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哪有一点与姐姐说话的模样!”这才说卓玉娘,“都是自家姐妹,要说事情就好好的说!你若是不喜欢回答可以让旁人答!”   卓昭节和卓玉娘都极不情愿的道了个是字,心中均觉得一阵委屈——卓昭节更是后悔没跟着古盼儿,心想早知道大房这堂姐这般难相处,她才不高兴过来受这个气。   虽然姐妹之间的争吵被卓昭粹强行阻止了,但接下来无论卓玉娘还是卓昭节都阴着脸,面沉似水之余,卓知润和卓昭嘉几次想缓和场面都没人接话,三房这一庶子一嫡子虽然平常都有意让着大房和四房,但也没有太放低身段的意思,圆场几句见无人领情,也都沉默了。   气氛一时间僵硬起来。   卓昭粹如今正为卓昭节和宁摇碧的事情烦着心,也没心思去哄她们姊妹和睦,心想都是自家姐妹,又是小娘家家的,也许今儿不和,明儿就好了,索性自顾自的喝着酒。   因此喧嚷的广厦内,卓家这边几席却是意外的安静。   不过这安静也没能太久,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忽然有几人向这边走了过来,隔了旁边几席就笑着道:“卓兄?”   卓家人循声望去,却是三名少年联袂而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虽然作书生打扮,倒更像是武将子弟,眉目端正,左侧之人紫衣翩然,头顶玉冠,俊眉修眼,让卓昭节留意的却是右侧一袭青衫——正是在暖房里见过的沈丹古。   卓昭粹和卓知润、卓昭嘉忙都站起身来离席几步迎接:“施贤弟、陶贤兄!”看了眼沈丹古,卓昭粹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淡淡道,“沈表弟也过来了?”   那身材魁梧的少年到了近前,一边躬身见礼,一边笑着道:“两位卓兄,我等原本的席位让与他人并席,正在寻旁的席位,几位这儿既然有空,未知可能叨扰?”   卓家这边自然不会拒绝,一行人重新落座,两边彼此介绍,这施四郎是国子监祭酒施忱的三子,单名一个阔字,那陶兄名陶锐,已经行过冠礼,所加之字是慎锋,却是蜀中人士,这两人并沈丹古、卓昭粹都在国子监中读书,俱是同窗。   女眷们依次叙了排行,卓玉娘与施阔却是认识的,就问道:“施郎君,你们席位让给了谁?”   沈丹古不去说,施阔之父乃国子监祭酒,在长安还是颇具声望的,何况义康公主的春宴上,向来就是先到为主,鲜少见到让旁人让出席位的,再说施阔也不是谄媚或怯懦的人,卓玉娘心中好奇,便问了出来。   施阔笑着道:“还能是谁?一班小娘子罢了,好几家的人……唧唧喳喳的吵着咱们能不让吗?”   卓玉娘眼珠一转,拍手道:“咦,时二还没来呀,怎么她们就开始占位了吗?”   阿杏见卓昭节面有疑惑之色,但因为刚才和卓玉娘吵过,就没说话,便悄悄告诉她:“时二郎君风仪出众,每次宴上,小娘子们都想争个离他近些的地方欣赏,比如八娘子大约也是因此没坐在这里。”   就听陶锐笑道:“时二郎君是还没到,但时五郎君已经到了……他偏偏就坐在了咱们邻席的地方。”   卓知润看着稳重,此刻也不禁感慨了一句:“时家这两位郎君……”接下来的话他虽然没说,但话里的意思众人也清楚,都会心的笑了起来。   卓昭节也觉得一门能够同时出时未宁、时雅风和时采风这三个子弟实在不容易,也不知道时相是怎么教诲的?   不过时未宁和时采风都见过了,被这许多人推崇的据说风仪如谪仙的时雅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卓昭节好奇起来,小声叮嘱阿杏:“一会时二郎君来,若是这儿能看到,提醒我一下。”   阿杏抿嘴笑道:“娘子放心罢,时二郎君过来的时候婢子即使不说,娘子也误不了知道的。”   这就是说时雅风到时会引起全场轰动了?   卓昭节想到宁摇碧和时采风的扇子,嘴角不禁勾了勾,心想若是如此,也难怪几年前年岁还小的宁摇碧、时采风都要跟着时雅风学了……   她这里走了下神,才留意到几句话功夫,施阔已经在和卓昭粹说到科举之事了,施阔道:“家父近日考查我之功课,倒是许了我这次秋闱下场试水。”   卓昭粹含笑道:“那么我等就恭喜施贤弟榜上题名了!”   “哈!”施阔为人爽朗,此刻就笑着道,“八郎你也来这套?我的功课如何,你们还不清楚?家父也就是叫我下场练练手,中与不中那都是随缘。”   陶锐显然与他熟悉,闻言就失笑道:“旁人下场是靠真功夫,施弟你却是靠缘分?却不知道是与那考场几案的缘分还是笔墨的缘分?”   施阔道:“不拘是什么缘分……左右这一次,在我来说过则喜,不过,也是情理之中。”   卓昭节一抿嘴,心想这人倒是有意思,既然没把握,居然还不把秋闱当回事——当然这样的人在纨绔里多的是,但像施阔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忌惮的说出来的也实在是坦荡的可以了,更何况这施阔还是国子监祭酒之子……   她这里暗自好笑,那边话题却说到了沈丹古身上:“要说这回秋闱解元,我却要压沈贤弟的。”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沈丹古放下酒樽,清清淡淡的道:“施兄过誉了,我岂敢当之?”卓昭节这才注意到,这沈丹古说话的速度比常人要来得慢一些,似乎每次出口都要仔细思索一下。   卓昭粹权当没听见,径自把话题带开:“说起来秋闱咱们同窗里许多人都是有把握的,倒是明年又到春闱……”   施阔与陶锐都是肃然问:“莫非八郎有意下场?”   “我才疏学浅,未得长辈之言,却不敢轻易尝试。”卓昭粹笑了笑,道,“不过阮表哥倒是有此意……”   “适之兄高才,料想此番定能一举中榜。”长安土生土长的子弟都知道他说的阮表哥是谁,对沈云舒,施阔等人都点了点头,显然对阮云舒的才学十分佩服。   卓昭粹正要引他们多说这个,就继续道:“我也这么想,表哥虽然向来谦逊,底子却十分扎实,何况上一科时,表哥就有意下场了,只是当时姑丈有恙,表哥为了侍疾,竟未能赴考场,这一回料想名次会更好。”   “适之兄素来孝顺。”施阔道,“阮御史当年乃头甲探花出身,适之兄子继父志,料想也是名列前茅。”   陶锐也感慨道:“如适之兄这般才学,又谦和冲静、恭敬纯孝之人,我辈实在愧不能及啊!”   卓昭粹现在听这番话比听他们赞自己还高兴,他一面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一面暗中留意着卓昭节,心道:七娘你听听好,这样的少年郎,才是你该选择的良人啊!   第二十九章 时雅风   只可惜卓昭粹这番苦心却是白费,卓昭节听到卓昭粹明年开春不下场,就没了兴趣,因为她和卓玉娘吵翻了,卓知润、卓昭嘉又在认真听着施阔与卓昭粹的谈话,她就拉了阿杏说话:“这晚宴要到什么辰光才开?”   “娘子请少等,婢子想也快了。”阿杏轻声安慰她。   阿梨小声道:“婢子去问问卓缓?”   见卓昭节点了头,阿梨往后退了几步,悄悄移到旁边伺候的卓缓身边问了几句,片刻后回来,笑嘻嘻的道:“卓缓说,过会就要……”   她话未说完,门口忽然传来些许喧嚷,虽然如今放眼望去席位已经满了七成,到处都是寒暄闲谈的人,但门口这阵喧嚷传来,还是吸引了众人视线——卓昭节也转头看去,却见——灯火辉煌中,一袭鸦青缓步而入。   这个被许为风仪过人的时二郎君望之约莫弱冠年纪,穿着魏晋时风行的广袖宽袍的深衣,不着纹饰,乌黑的长发束在简单的竹冠内,以一支同样朴素的竹簪固定着,他的轮廓与时采风很像,由于年岁的缘故长的更为开阔分明,然而时采风给人的感觉是俊秀,时雅风却是儒雅。   这一身魏晋服饰,在半晌前,卓昭节才见苏语嫣差不多的打扮,但苏语嫣虽然挑的是鲜嫩颜色的衣物,她穿出的却是魏风晋骨的风流恣意、轻灵自在。   如今时雅风装束相似,还是纯粹的一身鸦青,但在时雅风身上,更多却体现出了返璞归真的儒雅高远,甚至近乎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只是时雅风的神态分明极为温和,那种谦和温润之态,使见到的人都觉得如坐春风。   连卓昭节只是远远望着这一幕,也不禁感慨道:“果然犹如谪仙、浑然不似世间人。”   阿杏掩嘴笑道:“可不是么?满长安仰慕时二郎君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只是见着了时二郎君,偏偏最泼辣的小娘子也不敢造次……”   卓昭节闻言留意了下四周,果然差不多人人都在盯住了时雅风看,许多小娘子更是瞪大了眼睛,只是时雅风一路向自己惯常的席上走去,中途有勇气起来与他招呼的人也没几个,卓昭节含笑道:“谪仙之仪,俗世中人哪里能不自惭形秽?”   这男子的确风仪犹如皓皓月轮,皎洁得如雪如云,似不染尘埃,不过也正因如此,众人钦佩于他这风仪之余,也暗生形秽,竟到了常人不敢招呼的地步。   当然,也只是常人,似卓昭节这样自恃虽然没有时雅风那样震慑全场的谪仙气度,凭着天赐的一副好容貌,她也自信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自觉形秽……   瞻仰了时雅风的谪仙风仪,不久后,广厦中一盏盏灯火被附近守着的侍女吹灭,卓昭节咦了一声,阿杏赶紧解释:“娘子莫慌,过会就好了。”   昏暗中,就见八名彩衣宫女打着碧纱宫灯,引着公主、驸马逶迤入席。   卓昭节这才知道灭灯是为了突出公主,义康公主与驸马入了席,灯火又重新明亮,公主只是略说了几句话,大致是祝诵大凉国祚绵长,又让众人不必拘束——这场面话说过了,廊下乐师奏起宴乐,宫人挨席呈上菜肴美酒,晚宴也就正式开始了。   卓昭节席上的菜肴比旁人都要清淡许多,还特别加了江南风味的小菜,她心下一动,对上菜的宫人低声道:“有劳殿下费心?”   果然那宫人一边小心的从银盘上取下菜肴,一边细声道:“回娘子,这是雍城侯世子特别叮嘱的。”她放下最后一份菜肴,低笑着道,“世子今日回城,方才归来!”   卓昭节一怔,随即猜到了几分宁摇碧回城是去做了什么,面上不禁一红,只是卓昭粹在旁,她也不便再问下去,心念电转,还没拿定主意,阿杏忽然小声道:“娘子,婢子送这位宫人几步?”   “……去吧。”见阿杏说这话时无人注意到,卓昭节心中欣慰,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   只是卓昭节没想到的是,阿杏与那宫人走到僻静处,却是问都没问宁摇碧,直截了当的对那宫人道:“这位姐姐,我这儿有件事儿,却要求一求姐姐。”说着,随手褪了腕上镯子,塞进那宫人袖中。   那宫人一怔,眼中露出一丝鄙夷,冷冷的道:“拿回去!”   阿杏眯着眼,甜甜一笑,道:“姐姐请放心,我自知有几斤几两,决计不是起了那等攀附的心思,再说凭我家娘子那等相貌人才,咱们这些婢子起歪心思也不过自取其辱罢了,更何况我受夫人栽培之恩,哪里会对娘子不忠心?”   起先阿杏不问宁摇碧,直说求宫人帮忙,这宫人却是以为她是打算借着卓昭节使女的身份欲行攀附之事——实际上春宴里往年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情,各家娘子郎君借着这样的宴席亲近,随行的侍者也免不了近水楼台先得月,除却侍者之间的婚姻,也不乏俏丽的使女趁机勾搭上自己家或旁人家的郎君之类……   这宫人得了义康公主并时采风的双重命令,都是要好生撮合宁摇碧与卓昭节的,对阿杏哪里能有好脸色?   此刻听她这么说了,才哼了一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可还忙得紧!”   “姐姐请听我说。”阿杏胸有成竹道,“今儿个晌午的时候,咱们娘子的小姑特意请了晋王小郡主一起来寻我家娘子,当时,我家娘子正在小憩,哪知道她们却……”   阿杏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将卓芳甸与唐千夏处心积虑算计卓昭节之事说了,末了,才轻叹道:“可怜咱们娘子才回侯府,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二娘,说起来,娘子今儿还是头一回见晋王小郡主呢……方才好容易等这两位走了,娘子在屋子里一直待到古娘子亲自来说晚宴的事情才出门……”   ——苍天佐证,我可没说谎话!阿杏如是想着,打发了卓芳甸并唐千夏后,卓昭节单是挑衣服就挑了半晌,挑完衣服,辰光也差不多了,然后古盼儿过来询问就一起走了……   阿杏叹息道:“咱们娘子向来好强,受了委屈也不肯主动说出来,但我想,二娘也还罢了,晋王小郡主到底是宗室中人,小郡主不喜欢咱们娘子,娘子她实在迷惑得紧,问我,我一个奴婢该说什么呢!偏偏娘子才到长安,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总不好为了这么点儿事情,就要惊动长辈吧?可娘子这样问了,咱们做奴婢的也不能就这么敷衍……这儿没有旁的人,我与姐姐说句实话,娘子在秣陵的时候与雍城侯世子相识,也算有些交情,所以我想求姐姐给雍城侯世子带个话儿……能不能,请世子帮忙与晋王小郡主说个和?”   这番话一句谎话都没说,至于眼前的宫人怎么理解,又怎么转述给宁摇碧听,宁摇碧听了之后怎么认为、又会做什么,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一心护主、舍不得看到自己家娘子受了委屈却还坚持不吭声的小使女啊!   阿杏楚楚可怜道,“不然,娘子心下不安,咱们日子也不好过呢!”反正那些使人误会的话都说了,现在这句半真半假的话也附送了吧!   第三十章 阿杏不记仇   宫人打量着她,似笑非笑道:“你……”想了想,她道,“你就不要装了,明摆着要我帮忙告状,还一口一个为主子考虑,当我是傻的么?”   阿杏闻言,立刻敛了可怜之态,嘻嘻笑道:“姐姐可是义康公主的人,公主殿下手底下的人都是傻的,这天下还有几个聪明人?我就晓得瞒不过姐姐去……姐姐就可怜可怜我罢!”   她被宫人戳穿了目的,却是半点尴尬之色也没有,这厚颜的程度也难能可贵了,偏她年少俏丽,宜喜宜嗔的,那宫人对着她天真可爱的模样也有点发作不出来,思忖着这小使女既然是托了自己去宁摇碧跟前说,却没有趁机拿此事接近宁摇碧的意思,想来的确没有起不该起的心思,并且宁摇碧素来大方——宫人再没有和银钱过不去的道理,也就领了这个情,笑着道:“好吧,看你这可怜的小模样儿,姐姐我今儿帮你一回……你先回去伺候你们娘子,免得迟迟不回她担心,我这就去替你传话。”   阿杏喜道:“多谢姐姐——只是我回去要怎么与娘子说呢?”京中三霸的名声,固然在大部分人眼里是声名狼狈,甚至公然提起都似乎有些避之不及,可土生土长的阿杏再清楚没有雍城侯世子干得出来的事情了!   他的表叔秦王世子就因为路遇争道,争执之际骂了一句“月氏奴”,就被宁摇碧套上羞辱自己先人的罪名,当街硬生生砸断了一条腿!末了还到纪阳长公主跟前一告状,长公主就差没赶到秦王府去再算一笔帐了——连秦王世子的祖母、周太妃亲自寻到淳于皇后哭诉,皇后也只能不冷不热的安慰她几句,着令太医妥善救治罢了……   只从这一件事里可见,这位世子做事的肆意与下手的狠辣!   毕竟有纪阳长公主撑腰,这位世子只要不谋反,便是作奸犯科,圣人都不会与他计较——谁叫纪阳长公主不但是圣人唯一的胞姐,当初,长公主与圣人的生母、教坊孤女出身的薛嫔因病去世,其时继后郑皇后还在,先帝有元配嫡子、继室嫡子,更有好些母族强盛的庶子,无论长公主还是圣人都不受重视,圣人幼年时体弱非常,好几次病得奄奄一息,连先帝都做好了他夭折的准备,全亏了纪阳长公主衣不解带不眠不睡的亲自照料,更为了圣人祈福长年食素,这才一次次撑了过去。   圣人登基之后不止一次回忆,当年自己从昏睡中醒来,正是殿窗东方透白,而两眼通红的长公主却还紧紧抱着他在殿中来回踱步,哑声安慰,要知道长公主当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罢了,这个年纪气力根本未足,却经常一夜一夜的抱着圣人哄,可见全凭毅力——每至此,圣人都不禁潸然泪下——朝野上下心知肚明,这位长公主是被今上当做了半母看待的。   何况纪阳长公主不慕权、不好政,甚至连圣人几次要为她加封大长公主都推却了,她本身也不许家奴胡作非为、亦不作奸犯科,也就是偏心着次子幼孙这么一件罢了,就连雍城侯这些年也是安分守己得很了,圣人再没有不肯护着些宁摇碧的,就连朝中许多经历过前朝诸王和诸公主乱政的老臣也赞成对宁摇碧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雍城侯世子的确是个纨绔,不过纨绔有纨绔的好处……”阿杏得意的勾起嘴角,“二娘、晋王小郡主,你们自求多福罢——宁世子如今一门心思系在了咱们娘子身上,以他的身份和为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也不知道这次春宴你们能待到结束么?”   ——夫人说,为奴婢者不可有怨怼,不可记仇……为了不记仇,我还是速度的把仇报了吧!   那宫人不知她这么片刻心里已经转过了这许多的主意,笑骂道:“怎么说?你们娘子如今是和卓家人一起坐席,世子他虽然说服了长公主,可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进宫呢!殿下说为了不多生事端,叫世子这几日还是不要公然与你们娘子走近的好!”   “姐姐可真是个好人!”阿杏吐了吐舌头,嘻嘻笑道,“世子原来已经得了长公主的准许了?这消息我可得去告诉娘子,那事情可就托了姐姐了!”   与那宫人告别后,阿杏立刻敛了喜色,皱起眉:“糟糕,娘子今儿到底和那世子说了什么?他居然立刻回长安去求了长公主?进宫?该不会是……”阿杏想到某种可能,心头顿时一寒,“若是叫夫人知道,我和阿梨可就死定了!这可怎么办?!”   这么想着,阿杏也无暇高兴借宁摇碧之手即将报白日了卓芳甸并唐千夏的一箭之仇了……   卓昭节看着阿杏回来后似乎兴致不太高,一蹙眉,低声道:“怎么了?”   “娘子,那宫人出去后告诉婢子,说世子已经求得长公主允诺进宫。”阿杏观察着卓昭节的神色,轻声道,“婢子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照着学与娘子知道。”   她话音未落,就见卓昭节嘴角止不住的弯起,忙端起银盏,喝了几口,仍旧眉眼弯弯,低声道:“当真?”   阿杏心头一沉,面上却笑着道:“自然,娘子为何如此高兴?可有什么喜事也告诉婢子欢喜欢喜?”   卓昭节一本正经道:“哪里?”只是这话说完,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忙咳嗽几声,道,“不跟你们说!”   ……如今她不说,阿杏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小使女的一颗心当真是沉沉又浮浮,胆战心惊,几乎没喊出来:“这样的大事可是要送了咱们的性命的!!!”   但阿杏知道,卓昭粹痛心疾首的训斥与古盼儿温言细语的劝慰都没能够叫卓昭节回心转意,更不要说自己一个使女的话了,纵然直接道出涉及到自己的生死——可那又怎么样呢?   卓昭节会为了身边两个相处才几天的使女放弃自己的情郎?怎么可能!   “可我与阿梨的生机还是在娘子身上……”阿杏低着头,掩住眼中焦灼的情绪,“夫人疼爱娘子,不然当初也不至于在娘子还没回长安时就特别挑了我与阿梨栽培,只要娘子一意帮着我和阿梨说话,夫人再生气也不至于打死了我们……但我们到娘子身边才几天,纵然一时博得娘子喜欢,主仆之情到底不深呀……怎么办呢?”   第三十一章 贪心惹的祸   宁摇碧眼角眉梢的喜色顷刻之间僵住:“有人找昭节的麻烦?”   宫人点了点头:“就在晌午前后光景。”   晌午前后,宁摇碧与淳于十三对望了一眼,那不就是卓昭节亲口允婚后不久吗?难道那一幕被人看见了?   淳于十三仔细思索片刻,肯定的摇了摇头,道:“当时我在高处,看的十分仔细。”   白日里,宁摇碧遇见卓昭节可不是什么巧合,那是时采风精心设计、手把手的教导过说辞、表情的,淳于十三一并被拖过去防止四周出现不开眼的搅局者,在京中这大名鼎鼎的三个纨绔里,淳于十三武功最好,眼力也佳,他当时又居高临下,怒春苑这公主林苑,对他们这三个不是公主之孙就是皇后族人来说也是熟悉得紧,淳于十三不认为有谁在附近躲到了自己根本没发现的地步。   再说,他们三个的影卫、怒春苑里的公主侍卫也不可能容忍那些鬼祟之辈在他们附近转悠的。   宁摇碧也是这么想的,他放下酒樽,道:“你说仔细些。”   宫人将阿杏的话原原本本的转述,只是她却没提阿杏,只说是自己偶然在附近发现的——这也是在阿杏的意料之中。   宁摇碧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完之后,冷笑了数声,双眉却舒展开来,侧头看了眼鸾奴,鸾奴会意,直接从解下腰间荷包,取出一对银铤,宫人目露喜色,恭敬道:“婢子谢世子的赏。”   这声谢让宁摇碧瞬息之间有了个主意——他开门见山的问:“如今宴才到中途,还有数道菜肴未上,你可能给卓芳甸并唐千夏上菜?”   宫人一愣,迅速权衡了一下,立刻道:“婢子能和原本给她们上菜的人换一换,只是……婢子只有一个人。”   卓芳甸和唐千夏一直坐在一起,菜肴自然也是一起上的……   但宁摇碧还没说话,淳于十三已经嗤笑出声:“你莫非找不到同伴?”   “鸾奴取包乱神散。”宁摇碧摩挲着腰间斜插的折扇,慢条斯理的对宫人道,“放心,这个吃不死人……鸾奴再取两张银票,一人百两酬谢,出了事情全部推到本世子头上,如何?”   宫人只略作思索就答应了——不仅仅为了银钱,更多的是她很清楚,如果自己不答应,眼前这两位恐怕会立刻翻脸,先把自己解决了,她一个奴婢,无论淳于十三还是宁摇碧看来,弄死她和捏死只蝼蚁也没什么两样。   ……都是贪心惹得祸啊!   宫人深深的怨恨起了阿杏,方才还以为那小使女不自己过来替她伺候的娘子告状,是为了避嫌,却不想,她也是避祸啊!   果然,纨绔之流,究竟还是离远些安全!   揣着银票和银铤,宫人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淳于十三微笑着道:“这可真是好事多磨,你才求得纪阳长公主答应帮你提亲,不想这小七娘就被人欺负了,还是自己亲姑姑打的头。”   宁摇碧懒洋洋的道:“昭节不是肯吃亏的人,凭这么两个人想欺负她未必能成,这宫人说话不可全信,不过卓芳甸与唐千夏去找过昭节麻烦料想是真的。”   “咦,你打算就这么算了?”淳于十三惊奇道。   宁摇碧道:“你相信么?”   “……不信!”   “那就把时五叫过来罢。”宁摇碧淡淡的道,他神情看不出来恼怒,但也绝对看不出来欢喜,淳于十三却知道他是动了真怒了,这是这真怒也不是冲着他去的,所以并不当回事,只道:“你叫时五过来?这种事情我们一直都是听你的主意的吧?”   宁摇碧淡淡的道:“我叫那小子过来不是为了叫他出主意,是为了找他帮把手。”   淳于十三正要询问,宁摇碧已经打发鸾奴去时采风那边叫人了,片刻后,时采风带着满身脂粉气、酒香匆匆过来,不满道:“什么事?”   “这里是公主宴上,又是大庭广众,你居然也能喝出在醉好阁里过了夜的模样,真是厉害!”淳于十三看着他揉皱的衣襟、垂下的鬓发、肩上、袖口的脂粉痕迹,啧啧称奇。   时采风气笑道:“你们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淳于十三道,“卓家小七娘被人欺负了,宁九如今心情坏得紧,有事情要你去做。”   时采风双眉一扬,道:“还有这事?什么辰光发生的?咱们怎么没接到消息?”   宁摇碧终于开口道:“是我走了之后不久,不过现在我没功夫和你多说,总之两个人一个是卓芳甸、一个是唐千夏,唐千夏你看着办,卓芳甸……不要让她拖累到卓家旁的人。”   时采风吃了一吓,道:“且慢!晋王小郡主也还罢了,至多我被揍上一顿……卓家,我祖父可是明着说过,若我敢对卓家的小娘子下手,他老人家直接打断我的腿!你不会这么狠心吧?”   “你已经问过一次了!”宁摇碧仍旧是无情的道,“腿断了接上就是——我有说叫你去勾引她们么?”   淳于十三在旁笑道:“你如今和他说这些都是虚的,只看他身上那些脂粉印子,我打赌他现在就惦记着那些风月事!”   时采风皱起眉,看了看四周,才小声道:“我祖父不让我对卓家小娘子下手为的是什么,你们还不清楚?这不是断腿不断腿的问题!到底要我做什么?”   “放心,如今想做卓家女婿的另有其人,宁九不可能真的这么坑你的。”淳于十三见宁摇碧把时采风叫来片刻,却紧皱着眉不说话,就继续调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卓家最好看的一个小娘子已经落到了宁九手里,旁的小娘子你勾引到了也没什么稀奇的罢?”   时采风哼道:“你懂个什么?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是不是最好看的小娘子都无所谓,关键却是这追逐的过程,难为我是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小娘子过的人么?”   淳于十三眯起眼,道:“这也不好说,万一你将来的新妇和你大姐差不多呢?”   时采风顿时一个哆嗦,警告道:“你不要总是提我大姐……再说,若有与我大姐差不多的难道不是应该你先去献殷勤么?我这儿小娘子多得紧,不会和你们争的。”   淳于十三怒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帮我!真亏咱们一起长大,我竟没看出来你这般不讲义气!”   时采风迅速转移话题,看向宁摇碧,正色道:“宁九?你叫我来到底要做什么?”   却见宁摇碧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问了几句,面上颇为尴尬,时采风一愣,正要露出嘲笑之色,猛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变色道:“你……你也太狠了罢?!”   淳于十三皱眉想了一想,却笑了:“有意思……从前只是听说,似乎还没有公然闹出这等事情过来吧?”   第三十二章 献计求生   阿杏借宁摇碧大大坑了卓芳甸和唐千夏一把的事情卓昭节丝毫不知情,晚宴上宁摇碧忙着布置设局坑人,自然无暇过来寻她,倒让不知就里的卓昭节有些失望。   晚宴散后,卓昭节回了住处,初秋和立秋奉上解酒汤,卓昭节道:“我倒没醉,就不必喝这个了。”   阿杏劝说道:“娘子席上还是喝了几盏的,若不喝这汤,恐怕晚上头疼。”   卓昭节闻言就随便喝了几口,吩咐道:“好了,我也没醉,就拿下去吧。”初秋和立秋忙将碗盘收拾到外间去,卓昭节又打发了阿梨,仔细问阿杏,“那宫人告诉你的话,你再仔细说一遍与我听。”   阿杏也正琢磨着保命之策,当下就将宫人的暗示复述了一遍,卓昭节虽然在席上就猜测到宁摇碧是得了自己允诺后立刻回长安去求纪阳长公主提亲,但如今再听一遍还是心中喜悦,欣然道:“你记性很好。”就解了腰上玉佩赏她。   侯府本就富贵,游氏又是偶尔掌家的夫人,与大夫人周氏向来交好,是以四房私蓄颇多,卓昭节是四房寄养在外多年的嫡幼女,无论游氏还是卓芳礼都自觉对这个女儿亏欠,是以打从她回侯府,什么都竭尽所能供给最好的,尤其这次赴公主之宴,游氏体谅女儿打小在江南长大,秣陵城里翰林游家已经是拔尖的门第,放到长安却是顷刻之间湮灭众人的,惟恐卓昭节被人小觑了去,所以赴宴所带的衣物佩饰每一件都是游氏亲自精心挑选过目。   此刻卓昭节赏下来的这块玉佩约莫有她巴掌大小,通体藕紫,雕琢成一双鹤衔芝的形状,因为匠人的巧手,被双鹤衔住的芝草色泽特别深邃一些,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玉佩上还连着一对五彩丝攒花宫绦,长穗如虹,中间攒着一小串珊瑚珠子,打磨光滑,大小均匀,色泽如火,这些不算,但是玉佩价值至少也在百金以上,如果往日里得这么一笔赏,阿杏早就开心坏了,如今却没心思庆幸——   她接过玉佩,恭敬的谢了,收起后,却轻声道:“娘子,婢子有句话,未知该不该说?”   卓昭节现在心情正好,正是差不多的话都能听进去的时候,就含笑道:“你说吧。”   阿杏压抑住骤然激烈的心跳,垂着眼帘,一字字道:“娘子想过回府后如何是好吗?”   “……”卓昭节面上笑容顿时一滞,她沉下脸来,看着阿杏,冷冷的道,“是谁叫你来说这句话的?八哥?还是古家娘子?”   阿杏掩饰住紧张——她知道机会就这么一次,若不能够成功,便是卓昭节不罚她,回了侯府,游氏也要问她当差不力之罪!   “都不是。”阿杏沉声道,“婢子是娘子的使女,自然,什么都是要为娘子思虑的,又怎么会为了旁人来劝说娘子?”   见卓昭节没有立刻叫自己滚出去,阿杏不敢怠慢,忙继续道,“其实,婢子是想帮娘子!”   卓昭节皱眉道:“帮我?”   “婢子受夫人教诲,略识得几个字,也知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道理。”阿杏点了点头,肃然道,“娘子如今分明为了雍城侯世子一事有所忧虑,婢子岂能不尽力?”   卓昭节嗤笑着道:“哦,这事情我与宁九都没法子,你却打算怎么样帮我们呢?”   到底阿杏是新人,又是游氏派来的,卓昭节知道游氏虽然没提过宁摇碧,但估计提起来意见和卓昭粹也差不多,毕竟班氏当初坐视饮渊出入,却不可能瞒着游氏,而游氏对小女儿的终身大事可是明着提过阮云舒的,却根本没提过宁摇碧,这已经很说明她的态度了,卓昭节哪里肯就这么信了阿杏?   阿杏一抿嘴,却是笑了起来,道:“婢子人微言轻,旁的上面帮不了娘子,但却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可以帮上娘子!”   卓昭节皱眉问:“谁?”   “大娘子!”阿杏肯定的道,“休看如今大娘子不肯踏侯府的门,但无论是咱们郎主,还是大房的郎主,并大夫人、夫人,都是极尊敬大娘子的,若有大娘子为娘子说话,那么郎主与夫人很有可能会同意……何况有大娘子为娘子做主的话,君侯也未必能拿娘子怎么样!”   “大姑姑吗?”卓昭节当然听出阿杏说的大娘子绝对不是自己这一代的长姐卓昭艳,而是自己的大姑姑卓芳华——她心中一动,却冷笑出声,道,“大姑姑在大伯和父亲母亲面前自然是说得上话的,只是听说,大姑姑向来最有规矩,再说我父母俱在,上头还有祖父,大姑姑肯出这个面?”   阿杏见她问了这话,心头微微一松,却也不敢怠慢,仍旧正色着道:“娘子才回长安,恐怕不了解大娘子吧?”   卓昭节思忖了下,点头道:“不错!大姑姑也许很喜欢我,但……”阮云舒的事情,她琢磨了下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阿杏已经道:“娘子上回到阮家,大娘子让阮郎君作陪,其中的意思,未知娘子可清楚?”   “你既然也知道这件事情,那就应该很清楚,大姑姑更不可能帮我和宁九说话了。”卓昭节皱眉道,“你也知道这件事?怎么知道的?”   阿杏一眯眼,微笑着道:“因为婢子从前也跟着夫人到过两回阮府,大娘子对阮郎君管束十分严厉,从来不叫阮郎君亲近哪个小娘子的,却独独让阮郎君单独招待娘子,不只是婢子,估计连温家六娘子也看出来了。”   顿了一顿,她道,“但娘子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大娘子是最赞成两情相悦的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大娘子不知道娘子与雍城侯世子之事,否则断然不会开这个口。”   卓昭节一怔,道:“但我听说大姑姑素来最有规矩?”游氏那么怜爱幼女的人,到阮家前还要再三叮嘱女儿敛些性.子,卓芳华是连小娘子活泼一点都觉得不够稳重的,这要是让她知道了自己侄女私下里与宁摇碧来往甚至亲口允婚,卓芳华不帮着卓芳礼并游氏管教就不错了。   “娘子只需想想大娘子与阮御史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便晓得大娘子虽然重规矩,但决计不是不顾晚辈意愿之人!”阿杏低声道,“婢子听府中老人提过,大娘子没出阁之前深得君侯钟爱,在一次踏青中认识阮御史——而阮御史父母双故,靠着温相抚养成人,当时温相官职不高,阮御史尚未中探花,那时候上门向大娘子提亲的人里不乏许多门当户对的公侯子弟,君侯与故老夫人都不赞成,是大娘子力排众议出的阁,娘子请想啊,大娘子是真心疼爱娘子的,自己都不赞成的事情又怎么会勉强娘子呢?”   卓昭节思索片刻,有些将信将疑,道:“还有这样的事情?可大姑姑不是最有规矩了吗?”   阿杏听出她语气里的期待,不禁笑出了声:“娘子这话说的,大娘子哪里就不规矩了?当初君侯与故老夫人是反对大娘子嫁给阮御史,大娘子也是说服了君侯与故老夫人才出的阁呀!也是阮家三媒六证才娶过门的正经嫡妻呢!”   她一再咬重了“三媒六证”四个字,暗想我连你嫡亲大姑姑的往事都说出来了,有这么个榜样在,你可收敛一些,不求你即刻矜持得不和宁摇碧见面,好歹莫要惹出大事来,到底没出阁之前不至于一个糊涂做下什么动情之事,那样咱们这些人可就都要跟着没命了……   卓昭节自然想不到阿杏今晚这样殷勤的出谋划策是为了自己的小命考虑,她琢磨着阿杏的建议,倒有些心动:“虽然我不怕祖父阻挠,但父亲母亲若也不答应终究是个头疼的事儿,偏外祖父外祖母离得那么远,也没个人能帮我说话,若是大姑姑肯帮我,使父亲母亲都赞成此事难道不是更好吗?”   便认真问:“那要怎么才能让大姑姑帮我?”   阿杏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娘子可得先告诉了婢子,今儿那宫人要婢子转告娘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阿杏轻声细语的道,“这样婢子才能帮着娘子想法子呀!”   卓昭节不疑有他,带着羞涩小声道:“约莫是……是提亲吧……”   她声音低得很,听在阿杏耳中却是一阵惊雷,暗道:完了、完了!这要人命的娘子哟,怎么这么禁不住哄?这三下两下的居然就到了提亲的地步,我还指望着万一,没到长辈出面的地步,可以补救,如今——   阿杏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捏紧,事情既然到了最坏的一步,再坏也不过如此,阿杏倒是冷静了下来,她知道游氏是绝对不可能赞成这门婚事的,这次回去之后,自己和阿梨是领定了罚了,若想逃出生天,关键还在卓昭节身上!   她思索了下,觉得卓昭节既然肯把提亲的事亲口告诉自己,显然对自己还是有几分信任了,便正色道:“娘子这事可就做的不对了!”   卓昭节满腔喜悦,被她忽然泼上冷水,顿时不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子请想啊,所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如今郎主和夫人根本就不知道此事,娘子却先答应了,不说郎主和夫人知道后伤心,在宁世子那里,岂能不看轻了娘子几分?”阿杏正色说道,“而且娘子才回长安,若是即刻出阁,夫人哪里舍得呢?再说娘子年岁尚幼,若是过上几年,这万一……婢子也不是说宁世子不好,婢子只是为娘子想着,若宁世子对娘子是真心的,那么拖上两年再议亲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必如今就惊动长辈,这样娘子岂不是麻烦多多?”   阿杏抱着万一的希望,祈祷卓昭节愿意去寻宁摇碧收回提亲之言,然而卓昭节却皱眉道:“这些你不要管,你只说我该怎么求大姑姑帮我说话?”   ……希望破灭,阿杏听出卓昭节没有懊悔的意思,心中一凉。   第三十三章 各怀心思   只是阿杏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失败,虽然不敢再劝卓昭节反悔允婚,但心念一转,又有了一个主意,便就着卓昭节的询问道:“这事情其实不难,大娘子本来就喜欢娘子,上回娘子去阮府,大娘子不是还要留娘子小住吗?后来因为夫人推却才作罢的,娘子回侯府后,何不先不提宁世子,只管借口思念大娘子,到阮府小住,兼在大娘子跟前尽孝些日子,娘子请想,大娘子能把温家六娘当亲生女儿疼爱,那还是与大娘子没血亲的人呢,更何况是娘子?”   她慢慢的道,“索性骨肉之亲,虽然娘子才见过大娘子一回,但大娘子定然也疼爱娘子得紧,只要娘子用心对大娘子,大娘子再没有不处处为娘子考虑的。”   ——宁摇碧白日里回了一次长安,还能回来赶上晚宴,显然已经说服了纪阳长公主,但先不说纪阳长公主一向偏心雍城侯府,雍城侯和敏平侯素不和睦,以长公主的身份决计不可能亲自登卓家的门提亲的,否则一旦敏平侯不允……长公主岂不是颜面扫地?   所以长公主要遂了孙儿的愿,多半还是直接请宫中旨意……   可这位长公主再不慕权,好歹也是先帝时诸王争储、本朝初年齐王叛乱里走过来的人,可不糊涂,倘若宁摇碧这个年岁要纳个侍妾,她也无所谓了,但世子妇的人选,长公主能不挑上一挑、打探打探吗?   更不用说宁家长房、二房不和睦,宁摇碧行事肆意,仇人不少,他又是独子,连个彼此扶持的兄弟也没有,虽然有月氏族在,除非月氏族或宁摇碧自己叛乱,旁人轻易也动他不得,但月氏族远在西域,申骊歌早逝,一个甘居家奴之位的苏史那能帮他也有限,长公主这么疼爱这个孙儿,怎么肯不替他作长远打算、借着娶妻的机会寻一门妻族强势的臂助?反倒放任他对个政敌之女上心?   因此纪阳长公主今儿答应了宁摇碧,也定然会寻出种种借口不立刻进宫请旨,多半是先着人把卓昭节的底细查个清楚明白,再作打算!   当然了,卓昭节的底细不复杂,当初随宁摇碧南下,从头到尾见证了宁摇碧与卓昭节相识经过的公主府影卫都不少,但事关最疼爱的孙儿,长公主能不亲自见上卓昭节一次,亲眼过目——不管是把重视宁摇碧意见的场子走过后设法搅局,还是受不住孙儿哀求真心想聘卓昭节为孙妇,总归长公主不可能见都没见过卓昭节就请旨的,毕竟圣旨一下可就不好收场了。   而如今卓昭节在这儿赴宴,纪阳长公主当然不可能偌大年纪亲自赶过来看她,那就只有先敷衍了宁摇碧,等卓昭节回了长安,再设法或瞒着宁摇碧,或哄着宁摇碧同意,召卓昭节去过目。   如此推测下来,这提亲之事,知道的人还不多,卓家其他人料想是不知道的。   所以暖房出来之后的那一幕决计不能叫游氏知道!只要游氏不知道那一幕,而纪阳长公主召见卓昭节之前不会正式提及亲事,这样春宴结束回侯府后,阿杏所要面对的,只是众人看到的卓昭节与宁摇碧连席而食之事——依着大凉风气的开放,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游氏最多敲打一番……   而卓昭节已经同意了阿杏的建议,决定回侯府后不提此事,却立刻去卓芳华跟前尽孝,这样的话,等纪阳长公主那边召见,估计也是从阮府叫人了。   阿杏费这番心思,关键就在,阮府不是侯府,卓昭节一个正值青春的小娘子,不可能和姑父太亲近,至于阮云舒,卓昭节如今心里正惦记着宁摇碧,更不会去招惹他了,倘若去招惹,那也是阿杏和两边父母求之不得的事情。也就是说,阮府上下,卓昭节只能亲近一个大姑姑卓芳华——除了卓芳华之外,她最亲近的会是谁?   自然,就是贴身使女了!   须知道卓昭节从江南带来的大使女明吟和明叶这回春宴虽然没跟出来,但若在镜鸿楼里,阿杏和阿梨也是要刻意让着她们的——现在阿杏倒不想打压明吟、明叶,但为了性命安危,她必须尽快取得卓昭节的信任与重视!   所以在侯府里,卓昭节父母俱在、兄姐齐全,还有一位已经过门的长嫂,另有两个孪生的侄儿,这许多骨肉亲人在,还有伺候卓昭节长大的使女,阿杏和阿梨伺候得再尽心,一时三刻的又怎么能够与卓昭节迅速亲近起来?   阿杏明面上劝说卓昭节到阮府后讨好卓芳华,以为宁家提亲说话,实际上打的主意,却是将卓昭节身边亲近之人降低到最少,好趁这个机会,争取到卓昭节的重视,免得事发之后,一个不小心,被游氏盛怒之下料理了……   只是阿杏见卓昭节点头后,心中忐忑平息,却不知道卓昭节之所以肯这么快就听了她的建议也不是没有旁的打算,她暗自想着:“阿杏的话说的也有道理,大姑姑是我嫡亲的姑母,再没有不疼我的,不提她从前与大姑父是怎么成了夫妻,她若知道祖父打的那卖孙女求荣的主意,定然不会不管我……不过如今我也才见了她一面,贸然和她说起唐澄的事情来也不好,的确很该与大姑姑多相处相处,这样祖父若是不答应宁家的提亲,我也好说出此事求大姑姑设法了——   “毕竟,外祖母固然说为了外祖父替我选字的缘故,祖父多半不会立父亲为世子了,但我看我回来那日拜见祖父,祖父也没有很偏心五叔和那沈氏呀?那沈氏虽然靠着气死了我嫡亲祖母进了门,但永兴坊那儿的别院里不是到现在还有两个侍妾伺候着祖父吗?可见祖父未必就没有立父亲的意思,到底自古以来都是贵嫡贵长的,大伯和父亲都是元配嫡出,五叔哪里比得上他们?父亲母亲虽然是才见着,却都疼我得紧,我不在乎祖父,父亲可不能直接得罪了祖父呢……倒是大姑姑早就与祖父翻了脸,不在乎这个……”   卓昭节认真的思索着:“亏得有大姑姑在!不然,我之前竟然把世子之位忘记了……看父亲那么不喜欢小姑姑,倘若世子之位真被五叔得了去,父亲该多么伤心难过?唉……外祖母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侯门深似海,一家子人中间事情也这么多!”   依她在班氏膝下长大的经验,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求到长辈跟前那是极自然的,再说卓芳华与敏平侯反目多年一样过的不错,也是半公然的和兄弟来往着,卓昭节觉得再加上帮着自己的婚事说话对这个姑母料想不难——至于父母和卓芳华的意见么,卓昭节心想,从前自己在班氏跟前要什么,哭闹两回向来就没有不答应的,大不了把下人打发了,自己再不要脸一次嘛!   她很满意阿杏的提醒,心想到底是游氏特别预备给自己的使女,果然机灵又懂事,却不知道阿杏早在宴上就打着主意要做那打散鸳鸯的棒子了……   这一晚,主仆两个都睡得香甜又期待。   不想次日一大早,卓昭节还在梳洗,对面古盼儿就使了一个使女过来,神色郑重的道:“卓娘子,昨儿个晚上林苑里出了些事情,咱们娘子请卓娘子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   卓昭节吃了一惊,忙让正为她梳着发的阿杏住手,问道:“怎么了?难道是进了刺客?”   那使女露出为难与尴尬之色,想了想才道:“不是的,嗯,是卓娘子的小姑母那边发生了些事情,不过卓娘子莫要担心,令姑母不曾受伤……反正请娘子暂且待在屋中,纵然有人寻来也不要理会……咱们娘子如今先到公主殿下那里去了,回头再来与娘子分说清楚罢。”   “是吗?”卓昭节蹙起眉,想了想道,“我知道了——替我多谢古姐姐。”   那使女觉得这应该就是答应了,便告辞而去。   等她走了,卓昭节问左右:“你们昨晚可听到什么?”   四个使女一起摇头:“婢子什么也不知道。”   阿杏又道:“若是二娘那边的事儿,二娘并没有住在这附近,纵然有动静,咱们这儿也听不到的。”   卓昭节问:“那你可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婢子上回看二娘是打南边来的,那方向有几处庭院,如今都住了宾客。”阿杏沉吟了下,道。   “让阿梨替我梳髻吧。”卓昭节看着她道,这意思就是让阿杏腾出手来出去打探消息了。   阿杏在卓昭节打发走古盼儿的使女时就知道有这一出了,点头道:“婢子这就去。”   然而阿杏还没离开,门外已经响起一阵脚步声,卓昭节还道又是古盼儿的人,不想却是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一边问话一边踏了进来,道:“初岁,你在这儿吗?”   就见淳于桑酝一袭藕色春衫披着春晖进了门,一眼瞥见卓昭节,喜道:“你还在这里,正好正好,快跟我走吧!”   卓昭节惊讶道:“怎么了?”   “昨儿个晚上仿佛出了事——具体怎么样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有人叫我先把你带走,免得留在这里一会被人烦。”淳于桑酝走到她跟前,暗暗比了个“九”的手势,道,“你先到我和堂姐那里去住吧,咱们那儿的水榭地方大,原本也就有空屋。”   卓昭节越发一头雾水,道:“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古姐姐使了人来叫我留在屋子里哪里也别去,等她的消息来着。”   淳于桑酝道:“咦,古姐姐已经告诉你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卓昭节和她面面相觑。   淳于桑酝想了一想,道:“古姐姐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卓昭节摇头道:“没有……”   “那你还是先跟我走一趟罢。”淳于桑酝建议道,“反正我们住的地方除了时姐姐外没有旁的人,时姐姐你也认识的。”   卓昭节低声问她:“那……”   淳于桑酝会意的点头:“自然在——正好问个明白!”   第三十四章 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淳于姐妹并时未宁住的地方在茅屋的东南角,凿穴引水成池,建成一片水榭,名为栖雀,从连接水榭和岸边的九曲长桥上看下去,池上日渐葳蕤的芦苇茭白间,不时传来水鸟的咕咕声,间或飞进飞出,大多是白鹳之类,春晖之下俱披上一身金辉,显得生机勃勃又如画如幻。   淳于桑若带着人在长桥另一端迎住两人,一照面,两边还没见礼,淳于桑若已经一把拉住了卓昭节,兴奋的道:“快去花厅,我方才怎么问,宁九都不肯松口,非要等你来了一起说,若不是瞧在了我堂哥的面子上,我都想赶他走了!”   ……卓昭节无语的看了她一眼,道:“宁九在这儿?”   “自然。”淳于桑若急着打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看着一副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此刻竟是恨不得把卓昭节拖着走,真真是脚下生风,嘴上也没停,飞快的道,“今早我们都还没起来,宁九就拉着十三哥过来,催着咱们梳洗完了,就让十一妹去找你来,我们还是听他和十三哥略说几句才知道昨晚出了事情,仿佛和你有关系……可十一妹走后,我怎么问,他也不肯说,十三哥也不肯说——真个是气死人了!十三哥也被他带坏了!”   淳于桑酝是淳于十三的胞妹,见堂姐当众说淳于十三的不是,反而笑了起来,道:“我可觉得十三哥不告诉你才是对的,不然你不是比我这个跑腿的人还先知道了吗?”   “你呀也是个没脑子的!”淳于桑若和妹妹斗嘴惯了,张口就道,“你们也不想一想,若他在你去寻初岁的这点辰光里把事情告诉了我,我方才迎着你们的时候不也可以就开始给你们说了吗?”   “十姐你就休想骗我了!”淳于桑酝不上当,道,“我还不知道你?若是在旁处还有这个可能,如今时姐姐在呢,我打赌你知道了经过,才不会在桥边等我们,一定是跑到时姐姐那儿去,也不管时姐姐听不听,先说了再说!”   淳于桑若面上一红,随即道:“你从前听了消息不也是这样?”   她们姐妹两个斗嘴成了习惯,你一言我一语的,旁人想插话都难,卓昭节被淳于桑若紧紧拖到了一间花厅前才松开,中间几次差点没摔倒,站定之后哭笑不得的道:“陌皎你……你们倒是慢点呀!”   “啊哟!”淳于桑若这才看到卓昭节因为急奔而染上绯红的双颊、并明显不稳的呼吸,忙扶住了她关切道,“我方才走急了些,却忘记提醒你了,真是对不住,你没事罢?”   淳于桑酝忙也替她赔礼:“我十姐就是这个性.子,身边出了点事情就爱看个热闹……不对,是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嗯,她可没有故意捉弄你的意思……你要紧么?”   索性卓昭节身体也不错,虽然跑了这么一段,额上微微见汗,倒也无妨,按着胸口深呼吸几次调匀了气息,又叫阿杏和阿梨看鬓发衣裙无误,嗔道:“没事没事,就是吃了一吓。”她拿帕子擦去鬓角细汗,心想这两姐妹到底是义康公主的表侄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好热闹的性儿,穿着两三层曳地长裙拉着一个人也能一路穿廊过庭脚不点地的飞奔还不出差错,估计义康公主在这里,也要顾忌下皇家公主的仪态呢!   “十姐你看你冒失的。”淳于姐妹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嘻嘻笑着彼此调侃,“亏得初岁腿脚利落,不然路上简直要被你扯上一个跟头!”   “你现在倒是会说了,刚才怎么不提醒我啊?刚才你都快跑到我前面去了!”淳于桑若一吐舌头,道。   她们这儿说话,花厅里的人也察觉到了,还没进去,就见宁摇碧手捏折扇,急步迎了出来,直接无视了淳于姐妹,道:“昭节你过来了?路上可遇见麻烦?”   淳于桑酝不甘心的叫道:“喂,好你个宁九,清早就吵醒咱们去给你请人,如今连个谢字也不说吗?”   宁摇碧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拿折扇把她拨到一边,道:“咱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都这么熟了,再说谢字,岂不是见外?”   “……这句话应该我说吧!”淳于桑酝跳脚道,“咱们熟归熟,这声谢我还是要听的!”   宁摇碧先对卓昭节笑脸相迎,殷勤道:“走了这些路可是累着了?里头备了你喜欢的扶芳饮,还有新鲜的樱桃……”转过头来对淳于桑酝顷刻之间已是满脸不耐烦——世子轻描淡写的道,“你们如今都可以快点走了,多谢多谢!”   “…………”淳于姐妹一起暗吐一口血,这次连淳于桑若也跳脚了,“你想都别想!方才不是说好了吗?初岁一来你就告诉咱们昨儿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淳于桑酝怒道:“十姐,如今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这小子居然过河拆桥……”   淳于桑若打断她道:“咱们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了,这小子不要脸起来什么话什么事不敢?今儿个算是收敛了——你不要烦那些小节,先叫他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说话之间几人都拥进花厅里,就见里头空着,淳于桑酝又问:“我十三哥呢?”   “他去向时大娘子请教枪法去了。”宁摇碧等卓昭节入坐后,亲手提起银壶为她斟上扶芳饮,随口道。   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见这情景,愣了一愣,忽然将追问昨晚之事撇到一旁,异口同声的问卓昭节:“初岁,你怎么能让这小子这样听话的?!”   卓昭节因为春宴头一日被宁摇碧亲自伺候茶水已经习惯了,刚才宁摇碧举止又自然得很,是以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被淳于姐妹这么一问,这才醒悟,不禁满面通红!   淳于桑若比妹妹要性急些,卓昭节这么一羞涩,她脱口道:“快教教咱们也能像你一样!”   “你们?!”卓昭节闻言大惊,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宁摇碧,神色警惕!   宁摇碧之前在流花居上吃了个大亏,如今对卓昭节的妒性也是深知,见状不由魂飞天外,立刻指天发誓:“昭节你不要相信她们!我决计没有对她们有任何意图,更不可能与她们有染!之所以这次让淳于十一娘去找你过来,也是想给你寻个清净些的地方……你们两个,本世子好歹也是你们兄长的知交好友,念着十三的份上,从前本世子也没有对付过你们,你们却在这里空口白牙的污蔑本世子清白,到底意欲何为?!”   这番自辩加诘问宁摇碧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他说完之后,卓昭节和淳于姐妹都还未反应过来——所以宁摇碧立刻又想到了:“十娘和十一娘,纵然你们暗中恋慕本世子已久,但本世子如今心有所属,念着淳于十三与本世子的交情,本世子劝你们一句,缘分天定,莫要强求!昭节,莫如我再给你换个地方避一避?”   说到最后一句,宁摇碧顿时换成柔声。   ……淳于姐妹这次连吐三口血,瞬间溃败千里,淳于桑若羞怒交加的尖叫道:“我说的是让初岁教我们怎么把小郎君管教得服帖!谁是对你有意思?!”   “满长安的小郎君都死光了咱们都不想找你呢!”淳于桑酝咬牙切齿的道,“你——我十三哥被你和时五带坏的还不够吗?”又转对卓昭节道,“初岁你别给他骗了!这小子决计不是什么好人!”   “果然,你们觊觎本世子很久了!也是本世子信了你们平常大家闺秀的模样,竟然没有发现……”宁摇碧若有所思的道,“昭节你看到了,这两个小娘子如今当着咱们两个的面就开始挑拨了,不过你放心,这种小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淳于桑酝再吐一口血,悲愤的道:“咱们刚才不过是少说了几个字!宁九你不要太过分!”   淳于桑若跳了起来:“宁九你再说!我跟你拼了!”   “你们由爱生恨对付本世子可以,但若是敢伤昭节……”宁摇碧自顾自的说到此处,方跳起来的淳于桑若一个没撑住,脚下一软,亏得使女扶了一把才坐回去,淳于桑酝则是一个哆嗦,险些把身前的长案都推翻了——卓昭节实在不能继续袖手旁观下去了,郑重的拉住宁摇碧,以极为真挚的口吻道:“我绝对没有误会你们的意思!!!”   淳于姐妹以悲愤怨怼、委屈万分的目光看着她——那你刚才看来看去还说那句惊疑的“你们”做什么!   “……”为了不至于因此和淳于姐妹结仇,卓昭节选择了最迅速化解两姐妹怨怼的办法,她将宁摇碧按回座上,正色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宁九你……”淳于桑酝还愤愤不平,只是才说了三个字就被淳于桑若瞪住,“噤声!”   只是,一直对卓昭节殷勤伺候的宁摇碧此刻却迟疑起来,他目光飘忽的看东看西,道:“哦,也没什么,你尝尝这樱桃?”   淳于桑若聚精会神的神情顿时化作怒不可遏!   卓昭节也疑惑起来,蹙眉道:“究竟怎么了?”   宁摇碧轻咳了一声,继续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头次到这栖雀水榭来吧?这儿也很有些水鸟可看的,所以表姑不许饮渊过来,不然这些雀鸟……”   “是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们?”卓昭节沉吟片刻,试探的问。   以她对宁摇碧的了解,很不该有事情瞒着自己呀!难道是不能叫自己知道的事?那为什么古盼儿派来的使女又说古盼儿从公主殿下那儿回来了就告诉自己?   古盼儿可以知道的事情……宁摇碧为什么却不肯说呢?   宁摇碧正要说是,不想淳于桑酝眼珠一转,忽然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了!”   在淳于桑若和卓昭节、宁摇碧并几人侍者惊讶的注视里,淳于家的十一娘探手一指宁摇碧,语气肯定的道:“初岁,定然是他昨儿个勾引了谁家小娘子,把事情闹大了,却又怕被你知道,所以才编造了这么个说辞,把你一起叫过来守在这儿,不使你知道消息!”   “!!!!!!!”宁摇碧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呆若木鸡!风中凌乱……   淳于桑酝的报复还没完:“否则他堂堂一个世子,甘心为你端茶倒水居下仆之份,如今你问件事情他又怎么可能瞒你?定然是他做了亏心事,却没想好说辞,这才一再的推三阻四!一定是这样!!”   “原来如此!”姐妹同心,其利断金,淳于桑若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拍案而起,正气凛然的喝道,“好你个宁九!真真是无耻——初岁你不要伤心,为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如今满苑的好郎君,咱们姐妹陪你去结识——宁九你个不要脸的小人!做下来龌龊事情不敢认,居然还利用十一娘把初岁哄到这儿继续骗她,我定然要劝十三哥同你绝交!”   第三十五章 意外连连   意料之中宁摇碧一脚踹翻了身前长案怒喝道:“没有的事情!!”   “那你这么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淳于姐妹异口同声的诘问,“你摆明了就是心里有鬼!就是沾花惹草!就是水性杨花!一定是这样!你休想抵赖!”   “………………”宁摇碧暗吐一口血,恨道,“这件事情你们小娘子家不太好听!”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连卓昭节眼睛都是一亮,探手抓住他袖子催促:“是什么事?”   宁摇碧深吸一口气,恳切的道:“昭节,此事实在不便启齿……”   “娘子,难道淳于家小娘子说的是真的?”就在卓昭节沉吟之际,阿杏眨了眨眼睛,忽然俯在她肩头,悄悄的道。   只是如今花厅里就那么几个人,又都是正当少年,任她压低了嗓子,宁摇碧哪里会听不见?脸色顿时一黑,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杏立刻怯生生的避到卓昭节身后。   卓昭节看着宁摇碧。   “好吧……”宁摇碧溃不成军,悻悻的道,“我告诉你们,只不过你们听了可别后悔!事情是这样的……”   淳于姐妹赶紧端坐好,聚精会神的听着,哪知道宁摇碧说到此处,忽然站起身来,甩手道:“鸾奴,你与娘子们分说清楚!本世子去寻淳于十三!”   说着也不等卓昭节阻拦,趿着木屐几步就跑了出去!   鸾奴一阵晕眩:“小的……小的怎么敢说?”   “不敢说也得说!”淳于桑若拿宁摇碧没办法,收拾个小厮却干脆的很,何况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拍案怒道!   ……只是鸾奴透露的消息实在不宜入耳——听他吞吞吐吐的说了个大概后,卓昭节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由红转绿,对面的淳于姐妹也是好一阵青白交错……半晌后,三人面面相觑,卓昭节虚弱的道:“你……你先下去吧!”   打发了鸾奴,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诡异的沉默了半晌,淳于桑若才讷讷道:“平常也没看出来啊……怎么……怎么会这样?”   卓昭节简直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才好!   被宁摇碧丢下的鸾奴虽然说的委婉无比,但大致经过还是说明白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   却是晋王小郡主唐千夏被发现疑有磨镜之好、被人撞破与卓芳甸在内室衣裳不整、且有异声!   听出鸾奴字斟句酌的解释后,卓昭节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她如今翻来覆去的想,自己为什么要迫着鸾奴公然说明?为什么不是私下里问他?怪道宁摇碧怎么都不肯说啊!这样的事情,是小娘子们听着的么?好吧,私下里听那是另外一回事……   眼前这僵局该怎么办?   花厅里死寂了片刻……   忽然淳于桑酝双手掩面,低叫道:“我的天啊!”   淳于桑若被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就见淳于桑酝脸色惨白的拿帕子不住插着手背,一边擦一边哆嗦着道:“昨儿个早上咱们不是还见过晋王小郡主?当时……她拉着我的手说话来着,看她娇怯怯的样子,我还……还扶了她一会……她……没想到她……我……”   她这么一说,淳于桑若也是脸色一白,颤抖了下,道:“你快点别说了!我想起来之前我也被她拉过好几回手,有次跑马遇见她,她还拿帕子帮我擦拭汗水……我……”   两姐妹回想起来之前和唐千夏的接触,如今简直从头到脚无一处对劲!   ……卓昭节默默的想:昨日阿杏才说过唐千夏和卓芳甸来往是唐千夏主动接触卓芳甸,当时就觉得奇怪,毕竟晋王若要表态支持延昌郡王,同在长安,有得是办法,也不是一定要小女儿去主动交好卓芳甸呀!晋王小郡主这个年纪正是矜持的时候,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放下自己丹青圣手的架子去附和一个在丹青上一无是处的小娘子?   昨日她还想着,莫非晋王故意这样安排,是有旁的打算?   不想……内中竟然是这样的缘故……   难怪昨天唐千夏明明和自己无冤无仇,为了卓芳甸,就欣然杀上门来助阵……   她想到之前见到唐千夏时,对方那我见犹怜的楚楚之态,再想想真相……身上陡然就是一寒!   只是花厅里三个小娘子毛骨悚然的时候,却不知道外头宁摇碧也正在和淳于十三说着此事,淳于十三百思不得其解,道:“你改了计划?”   宁摇碧脸色很难看,但却不是因为被淳于姐妹逼问的缘故,他摇了摇头,缓缓道:“改了计划岂能不告诉你们?”   “那为什么事情会这样?”淳于十三皱眉道,“不是说好了,时五拿药,让那宫人下在卓芳甸的菜肴里,然后从唐千夏的侍卫里绑了人……这样再散布谣言,让人议论卓芳甸早就与唐千夏身边的侍卫有染,一直借着唐千夏的掩护来往……迫着卓家将她早早嫁出门外,免得在卓家碍你家小七娘的眼?”   宁摇碧阴着脸,想了片刻,才道:“原本是这样的,我虽然不打算放过唐千夏,但她到底是晋王之女,这儿又是小姑的地方,总要给小姑些面子,免得晋王追究起来,小姑脸上不好看,是以想先收拾了卓芳甸,春宴结束后再对付唐千夏……”   淳于十三道:“难道是那宫人……”   “不是宫人。”宁摇碧沉声道,“是……真定郡王!”   淳于十三一惊,但他到底是后族之人,对这样的事情最是敏感,略一思索就反应了过来,惊讶道:“真定郡王是怕……”   “太子偏心绿姬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后娘娘对此十分失望,倒是晋王与晋王妃恩爱和睦,虽然有过侍妾,但那侍妾早年就已去世……”宁摇碧嘿然道,“所以这两年,皇后娘娘一直将晋王、光王留在长安,承欢膝下,也是对太子殿下作警告!只是太子与晋王、光王向来和睦,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晋王、光王如今一个在兵部一个在户部,虽然不是尚书,但在皇后娘娘跟前说话的分量却是一日重过一日……而晋王膝下只有二女,自从大郡主出阁后,他颇为宠爱这幼女,唐千夏却和卓芳甸走得极近——你说,真定郡王会怎么想?”   淳于十三倒抽一口冷气,皱眉道:“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原本是想坑那卓芳甸一把,好给你那小七娘出气……不想却被真定郡王逮了这个机会!”   宁摇碧脸色阴沉,道:“唐四好大的手笔!一个唐千夏和卓芳甸乃磨镜之好,敏平侯府与晋王府的脸都丢尽了!晋王府先不去说,卓芳甸乃是敏平侯继室沈氏独女,沈氏只有一子一女,她那儿子不堪大用,又和元配嫡出的大房、四房形同水火!为了世子之争更是明争暗斗不断……沈氏非常倚重这个女儿,她断然舍不得就这样舍弃卓芳甸的!我想卓芳甸年已二八却仍旧未有婚讯,也是沈氏打定主意要用她结门好亲事,以为卓芳涯的助力!嘿嘿,如今卓芳甸名誉尽毁……”   淳于十三皱眉道:“如此一来,敏平侯与晋王府的仇是结定了,即使两边处理的再好,芥蒂也将存下……真定郡王果然好算计,只是怎么说咱们与他关系也不坏,好几次他与延昌郡王争斗,咱们都是站在了他这边的,却不想他忽然出手坑了咱们一把……实在叫人寒心!”   “他出这个手,我倒不在乎。”宁摇碧冷冷的道,“只是想叫咱们把这个黑锅抗下却不可能!我不在乎得罪晋王,但想叫我这样受他愚弄,那是想都别想!”   淳于十三也是心中郁闷,道:“也不知道小姑会怎么说?”   “小姑该怎么说恐怕昨晚就想好了。”宁摇碧平静的道,“这里是怒春苑,小姑的别院,你以为没有小姑的默许,我和唐四能对卓、唐两个做什么?”   淳于十三被他提醒,微微一惊:“小姑居然……”   这么说来,在东宫的长子、嫡子之争中,义康公主竟然是站在真定郡王一方的?   淳于十三压低了嗓子:“小姑如何会这么快就表态了?”   义康公主作为圣人和皇后的幼女,向来得宠,这位公主不涉朝政,惟爱宴饮,一年一度的春宴,也不知道成全过多少对鸳鸯、又让多少才子才女籍此成名,经年下来积累下深厚的人脉——就算不提这些,公主什么都不管,冷眼看着延昌郡王和真定郡王拼杀到底,任谁上位也不会亏待了她的,她又何必趟这个混水?   “你忘记赵式了?”宁摇碧冷笑,“他是赵邝之父,小姑与赵邝向来恩爱,因为成婚至今无所出,对赵邝也有些愧疚……赵邝开口,小姑怎么会不答应?”   淳于十三、时五、宁摇碧三人中,除了勾引小娘子,做其他事情拿主意向来就是宁摇碧的事,宁摇碧素来心思复杂,淳于十三习惯依赖他,此刻却还是不明白,道:“怎么又和赵式沾上了关系?赵式……难道赵式也站到了真定郡王一方?”   “虽然没有,但也快了。”宁摇碧到底是雍城侯之子,雍城侯是明确属于真定郡王一方的,对于这种党争的风吹草动,他知道消息向来迅速,冷笑着道,“你知道赵式最怜爱他的长孙女,皆因他御下苛刻,又脾气爆烈,当年为琐事殴打下仆致死,还被御史弹劾过!后来虽然被圣人责备,却仍旧不思悔改,结果遭遇仆下联合起来反叛,趁他下朝之后返家所经路途僻静处意欲行刺,亏得其长子赵阳拼死保护才留得一命,赵阳却因此身故,只留下一女,赵式心存愧疚,对那赵大娘子素来珍爱……据说,这赵大娘子,对真定郡王情根深种。”   淳于十三皱眉道:“难道真定郡王答应迎娶这赵大娘子?不可能吧?”   “自然不可能。”宁摇碧低声道,“不过,真定郡王答应至少封其为侧妃!”   “还有这么一件事……”淳于十三皱着眉,想了想,道,“倒也难怪小姑帮真定郡王——但咱们怎么办?”   宁摇碧缓缓道:“放心吧,真定郡王若没蠢到家,定然会先来寻我们的。”   淳于十三奇道:“寻我们做什么?”   “收场!”宁摇碧阴阴一笑,道,“卓芳甸也还罢了,敏平侯没那个胆子来找小姑算帐,晋王却不可能不为唐千夏出头的……真定郡王要扮他贤德孝顺恭敬谦和的贤王,如何敢担此事?明面上的责任可以让下人之流去认,但对晋王的交代……除了咱们谁能替他承担?”   第三十六章 真定郡王   卓昭节与淳于姐妹花了好长辰光才缓过劲来,既然是这么一件事,卓昭节的确不能回原来的黄泥茅屋去住了,否则不拘是出于好奇还是安慰还是旁的心思上门的访客也能叫她不得安宁,到底卓芳甸是卓昭节的姑母,而且这个时候又不能马上溜回长安,因为事情未必没有澄清的机会,至少这件事情发生在怒春苑,义康公主被牵累,不能不给出个交代来,从公主的角度看,很该把事情淡化处置——这样的话,卓家人就不能走了,否则岂不是等于落荒而逃——心虚?   淳于桑若、淳于桑酝也想通了此节,便一起起身道:“先去给你收拾间屋子罢。”   “多谢你们了。”卓昭节此刻心里乱七八糟,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   三人带着侍者出了花厅,沿回廊往后头的空房走去,还没到地方,却先撞见淳于十三并宁摇碧陪着一个陌生的少年站在不远处的一座拱桥上,那陌生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绛袍玉带,紫冠青靴,长身玉立,身量偏瘦,眉眼之间的气质很是温润,然而这温润却不掩盖那种生来就自然而然熏染的颐指气使,他站在拱桥的正中,淳于十三和宁摇碧一左一右,显然以他为尊。   三人都未带随从,似在低声交谈,虽然距离不足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但也能感觉到彼此之间氛围绝对不轻松。   “咦,那不是真定郡王吗?”卓昭节不认识那绛袍少年,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却都认识的,她们轻声议论,“郡王跑这儿来做什么?”   卓昭节闻言,不由向拱桥上多看了几眼,心想,这人原来就是东宫的那位嫡子?看起来倒是谦和的很——不过太子与太子妃不和睦,又偏爱绿姬所生的长子,这位郡王若是还要和宁九一样骄横跋扈,太子现成就有立庶长子的借口,太子妃和他就更没指望了。   “好像是来找咱们十三哥或者宁九的?”淳于桑酝看了看拱桥,道,“不管他们,我们先带初岁去挑屋子。”   卓昭节看宁摇碧现在似有正事,就道:“是,咱们走吧。”   只是这时候拱桥上的人居高临下,却也发现了她们,相比熟悉的淳于姐妹,卓昭节既眼生又姿容出色,那着绛袍的真定郡王一瞥之下,微讶道:“和淳于十娘、十一娘一起的那小娘子是谁?倒是一副好相貌。”   “那就是宁九缠着小姑将今年春宴提早开、且改洛阳为这怒春苑的小娘子。”淳于十三随他目光看了一眼,懒洋洋的道,“敏平侯府四房的嫡幼女卓小七娘。”   “哦?”真定郡王究竟是志向高远之辈,虽然之前惊讶于卓昭节的美貌,但听闻是宁摇碧看中且彼此有意的小娘子,顿时极为干脆的收回目光,微笑着赞道,“九郎好眼力,南下江南居然得如此美人垂青。”   宁摇碧如今最喜听的就是自己与卓昭节两情相悦,真定郡王虽然没有直接这么说,但大致意思也是如此,他神色不禁缓和下来,目不转睛的目送着卓昭节一行转过回廊,才道:“昭节才到长安,认识的人还不多,如今出了这么件事,我怕她继续留在之前的住处被人频繁打扰,坏了兴致……她性情温柔,专为我着想,纵然受了委屈,也不肯告诉我。”   他这样公然称赞着政敌的孙女,真定郡王却还神色平静,点了点头,道:“不想敏平侯府还有这么一位娘子,怪道能叫你为了她亲自求到小姑跟前。”   宁摇碧淡淡的道:“郡王也觉得昭节很好吗?”   “宁九你眼光向来就挑剔,连苏表妹都没能叫你正眼看过几回,如今偏偏看中这卓家小娘子,自然有你的道理。”真定郡王含笑道,眼神真挚而恳切。   宁摇碧不为所动,淡淡的道:“家父一向说郡王的判断值得信任,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淳于十三下意识的屏了屏呼吸,他虽然在有宁摇碧在的场合不爱动脑子,此刻也明白——宁摇碧是把条件开出来了,真定郡王若要宁摇碧扛下这次算计唐千夏并卓芳甸的所有罪名,那么必须说服雍城侯同意、至少不反对卓昭节嫁进雍城侯府!   真定郡王看着拱桥下潺潺流淌过的溪水,沉吟片刻,缓缓道:“郎才女貌,孤是该恭喜表叔。”   ……这就是同意了?   淳于十三一眯眼,看得出来真定郡王对于阻止晋王与延昌郡王一脉靠近,已经到了势在必行的地步,否则决计不会答应的这么快,毕竟宁摇碧与延昌郡王的胞弟唐澄有旧怨,雍城侯更是因此不得不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真定郡王一方,宁摇碧亦是别无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宁摇碧的妻子很该也为真定郡王上位考虑——选择敏平侯,不但不可能因此将敏平侯拉过来,反而可能引起原本支持真定郡王的一些臣子不满……   可见真定郡王急于找人担下这回的罪名了。   不过宁摇碧对真定郡王的答允却是毫不意外,他平静的继续道:“有件事情我要提醒郡王。”   真定郡王看着他,宁摇碧缓缓道:“哦,应该是两件——这第一件,就是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虽然此处是小姑的林苑,但咱们的随从也不是不能随时回长安去!第二件么……”   淳于桑若推开了窗,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茭白,再远一点的岸上生满了桑树,春风带着温润的气息吹进来,将窗边的银铃吹得一阵脆响。   “这屋子怎么样?”淳于桑酝问,“水榭这里空着的还有几间,你这里隔壁的隔壁就是时家阿姐,时家阿姐最不爱吵闹,所以旁的人就算知道你在这里,也不敢轻易过来扰你的。”   “多谢你们了。”卓昭节看了眼四周,道。   公主林苑,待客的地方哪里会差了去?   而且也就住那么几日。   淳于桑酝道:“那快叫人回去把你的东西拿回来吧——等等,现在还是不要去了,等晚上再去,免得被人撞见发现你搬到这里来。”   卓昭节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这种像做贼一样的感受,心有戚戚道:“好。”   “你……”淳于桑若见这样子,想安慰她几句,却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思索了片刻,才勉强道,“你也不要难过,这样的事儿……在之前,谁能知道呢?又不能怪你,再说……男子不是也有娈.童……”   “十姐!”淳于桑酝嗔道,“你想安慰初岁也说点象样的啊!”转对卓昭节道,“反正如今小姑一定也在平息此事,你别担心,长安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哪天能不出上几回事?过上两日,这事情听着也都不稀奇,也就过去了。”   卓昭节勉强笑道:“嗯,我也想它早点过去。”   淳于姐妹陪她说了会话,到底尴尬,就告辞离开了。   等她们走了,卓昭节烦恼的问阿杏:“依你在长安长大的经历来看,这件事情要多久能够平息?”   阿杏脸色不太轻松,道:“婢子以为不太好平息。”   “为什么?”卓昭节抱着万一的希望问。   阿杏小声道:“晋王小郡主也还罢了……可二娘,是咱们家的人……”   卓昭节一点就透,明白了:敏平侯这太子詹事,向来支持延昌郡王,如今卓芳甸出了这么件事儿,真定郡王那班人怎么肯放过?   这样有人从中不遗余力的推波助澜,此事只有越闹越大的道理——闹大之后,估计整个卓家都有被拖下水的可能,当然敏平侯这边也不可能不还手——总而言之,事情想要迅速平静之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迅速将卓芳甸远嫁,嫁到距离长安极远的地方,好让卓家从中脱身。   卓昭节当然乐见卓芳甸远嫁,如此沈氏独自一人,想要应付大房和四房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就像敏平侯不可能坐视政敌攻讦自己不还手一样,沈氏也断然不会这么看着女儿远嫁……不到尘埃落定,事情都不好说。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次春宴回去,游氏估计没多少心思责问自己和宁摇碧走得近的事情了……不管怎么说情窦初开总比晋王小郡主这样的好啊!   这样想着,卓昭节倒是暗松了口气——她不禁看了眼阿杏,心想这小使女年岁不大,到底是游氏给自己的人,怎么都透着机灵……这样涉及朝政的勾当,居然也能看得清楚,更难得知道进退,只含蓄提醒,却不直接说出来让因为才到长安对诸事还不甚了解因此没想到此节的自己觉得颜面无光。   卓昭节盘算着,这次不只真定郡王一系要向敏平侯发难,大房和四房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削弱沈氏,回侯府后,恐怕有得乱了……不过只要不危及四房,卓芳甸的前程乃至于死活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醒悟过来,沉声道:“使个人去寻八哥,请他着人回侯府告诉下母亲!”   ——这种抢占先机的消息当然是越早让四房知道越好,也不知道卓芳甸身边的人是不是先上路了?   阿梨这素来看着比阿杏要憨厚许多的小使女学得倒也不慢,领命之后却道:“方才淳于家的娘子建议娘子入夜后再去那黄泥茅屋里取东西,婢子想着,若要寻八郎,不如向淳于家的娘子借个人手去?”   “你说的很对。”卓昭节一想,慎重点头,道,“务必将此事尽早告诉母亲!”又转向阿杏,“昨日你推测小姑与晋王小郡主结识之事……速去写封信!”   阿杏精神一振——这可是个自己送上门的立功的好机会,喜道:“是!”   第三十七章 樱桃   因为出了唐千夏和卓芳甸之事,所以春宴暂时停了一日,次日晌午,义康公主处置了厨子和数名苑中侍者,理由是他们处理菜肴的时候不当心,将外形相似的草药误当成了蔬菜,导致客人有恙——义康公主还特别请了太医院的副院判到怒春苑,在侍者跟前与副院判谈笑半晌,听着副院判说了一大堆基本上没几个人能听懂的医道之语,总而言之,唐千夏和卓芳甸之间清白得很,一切都是她们运气不佳,误食了相冲致幻的草药。   不管众人信不信这个结果,义康公主、唐千夏、卓芳甸是相信了,有义康公主相信,其他人想说什么,总也要看一看公主的面子,到底不能过分。   栖雀水榭里,卓昭节一边和淳于姐妹下樗蒲,一边说着此事:“虽然这样,但私下里的议论哪里能禁得住?若旁人是调侃来说的,你说发作不发作好?”   淳于桑若一把掷了个全黑,大喜道:“卢!”迫不及待的下了,这才答话,“那有什么关系?长安谁家还没点难堪事儿,再说有宁九在,除非不长眼,才会招惹他!”   “……”卓昭节到底有些害羞,转开话题道,“我头次参加春宴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淳于桑酝眼睛盯着樗蒲盘,嘴上道:“这个可要看小姑的心情了,今年出了这么件事到败兴,我想也就这么两天了吧?”   淳于桑若被提醒,道:“今年春宴开的早,回去之后过几天就是牡丹花会,初岁你和咱们一起吗?”   “我答应和温家小六娘一起呢,能一道吗?”卓昭节接过五木,道。   “可以呀,温家小六娘性.子向来就好。”淳于桑若忽然想到了什么,抿嘴一乐,道,“不过你真的和她约好了?真的不失约?”   卓昭节道:“咦,我那么没信用吗?”   “那可不一定呀。”淳于桑酝也调侃道,“宁九肯?”   “提他干什么?”卓昭节面色一窘,嗔道。   淳于桑若的一个使女忽然走了进来,欠身道:“几位娘子!”   “有什么事?”淳于桑若正玩的开心,头也不抬的随口问。   那使女确实有事来报,道:“公主殿下让闵太医陪着晋王小郡主还有卓二娘子回长安去了,据说,闵太医认为晋王小郡主和卓二娘子中毒略深,怒春苑这里药材不足,建议先送回长安医治。”   “是该如此。”三人对望一眼,心照不宣道。   唐千夏和卓芳甸回了长安,这件事情也等于过去了,虽然留下来的卓家其他人到底还是很尴尬,不过卓家也不是谁家都惹得起的,惹得起卓家人,也要想想义康公主,来赴宴的人即使有闲的,也不至于个个都闲到了没事找事的地步——这样的话,春宴才能够重新热闹起来,而不是人人都盯住了这么件事儿议论。   卓昭节道:“这么说来我如今回之前住的地方料想也没什么了?”   “你何必回去呢?”淳于桑酝摇着五木,道,“咱们这儿有个伴玩着不是挺好的?反正都在苑里。”   卓昭节想想也是,三人正玩着,门口人影一晃,却见宁摇碧兴冲冲的走了进来,劈头便道:“昭节,我带了樱桃来,你最喜欢吃这个。”   三人回头一看,就见随后进来的鸾奴提了一个竹篮,里头沉甸甸的装着樱桃,上面则盖了一层树叶,淳于桑若惊讶道:“你该不会把小姑那里的樱桃都拿过来了吧?”   宁摇碧若无其事道:“反正宴上也不缺一道樱桃。”   “……”他居然真的这么干了!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对望一眼,郑重的抓住面色泛红的卓昭节,道,“初岁你快点说说,你到底怎么把他教导的这么好的?”   淳于桑酝喃喃道:“这是宁九?宁九居然会这么体贴?你莫不是哪里来的妖怪变得罢?或者是时五假扮的?!”   宁摇碧瞪眼道:“你们有完没完,怎的还在这里?一点眼色也没有!”   淳于桑若道:“呸!亏你说的出口,你好意思么?这儿可是咱们的住处!”   “主随客便——你们有做主人的样子吗?”宁摇碧鄙视道,“行了,你们走吧,本世子要和昭节说话!”   淳于桑酝道:“你这个人!我们偏不走,你想怎么样?”   “真的不走?”宁摇碧哗啦一下抖开折扇,斜眼道。   卓昭节正要劝说,却被淳于桑若拦住,道:“初岁你别管——咱们才不怕他,今儿个就在这里,你也不许跟他出去!”   “没错!就这样,你能把咱们怎么办?”淳于桑酝虎视眈眈的扯住卓昭节的袖子,示威道。   她们正琢磨着宁摇碧这次会转什么坏主意,不想接下来的事情让她们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某纨绔能够干得出来的事情……   因为宁摇碧什么主意都没想,他直接挽起袖子:“怎么样?把你们都打晕,拖出去!叫你们碍事!”   “宁九你这个不要脸的!”淳于姐妹震撼道,“你家小七娘还在这儿呢!你也干得出来?”   “对于觊觎过本世子的小娘子,本世子可以不当成小娘子看!”时五说过,表忠心时可以不用维持优雅的风仪……宁摇碧迅速确认了一下目前的局势,捏响指节,道,“嗯,一会是把你们丢池塘里呢,还是丢草丛里?”   淳于姐妹双双跳了起来:“你个丧心病狂的!咱们可是一起长大的!”   “但我们不熟!”惟恐卓昭节因此想到类似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甚笃”之类,宁摇碧立刻强调,“本世子对你们一点也不熟!就知道你们是淳于十三的妹妹!那又怎么样?!十三本世子都打过!”   “………………”卓昭节袖手旁观无能,心里乱七八糟的上前拦住宁摇碧,“你不要再说了!!”   宁摇碧思索了下,现在这种情况,是套用时五说的“小娘子多半口是心非,嘴上让你不要这么做、不必那么做,心里想的却是你若不这么做、不那么做,定然是不够喜欢我”,还是“小娘子没吩咐前,就要想其所想、思其所思、急其所急!若是有没想到的,让她自己说出口——这个时候已经落了下乘了,须得立刻照办,以为弥补”?   嗯,昭节不爱骗人,那应该是后面一种吧?   宁摇碧选择已定,立刻放下袖子,掸平褶皱,恢复端庄矜持之态,只是笑得眉眼弯弯,矜持之意到底有些不稳,在淳于姐妹杀人的目光里落座,目光不离卓昭节的问:“这儿住着还好吗?若是不习惯,我再给你挑个。”   “很好啊。”当着淳于姐妹的面,卓昭节到底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红,道,“陌皎、陌醇帮了许多忙。”   “昭节你总是这样体谅人!”时五说,小娘子喜欢在同伴面前听到种种称赞,尤其是旁人想不到的称赞,比如说,某位小娘子生得美,平常一定有许多人都赞她美貌,这时候若再继续跟风,未免落了下乘,不如赞她旁的,像心善、手巧或孝顺体贴之类——宁摇碧很满意时五的建议又用上了一条。   ……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对望一眼,姐妹两个一样,左脸写着和他拼命,右脸写着趁机学习,天人交战啊……   卓昭节险些没呛了水!   “你怎么拿这么多樱桃过来?”卓昭节无奈的转移话题,“听说如今樱桃少得很,公主殿下也要用在宴上的吧?都拿来这里我又怎么好意思?”   昭节不好意思,那就帮她好意思嘛!宁摇碧认真的道:“哦,我忘记告诉你了,小姑他们忽然都想把樱桃送给你!”   虽然——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本世子会让他们这么想的!   ……这借口,卓昭节默默的被伤了一把,心想我看起来这么笨吗?   “你还是送回去吧……”卓昭节无力的道,“过些日子樱桃就多了,再说这么多我能吃多少?搁久了也要坏的。”   宁摇碧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道:“但鸾奴手臂疼!”   鸾奴二话不说放下篮子,凄惨的哎哟一声——三个小娘子下意识的循声望去,就见方才还精神无比的小厮此刻抱着手臂,五官扭曲、额上青筋曝露、状似痛苦到了极点!   “………………”   三位小娘子彻底无语的沉默里,宁摇碧一脸沉痛道:“嗯,刚才进门前,他不小心扭到了胳膊,如今想再提回去却是力有不逮了。”   半晌,淳于桑酝才道:“其实……咱们这儿的侍者也能帮你送回去的。”   显然她拆台要拆到底,不过宁摇碧眼都没眨一下就道:“不行!以你的品行、以你的心性,本世子怎么知道你的人把樱桃送回去,会不会添油加醋的污蔑本世子清白?造谣生事?你以为本世子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你想都不要想!”   “……”淳于桑若眼珠一转,指着卓昭节,“那让初岁身边的人去送,你没话说了吧?”   卓昭节点了点头——然而宁摇碧淡定道:“也不行!”   他正色道,“这主意是你出的,其中必定有诈!说不定你收买了昭节身边的人呢?”   “你的意思是初岁连身边人都管不好?”淳于桑酝眼睛一眯,立刻一顶罪名扣上去。   宁摇碧立刻改口:“昭节这般善良体贴,她身边的人自然也差不多,这栖雀水榭又是你们的地方,谁知道你们口口声声让昭节的人去送东西,会不会暗中使了人埋伏在侧,谋财害命、杀人放火——行种种不堪卑劣之事?!”   “……这里是怒春苑!”   “好吧,怒春苑,你们不谋财害命杀人放火……但也可能做别的坏事啊!”宁摇碧从善如流的道,“反正你们不是好人,按你们的意思一定不是好事……本世子这么聪明,你们妄想本世子上当,可能吗?!”   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默默看着窗外的天空半晌,郑重的对抚额的卓昭节道:“……我们忽然也觉得,那些樱桃的确是小姑他们非常想给你的!”   第三十八章 相思门中客   春宴经过一场风波,到底扫兴。   两日后,义康公主就有散宴的意思——这意思才透露出来,怒春苑里倒是热闹到了沸腾的地步,卓昭节随淳于姐妹出入,感觉到后就有些奇怪,询问之下,淳于桑若道:“你不知道,小姑这宴,虽然只请官宦勋爵子弟,但也不是全然不给士子们机会。”   “给士子们机会?”卓昭节惊奇的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南没有这样的宴会?”这回倒是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惊讶了。   卓昭节讪讪的道:“我在外祖父家时虽然经常出门,但宴饮的场合,也就去过表姐的外祖家罢了,有没有……我可不知道呢!”   “原来如此。”淳于桑若点一点头,道,“是这么回事——春闱虽然是三年一开,但你也晓得金榜题名的难度,是以鲜少有人能够一考即中,这样许多人落榜后,若是回转家乡,三年后再来的话,不说来回颠簸,耽搁功课,仪程也不菲,更何况回乡之后未免颜面无光,所以便有许多士子客居长安或左近,又有预备下场的外地士子,提前入京,如此,长安每日里熙熙攘攘,这些士子是极多的。”   淳于桑酝接过话道:“所谓文人相轻,士子们一多,彼此之间总爱比个高下,再说寒窗苦读十几年,谁不想着名传天下呢?但春闱不开,他们想要出风头,也只有各式各样的宴饮了!”   卓昭节听到这儿已经明白过来,恍然道:“难道这春宴……”   “往年小姑会挑几个风头最劲的士子下帖,在开宴时介绍一二,也是给他们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比如说明年春闱如今状元呼声最高的几人,就有一个范得意是去年春宴上被小姑请过,在春宴开宴头一日作了一篇《怒春赋》,作的很是不错,小姑与光王表叔并真定郡王都称赞有加,此人因此借着春宴一夜成名!”淳于桑若道,“另外几人虽然没到小姑的春宴,但也多参加过一场或几场盛宴,有过出色的诗作或赋文流传,因而引起注意。”   “可是今年开宴什么也没有呀!”卓昭节疑惑的道,这么说了之后又想起来义康公主明白的说过,今年仓促开宴都是为了宁摇碧想早些见到自己,面上微微一红,声音低下来道,“难道是不及下帖子吗?”   淳于桑酝好笑道:“想借小姑春宴出风头的士子若是排队恐怕能从朱雀街一路排到终南山呢!这有什么不及的?今年是因为苏宜笑,所以才没有另外请士子。”   “苏宜笑?”卓昭节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没听说?”淳于桑若道,“不会呀,你那没过门的八嫂总要告诉你吧?苏宜笑在春宴开之前就将这回春宴露脸的机会占下来了,为此小姑才没请士子的,免得和她抢风头。”   卓昭节道:“啊呀,她不是长安著名的才女了吗?”   淳于桑酝笑着道:“所以才不喜欢和旁人一起呀!你想苏宜笑才名在外,又是苏太师的孙女,难为还要和几个赶考的士子在同一场宴上争竞?她哪里丢得起那个脸——但凡有旁人露脸的场合她向来就不出手的,既然要出手,那么自然就不会让旁人有在同一个地方的同一次宴上出风头的机会。”   听她这么说,卓昭节好奇起来:“我听古姐姐说,什么曲子改来改去,又邀请了时家二郎君,连公主殿下那儿的九霄环佩琴都借了去的……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苏宜笑这么郑重其事,其志不小。”淳于桑若点头道,“不只是时二郎君被她邀请,之前晋王小郡主也在其中,晋王小郡主丹青、琵琶都是极好的,如今空缺了这么个琵琶,估计苏宜笑要从长安特别请人了……古家娘子还有时五都在其列,他们两个起歌……小姑建的赤羽诗社差不多全部都出动了,这样阵仗的曲子,我倒更好奇是谁写的。”   淳于桑酝道:“要说这个的话,你们说会不会是苏宜笑那边要捧哪个士子出头?”   “这不太可能吧?毕竟听说来年春闱,圣人有意以苏太师为主考。”淳于桑若想了想,摇头道,“虽然消息还没定下来,但苏太师那边不是连从前故旧门生的面都托词不见了?”   卓昭节惊讶道:“我听说苏太师早已致仕了?”   淳于桑若道:“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来年这一科,朝中好些大臣的子弟故旧都在其中,比如你的表哥,阮御史之子阮云舒,你知道你那大姑父是温相的外甥,所以温相自然就不能作为主考了,并且阮云舒到底也算你祖父的外孙,你祖父自然也要避嫌,而时家的时二郎君并高家的十六郎亦有下场的意思,时相、高相再去掉……其他几人情况也差不多,因此众人揣测苏太师主考的可能极大。”   卓昭节暗自将这些弯弯绕绕记下来,她究竟不在长安长大,虽然是侯爵孙女,却缺乏长安土生土长的小娘子们早已熟悉和习惯的政事觉悟,才回长安到底要吃亏些,须得自己慢慢补起来。   不过因为游若珩的关系,卓昭节对时家的孙辈虽然不是太了解,但时斓膝下三子还是有些知道的,就道:“若是这么说,时二郎君与苏太师也有些关系的罢?苏太师不用避嫌吗?”   时斓有三子,长子娶妇苏氏,就是苏太师之女,因此时采风才要叫苏语嫣为表姐,时雅风虽然是时家二房之子,但时、苏既然是姻亲,到底有些关系的。   “苏太师向来公允。”淳于桑若道,“而且满朝皆知时相和太师的政见也不是很和睦,若是苏太师主考,恐怕到时候只会对时二郎君更严格呢。”   小娘子们反正自己也不能考,来年下场的人里也没有三个人特别关心担忧的,所以说了这么几句也不提了,重新议论起了苏语嫣这次筹划的曲子到底是什么:“往常苏宜笑也有曲子传出来,但最多来个琴箫合奏也差不多了,这会动用的人手可也太多了点,更难得古娘子居然也答应参与。”   淳于桑酝道:“初岁你大约不知道吧?你那没过门的八嫂与苏宜笑关系可算不上好,这回她竟然也答应参加,我实在好奇得紧那曲子到底有多好,叫古娘子为了舍不得放手,也不在乎从前和苏宜笑的争执了。”   卓昭节在之前的晚宴上就已经看到古盼儿对苏语嫣的敌意了,其中缘故也不难推测,古盼儿是古太傅的孙女,卓昭粹的未婚妻,父家夫家都是延昌郡王一派,苏太师却是坚定的真定郡王派,两个人受长辈影响能好才怪,实际上卓昭节一开始听说古盼儿与苏语嫣一道练曲时就惊讶得很了。   这么议论猜测着,到底到了最后一日的晚宴——   众人都带着好奇与期望入了席,卓昭节和淳于姐妹特别抢了一个好位置,果然酒过三巡之后,苏语嫣一行人退了场,义康公主掐着辰光,待铜漏到了一定程度,轻轻击掌数下,满堂灯火次第熄灭,预示着长安著名的才女苏语嫣并号称谪仙的时雅风并赤羽诗社一干人精心预备多日的曲目上演了……   黑暗中,布置席位时就特意留空的场地上,升起一对半人高的赤纱宫灯,一灯书“相”,一灯书“思”,合起来正是相思二字。   灯光亮起的刹那,琴声亦同时响起,铮铮数下,缠绵悱恻之意,脉脉而出。   时雅风琴技号称冠绝长安,如今又得九霄环佩之助,这几下听似信手拨来,却自然而然,真情流露,当真妙到颠绝,众人闻声,心下都是微微一荡,卓昭节不由想起了宁摇碧:“他如今坐在什么位置?今儿……怎么没来找我?”这么想着,心头就有一抹怅然并甜蜜升起。   赤纱灯如血的灯光照亮附近尺许距离,影影幢幢之间,似乎是时采风,手持折扇,背对众人而立。   “相思?”宫灯并照不远,席上仍旧一片黑暗,黑暗里,卓昭节听见淳于桑若轻轻的道,“咦,难道苏宜笑……”   她接下来的话却没说完——因为洞箫响了。   箫声悠然,融入缠绵的琴声里,使人想起了或独自凭栏、或伫立舟头,那样洒然一身的时候,忽然入神回忆一个人时的景象与心情。   在这样浮光掠影的回忆与下意识的屏息期待里,少年清朗的声音温柔的开声唱道:“一入相思门。”   这是时五的声音,卓昭节立刻认了出来——这好风月之名满长安皆知的少年,不想有一把好得出奇的嗓子,这区区五个字,他唱得漫不经心,却带着仿佛经历万水千山后的感慨、以及那份不为外人所道来的、说不清楚是酸是涩的沉郁之情,犹如半生辗转后,于山野孤栈,偶逢故人,相对唤酒闲说往事,那样欲语却停留、欲诉而无意,因而升起的澹然,引人回味无穷。   琵琶很自然的加入先前的琴声与洞箫,如珠落玉盘,脆生生的、利落又果断的,伴着时采风唱出下一句:“始知相思苦。”   简简单单十个字,却让原本带着期待而沉默的席上寂寥下来。   即使淳于姐妹这样尚无心上人、可谓无忧无虑又开朗的小娘子,也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悲怆。   “晨、昏、无、或、忘。”时采风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唱出这句,却极快的带出下句,“泪落常如珠!”   琴声的缠绵依旧,洞箫却悄然隐去,只琵琶还是那么不识愁味的、不受影响的,脆声伴着时采风继续:“二入相思门。”   洞箫声似有还无的一声呜咽,与呜咽声同时,时采风低吟,“箫、弦、皆、似、呜!”   “衣带连夜瘦,情字不堪书!”昏暗的宫灯下,时采风抖开折扇,轻轻一摇,复收起。   “三入相思门,摧藏复凄楚!”琵琶声忽而转骤!洞箫激越,惟琴声潺潺,倾诉哀怨之中那份斩之不断的缠绵与梦牵魂萦。   “见影疑卿来。”时采风语带哽咽,“扶栏又恍惚。”琵琶声缓,洞箫沉默,琴声加快,众人眼前,似浮现一个青衫寥落的少年,独立高楼,俯瞰楼下熙熙攘攘经过的人群,疑在人群里看见伊人之影,正自喜悦,欲下楼追逐,不想恍惚之下,却又不是。   许多人无声的轻叹了一声。   “初为相思客,后作此间人。”时采风掩去哽咽之意,转为惆怅满怀,“因被相思误,使我心魂枯。”   座中安静得出奇,甚至可以听见隔着碧纱窗外惊蛰之后未到盛夏时早出的微弱虫鸣。   “枯心不能寄,惟忆卿时路。”   “路转山不定,遮我望穿目。”   时采风唱完最后一个“目”字,赤纱宫灯忽而一动!随即,那两盏灯带着“相思”二字,袅袅升起——却是一对宫灯样式的孔明灯!   显然这是掐好了辰光,时采风恰好唱完,两盏灯正好烧到可以飞起的程度。   宫灯离地,时采风的身影渐渐淹没在黑暗里,然而四周灯火未明,显然还有——   这次是个女声,婉转、清亮,并无缠绵,很干脆利落的唱着时采风方才陆续唱完的词:   “一入相思门,始知相思苦。晨昏无或忘,泪落常如珠;   二入相思门,箫弦皆似呜。衣带连夜瘦,情字不堪书;   三入相思门,摧藏复凄楚。见影疑卿来,扶栏又恍惚;   初为相思客,后作此间人。因被相思误,使我心魂枯;   枯心不能寄,惟忆卿时路。路转山不定,遮我望穿目【注】。”   这是古盼儿,她连身影都未露,只是很淡然的唱着,没有哽咽,没有惆怅,甚至连琴声、洞箫都歇了,只有琵琶偶尔拨响几声,大抵是她在清唱——可这样清清亮亮毫无悲伤的歌声,衬着字字句句的“相思”,以及方才时采风唱时酝酿的伤感缠绵,偏有一种相思到极致、情深难为言的痛彻心扉!   黑暗的席上,陆续传出樽倒杯倾声,也不知道是触动了谁的心怀,以至于失态,还是激怒了何人,惹了嗔心?   卓昭节怔怔的听着,明明知道宁摇碧就在此地,与自己同处一堂,也许灯亮之后,转头就能看见,偏就觉得空空落落,心想:“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呢?若他这会就在我邻席也好。”   她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有指尖触到自己面颊,轻柔的拭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卓昭节愣住。   就听宁摇碧极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丝笑意与期待:“昭节,你喜欢这曲子么?”   “嗯。”卓昭节惊讶于这黑暗里他是如何过来的,又怕被左右的淳于姐妹发现,又不想误了听曲,茫然答应了一声——随即,她听见宁摇碧很明显的松了口气,轻声道:“那时候我想你想得紧,所以写了这首曲子,原本在你写来那首七绝时,我是想寄给你的,但时五说……请人谱曲成歌,唱与你听更好!你喜欢就好……”   卓昭节脑中嗡的一下——宁摇碧接下来的话竟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满堂箫弦歌声顷刻远去,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这相思之曲,竟是他为我写的?!   【注】作者自己写的,作者水平极其有限,作者还是个音盲,作者不能代表男主滴水准!但为了剧情,请大家就当男主文学功底还……不……错……吧……   第三十九章 归府   一年一回的春宴,向来就是最易出名的辰光,尤其今年压轴的本来就都不是无名之辈,返回长安的路上,车马之间喧嚷一片,大抵都在谈着那首《相思曲》,虽然苏语嫣是长安第一才女,并且宁摇碧也没有出来承认,但熟悉于苏语嫣的人还是一眼认出这不是苏语嫣之作——所以议论《相思曲》时,倒有大部分人在感慨苏语嫣、时雅风等人技艺越发高明、时采风、古盼儿歌如天籁之余,好奇的猜测着作词之人的身份。   惟独卓昭节的马车内沉默得出奇。   这是因为卓昭节从登车后就一直支颐不语,神色变幻不定,忽喜忽忧,使女不敢打扰,皆安安静静的默不作声。   “原来他这样喜欢我。”卓昭节托着腮,一只手无意识的摆弄着腰间的香囊,痴痴的想,“晨昏无或忘——我在秣陵时,也没有这样想过他,那时候总以为回了长安,一切就都好了,使我们不能常相见的无非是秣陵与长安之间的山山水水罢了,但是我知道我终究有一天是要回长安的,我以为我回了这长安,自然就能和他在一起,所以也没什么特别想念的……   “可到了长安之后,我才发现,虽然敏平侯府到雍城侯府怎么都比秣陵游府到长安近,而且近得多,但实际上,若想见面,却比在秣陵还要难……如今事情还没告诉长辈,兄长和没过门的嫂子已经先反对了,更不要说祖父与雍城侯乃是政敌……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求义康公主提前开这春宴,央长安出名的才女苏家娘子出面,压轴这一曲《相思曲》,眼看满长安都要传遍,谁会相信素来被说成纨绔的九郎会用心写这样缠绵入骨的句子?   “之前他让我等他,说要设法洗脱从前的纨绔放纵之名,《相思曲》不正是个好机会吗?但他却只悄悄问我喜欢不喜欢,根本没有让众人知道这曲子其实正是由他所写的……他这么做,无非是怕我难堪,回家之后恐怕挨罚……   “昭节呀昭节,你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娘子,纵然有几分颜色,可这正当好年华的时候,有几个小娘子不好看呢?何德何能,竟得这样的深情?”   卓昭节怔怔的想着,“怪道当年鱼玄机风流之名满长安,竟也写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之句……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道当年我身子不好,父亲母亲特意送我到江南长大,这后福……也从江南发生吗?”   这样想来,之前无论是青草湖上的猎隼惊魂,还是后来遭遇陈珞珈的亡命逃生……如今都染上了一层宿命的神秘与期盼。   “若非我身子不好,父亲母亲当然舍不得把我送到江南去,若非在江南长大,又遇见那些事情,我也未必会和九郎彼此心许……”卓昭节抿了抿嘴,目光透过帘子望出去,遥遥碧草延伸如无垠,在天边连接着碧青的苍天,长安春日的天空,空阔而辽远,碧蓝明朗的天色,那样温柔那样宽广——这本不稀奇的所见,却因为此刻的思索,让卓昭节心中没来由的涌上一层敬畏……   “也许冥冥之中都有天数。”卓昭节垂下眼帘,嘴角勾起,心想,“凭着两家之间多少阻拦,总是一步步的走罢了,不论九郎还是我,都是长辈——至少大部分长辈捧着疼着的,只要两人都坚持,我不信长辈们拗得过我们!”   她向来自恃宠爱,即使在这人人都恨不得警告她不可行的与宁摇碧相恋的路上,卓昭节也不认为自己能够被阻止。   卓昭节心情骤然明朗,使女们面上不显,但彼此对望,心里却清楚得紧,眼看马车离敏平侯府越来越近,即使早已做好了准备的阿杏,心中也有忐忑之意……   游氏亲自在二门处等候女儿的车驾,赫氏当然也要陪着婆婆尽一份心意。   卓昭节下了车,游氏看着她精神还好,心下一松,柔声问了几句,心疼她路途辛苦,忙挽着到念慈堂坐下,命人打水伺候梳洗过了,赫氏亲自递上参茶,含笑道:“母亲今儿个清早就叫人开箱子取参须炖了老鸡,知道七娘不喜油腻,拿新纱叠了四层滤出来的,快尝尝。”   “多谢母亲、五嫂。”卓昭节呷了一口,只觉得清淡爽适,回味才有鸡汤的鲜美萦绕,正是她喜欢的口味,不禁笑弯了眼睛。   见她满意,游氏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欣慰道:“怒春苑到长安虽然不远,但你本来就是从江南千里迢迢的过来的,接着就去赴宴,须得好生补上一补才好。”   卓昭节嫣然道:“母亲,我身子好着呢,再说这才多远?从前在外祖父、外祖母跟前的时候,我也常随外祖父出去垂钓的。”   赫氏在旁凑趣道:“母亲这是把七娘疼进心里去了,怎么疼惜都是不够。”   游氏深以为然,道:“你们也不要觉得我偏心,这些年来七娘总不在我身边,如今回来了,由不得我对她更疼些。”   “母亲这话说的,七娘也招人疼,媳妇看见了她都觉得这屋里亮皇了许多。”赫氏笑吟吟的道,“再说打从七娘回来之后,媳妇看父亲母亲脸上笑容都多了许多,人也眼见着就年轻了,纵然母亲不偏疼七娘,媳妇都替七娘抱屈呢!”   游氏最爱听这话,嗔笑着虚点她一下,道:“这是你在,叫五郎在这儿,怕是我还没说呢,他就要嚷着委屈了。”   “五哥是逗我呢。”这话赫氏不太好接,卓昭节就接过了话头,因为游氏、赫氏都没提宁摇碧的事情,她自己倒忍不住要提到春宴上的事儿了,看看左右都是贴身使女,就悄悄的指了指上房,道,“小姑姑之前误食了致幻的草药,被闵太医亲自陪同回长安的,如今怎么样了?”   她这么一问,游氏婆媳都是会心一笑,游氏道:“她如今可不在府里。”   卓昭节好奇的问:“去哪里了?”   “到城外别院去了,说是中毒不浅,需要将养些日子。”游氏轻描淡写的道,“至于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庄子是沈氏陪嫁的产业,谁知道呢?反正死不了。”   既然说起了这个,游氏就仔细问了起来,“她们在春宴上得罪了谁?”   虽然义康公主让厨子下人顶了罪,自己也承了不是,但义康公主又不是头一次办这样的春宴了,何况一起赴宴的其他人都没事,偏偏唐千夏和卓芳甸出了差错,说没人暗中下手谁会相信?   只不过敢在公主的宴中动一位郡主和一位侯爵爱女,事后还能叫义康公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见这幕后之人也不是好惹的,多半也是赴宴里的人。   但义康公主既然为这人隐瞒,可见这人也不是故意不给公主面子,之所以在宴中下手,估计就是春宴这么几日被得罪了,不耐烦忍到回长安——这么一推测,游氏当然就想到了是不是唐千夏和卓芳甸在宴上得罪了谁,这才落得为人算计的下场。   她这么问时,阿杏垂着头,状似恭敬,心却砰砰的跳了起来。   好在卓昭节根本不知道她告状的事情,摇头道:“赴宴的人那么多,我先跟着古家姐姐,然后跟着淳于家的小娘子,也才和她们见过一回,不太清楚。”   “咦,你见过古家小娘子了?”游氏含笑道,“你们处得怎么样?”   卓昭节想了想才道:“还好吧。”   “可是闹了别扭?”游氏见她如此,心里顿时有了数,挑眉问道。   “也不算。”卓昭节轻描淡写的道,“她歌声极好。”   游氏看女儿似乎不太想多提古盼儿,捏了捏手里的帕子,笑着转开话题:“那倒是的,说起来这次你去赴宴仿佛认识了好几个小娘子?淳于家的小娘子是哪一位?可约了牡丹花会?过两日是不是请回来聚一聚?”   赫氏暗自一抿嘴,她过门已经有好几年,对游氏这个婆婆可比卓昭节这个女儿更了解,游氏如今这样子,分明就是疑心春宴里卓昭节在古盼儿手里吃了亏,所以才回答得很勉强,是以将古盼儿记下来一笔了,但古家这门婚事,是敏平侯做的主,古盼儿如今又还没过门,游氏也不能为女儿受点小委屈就跑到古家去寻事,这笔帐,自然就要记到了卓昭粹头上了。   果然赫氏所料不差,游氏随便问了几句卓昭节,就放女儿回镜鸿楼休憩,打发了赫氏下去管事,自己阴着脸等先去永兴坊拜见敏平侯的卓昭粹回来问话。   卓昭粹回来,才进念慈堂,就被游氏劈头盖脸的骂道:“你是怎么做兄长的?!”   “母亲,儿子知错!”卓昭粹不知道游氏发怒责问的缘故,倒是自顾自的想到了自己没看好卓昭节,叫她和宁摇碧走近的事情,所以忙跪下来请罪,“儿子在江南时虽然知道他们认识,但实在没有多想的,是以春宴时才知道。”   游氏呆了一下,先打发了左右,这才问:“你说什么?”   卓昭粹因为人都打发了,便直接的道:“儿子也再三劝说七娘了,奈何她不肯听。”   之前卓昭节派人提醒游氏,她从江南带来的使女如今连长安的路都没认全,当然传递不了消息,回来的乃是随车的小厮,自是游氏所遣,对于卓昭节与宁摇碧熟悉的事情游氏早就已经知道了,此刻哪里还不知道卓昭粹会错了意思,当即冷笑着道:“春宴上面人山人海的,亏你有那心思摆兄长的架子!难不成他们在怒春苑里做下来什么事情了?要你急赤白脸的教训上?这么几天功夫,就回来府里再教训你都忍不得吗?”   卓昭粹之前就被古盼儿说过一回,如今惟苦笑着道:“母亲教训得是,是儿子没有想到,盼娘也提醒儿子了,所以儿子也只说了七娘一回。”   他不提古盼儿还好,一提古盼儿,游氏脸色分明的厌恶起来,冷冷的道:“你倒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啊!有什么事情都不忘记瞒着未婚妻子!如今她还没过门吧?过了门,我与七娘在你眼里哪里还有位置?”   古盼儿虽然不像赫氏是游氏亲自选定的儿媳,但同在长安,游氏也是见过几回的,原本对这个次媳印象不错,然而也只是不错而已,再怎么说也没法和亲生骨肉比,听出卓昭节语气里似乎在春宴上和这个未来嫂子处的不是太好,游氏先前还不错的印象立刻被丢开,她现在是打从心眼里不喜欢这个没过门的媳妇!   卓昭粹压根就不晓得中间有这么一出,被游氏这话说得一惊,忙道:“母亲,儿子怎么敢?”   “那我问你,七娘和雍城侯世子来往的事情你告诉她做什么?”游氏冷笑着道,“咱们大凉是风气开放,但风气开放,你妹妹就不要名节了吗?还是你这么讨厌七娘,不害她不高兴?!”   卓昭粹赶紧膝行几步分辩……   第四十章 悲剧的两人   “儿子怎么会害七娘?”卓昭粹哭笑不得的道,“七娘是儿子的嫡亲妹妹啊!”   游氏冷着脸:“是吗?那她和雍城侯世子来往——按说春宴之上,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聚一处说话闲谈,这样来往,也是常事,你倒好,惟恐旁人不想歪,那么大动干戈不说,还嫌自己不够蠢,这媳妇还没进门呢,倒先把妹妹卖了出去!”   卓昭粹大概听出了游氏恼怒的意思,知道多半是卓昭节告的状,他心里实在替古盼儿觉得冤枉,道:“母亲明鉴,是那雍城侯世子使诈,他和七娘一同入席后,我几次想自己去寻七娘,偏被他的好友时五拖住,只能让人去寻盼娘带回七娘。”   “我问你,七娘当时和雍城侯世子在什么地方?”游氏不冷不热的问。   卓昭粹道:“在阮表哥那边……”   “也就是说,也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席上了?”游氏冷笑着道,“雍城侯世子再不是个好人,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能把七娘怎么样?要你急三急四的去把人叫走,生怕旁人不多想吗?”   “可是七娘自己也说她和宁摇碧之间确实有情啊!”卓昭粹委屈道,“咱们家和宁家二房向来不和睦,我也是怕时间长了七娘吃了亏……”   游氏大怒:“你懂什么!七娘是在江南就认识这雍城侯世子的,你以为你外祖母不知道吗!”   卓昭粹一怔,道:“什么?”   “愚蠢!”游氏骂道,“七娘是你外祖母抚养长大的,她和人来往怎么可能瞒得住你外祖母?!你可知道你外祖母为什么没管她?”   卓昭粹垂首道:“儿子不知。”   “你究竟和七娘处得辰光不长,不清楚她的性.子,你外祖母可是清楚得很!”游氏冷冷的道,“七娘自幼得你外祖母喜欢,被宠爱得紧,她又生来聪明伶俐的,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免不了自负一些——最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哄的年纪!你是为她好,做的却是什么事?我不要问你都知道,你拖了她去教训,定然没有结果,是不是?!”   卓昭粹嘟囔道:“母亲,她不听话,难道不该管教吗?”   “你想怎么管教?”游氏冷笑着问,“你打算动家法呢还是禁足罚抄书?或者索性把她赶出门外?”   “这个……略罚几下就是了,到底她年纪还小。”卓昭粹一惊,忙道。   游氏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哦,你也知道她年纪还小?那么我问你一问,你外祖母将七娘抚养长大,感情可谓是深厚,尚且不敢直接迫她与宁家那小子了断关系,咱们凭什么?!”   卓昭粹听得呆住。   游氏冷冷的道:“七娘气性大得很!你别看她平常娇俏活泼好说话的样子!之前那李延景到江南,收了秣陵太守孟远浩之女为徒,论到七娘,背后说了她一句太过浮躁不堪大用,偏被七娘听见了,就为了这么一句话,她另外拜了一位谢娘子为师苦练琵琶,手指上练到伤痕累累都不在乎!你要知道在这之前她可是一直悠闲度日、连针都不屑拿一下的,可见她发起狠来有多么倔强!你外祖母是个说理的人,七娘受她影响,除非在道理上折服了她,否则……你以为拿出家法和禁足来她会怕?你做梦去吧!我好容易才盼得她回来,可不想转眼就生了罅隙!你敢再多这个事,信不信我先拿你动家法!”   “她一个小娘子,气性这么大也太过了。”卓昭粹到底是男子,不免有些意见,道,“小娘子到底温柔和顺些好,倒不是旁的,在自己家里咱们宠着惯着都不在乎,可出了阁,旁人家未必肯这么容忍。”   游氏冷笑道:“哦,对着自己妹妹倒会要求温柔和顺,你那未婚妻子是温柔和顺的人吗?”   卓昭粹替古盼儿分辩道:“盼娘虽然不是常人所言的温柔,但性情爽朗又懂得进退,她到底比七娘长了几岁,决计不是七娘这样不懂事的。”   游氏现在最听不得他帮古盼儿说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卓昭粹不但是没成婚就护起了未婚妻,在春宴上是不是帮着古盼儿欺负了自己女儿,当下脸色一阴,道:“古盼儿懂事?她怎么懂事?七娘祖父继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父亲母亲,嫡兄嫡姐都在,咱们家的女孩子咱们家自己不会管吗?还是你也认为我这个母亲管不好自己女儿?!”   卓昭粹暗吐一口血,郑重道:“儿子惶恐,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你闭嘴吧!”游氏怒拍长案,喝道,“七娘上头长辈俱在,同辈里兄姐也不少,春宴上除了你,还有她其他堂姐堂兄在呢!轮得到她一个古家人来教训七娘?!凭什么!休说她现在还没过门,便是过了门让七娘正经的喊声嫂子,单在咱们四房里,她也还要排在了你三嫂之后!什么东西!如今就敢对七娘指手画脚了,以后还得了?真当我这个做婆婆的死了不成!太傅的孙女就很了不起吗?满长安的小娘子放着,我有儿子我还怕没媳妇!”   她愤怒的再次拍案,“这就是你说的懂事?!这样懂事的未来媳妇,我真是要求求上天她千万别进咱们家门来——我告诉你,但凡我还有一口气,谁也休想委屈了我的女儿!何况一个媳妇!你要做低伏小的惯着你那未婚妻,只要不在我跟前我也懒得管,但她若敢对我女儿不好、藐视七娘,休怪我心狠手辣!太傅孙女又如何?为娘我在后院里这几十年纵然是白混的,到底这把年纪在这里,还不至于被个小娘子在眼睛面前欺负了自己亲生骨肉都还不了手!还有你!下次再敢帮着姓古的欺负七娘,我打断你个狼心狗肺胳膊往外拐的东西的腿!!”   卓昭粹知道游氏如今正在气头上,大气也不敢出,心中暗暗叫苦道:“七娘果然气性大,盼娘当时也没说她什么呀,她到底怎么向母亲告状的,把母亲气成这样——居然说出不想要盼娘进门的话来?”   太傅府。   古盼儿却也在垂头听训,她的母亲齐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她的额,道:“你平常的机灵劲儿哪里去了?你那些自诩的聪慧呢?你又没过门!就算过了门,这长嫂还没出面,你怎么论也才是那小娘子的次嫂,你出这个头干什么?生怕自己不被夫家记恨上吗?”   “这回春宴赫姐姐也没去啊……”古盼儿委屈的嘀咕,“再说八郎被人缠住,特别寻了我帮忙……”   齐夫人道:“他叫你帮忙,你就兴冲冲的去打头阵?你这个……这个糊涂的!”齐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虽然恼她做事糊涂,到底也舍不得多骂,按捺下恼怒替她分析,“卓昭粹脱不开身,你要名正言顺的不沾这个事,难道不能也脱不开身?那小娘子光天化日之下和雍城侯世子邻席而饮,别说雍城侯世子了,就是时五——那又怎么样?青天朗日的,谁还能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就急到了一定要当场把她拖走的地步?卓昭粹还可以说关心则乱,你操这个心做什么?你这一出头,一旦事情闹大,卓家上上下下都能恨死了你!你就不能告诉卓昭粹去寻你的人,你也走不开?非要把这事情揽上身!”   说到这里实在气不过,又狠狠点了下她额,道,“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这未来的小姑子正和情郎卿卿我我,若是被她嫡亲兄长亲自去拉走了,她再不高兴那也是她兄长,自己同胞的哥哥,能恨多久?你去,不正是招了她怨?这回卓家也不只去了他们兄妹两个啊,其他卓家人,即使不是同一房的,好歹不是堂姐堂兄就是堂妹堂弟,他们为什么不去?你怎么就不能多想一想!这还没过门,卓昭粹一句话,你就只会听话了?”   古盼儿涨红了脸,道:“我以为只是小事。”   “小事?”齐夫人冷笑,“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最好得罪不过,你自己也比她大不了几岁,你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和苏家小娘子闹翻的吗?无非就是有次宴上,她说奉宴的教坊歌女歌声与你仿佛——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长乐公主还亲自同你解释过,苏家小娘子当时年少无知,就那么一说,结果你到现在都记恨着她!你还是自诩心胸在小娘子里算宽阔的了呢!你这未来的小姑子,性情怎么样我也没见过,但她在江南寄养十几年,你也说了卓昭粹对她十分宝爱,想来你那未来的公公婆婆对她也不会坏的,因她不在身边长大,难免怜爱里还要加一分愧疚与补偿,你自己想一想,这小娘子回了府,不管是自己在父母跟前告你一状,还是她身边的使女去告密,你那未来的公婆对你怎么想?”   古盼儿喃喃道:“我也没说她什么啊,也没骂她……当时八郎太过冲动,训她的声音太大了,我还进去圆了场……”   齐夫人更生气了,高声怒道:“你这个笨的!这么说来那小娘子最狼狈的时候你撞了进去?你不知道恼羞成怒吗?你还圆场——这小娘子才被兄长训斥呢,你怎么知道她会不迁怒你?总而言之,你如今又还没过门,你还姓着古呢!还不算卓家人,这卓家的事情,四房之外的人都不管,你凑个什么热闹!没的给自己找事!”   古盼儿被母亲说的没了主意,道:“那如今……如今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齐夫人脸色阴晴半晌,才道,“这小娘子不是才回长安吗?我叫人收拾份厚礼给她送去,算是替你赔罪,但望这小娘子不是个器量小的,籍此把事情揭过吧!”   “……明明我是帮她解围啊!”古盼儿委屈极了,“怎么如今却反要我去给她送礼赔罪?”   齐夫人瞥她一眼,冷哼道:“谁叫你出这个头!你那公婆如今正当壮年,若无意外,还能庇护这小娘子好几十年呢——你若是不怕明年过门后被公婆为难,我也乐得省这么一笔!”   古盼儿心中郁闷得简直想吐血,却只能拉住了齐夫人的袖子,急急道:“母亲!帮我罢!”   ……八郎你真是害人!你家这小七娘这样小心眼,竟然也不早些和我说!往后凭什么我都不管了……古盼儿欲哭无泪,暗自发狠道。   第四十一章 替罪羊   卓昭粹被游氏训了个七荤八素才放走,游氏借着骂儿子出足了气,却并不觉得高兴,叫进冒姑,道:“你说七娘和宁家那小子的事情该怎么办才好?”   冒姑是游氏的陪嫁,一等一的心腹,游氏向来什么事情都不瞒她的,班氏写到长安的信,冒姑也都看过,此刻沉吟片刻,才道:“按着咱们老夫人的意思是七娘不能逼太急,若是逼得急了恐怕反而要出事……叫婢子说七娘这年纪的小娘子最爱面子不过,若是夫人和七娘直接开口,说得好了还好,说不好,恐怕七娘会认为八郎回来之后向夫人告了状,兄妹之间存下罅隙实在不好。”   她拿兄妹说是,也等若是在提醒游氏,不好说的不好,母女反目——游氏可是听回来报信的人说过,卓昭粹与卓昭节在精舍里说了没几句,卓昭粹就被气得声透屋外,惊动了听壁脚的古盼儿闯进去圆场,门才开就被送了个滚字的,可见兄妹两个谈得实在不怎么样。   虽然刚才游氏骂了卓昭粹好半会,却知道自己这个次子到底是敏平侯教导出来的,虽然本性有些急躁,但也不是真的沉不住气的人,把他气得这么失态,必定是卓昭粹的劝说半点用处也没有,卓昭节连阳奉阴违都不愿意,可见态度的坚持——再说游氏哪里看不出来,这小女儿一直得游家钟爱,性情中的娇纵早已形成,根本不是一天两天能改掉的。   游氏自认为以自己的城府,不至于像卓昭粹那样劝说无果就发怒,可她却不能不想一想卓昭节会怎么想,游氏身为嫡长女,自己也是被班氏视如掌上明珠一样爱护长大的,少女时代未尝没有几分傲气与娇气,她很能明白卓昭节现在的心情,原本兴兴头头的赴着公主之宴,不想头一日就被兄长教训了,还在未来嫂子跟前丢了脸,以至于这个长宴结束了,回到母亲跟前也难掩对未来嫂子的不悦,这个时候如果母亲也去说她不对——纵然不说她不对,只是提出让她不要再和宁摇碧往来,定然也会引起卓昭节的反感与防备。   一旦卓昭节对家人有了防备,接下来说什么她恐怕都不肯信了,十五六岁花儿朵儿一样的嫡幼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游氏虽然早在后院里锤炼出来,到了处变不惊的年岁,涉及到爱女到底头疼万分。   她揉着眉心,叹气:“若非如此,我早就和她摊牌了!那宁摇碧——除了生得比阮郎好、出身高些外,哪里比得上阮郎?七娘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他?”   “夫人莫要急,如今七娘到长安才几日呢?”冒姑劝说道,“从前七娘接触到的小郎君少,那雍城侯世子虽然不是个好人选,但婢子想着他那样的人定然是会玩乐又会说笑的,雍城侯世子又和时家五郎君交好,时家五郎君不是满长安出了名的讨小娘子们喜欢吗?所谓耳濡目染,雍城侯世子能够哄得咱们七娘欢心——在秣陵那儿,平常老夫人看得紧,各家也不叫男子轻易见着七娘,因此七娘格外记得雍城侯世子也不奇怪,如今长安人才济济,七娘也未必就一直惦记着他呢!”   游氏失态也不过是一时,被冒姑安慰着也定了神,道:“说起来还是八郎不好,春宴头一日就骂上了,七娘心里哪里能不怨?本来,他若是好好的说,七娘不肯,就先算了,公主宴上,尽兴即可,是他教训妹妹的场合吗?等如今宴散回了家,告诉了我,我来去慢慢的哄,岂不是效果要好很多?也不必让七娘觉得委屈,这小子真该动家法!”   冒姑又劝:“其实这样也是好事,夫人请想啊,这也说明了八郎是真心疼着七娘,才为她急,为她担心,以至于连公主的宴席都顾不得了,这兄妹和睦,实是大大的好事啊!”   游氏叹气道:“可他也不想想七娘年少,这小娘子家动情之际最难说话不过,哪里能够体恤得了家人这番心思?”   “老夫人都说了,七娘聪明伶俐得很。”冒姑道,“再说夫人也不打算叫七娘即刻出阁,总也要留上两年的,七娘现在还小呢,长上两年,定然就不会这样了,说起来,谁还没有年少无知的时候?”   游氏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只盼望卓昭节尽早开了窍,不要那么没眼光,叹道:“那就这样吧。”   冒姑道:“夫人是打算不提此事了吗?”   游氏苦笑道:“我怎么提呢?若是说反对,恐怕七娘生怨,我总不能说让她和雍城侯世子常来往吧?”   “婢子以为七娘对郎主和夫人还是极孺慕的。”冒姑微微一笑,出主意道,“虽然夫人如今不便直接让七娘不要再和雍城侯世子来往,但可以……让七娘知道,咱们府里与雍城侯府,到底是政敌呢!”   游氏醒悟过来:“政敌……这么说是让父亲……”   冒姑小声道:“反正,君侯一年也难得见到几次七娘。”   游氏的目的是既劝阻了女儿又不至于伤了彼此的情份,至于卓昭节会不会埋怨敏平侯么,她是卓家的媳妇又不是卓家的女儿!   既然冒姑提出了敏平侯这个替罪羊,游氏却是想到了更多,道:“不要直接告诉她……这样,晚上七娘睡了之后,你去把阿杏叫过来。”   冒姑心领神会,抿嘴笑道:“夫人放心罢,小七娘再怎么聪明,如今年纪还小呢!”   ——反正,卓昭节若要埋怨怨怼,全部都冲着敏平侯去吧,至于卓芳礼和游氏,当然是又慈爱又爱护她了!   游氏既然定了这个主意来委婉劝说卓昭节,次日还以为卓芳甸的事情引去卓家上下注意力,竟把宁摇碧的事儿给忘记了,因此暗松口气的卓昭节过来请安,立刻就看出来游氏眼眶微红,似才哭过,心下惊讶,行礼之后,就问:“母亲,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清早进了沙砾,你冒姑给我吹了半晌才好。”游氏微笑着道,卓昭节将信将疑的看了眼冒姑,却见冒姑眼睛也是红红的,比游氏还要厉害些,顿时就存了疑心,低声道:“冒姑姑的眼睛?”   冒姑哑着嗓子道:“叫七娘见笑了,婢子才替夫人吹出沙砾,自己倒也进了一颗呢。”   卓昭节蹙起眉,已经认定了这是胡说八道,如今的长安,八水相饶,水草丰茂,虽然不像江南那样山温水软的处处温润,但关中膏腴地,别有一番铿锵的肥沃。   敏平侯府深宅大院,草木茂盛,哪里来那么多灰尘?   她知道卓知安的生母汪氏还活着,这个汪氏是卓芳礼一个同僚的家妓,一次设宴,卓芳礼饮多了小住一晚,那同僚就派了汪氏伺候,次日卓芳礼归家,那同僚索性把人也送给他了。   就卓昭节所知,这汪氏还算安分,但卓芳礼与游氏感情深厚,虽然有了卓知安,卓芳礼到底也没给汪氏什么名份,如今她还是个奴婢的身份,卓芳礼也不怎么理她——游氏当然更不耐烦她到跟前,所以卓昭节对这个人还是只听过、未见过,近乎本能的将游氏与冒姑私下哭泣的事情想到了汪氏身上,又觉得不太可能。   若要说是卓芳礼,旁四周东西陈设整齐,也没有换过的痕迹,大部分使女下人神色如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卓昭节想了想道:“母亲,我今儿个陪你用饭可好?”   “戈氏的手艺你可满意?”游氏先关心了一句。   卓昭节道:“她做的很是地道。”   “那你还是回镜鸿楼去用吧,我这儿……”游氏说到这里,拿帕子轻轻掩了下嘴,轻声道,“我今儿有些乏了。”   “……好吧。”卓昭节没想到游氏连午饭也不肯和自己一起用,而且看起来她很像要失态的样子,心中实在是一头雾水,到游氏既然不肯告诉她,她也不是没有旁人可以问。   离了念慈堂,卓昭节直奔修静庭,说起来这还是她头次踏进卓昭质和赫氏的院子,才进门,就见不远处未知是无忧还是无忌,鬼鬼祟祟的趴在了树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卓昭节奇道:“你在做什么呢?”   “哎呀,七姑!”那男童一惊,跳了起来,忙不迭的过来行礼。   卓无忧和卓无忌长的一般无二,有时候连卓昭质和游氏都分不清楚,卓昭节就更认不出来了,试探着问:“无忧?”   男童显然也知道自己与兄弟经常叫人认不清,他笑嘻嘻的放下手,在衣袍上随便擦了两把,道:“七姑好眼力,我就是无忧。”   卓昭节当然不会告诉侄子自己是猜的,摸了摸他的头,笑着道:“你在树后干什么呢?”   卓无忧道:“我与无忌捉迷藏来着,他如今正在后头找我呢!”   “原来如此……三嫂呢?”卓昭节问。   卓无忧惦记着打发了姑母继续藏起来,道:“母亲如今正在帐房——就是正屋旁边的一间。”   “多谢你了,继续去玩吧。”卓昭节拿帕子替侄子擦了下脸上沾到的草叶,笑着道。   赫氏因为早已管家,加上如今敏平侯尚在,各房虽然分了帐册,到底没有分家,每房的产业也不很多,她就索性在修静庭里辟了间屋子做帐房。   说是帐房,实际上和寻常的书房也一样,无非是案上多了一叠帐本。   赫氏极热情的接待了小姑,卓昭节暗示她打发了下人,三言两语说出来意,赫氏也惊讶了:“怎么会?今早我去请安时,母亲和冒姑姑都还好好的呀!”   卓昭节一怔,道:“嫂子是几时请的安?”   赫氏道:“母亲向来疼人,请安也不用很早,是寅末卯初。”   “……”卓昭节默然了,她到游氏跟前已经是卯末辰初。   “那嫂子可听到卯时到辰时中间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成?”卓昭节复问。   赫氏蹙起眉,思索半晌,摇头道:“不曾……若是有什么事,按说下人怎么也该过来说一句的。”   那就是说赫氏也不知道了?如今四房就是赫氏管家,按说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没道理不晓得呀。   难道真的那么巧,游氏和冒姑真的都是眼睛里进了沙砾?那样的话,游氏忽然拒绝留自己用饭又是为了什么?   卓昭节皱眉半晌,道:“打扰嫂子了,我先回去。”   赫氏点头,道:“我再使人去探一探,若有什么消息……着人过去告诉你。”   “那我先谢谢嫂子了。”   第四十二章 正打歪着   一直到傍晚,赫氏才传了个消息给卓昭节:“卯末的时候,大管家卓页到了一次四房。”   卓昭节皱着眉问阿杏、阿梨两个熟悉侯府的人:“卓页?”   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道:“娘子,这是侯府大总管。”   “他与咱们四房关系如何?”卓昭节问。   “卓大总管一向和气。”阿杏一本正经的道。   卓昭节抿了抿嘴,和气?这侯府里,沈氏这位老夫人只是继室,大房和四房与之一斗多少年,二房、三房夹在中间只求明哲保身,君侯卓俭自己长年住在别院,世子人选至今未定……   在这种情况下,侯府上下还是井井有条,维持着至少表面上的和睦有加,这可不是一个和气的人就能协调下来的。   照阿杏话里的意思,卓页不见得是沈氏的人,但也未必就是偏心着大房与四房,恐怕他应该属于敏平侯的人吧?想到祖父,卓昭节心里没来由的一慌,她定了定神,道:“可知道他过来做什么?”   阿杏、阿梨双双摇头,都道:“三少夫人派来的人说不清楚。”   卓昭节道:“近日除了四房之外,府里有事情吗?”   阿梨为难的道:“娘子,侯府这许多人,哪天没点儿事呢?可三少夫人说,不曾听见什么事情需要大总管亲自出面。”   这话也对,卓页对于卓昭节来说不过是个下人,但怎么说也是大总管,不至于日理万机,也是忙碌非常的,让他亲自跑一趟,可不会是寻常小事。   那到底是怎么了?   卓昭节正在沉思,阿杏眨了眨眼睛,道:“按说因为君侯常住别院,每个房里都另有管家和掌家夫人,老夫人那边也一样,大总管这两年都清闲得很,除非君侯差遣,不然时常也是见不到人的……可这几日,府里实在没什么事情呀!”   清闲……见不到人……君侯差遣……卓页到四房……游氏与冒姑通红的眼眶……   “难道是祖父知道了我与九郎的事情,迁怒母亲?!”卓昭节脸色微微一变,正如游氏所料的这么想到!   阿杏察言观色,又似自语道:“莫非是为了东宫之宴的事情?”   东宫!卓昭节顿时警惕起来,道:“你说的东宫之宴是什么事?”   “再过半个月,是太子殿下的生辰,按例,皇家会有家宴庆贺,然后次日,太子殿下会在东宫设宴,招待东宫属官。”阿杏道。   卓昭节思索片刻,道:“这宴,能带家眷么?”   阿杏惊讶道:“娘子难道想去?”她沉吟道,“往年君侯都只带八郎与沈郎君过去呢。”   这么说,是能带了?   卓昭节目光冷了下来,在回长安前,班氏就说过,敏平侯有意将自己嫁给太子庶三子唐澄,到长安以来,这个祖父除了第一日恰好赶上他回来拜见过外,一直没有理会过自己,卓昭节也不是没有想过,游氏是不是会错了意思,班氏是不是吓过了头,到底是嫡亲的祖父,不至于将自己往火坑里推罢?   可如今……   她深吸了口气,挥退众人,单留下阿杏,低声道:“你知道唐澄这个人吗?”   阿杏讶然道:“娘子提他做什么?”   听这语气,就不是什么好人,卓昭节的手在袖子里不动声色的捏紧,轻轻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唐澄……他是太子殿下的庶三子,太子殿下最宠爱的绿姬所出,因为是绿姬生的幼子,格外得宠,所以……”阿杏想了想,斟酌着措辞道,“所以这位郎君,有些不成样子。”   卓昭节道:“是怎么个不成样子?”   阿杏似乎很难启齿。   见卓昭节脸色不好看了,她才道:“婢子听说,这位郎君,与时家五郎君一样好色,而且……他还好男风……”   卓昭节脸色大变!   她额上几乎立刻渗出冷汗来,道:“你说的当真?!”   “婢子听说这位郎君有次席上醉酒,掏帕子擦脸,不想却掏出了一方红绫掐金线绣戏水鸳鸯坠重穗的帕子……”阿杏吞吞吐吐,尴尬无比的道,“原本同席之人嘲他艳福不浅……不想后来有人眼尖,认出那帕子……分明就是教坊里一个名叫董其的少年乐师常带的一方……趁这位郎君不留意,有好事者偷了细看,果然看到帕子角落里还有绛线绣着董其的姓氏……”   卓昭节险些没晕过去!   她哆嗦着扶住身边长案,阿杏得游氏的命令是设法劝说她不要和宁摇碧来往、同时尽量败坏沈丹古在卓昭节这儿的印象,却不知道卓昭节为什么会忽然问到了唐澄——这唐澄男女不忌又为人放.荡,从前参加义康公主的春宴,总是惹出事来,公主嫌他到了败兴,从那之后就再也不请他了,按说卓昭节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才对,阿杏正琢磨着卓昭节问这人的缘故,忽然见她神色不对、脸色时青时白,竟然是一时间气急了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赶紧一把扶住,低叫道:“娘子?娘子可不要吓唬婢子啊!”   ……好在卓昭节到底年轻,固然气得死去活来,阿杏心惊胆战的奉了盏热茶,喝下之后脸色也渐渐缓和,然而卓昭节眼中却是冰冷一片,道:“太子殿下的生辰离现在还有半个月……到底是哪一日?”   阿杏忙道:“就是下个月十九。”   卓昭节低下头,思索良久,疲惫的道:“伺候我更衣……安置吧。”   阿杏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但她如今也不敢多问,小心翼翼的道:“是。”   等卓昭节睡下后,阿杏与阿梨叮嘱过了,独自出了镜鸿楼,寻到念慈堂——这时候卓芳礼和游氏也睡下了,她不敢打扰,就寻到了冒姑的住处。   冒姑见她来,也是十分惊讶,道:“七娘怎么样了?”   “姑姑,我正为这个来。”阿杏皱眉道,“娘子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冒姑忙问:“七娘怎么了?”   阿杏沉吟着道:“娘子听了我的暗示后,起初倒也像是想到君侯那边去了,可是接着就问起了唐澄——娘子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的呢?春宴里,我一直紧跟着娘子,压根就没见谁和她提到唐澄啊!”   冒姑因为看过游氏与班氏来往的信笺,对此事倒是知道些,道:“七娘知道唐澄是有缘故的,这个你不要问,你只说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可打算与雍城侯的那一位不说断绝来往,至少暂时不来往?”   阿杏苦笑着道:“娘子问完了唐澄,仿佛极为震惊,姑姑是没看见娘子冷汗直冒的样子,我在旁边可是吓坏了,姑姑你说若是娘子当时出点事,夫人还不得揭了我的皮?”   冒姑也吃了一惊,心想糟糕,当初教阿杏话的时候,只顾着顺带捎上沈丹古,暗示卓昭节这沈家少年郎乃是敏平侯极看中的人,卓昭节既然不信任敏平侯,当然也不可能对沈丹古有什么想法,却把班氏当初随口诌的事情给忘记了,这会倒把七娘吓过了头……她定了定神,问:“那七娘现在呢?”   “吓过之后,我给娘子倒了水,娘子喝后才好转了点,但脸色还是很难看,我看娘子仿佛是被气得……反正,娘子很不高兴,直接叫了安置,如今已经睡着了,我才出来的。”阿杏道,“我只盼望娘子今晚千万莫要梦魇……明儿个精精神神的起来——娘子没有提雍城侯世子。”   冒姑皱着眉,想了片刻,才道:“你先回去伺候七娘吧,这件事情我知道了,如今夫人和郎主都已经睡下,待明早,我再和夫人说。”   阿杏怯生生的道:“若是娘子晚上梦魇……姑姑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回去之后先别睡,到镜鸿楼后头小厨房里,叫戈氏起来做份安神汤,放后锅里捂起来,若是七娘梦魇了你就去取了伺候她喝下。”冒姑道,“我会在夫人跟前替你分解的,这件事情确实怪你不得。”   阿杏得了她这样的允诺才放心,谢了冒姑,这才走了。   留下冒姑心里郁闷得紧——本想替游氏分忧的,不想算错一步,如今倒反而要让游氏发愁了……   永兴坊,月明星稀,梆声敲过三更。   卓家别院中灯火尚存。   敏平侯这晚没有要侍妾伺候,而是由书童伺候着专心批改公文,一直到别院的总管卓片亲自提进夜宵,才搁下紫毫,轻轻的舒展筋骨。   夜宵很简单,不过是一碗桂花糯米粥,搁了两勺蜂蜜,这不要说在侯府,在长安好些富家都觉得寒酸了的夜宵,敏平侯却看不出来任何的不满意,他轻轻吹开粥面的热气,慢慢呷了一口,咽下之后,道:“说吧。”   抄手站在旁边的卓片先道了一声:“是。”   这才继续道,“据随雍城侯世子到过秣陵的侍卫之言,小七娘在秣陵时就已与雍城侯世子相识,中间因为教导小七娘琵琶的一位来自西洲的谢氏的缘故,小七娘还曾被那谢氏的同门,叫陈珞珈的女贼掳去数日,后因缘巧合之下,被雍城侯世子所救,并在长公主的别业里暂住数日,方借着谢氏救下的名头回了游家。”   敏平侯淡然的听着,又用了片刻粥,才道:“就是那个酒珠案?”   “正是。”卓片沉吟道,“君侯,某家以为此案未必没有内情,已经遣人去秣陵详查了。”   见敏平侯微微颔首,卓片又道:“这回二娘子遭人暗算,也是雍城侯世子所为,据说,是因为二娘子与晋王小郡主一起先找了小七娘的麻烦,雍城侯世子得知后,因此设局,君侯,是否要某家……”   “不必了。”敏平侯咽下粥,平静的道,“宁摇碧这次是替人受过,这件事情应该是真定郡王所为。”   卓片一惊,敏平侯对那一直默默不语、专心研墨的书童道:“这事怪不得你,你这两日一直在查宁摇碧与小七娘来往之事,而二娘之事,破绽却出在长安,而非真定郡王——卓香,你告诉他。”   书童点一点头,简短道:“赵式前日使人找到西市的‘藏珍楼’,将其中镇铺的几块鸦忽都买了下来,又向掌柜定了一批珠翠,待藏珍楼明年的商队抵达,就会交割,赵家还派了人携巨资南下泉州……”   泉州多海客,来自海外的商人携种种奇珍异宝而来,与大凉换取丝绸茶瓷等物——但赵家又不是商贾,名下也无珠宝铺子,办这大批珠翠,除了为那深得赵式宠爱的赵大娘子出阁预备外,还能是干什么?   那个因为父亲救祖父而亡、年幼失怙所以格外得祖父宠爱的赵大娘子,可是亲口说过非真定郡王不嫁的话的……   第四十三章 摊牌   晌午的念慈堂寂静而融洽,明媚的春晖照在堂外深绿浅碧的花树上,一片生机盎然。   游氏小睡起来,听赫氏汇报了几件家事,又商议着不久后太子生辰要送的礼,问了几句卓无忧和卓无忌,正与赫氏说着孙儿们的学业,外头使女扬声招呼道:“七娘来了?”   “妹妹来了。”赫氏闻言,笑着道,“我去迎一迎。”   “你是她嫂子,没得惯坏了她。”游氏很满意长媳这样尊重礼让小姑的态度,嘴上却将她叫住了,道,“一起等她进来就是了,长幼有序,哪有叫嫂子专门在门口迎接小姑的道理。”   赫氏道:“母亲又不是不知道,我哪儿是为了去迎人?我是为了见一见妹妹解春乏呢!如今这日子,最好困不过,也就看着妹妹那颜丹鬓绿的好模样,最能舒心畅怀了。”   这天下做母亲的就没有不喜欢听旁人赞自己子女的,游氏自也不例外,听了这话,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道:“可不能总这么夸她,仔细这孩子生出骄矜之气来。”   说话之间卓昭节已经被使女引着进来了,她穿了酡颜瑞锦纹窄袖上襦,外罩绛色对鹿缭绫半臂,腰间束着织金葡萄纹厚缎带,用玉勾搭,佩双珩,坠着豆青宫绦,系玫瑰红银泥藕丝裙,趿着木屐,梳着双螺,发髻上缚五彩丝绦,绦长及腰,春风从窗外吹入,将彩绦吹得一阵飞舞,煞是好看。   游氏含笑端详着小女儿,自己心里也觉得骄傲得很,止住她行礼,让她在赫氏对面坐了,道:“你来的正巧,你五姐才使人送了一对红鸦忽簪子来,说是居阳伯府下面的首饰铺子从泉州采买来的,你五姐看着好,就自己留了一对紫鸦忽的,红鸦忽的她觉得如今年岁略长,有些压不住,就送来给你。”   说话间自有机灵的使女进内取了锦盒上来,就见檀香木匣子里垫着黛色锦缎,里头一对赤金簪子,样式简单,簪头各嵌了一颗满圆的红鸦忽,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借着窗外一点春晖,真正是辉煌夺目。   赫氏不禁拿手略挡了挡那光彩,点头道:“这么艳的颜色,的确不是人人能压得住的,譬如我是根本不敢上头戴,否则人家就只看簪子不看人了。”   “这大红大绿的艳色,也就她们这年纪的小娘子,只要肤色白皙些的,凭怎么穿戴总有一分年少的稚气秀美在,决计丑不了,在这春季更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好看得紧。”游氏拈起一支,唤卓昭节走近,在她鬓边比了一比,笑着道,“这就是青春年少的好处了,到我这个年纪,穿衣打扮件件都要留心,一个不仔细那就成了俗艳,可不是招人笑话?”   “母亲如今看着可比我长不了多少。”赫氏笑盈盈的接上,“若母亲如今就要防着俗艳了去,那我简直比村妇都不如了……正月里回娘家的时候,家里长辈可都叮嘱我,要我好生跟着母亲学一学母亲的气度呢!”   游氏笑着道:“啊哟,这话我听着脸都要烧起来了,你这孩子,拿这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亲家母那才是好气度!你也不差!”   卓昭节低头让游氏比了一回,自己接过簪子打量着,这会就道:“母亲和嫂子都是好的,依我说这簪子母亲和嫂子都压得住,也不一定非要我来戴呢。”   “这可是五娘要给你的。”赫氏含笑道,“做嫂子的没有这样的好簪子给你已经不好意思了,难道还要再拿你的不成?”   游氏也道:“你阿姐特别给你留的,你就收下来吧,这鸦忽簪子是挺别致,虽然咱们家也有,但少见这样大的,冒姑你记着,到入夏时添钗环,也去西市看看有没有好鸦忽。”   冒姑点头记下,卓昭节听她们都这么说,这才把簪子放回匣子里,任阿杏接了。   赫氏看卓昭节虽然神色平静,但这个时辰过来约莫就是有事情要说的,何况卓昭节看着就是谈笑兴致不很高的样子,思忖了下,就寻了个借口告辞,道:“夫君昨儿个说想吃豚肉无心炙,这辰光也差不多了,我去厨房里看一看。”   她能看出卓昭节有话要说,游氏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就着话题道:“这道菜厨子做得不如你,确实要你看着点儿。”   赫氏走后,游氏转向女儿,笑着道:“七娘?”   卓昭节抿了抿嘴,道:“母亲,我有事情想单独和母亲说。”   游氏自然不会不准,冒姑使个眼色,众人都退了出去,冒姑在最后出去,顺手关了门,游氏道:“好啦,你说罢,你冒姑姑在外头守着呢!”   卓昭节想要说什么,游氏当然很清楚,果然卓昭节听这么说了之后,眼眶顿时红了,直接跪到游氏跟前,哽咽着道:“母亲帮我一帮,我绝对不要嫁给那唐澄!”   “先起来!”游氏一把拉起她,和颜悦色的道,“怎么好端端的说到这个来了?”   卓昭节呜咽着道:“母亲不要哄我了,昨儿个我过来请安,就看母亲和冒姑姑都是哭过,母亲还说什么眼睛里进了沙砾,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后来又听说,大总管卓页来说,我问阿杏了,她说近来没有旁的什么事情,就是下个月十九太子生辰!之前我还没回来的时候,外祖母就告诉过我,祖父……祖父他竟然想把我嫁给那个唐澄!那个人——是人能嫁的么?母亲!你若是不帮我,我该怎么好?”   游氏将她搂到怀里,柔声道:“你先不要急!为娘难道还能看着你跳火坑不成?”   “可是祖父……”   “之前那封信,是咱们这边弄错了意思。”游氏看她哭得泪流满面,眼里满是惶恐,心下不忍,暗道班氏虽然是为了防沈丹古,又为了不忿敏平侯逼迫游若珩,故意误导女儿,可这误导的人选也太恶劣了些,别把女儿吓坏了,就想着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她说明白,轻声道,“你祖父并没有将你许配给东宫做媳妇的意思!”   卓昭节一下子忘记了流泪,吃惊道:“当真?”   “是真的。”游氏柔声道,“你祖父看中的人选……其实是沈丹古!”   卓昭节听说不是唐澄那个男女兼收的主,当真是大大松了口气,随手拿帕子擦了擦脸,这才茫然道:“沈丹古?为什么?”在她看来,沈丹古就是个在自己家里都待不下去、蒙卓家可怜收留的寄居之人罢了,陇右观察使虽然是三品大员,但比起侯爵来到底低了,要是沈获的嫡子,又读书好,也许还算得上门第仿佛,这沈丹古——他能娶个卓家庶女就是卓家看重他了。   更何况还是敏平侯亲自许婚?把自己这个嫡亲孙女许给一个被家族排挤得站不住脚的庶出子?还是沈家人——自己这祖父到底有恨那已经故去的元配发妻?!   阿杏之前已经禀告过了,卓昭节已经见过沈丹古两回,但对沈丹古没什么兴趣,游氏此刻就放心的提起了这个人:“还能为什么?你这祖父最是爱才不过,这沈丹古号称陇右神童,他又是在咱们家养大的,你祖父怜他身世又爱他才华,如今全然拿他当成自家骨肉对待,偏偏你又像极了你祖母……”   卓昭节一头雾水道:“母亲说的我越发不明白了,我像祖母,和祖父怜惜沈丹古有什么关系?他是继祖母的侄孙,又不是我亲祖母的侄孙!”   “这是你父亲推测的。”游氏压低了声音,“你大伯还有咱们房里与你继祖母、五房之间的恩怨你也应该知道些,如今你祖父年纪大了,爵位要传给谁却还没有定,咱们房里当然不希望五房继爵,五房呢,也不希望你大伯或你父亲继爵,总而言之,这些年的恩怨积累下来,不管是哪一方继爵,那定然都要与另一方为难的,但你祖父也不能把爵位给你二伯、三伯,到底他们都是庶出,再没有越过三个嫡子立他们的道理——然而从你祖父的角度,却又希望咱们与你继祖母那边往后可以和睦相处的……你祖父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卓昭节惊讶道:“我?”   游氏眯起眼,道:“你父亲、大伯、大姑姑,与你祖父并继祖母存下来罅隙,无非是为了你亲祖母!是以你才回来,你大伯和你大姑姑都疼你疼得紧,这不仅仅因为你是他们侄女的缘故,也因为你容貌酷似你亲祖母,他们见着你就觉得亲近!所以如果你和沈家人结了亲,那么为着你能好过些的缘故,你大伯、大姑姑到底也要给沈家人几分面子,更不要说咱们四房了!”   “祖父这是什么意思?!”卓昭节方才松了一口气,此刻不由大怒,“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沈丹古!就为了可能与沈家缓和关系就把我许给他?!我也不过是个晚辈罢了,我亲祖母的仇放在那儿,凭什么祖父就认为我嫁给沈丹古能叫大伯、父亲还有大姑姑对沈家改观?再说这些年来咱们房里既然和沈家不对盘,我嫁过了门能有好日子过?”   游氏忙哄道:“快点小了声!到底是你祖父,哪里由得你这么指责?就是心里这么想,你也不要这么说出来啊!”   卓昭节气愤难平,抓着她袖子道:“母亲!我的婚事不要祖父做主!”   “你祖父身边的人露了这个口风,但你祖父自己还没开口。”游氏伸指点一点她眉心,不动声色的道,“我与你父亲也商议过了,本来想着你赴宴才回来未免劳累,过上几日再和你说,但现在你自己找了来,索性告诉你——如今这样的情况,最好是先给你物色好人选,这样你父亲才可以到你祖父跟前去说,不然,又怎么开口呢?”   卓昭节蹙眉道:“反正我不要沈丹古!”   游氏道:“是,你不要他,咱们也没打算让你嫁给他,且不说门第,这人是你那继祖母抚养长大的,我可不想你一辈子落到你继祖母手里……你能够自己想明白,也实在叫我欣慰,好了,我现在再问你,你那阮表哥……”   “我也不想嫁给阮表哥。”卓昭节涨红了脸,小声道,“我与……与……宁九倒是比较熟悉。”   游氏一眯眼,和颜悦色的道:“宁九?”   第四十四章 姜是老的辣   事到如今,卓昭节也不隐瞒了,把心一横,道:“是,就是雍城侯世子,在秣陵时就认识的。”   游氏皱起眉,道:“这小郎君……他在长安的名声我也听说过,似乎不太好吧?”   “母亲,他人很好的。”卓昭节见游氏不像卓昭粹那么激烈的反对,心下一松,升起希望,摇着她胳膊撒娇道,“待我也很好。”   游氏到底比卓昭粹沉得住气,听了这话,虽然立刻就判断出卓昭节对这宁摇碧显然已经陷入其中,但还是不动声色,笑着道:“咱们家七娘正当少年,又出落得这般如花似玉,谁会待你不好呢?这可不稀奇……不过,这位世子,我也只是听说,还没见过,你是为娘的心肝宝贝,这十四年来把你养在你外祖父家,虽然知道有你外祖母在,你定然也是过得很好的,可我与你父亲啊,也是想得没法说……”   游氏说着,眼眶就红了,搂着卓昭节,哽咽着道,“你不晓得,当初你生下来时,你父亲喜欢得紧,那时候虽然我与你父亲已经有了你两位兄长并你阿姐,但你父亲说,你出世,那不正是两个‘好’字,所谓的好事成双——偏你没满月就连着染病,那几个月,我和你父亲又心疼又担心!   “你那时候小,有哪里不好,也不会说,只是哭,一哭起来,我与你父亲心都要碎了!你父亲认为是乳母不用心,一个月里换了四五个乳母,发作了几十个下人,到底也没有一个人能把你哄好,后来你满月后,他不放心旁人,索性向衙门告了假,晚上就抱着你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的哄,白日里,则是我与你阿姐一起看着,就是这样,你也一直断断续续的哭泣,后来简直嗓子都要哑了,多少太医都说不出来缘故,后来才有个老太医说,不如养到旁人家里去试试……”   游氏眼中渐渐含了泪,低声道,“你继祖母说在京畿寻个人家养,可你父亲怕在京畿被她算计了去,思来想去,还是你外祖父外祖母才能够信任!那时候你看着很不好,根本不敢等人捎信去江南,原本你父亲要亲自送你的,谁料他每晚熬夜哄你,又忧心过度,竟也病倒了!我却不能把他丢下送你回去,只能让你三哥去——在码头上看着船没了影,当真是心如刀绞啊!”   卓昭节动容道:“母亲,都是我不孝,连累了你们!”   “不许胡说!”游氏轻轻一点她唇,泪落纷纷道,“哪里是你连累了我们?都是我们无用,没把你养好,当初那老太医说,这样养到旁人家里,没及笄之前是不能问的,否则反而害了你!是以我与你父亲只能靠想象,你在江南过得怎么样?与表兄弟姐妹处得可好?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当然不可能待你不好,可他们也有一把年纪了,未免有精力不足的地方……再说这亲生骨肉,不养在自己跟前,哪里能放心?更何况这一分别就是十四年!你是不知道——这十四年来,我与你父亲真真是数着天儿过的!”   卓昭节亦是泪流满面:“父母之恩,我何以报答?”   游氏噙着泪笑道:“你说的这什么话?难为生儿育女就是望报答的吗?只要你过得好,我与你父亲纵然粉身碎骨也是欢喜的!”   借了这个机会诉说了当年抚养卓昭节的不易,以及对她的怜爱,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将那堪堪相逢的生疏冲淡得近乎没有,游氏心里也是一松,她这么小心翼翼束手束脚的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就存下罅隙,不就是因为卓昭节自小没有养在身边,所以不敢贸然说重话吗?   当然她诉说抚养卓昭节不易以及思念女儿,也不只是为了劝戒,归根到底是希望女儿能够与自己亲——两人彼此劝说着收了泪,都觉得再没有更亲密的时候,游氏就顺理成章的道:“照我和你父亲来想,如今好容易盼望得你回了身边,实在是舍不得你现在就出阁的……”   卓昭节此刻感动于父母拳拳爱女之心,实在说不出来自己答应宁摇碧登门提亲的事情,哽咽着道:“我不嫁,我陪着父亲母亲!”   “不嫁怎么成呢?”游氏微笑着摸着她的鬓发,道,“咱们小七娘出落得这般美貌,看你一眼,为娘就打从心眼里欢喜!再说方才就说了,我与你父亲,最盼望你们能好!虽然想你承欢膝下些日子,却绝对不能误了你的花信的!”   顿了一顿,游氏才继续道,“所以,我与你父亲想,莫如先替你物色好人家,把婚事定下,婚期呢则是拖后两年,也叫你轻松些时日!”   卓昭节点一点头,正要说宁摇碧一定肯等自己两年的,游氏却先道:“你是咱们家的掌上明珠心头肉,这十四年来叫你在外头寄养,已经是咱们做父母的积德不足了,这终身大事上断然没有叫你受委屈的道理,虽然原本我与你父亲、你大姑姑都觉得阮大郎君好,但你既然不喜欢你这阮表哥,自然也不会勉强你嫁给他,毕竟少年夫妻老来伴,终究是两情相悦才是好……”   见游氏说得这么通情达理,卓昭节感动之余又有些羞愧,之前她回长安来时,可是做好了与家人抗争到底的准备的,哪里想到游氏这么好说话,相比之下卓昭节这个女儿却是又任性又不孝了。   到底是亲生母亲——就是外祖母也不敢这么说,毕竟她是外祖母,做不得这个主,卓昭节如今只觉得再也没有比游氏更疼自己的人了,终究自己是游氏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小女儿!   于是游氏不动声色的继续道:“既然你与这雍城侯世子相悦,我自然要为你打算!”   卓昭节下意识的屏息,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游氏道:“这位世子,不亲自见一回,我总是不放心的,不只我,你父亲,你三哥、八哥,你五姐,定然也都要见的。”   卓昭节绯红着脸道:“那我叫他……在外头约个茶楼?”   “那怎么行呢?”游氏正色道,“如今他的长辈都还没发话,咱们家上赶着去见他,你哪里来的体面?更别说,他乃侯爵世子,你却只是侯爵孙女,他那祖母还是当今的长公主——可别叫人说你贪慕虚荣!”   卓昭节闻言不禁一惊,道:“是,母亲想的周到!”   “小娘子和小郎君不同。”游氏推心置腹的道,“小郎君在没成婚之前,修身养性些,人家嫁女儿时打听得好,自然更愿意答应,但成了婚,除非门第悬殊过大,否则为着女儿的缘故,岳家也不肯轻易得罪了郎子!可小娘子却不同,女孩子家在没出阁时使小性.子、发些脾气,自己家人再没有不包容的,传到外头,人家也是一笑了之,至多说句某人家的小娘子有些气性,大家说说笑笑也就是了!可出阁之后就不一样了,再使性.子,婆家哪里肯买这个帐?你看你三嫂,如今贤良淑德吧?可她没出阁的时候,在赫家老夫人跟前也是有小性.子的,但出阁以来,赫家上上下下,谁不劝她敛了那些小性.子,规规矩矩的体贴着咱们卓家上下——到底她不是我生的,我再怎么疼她也越不过你和你阿姐去!但我见了你那五姐夫杨谋,终究要带上三分客气,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他私下里迁怒你五姐?”   “我晓得母亲疼我们疼得紧!”卓昭节抱着她胳膊道。   游氏看着她向自己撒娇的爱娇模样,心下甜蜜,面上却还是苦口婆心的道,“我和你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小娘子家没出阁的时候,这架子必得端好!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自古以来,求娶许嫁,都是男方求娶在前,女方继而许嫁,纵然有女方先动意的婚事,若非为着攀附,那也是转上十七八个弯的去表示,正式议亲时,总也是男方主动遣媒登门!不然,旁人风言风语的议论事小,到底日子是两个人过,可将来连和你过的那个人也觉得你轻浮,因此轻贱于你——你说这岂不是气得死人?”   卓昭节闻言,脸色就变了变,但随即想:“之前在江南的时候九郎他就说过婚姻之事,我答应他……应该不能算我主动吧?而且九郎料想不是那样的人……”   游氏察言观色,顿时觑出端倪,眉头微微一皱,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追问了,继续道:“所以你既然与这雍城侯世子相悦,在他跟前可得留意些,务必不能让他轻看你了去!不然这一辈子的事情,留了话柄,吃亏的是你,我可舍不得!”   卓昭节闻言一凛,忙道:“母亲细细的教我吧!我要怎么做?”   游氏兜兜转转了半天就是为了这句话,当下和颜悦色道:“你先不要急,我问你,你说和这雍城侯世子相悦,他对你可尊重?可有什么……无礼的举止行为?”   “没有。”卓昭节不假思索的道,“他待我很好——不然,我为什么答……嗯,与他相悦呢?”   游氏见她答的坦然,心下一松,虽然她也不觉得使女跟进跟出的,女儿小小年纪就会与人做下什么不才之事,但到底亲自确认过了才能完全放心,又想女儿固然挑的这个人不好,但这话说的却没有错,到底是知道选对自己好的人的,略作沉吟,游氏道:“你现在起,先不要见他。”   见卓昭节要说话,游氏摆了摆手,道,“你听我的,咱们家当然不能公然说要相他一相,但怎么说,你瞧中的人,我与你父亲不可能不仔细称量一番的,就是你五姐夫,当初杨家主动提亲,你父亲也是拖了好几个月,使人打探仔细,知道那杨谋人还不错,这才点了头!这女儿家的终身大事非同小可,我与你父亲越慎重,连你兄长阿姐都郑重其事,这样也能证明你在咱们家的地位,好叫未来夫家不敢轻看了你去!须得使旁人晓得你是咱们家如珠如宝养着的,不是待你相当好的人,那是想都别想!”   看着卓昭节眼带感动的乖乖点头,游氏得意的笑了——到底是小娘子,再怎么聪明伶俐,到底阅历有限,游氏话里话外的为女儿着想、心疼女儿,半句没提反对她和宁摇碧的事情,卓昭节全然以为游氏是赞成此事,心中毫不设防,却不想游氏口口声声说要亲自看过宁摇碧、为女儿掌眼,但紧接着又提出女方主动看人对卓昭节不好——这说来说去,她根本就没提这相宁摇碧什么时候相,却先说服了卓昭节暂不见宁摇碧!   “这会七娘才被我回忆她小时候感动着,一时间想不到,等这孩子回了镜鸿楼,冷静下来定然就会察觉到漏洞,过上两日若没消息回她,说不得这孩子就要来催问。”游氏心里盘算着,“到时候就先推说一让三郎和八郎在外头寻访宁摇碧的作为……嗯,先说些不痛不痒的不端之事,若这孩子不信,就说也许是旁人污蔑,但为着慎重其事,还须仔细打探……这么再拖几天,若她还不能淡忘那姓宁的,就说五娘打探到那小子另外有相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自然要继续查下去……如此拖到圣驾避暑,那姓宁的若去翠微山,四房今年就先不去了,若那姓宁的不去,这才带七娘去……这中间,好歹送她到大姐那边去住一住——七娘之所以心许这宁摇碧,不就是在江南时因缘巧合见得次数多了嘛?若与阮云舒多见几回,未必就不能忘记……   “就算七娘不忘记宁摇碧,但那位世子如今也已经十六岁了,已经过了长公主不许他沾染女色的岁数,又和时五那样风流的小郎君是知交好友,耳濡目染的哪里能和北里脱了关系?他还是雍城侯独子,长公主为着雍城侯一脉子嗣兴旺,少不得也要给他安排侍妾、物色妻子……这么一来,七娘这个年纪正是气性大的时候,这孩子又向来被宠着让着长大,哪里受得了?恐怕连挑唆都不必,这孩子伤心上一场,就晓得她到底该选什么样的郎君了!”   第四十五章 纪阳长公主   只是游氏这边想的好,却不知差不多的时候,雍城侯宁戡也在与纪阳长公主说着此事:“九郎实在是太过胡闹了,儿子听说他春宴时回过长安一次,当天又返回宴上——他回来就是为了求母亲为他向敏平侯府提亲?真是荒唐!”   纪阳长公主不以为然,道:“荒唐?这人选虽然不是很中本宫的意,但听着也还过得去吧——卓俭的嫡孙女,门第是够了,出身倒不算高,不过也不要紧,本宫择日与十一郎提一提,这小娘子的父亲若成了世子,也就般配了。”今上在先帝的皇子里排行是十一,不过自登基以来,还能如从前一样唤声十一郎的也只有纪阳长公主了。   雍城侯惊讶道:“母亲,你真要依他?那敏平侯可是延昌郡王一派!”   “那有什么关系?”纪阳长公主无所谓的道,“圣旨下来,卓家敢不让那小娘子嫁过来?”   “但如此一来,真定郡王或邵国公处怎么想?”雍城侯虽然早就知道长公主素来溺爱宁摇碧,但凡宁摇碧所提之事,长公主就从来没有不答应的,如今见纪阳长公主这么轻描淡写的预备让宁摇碧当真去娶那卓家小娘子,也不禁哭笑不得。   纪阳长公主闻言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难为九郎娶妻还要看唐四和慕庆之的脸色?你帮着唐四归帮着唐四,休说他如今连太子都不是,纵然他已经登基,你也是他正经的表叔,不论亲戚,君臣之道上你尽自己的责任就是,也无须讨好他——再说本宫还在呢,他们若有什么话,叫他们来问本宫!”说到末了一句,纪阳长公主就露出分明不喜的神色来。   ——满长安都知道,要想最快的得罪长公主,不是直言长公主的不是,而是逆了宁摇碧的意思,虽然相比祈国公,雍城侯也是长公主心爱的小儿子,可到底比不过年少的孙儿更得长公主偏心。   雍城侯叹了口气,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可朝野皆知儿子与敏平侯素来不和,如今却要结亲这成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不成样子的?”纪阳长公主满不在乎的道,“难得九郎喜欢一个小娘子喜欢到了想娶妻的地步,那小娘子又不是什么不好或者门第低微的人家出来的,也不算太辱没了九郎的身份,你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本宫亲手抚养他长大,从来他想要的本宫只要能给就没有不答应的!卓俭的孙女自然也不例外!区区一个侯爵孙女罢了,若是九郎喜欢,就是东宫如今的郡主、未来的公主,本宫也会为他请到赐婚的圣旨!”   雍城侯苦笑着道:“这婚姻大事……”   “小事本宫都处处依他了,又何况是大事?”纪阳长公主道,“这件事情本宫来办就成,你不必操心了。”   “母亲。”雍城侯无奈的道,“但前不久,温相与儿子提过其膝下孙女,据说性情十分贤淑……”   纪阳长公主根本就懒得听,径自打断道:“既然如今九郎看中的是卓家的小娘子,这姓温的小娘子就不要告诉本宫了,本宫自己又不是没有年岁仿佛的孙女!谁叫温峥的孙女没福气,入不了咱们家九郎的眼?”   “母亲还没见过这卓家小娘子,何以就认定了她?”雍城侯头疼道,“这小娘子打小养在江南,儿子问过九郎身边的人,说这小娘子生得虽然不错,但性情也不是特别贤德,琴棋书画上头也没有很出色的地方,倒是被其外祖合家钟爱,颇有几分娇气——儿子听着,也不是多么出色的人,九郎年少,只会看外表,若是纳妾倒没什么,这元配嫡妻可只能有一位,母亲可得帮九郎掌好了眼啊!”   纪阳长公主眼皮一撩,道:“是九郎娶妻,又不是你或本宫娶妻,只要身家清白、门第又不算太辱没了九郎的小娘子,本宫都不会反对,最紧要的就是要九郎他喜欢!要说这长安所谓拔尖的小娘子,九郎见的还少吗?旁的不说,太师府的那苏小八娘,几年前就被捧成了关中第一才女,论容貌也是个端秀的小娘子了,最难得一身魏晋风流的气度,可九郎什么时候正眼留意过她?你说那温小娘子贤淑,可你问过九郎喜欢不喜欢贤淑的小娘子吗?”   长公主懒洋洋的道,“得不着九郎欢心的小娘子,凭旁人再说好,娶进门来九郎也不开心,本宫的九郎不开心,就是再国色天香才貌出众出身尊贵,在本宫看来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卓家小娘子即使除了一副好容貌外再无所长,但九郎就是喜欢她,聘她过门能让九郎高兴,这就足够了——咱们宁家要的是新妇,又不是状元!”   长公主心偏到这个地步,雍城侯也不禁默然,片刻才道:“母亲疼九郎,但儿子以为九郎也该体恤母亲,不管怎么说,娶妇娶贤,九郎的嫡妻是要列入族谱为二房冢妇的,岂能儿戏?”   他的话被长公主打断,长公主道:“娶妻娶贤,也不过是笼统而论,这世上多少男子娶了贤妻却还愁眉不展,所谓人各有所好,如今九郎喜欢的也许不是贤德的小娘子,但他喜欢就成,你一个劲的照着贤德的标准,勉强这孩子娶个贤德之妻放家里做摆设,岂不是给他添堵吗?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婚姻大事,不能叫他委屈了去!不是那等水性杨花、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就行了,谁叫九郎喜欢呢?”   雍城侯头疼道:“母亲,如今咱们见都没见过那卓家小娘子,单是听着九郎片面之言——他如今恋着那小娘子,自然什么都挑好听的说,这样贸然下聘,万一过了门却与咱们家上上下下处不来……”   “大房那边你不要担心。”纪阳长公主倒是误会了这番话,温言道,“不是还有本宫在吗?”   “……儿子不是担心这个。”雍城侯无奈的道,“儿子实在不想与卓家结亲!”   纪阳长公主沉吟片刻,道:“这样,那小娘子过了门,自然就是咱们宁家的人了,叫她往后少与娘家来往就是,你不方便说,本宫亲自交代她。”   显然长公主打定了主意顺着孙儿,雍城侯忍不住说道:“旁的事情母亲依了九郎也还罢了,但这门亲事实在结不得——如今延昌郡王一派势大,内阁三相虽然都持中不言,但高相之女嫁与了敏平侯之第五子,已隐隐有向延昌郡王靠拢的趋势,时相早几年就声称想辞官回相,被圣人竭力挽留了下来……现在温相主动提出……”   纪阳长公主闻言变色道:“怎么十一郎还在位,本宫就没用到了需要子孙靠联姻来巩固地位的地步了吗?”她深深看了一眼雍城侯,道,“你当年受过的委屈,要九郎再受一次吗?”   雍城侯面色一瞬间苍白,半晌才低低道:“母亲!”   “当年为了十一郎。”纪阳长公主沉声道,“你明明不喜欢那胡女,却不得不娶了她!虽然先帝以此为借口给你封了爵,可你因此也受足了讥诮嘲讽……本宫知道你心里一直很苦,身为公主之子,却连娶个合意的女子也不能!那时候本宫虽然心疼你,却也护你不得……但如今不一样,九郎想娶的小娘子,咱们能够帮到他,为什么不答应?   “申骊歌对你不好吗?这些年来本宫再也没有看到第二人如她那样爱你了,旁人告诉她你喜欢风雅,她一个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胡女,靠着一个寻常西席,生生的不到一年就学得一口地道长安官话,两年不到就能粗通文墨,作些不好不坏的诗篇;听说你爱茜色,她就没做过旁的颜色的衣裙;你厌她武艺谋略俱在你之上,她从此闭口不言不施一计,碰也没碰过武器!你喜欢什么,她都竭尽全力的去努力……她不贤德吗?伺候你不用心吗?待你不好吗?她在绝望中去世的时候九郎已经开始记些事了,可她始终没说过你一句不好,始终没在九郎跟前对你流露过任何怨怼期望,惟恐九郎因此恨你……这样一个妻子,就算本宫是你的亲生母亲,也不能说出哪里她做得不够好了,可你那些年脸上有过笑色么?”   纪阳长公主缓缓的道:“戡郎,你要知道咱们家和寻常之家不同,咱们家不缺富贵,也不缺权势,所求不外乎是过得舒心罢了,身份高贵却不相悦的小娘子,娶进门来两个人相敬如冰有什么意思?要说摆设,无论是这长公主府还是你的侯府,金珠玉器多得是,不缺一个出身高贵、公认贤德的新妇……缺的是让九郎喜欢的妻子,这是当年本宫不能给你的,如今还在九郎身上,也算偿了一直记挂的事情了!”   申骊歌……想起多年前黄沙漫漫的西域,那个眼眸湛蓝、发色灿烂的胡姬挟弓带剑、踏着烽火驰骋而来,朝自己嫣然一笑——那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赞叹与毫不掩饰的爱慕……   而她死时,那双依然湛蓝的眼里却是满满的绝望与悲伤——长安私下里都拿她作为例子教导自家的小娘子,自己是被明里暗里唾骂嘲笑过无数次的负心人,可是谁又知道当年若非那道先帝亲自伏在病榻上书写的八百里加急密旨,年少的宁戡绝对不会对申骊歌的追问点下头……   往高尚说他是为了纪阳长公主为了今上,往卑劣说那是他作为次子最轻松的获取封爵的机会,可这世上一切捷径都有与之相随而来的代价,在长安日复一日的嘲笑戏谑声里,雍城侯早已忘记自己当时答应娶申骊歌为正妻时到底是哪一种心情居多,又有没有那么几分是感动于那个胡姬明朗热烈毫不掩饰毫不作伪的爱慕?   总而言之,婚后他有很多年都不想回到先帝特意赐下的这座与长公主府比邻的侯府。   辰光到了现在,雍城侯已经无所谓那些偶尔还响起的有关负心薄幸或者过河拆桥的声名,很多事情,不是懊悔或者刻意的遗忘就能够减轻心中的苦楚的。   纪阳长公主的话让他怅然出神良久,才语气飘渺的道:“就依母亲所言……请母亲向圣人请旨罢……”   “得缓上几日。”事关爱孙,纪阳长公主考虑的很周到,这会就胸有成竹道,“牡丹花会已在眉睫,下个月十九又是太子的生辰,如今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多半在花会上,礼部那边还要留意几分东宫,若是如今就去请了赐婚,岂不是要被这两件事抢了风头?”   第四十六章 卓玉娘   阿杏和阿梨各捧一盏樱桃冻酪上了楼,卓昭节正抱着琵琶有一下没一下的练着,看到就问:“怎么拿了两碗樱桃酪来?我不是只要了一份吗?”   “戈婶子说她前两日跟大厨房那儿新学了种做法,所以除了娘子平常爱吃的口味外另做了一份新法子的,请娘子尝个新鲜。”阿杏笑着道,“若是新的法子娘子也喜欢,往后也好给娘子多换换口味。”   卓昭节这才点头,随手将琵琶交给侍立在旁的初秋,立秋打上水来伺候她净了手,到案边坐下,先接过阿杏拿上来的樱桃冻酪尝了尝,道:“这就是那新法子?里头另加了腌葡萄干和梅子肉?这樱桃味道也有些不一样。”   阿杏笑道:“娘子一尝就尝出来了……未知可喜欢么?”   “还可以。”卓昭节道,“比我一直吃的酸一些,倒是别有风味。”   这就是认可这种做法了,阿杏抿嘴笑道:“戈婶子知道娘子这句话,定然喜欢得紧。”   “一会叫明吟赏她个荷包。”卓昭节吩咐道。   她这儿吃着樱桃冻酪,阿杏又道:“婢子和阿梨方才到后头去取这冻酪,倒是听见些事情呢。”   卓昭节咽下一勺冻酪,道:“是什么事?”   “听说今儿个老夫人请了大夫人商议事情,好像和六娘有关,方才六娘在大房里哭得院子外头都听见了。”阿杏眨了眨眼睛,强调道,“四娘专程跑过去安慰,和大夫人一起哄了好久,六娘才收了声呢!”   卓昭节惊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梨接话道:“婢子听詹婶子她们私下里说,仿佛是老夫人提醒大夫人,六娘该说亲了。”   “老夫人可提了人选?”卓昭节闻言,顿时警觉起来,扬眉道。   阿杏和阿梨却一起摇头:“倒是没有,但听说,老夫人之所以忽然提起六娘的婚事,是因为如今外头都在议论二娘的事情,侯府里一些个下人私下里也嚼着舌根。”   卓昭节皱眉道:“什么?”   “就是之前晋王小郡主与二娘交好,是晋王小郡主主动先向二娘示好的事儿……”阿杏含蓄的道。   卓昭节略一思索,随即明白过来,之前春宴上面,唐千夏和卓芳甸的“磨镜”之事被传了开来后,她当即使阿梨回来送了信——她能想到这一点,旁人也能想到,而唐千夏主动亲近卓芳甸一事里的不妥,阿杏一个小使女都能从卓芳甸不擅长丹青里看出来,其他人也不见得就都糊涂。   侯府外这传言纷纷扬扬,多半是真定郡王一派所为,侯府之内,自然和大房、四房脱不了关系了,沈氏把女儿送出城外避风头,如今腾出手来自然也要反击,她公然提醒大夫人应该考虑卓玉娘的婚事,等于是在说大夫人的疏忽了,刻薄一点甚至还可以怀疑大夫人是否在故意耽搁庶女的青春,毕竟卓玉娘现在也有十六岁了,她比卓芳甸还要大几天,的确到了说亲的时候。   不过卓玉娘一直被大夫人当嫡女养,偏偏却是侍妾肚子里出来的,敏平侯府的世子之位又迟迟没有决定,这导致了她的婚事就有些上下难定。   门楣高点的人家嫌她不是嫡女,又想着卓芳纯没有嫡子,卓家大房又没有能干出色的郎君,如果卓芳纯不能袭爵,这门姻亲在敏平侯去世之后就太过黯然失色了。   门楣低一点的大夫人和卓玉娘都不甘心,毕竟卓玉娘本身也算是才貌双全的人物,因为和嫡姐年岁差距比较大,大夫人待她又好,也有几分高傲的心气的,这终身大事,哪里能草率了去,再说卓玉娘的年纪还没到急着找人家的时候呢。   所以至今没有说亲——阿杏道:“婢子听夫人说过,照大夫人的意思,明年恰好开科,届时为六娘物色物色,但老夫人的意思,却是想让六娘今年就把事情定下来,越快越好。”   卓昭节一皱眉,心想这就难怪卓玉娘要大哭大闹了,大夫人要是有合适的人选,又何必等到明年开科再物色?沈氏催得这么急,居然还要加个“越快越好”,这话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卓玉娘是做了什么事情,连祖母都催着她速速的出门呢!   沈氏这是明摆着报复,她也不仅仅是报复——如今长安在议论着的是沈氏的亲生女儿,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若是能把话题转到卓玉娘身上,虽然同是卓家的女孩子,总比卓芳甸被一直议论的好吧,反正大房向来就和她不对盘,能坑一把是一把。   揣测着沈氏的用意,卓昭节就想到了自己:“祖母只叫了大伯母去说六姐的事情?没说咱们四房什么吧?”   阿杏笑着道:“如今才说了六娘,就闹得大房沸反盈天的了,娘子这才从江南回来,老夫人能说什么?”   卓昭节点了点头,卓玉娘不比自己,自己寄养在外多年,四房要留上些时候再许人的理由充足得很,这一点沈氏也很清楚,何况提一个卓玉娘已经足够混淆视线了,敏平侯还在,慑于卓俭,这侯府里做什么到底都要留上一线,免得惹怒了那看似不管事的家主。   因为在春宴上和卓玉娘吵过,大房和四房距离也不近,卓昭节也没打算亲自过去安慰卓玉娘,就道:“你收拾几件六姐喜欢的东西,一会代我去看看她。”   阿杏正要答应,门口水精帘忽然一响,明吟走了上来,行了礼,道:“娘子,夫人派人来,说六娘如今在老夫人跟前哭,请娘子与夫人一块儿去劝一劝。”   卓昭节惊讶道:“这么快就到祖母那儿去了?”这么一问,倒是醒悟过来——之前卓玉娘闹得那么厉害,估计也是为了大夫人可以名正言顺的带她到沈氏跟前去说理,不然周氏怎么说也是多年的管家夫人,大房有不想让外头知道的事情还会任凭卓玉娘哭得内外皆知吗?   明吟和明叶现在到了许人的年纪,游氏念她们伺候卓昭节多年,又伺候着北回,亲口答应了要给她们寻门好亲事,若是愿意将来脱了奴籍也可,因此现在就不跟着卓昭节出入了,只是打理着镜鸿楼上下。   这会听了卓昭节的话就道:“可不是?娘子快点换件衣服下去吧,可别到迟了叫人说嘴。”   “好。”卓昭节知道沈氏是一点也不介意给自己扣顶不友爱姊妹的罪名的,不敢怠慢,让阿杏伺候着换了件出门的新衫子,略加了两件首饰,匆匆下了楼,就见游氏跟前伺候的廖氏正在阶下等着,见到她下来,含笑道:“娘子出来了?咱们快过去吧。”   得到消息之后游氏打发了廖氏通知女儿,自己是早就在去沈氏处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了,母女两个会合,一起往沈氏所居的上房去,到了上房院外,还没进去,就听见卓玉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传了出来。   “四弟妹。”游氏和卓昭节正要进去,身后忽然传来呼唤,回头一看,却是三夫人许氏,领着卓昭姝,有些气息不稳的赶过来,游氏见状就示意卓昭节停下来等她们一等,两边遂一同进去。   穿照壁、经回廊、越空庭,到了门外,里头卓玉娘的哭声更大了,中间夹杂着卓绛娘急切的劝慰,和大夫人无奈的安抚——三夫人和游氏一起对门口守着的仆妇点一点头,道:“问问母亲咱们能进去么?”   那仆妇进去禀告,就听沈氏似疲乏的道:“快叫她们进来罢,我这儿正盼着她们来呢!”   三房和四房的人这才踏进门槛,请了安,沈氏挥手道:“都什么辰光了还来这些虚礼,快劝劝六娘这孩子罢!”   卓昭节起身后抬眼看了眼上首,比起自己回长安那日所见,沈氏眼角眉梢都添了许多愁意,不过很显然不是为了卓玉娘,多半是为了卓芳甸——纵然如此,她面上却还端足了慈祥之色。   此刻大夫人捏着帕子,愁眉深锁,跌坐在席上,满面无奈与焦急。   大房的两个庶女卓绛娘和卓玉娘双双跪在地上,卓玉娘哭得死去活来,九成新的绸衫锦裙被揉得皱巴巴的,鬓松环褪,甚至身边的氍毹上还掉了一支短簪没工夫拾,对三房四房的到来毫无所觉,她的异母庶姐卓绛娘半扶半抱着她,不时低声在她耳畔劝慰着,也闹得满面通红。   二夫人吴氏却已经先到了,面带尴尬的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见这情景,三夫人小心翼翼的道:“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氏也是惊讶道:“媳妇才听底下人说六娘今儿个哭得厉害,还想着莫不是谁在开玩笑,这……”   沈氏叹了口气,道:“却是我的错,本是担心小六娘,不想倒叫这孩子误会,把她吓坏了。”   她身后的沈姑姑接话道:“两位夫人,是这么回事——老夫人今儿个想起来小六娘也到了摽梅之年了,但大夫人一直没提起来小六娘的婚事,老夫人不免怕大夫人忙于掌家有所疏忽,打听得大夫人今早不算忙,请大夫人过来说了一声,哪里想到小六娘却误会上了,只当老夫人不喜欢她在家里,如今正闹着要出家呢!”   沈姑姑说的无奈又温和,可如今这堂上谁听不出来她的言外之意?   既然沈氏只是和大夫人说上一声,这做祖母的关心孙女的婚事本来就是情理之中,也体现出沈氏怜爱卓玉娘,但这中间经过了大夫人的一转达,卓玉娘非但不感谢祖母的关心,反而闹到上房来哭闹了,大夫人到底是怎么传的话?   第四十七章 沈氏   大夫人闻言,立刻剧烈的咳嗽起来!慌得旁边使女端茶递水忙成一团,一直哭得俨然人事不知的卓玉娘却猛然抬起头来,凄声道:“沈姑姑你不要怪我母亲了!母亲一直都在说祖母是为了我好!是我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沈姑姑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沈氏却慈目善目的道:“好孩子,你不要急,如今虽然早就换了春衫了,可到底没入夏,这地上纵然铺着氍毹也怪凉的,你起来,好好儿的说,都是一家人,再没有什么事情是开不了口的,你听话,别哭坏了身子,叫你父亲母亲跟着担心,受苦的也是你自己!”   “祖母若是当真心疼我,为什么还要催着母亲让我出阁?”卓玉娘却不领情,哭着喊道,“我也不过比小姑姑大了四天而已,说起来小姑姑还是我长辈呢,小姑姑都没出阁,这家里却先不要我了吗?”   卓昭节听她说的这么直接,捏着帕子的手不由紧了紧,却见大夫人咳嗽声虽然在卓玉娘开口后小了点,却仍旧断断续续的不能说话,二夫人、三夫人俱是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游氏轻声慢语道:“小六娘你不要急,你祖母一向就疼你,你看你如今在这儿哭了这么半晌,你祖母也没说你什么,这要换了严厉的长辈,岂不是早就要教训你的搅扰长辈之罪了吗?亏得你们祖母慈爱才不计较,你们祖母又怎么会不要你?”   大夫人的咳嗽到这会才告一段落,正好接过了话,气息虚弱的道:“可不是?我方才就和你说了,你祖母就是怕你误了花信,才要关心关心你,哪里就要赶你出门了?你这孩子听风就是雨的,我话还没说完,你就往上房跑——如今听了你祖母你四婶的话你可知道真假了?难为做母亲的还骗你不成?”   卓玉娘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大声道:“小姑姑和我一般大,小姑姑没嫁人,我却先找起人家来,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母亲说不是祖母不要我了,那为什么非要把我嫁出门,却肯把小姑姑留着?难道不是不喜欢我,不想我继续在这家里待下去吗?”   之前卓昭节还以为卓玉娘这是豁出去把话说开的大闹了,听到这里才醒悟过来——   大夫人和游氏目光轻轻一触,游氏微笑着道:“你这孩子,你怎么知道你小姑姑不要嫁人了呢?难为长辈的婚事,也要特别告诉了你?”   卓玉娘一怔,道:“怎么小姑姑也要出阁吗?”   “说起来,母亲向来不轻易过问这些事情的。”大夫人捏着帕子,目光沉沉的看向沈氏,轻声慢语的道,“这会忽然想到玉娘……母亲,可是怨了媳妇们?”   游氏也一脸恭敬的接话道:“大嫂说的极是,母亲——妹妹也有十六了,她是正经的嫡女,咱们家也有好几年没有女孩子出阁的盛事了,母亲忽然想起来玉娘的事情,可是也在考虑妹妹的事?这却是咱们这些做嫂子的不对,居然也没想起来,妹妹如今出落得如花似玉,正好年纪,是该寻觅起来了。”   转眼之间,被催促出阁的就成了卓芳甸,然而沈氏面上的慈祥却仿佛铁铸得一般,毫不摇动,仍旧带着柔和怜爱的微笑,看着众人道:“你们都有心了,按说这二八芳年,的确是该物色好人家了,偏韵璃自己不小心,竟在公主的春宴上吃坏了东西,亏得公主请了闵副院判及时诊断,如今虽然事情不大,可你们也知道,这笑话闹得厉害,外头那些个喜欢说长道短的人家,如今私下里风言风语的可不少,韵璃到底年少,小娘子家总是面嫩的,这些日子心情都不甚好,我一时间也不好和她说这个话。”   顿了一顿,沈氏继续道,“要说小六娘的事情,倒和韵璃没什么关系,却是昨儿个晚上,沈姑姑与我说闲话,提到明年的春闱,我在想,这倒是个好机会,若不是大房,我啊也不多这个嘴了,倒也不是说米娘不好,只是米娘素来管着咱们家上上下下,恐怕她忙碌起来疏忽了,这才提醒了下,倒是叫小六娘平白哭了这么一场——小六娘你放心罢,祖母哪里舍得赶你出门?祖母啊巴不得你成日在跟前能够看着呢,只怕到时候你反过来怨着祖母!”   沈氏说着,和蔼一笑——米娘正是大夫人的闺名,大夫人本名周米娘的。   她压根就没有回避卓芳甸的事情,却抬出了义康公主,大夫人原本打算让卓玉娘直言此事戳穿沈氏的用心、自己再以小孩子不懂事为由圆场——反正沈氏始终端着慈祥和蔼的长辈姿态,谅她也不能和孙女公然计较什么,但现在这个话显然不好说了,否则就有非议或怨怼公主的嫌疑。   大夫人很勉强的笑了一下,道:“母亲素来慈爱,却是我不中用,把小六娘惯坏了,还求母亲念她年少,别和她计较才是。”   沈氏微笑:“这话说的,是你女儿,难道不是我孙女了?从来都说隔代亲,这祖母疼孙女往往比做母亲的疼女儿更甚,你舍不得说她,莫非还想说反话叫我来做这个恶人?我可开不了这个口!”   游氏笑容满面道:“我素日常和人说,要论做晚辈们的福气,再没有比咱们家的孩子好的了,凭是怎么淘气,只要叫母亲晓得,母亲定然是护着的。”   “虽然坊间有话说,慈母多败儿。”沈氏和颜悦色道,“我也不是不知道一味的宠溺反而是害了他们的道理,可究竟是膝前看着长大的孩子,这如珠如宝一样宠进了心里,再叫我管教,前两年也许还能说上几句,如今年纪上来,越发舍不得,毕竟,看他们一日,是一日了。”   “母亲如今春秋正盛,看着比咱们也长不了两岁,说这看一日是一日的话,可是叫人笑话。”游氏抿嘴一笑,柔声道。   大夫人也笑:“母亲这话说的越发显出咱们不孝了,都是咱们没把小孩子管教好,使得他们打扰到母亲,叫母亲跟着心疼操劳。”   沈氏满含怜爱的摇头而笑,道:“你们呀!”   二夫人、三夫人见气氛缓和下来,心头都是一松,也跟着赔笑不迭。   这么婆媳融洽的说笑半晌,大夫人和游氏又问了卓芳甸的近况,沈氏并没有隐瞒的意思,道:“闵副院判开了药调养几日,毒是早就解了的,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不能怪公主手底下的人,到底今年春宴开得早,人又那么多,厨子和宫人也不是太医,哪里能分得清楚那些个草药?席上旁人又没事,偏这孩子与晋王小郡主运道不佳——不过这世上谁没经历过几件尴尬事?公主也解释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只是小孩子家难免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你们父亲的政敌也有些借机生事的意思,我想叫她继续在庄子上散几天心也好。”   大夫人叹道:“这一回韵璃实在受委屈了。”   “人谁无一时疏忽?”沈氏极宽容的道,“这孩子也没大事,无非自己心里一时间羞恼着想不开,过些时候就好了。”   游氏含笑道:“这话若是旁人说,我是定然不相信的,但母亲说来,我却不能不信——毕竟妹妹是母亲亲自抚养长大的,有母亲这样宽容慈爱的生母言传身教,我想妹妹定然过两日就能回来府里头了。”   沈氏和气的笑了笑,没有回答卓芳甸什么时候回来,却道:“如今事情说清楚了,小六娘还要和祖母生气吗?”   卓玉娘心里叹了口气,也闹不下去了,就着卓绛娘的搀扶起了身,怯生生的道:“祖母,我……我方才想差了,还请祖母责罚!”   “你是该罚。”沈氏一看就是徉怒的嗔道,“你有什么话,好好儿的说就是,祖母跟前,难道连你使些性.子还容不下吗?你看看你方才哭得!听得祖母心都要碎了!且早就叫你起来,你非要跪着……过来叫我瞧瞧,膝盖肿了不曾?”   卓玉娘红着脸到她跟前,沈氏亲自俯身掀起裙子看了,略松了口气,道:“亏得没有肿……但也不可不防,沈姑姑拿盒药来,回去立刻擦了,这两日就不要跑跑跳跳的了,知道吗?”她一举一动,都极雍容又极尽怜爱,怎么看,都是个满心关怀孙女、丝毫不计较方才孙女言语无礼的祖母。   “是!”卓玉娘乖巧的点头——看着沈氏包容温柔的笑容,她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寒意。   四个媳妇都是一迭声的赞沈氏慈爱宽容。   沈氏的目光,依次从卓绛娘、卓玉娘、卓昭节看到卓昭姝,露出感慨之色道:“都说我一味宠着晚辈,竟不管教,可要我来说,看着你们这花儿朵儿的样子,怎么叫人忍心说得了重话、更遑论旁的呢?”   “祖母!”孙女们一起羞嗔的喊。   大夫人含笑解围道:“母亲再这样宠她们,越发的要有小性.子了,可不能这样,须得叫她们知道尊敬长辈的道理,不能往刁蛮上去了才是。”   游氏微笑:“母亲向来就是这心慈手软的好.性儿,最见不得旁人受苦,别说家里的孩子们了,我可记得才过门的时候,有下人犯了错,母亲也不舍得重罚的,就是叫罚,也不肯在跟前……如今说到家里的小孩子,母亲哪能不更加不忍心?”   沈氏看向卓绛娘,目中流露出一丝惋惜,大夫人见状眉头一皱,还没说什么,沈氏却又看住了卓玉娘,道:“要说小六娘的事情……我也知道,这两年米娘你没提,多半是人选难定……”   大夫人和卓玉娘同时露出丝凝重之色,大夫人不等沈氏把话说完,便含着笑道:“母亲放心罢,玉娘是我亲手养大的,我啊,虽然远比不得母亲心慈,可怎么也不能亏待了她去的!”   游氏在旁道:“大嫂这话我却是信的,这府里府外,谁不知道大嫂素来拿小六娘当眼珠子似的看待?”   妯娌两个与沈氏交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听这话声,哪里不清楚今儿怂恿卓玉娘到上房来闹却是正中沈氏下怀——落了沈氏圈套里了?是以根本不肯让沈氏把这所谓的人选的话说下去。   只是沈氏端定了长辈的架子,慢条斯理的道:“我知道你们疼小六娘,所以呢,我这儿有件事情,要与米娘、霁娘你们商议一下!”   她虽然面上慈色不减,但淡淡一眼看下来,却有一种掩藏的凌厉,她温言道:“娇.娘、夕娘,带孩子们先下去罢,让米娘、霁娘留下来就成。”   语气温和,态度却强硬无比。   第四十八章 落水   二夫人和三夫人出门之后都是明显松了口气,她们惟恐节外生枝,略作商议,就决定二夫人送卓绛娘和卓玉娘回大房,三夫人则带着卓昭姝陪卓昭节回四房,根本就不让堂姐妹们搭话,回四房的路上,卓昭姝随便和卓昭节说了句路边的草木,都被三夫人暗中瞪了一眼。   见这情况,卓昭节也只得识趣的沉默下来,到了四房,卓昭节谢过三夫人,请她们母女到四房里少坐的客气话还没说,三夫人就借口自己房里还有事情,紧紧拉着卓昭姝,忙不迭的走了,看她走时健步如飞的模样,好似在四房门口多待片刻都会沾上一身是非一样。   卓昭节啼笑皆非之余又觉得心头凛然——二房、三房这么急切的撇开和大房、四房的关系,看似不想参与到世子之争中,实际上却不能不叫人想到他们是畏惧沈氏,足见那个慈眉善目的继祖母的手段!   回到镜鸿楼,明吟和明叶迎住了,问起午饭的安排,卓昭节道:“还是和昨儿一样——有件事情要着你们去做。”   明吟笑着道:“娘子要说的若是在杏花林里支起帐子,咱们方才已经去看过地方了,只是有一件,楼边的杏花现在开是都开了,但一来年数不久,没有特别粗壮的,这倒也还罢了,就是林上有复道,虽然复道上坠下来的茑萝十分好看,但在底下到底被遮蔽住有些气闷,要是往北边让一点呢,后头是厨房,怕熏着娘子。”   卓昭节一怔,道:“那么南边呢?”虽然长安比之江南春晚,这时候杏花也开了,正是热热闹闹得紧的时候,卓昭节不免又起了小憩花下、徜徉花间的心思,却不想明吟和明叶伺候她多年,早就想到了,只是这镜鸿楼的杏花林居然会不方便。   “南边的杏树种得密了点。”明叶道,“按着娘子从前在江南院子里的习惯,帐子里单一张卧榻就要占去好些地方,还有榻边要放香几、放脚踏、放食案、书案,另外还有其他一些琐碎的东西,婢子们左量右量,实在不够。”   阿杏忙道:“是这样的,因为咱们这楼下没设照壁,下头院门一开,正当面的就是杏花林,五娘觉得若种得疏了,不够热闹,所以就吩咐南边特别加种了几株。”   卓昭节想了想,就道:“我去看看。”   之前她出入的时候只看了杏花已开,团团簇簇粉红粉白的又热闹又旖旎,并没有留心树与树之间的距离,现在亲自出了西楼,在林外走了一圈才发现,东西镜鸿楼之间相隔大约有三十余丈模样,南边打头的三排,每隔六七尺就种了一株杏树,由于种的密,又怕它们开不好花,所以修剪得仅仅如寻常男子的高度,卓昭节想穿过去都要低一低头,以防被花枝勾散了钗环鬓发。   过了这三排,就开始稀疏了,到了北面靠近厨房的地方,已经有明显的空地出现,卓昭节还在空地上看到一架秋千,阿杏道:“秋千本来设在前头,但五娘喜欢荡过花枝时花瓣纷飞之境,夫人就叫人移到了这里。”   卓昭节目测了一下,这秋千打起来,前前后后必然都要撞到花枝上的,纵然无风,也能飘起一阵杏花雨。   阿梨道:“本来这儿支个帐子也好,只是……”   众人一起抬起头——头顶复道上,青翠的藤蔓上绽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红红白白紫紫,色彩缤纷,犹如一道锦绣彩虹,架于东西二楼之间,葳蕤之处甚至快拖到了地面,秋千所在的位置显然是特别修剪过才没有被藤蔓缠住,这样仰望上去,果然是花藤如瀑,在院外就能看见这奇丽绚烂的景致,但站在复道之底,到底被挡住了春晖,显出这片空地有几分阴冷。   “五姐怎么会把秋千支在这个地方?”卓昭节有点奇怪,“这林子也不是只有这里才能支秋千吧?”   “娘子不知。”这些事情只有阿杏和阿梨才能回答,阿杏道,“原本这复道上面没种这些茑萝之物时,也挡不了什么的,秋千支这下面,还能挡点儿风雨,免得一下雨就不能来玩——却是种了这些藤蔓才挡去太多天光的。”   卓昭节歪着头想了想,道:“那帐子也支这里吧,反正如今天气也暖和了,也不一定要沾着春晖。”   明吟忙问:“娘子是用从前那种雨过天青的帐子,还是藕荷色的?婢子上回将娘子的东西送到夫人说的库里去,在附近却看到了一种雪灰的帐子,淡如青烟,可要支过来让娘子看看?”   卓昭节道:“你将三顶帐子都取了,先在附近寻个高点的树枝挂起来,待我看了再决定。”   这件事情这么说定了,看看辰光也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使女们簇拥着卓昭节回镜鸿西楼先用饭——不想一行人才上了台阶,还没跨过门槛,忽然院外传来一声小使女尖利的尖叫:“七娘七娘!出事了!”   “作死呢!咱们娘子跟前也敢咋咋虎虎的!惊着了娘子,仔细你的皮!”卓昭节惊讶的站住脚步,却听守着院门的权氏、詹氏已经扬声训斥,不想那小使女被呵斥之后居然丝毫没有噤声的意思,用力拍打着院门叫道:“好婶子快开了门,让婢子禀告七娘,真的出事了——十郎方才掉水里去了!”   卓昭节大吃一惊,忙从阶上跑下去,大声道:“开了门!”   权氏和詹氏之前就认出外头的小使女是伺候小十郎卓知安的人,只是自恃卓昭节这个嫡幼女深得卓芳礼与游氏宠爱,卓知安到底只是庶出,生母也不得意,这小使女又来的卤莽,不免要在卓昭节跟前表一表忠心、也给那小使女些颜色看。   如今听说卓知安落水,都吓了一跳,卓昭节话没说完,院门就被争先恐后的打开了——怕耽搁了救起卓知安事小,最重要的是万一事后传出卓知安落水,身边使女向嫡姐求救,却被嫡姐的仆妇拦阻——游氏能不问她们个毁坏女儿名誉之罪?   卓昭节在游家就是和表兄弟姐妹一起长大的,从来不缺人叫自己姐姐,回到长安,上头嫡兄嫡姐俱全,对个庶弟的兴趣就不大,但也没什么仇怨,究竟是弟弟,如今听说他落了水,自然要担心。   她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门前,来求救的小使女路上就哭花了脸,索性还记得把话说清楚:“十郎掉进了园子里的大湖里——就是东面有一大片迎春花开着的那座拱桥下,三少夫人如今在前院和大总管对帐,夫人在老夫人那儿,婢子只能来求七娘救一救十郎了!”   卓昭节皱眉对左右道:“快点带路!”   她回来虽然有几日了,但先去了阮府拜访大姑母,又赴了公主之宴,加上侯府暗流汹涌,各房之间关系含糊,还没机会去侯府的园子,权氏和詹氏异口同声道:“婢子愿往!”   卓昭节皱眉道:“阿杏和阿梨带路就成,你们两个把院门关了,各去禀告母亲与三嫂!”   权氏、詹氏忙道:“是!”   卓昭节带着使女风风火火的出了四房,发现这园子是建在了五房的南面,园外就是沈丹古住的水荭馆,园门进去就见湖,这湖不算小,虽然晴日,也当得起烟波微渺四个字,岸边高高低低的烟树春花假山怪石一路逶迤,卓知安掉下去的那座拱桥,离园子门口半远不远,转过园子门口两排花树就可以看见桥东盛开的金黄灿烂的迎春花,但途中却要穿花绕树好些光景才能够到。   “这一路走过来怎么会没个人在?”卓昭节急步而行,看了眼四周,皱眉问。   阿杏小心翼翼的道:“是君侯的意思,因为沈郎君就住在外头,五房也不远,怕下人多了嘴杂,打扰了两位郎君刻苦攻读,所以不许人在这儿停留,园子里伺候的人另从别处小门出入,轻易也不到这边来。”   卓昭节皱了下眉,心想祖父也太偏心了——但此刻不是腹诽这些的时候,又训斥那伺候卓知安的小使女,道:“水荭馆和五房离得这么近,你刚才非要跑回四房去干什么?不怕误了大事吗?”本来园子到四房就有些路程了,这一来一回,卓知安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何况那拱桥到园子门口就又要走半晌——最重要的是依那小使女的话,她到了四房还是先寻游氏再寻赫氏,这两个人都没找到,这才跑去找卓昭节的,这中间天知道究竟耽搁了多少辰光!   而五房和四房矛盾再深,场面上总也要顾着点的,卓知安怎么说都是卓芳涯的侄子,又是小孩子,这小使女当真跑上门去求助,那边从上到下也不可能都看着不管,可比特别跑回四房先后找了游氏再找赫氏都不在,这才找到自己可靠多了——她这么一斥,就见那小使女神色之间有些躲闪,卓昭节顿时起了疑心,狐疑的站住了脚步,喝道:“你可是说了谎?!”   那小使女吓了一跳,忙道:“婢子不敢说谎!十郎当真掉下水了,如今都不知道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要故意跑那么远?为什么不就近寻人帮你救他?你可是存心要害死你的主子!”卓昭节这么一喝问,阿杏等人也变了脸色,阿梨啐道:“你个小蹄子不想活了?胆敢谋害主子!”   那小使女哽咽着小声道:“婢子不敢!婢子决计没有害十郎——咱们房里和五房向来不亲近,婢子路过五房时拍了好几下都没人理会,怕耽搁下去反而害了十郎,所以才去四房的!”   “那水荭馆呢?”卓昭节一边走一边厉声道,“沈郎君那边难道你也怕?”   在她想来,沈丹古怎么说也是寄养在卓家的,即使将他接到卓家的是沈氏,但笼统来说,卓家上下也算是他的恩人了,纵然他暗中偏着沈氏一派,但凡还存了一分聪明,也不该明着卷进卓家内斗里来,更何况这样明着拒绝救助卓知安——这要多么愚蠢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只是这次小使女露出为难之色,却是阿杏小声道:“娘子饶了她罢,从前老夫人那边私下里传过话,使女尤其是婢子们这样年少的使女都不许靠近水荭馆的,这封儿太过年少,怕是惊吓之下忘记了变通。”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经快步到了桥上,卓昭节扶栏俯望下去——就见卓知安面色青白,勉强抓着两三根迎春花枝,载沉载浮在湖面上,仰头看见她,神色一怔,随即低头吐了口湖水,有气无力道:“七姐,救我!”   第四十九章 敌友难分   看到卓知安手里抓着花枝,人也清醒,卓昭节松了口气,也明白了为什么那小使女封儿跑前跑后的找人求助,虽然哭得花了脸,却也没吓得走不动——原来卓知安虽然不慎掉了下去,却也抓到了几根花枝,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不过卓知安到底年幼,如今这春水又还带着寒意,只看他脸色就晓得他也撑不了太久了,卓昭节定了定神,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却见这拱桥是建在了一个湖湾的位置,桥北是一个小小的湖滩,种着许多茭白芦苇之属,桥南即是卓知安落水的这边,则是清澈的碧波水,桥东一片迎春花顺着路径一直爬出去十几步远,桥西则是高高砌起直上直下的石壁——这几个位置都不好伸手救人。   而卓昭节现在所在的桥,偏偏是座拱桥。   卓知安的位置正在拱桥拱形最高点的正下,卓昭节拿长帛递下去比了比,够倒是够,可也不过是让卓知安摸到,根本不能系到腰间,何况春日的长帛不比秋冬,都是轻薄的软纱,只能让卓知安缠在臂上防止他抓不住花枝时沉下去,根本不足以拉他起来,卓昭节过来时不知道这边情况,根本没有多想,一时间感到有点无从下手。   水里卓知安惊怕交加,开始哭了起来,封儿见状,扑通一下跪在桥上,不住的对卓昭节磕头道:“婢子求七娘救一救郎君!”   卓昭节皱眉道:“你不要慌!”转头语速略快的吩咐,“阿杏你去水荭馆、阿梨你去五房,叫多些人过来!”   又探身安慰卓昭节,道,“你别怕,我来之前已经让詹婶子在四房里喊人了,过会就有人拿绳子来的……抓紧了长帛,别松手,且忍一忍。”   卓知安哭道:“七姐,我冷,我怕!”   “一会就好了,你别怕,我在这儿看着你。”卓昭节哄着他道,“母亲过会就到,你千万莫要松手!”   卓知安哽咽着道:“可我抓不住了!”   “把长帛在臂上系住,打个死结!”卓昭节出着主意——只是她到底年少,阅历不足,担心卓知安年幼,乍看到来人援救失了方寸,反而陷入危险,因此刻意将话说得缓和从容,面上也是一派镇定,却不知道这样的缓和从容与镇定在卓知安看来,自己这个嫡姐,一直是气定神闲——哪里有一点点担心自己的意思?   他心中被压抑的惶恐怨怼混合着委屈猜疑汹涌而来——莫非,嫡姐根本就不想自己活着、正要趁着这次的机会除了自己?   实际上,卓昭节却是冤枉得紧,她对卓知安没有喜欢得不行,但也绝对没有害他的意思,她如今不急是觉得卓知安不是太危险,到底他又抓着迎春花枝,又抓着自己的长帛,只要将长帛系住手臂,借着水中浮力,即使他支持不住松开了迎春花枝,有自己提着也沉不下去。   这主要还是因为卓昭节是在江南长大的,在江南处处有水,是以擅长凫水的人极多,卓昭节自己就是打从记事起,就能下到湖里游上两段路——所以对她来说水是极可亲极可爱之物,纵然有危险,但小心些也就是了,她完全没有想到“惧水”二字,毕竟她向来就很喜欢在天热时玩水,如今虽然还有些春寒在,但卓知安一个男孩子,看着也不是体弱多病的模样,料想起来之后多喝些姜汤也就是了。   因此,卓昭节压根就没想到,卓知安如今这情况,不只是有没有危险,更重要的问题,是恐惧——是他这个年纪不会水的小孩子,落水之后那种北人、或者说不会浮水之人对水的近乎本能的恐惧!   见卓知安忽然把头低下,几乎埋进水里,卓昭节忙道:“你还是抬着头的好,仔细喝多了湖水回头肚子疼……咦,怎么还没系好长帛?快系在手臂上,这样若是累了,你先放开那几枝花枝歇息会好了。”   封儿闻言,膝行几步爬到栏杆边一看,也哭道:“郎君请千万坚持住!”   ……果然,是劝说自己松开花枝,抓住另一端在她手里的长帛吗?却不知道……自己当真放开花枝后,等待自己的,是不是嫡姐“一不小心”将长帛掉下水?   卓知安时沉入水时浮出水的脸上现出一抹怨毒,他用力攥紧了花枝!   卓昭节没留意到他的动作,劝说了他几句,见他不理会,只当他是累着了,又见他没拿长帛缚住自己,恐怕他脱力之后就没了依凭要沉下去,心中也焦急起来,她一向自负水性了得,换成平时或盛夏,哪怕觉得卓知安不危险,也早就跳下去把人弄上岸了事了,但这几日偏偏不方便——尤其此刻水还带着春寒的凉意,从前班氏教导过,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又涉及到生养大事,决计不可任性,她正斟酌为难着,那封儿却是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催促道:“七娘,婢子求求你了,快点下去救郎君罢!郎君年纪小,这……都这么半晌光景了,恐怕郎君……”   “你说的是什么话?”见她似有嫌卓昭节不够尽心的意思,甚至直接说出口让卓昭节亲自下水救人,明吟和明叶心下不悦,初秋直接呵斥出声,道,“水这么冷,这是湖边,小十郎如今也不很危险,你一个劲儿的催着咱们娘子下水是何居心?再说如今娘子已经在想方设法了,你又没什么主意,少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扰乱军心!吓着小十郎,担待得起吗你?!”   那封儿顿时露出怯色,吃吃的不敢作声。   卓昭节听了封儿的话也皱起了眉,只是想着卓知安还在水里,到底阻止了初秋,道:“这小使女年纪小,莫和她计较,不过十弟看着似乎力怯了,你们方便下去吗?”   这会她身边的明吟、明叶、初秋、立秋都是从江南来的,都会水,卓昭节这么问当然是考虑到她们像自己这样的情况,闻言初秋面色一红,明吟、明叶眼露迟疑,只有立秋道:“还是婢子下去吧,只是婢子不知道哪里可以带十郎上岸。”   “明吟、明叶去附近看看地形。”卓昭节沉声道,又俯身对卓知安道,“你等等,立秋马上下去带着你,你一会冷静些,不要一把抱住她,不然两个人都要沉下去。”   卓知安正要说话,忽然初秋叫道:“园子里有人——那边的好像是沈郎君?”   卓昭节起身顺着初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隔着小半个湖的地方,花树如烟,沈丹古分花拨枝而出,似要在湖边浣手,听到初秋的声音,便向拱桥看了一眼,看到长帛垂落,桥下分明异常,他立刻转身,消失在花树之后!   原本这时候立秋已经在解去半臂和披帛等累赘、预备下水了,看沈丹古好像有过来援手的意思,解衣的手不免就尴尬的顿住——毕竟卓知安年纪还小,又为了救他——但沈丹古……   索性沈丹古打算浣手的地方离这边不远,立秋这么一迟疑,已经在桥东迎春花簇拥的路径上看见了他的身影,他来的很快,到了近前,就见他冠玉也似的面上微染绯红,墨发束在一顶简朴的竹冠内,一身半旧的玄色劲装,手中还提了柄样式古拙的长剑——他到了跟前也不多话,随手将长剑靠住拱桥的扶栏,简短问:“可是出了事?”   不等卓昭节回答,他已经自己扶着栏杆看了一眼,二话不说,翻身跳了下去!   水中卓知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沈丹古抓住了手臂,沈丹古显然很有救援经验,他舒展手臂,与卓知安保持着距离,根本不给卓知安惊慌之下本能的向自己身上靠过来的机会,沈丹古在卓家长大,对这湖却是很熟悉的,抓到卓知安后,立刻向着自己方才浣手的方向游去,卓昭节忙道:“跟上他!”   究竟陆上快些,卓昭节到了花树上,略等了一等,沈丹古才带着卓知安游到岸边,他先将卓知安推上前:“小七娘请用些力,小十郎如今恐怕乏着力气,自己上不去的。”   卓昭节随手将湿漉漉的长帛往花树上一丢,挽起袖子道:“好——明吟一起来帮把手。”   果然卓知安在水里泡了这些辰光,早就手足无力了,全靠卓昭节和明吟一人拉住他一只手,生生把他拖上来。   卓知安上岸后,就伏在地上,一言不发,封儿悲喜交加的扑到他跟前,连哭带诉道:“郎君可算上来了,婢子吓都吓死了……”说着就哭了起来。   这会沈丹古还在水里,卓昭节无暇留意他们主仆,就向水里又伸手道:“你也上来吧,今儿可多谢你了。”   沈丹古这会正扶住了岸边一块礁石,正要请卓昭节等人退后些腾出地方让他上岸,见卓昭节如对卓知安那样要拉自己一把,不禁愣了一下,才有些不自然的接住她伸出的手,卓昭节只微微用力,便将他拉起,这才去看卓知安,见卓知安虽然被封儿扶得坐了起来,但浑身湿透,脸色不知是冻是吓,青白交错,一阵风吹过,人也咳嗽起来,忙从袖子里抽出干的帕子给他擦脸,对明叶道:“去看看怎么还没人来?”   明叶忙道:“来了来了,娘子看那边。”   卓昭节直起身来眺望了下园子入口,果然看到一群人快步进来,就又半跪下来,替卓知安继续擦着颔下的水,笑着道:“好了好了,他们过来了,赶紧让他们送你回去沐浴更衣,喝些姜汤……嗯,最好还是着个大夫开贴驱寒的药吧,到底泡了好些辰光,别感了风寒,那可是难受得紧。”   她这是真心安慰庶弟,可在卓知安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觉得在这个嫡姐眼里,自己这条命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甚至她宁可在拱桥上悠闲自在的等使女再叫人来设法,也不肯亲自下水救自己,一直到自己岌岌可危,她也才让使女预备下水,最后救自己的,竟然只是偶然撞见的沈丹古——满府都知道这个嫡姐是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卓知安不信她不会水!   如今卓昭节这样和颜悦色的安慰自己和庆幸,谁又知道是不是要在人前维持住她友爱庶弟的名声?   卓知安暗自捏紧了拳,神色复杂的看向了不远处正独自走到一旁,拧着衣襟的沈丹古。   他虽然年纪不大,可也知道沈丹古是被划为四房的敌人的,但现在毫不犹豫跳湖救他的,却是这个所谓的敌人,应该是骨肉之亲的嫡姐,自始自终,沾上湖水的也不过是她现在正拿在手里表示她的关心的那条帕子……   这一瞬间,卓知安心中百味陈杂。   第五十章 沈丹古   占着地利,最先赶到的却是水荭馆的下人,乃是一名老仆带着两三个少年小厮,他们听说卓知安落水,被阿杏催促着过来,到了跟前却见沈丹古也是一身的水,不由吃了一惊,那老仆尤其的露出了担心之色。   沈丹古举袖抹了把脸上的水,道:“不用管我,句奴,将你外袍脱给小十郎先披一下,否则湿衣服穿着被风吹了容易感风寒。”   闻言其中一个小厮忙脱下外袍,双手捧给初秋替卓知安披了,这时候卓知安咳嗽得已经有些频繁了,那老仆一则担心沈丹古,二则是见卓昭节在这里,就劝说道:“四房离得远,人过来需要的辰光也长,娘子、郎君,不如先带小十郎去咱们水荭馆里沐浴一番,再喝点姜汤,毕竟如今春寒尚存,若拖到回四房里再收拾恐怕寒气加深,对小十郎不好。”   卓昭节看着卓知安面色青白的模样也怕他年纪小别因此落下病根,点头道:“劳烦沈郎君了。”   “小七娘客气了。”沈丹古看了眼老仆,淡淡的道。   那老仆叫了个小厮抱起卓知安,裹着句奴的外袍,就一起匆匆往园子门口走去,一直到出了园子,才看到阿梨引着五房的人过来,见卓知安已经被救上来,而且显然是沈丹古下的水,五房的人由个妇人打头上来向卓昭节和卓知安赔罪:“咱们五房守门的婆子偷懒,方才前头没人,不是阿梨去说,还真不知道有人来寻过,差点误了大事!亏得小十郎没事,真真是吉人自有天佑,一会婢子回去非得告诉夫人,重重责罚那婆子不可!”   卓昭节因为卓知安一来已经被救起,二来急着替卓知安收拾,如今这妇人也是做低伏小,到底不好在这里追究起五房落井下石,便道:“人总有疏忽的时候,这次也是十弟命大,这位嫂子客气了。”   那妇人谦卑的笑道:“婢子姓柳,是五夫人的陪嫁,小七娘唤我柳氏就好。”   “柳嫂子。”卓昭节道,“劳嫂子白跑这么一趟,真是对不住了。”   “小七娘这话婢子哪里敢当?”柳氏笑容满面道,“说起来也是咱们不好,夫人这几日有些乏,婢子不中用,竟没留意前头的婆子躲了懒——夫人这会不大好,明儿个,定然亲自去和四夫人赔礼!”   卓昭节道:“五婶不好?那可千万不要移动——到底十弟也没什么大事,再说五婶可是咱们的长辈,哪有为了晚辈叫长辈赔礼的理儿?”   她这里和柳氏客套着,卓知安被小厮抱着,虽然咳嗽个不住,却将一句句都听得清楚,若是平常,他虽然年幼,也晓得有些话不过是说说罢了,当不得真,但此刻心中对卓昭节存下来怨怼,什么都往坏处想,他一边咳嗽一边悲凉的想道:“是了,七姐她究竟不在乎我的死活,连五房故意怠慢封儿的求救都轻描淡写的放过,无非是不喜欢我的缘故,说起来我之前也没有得罪过这位嫡姐呀,她为什么容我不下?难道是因为我虽然是庶子,却是母亲亲自抚养,她身为嫡女却一直养在外头,因此心中不忿,看不我惯?”   卓昭节压根不知道就这么点功夫,她就将统共没见过两回的庶弟得罪上了,五房到底和四房向来就不怎么样,如今卓知安又已经被救了上来,柳氏自觉自己也无事可做,又听水荭馆那老仆说要接卓知安到水荭馆里先收拾一下再回四房,自然就心领神会的告辞而去。   这水荭馆其实是从原本的五房隔出的一座独院,里头郁郁葱葱的种满了草木,踏进门就感觉到格外的安静,只是草木太过茂盛,在这日这样的晴天不免看起来也有些阴暗。   穿过几乎被草木布满的庭院,迎面是一座二层小楼,楼外架着离地约有两尺不到的回廊,回廊外一圈儿种了茑萝,嫩生生的缠在回廊的美人靠上,白白红红的花朵儿开得热闹。   沈丹古伸手肃客,请卓昭节一行脱屐上廊,道:“小七娘请先在正堂略作歇息,让他们照料小十郎沐浴更衣即可,我去叫厨房里熬姜汤。”   他说到更衣二字倒是提醒了卓昭节,回头问阿杏和阿梨道:“怎么咱们房里的人还没来?”   阿杏忙道:“许是被事情耽搁了?”   卓昭节皱了下眉道:“你回去替小十郎取了衣服来。”   “不用了。”卓知安忽然止住咳嗽,低声道,“封儿你去拿吧,阿杏姐姐可能不知道我衣服放在什么地方。”   封儿正愁这次卓知安出事时自己恰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和游氏交代,巴不得多做点事情好减轻些心中恐惧,忙不迭的答应下来。   沈丹古对卓昭节点了下头,道:“小七娘少坐,我等先失陪了,惟奴记得奉茶。”   “今儿劳烦沈郎君了。”卓昭节微微颔首,就看着那老仆带着人领了卓知安去沐浴,沈丹古也要下去更衣收拾,正堂顷刻间只剩了一个样貌清秀的小厮伺候。   卓昭节接过茶水呷了一口,这才有功夫打量四周,这水荭馆的正堂陈设是侯府一贯的华美,上首一张八折的金漆点翠琉璃屏十分的夺目,这屏风下承八字形底座,屏框黑漆地,以描金手法装饰各式折枝花卉,屏心黑色沙地,以点翠技法镶嵌各种花卉,每扇屏框内镶着琉璃,裙板饰蘷纹端角,中间则是描金的折枝花卉,周边又以金漆彩绘的边牙及屏帽作装饰【注】——只这张屏风就价值不菲,更别说脚下异域风情的绛色曼荼罗枝叶没踝氍毹毯上列着全套黄梨木的器具,四周也有许多或金或玉的小摆件,只是原本这样珠光宝气的地方怎么也该有些堂皇,偏这屋子给人的感觉却和外头被草木遮蔽的庭院一样有种难以拂的阴暗感。   相比之后,倒是半开的后窗里露出屋后一丛芭蕉,颜色极新极绿,倒被衬托出格外的明媚来。   卓昭节正盯着那芭蕉看,外头廊上有脚步声传来,她还以为是四房的人来了,不想却是沈丹古,大概为了待客的缘故,他换了一身绀青深衣,腰束绛带,佩玉悬绦,趿着木屐,深衣广袖飘飘,只是他匆忙折回来,头发尚未擦干,只拿一根青色缎带松松束住——那发因此显得越发的漆黑,衬着他面若美玉,在阴暗感挥之不去的内室,尤其醒目。   见他进来,卓昭节忙起身招呼:“今日亏得沈郎君了。”   “我受卓家上下厚赐,无以回报,今日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沈丹古请她坐下,自己在主位坐定,平静的道,“何况小七娘本来就已经在施救,纵然没有我看见,料想小十郎也无妨。”   卓昭节因为他是沈家人,又是沈氏接到卓家来的,打从一开始听说他,就有了防备和疏离之心,但几次接触下来,倒也没留下什么坏印象,此刻看沈丹古神色平静,言语真挚,丝毫不以自己救下卓知安居功,更没有抓住这个机会指责自己救助异母弟弟不力,倒对他有些改观,道:“哪里的话?我才回来,还没到过园子里,不清楚什么地方方便上岸,倒叫十弟他在水里多待了许久,若非你遇见,十弟还要继续吃苦头。”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小七娘不必担心了。”沈丹古道。   这么客气过了,卓昭节一时间想不出话来和他说下去,沈丹古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样,堂上安静了片刻,沈丹古忽然想了起来,对旁边的惟奴道:“剑带回来了吗?”   惟奴一怔,道:“郎君把剑落在桃花林里了?”   “不是,在方才小十郎落水的拱桥上。”沈丹古仿佛对那柄剑十分的看重,听惟奴的回答知道他们没有顺路带回,险些直接站了起来,作势时才想起来卓昭节还在,便道,“你快点去取回来!”   惟奴也不敢怠慢,道:“是!”   卓昭节忙安慰道:“沈郎君不必担心,毕竟是府中的园子,不会有外人经过,料想即使被人取了去,也不至于胡乱丢弃。”又赔罪道,“却是我们的不是,方才也是看着你把剑放在栏杆边的,过来时居然忘记了。”   阿杏道:“娘子方才记挂着小十郎,是咱们做婢子的不用心,却忘记提醒娘子与沈郎君了。”   她这么一说,众使女都赔起罪来。   沈丹古苦笑了下,道:“是我自己遗忘,怎么能怪诸位?而且小七娘说的是,东西只是落在园子里,不会有事的,是我太心急了。”   按说这时候他应该解释几句为何这么着急一柄剑,但沈丹古却没有这个意思,话到这儿就停了。   卓昭节微觉尴尬,但她和沈丹古本来就不熟悉,此刻还真没什么话题可谈,想了片刻才找到一件事,道:“我听说镜鸿楼的复道上种茑萝——彩瀑飞虹,如今的杏海飞瀑,正是沈郎君的建议,说起来还没谢过沈郎君。”   沈丹古淡笑着道:“小七娘太客气了,当初也是小五娘提起复道虽然便于镜鸿两楼之间的来往,但因为小七娘当时还没回长安来,复道用途不多,却挡在下头杏林之上,有所不便,我刚好想到蜀道上的栈桥,听说有些栈桥越涧渡渊,因为修筑辰光长远的缘故,铁索之间积下飞尘,也能生出些薜荔藤萝,缀于桥身,所以说了一句,却是小五娘用心收拾,才有杏海飞瀑的景致。”   “沈郎君到过蜀地?”卓昭节好奇的问,“我尝闻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所读游记中,也提到蜀地风情奇丽,为他处所无,尤其——猴儿酒,据说是那写游记的人,在峨嵋山中偶然寻到,乃是猴儿采百果所酿,据说甘美香醇,与众不同。”   沈丹古还没回答,阿梨已经好奇的道:“娘子,莫不是那写游记的人胡乱编造罢?猴儿又不是人,怎么也会酿酒?”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起初也不敢相信,问过外祖父,外祖父说的确是有的。”卓昭节道,“而且也不只峨嵋山,旁的深山中也是有的。”   “咦,那咱们长安离终南山近,终南山也算大凉名山了,未知有没有?”阿梨吐了吐舌头,笑着道,“若是有,咱们去避暑时,也去寻那猴儿酿?”   阿杏嗔道:“不要乱说,终南山大得很,咱们避暑都不进深山里去的,胡乱撺掇娘子,仔细回去夫人罚你!”   提到游氏,阿梨顿时一缩头,不说话了。   沈丹古等使女议论声止了,才摇头道:“我没去过蜀地。”   他缓缓的说,“不过家中……有人是来自蜀中的,我……幼年的时候……听她说过蜀地的风情,还听过蜀歌……确实,那里道路艰险,但风景奇瑰,是旁处所没有的。”   见他神色淡然之间难掩落拓惆怅之色,卓昭节敏锐的猜测到他所言的“有人”,估计多半是他的生母。   据说沈丹古的生母,出身卑微,虽然为沈获生下沈丹古,但连侍妾的名份都没有得到,按着规矩,沈丹古根本不能称她为母亲,念及此处,卓昭节决定换个话题。   第五十一章 小产   只是不等卓昭节想到新的话题,沈丹古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几乎是立刻就敛起了那份惆怅落拓,转为平静之色。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几句庭中的草木,封儿就到了,同来的还有四房的管家纪久,纪久一进门就先向沈丹古道谢,沈丹古和他客套毕,纪久就对卓昭节道:“七娘,这儿某家来等小十郎吧,三少夫人方才听说小十郎落了水,心急如焚,下阶时木屐不仔细被绊了一下,摔着了,如今有些不好,四房里如今忙得紧,夫人让七娘回去帮把手。”   卓昭节忙道:“我这就去。”   又向沈丹古点头告别。   匆匆回到四房,卓昭节以为赫氏应该摔得不轻,所以四房才会乱成一团,连游氏都没功夫去接她亲自抚养的卓知安,不想到了修静庭,才知道事情更加的严重——赫氏摔得不但不轻,而且还小产了!   游氏沉着脸,眼眶红红的显然才哭过一场,看着仆妇进进出出的打进的一盆盆清水换成血水,她面上真真是风雨欲来。   见卓昭节进来,好好儿的还是刚才离开上房时的衣裙,这才松了口气,叫她到身边坐下,低声问:“你没事吧?”一开口,声音竟也哑了。   卓昭节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不知所措,先道:“我没事。”又说,“十弟也没事了,母亲不要担心。”   游氏道:“嗯,刚才封儿回来给他拿衣服,我问过他正在水荭馆里沐浴,知道他不要紧了。”   卓昭节忙道:“我们不是故意去水荭馆的。”   “事急从权,难为我这样也要怪你吗?”游氏摇头止住她的分辩,看了眼内室,神色一恸,喃喃道,“七娘,你……你的侄女没了!”   卓昭节对没见过面的侄女谈不上心疼,但赫氏这个嫂子对她一向热情,此刻倒是更心疼赫氏,问道:“母亲,嫂子人要紧吗?”   “大夫来的快,她底子也好,倒没有性命之忧。”游氏心烦意乱的道,“但小产到底伤身子——何况她胳膊伤得更重,恐怕要上夹板,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回的苦头是吃大了!”   赫氏是四房的嫡长媳,又是四房里的当家人,她进门多年,贤德亲善,向来能干,因为这个长媳的缘故,游氏很得了许多的清闲,才能腾出手来抚养卓知安,没想到的是如今为了卓知安落水,却叫赫氏摔成这样,快三个月的身孕没了不说,大夫为了安慰游氏,告诉她是个女孩子——但卓昭质和赫氏膝下有卓无忧和卓无忌这对双生子,其实更盼望能够多个女儿。   就是卓芳礼和游氏自己,也更想要个孙女承欢膝下的,游氏对这个无缘的孙女是打从心眼里遗憾。   何况她今儿在上房沈氏处本来就不愉快,这会越是惋惜没了的孙女、心疼长媳,对沈氏越是恨到了骨子里——要不是沈氏不尴不尬的非要在今儿个挑起事情,卓知安落水,封儿报过来自有自己坐镇,赫氏人在前院知道了消息,又何必急到了摔成重伤的地步?!   这么想着,游氏对卓知安的落水就有些怀疑,莫不是沈氏插了手?   不过,游氏深知自己这个继婆婆的城府之深,沈氏做事,向来都有所图,赫氏的身孕,仅仅只有四房里少数几个人知道,毕竟她也不是头一次有孕,向来身子又好,游氏觉得没必要大动干戈,甚至连卓昭节都没说,毕竟赫氏有孕,也不关卓昭节一个小娘子的事儿。   按说沈氏那边也不该知道此事才对。   何况沈氏这么做图什么呢?先说卓知安落水,四房又不是只有卓知安一个儿子,卓知安虽然是幼子,但因为是庶子,得宠归得宠,也没宠到了没他就活不下去的地步。纵然当真出了事,四房里伤心上一场,该怎么过还不是怎么过?到底还有四个嫡子嫡女好好的在呢。   如果说是为了坑赫氏那就更不靠谱了,赫氏已经有了两个嫡子,如今虽然小产了,调养好了身子,起来不是照样掌着家?有卓无忧和卓无忌在,赫氏即使再也不能生了,以游氏的为人也不会开口给卓昭质添人,这对沈氏来说根本没有实际上的好处!   游氏很清楚沈氏母女的做派,如果是顺手坑上一把,没有实际的好处她们也不在乎,如果是花费功夫设计,那定然意有所指!   她这么想着,目光落在卓昭节身上……五房的门敲了没人应……自己和赫氏都不在……卓昭节匆忙去园子里……沈丹古恰好路过……如今,卓知安可不还在水荭馆里吗?   游氏的目光,顷刻之间幽深起来:沈氏真正的目的是这个吗?再加上刚才上房里她特别留下自己和周氏说的话……这老东西果然是贼心不死!   她暗暗咬牙。   四房的嫡长媳摔伤小产,在侯府里到底是件事儿。   得知消息后,其他房里当然也要过来探望,沈氏那边也特别派了沈姑姑过来。   这时候赫氏才喝了药,游氏叮嘱卓昭节留在房外,自己进去看了她一回,替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她昏昏沉沉的含泪睡了过去,这才起身,命赫氏的陪嫁好生看着,又说会将卓无忧、卓无忌先带到念慈堂去由自己照料,让赫氏的乳母记得等赫氏醒来后告诉她,免得她担心。   外头过来探望的大夫人几个因为到的时候听说赫氏正在里头喝药,而且精神很不好,就都收脚没进去,只等着游氏出来问,反正四房里的事情她们也插不上手,无非是做个场面,大夫人亲自过来还是另外有事要找游氏,像二房三房都只派了心腹陪嫁,包括沈姑姑在内,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带着忧色与关切。   见游氏出来,大夫人先道:“人怎么样了?”   游氏叹了口气,道:“万幸胳膊没断,只是脱臼,如今接上去了,大夫说慢慢将养——也只能这样了。”   沈姑姑捏着帕子,轻声慢语的道:“老夫人方才晓得这件事情,直说她不应该,若非今儿个老夫人留了大夫人、四夫人说话,三少夫人也不必这样心急,以至于摔伤小产了,唉,说起来这也怨婢子,昨晚好好儿的,和老夫人说什么春闱呢?”   游氏将今日四房里一切的事情都记在了沈氏头上,但话到底不好这么说,就不冷不热的道:“母亲这话咱们可不敢听,料想母亲也不愿意咱们房里出事的,现在事情发生了,我心里也乱得很,只盼望两个孩子都好好的,算是过一劫罢了。”   沈姑姑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厌色,从容点头道:“四夫人如今定然是忙的,婢子不敢多打扰,如今先去回老夫人,三少夫人和小十郎都是福泽深厚之人,料想很快会好的,四夫人还请莫要担心,如今四房可得靠四夫人主持呢!”   “多谢姑姑宽慰了。”游氏干脆的道,“姑姑还请慢走!”   沈姑姑要告辞,二房、三房因为看大夫人亲自过来,也都知趣的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回去禀告了。   游氏见旁人都走了,这才与大夫人交换个眼色,拍了拍卓昭节,道:“你先回去吧。”   自己却引着大夫人往念慈堂去。   卓昭节到这会也明白过来,四房里并没有什么事情要自己帮忙的,无非是游氏不想自己在水荭馆多待,所以才让纪久寻个理由去叫人,毕竟她虽然是游氏所出,四房里正经的小主人,但究竟才回来,连地方都没认全呢,哪里能帮得上什么忙。   回到镜鸿楼,权氏和詹氏已经回来继续守门了,开门后就招呼道:“娘子回来了?厨房里备好了姜汤,娘子先回西楼去少坐,阿杏你们也去歇会罢,咱们去厨房告诉。”   阿杏几人陪着卓昭节跑了这么一回,确实有点累了,见她们殷勤,也乐得领这个情,笑着道:“那就多谢两位婶子了。”   簇拥着卓昭节回到西楼坐下,不久后,厨房里的戈氏就亲自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抬了食盒过来,又提了个小点的食盒里装着姜汤,卓昭节摇头道:“你们用心了,不过我不曾落水,这姜汤就不要喝了。”   “娘子,如今春寒未尽,湖边风冷,娘子少喝些吧。”戈氏是个个子不高、肤色白净的妇人,说话语调软糯,她本是江南人氏,因缘巧合才到了长安。   卓昭节听她这么说,接过盛着姜糖水的碗,随便喝了一口,就叫传饭——方才封儿过来喊人时就已经到了饭点,这会她人早就饿了。   用过饭后,卓昭节照例小憩,因为接连发生两件事,她心情也很沉郁,这么一觉居然睡到了晚饭前,才被阿杏推醒。   起身后听说游氏让她一同到念慈堂里用晚饭,不免要埋怨使女:“做什么不早点叫我起来?”   阿杏笑道:“娘子放心,离晚饭还有半个时辰,辰光够的。”   “我不是说这个。”卓昭节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睡这么久,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她这么说,阿杏就讪讪的道:“婢子想,晌午那会,娘子担心受怕了一回,恐怕不想被打扰。”   “十郎回来了吧?”她说到这个,卓昭节微蹙了下眉,问道,“嫂子呢?可醒了没有?人怎么样了?”   阿杏道:“十郎已经被纪总管接回来了,如今安置在他住的院子里,夫人请大夫看过,道是没有大碍,三少夫人……似乎刚才醒过一回,闻说孩子没了,很是难过……夫人打发人把三郎叫了回来,如今正在修静庭里陪着三少夫人。”   “嫂子今儿实在是……”卓昭节叹了口气,“亏得人没事。”她这么说时眉头微皱,却是和游氏想到一起去了,怎么卓知安一出事,赫氏跟着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赫氏管家多年,可不是毛躁的人,莫不是沈氏有阴谋?   第五十二章 波折   掌家的少夫人和年纪最小的郎君同一天里出了事,还没了一个四房期待已久的小娘子,念慈堂的下人格外的小心翼翼,做什么都是轻手轻脚,惟恐招了如今脸上双双都是山雨欲来的卓芳礼并游氏的怒火。   卓昭节看这阵势也有点戚戚,只是看到她进来,卓芳礼和游氏到底缓和了些脸色,卓芳礼点头道:“入席吧。”   卓昭节看惯常在念慈堂这边用饭的卓知安不在,就问了句:“十弟怎么样了?”因为卓知安是幼子,如今卓芳礼和游氏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指望再有子嗣,在外头,卓芳礼是个散官,也没什么实际的差事,不过是为了不叫人说他是个纨绔子弟,这才每日里出门到衙门点卯,在四房里,当家的是赫氏,游氏向来就清闲,之前卓昭节寄养在江南,卓昭粹又是算得上昭字辈里出色的,由敏平侯亲自抚养,是以夫妇两个就将庶子卓知安亲自带着,游氏照料衣食住行,卓芳礼指导诗书文字。   虽然卓昭节归来没多久,但也察觉到这个庶弟与卓芳礼、游氏是十分亲近的,虽然侯府上下规矩都不严,游氏又心疼儿女,不是年节,都叫各处小厨房开火,按月给足份例,免得吃个饭还要跑来跑去,不过卓知安却能够经常与父亲并嫡母一同用饭。   像今儿他落了水,按说为了安抚他,也很该让他过来一道的——莫不是有什么要避开他的事情吗?   卓昭节这儿转着念头,却见卓芳礼听见卓知安之言后,脸色一变——变得难看极了,游氏怕女儿被迁怒,忙圆场道:“他好得很,你用饭罢,这事回头再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昭节一头雾水的拿起了牙箸。   用过了饭,卓芳礼喝着茶,神色迟疑,游氏道:“我送七娘回镜鸿楼吧。”   卓芳礼闻言,忍不住道:“我说的那个——”   “我会和七娘说的。”游氏递个眼色过去,道,“好啦,你不是还要写贺太子生辰的表文?”   卓昭节很疑惑的看了看父母,没有作声。   卓芳礼皱着眉,看着女儿,想了想还是依了游氏的意思,简短道:“你好好听你母亲的话。”   出了念慈堂,卓昭节就问游氏:“父亲要母亲和我说什么?”   游氏道:“去你楼里再说。”   这就是要长谈了?   卓昭节一头雾水的想,看刚才自己提到卓知安,就差点惹怒卓芳礼……卓知安的事情?   到镜鸿楼后,游氏看了眼四周新增的陈设,问道:“这些都是你外祖母给你添置下来的?”   “大多都是,还有些是舅舅、舅母们给的。”卓昭节顺着她目光看去,见游氏正看着一套琉璃小马,道,“那是大舅母在的时候给的。”   游氏还要说什么,卓昭节已经没耐心同她寒暄,主动坐到她身边,拉住她袖子撒娇道:“母亲?父亲方才要说什么呢?”   游氏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试探她一回,就先让使女都退下,这才不动声色的道:“你父亲想给你快些定亲!”   卓昭节因为之前游氏并没有反对宁摇碧的缘故,这会倒是羞大于喜,就红着脸低下头去。   “……”游氏一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想岔了,不得不提醒她,“不是雍城侯世子,是你阮表哥!”   ——卓昭节才因为害羞心如鹿撞羞涩之间双颊发烫,跟着就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整个人都懵住了:“阮表哥?!”   游氏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道:“是啊,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你阮表哥吗?我与你父亲都觉得适之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我没说阮表哥人不好,可我才见过他一两回能喜欢个什么?”卓昭节羞怒交加,忿忿道,“母亲,你答应过我的!”   游氏心平气和的道:“是了,才见过一两回所以不能喜欢他,我也赞成,到底小娘子家嫁人比得上再投一次胎,不能不谨慎行事,但你若多见几回适之呢?”   见卓昭节要说话,游氏又道,“你不要以为我与你父亲是不想你嫁个自己喜欢的人!你是我们的亲生骨肉,纵然这世上旁人都不望你好,我与你父亲总是万事不求也要求你能一世平安如意的!”   卓昭节委屈道:“那母亲为什么还要说阮表哥?”   游氏平静的道:“难道这话没有道理吗?是你自己说的,你只见过适之一两回,所以你对他根本谈不上喜欢,那若是多见几次呢?你出阁之后又不是再也不见旁的男子了,万一你又喜欢上其他人,你打算怎么办?与雍城侯世子和离?!”   卓昭节不由愣住。   “你之所以喜欢雍城侯世子,到底是因为他凑巧是男子里头你见的比较多的那个人,所以你就以为自己喜欢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了,还是因为你真心实意的爱着他,除了他以外旁的人你都不打算嫁?”游氏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这话,是你父亲要我问你的,咱们大凉风气开放,和离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但若是能够少走错路弯路,为什么还要受那份罪?”   见卓昭节沉默下来,游氏叹了口气,道:“你看,你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你这样能嫁吗?一旦嫁了出去,后悔了怎么办?雍城侯世子虽然不是咱们家不能轻易攀上的门第,但纪阳长公主向来溺爱这位世子,那不是你能轻易脱身的人家!你怎么能不好好想明白?”   卓昭节咬着唇道:“母亲,我也不是就和宁九他见得多啊,游家的表哥表弟们,还有任表哥,都是一起长大的。”   “是啊,一起长大,你都当成亲生的兄弟姐妹看了吧?你会多想吗?”这个理由根本说服不了游氏,她微微冷笑着道,“你父亲说了,你不想立刻定亲也可以,但你须得到阮家去陪你大姑姑住上几日。”   卓昭节愕然道:“什么?”虽然春宴上她也有到阮家去陪卓芳华的打算,但那是为了求卓芳华帮她说话,如今卓芳礼也是这么打算的——他莫不是早已和卓芳华说好了?   阿杏说卓芳华最赞成两情相悦,甚至卓芳华当年嫁给阮致也是起初不被敏平侯与已故的梁老夫人同意的,可阿杏到底只是个小使女,哪里有卓芳华的嫡亲弟弟卓芳礼了解自己的姐姐?   卓昭节越想越觉得心里忐忑,正担心到阮家去有什么事情,不想游氏却半晌没答话,她阴着脸,过了会儿才道:“你继祖母今日留下我与你大伯母,就是为了说一件事情——那老东西!她想让你六姐嫁给适之!”   虽然事情是晌午前说的,到这会游氏的话里还是难掩咬牙切齿——她替女儿内定的从人品家世到公婆妯娌都没得挑的未来女婿,如今还没说服女儿呢,沈氏居然就打上主意了!   再加上今日她被沈氏留下来说起此事,导致了卓知安落水后四房居然没主事的人在,女儿被叫到园子里又进了水荭馆,亏得知道女儿喜欢那宁摇碧,一时间也不担心被沈丹古迷惑住,但赫氏这儿可是冤枉的掉了个孩子又伤了胳膊——这仇仇恨恨的叠加起来,游氏吃了沈氏的心都有了!   卓昭节可没想这么多,她反正自己不想嫁阮云舒,虽然和卓玉娘有过争吵,但凭心而论,卓玉娘长的不错,大夫人亲自养大,想来方方面面也都拿得出手,所以才能够有不肯在嫡女跟前低头的气势才对。   这会心头没来由的一喜,忙道:“我看六姐也不是配不上阮表哥吧?”   “……”游氏被她气得一噎,顿了顿才按捺住性.子耐心的道,“都是亲戚,你大姑姑也不是很介意门第的人,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   卓昭节怏怏的道:“父亲母亲做什么非要我嫁阮表哥呢?我看阮表哥也没有很特别的地方啊!”   游氏气道:“你看适之没有特别的地方?你想什么特别的地方?是,适之是个老实的孩子,要比花言巧语的哄你高兴的能耐,他肯定比不上那游手好闲的……那些人!”因见女儿脸色不太好看,游氏也不想逼急了她,临时将宁摇碧改成“那些人”含糊了过去,继续道,“可塌塌实实的过日子,那些个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过是应个景儿的事情,难为你还要当真不成?!”   卓昭节咬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六姐不好吗?”   见她居然当真想顺着沈氏的意思把卓玉娘和阮云舒送成堆,游氏简直要暗吐一口血,冷笑着道:“你快点不要打这个主意!我告诉你,到了阮家你连提都不要提这个事儿!旁的不说,单是叫你大姑姑晓得这件事情是那老东西提的,你大姑姑都要气上一场!”   游氏一迭声的警告过了,又觉得失了慈母的风范,急忙坐正了身子,重新端起慈爱可亲的生母的姿态,和颜悦色的解释道,“你大姑姑为人豁达,却有一件,就是你这继祖母,但凡和你继祖母沾上边的事情,你大姑姑定然是要相反而为的,这件事情若叫你大姑姑听到,非得大闹不可——照你大姑姑的想法,她恨你继祖母恨得要死,哪里会容你继祖母打她养子的主意?”   卓昭节正琢磨着往后未必没有有求于这位姑母的时候,哪里敢得罪了卓芳华?赶紧记了下来,也有点醒悟游氏如此气愤此事的缘故,道:“既然说的是六姐嫁给阮表哥的事情,怎么还把母亲也留下?”   游氏哼道:“沈氏打得好主意!她想要我去跟你大姑姑开这个口呢!说得好听,什么你大姑姑这些年来与你祖父闹翻了,再没回来过,想也可怜——呸,这话她敢说,我若当真告诉你大姑姑,你大姑姑定然能回来,不冲到上房和那老东西拼命才怪!”   “她口口声声的说要为你祖父和你大姑姑化解矛盾,也不想想,你大姑姑从前最得你祖父疼爱,她不登门,还不是被这老东西弄得!”游氏冷笑,“这老东西定然早就知道你大姑姑中意你的事情了,她这是故意挑唆大房和咱们四房之间的关系呢!”   第五十三章 人小心大   卓昭节抱着游氏的胳膊又摇又晃,撒娇道:“母亲这般英明,继祖母这区区的手段哪里能得逞?”   “你呀,少来这套了!”游氏哼道,“所以刚才你大伯母亲自过来探望你嫂子……”说到此处,她脸色又瞬间难看了下来,道,“既然说到这个,顺便和你说句,往后,离知安远些,不要轻易理会他了,他身边的人再来说什么这里那里要叫你去,你不要理会,寻个借口搪塞了,回头我来替你收场!”   卓昭节吃了一惊,道:“怎么了?”卓知安虽然是庶出,但他打小就由游氏亲自抚养长大,向来也是当嫡子一样看待,游氏提起来都是一口一个“十郎”的,如今忽然叫起了名字,语气也冷冰冰的,显然是存下了罅隙——难道是为了赫氏小产迁怒卓知安?   游氏冷笑了一声,道:“这不是亲生骨肉到底不一样!按说这些年来我也够疼他的了,连他的生母,那个汪氏我也给足了体面!不想养着养着倒是把他的心养大了!”   见女儿一头雾水,游氏摸了摸她的鬓发,道,“你三嫂今儿个就是被他害的!若非如今咱们家中不和,你继祖母正卯足了劲儿寻咱们的不是,你父亲索性想直接把他打发到庄子上去了!亏得你三嫂贤惠大度,发话说不追究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再出四房的门!”   卓昭节听了第一句,还以为游氏果然是迁怒卓知安,但现在听着怎么都不像这回事,惊讶道:“十弟做了什么?”   “他是故意落水的!”游氏冷着脸,道,“你去时可看到他抓着花枝所以才没沉下去?他根本就是踩着迎春花慢慢滑到水里,在下去之前还用力拉过几把,找了最牢固的几根抓住,再叫那封儿回四房来求助!”   “什么?”卓昭节大吃一惊,惊讶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按说游氏待卓知安并不差,毕竟卓知安比卓昭节都小了五岁,上头的嫡兄嫡姐因为年纪差距在那里,即使不怎么留意他,总也不会欺负了他去——难道是被沈氏私下里撺掇的?可按说卓知安总也有十岁了,四房和沈氏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耳濡目染下来,他总也该知道远近亲疏了呀!   游氏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道:“他……心太大了!”她看了眼卓昭节,简短道,“本来当初我养他其实也是不得已,我自己有儿有女,哪里有心思带个庶子?”   虽然卓知安也有十岁了,但游氏这么说时脸色还是有点不太好,显然卓芳礼当初带回汪氏到底让她觉得委屈的,顿了顿才继续道,“当时你嫂子刚过门,我按着你外祖母的教导,满月后就将四房的事务交给了她,结果这小东西病了一场,你祖母抓住机会,当着一次宴上众人的面,话里话外说我既然无事,那汪氏一个家妓出身,哪里会带孩子,迫着我将他接到身边……原本我想我虽然不喜欢汪氏,但稚子无辜,何况那时候他还小,在我身边养大,也未必养不亲……如今看来所谓母子天性真正是正理!”   卓昭节狐疑道:“这主意是他自己想的?那前院里又是谁做的手脚?”   “他还想不到要害你嫂子。”游氏厌恶道,“他的本意只是为了……争宠!”   卓昭节心念转了转明白过来,惊讶道:“莫非是因为我回来的缘故?”   游氏冷笑着道:“可不是吗?原本,我与你父亲都认为你嫂子今儿个受的罪太冤枉了,这小东西落水,我与你嫂子都不在,那封儿就算在水荭馆和五房叫不到人,四房里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你过去?不能叫其他下人先去救吗?偏偏还遇见了沈丹古——本来是怀疑,是沈氏动的手脚,今儿个晌午前可不是她亲自把我留在上房的?结果使人到那拱桥下的迎春花丛里一看……分明就是这小东西自己小心翼翼走着滑下去的!”   她眼中露出复杂之色,卓知安的出生虽然是她心上一个疙瘩,但卓芳礼对汪氏也不上心,游氏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这几年抚养下来到底是有感情的,却没想到这个庶子竟会恃宠生骄、小小年纪就使出这样的苦肉计来争夺父母注意——间接的害惨了自己的嫡长媳不说,连嫡幼女都险些被他阴了一把!   这亲生骨肉与自己养大的庶子对,到底前者更占上风,毕竟游氏也不是就亲自抚养过卓知安一个孩子,她没有特别防备过卓知安,却也没有把他视若性命,因此现在知道了卓知安做下的事情与心里的想法后,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养了个白眼狼,惟恐女儿不知内情往后上了卓知安的当,所以详细的告诉她,“本来因为他年纪小,我还道他是贪玩想戏水或折花,不小心掉了下去,不敢说,这才故意隐瞒他落水的缘故,哪里晓得……”   游氏脸上掠过阴霾,冷冷的道,“这小畜生!”   ——卓昭节微微一愣,她和游氏都是班氏教导出来的,班氏很重视气度与涵养,这样的话,虽然只有母女的时候骂出来,也证明游氏是气得完全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这可很是奇怪,因为凭卓知安再怎么手段阴毒,他的年纪和身份都注定了只要游氏察觉到,随时都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到底不过是个别人送的家妓所生之子罢了,四房嫡孙都有两个了,就是卓芳礼,也不可能为了卓知安付出太多。   所以照理来说游氏很不必如此动气。   只是游氏骂完了这句,眉宇之间却还是不能解恨,冷声道:“原本想着小孩子家说几句谎也不是什么大事,训斥几句,纠正过来也就是了,不想这小畜生倒生得一番狼心狗肺——你父亲才骂了他一句不知轻重,园子里可以玩水的地方多着呢,好几处设着步阶,即使摔下去,也便于起身和施救,为什么非要踩过迎春花枝去玩水?”   “结果这小畜生自觉委屈,绝口不提自己做的糊涂事儿,口口声声的告起你的状来了!”游氏恨道,“昏了他的头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一个家妓生子,连婢生子都不如!好歹大家子里的婢女许多还是清清白白的呢!那汪氏算个什么东西!我把他当嫡子养,这些年来也算尽心尽力,又替他说话让你们父亲亲自教导——哪里对他不起?不想这不经惯的东西,这样的骨头轻!当真以为他可以越过了我的亲生骨肉去了!当着我的面,竟敢造谣污蔑,他以为他是什么?!自以为是的东西!”   卓昭节目瞪口呆,道:“他告我什么状?”卓昭节自认对这个庶弟不亲,但也没有欺负过卓知安吧?她如今回来才多久?自己和宁摇碧的事情还烦着呢,哪里来的心思去为难个庶出的弟弟?   游氏缓了口气,伸指一点她眉心,道:“你既然问了这个,可见还没这小东西明白这后宅子里的弯弯绕绕呢,我正好教你一番,你可记好了,当然往后你最好用不上!”   这才道,“我问你,那封儿过来求助时,一路惊天动地的嚷过来,你是不是直接带着人就跟她走了?”   卓昭节道:“是,毕竟十弟他落了水,我哪里敢耽搁?”   “你看你在你外祖母跟前到底没用太多的心!”游氏道,“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句话你外祖母没教导过你吗?”   “那不是对陌生人么……”卓昭节弱弱的辩解道。   游氏反问:“你对那封儿很熟么?若非你身边的人告诉你,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吧?至多知道她在那小东西身边伺候,是也不是?”   卓昭节语塞,想了想道:“这是在自己家里,她一个小使女能拿我怎么样呢?再说我也带了阿杏她们足足六人过去的,又叫权氏、詹氏各自去叫人……”   “家里?”游氏悠悠的道,“可这家里也不是只有咱们四房!沈氏打你主意的事情我上回就告诉过你了,你自己想一想,如果这一次,那封儿当真是哄你的,把你骗出四房到了僻静处,沈氏预备下人手,你那六个使女——个顶个的娇滴滴的小娘子能护你个什么?一棍子下去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到时候你吃了大亏——你想过那后果吗?”   卓昭节尴尬的道:“母亲!有你和父亲在呢,继祖母哪能没点儿顾忌?这也太不像样子了吧!”   游氏冷笑着道:“那可不一定!”她见卓昭节不以为然,觉得教导的力度不够,竭力夸张道,“你以为你继祖母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吗?你想一想,知安这小东西才多大啊?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庶子的身份,何况我也没亏待他,你回来这几天他就嫉妒你嫉妒到了投水使苦肉计来陷害你的地步!这也是他年纪小,沉不住气,不然,今儿个他不提你,只将这仇恨记着,推说自己贪玩掉下去,顺着你父亲的意思认了错,你以为他这么点年纪,又向来鲜少到汪氏那边去,一贯给人印象就是乖巧懂事的,连我都不会怀疑!骗过了我们,回头抓住机会再继续坑你——你当真以为他害不到你?你也在江南长大的,焉不知越是毒蛇反而身形越小,那些个蟒蛇倒是个个无毒?”   卓昭节讪讪的道:“是是,我知道了……下次不是我熟悉的人定然不立刻跟着人走了,可我也怕误了事啊!”   “能误什么事?”游氏目光幽深的看着她,缓缓道,“他又不是我生的!你以为我养他几年他就能和你们比了吗?我实话告诉你!今儿个你没出事,若你有个什么……生撕了那小东西和汪氏我都不解恨!”   卓昭节摇着她胳膊撒娇道:“啊哟,我晓得母亲最心疼我不过……反正如今事情也清楚了,母亲就别生气了!”   游氏哼道:“你少打岔!”便道,“你这回做事实在太多漏洞了!先前在镜鸿楼就不该被那封儿一哄就走!那园子你去都没去过,就这么跟着她走,谁知道她在那里头预备了什么等你?早点就该装作身子不适,比如说被这消息吓倒了——你管那小东西死活?你那么身子一不适,回头他死是他命不好,他活了我还要问他个叫父母和嫡姐为他担心之过呢!哪里像现在,你巴巴的赶到湖边想方设法的救他,又陪着他到水荭馆沐浴更衣,这忙前忙后的,结果他活蹦乱跳了倒是一口咬定了你对他的死活不上心,道你在湖边悠悠闲闲的看他的热闹,根本就是盼着他这个庶弟去死——你说你何苦为这么个东西担心?!”   卓昭节听游氏说着卓知安的所言所为也觉得一阵厌烦,道:“我那会也不知道他是这么个人。”   “你这是一步错、步步错。”游氏苦口婆心的替她细细剖析着,“先前在镜鸿楼时不该去!但去都去了,你就不该那么轻描淡写——我和你父亲虽然都知道你决计不可能作下那小东西污蔑的事儿,但外人看你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怎么想?你在那拱桥上,就该急得个死去活来的给人看给人听!譬如说自己闹着要跳下去之类——而不是打发阿杏、阿梨去叫人!你那么闹腾着亲自去救给众人看,阿杏和阿梨能不拦着你吗?拦着闹着,迟早总会有人来的!那时候你不就可以下场了?”   说到这儿,气不过,又点她额上一下,恨铁不成钢的道,“何况你身边不是还有个立秋能下水?早点怎么不叫她下去呢?这样事情不是做的很好看吗?”   卓昭节委屈道:“我看他也不危险,人就在湖边,手里抓着花枝,我还递了长帛给他……如今春寒尚存,立秋她们都是女子,我想能不下水还是不要下水了,免得害了她们。”   “你知道心疼贴身使女,这是对的。”游氏也怕一味责骂叫卓昭节受不住,这会找到机会就夸了她一句,道,“但对外人来说,这庶弟是比使女要亲近的,所以你心疼使女的法子却不对,你如果没打算她们下水,之前就该叫明吟她们四个去叫人,带着阿杏、阿梨和权氏、詹氏过去——这四个可也不会水,她们还要拦着你自己下水呢,至于为什么不带会水的使女,你就推说一急之下乱了方寸,反正你如今年纪也不大,又是才回长安,连府里的路都没认齐呢,谁能说你的不是?”   卓昭节讪讪的道:“这事情……现在怎么样了呢?”   第五十四章 安排   游氏冷笑着道:“还能怎么样?他究竟是你们父亲的骨肉,而且他也一再辩解只是想借落水争得重视和关心,绝无谋害你三嫂的意思……我也不能叫他给那可怜的孩子抵命……你父亲的意思是先把事情瞒下来,不然叫沈氏那边知道了,必定推波助澜,还不知道会兴出多少事儿来,倒是替你那小姑姑遮了丑。”   顿了一顿,游氏道,“他书读得不好不坏的,你父亲也不指望他太多,现在他才落了水,对他做什么太过打眼,先留在四房里借口将养过上几日,等落水的事情淡了之后,就让那汪氏领个罪名,让他跟着汪氏去到离长安远些的庄子上去尽孝吧,咱们四房出个孝子,也算他走时好歹做点正经事了。”   卓昭节明白这是让卓知安去了之后就再也不要回长安的意思,想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庶弟心机居然如此深沉——更因此害惨了无辜的赫氏,她可没什么同情这个弟弟的意思,道:“他这心思若还留在四房,咱们过日子是都得小心些了。”   游氏厌烦道:“不经抬举的东西!不说他了——这次你三嫂最是冤枉,遭了那么大的罪,知道是这小东西意图争宠自己滑下水去,还特别使了陪嫁使女来说情,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这态度是极识大体的,我虽然不能将她当你们姐妹一样疼爱,可也不是那没心肝的人,如今她受了这番苦头,不能不有所表示!”   卓昭节也赞成这么做,道:“母亲就多疼一疼三嫂吧,我决计不喝醋!”   “我打算求你外祖父,让无忧拜进崔山长门下。”游氏道,“这件事情过两日我就要写信送走,你若有信要到江南也可以顺便带上一封。”   卓昭节惊讶道:“如今朝争激烈,外祖父不想趟这混水的!”   游氏瞪她一眼,道:“你都知道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吗?无忧现在才多大?当初让你寄养在外那是不得已,他好端端的,难为这么点儿大就要送走?”   卓昭节这才知道自己心急了,讪讪道:“母亲!”   “时相这几年已经有了退意。”游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之所以一直没退,无非是圣人不肯放他……圣人之所以不肯放他,还是为了东宫之争!但圣人不会让这种局面继续下去的,先帝时候诸子争位,咱们大凉上上下下都有所震动,圣人初登基时的齐王叛乱,你嫡亲祖母都受了连累——如今圣人与皇后年岁渐长,早几年也许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如今太子偏心越发明显,邵国公一派也加快了步伐,只看明年这场春闱,有多少士子还没下场就被拉拢上了,可见其中激烈!   “只要圣人表了态,时相再请退也就能走了,没了争储这件事情,无忧拜在崔山长门下有什么不可以?”   卓昭节仔细想了想,道:“到底母亲考虑仔细,但望这个消息可以安慰三嫂。”   其实就算赫氏不受这回的罪,卓无忧是游氏的嫡长孙,他的前程,游氏这个亲祖母能不上心吗?只不过卓无忧还没到游氏预计里离家求学的年纪,所以一直没提罢了,如今不过是提前告诉赫氏——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游氏补偿儿媳的一种态度,横竖赫氏也没什么缺的。   说过了卓知安引起的这些事情,游氏重新提起了阮家之行:“你继祖母固然是不安好心,但咱们四房却没有像你大姑姑一样和她公然撕破了脸,毕竟你大姑姑是出了阁的女子,她和娘家闹翻了至多不来往,阮致与她恩爱得紧,两个人都是根本不在乎旁人议论的,你继祖母再怎么转着心思也难以直接对付他们。如今咱们却不能不对这老东西敷衍一二,所以这阮家不管怎么说你总是要去的。”   卓昭节道:“母亲,我实在不想嫁给阮表哥,我就是喜欢宁九……是,我是不知道往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他什么,但这世上喜欢或厌恶什么一定要有原因吗?譬如江南的杨梅,爱吃的人赞它酸甜可口,单是成熟之后的绛色琳琅满目的布在枝头看到了就喜欢,可不爱吃的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从前我的一个玩伴,就是秣陵太守的女儿孟小娘子,她说杨梅捏开一看简直毛茸茸的像虫豸、吃起来更是没法入口,简直看一眼都要叫人拿得远远的……所以我想即使我说出一个理由来,不喜欢宁九的人总是能够就着这条理由想出反驳的话来的,不是吗?何况喜欢什么都要想想理由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喜欢下去,这样的日子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游氏心平气和的听她一口气说完,才道:“你不能不去!”   见卓昭节委屈的眼眶一红,就要掉眼泪,她慢条斯理的道,“毕竟你这次去阮家的理由,是劝说你大姑姑回来!”   “啊?”卓昭节一愣。   游氏哼道:“不是才和你说了?你继祖母说要将你六姐许配给适之的最大的理由无非是要和你大姑姑和解,她到底是你继祖母,辈份身份放在了那里,由不得我与你大伯母不敷衍一二,原本我还想着随便到阮家去做做样子,现在你三嫂出了事,我哪里脱得开身,你去——上回你大姑姑也说要接你去小住,阮家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那是你嫡亲的姑母,决计不会害你的,你只管陪着她住上几日,回来到你继祖母跟前随便交代下就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卓昭节也不能说不,她心想反正你这么说了,我只去陪大姑姑,至于阮表哥——我可一定要离他远点!   游氏把事情都交代完了,又亲自看了遍西楼上上下下,对二楼书房里游灵绣的那幅《夏日越山图》也是极为赞叹,道:“那孩子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呢,但只看这幅绣品就是个心灵手巧的,之前听说许了位解元,你可曾见过?”   “见过几回。”卓昭节点头道,“叫宋维仪的,是城中宋家的旁支子弟,还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难得的是文武双全,就是身家单薄了点儿,父母都不在了,只得一个院子并个老仆伺候,无田无地无铺,能够进怀杏书院还是崔山长看中了他特别资助的。”   游氏和班氏想的一样,点头道:“这样艰苦还能考出个解元来,崔山长果然眼光独到,而且父母都不在,过了门就能当家作主,根本不要看长辈眼色立规矩,真正的好人选,至于身家——灵娘不可能没有陪嫁的,再说这种人也不可能一辈子穷困。”   说到了游家晚辈,游氏少不得都要问问,卓昭节道:“照郎是极活泼的,我走时他还拉着我裙角挽留来着,结果煊郎凑热闹,也扯着我袖子不放,我和煊郎没说两句话呢,低头看到他嚷了两声见我不理他,就偷偷扯着我裙子擦口水不说,还把之前吃过饴糖沾上糖渍的手心在我系的宫绦上一个劲的擦着……一大家子哭红了眼睛浩浩荡荡的送行,还没送到大门口呢,于是我又得折回房里,叫人开箱子重新取过衣裙来换!”   游氏听得很没良心的哈哈大笑,道:“好个聪明狡黠的小郎君,叫你竟然不理他,活该你临出门了还手忙脚乱!”   卓昭节撇了撇嘴角道:“这都怪煊郎,煊郎把他教坏的!”又道,“母亲写信过去的话,顺便问问三表姐的婚期可定了不曾?去年的时候,外祖母就说让三表姐和白子静完婚,然后先到长安来住下,预备春闱的,不想去年连卜几次都没卜出好日子,外祖母说今年开春之后再请人,我来之前都没定日子呢!”   游氏一皱眉,道:“这样不顺吗?”   “白子静与三表姐是嫡亲的表兄妹,关系好着呢。”卓昭节倒没当回事,道,“外祖母说这是好事多磨。”   “明年春闱我可不建议白家那孩子下场。”游氏沉吟片刻,摇头道,“方才不是和你说了吗?明年这场春闱正是延昌郡王和真定郡王角力所在,那白子静年岁不大,不管他是有把握还是只是下场试水,都不必非要赶这一次,毕竟再过三年他也正当韶华,你既然说了这事,我得在信里提一提。”   卓昭节想了想也觉得正是这个道理,只是遗憾的道:“我还以为今年三表姐能过来,倒是正好相处一番。”   “咱们家的六娘、八娘年纪和你差不多,你也可以和她们一道啊,还怕没了玩伴不曾?”游氏安慰道,“就算到了阮家,你不是和温家小六娘结识上了?”   又说了几句游焕、游煊,游氏看看辰光不早,就叮嘱阿杏等人好生伺候女儿,预备回念慈堂去。   不想卓昭节才送她出了楼,正叫使女提灯过来照路,外头有人哭哭啼啼的——夹杂着权氏、詹氏的威胁与喝骂,游氏当下就沉了脸,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氏对亲生女儿那是小心翼翼、既怕说轻了她不肯听、说重了叫她伤心,明明是用心良苦却也是一直觑着女儿脸色斟酌缓急用尽了心机,是以今儿她过来虽然也就交代那么两件事情,但一番话谈下来这会已经是夜深人静了,她这一喝十分的突兀,连外头的哭声都被吓得立刻止住,不敢出半点儿声音。   权氏、詹氏对卓昭节是非常恭敬的,但对游氏就简直是敬畏了,忙不迭的过来跪下请罪,道:“夫人、娘子,不关婢子们的事呀,婢子好好的守着门,方才汪氏就跑了过来,哭哭啼啼的要见夫人——婢子叫她不要多事,让她回自己屋里去,她一点也不听,这……”   游氏不耐烦的道:“她不肯走,你们不会到后头厨房里叫几个粗使婆子来,开了门把她架走?难为我叫你们替七娘守着院门,你们就是这么守的?!”   权氏、詹氏一个哆嗦,纷纷磕头道:“婢子知罪!”   骂过她们,游氏冷了脸,扬了扬下巴命跟自己来的冒姑:“去把门打开!”她本来要叫人把那汪氏拖到跟前处置,但冒姑走了几步,游氏又改了主意,道,“不要叫她进这院子,反正正要回去,七娘你回楼里吧。”   卓昭节道:“我陪着母亲。”   游氏想了一下,道:“也好,你也学着点儿。”   第五十五章 赫家姐弟   汪氏长的非常可人,白生生的瓜子脸,眼若水杏,眉如翠羽,不同于游氏端庄秀美,她那窈窕柔软的身段以极谦卑的姿势跪在镜鸿楼院门外的青石地上,仰着满是泪痕的脸哀求的看过来时,那种楚楚可怜的姿态,仿佛一朵不胜夜露沉重的水莲花。   只不过如今院门里踏出来的人都见惯了卓昭节这正经的人间绝色,根本懒得欣赏这样的姿容,游氏抬头仰望了一下春夜稀疏的星辰,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冷冷的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汪氏五体投地的磕下头去,哀声道:“夫人,小十郎做下了错事,婢子前来代他请罪,求夫人念在小十郎年幼无知的份上,饶了他这一回罢!往后他定然不敢了!”   游氏轻描淡写的道:“我姑且不问你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的,但如今四房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夫君让小十郎安安静静的将养,你是没听见这个吩咐还是故意违抗夫君之令?!”   见汪氏分明的一惊,游氏又道,“再说,小十郎叫母亲的人是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有资格来这里求情?”   这一次汪氏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游氏命冒姑:“着人送她回去,若她不想在四房待下去,将身契取出来按规矩办吧,别耽搁了她的青春!”汪氏骇然!猛然抬头盯住了游氏。   冒姑权当根本没看见这一幕,恭恭敬敬的道:“是!”   又对汪氏使个眼色,沉声道,“没听见夫人的话么?还不快起来?这三更半夜的惊扰七娘安置,你不要命了?”   汪氏哆嗦了下,到底乖乖的起了身——她才转身,就听游氏清冷的吩咐左右:“今日汪氏过来沿途所有门上守夜之人、并巡夜的婆子,一律扣除这个月的月例……”   还好,只是扣一个月的月例……   这个念头还没在汪氏心里转完,就听游氏继续道:“全部逐出府去!其家人也不再用!”   ——汪氏闻言,眼前一黑!   但平常伺候游氏的近侍却都不惊讶,汪氏这么晚了能够准确的找到游氏,没人帮她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偏偏今儿个卓知安对嫡姐使上了手段,游氏如今正咬牙切齿着,见汪氏竟然也敢找到镜鸿楼来,能不怒上加怒才奇怪!   而汪氏绝望的却不只是游氏的手段,是她明白游氏这次这么公然的处置她,绝对是得了卓芳礼的意思才做得如此光明正大,虽然打从她被旧主送给卓芳礼起也没有怎么得宠过,但有了卓知安之后到底有些盼头,实际上她今晚拿出毕生私蓄贿赂下人,来见游氏,也不指望能怎么求情,更多的是想打探一下卓芳礼与游氏到底要怎么处置卓知安。   因为她知道卓知安做下的事情后,卓芳礼与游氏竟然连家法都没传——如果不是因为早有严厉的处置在后面等着卓知安,卓芳礼也还罢了,游氏肯这么作罢才怪!   到底汪氏是生母,虽然知道此行无望,可她忧急之下不跑这么一趟究竟不放心,如今虽然游氏没有告诉她,但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卓知安在父亲与嫡母跟前的前程是完了,以后若想翻身除非是自己发奋图强出头,问题是卓知安读书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功名若那么好考,又何来“五十老明经、三十少进士”的说法?   总而言之,卓知安前程自此渺茫——只有这样才能让游氏不追究!   “十郎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再避着不跟我碰面,再在夫人跟前讨好……她终究不是你的生母啊!”汪氏失魂落魄的被冒姑打发人送回自己住的小院,根本无心理会唯一一个伺候她的使女的关心,挥了挥手叫她离开,独自俯在榻上无声痛哭,“你的生母只是个家妓,你不想承认这样的身世也在情理之中,夫人养你这么多年,再怎么说也是有些感情了,你犯旁的错处料想都有回旋的余地,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去对付你的嫡姐?不说七娘是夫人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嫡幼女了,只听这府里的传言,这位娘子生的像极了君侯元配发妻先老夫人,单是这一点,郎主为了对先老夫人的缅怀也会对这位娘子另眼看待的……我出身本来贫贱,凭什么下场都不在乎了……可你才多大?如今你要怎么办?”   汪氏的悲戚,游氏自然是没心情去理会的,她叮嘱了卓昭节几句就回了念慈堂。   次日晌午,赫氏的娘家人从长安左近的赤县赶来探望。   来的是赫氏的母亲蒋夫人,她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和赫氏一样同为嫡出老来方得的一子一女,都是才六岁的赫家四娘和五郎,引人注目的是这赫四娘与赫五郎与卓家的卓无忧、卓无忌一样亦是双生子,生得一模一样,若非赫四娘作了女装,简直认不出来。   赫四娘与赫五郎长得不如赫氏秀美精致,但也算眉目清秀,打扮也精神,两个人跟着蒋夫人规规矩矩的上堂见礼,都得了一阵喝彩。   毕竟虽然赫氏识大体,主动提出隐瞒下卓知安的事情,但小产引起娘家人上门到底是卓家这边理亏些,因此此刻大夫人、游氏难得和沈氏一样的齐心,异口同声的对赫家双生姐弟赞了又赞,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倒将两人弄得满面通红,一副腼腆羞涩的样子,轮到拜见完长辈,与卓玉娘、卓昭节这两个也跟着母亲过来的平辈见礼时,局促不安的差点绊着。   看这样子,沈氏便体贴的让卓玉娘与卓昭节先带他们去探望赫氏,又叮嘱可以带他们去园子里转转,免得这样腼腆的小客人在长辈跟前放不开,一直被拘束着也怪可怜的。   蒋夫人担心着长女,但赫家门第比之侯府要逊色一筹,又有沈氏这个长辈在,她也不能不和卓家敷衍一番再去探望,见赫四娘、赫五郎可以先行前去,连忙代他们谢了沈氏。   卓玉娘和卓昭节虽然之前吵过架,但当着客人的面还是掩饰得很好的,彼此客客气气的谦让着,一路把赫四娘、赫五郎引到修静庭。   修静庭里原本因为卓无忧和卓无忌这个年纪正是最爱闹腾的时候,赫氏教子也温柔,任他们打闹追逐,所以向来热闹得很,白昼从外头经过都能够听见里头孩童的嬉闹声,这会卓无忧、卓无忌都被接到念慈堂,修静庭里就冷清了许多。   好在赫氏恢复的不错,到底她年纪还轻,底子也好,大夫到得又及时,侯府富贵,百年老参、阿胶之类吃下去,隔了一晚已经恢复了几分气色,所以原本沉默着的赫四娘与赫五郎从屏风后探头看到靠坐在榻上的长姐脸上确实已经有了几分血色后也松了口气——这两个赫家人看着腼腆,但见着赫氏后倒是唧唧喳喳说了又说。   ——起初他们还记得问赫氏的身体,在听赫氏再三说自己没事后,趴在屏风上那就是只记得说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了,他们说的又快又急,卓玉娘也还罢了,卓昭节生长江南,虽然班氏一直教她说官话,但究竟不如吴侬软语那么娴熟,正常说话倒无所谓,一旦快了就难以听清,瞠目结舌之余,却忘记了之前和卓玉娘的争执,拉着她小声问:“他们在说什么?”   卓玉娘似乎也被这对姐弟的前后差异惊着了,想都没想就道:“刚才在说他们养死了第十一只鹦鹉,如今说到屋子后头新种了的牡丹……现在又在说月季了……不,赫五郎提到了他想要匹自己的马,蒋夫人不肯……想要三嫂帮着说情……”   “……”卓昭节有种扶额的冲动,只是她踮脚看了看榻上的赫氏,见她哭笑不得之中也含着淡淡的宠溺与包容,心里也是一松,暗想,“凭他们说的我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反正如今是嫂子高兴就好。”   这么想着,她索性也不和赫家姐弟抢着在屏风边露脸了,就在外间席上坐下,她才坐下,就见卓玉娘也走到她跟前坐了,悄悄的道:“现在他们说到牡丹花会……说没人肯和他们一道,我的天!换我我也受不了他们如今的样子……上天保佑,这话可不能传到母亲和四婶那儿,不然指不定就要咱们到时候带上他们……”   卓昭节本来看她过来,想起之前的矛盾还有点尴尬,见卓玉娘似乎有揭过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提,闻言也有点心有余悸,看了眼那两个兴奋的趴着屏风争先恐后说话的主儿,忍不住用力抚了抚臂上的毛骨悚然,道:“没错!他们两个一起去的话,咱们除了听他们说话还能看花么?”   她们堂姐妹这里心照不宣的和好,又寻到了同一话题,还没说两句呢,就听“砰”的一声、紧接着“哗啦”大响——回头看去,果然是特别移到血房里来做隔断、方便不便进血房的人可以进内室和赫氏说话的那架屏风禁不住赫四娘与赫五郎的热情,悲剧的被推倒在地,上头镶嵌的琉璃、云母摔了个粉碎!   卓玉娘和卓昭节对望一眼,双双跳了起来,异口同声的吩咐:“快扶起四娘与五郎,看看可有伤着!!”   第五十六章 当场求亲   因为事出突然,赫四娘与赫五郎被扶起来已经都受了点轻伤,赫四娘手掌撑在一块摔脱屏风的云母石上,划了一道小口子,赫五郎倒没碰着琉璃、云母等物,但膝盖恰好撞到了屏风底座青了一大块——这对姐弟对自己的伤都不在乎,倒更惦记着弄坏了卓家的东西。   卓玉娘听他们拐弯抹角的打探被摔坏的屏风价值几许,姐弟两个都是神色惴惴,哭笑不得的道:“你们两个没事,咱们就谢天谢地了,没见方才三嫂都差点跳起来了吗?一架屏风又算什么?”她这么说了之后,忽然想到卓昭节才是四房的人,她才和这个堂妹和好,不免觉得自己这话有点越俎代庖,怕再生罅隙,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正好卓昭节站到内室的门槛外将赫家姐弟的伤势告诉了赫氏转回来,闻言接话道:“六姐说的极是,再说这也不是旁人的东西,咱们的三嫂不也是你们的嫡姐吗?这东西可是你们嫡姐的,我看三嫂现在哪里还有心思管那屏风,一直听着你们无大事才缓下一口气呢!”   赫四娘闻言却仍旧愁眉不展,与赫五郎对望了一眼,道:“可母亲来了咱们要怎么交代呢?”   赫五郎也失望的道:“今儿个跟母亲求了多少辰光母亲才肯带咱们出门的……”   “之前母亲说,若这回出门惹出任何是非,往后定然再也不许咱们出来了!”赫四娘眼眶渐渐红了,很可怜的看着卓玉娘、卓昭节,“两位卓姐姐,这是咱们头一次见着呢,看来,这一见,就是永别,哦不,反正,咱们以后再难见到了……”   赫五郎暗中踩了赫四娘一脚,叫她将那不吉的“永别”改了,这会自己就作出惆怅之态来,道:“可怜咱们大姐,如今本来身体就不好,若是再知道我与四姐要受责罚,恐怕心中挂念,唉……都是咱们不当心,才到这儿就惹了事情……”   赫四娘继续道:“眼看母亲那边就要过来了,若晓得这事,咱们两个定然要被打发回去,下回恐怕也难过来探望大姐了!”   “大姐如今身子不好,怕是最盼望咱们在这儿陪她的……”赫五郎幽幽的道,“只可惜咱们自己不争气。”   ……赫家五郎君,你确定咱们才小产的三嫂赫氏如今有多少精神听你们滔滔不绝的说东说西?!   卓玉娘和卓昭节均是一阵无语,却又不能不安慰道:“蒋夫人观之温柔可亲,料想不至于就这么责怪两位的,说起来咱们才有不是之处呢!祖母着咱们陪你们过来探望三嫂,竟叫你们在这儿受了伤!”   “……”就见赫四娘与赫五郎对望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道,“既然咱们四个都要挨罚,不如彼此把帐消了如何?”   卓玉娘和卓昭节一愣,道:“什么?”   赫五郎飞快的道:“反正现在屏风不是移走了吗?地上也打扫过了,不如再寻个屏风来放着,咱们就当没有这回事!一会长辈们来了,四姐你把手缩在袖子里,难道谁还来拉着你的手看看不成?至于我……我揉会就好!”   赫四娘也一是脸赞同,用力点头道:“那个屏风,回头折价求大姐给咱们出了吧,大姐向来最疼咱们了!”   卓玉娘脸色精彩无比,正要说话,赫四娘眼眶又是一红,道:“这位卓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咱们到侯府来?”   旁边赫五郎亦委屈道:“咱们家门第不高……”   “侯府的姐姐自是我高攀不上的,看来是我太孟浪了。”赫四娘闻言,就要掉泪,“这姐姐还能喊吗?”   “……阿杏!”卓昭节见卓玉娘欲辩无言的样子,暗吐一口血,扬声道,“今儿这里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咱们看原本那昨屏风不好看,另外换了一座,知道吗?”   她这话虽然是对阿杏说的,但里里外外的人都是从头听到脚,哪里不清楚这话的意思?   当下里头有人私下告诉赫氏,赫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打发人出来叫卓玉娘和卓昭节到门口,道:“两位妹妹别理会他们,这两个人最罗嗦不过,我没出阁时见着都要躲的,这事儿一会我来和母亲说罢,不能怪两位妹妹,是他们自己不当心!”   赫四娘和赫五郎这会正站在卓昭节身后踮着脚竖着耳朵偷听,闻言赫五郎跳脚道:“大姐,咱们可是一母同胞,你怎么能不帮我们?”   “大姐这会就嫌咱们罗嗦了,咱们还不是看大姐你如今躺在榻上无趣得紧,这才特别和大姐说些趣事儿?”赫四娘也感到非常委屈。   “咱们这可是一片苦心!”   “大姐自出阁后就不疼咱们了……不对,咱们生下来大姐就已经出阁了……”   “所以大姐不疼咱们也难怪……”   “也不念一母同胞的份上……”   “可怜咱们千里迢迢……哦,是起早贪黑的过来探望大姐,不想大姐这样对咱们!”   “大姐……”   “咱们……”   “……委屈……”   赫氏叹了口气,对卓玉娘、卓昭节道:“看见了?你一理他们,这事情就没完没了!”   卓玉娘和卓昭节都竭力忍着不笑出声来,赫四娘与赫五郎也不在乎被调侃,只纠缠道:“好姐姐帮帮咱们罢,母亲上回发了狠,说咱们再惹出事来,往后再不许咱们跟她出门了,大姐你晓得咱们最爱热闹的,待在家里成天除了陪祖母之外无聊得紧,那日子哪里是人能过的!”   “你们又说胡话了!”赫氏板起脸来教训道。   卓玉娘和卓昭节听到这会啼笑皆非之余倒觉得赫四娘与赫五郎这对姐弟当真是妙人——虽然聒噪又有点儿狡黠,倒也不招人厌,真正是古灵精怪,便帮着说情道:“三嫂帮帮忙,就把事情瞒下来罢,左右也就是一架屏风……四娘和五郎还受了伤哪,这事也是咱们的不是,三嫂就当连咱们与四娘、五郎一起疼了,那屏风回头咱们一起补上!”   赫四娘与赫五郎忙道:“咱们的月例有多少大姐你是最清楚的,咱们一个月才只得十两银子,至少给咱们留上三五两用着,纵然还也只能慢慢还了。”   卓玉娘哈的一下笑出了声来,拿手一指卓昭节道:“你们不要管了,我也不想出一文钱,就叫咱们七娘还!”   卓昭节失笑道:“好,我还就我还。”之前被打坏的那架屏风虽然也价值百金,不过卓昭节手头私蓄不少,不说班氏硬要她留下的、连游氏都不一定知道的两万两银票,单是卓昭节历年攒下来的私房,拿个百金出来也不难,左右她在家里根本没有开销,尤其此刻才和卓玉娘和好,她不想这么扫了卓玉娘的面子。   里头赫氏笑骂道:“这话是想骂嫂子刻薄吗?你们都说了区区一架屏风,难为嫂子这点儿肚量也没有?”   “三嫂你不要推辞。”卓玉娘道,“七娘她如今被四婶当眼珠子似的疼,你当她来还,这屏风的钱会是她出吗?定然是四婶代劳……嘿嘿!”   卓昭节笑着道:“啊哟,我可不要母亲替我出,东西是咱们弄坏的,我自己赔嫂子件差不多的!再说都说了不要告诉长辈,免得咱们挨说了,叫母亲代赔屏风事情不是就泄露了?”说话之间有下人另外抬了屏风进来放起,众人让开路,让屏风进去,卓昭节打量了一番道,“就是这种八字底紫檀镂空雕人物嵌琉璃与云母屏!改日我去市上看!”   卓玉娘道:“咦,这屏风可得百金呢,瞧不出来你可是个财主!”   “我在外祖母家时,平常也没有什么开销的地方。”卓昭节也不隐瞒,笑吟吟的道,“是以打小逢年过节长辈给的赏钱都收着,赔架屏风不过是小事。”   “卓七姐姐你真厉害!”赫四娘赞叹道,“你居然都存得住?我们这个月才领的月钱,转头就花完了!”   赫五郎则是两眼放光的看着卓昭节,甜甜道:“卓七姐姐,你可许了人家不曾?若是没许,你瞧我怎么样?一个月随便给我一两百金的月钱、不,几十金也成,我一定乖乖的做个好夫婿!绝对不纳妾不蓄婢不偷偷的喝酒摸色子、逛青楼捧小娘子!你别看我如今生得不是很俊秀,听人家说小时候一般的人,长大后反而出奇的俊美……”   他话还没说完,赫氏哭笑不得,卓玉娘和卓昭节已经笑弯了腰,面红耳赤的赫四娘一把揪住了他耳朵,喝道:“你敢争气点么!男子汉大丈夫,成日里打算着娶个嫁妆丰厚的小娘子,你丢脸不丢脸?!”   赫五郎被她揪得哎哟哎哟直叫,闻言却不甘示弱,道:“那总比你好!嫁妆丰厚好歹我还能跟着吃香喝辣呢!哪像你,成日里就会以貌取人,上回在路上遇见雍城侯世子,连家都不回了,一个劲的叫车夫跟着世子半条街,就为了多看几眼你所谓的翩翩美少年,多看他几眼又没银子拿,最后还叫世子身边的侍卫以为咱们图谋不轨,把咱们拦在小巷子里盘问半天,最后还‘好心’的送咱们到家确认了府邸!害得我跟着一路担惊受怕,惟恐怀里的银子被那几个侍卫顺手牵了羊!”   “呸!就你那几两散碎银子,世子身边的人看得上么!”赫四娘被他揭了老底,恼羞成怒的喝道!   赫五郎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瞧不上?散碎银子买不了东西吗?你爱吃的糖人、毕罗、时果,那几两银子都足够买一大堆了!侍卫就不吃东西了吗?”   “世子生得那么俊,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贪财!”赫四娘坚决的道。   赫五郎哼道:“也就你觉得他俊!他再俊能俊得过白花花的雪花银?!”   “俗气!”赫四娘用力扯他耳朵,“那些个铜臭也配和雍城侯世子比?世子那俊眉秀眼是银子能买到的吗?”   “我听说大家都说那位世子不是好人,秦王世子都被他打断过腿!”赫五郎疼得大叫,“你就追着他看吧,什么时候他打断你腿,你知道下场!至少银子不会跳起来打你!”   赫四娘怒道:“银子不会跳起来打你——银子砸你头上你不疼?!雍城侯世子那么俊,纵然他打断旁人腿,那也一定是有理由的!多半是旁人做下了不能不打的事儿!否则雍城侯世子他满大街的看到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不打旁人偏偏打秦王世子!!!没准,真正受委屈的根本就是雍城侯世子呢!!”   “若是被银子砸疼了脑袋我也心甘情愿……”   他们姐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语速迅捷,卓昭节有好几句都没听清,卓玉娘虽然在长安土生土长,对官话熟悉得很,却是几次都没找到机会插话,有心强行打断,硬是被一心斗嘴的姐弟直接无视了过去——一直到里头赫氏实在听不下去,抬手砸了个摆件到门口,让赫五郎临时闭了嘴,喝道:“贵人家的事情不许多说!”   ……卓玉娘擦着冷汗迅速转移话题:“长辈们想必快过来了,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三嫂休憩,先去园子里看看吧!”   第五十七章 五夫人   好说歹说把赫家的小姐弟拖到园子里看风景,赫五郎揉着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兀自嘟高了嘴不去理会赫四娘,只盯着卓昭节说东说西,殷勤万分——卓玉娘抽空里和卓昭节咬耳朵,笑道:“啊哟,这对姐弟莫不是专门冲着你来的?做姐姐的追着雍城侯世子几条街,做弟弟的头次见着你就提到了亲事……”   卓昭节失笑道:“六岁的小孩子能懂什么?”   “自进园子以来赫五郎君已经摘了三次花给你了……”卓玉娘忍着狂笑,低声道,“你说一会见着四婶,他会不会再问一次‘游夫人,令爱可曾许配人家,若是不曾,瞧我如何’之类?”   “……他们在长辈跟前可不一样。”   卓玉娘想到刚才上房的时候,赫家这对姐弟那腼腆拘束的模样,深深的觉得自己被骗了!她喃喃道:“无忧、无忌也是双生子,真是谢天谢地不是他们这样的,不然咱们家里哪里还安静得下来?”   “你可别只顾着烦……”卓昭节示意她看看同样负气不肯和赫五郎说话的赫四娘,正拿着使女折给她的一枝花枝,忿忿然走开一段路,不时去打路边的垂柳,“得把他们哄好,不然大伯母和母亲定然嗔咱们不用心招待。”   卓玉娘叹了口气,过去牵起赫四娘的手,温言道:“四娘子,你是做姐姐的,好歹让着些弟弟罢,他……”她本来要习惯性的说“他年纪小不懂事”,转念想到这对姐弟可是双生子,这话就是为了敷衍也太没诚意了,转了转念头才道,“他到底是你嫡亲的弟弟呢!再说你们大姐、咱们三嫂如今身子不好,何必叫她还要操心?”   赫四娘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卓六姐姐你放心罢,哪有小孩子不闹脾气不吵架的?大姐才不会在乎这些小事!”任谁都能听出这小女孩子语气里的哄劝之意。   ……卓玉娘无语片刻,转头看向了卓昭节,卓昭节用力咬住唇,才能忍住笑意,勉强道:“好吧,他们都是小孩子脾气,咱们不要多管闲事了。”   卓家的爵位是传了五代了的,最初不过是伯爵,但降袭到子爵时偏立有功劳又晋了回去,到卓俭时,因为站位迅速又正确,才晋为侯爵,如今的侯府是在之前伯爵府的规制上建造起来的,但拜当年的敏平伯个人喜好所赐,这园子修筑得却是极为宽广,比起长安许多公侯人家的园子也不遑多让。   赫家姐弟是头一次进来,起初两个人还斗着气,但到底是小孩子,不多久就兴奋起来,看花看草不亦乐乎。   卓昭节虽然是第二次进来,但上一次为了救卓知安,根本就没心思看风景,这会叫使女们看好了赫家姐弟,自己也跟着偷闲起来,只是今日逛园子却也不只他们这一行,过了之前卓知安落水的拱桥,穿过迎春花是一片绿柳林,出了绿柳林,迎面一座两三人高的假山上起了凉亭。   这时节凉亭四周新换的竹帘半卷,就见里头人影幢幢,夹杂着使女们的欢声笑语。   卓玉娘抬头看了一眼,道:“好像是五婶带着九娘恰好在上头。”   “要上去打个招呼吗?”卓昭节小声问。   卓玉娘想了想,道:“五婶不大爱和咱们照面,还是从下头走吧。”   卓昭节正要点头,不想前头赫家姐弟打打闹闹的却正好往假山上跑——到底是客人,两人也不好拦阻,只得跟着他们上去了。   赫家姐弟这个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爬起假山来一骨碌的就上去了,等卓玉娘和卓昭节上去,就见他们两个已经被迎进凉亭里喝起了檀香饮,一身艳丽的石榴红葡萄纹刻丝春衫的卓昭宝坐在五夫人高氏的膝头,手里抱了只出生没多久的花狸猫,正好奇的张着眼睛,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卓家几房之间虽然关系微妙,但人前到底还是维持着和睦的表象的,卓玉娘与卓昭节还未行礼,就被五夫人让进凉亭,这高氏神情清冷,倒没有沈氏和卓芳甸那样仿佛无时无刻不消退的亲热与慈爱,只是客气罢了,让人递上檀香饮,道:“闻说今儿个蒋夫人来了,但有母亲与大嫂、四嫂出面,我素来愚笨,却躲懒了,还望你们不要见怪才是。”   “婶子客气了。”因为是四房发生的事情,蒋夫人也是四房的姻亲,这话就由卓昭节来回,赫氏到底是四房的嫡长媳,如今老一辈的人在,一个孙媳小产没有大动干戈的道理,登门的蒋夫人也不过与游氏平辈罢了,是以沈氏和掌家的大夫人陪同出面已经十分郑重了,其他房里根本没必要特别去凑热闹,五夫人这话,也不过是恰好撞见了这么一说。   五夫人又问:“三少夫人可好些了吗?”   “今儿气色好多了。”卓昭节微笑着道,“还要谢谢婶子送去的阿胶。”   昨儿个各房的人去看了之后,晚了些时候都补了份礼,五房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四房又不缺这些,自然还是用了自己的,沈氏和五房送的那都是直接锁进库里,预备以后找人验了另外拿出去卖掉——四房怎么可能吃这两处送来的东西?验过的也一样。   卓昭节这么说不过是客气罢了。   五夫人显然也没当真,道:“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哪里能全把功劳揽了?是三少夫人自己底子好。”   寒暄到这里,因为五夫人没有继续问卓知安,话就有点接不下去,卓昭节顿了一下才道:“九娘穿这身春衫真正精神,五婶把她打扮得着实可爱。”   提到女儿,五夫人到底露出一丝真心的笑色,道:“我也是闲着无事,所以胡乱替她装扮装扮罢了,也是得了这么艳的颜色后觉得自己没法上身,所以给她做了。”   卓玉娘道:“五婶这话说的,说句略没分寸的话,五婶虽然是咱们的长辈,可如今才多大年纪呢?哪里就穿不得这石榴红了?”   她这话虽然是恭维但也是实话,五房的嫡长女卓昭宝今年才三岁,五夫人如今算年纪是二十才有一,正经的风华正茂,她生得也端庄秀美,再没有压不住的颜色。   但五夫人却淡淡的笑了笑:“就是穿得,我啊,也不大喜欢这颜色,总觉得太热闹了点。”   卓玉娘与卓昭节都是微一皱眉,心想五夫人这莫不是在明着赶人?   不想赫五郎忽然开口问:“热闹不好吗?”   赫四娘也一本正经的点头道:“热热闹闹的才有意思呀!”   五夫人看了他们一眼,眼中倒没有厌色,只是笑着道:“你们小孩子总归是喜欢热闹的。”   “那也不一定。”赫五郎把手一指卓昭宝,道,“我看这个妹妹就是不爱热闹的,咱们进来这些时候了,她除了摸那只狸猫什么话都没说,这个妹妹比我们还要小孩子呢!”   那一直抚着狸猫的卓昭宝眼眶顿红,五夫人脸色剧变!   卓玉娘也咳嗽了一声,赶紧把话题岔开:“五郎,你刚才不是说喜欢看……看桃花?咱们这园子里恰好有处地方如今正好开着,我们这会就过去吧!”   赫五郎道:“咦,我什么时候说过……”   卓玉娘哪里容他继续说下去?   当下就仗着自己年长力气大,一把抓了他起来,另一只手虚捂他嘴,低声道:“快点去吧,不然一会被找回去,就看不成了。”   卓昭节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赫五郎定然是无心说错了话,忙也起了身,拉过赫四娘,道:“五婶,咱们先走一步了!”   五夫人此刻神情冰冷,竟然是理也不理她,连敷衍句也不肯!   一行人下了假山,又走过一段路,卓玉娘才安抚住一脸委屈的赫家姐弟,又许诺定然帮他们在赫氏跟前说情,让赫氏向蒋夫人说话,替他们每人要一匹骏马,这才直起身来擦了擦汗,暗松了一口气。   卓昭节到这会才有功夫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你才回来不知道,咱们这个九妹,有些不大好。”卓玉娘示意使女将赫家姐弟带远了点,才低声告诉她,“原本她开口说话就要迟一点,满周后又过了小半年才会叫人,结果去年的时候,五叔在外头胡闹,五婶气不过,和他大闹了一场,两个人都发了狠,竟忘记当时九妹就在隔了屏风的榻上午睡,五叔和五婶闹得把屏风都打坏,将她吓着了!此后就没开过口!”   卓昭节惊讶道:“啊?”忙问,“难道……不能说话了?”   卓玉娘摇头:“也不一定!祖母请了太医来看过,说嗓子好好儿的,约莫是吓着了,须得好生引导,又叫不能再受惊吓,从此五婶就不和五叔闹了,专心哄着她,但九妹虽然不肯说话,却能听的,之前十一弟年纪小,说话没阻拦,在她跟前嘀咕了句‘一直不说话变哑巴了怎么办’,当即就哭了好几回,五婶为了这个,直接把二婶告到祖母跟前——被祖父知道,虽然没罚二婶,但也说了,以后谁也不许在九妹跟前提说话不说话的事!”   说到此处,卓玉娘叹了口气,道,“九妹怪可怜的……不过今儿也不能怪赫五郎,你不知道这件事,都是我没提醒好,但望九妹年纪小忘性也大,回头就忘记了此事罢。”   卓昭节抿了抿嘴,之前看卓玉娘为了沈氏一句让她早点出阁的话,在上房配合大夫人闹得那么死去活来的样子,她还以为卓玉娘对五房也定然没有好感,但如今看来卓玉娘的心倒是软得紧——可不只是畏惧敏平侯的警告。   “九妹如今年纪这么小,我看五婶也是个美人,怎么五叔还要和她过不好呢?”卓昭节起了好奇心,低声问道。   卓玉娘一抿嘴:“我啊也是听旁人说的,可作不得准,你可不要说出去,免得母亲知道,定然嗔我多嘴多舌!”   卓昭节道:“你放心罢,我怎么会乱说话?”   卓玉娘这才悄悄道:“五婶的确是个美人,但你也看到了,她是个冷美人,可不只是因为咱们是大房和四房的人才特别摆出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的,平常她就是那个样子,五叔不喜欢……我听下人们私下议论,说五叔在义宁坊那边金屋藏娇,养着一个姓花的娘子,却与五婶相反,是个热情似火、妩媚入骨的女子……若非祖父和祖母压着,五叔都恨不得住过去呢,如今五叔成日里说什么访友赏景之类,其实每次出门都是去了那边。”   “既然五叔这样喜欢那花氏,怎么没把人弄进门?”卓昭节奇道,“难道是被五婶阻止了?”她想着莫非把卓昭宝吓得从此失声的那次争执就是为了这花氏?亲生女儿噤声至今,真亏得卓芳涯这样都不肯与那花氏了断,也实在太过无情无义了。   第五十八章 剽悍的赫四娘   卓玉娘一撇嘴,道:“五婶才管不住五叔呢,是祖母设法压下来的,而且听说那花氏也不算是正经的良家,倒听说是……暗地里的……”   她说着微微一笑,道,“你多半听不懂,我还是不要教坏你了。”   不想卓昭节斜睨她一眼,道:“暗地里的……青楼那样的?”   “啊哟,没想到你早就被教坏了。”卓玉娘惊讶的看着她,小声道,“你打哪听来了这些?”   卓昭节嘻嘻一笑,也低声道:“秣陵那边也不是没有风月地……我大舅母的一个堂弟,在那儿的风月场中颇有名声,那位小舅舅又是我几个表哥、表弟的同窗师兄,多多少少听人议论过几句。”   “那不是秣陵的时五吗?”卓玉娘失笑道,“原来是这样,这样的浪荡子,亏得只是你大舅母的堂弟,若是你表哥或表弟,也是件头疼的事情,即使他对家里人端庄,出门到底被人笑话……你不知道,时家除了大娘子和二郎君外,他们家的三娘子、四娘子并六郎君基本不出门,就是因为怕被旁人笑话时五这个兄弟呢!”   卓昭节道:“这你可猜错了,我那位小舅舅,虽然在风月场上颇有名声,却是风流才子的名声,学业可不错,是怀杏书院里一位名望仅次于山长的田先生的入室弟子,去年秋闱虽然没能夺魁,但也在秣陵乡试的三甲之列呢!”   江南人杰地灵,自魏晋时士族南迁,便是才子辈出,因此别处乡试的解元固然稀罕,到底也不过是解元,能不能过会试还难说,但在江南,莫说解元,只要名次略佳,过会试也是极有可能的,卓玉娘不由好奇之心大起:“风流才子这名头可不容易得,寻常人一心埋头苦读,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过乡试,更别说这种人还要分心在风月上头了,看时五就是个例子,你那小舅舅这般厉害?”   卓昭节笑着道:“据说他们族中也有人仕宦长安,他姓江,名叫江扶风的,至于在长安有些什么亲戚我就不知道了,其实我和他也不熟悉,不过因为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偶然见过两回,但人人都这么说,我想他也许天资很好,所以可以两者兼顾吧!”   卓玉娘究竟是在长安长大的,对长安官吏到底颇为熟悉,想了想就有了线索,道:“朝中江姓官员有那么几个,不过如今的尚书左丞名叫江扶衣,还有大理正江楚直仿佛是江扶衣的长辈。”   “料想就是这两位了。”卓昭节点头道,“我记得这江小舅舅的父亲名讳是上楚下天的,正与江楚直一辈。”   说话间,已经看到前方不远处出现两座陡峭的假山,夹峙出通幽曲径之势来,山旁,略露一抹淡白浅红,衬着黝黑的山石,格外显眼也格外的轻盈活泼。   在前头跑跑跳跳的赫家姐弟都站住脚步,嗅了嗅,道:“桃花香呢,就在假山后面?”   卓昭节可也没来过这里,就看卓玉娘,卓玉娘点头道:“不错!”   赫家姐弟欢呼一声,一起扑了过去,嚷道:“看咱们谁先到!”   “快跟上去,仔细他们摔着!”卓玉娘忙吩咐左右,卓昭节也让初秋和立秋跟着照应一二。   待赫家的下人追着小主人离远,卓玉娘才和卓昭节悄悄的道:“怪道人家都说生儿育女的不容易,这么两个小祖宗,折腾得死人,如今也才六岁,还得养上个十来年才有指望撒手,你说要命不要命吧?”   “我之前在外祖父家时见过我大表哥的嫡长子。”卓昭节倒是早就有过这样的感慨了,道,“我走时他也才三岁呢,已经足够叫人头疼的了,一不留神,就扯着你才换的裙子披帛擦手擦脚,明明他身边乳母那儿多得是干净的帕子!而且越是难洗的颜色他越爱下手,若是不小心穿回月白、粉红的衣裳被他遇见了,那就更可怜了——有次他特意跑书房里把手掌涂黑了,给我三表姐裙子上印了端端正正两个黑手印,又在旁边和三表姐说话的我裙子上擦干了手……”   卓玉娘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怎也没人管他一管?”   “哪里没管?我大表嫂几次都要打他了,可你想想他才多大啊,我三表姐性.子算急的了,也不能不拦着表嫂,惟恐他被打坏了去!”卓昭节叹道,“再说他是曾长孙,我外祖父外祖母到底宽容些,再说谁小时候没干过几件淘气的事儿,想来长大些就好了。”   卓玉娘目光飘向前方,道:“长到赫家姐弟这么大?”   “呃……”卓昭节一噎,想了想道,“赫家姐弟这么活泼的也少见嘛!”   这时候她们也走过假山了,但见眼前一片霭霭的桃林,正怡然绽放,成千上万的繁花里,蜂蝶忙碌不休,粉红微白的花,连成花海的浩大之后,是难以描绘的芬芳旖旎,灿烂若锦。   卓玉娘感慨道:“这桃林我总也看了十几年了,可每次这季节来看都觉得灼灼妖华这四个字到底只能用在这样的地方。”   “艳杏烧林,桃夭灼灼,也只有这样的景色才是千百年来被人争相吟咏的三春。”卓昭节伸手接过几团开到极盛落下的花瓣,忽然想起了之前宁摇碧到缤蔚院里与自己告别,走时的动作,怔了一怔,下意识的也将花瓣拢进袖子里。   卓玉娘看见了,笑着道:“你喜欢这花瓣?可惜留不久,要么我给你做个绣桃花的香囊吧,装些晾干的花瓣进去,得挑不在风口的,免得被吹没了香气。”   “那可多些六姐你了。”卓昭节道,“我的绣品一向拿不出手,到时候谢你一对镯子吧,羊脂玉的。”   “哎呀,那我可是占了便宜。”卓玉娘一抿嘴,“我要不要给你多做几件吧?讹上一匣子首饰才好!”   卓昭节笑着道:“也好啊,我回长安前,外祖母与舅母们都送了许多首饰,我可不怕六姐给我上上下下做一身穿戴!”   “你想得美呢,我可不是绣娘,哪里来那么多功夫?”卓玉娘笑骂道,“给你做个香囊就是挤辰光了!”   卓昭节道:“啊哟,这话说迟了,你许诺都许诺了……这光景难道要反悔?我可不依,这香囊我要定了!”   卓玉娘白她一眼:“不反悔,不过也就只有一个香囊了!”   “那我要多绣点桃花!”卓昭节想了想道,“还有我要大一点的。”   “那么大的香囊你挂着能好看吗?”卓玉娘啐道,“贪心鬼!”   正斗着嘴,忽听前头树后赫四娘带着哭腔的声音哎哟了一声,似是摔着了。   两姐妹都是一惊,心想这对姐弟怎么就不能不出事呢?忙提了裙子快步赶过去。   转到树后,却见赫四娘确实摔倒在地,只是赫家的下人竟然没有一个上前搀扶的不说,连已经和她重归于好的赫五郎也抱着手臂站在略远的地方望天望地——而上前搀扶的初秋等卓家下人,收获的却是赫四娘带着怒气的瞪视!   卓玉娘和卓昭节见这情景都是一头雾水,但很快就看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如霞如蔚的桃花下,沈丹古一袭青衫,手持长剑,许是因为方才正在练剑,他面色显得格外红润,正倒持长剑于臂后,平静的看着这边。   昨儿仿佛听那惟奴问到,沈丹古的剑是不是落在了桃花林里……原来他每日在这里练剑?   卓昭节心里嘀咕了下,当务之急是哄好客人,因此只朝他微微点头,便低头抢到赫四娘身边安慰道:“可是摔着了?哪里疼?”   不想赫四娘却恨恨的瞪她一眼,小嘴嘟的可以挂上两三个油瓶,把头往旁边一转,摆明了不要理她!   “……”卓昭节看了看卓玉娘,卓玉娘堆出和蔼可亲又真诚的笑脸上前,用柔得能滴下水来的语气问了,得到的是赫四娘索性把头一仰,专心欣赏起头顶的桃花来——那张小脸上满是失望与痛心疾首……   赫五郎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见卓昭节与卓玉娘面面相觑却没顾得上注意自己,转了转眼珠,悄悄走到卓昭节身边,扯了扯她袖子,卓昭节回头,赫五郎比了个到一旁说话的手势,卓昭节对卓玉娘使个眼色,跟着他走开几步,赫五郎对心目中的未来妻子殷勤道:“卓七姐姐,你们不要理我四姐了,她如今正生着气呢!”   卓昭节惊讶道:“生谁的气?”照方才来看似乎在气自己和卓玉娘,可她们也没得罪这小娘子呀!进桃花林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赫五郎小声道:“她生气你们派人跟着咱们,在她摔倒后,那些人立刻去扶了她,然后这会你们也还是围在她身边。”   ………………卓昭节凝神思索半晌,才不确定的问:“莫非……她觉得在我们跟前摔倒丢脸了?”   赫五郎道:“不是,其实,我四姐这会非常喜欢摔倒……”   还有这嗜好……   卓昭节无语道:“但摔倒了总要爬起来的吧?”难道这小娘子想在这桃林里倒上一辈子不成?   “不不,是要被扶起来!”赫五郎一本正经的道,“摔倒就是为了被扶起来嘛!”见卓昭节彻底的茫然了,他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解释道,“上一回,她在市上看到个俊俏的郎君,光顾盯着那郎君看,自己不仔细摔着了,那郎君恰好离得近,看她年纪小,就随手扶了把,还好心的替她买了个糖人哄她莫哭,她趁势扑到那郎君身上又摸又拉了半晌,那郎君一点也没计较,临走时还任她解了个香囊……所以……”   卓昭节默默的看了看年方六岁、清秀可爱还带着点憨态可掬的赫家四娘子,再看了看被她滴溜溜盯着的不远处似乎打算离开的、年已二八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的沈丹古,忽然有种扶额长叹的冲动……   第五十九章 塞人   亏得冒姑及时赶到,带来了游氏请众人一起回四房用饭的话儿,卓玉娘和卓昭节左哄右哄,又许诺下次继续请她来,还俯耳告诉她下次一定带她看沈丹古,到底把眼睁睁看着沈丹古走掉、因此差点嚎啕大哭的赫四娘哄回了四房——一干人都出了一身的汗,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冷汗。   因为赫氏恢复的好,向来游氏待媳妇也不坏,这回蒋夫人过来卓家上上下下也都是极客气的,所以用饭时蒋夫人脸上也是和颜悦色,与大夫人、游氏寒暄得极为热络,宾主尽欢之后,蒋夫人挂心着家里,再去看了一回赫氏,就推辞了大夫人与游氏的挽留,到上房向沈氏告辞,领了赫四娘赫五郎走了。   卓玉娘和卓昭节陪着各自的母亲送客,目送马车远去,都是暗松一口气,彼此对望,想着赫家这对姐弟的举止行为,心下当真是啼笑皆非。   大夫人和游氏闲谈着到路口就分了手,领了女儿各归各房。   游氏路上就告诉卓昭节:“明儿你就去你大姑姑那边吧,明早起早些,到你祖母那儿说一声。”   卓昭节点头:“我怎么和祖母说?”   “你就直说你过去陪你大姑姑住上几日,旁的我来说就行。”游氏道,“一会让冒姑陪你回镜鸿楼,帮你收拾东西。”   这么到了次日一早,卓昭节略早了些辰光起身,梳洗停当,换好出门的衣裙,游氏也正好打发人过来问,母女两个一起到了上房,沈氏看她们过来请安,游氏一身家常衣裙,卓昭节倒是上穿牙色窄袖素缎上襦,镶了两寸来宽的花青雷纹缘,石青底绣飞鹤束带,双环玉佩下坠了群青宫绦,系着银红藕丝裙,臂上挽了绀青色的绉纱披帛,从头到脚簇新着,显然是要出门,来意不问自知。   果然游氏开口就提到要送卓昭节到阮家去,话说的很好听:“前儿个母亲说的句句是理,原本我怎么也得跑上一趟的,奈何如今房里出了事,媳妇卧榻,古家娘子又没过门,我也没个人帮手,四房里一点琐事不能不管了起来,竟是脱不开身,好在大姐上回见着小七娘,疼她疼得紧,我想母亲最是慈爱的,定然是要慢慢哄着大姐回来,所以不如让小七娘去陪一陪大姐,见缝插针的软和下大姐的心,母亲以为如何?”   沈氏带着惯常的慈祥笑容,道:“这样好得很,我原本也觉得大娘子虽然性情似君侯,向来是个烈性.子,但对晚辈总是慈爱的,不定晚辈去说,倒比咱们更合适。”   游氏一听这话,惟恐她要卓昭节担责任,忙笑着道:“母亲,小七娘到底年纪小呢,能成什么事儿?她呀,也就能传个话。”   “阮府也是太冷清了点。”沈氏和蔼的道,“不管怎么说,小七娘过去到底能叫大娘子跟前热闹热闹。”   游氏见她没有紧追着卓昭节才松了口气,含笑道:“母亲说的是。”   就听沈氏慢慢的道:“但只小七娘一个人过去,到底还是不免寂寞,毕竟大娘子如今膝下就一个阮郎君,阮郎君明年要参加会试,料想如今正要抓紧了辰光苦读的……我看,就叫小六娘一起过去吧,姐妹两个也能做个伴。”   “母亲这话却说得晚了点。”游氏面色微微僵了僵,才道,“马车都预备好了呢……这会再去叫小六娘,是不是……太过手忙脚乱了些?”   沈氏含笑道:“今儿个小六娘赶不及也不打紧,反正又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同在长安,这会先叫小六娘上车和小七娘先过去,姐妹两个年纪差不多,身量也仿佛,到了阮家,叫小七娘借套衣裙与堂姐就是了,旁的阮家想也有预备,小六娘的东西,叫人收拾好了晚点送过去就成。”   游氏心中气恨,道:“那我一会去问问大嫂。”   “小六娘在家里也是空闲的。”沈氏笑容温润而得体,缓声道,“米娘素来就能干,何况还有小四娘可以帮忙,小六娘身子也好,到了阮府,也不会给大娘子添麻烦的。”   听她三言两语就把卓玉娘说不去的路给堵死了,游氏心头恼恨,道:“母亲说的是正理,只是到底小六娘是大嫂的女儿,总是要问上一声的。”   沈氏点头道:“不错,确实要和米娘说声。”她立刻吩咐沈姑姑,“小七娘等着出门,还是你去大房一趟,和米娘说,把小六娘叫过来吧。”   游氏阴着脸,和卓昭节一起等着。   半晌后,沈姑姑果然将卓玉娘独自一人领了过来,沈氏阻止她行礼,招手把她叫到跟前,慈爱道:“小七娘要到你们大姑姑家去小住几日,只是你也晓得你大姑姑家子嗣不多,小七娘独自前去未免寂寞,你和她一起去做个伴好不好?”   游氏一噎,眼中掠过一丝怒色!   沈氏这是当着面误导卓玉娘,这番话不算假话,但却明摆着引诱卓玉娘答应,更说得仿佛卓昭节不愿意独自前去,所以央求祖母来和堂姐说情,请堂姐陪同一起前去,卓玉娘能不答应吗?   果然卓玉娘听说去阮家,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爽快的点了点头,道:“好呀!”   沈氏含笑看向卓昭节,道:“你瞧,小六娘不是很好说话的么?你这孩子还害羞什么呢?”   卓昭节涨红了脸——被气得,沈氏这句话连嗔带笑的,仿佛只是不经意的调侃,可只看卓玉娘愕然与怫然不悦的脸色,就知道沈氏的挑唆有多么成功!   显然卓玉娘此刻是认为卓昭节是在沈氏跟前说了自己拿架子不好邀请之类的话,沈氏才叫沈姑姑把自己叫过来……   “既然母亲要让小六娘一起去。”游氏迅速思索了一下,便道,“索性让小六娘好生收拾一下,叫小七娘等一等,明儿个再说吧?”   她这是缓兵之计,到底卓玉娘上头还有大夫人周氏在,只要游氏回头和周氏商议好了,周氏有得是理由留住卓玉娘。   然而沈氏却笑了:“何必这样子麻烦?这会叫小六娘跟着去,让米娘着人收拾好东西再送一趟,左右是下人跑腿,再说那是两个孩子的嫡亲姑母家,哪里会亏待了她们?纵然少带几件也不打紧。”   卓玉娘亲口答应,沈氏又说了她的东西随后就送去——卓玉娘纵然是庶出,怎么说也是卓芳华的亲侄女,游氏也实在说不出来不要她去的话,只得悻悻答应下来。   只是卓昭节虽然恼怒沈氏无孔不入的挑唆,但对卓玉娘同去阮家倒没什么反对的心思,她如今也琢磨出来,游氏用的是以柔克刚的法子,到底打着把自己和阮云舒送成堆的主意,若是卓玉娘与阮云舒能成一对,她却是正好脱身……   这么着,游氏和被沈氏硬派过来送两人的沈姑姑一起,心情复杂的看着她们被使女扶上车,因为沈姑姑一直含笑在旁,游氏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随便说了几句话,就不得不目送马车驶动。   上车之后,卓玉娘就绷着个脸,把头扭向一旁,不看卓昭节。   卓昭节心里也有气,但想想到底是沈氏不好,思忖半晌,决定解释一下,就道:“我没在祖母跟前说什么,是祖母自己提了把你叫上,她故意那么说的。”   卓玉娘这才回过头,目光却还是有点不善,道:“你之前是不是不想我去来着?”   “没有啊!”卓昭节无辜的道,“只不过没想到叫你罢了。”   卓玉娘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哼道:“反正我现在已经在马车上了。”   卓昭节琢磨她这话可是对阮云舒有些意思吗?只是卓玉娘说完了这句,就把眼一闭,往后一靠,显然不想再和她多说话。   游氏昨儿个就使人到阮家和卓芳华说过让卓昭节过来小住,卓芳华是求之不得,一早就亲自等在二门处,照例又叫了阮云舒陪着。   待看到马车上下不止下来了卓昭节,连卓玉娘也来了,卓芳华微微惊讶,以她的阅历,一看卓昭节衣裙簇新鲜丽,卓玉娘却只穿了寻常半新的家常衣裙,哪里猜测不到卓玉娘是临时被塞上马车的?   能够把卓玉娘塞上马车的人,也就那么两个,大夫人周氏向来有分寸,纵然为了替庶女谋取个有前途的夫婿,也不会公然与四房相争,更何况卓芳华其实很看重嫡庶——阮云舒虽然是个过继的养子,卓芳华也不想替他娶个庶女的,所以大夫人替卓玉娘物色夫婿时,即使在卓昭节回长安之前也没考虑过阮云舒。   那就只有沈氏会这么干了。   这个老东西一天不折腾还真是不得安宁了!   卓芳华心中暗骂了一声,她对卓玉娘虽然不如对卓昭节这个嫡出又酷似梁氏的侄女亲近,但卓玉娘到底也是卓芳纯的亲生骨肉,既然来了,卓芳华厌恶沈氏也不能直接把侄女赶走,所以立刻掩了惊讶,和颜悦色的点头道:“六娘也来了。”   卓芳华这个大姑母气势太盛,平辈里就鲜少有人敢对她无礼,晚辈到了她跟前更是一个比一个乖巧,如今的卓玉娘、卓昭节自不例外,乖乖儿的行礼问安,规矩十足,又和阮云舒见礼。   因为如今长安各家都知道阮云舒明年要参加会试,如今这个时候却还在陪着卓芳华迎接两位少年女客,这撮合的意思,但凡略作思索都能想到,卓昭节特别作出目不斜视之态来,卓玉娘见她这样,暗皱了下眉,也只对阮云舒淡淡的问候了一声:“阮表哥今儿没读书吗?”   阮云舒对两个表妹的态度倒是一贯的和蔼,温和道:“我这几日都是下午才看书的。”   他态度虽然温和,但却透露出一抹自信,只是无论卓昭节还是卓玉娘,听了这话淡淡一点头,都不说话了——卓昭节倒是若有所思的想,卓玉娘这主动问候,又关心读书,是不是担心会试呢?这么看来自己这个六姐的确对阮云舒有点意思了?   毕竟凭心而论,阮云舒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尤其合适卓玉娘这庶女出身却被当嫡女养的身世……   卓芳华不动声色的招呼道:“先到屋里,坐下说话罢。”   第六十章 桃花糕   长安虽然地理偏北,但如今也正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比起卓昭节初到长安的第三日过来拜见姑母时,阮府正堂撤换了许多器具,原本的牙雕苍山负雪画屏换成了应景的桃李争春琉璃屏,坐卧之具也将色泽暗沉的紫檀换成了相对来说明艳许多的黄梨木,四周重罗撤去,易了清爽的竹帘——到夏日估计就要换成水精帘了。   连上来盛檀香饮的琉璃盏也不是上次用的图案,却是烧着一枝桃花,十分讨喜。   这样的撤换都不是俗物和小件,足见阮府虽然人丁不旺,但却极为丰裕。   卓芳华命人去取樱桃,道:“一早叫人洗好的,这东西娇贵,搁久了就不精神,所以让人吊到井里去了,你们略等一等。”又特别对卓玉娘说,“六娘喜欢的桃花糕一会也就上来了,记得少吃几口……听大嫂说,你上回吃多了就肚子疼的?”   卓芳华说到桃花糕时,卓玉娘明显的眼睛一亮,此刻顿时红了脸,在卓芳华跟前不敢发嗔,只讪讪道:“那日也吃了许多旁的东西,未必是这个糕吃多了……这桃花糕到底是大姑母这儿的最地道,别处都做不来。”   “这是阮婆婆祖传的手艺了,不外传的。”卓芳华微微一笑,道,“就是我这儿,一年也就这会正当花期时能吃上,阮婆婆从来不用干花的,都是新鲜现摘现做。”   卓昭节听着,好奇道:“怎么这个桃花糕很好吃么?”   “你一会尝了就知道了!”卓玉娘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抢道。   倒是阮云舒温和的解释了一句:“阮婆婆恰好和咱们家同姓,祖传有做糕点的手艺,有四季糕点,即桃花糕、荷花糕、桂花糕与梅花糕,其中桃花糕做的最好,之前她家道中落,因此和咱们府里签了长契,只是这做糕点的手艺不在契约里,所以也不好问。”   卓昭节对糕点向来是可有可无,她更喜欢各类果子,阮云舒说话间,樱桃送了上来,她就分明的心不在焉了。   卓芳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免微微皱眉,游氏与卓芳礼不敢隐瞒宁摇碧的事情,之前已经暗中使人来告诉过了,卓芳华这会见卓昭节这刻意疏远阮云舒的做法到底有些不悦,不管怎么说阮云舒究竟是卓芳华一手养大的,即使不是亲生,总也有感情——何况阮云舒向来孝顺懂事。   若非卓昭节是卓芳华胞弟的嫡女,又生得酷似梁氏,卓芳华才不会处处迁就着这个侄女、把一手抚养长大的养子主动推出来提亲,现在卓昭节这惟恐与阮云舒有什么关系的样子也实在太过明显了点儿,阮云舒性.子好、念着养母的恩情是不会和表妹计较什么的,但他越是这么个性儿,卓芳华越是替他委屈,只是之前游氏派来的人一再强调,卓昭节年少无知,请卓芳华多担待些。   卓芳华思来想去,也觉得才回家族的侄女不宜用太过强硬的手段,便将到嘴边的训斥忍了,和两个侄女淡淡的寒暄几句,看了看辰光,就叫人拿饭。   用饭毕,卓芳华借口要小憩,打发人送两个侄女去给她们预备的房间,待卓玉娘和卓昭节走了,却使人将阮云舒叫了回来。   阮云舒陪养母敷衍了两位表妹一上午,好容易脱身,回到自己房里才坐到书桌前,就又被叫到养母跟前,却没有半点儿不耐烦,仍旧是心平气和又不急不躁,看着谦和温润的养子,卓芳华虽然伤感于自己没有子女缘分,唯一的女儿不但早逝,连那没见过的外孙也一般的夭折而去,可阮云舒在跟前,到底是一种安慰。   这么想着,卓芳华不禁将语气又放柔了几分,道:“你这两个表妹,都被惯坏了,今儿个委屈你了。”   阮云舒没想到卓芳华叫自己来是为了说这个,不觉笑道:“母亲言重了,表妹们也没说什么,再者都是自家亲戚,她们既然唤孩儿一声表哥,孩儿也很该爱护妹妹。”   他是吃过苦头的人,很知道惜福,锦衣玉食的长大,前科探花亲自指导,会试中榜势在必得——这样灿烂锦绣得完全可以预料的前程在从前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阮致和卓芳华给予他的点滴他都记在心里,卓玉娘和卓昭节在他心目之中也不过是两个略带娇气的表妹罢了,别说有卓芳华的恩情在,在兄嫂手里吃过的苦头早就让他早早看淡了许多意气的仇怨,即使是两个陌生的小娘子刻意的冷落自己,或者直接的无视,阮云舒都不觉得有怨怼的必要。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认为他是不在乎这两位表妹——所以她们的冷落与无视,阮云舒至多一哂。   见阮云舒说的不介意全然是发自内心,卓芳华暗自点头,道:“你大舅母和四舅母是明理的人,只是确实有些太过宠爱女儿了,当然她们现在年纪也还不很大,如今开始教导未为是晚。”   这话就是很明显的暗示了,阮云舒恭敬道:“孩儿明白。”   虽然无论卓玉娘还是卓昭节,都不是阮云舒心目中合意的妻子人选,但他也不是很讨厌,何况卓芳华喜欢,别说卓芳华现在暗示会约束好侄女,就算未来妻子娇纵又任性,阮云舒觉得只要不是十分的过分到了恶劣的地步,自己忍忍也就是了——只要养母喜欢。   卓芳华既然交代了这话,他当然也要对表妹好些——料想是卓昭节吧。   阮云舒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其实若在这两个表妹里由着他自己挑选,他更愿意选卓玉娘,倒不是觉得卓玉娘可能比卓昭节贤惠,而是他知道卓昭节与雍城侯世子过从甚密,若许给自己的是这位卓七表妹,恐怕世子那边不肯罢休,宁摇碧嫉妒之下对付他也还罢了,就怕连累阮致和卓芳华,毕竟那是敢当街打断秦王世子的腿的主,冲进御史府打砸的事情,不见得干不出来。   反正人人知道,有纪阳长公主在一日,这位世子除非谋反,做什么都有长公主替他担着,甚至有人怀疑,以圣人、皇后与长公主的感情,即使宁摇碧谋反,圣人都会网开一面,反正这纨绔谋反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波?   阮云舒思索再三,到底觉得这件事情还是先告诉卓芳华的好,免得届时事情闹大,卓芳华却毫无准备。   但他含蓄的说明了春宴上看到的一幕,卓芳华却并不意外,点头道:“七娘在秣陵时被个女贼掳去过,当时是恰好被雍城侯世子救了,因此对这位世子十分感激,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也知道这雍城侯世子与那时五交好,是个惯弄风月的,倒将这孩子哄得糊涂了,不过七娘虽然自以为喜欢上了这雍城侯世子,但她向来被盯得紧,也只是和这世子多说过几次话罢了,究竟她见过的男子少,你不要和她计较。”   阮云舒道:“母亲,我不是计较这个,只是雍城侯世子十分难缠。”   “再难缠,也没有强掳殿试进士之妻的道理。”卓芳华不以为然,道,“朝廷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阮云舒知道再说下去恐怕会让卓芳华疑心自己嫌弃卓昭节与雍城侯世子有染,不想娶这位表妹,只得住了声。   他心里想母亲不是那喜欢说长道短的人,因为阮致父母、近亲都亡故,卓芳华又多年不回娘家,阮家如今来往的除了隔壁的温相府,也就是寥寥数家,能够和卓芳华说得来的几位夫人,就没有一位是爱搬弄唇舍的,所以卓芳华对雍城侯世子的了解,也就是大致流传的泛泛之言,纨绔,骄横,自恃长公主宠爱与撑腰,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实际上这位世子的飞扬跋扈何止如此?   阮云舒因为在国子监读书,他书读得既好,性情又温和,不拘贵贱,皆一概对待,是以人缘口碑都很好,却是听过极为详细的雍城侯世子跋扈的版本的,京中纨绔子弟不少,从这里面被推选出来的三霸,即使那见了小娘子就骨头软了三分的时五,看着好色成性一副小白脸的模样,实际上翻起脸来也不是下不了辣手。   这雍城侯世子刻薄阴狠起来,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只是卓芳华自信凭着自己家士大夫的门第,正经聘下的媳妇,即使皇亲国戚也不能不顾忌着点儿,怎么也不可能被人用强抢了去,阮云舒也不能继续劝说,也只好自己斟酌着届时如何处置此事了。   看着阮云舒离去的背影,卓芳华的眉头渐渐蹙起,她倒没有对阮云舒方才的话不满,实际上听阮云舒提起春宴之事,卓芳华也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养子,她自己也是从年少时候过来的,那时候阮致对旁的女子和颜悦色些,但凡那女子有几分姿色,不论是否出阁,卓芳华心里都要酸一酸,阮云舒虽然是养子,但自己与阮致都这么大年纪了,往后这合府上下还不都是他的?何况这个养子天资不错,又肯用功,即使没有这御史府的产业给他继承,过了会试、殿试,他一样能出头。   即使自己抚养教诲他多年,可这元配发妻是一辈子的事情,男子娶妻不贤虽然不像女子遇人不淑那样会误了终身,终究也有妻贤夫祸少的古训在,阮云舒始终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来已经很难得了。   卓芳华蹙着眉想,七娘貌美远胜常人,这骄矜的气性也跟着见长,只是出阁为妇到底不比在家作女,自己与游氏能护她一时终究护不得一世,阮云舒再怎么念着抚育过继之恩,愿意忍耐,又怎么可能无休止下去呢?何况阮云舒这样的人将来还怕没有旁人打主意吗?她今日特别叫来阮云舒安慰,无非就是不想他心里存下来对卓昭节不好的印象——归根到底她也是为了侄女好。   “明儿个还是和她好好说一说吧。”卓芳华思索良久,心想,“这孩子到底是被宠坏了。”   第六十一章 阮致   卓芳华给两个侄女安排的住处是一个院子,其实本来只预备了卓昭节一人住在这里,阮府人少地广,卓芳华又疼爱侄女,所以收拾出来的院子不小,多加了一个卓玉娘,索性也没另外收拾,反正也住得下。   卓玉娘的东西是晌午后送到的,她让身边的大使女莲心去指挥归置,自己却端着一碟桃花糕、一壶扶芳饮,跑到早已弄好的卓昭节的屋子里来躲清净。   这春日的午后,芭蕉嫩生生的映在了新换上的雪灰纱窗上,阳光经蕉叶返照,在窗内的地上照出几片滤光,墙角一溜的玫瑰花抽着新芽,欣欣向荣,宁谧和静,卓昭节午睡醒来,张眼就看见藕荷色八宝锦帐外,卓玉娘端端正正的坐在窗前,纤纤玉指里拈着一块淡粉色的桃花糕,小口小口的吃着,不时端起手边的银盏喝上一口,神情满足而悠然。   “六姐过来了?”卓昭节抬手拂开颊上的发丝,坐起身,揭开帘子,旁边守着的阿杏和阿梨忙过来替她把帘子别到两边的金钩后头,又理了理金钩上系着的宫绦,锦帐高悬下卓昭节因为新睡才起,双颊自然粉晕开去,乌鸦鸦的长发略显蓬松的一路拖到了榻上,越发显得秾丽照人。   卓玉娘闻声转过头来,瞥她一眼,道:“你醒了?吃桃花糕么?”   “我觉得太甜了点。”卓昭节道,“不如果子好吃。”   卓玉娘想了起来,点头道:“是,你爱吃的都是酸的,之前你才回来时,不是带了江南最好的蜜饯回来吗?内中有种梅子,听送蜜饯去的人说是你最喜欢的,我想你在江南多年,那儿什么最好吃你最清楚,头一个就挑了那梅子,结果差点没酸掉了我的牙齿!事后连吃了三大勺蜂蜜都有点止不住,几天都不能吃太硬的菜,好好儿的弄成个小老太婆一样!”   卓昭节很没良心的哈哈大笑起来:“当真这么惨?”   “比这还要惨!”卓玉娘瞪她,道,“到如今我想起来新鲜梅子都吃不下来!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怪癖?好好的甜果子不吃,偏爱吃那些酸得要人命的。”   卓昭节无辜道:“你们觉得酸得要人命吗?我吃起来很好啊。”这么说着,卓玉娘提到那梅子太酸时下意识皱眉的神色又让她想到了宁摇碧——这样的当第一个中招的还是宁九呢,但他后来硬是跑到白家把方子要走了……   她神色恍惚了一下,就没听清卓玉娘接下来说的话,等旁边阿杏暗暗推了一把才醒悟,就听卓玉娘道:“……你看成么?”   卓昭节道:“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咦,你还没清醒吗?”卓玉娘道,“我是说,往后你再到大姑母这儿,若我没来,或者先走,你回去时给我多带点糕点好么?四季糕点我都喜欢。”   “这算什么大事?”卓昭节道,“我记下来了,反正也不是我的东西……不过你先走?”   卓玉娘没理她的疑问,展容笑道:“你这么乖,回头我再给你打两个宫绦,可别小看了去,那种攒花如意结的样式,我就没见过几个人打得比我好的。”   “所以我还学这些做什么呢?”卓昭节深以为然的点头,“这么多姐姐妹妹,个个才艺在身,我一个个讨好了,不怕缺了这些东西。”   “你就惫懒吧!”卓玉娘小小的调侃了她一把,“也不知道那……将来的人肯不肯?”顾忌着对卓芳华的敬畏,她到底没说出宁摇碧来。   卓昭节正要说话,外头莲心进来,行了礼,还没开口,卓玉娘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莲心点头:“各处都已经归置,娘子请过来看看吧,若是有不中意的地方咱们再换。”   卓玉娘斜睨她一眼,道:“有那个必要吗?送东西来的人没话说?”   她这么问了,莲心不能不答,道:“是居婶子领着人来的,婶子说,夫人这两日有些想念大娘子,是以最好娘子少住几日,回去好生陪伴夫人。”   卓玉娘看着卓昭节,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忘记方才答应我的事儿。”就对莲心道,“我知道了,但东西都送过来了,也不能明儿就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大姑母置了气呢!后日或大后日吧。”   莲心松了口气。   卓昭节抿了抿嘴,道:“其实六姐在这儿陪我也很好。”   “你做梦去吧。”卓玉娘道,“难为我是专门陪着你的吗?我自己也有事情要做的。”   卓昭节听不出来她话里有没有置气的意思,便讪讪道:“那我陪六姐去看看那边屋子怎么收拾的?”   “反正也就住那么两三天,清爽就好。”卓玉娘不在意的道,“最后一块桃花糕了,你真的不要?”说着,指了指碟子里。   卓昭节根本就懒得看:“六姐你快点吃了吧,我实在不爱那甜甜的味道。”   卓玉娘闻言也不再让她,吃完之后又喝了口扶芳饮,道:“所以我最喜欢春天不过,扶芳饮配桃花糕,再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了!”   “我倒喜欢夏天,杨梅枇杷之类的都是那会才有的……当然春天也很好,毕竟有樱桃。”卓昭节道。   卓玉娘想了一想,忽然扑哧一笑,道:“这番话到外面千万不能说!人家喜欢某个季节,都是这么说的:譬如春之万物发长、轻盈悠逸;夏之精.阳灼灼、灿烂辉煌;秋之百木萧条、天地肃杀;冬之琼枝堆砌、踏雪寻梅……总是打着高雅风流的旗号的,哪像咱们都是盯着吃的来?”   卓昭节诚恳道:“这也就是咱们姐妹说实话,到了外头,若是旁人都这么说,我也会说,我最爱夏日里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了!”   “嗯。”卓玉娘正色点头,“莲叶莲花生的这么好,莲蓬和藕一定味道也不错!”   一屋子使女都笑出了声。   两人说笑了这么一回,卓玉娘因为桃花糕吃完了,看了看外头,道:“大姑母小憩不晓得起来了不曾,咱们去看看?”   卓昭节起身道:“好,你等我收拾下。”   “我也去换件衣服,方才沾了点扶芳饮在袖子上。”   使女们闻言,纷纷上来伺候,待各自梳洗更衣毕,就带了人一路往上房去。   卓芳华这会已经起了身,但却不在屋子里,而是叫人搬了屏风和矮榻,在庭中的葡萄架下消闲,看到两个侄女一起过来,就笑了:“我正要说着人去看你们,去的人到了门口,说六娘的东西送来了,怕你们心急过来没功夫归置东西,这才没进去,现在都弄好了?”   “都弄好了。”卓玉娘顺势道,“方才来的有我乳母,私下里和我说,母亲这两日很是想念大姐,我心里有点放不下,想早些回去,所以恐怕不能多陪姑母了,还望姑母恕罪。”   卓芳华了然道:“大娘确实很有几年没回来了,到底大郎子的前途紧要,也难怪大嫂想念她。”笑了一下道,“只是你也才来,就这么快要回去,不知道的还当我亏待了你呢,再说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你且住上两日再回去吧,反正还有四娘陪着大嫂。”   卓玉娘也是这么打算的,笑着道:“是。”   两人被卓芳华让到旁边的绣凳上坐了,陪卓芳华说些风景之类的话题,因为阮云舒不在,不必故意不理会这位表哥,姑侄三个倒是谈得极为融洽。   到了申初的时候,庭院外传来脚步声,卓芳华侧耳一听,面上微露笑容,道:“你们姑父回来了。”就扶着使女的手,从榻上下来。   卓玉娘与卓昭节忙都起了身,彼此检查仪容衣裙,预备给阮致见礼。   片刻后,就见庭院的门被推开,一个身穿朱科圆领锦服、头顶皂色软幞,腰束玉带、脚蹬青色朝靴的俊朗男子带着两名长随洒然而入。   四周阮家的下人忙都行礼道:“郎主回来了。”   卓芳华面上笑意盈盈,柔声道:“这是你们姑父。”   卓昭节一边跟着卓玉娘行礼问安,一边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头一次见着的大姑父,阮致看起来约莫四旬年纪,长眉亮目,肌肤白皙,颔下留着短髯,相貌堂皇,气度雍容,许是因为久任御史、惯常直言的缘故,他神色之间颇有几分凌厉,只是进门后看向卓芳华的目光却十分温柔。   那一瞥的温柔让卓玉娘、卓昭节都十分羡慕,均想——素闻大姑母和大姑父恩爱非常,当初大姑母只得阮大表姐一女,多年无子,这阮姑父数代单传,居然也能顶住各方压力,宁可过继,也不纳妾,足见对大姑母情义深重,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有这样的福气吗?   卓昭节少不得要拿宁摇碧比一比,暗道九郎若是能像大姑父这样一直待我好才好呢。   阮致先与卓芳华彼此交换了一个柔和的眼色,这才含笑让两个侄女起身,卓玉娘他是见过的,卓昭节看着却陌生,上回游氏带卓昭节上门来,他因为公事忙碌没有见着,但只看这侄女容貌酷似已故的岳母,也知道就是卓芳华看中的未来媳妇、四房才从江南接回来的卓家小七娘了。   毕竟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媳妇,阮致对妻子之外的女子,除却幼童老妪,向来不多留意,这会却多看了几眼卓昭节,暗自打量一番,心想倒是个绝色的小娘子,虽然看举止有几分娇气,但加上出身和容貌,已经算游家尽心教导的了。   阮致自己是过来人,当年娶到敏平侯的嫡长女也是费了番心思的,对小娘子们的性情喜好总有些心得。见了卓昭节的容貌后,倒有些替阮云舒担心,他的养子他很清楚,阮云舒性情温和谦逊,知恩图报又宽容忍耐,着实是个好的夫婿人选——对经历过的长辈们来说这样的郎子是没得挑的,问题是阮云舒这种谦谦如玉的君子做派却未必能中那些正当年少、生活优渥看着话本听着传奇的小娘子们的心意。   对卓昭节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来说,温润如玉的风仪见个一两回看着还能赞上一声,看多了那就是无趣乏味了,但阮云舒就是这个性.子,根本就不是会说甜言蜜语讨小娘子欢心的人……   这卓家小七娘年少美貌,料想不乏追求者,看她言谈举止之间自信的模样,也晓得是一贯被捧着夸着哄着的,这样娇生惯养傲气外显的小娘子,未必能够欣赏阮云舒的静默温润,恐怕不见得会看中阮云舒吧?阮致心里琢磨着,决定私下里好生和卓芳华谈一谈,阮云舒是他们唯一的养子,卓家小七娘也是卓芳华所疼爱的嫡亲侄女,原本把这两个孩子凑成一对是为了他们好,若是因此成就一对怨偶那就并非所愿了。   第六十二章 话当年   阮致回来后不久,阮云舒也掐着辰光过来请安,阮致随口问了他几句功课,俱是对答如流,卓芳华因为侄女在,特别赞了他几句,阮云舒只是笑笑,仍旧心平气和,并不因此自傲——这番表现,阮致夫妇都十分满意,再看卓家两位小娘子,却见卓玉娘和卓昭节都是神态恭敬又端庄,目不斜视。   见这样子,阮致哪里还不清楚这两个小娘子居然都没有中意阮云舒,卓玉娘也还罢了,也许她是知道自己是个陪客,卓昭节既然没有这个意思……关键是阮云舒明年就要下场了,可别叫他在这个时候为难。   阮致心里定了主意,要和卓芳华商议好,不要误了两人。   寒暄过后,卓芳华吩咐拿饭,一起用了,卓玉娘、卓昭节被打发回她们的院子,阮云舒也告退下去,阮致就将下人挥退,正色对卓芳华道:“卓家这个小七娘生得确实不错,凭那副容貌嫁谁都使得了,大郎若非你的缘故未必能娶到她,只是……我看这小娘子似乎对大郎兴趣不大?”   卓芳华正头疼这个,也打算要和他商量,就道:“你不知道,如今我那四弟和四弟妹正为这个愁烦,这孩子在江南时遇了次险,差点没了命,恰被当时去避风头的雍城侯世子给救了,因此生了些情愫,那宁九的为人,这孩子在江南不清楚,咱们还不知道吗?只是她一直寄养在江南,到底才回到父母身边,四弟和四弟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怕说重了伤了这孩子的心,所以想着,这孩子之所以看中那宁九,无非是因为她打小被游家老夫人盯在跟前,也没有和外男接触的机会,就连自己家的几位年纪仿佛的表哥、表弟,游家老夫人也是留着神的,如今她一门心思在那里,强劝不能,索性让她与旁的男子多接触接触,就会明白一时迷恋与两情相悦的区别了。”   说到这里,她又道,“我也不是为着七娘就不疼大郎,虽然为着你待我好的缘故,如今长安好几家都有与咱们结亲的意思,若大郎是个平庸的,倒还罢了,但大郎才学放在这里,看着明年殿试必然有份——偏偏这两年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明争暗斗不休,上一回,延昌郡王一派要捧那士子陈子瑞,你装病才叫大郎避开了那一科,如今这一科再避却太耽误大郎了,但这一科比上一科还要不平静,真定郡王去年就开始捧那范得意、俨然对来年会试的会元势在必得……”   卓芳华叹了口气,“这两位斗得死去活来,长安城里,弯弯绕绕的多少家都被拖累在里头?卓家是早就下了水,就是舅父,如今似乎也被逼得不能再中立了……咱们坚持不下水,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但冀望用大郎拖咱们下水的人可少吗?这两年上门来谈到结亲一事的,有哪一个只是为了结亲?眼看大郎明年就要上场,殿试之后,恐怕说亲的人更多,他也大了,总是推辞,到底也不好,七娘是姓卓,卓家如今与延昌郡王一派,但我四弟不过一介散官,又有……挡着,他没被拖下水,总也不至于拿女儿来算计咱们……   “而且七娘是游家抚养长大的,游老翰林对她非常的钟爱,如今这满朝能够不受两派影响有资本始终中立下去的也就一个时斓了,他尚了华容长公主,华容长公主虽然不如纪阳长公主在宗室里的分量,但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时斓撑不住了还能请长公主出面迂回,并且,他是南官的代表,如今的局势下,圣人定然要护着他的……如今舅父已现摇动之色,我想时家的娘子定然是求娶不来的,这么算下来,七娘透过游老翰林,倒也能与时斓沾些关系,有时斓护持,咱们、最重要的是大郎才好不被这争储之事拖下水!”   阮致沉吟半晌,道:“苦了你了,如今这局势……”   “都是自己家的事情有什么苦不苦的?”卓芳华靠住了他的肩,道,“我和四弟、四弟妹提这门婚事,一则是觉得为了大郎好,二则是喜欢七娘——你知道她生得像母亲,就连神态举止都有七八分仿佛,我私下里说句罢,那种自矜又高傲的神情……活脱脱是母亲年轻的时候。”   阮致抚着她的鬓发,温言道:“我并没有觉得七娘有什么不好,咱们长安那些贵女有几个不是飞扬跋扈的?就七娘的出身,她其实已经十分的懂事知礼,我只是担心,她不喜欢大郎,这样配成一对,会不会成了怨偶,那样就是咱们做长辈的不是了,其实说起来日子是他们过的,便是有咱们看不过眼的地方,只要不是太过分,他们彼此不在乎,咱们又何必多那个事?从前唐帝也还说过‘不聋不痴,不作家翁’的话。”   卓芳华苦涩一笑,道:“我不是疑心你不喜欢七娘,我是说,七娘太像母亲了,你知道母亲当年去世,长安城里怎么评价的吗?”   阮致一怔,卓芳华已经自己说了出来,“红颜薄命!”   到底梁氏是卓芳华的母亲,阮致不好说什么,想了想才道:“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要再伤心了,否则岳母在天之灵亦是难安。”   卓芳华叹了口气,眼中有些潮意,道:“好吧,往事不多说了,七娘生的好看,她又年少无知,最容易在终生大事上出差错,当年母亲……总而言之,大郎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他的性情咱们最能信任,七娘若是嫁给了他,只要不做出十分过分的事情来,大郎向来宽容,不会和她计较的,也不会轻易的纳妾蓄婢,叫她伤心……确实这个侄女我虽然才见了两次就待她和旁的侄女不一样,她实在太像母亲了,我看到她微微扬着下颔、目光奕奕的说话的那副模样就……就不能不想到母亲临终时伤心绝望的样子!”   说到这儿,卓芳华不由低低的啜泣起来,阮致用力揽住她,沉声道:“那些都过去了,如今岳母已经离世,你这样伤悲,反叫她魂魄不宁……再说七娘现在不是好好儿的吗?何况,当年梁家受齐王之乱牵累,才使得岳母伤痛过度以至于一病不起,七娘如今却是父母俱在、兄姐齐全,还有大哥与咱们这儿看着,江南还有个游家,这许多人疼着她,难为她还能委屈了?”   阮致哄了又哄,卓芳华到底渐渐冷静下来,任他替自己细细擦了泪,才自嘲道:“我本以为事情过去这些年了,纵然提起来最多恨在心里……不想还是这样容易掉泪,真真是越发的没用起来。”   “我倒情愿你这样的没用。”阮致低笑出声,调侃道,“我可记得当年你头一次主动对我投怀送抱就是赛马输给了人,回来路上越想越委屈,忽然扑进我怀里大哭——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的受宠若惊!”   他紧了紧揽在卓芳华腰间的手臂,含笑道,“若是难受了我这儿总是求之不得你来依靠的,又何必那么要强呢?”   卓芳华被他提起当年,眼波柔和下来,轻轻笑道:“是呢,我得好好靠一靠,今儿个看大郎一直温文尔雅,七娘却惟恐离他不能远点,真叫我气得……这小祖宗啊,当真是被长辈给宠坏了!一点也不懂事!偏还一身傲气自以为很清楚很明白事理!”   阮致笑着道:“你还说她?你跟她这么大时,气性难道就小了?我可听说过咱们认识前,有一回赵王与你逗趣,似真似假的调戏了你几句,结果你反手一鞭将那位天潢贵胄直接从马上抽得摔了个跟头才落地,差点没破了相——事后……”   他忽然住了口——那一次卓芳华惹的事情不小,当时先帝还在,赵王不但是先帝疼爱的年纪较小的皇子之一,母家也是一方大族,是敏平侯与梁氏亲自到大明宫长跪代女请罪,加上如今的太子、当时的皇孙求情,最重要的还是当时周太妃正与赵王生母李妃相斗,为了打击李妃从中帮腔,这样先帝也罚了敏平侯三年俸禄,下旨斥责梁氏教女无方。   纵然如此,敏平侯回府后,也是先安慰了女儿……   梁氏去世、沈氏进门前,卓芳华是最得敏平侯疼爱的晚辈,没有之一,甚至连卓芳华开蒙习字都是敏平侯在政事繁忙之中抽空出来亲手教导的。   卓芳华也许故作糊涂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口口声声说着不想自己家被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之争拖下水,但促成卓昭节与阮云舒的婚事,有个很大的缘故就是她对敏平侯的信任——不是信任敏平侯不会害自己这个女儿,是信任敏平侯的选择,卓家封侯就是得益于当年齐王之乱时敏平侯站对了位置,最重要的是,作为敏平侯亲自教导长大的卓芳华,即使为了梁氏的缘故如今对敏平侯深怀忿意,但自幼以来对敏平侯的孺慕与崇敬终究是难以消磨殆尽的。   也许是从小遇见疑惑都是这个父亲解惑释疑,长久以来养就了对敏平侯的能力与眼光的信任,敏平侯选择了延昌郡王,卓芳华的心中也认为延昌郡王将来继位的可能更大,但无论是出于对敏平侯的怨怼还是出于为阮致不想下水的着想,阮家不便在这个时候表态,因此与卓家四房结亲,可谓是公私兼顾上了。   ——人的经历可以隐瞒一时,却无法隐瞒一世,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体现了出来,甚至自己毫无察觉。   卓芳华没有接阮致的话,而是谈起卓昭节来:“咱们是过来人,怜惜她年少无知一时情迷,但也要想想大郎的心情啊,大郎性.子好,却并非愚笨,七娘的心思在谁身上他能不知道吗?这样的事情少年人有几个忍得住?她竟还不快点回头!”   阮致笑着道:“我没有旁的意思,但两情相悦向来都是不能勉强的,七娘若是实在不喜欢大郎,这个我看不是快点回头的事情,纵然她回过神来不再记挂那宁九,也未必肯对大郎有心思。”   卓芳华蹙紧了眉,想了想,道:“她不嫁给大郎也可以,反正大郎明年要下场参加会试,纵然他们这会就两情相悦了,现在也没功夫谈他们的婚事……但你想想现在长安的局势她能嫁到宁家去吗?雍城侯世子到底有没有娶她的意思都难说,雍城侯肯要卓家的女儿做媳妇?开什么玩笑!”   阮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我看你不如从这里入手,叫这孩子知道她是被人哄了,也许就清醒了。”   “这倒是个好法子!”卓芳华眼睛一亮,道,“若那雍城侯世子当真对她有意,这孩子回长安也有几日了,宁家那边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这显然是捉弄她呢!这孩子好就好在很有几分傲气,我不信咱们卓家的女儿知道了对方根本无意只是戏弄她后还会继续糊涂下去!”   阮致一本正经的看着她,道:“夫人,你可敢变脸变得更快些?方才还说七娘‘偏还一身傲气自以为很清楚很明白事理’,不喜她有傲气,如今就是‘这孩子好就好在很有几分傲气’,若七娘在这儿也太委屈了点,你说她到底该不该有这份傲气?”   卓芳华轻轻捶了他一下,嗔道:“我替侄女操着心呢!你不帮忙还要挑我不是!”   “我比七娘还要冤枉了。”阮致抱着她笑道,“刚刚是谁夸我出了个好法子来着?如今这法子还没用呢就要拆桥了吗?”   “你呀!都这把年纪了!”卓芳华伸出纤纤细指不轻不重的点着他胸膛,微微笑道,“还这么喜欢挑我的不是!”   阮致看着她娇嗔的模样心头一热,吹灭了不远处的火烛,轻笑道:“这把年纪?你当我很老了么?嗯?”   锦帐轻柔的落了下来。   第六十三章 琵琶旧事   次日卓昭节特别早些起了身,打算和卓玉娘一起去给姑父姑母请安,不想院子里伺候的阮家小使女道:“两位娘子还是晚些去吧,郎主的早饭向来是夫人亲自照料着用,不喜打扰的。”   卓芳华与阮致感情好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卓玉娘和卓昭节听了这话,一阵羡慕,自也不去做那不识趣的事,就重新回了屋子里,既然起来了,总不能再睡回去,两个人枯坐无趣,就闲聊了起来,这时候最现成的话题就是牡丹花会,卓昭节想了起来一算辰光,道:“这不就是这两日就要开始了吗?”   “可不是吗?”卓玉娘点头,“你约好人了不曾?”   卓昭节想了想,道:“和淳于家的两位小娘子还有温家小六娘说过,只是只说了一起,还没约详细。”   “到时候她们应该会打发人送帖子到侯府的。”卓玉娘叫人先拿份点心上来吃着,道,“温家不就在隔壁吗?你回头让阮表哥帮你去问问。”听她的语气就没有和卓昭节一起的意思,不过这也不奇怪,卓玉娘在长安土生土长的,自然有一般好友,她如今和卓昭节这个堂妹虽然重归于好,但两人都是有点心高气傲的,卓昭节如今已经认识了淳于家姐妹并温家小娘子,这牡丹花会就不愁没人一起,也没有要卓玉娘带领或引见的必要了。   卓昭节一抿嘴,道:“温家小六娘时常过来的。”这就是不想和阮云舒接触了。   用过早饭后,估计着阮致怎么也该出门办差去了,两人才往上房去,到的时候恰好遇见阮云舒离开,青衫趿屐,玉面金冠,看到两个表妹极客气温和的招呼了一声,这才回房去温书。   两姐妹去到卓芳华跟前,卓芳华这日就问起了她们平常的功课,卓玉娘一一说了,卓昭节道:“书倒一直看着,只是从前学的琵琶,这些日子有些疏忽下来。”   卓芳华闻言,双眉一挑,道:“那也没什么,底子仍是在的,让我看看你学的怎么样。”说着也不等卓昭节答应,就吩咐人取自己惯常弹的琵琶来。   使女捧上一面腹嵌五蝠捧寿图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卓芳华道:“我少年时候也很是练过些日子的,出阁以来也常常弹奏,只是如今年岁渐长,却不怎么弹了,你若是弹的好,这琵琶就给你了。”   卓昭节眼睛顿时一亮!   她和卓玉娘都看出来这面琵琶木质古朴、造型也非时下流行,显然是有些年代了,再一想,卓芳华是侯府嫡长女的出身,她给侄女的东西能不好吗?   卓昭节顿时起了好胜之心,将披帛解下交给阿杏,又叫人拿了跳脱来挽住袖子,笑着道:“我尽力拿到!”   就问卓芳华要听什么曲子,卓芳华道:“你就随便拣只拿手的弹就好。”   卓昭节略作思索,便决定择苦练过的《夕阳箫鼓》,她当初学这支曲子也算是一波三折了,不但特意跟着游若珩跑了一次明月湖,之后也着实下了许多苦功,自认弹的很是不错了。   先随手拨了几下试弦,略作调整,轻巧的起了个首音,如滚珠溅玉,利落又俏皮,卓芳华闻声,微微颔首,她久在长安,虽然来往的人不多,但听得却多,这鉴赏的能力比自己的琵琶技艺更为高明,一个起音就听出来卓昭节确实下过苦功的。   春日的黄昏,水面浩大,鸥鹭时飞、桃花似霰、余晖照下波光如金鳞……入夜后,露水悄降,春虫稀碎,暖融融的夜风,偶尔带来沾染着水气的微凉,那凉也仿佛丝绸滑过,温柔得犹似少女的肌肤……   曲罢,卓芳华面露满意之色:“果然是用过心的……倒不枉费我拿这面琵琶出来,这可是前朝一位国手用过的,须得好生收管。”   卓玉娘也赞:“除了苏家八娘子外,我没见过第二个小娘子用琵琶弹这《夕阳箫鼓》能这么好的。”   “多谢姑母,这琵琶可是我的啦!”卓昭节闻言,笑弯了眼睛,忙叫阿杏过来好生收起琵琶,又道,“六姐这夸奖我记下来了,有奖励么?”   卓玉娘啐道:“大姑母奖你这琵琶还不好?”   “你做姐姐的也要给点添头吧?”卓昭节歪着头道。   卓玉娘无奈,只得道:“好吧,我回头再给你绣条腰带,多的没有了!”就对卓芳华轻轻嗔道,“姑母你看她这贪心的,得了姑母一面好琵琶,还不忘记讹我一笔。”   卓芳华微笑着道:“确实贪心,这样,我这儿的一支碧玉箫就没她的份了,给你做补偿。”   “谢姑母!”卓玉娘知道卓芳华这是不想自己看到卓昭节得了琵琶,自己却什么也没有生了嫉妒,本来就是要给自己这支碧玉箫的,但卓芳华既然和那面腹嵌五蝠捧寿图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一起拿出来,这支箫料想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卓玉娘主练的乐器就是箫,卓芳华这也算是因人而赠了,卓玉娘虽然是后得,却也满心欢喜。   待阮家的使女再拿上那碧玉箫,卓玉娘更喜欢了,那箫通体翠绿,拿在手上,将手都映作了一片碧色森森,而且触手生温,不说箫声,单是看着就很舒服了。   如此两姐妹各有所得,都欢喜得很,忽然门口有人轻笑了一声,道:“卓七姐姐技艺高明,我竟听呆了去,到这会才回过了神。”   一行人不必回头已经听出来是温坛榕的声音,卓芳华忙招呼道:“你这孩子,来了怎也不进来坐?快点过来!”   温坛榕穿着桃红底撒绣杏花的诃子裙,束着绛色锦缎,系紫棠宫绦,趿着木屐,手里折了两枝海棠花,笑吟吟的踏进来,先对卓芳华施了个常礼,这才在卓芳华的嗔怪里入了席,道:“我来的时候卓七姐姐正接过了琵琶,本来是怕打扰了,不想站在那里却听得入神,方才才醒神。”   “你可别把她夸坏了。”卓芳华微微一笑,对卓昭节道,“你方才那首《夕阳箫鼓》弹得是不错,但也只在小娘子里算不错,别说国手了,就是小娘子里,其实也不只一个苏八娘子能胜过你,眼前这就是一个。”   见卓玉娘、卓昭节都好奇的看向了自己,温坛榕嗔道:“表婶这么抬举我,我可不敢当!别叫卓七姐姐以为我是敷衍她呢!方才卓七姐姐明明弹得极好的。”   卓芳华微笑着道:“她啊,比你这李大家的得意弟子,到底差了许多……方才那曲子大概是她最拿手的了,不信换支来一定不成。”   卓昭节尴尬的笑了笑,不过如今琵琶反正到手了,嫡亲姑母这么调侃几句她也不在乎,道:“反正琵琶我决计不还了。”   温坛榕笑着道:“卓七姐姐不要听表婶的,我虽然随家师学过些时日,也不过那么回事罢了。”   “其实你们两个本来该是同门师姐妹的。”卓芳华忽然道,“只是七娘没能拜进李大家门下,你另外寻的师傅听说是个比你长不了几岁的小娘子?不知道那小娘子琵琶弹得怎么样,但教导弟子倒是不错,毕竟你学琵琶辰光也不过两年。”   温坛榕与卓昭节一起好奇的瞪大了眼睛:“同门?”   卓昭节倒是醒悟了过来:“李延……李大家南下所受托付,托付的那个人原来是大姑母?”   之前她偷听到李延景曾受自己一个长辈托付,估量自己是否可以收入他的门下,但最终没看上,后来和班氏商议下来,因为排除了卓芳礼、游氏,还以为是李延景故意胡说、另有图谋,没想到他却是当真得了卓芳华的托付。   卓昭节因为李延景只见自己一面就下了不好的评论,心中不服,自跟随谢盈脉学琵琶后进展向来不错,更加坚定了她觉得这所谓的李大家根本就是有眼无珠之徒,私下里提起来总是带着几分不屑与厌恶,但如今听说李延景不但是温坛榕的师傅,还是卓芳华的旧交,不免有些讪讪。   卓芳华道:“也不算是正经的托付,榕娘是李大家的得意弟子,因她的缘故我也见过几回李大家,攀谈时提到过你在江南的事情,当时李大家正好要南下,所以就允诺说若有机会,你又喜欢琵琶,就指点指点你……但后来他被耽误了下,没和你说,你就自己拜了那谢娘子,李大家自也不能和旁人抢弟子,我原本担心那谢娘子名不见传的,别误了你,如今看来也还不错。”   ……什么他被耽误了下!根本就是他没看中我!   卓昭节心中腹诽着,想:听姑母的意思,却是李延景自己主动提出来要去指点我的呢,不想这人说话这样不算话不说,回来还要骗姑母。   只是她心里这么嘀咕归嘀咕,也知道李延景这么说无非是为了两边都不至于失了颜面,毕竟他主动向卓芳华提出收徒在前,结果反悔在后,而卓昭节更是在决定学琵琶之后根本没理会过他,径自就去另外拜了师,这事情的真相传出来任是哪一边都没什么面子,还不如信了李延景的话体面。   第三卷 国色 天香 推 牡丹   第六十四章 花会前夕   温坛榕既然过来了,几个人不由得就要提起牡丹花会的事情,卓昭节想起来和淳于姐妹的约定也还没告诉她,忙提了,果然温坛榕并未露出任何对她自作主张答应旁人同行的不满,欣然点头道:“我正想着就咱们两个未免太冷清了点,卓七姐姐约了淳于家的两位姐姐却是正好。”   又问卓 ,“卓六姐姐也一起吗?”   卓 摇头道:“我另外有同伴的,就不和你们走了。”   卓昭节道:“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呢?”   “今年花会是后日开始。”温坛榕道,“卓七姐姐是在这儿住到后日,直接去市上呢,还是要回侯府?”   卓芳华道:“她这几天就住这里了。”   “那么我使人去淳于家和两位姐姐约辰光吧?”温坛榕点头道,“卓七姐姐要早点去还是晚点去?”   卓昭节道:“我这是头一回见到牡丹花会,什么都不懂呢,你做主吧,告诉我要怎么做就好。”   卓芳华 话道:“你们早点去的好,坊门一开就去两市占位置的人多得是,毕竟这花会头一日照常不但有去年斗花的魁首出来亮相,更有许多花农为博名声,会先声夺人,能够看到许多珍品贵卉,去得晚一点,恐怕市中人太多,到时候金吾卫须得不放行了。”   “人竟然多到这样的地步?”卓昭节不由咋舌。   卓 道:“这算什么?有一年我记得,人太多差点把市前的牌坊给撞倒了,上面的东西掉下来,砸坏了一株价值数百金的‘二乔’,那花才被买下来放在马车上,结果连马车一起被压了个粉碎,将主人、一位御史心疼得不得了,后来还特别上书弹劾工部,修缮不力呢!”   温坛榕点头道:“表婶与六姐姐说的是,虽然我说可以早点去也可以晚点去,但晚点也不能太晚的,否则纵然咱们早就定好了雅间,但连市门都进不了可就只能看着了。”   卓芳华又提醒道:“到那日千万不能穿木屐,顶好穿靴子,也不要带太多首饰和佩饰,不然人太多,即使身边围着使女下人,也有看顾不到的时候,容易失落东西,而且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不免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京兆虽然每年都会提早抓上一批,可究竟难以清除的。”   卓 道:“我觉得顶好菜肴也是自己家里带。”   “去年兄长定了西市饮仙楼的雅间,原本饮仙楼的几道菜是很不错的,不想人多了之后上来要么冷的,要么就匆忙而为。”温坛榕道,“似我和兄长倒不很在乎,但几个姊妹都吃不下,只能随便吃了点儿,卓七姐姐若想到那日吃得好些,的确要自己带上菜肴,介时叫他们热一热。”   卓昭节将她们的话一一记了下来。   温坛榕在阮家这边留到了晌午,被卓芳华挽留下来一起用了午饭,卓昭节邀她去自己住的院子里小坐,但温坛榕以温家老夫人午后喜欢叫小辈捶会腿,告辞回去了。   卓昭节就和卓 回了院子,卓 道:“我从前一直听说这温娘子贤惠得出奇,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你从前不认识她吗?”卓昭节好奇的问。   卓 道:“不能说不认识,之前几次宴会也见过,但没深交过,我又不像你,大姑母这儿,我从小到大,来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过来,我听说大姑母见的最多的侄女是大姐和五姐,下来大概就是你了。”   卓昭节听出这是说卓芳华重嫡庶的意思,抿了抿嘴,岔开话题道:“你得了那支碧玉箫,我倒想起来我之前得过一小匣水精珠子,在打宫绦时串上几颗,挂在那箫上倒是好看。”   “是吗?”卓 问,“我也想给它配个宫绦呢,那珠子多大?”   “有大有小。”卓昭节道,“尽可以挑选的,你回去之后直接去镜鸿楼里找明吟或明叶吧,这东西是她们收着的。”   卓 道:“不要拿个什么信物吗?”   “你道是什么宝贝东西呢?”卓昭节笑着推她,“你可别只顾自己打宫绦配箫,也得想想欠我的东西啊!”   卓 道:“你怎么催也没办法,必是牡丹花会过去了我才能有功夫的。”   这样如昨日一样过了,次日阮致出门后,卓 就向卓芳华辞行,理由当然就是居氏过来交代的“母亲想念大姐所以放心不下”,卓芳华因为她在就不好单独把卓昭节叫去说话,而且牡丹花会要开始了,卓 既然不和卓昭节一道,也要早点回去准备,说起来都怪沈氏多事,害得卓 这么不尴不尬的来回跑。   所以卓芳华象征 的挽留了两句,见卓 推辞,就赞了她孝顺,叫厨房里备下来一大包的桃花糕,打发人送她回去——东西是昨晚卓 就叫莲心几个收拾好的。   前脚送走卓 ,后脚卓芳华就将卓昭节叫进内室,打发了人,这阵势卓昭节哪里还不清楚她的意思,心下顿时凛然。   果然卓芳华板起脸,开口就是:“闻说你恋雍城侯世子?”   “是。”卓昭节虽然对这个姑母没来由的有几分惧意,但她娇生惯养长大,很有些傲气,虽然心头惴惴,此刻却要坚持硬撑到底,竭力神色平静的道。   卓芳华淡淡的道:“那宁家怎么没动静?”   卓昭节一愣,卓芳华继续道:“之前你人在江南还可以说要等你回来,你才回来的时候还可以说怕你太意外,如今……也有好些日子了吧?宁家根本没有提亲的意思,你还要糊涂到什么地步?”   “……”见卓昭节沉默不语,卓芳华想到游氏的叮嘱,心想这才第一次摊牌,确实不必逼急了她,就道:“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卓昭节回到只剩自己的院子,阿杏和阿梨虽然不知道卓芳华具 和她说了什么,但看她脸色也知道这会小心伺候就成了,决计不要多话。   使女们轻手轻脚的端茶倒水,卓昭节喝了几口茶水,脸上阴霾难除,只是卓芳华不知道她想的根本就不是宁摇碧是否存心戏弄自己,而是:“果然父亲母亲根本就不喜欢宁九,之前不过是缓兵之计,先稳住我呢!母亲口口声声说要见过了宁九才好决定,但实际上却没提什么时候见……也是我当时糊涂被哄了过去,如今打发我到大姑母这儿来,所谓的应付祖母,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大姑母今儿这话的意思,不外乎是挑唆我对宁九生出疑心来罢了!   “只是大姑母也太小觑我了点,若说之前在江南,没见着长安这些名门闺秀,我也许还要疑心宁九是看中了我的美貌,但怒春苑里见识过了苏八娘子的魏风晋骨、淳于家两位小娘子的活泼明媚、温妹妹的贤惠端秀、晋王小郡主我见犹怜、时大娘子冷艳大气……就是我那小姑姑也是个秀丽又长袖善舞的、未来的八嫂又何尝不是端庄大方?宁九他在长安长大,这些出色的娘子他比我更先见到,却也没听说过他和谁有染……论才论貌,也许我单论美貌比她们要好看些,可加上气度才艺,一个苏八娘子就足够压我一头了,公主殿下的赤羽诗社我定然是进不去的……宁九他骗我,图什么呢?”   卓昭节若有所思的抚着手中的银盏,心想:“论出身,之前义康公主明说过,宁九可在我之上,更别说两家是政敌,他若不是真心喜欢我,何苦要这么做?再说他那样的人,不是真心……怎么肯对我那样依从,还费心预备那曲《相思曲》?”   想到那句“晨昏无或忘,泪落常如珠”,卓昭节心头微微一荡,先前被游氏、卓芳华先后质疑和劝说的恼怒忽然之间荡去,她吐了口气,想,“我也不能怪母亲和大姑母,她们是为了我好,只不过怕宁九不是真心对我罢了,须得想个法子劝服她们才好……当年大姑母欲嫁阮姑父,祖父和先祖母起初不是也不肯吗?但后来大姑母到底说服了长辈,大姑母可以做到,我自然也能成,长辈们多是疼我的,只要知道宁九对我是真心好,当然也不会阻拦了,我想母亲和大姑母都是愿意我两情相悦的,之所以一再提阮表哥也是觉得我嫁给阮表哥会过得好罢了,如果我嫁给宁九也能过得好,她们也不至于一定要拆散了我们。”   她计较半晌,招手叫过阿杏,道:“昨日大姑母和六姐、温妹妹说的花会要带的东西你都记下来了吗?”   阿杏忙道:“婢子都记了,已经有些在准备了。”   “好生预备。”卓昭节道,“再叫厨房里备好菜肴,免得届时人多,吃食弄不好。”   阿杏抿嘴笑道:“娘子放心罢,今早阮家厨子就打发人来问婢子娘子都喜欢些什么菜肴了。”   那就是卓芳华的叮嘱了,卓昭节点了点头,心想大姑母果然疼爱自己……越发坚定了说服她的想法。   第六十五章 开路   花会这一日,卓昭节起早起来,天还没全亮,点起灯火让阿梨进来梳妆,绾好双螺,记着卓芳华的叮嘱,首饰不能多用,就只在绾发时缠进一条琉璃、玛瑙、水晶的珠串,乌黑的发间,这些珠子或在发上奕奕返照灯光,或埋于发内偶尔闪烁,十分的招人注意,又在绾好的发上束了五彩丝绦,绦子刻意留长,一直坠到了腰上,风一吹,施施然飘起来煞是好看。   衣裙是卓芳华帮着参谋过的,因为卓芳华说花会上各色牡丹争奇斗艳,凭什么娇嫩艳丽素雅可人的颜色,都会被那些真正的国色天香压下去,还不如穿得沉稳些。   是以就穿了水红浣花锦窄袖交领上襦、水色绛缘的半臂,裙用石青瑞锦纹,腰上束着深青双层缎绣飞鹤的带子,系着豆绿宫绦,宫绦上一块玉佩是不常见的血玉,这玉佩不是卓昭节所带,是卓芳华从自己匣子里挑出来给她配色用的。   使女们伺候卓昭节更衣毕,阿梨拿着脂粉笑着道:“娘子今儿个上些妆罢,今儿个许多小娘子都刻意打扮的,娘子天生丽质,虽然不打扮也极好看,到底应个景儿。”   卓昭节和绝大部分自恃美貌的小娘子一样认为如今这个年纪根本就用不着脂粉来增色,但逢着这样热闹的场合也不在乎随众一回,就点头道:“略上些就成,不用全用。”   阿梨笑道:“婢子晓得,娘子肌肤若美玉,粉和胭脂都不要了,就点下笑靥、贴个花钿,再描个眉罢。”   卓昭节松口气:“这样最好。”   当下阿梨让人取了千金一斛的螺子黛,替卓昭节细心描绘了远山眉,又拿花钿盒子上来给卓昭节自己挑,卓昭节比了比身上的衣裙,就挑了飞鹤形的翠钿,阿梨道:“飞鹤正与娘子的腰带映衬,里头还有鹤子草,娘子用鹤子草还是这个?”   所谓鹤子草,就是南方的一种天然的草,风干之后自成鹤形,是花钿里较为特别的一种,卓昭节道:“就用翠钿吧,那草的颜色我不喜欢。”   阿梨应了,将翠钿之后的鱼胶呵开,替她在眉心端正的贴上,又拿起笔,沾了石榴红的胭脂,道:“娘子笑一笑。”   卓昭节嫣然一笑,两颊梨涡隐现。   阿梨在梨涡处点上胭脂,指尖轻划,就着两点滴血也似的胭脂迅速勾勒了两朵小巧可爱的杏花,因为这勾勒原本的艳红也成了绯红,衬着天然白里透红的粉腮,煞是好看。   如此揽镜自照,卓昭节满意的点了头。   因为和温坛榕、淳于姐妹都约好了坊门一开就走,所以卓芳华让她今儿不必请安,起来收拾好了直接出发到坊门前等着门开——毕竟打着早点动身主意的不可能一个坊里就温、阮两家,去迟了连出坊都要排起长队。   而且卓芳华也知道这一次花会是卓昭节和长安小娘子们认识的契机,不打算和她一起。   卓昭节这么收拾好了,阿杏端进早饭来,怕她弄脏才换的衣裙,就小心喂着她吃了,过后使女们自己也各换了出门的衣裳,这时候天色已经半亮不亮了,阿杏到外头廊上摘了灯,看了看各人要带的东西都备上了,就道:“娘子,咱们走罢?”   “走吧。”卓昭节站起身,初秋和立秋半跪下来,替她理好裙裾并腰间的宫绦,又问:“这双靴子娘子头次上脚,可还合适吗?”   卓昭节走了几步,轻轻跺了两下,满意道:“正正好,不挤脚。”   这样才出发,到了阮家后门处,卓芳华吩咐的马车早就准备好了,车夫和随车的小厮、下仆行礼后,请卓昭节和阿杏等贴身使女上了车,几个粗使也只能随车而行,后门打开,马车辘轳的出了门。   才出门,就见外头靠着巷墙停着一驾马车,车帘低垂,内中灯火隐约,车辕上的车夫抱胸打盹,前后的随从也都有些恹恹,拉车的骏马鬃毛上沾了一层露水,显然已经等了有好久了。   卓昭节以为是温坛榕,就叫车夫靠上去招呼:“温妹妹?还不走吗?”   不想却听那马车里一个熟悉的女声轻轻唤着道:“世子,醒一醒,卓娘子出来了!”   这声音分明是胡姬莎曼娜!   那么马车里是谁也不问可知了,果然宁摇碧带着丝睡意道:“嗯?”他似乎立刻清醒了过来,就见那马车帘子被一把拉开,车内一盏碧纱宫灯,清楚的照出宁摇碧的身影来。   他内穿圆领鸭黄薄绸袍衫,外罩缃色掐金线撒绣竹叶宽袖长袍,发束金环,许是因为小睡的缘故,他长睫微微颤抖,眸子也不及平常明亮,盯着卓昭节看了两眼,才道:“你出来了?”   卓昭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才问:“你在这里等了一夜?”   宁摇碧道:“啊?没有。”说了这两句话,他目光更亮了点,人也似乎渐渐完全清醒,道,“我前儿打听到你在这个坊里住,就也买了个小院,昨儿就住这里了。”   卓昭节下意识的勾了勾嘴角,语气一柔,道:“怎么不使人来告诉我?”   “苏伯说你在姑母家,不要叫你挨了姑母的训斥。”宁摇碧如实道,“叫你使女来两个这边?我过去?”   闻言,赶车的阮家车夫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娘子,温娘子……”   “哎呀!”卓昭节这才想了起来,道,“你在这里,看到温妹妹了吗?我和她约好了的。”   宁摇碧道:“嗯,我已经把她打发走了。”   “…………”卓昭节无语道,“你……”有之前卓昭姝和淳于姐妹的例子,宁摇碧不详细说,她也能想到宁摇碧怎么个打发法——温坛榕也太可怜了点!   只是如今木已成舟……   “坊门那边我叫人开着路,现在先过去吧。”宁摇碧见她神色无奈,却没朝自己发火,得意一笑,迅速转移了话题,他放下车帘,跟着就轻盈的跳下地,毫不客气的让初秋和立秋到他的马车上去与莎曼娜姐妹做伴。   卓昭节瞪他一眼——只是两人到底有些时日没见面了,卓昭节到底默许了他的意思。   阿杏和阿梨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见这情况,卓芳华派来的阮家下人也不能说什么,只得默不作声的赶着车。   才离了这条巷子,就见深蓝色的天幕之下,坊中的道路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马车,一起往附近的坊门拥去。   “怪道姑母说不早出门不成。”卓昭节嘀咕道,“这会过去就要排队了罢?”   “不用的。”宁摇碧坐在她身旁,神色轻松的道,“我方才让苏伯带人开路去了,凭别人怎么挤,也得给我留条路出来!”   卓昭节无语道:“不会把事情闹大吗?”   宁摇碧随意道:“不要紧,我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咱们去市上紧要,哪来这许多功夫和这些闲人一起慢慢挪?”   …………算了,早点出坊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派人开路这种小事宁摇碧根本就没放在心上,随便提了之后,就献起了殷勤:“我今日在东市的天香馆定了雅间,那个位置我亲自去看过,看得最清楚不过,你好好挑几种……往年长安斗花的魁首好几回都出在了天香馆。”   卓昭节好奇的问:“是花圃么?”   “不全是,也卖酒菜,只是在城外有个庄子栽培花卉很有一手,长安好些人家的花木都是他们供货的,打从十年前起,祖母那儿四季插瓶的鲜花就是这天香馆送着,向来没出过差错。”宁摇碧笑着道,“哦,我昨日就把一个江南厨子打发过去了,你不要担心饮食不习惯。”   他预备的这么齐全,卓昭节还能说什么?意中人近在身侧又对自己这么上心,心里再没有更甜蜜的事情了,欣喜甜蜜之下,她半晌都没能说话,只静静的感受着这一刻的脉脉。   宁摇碧觑出她神色,心下也是甜意充盈,忍不住伸手握住她手,两人彼此相视而笑。   阿杏、阿梨暗自叫苦,却委实不敢出声或做什么……   马车不久就到了坊门下,果然此刻坊门前已经停满了各式车马,因着女眷聚集的缘故,香风阵阵,中间环佩声也不时响起,只是如此拥挤的场面,却果然有一条足以容纳一车并一马的通道无人占用——借着四周车马上悬挂的灯火,可以看见苏史那领着数名骑姿矫健的骑士策马在这条通道上来回驰骋,神色傲慢得紧。   但看到卓昭节的马车,他却立刻换成了笑眯眯的神色,招手示意身后的侍卫归队,一起簇拥着两驾马车直接插到了坊门最前方。   隔了数驾马车,刻意藏在阴影里,温柏轻咳了一声,跳下马,对身旁马车的车夫简短道:“你下来。”   车夫一声不吭的走到远处,温柏揭起帘子,不出意外的看见温坛榕愣愣的望着前方——实际上这个时候被数驾马车遮蔽,她根本就看不到那驾打着纪阳长公主府标记的马车,即使能够看见马车,也不可能看到人,可她还是那么入神的凝视着……   “六娘!”温柏的脸色很难看,但顾忌着车外聚集的车马,他竭力将语气放轻放柔,“你做什么?”   温坛榕睫毛颤抖了一下,收回目光,低低的道:“我只是看看罢了。”   “没有希望的事情就不要这样耗费你的辰光了!”温柏低声警告,“我不是怕宁九,我是怕你误了自己!你值得更好的人!”   “……”温坛榕沉默着,半晌后,温柏以为她已经低头了,不想,她却轻声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看也不成吗?四哥你管太多了!”   温柏一时气结,他用力握了握拳,到底念着眼前的是妹妹,没舍得动手,沉声道:“你是宰相家的嫡孙女,单论官职的话敏平侯也不及咱们祖父,那卓小七娘的身份未必在你之上……怎么说也是高门大户的掌上明珠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轻贱自己?满长安比那宁九好的男子比比皆是,他算什么?一个纨绔、仗着纪阳长公主才没人跟他计较罢了!纪阳长公主一去,你看他还混个什么?那卓家小七娘不懂事,往后迟早有她后悔的时候!你……”   温坛榕垂目道:“可我先后悔了。”   “什么?”温柏一怔。   就听温坛榕低声道:“早知道他会在江南遇见卓七姐姐,我该早点鼓足勇气和他说的……不管能不能成,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我不敢和他说之外,还要担心伤害卓七姐姐……”   “你发什么疯?!”温柏差点没气晕过去,低喝道,“你喜欢他……你竟然喜欢到了爱屋及乌到情敌身上了吗?我情愿你对那卓小七娘恨得要死,也不要看见自己妹妹如此卑微的模样!你如今有哪一点点大凉贵女的模样?!那宁九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神魂颠倒到这地步?!”   “在你眼里他只是个纨绔。”温坛榕声音很低,态度却坚决得犹如磐石,她慢慢的道,“在我眼里,他……”   温柏耐着性.子要听她说出个死心眼的理由来,奈何天不遂人愿,这时候忽然坊鼓三擂,嘎吱嘎吱之间坊门大开,当先占着最好位置的两驾马车先后驶出,车马随同,原本的车夫慌忙让着人群回来,道:“郎君,咱们走是不走?”   “还不快走?!”温柏还没回答,后头已经有性急的人在催促了,他暗叹一声,问那车夫:“方才最前的两驾马车往哪边去的?”   “约莫是东市?”   “那咱们去西市!”温柏断然道。   第六十六章 霓虹焕彩   东市天香馆取的是前人写牡丹“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中的天香二字,这国色天香虽然被后人用得滥掉,也不只用在写牡丹上,但这家天香馆既然以四时花卉出名,花中之王又首推牡丹,加上好几回牡丹花会上斗花夺魁,这“天香”二字倒也有点大俗大雅的意思了。   宁摇碧显然对此处极为熟悉,马车直接从角门驶进后院里,卓昭节被他扶下车,四下一打量,就见院中青砖铺地,正中一株郁郁葱葱、两人合抱的松树,很有遮蔽天日的意思,虽然如今天色已经明了许多,可下车来反倒觉得更暗了。   马车停在了一道抄手游廊前,旁边就是上廊的石阶,沿着栏杆外是一片矮小的蔷薇丛,如今连花苞还没打出来,回廊上隔几步挂过去的灯火照着才分辨出来。   廊上早就等着数人,当先一个绸衫玉冠,是个年约三四十岁富户打扮的男子,眉目端正,皮肤白皙,颔下留着短髯,他见宁摇碧下车,已经撩起袍角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来,正待行礼,却见宁摇碧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回身扶下卓昭节,待卓昭节站好,这才松手,那绸衫男子目光早在卓昭节身上不动声色的转了一圈,此刻正好收回,嘴角噙笑的对宁摇碧一揖到地:“世子莅临,某家合馆上下,皆是蓬荜生辉!”   宁摇碧随意的摆了摆手,问道:“雅间预备好了不曾?”   “回世子话,早已照着世子的吩咐预备了。”绸衫男子起身后又对卓昭节作了一揖,卓昭节含笑点头相还,那男子这才一面答话,一面笑着让出身后之人,道,“这是某家庄子上的岑老丈,伺弄了一辈子牡丹,眼力最好不过,斗花之时,可以给世子、娘子作为介绍。”   闻言卓昭节不由看了眼那位岑老丈,却见这老丈约莫六十余岁,穿着明显新做的锦衣,面色黝黑,十指也为肥土染成难以洗褪的褐色,但气度不卑不亢,踏前一步道:“小老儿愿为贵人听用!”   宁摇碧露出满意之色,对这岑老丈倒有几分敬重,回头对卓昭节笑着道:“那株凤凰花树就是这岑老丈种活的,如今祖母那儿的花匠还是依着岑老丈指点的法子护养。”   他提到凤凰花树,卓昭节不由想起了当年书信来往的旖旎,朝他一笑,宁摇碧眼中满含喜悦——他们这情不自禁你侬我侬的模样,跟前还有谁看不出来?   那绸衫男子原本已经从卓昭节的衣饰并跟着长公主车马进来的另一驾马车规制上判断她出身不俗,料想虽然眼生,也当是士大夫之类的门第中出来的小娘子,如今见宁摇碧这模样,不禁又提醒自己更殷勤几分,莫要怠慢了这位娇客。   宁摇碧与卓昭节眉眼传情了一回,这才想起来给她介绍,道:“这是鲁馆主。”   卓昭节朝那绸衫男子点一点头,友好道:“我才到长安,头次到这牡丹花会,但听九郎说天香馆的牡丹是极好的,料想鲁馆主花了许多心血,必能再次夺魁。”   馆主鲁趋笑着道:“某家承小娘子之言,多谢世子美言!”   寒暄了几句,鲁趋便请了宁摇碧与卓昭节往预备好的雅间里去。   沿着游廊走到底,过门入庭,就见庭院里设了一角小小的花圃,里头栽着三五修竹,猗猗可爱,修竹之傍的篱笆上缠了一圈儿的茑萝,接着又过了三五座庭院,内中俱植草木,或一角,或据中,都不是珍贵之物,但皆长势喜人,别具匠心,足见功底。   宁摇碧预先定好的雅间却是在楼上,鲁趋亲自陪同,不想才上楼就见不远处一间敞开着门里走出一个锦袍少年,手持折扇,一指宁摇碧,喝道:“你昨晚在什么地方过的夜!”   卓昭节认出这人正是时家五郎时采风,正好奇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就见时采风身后也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来——淳于十三仗着自己比时采风高了小半个头,举手比了个手势,卓昭节等人不明所以,宁摇碧却是心领神会,道:“自然是在通善坊。”   淳于十三面色顿时一僵,时采风却将折扇在掌心用力一敲,喜道:“妙啊!十三快拿银票来,本郎君赢了!”   卓昭节听出他们似乎是在拿宁摇碧昨晚宿在何处打赌,面上微微一红,就见淳于十三狠狠瞪了眼宁摇碧,才忿忿道:“拿去!”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时采风眉开眼笑的夺了去,仔细数过,才笑着招呼:“咦,卓小七娘可到了?快进来吧!”   宁摇碧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道:“你们没订雅间?占了我的地方想做什么?”   “订是订了。”时采风摸了摸下巴,笑着道,“可位置都不如你这里的好,想想还不如到你这里来凑个热闹……你该不会狠心的把我们赶走吧?”   他话是这么说,但不敢等宁摇碧回答,又飞快的问卓昭节,“小七娘,家祖父与令外祖父也算是同窗知交,我称你一声世妹不见外吧?你怎么忍心叫我们这些人下去与旁人一起挤大堂,对也不对?”   卓昭节才不接话,看向宁摇碧,宁摇碧连想都没想,就道:“我忍心得很,你们两个快点带人给我滚出去!”   “……”时采风无语,淳于十三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不过你连郡王都要赶吗?”   宁摇碧皱眉道:“郡王?”   时采风敛了之前的嬉笑,看了眼鲁趋道:“鲁馆主下去吧……宁九,进来说话。”   宁摇碧见他们不似玩笑,这才哼道:“若没好的理由,你们还是趁早打发人下去占好位置,免得一会连坐都没地方坐!”   进了雅间,却见里头铺着牙色绛花墨叶的细织氍毹,上首是一张同样的牙底细绢绣屏,屏风上绣着应景的牡丹,颜色沉黯,四下里的席位纯用核桃木,正对着门的地方是一排长窗,如今俱关着,一排水精帘因此勾在两旁。   每席两侧,都放在和正喷香吐蕊的牡丹盆景,上头也不知道是沾着露还是之前浇过水,花瓣花叶上沾了许多水珠,晶莹可爱。   这些牡丹红白粉黄紫绿一应俱全——上首当先一株首案红色近深紫,傍着的朱砂红艳若赤环,挨着席位下去,月光白、涧仙红、烟绒紫、蔷薇叠、玉面桃花、赛斗珠、种生黄、古铜颜、豆绿……更有几种卓昭节从未见过,叫也叫不出名字来的。   众人落座后,卓昭节就盯住了不远处一盆墨紫色的牡丹花:“这是什么?”   那牡丹花形如冠,花蕾圆尖,叶深绿,含紫晕,花极大,压得花枝微微下垂——在满室牡丹里,也是极显眼的一株。   宁摇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道:“这是冠世墨玉【注1】,属黑牡丹,的确少见得很。”   时采风似笑非笑的道:“小七娘,如今这雅间里,最珍贵的可不是这株冠世墨玉,你猜是哪一株?”   卓昭节看了他一眼,道:“我可不大清楚牡丹,不过料想是那边那株红色的?”   时采风与淳于十三对看一眼,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卓昭节虽然只问了冠世墨玉,但她所说的红牡丹却没说出品种之名,显然也不认识的,却一眼认出那是雅间里最珍贵之品,时采风和淳于十三顿时看向了宁摇碧。   宁摇碧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我可没告诉昭节……昭节的聪慧,岂是你们能够揣测的?”   看他这么不遗余力的捧哏,时采风和淳于十三都有些无语。   卓昭节也嗔了他一眼,才道:“我看岑老丈进来后看得最多的就是那一株……是叫什么?”   那鲁馆主推荐过来帮着掌眼的岑老丈虽然特别穿了新衣,到底年岁见长,固然举止得体,却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气度,时采风和淳于十三见惯了场面,都没留意他,这会才发现,他们也不是头一次到天香馆了,这岑老丈在天香馆中颇为有名,时常给大户人家请去传授栽培花木的技艺,时采风、淳于十三自己也许不怎么在乎花木,但他们亲眷里尤其是女眷不免有许多人是爱好栽花弄草的,少不得请教过这岑老丈,他们总也见过两回,这时候看到就笑着道:“老丈在这里?我等眼拙,倒没留意,勿怪勿怪。”   岑老丈原本抄手侍立在旁,此刻忙出来见礼,时采风笑道:“老丈不必客气,坐下说话罢。”   闻言,宁摇碧立刻瞪了一眼时采风——他倒不是反对岑老丈落座,而是这雅间本来是他定下来要专门与卓昭节享用的,如今时采风和淳于十三居然捷足先登不说,甚至还反客为主的邀请起岑老丈落座来,他还没答应让时采风等人留下呢!   岑老丈笑着道:“多谢时郎,只是小老儿得了馆主嘱咐,要为世子、娘子讲解此番花会中的些许珍品,还是侍奉在旁的好。”   这才回答卓昭节方才的疑惑,道,“娘子,那是‘霓虹焕彩【注2】’,乃是敝馆去年栽培出来的魁首!”说到此处,他面有得色,矜持而又自豪的道,“亦是去年牡丹花会上斗花之魁!”   “去年的花之魁首?”卓昭节来了兴趣,道,“就是这一盆?”   岑老丈忙道:“不是,去年的那盆已被人购买了去,这一盆乃是另外栽培,当然,这一盆也是从数十盆里挑选出来的,绝不亚于母株多少。”   卓昭节问出口就觉得失语了——那鲁馆主特别派了这岑老丈过来所谓的介绍珍品,无非不就是为了推销吗?她虽然是头一次参加牡丹花会,但也知道这样有斗花的场合,那最终夺魁的牡丹必定是身价备涨,必是被人当场重金买下的,否则若无利益可图,这花会哪里会每年都开得这么热闹?   “年年牡丹冠群芳,   孰知芳主谁为王?   缤纷丛里不须斗,   霓光虹彩傲天香【注3】。”宁摇碧笑着道,“去年斗花到花会最后一日,西市‘伊洛传芳园’栽培的‘天香湛露【注4】’不敌‘霓虹焕彩’,上一科的状元、翰林苑新进修撰陈子瑞当时正在‘伊洛传芳园’中,即兴之下为‘霓虹焕彩’迅书此诗,一夜之间传遍长安,那盆霓光焕彩最后售出三千金外加一斛明珠之价……若非祖母不喜红色牡丹,我都差点下手了。”   【注1】冠世墨玉:1973年赵楼牡丹选育,属于黑牡丹,本文架空,作者对牡丹了解贫乏,分不清古种今种,只能冲着名字好听的下手,再去查,大家知道牡丹品种很多,刻意挑选古种工程太过浩大,特此注明,以免误导。   【注2】霓虹焕彩:1972年,菏泽赵楼牡丹(怎么又是他们)园九队培育,红牡丹。后面同上。   【注3】作者自己写的,一天更一万实在没太多时间斟酌字句了,用“芳主”还是用“牡丹”更合适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半小时……想想大家看的是情节就这样吧。   【注4】天香湛露:好坑人,这个根本没写古种还是今种!所以作者就更不清楚了,顺便鄙视下度度,“玉翠蓝”写着蓝牡丹,图片明显是粉牡丹,神似赵粉。   第六十七章 功名   卓昭节端详着那霓虹焕彩,点一点头,道:“不愧是魁首,果然美艳绝伦!”   时采风与淳于十三听宁摇碧吟出陈子瑞此诗,神色都有些微妙,道:“陈子瑞嘛……今年不论谁家夺魁,却不知道他有没有新篇?”   “不管他有没有,但待会过来的范得意料想不会没有的。”淳于十三意有所指的道。   他们话说的不清不楚,卓昭节也不知道这咏霓虹焕彩的陈子瑞,还没参加会试之前就被延昌郡王所招揽,他也确实有才,状元出身,分量不轻,算得上延昌郡王一派里的要人了,但在怒春苑时,她却听淳于姐妹说过范得意的名字,此人是真定郡王力捧的士子,明年就要下场,头甲呼声不低。   这样一联想,陈子瑞是什么人,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如此想来那首《咏霓虹焕彩》也未必就是字面上那么简单,根据在秣陵时听到的崔南风告诉游若珩的朝中政局,时斓乃是中立,未提到淳于家,但淳于一族既然是后族,如今争位的两个都是皇孙,都出于淳于皇后——所以淳于家很没必要下场,反正山陵崩后总是太子继位,淳于家是稳稳的国丈,无论哪个皇孙继位,对淳于家来说也都一样,所以时采风和淳于十三的态度姑且可以算是中立。   但宁摇碧摆明了就是真定郡王一派,他直接带了自己到这天香馆来,只看那鲁馆主亲自迎接也晓得这天香馆和他关系不浅,既然如此,恐怕天香馆和真定郡王一派也脱不了关系了。   去年牡丹花会上斗花,东市的天香馆栽培的“霓虹焕彩”夺魁,是斗败了西市伊洛传芳园的“天香湛露”,是以陈子瑞的那句“霓光虹彩傲天香”,粗看只是一语双关,第一层意思是“天香湛露”不敌“霓虹焕彩”,第二层则是将天香当成牡丹的代称来看,应合霓虹焕彩乃是去年牡丹花会魁首。   可陈子瑞是在伊洛传芳园里写下这首《咏霓虹焕彩》的,去年伊洛传芳园还输了这一场斗花——输给明显立场偏于真定郡王的天香馆,陈子瑞居然还要为霓虹焕彩写诗传名,这份用心不能不推敲,他写的这首七绝也不能只看其诗了。   稍微深想一下,“霓光虹彩傲天香”,这天香二字若作天香馆来解,也可以理解为傲视天香馆——天香馆偏向真定郡王——那么之前的“孰知芳主谁为王”就透着明晃晃的挑衅之意了!   虽然霓虹焕彩是天香馆栽培出来的,但……那盆夺魁之花还不是被买走了?   若是买下它的不是真定郡王一派,那么陈子瑞此诗中的讽刺之意已经跃然纸上——即使栽培出霓虹焕彩又夺了魁,但终究不过是一场霓光虹影,转眼消散……等若是在刺真定郡王这看似最正经的太孙——太子嫡子!   即使霓虹焕彩最终被真定郡王一派购去,霓虹不久,却能傲视天香馆,其中意味可见。   卓昭节心想时采风和淳于十三放着自己定的雅间不待,忽然一起跑来寻宁摇碧,估计多半和党争有关,只是好奇时采风与淳于十三怎么也好像态度是偏向与真定郡王的?他们的长辈都不管吗?   果然宁摇碧听了这话,顾不得再赶人,一皱眉,道:“怎么?”   “所以我们要借你的地方。”时采风诚恳的道,“今早我半路上就被真定郡王使人拦住,说要过来这里,让我给他找个好些的位置——你也知道这天香馆去年出了‘霓虹焕彩’,今年贵客如云,如今这楼上俱是敢在内城跑马的主,最好的几个位置早就被抢夺一空,我自己都没定到好的位置……当然如果我一定要替他去抢也能抢到,但你也知道那样做的话事情可就大了,所以也只能找你这儿凑数了。”   宁摇碧皱着眉道:“郡王一定要好的位置?”真定郡王到天香馆来不奇怪,毕竟如今东宫长子、嫡子争位已经是但凡有心人就能看出来了,即使真定郡王本身对牡丹半点兴趣也没有,这样盛大的花会,他总也要抓住机会为自己或手下人造一造势,比如刚才淳于十三提到了范得意——不过宁摇碧素知真定郡王为人宽厚,不管是装的还是本性如此,这位郡王不是会为难人的人,既然要好的位置,又是去年斗花的最后赢家天香馆,哪有花会头一日清晨才叫人去找个好位置的道理?找得到么?   时采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平静的补充一句:“延昌郡王今年也会过来。”   “哦?”宁摇碧一扬眉,道,“他们的位置在何处?”这话问的却是岑老丈,岑老丈是天香馆的人,延昌郡王前来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不太可能不知道。   果然岑老丈道:“小老儿听说陈翰林定的雅间就在那边。”虽然如今朝向中庭的长窗都关闭着,但如今这雅间里除了卓昭节主仆外,对这天香馆都熟悉得很,只看下他手指的方向心里就有了数,宁摇碧脸色不好看起来:“为何之前没有风声报于本世子?”   纪阳长公主打从十年前起就不从除了天香馆外的地方买花——这是因为这天香馆里也有长公主的一份,否则也不可能在这贵人云集的长安闯出偌大的名头,虽然纪阳长公主的长子祈国公是旗帜鲜明的延昌郡王党,但次子雍城侯却是同样旗帜鲜明的真定郡王党——最重要的是纪阳长公主一向就偏心二房,所以天香馆这边对祈国公、雍城侯两边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对祈国公这边比一般的贵客也殷勤不到哪里去,对雍城侯与宁摇碧那却是恭敬有加、殷勤有礼。   这从今日花会首日,馆主鲁趋诸事繁忙,却还特别抽空去迎接宁摇碧不说,又将岑老丈特别派过来替他掌眼可见一斑。   按说天香馆虽然不直接参与进皇孙们的争位里去,但一向不到天香馆来的延昌郡王忽然前来,这么大的消息很不该不告诉一声的。   见宁摇碧沉了脸,岑老丈忙道:“世子请息怒,是这么回事……原本定那边雅间的并非陈翰林,是昨晚方才临时让给了陈翰林的,当时馆主想打发人去侯府禀告,奈何昨晚世子不在府中,方才路上许是馆主事情忙碌,竟然忘记说了。”   宁摇碧听说昨晚去禀告过,脸色这才稍微缓和,道:“真定郡王带几个人来?”   “范得意肯定要来的。”时采风道,“不然谁和陈子瑞打擂台?另外么……赵家娘子也许来也许不来,令尊也是如此,其他人就不清楚了。”   卓昭节本来还作一副文静端庄状听他们议论事情,忽然听到雍城侯也可能来,不由骇然,失声道:“什么?!”   宁摇碧忙安慰她:“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就斥时采风道,“往年花会,父亲都在府中陪伴祖母,什么时候出来凑过热闹?”   卓昭节心下才安,就听时采风笑着道:“我只是说可能,猜一猜罢了,小七娘怕成这样做什么?”   卓昭节瞪了他一眼,强撑道:“我只是好奇这范得意尚且是举人,居然能够与前科状元、如今的翰林陈子瑞打擂台罢了。”   “嘿嘿!”时采风笑了笑,也不戳穿她临时转移的话题,道,“范得意么……他若没这点儿能耐,真定郡王又怎么会挑上了他?不过你也不要太高看他了,有的人天资卓越,无非不肯用功,不然可未必在范得意之下!”   说着,就拿眼睛看向宁摇碧,宁摇碧倒是坦然,淡淡的道:“我要状元何用?”   卓昭节惊奇道:“你说的那个天资卓越的人……是九郎?”   时采风撇嘴道:“小七娘你可知道纪阳长公主为何这般疼他?无非是他幼时资质卓绝——旁人举一反三已经为人称道,他是举一反十,过目不忘,你说谁家出了这么个孙儿会不心疼?当然了,他也就启蒙时叫众人惊讶了一番,回头就没上过什么心,否则恐怕上一科他就可以下场一试了!”   迎着卓昭节惊叹与遗憾的目光,宁摇碧甚是享受,抽空给时采风递了个赞许的眼神,殷勤道:“昭节放心罢,这一科来不及,下一科我用些心,到时也考个功名与你看。”   卓昭节想起他之前说的“等我名声好起来”,心想如今自己父母姑母俱不喜欢宁摇碧,最大的原因大约就是觉得他不学无术,若他能够考得功名,必能使长辈们改观,所以郑重点头,道:“我等着看。”   宁摇碧其实本来没有用功的心思,不过是就着时采风替他的吹捧随口一说,但卓昭节居然说了这话,他面色不禁微微一僵,只是看着卓昭节期盼的眼神,反悔的情绪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心想若是能够拿功名换得昭节欢喜,刻苦上三年又何妨?凭着天赐的资质难道我一个功名还考不到吗……嗯,亏得没说是状元,不然我这三年哪里还有功夫和昭节见面?   时采风微笑着看着这一幕,转头悄悄与淳于十三道:“宁九这小子,当初若非纪阳长公主护着他,雍城侯想必家法都要抽断几十条了,也不见他肯下苦功,到头来卓家小七娘一句话,他就下定了用功的决心,你说一会雍城侯来见到,会不会气得当场揍他一顿?”   淳于十三惊讶道:“雍城侯当真会过来?他不是不喜欢热闹,逢着花会这样的时令从来不出门的吗?”   “你也不看看今天谁在这里?”时采风拿扇子半着着脸,小声道,“宁九在春宴上就驰骋回长安求纪阳长公主代为提亲了,雍城侯会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也知道卓家与雍城侯这边没什么交情,雍城侯夫人早逝,想借着旁人家的地方看一看这小七娘都不行,今日这样的好机会,我打赌那位君侯不会放过——而且真定郡王在这里,正好给他掩饰!”   淳于十三看着已经和宁摇碧唧唧喳喳到一起的卓昭节,忽然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那小七娘被你把话题一岔居然就忘记了问下去,也不知道一会雍城侯来了,她会是什么脸色?”   时采风道:“雍城侯纵然不喜欢她,也不至于打她……这么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怕连句重话也不能说,免得叫人笑话他欺负个小娘子,但我看宁九很难躲看这一回了。”   淳于十三奸笑道:“这不是你盼了很久的事情吗?”   两人得意的低笑起来。   第六十八章 延昌郡王   不久之后天香馆送进茶水点心来,多半与花有关,譬如玫瑰露、薄荷露、蔷薇露之类,点心也大抵是花糕,另有新鲜时果,这个季节除了去年存下来的一些易于保存的果子外,多半就是樱桃了。   宁摇碧挽起袖子,替她夹了一块玫瑰糕,道:“这糕还不错,对了,他们这里做的玫瑰鸡别具风格,一会中午让他们做份上来你试试,听个太医说过那道菜对女子颇有好处,能养颜悦容,使人好颜色。”   他又飞快的补上一句,“当然,昭节你本有倾城之姿,这道菜的效果就不用了,不过是尝个味道。”   “前两日我大姑母和堂姐、温妹妹一起说到这花会,说因为花会时人多,酒楼里上菜缓慢不说,做的也没有平常的好。”卓昭节拈了一颗樱桃咽下,朝他嫣然一笑,道,“今儿出来的时候大姑母还特别叫人给我备了吃食呢!不想你这儿倒没那些麻烦事。”   宁摇碧笑着道:“这也不奇怪,这样的日子,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纵然不是自己家的产业,多少也有点关系,若是自己家的产业当然不能怠慢,但若是旁人家的产业,偏巧又与比自己更位高权重者同在一处,那就难免要受牵累了……不过归根到底,还是看人。”   卓昭节道:“什么看人?”   “那种怠慢也不过是对好欺负……嗯,好说话的。”宁摇碧替她添了点蔷薇露,道,“若遇见我与时五、淳于十三这样的在场,说都不必说一句,在长安还没有哪一家敢不尽心招待的,只因我们可都没那个好.性.子去体谅他们的难处——既然觉得这难处做不好,索性关了门换个能干的来开就是,敢伺候得不尽心,我叫他这辈子都不必伺候人了。”   他不忘记叮嘱,“往后若我没陪你,你去到什么地方的人不长眼睛,千万不要客气,总之不能被委屈了!回头我替你收场!”   卓昭节似笑非笑道:“难为我这么像委曲求全的人吗?再说我自己一定收不了场?”   “你自然……”宁摇碧才说到此处,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就见一个青衣小厮上来,正是时采风的小厮时辰,一进门就急急道:“郎君,郡王到了,和……”   时采风惟恐他说出“和雍城侯”一起之类的话,提醒了宁摇碧和卓昭节会看不到好戏,飞快的打断道:“既然到了,那咱们下去迎一迎吧!”   时辰忙道:“不必了,郎君,郡王体谅今日人多,所以问清雅间位置后,就叫小的上来禀告一声,道是自己上来就成。”又道,“赵大娘子也来了。”   宁摇碧皱了下眉,真定郡王怎么说也是东宫嫡子,淳于皇后钟爱的嫡孙,宁摇碧虽然极不愿意被这些人搅了自己与卓昭节的单独相处,但事到如今也不能把郡王赶走,不赶走郡王,郡王随行的人……时采风、淳于十三……也只能都留下来了,亏得这雅间地方足够。   他心中正隐隐不快,忽然袖子被卓昭节拉了拉,小声问他:“赵大娘子是谁呀?”   “就是义康驸马的侄女,鸿胪寺卿赵式长子的独女。”宁摇碧忙收敛心神告诉她,“赵式家下仆当年谋害主人,是其长子舍命相救才使赵式逃得性命,所以将这个孙女宠若性命……”声音一低,“这赵大娘子痴迷真定郡王,尝说过非真定郡王不嫁的话。”   卓昭节也低声道:“啊,那她可真是喜欢真定郡王,不然一个小娘子怎么会这样公然说出来呢?”   宁摇碧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也在祖母跟前公然说过非你不娶呢!”   “不许说了!”卓昭节闻言,面上一红,轻轻打了他一下,宁摇碧见她这娇嗔慢语的模样心怀大畅,一时间也将雅间被占的郁闷消去了不少。   片刻后雅间的门被扣响,时采风忙起身,喝退时辰,亲自去开了门,果然是真定郡王身边的小内侍叩着门,门外真定郡王穿着姜黄常服,束玉带、束金冠、佩美玉、蹬快靴,眉眼清秀、神态温和,望之使人心生好感。   他带上来的随从不算多,三步外站着六七名内侍侍卫,身边紧紧挨着的就是一个穿群青浣花锦广袖对襟上襦,露出里头艾绿底绣水色牡丹墨色叶诃子、束着宫绦,下系银泥紫绶藕丝裙的少女。   这少女面若芙蓉,弯眉凤眼,韶秀灵动,眉宇之间有着一丝打小养尊处优、被视同明珠后自然而然生出的傲气——料想就是那位赵大娘子了,卓昭节一面随众人给真定郡王见礼,一面心想,这赵大娘子看来已经心遂所愿,虽然还没赐婚,但如此公然出双入对也差不多了,转念又想到自己与宁摇碧,心下一羞,忙敛了心神。   离真定郡王与赵大娘子略远些的地方还站了一名紫衣少年,眉目平凡,但神色温和,使人如坐春风,看他的样子是在陪着另一个绿衣少年,那绿衣少年周身贵气不彰,但书卷之气极重,卓昭节揣测他是不是那范得意——传说中以一篇《怒春赋》名动长安的士子,声势渐渐有叫板上科状元出身的翰林陈子瑞之势,这回真定郡王与延昌郡王花会相斗的主力。   见雍城侯果然不在这些人里,卓昭节松了口气,也自然起来,恰好真定郡王落座之后调侃起了她:“孤等今日不请自来,还望卓小七娘莫要着恼!”   卓昭节见雅间里所有的人都看向自己——因为这儿除了那岑老丈外都不是长辈,若是害羞低头到底显得小家子气,再说赵大娘子傍着真定郡王而坐,还不是神色坦然理所当然?因此强撑着不肯低头,微一扬首笑着道:“雅间可不是我定的,郡王的话我可不敢应。”   真定郡王笑着对身边的赵大娘子道:“本想取个巧,想着小娘子家到底好说话些,未料到底是把宁九吃得死死的人,居然不肯应……倒叫孤没台阶下了。”   他这话虽然是向着赵大娘子说的,但说话时声音并未放轻,雅间里的人都听见,俱笑了起来,气氛顿时融洽许多,卓昭节暗赞这真定郡王的确有一套,说起来她还是第二次见这位郡王,上一回不过不远不近的路过看了一眼,连话都没说,但在真定郡王说来倒仿佛两人全不陌生一样,以他的身份,不由人不心生好感。   宁摇碧听了这话不以为耻,反而面有得色,道:“昭节自然是聪慧的。”显然是将真定郡王的话挑着听了。   时采风抚掌道:“郡王也不要觉得自己吃了这个亏,实际上我方才已经碰过一回钉子了,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七娘看着好说话,其实圆滑得紧。”   卓昭节微恼道:“你不要乱说话,我几时进什么门了?”   宁摇碧立刻瞪一眼时采风,警告道:“你再乱说话,仔细我丢你下去!”   “哈!”见时采风闻言悻悻的住了口,那随真定郡王过来的紫衣少年笑出了声,惊奇道,“时五这样怕宁九?难为治住时五的法子就是动手吗?”   时采风知道宁摇碧如今陷在热恋之中,丧心病狂得紧,为了讨好卓昭节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既然说是丢下去,那就绝对不是请下去——不过他忌惮宁摇碧的心狠手辣,却并不怕旁人,轻嗤道:“慕四郎,你大可以来与我动手试试!”   那紫衣少年慕家四郎君听了他这着恼的话也不动气,微笑着道:“我下不了手,万一当真把你打坏了,有人心疼,必要挠我……我何苦上这个当?”   “你……”时采风露出怒色,不想这时候却听长窗外几声响,是斜对不远处的窗户开了,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笑着道:“咦,十四姑,你也在这里?”   听到这个声音,雅间里除了卓昭节主仆外都皱了下眉,跟着另一处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道:“不错,三郎你也来了?我道你今日在西市。”   之前那男子笑道:“天香馆乃是去年夺魁之地,孤今年当然也要凑个热闹。”   那女子道:“我却是喜欢此处的茶水,三郎尝一尝,别处鲜见呢!”   男子道:“十四姑说好,定然是不错的。”   这么寒暄了两句,那男子先道:“孤不打扰十四姑了,一会十四姑若有喜欢的,容孤孝敬一回十四姑。”   那女子笑着道:“我就是来看个热闹,三郎还不知道我素来不大爱花么?”   那男子道:“那孤前日才从父亲处得了几杆金斑紫竹,十四姑若不嫌弃,孤回头送到秦王府上?”   那女子道:“咦,这样的异种……那可多谢三郎了。”   外头这一男一女对话时,原本楼下的窃窃私语都低了许多,宁摇碧定的这间雅间里更是气氛诡异,随真定郡王前来的人都看住了真定郡王——见这模样,卓昭节猜也能猜到,外头那与真定郡王一样以“孤”自称的男子,多半就是那位以母之爱、受父眷宠的延昌郡王了,那女子恐怕是秦王府的女眷。   却见真定郡王慢条斯理的喝着薄荷露,静静听着,待外头两人达成赠送紫竹,就要各自还座等待花会正式开始,这才低声吩咐侍立在窗前的侍者:“开窗。”   四名侍者一拥而上,动作极快,顷刻之间就打开一扇扇长窗、待要放下珠帘,真定郡王却微微摇头示意不必,窗一开,隔着空阔的中庭,立刻可以看见斜对的位置,同样的珠帘半挂半卷,一个锦袍男子撑着窗棂,面含微笑的与另一边窗前的一名绯衣少女招呼着。   这边窗开,那男子立刻注意到了,他目光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立刻扬声道:“四弟?你怎么也在这里?真是巧啊!”   真定郡王在侍者开窗时已经起身离席,此刻淡笑着踏前几步,恰好与他一样站在了窗口,道:“是巧,十四姑也在?”   那之前与延昌郡王招呼的绯衣少女微笑着向这边招了招手,道:“不想你们兄弟都在这里,今儿这天香馆可是真的要热闹了。”   真定郡王和延昌郡王都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道:“年年花会,俱是热闹的。”   眼看真定郡王和延昌郡王,并那不知身份但显然已被卷进来的绯衣宗室女子各自凭窗,言笑晏晏的彼此试探着,卓昭节听了片刻,觉得无趣,就低声问宁摇碧:“这花会几时开始?”   “人到的差不多就开始了。”宁摇碧安慰道,“可是等得急了?我叫人去让鲁趋开始。”   “不是……”卓昭节狐疑的问,“这么大的盛事,难道没个仪式、时辰吗?”之前义康公主的春宴,也还有闭苑钟、开宴之乐,公主也是盛妆并全副仪仗入席的,照她的想法,这牡丹花会如此盛大……   宁摇碧觑出她的想法,笑着道:“你是说那些繁文缛节吗?从前倒是有的,但你也看到了,花会期间人委实太多了点,本来长安万人空巷就挤得紧了,从今日起,金吾不禁,四门昼夜开启,御林军亲自出动把守四方要道……满天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拥来看牡丹,若是当真还要看个典礼,除了丹凤门前外这城里也拿不出旁的地方,但那里离皇宫太近……   “本朝初时的齐王之乱,就是在今上登基后头一次牡丹花会,使叛贼假充平民拥至丹凤门下,趁机夺宫,虽然叛乱到底平定,但最终那番礼仪也取消了……这几年就只约定日期,至于这花会几时开,各由各处,像馆外市中的摊上摆出花卉来那就算开始了,至于天香馆这样的地方,就是看看贵人到得差不多了,便就开始……嗯,看来不必派人下去催促了,鲁趋怕事情闹大,就要开始了。”   宁摇碧说到末了一句,卓昭节也听到了底下一阵锣鼓响。   第六十九章 胭脂楼倒晕檀心   锣鼓夺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真定郡王和延昌郡王也不想花会才开始就在众人跟前撕破脸,借着这机会都退回席上,均吩咐将珠帘放下,下头鲁趋的声音朗朗传来,大致说了一番套话,似乎还摆出了几盆去年夺魁的“霓虹焕彩”供众人瞻仰赞叹。   如此一番套话过了,花会便正式开始,只是叫卓昭节意外的是听鲁趋亲自介绍头一盆亮相的牡丹“胭脂楼倒晕檀心【注】”却特别说明乃是门下侍郎雷思远所有,她忙低声问宁摇碧:“怎么不是天香馆的牡丹?”   宁摇碧笑着道:“花会花会,自然是以花相会……天香馆自己栽种有名品,不过起初几日都是要让其他人家所种的牡丹露一露面的,不然一起过来看他们家的牡丹,又有什么热闹?”   卓昭节这才醒悟,忽然想到:“我大姑母那儿养着一株火炼金丹,未知今年她与大姑父是到什么地方?”   宁摇碧道:“你是说阮致吗?阮家在西市有间酒楼,规模平平,位置也不是最好,但胜在是阮家的,好像往年他们都在那里。”   虽然规模不大位置不是最好,但料想卓芳华与阮致感情深厚,这花会也不过应个景儿,自然是在自己家的酒楼里自在方便,不会和卓昭节这些小娘子一样好热闹,要挑选好位置的地方。   说话间鲁趋已经介绍完了那株“胭脂楼倒晕檀心”,着人送到楼上雅间让贵客们挨个过目品评。   闻说送上楼,延昌郡王的雅间立刻珠帘一掀,一个青衣内侍趾高气扬道:“郡王妃正想给府中的露珠粉添个伴,这花王妃要了,直接拿上来罢!”   这话一出,底下响起一片惋惜声,胭脂楼倒晕檀心虽然不是才出的新品,但雷家既然拿出这株在去年夺过魁首的天香馆里头一个露面,也是费了许多心思栽培出来的,众人连个眼福也没饱就被买走,自然有些遗憾。   相比楼下众人的遗憾,真定郡王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延昌郡王这么一手哪里是买花?这胭脂楼倒晕檀心是今年花会天香馆头一个亮相的,他人都没露面,根本不知道如何就要买下,无非就是为了占这个头,这比鲁趋命人抬花上楼时,让他选择先将花送到延昌郡王跟前、还是真定郡王跟前还要强势!   他略一思索,给自己身边的内侍使个眼色,那内侍会意,走到窗边,趁着鲁趋还在安抚楼下诸客,扬声道:“且慢!”   鲁趋早在昨晚就知道今日这花会不好开,但他究竟也是市井里摸爬滚打多少年的主,虽然在东市站住脚跟不乏纪阳长公主之助,到底也是有几分胆色魄力,此刻明知道两边交上手,却还是如常做生意时一样殷勤接话道:“这位小公公有何吩咐?”   真定郡王的内侍对延昌郡王派出来的那青衣内侍拱了拱手,淡笑着道:“郡王妃是要取了这胭脂楼倒晕檀心陪府里的露珠粉?咱家有一言,却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那边的青衣内侍微笑道:“邢公公且少等,咱家问一问主子。”   说着放下珠帘,片刻后,那青衣内侍才重新露面,道:“郡王妃说了,若是真定郡王也想要这盆胭脂楼倒晕檀心,直接拿去即可,银钱记在郡王妃的帐上,都是自家骨肉,不必客气!”   卓昭节抿了抿嘴,心想东宫这一长一嫡二子之间果然斗争激烈无比,这花会才开,这么一盆两边见都还没见到的胭脂楼倒晕檀心,就已经交起了手——原本她还以为延昌郡王是故意买下这花作为个真定郡王的下马威,不想延昌郡王的心机却要更深一层,他根本就是虚晃一枪,料定了真定郡王必然不肯这么让自己夺了风头去。   所以那青衣内侍说了要买下,让鲁趋直接送上雅间,却未催促鲁趋安抚楼下宾客,根本就是给真定郡王这边阻止的时间,如今真定郡王按他所料的使人拦了,他却慷慨的当众将胭脂楼倒晕檀心送了过来,打的还是郡王妃的旗号。   这件事情传出去,既显得延昌郡王夫妇友爱兄弟,气度宽大,又显出真定郡王小心眼,连盆花也要与嫂子争上一争,连个女流之辈的气量也没有。   卓昭节正以为真定郡王这边要输一筹,正要露出遗憾之色,但见身旁宁摇碧等人都是若无其事,径自饮酒说笑,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此事上,心念一转,就敛了那遗憾之色。   只见那姓邢的内侍头也不回,微笑着道:“延昌郡王妃却是误会了,咱家郡王怎么会和王妃争这盆胭脂楼倒晕檀心呢?只是听说王妃要拿此花配那露珠粉,想提醒王妃一下,这两种花栽于一起恐怕有些不妥,只因前年皇后娘娘亲自在暖房里种过这两种花,结果别的花都好好的,独这两株枯死了,所以才多了这个嘴。”   听完这番话,楼上楼下都是一静,卓昭节嘴角抽了抽,对真定郡王顿时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她方才还当延昌郡王技高一筹,算计到了真定郡王,如今看来真定郡王对延昌郡王的打算根本就是洞若观火。   ——虽然有珠帘挡着,但这会已经能够听见那边的雅间里一声轻响,不知道是放茶盏的手脚重了还是摔了个什么小摆件,然而邢姓内侍的话还没完,他极关切的道:“闻说郡王妃极喜欢那露珠粉,咱们郡王担心郡王妃届时失望,故让咱家提醒郡王妃,郡王妃若实在喜欢这胭脂楼倒晕檀心,还请远远的栽种比较好,最好放在前院或者角落里,免得扫了兴致。”   这邢姓内侍说得言词凿凿,卓昭节不谙花事,也不禁信了起来,问宁摇碧:“原来牡丹栽种也还要顾忌着不能混种?”   这句话她没有特别小声,雅间里顿时响起一阵轻笑,那赵大娘子脆生生的道:“好个老实的小娘子,你们还说她把宁九吃得死死的?别是骗人罢?”   真定郡王忍住笑,道:“其实那两株牡丹枯死……是因为我有次去陪皇祖母,不小心踩断了它们的根。”   “…………”卓昭节看着他温文尔雅、如坐春风又正气凛然的笑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慕四郎君笑着道:“其实郡王和小邢都没说谎,小邢只说那露珠粉和胭脂楼倒晕檀心栽在一起,然后其他牡丹都好好的,独这两株枯死了……这也都是事实,只不过忘记告诉他们中间被郡王踩过罢了。”   “一盆胭脂楼倒晕檀心罢了,还入不了咱们的眼目。”赵大娘子懒洋洋的道,“也就延昌郡王那样的小心眼,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出这个风头,咱们么,也不过是想着叫他们添个堵罢了,亏那欧氏还故作大方要送过来,也不看看咱们这儿冠世墨玉、霓虹焕彩都罗列着?”   真定郡王含笑道:“也许他们那雅间这些都没有,否则也不会急着买那胭脂楼倒晕檀心了,不要理他们——咱们来得晚,被接二连三的打岔到这会都没引见过。”   那边延昌郡王落败一筹,似乎也有些气沮,接下来一盆月光白,在雅间里就有,众人也不在意,就让人守住窗口到珍品出现再提醒,彼此引见起来。   时采风和淳于十三,卓昭节是之前就认识的,但也没有和淳于十三正经见过,到这会才知道他大名叫桑野,是淳于家大房嫡子——淳于家子孙众多,但却罕见庶出,据说如今的淳于皇后之母,已故的淳于家老夫人就是个不容丈夫纳妾的主儿……是以淳于皇后管得后宫铁桶也似,连个应景的低阶宫嫔都没有,实在是家学渊源。   真定郡王是太子唯一的嫡子、东宫次子,但大排行却是四,这是因为太子大婚后数年才有延昌郡王,反叫晋王府的大郡主和庶长子排在了前头。   郡王的名讳是单一个穹字,差一年及冠,如今还未加字,亦步亦趋的跟着真定郡王的赵大娘子名萼绿,字仙仙,比卓昭节长两岁,年是十七。   慕四郎既然姓慕,自然是邵国公府的子弟,正是真定郡王嫡亲表弟,说是表弟,其实也就小两个月,他名空涧,未冠无字,之前他一路陪同的绿衣少年果然就是作《怒春赋》的范得意,范得意与真定郡王、慕空涧同岁,乃是燕州人士,两年前考得燕郡解元,直接收拾行囊到了长安赴试,但因路途耽搁,到底误了上一科,这才蹉跎到明年,听他的语气是三年前就足够下场了。   卓昭节还没看过他写的《怒春赋》,只听说他才高,究竟多高却不清楚,但想着既然被真定郡王特别招揽还是力捧的士子,料想不会差了去,并且这次牡丹花会上不怕没有见识的机会。   其实这所谓的引见主要还是为了卓昭节,其他人是早就见过了,除了范得意之外的人都熟悉得很。   真定郡王在怒春苑里和卓昭节照过面,这位郡王心思一向就深,始终笑吟吟的看不出来变化,倒是赵萼绿、慕空涧、范得意,听说卓昭节竟然是敏平侯的孙女,露出或多或少的惊色。   但也不过一闪即逝,随即若无其事的谈笑起来,只是卓昭节敏锐的发现,赵萼绿再也没提过皇后的花,看宁摇碧的目光还有些责备,似乎怪他不该把延昌郡王一派的卓家人带过来,话题也都是不痛不痒的,气氛就有些冷淡,她抿了抿嘴,对他们这样的提防也不奇怪,反正这些人她是头一次见,赵萼绿既然有疏离之意,她也犯不着主动去表白心迹。   不过卓昭节不在乎,宁摇碧却面露不悦之色,道:“赵大娘子,你若是觉得此处谈话不便,之前时五、淳于十三定的雅间在楼下,你大可以到那里去。”   他一向做得出来,说得坦白,饶是真定郡王城府不浅,也被这直白的赶人弄得一阵尴尬,圆场道:“怎会不便?楼下到底不及上面宽敞,宁九,美人当前,你这样小气可叫小七娘见笑了。”又含蓄的说赵萼绿,“你也别老说长安时下的事情,小七娘到底才回长安,未必清楚。”   赵萼绿原本被宁摇碧驱逐,面色恼火,但她确实爱极了真定郡王,真定郡王一开口,她便敛了怒意,倒是赔起罪来:“是我不对,小七娘可别和我计较……我倒是忘记你才回来了。”   卓昭节对他们的防备其实没放在心上,到底卓家立场是延昌郡王这边的,再说若不是为了宁摇碧的缘故她也不会待在这里,真定郡王也好、赵大娘子也罢,这两个人,认识不认识,她其实都无所谓,所以他们谈话之间防备不防备自己,对卓昭节来说毫无意义。   说起来,卓昭节自己对祖父敏平侯还防备着呢,却不想宁摇碧反应如此激烈,当着郡王的面就赶起了人——她愕然之下不及阻拦,赵萼绿已经开始赔罪了,卓昭节尴尬之余也觉得心下释然,暗道:是了,我到这里是他带来的,结果他的同伴却因我的出身故意冷落我,若他察觉到了却顾忌着郡王的权势或同伴的交情故意不说话,这样的人哪里能作丈夫依靠?他这样不怕得罪郡王也要维护我,这才是要与我长长久久的样子呢!   卓昭节一边与赵萼绿客气谦让着,一边觉得甜意一股一股的涌上心头。   第七十章 雍城侯   宁摇碧这样公然的维护卓昭节,真定郡王的态度也放在了那里,赵萼绿、慕空涧、范得意等人也不能再作提防之色,便是心里嘀咕,面上总也是热情起来,加上时采风不时穿针引线,渐渐众人都谈得热闹。   正此之时,雅间的门又被叩响,众人只当是天香馆的侍者来送吃食,都不予理会,只有离门最近的侍者去开了门,定睛一看,顿时啊了一声。   这一声不高,所以也没引起几人注意,时采风恰好离门近,回头一看,脸色顿时一变,忍不住怒道:“你来干什么?!”   他这一喝,众人都看了过去,因为被半开的门户遮挡,此刻雅间里只能看到门口俏生生的站着一个一脸委屈的小娘子,蛾眉凤目皓齿朱唇的,穿着樱草窄袖交领上襦,系百花穿蝶锦绣裙,臂上挽了绛色披帛,梳了单螺,簪玉插金,鬓边还别了一朵才摘的绿香球。   卓昭节认出这小娘子正是在公主春宴上见过一回的慕空蝉,她记得这慕空蝉虽然不像淳于姐妹那么活泼爱闹,但也是个大方得体的小娘子,但这会慕空蝉却是一副随时都泫然欲泣的模样,双颊也不知道是气是羞是怒,赤红一片,如作酒晕妆,她站在门口,众人都看着她,她却一个人也不敢看,低头盯着脚下,双手紧紧攥住了袖子,眼力好些还能看出来她手在微微发抖……   赵萼绿自然是认识慕空蝉的,起初粗看一眼没瞧出不对,只笑着招呼:“咦,慕妹妹,你也寻不到好的位置吗?亏得宁九这雅间大,快进来吧……宁九你不至于这么小气罢?”   宁摇碧扫了眼慕空蝉,嘿然道:“我没什么意见,不过你得问一问时五。”   这时候慕空涧脸色就不太好看了,盯住了时采风道:“这个雅间也不是你的,你对我家三娘这样凶做什么?”   时采风收回目光,坐回原处,一言不发的斟了满满一盏薄荷露一饮而尽,才冷冷的道:“随便你们,只不过叫她坐得离我远点就是!”   ……他当众又当面说的这么不客气,连真定郡王一时间都没想到圆场的话,只得将目光投向宁摇碧。   宁摇碧懒得理会,只是卓昭节看慕空蝉面色涨红,简直下一刻就要大哭起来,虽然和慕空蝉没什么交情,到底都是小娘子,心下不忍,暗中拉了拉宁摇碧的袖子,宁摇碧顺着她目光看去,心下了然,沉吟了下,对莎曼娜喝道:“不长眼睛么?还不快去请慕三娘子进来与赵大娘子同坐?”   他这么说了,赵萼绿顿时一噎——如今雅间里有资格入席的女子也就卓昭节和赵萼绿两人,明明是卓昭节不忍心慕空蝉尴尬,这才示意宁摇碧为其解围,但宁摇碧却不叫莎曼娜安置慕空蝉在卓昭节身边,他的用意非常明白,那就是让慕空蝉不要打扰卓昭节和他——问题是赵萼绿也不想被打扰与真定郡王私下说话呀!   毕竟宁摇碧向来我行我素,今日可以不怎么理会包括真定郡王在内的旁人,但真定郡王怎么也要招呼几句范得意罢?所以真定郡王私下里和赵萼绿说话的辰光已经不多了,时采风说话又那么的刻薄,慕空蝉如今看着随时都能哭出来,怎么说她也是真定郡王的嫡亲表妹,赵萼绿这个一心一意跟真定郡王的未来嫂子能不劝着点吗?这么一劝一陪的她今天哪里还有功夫与真定郡王私下里说几句甜言蜜语?   这么想着赵萼绿眼睛都快气红了!   但宁摇碧已经这么呵斥使女了,赵萼绿到底没有他的那份无耻,只能心头遗憾兼暗自对宁摇碧咬牙切齿罢了……   不想慕空蝉这儿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入席,又不时看了看身后,半晌却没进来,而是怯生生的对身后道:“君侯先请!”   听到这声君侯,卓昭节还没反应过来,宁摇碧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妙——   慕空蝉让出来的地方,一名着紫棠常服的中年男子背负双手,慢条斯理的踱了进来!   这男子约莫三四十岁,剑眉星目,皮色白皙,头上束着一顶紫金冠,插着一支猫睛顶簪固定住乌发,颔下短髯,虽已年长,但气度雍容华贵之中略带郁色,容貌俊雅风流,可以想象年轻时也当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人物——料想如今也不差。   卓昭节不认识此人,还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揣测来人身份,但雅间里的其他人,看到这男子,神色一瞬间都古怪起来,真定郡王嘴角抽了抽,愣了数息,才清咳一声止住这男子行礼,自己反而起身一揖道:“既非大典,岂有叫表叔对孤行礼之理?”   他这么做了,其他人也纷纷回了神,时采风悄悄向卓昭节递了个“保重”的眼神,大声道:“侄儿见过表叔,表叔今日没陪纪阳姨祖母?”   纪、纪阳姨祖母?!   卓昭节悚然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宁摇碧已经皱着眉行了一个家礼,言简意赅的道:“父亲如何来了?”   …………果然是雍城侯!!!   卓昭节心中一片凌乱,她下一个念头是——我现在该怎么办?!!!   混乱中她下意识的跟着赵萼绿行了个见长辈的礼,脑中一片空白!   雍城侯神色淡漠,先摆手让众人坐下说话,又在众人让出的席上坐了,这才轻描淡写的道:“偶然路过馆前,看到慕三娘子似有些不大好,就停马问了问,得知慕四郎你在这里,就送三娘子上来,免得你担心。”   ……慕三娘子也许的确是这么回事,看她方才在门口那踟躇的样子就不像是敢自己跑上来敲门的,问题是,今日乃是牡丹花会头一日,东西二市说人山人海都不过分,往年整个花会基本都在侯府或长公主府足不出户的君侯你,今天到底是怀着何等的闲情雅致、以百炼精钢视死如归的意志挤过重重人群和累累牡丹,这样坚持不懈艰苦跋涉艰辛奋斗着坚定的路过天香馆跟前的?!   慕空涧暗吐一口血,却不得不就着这个话题谢了雍城侯。   卓昭节这儿心惊胆战,但雍城侯与慕空涧一直到把寒暄的话都说完了,连视线也没瞥向她过,越是这样,卓昭节越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应付外男中的长辈,也不过是之前正式见苏史那那样,反正有自己家的长辈在旁看着,行礼、问安,接见面礼,或者没有见面礼,侍立回长辈身边,听几句多半没什么新意的客套的称赞,适当的红个小脸、撒个小娇……偶尔恭维几句,反正主力闲聊应酬的有自己长辈,她么和许多晚辈一样不过是在那里给长辈做个布景亮个相,有时候是为了供自己家长辈炫耀,有时候是为了向客人表示已成通家之好……还有时候?也许自家长辈只是想把给出去的见面礼要回来罢……   总而言之,她现在很紧张,问题是雍城侯什么都没问她什么都没说,她这会就开始红着脸怯了神情羞人答答……卓昭节自认还没剽悍到赵萼绿的地步……   卓昭节正自如坐针毡,雍城侯已经和慕空涧寒暄完了,目光很自然的看了圈四周,淡然笑道:“你们今日倒都聚到一起了?”   宁摇碧不冷不热道:“父亲,慕三娘子已经无事,父亲可要回去陪伴祖母了?”   他赶人赶得如此不客气,见雍城侯脸色迅速沉了下来,真定郡王暗叫一声苦,生怕这对父子这会就先掐起来,叫延昌郡王那边看个现成的笑话,赶紧圆场:“表叔,这天香馆的花茶不错,表叔尝尝?”   当着人前,不给宁摇碧面子,总也要给真定郡王颜面,雍城侯到底只是狠狠瞪了眼宁摇碧,一言不发端起花茶随便喝了一口——他也看出宁摇碧不想自己久留,因此放下茶碗就直接道:“这位小娘子看着眼生?”   卓昭节顿时凛然,忙起身一礼:“小女卓氏昭节见过君侯!”   雍城侯神情淡漠的看着她,道:“哦,你姓卓?未知父兄都是何人?”   卓昭节正要回答,不想宁摇碧插话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连昭节出自卓家四房长于江南都打听过了,如今还问这个干什么?”   ……雍城侯差点就没能维持住淡漠疏离的长辈形象,就要失手把茶碗砸过去!   真定郡王擦把冷汗,强笑道:“表叔看看这玫瑰露也不错,表叔请尝一尝!”   赵大娘子使了个眼色,侍者忙替雍城侯斟满一盏玫瑰露,慕空涧、范得意目不斜视,神态庄严的同时举盏,纷纷大声赞美起天香馆的玫瑰露来,企图将尴尬的气氛冲淡。   念着真定郡王的面子,雍城侯到底敛住怒火,食不知味的呷了口——卓昭节暗拉住宁摇碧,恭敬道:“家父通议大夫,名讳上芳下礼,长兄宣德郎卓昭质,次兄卓昭粹,尚无功名。”   雍城侯哼了一声,道:“是吗?那你为何不跟着你次兄卓昭粹,却反而跑到这边来?”他一指延昌郡王的雅间,“你次兄如今正在里头,难为你这小娘子不跟着自家兄长,却到这儿来凑热闹,是何道理?”   卓昭节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宁摇碧冷冷道:“是我请昭节来的,这雅间也是我定的,祈国公今日也不在这里,父亲你不是一样没跟着你长兄,却跑这里来了?而且父亲不是说送慕三娘上来吗?如今人都送到了,难道父亲要留下来凑个热闹?”   ……真定郡王大喝一声:“表叔!”飞快的亲自端起一碟玫瑰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雍城侯跟前,神色凝重的道,“孤以为这糕点做的很不错,可以带些回宫里孝敬母亲、皇祖母,表叔以为如何?”   慕空涧、范得意也仿佛在一瞬间忽然发现鉴定那碟玫瑰糕乃是关系社稷民生的大事,纷纷起身,围住雍城侯道:“还请君侯品鉴!”   一向真定郡王说什么就做什么的赵萼绿这回居然没有头一个上去帮腔,而是犹豫了下,才端起旁边一碟糕点,讷讷的上去道:“这个……君侯不如还是看看这牡丹糕吧,正好今儿个应景。”   真定郡王一皱眉,只是顺着赵萼绿的暗示看过去,才发现自己刚才手忙脚乱得紧,仓促之下端起的虽然确实是玫瑰糕,但里头却有两三块各被咬过一小口……这是赵萼绿吃东西的习惯,她不爱吃完,什么都是吃上一点点……   第七十一章 赵大娘子   真定郡王率先圆场,下人们也不敢怠慢,早有眉眼剔透的侍者大声禀告道:“郡王!诸位,小的看到底下一株‘二乔【注】’品相绝佳,是否让馆中取上来一观?”   “快叫人取上来看看!”真定郡王擦着冷汗,用力按住雍城侯,苦口婆心的小声劝说道,“表叔,唐三就在斜对的雅间,求表叔给孤个面子罢!”   慕空涧、范得意也心有戚戚的低声劝说:“君侯冷静……世子年少,行事每有冲动处,万望君侯海涵,如今非常之时,延昌郡王近在咫尺,岂能叫他看了笑话去?传到太子殿下耳中,定然成了咱们郡王的不是,万求君侯为郡王着想!”   时采风、淳于桑野无语的看着若无其事的宁摇碧,均是一个想法:“若没有纪阳长公主庇护,这般不肖的小子长到现在得被雍城侯打断几次腿?”   雍城侯被几个小辈七手八脚的拦在席上,又劝又说,一口气发作不出来,再看宁摇碧根本就没理会被气得七荤八素的自己,倒是满脸焦急的哄着泫然欲泣的卓昭节,摆明了就是见色忘父,又是悲凉又是震怒,偏偏拦他的人各有身份,连范得意也有士子的名头,不是可以随便打骂的下人,郁闷的差点没吐血!   那边宁摇碧轻声慢语的哄着卓昭节,越哄见卓昭节脸色越难看,几乎就要哭出来,顿时慌了手脚,已故的雍城侯夫人申骊歌虽然没在独子跟前说过雍城侯的不是,但雍城侯靠着妻子封了侯、封侯之后却日日在外花天酒地、过河拆桥,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宁摇碧从记事起,多多少少也听说过种种的传闻,加上雍城侯对他也不是非常疼爱,所以早就存下过罅隙,全亏了纪阳长公主从中斡旋才能在人前维持着和睦之态罢了。   宁摇碧自幼母亲亡故,由长公主亲自抚养长大,长公主对这个幼孙又是她一直偏心的雍城侯独子宠爱万分,又怜惜宁摇碧没了生母疼爱,渐渐的倒将孙儿看得比儿子还重,是以有长公主护着,宁摇碧根本就不畏惧雍城侯,原本今日他计划与卓昭节单独相处,好生说些甜言蜜语,被真定郡王一行搅乱了计划已经颇为不快,此刻见雍城侯赶过来将心上人弄得尴尬万分,心中越发恼恨父亲——他一向肆无忌惮,就不耐烦的回头对雍城侯道:“父亲惯常不喜人多,今日顶着这花会的人潮而来难道是为了特别为难个晚辈、还是个小娘子的么?父亲也真是厉害!”   这句话一出,真定郡王彻底没了话语,慕空涧、范得意都是眼前一黑——果然雍城侯再怎么被劝着,被儿子如此当众嘲笑也实在按捺不下去的,气得君侯一脚踹翻了跟前长案,怒道:“逆子!你说什么?!”   宁摇碧不顾卓昭节阻拦,冷笑着道:“我说错了么?父亲偌大年纪,怎么说也算长辈,牡丹花会这许多人,特意跑来当众欺负个小娘子,当真是好大的威风!我素知父亲不喜欢我,却与旁人何干?父亲如此迁怒无辜之人,实在叫我耻为人子!”   真定郡王简直想吐血——纵然雍城侯一介男子,如此公然看不顺眼卓昭节确实有失风度,但怎么说也是宁摇碧之父,不提子不言父过的古训了,反正宁摇碧也没理过几句古训,追根问底,雍城侯今儿特别跑过来,不惜放下身段为难个小娘子,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宁摇碧?   如今宁摇碧倒好,不但不领情,看这阵势他就差亲自挽袖子赶人了,得子如此,真定郡王想想都要替雍城侯掬上满把的辛酸泪……最可怜的是,雍城侯从少年起也算是个风流人物了,偏偏多年来也只宁摇碧这么一个独子,连个庶女都没有!   凭宁摇碧怎么忤逆不孝,雍城侯又能怎么办?!当真打死了他让和自己仇怨早深的宁家大房过继子嗣吗?那样岂不是更吐血!   ……难道这就是报应?   真定郡王尚且如此,雍城侯险些没昏过去!他知道宁摇碧不肖,却没想到他当真敢不肖到这种地步,这哪里还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如果这样公然的忤逆,若还不能教训他,往后自己这个父亲还做什么——眼看局势一触即发,亏得这时候雅间的门被敲响了!   “君侯息怒!世子少说几句罢!”慕空涧额头见汗,竭力劝说,那边早有人开了门企图转移话题,好在话题很快就进来了,正是之前侍者提到的二乔。   二乔是前朝就有的品种了,不算新奇,但能够在这天香馆里摆出来,品相却极好,绛紫粉红,艳处如欲流,淡处似轻烟,真定郡王打头出言称赞,范得意立刻跟上,时采风、淳于桑野也纷纷专心赏起了花,人人都好似头一次见到二乔一样……   花是鲁馆主亲自送上来的,闻言笑着道:“既然几位贵客喜欢,那某家……”他下面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道:“鲁馆主,那二乔这边可看好了吗?咱们娘子也想看看呢!”   说话间一个青衣俏婢走到了门口,迅速向门内一望,看到卓昭节时不由愣住。   赵萼绿瞥她一眼,发话道:“这花咱们这儿要了。”   “原来古娘子也来了?”慕空涧认出那青衣俏婢是古盼儿的贴身使女,倒是客气了一句,“古娘子也看中这二乔吗?真不好意思,咱们这儿才和鲁馆主说要留下来。”   那使女看到卓昭节后心神就十分的不宁,此刻也没了心思和他们多说,支吾几句,道:“婢子回去禀告娘子。”就逃也似的走了——她一走,慕空涧打发了鲁馆主,便直截了当的道:“古盼儿应该就在延昌郡王的雅间!”   这一点旁人也想到了,雍城侯刚才责问卓昭节为什么不跟着自己的兄长卓昭粹——便是确认卓昭粹就在延昌郡王处,那么古盼儿既然在天香馆,没有不和未婚夫在一起的道理。   卓昭节才被雍城侯问得无地自容,又听说再次撞到了未来八嫂手里,心中当真是乱七八糟不知道怎么才好,她愣了一下,心灰意冷道:“我还是回家去吧。”   真定郡王暗叹了一声,正要点头,哪知宁摇碧立刻道:“我陪你。”说话之间他还不忘记冷冷扫了眼雍城侯,任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怨怼与恼怒,可以想象,这还是人前,等这对父子回了侯府,或到了纪阳长公主跟前,还不知道宁摇碧能说出什么话干出什么事来呢……   雍城侯……真是不容易啊!   连时采风看雍城侯都是满满的同情……   雍城侯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脸色铁青的瞪视着宁摇碧,若非真定郡王和慕空涧拦在中间,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亲手暴揍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真定郡王暗擦冷汗,低声提醒时采风与淳于桑野:“今儿个人多,你们帮着送一送小七娘和……宁九,快点!”   被他提醒,时采风和淳于桑野才醒悟过来,赶紧起身推着宁摇碧往外走,再不把这对父子隔开,当真大闹起来,真定郡王这边可算是颜面扫地了——只是他们才到门口,不想门又被敲响了!   “干什么!”宁摇碧本就心情不好,顺手开了门,冷冷的喝道!   门外之人一愣之下却又笑吟吟的,道:“咦,小七娘你当真在这儿?我还道倩兮身边的使女看差了呢……你怎会在此?可是走错了雅间?咱们都在那边呢!”   但见门外的人十六七岁模样,秀眉凤目,黄衣红裙,面上笑意盈盈,态度友善而和煦——不是那号称在城外庄上“养病”的卓芳甸是谁?   看到她,卓昭节也不禁愣了一愣,才下意识的唤道:“小姑姑。”   卓芳甸见她抬头时眼眶微红,顿时沉了脸,敛了笑,环视四周,立刻看向了身份最高的真定郡王,似嗔非嗔的道:“郡王,臣女可要和你说个公道了,咱们家小七娘才从江南回来没多久,这牡丹花会并这东市都是头一次来,今儿个人又这么多,她走错了雅间也不奇怪,到底一个小娘子,你们这许多人,怎么可以欺负她来着?”   如今卓昭节眼中泪意未能完全抑制下去,卓芳甸端着长辈的架子给她讨公道,再合适没有,真定郡王固然身份远在卓芳甸之上,也不能不答,免得落个依仗郡王身份欺负小娘子的恶名——传出去不笑死人才怪,他正要回答,忽见赵萼绿双眉一扬,冷冷的道:“真是胡说八道!小七娘明明是我邀请过来的,什么时候变成走错了?这天香馆的雅间也就这么几个,小七娘多大的人了还要走错,你当她跟你一样笨么!”   赵萼绿因为父亲当年救护祖父而死,一向被赵家上下宠着护着,她的祖父赵式虽然只是九卿之一,但资历放在那里,他是圣人当年尚未为东宫时、只是一个寻常王爵时的王府属官,此人虽然苛刻下人又非科举出身,但才干到底是有的,对圣人也极为忠心,当初齐王叛乱,叛贼假充观殿,暗藏锋刃混于丹凤门前,冲击宫门,赵式一介文官,却也悍不畏死当众挺身而出,呵斥贼逆——当时他命大没死,因此给圣人留下极好的印象。   区区一个赵式也许无法和敏平侯相较,但赵式次子即义康公主之驸马赵邝却不是好惹的,赵邝才貌俱全,正经的科举出身,和如今的宰相时斓一样,殿试后就接了尚主的圣旨,只不过时斓当年是以风仪才学折服了先帝,根本没问他的意思,赵邝却是在会试前就得了公主芳心暗许,早就预订了国戚的身份——那可是凭着本身实力从长安众多意图攀附金枝、或折服于义康公主才貌性情的名门之后、青年才俊中间硬生生杀出血路、最终抱得公主归的人物!   赵邝与义康公主结缡近十载,恩爱如初,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所出,因此对赵萼绿这侄女格外疼爱,义康公主出于对驸马的愧疚,对赵家素来客气,赵萼绿虽然只是鸿胪寺卿的孙女,父亲追封也才只是正五品的宁远将军,但因为义康公主的庇护偏爱,名为臣女,形同郡主,和宁摇碧一样属于少有人敢招惹的主。   任是卓芳甸城府之深,也不禁被她噎得一窒,顿了一顿,才勉强笑道:“赵大娘子真会说笑……”   “我跟你又不熟,说个什么笑?”赵萼绿对真定郡王那是千依百顺,为真定郡王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卓芳甸刚才开口质问的若是旁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如此不客气,可谁叫卓芳甸命苦,选择了真定郡王讨公道,赵萼绿把真定郡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紧要,哪里看得下去真定郡王政敌之女在心上人跟前放肆?这赵大娘子说起刻薄话来当真是字字如刀,冷冷的道,“再说你都知道我们这儿人多得是,要说笑我找谁不好?偏要找你吗?看到你这张脸我就不想笑!”   任是卓芳甸再怎么能忍耐,被这么夹枪夹棒的一番呵斥,也堆不出笑来!   【注】二乔:牡丹品种之一,貌似是古种,出自曹州,需要提醒的是,这个二乔,不是东吴桥公的那两女儿,貌似是曹州同名的两姊妹,斗黑龙神马的。   第七十二章 唐澄   卓芳甸反应也极快,她笑不出来索性敛了容,正色道:“赵大娘子既然这么说了,那咱们倒是正经的说道说道——若是几位不曾欺负我这侄女,怎的她看着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我自己的侄女我还不清楚吗?咱们家小七娘最是大方开朗,好好儿的红了眼眶,你敢说不是被你们委屈了?”   她轻蔑一笑,“或者赵大娘子要说咱们家小七娘被沙子迷了眼睛?真真是可笑……这雅间里,也会起风沙?赵大娘子倒是给我个解释啊,咱们家虽然不是多么高贵的门第,但也没有看着晚辈被欺负,不吭声的道理!”   赵萼绿冷冷的道:“要说这个,我倒要先问上你一声——古盼儿在左近不曾?”   卓芳甸一皱眉,以她的机敏自然听出赵萼绿要说什么了,果然赵萼绿继续道,“你想问小七娘怎么红了眼眶,我也正要说与你听呢!方才小七娘喜欢这二乔,使人拿上来也才看了几眼,古盼儿就使了人来催促,那使女咱们这儿谁不认识?小七娘惟恐得罪了没过门的嫂子,急得差点掉起了眼泪,这会不是要去寻了古盼儿赔罪吗?”   这赵家大娘子虽然傲气满身,说起刻薄话来也是一套又一套,但心机着实也不浅,顷刻之间给卓昭节寻了这么一个理由,非但化解了卓芳甸之前口口声声的质问,反而倒打一耙,俨然是在说古盼儿不慈,没过门就将未来小姑子吓成这个样子,而卓昭节意欲主动去向未来嫂子赔罪,不正是说明了卓昭节知礼忍耐吗?   卓芳甸脸色变了几变,忽然又露出了和蔼的笑,对卓昭节点一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小七娘你也太小心了,区区一盆牡丹罢了,古家娘子算起来比你为长,又怎么会和你相争?”   “这可说不定。”不想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人接了话,这声音粗听清越,细听却有些中气不足——却见一个锦衣少年施施然从转角处走了出来,也不知道恰好赶上,还是偷听有一会了,这少年眉目清秀,但脸色苍白,一副沉迷酒色过度的模样,一面走过来一面眼神乱瞟,看到卓昭节时眼睛一亮,顿时就盯住了她拔不开视线,也忘记了之前接的话,开口就问,“这就是卓家小七娘吗?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   这话说的轻佻,宁摇碧顿时脸色一阴,就要发作,不想卓昭节今日仓促之间见到雍城侯,心上人的父亲显然不喜欢自己,被雍城侯一句话质问得简直无地自容,即使宁摇碧再三护着,到底又扫兴又羞愧,她好歹也是被长辈们一起惯着长大的主儿,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无非是看着宁摇碧一个劲的站在自己这边才咬牙忍了,此刻正是满腔怒火的时候,听这锦衣少年言语轻慢,哪里还忍耐得住?   当下卓昭节冷笑了一声,刷的抬起头来,盯着那锦衣少年一字字道:“既知我乃侯门女眷,非同街花巷柳,居然还敢如此出言无礼,举止轻慢……”   ……她慢条斯理、极其阴毒的问,“莫非令堂当年,一直被人这样招呼的么?”   “………………”时采风张了张嘴,看着一片沉静的场面,半晌才小声提醒卓昭节,“他是唐澄。”   “唐澄又如何?”宁摇碧冷笑了一声,伸手按住卓昭节,踏前一步挡住了她,迎上那锦衣少年难以置信的目光,不冷不热的道,“敏平侯怎么说也是太子詹事、曾教导太子殿下骑射,即使太子殿下见到也要客气几分,唐澄你倒是好威风,将卓家人当成什么了?”   卓芳甸也没想到唐澄会跟过来,一个愣神,卓昭节已经将唐澄得罪上、而宁摇碧也护起了心上人——按着她的立场,她自然要帮唐澄,问题是宁摇碧这么一说,倒成了为整个卓家出头一样,偏偏卓昭节刚才痛斥唐澄端足了重视名节的大家闺秀的架子,卓芳甸这会要是帮唐澄说话,少不得落个自甘下贱的名头……   那边唐澄可没想这么多,他本性骄横霸道,不想这回只是无意的一句话,就被卓昭节连绿姬都骂了进去,又与宁摇碧有旧怨,这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差点没当场扑上来,只是见宁摇碧已经有挽袖子的举动,又见时采风、淳于桑野都抱着膀子在旁冷眼旁观——按照这京中三霸的做派,若宁摇碧占了上风,他们当然是旁观,若宁摇碧一落下风,那他们可不会讲什么规矩廉耻,什么阴招都先招呼上来再说!   唐澄身份虽然高于这三人,奈何胞兄延昌郡王图谋甚大,这几个人都是延昌郡王、并太子、绿姬都叮嘱过不许轻易得罪的,对比武力的悬殊、再考虑大局,他苍白的脸色泛起一阵晕红,居然生生把怒火压下,只冷笑着道:“不过一句戏言罢了,小七娘也忒小气,这般开不得玩笑。”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要息事宁人,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想他自认为已经退了一步,宁摇碧却惟恐卓昭节伤心太过,正愁没地方表忠心,这唐澄反正他也不是头一次得罪了,冤仇已在,再得罪点也无所谓,唐澄话音未落,宁摇碧已经不冷不热道:“原来绿姬夫人如此大方?真是使人意外!”   唐澄面上的晕红顷刻之间转为铁青!   “宁九,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诋毁东宫女眷!”唐澄虽然怒极,却也并非无脑之人,怒喝一声,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四哥,我这样被欺负,你也不出来看看?卓二娘子一个女流之辈都晓得顶撞你这个郡王也要护她的侄女,莫非你没把我当弟弟吗?”   见他与卓芳甸一样要拖真定郡王下水,赵萼绿眼中阴寒之色一闪而过,正待接话,不想里头那邢姓内侍忽然奔出来,苦着脸道:“几位,小声点成么?郡王方才喝醉正在屏风后小憩,若是……咦,五郎在这里?”   邢姓内侍一脸惊讶的看着唐澄,优雅的行了一个礼,道,“原来今儿五郎也来了?”   唐澄阴沉沉的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四哥醉倒了?”   “五郎说的是。”邢姓内侍明显压低了声音,道,“方才十三郎给郡王推荐了这天香馆里的天香酿,郡王一时不察多喝了几盏,如今正小憩着,小的听外头吵闹声大,这才出来看看……五郎可是要进来坐坐?”   唐澄冷冷的道:“坐,是不必坐了,不过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伺候的?今日是牡丹花会的头一日,到如今也没上来几盆花,居然就没看好,让四哥睡了过去,那四哥今日到天香馆来岂不是白来了么?还是你们不用心照料,使四哥心中忧愁,因此才借酒浇愁?!”   赵萼绿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立刻接话道:“正良辰美景时候,又逢牡丹花会,今儿谁不高兴一些?郡王也不例外,这是心中喜悦,所以多饮,原来唐五郎你到底和常人不一样,今日反而忧愁吗?只是旁人未必和你一样!”   “赵大娘子今儿也在这里?”眼看又要吵起来,延昌郡王那边到底放心不下卓芳甸与唐澄过来这许久还没回音,总算又派了人过来助阵,来者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长眉圆眸,脸如水杏,穿着织金华彩的凤罗裙,绾着翠髻,钗环琳琅,富贵之气逼人,却不显得庸俗,身后跟了着彩衣的古盼儿主仆。   古盼儿一看到卓昭节,忙友好的朝她笑了笑。   只是卓昭节恼她泄露自己自己行踪,如今满心都厌她厌得紧,才没心思和她招呼,直接把头转了开去。   见她这样子,古盼儿脸上一阵尴尬,心里也气恼得很——她也是被家里惯大的,什么时候对旁人这样低声下气过?就是苏语嫣她都没这么让过!只是想到卓昭粹,古盼儿心头又是一叹,暗想:算了,念着八郎的面子,我就让她一让吧,就当她是小孩子不懂事!   “郡王妃居然亲自过来了?”赵萼绿随便行了个礼,宁摇碧则是看都没看那与古盼儿一起过来的少妇,却转过头低声安慰起卓昭节来。   那少妇延昌郡王妃也不在意,笑着道:“方才盼娘的使女过来问二乔,结果回去说在这儿看见了卓家小七娘,卓二娘子不放心,亲自过来看看,五弟嫌雅间里没意思,也跟了过来凑热闹,哪里想到两个人出来这么久都没回去,郡王想着他们别是在这儿叨扰上了,怎么也不使个人回去说一声?因此我就和盼娘一起来看看了,你们怎么站在门口说话?里头人很多吗?”   唐澄冷笑着道:“三嫂不知,这雅间里也不知道有什么,他们很不想让我们进去呢!”   “哦?”延昌郡王妃讶然道,“五弟别是弄错了吧?我听说四弟也在里头,就算你和宁九从前有些小孩子的意气之争,难道四弟也……”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柔声劝说唐澄道,“也许四弟迫不得已呢?毕竟四弟素与宁九熟悉。”   这是要落实了真定郡王亏待庶弟的名声了,赵萼绿哪里能让他们得逞?   只是宁摇碧已经先行一步,轻描淡写的道:“第一,真定郡王方才就醉倒了,如今还没醒,第二,这雅间是本世子定下来的,就连真定郡王今儿个进去也是问过本世子的,今日本世子才是这雅间的主人!本世子不想让你们进去,你们最好都乖乖的待在外面,否则本世子一点也不在意,在花会头一日,就将你们送回府里去养伤,明白吗?”   唐澄勃然大怒:“你……”   “五弟!”延昌郡王妃温温柔柔的唤了一声,止住唐澄,这才看向宁摇碧,笑着道,“宁九,你从前与五弟些须争执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年纪都还小呢,如今好歹都到了束发之年,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真是叫人头疼!”   宁摇碧是长公主之孙,延昌郡王是帝孙,论起来都是亲戚,延昌郡王妃如今摆出嫂子的架子这么连嗔带笑的连打带消,顿时将宁摇碧之前凌厉直白的言辞造成的尴尬消弭,也使人觉得宁摇碧确实气量不大——只是这一手,到底只能用在常人身上。   作为横行长安多年的纨绔,宁摇碧一向视旁人的看法想法如粪土,视自己的名誉名声犹浮云,延昌郡王妃的斡旋对他来说不但毫无意义,反而又让他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只听他轻描淡写的、若无其事道:“你一把年纪了么?只比本世子长个几岁,倒是端起架子来教训本世子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三年前就出阁至今无所出的废物,自己亲生子都没福气养过一个,也配对旁人家子弟指手划脚?”   俊秀的少年世子薄唇中吐着恶毒的字句,“浅薄无知、虚伪矫作之妇,莫说子嗣之福,连能不能活到倚老卖老的年纪都未可知,倒是端得一副好姿态!欧家教女也就这点能耐了。”   …………死寂般的沉默中,赵萼绿暗擦一把汗,心有余悸的看了眼卓昭节,她方才还觉得宁摇碧只为自己冷落了几句卓昭节,就开口要赶自己离开雅间,实在太过蛮横霸道,此刻忽然发现,宁摇碧简直太给自己留面子了!!   这一刻,赵萼绿决定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得罪卓昭节……   第七十三章 二乔(上)   ……在随后赶到的延昌郡王并卓昭粹的竭力斡旋下,这场风波勉强被消弭,各归各处。   不过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当天晚上,没用宁摇碧亲自至长公主府告状,自有随行的侍者前去通风报信,纪阳长公主听了个大概后,当场就摔了茶碗,喝令左右:“叫欧氏来见本宫!”   祈国公夫人欧氏这个时候还没收到天香馆之事的禀告,一头雾水的到了长公主跟前,才跪下行礼,就被长公主拿茶水泼了满头满脸,她虽然是晚辈,怎么说也是已故敦国公之女、如今的敦远侯之姐,延昌郡王妃嫡亲姑母,正经的长媳冢妇,即使长公主为了二房和两个庶孙的缘故一向不大喜欢她,却还是头一次这么不给面子,当即就被这茶泼得懵了!   长公主兀自觉得不解恨,伸出保养精心、白皙依旧,才敷完凤仙花汁的手,遥遥点着她痛骂道:“没规没矩的东西!当初本宫真是被你们家骗了,才聘你进门!欧家教女这般的放肆,也配称公侯之家?!也就是今儿个晚了,本宫年岁已长,精神不济,饶你们这一晚!明日本宫当亲自去欧家问问,欧如晓是个什么东西,本宫的九郎有本宫在、有他父亲在,什么时候轮到她来指手划脚?!欺负九郎生母去的早,没有亲娘替他说话吗?本宫还没死呢!”   欧氏一听这话就知道定然是延昌郡王妃与宁摇碧起了冲突,纪阳长公主心疼孙儿之余,把火发作到了同为欧家女的自己身上,她心中委屈极了,道:“母亲说的极是,九郎是咱们宁家人,又有长辈们在,自然轮不到延昌郡王妃来管教的,媳妇虽然是欧家女,但早就嫁到宁家,如今也是宁家人了,九郎受了委屈,媳妇自也心疼的!”   她这番话也算说的不卑不亢又体贴了,丝毫不提自己被泼了茶水的羞辱与委屈,反而安慰起了长公主,而且直称侄女的身份,以提醒长公主自己乃是宁家妇,可以说丝毫不失国公夫人的气度,奈何纪阳长公主平常虽然还算讲理,但涉及到了宁摇碧,长公主只有一个道理——那就是凡是让宁摇碧不痛快的人与事统统不是好人与好事!凡是委屈了宁摇碧的必须加倍委屈回去!   因此长公主冷冷扫她一眼,道:“你也心疼九郎?”   欧氏小心翼翼道:“回母亲的话,媳妇是九郎的大伯母,哪里能不心疼他?今儿……九郎怎么了?”她这里还琢磨着先劝着长公主说清缘故,再看看有没有解释的余地和机会,接下来才好脱身的主意。   然而长公主才没心情和个媳妇说事情经过,身为皇家的金枝玉叶,长公主解释的时候远远低于发号施令,所以也不提来龙去脉,直截了当的一句话:“那么趁着如今牡丹花会,金吾不禁,你代本宫走一趟,回欧家去替本宫讨个公道!”   “……!!”欧氏目瞪口呆,但随即飞快的应了下来,“媳妇遵命!”   “欧家虽然不会管教女儿,但怎么说从前也和你们一样是国公府,如今也还有侯爵的爵位,那欧如晓又是欧家嫡女,到底女儿比姐姐亲,恐怕你回去反而被家人淘气。”长公主眼皮一撩,冷冷的道,“本宫让庞绥陪你前去,不可让本宫失望,明白吗?!”   欧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庞绥即是纪阳长公主府的家令,打从长公主还是公主的时候下降就在这府里伺候了,这许多年下来都没换位置,但亲戚晚辈都在长公主的庇护之下有了前程,对长公主那是忠心耿耿,将想长公主之所想、急长公主之所急发挥到了极致,因为长公主的偏心,庞绥对大房、二房的态度亦是迥然不同。   原本欧氏想的是正好回欧家去吐一吐苦水,也问个究竟,至于什么代长公主去欧家问罪,这样的事情她可不会做,她自己心里都将宁摇碧与长公主恨了个半死呢!可庞绥跟着去,就是为了做做样子能不去吗?   当然事后长公主也不可能一直盯着她,她总能够和娘家解释清楚的,问题是如今长公主剑锋直指的不是旁的什么人,乃是延昌郡王妃,这个侄女如今虽然只是郡王妃,可欧家上下那都是指望她将来母仪天下的!欧氏自己也很喜欢这个侄女,不说罅隙的事情,延昌郡王一派也丢不起这个脸!   欧氏反应也不慢,没口子的答应了下来,任凭长公主当场叫来庞绥,传达了命令,领着庞绥出了门,下台阶时一个狠心,直接摔了下去——等左右侍者急急忙忙的搀她起来,却见欧氏的脚也崴了、额头也青了,发髻散乱、衣裳沾土,庞绥忙不迭的叫人请来大夫,诊断之下自然是要卧榻静养,这么一折腾,叫欧氏去欧家给宁摇碧讨公道的事情当然也只能作罢了。   听着庞绥不冷不热的慰问,欧氏强打精神把他敷衍走,虽然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痛的,但心中却长出了一口气,暗想可算把这一关过去了……   只是欧氏不知道的是,庞绥随后到长公主跟前一五一十的禀告了欧氏摔伤之事,长公主既不气恼也不意外,而是轻描淡写的道:“摔得好!本宫料定了她决计不肯乖乖去欧家,必然要寻个借口的,如今既然摔到了卧榻休养的地步,那么府里的事情也不要操心了,本宫给她这个体面……明儿个你去,叫十娘将事情管起来吧,十娘也到了快说亲的年纪了,不能不学一点管家的事儿,你私下里告诉十娘,叫她放心大胆的试手,出了什么事情自有本宫替她担着!”   这就是鼓励宁娴容放心大胆的挖墙角、攒私房了,庞绥笑着道:“殿下心慈,说起来若不是殿下护着,以大夫人的手腕心胸,十娘子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好说,将来出阁,且不说大夫人肯不肯用心,单是嫁妆上,大夫人必然也不会像对大娘和四娘那么大方,必然是要委屈十娘子的,亏得有殿下心疼十娘子。”   所以宁娴容得了长公主这句话,不卯足了劲儿攒嫁妆才怪!   纪阳长公主冷笑着道:“大房的财物已经足够他们子孙兴旺的吃喝上五六代都绰绰有余了,对个庶女还这样的小家子气,真是丢尽了宁家的脸!前年七娘出阁,本宫挂心着九郎还在江南,没怎么留意,结果七娘配的都是什么人家!嫁妆更是没办法看!知道的说欧氏刻薄,不知道的还道本宫扣着家产不给大房花!她越是想要苛刻十娘,本宫越不让她如愿!敢叫本宫的九郎不痛快,他们欧家上下还想好好过日子?做梦去吧!”   长公主素来将宁摇碧当作心肝宝贝也似的捧在手心,连圣人在她跟前都只说宁摇碧的好话,听侍者说延昌郡王妃居然敢当众教训自己的爱孙,连整个欧家被都长公主恨到了骨子里!   迁怒欧氏并不能解长公主多少怒火,长公主继续吩咐道,“去准备几张帖子请华容、长乐、义康她们明儿个过府一叙!那小欧氏嫁到延昌郡王府好几年了吧?至今无所出——小欧氏不是对九郎端长辈的架子吗?本宫是唐三正经的长辈!本宫也不跟唐三端架子,只与华容她们商议着各给她夫婿送几个暖心人、免得这小贱人自己不中用,耽搁了十一郎的曾孙!”   庞绥答应了一声,笑着劝慰道:“殿下金枝玉叶,何必与这些个人生气?大夫人再怎么盘算,又怎么脱得了殿下的打算?这也是殿下心慈,不想与晚辈计较罢了,至于延昌郡王妃,到底年轻不晓事的人,更是殿下孙辈,何德何能能叫殿下为她烦心呢?”   又转开了话题道,“说起来前几日十娘子还送了几方绣帕来,道是牡丹花会到了,给殿下凑个趣儿,下官当时恰好路过,就着使女的手看了看,俱是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绣得好极了。”   “这孩子的绣活确实不错。”纪阳长公主懒洋洋的点了点头,只不过她出身尊贵,对这些技艺都不怎么看得上,赞了一句,又道,“但国公府的小娘子,还怕用不起绣娘吗?她该学的是大家闺秀的气度举止,这些东西随便会一点也就成了,有几个掌家夫人是成日里绣这绣那的?”   庞绥暗暗记在心里,预备回头合适的时候再透露给宁娴容,说了这么几句宁娴容,纪阳长公主惦记的到底是最心爱的小孙子,对个孙女、尤其又是庶出,即使格外讨好自己,也是偶然才关心下,所以她又问:“今儿个在天香馆给本宫的九郎气受的除了欧家那小泼妇,还有些什么人?”   “下官听说……”庞绥才说了这么四个字,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隐约听见侍者招呼了一声小世子,纪阳长公主顿时大喜,也不听庞绥说话了,差点站起身来,高声道:“九郎过来了?”   外头侍者闻声忙替宁摇碧开了门,就见宁摇碧亲手抱着一盆品相秀美雍容的二乔进来,一看他亲自抱着,纪阳长公主顿时不悦,怒视左右道:“你们的手都断了么?竟然要主子亲自搬物?!”   “祖母莫怪他们,是我自己要搬的。”宁摇碧小心翼翼的将那盆二乔放到纪阳长公主不远处的海棠花几上,又仔细的移了移位置,确保二乔不会摔下来打坏,这才松了口气,退后几步,也不行礼,径自坐到纪阳长公主身旁,笑着道,“祖母看这花好看么?”   以长公主的眼光,莫要说二乔,就是年年斗花会上夺魁的那些牡丹,她看着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但最疼爱的孙儿这么小心翼翼的捧过来的别说是牡丹了,就算是路边随手掐的一朵狗尾巴草,长公主的回答也是一样:“九郎拿过来的东西哪里有不好看的?这两房上下到底是你最有孝心,今儿个这么热闹的辰光也还记得祖母,体谅祖母年纪大了不爱动,特意送过来给祖母看。”   四周侍者都是哭笑不得,心想长公主说这话时浑然忘记她前一日才说过自己烦人多,叫大房不必总过来打扰自己……说起来祈国公府也够可怜的,长公主就是这么偏心,再委屈又能怎么样呢?   宁摇碧闻言神色一喜,道:“这花不但给祖母看,而且还是送给祖母的。”   他是纪阳长公主最为心爱的晚辈,就是送根草,纪阳长公主也会着人仔细谨慎的收好,如对重宝,这二乔长公主虽然不希奇,但雍容华贵正当花时,品相又不错,长公主乐得加倍给孙儿面子:“好孩子,祖母就晓得,这天底下呀再也没有比你更乖巧孝顺的人了!”   对长公主这样的回答宁摇碧早在意料之中,他甜甜的道:“今日乃是牡丹花会头一日,祖母不喜人多,我没在府中陪伴祖母已是不孝,如今补上这盆牡丹,又哪里能够抵得了这不孝之罪?祖母不怪我,我已经高兴得很了。”   “本宫怎么舍得怪你?”纪阳长公主怜爱的看着他,满心满心的疼惜,嗔怪道,“这样的好天,你这年纪就该多出去走走,祖母虽然不耐烦去凑那些热闹,但看着你高高兴兴的进出呀,这心里就开心了!”   因为看宁摇碧目光盯着牡丹打转,似乎有话说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引子,依着之前的经验,长公主略作思索,不动声色的笑道,“咱们府里也有两年没添些花样了,如今正逢牡丹花会,你若是见着了喜欢的只管买下来,都记祖母帐上好了。”   第七十四章 二乔(下)   纪阳长公主这么吩咐了,想想又怕宁摇碧别有难处,就招手叫过方才起身对宁摇碧行礼后一直侍立在旁的庞绥:“去取些银票和金银锞子来给九郎,这几日谁家郎君娘子花销不特别的大一点?平常那点儿月例哪里能够?”   ——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当然也不是宁摇碧一个人,惯常做晚辈的或是看中了什么自己买不起的物件,或是银钱不够花,或是遇见了什么难处……总而言之,把主意打到长辈头上,却又不好意思直言,便另外寻点不那么贵重、负担得起的礼备上,趁着长辈心情好送上孝敬,甜言蜜语之下,寻常疼爱晚辈的长辈,只要能够办到,鲜少有不答应的。   古往今来,但凡有过体恤自己的长辈,基本上人人都这么干过……   纪阳长公主对宁摇碧疼爱到了看到他就高兴的地步,宁摇碧连辰光都不要挑,这种随便拿点什么给长公主讨好,末了再提个要求的事情,他早就干得娴熟,长公主打心眼里怜爱这个孙儿,就是宁摇碧什么都不送,直接蹭上来扯住了袖子纠缠,至多故意为难会,再没有不答应的,更何况宁摇碧还愿意哄她,她就更高兴了,如今察言观色,索性主动给起了台阶。   照长公主的想法,多半是宁摇碧的私房不够花了……雍城侯对独子向来严厉,宁摇碧自然就轻车熟路的到长公主这儿来打主意了。   不想长公主考虑周到的吩咐了,宁摇碧却尴尬道:“祖母,我那儿钱还够得很,如今没什么要花的,银钱就不必了。”   “哦?”纪阳长公主好奇的问,“那九郎可有旁的事?”   宁摇碧正等着她这句话,当下就郑重其事的向袖中伸手掏去,长公主饶有兴致的看着,不想宁摇碧手伸到一半,忽然顿住,看了看指上亲自搬花盆时沾上的些许灰尘,皱眉吩咐道:“打水来!”   长公主府的下人素来机灵,迅速打来温水,半跪在地上伺候着他浣了手,又奉上雪白的丝帕擦干,这才重新慎重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仔细叠过的红笺,殷勤的递到长公主跟前:“祖母请看!”   纪阳长公主半是好奇半是疑惑的接过打开,就见里头以簪花小楷写着一首七绝——   “一点丹心晕赵粉,   灼灼淡淡宜喜嗔。   风华何向人间泄,   夜梦江东湿泪痕【注】。”   这内容显然就是吟二乔的。   长公主仔细打量了下字迹,确定不是宁摇碧的,立刻将夸奖的话咽了下去,笑着问:“谁写的?你这样宝贝?”   问话之际,深谙自己孙儿性情的长公主已经心下了然,果然宁摇碧得意道:“是昭节写的,祖母,这诗好不好?”   纪阳长公主一向自恃身份,以她的尊贵,所谓才子名士,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再说自古以来咏牡丹的诗篇数不胜数,多少前朝本朝的旷世大家珠玉在前,如今这首诗在长公主看来,也就是“还可以”罢了,考虑到那卓家小七娘的年纪,又是小娘子,或者可以赞一赞——再说怎么也要给宁摇碧些面子,所以长公主笑着点了点头:“到底是本宫的九郎瞧上的人,果然是个才貌双全的小娘子!”   长公主虽然是敷衍的夸上一句卓昭节,却不忘记先把自己的孙儿放在前头,四周侍者一听就知道长公主的本意。   只是她这么一夸,宁摇碧顿时滔滔不绝、俨然自己有荣与焉,欢喜的道:“自来写牡丹的诗句就多,二乔的也有,但论清新自然、浑如天成,再没有比昭节这首更好的了!祖母请看这首句,‘一点丹心晕赵粉’,以赵粉喻二乔粉白花瓣之处,又以丹心拟其艳色,不似常人一提此花就扯上美人相比,虽然以花比美人、以美人若花极为巧妙,但这许多年下来也早就被用滥了,可见昭节心思之巧妙,不落俗套!”   又接着道,“单看前两句,已经勾勒出二乔之色之形,后两句却进一步的点出花名……这第三句也暗示前两句尚且不是二乔极致的风华,惟独夜间含露、梦回江东方……‘江东’二字嵌典,引人回想昔年三国鼎立之先……孙、周风采,二乔初嫁之风情……所谓余韵袅袅,教人深缅……”   长安公认的纨绔这一刻化身为博学多才的士子,他引经论典、旁征博引,对这首七绝足足赞美了小半个时辰,直夸得孤篇盖一朝之珠玑、一字藐百家之锦绣,仍旧兴致勃勃、意犹未尽。   这中间,庞绥几次欲言又止,但被长公主眼色阻止,到底按捺住了,长公主面上含笑,眼中亦笑,只是她眼里的笑却带着丝啼笑皆非的意思……   终于宁摇碧说得满意了,侍者忙奉上茶水,他喝了几口茶,稍稍冷静了些,才又对长公主殷勤道:“祖母,这盆花今儿个昭节与古盼儿都看中了,鲁趋为难得很,唐三仗着古盼儿乃赤羽诗社之人,不安好心的提议按规矩斗诗,不想昭节此诗一出,古盼儿当场认了输……当初苏语嫣都没能叫古盼儿这般,可见古盼儿是输得心服口服……”   长公主再次示意庞绥莫要多言,笑眯眯的道:“本宫的九郎看中的小娘子哪里会差?”   宁摇碧郑重的强调:“这盆二乔是昭节赢来之后,特意送给祖母的!”   “那祖母可好叫她们都机灵点儿,好生照料着!”长公主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当即很给面子的吩咐左右即日起好生照料好二乔,务必使之继续欣欣向荣——当然最重要的是每次宁摇碧过来,它都必须在最显眼最引人注意的地方,必须让人觉得它是长公主现在最看重的一盆花……   宁摇碧目的达成,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眼那盆二乔,继续陪长公主说了几句话,这才要回诗笺,小心的收好,告退回侯府去了——他前脚才出了庭院的门,后脚回廊的转角处,雍城侯郁闷的闪了出来,踏进门中道:“母亲。”   他来迟了一步,到的时候宁摇碧已经在向纪阳长公主显摆起了心上人的诗文水准,雍城侯听得几次想进去打断,奈何外头的人得了长公主的吩咐,好说歹说劝住了他,加上雍城侯自己也清楚,在纪阳长公主跟前,就是今上想说宁摇碧不好的话,也务必要觑着长公主的脸色小心翼翼、委婉无比的措辞,自己直接进去指责宁摇碧,今天晚上也别说事情了,就忙着给长公主请罪罢!   纪阳长公主之前已经由门口侍者的手势和眼色知道他也来了,这会就道:“你和九郎这前后脚的跑过来……莫非也和这二乔有关?”   雍城侯忍着怒气,道:“今儿那小娘子一成诗,这小子就夸上了!当时唐三在,我只当他为那小娘子遮掩,是为了不想叫真定郡王这边失了颜面,哪知道这小子如此的不学无术!丢脸一路丢到家里来了!”   长公主笑着问:“哦,你亲自去看那小娘子了?那小娘子怎么个样子?”   “空有美貌罢了!”雍城侯心情很不好,“花与诗文可不是都在这里了?母亲方才那番话不过是哄九郎,实际上真正认为这小娘子是怎么样呢?还才压古盼儿——真是可笑,那古家小娘子可是对着苏家小娘子都没怯过场的主!能被这连二乔来历都不知道的小娘子吓住?她没笑出声来就不错了!”   长公主笑道:“本宫哪里知道这小娘子什么?不过一首诗,打从这诗里,本宫只能看出来这小娘子在书法上还算下过点儿功夫,但也有限……她是在江南长大的,对牡丹不了解也不足为奇,往后在长安待久了也就好了,还好今日那首诗被九郎带了回来,旁人拿不到原稿,往后若觉得没面子,不承认不就行了吗?”   雍城侯气道:“纵然不了解牡丹,为何不能事先寻个人问问?!真是丢人现眼!”   “她如今又还不是咱们家的人,要丢也是丢卓俭的脸,你操什么心?”长公主根本就没当一回事,闲闲道,“何况本宫说过,咱们家是挑孙妇,又不是选才女,本宫看九郎喜欢那小娘子得很,提到她就神采飞扬,她有这么个用处就足够了,要她才倾陆海潘江的做什么?去考状元呢还是专门等着花会宴会的和旁人家斗诗玩?那幕僚养来干什么用的?”   见雍城侯面有不豫之色,庞绥干咳一声,圆场道:“今日人多,这小娘子与古家娘子争二乔料想也是忽然发生之事,不及问人也是有的,再说不懂牡丹者,误从花名想到昔年江东二乔……这个……也是再所难免,卓家小七娘年岁尚小,料想传了出去,旁人提起来也不过一笑了之……方才那首诗下官听长公主读来,若不说最后一句,倒还过得去,以卓家小七娘的年纪,对得起游老翰林亲自抚养的名声。”   ——可怜卓昭节生长江南,对牡丹所知实在是贫乏,虽然江南也不是没有牡丹,但所谓“能教北地成香界,不负东风是此花”,牡丹成名向来就是在河洛之间,江南到底是杏桃之类占了主场,毕竟牡丹原本产于北方不说,而且性情喜凉恶热,宜燥惧湿,江南连种活都要费心,更别说出名了。   而卓昭节本身对草木也不是很有研究之人,在回长安之前连牡丹花会都没听说过,是以常见的名品,她都没能认全,二乔她倒是认识,毕竟二乔是极好认的,但来历却不清楚了,因此才会顾名思义的写出“夜梦江东湿泪痕”的句子来。   毕竟提到二乔,任谁都要想到三国时候,吴郡乔家二姝,江东孙、周之妻,然而二乔牡丹的品名虽然也出自一对传说中国色天香的姐妹,却并非历史上吴郡的大乔、小乔,而是曹州的一对姐妹——这二乔牡丹本来就是出自曹州的。   所以卓昭节一写“江东”,北地这边只要对牡丹略有了解的人哪还不清楚这小娘子对二乔牡丹压根就是半懂不懂?   雍城侯气愤难平:“这小娘子生长江南,认错了品名来历也还罢了,最可恨的是九郎,惟恐旁人不知道他不学无术,忙不迭的帮着叫好,真正贻笑大方、丢脸之极!”   纪阳长公主不以为然,道:“不就是弄错了一株二乔么?小孩子哪有不犯错的?九郎都不在乎,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这样横竖挑剔的做什么?”又道,“怎么就到了丢脸之极的地步?这长安上上下下,不拘贵贱,谁家还没点儿腌臜的事情?比起来这连芝麻点大的事情都算不上,难为旁人说咱们家九郎,咱们家上上下下就都是哑巴?”   “母亲,儿子实在看不惯九郎这沉迷女色的样子!”雍城侯恳切的道,“儿子只有这么一子,自然没有不盼望他好的道理,问题是他一向就不学无术,从前还指望他束发之后能够长进点,不想如今他又一心惦记着那卓家小娘子……母亲也知道,儿子与大哥那边……九郎将来连个帮手的兄弟也没有,他自己还要不争气,往后可怎么办?”   又恨道,“这小子如今越发的不成器,今日那古家小娘子摆明了是忌惮着这卓家小娘子是她的未来小姑,这才主动退让,将二乔让给了卓家小娘子,他倒是欣欣然的以为古家小娘子技穷了……这真是……母亲你说我怎么看得下去?”   纪阳长公主不以为然,道:“九郎也不是孤家寡人啊,本宫看他和时五、淳于十三不是很好?至于你说古家小娘子么,她自己没胆子得罪未来小姑,那是她的事情,九郎也没说错啊,又不是每个嫂子都怕小姑子,众目睽睽之下,卓家小娘子又没拿刀逼着古家小娘子让她,古家小娘子主动认输,那是她自己不中用!难道还能因此说卓家小娘子胜之不武吗?那么战场上劝敌投降的将领莫非都是胜之不武了?说起来这小娘子能叫她嫂子忌惮得连盆花都不敢和她争,那也是她的本事!”   ……那是他们一起凑出来的纨绔蛮横的名声好么!这样的名声正是让人头疼的地方啊!而且卓家小娘子哪里胜得光荣了!古盼儿不敢和这小姑子争东西,十有八.九是畏惧公婆而不是当真怕了这小姑罢?   雍城侯面对纪阳长公主凭什么事情都能议论到认为宁摇碧毫无错误上面去,深深叹了口气……他绝望了。   第七十五章 游煊惹事   这日卓昭节还是回了阮府,回来的时候卓芳华与阮致都已经在了,阮云舒却和同窗相约,尚未归来,两位长辈都没提宁摇碧的事情,招呼着她用过饭,卓芳华才道:“方才晌午之后,你母亲使人送东西过来,顺便说了件事情,就是江南那边有信来。”   顿了一顿,卓芳华才道,“似乎你外祖父家出了点事情。”   卓昭节惊讶道:“出事?”   卓芳华点了点头,道:“来人匆忙,只说叫你明日先回去下,仿佛是你最小的表弟出的事。”   “煊郎?”卓昭节愕然,游家子弟都老实,游煊算是骄纵任性的了,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再说游煊如今也才和卓知安同岁,进进出出都被人跟着,他能出什么事情?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神色变幻不定,卓芳华安慰道:“你放心吧,我方才说岔了,是你最小的表弟惹了事,他自己没事。”   听卓芳华这么说,卓昭节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游煊惹事怎么也比他自己出事要好,毕竟游家的门第和姻亲放在那里,他惹事到底也有赔罪和解的机会,这些固然麻烦又要受气,总没有人重要。   卓芳华道:“我当时也才回来,你知道这两日牡丹花会,许多人家也趁这个功夫彼此邀宴,你母亲那边也忙着……这样,你明儿也先不要收拾东西,先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若要就这么搬回去,回头打发个人过来说声,把紧要的给你送回去,其他就留在这儿,往后过来也方便。”   “谢姑母。”卓昭节点了点头,皱紧了眉,心想游煊的骄纵也是和家里人纠缠纠缠,对外面他好哄得很,这么个小表弟能惹出多大的事情,不但把信报到了长安,游氏还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叫回去?   因为挂心着游煊,卓昭节原本遇见雍城侯的郁闷倒是被遗忘了不少,次日她清早起来回了侯府——回去之前自然是与照例到阮府外接她的宁摇碧说明了情况,宁摇碧当即表示他要帮着打听消息,又陪着卓昭节到侯府附近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卓昭节回府后,照例先到沈氏跟前点卯,沈氏还是慈眉善目的,问了几句卓芳华,卓昭节随便敷衍,她也没计较,道:“你外祖父家送了信来,你母亲似乎有些不安,未知道是什么事情,你回来了正好,快去陪她一陪吧!”   怎么连沈氏都知道了吗?卓昭节心下更狐疑了。   回到四房,卓昭节就见游氏几日不见,脸色显得很是灰暗,吃惊道:“母亲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这些年来因为你三嫂能干,我躲懒躲习惯了,乍然操心这一房的事儿难免有些手忙脚乱,过两日就好了。”游氏摇了摇头,问道,“你在你大姑姑家过的怎么样?可有淘气叫你大姑姑操心?”   卓昭节无心寒暄,道:“我好得很,没有淘气,大姑姑说母亲昨儿个送东西过去时说煊郎惹了事?”   游氏看着她红润的面色也觉得女儿这几天应该过得不错,遂不再多问,叹了口气,点头道:“可不是?”   “煊郎一向听话,不是淘气的人,他惹了什么事?”卓昭节惊讶的问。   游氏看着她道:“所以我要把你叫回来,我问你,你是不是送过煊郎一柄匕首,叫什么梅魄的?”   卓昭节吃了一惊道:“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是从前煊郎捡到过一柄嵌了东珠的匕首,结果还惹出来事情……后来他被打了一顿,那柄匕首也给送到衙门里去招领了,因为他认为是我告的密,就生起气来,我为了哄他高兴,就托二表哥买了一柄刻有‘梅魄’二字的匕首给他……”   游氏沉下脸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做事?你外祖父家是书香门第,你给他匕首干什么!”   “母亲息怒!”卓昭节不知道游煊到底惹下什么事,但看游氏虽然生气,也不是心急如焚,知道事情固然不好,但还在承受之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缠上去撒娇道,“那时候我和煊郎常陪外祖父出去垂钓,在水边摸蚌,那匕首多半是拿来撬蚌用的,母亲也知道煊郎是郎君,听着传奇里那些个侠客,所以才想弄柄锋利些的匕首玩……他还是很有分寸的啊,到底做了什么?”   游氏皱着眉道:“他把一个士子的脸划花了!”   卓昭节诧异道:“什么?是谁?!”   大凉取仕遵从前朝传下来的身言书判四条,头一条身,就是要身量挺拔容貌端庄堂皇,别说破相之人了,就是容貌不佳者都没资格下场——这可是绝人前程的大仇!   卓昭节一瞬之间将自己知道的几位江南士子回想了一遍,心惊胆战道:“该不会是……宋郎君吧?”   这宋维仪是崔南风入室弟子,去年秣陵乡试解元,游家未来的郎子,前程灿烂辉煌的看都能看得到,最紧要的是,这人若是被毁了容貌,游灵和他的婚事却是满江南都知道了,到时候是嫁还是不嫁呢?若是嫁了……三夫人定然要去四房里拼命事还小了,事大的是游灵这辈子怎么办?即使不嫁,游灵悔过婚的名声可也不好听了。   游氏冷着脸,道:“还好不是他!”   卓昭节才松了口气,旁的人无论如何赔偿弥补,慢慢来也就是了——然而游氏道:“是一位名叫林鹤望的林郎君!”   “什么?是他?”卓昭节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   林鹤望虽然不是游家的亲戚,却也是转着弯的亲戚,白家大房虽然有过两个嫡女,但自从白大娘子难产而死后,吕老夫人与伏氏都把唯一的嫡女白子华视如掌珠,当初白子华择婿之时,长辈们千挑万选的,才参考了白子静的意见,答应了白子静这同窗家中的提亲,当然也是指望这林鹤望将来能够封妻荫子的,去年秋闱,卓昭节虽然没太关心,但也记得林鹤望同样中了榜,固然不如宋维仪的解元那么打眼,名次也不差——震城林家也算是当地积年的诗书人家了,三五代以来陆续出过好几个地方官,虽然没出过京官,但也不是可以随便欺负下去的人家,再说为着白家这门亲戚,游家也做不出来把林家就这么强压下去的事情……   这林鹤望素来被震城林家视作光耀门楣的指望,也是白子华一身荣华前程的所在,如今他被破了相,这不啻是从天到地!   不仅仅是林家,连白家都要结下仇了!   卓昭节一瞬间就为游灿担心起来!在回到长安以来,看游氏对待自己和赫氏、古盼儿,就知道媳妇与女儿的差别了,即使游灿是白家的外孙女,可伏氏也不过是她的舅母罢了,又不是姑母那样乃是骨肉至亲,伏氏能不疼自己亲生女儿吗?白子静也是伏氏的骨肉,伏氏不至于做出为了女儿出气毁掉儿子的疯事,但她以后怎么还能像从前一样疼爱宽容游灿?!   林家、白家的家势加在一起,游氏也不是非常担心,她现在脸色不好看,也是考虑到了游灿,叹道:“怪道你之前说灿娘和白家那孩子的婚事怎么卜都卜不出个好日子,这还真是……好事多磨吗?”   游氏自己就是个把亲生骨肉疼进心里去的人,最能够体会此刻伏氏的心情,本朝虽然风气开放,女子改嫁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林鹤望如今是毁了容貌又不是死了,白子华还和他有一嫡女,白家在秣陵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伤林鹤望的还是白家姻亲呢!这种情况伏氏再心疼女儿,顾忌着白家的家风,又怎么能让女儿改嫁?何况林鹤望本身没错,白子华与他究竟有夫妻之情在,也未必肯走。   不改嫁,白子华的夫婿这辈子也就停在举人上事小,但林鹤望从前程似锦的少年士子一下子沦落到了前路断绝的地步,心情可想而知!再加上白家与游家的姻亲关系,即使他不迁怒白子华,恐怕林家其他人也不会放过白子华,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游氏这样感慨着,但卓昭节却知道,这要是换了个人也许还能撑过去,但白子华生来性情软弱可欺,林鹤望不迁怒她,只要不全心护着她,林家其他人都能逼死了她!   问题是现在林鹤望恐怕是自顾不暇,哪里来的心情保护白子华?   卓昭节皱眉道:“母亲,煊郎到底是怎么伤了林郎子?”   “这也是作孽。”游氏这么会儿已经不知道叹了几次气了,皱着眉道,“他伤林鹤望前两日,看了一本志怪类的闲书,据你外祖母说,那里头提到了有某种精怪会在背后拍人,人若回头就趁机下手暗害,这傻孩子信以为真,自看过之后就整日里惶惶不可终日,将你给的那柄匕首也揣着不离身——偏他这么杞人忧天又没人知道,这些时候不是踏春的好辰光吗?秣陵合适踏春的那就那么两个地方,结果那林鹤望也不知道怎的,看到他一个人在,过去逗他,从后头拍了下……这孩子被吓得反手就是一下!林鹤望哪里防备?”   卓昭节心下一沉:这么说来,游家是半点不占理了?她忙问:“伤得厉害么?有没有补救的法子?”   游氏道:“你外祖母写信来正是要商议此事,要论医术,到底是长安太医院的太医最为高明,而且天子脚下向来不乏奇人……反正林鹤望怎么说也是游家转着弯的亲戚,何况就算不是煊郎下的手,也犯不着看着人家好好的郎君这么没了前途,所以打算送他到长安来医治,咱们得帮着延医问药!”   “这么说来,也许还能恢复?”卓昭节眼睛一亮。   游氏面色沉沉,摇头道:“你外祖母说指望不是很大,但林家很不甘心,如今那边什么都不想谈,只想寻人医好林鹤望……你外祖母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她瞥了眼卓昭节,“这信是你外祖父托驿站那边快马送来的,如今人已经在北上的船上了,恐怕花会不结束,人就要到……你小心点。”   卓昭节一惊:“这不关我的事吧?”   “怎么不关你的事?”游氏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谁叫你给煊郎那柄匕首的?!再说了,林家这么发疯也似的想治好林鹤望脸上的伤,若是治好了,这件事情很可能就这么结束了,若是治不好,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凭什么以为他们会不迁怒送那柄匕首给煊郎的你?!”   第七十六章 可怜的长公主   因为乍出了这么件事,游氏警告卓昭节一旦林鹤望抵达长安,就让她乖乖在家中待着不许出去,卓昭节又为游灿担心又觉得白子华可怜,可若要责怪游煊也实在不忍心,想了想也确实是自己不对——当时不给游煊买匕首,游煊闹几天性.子大约也就忘记了,偏偏自己为了哄他高兴买了匕首,才酿成了这回的祸事!   这么想着,卓昭节又忧愁起来,心想当初给游煊买那柄匕首,游灿是知道的,也没有特别保密,恐怕白子华此刻也晓得了,还不知道如今这两个从前姐妹相称的人把自己恨成什么样子呢!   就算不在乎她们恨自己,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姊妹,尤其是游灿,虽然是表姐,但比嫡亲的五姐卓昭琼还要熟悉,原本游灿和白子静青梅竹马又两情相悦,两家还是姑表亲,天生地设的一双人,这会却横插出这么件事,游灿要怎么办?   卓昭节越想越是懊恼。   离了游氏跟前,她去探望了一回赫氏,赫氏如今好多了,但到底小产过,仍旧被游氏下令不许起身,必得好生将养,不使留下任何隐患,姑嫂两个融洽的说笑了几句,见赫氏精神似乏了,卓昭节忙告辞。   因为一直记挂着事情,回了镜鸿楼后,连饭也不想吃,还是阿杏提醒她今日是回阮府,还是在家里就这么住下,卓昭节心烦意乱道:“就先在家里吧……你打发人去大姑姑那儿说一声。”   阿杏答应了,劝说道:“娘子不要担心了,毕竟如今那位林郎君伤势如何还未为可知,太医院中高手如林,若有能够消除疤痕的,必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卓昭节心不在焉道:“若是能够去掉伤好之后留下来的痕迹,林家自然就好说话了,但若是去不掉,恐怕就要麻烦了。”   “娘子糊涂了?”阿梨笑着道,“这儿是长安,娘子乃君侯嫡孙女,那林家也不过是江南一介县城中的门第,即使治不好,又能怎么样?”   “唉!”卓昭节愁眉不展道,“你们不知道,这林鹤望之妻,我之前一直叫一声白四姐姐的,还有我那三表姐,未婚夫是白四姐姐的弟弟,白家五郎君……你们说,若是林鹤望仕途无望,这两位姐姐往后日子怎么过?”   闻言阿杏和阿梨也觉得棘手,对望一眼,复劝道:“但如今林家郎君人还没到,娘子此刻担心岂非太早?再说,这样的事情自有郎主与夫人斡旋,婢子们看夫人方才虽然烦恼却也不很担心,可见事情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娘子还请放宽了心!”   卓昭节懒懒道:“说的也是,那就这样吧。”话是这么说,但看她神色就晓得她心头阴霾并未去尽,只是不想继续听人罗嗦罢了。   她恹恹的伏在榻上睡了过去,阿杏和阿梨等她睡了,少不得要跑一趟念慈堂,将她的忧虑自责告诉游氏,游氏虽然烦恼这无妄之灾,但因为林家、白家门第到底不如侯府的缘故,却也没怎么害怕,不过是本来就愁着女儿的婚事,忽然娘家也出事,这些事情并在一起,心烦之下才多说了女儿几句,此刻听到卓昭节因此连饭都吃不下,顿时就心疼后悔了。   所以傍晚的时候,游氏特别抽空到镜鸿楼探望了一回女儿,又哄又劝,甚至不惜将林鹤望的情况说好了一番,见卓昭节仍旧为白子华和游灿而担心,游氏瞧着懊悔,就竭力哄她明日出去玩耍:“如今正是牡丹花会的辰光,这花会虽然年年都有,但也就没出阁不担事的时候可以尽兴,如我与你父亲这时候可没那份闲心了,纵然去了,也是和各家夫人应酬,没什么意思……你不在长安长大,这花会可是看一回少一回,千万不能错过了。”   又许诺她若是看中了珍品名卉,只要不是特别贵重的,数百金之内,游氏都拿自己的私房替她出,卓昭节虽然还是不能释怀,但也不想叫游氏操持四房上下之余再添心事,就掩了沉重的心绪表示自己已经想开了。   这样过了一晚,第二日阿杏早早推醒卓昭节,笑着道:“夫人方才打发人来问娘子今儿个怎么还不起身?不然到了花会上也没地方待了呢!”   卓昭节情绪不很高,但不想游氏担心,叹了口气,道:“打水进来吧。”   这样梳洗更衣,用毕早饭,到游氏跟前去辞行,游氏道:“去吧,见着喜欢的不要拘束……哦,对了,你可约好一起的小娘子?”   卓昭节思忖着宁摇碧应该在外头等自己,就含糊道:“母亲放心吧,我不会没有伴的。”   因为赫氏卧榻,游氏隔了些年再次掌家,虽然不至于陌生,到底不比从前的清闲,尤其早上一房人都过来请示要做的事情,游氏忙碌得很,也没心思细问,就叮嘱随行之人好生伺候、不可懈怠,就放她出门了。   出门之后才到坊门下,果然看到宁摇碧带了数名随从,苏史那与胡姬使女都不在其中,正靠在坊门边一株两人合抱的垂杨柳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杨柳枝,看见侯府的马车过来,他立刻拨转马头,踏着小碎步到马车旁,正要询问,卓昭节已经叫阿杏挑起车帘,道:“你今儿没乘车?”   宁摇碧笑着道:“骑马不是方便点吗?”就侧身下鞍,轻轻松松的跳到行驶中的车辕上,车夫是侯府的人,当然也认识这位世子,本来看他过来已经捏了把汗,只道他是来找麻烦的,差点就要琢磨立刻回侯府求援了,哪里想到自己家的娘子居然与这世子相识、不但相识,宁摇碧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就径自上车来了!   车夫心中大急,就给跟车的小厮健仆使个眼色,当下就有机灵的悄悄落后几步,预备回去报信,只是宁摇碧带来的随从早有预料,催马拦阻,喝令他们继续跟住了马车——这些车外之事做的干脆又隐蔽,卓昭节如今心烦着也没留意到,只揉着眉心道:“今儿去什么地方?”   宁摇碧道:“天香馆那边还留了雅间,不过不是昨日那间了,换了个更好的位置……”因为看卓昭节脸色不大好,只当她还为昨日被雍城侯为难而忧心,怕再提天香馆叫卓昭节不高兴,所以又道,“或者咱们去西市?”   卓昭节想到昨儿个离开东市时的人山人海就觉得打从心眼里的发憷,今日她出门比昨日晚多了,估计现在想进天香馆,不使人驱策开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料想西市也差不多,她兴致既然不高,也不想多这个事,就问:“花会只有这两个地方吗?”   宁摇碧道:“那去曲江芙蓉园?那里尽是开阔地,倒也别有意思。”   “就去那里吧,这曲江芙蓉园只在书里看到说是汉时的上林苑遗留下来的,可我还没去过呢。”卓昭节道。   阿杏忙吩咐车夫:“去曲江。”   车夫心中叫苦,却忌惮着宁摇碧的恶名,只得依话将马车调了个头,向城之东南而去。   虽然如此,卓昭节的脸色却还不见好,宁摇碧小心翼翼、委婉的赔了半晌不是,卓昭节醒悟过来,无精打采道:“不关你的事……是我外祖父家有些烦心的事情,昨儿个不是和你说了吗?所以我跟着有些担心。”   宁摇碧忙问:“是什么事?我替你想想法子!”   卓昭节想到宁摇碧对太医院定然是熟悉的,就问:“你可知道如今长安可有哪一位圣人能够除去人脸上疤痕的吗?”   “疤痕?”宁摇碧沉吟道,“多大的疤痕?小一点的不打紧,大了却难办了,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掩饰的法子。”   卓昭节忙道:“怎么个掩饰法?”   宁摇碧道:“纹饰,你见过苏语嫣的,她鬓边那朵锦葵你道是怎么回事?都是她幼时贪玩,不慎碰破的,因为伤痕过长,把头发梳下来也难以遮蔽,所以就使人索性就着那伤痕纹了朵锦葵,如今看着也不难看,反倒因此格外引人注意……是谁受了伤?”   “不是女子。”卓昭节的心沉了下去,宁摇碧这话提醒了她,经过春宴,她好歹对苏语嫣的身份有所了解,这位长安才女不但是苏太师的嫡亲孙女,她的母亲更是今上与淳于皇后的长女、即光王、义康公主之姐,太子与晋王的妹妹长乐公主。   苏语嫣的姑姑又嫁到了华容长公主膝下为长媳、即时未宁与时采风之母——如此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儿,她额上碰伤了也还要拿纹饰来掩盖,可见长安救死扶伤的圣手虽然多,但也没有到能够化去大片伤痕的地步,否则苏语嫣还会有请不到的大夫吗?   卓昭节叹了口气,低声俯在宁摇碧耳畔说了大致经过:“……如今就等那林家郎君过来了。”   宁摇碧皱着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林鹤望的模样,他不在意的道:“就算他中了榜又怎么样?三年一科,每科大约取那么两三百人,这两三百人也不是个个都能混到为官作宰的地步的,许多人一辈子也不过混个县令、太守之类,命苦一点的还没混上去,就因为种种原因被贬职或流放,再说有些乡试的解元都屡试不中,他就笃定自己能过会试?”   卓昭节气恼的推了他一把,道:“不是这么说的!白四姐姐与我三表姐,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姐妹,不要替她们想想了吗?”   “如今还没看到伤势,也许还有希望。”宁摇碧对林鹤望才不关心,眼下这件事情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难得有和卓昭节单独相处——嗯,身于锦绣乡富贵窝里,打小侍者如云,宁摇碧一向视下人如无物——这样的机会,他可不想用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见卓昭节要继续谈下去,果断的转移了话题,道,“对了,昨儿个你送给祖母的二乔,祖母喜欢极了……忙不迭的叫人照料好,放在了顶顶显眼的地方,我今早出门前去请安,祖母还说那花摆着她人都精神多了……”   卓昭节无语的看了他一眼:她当时被雍城侯打击得无地自容,勉强就着局面写了首七绝,过后连花都忘记拿了,鲁馆主追出来送到车上,卓昭节根本无心带回去——本来她想先寄放在天香馆里,自己好好的回去哭一场、或寻个人诉说下委屈,等以后想起来再说,结果一直围着她献殷勤的宁摇碧忽然开口要了过去,卓昭节当时满心难过也没多问,原来……他是拿去送给了纪阳长公主?!   可怜的长公主,但愿她不知道那是自己不想要的一盆花……否则堂堂长公主……   第七十七章 春日游   曲江芙蓉园在长安东南,这里是秦时大名鼎鼎的上林苑旧址,汉时又称乐游园,几度沧海桑田下来,仍旧保存着当年“乐不思归”的景致,前朝的时候引浐水成渠,曲折委婉贯穿全园,入城直到胥吕坊乃止,所以更名为曲江,在园中又有汇聚有葫芦之形的曲江池,碧波浩荡,汀洲点点,种满荷花,池西建有杏园——这鲜春时节走进来一看,卓昭节差点以为回了江南。   “花落江堤簇暖烟,雨余江色远相连。香轮莫碾青毡破;留与游人一醉眠。”卓昭节缥袖迎风,衣袂飘飘,对着澄如翡翠的曲江水、水上新荷点点、身后杏花吹吹扬扬的春日盛景,忍不住吟道,“从前读郑都官此诗,我总以为他写的‘暖烟’二字不谐,在我的印象里,春暖花开到底是江南才能现其神髓的,关中究竟地处北方,即使春日,也该是春寒料峭……原来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真谛,却是我年少无知了!”   宁摇碧微笑着道:“你这个不算笑话,你想想当初杏脯的事情,亏得这事就咱们两个知道,不然连苏伯都要气得吐血了。”   想到宁摇碧将怀杏书院那缅怀先圣的院名误认为成该书院杏脯做的特别好吃,卓昭节也不禁一窘,扑哧一笑道:“你要说这个,当时我实在没好意思问——你好歹也是到怀杏书院里进过学的,就算只去了一天,总也知道那是个书院吧,即使那杏脯是他们做的,哪有书院会把他们擅长做的杏脯列成院名?难为书院前身是专门卖蜜饯的不成?”   宁摇碧笑着道:“这是因为你不知道天香馆是怎么开起来的,我听我祖母身边的老人提过些,说大概二十来年前,就是那鲁趋之父,琢磨出了如今拿出来的那些花糕花露,想在长安城里开家铺子,当时鲁家也是小富之家,自己不是开不起来,但这一家倒是雄心勃勃,想将生意做大,这样不结交权贵当然不成,那鲁趋之父先是以厨子的身份投身长公主府,给祖母做了几年糕点,趁着一次祖母心情好要赏他,提出想让其子鲁趋在长安开家铺子,求祖母照拂一二……这样才有天香馆。”   卓昭节奇道:“这天香馆不是种花有名吗?”   “这也是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宁摇碧随手取出折扇扑了几下收起,道,“鲁家擅长做花点花露,选材自然十分重要,为防外人偷师,他们家自己起了花圃,这样也新鲜,结果花种得好,那鲁趋之父给我祖母做厨子时也不时捎带些鲜花孝敬着祖母和祖母身边的人,所以鲁趋去开那天香馆时,恰好也是牡丹花会,庞绥……就是祖母的家令,给他出主意,让他索性主卖花,拿花点花露做点缀,这样格调一下子上去了,到底比开个点心铺子好听,鲁家被提醒,哪有不同意的?”   卓昭节无语道:“所以你在怀杏书院吃到那杏脯好吃,就以为书院和天香馆一样?好歹书院是斯文之地,谁家拿个蜜饯来起名,不被士子笑死才怪呢!”   宁摇碧一本正经道:“这可也说不定,你看,常人酗酒那是不学好的泼皮无赖儿,名士酗酒那叫风流恣意;常人胡言乱语那叫失心疯,名士装疯卖傻叫林下之风;常人举止无礼那叫不知礼仪,名士重了也不过是放浪形骸不拘小节,轻了那叫疏狂自在……我当初也没留意怀杏书院的建院之人是谁,若是本朝或前朝名士大家,拿什么起名不敢?”   “好吧,算你有理。”卓昭节哭笑不得的嗔道,“我告诉你吧,建起怀杏书院的那位前人只是一个寻常的举子,因爱越山山腰的杏花林,所以他起初在林中结庐而居,教授附近的童子,渐渐发展成书院,那个时候白家都不知道有没有琢磨出来杏脯呢!”   宁摇碧笑道:“说到白家的杏脯,你从江南带来的够么?若是不够了说一声,我那儿多有做好的,就是你喜欢的那种梅子。”   卓昭节道:“咦,梅子也有?你又不吃,还腌了岂不浪费?”她爱吃的那种酸得要人命的梅子,其实白家本来腌出来是为了给孕中嗜酸的妇人解馋的,因为孕妇口味多半偏重,那梅子寻常不好酸的孕妇都不能入口,也就是卓昭节这样少数喜酸之人受得了——最重要的是用来腌成蜜饯的梅子不是长安出的,必要从江南运,这么算起来,还不如到江南直接去买……   宁摇碧含笑道:“傻子,你爱吃的东西我怎么能不常备着?就是我爱吃的杏脯不做,总也要给你预备好梅子,免得你想吃的时候没有,岂不难过?”   春晖柔和的洒在曲江池畔,宁摇碧姜衫玉带、轻袍皂靴,神色喜悦而专注,卓昭节未饮已醉,禁不住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手,如上云端之间,心中不期然升起一种若能将此刻永远留住该多好的奢望。   两人握着手静静站了片刻,虽然再未说一言,但眼前池绿荷新、身后杏花如蔚,处于这样的景致里,彼此相悦相许,又是正好时候的年岁,已是万般满足。   片刻后,卓昭节才小声道:“这儿比东西市人少许多。”   宁摇碧点头道:“这是因为牡丹花会期间,芙蓉园里也只放点寻常品相的牡丹,供庶民买几盆应景,略好些的,都去了东西二市,虽然市中的庶民未必买得起,但多半也爱去看个热闹,所以曲江这边人就少了。”   卓昭节看了看四周,遗憾道:“是吗?我倒觉得,这样的地方才能衬托出花王之盛呢!搁在馆里园里,究竟加了人工雕琢的匠气,所谓‘春来谁作韶华主’,不处春光之内,何以为韶光的主人?”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上谕特别不许珍品牡丹在花会时入芙蓉园。”宁摇碧携着她的手,沿岸慢慢走着,两人的侍从皆被吩咐落在五六步外,只两人窃窃私语,因此他的语气里就带上了一丝调侃,“你也看到过东西二市的人是何其之多了,这芙蓉园里,卉木茂盛、繁花处处,不说别的,就说这杏林,不仔细碰下花枝……”   说话之间,他忽然探手在头顶一枝恣意怒放的杏花枝上坏心眼的一拍,顿时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一阵急落,直落得两人满头满身,粉白粉红的花瓣带着柔软的甜香沾在绿鬓缥衣之间,似一场难以置信的幻梦。   卓昭节一个阻拦不及,被花雨惊艳片刻,才啊哟一声,埋怨道:“它开得好好的,你打它做什么?”   “着呀!”宁摇碧任她嗔怪着打了自己几下,笑道,“如今只我打了这花枝一下,你就心疼得不行,若东西二市那许多人拥过来,这杏花林明年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开了……东西二市因为惯常做生意的,那里头没什么容易碰坏的东西,这曲江芙蓉园,天下就这么一处,长安也才这么一角,当然要好生爱护,不使它毁于花会。”   这时候被宁摇碧打落的花雨虽然停了,但春风拂过,零散的花瓣仍旧飘飘荡荡的落了下来,两人相对站于杏花枝下,含笑说话的模样当真是可入画卷,隔着曲江池的楼阁上,与施阔等人饮酒至酣、站到栏杆边迎着风口醒酒的沈丹古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神色不悲不喜,像是看两个毫无关系毫不认识的人。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正待还席,却发现两步外,一个宽袍大袖的青年男子正也盯着自己,毫不掩饰面上的若有所思。   沈丹古似是一怔,举手一揖,手才拱起,还没弯腰,那男子已经摆了摆手,低笑着道:“今日之宴是为欢娱自在,沈郎君也不是头一次见本世子,何必如此拘礼?”   “世子也是出来醒酒吗?”沈丹古闻言,也不勉强,放下手,点了点头道。   那男子微笑着道:“原本是的,不过现在么,本世子也在看人。”他有意强调了“也”字,沈丹古自然听得出来,却仍旧神色不动,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此情此景,当可入画。”   这话里有解释他刚才长久注视着对岸宁摇碧并卓昭节的意思,但那男子却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伸手遥遥点了点还在水畔花下踟躇流连的少年男女,微笑:“本世子听说,本世子这个堂弟身畔的小娘子,论起来也是沈郎君的表妹?”   沈丹古微一点头,淡然道:“其继祖母乃是丹古之姑祖母,关系也不算近,实际上丹古也没见过小七娘几回。”   男子笑了笑:“沈郎君何必把话说得如此见外?本世子却是听敏平侯提过,似有意将一容貌出色的嫡出孙女许配给沈郎君为妻,还特意向太子殿下提过,太子殿下答应届时为沈郎君亲自主婚的!”   男子强调了“嫡出”二字,卓家虽然足有五房人,子嗣昌盛,但嫡出未嫁适婚的孙女,也只有卓昭节一个,总不能是才三岁的卓昭宝吧?听这男子如此直白的说出自己与卓昭节之间的关系,沈丹古却只淡淡的笑了笑:“事关小娘子家名节,世子此话可不能轻说……丹古从未听过此事。”   “长安都说时二风仪如仙,浑然不似红尘中人。”那男子忽然转了话题,慢慢的道,“但本世子以为,此刻沈郎君更符合‘仙人’之姿。”   沈丹古淡然道:“世子过誉了,丹古一介凡躯,当不得世子这般称赞。”   “那小娘子绝色倾城,又是敏平侯之嫡孙女,沈郎君,这样的妻子,你难道有什么不满意的?”那男子眯起眼,似笑非笑,“或许你有旁的想法,是以不想和卓家结亲?”   “世子说笑了。”沈丹古淡然道,“丹古孑然一身,飘泊伶仃,受卓家赡养多年,敏平侯待丹古犹如亲子,无以为报,岂又能有什么不满?”   那男子道:“既然如此,难道沈郎君看到对岸那两人,一点也不恼怒?不嫉妒?莫非沈郎君对卓家感恩到了……哪怕卓家小娘子公然红杏出墙,也不在乎的地步了吗?”他嘴角难掩讽刺之色,“所以说,这长安真正脱离七情六欲、不染红尘的仙人,还是沈郎君呀!”   沈丹古看着他,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半晌才道:“怒不可遏的是世子,又何必污蔑丹古?”   那男子闻言脸色也是一阴,嘿然道:“怪道敏平侯看重你胜于其膝下诸子,你果然比芳字辈那几个人中用……”挑唆既然不成,这男子倒也干脆,立刻变成了谈条件,“本世子确实不想看到宁九同在这芙蓉园里享受春光,只是你也知道本世子不便自己出面,这样,本世子借你人手,你去,以那卓家小娘子的未婚夫的身份,将之逐走,如何?”   沈丹古不禁笑出了声:“丹古并非初到长安,此刻也未醉到神智不清的地步,世子认为丹古能将雍城侯世子赶出这芙蓉园?世子实在是太抬举丹古了。”   “宁九是死皮赖脸之人。”那男子平静的道,“但那卓家小娘子未必吧?”   沈丹古微哂道:“世子也说了,她姓卓。”   “对你有恩的是敏平侯,可不是此女,敏平侯本就有意将此女许配与你,若今日君侯在此,必然也是此言。”那男子深深的看着他,道,“本世子的人手自会护持你,届时你回了敏平侯府,宁九又能奈你何?”   “世子喝多了。”沈丹古不想和他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忽然提高了声音,道,“施兄!”   楼内施阔带着笑意大声答应,道:“丹古弟可有什么事?”   “我似乎醉了,烦请施兄出来扶我进去。”沈丹古淡淡的道,那男子原本见他要离开,正待阻拦,听到施阔已经应诺出来,脸色阴沉似雨,哼了一声,到底将手收了回来,低声道:“沈郎君真是高洁……只是,高洁之人往往又能得到什么呢?不明白和光同尘的道理,纵然你才学似海,也不过是一介酸儒罢了!”   沈丹古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作出踉跄醉倒之态,任凭跨出门槛的施阔扶住自己,施阔与那男子招呼一声,扶他进去,在僻静处坐下,才低声问已毫无醉态,眉头紧锁的沈丹古:“祈国公世子寻你?”   “他想拿我当枪使。”沈丹古冷冷的道,“一个蠢货,不必理他!”   施阔诧异的问:“当枪使?他要你去做什么?”   “雍城侯世子和……卓小七娘在对岸杏花下说话。”沈丹古吐了口酒气,道,“宁二这个人,不怎么能忍耐得住,我拒绝了他,他未必不肯自己动手,四郎,你一会寻个人去向宁九示个警吧。”   施阔道:“原来如此——听说前日宁九带着那小七娘和延昌郡王妃在天香馆起过些冲突,纪阳长公主因此迁怒祈国公夫人,祈国公夫人现在卧榻不起,管家之权都让纪阳长公主亲自发话给了庶女十娘子,昨日长公主临时邀了几位长公主、公主并宗室到纪阳长公主府消闲,席上又将欧家数落一番,还一起各送了四名能歌善舞的俏丽小娘到延昌郡王府上去……也难怪宁二这样恼怒,居然挑唆到你这里来了……只是为什么要警告宁九?反正是他们宁家的事情,宁九虽然是弟弟,比宁二骄横多了,有他护着,那卓家小娘子也不会吃亏的。”   他声音低了低,“究竟宁九是真定郡王那一派,若走漏消息……于你无利。”   沈丹古不想和他说婚约的事情,就道:“宁二心胸狭窄,我怕他撺掇我不成,一会去挑衅宁九时,会设法拖我下水,卓小七娘究竟是卓家人。”   “这倒有可能。”都是长安官宦子弟,祈国公世子宁瑞庆虽然比他们长上几岁,但也没长到一辈,性情还是知道点的,这宁瑞庆不是什么心胸宽阔之人,施阔明白沈丹古寄人篱下的困窘,点头道,“那就不要用我的名义了,就说你提醒的吧,也叫他们记下来你的人情。”   “就这样吧。”沈丹古低声道,等施阔走了,他瞥一眼重新回到席上的宁瑞庆,眼神一点点阴冷下来,轻声自语道,“你以为你是世子便可以毫不在意的言谈无忌、视我之颜面如无物?笃定了我没办法你,即使看出你的刻意挑唆也只能借施四来躲避么?似你这样的蠢货,要给你找麻烦也不过是两三句话的事情罢了……不知死活的东西!”   沈丹古掩袖尽樽,放下袖子时,已经恢复了淡然之色,眼神悠远无尽。   第七十八章 虞姬艳装   卓昭节和宁摇碧在杏花林里徜徉半晌,到底惦记起看牡丹的来意,嗔了几句宁摇碧,叫过侍从,问明曲江牡丹安置处,就一起走了过去——其实也就在他们前头不远的地方,同样罗列于曲江畔,借着韶光明媚,万紫千红、重瓣金蕊,乍一看去卖相比天香馆里那些个珍种名品还要好。   而且虽然上谕为了保护曲江不被拥挤的游人毁坏,特别吩咐珍品务必送到东西二市,此处只留品相寻常的牡丹,但这个品相寻常,大抵是栽培时出现失误,也未必没有名品。   卓昭节在一株刘师阁洗妆红跟前停下,惊讶道:“这株竟也没送到东西市上去吗?”   宁摇碧还没回答,花的主人见他们一行人装束华贵,不敢欺瞒,倒是主动解释:“娘子请看这边。”说着小心的将花盆转动,牡丹花朵本就比常花要大,这刘师阁洗妆红累累花盘不免压得花茎略显弯曲,方才卓昭节看的是花朵大部分的地方,被这花的主人一转,露出侧后的地方,几瓣花瓣明显的露出虫咬的痕迹。   “真是可惜了。”卓昭节明白这是这株大部分地方品相都极好的牡丹出现在此地的缘故,惋惜的道。   那卖花之人也道:“小老儿是独身一人,因着爱花所以养了些个,如今年岁也大了,总有看顾不过来的时候,本来今年还待拿这盆花到东西市上去凑个热闹,不想前两日疏忽了下,叫蚜虫偷吃了去……倒是委屈了这刘师阁洗妆红了。”   卓昭节听他说得也觉得跟前的牡丹有些可怜,想想镜鸿楼下还有空地,就问:“这花怎么卖?”   那人还没回答,宁摇碧已经随手丢下两个金锞子道:“这株品相确实不错,虽然被蚜虫咬过,但若不用来仔细鉴赏,放在庭院里倒不打紧。”   卓昭节虽然不在乎区区一盆花,但究竟是头一次遇见宁摇碧当面为自己付钱,不免有些不自在,道:“我自己买就成,出来时母亲说了,这次花会我买的花都算她的。”   “那是……疼你,可如今我在这里,是我对你好,不一样的。”宁摇碧道,他中间含糊过去的话似乎是“岳母”,卓昭节听得面上一红,嗔他一眼——这时候那卖花的老者已经在和旁边的人兑散碎银子要找开,宁摇碧道:“不必找了,花先放你这里,回头送到敏平侯府上,告诉门上是四房里的娘子买下来的就是。”   那老者忙起身谢了。   这曲江边的花虽然是落选了东西市的,但究竟是牡丹,底子放在那里,尤其春日丽阳之下,一盆盆沿着曲江摆了开去,犹如一条锦绣长氍毹铺设一岸,说不尽的锦绣灿烂。   卓昭节与宁摇碧一路走一路看,停停走走的也随手买了三四盆,都是品相不错、瑕疵微小的,价格也不很贵,卓昭节若有所思道:“我看这几盆其实都不错,若非卖花的人主动指出瑕疵所在,单我自己买未必看得出来,原来天香馆里那些牡丹这样好。”   她只是随口一说,宁摇碧面色却有些僵,低声道:“是我对你不住,本来带你去那里是觉得那里吃食和看花都方便,不想反而使你受了父亲的气。”他是觉得花会第一日卓昭节在雅间里就看了包括冠世墨玉、霓虹焕彩等十几种品相出众的牡丹,后来特别送上来的还有一株二乔,如今到曲江来怎么买了几盆花才发现这一点?   显然是花会那日被雍城侯训斥得心神大乱,不但根本没留意那盆二乔,甚至将之前端详过的牡丹都遗忘了。   卓昭节摇了摇头,道:“你也把我想的太小气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说起来你当着人前那样护着我,回去……可有挨罚?”卓昭节虽然打小娇生惯养,根本就不是能受气的人,可宁摇碧都那么护着她了,甚至不惜当众忤逆雍城侯——即使宁摇碧在长安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可也不是每个纨绔都敢与长辈作对的,更别说是为了心上人,她的大表哥游烁为了亡母去世的真相也不过在心神大乱时顶撞了父亲一句,游煊那么淘气,游霄一拿起戒尺还不是乖乖的站着不敢动,任凭处置?宁摇碧可是做到了当众顶撞且质问驱赶雍城侯的地步了。   若是易地相处,卓昭节自己也没勇气对卓芳礼与游氏如此无礼,还要宁摇碧怎么样呢?当众弑父吗?卓昭节娇气归娇气,还没娇气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何况现在宁摇碧还在对自己赔礼,这要多么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才会做到这样的程度?   因其一笑而喜、为其一嗔而惊、见其一怒而狂?   宁摇碧含笑说道:“你不要为我担心,有祖母在,谁能把我怎么样?”   卓昭节心下一甜,忍不住拿他之前的话来回道:“长公主殿下心疼你归长公主殿下,我也担心你呀!”这话说了,又有些害羞,于是飞快的别过头去,仓促的随手一指,道,“你看那边。”   她这手忙脚乱的模样宁摇碧看得清楚,心中的喜悦当真是充盈的几乎要流.溢出来,忽然用力握住她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祖母说,如今正值牡丹花会,十九又逢太子生辰,怕被人抢了咱们的风头去,是以打算过了太子生辰,再为咱们请旨赐婚!”   “……”卓昭节闻言,绯红之色一路到了耳根,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哗然才醒悟过来,轻轻推了宁摇碧一把,道:“那边怎么了?”   宁摇碧刚才满心满眼都是彼此,哪里还有功夫管旁的事情,好在随从里尽有机灵的人,当下有侍卫上前禀告道:“似乎有两位娘子看中了一盆花,如今争了起来。”   “去看看热闹吧。”宁摇碧笑着携着卓昭节的手道,“花会有花会的规矩,你猜一猜是什么?”   卓昭节抱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头一回见到,哪里知道?”一面说一面跟着过去。   宁摇碧似笑非笑道:“哦,你是头一回见到花会,但这花会上争花的规矩你可不是没见过。”   说话之间随从已经在前开路,拨开人群让他们进去了,就见让出来的一小方空地上,一名红衣女子与一名彩衣少女各带了下人,正自对峙,两人之间,便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卖花人,守着跟前一盆形如菊花的牡丹,那牡丹品相雍容华贵,艳丽得带着肃杀之气。   宁摇碧先告诉卓昭节:“这是‘虞姬艳装【注】’。”   卓昭节只看了一眼那牡丹就移开,轻声道:“那莫不是时大娘子?”   那红衣女子眉眼凛冽,身量高挑,正是春宴上卓昭节见过的时未宁。   时未宁是时家长房长女,祖父时斓是如今的名相,祖母华容长公主是圣人之姐,这样的家世,连诸王皇孙见着了也不能肆无忌惮的,但与她对峙的彩衣少女却毫无惧色,反而神色隐隐之间带着轻蔑。   宁摇碧先点了点头,这才道:“与时大娘争花的是淳于家二房的娘子淳于佩,她们两个一向就不和,今天撞到一起,也难怪了。”   如今淳于皇后正得势,后族自然跟着尊贵,倒也难怪这淳于佩不怕时未宁了,只是她神色中的轻蔑叫卓昭节心中奇怪,她问宁摇碧:“你要插手吗?”   在卓昭节想来宁摇碧与时采风交好,与淳于桑野关系也不错,如今偏巧遇见了两家的女眷,到底为难。   但宁摇碧道:“咱们看热闹就是了,她们谁输谁赢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语气轻描淡写、就差明注上漠不关心四个字。   ——时五说,陪小娘子的时候,最忌讳当着她的面去关心旁的女子,尤其是同样年轻美貌的女子,除非同胞姊妹,否则即使是嫡亲表妹也须得避嫌……本世子没有同胞姊妹,也就是说陪昭节时,当视一切女子如浮云!   本世子的过目不忘可不是放着看的,时五给的《约见昭节详略》早就倒背如流了,别说时未宁与淳于佩不过是争一盆花,就是她们两个打出人命来,也休想本世子多看一眼!   本世子是绝对不会给昭节怀疑本世子之真心的机会的!   所以宁摇碧说完这句话,目光就落到了那盆“虞姬艳装”上,目不斜视,神态庄严……   两人低声嘀咕的这点辰光,时未宁与淳于佩也吃不消众人围观,时未宁不喜人多,抢先打破僵局,沉声道:“这盆‘虞姬艳装’是我先看到,价钱都已经谈到一半,淳于娘子再插进来,这不合买卖的规矩。”   淳于佩一身彩衣,长得秀眉星眸、娇俏可爱,不笑时双颊也可见一对梨涡,怎么看都带着一丝乖巧甜美的意思,只是她一开口,卓昭节瞬间以为她是宁摇碧失散多年的胞妹,淳于佩懒洋洋的、鄙夷的道:“你说你先看到的、先谈起了价,就是真的?我什么都没看到,这些定然都是你编造出来、妄想骗我离开,好买下这盆虞什么装的!”   这不要脸、不讲理却还自恃聪慧的姿态,实在是太眼熟了!   ……卓昭节转过头来看着紧紧盯住“虞姬艳装”的宁摇碧,低声道:“你真的和这淳于娘子没关系?”她这么调侃一把,宁摇碧却是警钟长鸣,他立刻改变中立的态度,拉起卓昭节的手,正色道:“我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这样,你不是与时五更熟悉点吗?咱们帮时大娘吧!”   第七十九章 阿杏威武   这边宁摇碧顷刻之间改了立场,那边时未宁也微微皱眉,道:“淳于娘子,你连这盆牡丹叫什么都不知道,可见并非爱它之人,又何必如此争夺?如今正逢花会,东西二市中珍品如云、绝色似雨,以你身家也不是买不起,为何要来此地为难我?”   淳于佩抬头看天,道:“你这个人真是奇怪,明明是你自作聪明,妄想将我骗走,如今倒说的仿佛我故意和你作对一样——东西二市的牡丹你难道买不起,说起来,你年纪比我长,就不能让我一点?难道你在家里没让过弟弟妹妹?论年纪我比你有些弟弟还小吧?”   她刻意咬重了“年纪比我长”一句,生怕时未宁听不出来……   时未宁脸色沉了下来:“淳于娘子一定要无理取闹吗?”   “我好好的和你商量事情,你怎么一开口就说我是无理取闹?”淳于佩终于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落回到时未宁身上,轻描淡写的道,“时家大娘子,你可真是不讲理……不,不对,你也不是头一次不讲理了,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总能更不讲理?这样下去不行,总有一天,时相头疼的不会只有一个时五,还要加上你的……哦,真是对不住,我好像说错话儿了,时相为你头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毕竟你到现在都没出阁。”   “了不起!”卓昭节赞叹,对宁摇碧道,“这位淳于娘子,是我见过第二个把刻薄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又坦荡自若的人!”   宁摇碧下意识问:“第一个是谁?”   卓昭节想也没想就道:“当然是你了!”   宁摇碧:“……”昭节这么说到底是夸奖呢还是讽刺呢还是随口说说呢?   赶紧记好了回头去问时五……   那边淳于佩兀自在感慨:“时相真是可怜!”   时未宁素来清冷不喜多言,听到这里已经没了耐心,自来王气旺盛的关中巾帼、长安贵女,到底与山明水秀的江南佳丽不一样,似之前卓昭节在秣陵时与孟家小娘子说僵了话,气得动手,也不过是空着手对掐——但时未宁抬手就从腰间拔出软剑,迎风一抖笔直,沉声道:“放肆!”   围观的长安人见此情景居然无一人惧怕,反而都哄笑拍手助威,更有好事的人叫嚷道:“那边的小娘子腰里不是也缠着长鞭么?再不出手,粉嫩的小脸儿可要被划破了,咱们看得心疼!”   淳于佩嘴角噙着冷笑、目带不屑的看着时未宁攻来,道:“时大娘子真是看我不起啊,只用剑吗?为何不把你用惯的素缨长枪带出来?”   说完这句话的功夫,时未宁已经刺出了数剑,只是淳于佩边说边躲,居然在间不容发之间将几剑都避了开去!   只是最后一剑她也避得吃力,鬓发险些都被削了——淳于家的下人惊道:“娘子!”就有侍卫拔刀欲救。   “都给我退下!”淳于佩娇喝一声,终于抓住腰间长鞭解开,鞭头灵蛇也似抽向时未宁!   两人剑来鞭往,就在人群拥挤里极其狭窄的地方斗了个剑光鞭影重重。   卓昭节不谙武技,因见这两人剑、鞭往往从极为接近要害处擦过,心下紧张,忍不住抓紧了宁摇碧的手,道:“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   “不会的。”宁摇碧傲然道,“有我在这儿,谁能伤你?”   “……我不是说我。”卓昭节默了一默,才道,“我是说时大娘子和淳于娘子。”   宁摇碧浑不在意的道:“只要咱们两个都好好的,旁的人怎么样又算什么出事呢?”他摆明了草菅人命而且理所当然,“咱们反正是在看热闹。”   卓昭节无语问苍天——九郎你果然很有看热闹的觉悟……   她叹了口气,向宁摇碧身上靠了靠,小声道:“你能劝她们停下么?淳于佩怎么会和时大娘子不好呢?明明陌皎、陌醇极喜欢时大娘子的,这回花会我已经对她们失了约,如今一个是她们极喜欢的时大娘子,一个是她们的堂姐,伤了谁,料想陌皎、陌醇都要难过的!”   宁摇碧见她专注的盯着场内,那目光灼灼的模样叫他心中一荡,忍不住低声俯耳道:“过会你亲我下?”   “你这个人!”卓昭节大羞,用力踩他一脚,刁蛮道,“你去不去?不去仔细我揍你啊!”   宁摇碧气势十足道:“不去——真是笑话,你以为我会怕挨揍吗?!”   “你不去?!”卓昭节斜眼看他,威胁的晃了晃自己的粉拳,“真的不去?”   “你不答应我就不去!”宁摇碧坚定的道!   卓昭节正待发作,忽然衣角被牵了牵,她一怔,察觉是阿杏,正待回头,不想阿杏却轻轻在她臂上写起了字,卓昭节便止住动作,仔细分辨出阿杏写的字,脸色顿时古怪起来……阿杏,到底是游氏挑来的使女啊!果然是心灵手巧、兰心惠质!   暗赞了一句贴身使女,卓昭节茅塞顿开,松拳、举袖,半掩了面,作出要哭不哭之态,幽幽的道:“我就知道,你说什么喜欢我,都是骗我的……”   原本还等着她继续娇嗔的宁摇碧一愣。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卓昭节已经微微哽咽、肩膀也一抽一抽,似已抽噎道:“你无非就是看我如今有几分姿色,与我玩笑罢了,说起来也是我自己不中用,我无才无德,固然有些颜色,也不过是这两年正当青春年少……你怎么肯给我做什么事情呢……”   “都给本世子住手!”宁摇碧脸色一变再变,顷刻之间已是兵败如山倒!狼狈的高喝一声,吩咐随行侍卫上前阻止二女争斗!   卓昭节一瞬间放下袖子,但见她面上笑意盈盈,嘴角弯弯,眼中满是戏谑,哪里有哭过的意思?   宁摇碧见这情况自然晓得上了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她耳畔道:“好啊,你敢骗我,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干什么,你难道还想揍我不成?”卓昭节目的达成,翻脸好比翻书,撇嘴道,“教我琵琶的谢家阿姐可是武林高手,我可是她开山大弟子,你敢动手——回头我修书去江南,请了她来,看我师傅怎么替我报仇!到时候打得你抱头鼠蹿鼻青脸肿!”   “……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也是跟那谢娘子学过几手,包管打得我抱头鼠蹿鼻青脸肿。”宁摇碧啼笑皆非道,“所以你除了琵琶其他都没学到吗?”   卓昭节嗔他一眼,道:“没学到又怎么样?你敢不让我把你打得抱头鼠蹿鼻青脸肿?”   宁摇碧肃然道:“绝对不敢!”   “我看你似乎不太情愿嘛……”卓昭节斜睨着他,道。   宁摇碧指天发誓:“我怎会不情愿?能被昭节你亲手打,简直梦寐以求、求之不得!不管是打我还是打旁人,谁敢说个不字,我先揍得他没人能认识!”   “这还差不多。”卓昭节满意的点了点头,嘴角弯啊弯、眼中光芒似晨星璀璨,宁摇碧看得心都醉了,宁家随行没上去分开二女的侍卫却听得心都碎了——殿下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小世子、君侯膝下的独生爱子,不是专门用来给小娘子你虐的好么!   第八十章 烈心岂独丈夫哉(上)   时家、淳于家的下人本来也不想看着自家娘子继续当众斗下去,宁府的侍卫打头,众人得了理由,一拥而上,时未宁与淳于佩虽然一再呵斥,到底被强行拖了开来,两人都气愤得紧,看到宁摇碧,俱怒道:“宁九你要干什么?”   宁摇碧瞥她们一眼,不冷不热道:“争花有争花的规矩,你们头一次参加?”   闻言围观的人群也都笑了起来,道:“这小郎君说的不错,咱们光顾看热闹倒差点忘记了,花会上自有规矩,牡丹艳冠群芳,自来贵为花王,乃是韶华之主、群芳捧出,打打杀杀的也坏了其风流气韵,轻非轻慢了国色天香?”   卓昭节忙问宁摇碧:“你之前说的争花的规矩是什么?”   宁摇碧笑着道:“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斗诗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淳于佩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扬声道:“当真要按规矩来吗?可有人佐证?”   四周之人纷纷道:“我等可为两位小娘子佐证!”   淳于佩面上得色更盛,时未宁的脸色却难看了起来,宁摇碧忽然一皱眉,低叫道:“糟糕!”   卓昭节道:“怎么了?”   “这两个娘子才学都不怎么样……”宁摇碧皱眉道,“但淳于佩却要胜出一筹,所以方才时大娘子抢先动手也不仅仅是被她言语所激,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叫人把淳于佩打下去的,如今按着正经斗诗争牡丹的规矩,时大娘子……”   花会上既然有这斗诗争牡丹的规矩,文房四宝当然也在附近备着,因为听说现在争执的两人俱是年少美貌的小娘子,还都是高门贵女,一时间观者如云,附近许多卖花的人都丢下摊子跑过来瞧热闹,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东西二市之势。   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淳于佩笑得犹如春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时未宁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半晌忽然道:“按着花会的规矩,斗诗可以请人助阵!”   淳于佩轻蔑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宁摇碧,嗤笑道:“你要请宁九代你上场?”   时未宁还没回答,宁摇碧已经抢道:“不成!好男不跟女斗,本世子决计不会代时大娘子上场的!”   时五说,陪着一个小娘子时,却去替另外个小娘子出头,那是坏了脑袋!   时大娘子休怪本世子坐视你落败——这些都是你胞弟所传授……   “这话是正理。”众人哄笑道,“这小郎君方才一来是看你们坏了规矩,二来是怕你们伤着彼此的月貌花容,这才出手阻止的,可见他不是煞风景的人,如今这美人斗诗,他又怎会阻止?”   又有人笑道,“兀那红衣娘子,看着梅风雪骨,听起来也是贵家出身,难为一首牡丹诗也写不出来吗?”   淳于佩一哂道:“人家可是时相嫡长孙女,当年时相乃是状元出身,料想时大娘子你一定是家学渊源,我虽不才,窃想讨教时大娘子的咏絮才——却不知道是你先,还是我先?”   这时候已经有人主动帮忙,不用两边下人搭手,就地搬了两张长案来,各摆一副笔墨,宣纸拿镇纸压了,纷纷催促两人移步案前。   时未宁深吸一口气,忽然伸手一指卓昭节,道:“我跟宁九不很熟,我请这位卓娘子代我。”   卓昭节一愣,时未宁继续道,“这卓娘子是家祖父同科传胪、告老游老翰林亲自教养长大的外孙女,论起来也是我之世妹……”说到此处,时未宁轻哼了一声,道,“这卓娘子年才及笄,淳于娘子你长了她两岁,该不会怯场吧?”   ……世妹,时大娘子,你果然是时采风的嫡亲长姐。   淳于佩目光闪动,仔细打量了几眼卓昭节,微笑着道:“哦,就是卓家才从江南回来的那位小娘子吗?怎么会和宁九走在了一起?”   “你管旁人的事情做什么?”时未宁冷冷道,“只说敢不敢让卓娘子代我吧!”   淳于佩眼珠一转,道:“时大娘子你急什么?你这么提议,总也要问一问卓娘子的意思吧?今儿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不论谁输了那都是没面子的事情,争这盆‘虞姬艳装’原本就是咱们两个的事情,和卓娘子有什么关系?我看这卓娘子根本就是和宁九一道游园的,你这样自作主张拖人下水,难为还不许她自己说一下?”   说着撇了撇嘴角,道,“这位卓娘子你可要想好了,今儿人这么多,你年纪小,一会上来了可别怯了场,仔细回头叫你外祖父嗔你弱了他的名头呢!”   时未宁喝道:“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花会斗诗的规矩历来相传,每年输的人还少吗?何况卓娘子年纪小……你这样吓唬她莫非是怕输不成?”   淳于佩说话肆无忌惮又刻薄,但为人其实十分的谨慎,她这样拿话将住卓昭节,一来是不愿意放过让时未宁丢脸的机会,二来还真是不知道卓昭节的底细,担心自己失手,毕竟她和时未宁都是厌文喜武的主儿,胸中墨水有限得紧,这卓家小娘子虽然不怎么熟悉,可看着一副韶秀风流的模样,决计不是习武的人,怎么看怎么像那些喜欢没事写两句伤春悲秋的小娘子,似她这种和时未宁一样看到书本就头疼的人……   如今时未宁步步紧逼,淳于佩越发的不想卓昭节上场,只是这话自然不能承认,便激将道:“咦,我怕输个什么?倒是时大娘子你,比还没比呢,就要嚷着叫旁人代你上了……”   “你也可以另外找人。”时未宁眼中掠过一丝筹算,似笑非笑的道,“只是你要快一点才好,我没这许多功夫和你在这里磨蹭下去!”   这话正中围观众人的下怀,人群纷纷鼓噪起来,都道:“这红衣娘子说的是正理,两位小娘子,不拘请不请人代为上场,须得快些开始才好!咱们可还要回去做买卖的!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看两位娘子斗嘴罢?”   “这花会有斗花有斗诗,俱是风雅之事,两位小娘子穿戴不俗料想也是出自名门,光天化日之下斗诗那是雅趣,斗嘴却是有损门风了,小娘子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般唇枪舌战看得忒是腻味,还不如动手好看……”   淳于佩脸色阴沉,环视了下四周,虽然有几个士子意欲站出来为美人效劳,但均被想看双姝斗诗的人拖了回去,中间自然不乏宁摇碧的未雨绸缪……淳于佩无可奈何,她在长安贵女里也不是无关紧要的人,未战先认输的事情实在做不出来,只得诚心祈祷卓昭节是个绣花枕头,不过是生得韶秀罢了,咬唇道:“好,那就让卓娘子下场吧!”   ——其实,我也没有答应啊!卓昭节的本意是不想看到淳于佩与时未宁两败俱伤,没想到时未宁却开口把自己拖下了水……   只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推辞了,卓昭节除了当年被李延景讥诮,发狠学了一阵琵琶,就没对任何事物长久的上心过,但她天赋尚可,加上游家怎么说也是翰林府第,底子放在那里,耳濡目染之下,诗赋在小娘子里水准也算不错了,倒也不怯这已经被宁摇碧评价为“文墨不多”的淳于佩,既然推辞不能,也不扭捏,拢了拢臂上锦帛,走到一张案前,问道:“我头次见到这花会,这斗诗?”   宁摇碧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观的人群看到又一名颜丹鬓绿的小娘子下场,三名正当妙龄的小娘子,或甜美可人、或冷艳逼人、或绝色倾城,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几乎将那盆“虞姬艳装”都比了下去,越发鼓噪,当下有人抢先答道:“小娘子不必为难,某家来告诉你——只要在一柱香内,各以那盆‘虞姬艳装’成一诗即可,诗文传阅在场诸人,公认更佳者得此花!”   又有人慢了一步,笑着道:“不错,诗成无限制,可五言、可七绝、可律诗,韵脚随意,但须点出品名,这点小娘子可不能忘记,否则纵然字字珠玑也不合格的。”   宁摇碧暗瞪了一眼那两人,提声道:“昭节你随便写写就成了。”   听他这么说,围观的人群顿时对卓昭节另眼看待,只当这是哪里来的一个眼生的才女,根本不把这场斗诗放在眼里,但宁家下人都是一窘,心想这里这许多人,靠咱们这几个镇得住场子么?何况还有淳于家的人在……呃,不过时家的下人料想不会袖手旁观,两家打一家,再加些无聊起哄的闲汉,应……该……不……难……吧……   没错,深知宁摇碧为人的宁府随从很清楚,宁摇碧那么说的真正意思是——卓小七娘只要随便写写就是,至于胜出这种事情,假如这位小七娘能够正当胜出则罢,否则,世子会立刻翻脸,在间不容发之间给淳于佩扣上“阴谋”、“代.笔”、“剽.窃”等等罪名,务必保证小七娘的胜利!   卓昭节不知道宁摇碧那句话,只当他是怕自己怯场,实际上她听了规则倒是没什么紧张的意思,她在江南也不是没参加过连诗斗赋的宴饮,一班门第相若的小娘子到了一起哪有不掐个尖儿的道理?长安有苏语嫣,秣陵还有孟妙容呢,哪个不是一场场宴饮上斗出来的名声,虽然仗着背后有个侯府,卓昭节在秣陵没有什么在小娘子里争强好胜的心思,无非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及笄后就要回长安,何必在秣陵急着压人一头?   这大凉的都城长安,才是她该花心思经营才名的地方呢!   时未宁不打一声招呼就把卓昭节拖下水,虽然她性.子清冷,到底也自觉理亏,所以自告奋勇卷了袖子露出一双皓腕来代替阿杏研墨,她好武厌文,用惯的兵刃还是不便带出来踏春的素缨长枪,腕力远比寻常女子强劲,研起墨来速度极快,卓昭节见墨色已浓,微微一笑,示意她停手,取了案上紫毫,饱蘸了浓墨,左手挽住轻柔欲飞的缥袖,右手振腕运笔,沙沙几下,落字如飞,顷刻之间成一七绝——   烈心岂独丈夫哉?   不屑梅菊避花开。   艳装娇质践群芳,   霸王情意可寄来【注】?   第八十一章 烈心岂独丈夫哉(下)   时未宁站在一旁,在卓昭节写完后自然是头一个看完,只看了头一句,她眼睛蓦然明亮,竟忘记按着规矩将诗传于众人,定定望着不能移眼,她这里忽然出神,围观的人群看到卓昭节搁笔,可是要催促了:“兀那红衣娘子,诗既写好,怎还不拿过来?让我等评判?”   时家使女忙一推时未宁:“娘子!”   “快送过去吧。”时未宁这才回了神,吩咐使女,等使女将墨迹未干的七绝捧到人群中让众人传看,她若有所思的对卓昭节道,“不想卓小娘子才见过我一面,竟这样的懂我。”   “啊?”卓昭节一怔,但时未宁似乎不惯与人说这样的话,感慨了一句,就径自踱了两步到旁边去了。   卓昭节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对时未宁有好感,但还没到淳于姐妹那样的地步,见时未宁这样子似乎不想和自己多说,也没有主动凑上去的心情,就回到宁摇碧身边,究竟才到长安,听多了才子才女的传言,虽然觉得自己未必比旁人差,但还是不放心的问了句:“那淳于家娘子当真诗才不高?”   宁摇碧一扬下颔,笑着道:“你看吧,那边墨都还没研好呢!”   卓昭节一看淳于佩,果然正绷着一张俏脸,站在案前,给她研墨的是淳于家的使女,研的那叫一个小心翼翼哆哆嗦嗦……宁摇碧俯在卓昭节耳畔笑着道:“你千万别以为那使女是不会研墨或者怯了场,那是淳于佩的吩咐,你看着吧,这墨有得研呢!有你墨成诗出在前,淳于佩不想好诗句,那是绝对研不好的。”   “这淳于娘子有意思。”卓昭节闻言不由扑哧一笑,问他道,“你刚才听到她这么吩咐了?”   宁摇碧道:“这种小把戏还要听到吗?淳于佩也不是头一次这么干了,说起来她手段还是稚嫩了点,换作我,想息事宁人那就在斗诗之前跟你攀个交情,我在这儿,淳于十三不是现成的理由吗?这样顺理成章的下台,还能搏个心胸宽阔尊敬兄长的美名,不想善罢甘休那就在时大娘子一说出与你之间的祖辈关系,不容她多言,立刻劈头给她扣一个早就与你串通好了、故意设下这‘虞姬艳装’的陷阱陷害她的罪名,届时凭你写多好的诗,全部说成是早有高人大才写好让你背出来的……不管哪一个法子总比她现在自己硬着头皮上要好,她如今让使女帮着拖延,毕竟水准放在那里,又能拖延得了多久?”   卓昭节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许多阴谋诡计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呃……”宁摇碧得意忘形,卖弄过了头,不禁忐忑会不会因此影响了卓昭节对自己的印象,偷眼看了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这个么……你也知道我在长安……这个……我也只是偶尔……”   宁摇碧见卓昭节双眉微蹙,心头顿时一阵打鼓,心想今儿一切都好,万万不能因为这么一件插曲坏了事,他飞快的回忆着时采风亲笔所书约见概要中的内容——时采风花丛游戏未逢对手到底是有真材实学的,面对丧心病狂的宁摇碧,由不得他不把压箱底的手段都传授出来——   按照时采风的教诲,宁摇碧面上得意之色顷刻之间一扫而光,换成了阴郁伤感之色,低低的、以再无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俯在卓昭节耳畔道:“你知道我母亲去的早,大房那边与母亲有旧怨,我大伯也因为祖母更怜爱我父亲的缘故,对我们二房十分的厌恶……从小到大,也不知道着过多少暗手……从前明月湖上……也连累过你……所以我看到事情,不免要多想一些……”   时五说,小娘子家都心软,实在不好说了,就装可怜……   刚才昭节不也是来了这么一手嘛?本世子可也不是不会这以柔克刚的——果然卓昭节脸色也肃然起来,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亏得你聪慧,不然,换一个人,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得过来?”   时五,你小子果然厉害……宁摇碧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乐开了花……   他们这边见缝插针的恩爱,淳于佩听着人群里不时的啧啧赞叹脸色越来越差、心气儿也越来越浮躁,替她研墨的使女低声安慰道:“娘子勿要慌,那卓娘子年纪小,又素在江南,能见过什么样的牡丹?料想也写不出好东西来。”   “你知道个什么?”淳于佩铁青着脸,低声道,“游若珩虽然是个朝野都出名的书呆子,但二甲传胪岂是寻常书呆能够考到的?这人着实是一身才学,只不过不懂得学以致用罢了!何况江南人杰地灵,这卓小娘子……哼!十娘、十一娘、十三郎都处处捧着这时未宁,怎么如今这卓小娘子也向着她,时未宁她何德何能……若今儿个是她自己上阵,这回怕是墨研好了正是无从下手呢!”   使女正要继续安慰她静了心,才能酝酿句子,不想人群里又爆发出一声“好”字,有人高声道:“这个‘践’字用的好!牡丹富贵而雍容,但如今既然咏的是‘虞姬艳装’,便不能只看艳丽,所谓‘仓黄不负君王意,只有虞姬与郑君’、‘三军已散佳人在,六国空亡烈女谁’,此句以‘践’字传神虞姬烈女之性,下句再以霸王直点品名,可谓一字连城!”   淳于佩脸一黑,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布衣士子,手持宣纸,正满脸狂热的大声向四周之人点评着卓昭节的诗句。   “这位兄台说的是!”这布衣士子才说完,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青衣士子亦大声赞道,“依在下之见,这‘不屑梅菊避花开’更是别出心裁,人人言梅菊开于秋冬,乃是不畏惧严寒,风骨所在,以牡丹开于三春,乃富贵之花,却不想牡丹当年亦有不应女帝、任贬洛阳的风骨!而且秋冬花卉甚少,因此梅菊之开,千古传诵,却不想三春丽日,百花齐绽,于这等时节中盛开仍旧能称花王,正应了不避艰难、迎难直上之气魄精神!加上兄台所言之‘践’字,既写牡丹,又写虞姬,烈烈之形,昭于眼前!”   先前那布衣士子抚掌大声道:“我等岂能不及一妇人乎?何况今有牡丹在此——原本听说明年开科才子如云,在下有怯场避让此科之意,但今日观此之诗,自当迎难直上、不惧艰险!纵然不尽人意,亦不使心有所怯也!”   “兄台胸襟,我等佩服!”四周人群里不时传出啧啧赞叹声。   那布衣士子长笑着对卓昭节一揖到地:“非也非也,在下却要多谢这位小娘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娇弱美人、倾城名花且不惧与三春百花斗艳,在下岂敢避之?”说着,将手中诗笺随手递给下一人,长歌扬袖而去,状若狂生,却自有一种风流豪迈的气度,众人不禁叹而心向往之。   淳于佩脸色几变,忽然把笔一丢,道:“你去把诗要过来,我要看看!”   虽然斗诗之中自己的诗还没写好就要看旁人的不大合规矩,但淳于佩是年少秀美的小娘子,加上卓昭节也不反对,众人也就默许了这一回——却见淳于佩接过一看,脸色青红不定了一阵,看了看那株“虞姬艳装”又看了看时未宁,忽然重重哼了一声!   众人还道她是要立刻疾书一首压过或者是针对卓昭节之诗的,没想到她怒气冲冲的把笔一折为两断,丢到案上雪白的宣纸上,恨道:“我认输!”说完也无心多留,径自带着下人拨开人群,忙不迭的走了!   淳于佩走得干脆,众人嬉笑都不及,啼笑皆非之余,却将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卓昭节身上,这样出类拔萃的美貌的小娘子,随便写几句,但凡合了韵,也不缺冲着她美貌或者美人诗句这样旖旎之景的人捧场,何况今日这样三个名门小娘子斗气的场景,再有之前那士子所言的春闱,还有他们详细的品评,皆是众人兴致勃勃的话题,这么议论纷纷之间,那阕咏“虞姬艳装”的七绝并卓昭节才思敏捷、诗醒士子的名声倒是迅速在曲江之畔传了开去……   时未宁待人群散开,不忙去买“虞姬艳装”,而是持了那首七绝到卓昭节跟前,冷艳的面容上微露笑色,道:“我听五郎说过你诗才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阕诗写的很好,送给我好么?”   卓昭节自然不会拒绝,谦逊几句,时未宁本来还想和她多说会,但见宁摇碧一个接一个的递眼刀过来,就差没明着赶人了,微微一哂——她不怕宁摇碧,但也犯不着做恶人占了两人的辰光,略说两句话就识趣的告辞而去。   目送她远去,宁摇碧笑着道:“是不是奇怪时大娘子怎么会特别要了那首诗走?”   “是呢。”卓昭节迷惘道,“我诗才哪里有那么好?”虽然方才那两个士子言词凿凿的将她的诗赞得有理有节,但卓昭节并非狂妄之人,自觉应是误打误撞触动了他们的心怀,才有这样的结果,虽然也因那士子之言窃喜,但想到时未宁的出身门第,不说苏语嫣,单是时斓,正经的状元出身,连游若珩也不如的,时未宁即使自己不会写,难道还不会看吗?   卓昭节绝对不认为自己的诗才能和时斓比。   宁摇碧却不这么认为,道:“你写的怎么不好了?依我看苏语嫣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根本不能和你比。”   “……这话你说出来不怕旁人笑话么?”卓昭节无语道。   宁摇碧笑着道:“谁敢笑话?这话当着苏语嫣的面我也敢说好么?”   卓昭节果断的不和他继续说这个,正色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摇碧被她掐了两把,才笑着道:“你不知道时大娘子的字。”   “咦,是什么?”卓昭节忙问。   宁摇碧继续道:“正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时大娘子才觉得你是她的知己……嗯,她字心烈,这位娘子好武厌文,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驰骋沙场、为国报效,偏偏如今大凉强盛,没什么烽火不说,纵然狼烟再起,大凉养着的大军也不是摆设,哪里轮得到她上战场?”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明白过来,感慨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时大娘子这样的女子,真是好气概。”又道,“她轻轻和我说的,当时人声鼎沸你竟然也听见了?”   宁摇碧心道,有淳于姐妹的例子在前,我怎么能不防着时未宁也坑我一把?她要和你说悄悄话,我当然要听着点了,毕竟我可没少揍时五,谁知道时未宁会不会忽然想起来替她胞弟报个仇,嘴上却道:“那时候我恰好站得比较近而已。”   卓昭节也没追究这个,道:“今儿可把淳于十娘和十一娘的堂姐得罪了,下回见到还不知道该怎么赔罪呢。”   宁摇碧立刻道:“这件事情我来帮你罢……”   “不要!”卓昭节警惕的道,“指望你去赔罪……算了,还是我自己来罢。”想也知道宁摇碧的所谓帮忙绝对不是去向淳于桑若、淳于桑酝好生解释,他更可能的是一拳砸到两人跟前,让对方选择是挨打还是原谅……   难得春宴上认识这么性情相投的姐妹两个,卓昭节可不想她们从此再不想见到自己……   宁摇碧语中带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赔罪?我不是跟你赔罪过许多次了吗?”   卓昭节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哦?那我弄错了,原来你这么会赔罪,那你哄我的这些话,究竟和多少个小娘子说过?”   宁摇碧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顿时冷汗道:“没有的事!我就和你赔过罪!旁人想叫我赔罪,我不先料理得他这辈子都不能妄想才怪!”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呀?”卓昭节占了上风,故作不信,撇嘴道,“也许你在长安私下里早就偷偷养了好些个小娘子,私下里时常过去陪她们呢!”   宁摇碧脚下一软,差点没摔倒,咬牙切齿的道:“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什么!”这回是卓昭节变色了,她差点没尖叫出来,“你……你居然当真敢养小娘子!你找死!”   第八十二章 世子心机(上)   “…………我是说是谁告诉你私下里养小娘子这些勾当的?!”宁摇碧面红耳赤,低叫道,“勾栏那些门道,腌臜得紧,哪里是你能听的?和你说这些的人定然不安好心!”   卓昭节这才转怒为嗔,道:“我偶然听说的……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宁摇碧稍稍缓了神色道:“在你跟前说这些话的人都不正经,你不要理她们,祖母说过那些地方就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从前我和时五一起去喝过一次酒……你别多想,只是喝酒,苏伯他们都跟着的,回府后祖母大发雷霆,把苏伯都给骂了,叫我到跟前念叨了许久风月之地龌龊,让我不要再去——以后谁说那些不该说的话,若是下人,当早早打发了出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卓昭节抿了抿嘴,心想纪阳长公主不管严厉不严厉,肯把宁摇碧管得不踏足勾栏之地实在是件好事——又想到宁摇碧受纪阳长公主影响,对勾栏之地先入为主厌恶上了,自己这些调笑往后还是不要说了,毕竟以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即使是两人之间玩笑到底有失身份。   当下就换了个话题:“这曲江怪像江南的。”   宁摇碧方才也觉得自己语气稍嫌严厉,正自后悔,担心卓昭节要翻脸,见她不在乎,暗松了口气,忙接话道:“的确如此……”   才应了一声,身后一名侍卫忽然加快几步,赶到他身旁,低声道:“世子,后头有个人鬼鬼祟祟的跟着咱们,刚才转过一丛花树,趁四周人少,把他拿住了,问下来那人说是奉了寄居敏平侯府的沈郎君之命,有要事转告卓娘子!”   “沈郎君?”卓昭节奇道,“沈丹古吗?”   宁摇碧听到“郎君”二字就扬了扬眉,道:“带过来。”   卓昭节对他解释:“这沈郎君是我继祖母的侄孙,据说是打小在卓家长大的,上回我庶弟落水被他所救,说过几句话……但也不熟,他找我做什么呢?”   宁摇碧见自己没问,卓昭节就先说清了与沈丹古的关系,虽然是疑问,但也证明她在乎自己,不欲自己误会,心中喜悦,含笑道:“问问就知道了。”他面上笑得春风和煦,心里想得却是,这姓沈的小子倒是没留意过,他就住在卓家,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昭节又美貌,这小子若是不起那不该起的念头也还罢了,若有什么不该想的念头,必得斩草除根!   这么想着,他趁卓昭节不注意,低声吩咐附近的侍卫:“一会那人走时……记得搜一搜身!”   侍卫会意,点头道:“属下明白。”   片刻后,一名青衣小厮被带了来,宁摇碧一看顿时皱眉,道:“你不是施阔的人么?为何假冒?”   卓昭节虽然见过施阔,却没注意过对方,更别说施阔的随从了,不由一怔。   就听那小厮道:“回世子、娘子的话,小的并非假冒,确实是沈郎君有话要提醒二位,只是被祈国公世子看住,不便派出身边人,这才向小的主人借了小的遣用。”   “宁二也在这里?”听得祈国公世子之名,宁摇碧顿时一声冷笑,道。   那小厮恭敬道:“回世子的话,方才正是沈郎君在栏杆边醒酒时,被祈国公世子提醒世子与娘子在这边杏花林下,是以发现两位行踪的。”   宁摇碧和宁瑞庆受长辈影响,素有仇怨,沈丹古小小的颠倒一下,宁摇碧根本就不会怀疑,颔首道:“然后呢?”   那小厮迟疑了下,看了看四周,又看向了卓昭节。   这就是要私下里禀告了,卓昭节看了眼宁摇碧道:“你问他吧。”一来是她信任宁摇碧,二来是她也不想单独和个陌生小厮说话。   宁摇碧点了点头,带着那小厮走开几步,听了几句,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又问了他片刻,这才带着那小厮走了回来,对自己的随从道:“赏他一两银子。”   那小厮早知道宁摇碧必然有打赏,笑着谢了,欢喜的跟着侍卫转去,卓昭节问道:“是什么事?”   “嘿!”宁摇碧眉宇之间掠过一丝唳色,道,“是我拖累了你,我素与宁二不和,上回天香馆,我与延昌郡王妃争吵了几句,后来事情被祖母知道,迁怒到了大房那边,刚才咱们在杏花林下说话时,宁二恰好在曲江对岸,他便打上了咱们的主意!”   卓昭节不以为然道:“光天化日之下他能做什么?”   宁摇碧阴着脸道:“宁二一向没什么用,不过心肠恶毒倒是与其母欧氏如出一辙……他这次打算着人到人多的地方上来闹事,污蔑你之名节……嘿!这几日我惦记着陪你,没找他麻烦,不想他倒是自己找起死来了!”   这番话他说的冷冰冰的,到最后一句更是杀机毕现,卓昭节听得愕然,心想宁家两房之间的关系到底恶劣到了什么地步?堂兄弟固然不如亲兄弟那么亲,可坏到这样形同仇人的到底少见,又想自己根本没见过宁二,他要对付宁摇碧,居然拿自己名节开起了刀,心中也是大恨,道:“亏得他们一直没找到咱们,这人心肠好生歹毒……方才斗诗之际若是那些人胡乱说话,岂不是气死个人?”   宁摇碧摇头道:“咱们方才从杏林那边走到斗诗处花了好长辰光,却没有走远,一直都是沿着曲江走的,宁二既然是在栏杆边醒酒时发现咱们,显然他们在对岸的楼阁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他的人怎么会找不到咱们?当时没敢乱嚷是看淳于佩和时未宁都在,怕不好收场。”   他解释道,“祈国公和你的祖父都是延昌郡王一派,他欺负了你至多被祈国公拖到敏平侯府去赔罪,为着大局,敏平侯不会和他计较什么的,但时相和淳于家都是中立,当时虽然时未宁在和淳于佩斗诗,但时未宁邀请了你代为下场,若那个时候宁二造谣生事,时未宁必然也要被卷入,这样等于是代延昌郡王得罪了时家人,祈国公不会饶了他的。”   卓昭节没想到自己沿曲江走了这片刻居然就被人算计上了,连斗诗的时候也被盯着,心中烦恼,道:“真是败兴,多亏沈郎君报信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先回去吧。”   宁摇碧冷冰冰的笑了一下,道:“回去自然要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咱们今儿这么好的兴致被人扰了,扰了咱们兴致的人难为还想好?真是可笑!”   就问左右侍卫,“方才那小厮可有说宁二如今在什么地方?”   “回世子的话,就在对岸的暖莺阁顶层。”一名侍卫道。   宁摇碧点了点头:“分出一半人手,设法蒙个面,过去将他牙齿打掉几颗,肋骨打断几根!”他这么公然的残害手足,侍卫们却仿佛早已是家常便饭,眼都没眨一下的问:“属下明白,敢问世子,这一回腿要打断一条还是两条?手臂要折断吗?”   “你们看着办吧。”宁摇碧悄悄拿眼角瞥了眼卓昭节,含糊道。   侍卫见他这样,明白是在心上人跟前不敢表露太多,心领神会的招呼一班同伴去了。   卓昭节其实根本就没觉得宁摇碧这么做有什么反感的,她本来就不是提倡以德报怨的人,她又不认识宁瑞庆,之前宁摇碧还提过打小就受大房那边谋害和欺负,两年前明月湖上,宁摇碧不是差点被大房潜进侍卫里的凶手害死吗?可见这大房都不是好人——相比之下,她更担心宁摇碧这么做的后果,迟疑着问:“这样光天化日的不太好吧?”   私下里打闷棍就可以了嘛,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呢?怎么说那位祈国公世子也是宁摇碧的堂兄,宁瑞庆虽然有心谋害,到底还没下手,这边现在就先下手为强,宁摇碧本来名声就霸道得很,越发要叫人说他不体恤手足、目无长幼了。   至于宁瑞庆要断几条腿几根肋骨……卓昭节才不关心,要不是手头没什么人可用,祈国公门第又比敏平侯府还高,她才到长安不知各家深浅,刚才提议现在就离开这里——回头怎么也要找个机会给宁瑞庆回报回报!   娇生惯养的卓昭节看着娇滴滴的,本质上却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她可不是柔柔弱弱听到“打人”两个字就想代为求情的人,班氏一直以来都教导外孙女恩怨分明,连嫡亲祖父敏平侯打算拿她的婚事去化解子女之间的仇怨,卓昭节对这个祖父至今防备在心,更别说毫无关系的宁瑞庆了!在她眼里宁瑞庆的死活根本就不是问题,问题是不能牵累了自己的情郎才是正经!   对于她的担心,宁摇碧却是胸有成竹的一笑,道:“所以让他们蒙了面,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就好。”   “……那些侍卫还穿着宁府的衣袍呢!”卓昭节很是无语的提醒他。   宁摇碧眼都没眨一下就道:“宁府的衣袍也不是不能被偷走或者遗失在外的!”   “我听说祈国公府和雍城侯府离得很近,万一被认出身形怎么办?”卓昭节究竟不像他这么肆无忌惮,就建议道,“还是好生掩藏一下吧?”   第八十三章 世子心机(下)   “不要紧,这么点遮掩已经足够了,反正只要不是所有人都被认出脸,凭大房那边出来多少个人证,难为我不会再多寻些人佐证他们这会都在侯府里头、根本就不知道今儿出了什么事情吗?”宁摇碧若无其事的道,“纵然有那么一两个蒙面之物被扯下来,也可以说他们看花了眼么!”   他冷笑着道,“如今春暖花开、惠风和畅的,在暖莺阁里多半是要喝酒的,这酒喝多了,没有不发酒疯的,谁知道他们是真的被人打了,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卓昭节见他是打定了主意一赖到底,知道纪阳长公主素来疼他,料想这无赖也能赖过去,就提醒道:“沈郎君、施郎君这些人应该也在那里吧?难道要连他们一起打?”   宁摇碧道:“自然不会……嗯,我已经替他们把理由也都想好了啊,这是我宁家的事情,他们和宁二又没什么深厚的交情,趟这混水做什么?你说对不对?既然他们都在喝酒,那一起喝醉了也不奇怪嘛,如今可不正是暖风熏人欲醉的时候?”   说着他微微一笑道,“当然若是有人不想醉,也不能不帮他们醉一醉了。”   ……比如说,那个沈丹古若是对你无意,那本世子的手下就当他喝醉了什么也没看到,若是他心怀不轨,嘿嘿嘿嘿嘿……   卓昭节没想到他已经对沈丹古存了疑心,反复思索片刻,确定没什么漏洞,嫣然一笑,赞道:“时五说你聪明,你果然聪明。”   宁摇碧本来还怕卓昭节嫌自己过于心狠手辣,闻言心下一松,笑着道:“若是蠢笨之人,又凭什么与你结缡?”   这话把两人都赞了进去,卓昭节虽然一向自许,听他这么旁若无人的提到婚姻之事,也不禁面红耳赤,跺脚道:“我不和你说了!”就故意走开几步,道,“我去旁处看看。”   宁摇碧笑着道:“我陪你去,等我一等呀!”   卓昭节闻言加快了脚步,啐道:“我偏不等你!”   宁摇碧却也不先追,而是趁机问身边刚才送走施阔之小厮的侍卫:“如何?”   侍卫会意,摇头低声道:“属下搜遍了那小厮衣角隐蔽处,并未发现夹带书信或信物之类。”   “嗯,这还差不多。”宁摇碧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那沈丹古还知道分寸,并非自取死路之人!一会办完正事,给他些好处。”   ——沈丹古送信前来,在卓昭节眼里对他自是感激,但宁摇碧心机深沉,却要搜了来送信的小厮才肯相信,谁知道是不是那小子打算托人传书传信,看到本世子在,这才故意扯了个旁的理由?这么点小手段若是在本世子跟前都能混过去,本世子简直白活到现在!   至于沈丹古会不会故意污蔑宁瑞庆么……一来宁瑞庆怎么说也是国公世子,沈丹古寄人篱下的怎敢得罪他、还胆敢算计上本世子?二来,本世子一点也没觉得揍宁瑞庆一番有什么不好……   扫兴者怎么能不给点颜色看!   哪怕是还没动手、只是被提到,但既然昭节觉得扫了兴致……宁二你就该挨揍!   他又想起另一件事,叮嘱道:“刚才那个布衣士子做的很好,将他的酬劳翻上一倍……另外,既然他当众宣布要下场,不管怎么说,明年必得去会试里走上一遭,免得被人察觉内情,知道么?”   侍卫心领神会道:“世子请放心,属下定然会说服那士子下场的,也不过就那么三天,以世子的手笔,属下料想那士子求之不得!”   宁摇碧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今日出来的所有人各赏十银,你拿十五。”   侍卫顿时笑开了花:“属下多谢世子!!”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前头的卓昭节,暗想这小娘子究竟还不怎么了解世子,方才居然还担心斗诗会输给淳于佩,休说是淳于佩了,就是苏家八娘在这儿,凭咱们世子的手腕,必也能将苏八娘弄得个灰头土脸、叫卓小七娘你独占风头!方才那风流恣意的布衣士子原本不过是看个热闹,却在短短片刻之内就被宁摇碧勒令收买过来替卓昭节造势传名,那几个大声叫好的人至少有一小半回头会去领赏银,剩下的有一半是不.明.真.相人云亦云,另一半估计是被那布衣士子的品评折服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布衣士子也是厉害,观他身着布衣,料想家境寻常,宁摇碧本意是找他替卓昭节捧个场,但他却直接扯到了自己真正的前程——春闱上!   如今虽然是宁摇碧逼着他下场,但实际上,谁又知道这布衣士子根本就是早就想参加了呢?宁摇碧泄不得题改变不得会试取士的名额,但未必影响不了殿试的结果!   ——当然,宁摇碧不在乎顺手帮个士子,他关心的是,今日这件事情既然被扯上了天下读书人莫不关心的春闱,大凉文风昌盛,士子地位极高,卓昭节又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还正当年少、尚未出阁,春闱、士子、牡丹、美人……只这四个词放在了一起,长安上上下下岂能不争相打听,那布衣士子借着牡丹花会这么一番作派,此后必然能在士子中占取一些名声,一旦他中了榜,那卓昭节这一阕牡丹诗点醒一名士子的名头可是水涨船高,非比寻常才女,那布衣士子殿试名次经宁摇碧干预高一点,卓昭节的才名简直堪能与苏语嫣相提并论了!   侍卫心中感慨,世子为了这心上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侍卫的这番羡慕嫉妒恨,卓昭节自是不知,宁摇碧吩咐了人去暖莺阁找场子,便没再把宁瑞庆放在心上,继续陪着她在芙蓉园里游玩赏花,这么到了傍晚,阿杏好容易寻到个机会提醒卓昭节该回去了,两人才恋恋不舍的出了园,宁摇碧少不得一路将她送到了靖善坊,两个人又在坊前说了会子话,这才依依分别。   回到敏平侯府后,卓昭节因为白昼游玩感到有些劳累,反正四房和沈氏的关系也就是那么回事,就打发阿杏去和沈氏告一声罪,径自回了四房。   这日她回来的迟,这时候卓芳礼、游氏已经在用饭了,听说她回来,少不得嗔上几句,打发人速速为她添席。   饭毕,茶端了上来,游氏轻呷一口,道:“午后有个姓居的老儿送了盆‘刘师阁洗妆红’来,道是你买的,我收了之后看了下,品相有损,你今儿去的是曲江?”   卓昭节揣测自己直接回了四房,这会随行的人应该还没功夫禀告什么,就含糊道:“东市和西市人都太多了,我听说曲江人少一点,那儿景致也好,就去了那里。”   卓芳礼温言道:“去那里也没什么,只是曲江的牡丹多半不够完好,过几日还是亲自去市上挑些好的吧,若是嫌挤,也可以说了品名让律英代买回来,虽然好的牡丹都价值千金,但咱们家一两盆还是买得起的,小娘子家好个攀比,别叫人小看了你。”   游氏接过卓芳礼的话,道:“正是这个理,倒是你父亲提醒我了,牡丹花会之后,咱们家有好几个请客的机会,届时女眷们聚到一起少不得要彼此打听都买了些什么,你总要有几盆做脸面。”   卓昭节无所谓的道:“牡丹我也不很懂,就叫八哥帮着买罢?”她方才和宁摇碧约好了明日继续去曲江游玩,这会哪里还有心思去买什么牡丹。   “这样可不太好,毕竟在长安这牡丹花会家家户户都上着心,你总要知道一点,往后才好和人谈论。”卓芳礼想了一想,道,“你若是自己没主意,就叫你母亲帮着掌掌眼。”   游氏笑着道:“我又能懂什么?这花会我去了也不能尽心看,哪次不是和人应酬着就是看住了几个不省心的?”   卓芳礼道:“那明日我带七娘去西市吧。”又问,“你去么?”   游氏道:“媳妇还在榻上呢,你们两个去好了,我留下来看着。”   “三郎不是在家里?”卓芳礼微笑着道,“咱们一起带七娘出去好了。”   游氏听他语气温柔,不禁想起当年新婚之际,心头也是一热,只是想了想仍旧推辞了:“三郎又没掌过家,他哪里知道什么?媳妇这会受了大委屈,得好生将养,三郎也不懂,我不留下来,万一有点什么事情没个人拿主意,怕误了事,反正这花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你带着七娘去就成。”   卓芳礼有些遗憾,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就把事情定了,卓昭节一直到他们说定才嘟囔道:“可是我方才和人约了明儿要一起的,这回花会我已经失约过一回了。”   卓芳礼不在意的笑道:“约了谁家小娘子?叫上一起好了,为父这把年纪了,总也是她们的长辈,你又在,不打紧的,咱们定个大点的雅间,如今不是花会第一日,料想雅间没那么难定了,实在定不到,咱们坐在底下大堂上也没什么。”   游氏因为几次三番劝说过卓昭节,察言观色就觉得不对,忙把下人都打发了,皱眉问:“你可别告诉我你约的是雍城侯世子!”   闻言卓芳礼也皱起了眉,沉声问:“可是如此?”   第八十四章 惊魂   卓昭节从小受长辈们疼爱,对长辈并不存多少敬畏之心,尤其回长安以来,卓芳礼和游氏顾惜她离开膝下多年,既愧疚又心疼,着意偏心,她对父母并不惧怕,这会就委委屈屈道:“就是他,但母亲不是说过……”   游氏愠怒道:“你先不要说这些,先说你今儿是不是就和他一起去了曲江那边?”   “是啊。”卓昭节抿了抿嘴,道。   卓芳礼沉着脸道:“同行的可还有其他人?”   卓昭节见父亲母亲都生气起来,心中才感到有些害怕,但她自觉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一怯之后又镇定下来,道:“使女下人都跟着的,光天化日之下能怎么样呢?”   游氏最见不得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又是担心又是生气,用力一拍长案,喝道:“你也知道是光天化日之下?”   看卓昭节面色委屈还不知道是哪里惹怒了父母,游氏气得简直想拖她过来捶上一顿,“若是有第三人同行,不拘是自己家里的姊妹还是旁人家的郎君或娘子……你也可以解释成不过是恰好遇见、或者是谈论诗书、或者是君子之交,总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就你们两个人,双双对对的游园,传了开去——你不知道纪阳长公主!这位贵人是连今上都要让着几分的,她素来最为宠爱雍城侯世子,那宁九身边有任何风吹草动,长公主都会第一时间得知!若是长公主不喜你,随便说你几句什么,你以为你禁得住?”   游氏气得直问,“温家小娘子呢?你之前认识的淳于家的小娘子呢?为什么不叫上她们一起?你这昏了头的小东西,见着了情郎旁的人都不顾了吗?居然连你父亲带你出去买花也不要了!”   游氏劈头盖脸的先骂上了,卓芳礼脸色更加难看,接着游氏的话冷冷道:“身为女子,妇德妇行你莫非从来没听说过?!”   卓昭节几次想辩解都被父母打断,她难得被长辈如此疾言厉色的教训,又害怕又委屈,有心服软,但想到宁摇碧当着真定郡王的面也不惜与雍城侯唇枪舌战,不肯叫自己听着雍城侯的教训,心想:“我这会若是依着父母的意思认了错,怎么对他得起?即使他不在这儿不知道,又或者以后知道了也不计较,可我自己心里过意的去吗?”   她性情里本来就不惯低头,有宁摇碧忤逆雍城侯的例子在前,更加不肯认错了,反而把头一扬,昂然道:“我没有为了九郎不顾父亲,但我与九郎相约在前……”   “闭嘴!”卓芳礼的脾气一向不是很好,只是他和游氏感情不错,加上亲生爱女,平常对妻女都还算温和,实际上却极为易怒,本来卓昭节单独与宁摇碧同行的事情已经让他觉得女儿举止轻浮了,如今再听卓昭节毫无悔改之意,被气得脸色发白,大声喝道,“你给我跪下!”   他这么一怒,声若雷霆,外头的侍者都骇然对望,十分震惊。   然而班氏从来都没有拿长辈架子压过卓昭节,素来都是讲理在前,卓昭节根本就不服:“我哪里做错了?我方才就想解释来着,只不过没寻到机会插话!父亲凭什么罚我!”   “我是你父亲!莫非凭这个还罚你不得?!”卓芳礼再听这话当真是怒不可遏!游氏看他动了真怒,倒是慌了手脚,卓昭节见惯了和颜悦色,对父亲的性情不太清楚,游氏可是深知卓芳礼发作起来没轻没重,万一亲自动起手来打坏了女儿可不得了,忙从席上起身圆场道:“不懂事的小东西,还不快点跪下给你父亲请罪!”   卓昭节向来娇生惯养,哪里肯听?她也是心头火起,抗声道:“我就不跪!没来由的要罚我,我才不服!”   游氏见她偏偏这会发起了性.子,当真是气急交加,只得死死扯住卓芳礼袖子,喝道:“你给我滚回镜鸿楼去禁足!”   卓昭节眼泪掉下来,跺脚道:“禁足就禁足!”说着转身就向外走去。   卓芳礼平常虽然宠着子女孙儿们,但板起脸时四房也没人不怕他的,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忤逆的女儿,不过训斥了两句要她跪下,居然从头到尾也不肯说一句软话,他心中怒火中烧,猛然甩开游氏,站起身来斥道:“叫你跪下!你还敢走?!”   说话之间抄起手边一物,也没顾看清楚是什么,劈手就砸了过去!   他盛怒之下没看清,游氏却是看得明白,尖叫道:“不要!”   东西砸出,再听游氏惊叫,卓芳礼一留意,才发现自己抓到的居然是矮榻旁的一只足有三尺高的粉彩摆瓶,这摆瓶外盘着一只发明神鸟,鸟首高昂、尖喙如啄,如今这尖喙正对准了卓昭节!   “糟糕!”卓芳礼虽然是盛怒之中,见状也不禁惊得一身冷汗!他虽然有举人的功名,也算是正经的读书人,但几次会试不中也失了信心,倒是专心保养起了身体来,所以有积年习武的习惯,这摆瓶他拎着轻松,实际上却极为沉重,这么一下子砸到自己那娇滴滴的小女儿身上,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更别说这劈面砸下去女孩子的容貌可怎么办?   夫妻两人正惊得肝胆俱裂,亏得卓昭节方才使性.子不肯下跪,如今往外走时虽然哭得泪眼朦胧看不清楚,但听得风声不对,下意识的跳开一大步——这也是站着走动方便,若是跪着纵然能让开脸面,腰以下也砸实了,饶是如此,那摆瓶呼的一下从她鬓边划过,到底把面颊狠狠刮了一下,登时就是一阵剧痛!   清脆的瓷裂声在她身前响起,腿上几处同时一痛!卓昭节拿帕子略擦了一把眼睛,定睛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却见宽阔的堂上到处都是瓷片,被砸中的地方氍毹上极明显的一堆瓷粉!   如今虽然是春天了,但还没热起来,念慈堂里铺的这苍底玄叶蓝花织锦氍毹固然不像秋冬所设的可没踝的氍毹那么厚实,但穿丝履在上头走,也能没过履底,寻常瓷件掉在上头根本坏不了……可见卓芳礼那含怒一掷力道有多么大!   卓昭节呆呆的转头看向了卓芳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方才那摆瓶是冲着自己后脑而来的,这一下若是砸实了自己还有命在么?亲生父亲居然会因为一时争执就对自己下杀手?纵然是盛怒之下,她也不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在班氏跟前最不听话时,也不过是喝令领笞刑啊!   卓芳礼与游氏原本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见她躲过那摆瓶,都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因着紧张过度,两人都打从心底虚弱出来,跌坐榻上,对卓昭节震惊恐惧的神情居然一时间没能反应,堂上诡异的沉默下来。   片刻后,游氏如梦初醒,尖叫一声,从席上跳起身,因为仓促,一只丝履都跑脱了,扑到卓昭节跟前抱着她瑟瑟发抖的身躯上上下下的摸索:“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被她的尖叫惊醒,卓芳礼目中流露出一抹深深的后怕与庆幸,跟着快步抢上,仔细一看,却见卓昭节原本白腻娇嫩的面颊上,拇指大小的一片地方高高肿起,衬托着她眼中的难以置信与恐惧陌生,望之既可怜又遥远。   看到好容易回到身边的小女儿这副模样,卓芳礼心里实在是后悔,只是他到底是长辈,而且方才卓昭节若不是一再的不听话,他也不会被气得动手,见游氏一直得不到卓昭节回答,已经急得语无伦次了,他忙提醒:“快进去拿药进来——万幸皮不曾破,肿消了应当不会留下来痕迹。”   小娘子家的容貌那可比什么都重要,卓芳礼如今全然没了心思继续教训下去,伸手试探着想扶住颤抖得越来越明显的女儿,温言道:“是不是吓得狠……”   不想卓昭节虽然整个人都在颤抖,且还被游氏抱着,但看到卓芳礼向自己伸手,眼中惧色加深,猛然发力往旁让去,连游氏都被她拖得一个踉跄!   卓芳礼一怔,手停在半空。   过了半晌,见游氏还没取拿药,卓芳礼明白过来妻子如今急糊涂了,根本就没心思听自己说话,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眼满是惧色的女儿,快步进了后堂,片刻后,拿了一只玉瓶出来,用力抓住游氏的手臂,低喝道:“快给七娘上药!”   游氏失魂落魄的,被他抓着手臂摇了一摇才醒悟过来,胡乱擦了把脸,接过药瓶嗅了嗅,再看卓昭节脸上的伤痕,眼泪又止不住的掉下来:“这要是再偏差那么一点儿……”   卓芳礼此刻心中烦恼,无心听她多言,道:“快把药涂上去,仔细一会淤血更难化开!”   游氏也知道这会不是埋怨卓芳礼的时候,拿帕子要给卓昭节先把脸上擦一擦,仔细才要碰到,卓昭节就低叫一声让开,显然是痛得很,她也只得胡乱从玉瓶里先挖出药膏,探手要给卓昭节抹上,只是如今卓昭节被骇得瑟瑟发抖,游氏自己连惊带怕手也是抖个不停,又怕碰痛了卓昭节,这药根本就上不上去——卓芳礼实在看不下去,扬声叫道:“冒姑进来!”   外头刚才接二连三的听着堂内卓芳礼与游氏此起彼伏的呵斥尖叫,加上明显的瓷器碎裂声,早就人心惶惶了,如今闻得吩咐,冒姑忙进了来,一进来就差点踩着了一块碎瓷,小心的让开,看清堂内景象,哪里还不知道是卓昭节不知怎的惹了父母?   她正待行礼,游氏已经语带哽咽的道:“你快些过来替七娘敷下药吧!”   冒姑闻言大吃一惊,道:“七娘怎么了?”快步抢到卓昭节跟前,看到那块伤处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实际上卓昭节已经十分的幸运,这处擦伤实在是不严重的,然而她肌肤本就娇嫩细腻,这样的肌肤有任何瑕疵都明显得很,是以显得这伤触目惊心。   冒姑虽然也心疼卓昭节,但到底没有目睹方才一幕,倒是手脚轻柔的替卓昭节上好了药,这中间卓芳礼沉默不语,游氏则低声啜泣,上完药后,卓昭节仍旧呆呆的不吭声,游氏问了几句她也不回答,冒姑心中直冒凉气,低声道:“七娘,夫人担心你,你回答一句?”   游氏忙止住泪,盼望的看着她,可卓昭节眼神惊恐,毫无生气——游氏心中大恸,再也按捺不住,刷的回过头,恨道:“我早就知道你性情暴躁,火头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可跟前这是你亲生女儿!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卓芳礼自己其实也后悔得很了,但他从少年时候就暴躁易怒,游氏过门后摸准了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儿,素来就是以柔克刚,所以卓芳礼对她倒也十分顺从,今日的事情他自知没能控制住脾气,可卓昭节难道就没有责任了吗?问一问四邻、长安上下谁家有这么不听话的小娘子?亲生父亲叫她跪下还要问个理由缘故——若不是这孩子忤逆在前,他何至于失了这个手?   这会见游氏质问自己,卓芳礼心头也有气,冷哼道:“她不是没事么?”   游氏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些神智,她质问卓芳礼最大的缘故不是埋怨,却是想告诉卓昭节,方才卓芳礼并非故意,不想她只顾安慰女儿倒把卓芳礼的脾气一时间给忘记了,卓芳礼气急之下这么回答了才察觉到游氏的用意,只是他再想说什么补救已经晚了,卓昭节眼中惧色渐渐褪去——她不害怕了,但看卓芳礼的眼神陌生而防备,那掩藏不住的深深忧虑忌惮,哪里像是对着骨肉至亲?   卓芳礼心下一叹,晓得父女之间罅隙已成,但以他的性情,想要他说些软话到底困难,他心烦意乱的想:终究我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她这会吓得狠了,怨怼于我,过后待她好点,到底小孩子家忘性大,渐渐的也就心照不宣的和好了,难为她还能记恨一辈子不成?   这么想着,他吩咐道:“送七娘回镜鸿楼去将养吧,叫那边的厨房做份安神汤……霁娘你今晚去陪这孩子睡,免得她梦魇。”   第八十五章 玉面桃花   卓芳礼虽然到底没肯对女儿说软话,但自认为这样的安排已经足够表达补偿的意思,料想过几日就能好,不想卓昭节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亏得卓芳礼让游氏去作陪,与卓昭节同卧一榻,半夜里发现女儿身上滚烫,忙不迭的披衣起来叫醒使女,万幸这两日花会,坊门不关,以最快的速度请了大夫来,得出的结论毫不意外是惊吓过度。   她这么一病,足足躺了两天两夜,中间浑浑噩噩的,到第三日晌午后才清醒,轮守在榻前的阿杏、阿梨见她眼睛睁开,从茫然渐渐变成清醒,几乎没喜极而泣,阿梨提着裙子跑下楼去叫已经心力交瘁的游氏,阿杏红着眼眶上前询问,卓昭节却又闭上了眼睛,顿了一顿才作了个口型,阿杏忙端上热水,小心的喂她喝了少许润喉,哽咽道:“娘子现在还觉得难受吗?”   卓昭节让她拿个隐囊垫到自己身后,哑声道:“我现在觉得有点饿。”   阿杏就着袖子擦泪道:“娘子觉得饿了?谢天谢地!那就是已经好了,娘子请少等,婢子这就去取粥……还是配之前的那些菜?”   “就这样吧。”卓昭节心灰意冷的道,靠住隐囊,眼角一滴泪水滑了下来,阿杏不敢提醒,权当没看见,低声道:“是,婢子这就去。”   她才转身,游氏已经带着人赶了上来,如今游氏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如纸,鬓发也不及从前整齐,几乎没带佩饰,她三步两步的奔进房里,含悲带喜的叫道:“七娘!”   见卓昭节靠在隐囊上默默落泪,心知这次不但是受惊过度,也是伤透了心,心中对卓芳礼实在埋怨之极,当初事情才发生,若是丈夫机灵一点,当着孩子的面解释一二,小女儿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委屈成这样,游氏按捺住情绪,过去榻边柔声细语的问着,卓昭节却只闭目不语,游氏心里又心疼又难过,心想女儿如今是连自己都恨上了……   她正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时,好在阿杏提了食盒来,游氏亲手喂卓昭节吃了小半碗粥,卓昭节初愈,究竟疲乏,见游氏等人还在榻边,到底说了句话:“我累了,母亲也十分辛苦,还请回去罢。”   游氏见她可算肯当着自己的面说话了,却是为了赶人,心里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难过,怔了一怔,道:“你们都先下去。”   等使女都被打发了,卓昭节默默看着她,只是游氏却没有如她若想的那样安慰或者解释,只是神色复杂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笺来,道:“这是雍城侯世子给你的信,昨日送来的,那时候你还在昏睡,就没给你。”   卓昭节一怔,游氏顿了一顿,继续道,“他用了纪阳长公主的名头,说你写的一首诗不错,赏赐了一盆‘玉面桃花’,信就夹在花盆里,只是到四房时被冒姑找了出来。”   见女儿似在沉思,游氏又道,“前日,时家大娘子和淳于家的六娘子都曾使人登门拜访,时大娘子是送了一匣宫花给你,闻说你病了,昨儿还过来探望过,淳于家的六娘子则是约你一起去观花,听说你病倒后也使人送了礼。”   卓昭节低声道:“淳于六娘子……是淳于佩?”   游氏道:“就是她……上回春宴回来,你没提过这个小娘子,可是这几日花会上认识的。”   “和九郎游曲江时遇见的。”卓昭节淡淡的道,“她和时大娘子争一盆‘虞姬艳装’,按着花会的规矩斗诗,时大娘子让我代她上场赢了那盆牡丹,不想她倒会继续约我。”   游氏小心翼翼的道:“嗯,淳于家虽然是后族,但皇后娘娘管束得当,子弟中倒没有特别不好的人,这位小娘子虽然是与时大娘子一样好武,但性情倒也爽朗。”   卓昭节握着宁摇碧的信笺,盯着已经拆封的封口,语气缥缈的道:“哦。”   游氏本来看她肯多说几句,很想就这么和她继续说下去,好找到机会将芥蒂揭开,但见卓昭节这模样显然是要看完了信才入睡的,怕耽搁了她休憩的辰光,心头暗叹一声,道:“我先走了,你看完信就先睡罢,不要累到。”   卓昭节唔了一声,等游氏走后,她慢慢从已经拆过的信封里取出信笺,展开就见笔迹潦草,满满的焦急与慰问,又说自己本打算亲自上门的,但被雍城侯竭力阻拦,只能借了祖母的人手送盆花过来,顺便夹带一封信……   慢慢的看完,卓昭节懒懒的靠住了榻头,仰头看着帐顶,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当日卓芳礼的后怕与懊悔她也不是没看见,知道父亲是盛怒之下失了手,可如今回想起来那几乎身死或毁貌的一幕如何能不惊怖?   醒来这些时候,“父亲到底是生我养我之人,也非有意要我性命,为人子女岂能怨怼生养自己之人”与“嫡亲骨肉,他说动手便动手,纵然不是本意,可若我躲得慢了一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这辈子怎么办?事后他还不以为然”两种念头天人交战,卓昭节眼神茫然,只觉得无限烦恼与伤心。   她握着宁摇碧的信笺昏睡过去,阿杏和阿梨等人才蹑手蹑脚的进了来,小心的替她收好信笺,盖好锦被,这才继续默默守在一旁。   到了晚上,卓昭节再次醒来,就精神多了,毕竟年纪放在这里,加上平常底子就好,纵然满腹心事,好起来也快得很,阿杏服侍她梳洗了,又取了易克化的点心来,卓昭节勉强吃了点,阿梨捧进药,她就不肯吃了,使女们柔声哄了半晌,见她一定不肯,只得撤下去。   卓昭节看游氏这会不在,心想多半是回念慈堂去理事了,她这会也没心思多问,吩咐道:“那‘玉面桃花’在什么地方?我看一看。”   阿杏正要吩咐人去搬上来,忽然院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嘈杂,隔着庭院在三楼上都听见了,不觉皱眉道:“阿梨你去看看是谁在外头吵闹?”   阿梨忙下去了,片刻后,她身后却跟着明吟回来了,明吟面有愠色,进来禀告道:“娘子,是二娘在外头。”   卓昭节如今满腔心事,听说卓芳甸过来,脸色冷了下来,不耐烦的道:“我如今不想看到这个人,把她打发走!”   明吟无可奈何道:“可是二娘执意来进来探望娘子——夫人今儿个去了居阳伯府,到这会还没回来,郎主、八郎都不在,三郎那边已经睡下了,过来恐怕还要点辰光,婢子实在拦不住二娘。”   “没用的东西!”卓昭节用力一拍榻沿,冷笑着道,“拦她不住?她带了几个使女?”   明吟嗫喏道:“两个,但……”   “但什么但!”卓昭节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在楼里伺候的就有六个人,外头院门口守着的权氏、詹氏都有把力气,后头还有厨房里的人手,那边连主带仆才三个人,难为还拦不住,你们是豆腐做的,还是她们三个都会妖法?!”   明吟被骂得面红耳赤,半晌不敢做声,小心的道:“可那是二娘子……”   “若是权氏、詹氏说这话我倒还能明白,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么?”卓昭节此刻心里正烦,大声道,“你之前本是游家的人,后来身契给了我,如今是我一个人的婢女,卓芳甸是你的什么二娘子?!”   阿杏见明吟被骂得站不住脚,忙出面劝说道:“娘子请息了怒,料想明吟姐姐也是这几日为娘子担心,忙里忙外的有些糊涂了,这才说差了话,咱们这儿是四房,何况如今都知道娘子初愈,这大晚上的二娘子过来摆明了没有好心,咱们怎么能看着她扰了娘子?”   她一边说一边给明吟使眼色,明吟战战兢兢的跪下来请罪,却见卓昭节一手托腮,若有所思,忽然抬头道:“先等一等下去!”   使女们还道她究竟气过了,想起来卓芳甸总是自己的姑母,贸然将打着探望旗号的长辈赶走终究名声不好听,没想到卓昭节却快速吩咐道:“阿梨你去后头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从后门出去,记得拿上些棍棒之物,沿着院墙绕到前头,堵住了她们的去路,再和前头的权氏她们说好,将这三个人给我狠狠的打上一顿!”   这次别说胆子小的明吟,连阿杏也瞪大了眼睛,吃吃道:“可……可二娘……二娘是娘子的姑母啊!”   卓昭节冷冷道:“我有叫你们打自己的姑母吗?!”   阿杏等人面面相觑。   卓昭节吸了口气,道:“这大晚上的,院门外纵然点了灯,到底不如白日里看得清楚,这时候几个婆子回来晚了,看到人在外头鬼鬼祟祟,道是贼人……那会怎么做?”   阿杏喏喏道:“但……满府都晓得咱们院门外头挂了足足四盏宫灯,最明亮不过了,在底下做针线都够的……”   “那几个婆子也有些年纪了,眼睛发花看差了不成吗?!”卓昭节怒瞪她一眼,冷冷道,“或者这几日恰好害了眼病呢?谁叫今儿个那些贼人运道不好!赶上了婆子们眼力介儿都不成的时候!”   ——曲江芙蓉园那会,宁摇碧说:“如今可不正是暖风熏人欲醉的时候?”那还是青天白日呢!这会可是月高天黑!   阿梨怯生生的道:“可二娘子她们没有鬼鬼祟祟,她们都和权婶子、詹婶子说了半晌话了。”   “明吟能够为着担心我人都糊涂了,权氏、詹氏不能担心得再过度些,说着话说着话,忽然晕过去么?”卓昭节很快修补了计划,冷冷道,“婆子们刚好到门口,恰好看到这一幕,若不动手那还算什么忠仆?!”   明吟想了想,弱弱道:“可……可打完之后呢?”   “愚蠢!”卓昭节恨道,“打的时候拉起她们裙子外袍什么的蒙住了脸,回头拖了往柴房一关,管她们的死活!反正打的是贼人,还是偷偷跑咱们四房里来的死人,要你心虚个什么?”她拍着榻沿喝道,“告诉那些婆子,做好了这件事,每人赏银十两,做不好——今儿个我心里正不痛快的很,谁敢叫我失望,我叫她这辈子都痛快不了!”   这就是不做好别想过好日子了,阿杏三人半个不字也不敢说,还有话也不敢问了,乖乖的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下了楼,打发明叶、初秋、立秋等人上去轮换伺候。   第八十六章 疑惑   游氏探望完长女,再回家时事情已然闹大,卓芳甸主仆被蒙了头打伤后丢进柴房,沈氏迟迟见不到女儿回去,打发人来问,这边不肯开门,道是卓昭节身子不好,睡得早,不敢去打扰,沈姑姑亲自到了楼下也没能叫开门,最后沈氏亲自到了——权氏、詹氏这才开了门,兜了半晌圈子,镜鸿楼的人才“恍然大悟”的想起来方才似乎逮了几个贼人……   镜鸿楼的人虽然是得了卓昭节的吩咐不得不为之,但究竟畏惧卓芳甸乃是敏平侯嫡女,不敢不出工,却不敢下死手,饶是如此,为了能够向卓昭节交差,达到“拖进柴房”的效果,到底也是把三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可怜。   沈氏再怎么贤惠,亲生女儿被侄女打伤拖进柴房,身边陪嫁过去都被挡了路,自己亲自到了孙女住的院子才叫开门救回女儿——她也不能不向四房要个公道。   偏偏这一晚卓芳礼、游氏和卓昭粹都不在,四房里只有卓昭质、卓昭节兄妹,父母不在,卓昭质这个长兄自然须得出面,随沈氏到上房代妹妹请罪。   于是游氏才进府,就见到上房方向的一路上灯火通明,顿时吃了一惊,四房早就守护在府门前的下人忙不迭的上前把事情说了,游氏又气又急,既恼卓昭节做事不知道分寸,又恨沈氏没事找事,卓昭节差点被父亲误杀,这两日心情怎么会好?这个小女儿是班氏抚养长大的,自小得宠,这气头上卓芳甸还要过来招惹她,当真是自己讨打!   可怎么说卓芳甸也是卓昭节的嫡亲姑母,虽然卓昭节找了种种理由借口,可长安深宅大院里头什么样的手段没有,她这点儿小算计,后院里待过来的人谁不是心领神会?   旁的不说了,如今侯府虽然没分家,但各房也是独门独户,把什么夹道巷子都封住只留下了前门后门的,卓芳甸到四房里去,从她住的院子里到四房沿途经过有人守的门户至少也有十来重,这十来重门户的人能都封住嘴吗?   游氏心烦意乱的到了上房,不想沈氏居然客气如前,说是过来请罪的卓昭质撩着袍子半跪在地上,正恭恭敬敬的拿了美人锤替沈氏捶腿尽孝,沈氏含笑望着他,满脸慈爱,这一幅祖孙和乐图,叫游氏呆了片刻才想起来行礼,早被抬起头来的沈氏笑着免了,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到这里来?可是孙妇那儿有什么事情?”   说到末了一句,沈氏脸上露出关心,卓昭质也微微一惊。   游氏忙露出笑容道:“母亲放心,媳妇好着呢,我如今还没回房,只是一回来就听人说……家里出了点事?”   沈氏如今这么云淡风轻的样子看来她是打算继续扮着慈祥了,不过沈氏的慈祥从来都不是善堂出来的,定然要有所回报,何况卓芳甸这件事情上卓昭节实在不占理,虽然卓芳甸大晚上的跑去探望侄女存心是为了不叫卓昭节好好休憩,可怎么说她也是去探病,就为了这个把她打了不说,还丢进柴房里头,大家闺秀的脸都丢尽了,告到敏平侯跟前,卓昭节也占不了理,而且沈氏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一向疼爱有加,能够叫她咽下这口气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呢!游氏心里警惕起来。   不想沈氏居然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拍了拍卓昭质,含笑道:“好啦,我这腿疼也是老毛病了,晓得三郎你孝顺,但如今这三更半夜的,不能我疼得睡不着,就叫你们都跟着不得安稳,正好如今你母亲来了,你送你母亲回四房吧。”   待卓昭质起了身,她才对游氏道,“没什么事情,是我腿又疼了,折腾的动静大了一些,三郎孝顺,特意赶过来替我捏了会子腿,如今你正好带他回去。”   游氏一怔,沈氏虽然惯常端着铁打的慈祥和蔼,但像今儿这么好说话的还真不多,哪次不是绵里藏针的来几下?忽然一下子这么好说话了,说没玄机那才怪了,游氏狐疑道:“那媳妇和三郎不打扰母亲,这就走了?”   沈氏微笑着道:“去吧,好生休憩,莫要累坏了身子。”   “……”这老太婆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游氏一头雾水,出了上房,自然就要抓着卓昭质询问。   卓昭质也无奈得很,道:“孩儿也不清楚,方才孩儿已经睡下,先听人禀告说二姑过来了,要去探望昭节,孩儿当时就起了身,但修静庭与镜鸿楼到底有些距离,且二姑是长辈,孩儿也不能不穿戴整齐了再出去,不想到了镜鸿楼,那边的权氏却说早就没事了,孩儿只当二姑已经离开,没想到了过了不久,沈姑姑和祖母相继抵达……从柴房带出二姑后,七娘身边那叫阿杏的使女出来说,七娘之前喝了药,如今昏睡不醒,祖母就叫不要吵了她养病,孩儿就跟到上房去替七娘请罪了,但话还没说话,祖母就吩咐左右,道今晚咱们府上的动静都是她腿疼闹得,不许提二姑和七娘半个字……孩儿就替祖母捶着腿,一直到母亲过来。”   游氏仔细的思索着,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别说沈氏这个继室和四房有旧怨了,就是班氏对游煊或卓昭节,出了这种以幼凌长的事情,班氏帮着遮掩那也是对外面的人罢了,到底家丑不可外传,但必然要对晚辈严加管教的,沈氏这到底是在转什么算计?总不能是她现在改变策略,打算用宠坏四房的晚辈来作为报复吧?   这么一路走一路问的,卓昭质也纳闷得紧,提议道:“不如去问问七娘?”   游氏皱眉道:“糊涂,七娘喝了药现在不是在昏睡吗?”卓昭节都能指使下人打伤亲姑姑还关到柴房里去,让祖母亲自赶到才能领走人,显然是清醒着的,否则没有她压阵,下人哪里有这个胆子,但后来沈氏亲自到了,卓昭节立刻就扮起了昏睡……不昏睡,她要怎么解释?   这会过去镜鸿楼找她询问,摆明了就是戳穿此事。   卓昭质讪笑道:“那明日再说罢?”   游氏想想既然没有头绪,也就点头道:“你去吧。”   他们母子这儿想不明白内中关节,沈氏送走四房的人,立刻让沈姑姑扶着到了自己院子后面的罩房探望被打伤的女儿,面上的慈爱早就不见了踪影,反而如冰如寒!   卓芳甸这次吃的亏实在不小,女孩子家最紧要的脸面上都被打青了好几处,胳膊、手背、腿上,背上都有淤紫的痕迹,作为一个打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委屈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沈氏最恨的是这个亏竟然还是在卓昭节一个小辈手里吃的!   但卓芳甸倒是不在乎,见沈氏过来,还能笑着问:“母亲还是慈祥的招待了他们?”   沈氏冷着脸道:“这样为丹古也太过了,到底你才是我的亲生女儿!”   “母亲不必担心,我这些也不过是皮肉苦,看着可怕罢了,那小七娘还没胆子敢做得更狠。”卓芳甸淡淡的笑了笑,道,“再说我才不全是为了他,我更为了咱们母子,父亲年事已高,却至今没有立下世子,帮助五哥争到世子之位才是最紧要的,咱们这些年的委屈都受过来了,如今这么点又算什么?”   沈氏叹了口气道:“我的儿,你最是懂事肯忍耐,可你长这么大,我与你父亲,何尝碰过你一根手指?如今居然在个晚辈手里被打成这个样子……竟然我还要去跟那小贱人的母兄好声好气……虽然这些年都忍耐过来了,可方才我实在是……看着卓昭质俯在膝边替我捶着腿,我简直恨不得拿起旁边的小几冲他头上砸下去!”   卓芳甸低声道:“母亲不可冲动!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又有何用?”   “眼下咱们付出了这许多的代价,但望丹古能争气些才好。”沈氏深深一叹,“按说他才学相貌都好,但你说春宴上看到那小贱人居然与雍城侯世子走到了一起,那世子虽然不学无术,但家世相貌都比丹古更胜一筹,小贱人这个年纪,最是爱俏,未必能看得上丹古啊!”   卓芳甸抿了抿嘴,提醒道:“咱们又不要丹古和小七娘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小七娘是不是喜欢丹古有什么关系?只要父亲发了话,小七娘能怎么样呢?难不成她还能和雍城侯世子私奔不成?而且婚姻大事,长辈做主,纵然雍城侯世子一向离经叛道,当真做下这样的事情——御史不正好可以参雍城侯教子不严一本?”   沈氏道:“纪阳长公主在呢,雍城侯哪里那么好参?”   “那可不一定。”卓芳甸笑着道,“其实雍城侯倒不倒都不打紧,最紧要的是满朝都晓得他是帮着真定郡王的,圣人顾忌着长公主,不对宁家二房怎么样,但在延昌郡王和真定郡王之间,岂能不有所偏向?”   她道,“前两日延昌郡王妃不也是先受了雍城侯世子的辱骂,又被长公主联合诸位长公主、公主送了侍妾到郡王府?甚至还牵累了祈国公夫人,但郡王妃硬生生的忍了,一来圣人还在,纪阳长公主确实是动不得,二来却是为了要叫圣人和皇后都看清楚了延昌郡王夫妇的委屈和顾大局呢!郡王妃能忍那样的委屈,我今儿这点牺牲,叫父亲看到咱们愿意与大房、四房和好的心意,这样父亲才能放心的将世子之位传给五哥啊!”   沈氏面上现出一丝苦涩:“都是我没有用,笼络不住你们父亲的心,倒要你吃这个苦头!”   卓芳甸轻声道:“母亲说这个我不爱听,其实父亲也不是不顾惜咱们,到底大哥和四哥也是他的骨肉,还是元配嫡子,父亲又是太子詹事,不能不顾忌着外人的想法……尤其是,淳于皇后!”   提到这位皇后,沈氏也微微一凛,指尖颤抖了下,嘿然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哪里会想到咱们这些人的苦楚……若不是当年卓芳华那贱人在皇后赐宴命妇时把事情闹了出来,皇后偏帮着元配嫡妻,敌视于我,我这些年又何必来做低伏小的扮这场贤德?皇后自己是圣人做皇子时的元配嫡妻,就一心一意帮着所有的嫡妻,哪怕梁氏是梁家之女,哪怕她已经死了,卓芳华空口无凭的怀疑我谋害她——那时候我可还没踏进这侯府的门来呢!皇后也帮着她!”   卓芳甸羽睫扇动,轻声道:“母亲,咱们不要说皇后的事情了,你想皇后的意思这样的明白,显然是喜欢父亲立大哥的,可父亲到这会都没立世子,父亲这样的拖延,为的是什么?我猜父亲多半是中意五哥,可当年有大姐那样的话在前头,如今皇后还在,固然这些年来皇后也没理过咱们府里的事情,但当年那番怀疑母亲的话是大姐在宴上公开说出来的,若是父亲立了五哥,难免要有父亲宠爱咱们、亏待了元配嫡子的话传出去提醒皇后!到那时候,皇后记恨……一旦影响到了延昌郡王,这样事情可就大了!”   沈氏叹了口气,道:“这些年咱们过的也太苦了,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须得过到什么时候……”   “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卓芳甸眯着眼,慢慢的道,“不只父亲年纪大了,圣人与皇后年岁不也长了吗?等延昌郡王登基,这侯府、还不是咱们说了算?这长安,又有几人敢招惹咱们?”   她抿了抿嘴,忽然问道,“对了,母亲方才可忘记和游氏提汪氏并小十郎的事情?”   说到朝政沈氏不是很清楚也不是很有兴趣,对于卓芳甸提到延昌郡王的事情沈氏也不怎么插得上嘴,但说到后院,沈氏立刻道:“我是故意没提的。”   卓芳甸皱眉道:“为什么?咱们不跟他们翻脸,总也要给他们添个堵,再说小十郎与四房的罅隙已生,他一个庶子,料游氏也没心思再去笼络,不拘将来有什么用途,他总归是四哥之子,咱们哄过来总能够叫四房里不痛快的。”   “这个你就要学一学了。”沈氏缓缓道,“我若是说了,一来游氏还道这是我不追究镜鸿楼里那小贱人的条件,虽然我什么条件都不提,她也不可能感激我,但落在你父亲眼里却大不一样;二来卓芳礼与游氏向来同心,那小子和卓芳华一样恨我恨得紧,我若说了留下汪氏和小十郎,不拘理由多么充分,他定然要想方设法的反着来,反而更加怨怼汪氏、小十郎,那样他们纵然被留下又怎么样呢?”   卓芳甸吐了口气道:“是我想差了,还是母亲做的对,那这件事就先这样吧。”   “先这样?”沈氏冷笑,“这怎么可能?我明着不能让四房不要送人走,暗地里还不会点拨他们几手吗?总归四房别想好过!”   第八十七章 打发   受了沈氏点拨,不甘心被送到庄子上去从此碌碌的卓知安果然行动起来,他如今虽然被软禁着,但到底是卓芳礼的亲生子,游氏打量着他过段时间就要去乡下庄子上了,也不想为了这么几日落个亏待庶子的名头,是以卓知安一应用具还是齐全的,文房四宝都不限取用。   卓知安先是挑灯夜读了一晚,使女婆子都没理会他,这让他心中悲凉一片,从前他还养在游氏跟前时,略微熬夜,一群人都会拥上来劝他仔细眼睛,又嗔他用功过度伤身,殷勤万分,翌日游氏少不得也要劝慰几句,让他保重身体为上,当时觉得自己和游氏的亲生子也没什么两样了,如今才知道嫡母到底和生母不一样……他越发坚定了要设法留下来的决心。   虽然卓芳礼也恨他污蔑嫡姐,可那到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总会比毫无血缘的嫡母对自己要心软一分罢?卓芳礼不是不疼子女的人。   到了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伺候他的人懒洋洋的推开门,却见卓知安正拿着一柄小刀往手臂上割,桌子上鲜血斑驳落了好几滩——那被同屋使女排挤着最早起来的小使女本来就是个怯懦的人,见到这场景,愣了片刻,才失手摔了手里的一盆水,捂着眼睛尖叫起来!   尖叫声把婆子们吵醒,纷纷披了衣服出来看,听那小使女语无伦次的冲到跟前说了卓知安似有自尽之意,也都吓了个半死——虽然卓知安要被送到庄子上去,到底是正经的郎君,一旦死在四房被禁足期间,游氏还不知道被说什么,她们这些人少不得要被打死了证明游氏对庶子的“心疼”与听说庶子死后的“震怒”的。   当下院子里乱成了一团,一些婆子忙忙碌碌的拿帕子替卓知安裹了伤,另外腿脚利落的忙不迭的去禀告游氏——游氏起早起来,一边听事分派各处,一边为小女儿和沈氏的态度烦着,乍听见四房里又多了件事情,将卓知安恨了个半死,却不能不立刻过去探望。   到了卓知安的院子,见卓知安臂上的伤已经被裹住了,倒是伤得不深,没割到经脉,但那血从书案一路滴到氍毹上,看着可怖,游氏吸了口气,吩咐人:“快点把这些都收拾了!仔细吓着郎君!”   这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满院子伺候的人都说不上什么来,只得将那最先看到的小使女推出来回禀,那小使女战战兢兢、颠三倒四的说明了自己看到的一幕,游氏听了,心中一寒,问默不作声的卓知安:“你自己割伤手臂?要做什么?”   卓知安低低的道:“孩儿想起来之前做下的糊涂事,心中难受……”   “所以就自残于臂吗?”游氏冷笑着道,“你也是启蒙已久的人了,我记得你是学过《孝经》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这样的道理,是先生没教导过你,还是我与你父亲没和你说明白?”   卓知安脸色苍白,道:“孩儿知错。”   游氏看着这个自己好歹也尽心抚养了十年的庶子,暗想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究竟养不熟,上一回卓知安污蔑嫡姐已经让她心生警惕,亏得当时卓昭节还没忤逆卓芳礼,卓芳礼没有怀疑女儿,这要是换成了卓芳礼正恼怒女儿时,卓昭节岂不要吃个大亏?   而且卓知安也太过狠心了,他污蔑嫡姐,还能说是嫉妒嫡出的姐姐回来就夺了他的关心与宠爱,小孩子家争宠也是常有的事情,若他是游氏的亲生子,游氏必然也要慢慢哄他与姐姐相处和睦,但他不是,这样栽了个跟头,可他一点也没学聪明,现在他竟越发的往邪路上走了,小孩子之间争宠归争宠,敢拿着刀对自己下手——卓知安如今才十岁呢!   他敢拿刀划伤自己使这苦肉计,难道还不敢对旁人下手?   游氏越发觉得卓知安在四房里是留不得了,她也不多罗嗦,径自道:“你是在这院子里头闷得糊涂了,既然如此,还是出城到庄子上散一散心吧,这会就走,到底这城里人多,你住不习惯也不奇怪。”   卓知安听这话脸色就是一变,正待说话,游氏却不等他再说什么,厉声吩咐左右:“没见十郎伤了吗?熬一副安神汤来,都给我伺候好了!不许任何人惊扰到!”   根本不听卓知安任何哭喊,游氏直接将他强灌了安神汤,睡着后软禁起来,这才回了念慈堂,这一路上游氏都沉着脸,到了门口才问:“郎主在家里吗?”   使女小心的道:“郎主如今似在前院。”   “打发人去请。”游氏吩咐。   半晌后卓芳礼被请了过来,诧异的问:“怎么了?”问话时不免担心的看了眼镜鸿楼,心想莫不是小女儿气性大,又闹起事情来?   正心情复杂,就听游氏冷着脸道:“十郎早上自己划了手臂。”   卓芳礼一惊:“他发什么疯?”   “我问过服侍他的下人,这两日虽然疏忽了些,但也没人不知轻重的奴大欺主,按说他也没什么可置气的地方。”游氏缓缓道,“问他自己,他说,是懊悔之前所为。”   卓芳礼本来就为卓昭节烦着,如今再听小儿子也闹了起来,心中烦恼无比,道:“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你教训他了么?”   游氏道:“我叫人把他快点打发到庄子上去——这么点儿年纪的人就敢对着自己下刀,我今儿听到了简直都不敢相信!踏进门去看到是真的,又听他自己也说是自己下的手,并非为人所害,看着那伤口我都替他疼,你说他自己是怎么狠心下起手的?这孩子的心实在太过狠辣了,连我都怕他!旁的人不说,无忧和无忌才这么点大,别叫他吓着了!”   “他如今在四房里就对自己下刀,若是去了庄子上更想不开怎么办?”到底是亲生儿子,卓芳礼虽然恼卓知安不知嫡庶之分,妄想压下嫡姐,却也不忍他走上歪路,这会就有些心软,道,“汪氏送走,他留下来……你好好劝劝他吧!”   游氏就知道卓芳礼会这么说,她如今也没了心思幽怨难受,正色道:“他要是前两日或者是过两日这个样子,不用你说我也要安慰他的,可你想一想,为什么他前几日不动手,偏偏昨儿个动起了手?”我自己亲生女儿还等着我去哄,我哪里还有心思哄旁的什么人?   卓芳礼一愣,游氏继续道:“七娘是大前天夜里病起来的,昨儿个晚上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从四房到上房那边都闹腾开了,沈氏拿她腿疼搪塞了外头的打探,我如今还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好心!昨晚事情闹得动静大——你也知道十郎这些日子都是被禁足在他那小院子里不许出来,伺候的人也不会和他多说七娘那边的事情,但昨晚这样闹着,他身边的人多多少少会谈上几句……”   见卓芳礼皱起了眉,游氏提醒道,“这孩子当初污蔑七娘不就是为了嫉妒七娘刚回来,咱们特别留意些吗?先前他落水之后因为气不过说出了故意跳下水的缘故,咱们被他气了一场,所以没去理他……后来他嚷过几声不舒服,也只打发了大夫去看,是不是现在听见七娘病倒之前,你就亲自开口叫我去镜鸿楼陪七娘……然后这两日我也一直在镜鸿楼里看着那孩子几时退烧……十郎心里不自在,所以才下得手?”   闻言卓芳礼面皮也不禁抖了抖,喃喃道:“他才多大?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游氏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之前他一直是我养着的,那时候七娘在江南,必要到及笄才能回来,咱们膝下也没有更小的孩子了,媳妇又能干,无忧无忌她带得很好,我也没凑热闹自己带孙子,是以拿他这个老来子当掌上明珠也似的疼着惯着,本来想,当他是亲生骨肉,等七娘回来了,姐弟两个也能和睦,不想倒是把他的心养大了……只是,三郎、八郎,哪一个咱们苛刻过呢?他们都不吃味,偏十郎这个样子,若非这孩子是咱们两个一起抚养的,我真的是跳进黄河里都洗不清楚了!谁不道我是故意教得他气量狭小呢?”   “你待十郎素来好得很!”卓芳礼皱着眉,道,“是这小东西自己贪得无厌!他如今年纪还小,吃味嫡姐比他得咱们关心,嘟囔几句,背后说些酸话,小孩子家总是不懂事的,如今他做的都是什么事?为了夺取咱们的注意,春寒料峭的也不会水就敢跳湖!末了还要顺手污蔑一把嫡姐!现在听说嫡姐病倒有你去看护,倒是又更进一步闹出自残的事情来……这孩子心性着了魔了,不可再顺着他下去……就照你方才的安排,早早送了他去庄子上,对外就说他身子不适,需要静养……汪氏一并过去,多派些个人看好了他!不要叫他出事!”   可算把这个白眼狼打发了!   游氏心中哼了一声,面上却平静的点了点头:“我不敢叫他继续留在府里,不然七娘和孙儿们都还小,不要他一个冲动,闯下大祸来!到时候咱们哭都来不及,但他到底是咱们的儿子,庄子上我不会亏待他的,家里交给咱们房里打理的一共有三个庄子,其中柳家庄那个最大,里头的别院也最好,就送他去那里吧。”   卓芳礼对这些不是很清楚,叹了一口气,道:“你安排吧。”   他如今意兴阑珊,小女儿小儿子本来就该比大的孩子多得宠爱的,可现在这一儿一女都不能让他省心,小儿子是庶子,又是这样危险的性.子,打发到庄子上冷落两年,让他知道点自己的身份识趣些……这样就算暂时解决了,但嫡出的小女儿要怎么办呢?   游氏利落的处理了卓知安一事,此刻也和他一样愁起了卓昭节,心想:“之前母亲写信来时就提醒过这孩子气性大,却没想到她气性大到这种地步,对着父母也不肯服软……母亲那样明理识大体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孩子?看来多半是天性了……难道这孩子传了她嫡亲祖母的长相之后又传了她大姑姑的脾气吗?”   为了亡母公然与敏平侯决裂的卓芳华,性情是何等的刚烈与悍不畏死……游氏回想起来就觉得头疼——这样性格的小娘子根本就没有服软一说,这要是旁人家的人也还罢了,亲生骨肉,难为你还能当真逼死了她?   卓芳礼那天动手也不过是怒极了没留神手边的东西,若他当真看清了那只摆瓶,剁了他的手他也不会去拿那个砸女儿……既然舍不得,难道当真依了她?   游氏想起自己为了获取女儿心软送过去的宁摇碧的信笺,只觉得一阵阵心力交瘁涌上来,那个喜怒随心、连皇子王孙都不敢轻易招惹的纨绔,从头到脚有哪一点像良人?   更别说宁家的那位长公主,是好伺候的人么?曾是国公嫡长女的祈国公夫人都三不五时被这个婆婆教训得无地自容啊!   此外,还有朝政……   “打发人去帮汪氏和十郎搬东西吧。”游氏呆了半晌,有气无力的吩咐道。   卓芳礼是一句话都不想说,愣愣望着镜鸿楼发怔。   夫妻两个现在是一个心思——儿女都是债!!!   第八十八章 卓绛娘   卓昭节在病倒后的第四日上彻底恢复过来,她昏睡的两日里,该探望的几乎都来过了,连时未宁和淳于佩都送了东西,甚至时未宁还亲自来过,既然好了,少不得也要挨个的登门道谢。   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家里的长辈同辈当然是先谢上,如今父女、母女之间到底不比之前那么亲热,卓昭节本能的不想去念慈堂,就打发阿杏过去和游氏说一声,游氏闻说后,叹了口气,道:“你叫七娘尽管去吧,礼从库里拿,若是吃不准该回什么,再来问我。”   卓昭节听阿杏回来转述,提到了回礼,皱了皱眉,到底亲自去了游氏跟前,问清各房喜好与忌讳,将之前挑选的回礼挨个的查了,挑挑换换,这才定了下来,自是先到上房,与沈氏演了半晌的祖慈孙孝,这才脱身,过去大房。   大房住的是卓家嫡长子惯住的院子,位置最好、地方最大,门口的朱漆门户再配上一对石狮足以直接充当外头的门户了。   进门之后当先一堵汉白玉浮雕福如东海的照壁,一朵朵浪花翻滚到天边,隐约露出仙人灵山的景象,转过照壁是个宽阔的广场,两边都设了回廊,供雨雪天里来往便利,场上铺满了青砖,砖缝里此刻正生着遥看碧色森森、近看无有一株的青草,正中靠南的地方打着连地的石高几,几上放了一盆山水盆景,两尺来高的假山上生满薜荔青苔,还有许多不过手掌高的松树在上头,假山下、盆内却注了宽长各尺许的充当湖泊的水,这小小的湖边还捏了泥做的钓瓮,湖水里无风自纹,却还养了游鱼。   广场四角不起眼处各有一口人高的大缸,缸内新荷悄然探头。   卓昭节跟着大房的使女踏上回廊,走到一半,忽然听得头顶啾啾而鸣,她抬头一看,却见回廊上的横梁上搭着一个燕巢,那鸣声正从里头出来的,听得人心里没来由的一软。   她脚步这么一慢,使女回头看见就笑了:“娘子不知,这窝燕子好几年前就来了,夫人心慈,怕惊扰了它们,这整条回廊修缮都是等秋冬它们走了才许动工,到了这条横梁附近,夫人每回都要亲自监督匠人,别把它们的巢穴碰坏了呢!”   “大伯母性情宽厚,这窝燕子却是会挑地方。”卓昭节笑着道。   使女抿嘴一笑:“娘子说的是。”   过了几回月洞门,大房这边卓芳纯与周氏住的地方叫做“缅晖院”,所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再加上四房那边的念慈堂,一听就是都是为了怀念梁氏的,足见卓芳纯与卓芳礼对敏平侯与沈氏的怨怼。   卓昭节进去的时候周氏正领着卓绛娘、卓玉娘说话,看到她来都微笑着道:“你好了?”   “今儿个起来觉得都好了,过来谢大伯母和两位姐姐呢。”卓昭节行过礼,也笑着道,“大伯母瞧着更精神了。”   周氏的日子其实一直过得不好,虽然她是当家夫人,但卓芳纯元配嫡子的身份是很该被立为世子的,奈何他却没有嫡子,虽然这不全是敏平侯至今没有立世子的缘故,到底也是一个常被人感慨的理由,这一重的压力当然就是压在了周氏身上。   而且大房的子嗣也实在太单薄了点,一嫡两庶三个女孩子倒是花儿朵儿一样长大了,统共两个庶子居然还夭折了一个,如今唯一活到现在的卓知义虽然是周氏辛苦带着的,却天性怯懦,还不如卓绛娘与卓玉娘活泼大方,成亲到现在竟然也无所出,大房的子嗣这个样子,不用沈氏那边挑拨,敏平侯心里想也是失望得很。   所以周氏听了这话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她温婉的眉宇之间有着难以拂去的淡淡的倦色,笑着道:“谁看到你不精神?”又嗔她,“你既然才好,这么忙着跑过来回礼干什么?都是一家人,谁还要迫不及待的等你回礼吗?该好生将养一下才是。”   卓昭节笑着道:“也只是寻常小恙,大伯母看我现在是不是和往常一样了?要不是都好全了,我才不敢出门,免得带了病气给旁人。”   “这话说得咱们嫌你过来了一样。”卓绛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扇子也似轻轻扑了两下,她微笑着低头看着茶碗,柔声细语道,“母亲方才还在和我们念叨着七妹你呢!”   卓玉娘则是瞪大眼睛望着卓昭节,神色很是不满。   卓昭节奇道:“六姐怎么了?”   “之前我和你说的话呢?”卓玉娘板着脸,问。   卓昭节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记起来,自己答应过卓玉娘,从阮家回来时给她带桃花糕——但那天听说游煊惹了事,她哪里还能记起这些?而且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天了,就算记得带了,没送过来,糕也早坏了,但这件事情是她亲口承诺的,卓玉娘为此还答应亲手给她打两个宫绦……   她满面通红的赔礼:“六姐,对不住,我那日听大姑母说表弟那儿出了些事情,急着回来问母亲,倒是忘记了。”   卓玉娘嘴一扁,委屈极了:“你明明答应的好好的!”   卓昭节尴尬道:“是我不对。”   “我在家里盼了好些天。”卓玉娘眼眶都快红了,那满满的失望简直要滴下来。   卓昭节见这样子越发的狼狈,讷讷道:“我……嗯,我下次给你带好吗?”   卓玉娘气得直接红了眼:“我告诉过你,桃花糕是时令糕点,只有春日里才能吃上几日,到了暮春就吃不上了,下次……你下次什么时候去大姑母那儿?”   见卓昭节被她问得站不住脚,周氏轻责道:“你这孩子,自己贪嘴,倒是迁怒起妹妹来了!咱们家里的糕点还不够多的吗?你妹妹惦记着表弟,那是正经事情,你好意思怪她?”   卓玉娘委屈道:“母亲,家里那些糕点都不如大姑母那里的桃花糕!”她红着眼眶哽咽道,“偏我能到阮家去的机会不多,每年去一次都勉强,也就能吃那么几回……上回还是祖母开口才有的机会呢!我本想着七娘时常过去的,她也答应好了,我拿宫绦和她换,结果她却……”   卓昭节狼狈不堪,道:“我一会就过去求大姑母!今儿必然给六姐弄份来!”   周氏忙道:“别理她,你才好,不要奔波劳累了!”   卓玉娘却眼巴巴的看着她:“你坐马车去吧,通善坊和靖善坊也不很远……”   “六娘!”周氏恼了。   卓玉娘不敢再说话,却频频的给卓昭节使个眼色,可见她对阮家的桃花糕有多么喜欢。   被卓玉娘左一个眼神右一个眼神催促得站立不住脚,卓昭节匆匆寒暄几句,就借口要去二房告辞——她走之后,周氏皱眉说卓玉娘:“虽然你爱吃那糕点,可小娘子家的也要矜持些啊,这样子迫不及待的传了出去岂不是笑话?”   卓玉娘目的达成,这会欢喜的很,笑着撒娇道:“母亲!七娘也不是外人,自家姐妹,能说什么?再说她本来就答应我了!”   周氏叹了口气,道:“你也快定亲了,妇容妇德妇行妇功这些,都该拿起来才对,不要胡闹了。”   卓玉娘这会什么都满口答应,周氏又说了几句,有人进来禀告事情,卓绛娘见状,就按了按头道:“母亲,我有些乏,今儿个怕不能陪你听事了。”   周氏点了点头,关心道:“可要请大夫?”   “却不必了。”卓绛娘笑了一下,“我回去躺躺罢,许是方才站在庭院里被晒多了。”   “那六娘陪四娘回房吧。”周氏道。   卓绛娘和卓玉娘的院子正好毗邻,卓玉娘陪着卓绛娘先回了卓绛娘住的院子,使女们忙不迭的铺了榻,卓玉娘又问了几句,拿手比了比她额上,道:“我看七娘是精神很好的,总不能当真被她过了病气吧?那也没有那么快……真是被晒的?若是不舒服还是请大夫来的好,虽然药汁子都是苦的,究竟身体重要。”   她这么唧唧喳喳时卓绛娘却蹙着眉望着她,蓦然道:“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和六娘说。”   卓玉娘奇道:“什么事?”   “说起来都姓卓,咱们两个还是姐姐,又是大房里的,可大姑母那边能去的次数那么少,你想吃些大姑母家的糕点都不容易,七娘却……”卓绛娘沉沉的看着她,道,“这也太不公平了!”   卓玉娘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道:“是不公平,可这又能怎么样呢?谁叫咱们不是嫡女?大姑母重嫡庶,听说之前大姐还在长安的时候也是三天两头到阮家去的,反正,她也只是姑母,咱们嫡母待咱们是很好的。”   卓绛娘缓缓道:“咱们投胎没投好,可也不是没机会。”   “嗯?”卓玉娘狐疑的看着她。   卓绛娘凝视着帐子顶道:“嫁人对女子来说何尝不是又一次投胎?”   这正是卓玉娘现在头疼的事情,她是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她现在十六岁,长安贵女一般都是十八.九岁出阁,但在及笄后就会正式定亲了,即使十五六岁没定亲,总也该有几个人选在心了。   可周氏斟酌来斟酌去,委实没有挑到合宜的人。   卓玉娘和卓绛娘虽然不同母,但同为庶出,同是周氏这个嫡母抚养长大,两个人的生母也都被卖掉了,是以感情一向好,在卓绛娘跟前,卓玉娘也不讳言,道:“门楣高些或是相当的人家嫡子嫌我庶出,咱们大房里也没有出色的兄弟帮衬,庶子,不是有出息的我看不上,有出息的,怕也卯足了劲儿要给自己挑个能做臂助的姻亲,门楣低些的……我也不很甘心。”   卓绛娘淡淡的道:“以你的才貌,嫁低了确实可惜。”她声音忽然一低,“可眼下这个好的人选,为什么不抓紧了?”   “谁?”卓玉娘一愣,道。   “阮表弟。”卓绛娘看着她,声若冰玉相击,道,“他岂非是个极好的人选?而且祖母也赞成!”   第八十九章 婚事   “四姐你说的是什么话?”卓玉娘怫然不悦,低喝道,“那是四房里给七娘看中的人!”   卓绛娘冷笑着道:“告诉你吧,早在七娘回长安之前,阮郎君束发的时候,嫡母就为你试探过大姑母的口风了!”   卓玉娘一愣,道:“什么?”   “大姑母想都没想就回了,说她的养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她自来看不惯庶出,哪怕咱们是嫡母一手抚养长大,大姑母也不喜欢。”卓绛娘沉声道,“从谁肚子里出来是咱们能挑选的吗?若是能够选,谁不愿意做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如纪阳长公主、义康公主这样的恣意自在?!难为咱们喜欢做婢生女不成!”   卓玉娘脸色也很不好看,半晌才道:“我素知大姑母不是很喜欢我,就是场面上对咱们也是淡淡的,虽然没见过她对大姐,但看她对七娘实在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可她是长辈,咱们能怎么样呢?”   她以为卓绛娘是纯粹为了自己气不过,就安慰她道,“四姐也别难过了,你想即使大姑母疼咱们,这儿才是咱们的家呢,姑母又不是嫡母,嫡母疼咱们不就好了吗?”   卓绛娘抿了抿嘴,道:“是啊,嫡母是疼咱们的,可嫡母多年来没个郎君……现在将来,又能帮上咱们什么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卓玉娘怔了片刻,叹口气道,“怎么说咱们也是侯府里金贵的娘子,比之寻常贩夫走卒之家的女孩子怎么都珍贵多了……何况嫡母肯尽力,咱们也该知足了,多少人家把庶女看得和贼一样呢……就说祈国公府之前的七娘,也算是才貌双全了,结果因为不是祈国公夫人亲生的,到了年岁,随随便便就打发出了门,嫁的那个人一无是处不说,连嫁妆都没给什么,满长安议论起来传到了宁七娘的祖母纪阳长公主耳朵里,纪阳长公主一心一意护着雍城侯世子,听说之后也只是痛骂了祈国公夫人一回罢了……到底没提另外给宁七娘寻人家的事情……”   卓绛娘唇边浮出一丝冷笑,道:“这样认命的话可不像是你说的啊,六娘你方才还说不甘心呢!”   卓玉娘皱眉道:“四姐你说这话徒然使人心里烦恼,我当然是不甘心的,可不甘心没办法时,我又能怎么样?”   “我不是说了吗?”午后的春晖从窗前投进来,在榻下的氍毹上照得堂皇,卓绛娘的眸子却格外的幽深,她轻轻的道,“阮云舒是多好的夫婿人选?性情温柔谦和、容貌俊秀,难得才华过人,无兄弟无姐妹,没有妯娌的纷争……大姑母再不喜欢你,你总也是她的侄女,只要进了门……按大姑母的性情也不可能一直故意为难着你……等你生了孩子……”   卓玉娘脸色变了变:“四姐!我再说一遍,那是七娘的夫婿!”   “七娘?”卓绛娘冷笑着道,“你别糊涂了,她打小生长江南,连和咱们一起长大都不是!凭什么她一回来,什么好的都要让着她?四房里的十郎让她,那是四叔和四婶偏心,咱们大房凭什么?”   “十郎?”卓玉娘皱着眉,道,“十郎被送去庄子上的事情我也听到点,不是说他做错了事情吗?”   卓绛娘不屑道:“你这几天,成日往外跑,这样的消息居然也信了!十郎本来是四婶亲自抚养长大的,从前看得和嫡子一样,如今七娘一回来,他就又是落水又是送到庄子上,为什么会这么巧?你就没想过他是碍了谁的路吗?”   卓玉娘道:“这话说的对七娘却有些不公平,论嫡庶,七娘是正经的嫡女,十郎才是庶子,论长幼,七娘也长,十郎到哪里去碍七娘的路?”   “你真糊涂,怎么不想一想,这十郎之前一直养在了四婶身边,能不占去四婶许多功夫?那时候七娘没回来,四婶养他也许为了跟前解闷吧,但现在七娘回来了,她才是四婶的亲生骨肉,四婶哪儿还有功夫去敷衍十郎?”卓绛娘不屑道,“没有这个功夫去敷衍,十郎被冷落了,人家能不议论四婶之前养着十郎原来也只是虚应吗?祖母也要过问的,这样有损四婶的贤德名声啊!只有寻了十郎的不是,把他索性打发了——连汪氏也被打发了,这样四房里连妾带庶子都赶走了,再没人碍着四婶全心全意的疼爱亲生骨肉!可怜的十郎,他这么点儿大年纪哪里知道好与坏?恐怕这会一路哭到庄子上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吧?”   卓玉娘皱着眉道:“这到底是四房里的事情,咱们何必去多管?连母亲都不多这个嘴的。”   卓绛娘道:“好吧,这个先不说,总而言之,四房里让着她那是她的事情,可凭什么咱们也要让她?”   “我没有让着她。”卓玉娘道,“我是讨好她的人么?只是究竟自家姐妹,这天下的郎君又不是就阮表哥一个,我为什么要和七娘争?”   卓绛娘轻蔑的道:“阮云舒还不是七娘的呢!不过是大姑母偏心,才许了七娘过门!可你看看,七娘她做的都是什么事情?连我足不出门的人都听说了,打从春宴起,她就和雍城侯世子勾勾搭搭……哪里有一点点亲近阮云舒的意思?我想大姑母会不知道吗?纵然如此,如今大姑母也没提出来不要她的话吧?放着咱们这些正经做派的侄女不要,倒是赶着捧那不守妇道的嫡女!大姑母,也太糊涂了……”   “七娘她是不喜欢阮表哥。”卓玉娘道,“但如今两边长辈都没改主意,我这么去拆台,这成什么样子?叫祖母知道了,传出咱们姐妹争一夫的事情,有多少脸丢不完哪?四姐你不要提了,阮表哥再好,他既然是长辈们属意七娘的夫婿,我总不会去多看一眼的,我不信这偌大的长安,还没有合宜的人!”   “姐妹?”卓绛娘轻嘲道,“你将来出了阁,旁人打起你夫婿的主意,你难道不管?”   “这怎么能一样?”卓玉娘扬眉道,“那时候我是正经的正妻,谁敢在我眼皮底下起不该起的心思,我岂能饶了那些贱骨头!若我将来的夫婿自己出去招花惹草,我也必不和他罢休的!”   卓绛娘哼道:“着啊,你既然知道这个理儿,那么我问你,阮云舒如今也不是七娘的,甚至七娘就根本不喜欢他,七娘可是一心一意要嫁到侯府的,凭什么你不能嫁?难为咱们身为姐姐,因为庶出处处比她低了那么一头,在这样的大事上,她不想要的人,咱们都不能碰?天下还有比这更霸道的人与事吗?”   卓玉娘不满道:“四姐你为什么一直要说阮表哥?你听好了,我不是怕七娘,也不是畏惧长辈,反正我不和姐妹抢丈夫,天下男儿多了去了,我做什么要和自己家姐妹在这样的事情上为难?就算不说旁的,叫阮表哥知道了这么件事,你以为他会看得起我吗?从来都是男求女嫁,我好歹也是侯府大房之女,虽然如今婚事上人选难定,但也不是嫁不出去,我为什么要丢这个脸?”   “阮云舒性.子很好,他不会轻看你的。”卓绛娘轻声道。   卓玉娘冷笑着道:“这可不一定,性.子好,最多不公然的嘲笑,你怎么知道他心里看得起看不起?再说了,我不求将来夫婿一定拿我当心肝宝贝那么护着,总也要是他堂堂正正的聘了我过门、给予我正妻应有的尊重才成!这样自己死皮赖脸凑上去的算什么事儿?”   卓绛娘一抿嘴:“你自己害羞不肯说,那我去帮你说?”   “四姐你不要乱来!”卓玉娘警告道,“我也没有多喜欢阮表哥,你可别坏我名节,不然休怪我和你计较到底!”   “我和母亲说。”卓绛娘看着她,慢慢的道,“七娘和雍城侯世子的事情现在有几个人不知道?大姑母也就是因为阮云舒不是亲生子,所以舍得这么委屈他,若他是大姑母亲出,大姑母恐怕早就打上门来教训七娘了,还能至今都不吭声?但这么下去肯定不成的,我想不如再请母亲去说一说,这样是长辈做主,可不是你自己凑上去的。”   卓玉娘看着她道:“我不要。”   卓绛娘眯了眯眼,道:“这终身大事,六娘你听我的,咱们虽然不是同母,可打小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回来这几年,你也素来听我的话,我拿你当同胞妹妹看待,怎么能不为你考虑考虑?七娘她不懂事,才会放着长辈给她千挑万选的阮云舒不要,和宁家那纨绔混到了一起!以后她后悔的时候多得是!趁她如今还糊涂着……”   “凭什么啊?”卓玉娘满面通红,眼中却毫无羞涩、满是愤怒,她一字字、冷笑着问,“凭什么要趁七娘还糊涂着下手?”   卓绛娘一愣,随即笑着道:“你说的也是,一般是卓家没出阁的小娘子,凭什么好的人选都由着七娘挑选过了你才下手,便是七娘如今醒悟过来,以她之前和雍城侯世子的那一段,也要……”   卓玉娘尖叫着打断她:“我说我不要阮表哥!”她愤怒的用力拍响身边的海棠小几,大口大口的喘息片刻,才恨恨的道,“四姐你不要自说自话了!我说我不要阮表哥,就是不要!先不说我喜欢不喜欢他了,一来他是长辈们给七娘挑的人,二来……你说七娘如今恋着雍城侯世子不肯要阮表哥,你也说了,我和七娘一样都是卓家的娘子,我不和七娘争夺未来的丈夫,那是我做不下来这样的事情!如今这阮表哥是长辈为七娘定的,若是为我定的,七娘敢对他起心思,凭她是嫡是庶,就算是金枝玉叶我也绝不会饶她——这是正经的道理!我不会很容让七娘,但我得讲道理!”   见卓绛娘还要说什么,卓玉娘怒道,“你先听我说!”   等卓绛娘讷讷的住了声,卓玉娘冷笑着继续道,“而七娘既然不肯要阮表哥,难道我就要要过来吗?这算什么?七娘不要的人,我来拿走……那她不要的衣服是不是我去穿、她看不上的东西我去拿来?!这到底算什么!”   卓绛娘迟疑着道:“人和东西怎么能一样呢?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啊!”   “没错!”卓玉娘冷冷的道,“一辈子的事情,我才不想嫁个看着好却想想就心堵的人!我若是嫁了阮表哥,恐怕这辈子时时刻刻都要想着,他是七娘不要之后我才能嫁的人!看到七娘我就要想到我嫁人竟然只能挑她不要的……恐怕我活不了几年怄气也得怄死!”   卓玉娘恨道,“所以四姐你不要多说了,我可不是你,姐姐也好妹妹也好,她们的夫婿、恋着她们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打主意!满天下郎君多了去了,我又不是没有挑剔的资格!何必专门在自家姐妹的箩筐里翻翻选选!”   卓绛娘的脸色一下子惨白,半晌才低低的道:“我……你当我是要挑唆你吗?我是为了你好!”   “……那我问你一句。”卓玉娘不是糊涂的人,盛怒过后,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低声问,“你一个劲的劝说我嫁给阮云舒,是不是得了祖母的话儿?祖母答应了你什么?可是和姜家有关?”   卓绛娘把头转向榻内,僵硬的拒绝回答。   她这个样子,卓玉娘反而踌躇了,半晌才低声道:“祖母和咱们大房仇深似海,她不可能给你出好主意的,四姐你不要糊涂,嫡母待咱们很好了,你还要怎么样呢?”   “所以我活该在家里守上一辈子吗?!”卓绛娘猛然一下子翻过身来,喝道!   卓玉娘怔了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姐妹两个对望片刻,卓绛娘重新翻了过去,道:“我乏了,你去吧。”   第九十章 五房   卓昭节惦记着对卓玉娘的承诺,到二房、三房里谢过了,加快脚步,盘算着到五房里应个景儿,就速速去阮家要桃花糕,顺便也把上次放在那里的一些东西带回来。   不想在五房门口扣了半晌的门也没人来应,卓昭节心头烦恼,道:“这青天白日的为什么门就关着,而且还没个人守在里面?”   阿杏等人都摇头:“婢子都不怎么到五房里来的,却不清楚。”   正敲得心急,卓昭节琢磨着是不是先回去时,旁边水荭馆倒是开了门,之前见过的惟奴探出头来,看到是卓昭节,忙把门开了一半,出来行礼道:“小七娘子,五房前头这儿是没什么人的,娘子若有急事寻五夫人,还是得到后头去。”   卓昭节奇道:“这是为什么?”   她这么问了,惟奴面上就有些为难,想了想才含糊道:“小的听说前头守院子的奴仆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五夫人体恤下人,就叫人先歇着……反正平常走后头的角门也方便。”   卓昭节皱眉道:“角门在什么地方?”   “在旁边那条巷子里走到底,还得转两个弯,中间有段路有些龌龊,莫要弄脏了娘子和诸位姐姐的鞋袜了,莫如小的过去叫一声吧。”惟奴自告奋勇道。   “那可劳烦你了。”卓昭节点一点头,谢了他,又疑惑道,“那龌龊的地方怎的也不叫人修上一修?”   如今侯府又没破败,里里外外都富贵的很,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修起来都应该很快的,像四房里,为了迎接卓昭节归来,游氏把整个镜鸿楼都修了再修,几年前卓昭琼还没出阁时,不过听沈丹古提了一句蜀道上的风景,就下令造了那彩瀑飞虹,五房为什么会连段路都舍不得修?   惟奴咳嗽道:“小的不知,还请小七娘在此稍候,小的去去就来。”   他进了巷子后,卓昭节压低了声音问左右:“你们可听到什么?”   “婢子也没走过那条巷子。”阿杏等人再次摇头。   卓昭节想了想,这到底是五房的事情,不管高氏是节省,还是为了哭穷,抑或是有旁的原因,那都是五房的事,如今也没看到这么做对四房有什么不利,自己还是不要多事了,就不作声了。   半晌后,门还没开,身后倒有人咦了一声,远远的叫道:“是小七娘?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卓昭节一行人回过头去,就见远处一条夹道里,卓芳涯领着两个小厮走了过来。   “五叔!”再怎么有矛盾,到底同在一个屋檐下,这样明面上的礼自然不能叫五房挑了去,卓昭节忙屈身行礼。   卓芳涯到了近前,才道:“不要多礼了。”态度与卓芳礼见了卓芳甸一样是极冷淡的,打量她几眼,目光在阿杏等人拿着的礼上转了转,忽然又缓和起来,道,“你这孩子不是病了吗?如今在这里做什么?这大太阳底下仔细晒着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卓昭节心下狐疑,道:“回五叔,我如今已经好了,之前五婶使人探望过我,又送了东西,这会是来拜谢的呢……只是方才听人说前头这儿的人身子不大好,所以这会没人守在里头,要过会才能进去。”   闻言卓芳涯脸色变了一变,脱口道:“这贱人居然又把人都叫走了?”   卓昭节愕然,卓芳涯身后的小厮小心翼翼的道:“郎主,小七娘说……”   “闭嘴!”卓芳涯不耐烦的喝道,看了看卓昭节,才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道,“你五婶她一向做事就颠三倒四的,你不要理她……她那个人成天冷冰冰的,也没什么话好说,你把东西给我就是了,快点回去吧,你病才好,别被晒坏了,到时候四哥和四嫂又要为你操心。”   ……卓昭节见他公然索要谢礼,虽然惊讶,却不能不叫阿杏递上去,卓芳涯让两个小厮接了,目光一溜,觉得满意,但转念想到卓昭节这谢礼定然是按着五夫人送的探病时的礼来回的,不禁又暗骂了一句:“那贱人倒是会充大方!”   卓芳涯拿了东西,就催促侄女离开:“你五婶不会说话,长辈都时常被她气得不轻,你一个小娘子,向来被四哥、四嫂宠爱,别好心好意的过来谢她,反被她扫了兴致,回头父母也心疼,也叫五叔难做,还是快点回去吧!”   “…………”卓昭节无奈,只得道,“但方才水荭馆里的小厮先替我到后头去叫门了。”   “一个小厮而已,不要管他。”卓芳涯敷衍着道,“你回去吧。”   再三被他赶人,卓昭节到底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只得应了。   回四房的路上主仆都是颇为无语,阿杏小声道:“婢子怎么觉得娘子备了回五夫人的谢礼到了五郎的手里,却未必能够给五夫人啊?”   “这个就不是咱们管的事情了,五婶送过来的东西也未必没有五叔的一份,如今回礼随便给了谁,反正我是尽到礼了。”卓昭节心不在焉的道,暗暗的想之前卓玉娘说五房里夫妻不和睦,现在来看哪里是不和睦那么简单的,根本就是一直在闹呢,不过是顾忌着之前吓坏了十一娘卓昭宝,这会闹着也有所顾忌罢了。   上次封儿、这次自己,都没能拍开五房的门,惟奴说什么是因为看门的下人身子不好,五夫人都打发了,这两次到五房叫门又不是连在一起的,怎么两次都赶上了没人应门?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摆明了是五夫人恼怒卓芳涯流连外头的女子,这是变着法子给他添堵,故意不留人应门的!   估计惟奴所言的巷子里的路上龌龊难下脚,也是五夫人故意不修——甚至可能是故意弄得龌龊的,就是要卓芳涯回来不方便。   而五夫人这么做了,卓芳涯看起来倒是更加的恼恨妻子了,若没敏平侯和沈氏在,恐怕他索性都不回家了。   不过看卓芳涯今日那么急切的把自己给五房的谢礼拿过去,甚至连象征性的推辞都没有——甚至自己根本还没提,他就主动索取,看着像是缺了东西,但他能缺什么呢?恐怕真正缺的是钱财吧?在义宁坊那边养着那个什么花家娘子不可能没有开销的,敏平侯和沈氏都不会给他这个银钱,五夫人就更不可能给了,估计还会索性把帐单财物都看起来不许他动……   卓昭节暗暗摇头,五房这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也难怪五夫人总是沉着个脸不高兴了。   回到四房后,卓昭节和游氏大致说了经过,游氏听说她忽然要去阮家,有些惊讶,问了是答应卓玉娘的糕点上回忘了带,这才点头。   通善坊和靖善坊之间也就隔了三个坊并一条大街,虽然牡丹花会还在开着,长安各处熙熙攘攘,马车快不起来,但路程不远也没走多少辰光。   这次因为到的突然,阮家自然没人迎接,下人禀告进去,照例是阮云舒迎出来,卓昭节和他客气几句,道自己是来取东西的,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提出想要点桃花糕。   阮云舒笑着让人引她去之前住的院子里收拾,道:“如今没有现成的,表妹须得等一等。”   “大姑母、大姑父不在家吗?”卓昭节看他没有陪自己去上房请安的意思,奇怪的问。   阮云舒解释道:“在的,但晌午前带了客人回来,如今正说着话,母亲也猜表妹多半来取东西,就让表妹先去院子里收拾,再去上房见过不迟。”   卓昭节听出这是卓芳华没把自己当外人,就随意起来的缘故,点头道:“原来这样,多谢阮表哥告诉……可能问下是什么客人吗?”   阮云舒笑着道:“自然,是江南来的一位士子,才到长安,今日花会,与夫人、妻妹同游西市,恰好进了阮家的酒楼里,与父亲、母亲攀谈起来,因为谈得极为投契,那位屈士子明年也是要到参加会试的,因此父亲母亲邀了他们来做客,如今正说着话。”   “江南士子呀?”卓昭节道,“能与大姑父、大姑母谈得好,料想是极有才的。”   阮云舒神态温和的点了点头:“我与那位屈兄谈了几句,确实不俗,料想明年金榜题名也不在话下。”   说话间两人也到了院子,阮云舒知道这个表妹对自己有些疑心,就识趣的告辞而去。   卓昭节带着使女进去把东西都收拾了,按着她的想法是全部带走,往后尽量少过来——之前她没有太在意长辈们有意撮合她和阮云舒的意思,但这两日想想到底觉得把东西留在阮家或常过来小住不太好。   毕竟宁摇碧若是有这么个准未婚妻,他还不时到人家去住,自己即使知道他对那女子无意,定然也不高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虽然卓芳华很是疼爱自己,但长安也就这么大,白日过来探望说话过了当天回去又不是来不及,又何必一定要住下来,叫所爱之人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痛快。   只是又想这么做了恐怕卓芳华要疑心自己不愿意与她亲近,心里难过,想了想,就叫使女把贴身之物都收拾了,不打紧的才留下来。   这么一番料理到底也耗费了许多的辰光,叫带来的几个粗使把东西送到马车上去,初秋和立秋过去看着,自己带了阿杏、阿梨到上房去。   不想才到上房,还没进去,隔墙听着里头传来的琵琶曲,卓昭节不由一怔,道:“怎的如此耳熟?”   第九十一章 重见故人   这么想着,卓昭节三步两步进了门,匆匆过庭上廊,木屐还没脱,抬头向门内一张望,就见阮致、卓芳华满脸赞赏之色的坐在主位,阮云舒下头作陪,宾位上仪态端庄的跪坐着三人,如今最下首的一位客人轻舒广袖、环抱琵琶,正神情洒然的弹着一曲《阳春白雪》,乐声淡泊悠远,古韵深深。   “啊哟!”卓昭节定睛一看,那弹琵琶之人云鬓花颜,一身绀青掐群青衣缘绣大叶缠枝牡丹交领广袖深衣,神态温和之中隐见任侠之气,可不正是谢盈脉?   她定定望着谢盈脉,禁不住叫出了声,顿时打断了乐声,堂上之人都被惊动,卓芳华有些不悦的看了下来,因为谢盈脉看到卓昭节后也惊讶的停了手,卓芳华就嗔道:“你这孩子,你学的也是琵琶,如今高人在前,不思仔细学习也还罢了,怎的还要出这个声扰了旁人?”   卓昭节草草对堂上行了个见长辈的礼,却惊讶的指着谢盈脉道:“谢家阿姐,你怎会在此?”转眼一看,最上首的男子一身青色儒士服,头顶软幞,容貌端庄俊秀之中带着书卷之气,她不认识,但中间的妇人装扮利落而不失体面,眉宇之间颇见精明有主见的样子——正是当年那位伍夫人!   看她这么失态,卓芳华又皱了眉,但阮致倒是明白过来,笑着圆场道:“七娘认识谢娘子?”   “姑父、姑母,这位谢家阿姐,正是从前在秣陵教导我琵琶之人。”卓昭节忙收了手,道。   谢盈脉这个时候也含笑收起琵琶,道:“卓娘子,许久不见了,不想会在此处相见,实在叫人意外。”   卓芳华惊奇道:“这样巧?之前我还问过七娘琵琶跟谁学的,她说是位谢娘子——我居然没想到一起去!”   “不想卓娘子居然是夫人的侄女。”谢盈脉也十分的惊讶,微笑着道,“怪道卓娘子在这儿。”   这么一来就要重新见过了,伍夫人和谢盈脉,卓昭节都不陌生,那青衫男子正是伍夫人的丈夫、当年叫白子华爱的不能释怀、明知道他成了亲还忍不住要写信过去倾诉衷肠的屈谈屈若言了,也就是之前进门时阮云舒所言的屈姓士子——这个人虽然在白子华那里听过,但若非这会见着,卓昭节早就忘记了,刚才阮云舒提到时更是想都没想起来。   因为有白子华那件事情,卓昭节看到这屈谈眼神就有点古怪,仔细打量了两回心想这人坐在伍氏身边,被容貌平凡的伍氏衬托着倒也是十分俊秀的,可也不过是那么回事罢了,白子华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就算她的弟弟白子静不算俊美,但她的堂弟白子谦可是个秀美的少年,怎么就对这屈谈那么上心?   屈谈察觉到她的注视,却也不变神色,只安然任她打量,倒是卓芳华觉得卓昭节今儿不太对劲,咳嗽了一声提醒卓昭节回了神,原本他们恰好说到了相应的话题,谢盈脉便自告奋勇弹了首《阳春白雪》,但如今卓昭节忽然进来,又与伍夫人、谢盈脉都是旧识,先前的话题都继续不下去了。   卓芳华就重提之前的话,请屈谈三人在阮府住下,道:“小儿也是明年应考,与若言正好可以彼此印证功课,而且敝家人少,只小儿一子,尽有空阔住处,还请不要再推辞。”   听这话,屈谈他们之前就推辞过了,此刻屈谈又道:“多谢夫人好意,学生能得御史、夫人之邀,实在受宠若惊,然妻姨随来,恐怕太过叨扰,学生想,还是自行寻处小院租赁……”   “若言不知长安物价,尤其明年开科,如今长安屋宇价格飞涨,各处会馆也是人满为患,如今我家既有空处,又何必如此拘束?”阮致温言道,屈谈这三个人虽然为着到长安来的缘故都做了新衣,但一看就不是很优渥的景遇,阮致这么说也是一片好意。   卓昭节插话道:“屈夫子若是觉着伍夫人与谢姐姐住姑父姑母这儿不方便,不如就跟我去卓家住吧,我如今住的镜鸿楼地方大得很。”   屈谈谢了又谢,却只摇头,他不松口,无论伍夫人还是谢盈脉都不作声,显然是以屈谈为首,这么说了半晌,卓芳华性.子向来有点急,就道:“既然若言不肯受无功之禄,那这样罢,咱们家地方大,许多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租掉几间……你们可愿意租赁?”   话说到这个份上,屈谈不过是寻常的一个士子,阮致一个御史、卓芳华不但是御史夫人还是侯门之女,这样殷勤的相邀,再推却那就要得罪人了,屈谈只得松口答应下来,又提出价格按长安时价给予。   卓芳华不在意的道:“到时候再说罢。”   这么会话说过去,在外头廊下等了会的使女才敢进来禀告:“七娘要的桃花糕已经好了。”   卓芳华想起来侄女,道:“我说七娘今儿个怎么忽然过来了?你爱吃这糕?下回直接叫人来拿就是,闻说你前几日身子不好,现在好了吗?”   “已经好了,所以才过来的。”卓昭节笑着道,“这糕是六姐最喜欢的,她上回让我回去时给她带些,我却忘记了,今儿被她嗔了,赶紧过来跟姑母讨要呢!”   “她也太见外了,难为她打发人过来说了我会不给吗?”卓芳华皱了下眉,道,“你今儿留下来住一晚吧,正好和谢娘子说说话。”   卓昭节本来是打算拿了东西和糕点就回去的,但现在既然遇见了谢盈脉,踌躇了下,到底道:“那我先叫人把糕点送回去,再和母亲说声。”   阿梨领了这差使,将好容易收拾好、装上马车的东西又重新搬回院子里,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带了游氏答应的话回来。   这个时候上房里的主客都已经散了,阮致带着阮云舒和屈谈去说科考时的一些经验,卓芳华则是到隔壁温府去了——因为下人过来禀告,温家老夫人有事相请。   卓昭节就自告奋勇陪伍夫人和谢盈脉收拾屋子,卓芳华将管家阮民留下来给她们听用,择了前头与阮运舒略近的一处独立的小院是屈谈和伍夫人住的,卓芳华走时劝说谢盈脉住后院,和自己离得近,看得出来卓芳华颇为喜欢谢盈脉。   这也不奇怪,谢盈脉年纪也才比卓昭节大那么几岁,却比卓昭节不知道独立能干多少,虽然美貌,却毫无娇气,而且说话做事都给人一种大方得体、毫不拖泥带水的明快爽利,并且还擅长琵琶又会武艺,可谓是多才多艺——不难揣测出来,她的性情做派和卓芳华年轻时候很有几分相似。   只是卓芳华因为出身的缘故,在谢盈脉这个年纪也还带着侯府之女的些许娇纵,未必及得上谢盈脉的冷静从容。   到底谢盈脉出身江湖,刀光剑影里历练过的。   定好了住的地方,伍人借口要亲自收拾,让卓昭节可以和谢盈脉单独说话,两人就慢慢回了卓昭节住的院子,卓昭节道:“阿姐你就住这里吧,这里是上次我和堂姐过来时一起住的,一直收拾着,院子位置也好。”   卓芳华给嫡亲侄女安排的院子当然好。   谢盈脉也不是挑剔的人,笑着道:“先前在秣陵得卓娘子你照拂,未能回报,反而连累了娘子,如今到了长安不想又受了令姑合家的福泽,卓娘子当真是我的福星。”   她话是这么说,却听不出来谄媚之意,倒像是打趣,卓昭节想了想,忽然一拍手道:“我知道为什么之前到长安后看到大姑母就觉得有些怕她了!”   谢盈脉没想到她忽然提到卓芳华,一怔,就听卓昭节小声道,“是因为大姑母的神态气度和阿姐你一个样子,却比阿姐你强烈许多……我从前跟着阿姐学琵琶,虽然阿姐说不用拜师,但实际上也是弟子一样……这天下有几个弟子不敬畏老师的?我就想我从来不怯长辈的,做什么在大姑母跟前就要特别恭敬点?”   谢盈脉听得呆了一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看卓夫人待你很好啊!”   “大姑母自然疼我,可我看到她就不知道为什么就要恭敬起来。”卓昭节道,“今儿这样算是很自在了。”   这么说笑了两句,卓昭节就埋怨她道:“阿姐你既然也就比我晚这么些日子到长安来,当初又何必不声不响呢?一起走不好吗?我也不是不能等这么几日,你不知道,之前一路上只得兄长相伴,起初还能看看风景,后来在船上也看腻了,一路好不无聊。”   谢盈脉笑着道:“倒不是故意不借这个光,实在是我们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起程,你知道博雅斋的,我这一次随表姐、表姐夫到长安是打算在长安落脚了,毕竟我如今也就这么一门亲戚,所以走之前总要将博雅斋转手,原本以为要费些辰光,未想极为顺利就脱了手,加上收拾收拾东西,这才就跟着卓娘子你后头过来了。”   卓昭节道:“咦,那阿姐在长安也开铺子么?”   谢盈脉摇了摇头道:“这会还没想好,毕竟这回我是随表姐与姐夫来的,姐夫要赴考,从现在起到会试之前,表姐定然要专心照料姐夫,我一个人许多事情也忙不过来,所以等会试过了,再看罢。”   第九十二章 祖父召见   卓昭节道:“说起屈夫子投考的事情,我方才听伍夫人说你们如今住在了客栈?”   谢盈脉点头道:“就是西市那附近的一间客栈,所以才会到西市去看花,倒是巧,恰好进了阮御史家的酒楼,因为一株‘瑶池春’起了话题,姐夫和阮御史并卓夫人聊得融洽,咱们就一起被邀到此。”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撇了撇嘴角,就埋怨道,“说起来阿姐到长安多久了?怎也没去寻我?”   谢盈脉笑着道:“也才到了八、九天,不是我故意和你疏远,实在是姐夫明年下场,咱们算是起早动身了,可会试的日子谁都清楚,如今满天下士子都往长安赶呢,再加上从前因为种种缘故滞留的士子,并京畿人氏,原本俗谚就说‘长安大,居不易’了,这会这租赁屋子的价钱涨得快极了,须得速速寻处合适的住处,实在没顾得上去拜访。”   卓昭节道:“咦,那找我好了呀,侯府的住处也不难找,我祖父也是极爱才的人,而且若嫌侯府人多,我母亲在长安还有一两处小别院,是她当年的陪嫁,长安城外也有好些庄子离得并不远……”   “姐夫性.子耿直得很。”谢盈脉微微而笑,道,“他不肯受这样的好意的。”   卓昭节究竟年少,没经历过什么事情,就没有多想,就被她敷衍了过去,转而说起了到长安后见到的一些人和趣事来,这么说了会后,阮云舒亲自过来邀请去正堂用饭,两人才住了话题。   这么在阮家住了一晚,谢盈脉到底不肯住到侯府去,卓昭节失望之余,也只能和她约了往后常来往,翌日自己回去——她的马车不出意外在靖善坊外被拦住,因为是从外头回去的,宁摇碧的脸色很不好看,只是语气还算温和:“昭节你去了哪里?病可好了?”   “我去了大姑母家。”卓昭节想起来之前那封信,自己也觉得心虚,格外乖巧道,“我六姐上回托我带大姑母家才有的桃花糕,结果我忘记了,昨儿个去大房里回礼被她提醒,所以匆匆去了阮家跟大姑母讨要,不想遇见了谢家阿姐……就住了一晚,和谢阿姐说说话儿。”   又小心翼翼的道,“我之前没法回你的信……昨儿个出去也忘记告诉你了,真是对不住。”   宁摇碧见她赔礼,神色缓和下来,道:“我担心你的很!”   “我晓得。”卓昭节抿嘴一笑,见他虽然骑在马上仍旧腰板挺得笔直,透露出少年的勃勃生气,但眉宇中有着一丝疲倦,心下一动,低声道,“你莫不是一直守在了这里?”   旁边鸾奴上前笑着道:“卓娘子说的是极,咱们世子可是打从昨日晌午后就在这里守到这会了,中间乏了也只叫了驾马车来歇了歇,就怕娘子出来看不到世子失望。”   宁摇碧等他说完了才不耐烦的道:“要你多嘴?下去吧!”   鸾奴故作委屈的让到了一旁。   卓昭节心中愧疚,道:“对不住。”   宁摇碧闻言眉头却是一皱,他跳下马,站到车辕旁,盯着卓昭节缓缓道:“我不爱听这句话!”   “好吧。”卓昭节想了想,面色微微一红,凑到他耳畔道,“明儿个咱们一起去看花?”   宁摇碧眉宇舒展开来,想了想,就不太甘心的问:“就这样吗?”   “上回你说的事情……若是我明儿个心情好,就答应你,怎么样?”卓昭节觉得以他的诚心和委屈到底该让让步,歪着头想了片刻,道。   宁摇碧笑着道:“哪件事?”   他等着看卓昭节害羞,不想卓昭节虽然满面红晕,瞪了他片刻,却嗔道:“你既然记不起来那就算了!当我没说过!”   “这怎么可以?”宁摇碧大笑起来,认真道,“你说的哪句话我能不记紧了?想叫我忘记也没法!”   “不跟你说了。”卓昭节嗔道,“你如今定然乏得很,快回去休憩罢,不然仔细长公主与君侯见着了心疼,我在大姑母家住了一晚,也要回去见母亲呢!”   宁摇碧调笑道:“咦,你就说这些吗?可真叫我失望。”   卓昭节隐隐猜测到他要说的话,板起脸,道:“不许说!”   宁摇碧道:“我偏要说——嗯,我祖母和父亲心疼我归我祖母和父亲,你呢?我等你等的这么辛苦,你也不亲口说一声,我能不失望吗?”   “我就不说!”卓昭节啐道,“好啦,我要走了,你快点回去睡罢。”   宁摇碧恋恋不舍道:“再说会话罢。”   “不成。”卓昭节催促道,“你从昨儿个守到这会了,还不休憩,撑得住么!快点去快点去!”   见宁摇碧还要留连不去,卓昭节索性摘下腰间香囊,砸到他身上,“再不走,我可生气了!”   宁摇碧眼疾手快一把接过,笑道:“好吧,念你主动送了香囊来,我这就走。”   “谁说是送给你的?”卓昭节哼哼道,“那一个香囊我已经用腻了,如今是不要的!”   “这种樱草黄底绣杏花牡丹形香囊可是长安半个月前才时兴的款式。”宁摇碧戏谑道,“你腻了正好便宜我。”说着当场就将那香囊系在了肘上。   卓昭节把头一扬,眼望车顶道:“我就是腻了!”   “嗯,你身边可还有什么帕子、约指、跳脱也腻了不曾?”宁摇碧系好香囊,笑着问道,“所谓‘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这金环、约指、明珠、跳脱、玉佩……如今就只一只香囊怎么够?”   “谁跟你说这个!”这是魏晋时候繁钦所写的《定情诗》中极旖旎的一段,卓昭节自是读过,闻言面上通红,狠狠瞪他一眼,用力拉下车帘,道,“走吧走吧,不要理他了!”   这么嬉闹了一番两人心情都是大好,卓昭节被扶下马车时兀自笑意盈盈的。   只是马车旁守着一个绿衣老者,面目端庄,气度不卑不亢,上来先施了一个礼,随即和和气气的道了一句:“小七娘可回来了,君侯已经等了会了,还请小七娘随某家前来。”   卓昭节脸色顿变,道:“什么?”   那绿衣老者笑着说道:“却忘记与小七娘说了,小七娘才回来,难怪不认识某家,某家卓页,是侯府大总管,奉君侯之命,在此等候小七娘,告知君侯之召。”   “祖父寻我有何事?”卓昭节脸色变了又变,任凭卓页做出邀请之势,却始终迈不开那步子,咬着嘴唇道。   这一瞬间她想到了无数个可能,比如敏平侯要追究自己与宁摇碧的来往,又比如敏平侯知道了之前自己“误”将卓芳甸当成贼人的事情如今要为女儿讨个公道——最可怕的当然是敏平侯懒得罗嗦了,直接叫了自己去宣布婚事——当然是把自己许配给沈丹古的婚事!   卓页含着笑,道:“小七娘见了君侯,君侯自然就会告诉小七娘了,照某家来看,却是一件好事。”   “父亲母亲可在祖父那里?”他这么一说,卓昭节心头顿时一沉,好事,这侯府大总管说的好事……难道当真是婚事吗?明知道卓页未必肯透露,但还是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   “四郎与四夫人自有事要忙碌,君侯只等了小七娘一个人。”果然卓页微笑着道,“小七娘莫要叫君侯久等了,今儿个,君侯可是特别为了小七娘回侯府来的,君侯……很忙很忙很忙……”   卓昭节问不出来什么,又拖延不得,更被掐了卓芳礼和游氏的救场,心中实在有些忐忑,便勉强笑了笑,道:“那我就过去吧,阿杏,你去告诉母亲一声,我已经回来了。”   阿杏还没答应,不料卓页又道:“哦,某家倒忘记恭喜小七娘了,小五娘前不久有了身孕,因为居阳伯夫人已然去世,四夫人这几日都要到居阳伯府帮忙照拂,这会并不在府里。”   ……卓昭节怔了怔,叹口气,道:“走吧。”卓芳礼和游氏都不在,按说敏平侯要宣布婚事怎么也该先告诉下儿子媳妇罢?多半不是婚事?可也许敏平侯就打算这么独断专行了呢?   这一路走得当真是心如乱麻。   敏平侯独自在书房等着孙女,虽然卓昭节磨蹭了好一会才肯过来,让他又多等了片刻,但这位老人面上却看不出来任何不悦,当然也看不出来任何喜色。   春日的晖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面前的书案上,由于这天光的明亮,将他面上的皱纹每一条都照得清清楚楚,但这样的苍老却无法让人生出同情怜悯,反而含着犹如老树枝干的那种岁月凝练的坚韧,坚韧之中,更见深沉。   卓昭节怀着十万分的警惕行礼问安,敏平侯没有让她落座的意思,淡淡的问:“你的诗书是你外祖父教导的吗?”   “回祖父的话,是外祖父与外祖母一起教导的。”卓昭节一愣,没想到敏平侯所提的事情根本就在她预料之外,但想起来自己回长安前班氏说过的敏平侯对游若珩的算计,又紧张起来,道,“外祖父性.好山水野趣,也只是随便教教。”   外祖父他如今只想颐养天年,连教导晚辈都不上心了,祖父你就放过他罢!   卓昭节话里的这层意思敏平侯当然听得出来,对于孙女向着亲家,他只是一哂,道:“美佩此人最喜较真,要么不教导,一旦教导必然会尽力劝学,以他的功底,别说给你,给士子们作师也是足够的,你若是学的不好,那就是非常不用功了。”   美佩正是游若珩的字,卓昭节听得心头一寒,正以为敏平侯果然不肯放过游若珩时,敏平侯却又道:“‘一点丹心晕赵粉’和‘烈心岂独丈夫哉’这两首咏牡丹都是你作的?”   卓昭节茫然道:“是。”她飞快的把两首诗都想了下,心想难道这里头有什么不妥叫敏平侯抓住了把柄吗?   就听敏平侯继续道:“不算很丢美佩的面子。”   “多谢祖父。”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道,惟恐言多有失。   敏平侯顿了顿,又道:“但也当不起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   卓昭节愣住。   第九十三章 第一才女   “江……江南第一才女?!”卓昭节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敏平侯淡淡的道:“原来你自己还不知道?长安一夜之间传遍,道是前两日曲江畔有一位才从江南来的才女,才思敏捷,研墨光景就一气呵成七绝咏花诗,非但助宰相时锦章长孙女夺得‘虞姬艳装’一盆、令后族出身的小娘子观后甘拜下风,未落一字即走,更是点醒当时旁观的数名士子,从原本的畏惧来年春闱才子如云、到如今争先恐后的报名……现在那句‘不屑梅菊避花开’已经传遍长安,甚至连宫中也有耳闻,那首诗你送给了时锦章的孙女,如今已有人开出百金求购,却仍旧被拒绝,据说那日你成诗用过的笔墨书案都被高价卖出……”   卓昭节目瞪口呆!   “怎会如此?!”当时虽然有那布衣士子等几人竭力称赞过那首咏“虞姬艳装”,但卓昭节也只当恰好触动了他们的心事,一时沾沾自喜,过后也就忘记了,毕竟她向来得过且过,自认才学不过泛泛,不可能被一个陌生士子一赞就晕了头真当自己诗压陆海才倾潘江,如今听敏平侯这么一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若说这番话的不是敏平侯,敏平侯这个祖父又素来对孙辈不甚亲热,而且连侯府都不常待,今日特别在这里等她,绝对不可能是为了逗趣,她决计不肯信!   敏平侯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卓昭节摇头:“我前两日病了,今日才从外头回来,并没有听见这样的传闻。”   “罢了。”敏平侯沉吟了一下,道,“那你是几时认识了那陆含冰?”   这回卓昭节更加的茫然了:“祖父,我头一次听说陆含冰之名。”   她这么接二连三的一问三不知,敏平侯也不禁露出一丝愕然,想了想道:“据说你在曲江边成诗后,当场点醒一名士子打头宣布要改变主意、参加明春的会试,可有此事?”   卓昭节迟疑着点了点头。   敏平侯道:“那名士子就是陆含冰。”   卓昭节听着下文。   敏平侯沉吟了片刻,才继续道:“他是河南人氏,还是解元出身。”   卓昭节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道:“咦,那他骗人,既是乡试解元,哪里会不敢下场?”   “不,他未曾说谎。”敏平侯平静的道,“这陆含冰起初确实不曾报名,甚至打算花会结束就返乡等下科,结果评了你那阕诗后,这才去补了名。”   他看了眼孙女,“你可知道他为何以解元之身也不敢报明年的这一科?”   卓昭节摇头。   “因为明科下场的人,打头就是时锦章的长孙时雅风,还有邵国公府的慕空瑶,阮家的阮云舒,温如屹之子温柏……这些人本就才名盛于长安,又是高官显宦之后,甚至不乏国戚。”敏平侯缓缓道,“这陆含冰初到长安的时候闻说与这些人同场应试时还十分兴奋,但后来却被人提醒……会试之后还有殿试!那才是正经的排名的时候!”   卓昭节忍不住道:“他是担心圣人因为时二郎君等人的出身,打压他的名次吗?”   敏平侯淡淡道:“不是担心,是肯定,圣人年岁大了,明科这些人,多半都是本朝的功臣故旧之后,圣人如今很是念旧。”   他也不理会孙女疑惑的神色,径自说下去道,“时锦章早几年就想致仕,却被圣人死死留下,他和你外祖父一样对长安的水土有些不服,多年下来还是不能适应,虽然是宰相的待遇,却还是落了个一身是病,圣人不可能不补偿他的,再说时雅风才学也着实不错……温如屹也差不多,慕空瑶乃邵国公之子,邵国公之妹就是如今的太子妃,那是皇后娘娘极为喜欢的长媳,必然要为慕家子弟说话,还有士子范得意与真定郡王交好,也在皇后、慕家照料的人之内……其他几个也差不多,所以即使这陆含冰会试夺魁,到了殿试的时候,头甲三人必定与他无份,此人心气高傲,没到长安之前就发誓要夺得头甲之名!”   敏平侯看着孙女,“因此他宁可避开这一科,你觉得这样的人,会被你这么个小娘子一首诗打动吗?”   卓昭节听出他语气中的质疑与轻视,顿时涨红了脸,顿了一顿,才咬着唇道:“我之前并不认识这个人,就是如今祖父说了是谁,再见到那位陆士子我也不见得就能认出他来,至于他到底是被我的诗打动改变了主意,还是旁的缘故恰好拿了这个做借口,我又怎么知道呢?”   敏平侯淡淡的道:“这么说来他在人群中替你吹嘘的那番行径不是你指使的?”   “当然不是!”卓昭节究竟年少,闻言自觉深受羞辱,微握着拳,怒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再说了,那日我是去游芙蓉园并看牡丹花的,哪里能想到会遇见时大娘子与淳于娘子斗诗争花、我不过站在旁边也被拖下了水?当时众目睽睽之下,若我自己或身边的人与那陆含冰有所勾结,那许多人难道没有一个看到吗?我虽然惫懒不堪造就,但外祖父性情耿直高洁,这样弄虚作假的事情还不屑为之!”   她微扬着下颔道,“再说我若是在乎这样得来的才名,从前在江南的时候,自太守以下莫不对外祖父极为推崇,诸表哥、表弟也各有同窗好友,我为何不在江南都设法弄到这么个才女的名头?祖父实在太小觑我了!”   敏平侯漠然道:“这么说来一切都是巧合了。”他目光陡然一厉,“但你是怎么与我说话的?!”   卓昭节被他突如其来的严厉一慑,顿了一下,心中不满升起,只默不作声,却不肯说请罪的话。   好在引卓昭节过来的卓页在旁圆场,道:“君侯何必生气,小七娘腹有诗书气自华,凭真本事和气运得来的名头,被君侯询问是否弄虚作假,自然委屈,小七娘年纪小,一委屈话说得急了点也是有的,这也足见小七娘的才华,不愧是君侯的嫡亲孙女,一身风骨!”   我是外祖父和外祖母教养大的,诗书礼仪皆由游家教导,关祖父你什么事!   卓昭节听卓页把自己如今得来才名的功劳都推给了敏平侯,却只字不提游若珩,心中暗哼了一声。   敏平侯却也嘿然道:“她是美佩教养出来的,我一个字都没教过她,她有风骨有才华又关我何事?”   说了这话,敏平侯到底也敛了些厉色,对卓昭节道,“你外祖父虽然不擅为官,但他一身才学教导你实在是大材小用,这实在是他怜爱你母亲的缘故才对你另眼看待,我不管你从前学的用心不用心,总而言之你这一次既然得了这江南来的才女的名头,已经是被捧到了高处,如今再去作谦让之态反而矫揉造作惹人厌恶猜疑,所以必须设法保持住这才女之名,免得丢了我的脸不说,叫人说你外祖父十几年心血教了个绣花草包出来,传到江南去,笑死江南一群人!”   卓昭节怔了一怔,道:“是。”   “那你可知道该怎么做?”敏平侯眼皮一撩,冷冷的问。   卓昭节想了想,一时间却不能回答,敏平侯冷哼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敷衍长辈的话倒是回的麻利!”   见孙女满面通红的低了头,敏平侯又道,“不懂装懂,只会叫人看出你之浅薄!也使长辈心生厌恶……小小年纪就学得这样滑溜……美佩委实把你惯坏了!也不能全怪他,你到底不姓游!”   卓页又圆场道:“君侯怜爱小七娘,着意提点,某家本不该插这个嘴,但……前日君侯与敦远侯约好了申初在别院那边见面商议事情……”   敏平侯这才哼道:“好了,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由我亲自布置指导你的功课!务必尽早将才女之名做到名副其实,而不是一时侥幸!若有偷懒,一律家法处置!知道了吗?”   卓昭节一阵晕眩,没想到敏平侯只字未提自己与宁摇碧的来往,更没提自己故意打伤嫡亲姑母一事,却为了保住自己才女的名头赶了回来,现在居然还要亲自过问和监督自己的功课——只是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   敏平侯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你去收拾下东西罢,一会随我去永兴坊,你那里的典籍都不要带了,永兴坊里尽有多的,用惯的笔墨可以带上,手脚利落些,我午后约了人商议事情,莫再叫我多等!”   说到最后一句,敏平侯面色不豫,显然对孙女方才的迟缓很有意见。   卓昭节无奈的道:“遵祖父之命!”   她怏怏的告退去四房收拾东西,这才从阮家回来呢,就又要搬走,说起来到长安这些日子,镜鸿楼自己才住了几天呀?先是怒春苑,再是阮家,如今是永兴坊……悲惨的是祖父他把我叫了跟在身边当真是为了督促功课、不使我弱了才女之名吗?   还是他另有所图?   问题是即使敏平侯他只是单纯的监督功课——江南第一才女!!!   这名声也太大了点,且不说江南人杰地灵历来才子才女层出不穷,自己在江南的时候根本没几个人知道,忽然在长安得了这么个名头,江南那边服不服,长乐公主的独生爱女、苏太师的嫡亲孙女苏语嫣,是早几年就成了名的长安第一才女,自己的名头虽然是江南,可人如今却在长安,就算自己不去挑衅,但总有闲人要拿两人比来比去的。   苏语嫣会不会受激不过来和自己比是一件,她是公主的女儿,看义康公主和宁摇碧的做派就知道这些皇子王孙的优越感,就算苏语嫣不借助长辈之势,她在长安土生土长的,根深蒂固哪里是自己初来乍到能比?   那些苏家皇室的姻亲故交谁知道会不会就恰好撞见了自己,往后什么聚宴什么踏青的给自己找麻烦呢?虽然自己的祖父是敏平侯,可到底不能和太师、公主比啊!   纵然一直受宠长大的卓昭节未必怕了旁人的挑衅,重点是——才女之争,自然是在才学上!   卓昭节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她没看过苏语嫣的诗赋,但长安帝都,天下士子云集,能人辈出,更在江南之上,能在这样的地方占据第一才女的名头多年,苏语嫣怎么可能是徒有虚名之徒!   如今敏平侯还要她保住这个第一才女的名声,那自己该要多么的刻苦才能够得到认可?   这祖父如此的严厉,不通情面起来别说游若珩了,恐怕卓芳礼也比他不上——往后的日子,难道只能夜夜挑灯苦读?   ……我又不能考状元!!!   卓昭节欲哭无泪。   第九十四章 考核   永兴坊里的侯府别院是一座前后四进的宅子,沿着回廊一路往后院去,中间许多古木都不止一两人合抱,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今正逢春季,所以古木参天之余冠盖葳蕤,将庭院遮了个严实的关系,这座宅子里格外的阴冷些。   这样的阳春天里,竟然透着丝丝的凉意。   卓昭节忍不住摸了摸臂上锦帛,微微哆嗦了一下。   别院的总管卓片和侯府大总管卓页都是陪着敏平侯长大的书童,卓家的家生子出身,他如今年岁也长了,对女眷不必很避讳,就一直陪着她到后院,指着一排屋子道:“小七娘自己挑一处罢,这里都是空着的。”   “就中间那个吧。”卓昭节抿了抿嘴,随口道。   卓片就吩咐人打扫,道:“这里的屋子好些年没人住了,打扫出来后还是烧上几个时辰的地龙散了寒气,小七娘再住吧。”   “正是这个理儿。”卓昭节一喜,道,“就烧上一晚吧,我先回家里去,明儿个再过来。”能拖一天,算一天嘛!没准回去之后,还能求父母帮忙免了如今的事儿……   卓片眼中就浮起了笑意,和蔼道:“这可不成,君侯向来坐言起行,既然要亲自辅导小七娘的功课,恐怕一会就要吩咐下来的,小七娘还是先去前院见君侯,留两个人在这儿看着布置东西就好。”   “……”卓昭节无可奈何,只得道,“好吧。”   卓片亲自送了她到前院的书房,之前敏平侯说别院这边典籍尽有多的,踏进书房的门,就是扑面的书香墨香——这别院哪里是尽有多的典籍,根本就是琳琅满目,游若珩的书房在秣陵城里也算有名了,怀杏书院里有时候也要去借一借孤本,比之敏平侯这里却还差了许多。   这座所谓的书房上下三层,占地比游府的书房大了一倍不止,内中典籍如山,皆被精心保养置于盒中,只在盒外贴了蝇头小楷注释的书名,许多书名都已发黄,足见年代久远。   卓昭节乍见到这样的书香景象,不禁愕然。   卓片在旁笑着道:“这些都是卓家历代相传之物,内中许多孤本,千金难换!”   卓昭节顿时肃然起敬,随即面色凝重——我得学到什么时候?!   正说着话,书架后转出一个青衣书童,眉目清秀,施一礼道:“君侯让小七娘速速进去。”   朝南的长窗一扇扇开着,用来做书房的小楼前的庭院里没有栽种特别高大的树木,窗下一排的山茶有好几枝开到了窗前,红艳艳的招人喜欢。   敏平侯换了一件五成新的葛色丝袍,腰间玉带也换了寻常的锦绦,手里正拿着公文,皱眉看着,书童卓香进来之后就自动站到了他右手处伺候笔墨,整个过程轻得不发出半点杂声,足见敏平侯御下的严格,也就是说,敏平侯决计不是容易敷衍的人。   见到孙女进来,敏平侯径自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案,道:“先让我看看你的底子,且以‘杏花烟雨江南’为题,作一篇骈文,一柱香之后检查。”   说话间,卓香已经利落的从旁边的柜中取出一支香来插在了香炉内,阿杏一惊,忙不迭的挽了袖子上前研墨。   “墨浓之后就点香。”敏平侯头也不抬的吩咐了一句,便聚精会神的批起了公文。   卓昭节被祖父这样的雷厉风行弄得瞠目结舌,顿了一顿脸色顿时青白不定来,本朝时兴的就是诗赋,这两种她当然都学过,然而究竟是女子,宴饮、踏青都以作诗为主,骈文的用途就不那么大了,是以卓昭节的骈文很是一般——甚至她写过的骈文包括才学时的练笔也才那么一两篇。   因此这会接了敏平侯的考核,心中当真是为难得紧。   但敏平侯根本没有更改题目的意思,卓昭节也知道这祖父不是可以撒娇发嗲赖过去的人,再为难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了。   她磕磕绊绊的写了又改、改了再写,起初面色还十分的窘迫,到后来看那支香越来越短,心中大急之下连面色都顾不上了,肃然得犹如山雨欲来,这么到了香灭,到底也才写了百来字,中间还有几个字是涂了又改的。   香是点在了敏平侯身后的位置,这一柱香的辰光里,敏平侯看了好几份公文,那专心致志的样子仿佛是把考核孙女的事情给忘记了,然而香灭刹那,他头也不回道:“辰光差不多了。”   卓香点头,柔声道:“小七娘请住笔。”   卓昭节心灰意冷的道:“好吧。”她悻悻的搁了笔,手轻轻抓住裙子,低头看着面前的书案,头也不敢抬——之前那两首咏牡丹好歹还有点样子呢,都被祖父不放在眼里,如今这骈文惨烈无比,她已经做好了被训斥得体无完肤的准备……   敏平侯盯着还未完成的骈文看了片刻,都没有做声,半晌才道:“你过来。”   “我怎么说也是孙女,是小娘子,祖父总不会忽然动手打我罢?”心里这么嘀咕着,卓昭节小心翼翼的走到敏平侯身边。   就见敏平侯拿指甲在纸上掐了一条痕,冷冷的道:“也就这句能看。”   卓昭节探头一看,羞愧道:“这是大约六年前,外祖父作过一篇春赋,我当时在旁帮着研墨,记了下来,化用的。”   “怎么个化法?”敏平侯问。   “……就改了三个字。”卓昭节下巴差点低到了胸前,她腰上系着的一根彩绦被她左揉右揉的差点揉散,小声道,“我……我不太会骈文。”   敏平侯哼了一声:“你是根本就不会骈文!”   卓昭节无言以对。   “看来骈文须得从头教起。”敏平侯冷冷的道,“诗么,之前那两首也当不得名声的才名,不过是运气好才成了名,也要多练,从今日起,你每日须做一首诗,韵脚体裁先不限制,但必须用心,若是敷衍之作,即刻领受家法!”   卓昭节又是羞惭又是郁闷的道:“是!”   敏平侯盯着骈文看了又看,到底叹了口气:“这骈文……卓香去请文先生过来。”   卓香答应一声出去了。   文先生?卓昭节记性好的很,立刻想起来那好像是敏平侯的一个门客,似乎才学不错的样子,卓昭粹南下之前,名义上是敏平侯教导功课,实际上敏平侯政务繁忙,大部分时间都托了这位文先生,照卓昭粹偶然提起来,这文先生人似乎非常的严格。   “文先生是我之谋士,才华横溢,可惜时运不济,屡试不中,他给你教导这骈文那不是寻常的大材小用!你不可自恃身份轻慢他,明白么?”察觉到卓昭节似在走神,敏平侯眼中掠过一丝不满,厉声道!   卓昭节赶紧收敛心神,道:“是!”她心中郁闷的简直想吐血!   奈何敏平侯如今做的是督促晚辈上进的事情,说起来敏平侯晚辈多得很,卓昭节又不是能科举荣耀门第的郎君,能够得到祖父亲自指点和监督,那真的是抬举了,任谁也要说她是命好,得了祖父的垂青。   卓昭节虽然对这个祖父心怀防备,如今却实在没有理由反对他的安排,除了说是根本没有说旁的话的余地……   半晌后,卓香引了文先生过来,这文先生看着面容大约四十来岁,但两鬓已经染了些许的霜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屡试不中”的缘故,容貌平平,气度儒雅之中又带着一些沉郁,穿了七成新的黄栌春衣,简冠长髯,身材高大。   他进书房后才抬起手,敏平侯已经摇头道:“治之不必多礼。”就指着卓昭节道,“这是四房的小七娘,就是近日来长安盛传的所谓的才女……她的骈文仅有基础,却要烦你指点一二。”   文治之一怔,看了眼卓昭节,道:“君侯有命,学生敢不从命?”虽然坊见有五十老明经,三十少进士之说,但他鬓发染霜却还以学生自称,到底显得失意。   卓昭节微微嘟了下嘴,心想八哥那么勤勉的人都说这文先生严格,真不知道他会怎么个严格法?   敏平侯淡淡的道:“这孩子打小在江南由我那亲家养大,因为不是自己家的孙女,美佩不便管教过严,倒是养就了她一身娇纵的性.子,治之你不必顾忌,若她惫懒,只管叫小厮到庭中砍了竹枝笞责,打坏了也是她咎由自取!”   说着,目光森冷的扫了眼卓昭节,卓昭节被他看得一个激灵,心头一怯,忙小声保证:“我定然用心请教文先生,绝不敢懈怠!”   敏平侯漠然道:“你知道就好,以你的资质心性,一路上遇见的师者无一不是人才,如今却只有‘不屑梅菊避花开’这样的句子足见从前最好也不过是得过且过!”   卓昭节被教训得无地自容又无话可说,抿了抿嘴道:“以后不会了。”   敏平侯哼道:“但愿如此吧,我忙得很,也不希望你需要我太操心!”就吩咐道,“你先到东面的厢房里去,那里已经收拾出来作为教导所在了,治之,劳烦你了!”   文治之平静的点了点头,对卓昭节道:“小七娘请随我来。”   卓昭节悻悻的告退,才转身,外头却有人笑着推门而入,道:“清素兄,你可知道有一个不错的消息?”   就见一个华服软幞的老者喜滋滋的奔了进来,因为走的快,甚至将袍子的下摆撩起别在腰间,把下人都甩在了身后。   这老者一头奔进门来说了一句话,才察觉到书房里有眼生之人,愕然的望着卓昭节道:“这莫不是?”   敏平侯还没回答,那老者身后跟进来的一名锦衣男子看清卓昭节容貌,顿时眼睛一亮,道:“好个娇美丽人,卓世伯,莫非这是醉好楼……”   醉好楼这个名字卓昭节可是听过的,决计不会认为是误认了流花居那样的情形,顿时大怒!   只是她握紧了拳还没有不管不顾的发作出来,敏平侯与那华服老者却都沉了脸,齐声喝道:“放肆!”   就见那华服老者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在那男子脸上,喝道:“不长眼睛的东西!你当清素兄是你这等惫懒的货色,放任不三不四的人进书房?!这是卓家小娘子!”说着又认真作揖对敏平侯赔礼道,“清素兄勿怪,皆是我管教不周,使这孽子出言无状,唐突了这小娘子。”   虽然他已经及时赔礼,敏平侯的脸色却还是很不好看,冷冷的道:“我书房里倒的确闯进了不三不四的人!令郎君就是这样的人,异人弟若往后还想继续进门,还请令郎速速的回去罢!”   这就是往后都不许那锦衣男子上门了。   卓昭节脸色这才稍缓,暗想敏平侯到底是自己的亲祖父……   第九十五章 父母忧心   听了敏平侯的要求,那华服老者却也没反对,对那锦衣男子喝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点滚回去!”   待那锦衣男子狼狈而走,书房里的气氛才缓和了些,那华服老者叹了口气,暗悔带了不争气的儿子过来,将好好的场面给搅了,他有心缓和场面,就干咳一声,望着卓昭节和声赞道:“这应该就是小七娘了吧?如今满长安都传遍了那首咏虞姬艳装,看着就是个韶秀的孩子。”   究竟是同盟,敏平侯虽然恼恨之前那男子说话无礼,当着自己面轻议自己孙女,如今华服老者既然已经让步,他也跟着掩去了之前的愠怒,闻言便轻斥孙女道:“这位是敦远侯,你还不见礼吗?”   卓昭节感念祖父方才的维护,这会就格外乖巧的施礼:“昭节见过君侯。”   “不必客气,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以后你与我家娘子也会常常见面的。”敦远侯欧歧因为自己儿子失礼在前,虽然之前卓昭节与他的嫡女延昌郡王妃有过过节,这会也不好意思多提,拿出慈祥长辈的架子摆了摆手,和气道,“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你,倒是要欠上一份见面礼了。”   敏平侯懒得再耗费辰光,径自道:“这些小事无须与她个晚辈多说,左右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咱们说正事吧,你刚才不是说带了个消息来?”说了这话见卓昭节还是站在那里,皱眉道,“你不是要请教治之功课?快点去吧!”   卓昭节郁闷的道:“是。”少不得暗暗腹诽:我不就是在找机会和你告退么……难为在敦远侯跟前我这么不声不响的一走了之,回头再被你埋怨没有规矩怎么办?   在祖父跟前真的好难啊……她如此感慨道。   但很快她就发现感慨的太早了!   因为文治之比敏平侯更残忍,文治之带她到了东面的厢房,这儿也是一处书房的陈设,因为是受敏平侯之托教导卓昭节骈文,敏平侯也没有提到正经的拜师,所以文治之到了之后,也不废话,直接布置了功课:“你先将本朝所有大家的骈文寻出来,挨个抄上一份。”   卓昭节迅速在心里数了下,本朝重骈重诗,著名的骈文纵然不能人人都倒背如流,但一定都有所耳闻,也正因为重视骈文,每有人因写此而留名青史,所以好的骈文层出不穷,单是文治之所言出自大家之手、广传于世的,从大凉建立以来至少也有数十篇,按每篇数百字算……还好还好。   她暗擦一把冷汗,道:“然后呢?”   “然后?”文治之皱眉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你如今寻还没寻,就着急下一步了么?既然君侯将你这小娘子交于我教导,我不能不多一句嘴,身为女子,须得端庄矜持、行事缓缓从容,才是大家贵女应有的仪态,你有此一问,可见性.子急噪!”   他轻描淡写的道,“那就抄十遍吧,磨一磨躁性。”   简直一口心头血!卓昭节咬牙切齿,正待找借口反驳,文治之又道:“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你抄多了名家珠玑,又有基础,自然而然就会知道怎么写骈文了。”   ……这话好像也有道理?   卓昭节陷入艰难的抉择中:听他,还是不听他,这是一个问题……   但文治之根本没有给她多想的机会,直接道:“这份功课我回头会禀告君侯,届时君侯自会亲自检查你之功课,小七娘请记住,君侯年长,太小的字体看着有些吃力,此外,君侯最喜魏碑,小七娘若是不擅长,还是抽空练一练的好。”   不等卓昭节回答,他又飞快的叮嘱,“君侯喜书面清洁,请小七娘浣手更衣之后再动笔,哦,君侯不喜脂粉香气,小七娘记得抄写时不可燃香,不要佩带太多的香囊……还有……以及……对了……并且……”   卓昭节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绿、由绿转红……简直赤橙黄绿青蓝紫都要出来了,直听了个七荤八素,文治之才神色庄重的住了嘴,道:“这些小七娘都记下来,不可违反一条,好了,我还有事,少陪!”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剩下卓昭节呆呆的望着满屋子的书差点没哭出来!   不想她这边正竭力控制着不要掉眼泪,忽然文治之又转了回来,正色道:“方才忘记告诉小七娘了,虽然小七娘对卉木未必有什么兴趣,但北地重牡丹,宴饮闲谈时常提到,小七娘还是读一读《牡丹花谱》之类的书比较好,不然继续写出‘夜梦江东湿泪痕’这样的句子,将曹州二乔误认作与江东二乔有关,实在叫人贻笑大方!”   卓昭节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文治之再次离开后,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娘子,是不是先把香囊收到后头去?”   卓昭节发呆片刻,恨恨的一跺脚,道:“都拿走!钗环也卸了!不就是抄那么点儿骈文么!我不信我都抄好了他还能罗嗦个什么!”一面说一面让阿杏替她解了香囊收起来,跟着就卷起袖子道,“之前你们两个都说过自己认字的,这样,阿梨你去送香囊,阿杏,你去研墨,我找到了先开始抄写!”   她这边咬牙切齿的开始做功课,侯府中,念慈堂,卓芳礼与匆忙赶回的游氏皆是面沉似水。   “时家大娘子虽然性.子冷了点,但为人尚可。”游氏冷冷的道,“再说七娘是我父亲抚养长大的,念着时相与我父亲的交情,时家也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   卓芳礼眯着眼,嘶声道:“那么多半就是那个淳于小娘子了?七娘帮着时家大娘子赢走了牡丹,她过后非但没有寻事,反而还派人过来探了病……”   游氏沉吟:“这个淳于佩,在小娘子里的名声也不算坏,倒不像是这样的人,而且她一个小娘子能干什么?必得背后长辈帮忙,才有可能让事情闹到现在的地步。”   “淳于家对东宫之事一直装聋作哑,因为淳于皇后的缘故,无论是延昌郡王还是真定郡王都不敢对淳于家无礼,即使拉拢也是点到即止。”卓芳礼缓缓道,“虽然咱们没资格插手这两位郡王之间的事情,但因为父亲,自然也被看成了延昌郡王这一党,按理来说即使那淳于小娘子不懂事,淳于家的人料想不可能帮着她胡闹……这到底是谁干的?忽然就将七娘的才名捧得尘嚣日上,若非咱们是侯府,那些个人简直要拥上来登门求见了!”   游氏心烦意乱道:“按说小娘子家有些名头也是件好事,可这名头实在太过了!七娘她哪里担当得起?她可不是苏家的小八娘,有太师手把手的教导诗文长大,母亲还是长乐公主殿下,没有人敢拆她的台!如今七娘这名头都快压住苏家小娘子了!这不是摆明了要生出是非来吗?”   “苏家那小八娘虽然有几分才华,但能够成名,又号称长安第一才女,和太师、长乐公主不无关系。”卓芳礼脸色难看无比,“这些年来倾倒于她才华气度的人多,但不忿她的人也不少,只不过长安贵女里,一时也没有出现能够明显压倒她的人,咱们没过门的次媳虽然诗才上比苏家小娘子差不了多少,奈何乐器上却输得太多……所以不忿苏家小娘子的人也只能心下暗诽罢了,但如今七娘的名头被捧出了江南第一才女的称号,两个都是第一才女,一个长安一个江南,便是她们两个不想斗,旁人也不可能答应!”   游氏叹息连连:“这孩子虽然才回来,但我也知道她才华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本来么,她又不要考状元,没人会迫着她在诗书上下苦功的,还不是随便学学、能够应付宴饮之类的场合不丢脸罢了,若是将第一两个字去掉倒是好了,如今加上第一两个字,偏还有苏家小娘子这么个早几年前的第一在……这要是斗上了,赢了若父亲肯出手维护一二也许还没什么,一旦输了,那些个落井下石的人!尤其七娘才到长安,虽然认识了几家小娘子,到底也没深交——往后她交这些闺阁好友怎么办呢?”   ——卓昭节因为咏那虞姬艳装一夜成名,这件事情卓家四房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也是凑巧,卓昭节从曲江回来当晚,就因为和卓芳礼顶嘴差点被误杀伤,当天晚上又因为惊怕过度高烧不起,游氏忙前忙后的顾着四房的事情还要照顾她、偏次日居阳伯府送了信来,说卓昭琼又有了身孕,因为居阳伯夫人早年去世,杨家没有女性长辈照拂,请游氏过去看着点儿。   卓昭琼出阁数年膝下只有杨淳一子,虽然是受过门有孕后没一个月婆婆就去世、需要守孝影响,但去年她也曾怀上过,却因为操劳中馈不慎小产,是以这一回一发现有孕,立刻把事情都推了出去,到底是一朝被蛇咬,虽然这样也不放心,总要亲生母亲陪伴着才能定了神。   游氏不能不过去。   这么两个女儿一房家事游氏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份,连赫氏那儿都完全顾不上了,只能叫卓昭质少出门,多关心些妻子,哪里还有功夫去留意外头的传言?   而卓芳礼与女儿存下来罅隙后虽然没有解释的打算,却也一直挂着这件事情,加上卓知安被送到庄子上,到底亲生骨肉——常人对幼子幼女都要特别的喜欢些,他当然也不例外,可如今这一子一女也实在叫他伤心,却是无精打采的在府里窝了两日,也没心思去赴同僚的邀宴。   一直到今日听说敏平侯特意回府一趟找卓昭节,听说卓昭节前一日歇在了外头,居然还在府里等了下来,夫妻两个才察觉到不对劲,慌忙打听,却打听到了卓昭节一诗成名,如今已然是名动长安,尤其以陆含冰为首的众多士子,对其推崇万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因为时未宁请卓昭节代她斗诗时,说过卓昭节乃是才从江南回长安,就喊出了一个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   这名头听得卓芳礼和游氏都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自己的女儿纵然不是在身边长大,才学如何总也有点数,卓昭节的水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是诗,骈文那是一塌糊涂,仗着美貌和年少时的心思敏捷,称一声江南来的才女那是正好,如今加了第一两个字,那就实在太高太高了!   被捧得这么高,又发现得这样晚,现在立刻去辟谣也是迟了,若有一天原形毕露……这摔下来能轻么?   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何况自来文人相轻,小娘子家的心胸还要窄一点,卓昭节在长安连个从小长大的知交好友都没有,过来才几天就得了这么大的名头,与她身份仿佛的贵女们哪里能不羡慕嫉妒恨?   这到底是谁干的?   卓芳礼和游氏自认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四房上上下下也应该没结过这样的对头,如果是敏平侯的政敌,按理也没理由为了朝事对付个小娘子吧?再说敏平侯又不是只得一个孙女!   可到底又是谁这样坑了卓昭节呢?   敏平侯都想不通的事情,卓芳礼与游氏更是毫无头绪,但在雍城侯府内,时采风折扇轻摇,神色不屑,对一起过来寻宁摇碧的淳于桑野道:“还能有谁?若不是九郎干的,我把头输给你!”   第九十五章 父母忧心   听了敏平侯的要求,那华服老者却也没反对,对那锦衣男子喝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点滚回去!”   待那锦衣男子狼狈而走,书房里的气氛才缓和了些,那华服老者叹了口气,暗悔带了不争气的儿子过来,将好好的场面给搅了,他有心缓和场面,就干咳一声,望着卓昭节和声赞道:“这应该就是小七娘了吧?如今满长安都传遍了那首咏虞姬艳装,看着就是个韶秀的孩子。”   究竟是同盟,敏平侯虽然恼恨之前那男子说话无礼,当着自己面轻议自己孙女,如今华服老者既然已经让步,他也跟着掩去了之前的愠怒,闻言便轻斥孙女道:“这位是敦远侯,你还不见礼吗?”   卓昭节感念祖父方才的维护,这会就格外乖巧的施礼:“昭节见过君侯。”   “不必客气,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以后你与我家娘子也会常常见面的。”敦远侯欧歧因为自己儿子失礼在前,虽然之前卓昭节与他的嫡女延昌郡王妃有过过节,这会也不好意思多提,拿出慈祥长辈的架子摆了摆手,和气道,“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你,倒是要欠上一份见面礼了。”   敏平侯懒得再耗费辰光,径自道:“这些小事无须与她个晚辈多说,左右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咱们说正事吧,你刚才不是说带了个消息来?”说了这话见卓昭节还是站在那里,皱眉道,“你不是要请教治之功课?快点去吧!”   卓昭节郁闷的道:“是。”少不得暗暗腹诽:我不就是在找机会和你告退么……难为在敦远侯跟前我这么不声不响的一走了之,回头再被你埋怨没有规矩怎么办?   在祖父跟前真的好难啊……她如此感慨道。   但很快她就发现感慨的太早了!   因为文治之比敏平侯更残忍,文治之带她到了东面的厢房,这儿也是一处书房的陈设,因为是受敏平侯之托教导卓昭节骈文,敏平侯也没有提到正经的拜师,所以文治之到了之后,也不废话,直接布置了功课:“你先将本朝所有大家的骈文寻出来,挨个抄上一份。”   卓昭节迅速在心里数了下,本朝重骈重诗,著名的骈文纵然不能人人都倒背如流,但一定都有所耳闻,也正因为重视骈文,每有人因写此而留名青史,所以好的骈文层出不穷,单是文治之所言出自大家之手、广传于世的,从大凉建立以来至少也有数十篇,按每篇数百字算……还好还好。   她暗擦一把冷汗,道:“然后呢?”   “然后?”文治之皱眉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你如今寻还没寻,就着急下一步了么?既然君侯将你这小娘子交于我教导,我不能不多一句嘴,身为女子,须得端庄矜持、行事缓缓从容,才是大家贵女应有的仪态,你有此一问,可见性.子急噪!”   他轻描淡写的道,“那就抄十遍吧,磨一磨躁性。”   简直一口心头血!卓昭节咬牙切齿,正待找借口反驳,文治之又道:“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你抄多了名家珠玑,又有基础,自然而然就会知道怎么写骈文了。”   ……这话好像也有道理?   卓昭节陷入艰难的抉择中:听他,还是不听他,这是一个问题……   但文治之根本没有给她多想的机会,直接道:“这份功课我回头会禀告君侯,届时君侯自会亲自检查你之功课,小七娘请记住,君侯年长,太小的字体看着有些吃力,此外,君侯最喜魏碑,小七娘若是不擅长,还是抽空练一练的好。”   不等卓昭节回答,他又飞快的叮嘱,“君侯喜书面清洁,请小七娘浣手更衣之后再动笔,哦,君侯不喜脂粉香气,小七娘记得抄写时不可燃香,不要佩带太多的香囊……还有……以及……对了……并且……”   卓昭节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绿、由绿转红……简直赤橙黄绿青蓝紫都要出来了,直听了个七荤八素,文治之才神色庄重的住了嘴,道:“这些小七娘都记下来,不可违反一条,好了,我还有事,少陪!”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剩下卓昭节呆呆的望着满屋子的书差点没哭出来!   不想她这边正竭力控制着不要掉眼泪,忽然文治之又转了回来,正色道:“方才忘记告诉小七娘了,虽然小七娘对卉木未必有什么兴趣,但北地重牡丹,宴饮闲谈时常提到,小七娘还是读一读《牡丹花谱》之类的书比较好,不然继续写出‘夜梦江东湿泪痕’这样的句子,将曹州二乔误认作与江东二乔有关,实在叫人贻笑大方!”   卓昭节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文治之再次离开后,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娘子,是不是先把香囊收到后头去?”   卓昭节发呆片刻,恨恨的一跺脚,道:“都拿走!钗环也卸了!不就是抄那么点儿骈文么!我不信我都抄好了他还能罗嗦个什么!”一面说一面让阿杏替她解了香囊收起来,跟着就卷起袖子道,“之前你们两个都说过自己认字的,这样,阿梨你去送香囊,阿杏,你去研墨,我找到了先开始抄写!”   她这边咬牙切齿的开始做功课,侯府中,念慈堂,卓芳礼与匆忙赶回的游氏皆是面沉似水。   “时家大娘子虽然性.子冷了点,但为人尚可。”游氏冷冷的道,“再说七娘是我父亲抚养长大的,念着时相与我父亲的交情,时家也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   卓芳礼眯着眼,嘶声道:“那么多半就是那个淳于小娘子了?七娘帮着时家大娘子赢走了牡丹,她过后非但没有寻事,反而还派人过来探了病……”   游氏沉吟:“这个淳于佩,在小娘子里的名声也不算坏,倒不像是这样的人,而且她一个小娘子能干什么?必得背后长辈帮忙,才有可能让事情闹到现在的地步。”   “淳于家对东宫之事一直装聋作哑,因为淳于皇后的缘故,无论是延昌郡王还是真定郡王都不敢对淳于家无礼,即使拉拢也是点到即止。”卓芳礼缓缓道,“虽然咱们没资格插手这两位郡王之间的事情,但因为父亲,自然也被看成了延昌郡王这一党,按理来说即使那淳于小娘子不懂事,淳于家的人料想不可能帮着她胡闹……这到底是谁干的?忽然就将七娘的才名捧得尘嚣日上,若非咱们是侯府,那些个人简直要拥上来登门求见了!”   游氏心烦意乱道:“按说小娘子家有些名头也是件好事,可这名头实在太过了!七娘她哪里担当得起?她可不是苏家的小八娘,有太师手把手的教导诗文长大,母亲还是长乐公主殿下,没有人敢拆她的台!如今七娘这名头都快压住苏家小娘子了!这不是摆明了要生出是非来吗?”   “苏家那小八娘虽然有几分才华,但能够成名,又号称长安第一才女,和太师、长乐公主不无关系。”卓芳礼脸色难看无比,“这些年来倾倒于她才华气度的人多,但不忿她的人也不少,只不过长安贵女里,一时也没有出现能够明显压倒她的人,咱们没过门的次媳虽然诗才上比苏家小娘子差不了多少,奈何乐器上却输得太多……所以不忿苏家小娘子的人也只能心下暗诽罢了,但如今七娘的名头被捧出了江南第一才女的称号,两个都是第一才女,一个长安一个江南,便是她们两个不想斗,旁人也不可能答应!”   游氏叹息连连:“这孩子虽然才回来,但我也知道她才华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本来么,她又不要考状元,没人会迫着她在诗书上下苦功的,还不是随便学学、能够应付宴饮之类的场合不丢脸罢了,若是将第一两个字去掉倒是好了,如今加上第一两个字,偏还有苏家小娘子这么个早几年前的第一在……这要是斗上了,赢了若父亲肯出手维护一二也许还没什么,一旦输了,那些个落井下石的人!尤其七娘才到长安,虽然认识了几家小娘子,到底也没深交——往后她交这些闺阁好友怎么办呢?”   ——卓昭节因为咏那虞姬艳装一夜成名,这件事情卓家四房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也是凑巧,卓昭节从曲江回来当晚,就因为和卓芳礼顶嘴差点被误杀伤,当天晚上又因为惊怕过度高烧不起,游氏忙前忙后的顾着四房的事情还要照顾她、偏次日居阳伯府送了信来,说卓昭琼又有了身孕,因为居阳伯夫人早年去世,杨家没有女性长辈照拂,请游氏过去看着点儿。   卓昭琼出阁数年膝下只有杨淳一子,虽然是受过门有孕后没一个月婆婆就去世、需要守孝影响,但去年她也曾怀上过,却因为操劳中馈不慎小产,是以这一回一发现有孕,立刻把事情都推了出去,到底是一朝被蛇咬,虽然这样也不放心,总要亲生母亲陪伴着才能定了神。   游氏不能不过去。   这么两个女儿一房家事游氏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份,连赫氏那儿都完全顾不上了,只能叫卓昭质少出门,多关心些妻子,哪里还有功夫去留意外头的传言?   而卓芳礼与女儿存下来罅隙后虽然没有解释的打算,却也一直挂着这件事情,加上卓知安被送到庄子上,到底亲生骨肉——常人对幼子幼女都要特别的喜欢些,他当然也不例外,可如今这一子一女也实在叫他伤心,却是无精打采的在府里窝了两日,也没心思去赴同僚的邀宴。   一直到今日听说敏平侯特意回府一趟找卓昭节,听说卓昭节前一日歇在了外头,居然还在府里等了下来,夫妻两个才察觉到不对劲,慌忙打听,却打听到了卓昭节一诗成名,如今已然是名动长安,尤其以陆含冰为首的众多士子,对其推崇万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因为时未宁请卓昭节代她斗诗时,说过卓昭节乃是才从江南回长安,就喊出了一个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   这名头听得卓芳礼和游氏都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自己的女儿纵然不是在身边长大,才学如何总也有点数,卓昭节的水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是诗,骈文那是一塌糊涂,仗着美貌和年少时的心思敏捷,称一声江南来的才女那是正好,如今加了第一两个字,那就实在太高太高了!   被捧得这么高,又发现得这样晚,现在立刻去辟谣也是迟了,若有一天原形毕露……这摔下来能轻么?   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何况自来文人相轻,小娘子家的心胸还要窄一点,卓昭节在长安连个从小长大的知交好友都没有,过来才几天就得了这么大的名头,与她身份仿佛的贵女们哪里能不羡慕嫉妒恨?   这到底是谁干的?   卓芳礼和游氏自认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四房上上下下也应该没结过这样的对头,如果是敏平侯的政敌,按理也没理由为了朝事对付个小娘子吧?再说敏平侯又不是只得一个孙女!   可到底又是谁这样坑了卓昭节呢?   敏平侯都想不通的事情,卓芳礼与游氏更是毫无头绪,但在雍城侯府内,时采风折扇轻摇,神色不屑,对一起过来寻宁摇碧的淳于桑野道:“还能有谁?若不是九郎干的,我把头输给你!”   第九十六章 幕后之人   “那你快点把头输出去罢。”宁摇碧一身玉色春衫,玉带束腰金环束发,腰间系着格外显眼的樱草黄底绣杏花牡丹形香囊,趿着木屐从回廊上迎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哗啦一下轻展折扇,斜眼道,“的确不是我干的!”   淳于桑野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时采风道:“听见没有?快点把头给我,拿了回去叫人取卤水卤一卤,切了丝正好下我那一坛郁金酒!”   “滚!”时采风大怒,刷的收起折扇用力一敲他手道,“你将本郎君的头颅与那等蠢笨家畜相比?”   淳于桑野吃痛,揉着手背嬉笑道:“哪里能一样?”   时采风脸色稍缓,宁摇碧哼了一声,接话道:“自然是不一样的,他这个头有什么好吃的?不及猴脑滋补,也不如猪首美味!”   时采风气结,捏着折扇,咬牙道:“看来宁九你笃定往后求不到我了?”   “不是笃定。”宁摇碧镇定自若的道,“反正你过几日就会忘记发誓再也不帮我了。”   “……”时采风恨恨一击掌心,扭头就走,边走边大声道,“三年之内我若再登你的门、再替你出主意,我跟你姓!”   淳于桑野忙悄悄对宁摇碧道:“这小子仿佛当真动怒了?可要我去拉住他?”   “你等等!”宁摇碧果然喝道,“看看这是什么?”   时采风虽然满是愠怒,闻言到底没忍住好奇回头一看,就见宁摇碧威风凛凛的拍出一叠银票,尔后丝毫不带人间烟火气息的一笑:“这些我本打算都给你的!”   “宁……九郎!你当真是我的嫡亲兄弟!”时采风那正要迈出去的一步顿时再也踩不下去,他瞪大眼睛,几乎是拔腿跑了回来,一把夺过银票粗粗一看面额,顿时喜得见牙不见眼,眼中光芒闪烁,只差没扑到宁摇碧身上,激动的道,“你怎的知道我有好几日没去醉好阁了?昨儿个与绮秀楼的行首相会还是偷偷摸摸的……所谓好人必得好报,我祝你与卓家小七娘恩爱有加、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看他变脸变得如此之快,虽然不是头一次了,但淳于桑野实在觉得有点受不住,咳嗽一声提醒道:“你刚才不是说三年之内再登门就跟宁九姓么?”   时采风大义凛然道:“此一时、彼一时,方才不过是我与九郎的玩笑之言,如今九郎这样有诚意的挽留我,我岂能继续儿戏下去!”一面说着,他一面紧紧攥紧了银票,飞快的揣进怀里,口中念念有词道,“我向来心胸开阔,岂会为了区区玩笑就当真与平生知交好友断绝来往数年?淳于你实在太小觑我了!我是那种人么!”   淳于桑野叹了口气,道:“时相约束着你的月钱,无非是为了指望你学好,莫要再将许多功夫耗费在风月场上,不想你如今为了攒够银钱去捧行首,已经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什么话都敢说了……礼仪廉耻如浮云啊!”   “世间一切繁华功名不过是过眼云烟。”时采风洒然一笑,哗啦一下抖开折扇,悠悠道,“今日风流魁首,明朝村野黄土,自来人生如此,我为何不能阅遍天下美人?”   春晖明媚,时采风也是个俊秀的小郎君,他这么站在庭中含笑与宁摇碧、淳于桑野说话,不远处几个侯府使女只看了一眼就都纷纷红了脸——偏他说的话却是这样的离经叛道……   淳于桑野鄙视道:“真是时府之耻!”   “我呸!”时采风怒道,“除了我大姐的志向,你眼里有不耻辱的志向么?!我好歹也是她弟弟,你就不能让着点我?还说什么对我大姐有意,我瞧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淳于桑野怒道:“胡说八道——你才是胡说八道!我对心烈之心日月可昭!你又不肯把你大姐许配给我,我做什么要让着你!”   时采风咬牙切齿道:“我大姐的婚事是我能做主的么?你也太抬举我了!别说如今长辈俱在,纵然只我与她两个人,也只有她当家作主的份!我敢做主把她随便许人,她不打断我的腿才怪!”   “所以我何必让你?”淳于桑野嘿然道。   宁摇碧皱眉道:“行了,都进去说话罢。”   时采风与淳于桑野这才住了声,各哼一声,随宁摇碧进了门,分主宾坐下。   宁摇碧命四周侍者都退下,只留鸾奴伺候茶水,道:“你们今日过来做什么?”   “自然是好奇,过来问问如今长安城里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时采风道,“不然还能是做什么?”   淳于桑野哼道:“我猜这小子其实是没钱捧行首了才拉着我过来的,否则前几日为什么不来?”   时采风悠然的道:“咦,你不是这么想的,为什么方才来的路上还要帮着推波助澜,说卓小七娘非但诗才出众,人也生得钟灵毓秀、得天地所爱,引得那几名士子越发倾慕从未见过面的卓家小七娘?”   宁摇碧立刻哼了一声,厌烦道:“倾慕?他们说了什么?”   时采风看着脸色微变的淳于桑野,阴阴一笑,道:“宁九你不知道,当时淳于推波助澜得兴起,也不知道他是说了真话,还是真心想帮你……他说……”   “住口!”淳于桑野低喝道,“这件事情既然不是宁九做的,那显然有人欲对卓家小七娘不利,咱们如今该讨论这个才是!”   他这么急着转移话题,宁摇碧自然是疑心大起,不理会淳于桑野,问时采风道:“他说了什么?”   时采风同情的看着淳于桑野,道:“他大大赞了一番卓家小七娘的容貌与才华后,说,若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淳于桑野满头冷汗,强自镇定道:“宁九你不必理他……我不过是想帮你一把罢了……我怎么会对卓家小七娘起意?谁都知道我素来最喜心烈的!”   “啧啧,亏得我大姐没理会过你,不然非被你气死不可!”时采风长吁短叹,道,“你确定这不是你小心翼翼掩饰着的真心话?毕竟卓家小七娘生得那么好看!”   宁摇碧目光阴寒的举手到唇边,吹出一声长哨,下一刻,一对羽毛油光水滑的猎隼气势汹汹的扑入,随着宁摇碧一指淳于桑野,利爪与尖喙并上、鲜血与惨叫齐飞……   时采风正看得眉开眼笑,却忽然被宁摇碧扼住咽喉,沉着脸警告道:“往后再拿你那不正经的眼神去看昭节,我绑你条石上扔浐水里去!”   ……这么闹下来,三人正式说起了事情时,淳于十三满身抹上药膏,还向宁摇碧借了一身衣袍,狼狈不堪,时采风也是脸色惨白,不时揉一揉颈上。   只有宁摇碧神态自若,像是眼前两个人落到这样的地步和他根本就没有半点关系一样,若无其事的直接说起了自己关心的事情,道:“前两日昭节病了,我挂心她得紧,根本没留意这传言,等留意到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起初我以为是淳于佩报复……”   淳于桑野有气无力道:“不可能,六娘虽然与心烈素来不和,但也只是小娘子之间的任性使气罢了,她做不来这种害人的事情,何况凭她也不可能把事情闹这么大!”   宁摇碧道:“所以若是淳于佩所为,我想定然有人帮手。”   “我家长辈可还没昏了头!”淳于桑野瞪他一眼。   “我可没说淳于家!”宁摇碧冷冷的道,“我起初怀疑的是延昌郡王妃,毕竟她和淳于佩一样都在昭节手里吃过亏,这小欧氏狡诈狠毒,未必没有借这机会报复的可能!从昭节身上下手也符合她的为人。”   时采风道:“这个可能性并不大,敏平侯乃是极为支持延昌郡王的人,小七娘到底是他嫡亲孙女,延昌郡王妃这样算计小七娘,侯府怎么能不被拖下水?敏平侯此人极为反感这样的事情,再说敏平侯乃是小七娘之祖父,要教训小七娘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不会喜欢闹到满城风雨的,小欧氏不能不考虑敏平侯!纵然她被气昏了头,延昌郡王也不会同意这么做,延昌郡王又还没登基,如今就先自己人斗起来,他还混个什么?”   宁摇碧道:“嗯,所以我想来想去,差点就没猜出来。”   时采风与淳于桑野惊讶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这个自然。”宁摇碧点一点头,冷笑着道,“是陆含冰!”   若是放在几日之前,这陆含冰固然是河南那边的解元,时采风和淳于桑野又不关心会试又不关心士子,长安这么大,每科赶考的解元一郡一个也有好些,还真不知道,但如今陆含冰与“江南第一才女”的事情已经传得满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两人遂惊讶道:“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时采风又道:“他哪来这个本事?”   将卓昭节捧到与她地位不相符合的高度,做下来这样的事情,一个是胆量,毕竟陆含冰只不过是河南赶到长安的一个寻常士子,虽然是解元,但在长安权贵跟前也不过如此,卓昭节乃侯府女眷,又与宁摇碧两情相悦,随便哪个身份都能轻易的拿捏陆含冰,纵然如此,陆含冰还敢算计卓昭节,首先就要有这个胆量;其次却是能力了,长安如今正逢花会,凭什么都要被花会夺了风头去,即使卓昭节所作的也是咏牡丹诗,可花会期间咏牡丹的诗句再多没有。   尤其卓昭节才从江南而来,长安门第相若的人家都有许多没见过她的,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让谣言一夜之间传遍长安,很快就达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见幕后之人的能力!   宁摇碧嗤笑着道:“所以他也只是一个引子,助他的人,当然是另有其人了!”   时采风与淳于十三对望一言,齐声问:“谁?!”   第九十七章 陆含冰(上)   “陆含冰此人你们知道多少?”宁摇碧不答反问。   时采风与淳于桑野都皱起了眉,道:“还能有多少?无非是坊间流传的那些,河南解元,自负才华,满腔夺魁的打算赶到长安,到这里和范得意其实也差不多,但他不像范得意那样顺利的被引见给了真定郡王,布衣一个,因此慑于明科下场中的权贵子弟,担忧殿试名次被压,所以打算看完花会就回河南等待再下一科……结果被小七娘一首诗点醒……话又说回来了,你是怎么恰好找了这么位主儿给小七娘捧场的?”   宁摇碧哼道:“随便拉到的,看他身穿布衣,料想纵然是士子,门楣也不高,若是敢不听话,直接打晕了处置,善后也方便,不必惊动祖母。”他自知仇人满长安,便是没仇的,看不惯他的人也不少,这种临时挑人捧场的事情,当然也要考虑到旁人不但不配合,反而戳穿了真相,那样岂不是帮了倒忙?   他皱起眉,“本想着因为花会的缘故,东西二市物价飞涨,这时候逛曲江的要么是不喜人多,要么就是囊中羞涩,看他那样子当是后者,明年就要开科,若是银钱不够住到明年,必然会影响了会试的心情,是以不太可能拒绝这份差事……”   时采风道:“虽然明年就要开科,因此如今天下的才子都往长安涌来了,解元并不希奇,但你一拉就是一个也实在太巧了,还偏偏拉了这么个胆子大的,连你都敢算计!他在长安徘徊应该也有些时候了,莫非就没听说过你的名头?”   淳于桑野也戏谑道:“这陆含冰这次却是惨了!”   “他胆子是大。”宁摇碧淡淡的道,“但他却不会惨,恰恰相反,只要他这个解元并无水份,明科三甲,我说什么也要给他争取到一个!哪怕是跟祖母纠缠到底!”   时采风与淳于桑野一愕,道:“这可不像你,你几时饶过不听话的人?”   “你还没看出来?”淳于桑野忽然醒悟过来,道,“他为了卓家小七娘,如今已经是丧心病狂了!”   时采风闻言恍然,拍手道:“不必想了,纵然才学略差,但这份眼力决断,此人日后若不能成事才是没有天理!”   ——陆含冰原本避开明科的缘故并非对自己的实力没有信心,最大的原因还是对自己的背景没信心,虽然会试这关考的是真才实学,大凉重视科举,即使宰相之子、宗室旁支,一旦踏上考场,那也只有一个身份,即是考生,作弊泄题之事一旦发现,定然严惩到底、决不轻饶!   所以哪怕是时雅风这些人,想过会试也必须有真本事。   但会试过后的殿试,才是决定真正名次的时候,能过会试,皆是层层选拔出来的人才了,有时候排名前后不过是在圣心的一念之间,譬如当年时斓那一科,时斓会试仅仅排名第五,只因这位宰相年轻时俊秀挺拔,谈吐风雅,先帝怎么看怎么喜欢,当殿心里就圈给了还是公主的华容为驸马,为了自己女儿面子好看,索性直接点了他为状元。   按着会试时阅卷之人的看法那一科的状元并非时斓,但先帝御笔钦点,会试的成绩也无人多提了,否则就是置疑先帝的眼力了。   如果陆含冰的志向只是中榜,时雅风几人倒还不至于给他什么压力,但此人自负才学却要避科,显然他对名次很重视,目标甚至会是三甲,这样才会在长安反复徘徊,有了避让之意——实际上也不仅仅是排名,时雅风这些人,长辈俱是圣人与皇后都要给几分面子与照拂的,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们命好生了个好出身,殿试上圣人必然要给其长辈体面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之后的任用了。   三年一科的新进士,能够得到苦心栽培的每科也就那么几个,到底位置有限……何况三甲的名头怎么说也要响亮许多,陆含冰十年寒窗,自负才学,可不想一朝登了天子殿,却只得个寻常进士的头衔……他心有所图,奈何出身寻常,本来已经忍痛再拖三年下场了,却不想游曲江时竟赶上了宁摇碧为了给心上人助威,暗中买通他在人群里造势。   此人不愧是一郡之魁,卓昭节那首咏虞姬艳装被他解说的字字珠玑,让雇主满意无比,甚至过后还将酬劳都追加了一倍——但他得到最多的却不是那些酬劳,而是——机会!   宁摇碧在长安也是颇具名气的,纵然是纨绔之名,但纪阳长公主对这个孙儿的宠爱也是人尽皆知的,陆含冰先前为了是否下场在长安徘徊许久,加上当日曲江边看热闹的人群议论,自然不会不认识他。   而发现宁摇碧在想方设法的捧卓昭节的才名时,正愁烦于殿试无人说情的陆含冰却是想到了一计,利用宁摇碧对卓昭节的情意借其之势!   陆含冰的打算其实说穿了非常简单,宁摇碧无非就是捧着卓昭节的才名,但卓昭节本质上不是才华横溢之辈,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成名,最快的方法当然是“借光”,譬如古往今来许多山岳,其实未必最高最奇最险,奈何偶然得了封禅、或是名家瑰篇、或是奇人佚事,居然压倒了那些真正高绝险奇的名山。   譬如如今天下皆知的越山,其实也不过是秣陵城外的一座小山罢了,这种山在江南没有上百座,也有几十座,偏偏怀杏书院建在了越山,随着书院的出名,如今越山也是声望日重,更不必说如时斓这些怀杏学子为越山写下诗篇赋文,更加增添其书香温雅的气息了。   同样的道理,陆含冰在曲江畔作出被卓昭节点醒之态,声称要改变主意下场,宁摇碧为了使这一幕逼真,说什么也要逼他下场的,他下场之后,取得名次高了,不管是日后自己说出对卓昭节的感激,还是旁人去提起,卓昭节自然跟着获得名望。   宁摇碧能够为了卓昭节雇一群人捧场她写的一首诗,又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呢?   这样陆含冰可不就有了能够帮自己在殿试时说上话的人了么?圣人最肯给面子的人,未必是朝中的几位重臣,反倒是皇后与纪阳长公主啊。   时采风与淳于桑野都叹:“此人心机端得是了得!哪怕你看出来他是有意利用,但为了小七娘也必然会遂他所愿,至于殿试之后你要算帐,料来他也有所预备吧?毕竟新科进士比之一郡解元的底气要足多了……但凭他还不可能将事情弄到如今的声势,究竟是谁在背后为之?”   “还能是谁?”宁摇碧嘿然道,“自然是士子们了。”   时采风皱眉道:“士子?”他这次倒比淳于桑野反应更快了一步,道,“这是要利用你来打破平衡么?真定郡王现在是摆明了要扶持范得意对付那陈子瑞,明年三甲,范得意多半要占去一位,时雅风、阮云舒、慕空瑶……这些人哪个不是有真才实学又因长辈的缘故会得圣人照拂的?延昌郡王这边,那个寄居卓家多年的沈丹古亦是公认的才子,是以明科殿试的好名次与寻常士子确实要无缘,所以士子们来了这么一手?但这样得利的岂非也只陆含冰一人?”   淳于桑野冷笑着道:“你却是糊涂了,重点不在于陆含冰得利,重点在于此事已经是长安满城皆知!”   时采风一皱眉,宁摇碧微哂道:“不错,陆含冰是个引子,会试是明年开春的事情了,我后来打发了人让他务必上场,他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又怎么会不懂得财不露白的规矩?如今事情闹这么大,最惶恐愤怒的大概就是他了,科举乃国之重事,圣人会在殿试上照顾功臣之后,这是心招不宣的事情,若是被公然闹了开来,你想朝廷还有什么体面?”   时采风究竟是宰相之孙,纵然沉迷女色,对政事的敏感也绝非常人,立刻明白了重点:“士子们心照不宣却心中不服!这是借着陆含冰想钻空子的机会将事情闹大,好叫圣人不得不公平取士?”   “不错!”宁摇碧冷笑着道,“所以原本这件事情获利最大的是陆含冰,但现在下场最惨的也可能是他!”   “这陆含冰还真是乐极生悲!”时采风感慨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泄露了消息?居然被当成了炮灰!”   “那范得意是怎么被真定郡王招揽的?”淳于桑野忽然道,“他是燕郡的解元,才名为人所称道,为了赶上一科,一年前就离了家乡,却因路途耽搁,到长安时考期已过,这才不得不在长安住下等下科,他到长安之后不久,真定郡王询问起有才之人,有人向郡王推荐了此人,才被郡王笼络到手的,陆含冰不也是解元吗?他这避场避的忒让人奇怪!”   时采风面色一变,道:“不错!这陆含冰之前有避场之意,似乎是因为他没有能够在殿试中帮说话的人,但以他之才,纵然运道差上一点,不像范得意这样有真定郡王主动招揽,只要略放身段,自己找上门去,延昌郡王一派也不会放弃!纵然真定郡王也不会嫌自己这边士子太多的。”   “实际上他若是想走这条路,投奔延昌郡王比较好。”宁摇碧冷静的道,“因为范得意入长安得早,被真定郡王招揽的也早,从去年起,真定郡王为了给他造势,连义康公主那边都欠下了人情!现在长安士子中隐隐已经有推范得意为首之势,这中间范得意的才学是个缘故,真定郡王的支持也不可小觑!所以真定郡王能够争取到的名次里,最好的定然会给范得意!但延昌郡王那边却没有似范得意这样风头正劲的人选!”   淳于桑野点了点头:“当年延昌郡王一派为了拉拢士子,捧陈子瑞捧得太过,我姑母不喜欢他这样明显的压制真定郡王,念着太子殿下的面子才让陈子瑞继续点了状元,过后私下里很是训斥过绿姬与延昌郡王的,如今他们自然不敢这么公然的笼络士子了。”   时采风嗤笑道:“这士子倒是奇怪,他既想取得好名次,又一直拖着不肯与权贵结交——到被你找了给卓家小七娘捧场,这才忽然借势,他以为这样就清高了吗?不想如今却还是闹到了这样的地步,真正聪明反被聪明误!”   宁摇碧淡淡的道:“清高不清高且不去说他,但如果没有延昌郡王一派将事情闹大,这件事情只在坊间寻常的传了传,我只要求他下场,却不会有旁的接触,如此殿试之时,为了昭节,我必然要求祖母为他说话,只要他会试的名次不低,殿试时也自然会受到极大的照顾的。”   时采风笑着随口道:“这和提前结交权贵有什么两样?难道他要趁着这段时间勤奋苦读才能够有把握过会试吗?这可……咦?!”他立刻明白过来其中关键!   第九十八章 陆含冰(下)   宁摇碧已经自己回答了:“他想借助我的势力取得殿试名列前茅的机会,却不想被我拖下水!”他冷笑了一声,道,“毕竟如今圣人与皇后都在,太子尚且没有登基,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固然明争暗斗不断,朝野立长立嫡的争论私下里也没有停过,到底没到局势明朗的时刻,此人倒是谨慎小心,不想为了一次殿试把前程全部搭进去——否则他在长安也不是停留一天两天了,以他河南郡解元的身份,难为还怕没人示好吗?”   时采风嘶了一声,道:“此人倒是打得好主意!”   淳于桑野一挑眉,问道:“难道九郎你就任他如此从容占尽了便宜,然后一走了之?”   宁摇碧冷笑着道:“怎么可能?而且这主意他打得的确好,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曲江畔的事情一夜闹得满城皆知,昭节甚至被捧成了江南第一才女!这件事情闹到现在根本不在他的控制之内了!他现在想不下水也难了!实际上想打这样好主意的人又岂非他一个?陆含冰如今不是整个人都被坑了做引子了吗?纵然事情再闹大一点,圣人迫于压力降低时雅风那些人的名次,岂能不记恨上他?被圣人不喜的士子凭他才学再高又能怎么样?他这辈子算是完了!”   “你打算怎么做?”时采风沉吟着问,“可有咱们能帮上忙的地方?”   “一群小小的士子罢了,什么解元状元,三年就换一批的角色,虽然国家重士,这次声势这么大,如今还在宣传着昭节的才名,但接下来有人揭发出来正题,朝廷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的,只是这关咱们什么事情?自有长辈们去烦恼,左右咱们的亲戚都委屈不了,殿试上不能抬举了,真当圣人没法在别处礼遇吗?由他们闹去,闹得朝廷上下都不喜了,自有他们的苦头吃!”宁摇碧呷了口茶,慢条斯理的道,“你们来得也巧,估计他人也快来了。”   淳于桑野一怔道:“是什么人快来了?”   门外就有下人禀告道:“世子所言之人已在后门求见,未知世子是否现在就见?”   “着他进来吧。”宁摇碧不在意的道,“还能是谁?自然是陆含冰了。”   侯府的人放行后,陆含冰到的很快,他仍旧是一身布衣,看着一副家境清贫的模样,虽然成为举人之后可免税赋,单凭投田就足以衣食无忧,但所谓“长安大,居不易”,若是家中本无恒产,靠着中举后得来的些许财物,想长久的在长安住下去,就不免要节衣缩食才能够了。   只看陆含冰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身家微薄,中举之前,恐怕一直都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   不过到底是一郡解元,举止气度都还沉稳,他行过礼后,诚恳的道:“上次曲江之畔未能认出世子,还望世子见谅!学生今来,特为……”   “本世子没那许多功夫与你废话。”宁摇碧懒洋洋的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来了,料想也该知道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看似冲着昭……冲着卓家娘子去的,可一旦正题被点破,头一个要被料理的就是你,对朝廷这边来说事情是你引起的,对士子那边来说,你的好运正是他们羡慕嫉妒恨的,是以你如今其实不必担心什么会试、殿试了,因为圣心若对你生厌,凭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那都是虚无飘渺的事情!”   陆含冰惨然一笑,道:“世子快人快语,学生也不敢罗嗦,这件事情确实是学生糊涂了,自以为觑得良机,可借贵人之力,却不想反落入他人罄中!因此,今特来求世子指点!”   时采风忽然道:“宁九在长安可没什么好名声,你为何不去求旁人?”   陆含冰迟疑着看着他道:“未请教这位郎君……”   “本郎君姓时。”时采风道,“旁边这个是淳于家的十三郎,满长安都知道我等三人狼狈为奸无恶不作,你一个解元,有真才实学的话,肯保你的人可不少吧?”   陆含冰沉吟片刻,道:“学生之所以选择雍城侯世子,正是因为两位!”既然说出了这话,他也索性把话说明白,“学生自忖凭本身才学,三甲可争,纵然明年有不少俊杰下场,但学生自认即使落到二甲,也在前五之列!是以初到长安时,也是满腔雄心壮志,不想后来为人提醒殿试上圣心所向,犹如雪天被浇了冷水,实在失望得紧!”   “以你才学不难成为贵人们的座上宾,如范得意不就是个例子?”时采风故意道。   果然陆含冰立刻道:“学生胆子小,只想凭着十年寒窗苦读,博取个好前程,光耀门楣、以慰先人天灵,至于旁的,学生既不敢想,也不会想。”   宁摇碧点了点头:“所以你一直不肯结交权贵,到了本世子雇佣你时,你看到了便宜,本想趁机捡一个,不想却被人利用,反而两边不是人,甚至自己名誉也岌岌可危,落入他人掌中——这个时候,你才醒悟过来已然下水,脱身不及,斟酌下来,觉得本世子虽然是真定郡王一派,但与持中的时相之孙、后族子弟素来交好,料想不是逼着你一定要下水的人?”   陆含冰沉稳的面色上掠过一丝忐忑,带着难以掩饰的期待,道:“世子所言……极是,学生恳请世子成全!学生发誓绝不泄露曲江之畔只字片语!”   宁摇碧看着他,忽然笑了,道:“时五与淳于十三能够不在乎本世子属于真定郡王一派,的确是本世子从未因交情要求他们什么,但这交情也是打小一起长大养出来的,并且最重要的是,时五与淳于十三与本世子纵然没有交情,也是平起平坐,你呢?你又算什么?本世子可不是郡王们或者其他什么须得表现出来好贤若渴的人,完全不需要哄得你们士子的支持与赞扬,莫说你是解元了,纵然你是状元,在本世子眼里又算个什么?有资格与本世子谈什么成全不成全?”   他翻脸翻得这么突然,陆含冰不由愕然!   淳于桑野悠然道:“你居然还拿曲江之畔的事情来谈条件?你这士子还真是读书读傻了!且不说宁九他既然敢这么做,岂能没有后手?纵然你如今跑到大街上去公然嚷嚷,你以为宁九就奈何不了你了?问题是你如今人还在侯府,还是单枪匹马!你莫非不想活着出去了?”   时采风在旁笑着道:“书呆子么就是这样,所谓书生意气,哪里能指望他们过高?只看这回,好好的良机也被糟蹋了!”   陆含冰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沉声道:“学生来侯府之前并非毫无后手!学生虽然出身寻常,但也有一伺候笔墨的忠诚小童,那小童早在学生决定到侯府来时就被学生安排藏起,若是学生迟迟不回,他自然就会去大理寺击鼓鸣冤,以学生被世子召入侯府却再未归来,为学生讨个公道!”   “倒还算有几分心思。”宁摇碧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道,“但那样又怎么样呢?如今陷入危局的人是你,是那些把事情闹大了却未必能够收场的士子们,与本世子何干?至于卓家娘子的事情,你如今尽可以到大街上嚷出去,本世子没必要在这里灭你的口,等你说了,直接给你扣一个威胁本世子在殿试中为你说话不成反污蔑本世子心上人的罪名,本世子想,长安的诸官一定很乐意大张旗鼓的处置了你,以威慑那些企图打压时雅风等人风头的寻常士子,如此说来你可是很有用的,所以千万别信淳于的话,不到万不得已本世子怎么舍得伤你?”   他眯起眼,道,“究竟是一郡解元啊,你当时品评卓家娘子的诗,与会试连在了一起,那番评论做派当真是天衣无缝,若本世子不是雇佣你的人,本世子都要抚掌真心赞上一声!你以为凭什么旁人要信你的话而不是长公主之孙、雍城侯独子的本世子而是你这个给诸官惹事的主儿?”   宁摇碧说得慢条斯理,陆含冰的脸色却是一变再变!   “本郎君好心一次提点提点你罢。”时采风懒洋洋的道,“如今你根本没资格与咱们谈条件,宁九救你无非是为了给他的心上人卓家小七娘添点才名,问题是你大约不知道这不过是他自己自顾自的献殷勤罢了,卓家小七娘压根就不是苏家八娘子那样重视才名之辈,不然以她在江南时养在游老翰林膝下的身份,你以为她随便写几首诗,为了游老翰林和敏平侯的面子,江南那边会没人捧场吗?还轮得到你们这班士子来玩捧杀,加什么江南第一才女的头衔?”   淳于桑野笑着道:“有得必有失,这最浅显的道理总是鲜有人能够明白。”   陆含冰听了这话,一直变幻的脸色却反而镇定下来,他长揖到地,起身时神色已经十分坚定:“学生陆含冰,自此听候世子差遣!”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再不表这个态,还要奢望可以脱离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的夺储风波也实在太愚蠢了。   宁摇碧微哂道:“你可决定了?拿好了主意?”   陆含冰苦涩的笑了笑,道:“学生如今陷入境遇的最大原因,并非学生贪心与投机,却是因为学生未曾看清楚自己的分量便贸然算计起了贵人……落到如此下场,实在是理所当然,从前学生想着不入局,但如今人已在局中,若还要坚持着不肯与任何一边搭上半点关系,全然就是自取死路!学生虽蠢笨,三位却已经把话说得透彻,若还执迷不悟,当真是枉读诗书典籍了!”   他深深一叹,失落道,“学生太弱了,区区解元耳,放在河南郡,大小也算个人物,可在河南诸长官面前何尝不是后学末进?更遑论这长安了,却妄想着从贵人身上占便宜而不付出,简直异想天开!正如世子与时郎君所言,便是学生中了状元,无有根基,仅凭状元的名头,对座中三位来说又算什么?”   顿了一顿,陆含冰继续道,“长安贵人如云,容学生说句冒犯的话,三位能轻描淡写之间定下学生的生死,其他贵人又何尝不能?本来若是学生不起那算计世子的念头,也许还能明哲保身,四年之后再来,或许那时候尘埃落定,学生也可一偿所愿,但如今学生贪心在前,为人所利用,已然入局,再想脱身而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纵然违背初衷,但这世上又岂能事事依从自己的心意呢?智谋如诸葛,不也尝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学生只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尚且能够改过,得世子之援手!”   宁摇碧与时采风、淳于桑野彼此交换眼色,缓缓点头道:“你既然知道这些,可见倒也是此道中人,只不过局限于从前的眼界见识,才有此次教训,他日金榜题名,熬过了资历,料想会如鱼得水的。”   陆含冰再次整袖,庄重一揖:“学生愿附世子左右,受世子驱策!”   宁摇碧这才缓和了语气,道:“且坐下说话。”   待陆含冰入了席,时采风与淳于桑野的态度也随意起来,时采风笑着道:“陆兄处变不惊,倒叫我等方才有些失望了,不瞒你说,长安城中视我等三人犹如虎狼,哪怕许多高门子弟,若无必要,也不愿意遇见咱们的,你独自找上门来,看到咱们三个都在居然还能侃侃而谈,可见胆气过人,日后定有成就。”   陆含冰淡笑着道:“世子既然愿意见学生,可见还是愿意给学生一个机会的,至于时郎君与淳于郎君,乃是世子挚友,在学生看来,都是性情中人罢了,又怎能比作虎狼?”   “说的不错。”宁摇碧颔首,若有所思道,“本世子今日愿意见你,不仅仅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投靠本世子,更要指你一条明路……”   一边摆出和颜悦色的神色安抚陆含冰,宁摇碧一边盘算着:真定郡王交下来拉拢分化的头一个人已经解决了,下面该对谁动手呢?   第九十九章 荒谬的想法   卓昭节自到永兴坊的卓家别院,闻鸡而起、日落乃歇,刻苦不辍,她天资本不差,如今又有文治之、敏平侯亲自督促指点,较之之前漫不经心的课业,这么几日下来就有了明显的长进。   午后的辰光和煦而宁静,照例是在书房的窗边,敏平侯暂时放下公文,看着孙女最新的诗作微微颔首,但他不肯轻易夸奖晚辈,虽然心里还算满意卓昭节的进度,但却不忘记顺势再教训她几句,所以仍旧不冷不热的道:“你天赋是不错,但也不可骄傲,也是你外祖父心慈,又碍着外家的身份不便做个严师,纵容着你得过且过,你若是在长安长大,必不能叫你如此荒废!”   言下之意,就是卓昭节也不过是靠着天赋才能够有如今的成绩,对于这一点敏平侯仍旧不满意的。   卓昭节经过这么些日子也大概明白了自己这个祖父的为人,敏平侯信奉教子当严,是个鲜少会对晚辈和颜悦色的人,这两日卓昭粹也来过,按说卓昭粹作为嫡孙又是敏平侯亲自教导出来的,总该有份特别的体面,但卓昭粹在敏平侯跟前根本就是大气都不敢出,那谨慎小心的模样还不如卓昭节无知者无畏来的随意。   当然敏平侯也不是没有和颜悦色对待的晚辈,比如,沈丹古。   此刻沈丹古就侍立在案前,取代了卓香的位置,心平气和的研着一砚墨,神情专注仪态端正,丝毫没有受到敏平侯教训孙女的影响,手腕稳固如山。   敏平侯训完卓昭节,转而又换了和蔼的语气问沈丹古:“你前日作的诗文取来,让小七娘看一看,也学着点儿!”   沈丹古微微一笑,道:“君侯谬赞,丹古诗文也是平平,不若君侯多矣!”   “无妨的。”敏平侯摇头,道,“你再平平,终究比她要强上太多!用来教导她那是绰绰有余了!”   沈丹古这才放下墨,去旁边一个架子上取出一封诗笺,却没有直接递给卓昭节,而是先给敏平侯,敏平侯招手让卓昭节走到身旁,就着沈丹古的诗讲解起来,卓昭节背着手低着头,专心听着,沈丹古则是回到原位,继续研着墨。   这一幕从窗外看来,山茶盛开的窗棂内,虽然被敏平侯所隔,但少年温润如玉,少女绝色倾城,仿佛是拿窗棂作框的一幅画卷,那样的和谐自然。   掐着辰光过来的卓昭粹踏进庭院来看见这一幕,虽然沈丹古与卓昭节都没有看向对方,他的眉仍旧是深深的皱起,心想,祖父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慢慢撮合七娘和沈丹古么?怪道父亲母亲都要我这几日多过来几回。   他进了门,不敢打断敏平侯教导卓昭节,就站在一旁恭敬的等待着。   半晌后敏平侯讲解完毕,让卓昭节自去继续完成文治之布置的功课,祖孙两个这才发现了卓昭粹,卓昭节叫了一声八哥,敏平侯已经皱眉问:“你昨日才来过,今日为何又过来了?我不是说了,这几日要指点小七娘,让你自己多上点心,若有不懂的,请教国子监里的诸位?”   卓昭粹恭恭敬敬的道:“回祖父,我是得到一份请贴,特来禀告祖父。”   敏平侯问:“是谁的?”   “后日花会便要结束,今年的魁首亦将选出,延昌郡王下帖邀我与丹古弟同去,所以来问祖父的意思。”卓昭粹道。   敏平侯微哂道:“你们去就是,在什么地方?”   “还是在郡王头一日去过的天香馆。”卓昭粹道,“据说真定郡王也邀了人同去,如今天香馆已经特别将最后一日的雅间都腾了出来,专供两位郡王及两位郡王所邀之客所用。”   “祖父,我也想去。”卓昭节一直静静的听着,忽然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花会,最后一日竟有这样的大场面,请祖父容我去见识见识!”   卓昭粹一皱眉,道:“七娘不要乱说话!你如今正跟着祖父用功,怎可懈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被拘在这儿好些时候没见着宁家那纨绔了,想趁着花会与他相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真当祖父不会对你发火么?若是叫你去了,被祖父知道你的作为,祖父岂能轻饶!   卓昭粹心中暗骂妹妹昏了头,她这点儿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敏平侯去,这不是惟恐敏平侯对孙女不够厌恶吗?别说敏平侯这样老一辈的长辈了,就是卓昭粹自己也看不惯卓昭节与宁摇碧这样的纨绔来往!   不想敏平侯看了眼卓昭节,却也没发火,只道:“你去?这样的场合,万一人家都想见识一下江南第一才女的才华,你当如何处之?”   卓昭节咬着唇道:“那些不过是旁人所言,我自己可从来都没有这么说过。”这句话她想说已经好几天了,诗书这种东西她也不是说不喜欢,但从前跟着游若珩学,那都是发自兴致,学得闲适而淡然,并没有什么压力,现在敏平侯虽然也是亲自教导她,却是为了要让她保住那个什么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实际上这么个名头有没有,对卓昭节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是敏平侯的嫡亲孙女,生来一副花容月貌,只凭这两点,已经足够保证一生富贵荣华,再加个才名,也不过是往本已是花团锦簇的锦绣上头再添点花儿朵儿罢了,有呢更显眼点,没有呢她还是如霞似锦里被簇拥着的掌上明珠、高门贵女。   所以卓昭节觉得自己很没有必要吃这些苦头。   何况在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之下努力奋进实在是件非常心累的事情,若是继续顶着这个名头,迟到要和苏语嫣这些人明争暗斗,卓昭节不是怕事的人,但她也不爱平白的多事,她本来就没有要做才女的野心,为什么要无端的惹上仇家?   但敏平侯轻描淡写的道:“你想如今去澄清?已经长安上下皆知了才去澄清?你丢得起这个脸,你问问咱们家上上下下丢得起丢不起这个人!”   卓昭节顿时噎住,想了想道:“难道我一定要认下来这个名头?”   “如今不是你认不认的问题。”敏平侯哼道,“如今长安有多少才子才女等着踩着你以一夜成名,你问问小八郎这几日到侯府外求见投帖的有多少人?”   卓昭粹是主张卓昭节不要去天香馆的,这会就接口道:“这几日赶着求见你的人多极了,不只有士子,甚至还有许多和咱们家有交情的人家的子弟,也纷纷寻了各种理由过府看你,淳于家的六娘子就来过。”   卓昭节听得心头烦起,道:“难为我就怕了他们,自此不敢出门了么?”   敏平侯冷冷的道:“你若是能够不丢卓家的脸,我也懒得管你!”说着把之前批阅沈丹古诗作的朱笔往桌上一扔,看着已经动了气。   见这情形卓昭粹心中一惊,赶忙为妹妹赔礼:“祖父,小七娘年纪小不懂事,万望祖父莫要和她计较!”   “这事儿本来就莫名其妙得紧。”卓昭节自幼在待她和睦亲近的游家长大,没有感受过要求严格的长辈的威慑,并不像卓昭粹那样畏惧敏平侯,虽然也觉得敏平侯生气了,却还是不肯放弃这个出门的机会,坚持道,“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幕后之人想方设法的把我捧这么高,却始终不露面,自然是没安好心,若是顺其意,岂不是中了人家的计?再说我的确算不上什么江南第一才女,为什么就要顺着谣言占下来这个名头?即使长安已经人人都知道了此事,我如今出来澄清是晚了点,但那又怎么样呢?我说的是实话,又有什么好怕的?”   卓昭粹皱眉道:“你年纪小知道个什么?你以为外头的人会和家里这样和你好好的讲道理?旁的不说,就说盼娘,去年一次宴上她和苏家八娘子斗诗输了,这本来是极为寻常的一件事情,结果有人私下里就议论她才疏学浅还死赖在了赤羽诗社里,无非就是贪着公主的权势,占着位置不走,又有说她才德平平,却还妄想一个劲的和苏八娘子争斗,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她还是在长安土生土长自有一班手帕交的人呢……若这件事情还没闹大,你出来澄清倒也罢了,现在再澄清,有的是人问你前几日在做什么!多半会认为你是故意等着事情闹大,人人都知道你的名声了,这才出来说话,这样既保住了往后被戳穿才学寻常的真相,又能够名传长安!没准还想捞个光明磊落的名头!”   “那又怎么样?”卓昭节不屑的道,“古往今来这样的小人什么时候少过?他们说他们的,我过我的,反正也没人当面说!难为为了不叫旁人说嘴日子也不要过了吗?”   卓昭粹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没人当面说?你以为贵人里就不这么疑心你了吗?如今祖父可不就是在为你补救!”   “疑心便疑心!”卓昭节一撇嘴,比起被拘在这阴森森的别院里刻苦用功,还要被文治之与敏平侯这两个要求苛刻严格的主儿督促着半点不自在,所谓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愿求个干脆,见敏平侯一直默默的听着,胆气更壮,道,“祖父好歹也是侯爵,贵人不给我面子,难为不要念着点儿祖父的情面吗?纵然当面说起来往坏的地方揣测,也总有法子岔开了话题去,反正我又不是天天都要去见贵人!”   “那宴饮踏青的时候小娘子们彼此之间的讥诮呢?那些个为了求名的士子的抨击呢?你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卓昭粹有些不耐烦的道。   卓昭节不屑道:“真是笑话!她们会笑我,我不会笑她们吗?难道就她们长了嘴不成?至于士子,堂堂男子,不思刻苦攻读考取功名以光耀门楣、忠君报国,反倒把眼睛盯在一介女流身上,这种人能有什么出息?这种没出息的士子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班迂腐之辈,叫几个小厮捉到角落里挨个打上一顿,保准比什么都乖巧!八哥你也太瞻前顾后了!”   这番话她说的干脆利落,越说越是理直气壮,沈丹古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卓昭粹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士子乃是国所礼遇,你……”   “好了!”敏平侯听到此处,若有所思的拈了拈须,不冷不热的道,“你这么振振有辞,不避不让,显然自己一点也不在乎,但我问你一句,你可遇见过这样的情形?”   卓昭节想了想,道:“没有遇见过,但孙女自认心中坦荡,纵然遇上,也自能应对得体。”   “未曾经历过你也知道你能应对得体?”敏平侯冷笑了一声,道,“之前我去侯府带你过来时,不过质问了一句你那首咏虞姬艳装能够引得士子争相称赞,是不是你自己做了手脚,结果你气得眼眶立刻红了,对着亲生祖父都顶撞上了,若是换了一个人,恐怕你又该叫小厮上阵打了给你出气了吧?你这个样子也算应对得体吗?”   ……到底姜是老的辣,卓昭节被问的哑口无言。   她正失望着,忽然沈丹古道:“君侯,其实小七娘同去天香馆也无妨,有八郎并古娘子照拂,当日同处雅间的也必然都是咱们这边的人,自然不会有人存心刁难,纵然遇见了真定郡王那边,也有古娘子帮衬。”   敏平侯果然对沈丹古格外的不一样,闻言神色缓和下来,道:“若有意外,你丢了脸,可别指望回来我帮你!”   卓昭节忙道:“我定然不给祖父丢脸。”   沈丹古说话居然比嫡亲孙儿孙女都管用,卓昭节想起来之前听卓昭粹隐约的提过敏平侯年轻时候与自己嫡亲祖母、还有如今的继祖母沈氏之间的恩怨纠缠,不禁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这沈丹古……其实并不姓沈?   第一百章 斗花天香   年年牡丹花会最后一日将斗出当年的牡丹魁首,这是整个花会最激动人心的时候,今年这场斗花打从头一日起就充满了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一派的明争暗斗,以至于许多中立的人比如阮致连热闹些的地方都不去了,花会没几日遇见了屈谈后,拉了屈谈回阮府,借口指点他与阮云舒就没出过门,至于时斓等几人更是当作没有花会这件事。   因此今年花会一部分高门大户诡异的冷淡里,属于两位郡王派别的人家倒是格外的上心,花会最后一日天香馆下车马如流,一路逶迤把旁边两条可容两驾马车并排出入的巷子都塞满了。   这一日清早起天香馆里就点起了一盏盏的灯火,雅间里的水精帘折射光华万千,玳瑁云母屏风、琉璃摆件、玉瓷碗,琳琅满目之下,盆盆珍品名种的牡丹千姿百态的被陈放在各个角落,绚烂如辉,浑然不似人间景象。   看着从天蒙蒙亮起就不断涌入馆中的贵客们,趁间隔的辰光,馆主鲁趋年少的次子鲁锦不禁得意的对父亲道:“去年西市的‘伊洛传芳园’还能与咱们相争,如今两位郡王将这最后的斗花选在了咱们天香馆,且看往后他们还有什么风头可言?”   不同于次子的欢喜,鲁趋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他沉沉的道:“你以为两位郡王选在了咱们这儿是为了什么?”   鲁锦诧异道:“自然是因为咱们的‘霓虹焕彩’去年夺了魁……”   “你想的太简单了。”鲁趋摇头,因着如今随时有贵客需要他亲迎,他也没心思多加提点儿子,道,“这地方是延昌郡王选的,他是为了告诉真定郡王,便是在真定郡王这一派的地方,他一样可以赢过真定郡王!而真定郡王自然也不能示弱,这才是他们选择我天香馆的缘故!”   鲁锦怔了怔道:“不管怎么样,两位郡王选咱们馆斗花,咱们馆总不能没有好处吧?”   “如果真定郡王赢了,咱们自然好处少不了,但如果真定郡王这一回输了……”鲁趋面色沉沉,道,“你以为我们不会被迁怒么?”   鲁锦吃了一惊:“不是有长公主……”   “咱们不过是靠着你爷爷伺候长公主多年,尽心得用,这才得了长公主开恩,帮衬在这东市站住了脚!”鲁趋冷笑着道,“你以为长公主会特别庇护咱们吗?这一回延昌郡王提出的是斗花,去年延昌郡王那边开设的‘伊洛传芳园’输给了咱们,如今居然敢到咱们这儿来进行最后一场斗花,可见极有把握!无论郡王还是君侯这几家的花卉都是咱们供应的,真定郡王既然答应下来延昌郡王的斗花之请,真定郡王这边斗花的花,你以为是谁出?一旦输了,自然就是咱们没用……这两位乃是圣人爱孙,天家血脉,本身就是富贵的郡王了,他们所争夺的东西,就是指缝里漏下来一点点,也绝不是咱们能够担当得起的!”   “那咱们怎么办?”鲁锦闻言,立刻变了脸色,仓皇道。   见儿子如此沉不住气,鲁趋有些着恼,低喝道:“还能怎么办?只盼望岑老为压轴预备的那几盆花能够胜过延昌郡王带来的花了!”   这边父子烦恼,早早抵达雅间的人也都在窃窃私语,卓昭节问卓昭粹:“我之前听人说,去年胜的也是天香馆,但陈子瑞是在西市写下赞‘霓虹焕彩’的诗的,这是怎么回事?”   卓昭粹道:“去年斗到最后只剩‘伊洛传芳园’和‘天香馆’,两家谁都不肯在对方的地盘上进行最后的比试,所以经人调解就换到了旁的馆阁,当时如陈子瑞这些人懒得跟过去,就在原本的地方等结果。”   “今年要比的是什么品种?”卓昭节好奇的问。   “不好说。”卓昭粹摇头道,“到昨日晚,是一盆白鹅雪莲对御衣黄,但两边定然都留有后手在今日作奇军杀出!”   卓昭节道:“御衣黄我知道,这白鹅雪莲我却没看见过,可是白牡丹?”   “既然有个白字自然是白牡丹。”卓昭粹对牡丹本身没什么兴趣,哂道,“你该明白今日这场斗花的缘故,不要到处走动,免得生出是非来,知道吗?”   “八哥最麻烦不过。”卓昭节抱怨了一句,道,“如今人还少,我想去下面看看牡丹。”   卓昭粹哪里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冷笑了一声道:“不许去!这雅间里不是也有牡丹?你要看在这里看就是!”   只是卓昭节连敏平侯都不畏惧,又怎么会怕他?根本不当一回事的站了起来,道:“这雅间里才几盆?我这几日被拘在了别院里什么都看不成,闷死个人了,难为如今人还不多,总也该叫我看点热闹,八哥你就不要多管了,一会古家娘子来了,你专心陪她去吧!我不会叫你操心的。”   “你给我坐下!”卓昭粹低喝着,只是卓昭节根本就不理会他,径自带着阿杏和阿梨施施然的走了出去,这是在外头,又有同行而来的沈丹古在,卓昭粹虽然气得极了,到底也不能强行把她拖回来,只恨道,“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八哥真真是罗嗦极了。”卓昭节摸着腕上的镯子,听到身后关起来的雅间门里传出来的话,嘴角勾了勾,道,“又没长辈在,想叫我乖乖听话做个木头人?可能吗?”   阿杏抿嘴笑道:“八郎也是担心娘子。”   “不就是怕遇见有人拿我那什么才名说嘴吗?”卓昭节不屑的道,“我直承了我才学平平又怎么样呢?谁敢说话不好听,真当我是不长嘴的!”   “便是娘子身份尊贵,寻常之人没资格与娘子说话,婢子也不是那起子只会缩在旁边的人呢!”阿杏笑着道,“再说娘子光风明月,有什么好说嘴的?”因为游氏名霁,阿杏就临时改了个字。   阿梨也道:“谁敢说咱们娘子不好,看咱们不撕了那东西的嘴!”   卓昭节很满意使女这样的态度,微笑着道:“正是这个理儿,怕前怕后的,索性也不要过日子了。”   这时候她们刚好下了楼,正穿过一段较为昏暗的廊道往中庭走去,就听一人含笑道:“谁敢不叫你好好过日子?不想活了吗?”   卓昭节惊喜的抬起头来,就看到不远处廊道的尽头,宁摇碧身穿柳绿交领深衣,因为如今清晨还有些微寒的缘故,外罩着群青广袖绸袍,束玉带,蹬青靴,手持折扇,含笑迎过来,道:“可是有人委屈了你?”   他这话问的温柔,却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子寒气,卓昭节嗔道:“还没有这样的人呢,就是和她们说起来。”   宁摇碧这才放了心,他为人一向我行我素习惯了,这会就直接无视了阿杏与阿梨,上前挽住卓昭节的手,笑着道:“你跟我来,我今儿寻了个好玩的东西给你。”   卓昭节奇道:“是什么?”   宁摇碧却卖着关子:“且不告诉你。”   卓昭节道:“反正过会就知道了。”说着就歉意道,“原本说好前两日和你一起去看花的,没想到后来回家就被祖父拘住了。”   “我也打听到你被敏平侯带到了别院里去,在别院里可是无聊?”宁摇碧含着笑,不动声色的套着话,“可是想我想的很?”   阿杏和阿梨听他旁若无人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但卓昭节却两颊飞红,嗔道:“你说的什么呀!”虽然嗔了宁摇碧,却又怕他失望,被宁摇碧拉住的手就用力捏了他一把,宁摇碧自然会意,嘴角笑意加深,斜眼看她道:“那就是想了?”   “才没有!”卓昭节板起脸,道,“我忙得很!哪里有功夫想你?我这几日,做梦都在抄着前人的那些名赋!”   宁摇碧笑着道:“咦,怎么会这么用功?”他心里想的却是那几日似乎沈丹古也在敏平侯的别院,昭节既然抱怨太过忙碌,料想那小子即使不安好心,也未必有机会靠近昭节,这才放了心。   “还不都是那次曲江畔遇见了时大娘子与淳于家的六娘子?”卓昭节说到此处看了看四周有无人经过,宁摇碧就正好打开边上一扇门,道,“咱们进去说吧。”   第一百零一章 铁枪拖玉瓶   宁摇碧随手打开的门内是间小小的静室,并无窗户,所以靠门的地方点了一盏碧纱灯供进入者照明,阿杏和阿梨又点了几盏灯,内中才明亮起来,两个使女伶俐的斟上茶水,卓昭节接过呷了一口,看了看四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问道:“你说的好玩的东西呢?”   “一会鸾奴送过来。”宁摇碧微笑着道,“曲江畔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你放心罢,我如今已经在处置了。”   说到这个不由得卓昭节不关心,忙问:“你可有头绪?莫名其妙的我就被扣了顶才女的名头,祖父为了不叫我丢这个脸,这几日抓着我勤奋苦读,真真是累死个人了,从前学琵琶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头疼的。”   其实她苦练琵琶的时候十指上的伤痕就没断过,但一来那是她自己发狠要学好,不同于现在是被敏平侯逼着学的,心情不一样;二来却是那会从班氏到谢盈脉,不管她进度如何,终究是赞不绝口,卓昭节如今还是天真活泼的少女,到底带着小孩子心性,渴望着师长们的称赞,敏平侯这么苛刻严厉的长辈,纵然满意也不肯夸上一句,在这样的祖父手底下刻苦学习又怎么能不累呢?   宁摇碧听得心疼,道:“太子殿下的生辰就是四日后了,你不要担心!”   卓昭节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面上一红,轻嗔道:“不说这个了。”   “好啊。”宁摇碧看着她道,“不说归不说,但你上回答应我的事情呢?”   卓昭节想了一想,面上的红色渐盛,道:“什么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宁摇碧哪里肯这么简单放过她,道:“你不记得?那我告诉你好了!”   “不成!”卓昭节嗔道,“你不许说!”   “你怎的这么不讲理?”宁摇碧笑着道,“这样当面就要抵赖了吗?”   卓昭节推他一把,嗔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就不能让着我点儿吗?就当我是当真不记得了?”   宁摇碧趁机握住她手,道:“我岂不是就让了你,真当你不记得了,所以要提醒你?”   “那个不算。”卓昭节耍赖道,“你也忘记不成吗?”   宁摇碧含着笑道:“这怎么可能?我说过,你说的哪一句话我不是记在心里刻在魂魄上,你叫我怎么忘记?”   卓昭节面色更红,道:“反正……反正现在不成!”   宁摇碧见她一定不肯,就叹道:“唉,你就欺负我罢!”   卓昭节到底有点理亏,就道:“好啦,往后……往后再说吧!”   “你已经说话不算话一次了,往后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哄我呢?”宁摇碧握紧她的手,似笑非笑道。   卓昭节恼羞成怒道:“你不信那就算啦!”   宁摇碧见她恼了,忙又变了态度,笑着赔礼道:“不过呢,纵然你再哄我,只要你肯哄,我总是高兴的。”   卓昭节嘟着嘴道:“这还差不多。”   宁摇碧正待说话,不想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鸾奴笑着抱了一件披风进来,恭敬的行了礼,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手里那件披风递给了宁摇碧,宁摇碧也双手小心接过,放到他和卓昭节之间的案上,笑着道:“你看。”   卓昭节好奇的张大眼睛看去,却见那件披风里裹了一只小小的狮子猫,不过比她的巴掌略大,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身后却拖了条黑尾无一丝白毛,品相已经绝佳了,因为半遮着它的披风被揭开,小狮猫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张开一蓝一绿的鸳鸯眼,低低叫了一声,那毛茸茸的模样可爱得简直没法说,这一声叫,叫得卓昭节心软如水,欢喜无比的伸出手去,那小狮猫倒也给面子,轻轻舔了下她掌心,又叫了一声,就着她的手把头蹭了蹭,卓昭节一时间喜欢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光再也离不开了。   宁摇碧见卓昭节喜不自禁的模样,心中得意,暗道时采风到底是行家,这种巴掌大小一脚随便能踩死几个的狮猫,往常他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会直接丢给饮渊、饮涧做个小点心,不想送一只到卓昭节跟前居然效果如此的好。   他含笑介绍道:“这是铁枪拖玉瓶,又叫雪里拖枪,是义康表姑那儿一对狮子猫所生,我挑来挑去还是这只最好看,你觉得呢?”   卓昭节此刻满腔心思都放在了怜爱眼前这只小狮猫上,头也不抬的道:“它自然是最好看的……你瞧多乖!”   宁摇碧看她说话时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下一突,就有点后悔送这狮猫了,暗道昭节可别主次颠倒,只顾这狮猫怎么就不顾我了?所以立刻又道:“它如今还小,你身边不见得有人会照顾它罢?”   果然卓昭节听了这话才抬起头,道:“啊,那怎么办?”   “娘子请放心,咱们世子特意磨着义康公主府的猫奴写了一份详细的照料小狮猫的概要呢!”鸾奴抓住机会为自己的主子表功,笑着道,“义康公主还送了一个猫奴给咱们世子,如今就在侯府里头!”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叠杏花笺,阿杏忙谢着接过。   卓昭节这才放心,叮嘱道:“好生看看!”   阿杏和阿梨都道了一声是——答应完了两人都是齐齐暗叫一声苦也,本来今儿随卓昭节不理会卓昭粹出来,回去必然要被仔细追问了,可她们是卓昭节的使女,若是全说了,万一卓昭节被长辈们责罚,回头把气撒在她们身上,她们怎么办?   若是不说,之前没有这只狮猫倒也可以一口咬定卓昭节在楼下只是四处走了走,没有遇见宁摇碧就好,但现在有了这只猫——狮猫并就是富贵人家才养得起的,似这只“铁枪拖玉瓶”,不是有权有势的人根本就弄不到,更别说听宁摇碧说还是打义康公主那儿弄到手的,若还要隐瞒下来卓昭节和宁摇碧见面,那到底解释成谁给的?难为说小狮猫见卓昭节生得好,主动往她怀里扑吗?   就算是这样吧,小狮猫的主人呢?   两个使女心里七上八下的,卓昭节与宁摇碧却是绕着小狮猫把话题聊了开去,宁摇碧对狮猫没什么兴趣,少不得要见缝插针的说几句情话,这位世子一向有着视廉耻为无物的气魄,鸾奴是伺候着他长大的小厮,早就习惯了,卓昭节是听在耳里甜到心底,这小娘子沉浸在情郎的殷勤中哪儿还想得到长辈的态度?却把两个使女又吓又惊,几乎是度日如年的才等到鸾奴提醒辰光差不多了,宁摇碧才起身道:“你跟我去雅间罢,我叫鲁趋留了个单独的。”   “还是不要了。”卓昭节抱着小狮猫想了想,摇头道,“我如今在祖父跟前,我倒不怎么怕祖父,只是我瞧我八哥很在乎祖父的意思,今日能够出来也是再三求来的,不要害八哥回去挨了祖父的骂。”   见宁摇碧有些悻悻,就嗔着推了他一把,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没有几日了吗?”   宁摇碧摸着下巴,无奈的笑着道:“好吧,都依你。”   闻言鸾奴就先过去开了门,看了看左右,悄悄道:“外头没人,娘子既然不想被人看见,这会正好可以走。”   卓昭节点了点头,与宁摇碧告别一声,心满意足的抱着小狮猫离开。   宁摇碧选的这静室恰好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卓昭节走了几步又转了个弯,才看到外头人来人往已经很热闹了。   主仆三个小心的护住了小狮猫上楼,才到楼上,忽然听见一声不屑的冷嘲道:“这不是那个婢生子么?小婢生的货色,如今倒有资格上这二楼来了?”   估计是哪家后院里的事情,恰好遇见就闹了起来,这和自己也没关系——卓昭节这么想着,权当没听见,正要绕过不远处的几人回雅间,就听另一个人笑着道:“四郎你这话就说的差了,他怎么是小婢生的?咱们姑母跟前的婢女哪个不是清清白白买出来的?他的生母可是蜀妓,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   这话还没说完,忽然一人从人群里飞出来,直朝卓昭节而来!   吓得阿杏赶紧一把挡在她跟前!   好在将那人踹飞出来的人手底下也颇有顾忌,用力不大,那人摔倒在阿杏跟前,慌乱之中被护着卓昭节退后的阿杏踩了一脚手——这人本就羞愧交加,抬头看到阿杏似一使女,便将气都发作在她身上,怒道:“好个小贱人!谁教你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卓昭节这时候也看清楚了被几个人挡住的正是沈丹古,他一向淡然平静的面容如今涨得通红,眼中几乎滴下血色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拳放在胸前,即使隔着人也能看清他的手在不住颤抖,可见心中激愤!   卓昭节从前听阿杏说过沈丹古的家事,料想这几个人多半是李家的,本来这种事情她不想多管,但眼前这李家人忒不讲道理,当着人的面被打了,却要拿阿杏出气——卓昭节这种被宠大的小娘子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当下俏脸一板,怒斥道:“自己废物不禁打,怪起旁人来倒是快!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说我的使女轻贱?!”   阿杏和阿梨都是长安土生土长的关中小娘子,最是泼辣剽悍不过,当下把小蛮腰一叉,伶牙俐齿的就接上了话:“娘子说的是!这废物被人轻轻一踹就飞了出来,险些吓到了咱们娘子,可见骨头轻,不然瞧他也是个人高马大的身量,怎么就飞的和燕子也似?”   阿梨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人道:“不但骨头轻,嘴也贱,否则今儿个都是过来赏花赏景的雅人,哪有人似他一样,开口就污言秽语的辱人?所谓养不教父之过,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人,不念父母生养之恩,这么大年岁看着也该成家立业了还要连累父母声名!”   两个使女唧唧喳喳的这么一番,那边为难沈丹古的几人居然才反应过来,当下有人喝道:“三个小泼妇倒是厉害,你们是谁家的人?一点儿女子应守的妇德也无有,要说连累父母声名,似你们这样刻薄恶毒的女子岂非更叫人耻笑你们羞辱父母之名?!”   “八郎慎言!”说话的这人听起来很像是刚才的那个四郎,是个身材高大容貌刚毅的男子,他止住兄弟,不卑不亢的拱了拱手,道,“方才家兄被令使女踩着了手,吃痛之下的确出言失礼,靖达代其向三位赔罪,只是三位不忿家兄失礼,出言还击也在情理之中,但开口就辱及家父家母恐怕就不对了吧?”   之前被阿杏踩到的人此刻也冷笑了一声,道:“小娘皮你一上来就帮着这娼妓之子说话做什么,莫非他是你的情郎,你这是偷偷的……”   “三哥!事关女儿家名节,不要乱说!”那四郎低喝了一声,那三哥方悻悻的住了口。   这三哥若不说这句话,卓昭节倒也想心平气和的与四郎理论,但除了那四郎之外,之前的八郎和这个三哥说话一个比一个难听,卓昭节从小到大,有谁敢这样骂过她?顿时动了真怒!   第一百零二章 李家兄弟   只是还不等卓昭节命阿杏、阿梨去叫人,却见沈丹古冷冷注视着那四郎,眼中渐渐浮现出冰寒之色——就听那八郎惊叫一声:“四哥小心!”   那四郎因为要出来和卓昭节这边理论,此刻自然就是背对着沈丹古、面对着卓昭节的,闻言心知不好,赶紧往旁一闪,只是这楼上的回廊本就要狭窄些,他又是听到八郎提醒才动作,那沈丹古之前被他们围住走不脱身,两人之间相距才几步?   四郎一让只让了一半,被沈丹古踹中肋旁,沈丹古长年习剑,拳脚功夫也许不如剑技,但力气却不小,四郎一时间只觉肋下疼痛难忍,禁不住痛叫出声!   三郎和八郎见这情形,自然不能坐视,八郎抢上一步扶住四郎,一迭声的问:“四郎你可有事?”那三郎则是怒喝道:“小畜生,你居然还敢动手!”挽起袖子就冲了上去!   方才这三郎被沈丹古一脚踹得飞了出来,如今再冲上去也不过是再被踹倒在地,沈丹古神色怨毒,有意羞辱他以报辱及自己生母之恨,这次倒没踹飞他,只是将他踹倒在跟前,抬脚就踩在他脸上,嘿然道:“你倒有脸说我?你的生母又是个什么东西?教坊司出身也配谈清白二字?”   见这情形,四郎忍痛道:“咱们一起上!”又呵斥旁边呆立的小厮,“还不快点动手?”   这地方离卓昭节方才所在的雅间本来就不远,如今这么一群人打斗,附近的雅间哪里能不出来看动静?卓昭节所在的雅间里探出来一人看见沈丹古与卓昭节顿时吃了一惊,回头招呼道:“八郎,是沈郎君与小七娘!”   雅间里,正与古盼儿低声说笑的卓昭粹听到沈丹古倒还不怎么在意,又听到卓昭节,顿时脸色一变,嘴里发苦道:“七娘她就不能安分点吗?什么时候出来不惹事?”   古盼儿经过齐夫人的教诲,早就打定了主意往后再不说婆家任何人一句坏话,要做恶人的事情皆推给卓昭粹,此刻虽然也觉得这未来的小姑子当真是个惹是生非的行家,嘴上却劝道:“快点出去看看吧,也许是旁人主动惹了七娘呢?”   两人匆匆出了门,这时候已经有几个雅间的人出来看热闹了,卓昭粹目光一扫见只是沈丹古在独斗李御史家的几个子弟——沈丹古被嫡母娘家人找麻烦也不是头一次了,反正卓昭粹对他的安危也不是很关心,倒是庆幸卓昭节抱着什么带了两个使女站在楼梯口,脸上虽然是山雨欲来,但也许是怨这些人挡了她回雅间的路?   卓昭粹就训斥方才叫自己的下人:“什么叫做是小七娘?小七娘不就是被挡了个路吗?”   这下人刚才把沈丹古和卓昭节连在一起提,卓昭粹只当是两个人一起惹出了事来,与古盼儿都是七上八下的出了雅间,此刻见闹出动静来的就是沈丹古,顿时轻松多了,拍了拍古盼儿的手以示安慰,这才上前劝架,道:“丹古弟,李家几位郎君,你们说起来也是表兄弟了,有什么事情何不好好的说?今日乃是花会最后一日,将斗出此会魁首,这等风雅之际,何必为了琐事扫兴?”   卓昭粹因为是敏平侯亲自抚养长大的,出于对敏平侯的敬畏,他不像卓芳华、卓芳礼那么仇视沈家人,但沈丹古自小在卓家长大,论年纪还比卓昭粹小上几岁,功课学业却处处被敏平侯拿来教训卓昭粹,天长地久下来,卓昭粹这个正宗的敏平侯嫡孙还不如他这个寄居卓家的外人在祖父跟前体面,他对沈丹古能有好感才怪。   更不要说明科沈丹古已经笃定下场,敏平侯预测他必能中榜,但卓昭粹也想下场却被敏平侯示意再等一科,明显是对亲孙没有对沈丹古那样的信心!   所以卓昭粹现在虽然是碍着面子上前劝架,但这番话却说得轻松自在。   哪知他话音刚落,就见卓昭节猛然抬起头来,怒视着自己,大声道:“八哥,我方才上楼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这些李家人中有一个就朝我摔了过来!亏得阿杏机灵给我挡了一下!那人摔在地上,阿杏怕我吃亏,推着我往旁边退一点,不仔细踩了他一下,结果这群人就污言秽语起来!所以沈郎君才忍不住动手的!”   她生得燕妒莺惭的一副好容貌,年纪又小,这么含怒带愤的一说,围观的人群里十之八.九都偏向了她,顿时自动将卓昭节描述事情经过的一番话理解成了:李家兄弟看这卓家小娘子生得好看,有心占个便宜,所以趁人家上楼之际,故意往楼梯这边摔过来,不想这小娘子的使女机灵——谁家有这样好颜色的女儿会不多看着点,调教几个伶俐的使女跟着呢?   所以这李家兄弟没占到便宜,没准还被使女们呵斥了,恼羞成怒,两边就掐上了,至于沈丹古么——这样的戏码哪里会没有英雄救美的道理?别说敏平侯府寄养多年的这个沈家子和李家的矛盾长安好些人家都清楚了,就算和李家没矛盾的,冲着卓昭节的容貌家世,围观的人里许多年少好事的郎君都扼腕叹息自己怎么没赶上这样在美人跟前表现的好机会?   当下就有人出声声援道:“李家郎君也太没气量了点,既然是你们主动去碰人家小娘子,失礼在前,这小娘子的使女嗔你们几句难道不是应该的么?你们怎可继续唐突了佳人?”   “正是这个理儿。”另一人接话道,“今日咱们相聚此处,为的是赏花谈月的风雅事,几位举止也太过粗俗了,岂非大煞风景?”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多半是责备李家兄弟的不是,少数几个和李家兄弟有旧的也不好意思和小娘子家争执,都是出言圆场让两边住了手再说。   李家是诗书人家,三郎、四郎、八郎都没习过武,三个人加上小厮,这么一群人对上了沈丹古和明显也会点拳脚的小厮惟奴竟然频频吃亏,这也是沈丹古不便下杀手,因此虽然听到众人议论,也无暇分说,但听卓昭节叫了一声八哥,四郎心下顿时一惊,他倒不是怕了侯府,暗道:“糟糕,怎么居然是敏平侯的孙女?可别是那个小七娘,那可是雍城侯世子的心上人,这世子哪里是能讲道理的人?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个从来不问青红皂白就会一门心思帮着孙儿的纪阳长公主了!”这么想着手上一缓,就被沈丹古一拳打中前胸,跌跌撞撞的后退几步,扶着栏杆站稳,趁机道:“都先住手!有什么话好好说!”   李四郎一向就是个识大体的人,方才三郎、八郎几次和卓昭节这边吵起来就是他出面压住了,而且他识起大体来也确实有理有节,只是这次他话音刚落,就听阿杏、阿梨一声冷笑,两个使女齐声道:“你这人倒也有意思!方才你们那位三郎出言不逊,怎么就没见你说要好好说话?倒是咱们说了你们那三郎,你倒是扮起了大方!原来你这大方也是看人的吗?”   卓昭节抱着狮猫,面沉似水,大声道:“我长这么大,祖父、外祖父这样的长辈也不曾对我说过那样的话语,今儿不讨回公道,这件事情没完!”   卓昭粹本来认为是卓昭节惹了事情——这也不是他不喜欢自己妹妹,实在是之前公主春宴后,因为管教卓昭节,回府后他和古盼儿各自都领了一顿骂,古家为此还送了礼上门代古盼儿向卓昭节赔礼,卓昭粹所以认为这个妹妹太过娇气,再加上花会头一日的时候,卓昭节出言训斥唐澄,导致宁摇碧为了护着她,连绿姬都骂了进去,在卓昭粹这种提倡女子贤德稳重的人看来卓昭节有些太过娇宠了,这两次事情基本上都是卓昭节引起来的。   那么卓昭节再引出事情来也实在不奇怪……   没想到这次他居然猜错,却是事情找上了卓昭节,一面是心中愧疚,一面是心疼妹妹,卓昭粹面色阴沉,也道:“的确如此,咱们家的小娘子向来视如掌上明珠,没有莫名其妙被人轻慢的道理,李家的三位郎君,若不给个交代,我卓家也是决计不同意的!”   见卓昭粹出言帮着妹妹,围观的人也都不再言语——如今已经有卓家人出头了,自然无须他们多嘴。   李家虽然权势不如卓家,但到底也是士大夫一级,现在卓家兄妹咄咄逼人,按着常理,李四郎怎么也该辩白一番,不想李四郎眼都没眨一下就从善如流道:“卓八郎、卓娘子说的极是,此事确实是咱们的不对,但卓娘子方才也看到了,三哥他之所以会差点撞到卓娘子的使女,绝非故意。”   说到这里,连卓昭节也认为他接下来要争论阿杏踩着李三郎却不赔礼的事情了,不想李四郎却直接道:“如今事情既然已经澄清,方才诸位说的极是,今日咱们聚集在这天香馆是为了赏花的,一会两位郡王还要过来,可不能为了这么点事情败了大家的兴致,以我之见,此事暂时到此为止,免得耽搁彼此的良辰美景,过两日咱们再登门赔礼如何?”   “四哥!”李三郎素知弟弟能干精明,会服软定然有原因,虽然心中不喜,却皱着眉不语,李八郎到底年纪小,闻言大恨,只是他要说什么却被李三郎扯住袖子示意,到底悻悻的噤了声。   李四郎既然服软,又允诺过后正式登门赔礼,卓昭节也没有真正受到什么伤害,敏平侯府在长安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得理不饶人到底不好,卓昭粹不冷不热的和李四郎说了几句场面话,又与其他雅间的人招呼几声,也就叫了卓昭节、沈丹古回雅间去了。   李家兄弟自然也回自己的雅间——待人一散,李八郎便愤然道:“四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敏平侯又怎么样?那小娘皮……”   李四郎止住他,平静的道:“那小娘子看着眼生,又生得美貌,我猜她多半就是侯府的小七娘!”   “侯府……”李三郎皱眉道,“侯府确实比咱们家势大,问题是咱们家也没有必要服软那么快吧?你刚才让步让的也太狠了,这种小事当了这许多人的面给那小娘子认了错还不好,居然还答应日后登门赔礼,传了出去咱们家的脸往哪里放?”   李四郎叹了口气,提醒道:“敏平侯府自然没有这么可怕,毕竟卓家人再护着那小娘子还是讲理的,可你们忘记如今长安沸沸扬扬的传言了吗?这卓小七娘可是雍城侯世子的心上人!雍城侯世子今儿也在这天香馆……就算他不在,一旦日后听到了消息……那是连延昌郡王都不放在眼里的人物啊!咱们家哪里抗得住他来找麻烦?”   “雍城侯世子!”听到宁摇碧,李三、李八脸色齐齐一黑,喃喃道,“怎的如此不走运,怎么就撞到了这么个主儿?”   李四郎神色凝重道:“所以我连沈丹古的麻烦都不找,速速离开再说……不然被雍城侯世子得了消息赶来,你想咱们会有好下场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冷冷接口道:“本世子虽然慢了一步,但你们莫非认为你们就能有好下场了?”   一行人脚下都是一软……   第一百零三章 姑嫂   卓昭节回到雅间,卓昭粹见她脸色还是很难看,不免要低声安慰几句,卓昭节只是板着脸不说话,显然是气还没过去,卓昭粹叹了口气,心想七娘被长辈们宠得实在是太过了,听她方才说来也不过是些口角之争,李家都赔礼了,她还要这样的耿耿于怀,这样的气量,将来可怎么办?   只是他也知道这个妹妹娇气得紧,把话说重了她当场委屈的哭起来尴尬事小,回家到游氏跟前再告一状,游氏必定饶不了自己,这么哄了半晌,忽然古盼儿带着惊喜问:“七娘,这是哪里来的?”   顺着古盼儿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卓昭节今日所穿的丁香色洒绣荼白折枝梅花的广袖下探出了一个绒球也似的脑袋,犹如皓雪,左蓝右绿的一双鸳鸯眼,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卓昭节低头一看,顿时雨过天青般露出笑容,伸手轻轻摸了摸那铁枪拖玉瓶的脑袋,道:“好看吗?”   狮子猫自古以来就深得贵妇淑女们的欢心,尤其跟前还是一只幼猫,古盼儿看得简直不能错眼,她坐的地方和卓昭节之间隔着一个卓昭粹,此刻因为想看这小狮猫整个人都几乎栽进卓昭粹怀里犹未自知,眼巴巴的望着,羡慕道:“好看极了……你从哪里弄来的?给我看看是什么品相好么?”   卓昭节就拿开袖子将小狮猫整个小心的举起来给她看,笑着道:“我听说这叫做铁枪拖玉瓶。”   古盼儿看清这小狮猫白身黑尾,惊叹道:“不错!最好的雪里拖枪了!听说前些日子义康公主府上……”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失了口,赶紧住了嘴,转移话题道,“这小狮猫可是价值万金,你得好生养着,狮猫娇弱着呢!”   不用想了,古盼儿也喜欢猫,之前义康公主府上生了数只小狮猫,她也不是没问过,当时看中的也是雪里拖枪,不想才问就听说被宁摇碧要走了,当时还以为他是为了去讨好纪阳长公主,如今才知道根本就是为了哄心上人高兴呢!   古盼儿得了母亲提点,才不做那得罪婆家人的事情,她明知道卓昭粹反对卓昭节与宁摇碧来往,自然不会当面说出来此事给自己结仇,甚至忙不迭的把狮猫的价值往高里说,心想我这是赞你心上人对你上心,你总该对我改变点态度了吧?   “我理会得!”卓昭节点一点头,这小狮猫实在可爱,卓昭节这年纪正是对这种长相讨喜可爱的宠物最关心最感兴趣的时候,本来就真心喜欢这狮猫,古盼儿说它的价值卓昭节倒没怎么在意,但古盼儿溢于言表的羡慕之情叫卓昭节心情舒畅起来——这年纪的小娘子有几个没点儿虚荣心呢?   一时间果然对古盼儿态度大为缓和,笑着道:“古姐姐也喜欢狮猫吗?”   古盼儿暗自腹诽道:“这小七娘好得罪得不得了,之前春宴上我还帮她解过围呢,结果回了府还得给她送礼赔罪,不想她也好哄得紧,如今不过和她谈了下狮猫,她就又叫起了‘古姐姐’。”   这么个小姑子,古盼儿心里有点哭笑不得,道:“自然喜欢,可惜一直没遇见这么好的,所以没能养上。”唉,如果不是你,兴许我这会就养上了……   卓昭节大方道:“往后古姐姐常过来就成了,再说狮猫如今还小呢,古姐姐以后尽有辰光看见它的。”   ——这就是说明年就是古盼儿与卓昭粹的婚期了。   未婚妻和妹妹你一言我一语的,卓昭粹一直都没能插上话,到这个时候才干咳一声,狐疑的问:“你这狮猫哪里来的?”这么问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实在是人多不方便说什么做什么——卓昭粹如今已经极不高兴了。   听他这么一问,阿杏和阿梨心中一惊,结果卓昭节白了卓昭粹一眼,淡定道:“我就不告诉你!”   “……”卓昭粹气得赶紧喝了一盏玫瑰露,沉声道,“你不要胡乱收人家东西!咱们家没有这样的家风!”   古盼儿听这话说的不对,忙圆场道:“好啦好啦,今儿出来看花都要高高兴兴的,你说这些话做什么?”   卓昭节瞪了眼卓昭粹,对古盼儿道:“八哥他烦得紧,古姐姐你过来咱们一起坐,不要理他了!”   卓昭粹气得又喝了一盏玫瑰露,怒道:“你老实说,这狮猫到底哪里来的?”   “你们去拿个小屏风过来!”卓昭节又不怕这个兄长,卓昭粹再生气她也无所谓,反而吩咐阿杏和阿梨,“把我这席和八哥的席位隔开,烦死人了,在别院里天天学这学那,好容易出来轻松轻松,也教训个没完!祖父今儿个是没来,八哥你在这儿,我还以为祖父也在呢!”   古盼儿用力拉着卓昭粹的袖子,低声道:“陈子瑞也在,他正往这边看呢,你要做什么?再不说沈丹古也就在这里,叫他们看你们兄妹起争执很得脸吗?有什么话回去私下里说罢!”   卓昭粹到底顾忌着家仇不可外扬,气得再喝了一盏玫瑰露压一压火气,恨道:“你这么不听话,以后看我还带不带你出来!”   “今儿也不是你帮我求情我才能出来的……”卓昭节不满的嘀咕,古盼儿加倍用力拉着卓昭粹的袖子,声音更低:“她小孩子家不懂事,你是兄长,让她一让——不念她年幼,你也念一念父母,在这儿闹起来……你想想回头还不是叫长辈们跟着操心?”   说着又赶紧给他倒了玫瑰露——卓昭粹气得推开道:“我不想喝这个了!”   “那试试这个罢!”古盼儿一边露出温柔和顺的笑容,对不远处闻声看过来的缥衣秀士歉意的笑了笑,一边替卓昭粹斟上一盏薄荷露,然后,她不动声色的把手伸到卓昭粹肋下,又尖又长的指甲隔着春日的一层春衫,慢慢捏起一块肉,然后狠狠用力一拧!   “啊!”卓昭粹正将一盏薄荷露递到唇边,乍然剧痛,一失手将薄荷露翻在身上,更是痛的大叫了一声!   古盼儿再次朝闻声望来、面色诧异的缥衣秀士笑了笑,用整个雅间里都能听见的悄悄话柔柔道:“对不住对不住,你可是不喜欢这薄荷露?那我再给你换一个?”   卓昭节没注意到卓昭粹惊怒交加的望着古盼儿倒抽冷气的神情,歪了歪头,小声对阿杏、阿梨道:“古姐姐真是贤惠……哼,八哥对她也太凶了,就是不喜欢薄荷露,叫那么大声做什么?还把古姐姐给他倒的薄荷露也洒了……”   阿杏和阿梨抿嘴笑道:“古娘子贤德,往后做了娘子的嫂子也好相处。”   卓昭节想了想也是,道:“那我可要看着点八哥,也不能太欺负了古姐姐去。”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妹妹认为有“遇人不淑”中的“不淑”嫌疑的卓昭粹捏着只剩小半薄荷露的琉璃盏和古盼儿对望片刻,奈何古盼儿任他如何看自己,始终一副逆来顺受、温柔贤惠的模样,殷勤的拿帕子替他擦拭着衣襟,卓昭粹无可奈何,只得恨恨推开她道:“我去更衣!”   盼娘从前多么贤德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古盼儿眯了眯眼,柔声细气、满脸温良恭俭让的道:“好,你快去吧,估莫着郡王也快到了……”   等卓昭粹走了,卓昭节撇了撇嘴角,朝古盼儿的方向倾了倾身子,轻声道:“古姐姐,你也别太纵容我八哥,他不讲理,你也别太委屈了自己,免得他老是欺负你!”   倒也不是卓昭节把嫂子看得比兄长还重要,实在是卓昭粹抓住一切机会教训妹妹的行为让卓昭节对这个兄长的欺负很是不满,如今见卓昭粹似拿古盼儿出气,自觉古盼儿是受了自己的牵累,这才主动安慰古盼儿。   古盼儿愕然的看了她一眼,心想我气不过卓八推开我,这才掐了他一把……嗯,这小七娘想是被卓八的身体挡住了没留意罢?   有扮贤德的机会,尤其是在婆家人跟前,古盼儿自然是绝不放过,她轻叹一声,捏紧了帕子,眉宇之间浮现出少许委屈、少许赧然还有更多的宽容大度,柔声细气的道:“不妨事的,是我不当心,不该给他斟那盏薄荷露呢!他这会心情不好,是我没照料好他……小七娘看我面子,不要和他提这事了,我啊,不妨事的。”   ——卓八,你一个已经加了冠的男子,总不好意思告诉你妹妹,你是被我掐得当众痛呼出声的罢……嗯,卓八可不是宁摇碧那厮,自己这未婚夫要脸面的很,他一定不好意思说出来的!   古盼儿摆出忍耐无限的神情,忽然心情很好,她用力咬住嘴唇,才忍住没哈哈大笑出声。   而卓昭节看着如此贤惠的嫂子,也十分感慨……于是在卓昭粹的默默牺牲下,未来的姑嫂关系意外的和谐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新的规则   虽然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到前天香馆里不大不小的冲突到底发生了好几件,但更多的人还是识大体的,在这些人的努力斡旋之下终究还是维持住了和睦喜乐的场面迎进了同时到达的两位郡王。   今日这场斗花看着是斗花,实则是两位郡王的再一次争斗,这一点人人都心知肚明,是以花鼓三响示意斗花开始后,整个天香馆内气氛都肃穆了起来。   卓昭节初到长安,对政事还不怎么敏感,倒是悠闲自在的抱着狮猫玩耍着,她托了祖父敏平侯的福,所在的雅间和为延昌郡王预备的雅间只隔一墙,之前花会开始的头一日,延昌郡王还没和真定郡王相约斗花,所以只带了几人过来,那时候卓昭节、古盼儿都与郡王同室,这次两边拉开了阵势,除了敏平侯这些老人一来自恃身份、二来忌惮着圣人与皇后没有过来外,两边略有地位的人基本都到齐了,内中多是对延昌郡王死心塌地又各有用场的角色,譬如延昌郡王的姻亲敦远侯府之类,是以这一次郡王所在的雅间就没他们这些人的份了。   左右卓昭节对延昌郡王兴趣不大——她来是为了和心上人见面,连牡丹都懒得多看,正拿着天香馆的糕点逗着狮猫,不想雅间忽然被敲开,有人进来后,径自走到她身边,道:“古娘子、卓娘子,郡王妃有请,还请两位移步到隔壁雅间。”   卓昭节一怔,还没说什么,卓昭粹与古盼儿脸色却是一变,同声问:“郡王妃为何要请七娘过去?”   那来请人的侍者也知道卓昭节得罪过延昌郡王妃,还开罪过唐澄,如今郡王妃忽然要请卓昭节过去,也难怪卓家人要担心,忙解释道:“两位不必担忧,是这么回事,方才陈翰林过去之后,和郡王提了个新的斗花法子,说往年都是众人品评花卉,次数多了也就无趣了,所谓名花赠佳人,今日这天香馆里不让须眉的巾帼比比皆是,不若这一回就请两边的娘子们上阵,郡王领着郎君们助威掠阵的好。”   又道,“陈翰林还说,前人有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今日诸位娘子个个钟灵毓秀、桃羞杏让,方衬得上百花之王的风流气韵!如今具体的规则还在斟酌之中,郡王妃知古娘子与卓娘子之才,想请两位娘子过去商议一会接阵的次序。”   这就是说规则基本上定好了?因为之前外头也没什么动静,陈子瑞忽然提了这么个新法子,料想是派了人私下里和真定郡王那边商议决定的,卓昭粹这边毫无准备,但他又不是宁摇碧,自来是个守礼的人,郡王妃之请,到底也不好推脱。   卓昭粹与古盼儿对望一眼,只得无可奈何的道:“那么盼娘你带七娘过去吧。”又叮嘱卓昭节,“你年纪小,一切听盼娘的话,不要再不懂事了。”   卓昭节打从心眼里不想过去,闻言道:“我才疏学浅的很,对牡丹也是不知道什么的,就不去了吧?”   那侍者笑着道:“郡王妃说,卓娘子若还才疏学浅,这长安也没人敢称才女了,卓娘子何必如此谦逊?”   他这么一说,卓昭粹与古盼儿眉头又是一皱,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来!   与延昌郡王隔着中庭相对的雅间里,真定郡王冷笑着看着面前刚刚送来的规则,道:“这是冲着八娘来的!”   一身竹青广袖深衣、乌黑的长发松松垮垮的绾了个堕马髻,斜簪了一根形如竹枝的黄玉簪的苏语嫣懒洋洋转过了头,清泠泠的道:“长安第一才女的头衔在这儿,那边有能耐拿走,尽管可以来试!”   苏语嫣容貌气度无一不是旷达出世的高士,偏这番话却说得仿佛阵前斩将的猛士,一下子把雅间里的人都逗笑了,她的胞兄苏家五郎苏语默打趣道:“你一会好歹悠着点,别一下子把那边都吓坏了,好歹端着点儿第一才女的架子,总要给人些许端庄娴雅的风仪印象!”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苏语嫣散漫的道,“端庄娴雅那是寻常闺秀的做派,如何能与我相比?”   众人又笑——笑的很轻松,苏语嫣能够幼年就成名,虽然和她祖父是太师、生母是公主大有关系,但这长安第一才女的称号确实是她凭着真材实学拿到手的,否则常人也许慑于她的出身愿意不问青红皂白的捧着她,但古盼儿之流可是不会给她这个面子的。   只是众人都高兴的时候,忽然一人柔声细气的提醒道:“陈子瑞并非不知今日八娘在这儿,那边的古盼儿到底也是不如八娘的,为什么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子,穿着湖水绿的绸衫,云鬓累累,朱唇雪面,肌肤苍白里透露出一种柔弱而惹人怜惜的风姿,正是春宴后和卓芳甸一样“养病”的晋王小郡主唐千夏。   唐千夏身旁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樱草色窄袖上襦配银泥粉绶藕丝裙,臂上挽着松绿撒绣缠枝牡丹纹锦帛,虽然年纪不大,眉眼还没全开,但弯弯的双眉下一双眸子大而明媚、乌黑发亮,绣幕芙蓉似的小脸,已经觑出是个美人胚子了,这小娘子神色略带严肃,双手支颐撑在身前的案上,闻言也点了点头,脆生生的道:“唐三向来就狡诈,四哥你要当心。”   真定郡王含笑看了她一眼,怜爱道:“烟宁不要忧愁,四哥理会的。”   这小娘子却是东宫至今的独女唐烟宁,封号定成的定成郡主,她不是太子妃所出,却也不是绿姬所出,而是一次太子醉后随便扯了个宫女侍奉,那宫女知道绿姬善妒,因此趁太子熟睡之际跑去求了太子妃庇护,才侥幸活了下来,不想后来却又发现有了身孕,太子妃想方设法才护得她平安生产,但有一次太子妃回娘家探望染恙的邵国公夫人,那宫女到底莫名其妙的淹死在了荷塘里——索性当时定成郡主年纪还小,太子妃不放心她单独留在东宫,一并带去了邵国公府,这才没有一起遭害。   因着这个缘故,定成郡主视太子妃如亲母、视真定郡王为亲兄,却将绿姬那边恨了个死去活来,当着真定郡王一派的面,连声三哥也不想叫。   真定郡王安抚了一声定成郡主,赵绿萼则向唐千夏解释道:“郡主方才没有细看这规则,上头规定两边各出五位娘子,每位娘子只许上场一次,这样即使八娘才学冠群,但也只能上阵一回!”   唐千夏皱起了眉:“咱们这边,八娘是肯定上来的,赵大娘子你一个,我也可以算一个,定成一个,剩下一个呢?”   众人一起看向了角落里,一身粉衣的慕空蝉闷闷不乐的抱着膝发呆,被看了半天都没回神,慕空涧实在挂不住脸了,微怒道:“三娘你发什么呆?!”   延昌郡王妃好像和卓昭节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甚至从前还相交颇好一样,满面春风的宣布了陈子瑞提出、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使者来回商议拟定的规则:“……一共是五局,若有一边连着三胜则接下来两局也不要比了,其实和寻常的花会斗诗一个规矩,就是小七娘你之前在曲江边不是帮过时家大娘子吗?要留意的是须得紧扣品名,必得使人看诗就知道写的是哪一品,哦,多了个限制就是这次商议下来定的是绝句,就不用旁的体裁了,至于韵脚则是随意。”   卓昭节心不在焉的听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怀里的狮猫,心想这雅间虽然到现在还没介绍,但看起来好几个娘子呢,也就一边出五个人,未必轮得到自己这半生不熟还有过过节的人上场,估计是单独叫古盼儿过来不好才捎带上自己的。   不想延昌郡王妃接下来就道:“你们过来前我和四娘说了说,盼娘你肯定要上场的,小七娘你也是……”   卓昭节一惊,抬头愕然道:“这许多人在怎么会是我?”   延昌郡王妃与她附近一席上一名华服少妇都笑了起来,那少妇举袖掩嘴,轻轻的道:“卓家小七娘真会说笑,真定郡王那边可是有咱们长安所谓的第一才女在的,咱们可是指望你这江南第一才女压倒了她呢!”   卓昭节皱眉道:“江南第一才女?这头衔我可不敢接!这都是以讹传讹闹出来的,我才学平平,也就能凑个趣儿罢了。”   “到底是敏平侯疼爱的嫡亲孙女儿。”那华服少妇微笑着偏头对延昌郡王妃道,“虽然如今已经长安人人皆知大名了,却还是这般的谦逊。”   延昌郡王妃含笑点头:“敏平侯性.好朴实,不喜浮华,小七娘十足十的传了家风,只是又所谓当仁不让,就算咱们求一求你,上这个场好么?”   卓昭节虽然对政局不敏感,人却不笨,心想我上次对你和那唐澄无礼过的,之前在永兴坊的别院,你那父亲对我客气,我还能认为是当着祖父的面,又是你家郎君无礼在前,他那是刻意缓和场面才敷衍我几句的,今儿个你请了我过来,堂堂一个郡王妃这么客客气气的,谁知道打什么主意?   又想自己的诗才真正能派什么用场?但宁摇碧可是在真定郡王那边!宁摇碧做事一向肆无忌惮,难道延昌郡王这边打算利用宁摇碧坑真定郡王一把吗?她到底先入为主,又受情郎影响,对真定郡王好感更多,就不肯答应。   延昌郡王妃哄了半晌看辰光不多了,她还不答应,脸上那和蔼的笑容就有点维持不下去,把目光转向了古盼儿,古盼儿心中暗骂延昌郡王妃祸水东引,但古太傅是支持延昌郡王的,她不能不站出来为郡王妃解围,拉了拉卓昭节到旁边,小声道:“你不要担心,这长安输给苏宜笑的人多着呢,连我也是,你随便应付下就是了,郡王妃到底是宗妇,她亲自劝说你这么久,你总不能不给她面子。”   卓昭节摸着狮猫低声道:“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过来看热闹的,若是嫌我在这里碍眼,我这会就回去好了。”   “你又说气话了。”古盼儿哄道,“你好歹替你八哥想想啊,我听你八哥说卓家长辈们都疼你疼得紧,你一走了之,你八哥回去不得被长辈们捶吗?”又道,“宁九又不上场。”   卓昭节嘟囔道:“可万一他帮我呢?”   古盼儿恍然,这才知道她不答应的原因——其实这也是延昌郡王一派一定要哄卓昭节上场的缘故之一,古盼儿眼珠一转,笑着道:“你也太小心了,刚才的规则却没仔细听吗?一个人只能接一阵,所以要五个人,按着真定郡王那边的人,你凭本事对上苏语嫣之外的人胜了也不奇怪。”   卓昭节听她这么说了,沉吟不语,古盼儿又小声道:“我晓得你见过真定郡王那些人,和他们关系也不错,但这会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斗个花罢了,说来说去都是意气之争,再说,你也才见过他们一回吧?你祖父兄长可是延昌郡王这一派的……你如今这样帮着真定郡王那边,你祖父兄长可是很难做人的。”   这可真是左右为难了!卓昭节皱眉不语,古盼儿见她陷入了矛盾,又低声道:“你不上的话,你家二娘子卓芳甸可是在人选之内的,不是我说你,你又不是当真一首诗都写不出来,如今这样执意的不肯显得小家子气不说,不知道的还当你怯场到这样的地步呢!对比着你这小姑姑,到你祖父跟前也被她比了下去!”   卓昭节斜眼看了眼不远处低头和一名绯衣少女说话的卓芳甸,思忖片刻,到底点了头。   第一百零五章 人选与阳谋   两边商议半晌才把人选定下来,真定郡王这边打头自然是苏语嫣,其余四人则是唐千夏、赵萼绿、唐烟宁、慕空蝉;而延昌郡王这边则是延昌郡王妃为首,然后古盼儿、卓昭节、卓芳甸,最后一个人选却是之前与卓芳甸相谈的绯衣少女,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脸颊瘦削,肌肤比常人要白些,因为穿着绯衣尤其显得如此,越发衬托出双眉青黛如远山,一双凤目,眼角斜斜上勾,明媚善睐,这样的眼睛宜喜宜嗔,都能带上三分妩媚风流,但这少女眉宇之间很是沉静,那通身的端庄灵秀反倒将这丝媚意压住了。   “这是秦王郡主唐若缥。”古盼儿替卓昭节介绍——由于之前劝说卓昭节用去了太多辰光,这边就来不及详细介绍其他人了,卓昭节不怎么在乎,反正她也没打算和结过仇的人走太近。   只是她看那唐若缥怎么看怎么眼熟,看了半晌才猛然醒悟过来,可不就是花会头一日,延昌郡王开窗招呼过的十四姑吗?   秦王是先帝的幼子,这位郡主又是秦王的幼女,虽然年纪和两位郡王差不多,比延昌郡王还小一点,却是两位郡王的正经长辈。那天听起来这位十四姑是持中的,如今却被延昌郡王请了来,也不知道是那几株金斑紫竹的缘故,还是秦王早有选择,不过是趁着今日表态。   人选既定,唐若缥的出现,真定郡王这边都是意料之中,但听说卓昭节在内,却齐齐皱了眉,宁摇碧也十分意外:“昭节怎么会替唐三那小子出阵?”   他都这么惊讶,赵萼绿等人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只是忌惮着上次宁摇碧翻脸,也不好说什么,赵萼绿沉着脸道:“宁九你可要有点分寸……”   她话说到一半却被真定郡王阻止了,真定郡王摇着头道:“是咱们大意了,之前还打趣过宁九跑出去送狮猫的事情,怎么不想如今长安传遍了这卓家小七娘的才名,纵然这小七娘不肯,那边连哄带骗也要逼她上阵的。”   慕空涧摸着下巴对宁摇碧道:“世子方才何不哄了小七娘带着狮猫回去?”   宁摇碧皱眉道:“谁会知道陈子瑞有此提议?”   赵萼绿最担心宁摇碧不看场合的偏帮着卓昭节,就一再强调道:“既然人选已经出来了,宁九你不许胡闹!”   “你罗嗦不罗嗦?”宁摇碧这会也觉得棘手,卓昭节才学不如苏语嫣他是清楚的,偏偏如今两个人都被捧了个第一的头衔,要坐视卓昭节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败,他实在不忍心,可要是捣乱呢——又中了延昌郡王与陈子瑞之计,正自琢磨着解决之法,偏赵萼绿还要再三警告他,顿时纨绔脾气发作,冷笑着道,“我就要帮着自己心上人关你何事?莫非这天下只许你帮你情郎了?”   “你!”赵萼绿气得直跺脚!   真定郡王无可奈何的再次圆场:“你们都行了!”他皱眉道,“卓家小七娘与宁九两情相悦,这是咱们看在眼里的,断然不会故意叫宁九为难,上一回她还和唐澄争吵过,孤看这小娘子未必是心甘情愿为延昌郡王那边出阵,恐怕是更多碍着长辈兄长的压力,宁九还在这里呢,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念着宁九的面子,何必为了这么件小事就拿个小娘子当仇人看?”   虽然真定郡王这番话有笼络宁摇碧之意,但也足显心胸,宁摇碧脸色顿时缓和下来,道:“我自然不会坏了郡王的事情,只不过看不惯赵大娘子还没开始就处处针对着昭节罢了,正如郡王所说,昭节多半不是愿意的,不过是迫于形势上场。”   赵萼绿最肯听他的话,闻言立刻敛了怒容,压住怒火道:“我也不是说卓家小七娘不应该这么做,到底她一个小娘子,今日敏平侯没到,卓昭粹、古盼儿这对兄嫂在,众人一起逼迫下来,她确实也为难,只是怕宁九意气用事罢了!”   宁摇碧最烦她反复唠叨,当下把脸一翻,嘿然道:“之前本世子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今儿冲着你这句话,本世子不拆你台仿佛是对你不住了。”   赵萼绿也是被宠大的,闻言顿时一怒——真定郡王皱眉道:“宁九你好歹也是个小郎君,何必这样斤斤计较?敌人在前,咱们这会闹内讧,岂不是叫对面笑掉了牙齿?”   范得意、慕空涧、唐千夏等人也是反复劝说,加上定成郡主扯着赵萼绿的袖子让她不要说话,只听真定郡王安抚宁摇碧,到底把针锋相对的两人分了开来。   真定郡王心平气和道:“孤知道宁九你如今也为难得很,你对那卓家小七娘用情极深,什么地方不护着她便觉得愧对了她,只是孤看卓家小七娘并非在乎虚名的人,否则当初义康姑母春宴上那曲《相思曲》,她也不会任你隐瞒到今了……”   说到此处,定成郡主哎呀了一声,举袖掩嘴,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盯住了宁摇碧道:“那《相思曲》竟是宁九你作的?”   因着公主之宴的缘故,如今这《相思曲》已经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人人都疑心是赤羽诗社中人所作,多半猜测是苏语嫣,只是一直无人承认,不想却是宁摇碧,对比着宁摇碧平常的纨绔名声,除了真定郡王、苏语嫣等几人外,余人都惊得合不拢嘴!   宁摇碧哼道:“我本来写给昭节一个人的,后来时五说谱了曲子更好,于是给了苏表姐帮忙。”   苏语嫣懒洋洋的道:“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以后传了出去别找我。”   “我知道。”宁摇碧皱着眉道。   定成郡主惊讶道:“这样好的曲子你做什么不承认?”   “他是怕给那卓家小七娘惹麻烦。”真定郡王笑着打趣道,“宁九对他这心上人体贴得紧,你们都知道敏平侯为人古板严厉,又和宁表叔是政敌,宁九至今与卓家小七娘名份未定,贸然传出他写下这等字字相思之句,敏平侯不能拿宁九怎么样,又怎么饶得了小七娘?”   赵萼绿神色微缓,道:“宁九对小七娘真是很好的。”身为女子,对痴情的男子到底要另眼看待点。   唐千夏默默点头,细声道:“但望那小七娘也不要计较这么次输赢,不然宁九可就为难了。”   “他们这是阳谋,利用小七娘来算计宁九,让宁九来拆了咱们的台。”真定郡王一哂,道。   真定郡王和唐千夏的话虽然委婉,但劝解的意思却很明白,宁摇碧固然一心一意捧着卓昭节,究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再者卓昭节自己也说过不在乎什么才女的名头,他斟酌半晌,到底点了头,道:“好吧,我不跟你们捣乱,只是若苏表姐你遇见了昭节,好歹手下留情些。”   “为了你这昭节,今儿居然连叫了两声表姐。”苏语嫣哂道,“你可真乖。”   宁摇碧自来不把廉耻操守当回事,若无其事的道:“你若是肯见了昭节就认输,我再叫几声也成。”   苏语嫣看着他,嫣然一笑,犹如山茶初绽,随即迅速板起脸,冷冷的道:“你做梦去罢!”   宁摇碧既然答应了,真定郡王这方也松了口气——再派人去告诉延昌郡王,道是这边预备好了。   一直到昨晚决出的两盆牡丹被小心的抬到中庭特意空出来的场地上。   左侧皎洁若雪、形似莲,灵气十足,品相饱满而高洁【注】,右侧则是明艳润泽,黄如御衣。   卓昭节想起之前卓昭粹说的话,显然左侧是白鹅雪莲,右侧是御衣黄。   秦王郡主唐若缥扫了眼下头两盆争奇斗妍的牡丹,抿嘴笑道:“我是个凑数的,这两盆正是简单,就容我拔个头筹罢。”   延昌郡王妃笑着道:“郡主谦逊了,今儿咱们也是陪四弟凑个趣,郡主请随意!”   这样,唐若缥就占了头一个出阵的。   因为花抬上来时,中庭上雅间的帘子大多都撤了去,此刻看到唐若缥上来,那边商议了下,出来的却不是同为郡主的唐千夏,而是神色郁郁、明显就有点心不在焉的慕空蝉。   见状,延昌郡王妃微一皱眉,但很快恢复了常色。   白鹅雪莲是延昌郡王的,御衣黄则是真定郡王所有——当然栽培的人和来路那是另外的事情了,今年这两盆牡丹拼到最后这一日,偏偏主人各是一位郡王,其中缘故,众人心照不宣罢了。   因为楼上楼下还有些不属于两边,过来看热闹或者看过了热闹再计较的,鲁趋大声宣告了陈子瑞新拟的规则,名花共美人,这是人人都感兴趣的事情,再加上典雅的斗诗,更是引人瞩目,而且头一个上阵的就有一位郡主,而且无论是唐若缥还是慕空蝉,都是姿色出众的美人,众人都来了兴致,天香馆内一时间都喧哗起来,助兴、助威声不断。   规则既明,雅间的窗边本也就备好了文房四宝,底下花鼓一声响,唐若缥的使女与慕空蝉的使女同时挽袖研起了墨,两人各自站在案前,唐若缥神色平静淡然,很自然的俯瞰着庭中的牡丹,慕空蝉却默默垂着头,似有无限的心事。   只是墨同时研成后,两人居然也是同时执笔——   唐若缥落笔后,慕空蝉才跟着停下,见状,真定郡王这边都是一惊,慕空蝉后好,这一点,因为帘子卷起、天香馆为了便于客人看花,窗棂本就做的要矮,外头都看得很清楚,如果两人诗作不相上下,那么自然就是慕空蝉输一筹了。   “多半是陈子瑞写好了给了秦王郡主的。”赵萼绿一向不在乎把敌人往更坏的地方想,冷哼道,“不然她怎么写的那么快?三娘作诗之快有时候可是连我都不如的。”   ——这斗花的规矩,两盆牡丹争执不下时,那就是看诗的高下了,甚至有时候,诗作太好,即使被题的牡丹略逊一筹,文采加身,也有因一诗而身价倍增,借此胜出的……   如今白鹅雪莲和御衣黄正是斗了个不相上下,想要决出胜负,自然就要看斗诗的结果了,按照众人对秦王郡主唐若缥的了解,唐若缥的才华应该和慕空蝉仿佛,但慕空蝉擅长写快诗,虽然诗作的水准不稳定,但在一个快字上,连苏语嫣有时候都要甘拜下风。   可如今唐若缥却比慕空蝉停笔还早,也难怪赵萼绿要疑心了。   真定郡王摇头道:“未必,白鹅雪莲和御衣黄必定头一个出场,方才三娘也可以先酝酿句子,墨一好就开始写上去便是,估计是对面用的草书。”   慕空蝉习惯写严谨的簪花小字,虽然娟秀,但速度自然不如草书快。   虽然也不能因为这一点责怪慕空蝉,但这第一句对真定郡王这边还真有点不利。   众人虽然对后面四局很有信心,到底是出师不利,都有点淡淡的惋惜。   【注】白鹅雪莲:只找到品名,木有找到图片,不知道属于哪种花形,更不知道是古种今种,看名字比较像今种,所以外形描写是我编的,大家不要被误导。   御衣黄:因其色如君王袍服之色,故称。清代牡丹志记载“御衣黄,俗名老黄,晓视甚白,午候转为浅黄,莺然可爱”。   第一百零六章 催妆诗?   墨迹略干,慕空蝉和唐若缥各自加了自己的私印,就有天香馆的使女进来,先捧与同一个雅间的过目,再拿到中庭对面的雅间,由两位郡王看过了,接着按照雅间里客人身份的高低贵贱,从雅间再到楼下大堂,挨个让来客过目,由于能够斗到现在的牡丹都金贵得很,是以现在两盆牡丹都被围在中庭里,感兴趣的可以自行在不远处观看,却不可靠近与触碰。   “拟雪无有寒,   比月少清芬;   翠丛一只鹅,   我是怜侬人【注1】。”   卓昭节在心中暗暗回忆着唐若缥的这首五绝,面色狐疑,心想这首五绝……要说胡乱而作吧,却是处处按住了规则来,把白鹅雪莲的品名很清楚的点了出来,前两句“拟雪无有寒,比月少清芬”也很形象的描绘了白鹅雪莲洁白胜雪却不似雪般清寒孤冷、皎皎如月但明月也少了它的芬芳天香……但这些比喻描绘都是前人用滥了的东西,一点也不新奇。   最让她看到之后内心立刻一窘的是这两句之后好歹来了句“翠丛一只鹅”直点品名,正等着来个点睛的尾句提升整诗,不想却是一句潦草的“我是怜侬人”直接结了!   因此这整首诗的感觉……就好像一个被逼着作诗的人,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一首,最后两句更是透露出一种快点写完了走人、所以速速结尾的干脆利落……   卓昭节怀疑的偷眼看了看不远处神色自若气定神闲的唐若缥,心想这位郡主到底是来帮延昌郡王的,还是来坑延昌郡王的?!   虽然她不太了解慕空蝉的才学,但这种毫无新意、潦草随意的诗作,真的能胜出么!   这时候慕空蝉的诗也传了过来,慕空蝉取的是七绝——   “东风一夜醒众芳,   姹紫嫣红耀明堂。   孰知宫人暗除花,   为献衮袍恨御黄【注1】。”   只这么一看,卓昭节就知道这次慕空蝉赢定了,至少慕空蝉没敷衍,御衣黄的得名正因为色如御袍的明黄,慕空蝉此诗先是绝口不提它,只是按部就班的描绘了春日百花于明堂之前斗芳菲的景象,忽然又写宫人暗中铲除这些花卉——正引人惊讶时,轻描淡写的来了句“为献衮袍恨御黄”,衮袍乃是礼服,是天家所着御袍中最为隆重精细的服饰,从衣料的挑选到具体的裁剪、刺绣……都要经过层层工序,最后还要再三检查才能被呈献到御前。   一件衮袍往往需要耗费数百上千巧手匠人、绣娘数年辰光才能制成,制好后的衮袍,即使叠放在衣盘内,也是流光溢彩,夺目之处不在奇珍异宝之下,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就是奇珍异宝。   然而因为御衣黄的开放,与衮袍同色,宫人为了献上衮袍,提前暗中将它除去,以免它夺走了衮袍应有的风采——慕空蝉只用一个“恨”字,一字未赞御衣黄,却让全诗都在赞御衣黄之明艳夺目!   不过卓昭节认为,慕空蝉用这样的手法来描绘御衣黄,还有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今日这天香馆里的许多人都是见过真正的御衣衮袍的!   如今大凉鼎盛富贵,莫说天家了,寻常富户的奢华都足以让海外来朝的诸国震惊,圣人所着的袍服华贵用心之处,往往一件看着极普通的袍子,就要经过数百道工序,对于这一点,馆里的膏粱子弟们最清楚不过,在这样的认知下,繁琐工序精心制作出来的衮袍也不如一株御衣黄——看向中庭黄牡丹的人,多半都想到了典礼上所望见的衮袍的华彩,慕空蝉的比拟自然大获成功。   毫无争议的,第一局真定郡王这边轻松胜出,对于这个结果,真定郡王意外之余又有点啼笑皆非:“孤还道十四姑为什么先放笔,原来她作的是五绝。”   众人听他赢了之后又叫起了十四姑,想起之前苏语嫣调侃宁摇碧,都是暗笑。   “这只是第一局,两盆牡丹都是事先就知道品名的,唐若缥与慕三娘都见过这两种牡丹,大可以事先打好腹稿,但……”宁摇碧说到一半住了嘴,眉头微皱,他虽然答应了不捣乱,但想到其他人都不是头一次看到牡丹花会,对牡丹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是以两边各自透露下接下来取出的牡丹品名就可以先开始斟酌,惟独卓昭节认识的牡丹最少,偏偏今日斗花,拿出来的定然都是罕见的珍品……到时候其他人斗诗都是一挥而就,只有卓昭节要苦思冥想,岂不是很没面子?   不想这时候雅间的门被敲响,延昌郡王的贴身内侍进了来,行过礼后,笑着道:“郡王,诸位,咱们郡王想与这边换花而咏,如何?”   真定郡王双眉一扬,道:“怎么个换法?”   那内侍笑着道:“方才有人提醒咱们郡王,说两边预备拿出来比试的牡丹,虽然彼此不一定知道,但自己这边必定知道的,这样斗诗也可以提前写好,所以,不如将牡丹交换吟咏,这样便不能作弊了,底下一些人也是这么想的。”   “这也无不可。”真定郡王淡笑着道,“只是胜负如何论呢?”   “咱们郡王提议以诗者胜。”内侍道。   真定郡王似笑非笑的道:“三哥这么提议?但这样岂非是斗诗了?又与斗花有什么关系?”   那内侍笑着道:“郡王,诗由花来,自然还是斗花——若是花不好,诗中却视而不见,也是不合规矩的。”   “既然三哥有意,孤自当陪同。”真定郡王闻言,点了点头,淡笑着道。   那内侍又行了一礼,告退出去,不多久,就听鲁趋在下头击鼓,大声宣布新改的规定,众人都轰然应允,显然觉得这样多少杜绝了两边早早备好了诗,到时候随便找个美貌小娘子出来默写下的可能——估计是方才唐若缥和慕空蝉成诗太快的缘故。   白鹅雪莲和御衣黄撤下去,中庭再次摆上两盆牡丹,一盆色如碧水,盈盈开放,被微风拂过时颤动的模样似随时都会流动……另一盆则也是绿牡丹,却还没有完全开放,但精致的浅碧色,居然也丝毫不让旁边盛开的那盆。   古盼儿小声提醒上场的卓昭节:“没全开的是咱们的,你要写的是那盆开的……这春水绿波【注2】倒是不难写,你去吧。”   ……谢天谢地有个未来嫂子在!   卓昭节点了下头,走到案前,不负责任的想幸亏自己也没存心要赢,这春水绿波根本听都没听说过,如今亏得古盼儿告诉了个品名,否则也只能胡乱一写了……但这一品种有什么典故讲究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隔着中庭,就见真定郡王这边走出来的却是见过一面的晋王小郡主唐千夏,此刻的唐千夏弱质纤纤依旧,却没了之前与卓芳甸一起去找麻烦时的阴险与刻薄,反而多出一抹气定神闲,甚至还朝卓昭节露了一个淡淡的、礼节性的笑容。   卓昭节看到了她心下奇怪,若被她自己也被人看着,差点就要回头看一看卓芳甸,看来牡丹花会确实是个好辰光,至少这会人人被牡丹占去了心思,之前被传得沸沸扬扬、不得不躲起来“养病”的人,正好借了这个机会重新出来——但唐千夏怎么会在真定郡王这边?   她正想着,忽听底下花鼓一响,早就挽好了袖子的阿杏忙利落的研起了墨。   卓昭节则收敛心神,盯住了底下那盆“春水绿波”,飞快的思索起来。   毕竟是真正的现场成诗,这一次无论卓昭节还是唐千夏都没能做到墨成诗起,各自斟酌了片刻,才拈起了紫毫,落笔时亦时快时慢。   片刻后,两人差不多同时住了手,加盖私印——卓昭节毫无准备,根本未带私印,就拔了头上一支金簪,沾了些许红泥随便印了一下。   这一次两人作的都是七绝,卓昭节的是——   “应是江南鲜春色,   或疑美人顶上得。   千里澄水淘一瓣,   绿波扬作倾城客【注1】。”   她不知道“春水绿波”的典故,因此第二句化用了前人崔珏的《有赠》中描绘美人的“烟分顶上三层绿”之句,此外却是自己诌了,反正她也没盼着延昌郡王赢……所以毫无压力。   唐千夏的七绝则是看得卓昭节一愣……   “娇袅丽人在楼深,   黛粉施毕已黄昏。   闻郎催妆忽又悔,   洗却铅华现本真【注1】。”   “她写的这是什么?这不是催妆诗【注3】吗?嗯,也不对,若是催妆诗,这口吻却不该如此,催妆时总是哄着女方的……可这牡丹的品名到底是什么?”卓昭节狐疑的看着底下那半开的浅绿牡丹,忽然发现它的颜色似乎比方才有些微的变化。   【注1】都是作者原创,日更万字时顺带写的,无暇炼字,另外作者完全不懂平仄,所以需要大家自行理解这些角色都是颇有文学功底这一剧情,另外,作者木有拖字数,这些诗与主线剧情有一定关系。   【注2】春水绿波:绿色,绣球型。初开青绿色,盛开水红色。颈粗,微软。柄粗而长。不知今种古种,不浪漫的描述就是一个剥了外面大叶子的……卷心菜心……其实这个不浪漫的描述是之前在贴吧看到的,从此看到绿牡丹就想到,伊个吧友害人啊,这首诗我酝酿了好久的感情,因为我对绿色的蔬菜都不感兴趣……   【注3】催妆诗:是古代女子出嫁时,新郎催促出闺房时所作的诗文,中心思想在于“老婆你已经很美很美很美了,不用打扮就很好看了,求你快点出来咱们速度去拜堂吧”,与之同类的还有却扇诗。   第一百零七章 笔墨相伤   卓昭节不认识那盆牡丹,古盼儿却清楚得很,因此看完了唐千夏的诗后脸色微变,等诗传了下去,才小声道:“这局有点悬了。”   她是怕这未来的小姑子年纪小又向来被娇宠得紧,如今又得了个江南第一才女的头衔,正被捧的风头日上的时候,可别输了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所以赶紧先告诉她一下,趁着现在众人还在品评中,卓昭节好歹还能调整会情绪。   哪知卓昭节浑然不在意道:“不要紧,反正我也没说定然能赢……对了,古姐姐,晋王小郡主咏的那盆牡丹是什么?怎么我看她写的和催妆诗有些相似?”   古盼儿脸色一僵,道:“你连那盆牡丹都不认识?”   “我生长江南,根本就没见过几盆牡丹。”卓昭节有点尴尬的道。   “那你写的春水绿波……”古盼儿深吸一口气,问。   卓昭节摸了摸小狮猫,小声道:“若非古姐姐你告诉我品名,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古盼儿一阵无语……半晌才道:“你之前不是写过二乔和虞姬艳装么?”   “都是别人告诉我牡丹的名儿我才写的啊。”卓昭节无辜的道,“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难怪你上次那么写二乔……”古盼儿喃喃道,“我还以为你是急切之下写不出来尾句,故意误解二乔凑的……”   她叹了口气,道,“那是娇容三变【注1】!前人有过咏它的句子,所谓‘牡丹已是百花王,王中又有神品出。一株枝上三种色,变化无穷增春色’,此花初开时淡绿,盛开粉红,只在底部留着淡淡的碧痕,到快凋谢时,则转为粉白……晋王小郡主用新妇被催妆时的装扮上举棋不定来比拟,‘黛粉施毕’,之所以黛在粉前就是为了应和它变色的前后,黛眉如山翠对应着初开的绿,胭脂花粉嫣红妆对应着盛开的粉红,后面‘已黄昏’三个字,既指婚礼的辰光快到,为下句接‘闻郎催妆’做铺垫,但也暗喻花开已久,亦到了‘洗却铅华’的时候,最后‘现本真’,那粉白之色可以指小娘子未施脂粉的肌肤,又是娇容三变里最后一变的粉白!”   卓昭节听完古盼儿的解释,也不禁赞道:“果然是好诗,别出心裁又字字珠玑。”   “……”古盼儿默默看着未来的小姑子,现在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时候么!这小姑子到底是不求上进呢还是不求上进呢还是不求上进呢?   如今和唐千夏斗诗的可正是你啊!   作为未来的嫂子,我都准备好了安慰你的话了,你居然根本没当一回事……   只是这一局的结果出乎古盼儿和卓昭节的预料——居然是平局!   品评的是今日整个天香馆、除了作诗之人和下人外的所有客人,照古盼儿和卓昭节的揣测,这一局卓昭节是输定了,最后的平局……   姑嫂两个愣了片刻,都是一头雾水。   其实也不只她们一头雾水,真定郡王这边,由于宁摇碧一直被盯在了雅间里,连鸾奴都没离开过,没有这位世子的搅局,这个是读书人都能分得清的高下,到底是怎么被弄成平局的?!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到底是宁摇碧开口解了疑惑,他嗤笑着道:“今日除了两边的人之外,来的最多的就是士子……他们不怕看这个热闹!底下大堂里基本上都是这些人!”   ……这就难怪了,这些人正指望着借捧出卓昭节这个所谓的江南第一才女,把事情闹到上达天听,这样寻机挑开士子们关心的殿试公平的允诺呢,哪里会允许卓昭节在这样的斗诗上落败?这时候朝廷还没回应,卓昭节的名声先败落了,朝廷自然乐得当作从来没有这么件事儿……   即使唐千夏咏娇容三变确实别出心裁,但在前途富贵的诱惑下,自然不乏昧着良心的人,硬是给掰成了平局……   唐千夏叹了口气,道:“卓家的小七娘,真正福泽深厚!”   这次连真定郡王都很是无语,想了想才道:“亏得她只能出一局。”有这么一群人数庞大又昧良心、偏还能影响结果的人在,卓昭节只怕写什么都会被捧成珠玑啊!   唐千夏这个平局委实冤枉得紧!   第三局是赵萼绿的咏天机园锦【注1】对延昌郡王妃的咏雨过天青【注1】,这一局居然又是平局——   “来处天机不可谈,   去时芳魂乘青岚。   夜深悄吐一二事,   曾为锦绣耀仙园【注2】。”   这首诗看着中规中矩,实际上却带进了暗喻真定郡王的身份尊贵,非常人所能及的意思,只是延昌郡王妃也不肯示弱——   “春江秋水拟不成,   风华初绽已无伦。   笑吟到此忽惶恐,   踌躇雨霁天青分【注2】?”   一个拿来处是天机、不可轻谈,乃是仙园中的耀目锦绣来衬托真定郡王的尊贵,又紧扣了天机园锦的品名,符合规则,另一个则是极干脆的告诉旁人,延昌郡王的光彩乃是雨过天晴后的天色所分润的,虽然太子殿下还未登基,但天后加了个青字也能含糊过去了,又将雨过天青的品名直接嵌入,这个平局是实打实的。   只是过后两人面上笑吟吟的,没人注意时眼刀却是一个接一个。   因着这两人借题牡丹写自己所支持的郡王开了头,第四局上场的卓芳甸与定成郡主连招呼都没打,挥笔写就,下笔的气势都带着挑衅。   定成郡主年纪虽然小,才思却比卓芳甸还敏捷些,居然抢在她之前写完,郡主的咏昆仑夜光【注1】是——   “花开花谢已百年,   红尘欲染素心坚。   我是昆仑贬谪客,   明月光里辨真仙【注2】。”   最后的“真仙”二字,对于此刻在馆内的人来说和直言真定郡王才应该是真龙天子也差不多了。   但卓芳甸的咏睡鹤仙【注1】却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位郡主会有最后一句——   “锦幕绣屏惯富贵,   爱趁韶华斗光辉。   春风似酒人易醉,   鹤仙已向丛中睡【注2】。”   所以毫无疑问的,定成郡主输了这一局,只因无论前朝还是本朝咏昆仑夜光时,提到这个明月光里辨认的句子太多了……卓芳甸胜出的理由却是这两种牡丹都与仙家沾着边——睡鹤仙直接有个仙字,而昆仑山却是自古以来相传有仙人出没的地方。   既然沾了仙家的边,定成郡主的诗也提到了这一点,身为昆仑谪客,心怀不甘欲辨真仙与人看,这格调比起身为鹤仙却满不在乎韶华锦绣,于春风繁华里睡倒丛中……自然是后者更有仙家气息、更飘然出尘,所以即使定成郡主成诗更快,格调一低,落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到底定成郡主年纪小,才华虽然有,却考虑不周。   这结果出来后,定成郡主小嘴嘟的差点可以挂上三五个油瓶儿了……真定郡王特别哄了半晌才解颐……   第五局时,众人都振奋起来,如今正是各胜一场,平了两场,最终胜负还是要看最后一局了。   古盼儿人到窗边,就先瞪了眼苏语嫣,苏语嫣仍旧是懒散的模样,对古盼儿的挑衅权当没看见,那种旁若无人、风流自得的模样,卓昭节看着心里也觉得这才是才女的样子呢——之前想象的端庄大方典雅的……似乎更像是严格的闺训里教导出来的小娘子嘛……   她这边正事不关己的逗着狮猫玩耍,古盼儿与苏语嫣都是墨成起诗,顷刻传看,一转眼的功夫居然就开始了品评。   卓昭节对苏语嫣闻名已久,顿时来了精神,将狮猫交给阿杏,在这之前当然是先看到古盼儿的诗作,到底是一贯以来和长安第一才女作对的人,古盼儿这首咏紫重楼【注1】就差把挑衅两个字直接写出来了——   “仙姿妙态在丛中,   紫府金阙千楼重。   孰言景公乱颜色,   如今富贵谁不钟【注2】?”   这首诗看着是夸紫重楼,问题在后两句,春秋时候齐景公好着紫衣,使得举国紫布涨价——但这件事情被记下来,紫布涨价这种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的民生事小,当时劝谏齐景公不要着紫衣的一个正统的理由却是紫色为间色!   春秋时候重礼,讲究正统,《诗经》中的《绿衣》篇,开篇说“绿兮衣兮,绿衣黄里”便是暗喻贵贱或主次颠倒,只因绿色为间色,黄色为正色,将正色的黄色穿成里衣,却将间色的绿衣穿为外衣,这就是颠倒。   当初谏齐景公也是如此——景公身为齐国的君主,一国之正君,他不该常着间色,这是被看成颠倒当时的纲常的。   但时移世迁,原本被看成间色、连君主穿了都被忠臣看成不端的紫色,却成了“满朝朱紫贵”,成为富贵的象征。   ——以苏太师为首的一班臣子竭力反对太子扶持延昌郡王,甚至认为延昌郡王连郡王都不该封,理由不正是他虽然是太子长子,却非嫡子、并不正统吗?   因为本朝惜爵,规定即使是太子的子女,也只有嫡子可以封郡王,庶子都是无爵的——当然,太子登基后自然可以给诸子赐王号,延昌郡王实在是受了太子偏爱,特别求来的郡王位,在这一点上,他被苏太师一派打击的很惨。   但现在古盼儿引齐景公好紫衣的典故,却不啻是在告诉众人,如今认为延昌郡王不正统,但谁又知道没有那么一天,他会是理所当然的储君?   延昌郡王看着手中的诗稿,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为着郡王的架子,才竭力不动声色的传了下去,只是按捺不住心头喜悦,低声对旁边的郡王妃道:“古家娘子的确有才。”   “太傅虽然是武将出身,但教养儿孙素来严格,古娘子与那苏语嫣争斗多年,其实也就是不如苏语嫣多才多艺,单论诗才和歌唱,却不比苏语嫣差什么的。”郡王妃看着也是满心舒畅,微笑着道。   半晌后,苏语嫣的咏瑞露蝉【注1】被传了过来,轮到古盼儿看时,卓昭节迫不及待的凑了上去——   “曾饮瑞露沾仙缘,   宝光氤氲怯俗凡。   自诩名花应得意,   摇曳亦和绿锦残【注2】。”   不出意外又是针锋相对!   只是这首诗……格调、用词,比起古盼儿那首来也差不多啊,卓昭节心想,难道苏语嫣稳压古盼儿一头是因为苏语嫣更多才一艺些吗?   不料古盼儿看了之后,却是面沉似水!卓昭节疑惑的看了看她,又转头去看延昌郡王——却见延昌郡王握着拳,面无表情的端坐席上,目光冰冷而怨毒!在他身旁的几人皆是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   见卓昭节狐疑的来回打量,古盼儿忙暗拉她一把,低声道:“不要去看郡王了,如今郡王定然不痛快。”   “古姐姐?”   “郡王名讳是单名一个‘缘’字。”古盼儿头也不抬,伸手摸着卓昭节膝上的小狮猫,嘴唇几乎碰到她耳上,低不可察的道,“乳名……宝奴。”   缘分的缘,珍宝的宝,可见太子有多么喜欢绿姬。   但……   再回想了下咏瑞露蝉的劈头两句,那看似描绘饮风餐露的寒蝉习性的——曾饮瑞露沾仙缘,宝光氤氲怯俗凡!   这首初看不过如此的七绝,不想却含着如此恶毒的嘲弄——延昌郡王你也不过是因为太子的喜爱,沾了那么点儿福泽,却作出一副宝光缭绕、高于世人之态,肖想起了大位,岂不知道即使你自诩是皇子王孙、太子所爱的长子,然而辰光一到,那沾来的一点“仙缘”也不过是和着绿叶残褪而凋敝罢了!   既然知道了延昌郡王的大名与乳名,最后一句“摇曳亦和绿锦残”不用问也知道是影射绿姬了。   这个“沾”字用的……真是……诛心啊!   卓昭节偏了偏头让阿杏挡住自己怪异的脸色,默默的想:恐怕比起自己与绿姬的名头都被嵌进去,延昌郡王更恨这个“沾”字,这是在说延昌郡王根本没有继位的资格,不过是占了太子宠爱的光罢了……究竟不是正子嫡孙、不正宗啊!   【注1】娇容三变:晚开品种,绣球型,别看引了首诗,是民国时从洛阳牡丹里栽培出来的,是中原牡丹中的稀有品种。   天机园锦:没查到,没图片,什么颜色也不清楚,看诗就知道了,除了名字我什么都不知道……   雨过天青:蓝牡丹,其他同上。   昆仑夜光:貌似该叫昆山夜光,但昆仑这个比较仙气,而且先查到的那里这么叫的,懒得改了,阜冠型,白牡丹,花瓣含磷,的确能夜光,貌似古代就有,因为有个曹州民间传说。   睡鹤仙:就知道个名字,颜色也不清楚。   紫重楼:紫牡丹,其他神马都不知。   瑞露蝉:感谢鄒一桂〖1686-1772〗艺术家(画家?),度度下来只有这位前人画的一幅画,能够辨认出是粉牡丹……假如我电脑色差没那么大的话。   【注2】又到需要大家自行领悟这些人文学功底还不错的时候了,那啥……轮到苏语嫣的时候对着《中华牡丹品种名录(800种)》挑花了眼,实在凑不出来符合伊才女的诗了……请大家自行领悟苏八娘子仍旧是一流才女这个等级……   第一百零八章 陈子瑞   两位郡王毕竟都是做大事的人,固然各自被戳到了痛处,但场面究竟是融融洽洽的维持了下来。   只是……   这一局众人品评下来,居然又是平局。   卓昭节任小狮猫舔着自己的手指,低声问古盼儿:“那现在怎么办呢?”   古盼儿抿了抿嘴,道:“我哪里知道?反正郡王在呢,自有该操心的人操心,终究不可能和到底的。”   卓昭节侧头一看,就见之前曾经和自己在同一个雅间、延昌郡王到后就被请到这里来的那缥衣秀士移席到了延昌郡王身边,正低声说着什么,她看了几眼那缥衣秀士,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装束儒雅,通身也带着一股书卷清气,虽然年轻,但神色之间却颇为镇定自信,而且反应极为敏感,卓昭节这么多看他几眼,那秀士趁延昌郡王听了自己的话低头思索之际,已经向卓昭节回看了过来,微微颔首。   “那是陈翰林。”古盼儿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对收回目光的卓昭节道,“上一科的状元郎呢,名叫陈子瑞的,你可是还没听说过?”   “听倒是听过的。”卓昭节道,“赞过去年夺魁的霓虹焕彩的么?”   古盼儿道:“哦,原来你知道?”又压低了声音,“他没中举前就被郡王招揽了,若非郡王没有同母姊妹,多半就能做郡马了……不过,现在敦远侯家似乎有意和他结亲,郡王妃和敦远侯世子妇在这儿呢,虽然知道你没有旁的意思,但还是少看他为好,免得生出风波来。”   “他看着已经加冠了吧?”卓昭节奇道,“前科就中了状元,怎么到现在还没婚配?”   “据说中榜前家境正中落,但其祖父在世也是一方富户,有个门当户对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后来看他家败落了,就有悔婚之意,他的父母自然不肯的,那亲家仿佛做了许多过分之事,因此陈子瑞一力刻苦发奋,中举后,那未婚妻家却打起了重新结亲的主意。”古盼儿咬着唇,轻声说着,虽然她不像淳于姐妹那样听到这样的事情就兴奋不已,但看起来显然也是感兴趣的,详详细细的说着,“陈家心中有气,陈子瑞又少年中举,自然不愿意,但那亲家在当地有几分势力,怕不答应的话,那亲家下阴手,陈子瑞就借口要过了殿试再娶妻,这么拖到了他做了状元,借着延昌郡王之势,迫得那家好一个灰头土脸!这么一闹,结果到这会他还没娶妻。”   卓昭节一抿嘴:“这是真的假的啊?”既然有了延昌郡王之势,到底是那亲家见陈家家道中落就悔婚、甚至轻慢陈家,还是陈子瑞到了长安歆慕高门贵女,不想再承认长辈定下来的婚事,反污一把,可就不好说了。   古盼儿道:“这个谁知道呢?陈子瑞不是长安人士,他祖籍山南,谁还能特别使人跑趟山南打听这个?不过敦远侯家既然有意把娘子许给他,也许会打发人去探听真相吧?”   这边低声议论着陈子瑞的私事,那边陈子瑞倒是又给延昌郡王出了主意,延昌郡王这次也不派人再和真定郡王通知了,直接叫人搬了一盆红牡丹放到了中庭上还没撤下去的紫重楼和瑞露蝉边。   但见那牡丹株丛开展,枝繁叶茂,花瓣深红含紫,形如冠冕,正开得一派雍容华贵,那红非同寻常,泛着浅墨,艳丽得几乎随时滴落下来,它的花蕊很是特别,却形如花瓣,乃是化成了狭长、青碧色又翻卷如盘曲的一瓣。   “这是青龙卧墨池【注1】!”卓昭节忙道,“这个我认识。”   青龙卧墨池是红牡丹中鼎鼎大名的,因为花朵肥硕繁重,所以多为侧开,又因为花朵过于沉重,对于品相是个考验,稍有不慎,哪怕加了支架,也容易影响其美观——像现在拿出来的这盆,从楼上俯瞰下去,除了一朵恰好开在上面的能够看到花蕊,其他都低着头羞人答答也似,看不清楚品相。   古盼儿蹙起眉,奇道:“这盆牡丹……也不是很好啊?”   她生长长安,打小就从花会上混过来的,再不感兴趣,几回花会的魁首看下来,眼力也见涨,这盆青龙卧墨池栽培伺弄的只能说中上,虽然也称得上雍容华贵,要夺魁可差远了。   就见陈子瑞背着手,悠然走到窗边,朗声含笑道:“先前十位娘子五局竟是平了,从来牡丹花会只出一位魁首,若叫紫重楼与瑞露蝉并列,实在不合规矩。”   下头众人因为看到最后得出是平局也正议论纷纷,要看两边怎么收场,如今陈子瑞出来,一时间都默了声,听他怎么个说法,真定郡王微微示意,范得意也站起身到窗边,一拱手道:“久闻陈翰林学富五车,今日诸娘子以花斗诗也是翰林的主意,却不知道翰林有何高见?”   陈子瑞笑着道:“既然是平局,本官方才禀过郡王,自然是加上一场。”   范得意眯起眼,扫了眼底下的青龙卧墨池,似笑非笑道:“翰林的意思,是延昌郡王要加这盆青龙卧墨池?”   “正是如此。”陈子瑞温和的点了点头,楼下有眼力的人都纷纷鼓噪起来,惊讶莫名。   底下,鲁趋立刻向角落里的岑老丈看去,待看到岑老丈神色镇定的朝自己点了点头,他心头一松。   岑老丈的意思,就是说这盆青龙卧墨池不足为惧,天香馆里还有比这个更好的……   范得意的想法和鲁趋差不多,他虽然一样不是长安人,但在长安也待了两年多了,士子要名头,不就是赏花赏月吟美人,偶尔针砭下不轻不重的时弊吗?北地重牡丹,卓昭节这种才回长安的小娘子都要被父母叮嘱好生学点牡丹的东西,更不要说他这样需要求取功名的士子了,鉴赏花月必须是极专业的。   这盆青龙卧墨池也想夺魁?   只是……纵然陈子瑞一时糊涂,延昌郡王那边这许多人,难道一样糊涂了?   范得意心头惊讶,正犹豫要不要请示下真定郡王。   不想陈子瑞又温和的道:“如今娘子们都已经还席,不便再次惊动,是以本官不才,愿意为此花配上七绝一首!”他温文尔雅的笑了笑,“因这场是本官提议的,是以真定郡王可以等本官题罢了诗再决定挑选哪一种牡丹!”   这话说得真定郡王脸色一阴——   然而陈子瑞也不叫人研墨,微笑着站在窗边,俯瞰中庭,慢条斯理的直接吟了出来:   “万紫千红非争春,   捧出韶华一主人。   驰骋青龙亦来卧,   笑看此间献缤纷【注2】。”   真定郡王原本阴沉的脸色倏得铁青!   陈子瑞这首咏青龙卧墨池单纯从花的角度其实不算别出心裁,诗的意思也很浅显,单从字面上看,大致是说万紫千红的花木盛开于此时不是为了争夺春天,却是为了一起捧托出韶华的主人,这样的盛况下,青龙也过来凑热闹,卧在此处含笑看着缤纷的花木不断的献上来。   这首诗紧扣着青龙卧墨池这个品名,也写出了魁首应有的气势——问题是,陈子瑞在吟出诗句时,特意借口自己提出加上一场,提出让自己吟完诗后,真定郡王这边再决定选哪一种牡丹对阵——不管选哪一种,不都是让延昌郡王“笑看真定献缤纷”了么!   到这会众人才恍然为什么被送上去的偏偏是这盆只是中等的青龙卧墨池!   无非是为了这个品名,青龙属于东方,主春季,属长,既代表此时,又代表延昌郡王长子的身份。   真定郡王接下来不管选取什么品种,都难逃“献缤纷”的范畴!   凭着这一点,延昌郡王大可以好整以暇的等待着自己异母嫡弟的抉择……   卓昭节吃惊的看着陈子瑞的背影,暗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相比之下,范得意虽然也是长安颇负盛名的才子了,究竟不及陈子瑞老练毒辣,这个被视为真定郡王一派竭力捧出来对抗陈子瑞的士子一时间却是束手无策!   数息过去,场面开始冷了下来。   正在真定郡王深吸了口气,打算硬着头皮开口时,忽然一个懒散的声音带着酒意响起:“岑老丈!”   卓昭节顿时一凛——是宁摇碧!   馆内上上下下诡异的沉默里,一个苍老的声音接话道:“世子请吩咐。”   “将本世子今儿个进馆时遇见的那盆牡丹拿过来,不必收拾。”就见对面的雅间里,高卷的珠帘下,原本斜倚榻上独酌的宁摇碧忽然起了身,他懒洋洋的走到窗前,挥了挥手示意正自尴尬的范得意还席——在他身后,赵萼绿与定成郡主似十分担心宁摇碧胡闹,欲要阻拦,却被仿佛想到什么的真定郡王连打几个眼色拦住。   宁摇碧看都没看底下的青龙卧墨池,也没看陈子瑞,甚至,他连场面话都懒得说,目光越过窗棂找到卓昭节,嘴角微微勾了勾,递过一个让她放心的眼色——卓昭节面上的惊讶与担心,让宁摇碧觉得此刻心情很好,嘴角的笑意不禁又深了几分。   “他要做什么?”这次轮到古盼儿拉着卓昭节问了,愕然道。   卓昭节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是接下这一场吧?”   “就凭他个纨绔?”古盼儿一个激动,把真心话说出了口……   卓昭节立刻瞪了她一眼,冷笑着道:“就你才学好么?你且说说真定郡王那边接下来该怎么办?”   再说下去这未来小姑当真要和自己吵起来了!   古盼儿暗骂自己说话不当心,怎么又忘记这小姑子爱记仇小心眼了?   【注1】青龙卧墨池:著名的老品种之一,属于红牡丹,之前的资料可能有误,有归纳它到黑牡丹里的,实际上是绛红色,还有我对它的品相完美栽培困难度分析那段绝对不要信,完全编的。   【注2】请自行领悟陈子瑞才高八斗的剧情……   第一百零九章 纨绔的拿手戏(上)   半晌后,岑老丈亲自指挥着人将宁摇碧说的牡丹抬到中庭。   只是这盆牡丹一上来,迫不及待的众人才看清楚,皆是一片晕眩!   就连一直面含微笑作温润翩翩状站在窗边等着接招的陈子瑞背影也是一阵风中凌乱,虽然背对着雅间,卓昭节看不到他脸色,但陈子瑞失声可是听得清楚:“这……这……你……你拿这种牡丹?”   咦,到底是什么品种,竟然将这状元郎出身的翰林惊成这个样子?   不只对牡丹略知皮毛都谈不上的卓昭节好奇,懂牡丹的人更诧异了,延昌郡王妃立刻吩咐:“去窗边看看!”   伶俐的侍者几步到了窗前,探头一看,立刻就回过头来,脸色古怪无比!   郡王妃蹙眉道:“怎么?”   “……底下是一盆姚黄。”侍者讷讷的道。   “姚黄?”延昌郡王等几人彼此对望了片刻,郡王妃轻斥道,“把话说清楚点,那姚黄品相非常好吗?”   侍者露出一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禀告的神情,道:“回郡王妃的话……那姚黄之前如何小的不清楚,但如今显然是不好的。”   “这是什么意思?”延昌郡王妃愕然。   延昌郡王已经没了耐心,低喝道:“话都不会回?还要郡王妃一句句提点?”   那侍者一惊,忙飞快的道:“郡王,是这么回事,那姚黄被人从中踩了一脚,整个株身似都断裂了不说,连上头几朵主花都被踩去了一半……”   “宁九……哼!”延昌郡王脸色一冷,宁摇碧的为人他很清楚,这是变着法子来报复陈子瑞那句“笑看此间献缤纷”了——你不是自诩青龙,要看咱们接下来给你献上什么样的缤纷卉木吗?本世子打发你一盆被踩烂、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的牡丹,要就拿去罢!   “九郎就爱这样捉弄人!”卓昭节听了那侍者的禀告,也想到了此节,轻轻咬住唇,心想,“这样倒也还了延昌郡王一个难堪,只是到底落了下乘呢……而且他这样得罪郡王……可不要有事罢?但望纪阳长公主护得住他才好……”   她这边正忧心忡忡的为情郎担心,却听对面宁摇碧懒洋洋的道:“本世子也有诗一首,配这姚黄,尔等可都听清楚了!”   古盼儿想说:“你个纨绔又能作什么诗?”斜眼看了看满面期待、眼睛闪闪的卓昭节,明智的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唉,媳妇,不好做啊……   其实也不只古盼儿一个人这么想,此刻这天香馆上上下下,但凡认识宁摇碧的人,除了卓昭节外,差不多都在琢磨着这纨绔莫不是又要使出什么不上台面的手段来搅局?   就听宁摇碧一口气吟道:   “白鹅墨池破春水,   睡鹤紫楼候天青。   俱是人间倾城色,   惟有姚黄冠王名【注】。”   ………………真定郡王听罢,愣了一息,随即用力一握拳,将面上涌现的狂喜之色压了下去!   而赵萼绿、定成郡主、古盼儿、敦远侯世子妇等人,则是纷纷僵硬的彼此互问:“这个人……当真是宁九?!”   不怪他们如此失态,实在是宁摇碧在长安城中仗着祖母长公主之势胡作非为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了!   今儿他哪怕直接脱了靴子砸到陈子瑞头上恐怕都没人奇怪,反正大家都觉得这位世子干不出来的事情……很少、很少、很少……   但宁摇碧居然能够正正经经的与陈子瑞对阵,而且还击得如此漂亮——古盼儿一个劲的扯着卓昭节的袖子,难以置信的道:“他……他……他居然会作诗?”   “咱们大凉时兴诗赋,山野村童都能诌上一首,他会有什么奇怪的?”卓昭节诧异的道,虽然众人都说宁摇碧纨绔,宁摇碧自己也不否认,但之前两人用饮渊传书时就有过情诗来往,加上春宴上那曲《相思曲》,在卓昭节心目中,宁摇碧策论之类的水准不知,但诗才料想不弱。   这时候真定郡王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见众人还从震惊之中不能回神,如何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以最快的速度整顿袍服,快步走到宁摇碧身旁——这位郡王深知机不可失,已经毫不在乎自己亲身上阵了!   真定郡王站定之后,先是朗朗一笑,随即大声道:“好你个宁九!打小孤就听纪阳姑祖母说你才思敏捷、天赋卓绝,学业上看似疏忽,实则举一反三、过目不忘,不过是你性.爱山水,旷达不羁,是以少与旁人来往,这才被人误会纨绔不肖罢了,之前还道是姑祖母有意为你圆场,如今才知姑祖母言下无虚,却是你太过谦逊了!”   趁这个机会投桃报李给宁摇碧定下了“其实很厉害很有才华,但没留心经营结果被众人误解”的基调,真定郡王自然不能忘记正事,趁着还没人插嘴,他迅速把话题拉到了宁摇碧的诗上:“诸位可不要以为孤是在自顾自的帮宁九说话,陈翰林之大才,诸位自然是知道的,方才咏青龙卧墨池,连孤也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是宁九反应迅速——诸位休要小看此刻中庭的姚黄残破不堪,自牡丹为人所重视以来,百年栽培,如今品种之繁复,又以我大凉之辽阔,便是一辈子浸淫此道者,也不敢说能熟知天下所有之品!然花王者,惟姚黄也!今日这天香馆本以花卉著名于长安,馆名亦取了牡丹雅称,岂独此一盆姚黄,无有品相完好者了吗?”   说到此处,真定郡王隔着中庭、隔着窗、隔着人,遥遥望住了对面雅间里,脸色苍白、甚至微微哆嗦起来的延昌郡王,用极悠然的神情、温柔的,一字字的道,“宁九取这盆被毁坏的牡丹,正是要告诉咱们,这天下珍品名种成千上万……然花王者,只有姚黄!纵然被践于污泥、纵然残败凋敝,既生为姚黄,一世为花王!”   宁摇碧眼中露出笑意,他和真定郡王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虽然不如和时采风、淳于桑野那么亲密无间,但基本的配合却是亲密无间。   事实上,作为太子唯一的却不受太子喜欢的嫡子,真定郡王做的比宁摇碧想的还要好,因为这位郡王根本不给延昌郡王这边打断自己的机会,话锋又是一转——   “前几日,卓家小七娘尝在曲江畔咏一盆虞姬艳装,所谓‘不屑梅菊避花开’,孤听说众多士子深以为叹!”   闻言,天香馆上下,原本还打算就真定郡王品评宁摇碧之诗议论几句的人也迅速鸦雀无声,赵萼绿的心砰砰的跳着……士子们不满明年众多权贵子弟成批下场,担心殿试被忽略,又不想卷进两位郡王的争斗里,所以借着曲江畔之事,以陆含冰为引子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这正是现在朝廷头疼的事儿,毕竟国家一直号称重士,也确实重士,休看这些士子如今还上白身,但敢上长安的,到底都是有些水准与信心的举人,终究不能蛮横处置……本来此事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一部分权贵子弟缓考,或者承诺不会因会士家世定名次,后者意味着殿试上必须给予一部分没有投靠任何势力也没有什么背景的会士较高的名次,尤其是三甲。   问题是春闱三年一次,这次下场被忌惮的诸子弟,一来有真才实学,二来虽然都正当年少,但好几个长辈年岁已长,正硬撑着指望子孙中了榜后,自己竭尽全力照拂几年,就算长辈年纪没长到需要争这几年的,谁会愿意让自己的子孙耽搁这么三年?   所以无人愿意提出缓考。   既然无人肯让自己的子弟缓考,又都对晚辈们有信心,殿试的承诺那就更不同意给了!   因此即使士子们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朝廷几次商议居然都没有一个妥当的处置法子……   若真定郡王能够解决——不,哪怕是寻到个切入口,定然也能让圣人与皇后对他青眼有加,须知道太子极为偏心延昌郡王,真定郡王的储君之位大部分都指望着祖父与祖母!   但兹事体大,一旦处置不当……   赵萼绿心中担忧未毕,只听真定郡王缓缓道:“对于诸士子之叹,孤今日仅以孤自己,借宁九此诗,赠士子们一言——‘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   这句话,他说得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楼下、楼上,众多只是过来凑热闹和打探消息的士子,都露出了怔然之色,这些人能够上长安赶考,自然都过了乡试,且对自己有些信心,真定郡王的话固然含蓄,但这种文字把戏,能过乡试的人怎么会听不懂?   “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真定郡王引这两句诗来赠士子前提到的是“不屑梅菊避花开”——卓昭节这一句是为了咏牡丹不畏惧春日百花盛开、容易淹没于众花之中,坚持开放并夺取了百花之王的盛誉,被士子们引为是否惧怕与有真才实学的权贵子弟同科下场。   真定郡王的意思则是:避开百花盛开的梅花、菊.花,敢向百花丛里斗芳菲的牡丹,在他看来都是人间美好的颜色,各有千秋,但在牡丹中,能够被公认为花王的,也只有姚黄。   结合之前他所言的“既生为姚黄,一世为花王”,如今可不是数百年前阀阅林立、科举未开,那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了,即使功高封公,泽被五代之后若子孙不争气也不过是庶人,而且真定郡王还提到姚黄纵然被践踏损伤也是花王,他显然不是在拿姚黄比拟权贵子弟。   而是……寻常士子!   你若自诩有姚黄的才华,自然能够过关斩将光耀一族合家!   若不然,就休学敢与三春百花相斗的牡丹,而是学一学“避花开”的梅、菊,再图出头去罢!   这,就是真定郡王对士子们挑事试图争取殿试对无背景会士重视的回答!   第一百十章 纨绔的拿手戏(中)   卓芳甸神色平静而端庄,正是一个自幼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与从容,借着贴身使女的搀扶,敏捷而优雅的上了车,使女跟着上去,车帘还未放下,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脆生生的喊道:“卓二娘子!卓二娘子等一等!”   听见这个声音,卓芳甸眉头一皱,但随即露出招牌式的温和微笑,命使女挑起车帘,果然不出意外是定成郡主追了上来,稚气未脱的唐烟宁此刻丝毫没有斗诗时的针锋相对,她笑眯了眼的小脸在春晖里显得格外灿烂。   啧,也不知道是来怎么样耀武扬威的?   卓芳甸心头冷笑了一声——今儿个,到底是真定郡王赢了,一盆破破烂烂、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的姚黄,竟然成为今年花会的魁首……这大约是有牡丹花会以来最可笑的事情了!   但终究是众人选出来的,而且看那些士子们的意思,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服气,但到底有一部分被说服了,想不服也很难,江南第一才女的事情已经传了好几天了,朝中始终不见动静,私下里倒是有消息说陆含冰的前途很渺茫了,煽动事情的几名士子虽然有“富贵险中求”的魄力,却也不是完全不识时务的人。   士子素有白衣卿相之称,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身份地位是有的,王朝的将来迟早也是他们来协助管辖,但如今那一方官印究竟还没到他们的手里,却先把未来的上官与圣人都得罪了,怎么划得来呢?   所以朝廷毫无动静、作为引子的陆含冰前途危急,胆子小一点的士子已经很后悔把事情闹大了……还不如缓考三年,或者就那么下场呢!   总比没下场就给未来的上司们一个不好的印象好罢?   真定郡王的态度又是如此的强硬,摆明了认为这么折腾的士子都是才学不够,所以惧怕与百花争春,这才故意闹事,若当真才压众士子,谁还能堵着门不让你下场吗?   虽然真定郡王说这番话只是他自己的意思,但在士子们看来,真定郡王乃是圣人嫡孙,他的话自然也是代表了朝廷的态度!最重要的是,连延昌郡王都未反驳……   实际上延昌郡王这边是有苦说不出!   看着真定郡王大捞资本,延昌郡王太想出头驳斥他了,问题是对士子们这次闹事,朝廷诸官早已摆明了态度——不管怎么处理,让他们的子弟缓考、不要圣人的照顾,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帮所谓的国之栋梁,说起大公无私来一个比一个正气凛然,真要涉及到他们的子弟晚生、家族前途,全部都支持起了“内举不避亲”——尤其是子弟确实不错的,比如宰相时斓,他不惯长安水土,几十年为官落一身毛病,苦苦支持除了被圣人挽留,就是为了晚辈们!时采风不争气,可时家的时雅风却是长安城中少年公认的楷模了!   时斓官声清正,他也不贪心,子孙里头时雅风才学好品性佳,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嫡孙只要不是仇人他也乐意拉一把,既然是孙儿,时斓又怎么肯委屈了时雅风?豁出老命脸皮也要帮时雅风铺路的,圣人都亲口许诺要栽培时雅风了,这个时候叫时雅风去避士子们的风头?开什么玩笑?!   休看这位老驸马一把年纪了,谁敢挡时雅风的路,时斓不拼命才怪!这些个老臣从先帝时就屹立到现在,经历过齐王之乱还能地位日趋稳固,别说延昌郡王,太子都惹他们不起!   真定郡王的说辞可是为他们说话!今日的事情传出去,还不知道能得多少份人情呢!   因此延昌郡王能说什么?呵斥真定郡王,支持士子们继续闹下去吗?他还没昏了头到这个地步!输了这么一局虽然声势略逊,但来日方长,太子还没登基呢,当真为了这么一局反对真定郡王,那才是仇人遍天下了,士子们当真举着他的旗号闹起来,连郡王之位怕都保不住!   不过一次输赢罢了,正如敏平侯府内,卓芳甸与沈氏母女,和大房、四房之间的争斗,延昌郡王不是头一次输,真定郡王也没有一直赢。   所以卓芳甸仍旧是心平气和的下了马车迎接定成郡主,微笑着道:“郡主叫住我可是有什么事儿?”   “自然是有的!”定成郡主眯着眼,打量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挑衅,慢条斯理的道,“方才你写的诗很好,本郡主甘拜下风!”   你若当真是过来甘拜下风的那才怪!卓芳甸心中如是想,面上却作出谦和状,道:“郡主过誉了,其实郡主钟灵毓秀,哪里是我能比得上的?我不过是痴长了几岁,侥幸罢了。”   定成郡主笑颜如花道:“本郡主是真心很欣赏你,所以思来想去,决定送你点东西,以示奖赏!”说着不待卓芳甸回话,定成郡主扬起手,清脆的击掌三下,就见方才她跑出来的转角,两名青衣内侍抬着一盆牡丹过来。   到了近前,卓芳甸认出那是一盆“珊瑚凤头”,品相寻常,她迅速思索了下这盆牡丹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就听定成郡主脆声道:“哦,对了,既然赠你牡丹,本郡主也要再赠你一首诗,你可听好了!”   卓芳甸心知不妙,却不能不道:“还请郡主赐教!”   “常傍芙蓉绣面来,   也并桃花衬香腮。   一日西风吹幕至,   终季深藏争无奈【注】。”定成郡主大声朗诵完,欣赏的端详着卓芳甸阴沉下来的脸色,笑嘻嘻的挥了挥手,吩咐那两名小内侍道,“行了,花也送了,本郡主没事了,你可以走啦!”   她高高兴兴、连蹦带跳的扬长而去,显然,对于专门跑过来欺负下卓芳甸,一扫方才斗诗落败的郁气,定成郡主感到非常的欢乐……   剩下卓芳甸用力握了握拳,眼中透出冷色,低哼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一个贱婢生女,若非太子妃要用你,也能活到现在?”   看着卓芳甸的马车远去,角落里,定成郡主拊掌而笑,道:“宁九表哥,你给出的主意好极了!方才那卓芳甸的脸色可真好看啊!看得本郡主简直是心花怒放!今儿个回了东宫,本郡主定然可以多吃一碗饭!”   她眉花眼笑的不知道有多高兴,“回头告诉母亲与四哥,也叫母亲和四哥高兴高兴!”   宁摇碧请了赵大娘子与苏语嫣帮忙,才从卓昭粹、古盼儿手里把卓昭节留了下来,正正顺着卓昭节对狮猫的爱怜忙不迭的阿谀奉承,被她冲过来打断,脸色当即就是一阴,冷笑着道:“你若是告诉太子妃,太子妃不着急就不错了!”   定成郡主吃了一惊,道:“什么?”   宁摇碧嘿然道:“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糊涂,你怎么不想想,唐三是凭什么和你四哥斗的?不就是太子偏疼他么?这卓芳甸乃是敏平侯之爱女,今日唐三输了,本来就郁闷得紧,你还要去挑衅卓芳甸,这等于是现成送给唐三到太子跟前说委屈的机会!太子哪里能不迁怒你?太子妃要护着你,这委屈当然是太子妃接下来了!”   定成郡主瞠目结舌,跺脚道:“不是你叫我去的么?你难道没后手?”   哪知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哦,本世子听说昭节病了的时候,这卓芳甸寻过昭节的麻烦,所以就挑唆了几句,让你也去找找她的麻烦罢了!后手嘛……你自己想吧!反正现在是你惹的事,再说,即使你这么告诉太子,难道太子能来找本世子吗?所以,要什么后手?”   太子论辈分和身份都在宁摇碧之上,但也得罪不起纪阳长公主这个姑母!再说太子一心一意扶持庶长子,要是惹了纪阳长公主,估计圣人为了安抚胞姐,能把延昌郡王直接赶到某个荒僻之地去做个空头郡王!圣人可不缺孙儿,更何况还不是嫡孙!   是以纪阳长公主都那么对延昌郡王妃了,无论是延昌郡王还是欧家,还不是得忍着?   “……”定成郡主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卓昭节也差点失手把小狮猫摔了,吓得小狮猫亮出爪子死死勾住她袖子披帛,定成郡主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尖叫道,“你怎么能这样!!你!你!你利用我!”   宁摇碧想了想,道:“不能算吧?你看,本世子已经坦白了,所以只能说,刚才没把话说齐,然后呢,你性.子急了点,没听完……”   定成郡主差点立刻掉下泪来:“怎么办?我自己受罚也就算了,父亲最疼唐三不过,万一因此给母亲与四哥惹出是非,我怎么对得起他们?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说咱们也是亲戚啊,我还比你小好几岁,你就忍心这样坑我么?”   “为什么不忍心?”宁摇碧无所谓的道,“好了,你快点去想办法善后罢,没见本世子在陪昭节么?你忤在这儿算什么?”   虽然觉得自己和定成郡主不熟,卓昭节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声道:“郡主年纪小,你就不要作弄她了!”   闻言,定成郡主如见知音,立刻眼泪汪汪的看向卓昭节,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惟恐她不努力替自己说话。   不想宁摇碧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没想什么后手啊,我就是看她方才盯着卓芳甸似乎很是不平,心想反正坑一把卓芳甸对我也没坏处,就挑唆指点了她几句。”   “………………”定成郡主一阵晕眩,卓昭节也是张口结舌半晌,才讷讷的道:“那郡主担心的事情呢?你不是也害了太子妃与郡王?”   【注】珊瑚凤头:嗯,八百种里随便挑了个顺眼的名字,貌似是红牡丹?其他一概不清楚。   诗还是作者原创,给定成郡主写诗压力小多了,反正写崩了也可以推到郡主年纪小上去!(我才没有为此特别压低郡主的年纪)   第一百十一章 纨绔的拿手戏(下)   宁摇碧想了想,道:“那就不要认帐吧。”   卓昭节无力了:“这样也行?”   宁摇碧道:“为什么不行?”就对定成郡主道,“叫刚才抬花的两个内侍把嘴闭上,你就说,花会散后,你一直跟着苏宜笑请教诗书,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回头我打发人去她那里说声,有长乐表姑,太子也问不到什么,正好可以作为人证。”   “……可除了他们还有旁人看到的。”定成郡主难过的道。   “他们看花眼了。”宁摇碧接口就道,“要么就是卓芳甸故意使人陷害,找了人来假装。”   “花是我亲自去挑的,我还特别挑了最坏的一盆!”   “唔,看来昭节你这小姑姑品行端得是恶劣,居然连盆牡丹也要偷!还是郡主选中的牡丹!”宁摇碧手抚下颔,神色郑重的道。   “方才我惟恐气不到她,还特意念了首诗!”   “又不是白纸黑字盖了印的诗笺,她说你写的就是你写的?纵然是白纸黑字盖了印的诗笺,只要他们足够卑鄙无耻,难道就伪造不了了?”宁摇碧轻蔑的道,“反正你不承认的全部不是真的!嗯,左右你那首诗也不可能流芳千古,惦记着做什么?”   他语重心长的教导定成郡主,“这些都是他们得了癔症幻想出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那卓芳甸不是在义康公主的春宴上就公然发作过吗?也许这是她的老毛病了,不时就要发作几次……这不是又犯了?这个理由很好啊,上次她拖了晋王小郡主下水,这次又拖了你下水,看来这卓家二娘子,命里克郡主……说起来下次难道要轮到十四表姑?”   卓昭节看着定成郡主从手足无措到若有所思再到恍然大悟,此刻正频频点头,眼睛亮闪闪的道:“多谢宁九表哥提醒,卓芳甸她可是有癔症的老毛病的,看来,上次六姑说什么误食了毒草,根本就是替她掩护嘛!真是可怜,得了这样的病,她以后要嫁给谁呢?不说传人不传人罢……也不晓得会不会遗害子孙?”   宁摇碧赞叹道:“了不起!这么快就会举一反三了,五娘以后一定会越来越能干的!”   定成郡主挥舞了下粉拳,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坚毅,她杀气腾腾的道:“宁九表哥放心罢,这回我一准吃不了亏!”又钦佩万分的道,“怪道纪阳姑祖母偏疼表哥,表哥果然是天纵之才!可恨世人无眼,竟然有眼不识荆山玉,捧的一个个什么才子名士,都是些废物,被个陈子瑞弄的灰头土脸,还是表哥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如今又出了这般好主意!实在是深不可测,表哥往后可得多指点指点我才是!”   “五娘这么有眼力,将来定然能有大出息!”宁摇碧最喜欢旁人当着卓昭节的面称赞自己,此刻也露出笑色,亲切的称赞道。   …………表兄妹两个不遗余力的互相吹捧着,卓昭节暗擦一把冷汗,低声问宁摇碧:“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宁摇碧打发走定成郡主,这才笑着道:“这算什么过分?咱们两个好好的说着话儿,这小妮子一点儿眼色也没有,直通通的跑过来说东说西的扰人兴致!我小坑她一把还不成吗?其实太子妃哪里是好惹的,太子宠绿姬宠到了多年专房的地步,即使如此,太子妃还是生下了真定郡王,而且极得皇后欢心,连带真定郡王也受到皇后庇护,处处帮着不肯叫延昌郡王压了真定郡王一头!到底太子妃是国公嫡女,又是皇后所喜,定成郡主生母再卑微,也是太子骨血,为了她羞辱了一个臣子之女,太子除了训她一顿,还能迁怒太子妃多少?太子妃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太子敢拿她出气,她就敢拖上延昌郡王和绿姬一起告到皇后跟前,请皇后做主——皇后最恨侍妾之流,看绿姬不顺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卓昭节无语片刻,才道:“其实,我刚才是说你这样教着定成郡主!把郡主教坏了!”   “那就是她自己不能出淤泥而不染了!”宁摇碧丝毫没有羞愧的意思,大言不惭道,“何况是她主动来请教我的,所谓‘酌贪泉而觉爽’,嗯,她的心志不坚怎么能怪我呢?再说我教她的法子固然阴险,到底不吃亏嘛!还是有好处的。”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不过太子妃既然护得住定成郡主,怎么郡主还这样畏惧太子呢?”   宁摇碧笑着道:“这也不奇怪,太子宠爱绿姬,娶太子妃那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绿姬入不了皇后的眼?当初酒醉召了定成郡主的生母伺候,惹得绿姬伤心不已,太子就心疼上了,原本过后就要把人打死的,好在太子妃咽不下绿姬恃宠生娇的气儿,发话说又不是那宫女主动勾引了太子,当初本就是太子命那宫女伺候的,她这个正经的太子妃都没有拈酸喝醋,绿姬一个侍妾好大的威风居然就要打死那宫女,是不是背后怨怼诅咒她这个太子妃很久很久了?总而言之,太子到底没能如绿姬的愿,后来定成郡主出生后,生母死得不明不白,但绿姬对她总是不待见,太子为了讨好绿姬,对这个女儿一向就严厉得很……她一向就有点怕太子的,又感激太子妃的维护,最怕给太子妃与真定郡王惹麻烦,总归小女孩子,听风就是雨,压不住场面啊!”   ……到底也是你表妹,你这样欺负起来真的没问题么!   卓昭节无语的想,但看着宁摇碧毫无愧疚之心的样子,她明智的放弃了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卓昭节自己是嫡女,自然是更同情太子妃一点,道:“绿姬这样受宠,怪道延昌郡王处处与真定郡王对着干!”又惊奇道,“往日里都听人说你纨绔,可我看今日陈子瑞的计策好生的毒辣,我想也想不出来真定郡王那边要怎么办?不想却是你出来解了围!你有这样的才华做什么还要叫人议论你不学无术呢?”   这话她说的带进了嗔意——若宁摇碧的名声不那么不肖,兴许卓芳礼、游氏也不至于这样的反对这门婚事了。   宁摇碧含笑道:“我可不会骗你,我才学么也不过是那么回事,照时五说的,天赋我自认很不错,记性好,反应也算敏捷,可我往常也不是很想用心,你想我便是大字不认识一个,这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少不了,祖母自来疼爱我,我也不是喜欢吃苦的人,既然出生的尊贵已经达到了我的期望,我自然也就懒得辛苦了,不过这斗诗倒还算拿手,你也知道,如今宴上玩来玩去也就这么几种,膏粱子弟、纨绔年少,我是其中翘楚,这些时兴的东西怎么可以不会?今儿这样的场面换成时五或淳于十三过来也未必会吃亏的。”   卓昭节惊讶道:“真的是这样吗?可刚才馆里擅长宴乐的不见得只你一个罢?怎么就你出来解了围?”   “那是因为他们没事找事的事情做的少。”宁摇碧低低一笑,附耳说道,“斗诗,说的风雅,在我这等纨绔看来无非就是文雅些的对骂罢了,我打小干的最多的,不是与人骂架,就是与人打架,再不就是坑人,不是我自夸,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口舌上能胜过我去的人……论才华不说别人,范得意定然在我之上,但要说到吵架……哦,斗诗的诀窍么,他可比我差远了!”   见卓昭节感兴趣,宁摇碧就多说了几句,“譬如一开始上来的那盆姚黄,其实是我今天来时不小心踩坏的,真定郡王后来说的什么纵然为人践踏,但‘生而为姚黄,一世为花王’,你千万别相信,那是他胡诌的,我叫岑老丈取出那盆姚黄来,就是为了叫延昌郡王不痛快,他不是妄想这边给他献缤纷么?他也就配得这种过会就要扔出门的货色罢了!这叫先声夺人,对手拿捏高姿态,便将他拿捏出来的气氛姿态先破了——今儿个那姚黄被弄上来后,陈子瑞的失态你看到了罢?啧啧,我打赌这陈子瑞才高八斗,这几年来帮着延昌郡王也没少和人对阵,但多半都是正经的儒生才子,这种市井里学来的无赖手段他究竟就有点应付不了了。”   “那后来的诗……”   “诗么,嗯,若是我自己对上了延昌郡王,我自然是不在乎拿那盆破破烂烂的姚黄直接羞辱他一番的,但真定郡王不一样,这样的大庭广众真定郡王自然就是要扮大度了,总而言之,这种骂战……哦,不对,斗花会的精髓,就是不管用什么手段,便是一个字也不会写,姿态必须高贵、气度必须典雅,同时随机应变破掉对手的高贵和典雅——这可是我打小练起的!”宁摇碧折扇一张一合,悠然笑道,“谁叫我有个处处看我不顺眼的大伯母呢?”   想起当初青草湖上那个傲慢高贵又矜持的楷模世子,卓昭节脸色精彩片刻,方笑着道:“辰光太久,我倒是忘记才见你时,可不也是被你骗得团团转?”   两人同时想起了在秣陵的辰光,宁摇碧眉眼一下子柔和如水,含笑道:“我哪有骗你?我可是一句谎话都没说呢!”   “你没说谎,可字字句句都误导人家!”卓昭节横他一眼,嗔道,“你还好意思提……咱们那次在湖上撞见,我被饮渊吓得魂都没有了,你居然看着热闹还要哄我,唉,你这么坏,真不想理你了!”   宁摇碧听她娇嗔细责,心头就是一荡,忽然伸手捏了捏她面颊,低声道:“不理我,你舍得吗?”   卓昭节红了脸,将小狮猫往臂上揽了揽,腾出一只手来推开他,嗔道:“我就是舍得!”   宁摇碧道:“好吧,你舍得,可我舍不得。”就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卓昭节抽了几下没抽出来,口中道:“你舍得舍不得,与我有什么关系?放手放手!”   “关系可是大了。”宁摇碧悠然道,“我既然舍不得,又怎么舍得放手呢?”   “不和你说了!”卓昭节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好啦,我留下来和你说了这么会子话了,再不回去,恐怕长辈跟前难以交代……你放手罢,我要回去了。”   宁摇碧闻言,看了看天光,恋恋不舍道:“你回永兴坊的别院,还是回敏平侯府?我送你罢?”   “回永兴坊。”卓昭节有气无力道,“今早祖父还布置了功课,说回去之后就要查的……我今儿个五更天就起来梳洗,哪里有辰光做呢?一个字也没写,回去祖父问起来,也只能硬挨一顿家法了!”   宁摇碧听得心疼,道:“我陪你进宅子!”   “算啦!”卓昭节叹了口气,道,“祖父到底对我还是轻的,之前八哥功课做的不好了,祖父可是吩咐动庭杖的,开口就是十杖起呢,八哥一个字都不敢说,我到如今也不过挨上两戒尺,动手的是祖父跟前的书童,人还不错,每次都是做做样子,到底是我长辈,如今咱们还没……你去干涉,事情反而要闹大呢!”   闻说她回去要受罚,宁摇碧就不敢再提留她的事情,有些郁郁的摸了摸她鬓发,叮嘱道:“那你快些回去罢……我也不送你了,别叫敏平侯越发生气,反正,就这么几日了……若有对你实在不好的人,你也不要太客气,总有我给你收场的。”   卓昭节一抿嘴:“我可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再说长辈里到底是疼我的多,其他人么又能怎么亏待我?祖父待我谈不上好,但这几日悉心指点功课也实在说不上故意为难,老一辈的人么都是这样古板的,唉,但望我将来老了更像外祖母才好,否则叫晚辈面上恭敬,背后讨厌死了!”   宁摇碧微微笑道:“你生的这么好看,纵然老了也是好看的,人皆有爱美之心,你纵然严厉些,咱们的晚辈也只有更加敬爱你的道理。”   这话说得卓昭节大羞,轻轻一跺脚,道:“我真的不和你说了!”她满面通红,但想起来宁摇碧直言自己很好看,固然卓昭节对自己容貌极有信心,可听着心上人这么说,究竟不同其他人的赞美,心中甜蜜万分,正待要走,宁摇碧忽然伸手搂住她——   卓昭节一惊,这次倒是下意识的抱好了小狮猫,就听宁摇碧靠在她耳侧轻轻笑道:“这可是你上次亲口许我的,你不肯听话,我只好自己来了。”   说着,在她腮边轻柔的吻了吻,他的动作生疏之中带着小心翼翼,犹如触碰最精致纤细的珍宝。   卓昭节愕然之下,先是面色赤红如血,继而如遭雷击,僵硬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却是不记得推开他……可怜的小狮猫被主人再次松手,吓得爪忙脚乱的扯紧了卓昭节的袖子前襟,惊恐的叫了起来……   第一百十二章 小七娘的节操   傍晚的永兴坊里静的糁人。   至少在卓昭节看来,是这样的……   踏进这座别院的时候,随着别院里草木茂盛特有的阴冷气息笼罩上来,将卓昭节心中残存的温馨甜蜜统统迅速驱散,想起敏平侯那严厉古板的面容、苛刻不留情面的性情……卓昭节虽然做好了领家法的准备,到底还是感到一阵怯意涌上心头……   真的要掬一把辛酸泪啊!   这样的刻苦攻读到底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卓昭节心中默默的咽着泪水,她当年在游若珩跟前也得过外祖父“敏而好学”的评价,可如今在祖父跟前读了几天书,她听到功课两个字简直想立刻晕过去!   偏偏自己身体好得紧,敏平侯的惩罚也有分寸,她连装病装晕都没有足够的理由,这位祖父可不像其他长辈那样,会由着自己撒娇耍赖给过关,扮柔弱博取同情的计策,卓昭节也只是想一想……   就是这想一想的辰光都很珍贵、很珍贵、很珍贵……   她拖着沉重无比的步伐,一步懒似一步的到了书房,敏平侯照例在批着公文,孙女进来请安,他头都没抬一下,吩咐道:“我这儿正忙着,你自回房梳洗,一个时辰后拿功课来。”   “是!”卓昭节心里迅速盘算了下,一个时辰,功课不够写完,不过至少可以写上一点,按理也该被罚得轻点罢?天可怜见,她在游家时,可是被游若珩做着楷模教导游煊的!如今居然沦落到了祈求少挨点罚的地步……这个时候,卓昭节感到了游煊的无比重要!   如果卓家也有个游煊,该多好啊!还得像游煊一样,深得敏平侯宠爱,天资过人又不肯用功的那种,那样给自己做个对比,兴许自己也不用这样挨罚了……   想到这里,卓昭节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是往不求上进的道路上更加前进了——呸,我怎么能这么不争气!   卓昭节悻悻的往自己住的院子去,路上却遇见了去书房送羹汤的霓夫人,见着卓昭节,霓夫人忙行礼:“小七娘!”   霓夫人虽然伺候着卓昭节的祖父,但妾属半婢,见着敏平侯的子女晚辈这些正经的卓家小主人们,究竟还是要先行礼的,这霓夫人的闺名是若霓,她跟着敏平侯好像已经有那么三五年了,如今也才二十余岁,生得面若银盆、眼似水杏,身量圆润却不失窈窕有致,这别院里卓昭节总认为比外头要阴冷,是以都要多穿件半臂,挽好了锦帛,这霓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身量比卓昭节丰腴些,穿的却是单薄。   她穿了浅妃色对襟薄纱宽袖撒绣曼荼罗的外袍,里头是猩红底诃子裙,胸口的地方绣着一朵月光白,红白相映越发色彩艳丽,很好的衬托出来她那极衬诃子裙的雪白肌肤与丰腴身量。   卓昭节这几日住在别院里,除了按时到书房里去听文治之教导、接受敏平侯的检查与评论,就是在院子里做功课——功课实在太多了,生活上正是霓夫人与舞夫人这两个侍妾照料的,卓昭节身为嫡女,虽然对侍妾一流一向有些瞧不上,但左右自己的嫡亲祖母梁氏早就去世了,如今的沈氏——那么贤惠的沈氏,敏平侯有再多侍妾恐怕她也会笑容满面的展示自己的宽大胸怀的。   卓昭节不喜侍妾,却也没有无缘无故找人麻烦的心思,对霓夫人、舞夫人也颇为客气,此刻就点一点头,还了半礼,笑着道:“你要去书房?我刚才看到祖父在改着公文,似乎忙得紧,叫我一个时辰后再过去的。”   霓夫人闻言,微微迟疑,道:“君侯在忙吗?那我可就不过去了。”   “你看着罢。”卓昭节道,“我瞧祖父脸色也不是很凝重,兴许不是什么大事呢?”   据卓昭节这几日看下来,许是因为霓夫人和舞夫人都是年轻美貌的侍妾,伺候也用心,敏平侯对这两个妾还是很温和的,不是有重要事情的时候,也许她们不时到书房里探望慰问,送些羹汤糕点之类,不过若有大事时却不许打扰了。   霓夫人听卓昭节这么说了,才松了口气,道:“妾身多谢小七娘指点。”   “我也就是被祖父才打发出来,遇见你这么一说。”卓昭节笑着与她道了别。   等霓夫人走远了,阿杏提醒道:“娘子今儿功课还没做,君侯给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本来已经不够了,娘子与霓夫人这儿寒暄又耗费掉辰光。”   卓昭节听到“功课”两个字就想哭,有气无力道:“你不要提了,我和霓夫人说两句话都快忘记了,你怎么还要说这个?”   “……可是娘子,一个时辰后要拿什么给君侯看?”阿杏幽幽的道。   主仆一行心情沉重的回到院子里,阿杏顾不得伺候卓昭节更衣梳洗,随便安置了下小狮猫,就研起了墨,又催促阿梨摆放起文房四宝,劝卓昭节快点做起功课。   卓昭节今日出了门,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加上心头厌倦,虽然心中惧怕敏平侯,竭力想要完成功课,但紧写慢写进程到底不如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却也只写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功课,且估计写出来的这些敏平侯也不会满意,卓昭节心灰意冷之下,把笔往才写好的一张白宣上一丢,立刻糊了好几个字,敏平侯对孙女功课的要求不低,这种污了卷面的一律不算的,阿杏和阿梨一惊,就见卓昭节举起袖子把脸一蒙,恼羞成怒道:“我学这些功课有什么用?我又不考状元!凭祖父怎么说,反正我不学了,爱怎么罚就怎么罚罢!”   ——她今日与宁摇碧卿卿我我良久,心思都放在了旖旎甜蜜上,且本来就觉得自己不刻苦学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儿还能收了这个心来用功?索性横下心来耍赖到底,心想祖父还能打死自己不成?拼着这回被罚狠一点,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祖父气极了再不要自己在跟前,打发了自己回侯府里去最好!   阿杏看这情况不对劲,忙劝说道:“娘子别这样,君侯亲自教导娘子,这是咱们府里只有大娘子得过的,可见君侯看重娘子……今儿个娘子出了门,回来之后困顿也是有的,娘子若是实在不能写,不如和君侯好好儿的说,究竟是娘子的嫡亲祖父,怎么能不心疼娘子呢?”   阿梨也道:“今日娘子出门也是君侯准了的,或者娘子请求君侯准许,将功课移到明日再交?”   卓昭节闷闷的道:“我写不下去了!”   “娘子今儿个是累了。”两个使女彼此对望了一眼,轻声细语的道,“不如……娘子先去榻上躺一躺,婢子一会去问一问卓片?”   这就是探一探口风,卓昭节今日可能装作身子不适躲过去了。   卓昭节虽然闹起了脾气,到底还是怕敏平侯的,既然有更温和的法子躲过去,自然不容放过,忙放下袖子道:“那你快去问罢!”她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期盼。   阿杏可不敢打这个包票,道:“婢子去问问,成不成却不知道的,依婢子之见,娘子还是再写几张罢?”   “……我不想写。”卓昭节委屈的道,“这些赋文有什么意思?单是春赋,我这几日就写了五篇了,祖父还不许重复,别说我了,外头的才子,有几个能办到的?春日也就这么几样东西罢了,还能写什么样的新奇?今儿个又有两篇春赋……我写什么呀?我如今看到春字头都疼!”   阿杏和阿梨苦笑着正待劝说,却听庭中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主仆三个一怔,抬头向窗外看去,就见沈丹古一袭玉色袍衫,趿着木屐,头上同色玉色绸带束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卷屈成拳,放在唇边。   见卓昭节已经发现了自己,沈丹古迟疑了下,放下拳,点一点头道:“小七娘,这个也许是你的。”   卓昭节正疑惑他为什么会忽然进来自己的院子,闻言惊讶道:“难道我掉了什么东西?”   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卓昭节身上的东西她们两个最清楚不过,虽然回来之后还不及梳洗,但实在没少什么的,沈丹古拿了什么来?   不想沈丹古背着手走到窗前,隔着窗棂却递了一卷厚厚的纸来,纸上墨迹淋漓……阿杏心头一突,心想难道这小子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咱们的面给小七娘写些不该写的东西?   卓昭节茫然的看了眼沈丹古,道:“这怎么会是我的?”   沈丹古眼神晦明,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小七娘看看就是了。”   卓昭节狐疑的看着他,见沈丹古眼神温和,想了想到底是敏平侯看重的人,自己今日能够出门也亏了他帮着说话,使女也在身边,青天白日的,何必驳了人面子,就接了过来,略一翻,顿时瞪大了眼睛!   阿杏和阿梨在旁边,赶紧探头看着,却不见那纸上有什么倾慕的措辞,反而有不少描绘春时景致的骈句诗章,正在疑惑之间,卓昭节已经飞快的翻完,再一端详字迹,整个人都不能平静了!   她刷的站起,激动无比的扬着宣纸问沈丹古:“这是……你写的?”   沈丹古嘴角微勾,意有所指道:“是小七娘你写的,我只是……恰好捡到,过来还给小七娘而已。”   “沈家哥哥,你人真是太好了!”连字迹都描摹得一丝不差!终于可以对祖父交代了!今天不用挨打了!卓昭节心中同时冒出这三个念头,这一刹那,她对沈丹古当真是感激得无以形容,她双眸亮若星辰,面容皎然发光,手按书案,与沈丹古隔窗对望,直接把对沈家的芥蒂丢到了一旁——沈丹古又不是沈氏!他比沈氏可爱太多了!   卓昭节以充满了感激与赞叹钦佩的目光凝视着沈丹古,甜甜的道:“所谓救人一命,必得好报,沈家哥哥明年下场,必然可以一举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甚至会是状元的!”   她变脸变得这么快,一声接一声“沈家哥哥”叫得发自肺腑,简直是甜到了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以沈丹古的沉静淡漠,原本温和的笑脸也不禁一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屋内,仗着书案的阻挡,沈丹古看不到的地方,阿杏和阿梨差点把卓昭节的袖子裙角都扯断了……两个使女都在心中默默的垂泪:娘子你已经十五岁了,你不能学赫家那对年方六岁的双生姐弟啊啊!   第一百十三章 偷听   敏平侯照例面色沉郁、神情严厉的接过了卓昭节的功课,为了避免被怀疑,沈丹古比卓昭节先到书房,如今正站在了敏平侯身后伺候着笔墨,见卓昭节还有些忐忑,背着敏平侯,递过一个安心的眼色。   果然敏平侯查看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和往常一样,把孙女叫到跟前逐字分析讲解,最后再板着脸训斥一番作罢。   听祖父道了一句:“就这样,叫外头摆饭罢。”   卓昭节大觉逃出生天,她究竟头一次干这种找人代笔的事情,心里不免虚着,就讪讪的应了一声,丝毫不敢多说。   倒是沈丹古笑着赞了一句:“小七娘有所进步。”   ……你这是在夸你自己罢?   敏平侯哼了一声道:“不过尔尔,还不值得多提。”又顺势教训卓昭节,“你莫以为丹古赞你一句就值得骄傲!你这点儿水准也就是逗个趣罢了,旁人说你好,还不是看你长辈们的面子?你以为是真心夸你吗?就你……嘿!真正论到学问差的还太远!”   卓昭节默默的看了看一脸尴尬的沈丹古,再默默看了看敏平侯,心中暗咽一把泪水:“祖父怎么就这么偏心这沈丹古?我又不要考科举,我长的好,也算聪明伶俐呀,外祖父和外祖母多喜欢我?舅舅舅母们都说小娘子里像我这样招人爱的最不多见了……继祖母也还罢了,到底父亲不是她亲生的,可祖父总是我的嫡亲祖父啊!他怎么就更喜欢这沈丹古呢?祖父真是太偏心了!”   她这里正在心中嘀咕着敏平侯的不公平,那边敏平侯和沈丹古小议了几句学问上的事情,外头卓片就进了来,书房里的众人都道是花厅那边饭摆好了来请,不想卓片却道:“君侯,二娘子来了,如今在府邸外求见。”   敏平侯住这别院是为了上下朝方便,他政务繁忙,膝下也很有几个子孙晚辈,本身也不是多么喜欢逗弄儿孙的人,所以除了他会亲自指点功课的卓昭粹、沈丹古外,哪怕是沈氏想要过来照拂探望,也得提前几日招呼过了,得到敏平侯准许方可过来,卓家上上下下心照不宣,从来没人触犯过,   这次卓芳甸忽然过来,敏平侯微微皱了眉,道:“她来做什么?”   卓片沉吟道:“二娘子看着似有恼意,仿佛遇见了什么事情。”   卓昭节一想,难道是为了定成郡主?   算一算时辰卓芳甸如果是回侯府,应该早就回去了,沈氏那么贤德的人,会叫卓芳甸再过来纠缠敏平侯吗?还是卓芳甸实在气不下,执意跑过来?她对这个小姑姑没好感,巴不得她更狼狈点,只是敏平侯对自己这孙女也不怎么样,不管是挑唆还是求情卓昭节都轮不上,就斜眼看向沈丹古。   沈丹古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这回事,按说他能够寄养卓家,是受了沈氏的恩惠,论亲戚还得叫卓芳甸一声表姑,这时候很该说话的,敏平侯也素来听他的劝……   卓昭节好奇的想:难道这沈丹古与沈氏母女居然不和睦吗?这倒是奇怪了。   她这么东想西想的时候,敏平侯虽然有些不悦女儿贸然寻了来,但到底还是道:“着她进来罢。”   半晌后,卓芳甸红着眼眶被引到书房,见了礼,卓昭节看她身上还穿着离开天香馆前的衣服,就疑心她其实没有回过侯府,也不知道是去了其他什么地方?不然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卓芳甸见着了父亲,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她年纪和卓昭节差不多,比起沈丹古还小一点,这会也顾不得两个晚辈在,语带哽咽的道:“父亲!”   眼看她就要告状,不想敏平侯却看了看屋角的铜漏,淡淡的道:“辰光差不多,该用晚饭了,有什么事情用完了再说。”   这话一下子把卓芳甸堵得噎住,她捏着帕子的手因用力显得一阵青白……半晌,才咬着唇道:“是。”这么说了,她低下头,露出恭顺之态,连情绪都仿佛平静了。   卓昭节忽然高兴起来——她倒不是对卓芳甸幸灾乐祸,而是有卓芳甸这个嫡亲幼女作对比,小七娘发现,其实祖父对自己也不算太差了……至少没有亏待嘛!   她高兴了一小会儿才猛然发现——和外祖父、外祖母对待自己,祖父对自己哪里就没有亏待了!分明是自己对祖父的要求越发的低了!   暗咽一把辛酸泪,卓昭节祈祷着自己早日脱离这样书山题海的日子……总不能天天指望沈丹古帮着做功课吧!别说沈丹古肯不肯,到底人家明年要下场,如今自己还要温习着功课呢!就是沈丹古有这个心,卓昭节也不想领多了这样的情,辰光长了,敏平侯不发现才怪,到时候卓昭节相信自己一定会万分惨烈的……   这样到了花厅,霓夫人和舞夫人方才得了吩咐就开始预备了,因为卓芳甸忽然过来,耽搁了会,如今饭菜的热气已经有些淡了,舞夫人就请示道:“君侯,是不是再热一热?”   这舞夫人听说是敏平侯自己在外头看中的,寒门良家子,她不似霓夫人那么艳丽丰美,而是生得娇小玲珑,容貌只是清秀,透着一种小家碧玉的味道,衣裙也只着了丁香色绣团花的深衣,毫不张扬,与霓夫人正是一正一妖,一清一艳,犹如池中莲开红白,相映成趣。   敏平侯当着晚辈的面对侍妾们自然是不会太亲热,这会就不冷不热的道:“还没全冷,就这样吧。”   食不言、寝不语,几人随着敏平侯一丝不苟的按着礼仪用毕,下人呈上茶水来,漱了口,又递上茶水消解油腻,敏平侯对霓夫人道:“方才的油茶鸭子是谁做的?下回油少搁点,太腻!”   霓夫人尴尬道:“是妾等一起做的……上回君侯回来提过喜欢这油茶鸭子,妾与舞姐姐就……”   “做的还成,就是油太多。”敏平侯皱了下眉,挥手道,“都下去罢。”   打发了侍妾,他这才问女儿:“何事?”   卓芳甸吸了口气,却看了看沈丹古和卓昭节,敏平侯眼皮一撩,道:“你们先下去罢。”   沈丹古和卓昭节都不敢违抗,起身告退。   只是告退出门,卓昭节步伐却越走越慢,看了看四周除了两人的使女小厮,再无外人,她眼珠一转,低声道:“沈家哥哥,借一步说话!”   沈丹古惯常与卓家大房、四房疏远,听她叫一声“沈家哥哥”就没来由的一寒,谨慎道:“小七娘?”   卓昭节不理会阿杏的惊讶疑惑,和沈丹古走开几步,小声道:“咱们回去听听?”   沈丹古一怔,卓昭节指了指花厅的方向,“咱们叫下人都闭嘴……折还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样?小姑姑也是沈家哥哥你的表姑,如今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咱们到底不能放心呀!”卓芳甸特别要避开自己说事情?什么事情?   反正,有偷听的机会不容错过!   因着对这儿不太熟悉,再加上万一被发现,拖沈丹古下水应该是个好主意……敏平侯那么喜欢沈丹古,料想不好意思重罚吧?自己可以跟着沾点光……真是可怜,嫡亲孙女在祖父跟前去沾个外人的光……   “……”沈丹古干咳一声,道,“这个,不太好罢?表姑同君侯都叫咱们避开的。”   卓昭节一抿嘴,凑近他小声的说道:“啊哟,咱们关心小姑姑不成吗?反正,咱们也不明着听!”见沈丹古似不赞同,她又道,“你方才也没说什么直接进了我的院子,如今就当不小心在那花厅外站了会不就成了?”装什么正经嘛!我都和你说了偷听的事情了,你不答应也要拖你下水!   沈丹古张了张嘴,半晌,才喃喃道:“其实,我方才有敲门,只是一直没人应,怕辰光耽搁太久,你不及把功课先看一遍,届时君侯问起来回答不了,看出破绽,这才闯了进去的……”   “……”卓昭节见说不动他,又怕耽搁下来那边事情都说完了,就跺脚道,“那我可去了,沈家郎君你既然这样君子,不肯听人壁脚,料想也不肯告状的对不对?”   方才还是“沈家哥哥”,现在又迅速变回了“沈家郎君”,沈丹古无语片刻,道:“也好,我同你去看看……你最好先把环佩摘了!”   卓昭节闻言,转嗔为喜,手脚利落的解着玉佩和步摇等物,口中又甜甜道:“沈家哥哥你人真好!我就知道你定然也担心着小姑姑的!”   沈丹古无奈了……   有沈丹古的帮忙,折回花厅很顺利,不但巧妙的避过了数名护卫,还寻了个极好的偷听的位置,两人摸着黑靠到了后窗下,后窗后本是一片草地,借着夜风声,小心些倒也不怕被里头的人察觉——才躲好,就听敏平侯轻描淡写的道:“小女孩子之前斗诗落败吃了亏,心头不忿罢了,定成郡主才多大?你不用理会她,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宗室女,太子亲生骨肉,上下有别!”   卓芳甸呜咽着道:“父亲也看过她给我的这首诗了,这哪里像是小女孩子不懂事了就能写出来的?‘常傍芙蓉绣面来,也并桃花衬香腮。一日西风吹幕至,终季深藏争无奈’,这诗看着是写珊瑚凤头——玉簪子里头也有这么一种,宫里时兴的规矩,春夏用玉,秋冬用金,她似说簪子,还不是在影射咱们吗?”   敏平侯淡然道:“纵然影射又如何?定成郡主乃太子妃抚养长大,自然是向着真定郡王的,这是朝野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连太子也清楚,你以为太子不想子女和睦吗?”   “可太子属意的未来储君只延昌郡王!”卓芳甸低低的道,“父亲,这回斗花真定郡王胜出,延昌郡王……很是失望。”   见敏平侯没作声,卓芳甸的声音大了一点,“何不借了定成郡主此举,也叫真定郡王丢个脸?”   敏平侯缓缓道:“你以为定成郡主没人护着吗?太子妃不是好欺负的!否则太子何必如此束手束脚!”   卓芳甸抿了下嘴角,才怏怏的道:“父亲既然这么说,我自然听父亲的……不过,我特别过来,是因为今儿个花会才完,陈翰林不便直接来拜见父亲,所以,托我转了句话儿。”   听到这里,卓昭节呼吸一屏,知道这才是卓芳甸敢不打招呼就跑过来的缘故,正待聚精会神的听下去,不想沈丹古却扯了扯她袖子,似示意她离开……   第一百十四章 坦白   卓昭节如何能够甘心?   到底沈丹古是向着沈氏母子的,如今卓芳甸要说的肯定是紧要事情,沈丹古自然不想卓昭节听了去——这么想着,卓昭节任沈丹古再三示意,就是不走,沈丹古无奈,手下用了点力,不料卓昭节娇生惯养的,吃受不住,竟然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两个人都愣住了!   卓昭节又气又惊又羞又急,若不是怕惊动了敏平侯,差点就要跳起来和沈丹古拼命!沈丹古也尴尬得紧,赶紧放开了她,低不可察的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冒犯。”   “……”并非有意?谁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有意难道他还会承认吗?之前对沈丹古的好印象此刻是一塌糊涂,卓昭节心中乱七八糟的,哪里还敢和他单独在这昏暗的地方待下去?连偷听都没心思了,一声不吭的站起来就往外走,因着怕被敏平侯察觉,两人的随从都是被打发在远处的,走离了花厅些路,上了回廊,借着廊上灯火看到卓昭节紧紧咬住嘴唇,脸色阴沉欲雨的模样,沈丹古欲言又止,片刻才小心翼翼的道:“小七娘……你的袖子……最好抖一抖。”   卓昭节这会心里满心怒火和羞恼,沈丹古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就刷的转过头来瞪住了他,沈丹古面色尴尬,迟疑半晌,见卓昭节明媚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与指责,他无可奈何的道:“我方才拉你袖子其实不是叫你不要继续偷听——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爬到了你袖子里?”   “你说什么?!”卓昭节愣了一愣,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因为今日沈丹古帮着她做了功课,才有心思梳洗,她如今穿的是里头一身交领折枝莲花丁香色曲裾衬鹅黄色中衣,由于别院阴冷些,又知道用过晚饭回房时多半晚了,怕着了冷,外头另罩了件对襟翠绿绸衫,正是像着三重衣的样式,其中绸衫是广袖,内里的曲裾却是垂胡袖——这垂胡袖因为袖口收束,内中宽大,很能放些东西,卓昭节一日要换几身衣裳,加之在自己家,有使女帮着预备,所以她是什么都没放的,被沈丹古这么一提醒,立刻感觉出来方才被沈丹古扯的左袖仿佛有些沉重……的确有什么东西?   再一想,沈丹古说的是“爬”进去?   卓昭节这一瞬间毛骨悚然,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对劲!   她颤抖着指尖问:“是……是什么?”   算一算辰光,惊蛰已过,百虫出土,长安虽然地处偏北,但蛇虫之物,也该出来了,后窗下头是一片草地,蛇虫之物不是最爱在这样的地方待着么?但如今早晚的气候还是比较冷的,蛇……这会应该出来了,但也怕冷,难道是自己恰好就被找上了?   卓昭节在江南长大,蛇虫见的不少,不至于像寻常闺秀一样被吓得死去活来,但她却担心遇见毒蛇——那样被咬一口谁知道大夫来慢一步会怎么样?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沈丹古摇了摇头,慎重道:“你先不要动,别把它惊着了……我也没看清楚,咱们方才在的地方只有窗口能透出些灯光,我偶然看到你袖子散在草上,有什么东西在你袖子里动……”   “……你先不要说了!”卓昭节自认还算镇定,听沈丹古这形容却觉得一阵阵的不舒服,低喝道!   沈丹古微一皱眉,手按住腰间,低声道:“趁这儿没人,我……”   却见卓昭节咬着嘴唇,警告他道:“我知道了!你别出声,给我看着点!”就转过身去,沈丹古还在诧异,就见她小心翼翼的、极为谨慎不碰到袖子下部的脱下了外衫!接着,似乎还在犹豫……沈丹古咳嗽一声,低声道:“这个,小七娘,还是我来罢?”   “你敢!”卓昭节心知衣裙里若当真被混进了毒物,自然是宜早处置不宜晚,这时候两人正走到了一处短墙下,前头是座小小的假山,两面被挡住,另外两面都空无一人,四周灯火也不怎么明亮,她自然要趁早把袖子的事情弄清楚了,但沈丹古在这里,脱了外衫倒没什么,但曲裾……正迟疑着是不是拖到去寻阿杏、阿梨时,听沈丹古这么一说,心头一个激灵,猛然扭过了头,喝道,“你敢无礼?”   不想她话音才落,却听沈丹古咳嗽了一声,道:“得罪了!”   卓昭节大怒,忽觉左袖一轻、跟着一凉,她愣愣的看到沈丹古将软剑重新小心的插回腰间的鞘内,再看着和着一截布料掉在地上的一条小小的赤练蛇,冷汗渐渐沁出额角……   “多谢你了!”卓昭节深吸一口气,微微哆嗦着道。   ——也不知道她是运气好,还是不好?要说运气好,赤练蛇剧毒不说,沈丹古当时和她近在咫尺,偏就无事!要说不好,这小蛇滑进她袖子里取暖,居然根本没有惊动她,反叫沈丹古看见了,而她方才畏惧敏平侯,固然被沈丹古拉进怀里,却也没敢过度挣扎,再加上这垂胡袖十分的宽大……一直没有惊动这蛇攻击,偏偏沈丹古还带着一柄软剑在身上,极干脆的削了她袖子……   沈丹古垂下眼,伸足将欲溜走的赤练蛇碾死,道:“夜间风冷,小七娘还是把外衫再穿上罢,一会下人看到。”   卓昭节重新穿上外衫,认真道:“今儿多谢你了,沈家哥哥!”   “……没什么。”现在又是沈家哥哥了……沈丹古心里叹了口气,眼中也不禁带出一丝笑意,道,“我还没有谢你。”   “咦?”卓昭节奇怪的看着他。   沈丹古想了想,才道:“今儿在天香馆的时候,多谢你帮忙。”   “是李氏兄弟不好,先招惹我的。”卓昭节尴尬的道,“这个谢我可不能接,其实当时我才上楼,原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也没帮你什么。”   ……我实在不好意思在现在和你说,若非那李三郎骂了阿杏,我本来打算绕开你们走自己的,而且,我实在没有帮你说过什么话嘛……   卓昭节有点心虚,忙转移话题道,“我就奇怪了,那李氏兄弟怎么会要找你麻烦呢?”   沈丹古淡淡的笑了笑,道:“若非你,我也寻不到机会动手。”他看着卓昭节,慢慢的道,“你不会武功,所以大约不知道,习武之人的耳目要比常人来的聪明,加上当时我站的地方离楼梯也不远,你上楼时,我就听了出来。”   卓昭节一怔。   “所以我是故意把李三郎踹到你面前的。”沈丹古神色平静的说道,“我想对付他们很久了,奈何……一直寻不到机会。”   卓昭节迷惘的道:“啊?”   “我知道你素来得长辈宠爱,决计不是肯忍气吞声的人。”沈丹古抿紧了薄唇,低低的道,“一旦和他们起了冲突,你不会放过他们的。”   卓昭节心念转了一转,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是在侯府长大的,嗯,你的事情我大约听到过一些……沈家……至少现在你也回不去了,你的生母……仿佛也过世了?李氏兄弟既然对你不好,你做什么一定要寻到了理由才能动他们?我看祖父疼你比咱们这些孙儿孙女还甚,难为李家还敢到祖父这儿来说你什么吗?”   沈丹古眼中露出一抹苦涩,片刻后才道:“动手不算什么,其实我算计上你……目的就是让他们登门赔礼,我想借这个机会和他们商议一件事……我不能主动找他们,一来势单力薄必然自讨苦吃,二来这事情只能和李四郎谈,不能有其他人在场,可我寻不到这样的机会。”   卓昭节蹙起眉:“是什么事?”   “讨回一物。”沈丹古捏紧了拳,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下,低声道,“所以小七娘,你不必谢我,是我算计你在先,我……我今儿不过是补偿你罢了。”   李氏兄弟……自己又不是惹不起,比起惹上一位御史的子弟,卓昭节觉得文治之每天布置下来的功课更可怕!   这么一比较,卓昭节立刻就原谅了沈丹古,她思索半晌,不确定的道:“我也不知道你打算要回什么来……不过,若不是我承受不住的事儿,帮你一把也没什么罢?反正我看李氏兄弟也不顺眼得很,你要我怎么做?”   沈丹古愣了一愣,面上闪过一丝复杂,却笑了,摇头道:“今日算计上你,已经心中愧疚,又怎么还能继续拖你下水?而且他们主动登门,在侯府之内,我……我自己来就是了。”   卓昭节转了转眼珠,忽然道:“你当真愧疚?”   “我……”沈丹古苦笑着正要说话,不想卓昭节眯起眼,道:“那么何不再帮我一回?”   她慢条斯理的、充满期望的道,“你帮我和祖父说,别叫我这样刻苦用功了,好不好?你若是帮成了这件事情,李氏兄弟的事情,我保准帮你到底!”被小小的算计一把,假如可以换回从前在侯府的快乐无忧时光,那该多好多好多好啊……   只是沈丹古连想都没想就摇头,歉意道:“真是对不住,这个我却说不上话的,君侯教导晚辈,不喜旁人多言,你看方才表姑到君侯跟前说事情,我也不敢多说什么的。”   “……”卓昭节失望无比,不甘心的道,“那……若是不影响你明年会试,每日的功课你能不能……”   沈丹古爽快道:“小七娘放心罢,我都替你做了!”   “沈家哥哥!”卓昭节眸子顿时亮了起来!再次甜甜的道,“你人这么好,那李氏兄弟居然还要百般的寻你不是,简直就是罪大恶极!这等人上了门来赔礼,我定然不饶他们!若是他们敢不听话,沈家哥哥尽管喊我帮忙就是!要打要杀,沈家哥哥一句话……”   沈丹古嘴角抽搐了下……用无奈的语气道:“多谢小七娘了……”   见卓昭节喜笑颜开的告辞而去,沈丹古也不禁有些失笑:“这小七娘……君侯这样特别抽空指导她,姑祖母与表姑为此恼极了,她居然躲之不及!”   静静守护在一旁的小厮惟奴闻言,上前一步,低声道:“郎君,何必如此?”   第一百十五章 苦涩的心   “嗯?”沈丹古一怔。   惟奴声音很低,却难掩沮丧与懊恼:“君侯答允将小七娘许配给郎君,这是老夫人与二娘子好容易促成的事情……如今小七娘固然与雍城侯世子有来往,但若君侯坚持,未必不能成,郎君才高俊秀,假以时日,何愁不能夫妻和睦?君侯乃太子师之一,这小七娘是其嫡孙女,亦是如今卓家最适宜郎君之人……郎君此举实在不智。”   “这门婚事本来就不可能成的。”沈丹古却神色平静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姑祖母与表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大房、四房不可能答应此事,即使君侯执意而为……卓家不是还有个大娘子的例子?当年阮致无力逼迫君侯,但小七娘如今交好的那位却是连君侯都不怕的,何况小七娘根本对我无意,我何必结这些仇?”   惟奴道:“但君侯栽培郎君多年,郎君如今拒绝了此事……”   “君侯不会生气的。”沈丹古淡淡的道,“你放心罢,为了延昌郡王,君侯也实在不能得罪了纪阳长公主……长公主怎么可能容忍旁人抢夺她最疼爱的孙儿看中的未来孙媳?若君侯当真迫着小七娘嫁与我,真定郡王定然会利用此事,煽动长公主迁怒延昌郡王……否则你以为真定郡王那边的人对小七娘和颜悦色为的是什么?当初君侯同意此事,是根本不知道此事,否则怎么可能答应?”   “……郎君让的太多了。”惟奴轻叹,“小的心疼郎君。”   沈丹古只是笑了笑:“本来就不是我的,何来让字?我生来命途坎坷,错过的也不只这一件……左右习惯了。”   惟奴顿了一下,道:“郎君总会否极泰来的,明科高中之后,郎君自然便能出头了。”他沉吟着换了个话题,“郎君方才……可是与小七娘说了白日之事?”   “已经和她说清楚了。”沈丹古看着深邃的天幕,微合双目,吐了口气道,“说来奇怪,看她使人殴打表姑,对姑祖母与表姑自然是厌恶的,对我也不该例外,我本以为要使好些法子,不想她居然一点也不在乎?这小娘子……”   惟奴叹了口气,道:“小的不知郎君为何要选择与小七娘说清楚内中关节?照理小七娘也不会怀疑郎君的,小七娘究竟是四房之女,万一她因此怨怼或者怀疑郎君……岂非反而使事情不顺?”   “你不懂,我真正要利用的根本不是小七娘。”沈丹古眼中闪过决然与怨毒,他慢慢的道,“小七娘也不可能吓得李四连场面话都不争一句就认错赔礼……你以为他怕的是谁?”   “雍城侯世子宁摇碧,纪阳长公主爱如性命的幼孙。”沈丹古低低的道,“狐假虎威啊,只有靠这位世子的威慑,我才能取回……不然,将来纵然有回陇右的机会,你以为李氏会不籍此来拿捏我么?她终究是我的嫡母,父亲……父亲到底也在乎她与嫡兄们的,为了前程,这不孝的名头我背不起!我不会,也不能给她继续拿捏我的机会,答应……的事情,我不能叫她在泉下失望……寄人篱下这些年,我已经受够了,再受李氏的拿捏,我活着,又算什么?”   惟奴轻声道:“但李四既然已经答应会登门赔礼了,从前郎君不是说过,只要能够私下里与李四接触,郎君自然有法子?”   “李四是个聪明人,所以若能够避开旁人与他私下里接触我有七分把握可以说服他。”沈丹古摇着头道,“你以为我利用小七娘逼他们上门来……一旦去寻了他们谈话,李四会想不出来李三那么凑巧的撞到阿杏跟前的缘故?”   “他不想得罪宁摇碧,你以为我会高兴被宁摇碧惦记上么?”沈丹古淡淡的道,只是他这么说了,心头却有一些迷惘——今日向卓昭节坦白是他计划之内的事情,惟奴担心卓昭节是四房之女,但沈丹古却清楚,这小七娘年幼,向来被长辈们爱护得极好,是以性情里带着少女的天真,纵然她为此气恼了,自己把故事说的可怜些、凄惨点,未必打动不了她……   所以趁着阿杏、阿梨两个使女不在,和小七娘坦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风险,锦绣堆里千宠万爱长大的小娘子,看这个世上有多少东西不是美好可爱的呢?再说了,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他都哄不好,还拿什么去和李四谈?   可沈丹古也没想到卓昭节的反应会是这样,她根本就没详细问,就直截了当的选择了原谅,甚至还打算再助他一把……比计划时预期的更好,沈丹古回想起来,此刻心里竟有着无法掩盖的、淡淡的羡慕——   这样爽快的原宥,如此干脆的支持,孩子气的交换条件……以及那声时来时去的“沈家哥哥”,是要自幼被人捧于掌心呵护怜爱,才能娇惯出来的明媚开朗罢?   纵然她明知道四房与沈氏向来就不对盘,可她还是不在乎——这种不在乎不只是因为少女的单纯善良,更多的却是有恃无恐!   沈丹古的这点儿算计、这次的坦白,卓昭节都不在乎,她为什么要在乎呢?她是四房的嫡幼女,在江南游家有上下三代的人倾心怜爱养育她长大,遮蔽掉一切的风雨,所受过的最痛苦的大约也就是玫瑰花下的一排刺……那刺伤也不过伤几处指尖儿,兴许眼泪还没落下来,已经有的是人涌上前关切心疼安慰了……   在敏平侯府,她有亲生父母、嫡兄嫡姐的照拂与看顾,还有那个早就与敏平侯闹翻的卓家大娘子卓芳华,她是再形象不过的掌上明珠,被小心翼翼擦拭与珍藏的连城宝……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宁摇碧更是满长安都无人敢招惹的主儿。   卓昭节有什么好怕的?   沈丹古兜兜转转的算计也不过是李家这么个门第的仇,她接得起!没有宁摇碧,凭她敏平侯嫡亲孙女的身份也接得起——甚至卓芳华嫡亲侄女的身份就足够了!再高的门楣沈丹古也不敢拖她下水,比如说,陇右的沈家,他必须掌握住这个线,否则,一旦过了,哪怕卓昭节自己懵然不知,那些惟恐怎么做都不够怜爱她的人察觉到,必然会为她出手,这些人一个两个沈丹古还有心思算计一番,可那么多,而且都不是省油的灯,沈丹古还没疯,他才学出众前程远大,所以更需要珍惜自己,拿捏好任何的分寸。   沈丹古主动坦白是不是有什么计谋卓昭节也不怕,庇护她关心她的人实在太多了,这许多双眼睛看着,她有足够的资本去尝试信任,反正被算计了,自然有人护着她、帮着她、教着她,她有无数的机会,跌倒了再爬起就是,连教训大抵也是带着怜爱与轻嗔说下来的,她输得起……这小七娘生来就注定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一样——沈丹古失神了片刻,嘴角却忍不住勾了勾:“我居然这样嫉妒起这不求上进的小娘子起来了?”   他不是卓昭节,庶出的身份,嫡母的防备,嫡兄们的嫉妒,父亲的软弱,多年的寄人篱下,亡母的心愿……这一桩又一件,他必须独自一件件扛起来,敏平侯因为爱才的缘故,对他的确是非常的关怀照料,可沈家……陇右的沈家,那才是他的家,想要回到那个地方,到底还是只能靠自己。   陇右道观察使,正经的地方大员,沈获的家事,还不是敏平侯可以随便指手画脚的,尤其敏平侯须得为延昌郡王考虑,不能让真定郡王一派寻到攻讦的机会,何况,即使敏平侯能帮也肯帮这个忙,靠着敏平侯究竟不是长久之计,沈丹古要的是堂堂正正,要的是名正言顺,要的是……尊重,真正的尊重,只因为他这个人,靠着谁也是虚浮的名声。   如同今日苏语嫣写的那句“曾饮瑞露沾仙缘”,那沾来的,他不要。   他要的是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是“洗却铅华现本真”,是“明月光里辨真仙”。   所以只能自己来。   这个道理,从他生母含屈而死、从他被仓促送到长安,他就清楚了。   这些年来,沈丹古闻鸡起舞、夜半乃歇,天资?大凉地域辽阔,子民众多,哪一郡哪一州寻不出些个俊才人杰?不刻苦攻读,天赋再好终究也会荒废、会失色。   何况,当年他就是天赋太好了……不然,嫡母怎么会?   沈丹古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根本没有半刻放松的命啊!   回想起来那声甜甜的、毫不掩饰其中感激甚至是谄媚的“沈家哥哥”,沈丹古心中的阴郁悄然的消除了几分,这样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小娘子,自以为聪明伶俐的天真飞扬,外人看着娇纵又任性,可纵观长安诸位贵女,谁家最珍爱的小娘子不是这个性.子?   只有接近了,才会明白这样娇纵活泼心中毫无阴影的小娘子,是何等的和煦暖人,各家的长辈会是蠢人么?他们最疼爱的小娘子,外人看着的娇纵任性,可这样小娘子的可爱之处,只有疼宠她们的人最是清楚与珍惜。   表姑卓芳甸也不是不受宠爱,但她惦记的东西太多太沉重,受姑祖母沈氏影响太多,看似端庄大方,却早早怀上了心事……不是每一个受尽宠爱的小娘子都可以明媚俏皮不染阴霾如卓昭节的。   最大的烦恼是祖父督促功课的小七娘、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小七娘、理直气壮的娇纵任性的小七娘,这明媚俏皮活泼开朗又带着狡黠促狭的小娘子啊,只是多看几眼都觉得心中明亮起来了……沈丹古很果断的掐断了思绪,他自嘲的笑了笑:“我如今哪里有资格想这些?连君侯都为之前透的口风暗中后悔吧?君侯终究还是要先考虑延昌郡王的。何况这小七娘对我本没有什么意思,勉强得来恐怕反而成仇……再说我又怎么得罪得起雍城侯世子?为了母亲,我也决计不能糊涂。”   所谓不爱江山爱美人,那不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情,何况他连江山都没有,纵然敏平侯愿意把卓昭节许配给他,可他又怎么敢答应?   第一百十六章 悲哀的人   长年的寄人篱下,承诺的沉重与压抑,以至于当初听到敏平侯含蓄的透了口风之后,沈丹古甚至没有受宠若惊的时间,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此事的后果。   卓家四房是绝对不肯把嫡女给他的,甚至连庶女也不愿意,大房、四房和沈氏一向势同水火,也不过是碍着世子之位一直未明,又畏惧敏平侯的积威,这才彼此克制着,维持着场面上的和睦。   实际上若有机会,这两边哪边不是恨不得吃了对方?   整个卓家上下,敏平侯当然可以做主,至少他要亲自过问卓昭节的婚事,卓芳礼不得不乖乖答应,但答应归答应,他私下里真的做不了手脚吗?   无论是污蔑沈丹古、还是私下里的威胁、或者是更狠毒一点的法子——真正疼爱亲生骨肉的父母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爱子之心的可怕,这一点,沈丹古在自己的嫡母李氏那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   而且四房可不是没有帮手,大房不说,卓芳华——这个视沈氏如仇雠的女子,是绝对不会在乎插上一脚的。   卓芳华的丈夫阮致正当壮年,官声清正又精明能干,而且一直小心谨慎着不卷入未来储君的是非,圣人和太子都不糊涂,阮致只要不出意外,他的仕途绝对不止于御史。   因着自己姓沈的缘故,恐怕将来中榜入仕后,阮致不算计自己就不错了,他的仇人还有李家,由于受敏平侯的抚养栽培,真定郡王那边不可能不把他列进延昌郡王党。   这样的话,他还没下场,还没踏入仕宦之中,倒先有了一堆仇人。   当然延昌郡王党这边也会扶持他……可他的根基这样的浅年纪这样的小势力这样的单薄,终究无法把指望全部都寄托在延昌郡王会一直保着他上面,再说尚未入局,先结一堆仇敌,这是生怕自己爬得太快么?   何况小七娘的亲长固然不好惹,和她两情相悦的人,却是连她的亲长都头疼忌惮的。   一个雍城侯世子已经足够难缠了,那位世子既然能够为了一句口角争执,就捏造罪名将比自己高一等的秦王世子这个表叔打断腿,自己这个小小的士子,在他面前又和蝼蚁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那位世子的背后,还有一位圣人都不敢怠慢的纪阳长公主。   这祖孙两个,都是尊贵非凡,肆无忌惮,他们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道理不需要借口,仅仅只是一次心情一个眼神,都可以轻易的叫自己十年寒窗变成一场笑话,甚至整个人生都变成一场水月镜花。   沈丹古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所以他只有放弃。   上一次在曲江之畔,宁摇碧的堂兄、祈国公世子宁瑞庆提到了敏平侯的打算,已经让他心中起了警惕,所以他才会急着装醉让施阔帮助自己脱身,并另寻借口让施阔去提醒卓昭节。   他担心的是宁摇碧当真疑心上自己——殿试上做手脚已经是其次了,自己能不能下场都是个问题。   既然左右都要放弃……沈丹古自然不想等到宁摇碧知道此事——以那位世子的为人,一旦被他找上门,即使处处依从也不会好过了,沈丹古和他耗不起,他实在实在惹不起。   祈国公世子提醒了他,这一件沈氏和卓芳甸费尽心计才设计下来的婚姻,那明媚绝色的小娘子……再怎么舍不得再怎么渴慕,到底不是他能够得到的。   他这一生,最大的指望在于寒窗苦读的科举,而不是娶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不管怎么说,主动放弃这门婚事,可以将下场前的意外减少到最低,我多年苦读就是为了不再寄人篱下,若是为了一介女子,忘记这些年来的苦楚与期望,叫生母在泉下也不得安宁,我将来又有何面目去见她?”沈丹古握紧了拳,怔怔的想到,“何况小七娘也不喜欢我,纵然没有宁摇碧,勉强她和我在一起做什么?当年生母也不是自己想进父亲的后院的,她过得多么的不快活?难道我将来的妻子要这么过吗?再说沈家……嫡母那边,这许多事情,哪里是这天真的小七娘能够应付的,所以即使没有宁摇碧,我也该请求君侯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如今还免去一场灾祸,岂不是很好吗?”   他逼着自己忘记方才目送卓昭节远去时,心中自然滋生出来的一丝不舍……   长久坐困于阴影里的少年,未必不渴慕光的温暖,未必不格外贪恋那样毫无忧虑的明媚。   可沈丹古还是用极大的毅力斩断了这些旖思,明年就是会试了,他苦读多年,不能功亏一篑……沈家……亡母……那些回忆里沉甸甸的仇恨与责任,他实在没有分心的资格。   “这世上既然有生来就好命的人,自然也有生来就坎坷的人。”沈丹古默默的想,“我是真正的无依无靠,君侯……到底也是看中我才学和肯用功,即使多年栽培已有感情在,但终究不能似卓律英那样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给予,我如今所有的,除了这身才学,皆是君侯所赐,君侯可以给予也可以拿走,即使君侯念着多年的情份不会视我如奴,但得来皆是苦涩,何况男儿一世尽受他人恩惠又算什么……我不是乞儿。”   “当初在怒春苑的暖房里,小七娘那样盯着我手里的月光白看,我也没有理会,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打算利用她,她不能给我好处,我做什么要给她我先摘到、也喜欢的月光白?我的东西已经很少很少了,因此更加不会无缘无故的给旁人好处……”   “可若是在来一次,也许我会愿意给她罢?这样没忧虑的小女孩子,才衬那皎洁的白牡丹呢……我……呵呵,我该拿的至少也是青龙卧墨池……或者是冠世墨玉?”   他心里有阴霾负担如乌云压城,时时刻刻如煎如熬偏又只能默默的忍耐,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阴郁沉黯,可每每看到卓昭节,沈丹古才发现,他不是不羡慕那样的悠闲自在,不是不羡慕那样的明媚灿烂。   只是,他没有这样的命,多年前短暂的无忧无虑的辰光好像闪电一样的短暂,如梦一样的不真实……或许自己当年根本就不该表现出来过人的天赋?似这小七娘明明天资不差、敏平侯也有耐心教,可她就是不想学。   如果自己当年贪玩学她,是不是此刻还能守着生母在陇右安静度日?   惟奴见他在自己院子前怔怔的站着,神色变幻,却始终不踏进去,实在忍耐不住,低声提醒道:“郎君?夜深露重,进去安置罢?”   沈丹古眼神恍惚了一下,才道:“好。”   ——他抬脚的刹那有些异样的沉重。   进了屋,惟奴手脚麻利的点起几盏灯,又娴熟的铺开白宣、取出沈丹古这几日要读的书籍,卷起袖子,开始研墨——从前已过,再不能够回头,多想也是无益……沈丹古再次主动掐断了思绪。   他捧起书卷,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陇右一度著名的神童,早已不是沈丹古的炫耀资本,而是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这是他最后的指望,不容有失,天资、敏平侯的帮助,他仍旧不能放心,必须以最刻苦谨慎的寒窗,才能够踏出幼年愿望的第一步。   前车之辙,这世上,公认才高八斗却到死都无福殿试的人……不是没有。   即使沈丹古自诩才学,但他仍旧不能放松。   一面翻书,一面不时记下所悟所感,他又想到了方才对卓昭节的羡慕,想到卓昭节,忽然就想到了宁摇碧——沈丹古不是长安人,却在长安长大,对于这位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世子的成长,他实际上比卓昭节要了解的多多了,宁家大房、二房不和,两位当家主母的仇怨,申氏的早逝,纪阳长公主那公然的偏心……那位世子身份尊贵,深得祖母怜爱,可他的经历,仅仅只是私下里传出来的部分,又何尝不是惊心动魄?   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这看似骄横跋扈却因经历身世的缘故心如明镜的世子,才会对似乎除了美貌比之长安其他贵女不见得有什么好处的卓昭节情根深种罢?   “这位世子能够活到现在也是极不容易了,这也是亏了苏史那,这位月氏族出身的名将智谋如海,当年他能够扶持二八年华还只是一介女流的申骊歌在西域撑起月氏的名号,使西域诸胡无人敢轻慢,投靠我大凉后,圣人与诸臣也礼遇有加……”沈丹古唇角勾了勾,又沉重的垂下,他悲哀的想,“虽然申骊歌已经去世,但祈国公夫人只是这世子的大伯母,不是他的嫡母,伯母与嫡母,一字之差,辖制却犹如天与地,何况他还有纪阳长公主并雍城侯,还有苏史那……为了月氏族能够继续为大凉守边,朝中也要纵容他一些的,祈国公夫人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样,我有什么呢?纵然我金榜题名,日后争得诰命亦要先与嫡母……真是不甘心,可我纵然愿意豁出一切去拼命,又能拿嫡母怎么样?”   想到这里,沈丹古再次失神——我……当真怕宁摇碧么?是为了惧怕他知道后的报复,兼之坦白的后果在预料之中,所以不敢隐瞒小七娘,可这其中,有没有那么一分或几分,是我不想这小七娘往后知道了厌恶我?   在方才的坦白之前,他很肯定是前者,但现在,沈丹古却觉得一抹怅然挥之难去。   “罢了,如今还是专心温书最紧要,我平生错过的东西还少么?妄想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沈丹古抿紧薄唇,强行收敛心神,不愿意再想下去。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会试,过了之后,才有资格去想嫡母、想沈家、想陇右,想其他一切他所梦寐以求却不能触碰的人与事,这条路,还很长,没有长辈亲族庇护、只能依靠自己独自努力的少年,注定了需要从山脚一步步开始攀登,注定了一切收获都需要踏踏实实的付出交换。   第一百十七章 祖孙   卓昭节领着阿杏、阿梨回到住处,脱了外衫,两名使女看到她袖子少了一块,都大吃一惊,纷纷问道:“娘子的袖子怎么了?”   “方才险得很,偷听时竟被一条赤练蛇爬了进去,亏得沈家郎君发现了,拿剑替我削了开去。”卓昭节叹了口气,道,“这也还罢了,小姑姑正要和祖父说紧要的事情呢,不想被搅扰得根本就没听到就走了。”   阿杏听到“赤练蛇”三个字大惊失色,忙不迭的拉起袖子看卓昭节的手臂是否真的没被咬伤,带着哭腔埋怨道:“娘子若是想偷听,叫咱们陪着去就是了,做什么要叫上沈郎君呢?他到底是老夫人的侄孙!”   “咱们对这别院根本就不熟悉,你们刚才也看到了,若非他领着,绕到花厅后头的那条小路哪里找得到?”卓昭节倒是没当一回事,毕竟是贴身使女,见阿杏快掉下泪来了,究竟有点心虚,解释道,“再说这别院祖父一直住着,料想也要防一防贼人,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藏了护卫在,万一把咱们当贼拿了,叫祖父知道,咱们能得好吗?祖父向来喜欢沈郎君,拖了他下水,罚得也能轻点嘛!左右我也没事儿。”   阿梨心惊胆战道:“娘子你是这么想,可万一到时候沈郎君把事情都推给娘子呢?何况如今沈郎君会不会去告密也未可知。”   “如今都离了那儿了,又没有抓到现行,凭什么说我去偷听了呢?”卓昭节口口声声说宁摇碧不该把定成郡主教坏了,其实自己学起来也不慢,她眨了眨浓密的长睫,狡黠一笑,有样学样道,“咱们可是被祖父打发后就回了这里,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阿杏见她才被赤练蛇钻了袖子,一转身又不放在心上,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到底是主人,连游氏都舍不得骂,阿杏只能敛了情绪,不冷不热的提醒道:“咱们回到后院经过的几道门户,是有护卫和婆子把守着的。”   “那就说今儿个晚上月色不错,我领着你们赏了会月才回来的。”卓昭节不在意的道,“昨儿个不是才月圆过吗?”   “……可别院到处枝繁野茂的,咱们怎么看月亮呀?”阿梨再厚道,也不禁吃吃的问了。   卓昭节立刻改口:“那就是夜色不错罢!”   “……”两名使女都无语了,正要打水来伺候她梳洗,忽然一声幽细的叫声从角落里传来,引起三人注意,卓昭节挑眉道:“是什么东西?”   阿杏猛然想起,跳起来道:“啊哟!坏了,世子送给娘子的狮猫!咱们这么久才回来,它该饿坏了!”   卓昭节也吓了一跳,道:“怎么把它给忘记了?快点找出来?它跑哪去了?”   跟着声音在角落里的一只海棠香几下到底把可怜的雪里拖枪寻了出来,这小狮猫之前是被安置在一条卓昭节不怎么用的锦帛里的,大约它是饿了,在屋子里到处翻过,身上雪白的毛这会蹭的灰一块黑一块,看着又可怜又委屈,被阿杏小心翼翼的捧到卓昭节跟前,卓昭节叹息道:“快打水来给它洗洗……对了,它该饿坏了,弄点吃的来。”   阿梨忙道:“婢子去打水。”   “先等一等。”阿杏忙叫住了她,道,“娘子,世子给的养这小狮猫的记载里,说这么大的猫不要洗澡的好呢,还是绞了帕子给它擦一擦就算了。”   卓昭节自然听从,这么忙到了半夜,才把小狮猫伺候好,到底看着它恢复了点精神,阿杏和阿梨才长松一口气——这种小东西金贵又娇惯得紧,不仔细可就养死了,卓昭节也许不会在乎这小狮猫值多少银钱有多么稀少,她在乎的是宁摇碧送的,当真死了,阿杏和阿梨哪里能有好日子过?   是以这晚等卓昭节睡下之后,阿杏和阿梨在脚踏上同榻而眠守着夜,恨恨的低声咬耳朵:“这雍城侯世子好生可恨,原本娘子性.子好,也不计较,最好伺候不过的,偏和他缠上了,害得咱们心惊肉跳个没完,如今这小狮猫还没敢叫君侯晓得呢……咱们替娘子担心着就很要命了,这会还要伺候这么个小东西,这金贵东西我看雍城侯世子给的记载里头比伺候娘子还繁琐……他送花送鸟送吃送喝,什么不好送?偏偏送这么个!这不是存心要咱们的命么?”   阿梨也头疼,但她性.子憨厚,就轻声劝说道:“咱们做人奴婢的哪里能什么都随着自己心意呢?再说娘子在上头睡着,你小声点。”   “娘子今儿出了门,又在君侯跟前听了规矩,这会定然累得睡着了。”阿杏声音低了许多,却还是恼恨道,“往后啊,有机会,咱们好生坑雍城侯世子一把,当真不把咱们使女当人看了!他送狮猫,就不会搭上送个猫奴吗?”   使女们的议论卓昭节并不清楚,她一夜好眠,次日梳洗过了,逗弄了片刻小狮猫,留下阿梨照顾它,这才唉声叹气的带着阿杏去文治之跟前听课,文治之刻板又严厉,他喜欢的学生也是如沈丹古或卓昭粹那样偏静恭敬的少年,卓昭节这种跳脱的性情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加上卓昭节又是小娘子,文治之认为很该把她教导得乖巧懂事,对卓昭节又苛刻了几分。   是以卓昭节对这文治之比敏平侯还要厌恶几分,到底敏平侯是她的祖父。   这日文治之照例不给卓昭节好脸色,冷漠的讲解了几篇前人赋文,出了几个对联——中间自然不乏指桑骂槐的强调女子应该贞静、礼仪、妇德云云,卓昭节心中更添厌学之情,她惧怕敏平侯,却不是很怕这文治之,听得无趣,就神思不属起来。   文治之在敏平侯府的主业是谋士,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炉火纯青的,他本来就觉得卓昭节在江南外祖父家长大,恐怕游家惧怕侯府权势,对这小娘子太过放任,叫她养就了骄纵任性的性情,这会越发不喜,拿起镇纸一拍书案,将卓昭节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正襟危坐,就见文治之目光如电,冷冷的扫向了自己:“此段作何解?”   卓昭节愣了愣,下意识的瞄向身后看阿杏的提示,只是文治之厉喝一声:“不许回头!”   “……”卓昭节沉默。   文治之见她如此,越发不喜,正要说话,不想隔壁却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瓷器碎裂声,跟着惟奴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沈郎!”文治之闻声,脸色微微一变,却是将卓昭节一丢,快步去了隔壁,因着已经是春日了,加上卓昭节又是小娘子,授课的这间屋子的门窗一直都是敞开的,很容易就听见文治之关心的问,“怎么了?”   沈丹古带着歉意道:“惊扰文先生了?方才不仔细把镇纸打了下去,惟奴专心研墨,倒是被吓了一跳。”   惟奴忙出言向文治之赔礼。   文治之又问沈丹古可有伤着,沈丹古道自己无妨,文治之这才松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明科说起来还有一年,其实辰光过的也是极快的,沈郎十年寒窗,越在此刻,越要保重才是,这镇纸往后还是换一块罢,瓷的太易打坏……”   沈丹古趁机道:“说到明科下场,我正有几处不甚明朗,文先生教导完小七娘,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不必理小七娘了。”文治之哼了一声,道,“这小娘子不爱学,再说她也不用下场,自然先紧着你……你哪里不懂,我来看看。”说到后面这句,文治之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跟着翻书的声音,沈丹古提出问题,文治之耐心详细的回答……沈丹古再提出问题,文治之再次耐心详细的回答,但这次两人有些小小的争执,只是惯常在卓昭节跟前表现的严厉苛刻的文治之却没有因为这争执生气,反而再三称赞了沈丹古……   被丢下来的卓昭节双手撑在书案上,托住了腮,她歪着头,懒洋洋的看着窗外庭中的梧桐树,半晌,幽幽一叹,低声道:“阿杏啊,你说,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阿杏尴尬得不行,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安慰,道:“娘子不必记恨文先生……婢子听说,文先生喜欢刻苦的人,这个……娘子……”   “我前几日还不刻苦?”卓昭节咬牙切齿,“前几日我根本就是泡在黄连里的好么!我平生还没有这样辛苦过!”   “这个……婢子听说,沈家郎君之刻苦,到了叫君侯都十分动容的地步……婢子想……也许文先生……”阿杏揉着衣角,无奈的说道,楷模太过出色,寻常的刻苦哪儿比得上呢?   “……”卓昭节沉思片刻,把头往书案上一倒,幽幽的道,“罢了,为了叫文先生和祖父喜欢,代价也太大了,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罢……只是,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回侯府?之前买的几盆牡丹现下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那片杏花再不去看都要落了罢?杏海飞瀑下的秋千我还没怎么坐过呢……花下的帐子……”   她呻吟一声,苦恼的道,“你不是素来聪明伶俐吗?快点想个法子咱们回去!”   阿杏委屈的道:“婢子自然想帮娘子的,可娘子也知道,娘子要回去,得叫君侯开口……婢子在君侯跟前哪里有开口的份?”   卓昭节长叹一声,喃喃道:“我怎的如此命苦!”简直要落下泪来了!   不想她含悲带恨的感慨才落,却听身后有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主仆两个一惊,同时转过头,就见门外的回廊上,一前一后站了两个人,文治之却不在其中,而是敏平侯与卓香,敏平侯身着朱色大科圆领朝服,束玉带,顶软幞,显然是刚刚下朝归来,此刻正冷冷的望着自己,目光凌厉,面上无一丝缓色!   卓昭节顿时一个激灵,从席上跳了起来,忙不迭的行礼:“祖父!”   敏平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半晌,气氛越发的僵硬起来,卓昭节没有得到免礼的准许,只得维持着行礼的模样,心中实在尴尬,又怕敏平侯要借机发作自己,七上八下,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见她如此,卓香小声道:“君侯,小七娘年纪小,身子骨弱……”   贴身书童帮着说了情,敏平侯才冷哼了一声,道:“起来罢!”   “谢祖父!”卓昭节战战兢兢的直起身,一脸乖巧的垂手等候吩咐。   敏平侯见她这副自以为乖巧的模样,脸皮一僵,卓香也有点哭笑不得,两人俱是一个想法——既然背后发怨被长辈听见,小七娘你就不会机灵点认个错、请个罪吗?   ……祖父刚才叫我行了那么久的礼,看来是罚过了吧?唉,怎么会恰好就被听见了呢!卓昭节全然不知敏平侯不叫自己起来是为了等自己认错请罪,她心里却是这么想的……   第一百十八章 祖父   祖孙想的南辕北辙,敏平侯也不是爱提点晚辈的人,见卓昭节若无其事的揭过,虽然心头郁闷这孙女这样不懂事,他却只又哼了一声,拂袖道:“你跟我来!”   卓昭节才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乖巧的跟着敏平侯到了书房,卓香轻手轻脚的斟上茶水,敏平侯拿盖子慢慢刮着碗沿,缓缓呷了一口,才问:“你与雍城侯世子亲近,可是有过什么约定?”   “……”卓昭节沉默片刻,偷偷抬眼看了看敏平侯的神色,才低声道,“……是。”   敏平侯有片刻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窗棂上探头的一枝山茶花看着,书房内却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止了,半晌后,他沉声问:“是谁教你这样的规矩的?”   卓昭节咬着唇道:“彼此既然都无婚约在身,偶然遇见之后,两情……相悦,若无约定,反而……反而不好吧?”   她说出这番话,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祖父。   书房里又静了片刻,敏平侯慢慢的道:“你可知道雍城侯世子的性情为人?”   卓昭节抿了抿嘴,谨慎的道:“知道的。”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随心所欲,不知约束……”敏平侯淡淡的道,“这些也还罢了,他的父亲雍城侯,是咱们家政敌,一开始只是政敌,到现在,便是没有两位郡王的事情,他有机会不会放过卓家,我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他……雍城侯这个人是决计不会喜欢你做他儿媳的,不管你对他多么孝顺恭敬,也许你已经听说过当年他的元配发妻申氏的事情,申氏是他元配发妻,那样的掏心掏肺,但也没能打动他……此人的铁石心肠是你所不能想象的……不过这父子两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纪阳长公主!”   他看了眼低着头的孙女,“纪阳长公主乃金枝玉叶,又是与圣人同甘共苦过的,尊贵非俗,长公主惯居高处,视底下人素来犹如蝼蚁!所以她本身连她的血脉晚辈都难以讨好,她是个极为偏心的长辈,从前偏疼雍城侯,偏疼到了让原本对唯一的兄弟十分怜爱的祈国公视雍城侯为仇雠的地步!现在她偏心雍城侯世子,就把雍城侯也丢到了一边……假如雍城侯世子可以一直让自己被长公主疼爱的话,那么在他还把心放在你身上时,你只要不犯大事,长公主不会和你计较任何事,一旦雍城侯世子自己失宠,或者你失宠……你不会想知道你会过什么日子的,不要想和离,长公主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敏平侯淡然道,“长公主的眼里,除了她关心的人之外,这天下之众,皆如草芥,她所偏心的雍城侯与雍城侯世子,实际上也差不多……这样的一户人家,你确定要嫁?”   卓昭节咬着唇,低声道:“我信九郎。”   “你信他?”敏平侯笑了笑,忽然毫无征兆的道,“当初我与你嫡亲祖母不同意你大姑姑的婚事,她也这么说过,她信阮致,那时候阮致父母双亡,靠着舅父舅母生活,温峥不是苛待外甥的人,但他自己膝下子女不少,也不可能多么紧着他,阮家不是什么大族,无权无势,而向你大姑姑提亲的从宗室到高门大户到名士才子……我与你嫡亲祖母之所以最后答应了她,是因为除了家世出身之外,阮致从才学到品行到容貌的确值得一信,可现在雍城侯世子,他除了容貌之外有哪一点值得我信他?”   见孙女一时间回答不出来,敏平侯轻蔑一笑,“这个问题,也许问法不一样,但从你父母到你大姑姑,甚至你八哥,想必都问了好几遍了罢?你不是头一次听到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能流利的回答吗?”   提起早年就自己断绝来往的嫡长女,敏平侯的语气居然平静无波,仿佛与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一样。   这样的一位祖父,什么样的回答才是他喜欢听的?或者说,是他所满意的?   卓昭节捏紧了拳,缓缓道:“照世人来看,九郎是不如大姑父当年可靠。”   敏平侯嘿然道:“还有呢?”   “可我喜欢他!”卓昭节抬起头,她面上不知道是羞是急是怕,赤红一片,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坚决,声音不高,却透着执拗,“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只想嫁给与我相悦的人!”   敏平侯并没有为孙女突如其来的勇气而动容,他神色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轻嘲,静静的道:“相悦?能悦多久?”   卓昭节抿了抿嘴,大着胆子道:“汉时武帝尝许金屋藏娇,可最后,陈阿娇却死在了长门宫。”   见敏平侯不置可否,她只能继续说下去,“起初的时候,武帝未必不怜爱陈阿娇的,只是……偏她始终无子,所以才有卫子夫出宫时偶遇武帝哭泣恳求时,武帝认为‘子’与‘梓’同音,因梦梓木,认为她会为自己带来子嗣留下她,才有后来的卫皇后。”   “可见开始很好的姻缘也未必能好到最后。”卓昭节斟酌着措辞,道,“祖父,我……”   ——她惊愕的噤了声,却见敏平侯仍旧面朝着窗外的那朵盛开的山茶,却在听到“开始很好的姻缘也未必能好到最后”这句话时,猝然重重的合上了眼!   原本就面容苍老的敏平侯仿佛猝然之间又老了数岁。   书房里一片死寂,卓香甚至连呼吸都放到了极微弱的地步。   半晌后,敏平侯才张开眼,他没有回头看孙女,只是淡淡的道:“但开始不好的姻缘,反而能够好到最后吗?”   卓昭节不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的道:“这个……人各有命,若不是过到最后,谁会知道呢?假使……嗯,假使知道个准信,谁又会去选择不好的呢?”   敏平侯似苦涩的笑了笑,但随即掩住了这丝苦意,他低声道:“你自己的选择,若是将来过的不好,连父母长辈也怪不到,可要想好了。”   他这话的意思俨然就是答应了,卓昭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欣喜若狂的看着祖父,吃吃道:“祖……祖父?”   “今日我下朝时,皇后使人在宫道上拦住了我,说太子生辰,宫中打算设小宴庆贺,皇后有意为太子妃做脸,会在皇后所居的蓬莱殿中置宴邀部分命妇贵女入觐,皇后特别叮嘱要你去。”敏平侯有些漠然的道,“我听传话的内侍说,纪阳长公主今早就进了宫与皇后说话,随行还带了雍城侯世子。”   他转过头来,看着毫不掩饰自己惊喜交加的孙女,眼神复杂,“我本想着如果你不愿意……如果你知道醒悟,便是得罪长公主,我也设法推了,但你既然一门心思的……我也不拦阻你。”   卓昭节咬着唇,道:“祖父,我……”   “不管怎么说,即使赐婚的圣旨下来,我也会以你年幼、又自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才回长安不久为理由,向长公主请求先行聘定,缓上两三年出阁的。”敏平侯深深看着她,冷冷的道,“这是最后的两三年,你最后翻悔的机会,我没有那个功夫一直提点看着你……这两三年里,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自己心里看着办罢,记住,定下名份之后要翻悔,比如今难上千倍万倍,到那时候也许你连卓家之女的身份都保不住!”   卓昭节怔住,却不是担心宁家,而是愕然且狐疑的望着敏平侯,想起之前班氏所言——她不禁脱口而出:“祖父……祖父从前不是打算把我……为什么?”   在别院这几日,她从一开始的无知无畏,到想起这个祖父就头疼,班氏之前说过,敏平侯不是疼惜晚辈的人的影响已经根深蒂固,可如今看来,敏平侯……纵然行事严厉刻板,着实是个真心疼爱纵容晚辈的长辈?   敏平侯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道:“这番话,是你嫡亲祖母,当年打算用来说教你们的。”   卓昭节呆了呆,还没想明白,敏平侯又道,“那时候你的大堂姐才出生不久。”   顿了顿,他复道,“我事情忙,没功夫挨个的说,你生得最像她,对你说一遍就差不多了,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那就算了,左右日子是你自己过。”   说完了这些话,敏平侯便浮上来倦色,他摆了摆手,漠然的道:“你下去罢,我要看公文了。”   “……是。”卓昭节恭敬行礼,告退出了门,她偶然瞥见窗下的山茶,这才醒悟过来敏平侯方才突如其来的沉默与合目的缘故——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嫡亲祖母吗?   先帝元后的嫡亲侄女、差一点嫁给今上母仪天下的梁氏,班氏一再提起、容貌倾倒长安,号称“即素衣亦艳压红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的美人……   因着梁氏已经去世多年,而且卓昭节也未见过这位祖母,是以她一直没太留意这些被零星提起的话。   这会忽然想起来,当年梁氏怎么会差一点嫁给今上?按着身份来说,她是元后嫡亲侄女,若非受到了齐王之乱的株连,梁家在先帝时可是本朝出了名的世代簪缨了!而今上在先帝末年之前,一直都是不受重视的,那时候元后虽然不在了,梁家声势可不弱……梁氏还是长安著名的美人,照理来说,梁家应该将她许配给更有希望的皇子。   比如齐王。   若是齐王有郑家支持,与燕王为敌,不愿意娶梁氏,梁氏居然没有嫁给燕王?   和今上错过之后,她却嫁给了敏平侯,当时还只是一个伯,爵位也还没到卓俭身上……   卓昭粹说过,沈氏也是差点做了敏平侯嫡妻的,敏平侯的母亲打算聘沈氏,但其父看中了梁氏,最终梁氏进了门。   这中间的恩怨情仇且不去说……卓昭节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庞:人人都说自己是个绝色的美人,她也实在没见过能够在容貌上压住自己的人,但见过她又见过梁氏的,无不叹她生得酷似梁氏。   当年……   不管年轻的敏平侯对表妹沈氏有没有青梅竹马的情份,梁氏初过门的时候,长安鼎鼎大名的美人,追逐者如云,一朝为妇,这样的新婚燕尔,举案齐眉——料想自己如今年事已高的祖父,与那早已芳魂杳渺的嫡亲祖母,未必没有恩爱甜蜜的时候。   敏平侯并不俊美,但一贯以来都颇有手腕与眼力,这一点在齐王之乱中尤其彰显出来,他还年少青涩的时候,在当时的五陵年少里未必是风头最劲的那一个,却娶到了长安多少人朝思夜想出身名门的美人梁氏,年少的敏平侯,心中能不得意欣喜、如饮春风么?   这一件姻缘的开始,不论旁人怎么想,至少当时的敏平侯,应是欢喜得罢?在当时的敏平侯看来,亦是极好的开始罢?   可最后梁氏含恨早逝,唯一的元配嫡女与他反目,嫡长子、嫡四子阳奉阴违貌合神离,元配嫡子与继室、继室嫡子女之间争斗无止尽……   当年曾有心花怒放,如今再看诸事衰残……   卓昭节抿了抿嘴,不由自主拉紧了臂上锦帛,迷惘的想,祖父对自己的嫡亲祖母,到底是懊悔多些呢,还是怨怼多些呢?   照理来说,敏平侯至今还记得当年梁氏的一番话,对梁氏不可能没有情份的,但他提起时那样的淡漠与干脆,毫无缱绻之意——祖父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一百十九章 母女争执   既然要进宫,那自然不能继续留在别院了,卓昭节到别院是过来读书的,只带了几件家常换洗的衣物,要入宫觐见,自然要回侯府找家中几位诰命帮着参详那日的装束,除此之外,入宫时的礼仪,宫中大致路径,再加上皇家的喜好忌讳,都须提前知晓。   太子生辰就是两日后了,辰光紧得不能再紧,敏平侯虽然每日入宫,但那都是前朝,后宫反倒不如沈氏清楚,再说他也没那个功夫来教导孙女,所以打发了卓昭节离开后不久,就使卓香追上她,让她回府去向沈氏、周氏请教。   兹事体大,卓昭节不及收拾别院这边的东西,匆匆带了几件贴身之物,抱上小狮猫就上了车,回到侯府,先到沈氏跟前拜见,顺便告诉她进宫的时候,沈氏还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和蔼道:“方才卓页过来已经说过这事情了,我正好叮嘱叮嘱你。”   就柔声细语的提了礼仪、规矩、忌讳等等,对她的话,卓昭节到底不敢全信,但还是耐心的记了下来,等沈氏说完,放她回四房去见游氏,游氏知晓后,果然也是不肯信沈氏的,道:“你大伯母是周太妃的侄女,她没出阁前就常被周太妃召进宫里去玩的,比你继祖母对宫闱还要熟悉,有她给你参谋最是稳妥,你继祖母叮嘱的话听听就算了。”   因为估计这时候大夫人正忙着,再说进宫也是后日的事情,游氏先不忙请大夫人,先问起了女儿到别院后的经历,卓昭节委屈的道:“祖父严厉得紧,那文先生苛刻又不通情理,日子难过极了,我瞧祖父和那文先生,喜欢沈郎更甚于我和八哥,实在心中不忿。”   游氏听了这话,眉宇之间也浮现出一丝不快,但在女儿跟前还是轻斥道:“文先生是你祖父特别请的人,不可不尊重他的,你祖父为人最是喜欢勤奋用心的晚辈,想是你们两个刻苦努力不如沈家郎君的缘故?”   “我又不要考状元,那样刻苦做什么?”卓昭节撒娇道,“母亲,你想个法子叫我留下来,不要再去别院那边了,好么?”   “这法子不太好想。”游氏看女儿对别院那边畏惧如虎的模样,心中怜惜,但也不知道敏平侯的意思,却不敢打这个包票,柔声道,“我试试看罢……咦,你这哪里来的狮猫?”   卓昭节今日穿的也是垂胡袖的交领绀青联珠团窠鸾纹上襦,因为狮猫如今还小,又极可爱,她刚才下马车时顺手把它塞进了袖子里,倒也不觉得很沉重,这会坐在游氏身边和游氏说话,袖子堆在了案上,小狮猫在里头爬来爬去,就冒出了头,被游氏看见了。   因为敏平侯那边已经透出了口风,卓昭节这会倒不怕直言,只是到底还有些害羞,就道:“旁人送的。”   游氏皱了下眉,正要说什么,外头一个使女却进了来,道:“夫人,门上来了消息,道是游家诸位郎君还要过几日才能到。”   “怎么会这么慢?”卓昭节被这使女提醒,想起来之前林鹤望受伤的事情,惊讶的问道。   游氏瞥她一眼,对那使女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等那使女走了,游氏一时间也忘记提狮猫的事情,只叹了口气道:“船在路上的时候沿途一路访着名医过来的,能不慢吗?”   “不是说冲着长安的太医来的?”卓昭节狐疑的问,“既然如此,怎么还要耽搁?”   “如今林家是什么法子都要用出来了,甚至是逢山烧香遇庙磕头。”游氏蹙紧了眉,“所以路上但凡听说附近有名医,总要去问问,惟恐旁人家里就有个祖传的法子能尽去了痕迹会错过,唉,也不知道到了长安怎么个收场法?”   卓昭节因为林家家世不过那么一回事,觉得他们再不甘心也闹不大的,总不能给游煊脸上也来一下吧?就劝说道:“母亲不必忧心,若是当真路上能够治好岂不是最好吗?这样三表姐与白家的婚事也不必受波折了。”   “难说得紧。”游氏摇头,道,“你见过苏家小八娘罢?她头上磕的那么一块,也只能做个纹饰掩盖呢,当年苏家为了她可不是访遍太医,甚至长乐公主还打发人往河南、陇右询问过几位告老的太医,到底也只能掩饰不能去除。”   卓昭节忽然想起卓昭琼又有身孕的事情,就把林鹤望先撇到一边,道:“我之前被祖父带去别院时,卓页说过五姐有了身子?如今怎么样了?”   提到长女,游氏面上才有些笑色,道:“她啊,之前太好强,吃了个亏,被我说了好久,自己心里也难受,这一回呢,倒是怕得过了头,这几日倒才好了起来。”   “我之前还想着去探探五姐,不想被祖父看着脱不得身。”   “等你从宫里回了来罢。”游氏皱眉,先把人都打发出去,这才细细盘问,“怎么会忽然要带你进宫里去?”   卓昭节面上一红,欲言又止,只是摸着小狮猫不语。   游氏心头一惊,道:“雍城侯世子?”   见女儿面色更红,却未反驳,游氏哪里还不清楚?她脸色沉了一沉,半晌才含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卓昭节正要解释,游氏已经气得一拍长案,厉声道:“说也不与长辈说一声!不声不响的倒是把终身给定了!你……你想气死我与你父亲么!”   “……”卓昭节咬着唇,低声道,“可我实在不想嫁给阮表哥。”   游氏气得手微微发抖,冷冷的道:“你不喜欢适之,咱们逼你一定要嫁给他了吗?也不过是叫你与他走近些看看罢了,有给你备了嫁妆叫你明儿个就出阁吗?你说!”   卓昭节抚着狮猫的手顿住,低声道:“没有。”   “既然如此,你私定什么终身?”游氏目中喷火,恨不得动上手,到底顾忌着外头的下人,她努力压低了嗓子,冷笑着道,“你要是定个可靠的,像你大姑父,我也不说什么了!章程我给你补上……可你选的那一个,你……我……你这个不听话的!我怕你伤心难过,再怎么心急,话都是兜着圈子的说……慢慢的哄,你倒是好,你是惟恐气不死我与你们父亲吗?!”   这话说的卓昭节又惊又怕,道:“母亲,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你说这个召见是怎么回事?!”游氏探手一把按住她的肩,咬牙切齿的问,“你给我说清楚!”   卓昭节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愤怒,咬着唇小声道:“之前……之前九郎和我提过,道是花会过了就请纪阳长公主入宫求赐婚的旨意,我……我答应了!”   “是什么时候?”游氏气极,反而冷静下来,松开了手,甚至还有闲心替她理了理衣襟。   卓昭节怯生生的道:“就是……春宴那会。”   饶是游氏早就知道这小女儿被宁摇碧迷住了心窍,怎么劝都不听,此刻也不禁一阵晕眩,她颤抖着声音问:“你回来一个字都没透露?瞒得这样紧?你好本事!真的好本事!”   卓昭节捏紧了袖角,垂着头不敢说话。   “我……你……你外祖母是怎么教导你礼仪廉耻的?!”游氏扣住她手腕,切齿道,“你给我说!快说!”   卓昭节感觉到她指甲掐进自己臂内,却不敢叫疼,嗫喏着道:“我……外祖母……自然教导过……我……我也是……也是怕父亲与母亲知道了不喜……我……”   游氏气得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低喝道:“你既然知道我们会不喜,你还要答应他?!”   虽然怒极,游氏到底舍不得下重手,这一下不过是做样子,卓昭节不觉得疼,然而头一次受这样的掌掴,又是羞愧又是惶恐,哽咽起来,道:“我不想嫁给旁的人!”   “…………”这话说得游氏半晌都不能作声,很久之后,她才哑声道,“既然纪阳长公主已经开口,皇后也着你进宫,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但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卓昭节哽咽着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九郎名声是纨绔,可也不是一无是处,怎的你们都觉得我若是和他在一起了必然没有好下场?九郎待旁人如何我不是很清楚,但对我实在是很好很好的,再说我和他在一起也高兴,母亲嫌他纨绔,可他固然有骄横霸道的地方,在女色上可有什么牵扯?说起来高门大户珍爱出来的郎君娘子谁没几分脾气,他还年少,霸道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分得清里外不就成了吗?”   游氏怔了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沉声道:“你看中宁摇碧……是因为他在女色上……从不沾染?”   “我先前在秣陵的时候没有多想过这些。”卓昭节咬着唇道,“后来到了长安后,我才听说纪阳长公主在旁的地方都纵容着他,惟独这一点看得紧……我听说,就是八哥,母亲也给了使女伺候的?”   “宁摇碧和你八哥不一样!”游氏眼神一冷,冷笑着道,“你以为长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已故的雍城侯夫人与祈国公夫人有仇怨,他身边的那个苏史那更是祈国公夫人的杀父仇人!他从小到大,自祈国公夫人以下,国公府的这班亲戚也不知道对他下过多少次手,若非长公主护着、苏史那惦记着旧主之恩不肯离开,甘心守在侯府里居个下人,他早就死了无数次了!这还是长公主肯偏心庇护他——长公主是怕他在床榻之际着了暗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又怕雍城侯就这么一个儿子,小小年纪沉迷起女色,一来被带坏,二来弄亏了身子!如今宁摇碧也有十六岁了,雍城侯府的人丁如此单薄,你以为长公主还会继续禁止他近女色?!”   卓昭节抿了抿嘴角,低声道:“如今长公主不禁止,但我也自然要看好了他的。”   “你好看他?”游氏轻蔑的笑了,“如今这儿只有咱们母女两个,我也不怕和你说句私己话儿了,这天下的女子,有谁愿意和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那人只是一个生死操于自己之手的侍妾、甚至连名份也没有的婢女?”   她看着女儿,眼中又是悲哀又是担忧,“可这天下的男子,又有几个不想着倚红偎翠、左揽右抱?!然而自来男尊女卑,男子多纳妾蓄婢,旁人不过一笑了之,道一句风流,女子……嘿!多言几句那就是嫉妒!若只是背个嫉妇的名声,这世上的女子也不至于如此束手束脚!到底谁也不是傻的,可你管着拦着……最后伤了的,还不是夫妻之情吗?”   游氏说到末句,语气里已有呜咽之意,“你道我很喜欢那个汪氏吗?很高兴把卓知安那个小东西养在身边天天看见他吗?我又不是你们大伯母,她只有你们大姐一个亲生骨肉,早早就出了阁,常年随夫婿外放不在长安,膝下空虚寂寞,所以愿意将庶子、庶女当成亲生的来养,我儿女各成双,孙儿都有了,还会稀罕庶子?当初你继祖母开口逼着我把那小东西养在了身边,不就是为了叫我天天看见他,好想起来……想起来当初你父亲带着汪氏回来、要给她个名份的样子?”   卓昭节一个字也不敢说。   游氏转过头去擦了泪,过了片刻才转过头,疲惫的道:“不要指望去管住哪一个男子,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你越管,心离得越快,七娘,你年纪太小,太天真了!”   第一百二十章 五房出事   母女两个相对沉默了片刻,游氏勉强打起精神,低声道:“虽然皇后宽仁,不是很挑礼的人,但你头次进宫还是须得好生预备一番。”就扬声叫进冒姑,让她去打听大夫人什么时候有空。   冒姑听完却道:“夫人不叫,婢子方才也要进来禀告呢,大夫人打发了人来请夫人去五房,听说方才五夫人晕了过去。”   “莫非五弟又和她闹了吗?”游氏皱起眉,问道。   冒姑道:“料想是罢?五房的郎主好像方才回来过,但这会又出去了。”虽然大房和四房与五房之间的矛盾防备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场面上总也要顾一顾,平常五房夫妇不和,还能当作不知道这回事,现在高氏居然晕倒,作为嫂子,不能不过去看看的。   “真是作孽。”游氏看了眼卓昭节,道,“你跟着一块过去罢,过会正好请教你大伯母。”   卓昭节低声道:“是。”   跟着游氏到了五房,这五房的格局与四房仿佛,里头栽花种草的也极热闹,正房叫作“望福堂”,那望福堂的牌匾比较新,仿佛是近年才换上去的,卓昭节心想多半是为了卓昭宝的缘故。   望福堂前栽着数株石榴树,另空着地方支了秋千架,上头缠着许多绢花宫绦,还绑了铃铛,随着春风摇摇摆摆,发出脆响,一看就是给卓昭宝预备的。   堂前守着三两名使女,脸色都很不好看,又带着惶恐,又带着气愤,见到四房过来,无精打采的行了礼,游氏轻声问:“五弟妹怎么样了?”   为首的一个使女正要说话,碧纱窗后倒是先传出来大夫人的声音,柔声安慰着五夫人:“……你想开点,五弟年轻,气性大,到底你是他的元配发妻……”   二夫人、三夫人也都出言赞同,均道:“五弟妹宽一宽心,莫要与五弟计较了,五弟是父亲母亲的嫡幼子,自来受宠些,这性.子,不免就有些急……”   就听五夫人似喘息了几下,随即冷笑出声,声如寒冰的道:“他是父亲、母亲娇宠长大的,我在家里难道就是没人疼没人爱的?我让的还不够么?九娘……九娘弄成了这个样子,一年多了,他什么时候看过问过一句?这可是……这可是他唯一的亲生骨肉啊!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   游氏听了这话倒没怎么,不想回头招呼卓昭节跟着自己进去时,恰好看见沈姑姑跨进院子来,听到五夫人这番哭诉,沈姑姑眉头就是一皱,游氏脸色也是微变,也顾不得叫女儿了,先扬声道:“沈姑姑来了?”   沈姑姑还没回话,里头大夫人已经刻意高声问:“药呢?叫人去熬了安神汤,怎么还没拿上来?”   游氏既然叫了沈姑姑,自然要缓一缓步与她一起彼此让着进了去,卓昭节跟在后头,就见这五房的正堂屋子倒是宽敞,但四周却是空荡荡的,除了不便移动的大件外,一应陈设都不见影子,别说寻常人家常设的珊瑚树、翡翠花了,就连个象样的摆瓶都没有。   卓昭节忍不住就想起那次遇见卓芳涯、被他强行要走自己的谢礼,心想难道五婶为了管住五叔,居然连场面上的东西都不放了吗?不过也可以想象卓芳涯有多么向着外头的人,估计向五夫人要不到银钱,索性就拿了东西去当去送,五夫人才会把东西全都收起来。   进了内室,但见华帐半卷,五夫人高氏头上敷着湿帕子,背后垫了一个隐囊,脸色恹恹的靠在榻头,手中捏着一条绣帕不住落泪,那柳氏半跪在榻旁照拂,面上也是不时滴下泪来,满脸都是心疼。   先到的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各自坐在榻边的绣凳上,面色沉郁,见到沈姑姑、游氏进来都招呼了一声,卓昭节也依次行了礼。   沈姑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边一看,面有惊色,绝口不提在外头听见的话,却心疼道:“五夫人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大夫人淡淡的道:“还不是五弟?好好儿的把人气晕了,也不说叫个大夫,也不说告诉旁人,直接甩手就出了门,还是柳氏怕出事,到大房里寻我请大夫……我才晓得这事情。”   二夫人和三夫人在这种情况下一向都不说话的。   游氏看了眼大夫人,道:“我正和小七娘说着话,听大嫂说五弟妹晕倒了,还不知道是怎么了?”   沈姑姑叹了口气,打断话题道:“不管怎么说,如今养好身子最是紧要,五夫人且放宽了心,五郎那儿,回头老夫人定然不饶他的。”   “不必了。”五夫人在她进来之后,就合了眼,似靠在隐囊上闭目养神,这会忽然张开眼睛,冷笑着道,“不劳母亲费心,说起来,我过门到现在,也才几年?母亲为我出头的次数还少吗?无奈我没有本事叫夫君喜欢,母亲再怎么操心,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大夫人眼波一动,与游氏交换了个眼神,都没说话,沈姑姑脸色微变,忙道:“五夫人这话说的,谁家夫妻还不拌个嘴吗?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这会有些争执,到底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五夫人向来就是宽宏大量的,千万莫与五郎计较……”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五夫人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冷笑,道:“是啊,宽宏大量……我就是太过宽宏大量了,他……他才不把我当回事!这些年……我看他忍够了,这次才会公然提了出来!我又何尝不是受够了?如此也好……”   沈姑姑不敢叫她把话说完,恳切的道:“五夫人且息一息怒……老身说一句,夫人不念旁人,也请念一念小九娘,小九娘如今才多大?”   她不说卓昭宝还好,一说卓昭宝,之前还只是面露怨怼的五夫人忽然一把抽出背后的隐囊,狠狠的摔到了地上!   虽然隐囊落地无声,但五夫人摔下来时那股子狠劲却叫众人都吃了一惊!就听五夫人厉声道:“九娘!我若不是为了她,我何必忍这几年?!可卓芳涯是怎么对我的?他要把那贱人接进来!以后这五房哪里还有我们母女的地方!”   大夫人叹了口气,悠悠的劝道:“五弟妹你冷静些……你是正经的元配发妻,凭外头什么人,不管进了这门没进,谁能越得过去你?再说小九娘乃是五弟与你的嫡长女,那些个小妾之流,连她一根手指都比不上的,五弟妹何至于此?”   沈姑姑总觉得她这个话有点不对劲,但听着到底是帮忙劝说五夫人了,卓家上上下下对五夫人的最大的印象就是性.子冷,自打卓昭宝出事之后就更加的冷了,还是头一回看到她这样不顾体统的当着妯娌的面歇斯底里,沈姑姑心头震惊之下,就顺着大夫人的意思道:“大夫人说的极是,五夫人……”   “他说外头那个花氏——叫花央的?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五夫人猛然抬起头来,冷冷的看住了沈姑姑,冷笑着道,“花氏拿命逼着他,道是七日之内她不能过门,就喝了堕胎药弄掉身孕,与他一刀两断!所以他回来逼我,若是我不肯叫花氏进门,他就到我娘家去问我闺阁里妇德的教养!”   听说卓芳涯居然连到岳家去闹事的话都说出来了,沈姑姑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暗骂卓芳涯没有分寸!   五夫人说的太急,喘了口气才继续冷冷的道:“原本我与他就是相敬如冰了,这花氏进了门,我也不奢望他还能对我有几分尊重……九娘这些年来都没得过他正眼看几眼,我这个生母不争气,自己不能够留住夫君的心,连带着女儿也受委屈!可要叫我看着他把那花氏生的东西当个宝——沈姑姑,你说一句,我好歹也是大家之女,再宽宏大量,被人欺到这个地步,我能不怄死?”   沈姑姑脸色一变,道:“五夫人这话说的,先不说老夫人未必肯叫那花氏进门,纵然进了来,如大夫人方才所言,那花氏也不过是个妾罢了,五夫人若是不喜欢,哪天五郎不在府里,五夫人或打杀了,或卖了,还不都由着夫人做主?更何况花氏所出的子女,谁敢不叫五夫人一声嫡母?又怎么越得过小九娘去?”   五夫人睨她一眼,忽然连着冷笑数声!笑得沈姑姑皱了眉,这才慢条斯理的道:“沈姑姑,那可是个男胎!”   沈姑姑一怔!   大夫人淡淡的笑了起来,道:“沈姑姑,兹事体大,涉及到五房的子嗣,偏五弟人又不在,五弟妹如今也伤心着,我看,还是去禀告母亲做主罢。”   “……大夫人说的是。”卓芳涯成婚已有数年,只有卓昭宝一女,沈氏说不替他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子嗣是一个方面,世子之位是另一个方面,哪怕这个男胎还没生下来,又是个外室,但沈姑姑到底也要请示过了沈氏,才能决定怎么对五夫人说。   但五夫人显然没这个耐心等待沈氏的意思了,她目送沈姑姑离开,就冷哼了一声,也不管妯娌侄女还都在,直接一把扯下敷在头上的帕子丢下地,冷冷的道:“车备好了不曾?柳婶,咱们走罢!”   大夫人闲闲的问:“五弟妹这是要去哪里?你身子还没好,可不能到处乱跑啊!”话是这么说,她语气里的敷衍惟恐旁人听不出来。   五夫人冷笑着睨她一眼,道:“大嫂这么聪明,还怕不能向母亲交代吗?再说四嫂不是也在?总有能想出回复母亲的话来的人的!”   说也不理大夫人了,自己整了整发,催促道,“柳婶,快点收拾!”   大夫人对她的态度也不以为然,笑着转了转腕上镯子,看着游氏道:“五弟妹这儿已经有了主意,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回去罢,不要在这儿碍手碍脚了。”   游氏点头,二夫人、三夫人也起了身,跟着与五夫人道别,五夫人漫不经心的道:“你们各有一房,都有事情要忙,不要管我了,这几年可多谢四位嫂子关心。”   卓昭节一直静静的侍立在游氏身后,这话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愕然的看了眼游氏,但游氏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携了她的手,对五夫人道:“咱们到底隔着一房,也没帮过你什么,五弟妹这话太客气了。”   五夫人吩咐柳婶拿长簪过来绾发,淡淡的道:“客气就客气吧,反正也没几回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六娘的本性   出了五房,二夫人和三夫人一起寻了个借口告辞先走一步,游氏就邀大夫人到四房去:“太子生辰那日,七娘要进宫觐见,她这是头一回,什么都不懂,还要请大嫂费心指点。”   大夫人点了点头:“我也才收到消息,据说是皇后亲自使了人与父亲说的?看来曲江之畔的事情倒是也传进宫里去了。”   游氏心知大夫人不可能不知道今日纪阳长公主带着宁摇碧进宫的事情,大夫人这么说,不过是因为大房和四房自来关系好,她这是帮着圆场,想到女儿不懂事的地方,游氏又气又恨,瞪了眼卓昭节,才勉强答道:“她啊哪里懂什么?都是外头人胡乱传话,她倒以为是真的呢。”   “咱们府里也出个才女也是很不错的。”大夫人微微一笑,道,“如今七娘的名声可是能和长乐公主的爱女比了,那苏家小八娘一身风流气韵,我看也只有咱们七娘能压得住她。”   “大嫂莫要夸她了,小孩子家不禁夸,我方才还问过,她在父亲跟前,哪一日不挨罚?都是功课没做好!”游氏叹了口气。   大夫人抿嘴笑道:“父亲要求素来严格,又有沈小郎君和咱们八郎做着例子,七娘到底是小娘子家,从前花在功课上的辰光哪儿比得上她这两位兄长?”大夫人眼中有淡淡的羡慕与惆怅,大房的子嗣实在太过单薄了,统共两个庶子还夭折了一个,如今仅剩的卓知义至今无所出,性情还那样的懦弱,虽然还和沈氏争着,但大夫人心里实在是不看好大房的,卓知义即使是嫡子,凭他的性情也实在不像能够撑得起一府之事的样子。   相比之下,四房的两位嫡子即使不是多么出挑的人物,在卓家平辈里也算过得去了,尤其卓昭粹是敏平侯亲自抚养长大的,究竟和旁的孙儿不一样,其实当年卓知义出生后,作为大房第一个男嗣,敏平侯也是关心过的,偏偏卓知义资质太差……那时候大夫人也盼望着能有个亲生之子,对他没怎么上心,不想这么多年下来,自卓玉娘后,大房不管是大夫人还是诸妾都再没有动静。   大夫人现在和沈氏较劲,除了历年积下来的仇怨,更多的其实是为了卓昭艳考虑,大房子嗣单薄,卓知义也没什么能耐,她是希望四房以后能够帮上一把了——五房现在出了事,四房的指望终究更大了一分。   妯娌两个边盘算着边说话,四房就在五房旁边,也就到了门口,进去到念慈堂里坐下,游氏打发了人,却先低声问:“五房那边?”   “还不是义宁坊的那个外室?”大夫人轻蔑一笑,道,“不是已经相好了有两年了吗?之前父亲与沈氏都说过不许五弟接她进门的,那边慑于压力,一直也算安分,所以五弟妹为着九娘一直都忍了,这会有了身孕,还是男胎,不趁着这个机会要求进门,是叫那孩子生了下来做个私生子呢,还是打算就这么把孩子送进府来养在五弟妹跟前,从此和她半点关系也没有?若是如此,那外室一直跟着五弟弟干什么?难为是有真情?”   游氏一皱眉,道:“我怎么听五弟妹这次是要……”   “沈氏口口声声向着她,可这些年来,沈氏越向着她,她和五弟倒是关系越疏远了,如今是沈氏前脚公然训斥了五弟,后脚五弟就跑回五房里去寻五弟妹的麻烦。”大夫人转着腕上的镯子,漠然道,“九娘的事情都一年了,也不见好转,五弟一点也不惦记亲生骨肉……这样的日子,换了我,我也过不下去!五弟妹正当青春年少,高相也还在任,她早作打算,也是应该的……反正,咱们看热闹就是了。”   “之前沈氏为了聘到五弟妹,可是下了不少血本。”游氏挑眉,道,“那时候五弟才中了举,也有好学的名头,高相才答应的,结果婚后不久,他就迷上了义宁坊的那一位……我倒是好奇,五弟妹当真走了,沈氏又要给五弟娶什么样的继室?”   妯娌两个对望一眼,都有些幸灾乐祸的笑了。   卓昭节在旁听到这会,就轻声道:“原来五婶当真有求去之意?我还当我领会错了意思。”   大夫人微笑着道:“没有错,她啊就是想和离了!没见沈姑姑走后她就能起身?今儿这晕倒估计也是她自己弄的,为要寻个离开的借口罢了,不然柳婶怎么不去找沈氏,反倒找到了大房去?还不是要借咱们的手推她一把,好让她能走?”   五夫人高氏是宰相高献陵的嫡出幼女,极为钟爱的,沈氏让卓芳涯娶了她,自然也是为卓芳涯多个助力,哪里想到夫妻两个不和,如今高氏忍无可忍之下生出和离的心思——高氏当真走了,以卓芳涯现在宠爱外室、逼走发妻的名声,还有他沉迷女色之后学业荒废的做派,门当户对的谁家不长眼睛才肯把女儿给他做继室呢!   沈氏让卓芳涯娶了高氏,无非是为了争夺世子之位,好让卓芳涯在敏平侯心里增加分量,不想卓芳涯冷落亏待高氏和卓昭宝,这门亲事现在倒是要成仇了,大夫人和游氏当然会高兴,也不在乎顺手帮把高氏。   卓昭节嘀咕道:“我听五婶说的,五叔对九娘也太过了。”   大夫人看她一眼,笑着道:“不是咱们背后议论你这五叔,他这个人,喜欢迁怒,不喜欢的人,比如你们五婶,连九娘也是你们五叔的骨肉,他啊,也不喜欢,喜欢的人,比如那外室,你瞧着罢,那外室如果当真能进门,不拘生男生女,说不定他就当成宝了……”   游氏不冷不热的接话道:“正是这个理儿!所以你五婶这些年也实在不容易,私下里说起来,她能够忍到现在也太苦了。”   卓昭节听游氏接了这话,微微一怔,会意过来游氏这是拿卓芳涯来比宁摇碧呢——只是话又没挑明,卓昭节虽然觉得卓芳涯没什么可和宁摇碧比的,但又不好直接这么说,只得装作没听明白。   大夫人也听说过卓昭节性情娇纵,怕自己在这里时母女两个争执起来,就含笑圆场:“好啦,反正都是五房的事情,咱们如今要忙的不是小七娘进宫吗?”   话题就转移到了进宫上头,大夫人见卓昭节闻言坐直了身子,就安慰道,“你不要担心,皇后娘娘为人和蔼,加上你又是嫡女,即使有失仪的地方,请个罪,皇后也不会怪你的。”   卓昭节乖巧道:“是。”   大夫人就交代了下长秋宫的大致路径,虽然进宫时自有宫人引导,但也防止身边没人时不至于走到不该去的地方,至于宫中的礼仪规矩倒不很严格,卓昭节用心听着,对比沈氏说过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心想到底进宫去是沈氏带着,当真出了差错,沈氏也要落个教导无方的责任,再说还有大夫人在,沈氏确实不会在这上面隐瞒或胡诌的。   这些说完了,也到了快用饭的时候,游氏看了看辰光就挽留大夫人在四房用饭:“我也晓得皇后娘娘宽容大度,不过这孩子到底头一次入宫,方方面面得替她好生参详才是,大嫂不如用了饭再指点她一二?”   大夫人爽快道:“你不留饭,我回头也要过来的,皇后对各家嫡出的小郎君小娘子都宽容的很,不过咱们七娘如今也是长安城里有名气的人了,这进宫不能不好好打扮。”   “却是要大嫂帮着掌眼了。”游氏有些为难的道,“偏偏这两日还来不及给她做新衣。”   大夫人沉吟道:“这倒没什么,我前儿个才叫人给六娘做了几套衣裙,她还没来得及上身,两个孩子身量仿佛,一会叫人去跟六娘拿两套来叫七娘试试。”   游氏忙道:“怎么好抢六娘的?”   “不要紧,六娘向来懂事。”大夫人笑着道,“你回头补她些糕点零嘴就是了,那孩子就是贪嘴些,衣物上倒不很计较的。”   游氏找大夫人其实也是为了这个,卓昭节到长安来还没来得及大量的置办新衣,她在秣陵时的衣裙固然不少,但是一来与长安时下风行的款式未必一样,二来,卓昭节如今这个年岁还在长着的,去年的春装今年就未必合身了,这些日子以来,卓昭节穿的还是去年秋季,班氏为了她北上长安,特别掐算着尺寸做大的几套,以及为了花会游氏叫人赶工出来的几身——这几日卓昭节出出入入,又被敏平侯带到别院,几身衣服都穿过了,这头一次进宫没身新衣服到底不成样子。   而且游氏虽然责骂卓昭节与宁摇碧私下里约好了提亲竟然不告诉自己,却也知道这回进宫,纪阳长公主也好、皇后也罢,定然都要以打量未来的雍城侯世子妇的眼光来看卓昭节的,游氏恨女儿不懂事和任性,可事到如今,却也不能看着她不管,说不得这回要使出浑身解数来打扮女儿、争取留个好印象的。   听了大夫人的话,游氏含笑道:“这些算什么?回头我再送六娘套首饰。”   “这就太重了。”大夫人摇头,“都是自家人,不要这样在意。”   妯娌两个把事情说定,游氏叫人摆了饭,用毕之后,卓玉娘却是亲自送了衣裙来,看她脸色倒确实没生气,大夫人和游氏议论卓昭节进宫那日该穿该带的各是哪套衣裙,发式、首饰等等时,她悄悄坐到卓昭节跟前,道:“你要进宫啊?”   “正是呢。”卓昭节见卓玉娘面有羡慕之色,好奇道,“六姐你难道没去过?”   卓玉娘一撇嘴角,道:“你不知道皇后重嫡轻庶?我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人,谁还没事找事,带了我进宫去招皇后不喜吗?”   卓昭节讪讪道:“我多嘴了。”   “从前大姐在时倒是时常随母亲进宫的。”卓玉娘斜眼看她,慢吞吞的道,“那时候大姐常在宫里藏荔枝好郎君在荷包或袖子里,带回府来给咱们……”   卓昭节因为桃花糕的事情在前,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抿嘴笑道:“六姐放心罢,若我跟前有这道荔枝好郎君,我定然会想法子的。”   闻言,卓玉娘眼睛一亮,脉脉含情的睇她一眼,柔声道:“七娘果然善解人意……其实,大姐从前还带过杂丝梅饼儿、荔枝甘露饼、糖霜玉蜂儿、香药葡萄、缠枣圈、缠梨肉……”   她说两样,卓昭节还面带微笑,认真的听着,说到三四样,卓昭节面现为难,说到五六件还不打住,卓昭节面色一僵……   只是卓玉娘提到点心就眉飞色舞,根本不管她的脸色,滔滔不绝道:“甘草花儿、姜丝梅、梅肉饼儿、水红姜、天灵赤玫糕、千光纳福糕、六乾白玉酥、凝气软金饼、流珠聚宝糕、福鱼游湖糕、风舞荷叶酥……”   卓昭节脸色青红不定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拉住了卓玉娘的袖子,小声道:“六姐……你……你还是说,哪两样你不爱吃的罢!”   “我都喜欢!”卓玉娘眼睛闪闪发亮,悄悄的道,“好七娘,你看,我特别给你带了几个荷包来,免得把你的弄脏了!”   说着,扬手亮出袖子里一叠至少七八个比寻常大了一倍还有余的荷包,针脚细密,精致可爱,卓昭节目瞪口呆之余,讷讷的问:“难道……是刚才做的?”   “怎么可能?”卓玉娘快乐的眯着眼,道,“是早就做好了的……如今桃花糕快没有了,接下来不是还有荷花糕吗?我做给你到大姑姑家和其他有好厨子的人家去用的,你放心罢,里头夹了一层油纸,决计弄不脏你的裙子!”   “………………”卓昭节对这个六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一百二十二章 曙更起严妆   太子生辰这日,天还没亮,卓昭节就被阿杏叫醒,阿梨捧进泡了玫瑰花瓣的热水来,伺候着净了手和脸,起身着了大夫人与游氏一起选定的藕色细绢中衣,初秋、立秋点起七八盏灯来,将内室照得通明,阿杏和阿梨才理了理卓昭节的妆奁,底下庭院里就传来说话的声音。   不久后,装束齐整的游氏带着人上了来,看到卓昭节已经起身,点一点头,道:“先上妆罢,冒姑你来。”   阿杏和阿梨闻言,忙退到一旁。   冒姑先叫人重新打进水来再次替卓昭节浣了面,又命跟着游氏来的人取出一只玉钵,轻轻揭开,露出色泽嫣红的凝脂来,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冒姑姑将玉钵放在桌上,自己拿雪白的巾帕擦了手指,才从卓昭节的妆奁里挑了支圆头玉簪,拿簪头沾了那红脂,轻轻在卓昭节面上点了点。   卓昭节鲜少严妆,对这些脂粉不是很在行,被冒姑要求端坐镜前,不得移动,眼角瞥见玉钵里赤红一片,被烛火照着微微反光,还道是胭脂,心中暗奇与从前上妆的顺序不一样,就低声道:“不上粉直接用胭脂吗?”   冒姑等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游氏面色一窘,轻斥道:“这是太真红玉膏,极滋润的,莫看是红色,涂开了就没颜色了,和你素日用的紫雪都是面脂,不是脂粉……这东西是宫中御赐,别处买不到,论滋润与紫雪差不多,只是清香更甚,你大伯母给你择用的香囊是装荼芜香的那个,怕冲了味道,这才换用这个。”   卓昭节一吐舌头,笑道:“我拿眼角看的,只看到一抹红,还道是脂粉来着。”   冒姑笑着圆场道:“七娘天生丽质,这东西用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其实七娘就这么出去谁又能不赞上一句如花似玉呢?”   说话之间,冒姑手势轻柔的替她揉开了红脂,卓昭节从镜中偷看一眼,果然抹开那脂粉后除了面色更显白嫩外,并不见胭脂的红色。   接下来冒姑才拿了粉,只是往卓昭节面上扑了几下,旁边游氏就摇头,道:“不成,太厚了,过于苍白。”   冒姑忙叫人拿条干净的帕子来擦去少许,不想游氏看着还是觉得太多,这么试了几回,冒姑就建议:“七娘肌肤晶莹白美,不如就不要上粉了,上了粉反而不及就抹一层太真红玉膏呢。”   游氏叫人拿了灯火到附近,仔细端详,点头道:“就这样。”   去掉了敷粉这一环,冒姑又和游氏商议几句,拿着各色胭脂在卓昭节颊边比了几回,最后选定了偏于酡颜的一种,游氏以为还是太红了,让人取了少须收集的花间露水来化了化,轻轻拍在卓昭节颊上、腮边,游氏退后几步观察,满意道:“拿螺子黛来。”   螺子黛千金才买得一斛,不是真正富贵的人家根本用不起,冒姑接过后,也是仔细端详了片刻卓昭节的眉形才下笔,她描眉的手艺很好,整个人连肩都不必动,只靠手腕轻转,两道秀美的远山眉就已描成,丝毫不必再补,笑着道:“娘子的眉生的好,只需照着加深些就成。”   收好螺子黛,阿杏机灵的捧上花钿盒,游氏在里头翻了片刻,道:“还是照昨儿个大夫人的建议,用翠钿罢,就用这个杏花的。”   翠钿是翠鸟羽毛所制,游氏说的这个杏花形的翠钿却是以翠羽为花瓣,一颗米粒大小的宝石为花蕊,冒姑呵开鱼胶贴到卓昭节的眉心,但见那宝石折射烛火的光芒,与卓昭节明亮的眸子相映,赫赫生辉。   游氏又替女儿择了一对星靥,冒姑将星靥拈在指尖,柔声道:“七娘笑一笑。”   趁着卓昭节嫣然一笑露出一对梨涡,冒姑眼疾手快的贴好了面靥,跟着又叫阿梨到底下书房里取了一支没用过的紫毫来,沾了丹色的胭脂,在卓昭节右眉后、鬓前的位置,绘了一枝艳丽华美的海棠。   画完右眉后,冒姑叫阿梨把笔洗净了还回去,道:“如今长安时兴只画一边的斜红,夫人看如何?”   游氏打量半晌,点头道:“那就这样,唇妆就用露珠儿【注】罢,小娘子家用露珠儿最俏皮不过。”   所谓露珠儿,就是不将胭脂涂满嘴唇,只在正中点一点,望之犹如唇上含着一点红珠。   既然要俏皮,这胭脂就选了明媚的丹色,恰好与鬓前的海棠呼应。   这样隆重的上完了妆,冒姑叫人把东西收拾起来,拿牙梳替卓昭节梳起了发,发式是昨日大夫人做主定的,是常见的双螺,大夫人私下里这么和游氏说:“虽然七娘进宫到底为了什么咱们心里清楚,但怎么说咱们也是女方,本来长公主的爱孙,雍城侯世子,这门楣比咱们家就略高了点儿的,又是在宫里觐见,不打扮,未免无礼,打扮太隆重,倒显得咱们家惟恐七娘不被接受一样,到底没有面子,我看一切照着规矩来,比平常装扮郑重些,但也不能处处都究其新奇隆重,反正,皇后既然只说了着七娘进宫是要向太子妃贺太子生辰,咱们就当就是为了这个,至于旁的,权当什么也不知道。”   游氏很赞成大夫人这番话,所以这会冒姑不必询问,就手脚麻利的替卓昭节绾了双螺髻,束上两缕簇新的五彩丝绦,又各簪了一朵粉色宝石攒成、缀着绿松石的樱花短簪,这对短簪一个模样,宝石樱花的花萼下各有三串绿松石垂下,恰恰落在耳畔,若有动作,便随之摇曳,所以耳坠就用了一双碧玉蝉,玉色极好,是游氏当年出嫁时压箱底的东西了,不过指甲那么大的坠子,硬生生的将卓昭节脖颈都映成了一片森森碧色。   冒姑拿篦子沾了浸泡着茉.莉.花的水,将几缕碎发都抿好,又将几朵茉.莉.花别进发髻里去,如此觉其香却不见其花,再端详一回,才问游氏:“夫人看看是不是可以请娘子更衣了?”   游氏吩咐卓昭节:“起来转一圈与我看。”   卓昭节依言起身转了一圈,游氏打量过了,这才点头,命阿杏、阿梨:“昨儿个叫你们收着的衣裙呢?”   原本是为卓玉娘所裁、不及上身却被借过来的这套春衣是水色联珠团窠青鸾纹越罗窄袖短襦,襟袖用绀青色蜀锦为缘,衣上绣着洋洋洒洒的藕丝缠枝莲花,水色、藕丝、绀青都是清淡的颜色,下头就搭了一条丹色曳地留仙裙,上无彩绣,明明朗朗的大片丹朱之色鲜艳夺目,看得人心情都要开阔起来,折枝莲花织金紫棠披帛却是卓昭节另一套春衫上的,还不及用过。   三四个使女随着冒姑和游氏的指挥,上前按序替卓昭节穿戴好了,阿杏又取过托盘,里头姹紫嫣红的足足有十几条宫绦,款式亦不同,色彩鲜艳,让游氏挑选。   游氏选了一对五彩丝攒花串珠的,亲手替卓昭节系上,道:“这宫绦恰好和你头上的彩绦一样。”   接着又挑璎珞圈、配镯子、玉佩、香囊、荷包,甚至连帕子都选了又选,如此忙到天色将明,才将卓昭节打扮停当,经过这么一番,卓昭节已觉劳累,无精打采的站在屋子中央,让游氏、冒姑等人四面八方的端详过了,没有不好的地方,这才放她下去用早饭,自然又要被叮嘱不要用汤汤水水,阿杏拿帕子小心的替她擦去了唇上的胭脂,伺候她吃了一小碗碧梗米饭配小菜,阿梨拿随身带的胭脂盒出来补了妆——冒姑在旁点头,道:“不错,就是这样点。”   “这露珠儿是极简单的。”阿梨甜甜一笑道,“若是圣檀心、天宫巧【注】一类,婢子就不太会了。”   游氏又向卓昭节强调了一遍进宫中须留意的地方,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这才领着她往上房去。   上房里沈氏和卓芳甸都已经准备好了,沈氏绾着宝髻,簪玉饰翠,穿着檀色深衣,衣襟上露出指宽的藕丝中衣,腕上拢着寸阔的羊脂玉镯子,她本来风韵犹存,又气度慈和宽容,这会收拾得更是雍容华贵、端庄慈祥。   卓芳甸在她下首,穿着群青广袖对襟绉纱上襦,领口露出一抹翠绿底儿绣月季的绸缎诃子,下系柳绿并荼白的间色裙,梳着飞仙髻,发间一溜的玳瑁光辉。   游氏带着卓昭节进去见了礼,又替卓昭节赔罪:“小七娘头一回进宫,不免着紧,倒叫母亲与妹妹等待了。”   沈氏含着笑道:“不打紧,如今也来得及。”   卓芳甸自上次被卓昭节“误作贼人”打了之后,就一改从前对卓昭节热络亲近的做派,一直冷冰冰的,这会也不理睬游氏,只是随着沈氏的话站了起来。   游氏少不得要和沈氏托付几句,沈氏安然而笑,道:“你就放心罢,皇后素来慈仁,今儿个又是太子殿下的生辰,这样的好日子贵人们都不会计较的。”又解释道,“本来应该带上米娘或者你的,偏偏米娘掌家走不开,你也要照顾媳妇。”   “母亲这是体贴咱们。”游氏面上带着笑,“这回可要母亲操心了。”心里却暗骂沈氏故意的,虽然皇后只提了叫卓昭节今儿个随家中诰命进宫,但沈氏也是老夫人了,进宫时带上一两个媳妇女儿照料亦是顺理成章之事,淳于皇后不会计较进宫去多那么一两个人,偏偏沈氏一个媳妇也不带,只肯带自己的亲生女儿同去,话说的好听,怕大夫人进宫府里会乱套,怕游氏走了赫氏有事寻不着。   大夫人又不是昨儿个才当侯府的家,进宫连夜都不过的,难为这偌大的侯府都是木头人、没有大夫人发号施令什么事都做不了吗?至于游氏这边,赫氏如今气色都恢复了,再说游氏前两日成天往居阳伯府去跑,那时候赫氏还不是好好儿的?   奈何沈氏占着长辈的身份,她这么说了,这份体贴不能不领受,游氏暗捏一把女儿的手,郑重叮嘱道:“进宫之后不可任性,凡事须得恭敬谨慎,知道了吗?”   卓昭节恭敬的道:“是!”   【注】古代唇妆的种类之一,根据资料,晚唐时唇妆尤其的多,都有名称,露珠儿、天宫巧、圣檀心都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好几十种,文中用到再注。实际上,其他的唇妆名除了名字外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就看过露珠儿的描述,让我用白话文来解释,就是嘴唇正中点一点——所谓樱桃小口妆的那种,叫露珠儿,没错,你们一定在日(本)艺(妓)的电影画像什么的里看过,还有一种唇妆称半边娇,我推测应该是只涂半边……应该是上下的半边吧,就是不知道是哪边。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进宫   俗称东内的大明宫实际上位于长安城的东北,出了靖善坊,沿着朱雀大街往北,经光福、安仁、开化、兴道四坊就是最早建成的太极宫,因为内中暑湿的缘故,长年居住易病,这座真正处于长安正北的宫城如今只有在大典的时候才会用到,卓昭节打起帘子遥遥看了一眼,透过宽敞的广场,可以看到从西到东,含光、朱雀、安上三门巍峨耸立,气势非凡。   转过兴道坊后折向东,沿着皇城往北,过了左右教坊所在的光宅、长乐【注1】二坊,便是大明宫前的丹凤大街,正门丹凤门照例是不开的,沈氏一行在建福门前下了车,与宫门前守着的侍卫通报过了,禀告进去后,便有一名蓝衣内侍手持拂尘赶到。   沈氏与卓芳甸都认识这内侍,皆含了笑招呼:“常公公近来可好?”沈姑姑早已不动声色的递了荷包过去。   那姓常的内侍也不推辞,背着侍卫收入袖中,面色和缓的行了个礼,道:“托圣人与皇后娘娘之福,咱家素来安康,老夫人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又赞卓芳甸与卓昭节,“早就听说府上的娘子都是才貌俱全,今儿随老夫人来的两位看着就是钟灵毓秀的,二娘子一向可好?这位小娘子倒是眼生,可是娘娘提过的小七娘么?”   沈氏不动声色的溜一眼卓昭节,道:“公公好眼力,正是老身的七孙女。”   卓昭节忙按之前大夫人与游氏叮嘱过的,行礼问安。   那常公公笑着道:“小娘子可别客气,咱家一介奴婢受不起的。”避了一避,这才请三人入内。   建福门后的角落里已经预备好了宫车,沈氏又与常公公寒暄几句,这才领着卓芳甸与卓昭节登车,那常公公却只坐了车辕,赶车的小内侍招呼了一声,响亮的甩了个鞭花,宫车便辘轳而起。   沿纵街【注2】一路过含元、宣政、紫宸三殿组成的外朝,再过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纵街东侧水波粼粼,岸边郁郁葱葱,时见假山亭台之景,中间偶尔有三五彩衣宫人说笑经过,或在水畔修剪枝叶,或手提臂挽履行差事,各有所司,虽忙不乱,对于宫车都是目不斜视,举止娴静,可见皇后治宫有方。   卓昭节与卓芳甸同车,姑侄两个结下了仇,彼此都不说话,卓昭节恰好坐在靠水的这边,就伸手揭了帘子看,隔水但见正北方向一座巍峨宝殿矗立,数十级白玉台阶绵延上去,殿前朱柱罗列,殿檐鸱吻凌厉,和风时至,从这大殿的方向就传来阵阵厚重的铜铃声。   宫车在殿前停下,下车后,卓昭节抬头一看,就见白玉阶上金漆匾书着三个大字——蓬莱殿。   这便是历代大凉皇后在大明宫中的住处了。   一个圆脸宫人笑吟吟的在白玉阶下等着,沈氏下车时还虚扶了一把,脆生生的道:“老夫人仔细些脚下,这两日皇后娘娘嫌闷,今早才使人拿水浇了这台阶。”   卓昭节闻言一看那些台阶,果然都是湿漉漉的,想起大夫人和游氏都要她进宫来别忘记照料些沈氏,忙上前挽住沈氏的手臂,道:“祖母,我扶你。”   卓芳甸一挑眉,看了眼沈姑姑,沈姑姑识趣的松了沈氏的手,退开一步,卓芳甸也道:“我与小七娘扶着母亲罢,沈姑姑到底年岁也长了。”   沈氏温和的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自己可也小心些。”   卓昭节笑着道:“祖母放心罢,咱们万不敢不当心的,不然扶着祖母呢,自己摔了,再带到祖母,那罪过可就大了。”   那圆脸宫人与常公公对望一眼,都赞道:“府上两位娘子都是极孝顺的,夫人好福气。”   这么寒暄了两句,沈氏由女儿、孙女扶着上了台阶,到殿外的时候,因为之前就禀告过了,略等了一等,就有宫人出来请她们进去。   跨过几乎及膝的朱漆殿槛,正对门最显眼的就是数级丹墀上的凤座。   因为才从春光明媚的殿外走进来,前两息其实都不怎么看得清楚,走了两步,习惯殿中光线之后,卓昭节才看清殿上坐着的妇人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绾着家常的云朵髻,斜插了两支凤头钗,一支珠花步摇,坠着一长一短两串儿南珠,长的几乎及肩,短的恰好过耳,乍一看,和寻常的贵妇也没什么两样,且容貌秀美是秀美,也不是顶美的那种——但一双凤目威仪赫赫,虽然是心平气和的望了下来,却叫人心头不由自主的生出凛然之意,不敢有丝毫怠慢——这就是圣人元配、大凉的淳于皇后了。   虽然今日是太子生辰,但皇后也没有严妆盛服的意思,不过穿了一件鸂鶒衔花双色绮罗对襟春衫,内中是藕荷色交领短襦,系着枣红五谷丰登织金裙,衣裙也不是很新,显然是穿过两三回了。   宫人引沈氏一行到丹墀下行礼,卓昭节明显的感觉到皇后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息,才道:“平身。”   淳于皇后的声音不同寻常女子的或娇媚或甜美,虽然也悦耳,却极为沉稳,透出一抹凛冽。   沈氏领头谢了恩,淳于皇后又吩咐赐座。   这时候卓昭节才有心情看到殿中已经有了些贵妇士女在座,单她认识的,义康公主、苏语嫣、古盼儿、淳于佩、唐千夏、宁娴容居然都在,除了义康公主外,却都是随着长辈而来的,皆跪坐在长辈席后。   卓昭节与卓芳甸也是如此,只是才跪坐下来,就听一人缓缓的道:“这着水色短襦的小娘子倒是看着眼生,可是长安这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卓家小七娘吗?”   顺着声音望去,却是右面最上首的席上,发话之人着绀青联珠对鹿锦衣,系着蜜合色罗裙,绾着望仙髻——看面容与皇后年岁仿佛,但容貌兀自俏丽、轮廓秀美,年轻时候定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就听淳于皇后淡淡笑道:“太妃好眼力,正是卓家小七娘。”   那位太妃继续道:“前两日小十四娘回府,说今年花会的趣事与我听,提到这小娘子写过的一首诗,又说是个绝色的美人儿,我方才想卓家的几位娘子都是见过的,这小娘子眼生,跟着敏平侯进来,又生得花容月貌,大约就是了。”   十四娘大约就是唐若缥,这么想来,这位太妃应该就是大夫人周氏的姑母,先帝晚年最钟爱的贵妃,秦王生母周太妃了。   周太妃说了这番话后,卓昭节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虽然大抵带着笑,却不乏好奇与打量。   唐千夏身前的锦衣贵妇轻启朱唇,道:“花会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也是巧——这小娘子倒正好与咱们家小三娘对上呢。”   这儿的贵妇们对卓昭节一个才回长安的晚辈都不是很清楚,虽然长安遍传才名,到底都是听来的,就有人问:“敢问晋王妃,这小娘子与郡主却是谁输谁赢?”   晋王妃微微一笑:“恰好平了。”   “倒是巧呢……”有人笑了笑,语气很有些意义不明。   淳于皇后没有接这个话,却含笑看向了左侧第一席上的人:“二姐方才说到《春莺啭》,倒是巧,教坊前几日有些新人排了这一支,据戴如蓝说,跳的还不错,二姐可要看看?”   那席上的贵妇望之比皇后长上数岁,极标准的瓜子脸,虽然岁月的流逝已留痕迹,但从卓昭节这个距离看去仍旧不失白皙柔美,两道飞扬入鬓的蛾眉,眼角斜挑的凤目中不怒自露的威仪倒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只是轮廓迥然,但那一身颐指气使比之殿中诸人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绾着堕马髻,斜插着一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金簪,宝石蝶戏赤金牡丹珠花,穿着绛色瑞锦纹广袖交领上襦,系宝蓝留仙裙,仪态端庄中带着随意,纵然如此,侍立在她身后的宁娴容亦是眼观鼻、鼻观心,犹如木雕般纹丝不动,乖巧非常,这贵妇听了皇后的话,淡淡的道:“枯坐无趣,先看看也好。”   皇后看了眼殿下,立刻就有内侍匆匆奔出去传懿旨了。   沈氏趁着喝茶的光景低声提醒卓昭节:“那就是纪阳长公主。”   卓昭节到底头一次进宫,心下难免有些忐忑,虽然看到了宁娴容,但光顾着自己不要失态,粗粗一扫之下还以为是祈国公夫人,闻言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看向那绛衣贵妇,却见纪阳长公主应了皇后之后,悠闲的与她下首的一名约莫二三十许年纪、秀眉莲脸的少妇说笑——那少妇身后是苏语嫣,身份不问自明,应该就是圣人与淳于皇后的长女、长乐公主了,皇家的这对姑侄说说笑笑,旁若无人,纪阳长公主根本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好像卓昭节今日进宫和她半分关系也没有一样。   见状,卓昭节心头一松,随即却又紧张了起来,暗自回想自己进殿以来可有什么举止不好的地方,又不免要忐忑的揣摩纪阳长公主的心思。   她这边正捏紧了帕子,轻咬朱唇,外头侍者也进来禀告,道是教坊之人已到殿外,问是否现在就传进来。   皇后点头,不多久后,就见两队各十人的彩衣轻罗少女鱼贯而入,另有乐工等人随后,礼毕,由一名内侍上前禀告将表演《春莺啭》,二十名教坊舞伎犹如花开花落一般在殿下的氍毹上迅速散开,各占一位,摆好姿势后,弦声一起,皆随之而舞。   这《春莺啭》属于软舞,讲究柔娜婉转,徐徐之态,乐声也是时而欢快、时而婉扬,能够到皇后跟前表演的自然都是佼佼者,一时间蓬莱殿里的气氛都活泼了起来。   这样的活泼中,离沈氏这边最近的淳于佩悄悄的起了身,移一步,再移一步,见无人注意,三蹦两跳的就到了卓昭节身边,低笑着道:“啊哟,你好啦?”   卓昭节因为与淳于桑若、淳于桑酝在春宴上玩的不错,结果曲江畔却帮着时未宁赢了那盆虞姬艳装,后来淳于佩不记前嫌,在卓昭节病中还送了礼,这会就有点讪讪的,道:“是呢,前两日就好了,本来要到府上致谢来着,结果祖父把我拘到别院去教导了,实在是失礼【注3】。”   淳于佩把头微微一扬,她梳着垂练双髻,上头簪着一对蜻蜓栖荷簪,那对蜻蜓做得极为逼真,尤其是翅膀,不动时随着吹进殿来的软风也微微的颤抖,她这么一扬头,更是频频振翅欲飞,淳于佩笑着道:“不打紧的,先不说令堂已经打发人回了礼,你看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   卓昭节听她说的爽快也笑了:“是我冒昧。”   “不说这些了。”淳于佩显然是个闲不住的,很快就寻了新的话题,道,“花会上的斗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听说今年的魁首是盆姚黄,还是被踩过的?据说和宁九有关?”   “是这样的。”卓昭节因为是在蓬莱殿里,虽然这会有乐声舞曲遮盖,但淳于佩靠过来时,还是有许多人注意到了,只不过都没作声罢了,就不太好意思提宁摇碧,委婉的道,“你这样过来不要紧吗?”   淳于佩笑着道:“哦,你是头一次进宫,难怪会这么问……姑母一向宽容的很,咱们这样说说话算什么?上回十娘、十一娘她们在这儿绕着柱子追逐打闹,姑母也不过一笑了之,再说这《春莺啭》我可没兴趣看,要是《大渭州》那样的健舞,我兴许还有点兴趣。”   【注1】长乐坊:《教坊记》中,左教坊在延政坊,右教坊在光宅坊,一个擅歌一个工舞,现在度度出来的古长安城俯瞰图上据说没有延政坊,其实就是长乐坊,在丹凤门外,十六宅的西边、大宁坊的北面。嗯,我忽然想起来我不考据啊?这个……大家随便看看吧。   【注2】纵街:贯穿整个宫城的街道,有两条,分列于大明宫中中轴诸殿的左右,呈南北向,我理解里是两边高高的宫墙,中间夹出来用来迅速来往的专门的过道,比如通报什么紧急消息、救火(古代很长时间都是木结构房子)之类。   【注3】失礼:悲剧的,到今天才发现小七的父亲叫“卓芳礼”,礼这个字常要用到,很难避讳,这个BUG请大家就当作木有吧,卓芳礼的名字出现了那么多修改实在无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子妃   卓昭节看着她笑道:“原来你喜欢健舞?”   淳于佩小声道:“谁说不是呢?这《春莺啭》之类的软舞,软趴趴的,节奏缓慢,本来这个时节最容易犯春困了,这舞看着人想不睡着都难。”   又道,“也就长辈们喜欢看,你看咱们这一辈的人有几个感兴趣的?”   卓昭节随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苏语嫣单手托腮,支在身前的食案上,和邻席的古盼儿说着话,古盼儿脸色不太好看,未知是不是又吃了亏。   而唐千夏懒洋洋的拈着樱桃,宁娴容恭恭敬敬,头都没歪一下……就连义康公主都斜倚在案上,拿盘子里的点心搭着宝塔玩。   卓昭节在此刻也没心思去看舞曲,只好奇的问淳于佩道:“太子妃是哪一位,你能指给我看看么?”   “你们来迟了一步,太子妃方才请了懿旨,去偏殿里代姑母摆宴去了,要过会才能回来。”淳于佩道,“定成郡主也去帮忙了。”   “原来如此……说起来,怎么不见淳于十娘和十一娘?”卓昭节四顾之后,疑惑的问。   淳于佩幸灾乐祸道:“她们两个惹了事情,如今正在家里头禁足呢!”   卓昭节奇道:“是什么事?能说么?”   淳于佩与姊妹之间彼此捉弄惯了的,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挨罚,她巴不得告诉所有人,哪里会不肯说?当下附在卓昭节耳畔,笑着道:“我悄悄告诉你啊,你不要叫这里其他人听见……她们两个闲来无事,穿了男装扮小郎君,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到咱们四姑府上去玩耍,连身边使女都作了男装,结果在四姑府里用了饭,玩累了就在四姑内室外头的榻上小睡,不巧漏了件外套在榻下,那天她们去时四姑父又不在府里,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隔了一日四姑不在内室,四姑父在,洒扫的使女当着四姑父的面从榻下扫出一件男装,又不是四姑的,又不是四姑父的……结果吵闹了一番才弄清楚,三婶知道后气得不行,拎着她们去赔了礼,又让她们在避暑前都不要出门,乖乖的抄写《女则》。”   “……”卓昭节哑然笑道,“居然这么巧?”   “可不是?”淳于佩吐了吐舌头,道,“她们两个胡闹,害了可怜的四姑,你看,为了这件事情,四姑和四姑父怄气,今儿都告了病没来。”又道,“哦,我四姑父就是光王殿下。”   卓昭节道:“啊,原来是这样。”   她才说了这么一句,外头有宫女进来,沿着墙角到丹墀下低声禀告,另外有淳于皇后的贴身宫女绕上丹墀,与淳于皇后说了几句,皇后微一点头,之前报信的宫女再次出殿,半晌后却又引了人进来。   打头是个圆脸丰颊的妇人,衣锦饰珠,虽然不算美貌,但宜喜宜嗔的,很有福相,她身后跟着一个无精打采的紫衣紫裙的少女,卓昭节和淳于佩定睛一看,不是慕空蝉是谁?   太子妃慕氏是淳于皇后亲自为太子挑选的正妃,虽然不得太子喜欢,但淳于皇后却是怎么看太子妃怎么顺眼的,是以皇后对慕家人一直都不错,这慕家夫人显然是经常进宫的,踏进殿来后看到众人正在赏舞,也不打扰,领着女儿在旁边行了礼,就在宫人的引导下入了席。   过了片刻,一曲舞罢,纪阳长公主道:“这一班人跳的都不错,其中左列第三个最好。”   淳于皇后笑着道:“能叫二姐出口称赞可真不容易,不可不赏。”   皇后说了这话,那左列第三名舞伎忙面带欢喜之色出列跪下谢恩,先谢了皇后,又谢纪阳长公主,待皇后说了免礼,这才回到原位。   这时候殿门外又转进了一个穿着桃红联珠团窠翼纹锦上襦,系郁金裙,绾着倭髻,髻中簪着一朵开得正好的首案红,周饰珠翠,眉贴花钿、扫蕊黄,描远山眉,施飞霞妆、圆靥、丹唇的妇人,望之与长乐公主年岁仿佛,水杏眼儿明眸善睐,盈盈一望很有使人眼前一亮的意思。   她走进来,未语先笑,道:“我来的倒是正好呢——偏殿里都备得差不多了,母后与诸位是现在就过去吗?还是再看一支舞?”   听这话就知道是太子妃了,卓昭节好奇的打量着她,这慕氏不是顶顶的美人,但也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俏丽人儿了,而且看她举止爽利,气度大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不能得到丈夫欢心的妻子,卓昭节看着心里就疑惑,那绿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能够叫太子顶着淳于皇后的不喜也要纳进东宫不说,甚至还一心一意要捧着延昌郡王继位,甚至连唯一的嫡子真定郡王都比之不及?   相比太子偏宠绿姬,皇后果然是更喜欢太子妃的,闻言立刻和颜悦色道:“辛苦你这孩子了,二姐,太妃,咱们现在就过去?”   纪阳长公主点一点头,周太妃笑着道:“我正觉得就这么看舞没什么意思。”   淳于皇后道:“那就让她们到偏殿里去伺候罢。”   闻言殿下的内侍一挥手,那二十名舞伎并乐工们向殿上行了礼,再次鱼贯退出,往偏殿去备着了。   这边皇后等人的移动自然要耽搁些辰光,众人先一起起来等皇后下了丹墀,打头出了正殿,才跟上去。   设宴的偏殿也正对着蓬莱殿前的蓬莱池,春晖返照,映得殿中一片堂皇。   定成郡主刚才没有陪太子妃去请皇后等人,此刻却是守在偏殿前迎接着,这位郡主今日穿了银红联珠对鹿锦上襦,系着银泥粉绶藕丝裙,挽着绛色披帛,和卓昭节一样梳了双螺,但螺髻上簪翠绕珠,打扮的十分富贵,因为年少,没有上什么脂粉,只在眉心点了一点朱砂,见到皇后很是乖巧的叫道:“皇祖母。”   皇后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你帮了你母亲的忙?”   定成郡主恭恭敬敬的道:“孙女也没能做什么,都是母亲张罗的。”   “嗯,你年纪还小,有这份心就很好了。”皇后摸了摸她的头,道了一句,就当先进了殿。   殿中诸席都已经备好,这偏殿里没有设丹墀,主席也不过是占了个坐北朝南的位置,各席之后衬着屏风,殿中放了许多鲜花,多为红、黄、紫等艳丽的颜色,此外却也看不出来是为了庆贺太子生辰。   ——之前皇后说今日是要让太子妃代太子受诸命妇贵女们的生辰之贺的,但一直到宴开皇后也没提,乐声起后,众人就如在家中一样,吃吃喝喝的看起了歌舞。   卓昭节一头雾水。   若不是从敏平侯到游氏都揣测这是纪阳长公主要提前相一相未来孙媳,特别叮嘱了敏平侯让卓昭节今日进宫,她简直要怀疑今儿自己只是随沈氏过来见识一下的。   不过现在看起来……纪阳长公主对自己毫无兴趣,反倒除了长公主之外,包括皇后在内的其他人对自己更为关切啊……   卓昭节茫然了,若是敏平侯与游氏猜错,皇后特别叮嘱自己进宫是为了曲江畔之事,那么……为什么也没人提一句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斗酒   跳《春莺啭》的舞伎又跳了两支曲子,周太妃点了个《伊州》,淳于皇后道:“这个云韶部常跳的。”就遣退之前的伎人,换进云韶部来,酒过三巡之后,殿中气氛热烈起来,众人兴致或在歌舞,或在彼此的闲谈,沈氏也就近与邵国公夫人慕氏说起了话。   苏语嫣带头,将殿中除了执意要在纪阳长公主跟前伺候的宁娴容外的小娘子全部叫到一起斗起了酒,卓昭节是见过这位长安第一才女的酒量的,旁人就更清楚了,古盼儿拿眼斜斜飞她一眼,道:“今儿个皇后娘娘也没拦着不叫你喝,你要喝自己告诉宫人多取几坛来就是了,咱们这儿谁不知道你天生的海量?这还有什么可比的?”   唐千夏温温柔柔的笑了笑,细声道:“八娘若是嫌弃独饮无趣,要咱们陪着,也不是不成,不过得你喝十碗,咱们喝一碗,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古盼儿闻言眼睛一亮,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   淳于佩笑着道:“十碗比一碗,这个有看头……我作庄,谁要下注?先说好了,若是下场斗酒,必得只能下自己赢,不然放水了可就扫兴了。”说着就豪爽的拍下一对比目紫玉佩。   “不错不错,谁也别想耍花招。”义康公主插进来,干脆利落的一挽袖子,摘了镯子就放下,“我赌八娘赢!”   “那我赌盼娘吧。”唐千夏反手拔了簪子笑道。   苏语嫣道:“我还没答应呢,你们急什么?”就说唐千夏,“表妹你好狠的心思,十碗比一碗,便是喝水也要破了肚皮了。”   “坊间有句话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唐千夏柔柔一笑,道,“苏表姐你还着就是,咱们好生商议。”   古盼儿又要坚守着十比一,两边嘀嘀咕咕半晌到底定了下来四比一,忽然卓昭节问:“谁与苏八娘子比呢?”   义康公主笑着一拍手,道:“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谁上?”   古盼儿、唐千夏都嚷着要上,淳于佩也是蠢蠢欲动,捏着义康公主的镯子和唐千夏的簪子,左右为难。   “不如这样,这庄叫宁家小十娘来坐罢。”义康公主眯起眼,道,“咱们一起下场——八娘你这边人少一点,另一边人多点,哪边喝得多算哪边赢,怎么样?”   “啊哟,今儿个可是来给表舅庆贺生辰的。”苏语嫣也挽了袖子,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道,“都喝醉了成什么样子?”   义康公主无所谓的道:“左右不过是一个心意,再说大哥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人……何况你们长辈都在呢。”声音一低,不使附近的诸位夫人们听见,“反正有她们圆场,难为还能把咱们都治了罪不成。”   今儿这殿里都是皇亲国戚,再不济也是公侯女眷,俱不是没身份的人,加上又有公主、郡主领着头,很快宁娴容就被义康公主亲自从纪阳长公主身边要了过来,宁娴容之前虽然是陪着自己亲祖母,但纪阳长公主惯常偏心二房惯了,虽然宁娴容向来服侍上心,今日才被带过来,但长公主对她也不是很在意,倒是宁娴容在祖母跟前格外的恭敬拘束。   这会被义康公主硬拖过来,虽然遗憾不能继续在祖母跟前表现,也是暗松了口气,在小娘子们中间,宁娴容倒是自然起来了,拿着淳于佩递过来的镯子簪子,望着她笑道:“淳于姐姐不做这个庄了?一会我抽头多了你可别后悔。”   “不坐庄,我还可以下注呢!”淳于佩挥舞了下粉拳,笑着道,“我一定要做八娘的对家,之前总是被她灌到食案下头去,今儿个我非把她灌倒不可!”   苏语嫣拊掌赞道:“好个有志气的小娘子!”   “呸!”淳于佩听出她的调侃,轻啐一口。   义康公主道:“好了好了——先把阵营分了,不然还下什么注呢?”   就听古盼儿、唐千夏、淳于佩一起叫:“我们做八娘对家!”   义康公主看着卓家姑侄,笑着道:“那你们呢?”   卓芳甸今日话少的很,闻言勉强一笑,道:“我今儿身子有些不大爽快,恐怕喝不成,倒是要扫你们的兴致了。”   义康公主听了也不为难,再问卓昭节,卓昭节道:“我倒可以喝……”她看了眼苏语嫣,很是惭愧的道,“但酒量不成。”   “你不要和她比。”卓昭节之前在义康公主面前喝醉过的,还是公主使人安置了她,对她的酒量也有个估计,这会眼珠一转,笑着道,“她啊,说才名冠绝长安,哪怕只在小娘子里也未必能够人人信服的,但要说酒量,轻松放到一桌子男儿半点问题也没有!”   这么说了,义康公主自然有所计谋,就顺势道,“我看不如这样,小七娘与八娘你一起,我也到盼娘这一边——你们两个如今都是长安闻名的才女,正好联手,叫咱们领教下两位才女的酒量。”   公主这话说的仿佛很随意,但卓昭节却是心头一跳,下意识去看苏语嫣,却见苏语嫣慢条斯理的拈着樱桃吃,咽下之后才懒洋洋的道:“不错不错,就我和七娘两个,你们四个,一样把你们灌到食案底下去!”   古盼儿见义康公主朝自己打个眼色,明白过来,笑骂道:“你想得美罢!咱们把你们灌到地上去还差不多。”   既然说定了,就纷纷摘了首饰钗环交给宁娴容下注,又叫宫人拿了一摞粉彩贴金箔葵口碗来,挨个的摆开,一一斟满,苏语嫣一嗅那酒香就笑眯了眼,道:“我前两日还想说我那里的桑落没有了。”   这桑落酒号称“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盛在碗里好看极了,苏语嫣本来就好此杯中物,这会毫不客气的端起一碗,仰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伸手就拿向了第二碗,宁娴容忙叫了自己使女帮忙记住。   卓昭节酒量平平,不过既然是在斗酒,自然不能怕醉,跟着端了一碗,也是一仰头喝尽,反过碗来对众人照了照碗底,古盼儿几个一挑眉,都拊掌道:“好,你们两位才女这般爽利,咱们也不能落后。”   古盼儿这边是四人,一人一碗就是四碗,苏语嫣和卓昭节须得各喝两碗才能追平,两边都是势在必得,酒到碗干,片刻光景,除了苏语嫣还面不改色外,余者雪白的粉腮上都染了一抹绯红,纷纷挽起袖子、捋上手钏,显然都动上了真格。   卓昭节起初还因为头次进宫有些拘束,喝了几碗之后酒意上涌,渐渐就放开,袖子都被手镯勒到了肘上,鬓边的绿松石串儿也叫她别到耳后,端着瓷碗一碗接一碗,气势如虹,义康公主看得目瞪口呆,懊悔道:“你上回在我跟前不是三两下就醉倒了吗?”   “那一次我之前先喝过些,又是头一回见贵人,心里有些忐忑。”卓昭节此刻双颊犹如霞烧,眸子却亮得仿佛寒夜里的星辰,她吐着酒气笑道,“再说上回也没斗酒呀!”说着把手里的空碗往前一推,从旁又端起一碗,爽快的喝了起来。   苏语嫣喝到现在还轻松的很,闻言取笑道:“啊哟,六姑你以为小七娘喝不多,故意叫她和我一起?如今后悔了吧?我就说咱们两个灌倒你们四个不成问题!”   古盼儿哼道:“还没完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想她话音未落,旁边扑通一声,这第一个倒下的不是义康公主也不是看起来最柔弱最不禁喝的晋王小郡主唐千夏,却是古盼儿这边看起来酒量最好的淳于佩!   她倒在地上倒还没睡着,而是仿佛划水一样挣扎几下,嘟囔着什么——古盼儿脸色由红转青,道:“你倒是叫我把话说完呀!”   “哈哈,这拆台拆得巧。”苏语嫣拍着手,道,“快点扶她下去休憩罢!现在开始可是二对三了,你们若是自知不敌不如现在速速认输,免得回头宿醉了头疼吃苦!”   古盼儿与义康公主异口同声道:“你想的美!”   唐千夏慢悠悠的道:“我才不信你们能撑多久……”   古盼儿点头:“正是这样!”说着发泄似的抬手灌了一碗,不想唐千夏手一松,她手里的粉彩贴金箔葵口碗连着半碗桑落酒骨碌一下摔到膝上又滚到氍毹上,酒液将衣裙和氍毹都浇上了——古盼儿、义康公主再次异口同声的喝道:“不许倒!”   唐千夏倒是没倒下去,她仪态端庄的伸手抚住了额,虽然两颊似火,举止却还优雅的很,古盼儿正待松口气,不想唐千夏幽幽一叹,道:“接下来,可就看六姑和盼娘你们两个啦……我……我只能陪到这儿了!”语毕,她眼一合,放放心心的往使女怀里一扑,几乎瞬间酣声立起!   “…………”苏语嫣和卓昭节对望一眼,都是乐不可支,两人拍着食案戏谑着问,“怎么样?认输还是继续?”   古盼儿连着被同伴拆了两次台,脸色又红又白又青又绿,闻言咬牙切齿的道:“自然是继续!我什么时候认输过?”   义康公主无所谓的道:“至多醉倒一场罢了,直接认输,怎么可能?”   两边恶狠狠的对望一眼,同时各端起一碗桑落酒,大声道:“再来!”   ……又喝了片刻,卓昭节暗拉一把苏语嫣,低声道:“我不太成了,接下来要看你了。”   苏语嫣信心满满的道:“你再撑两碗……喝慢一点,我保证六姑比你先倒!”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周太妃又惊又笑着问:“淳于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这边还留着两分清醒的人都纷纷回头去看,都吃了一惊,却见原本要被扶下去休憩的淳于佩,不知怎的紧紧扑在周太妃身上,抱住了她嚷着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后族的晚辈,周太妃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只得无可奈何的叫了起来。   淳于皇后本来正和太子妃、纪阳长公主说着话,此刻看到也吓了一跳,忙让宫人提醒正和长乐公主说话的淳于家的大夫人乐氏,乐氏看到女儿的作为脸都绿了,顾不得请罪,先吩咐左右:“快点把这逆女拖开!”   周太妃哭笑不得,道:“这孩子似是喝多了,叫人扶着走到我跟前就抱上来,亏得这儿没有男子,不然呀!”   乐氏从席上迅速起身,少不得要代淳于佩给皇后、周太妃赔罪——因为淳于佩喝醉,聚在一起的小娘子们的斗酒自然就被发现了,看到唐千夏栽倒在食案下,之前她打翻的酒液沾得裙上氍毹上一片,两个使女又扶又抱了半晌都没弄起来,而义康公主与卓昭节这会虽然还能看热闹,但也差不多了,均露出了醉态,要靠使女帮手才能准确的端住碗——除了天赋异禀的苏语嫣还是神色不露,古盼儿也是烧得满头满脸赤如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殿中人声默了片刻,只闻丝竹继续,淳于皇后打头笑出了声:“她们倒是会玩!到底还是八娘厉害,这许多小娘子加起来都没能叫她倒下!”   苏语嫣听了这话,转过头来嫣然一笑,道:“皇外祖母说的是极!”跟着就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六姑、盼娘,你们已经输了,快把咱们的彩头拿过来!”   “哟,你们还有彩头!”淳于皇后笑着道,“是什么好东西?”   正热闹的时候,外头却有内侍飞奔进来禀告道:“圣人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咸平帝   年号咸平的皇帝单讳一个棽字,他是先帝第十一子,与纪阳长公主同母,皆是先帝时教坊内人薛氏所出,薛氏生了纪阳长公主,因为当时先帝子嗣还不多,这才有了正式的名份,但不久就失了宠,一直到多年后一次宴上,薛氏献舞,偶然被先帝召幸,这才有了今上。   先帝膝下长到成年的一共有十四子,公主略少,总也有五位,这十九个子女里头唐棽其实很不起眼,那时候梁皇后有嫡长子燕王,继立的郑皇后有嫡三子齐王,先帝不似今上这样独宠皇后,虚设六宫,先帝的时候后宫十分昌盛,皇后之下贵淑贤德四妃皆满,三夫人、诸妃位、九嫔,往下的诸级宫嫔……将整个六宫住得满满的,可想而知,两位有嫡出名份的皇子之外还有多少宠妃、皇子、公主争宠。   那时候今上在先帝眼里地位还不如纪阳长公主,毕竟纪阳长公主是先帝次女,先帝的长女未长成即夭折,对于头一个长大的女儿先帝到底记得清楚些的,若不是燕王与齐王争储太过,将今上的诸位皇兄陆续牵扯下去,这皇位还真轮不到今上。   说起来也是天意——先帝贬了膝下诸子后,照着宠爱和生母位份其实是应该周贵妃所出的秦王登基的,偏偏这个时候先帝大病了一场,自以为即使撑过去也活不长了,忧心主少国疑,就匆匆从没有卷进夺储的皇子中择了年纪最长的今上为储,不想栽培了几年,今上羽翼丰满,先帝却还在位,但到底年纪在那里,再扶持秦王就不太可能了,就这么前朝近十位生母尊贵的皇子争得死去活来的大位,兜兜转转落到了今上头上。   这咸平帝的容貌很是俊秀,轮廓之间与纪阳长公主非常的相似,一眼就能看出两者之间的血缘,只是究竟是九五至尊,威仪比长公主更甚。   虽然今日是太子生辰,但咸平帝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重视的,只穿了半旧不新的明黄色常服,头顶皂色软幞,蹬藏青朝靴,腰束玉带,那常服已经洗得有些淡了,卓昭节想起了开到快残的御衣黄。   今日这里除了卓昭节外都不是头一次面圣,咸平帝与淳于皇后一样,都不是讲究繁琐礼仪的人,爽快的吩咐众人平身,自有宫人伶俐的在皇后旁边加席,众人重新落座后,咸平帝就笑着问:“方才看到两个小娘子被抬了出去?这是怎么回事?”   “八娘打的头,趁长辈们说话的光景,斗起了酒,结果淳于六娘子、二郎家的小三娘都被灌倒了。”淳于皇后笑着道。   淳于佩刚才还闹了出笑话,连带着唐千夏的醉态也被众人看在了眼里,乐氏与晋王妃少不得又要上前请一回罪。   咸平帝笑着道:“既然是宴饮之际,小娘子家自在些也无妨,反正有皇后在,自会安排醒酒的地方。”又问候纪阳长公主,“有两日没见二姐了,二姐这两日可好吗?”   纪阳长公主笑着道:“自然是好的,你也要注意些身子,莫要太过劳累了,百官可是拿俸禄的。”   “二姐放心罢,我如今也只看内阁批不了的折子,方才是和温相说了一些事情才耽搁了。”咸平帝口角含笑,与纪阳长公主说话之间极为亲切,连“朕”字都不用,卓昭节心想,怪道九郎有长公主宠爱,什么事都敢做。   纪阳长公主这才满意:“你如今可是身系万民,怎么能不好生留意?”   淳于皇后笑道:“二姐放心罢,我听二姐的,盯着他呢。”   “是有你在我才放心。”纪阳长公主感慨的点了点头,道,“十一郎最是倔强,轻易的话都不肯听的,能劝他的人就那么几个,内侍哪儿说得住他?”   咸平帝贵为天子,又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被纪阳长公主这样当众戏谑,到底有些尴尬,就拿起酒樽笑着道:“二姐和皇后的话我几时不理了?”   又叫底下的人,“诸位不必拘束,小娘子们爱玩闹只管玩闹就是,不必顾忌朕。”   这么说着又想了起来问皇后,“皇后今日请诸府夫人并娘子进宫是?花会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淳于皇后笑容一淡,淡淡的道:“你没见太子妃在这里吗?今儿个是大郎的生辰,她们是来贺太子妃的。”   咸平帝恍然道:“倒是忘了。”   太子妃忙恭敬道:“父皇日理万机……”   只是淳于皇后直接打断了她圆场的话,对咸平帝道:“我也有几日没请她们进宫来热闹了,今儿说着话倒把事情给忘记了……这会东宫那边恐怕也在开着宴,我看不如就叫个孙儿来陪咱们会罢?”   咸平帝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皇后,又看了眼纪阳长公主,顿了片刻,才道:“好。”   淳于皇后一扬下颔,大声吩咐宫人:“去请真定郡王来!”   殿中如今虽然都是女眷,但大凉风气开放,后妃与诸公主仗着宠爱,干政的可不少,女子议政,只要不是大庭广众,私下里说几句也没人计较——而且今日这儿的女眷除了周太妃和淳于家外,哪一个不是有所立场的?   沈氏的脸色在皇后说出只请真定郡王过来后,瞬间煞白!   卓芳甸比沈氏还要不济,手一抖,大半碗酒水就浇在了裙子上,倒是卓昭节先为宁摇碧一喜,随即想到家族才是心头一沉,扶着食案不知道说什么好。   静了片刻,皇后含笑四顾:“你们又不是头一次进宫了,这样拘束做什么?”   周太妃是最快反应的,含笑道:“今儿个说是来贺太子的,不想到这会都没能和太子妃说一声,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开口呢!”   皇后微微一笑:“太妃是他长辈,再说又不是什么整岁,不值得郑重其事,不过是寻个借口请大家来热闹热闹罢了,打从义康下降之后,这宫里素来就寂寞,再说谁还没个生辰?”   听皇后的意思就是没把太子今日生辰放在心上了?   周太妃脸色一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倒是咸平帝岔开话题问纪阳长公主:“九郎怎么没来?二姐不是一直要带着他的么?”   卓昭节心头一跳,就听纪阳长公主道:“今早四郎邀了他去东宫凑热闹,一会四郎过来,他定然也会跟着过来。”这四郎自然就是唐四了。   咸平帝笑着道:“今年牡丹花会,这孩子倒是出了个风头,上回本来要和二姐说的,奈何回来晚了没说几句。”   纪阳长公主最爱听旁人赞宁摇碧,闻言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道:“这孩子天资着实是好,奈何他到底年纪还小,心性跳脱,定不下来,不过资质天赋放在了那里,叫我说,随便学学也比许多人强的。”   咸平帝自然不会逆了长公主的话,含笑道:“这回花会的诗皇后拿与我看过,确实大气,到底是二姐教养出来的孩子。”   “是这孩子自己用心!”纪阳长公主高兴的道。   虽然提了宁摇碧,但到底没提卓昭节,只是皇后悄悄与咸平帝说了几句后,咸平帝似有意似无意的也看了几眼卓昭节,圣人神色平静,实在觑不出来喜怒,倒叫本已醉意上涌的卓昭节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赶忙坐好。   中间周太妃说了几句话,卓芳甸悄悄告诉沈氏,带着使女推下去更衣……去东宫请真定郡王的内侍到底回来复命了。   只是皇后只说请真定郡王,但内侍回来时,不但宁摇碧跟着来了,太子、延昌郡王、唐澄、晋王、光王居然也都跟了来。   听内侍禀告这许多人求见,咸平帝皱了下眉,淳于皇后脸色也是一寒,只是到底顾忌着命妇晚辈们,淡淡的道:“既然来了就都宣罢。”   众人涌进殿来行了礼,淳于皇后等咸平帝道了个“平身”就露出春风化雨般的笑,开口道:“四郎到祖母这儿来。”   纪阳长公主也笑着招宁摇碧到身边。   卓昭节偷眼看去,宁摇碧一身姜黄交领越罗袍衫,栗色蜀锦衣缘,束玉带,顶上紫金冠束发,系着绛色宫绦,俊秀飞扬,在长公主身后跪坐下来,立刻向四面一望,恰好与卓昭节对望一眼,顿时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卓昭节到底顾忌着大庭广众,面上一红,立刻低下了头。   一直到这会,咸平帝也没提给余人赐座的话,宁摇碧也就算了,纪阳长公主宠爱幼孙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但真定郡王乃太子之子,如今倒是先在皇后身边被按坐下了,反而太子还站着——殿中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只是无论咸平帝还是淳于皇后都权当没看见,咸平帝淡淡的问:“你们不是在东宫里热闹吗?怎么都过来了?”   容貌酷似咸平帝的太子看这情形心头一沉,迅速扫一眼身旁微微颤抖的庶长子,勉强笑道:“闻说母后在此设宴,孩儿自然要带宝奴、珍奴来伺候。”听起来珍奴大约就是唐澄的乳名了。   淳于皇后轻描淡写的道:“你那边忙,本宫让小四郎伺候着也就是了,你们都跑了过来,那边怎么办?”   气氛正僵硬时,忽然晋王笑道:“孩儿是想母后这边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不然今早咱们过来时,母后不是还说今儿个乏,打发咱们快点退下吗?”   这晋王长的更像淳于皇后,虽然也有四十余岁了,但保养得宜,看着不过才过而立——到底也是有年纪的人了,但这番撒娇的话说着倒不惹人厌,淳于皇后对次子还是很和颜悦色的,道:“不过是寻常的酒菜,还是太子妃张罗的,有好东西还能瞒着不给你吗?”   晋王趁机道:“孩儿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是这么一说,兴许母后今儿赏赐大哥生辰的东西,孩儿也能混上一份。”   他特别提到了太子生辰,意在缓和气氛,也是提醒咸平帝与淳于皇后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好歹给太子份体面。   太子不禁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只是淳于皇后闻言,却先看向了太子妃,脸色竟是一阴,顿了一顿才道:“你不说本宫倒是忘记了。”   接下来也没说赏赐的事情,只道,“东宫那边据说几位太子师都在?你们就这么把人丢下过来是什么道理?若没有旁的事情就先回去罢。”   太子陪笑道:“是孩儿卤莽了,一心想着父皇、母后,一急之下就过来了。”因见淳于皇后根本没有留自己的意思,不敢违逆,就道,“那让宝奴和珍奴留下,一起伺候父皇、母后罢?”   闻言,延昌郡王与唐澄都充满盼望的看了过去。   淳于皇后眯起眼,淡淡的道:“本宫与你们父皇还没老到需要儿孙们全在膝前候着的地步!”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太子也变了脸色,正要跪下请罪,咸平帝干咳一声,道:“你们母后说的是,就小四郎留下罢,你们自去忙。”   “……”太子沉默了下,深吸口气,道,“孩儿遵旨。”   “等一等!”淳于皇后忽然道。   太子一喜——不想淳于皇后却道:“自义康下降后,这宫里越发的寂寥了,今儿看着二姐身边的九郎,本宫心里实在羡慕……陛下,不如索性叫小四郎住在咱们这边?”   这话对殿中许多人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   别说延昌郡王与唐澄了,就连太子也没维持住,脸色青白不定、满是惊愕!   咸平帝深深看了眼太子,沉默了下,道:“就这样罢。”   帝后当众说出这番话来,真定郡王的前途也等于说是定好了——这位郡王也不知道是早就知晓还是沉得住气,只在淳于皇后提出让自己住到大明宫时露出一丝愕然,随即就恢复了谦逊之态。   倒是太子妃不加掩饰的流露出狂喜、欣慰之色,最先离席拜倒:“臣媳代凤奴谢过父皇、母后!”   太子妃这么一谢恩,太子想帮真定郡王推却都不成!   帝后,这是要公然支持真定郡王了!   原本咸平帝对两个孙儿的较劲从不干涉,淳于皇后偏心真定郡王也有限,太子自己都不曾登基,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捧着延昌郡王,是以两位郡王的争斗频繁却规模有限,像花会上的争执已经算是很公开的时候了,现在帝后同时表态和偏向,局势如此突然——众人震惊之余,心中都是百味陈杂。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平地惊雷   这场宴会最终在帝后的若无其事、与真定郡王的祖孙和乐里看似和睦平静的收了场。   因为此事,卓昭节也没了心思去想自己进宫的缘故,不想捱到宴终,淳于皇后却忽然道:“方才一直没顾上说……卓家这小七娘生得好生眼熟。”   沈氏一怔,卓昭节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正彷徨之际,就听纪阳长公主懒洋洋的道:“嗯,梁氏的嫡亲孙女么,活脱脱是她当年的模样。”   长公主不提梁氏还好,一提梁氏,卓昭节就想起来从前班氏说过,梁氏差一点嫁给了今上——可现在皇后却姓淳于,难道当年两人有过仇怨吗?   好在淳于皇后的语气里倒没带什么厌恶憎恨,笑吟吟的道:“好个绝色的小娘子,当年敏平侯先夫人可是咱们长安鼎鼎大名的美人儿,她去之后,本宫还没见过容貌能压过她的人,不想这小娘子倒是十足传了下来。”   卓昭节忐忑的起身离席,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女惶恐。”   “不必拘束。”淳于皇后示意她起身,笑着道,“这么个好看的小娘子就是只看着也舒服,听说你之前是在江南长大的?才回长安?往后闲着可以多往宫里来走动,诸王与公主们都已成年,本宫现下一来闲得紧,二来这宫里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人,你若是一个人不好意思来,可以去寻八娘她们。”   苏语嫣笑着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我带呢,有人……”话说到一半,见卓昭节窘迫的红了脸,忙改口道,“小七娘与淳于家的几位表妹都熟悉得很。”   淳于皇后于是顺势赏了卓昭节见面礼,绫罗绸缎、首饰头面之外,一柄玉如意让众人都是心照不宣。   出了宫门,沈氏头一次没了扮慈祥的耐心,匆匆对身边人道了一句:“你们帮着送小七娘回去。”叮嘱了声,“仔细些赐物,不要弄脏弄坏了。”让卓昭节单独上了车,自己却是带着女儿直接去永兴坊了。   虽然这个时候敏平侯应该不在别院,而是陪着太子商议对策,但沈氏如今哪儿还定得下心来回侯府?必要早早向敏平侯问个究竟的。   卓昭节其实也是既茫然又忐忑,她在江南长大,因为地域上远离帝都的缘故,对政事一向就不是很敏感,虽然也在书中知道夺储的艰险与惊心动魄,但侯府里烈火烹油的富贵安稳放在那里,大房、四房与沈氏之间的争斗,不免就觉得其实和自己关系也不很大,但今日咸平帝与淳于皇后留下真定郡王后,看着殿中诸位夫人的脸色,也知道事情不小!   这么一路沉默的回了侯府,游氏哪儿能够放下心来?掐着辰光守在了门口等着,见女儿独自归来,沈氏和卓芳甸都不见影子,顿时吃了一惊,但接下来又看到车前后的随从手里捧着分明是宫赐之物,这才松了口气,既然有赏赐,那么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失礼的事了。   游氏问女儿:“你祖母与小姑姑呢?”   卓昭节道:“去别院等祖父了。”   “别院?”游氏一皱眉,知道其中定然有内情,也就不在人前多问了,只道,“乏了罢?先回房里歇一歇再说。”   如此到了四房,卓芳礼自也放心不下,只是到底没和游氏一样等到大门口,却是在念慈堂里翘首以盼,见游氏带着女儿进来,只叫冒姑去安置赐物的陈放,跟着又把四周伺候的人都打发了,惊讶道:“怎么了?”   游氏扬了扬下颔,问卓昭节:“宫里出了什么事?”   “今儿宴上,圣人与皇后对太子都淡淡的,甚至圣人连身新衣都未穿,倒是对真定郡王极好,中间太子特别过来,想留延昌郡王一起伺候圣人与皇后,却被推了。”卓昭节简单的说了下经过,“皇后还以膝下寂寞为名,要留真定郡王在大明宫里住下,圣人也依了。”   卓芳礼与游氏对望一眼,均是倒抽一口冷气!   “延昌郡王……糟糕!咱们家可怎么办?”游氏喃喃的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卓昭节闻言也变了色,低声道:“就是午时过后不久。”   “之前两位郡王一直势均力敌,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卓芳礼的脸色一片铁青,握紧了手中的茶碗,失声道,“尤其是圣人……不是从来都没理会过两位郡王之争吗?就是皇后从前也只是偶尔敲打一下延昌郡王,对真定郡王虽然喜欢……到底也只是喜欢,也没到这样公然支持的地步啊!”   “父亲,现在咱们家可是……可是……”虽然之前与卓芳礼之间还有芥蒂,但如今局势猝然变幻,谁还有心思计较那点儿委屈?卓昭节看着父母的反应,心里忐忑极了,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有危险?”   卓芳礼沉吟许久,才迟疑着道:“危险……料想现在还不至于……毕竟……你祖父极得圣人看重,而且如今圣人还在……太子也没……纵然到了真定郡王,那也是好些年后的事情了……”   游氏脸色变幻不定,忽然道:“但圣人与皇后素来精明,倘若当真为了真定郡王考虑,即使不至于危险,这声势上……”   卓芳礼吐了口气,苦笑着道:“还能怎么样呢?”   “你今日进宫,赐婚的事情可有眉目?”游氏心念电转,立刻撇下来敏平侯府的前途问女儿。   卓昭节没想到话题转的这么快,不及脸红就被频繁催促,才怯生生的道:“没有呢,就当我和寻常小娘子一样,只有皇后最后问了几句,赐了东西。”   游氏深吸一口气:“皇后问了什么?”   “说我眼熟,纪阳长公主接话,说我生得像嫡祖母,就这样说了几句。”卓昭节咬着唇道。   游氏面上掠过失望:“纪阳长公主没有特别问你或者看你吗?”   “……”卓昭节茫然的摇了摇头。   虽然纪阳长公主在长安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但了解她性情的人还真不多,卓芳礼和游氏照着常人来推测,既然长公主最为重视宁摇碧,那么宁摇碧的正妻,长公主必然要极为慎重,不说再三考察,怎么也要亲自过目,为孙儿掌好了眼才是。   却哪里想得到长公主打的主意是“九郎喜欢就好,若不喜欢了再换个喜欢的”?   这会听说纪阳长公主没有很注意卓昭节,均是倒抽一口冷气,心想,糟糕,圣人一向尊敬长公主,难道长公主早就知道了今日之事,帝后会一起支持真定郡王,所以不想和咱们家结亲了吗?   敏平侯是极坚定的延昌郡王党,纪阳长公主的长子祈国公虽然也是,但长公主向来偏心幼子雍城侯,是以在两个侄孙里,长公主到底对真定郡王更和蔼的。   现下帝后选择了真定郡王,延昌郡王一派大受打击——接下来帝后为了真定郡王,很难说不会对延昌郡王这边进行打击,延昌郡王即使是庶出,到底是圣人与皇后的血脉,终究不会把他怎么样,那么这警告、这打击就只能是之前站在延昌郡王这边的人了!   如此算下来,敏平侯府纵然不倒,也必然经风历雨,纪阳长公主疼爱孙儿,自然是不想让宁摇碧再娶个即将失势的侯爵的孙女了,既是如此,她当然无需再关注卓昭节!   卓芳礼和游氏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以纪阳长公主的身份,与长公主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得到的消息自然不会是假的。   所以,敏平侯府即将失势这个消息……十有八.九!   敏平侯如今看着富贵,其实也是全靠敏平侯一个人撑着,卓家的情况和游家其实很像,敏平侯与游若珩膝下儿子不能算少了,偏偏一个能成器的也无有,从前敏平侯还要指望卓芳涯,不料卓芳涯中举后跟着娶妻,没多久就迷上了义宁坊那姓花的女子,满腔苦读的热情化作了绕指柔肠,成日里只顾惦记着哄花氏高兴,哪里还想得到读书?   偏偏敏平侯忙于政事无暇管他,沈氏又管不住——卓家、游家现在其实都在指望孙辈,游家指望游炽、游焕,卓家指望卓知润、卓昭粹。   是以老一辈的人根本就不能出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游家还要好一点,到底游若珩已经致了仕,留下的只有美名没有政敌。   若是敏平侯一倒,没有他帮着晚辈铺路,这偌大的侯府又能剩几分富贵?   卓芳礼一咬牙,顾不得旁的,问女儿:“今日宁九可曾进宫?他对你如何?”   游氏听出丈夫的意思,一惊:“夫君!”   “你知道个什么?父亲与真定郡王一派结怨极大!”卓芳礼面沉似水,低声道,“若当真……纵然不在乎给七娘寻个门楣低些的人家,但你想七娘生得这样好……自古红颜!此事必须速作计议!”   卓昭节起初没明白父亲的意思,听到此处,到底会过意思来,只觉得平地惊雷,呆呆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游氏大怔,哆嗦着道:“亏得五娘已嫁……八郎……古家娘子反正也是……可七娘……长公主分明不理会七娘了,这事?”   ——卓家有如今的富贵,全仗着敏平侯能干,如若帝后决意扶持延昌郡王也还罢了,可现在帝后选择的是真定郡王,那么延昌郡王一派必然会受到打压,否则帝后何必表这个态?敏平侯年岁已长,现成的理由就可以暗示他告老……一旦敏平侯因此告老,即使帝后念着他多年为国操劳不追究,但接下来卓家的门楣自然也要衰落下来……   到那个时候,卓昭节这些还没婚配的晚辈,能够挑选的婚事自然要一落千丈!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敏平侯与真定郡王一派结怨不浅,失势之后,若帝后不追究,表面上也许不会怎么样,但背地里……尤其卓昭节美貌绝色,凭着这副容貌,生在清清白白的平民家都能招上祸事来,卓芳礼与游氏想到此处,哪儿能不急?之前对着宁摇碧挑来挑去,那是因为敏平侯地位稳固,护得住孙女,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们既然想到了卓家接下来的衰败,头一个醒起的,就是如何为儿女筹划,以避家祸!   子孙都是卓家人,那是没办法的,可女儿却可以出阁……出了阁的女儿,即使娘家被诛九族,也犯不着女儿身上了……以敏平侯的政敌来看,眼下除了雍城侯世子,根本没有旁的人家可以选择!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鹅墨池破春水   御书房。   咸平帝慢条斯理的看着案头堆积的一小摞奏折,对下头长跪不起的太子置若未闻,伺候笔墨的内侍动作轻如鹅毛,眼皮也不敢多抬一下。   屋角铜漏不急不徐,殿外传来隐隐的风声,似乎要下雨了。   内侍抬头看一眼窗外,研好一砚墨,快步走到最近的窗边关了半扇窗,折回来时却见太子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滴落,心头恻隐随生随灭,却是一抹凛然拥上来!   太子唐昂是咸平帝与淳于皇后的嫡长子,咸平帝登基次日册后,跟着不到半年就正式立储,那时候唐昂尚且只是一介幼童。   成为储君后,无论咸平帝还是淳于皇后都对他百般重视,处处比照着储君的要求来栽培,因着咸平帝专宠皇后,诸子女都是同父同母,彼此都处的不错,可谓是兄友弟恭,唐昂这个储君素来地位稳固,而且因为帝后恩爱的缘故,对太子一向就是悉心的扶持栽培,唐昂十岁即随咸平帝上朝听政,十三岁起独立处置事务,十六岁就在私下代咸平帝批阅军国大事。   这中间虽然也有失误和出错的地方,但每一次咸平帝都不动声色的为他收拾好场面,再私下进行指点,在今日之前,帝后从来没有这样不给太子面子过。   像这样的长跪,伺候咸平帝多年的内侍在这之前只见过一回,那是为了求娶平民出生的绿姬为太子妃,被淳于皇后大怒斥出后宫,太子也是这样抱着最后的希望在咸平帝跟前长跪不起。   只是咸平帝任凭他跪了一天一夜,仍旧选择了支持皇后的做法——朝野都知道淳于皇后虽然没有到和咸平帝一起上朝的地步,但朝政诸事,向来只有这位皇后不想插手、没有她插不了手的,而内侍因着身在宫闱知道的更多——淳于皇后做出的决定,咸平帝从来没有反对过。   所以这一次……   内侍心中一叹,料想太子也知道结果的,只不过是实在爱惜延昌郡王,明知道无望,不来跪求到底不甘心罢了。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咸平帝批完了最后一封奏折,将朱笔放在笔架上,闭目往后一靠,内侍忙轻手轻脚的将奏章移到一侧晾干,自己迅速移步到咸平帝身后,手势娴熟的为咸平帝揉捏起来。   “起来罢。”咸平帝淡淡看了眼太子,道,“这儿没铺氍毹,地上凉,当心身子。”   语气不是不关心,却平静的出奇。   太子用力磕了一个头,沉声道:“求父皇救一救宝奴!”   “救他作甚?”咸平帝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嘲讽,道,“他是你之庶长子,虽然不是嫡子,但也是我皇家血脉,难道谁还敢对他不利?再说他不是好好的么?”   太子膝行几步,哽咽出声:“父皇,慕氏与绿姬之间仇深似海!若将来凤奴继位,叫宝奴与珍奴怎么办?尤其是宝奴,这几年来凤奴就常常与宝奴过不去,名为兄弟,实如仇雠……”   咸平帝淡淡的道:“照你这么说,若是宝奴继了位,凤奴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孩儿不是这个意思。”太子抹了把脸,迅速思索了下,悲声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宝奴、珍奴、凤奴都是孩儿的骨血,孩儿怎么会不心疼凤奴?只是……只是凤奴还有邵国公府,慕氏乃邵国公胞妹,有外家扶持!而宝奴、珍奴的外家……”   咸平帝笑了笑:“方才还说他们三个都是你的骨血,是我大凉皇室子弟,如今就替凤奴打算,让他将来靠着慕家去过活?难道皇家没用到了需要正经的嫡皇孙在外家寄人篱下苟活了吗?”   咸平帝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其中的怒意却已是暗流汹涌!   太子一怔,随即补救道:“父皇饶恕!孩儿说差了话……但慕氏与绿姬之间仇恨已无可挽回,孩儿……宝奴与珍奴乃是同母兄弟,慕氏却只凤奴一人,孩儿……孩儿总是想多保全子女的!”   “但凤奴是嫡子。”咸平帝仍旧心平气和,几乎是和蔼的道,“他是你唯一的嫡子,我大凉遵循古制,以嫡子为重,当年你皇祖父时,若非燕王与齐王做的太过,有叛逆谋乱之心,为先帝所不容,这皇位,也断然轮不着朕来的!”   他看着太子,慢慢的道,“你若只是朕的长子,这东宫,也轮不到你住,懂了吗?”   太子全身一震!   他抬起头来,触及到咸平帝平静无波的脸色,半晌,才沉沉的道:“求父皇指点!”   “嗯?”   “孩儿想知道……宝奴输在了什么地方?”太子带着祈求与绝望道,“父皇之前没有管过他们……母后也是……孩儿想知道,宝奴到底什么地方做的叫父皇与母后都失望了?”   见咸平帝沉默,太子不顾仪态的啜泣起来,“父皇说孩儿能成储君是因为是嫡长子的缘故,但孩儿以为父皇固然看重嫡孙,却也不至于为此支持凤奴……求父皇念在了父子之情的份上,告诉孩儿……好么?”   咸平帝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顿了一顿才道:“你这样疼爱宝奴,朕难道不疼爱你?可朕疼爱你,所以才要帮你一把……由母及子,绿姬去太子妃太远,宝奴的心胸气量为人,绝非能够继承大统的人选!你因为宠爱其生母,一意栽培他,反而是在他为招致祸患!”   太子失声道:“凤奴论聪慧并不胜过宝奴,只不过惯常作温润谦逊之态罢了,宝奴……宝奴也非桀骜之人啊!”   “你是偏心。”咸平帝闭了下眼,随即睁开道,“但朕与你们母后看得清楚!”   见太子还是一脸不肯相信,咸平帝抬了抬手,原本为他捏肩的内侍忙住了手,退后一步,皇帝吩咐道:“去把今年牡丹花会上斗诗的记载拿来。”   内侍恭敬道:“是!”旋即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一叠白宣,回到咸平帝跟前,咸平帝却没接,而是道:“拿给他看。”   太子跪在地上看完了天香楼的这场斗诗的记录,怔了片刻才道:“父皇与母后就为了宝奴输了这一局?但凤奴从前也不是没输过。”   “前头的都不重要。”咸平帝淡淡的道,“你只要看最后咏青龙卧墨池还有姚黄的两首即可。”   太子忙翻到最后,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仍旧不得要领,只得请教:“孩儿愚钝,求父皇指点!”   咸平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丝失望,但还是道:“你且读一遍。”   “陈子瑞所作《咏青龙卧墨池》:万紫千红非争春,捧出韶华一主人。驰骋青龙亦来卧,笑看此间献缤纷。”太子喃喃的读道,“宁摇碧所作《咏姚黄》:白鹅墨池破春水,睡鹤紫楼候天青。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   读罢,太子低声道,“请父皇恕孩儿不敏,孩儿觉得,宁摇碧也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朕本以为二姐是极偏心的了。”咸平帝这次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不想你倒是像了她,但二姐只是长公主,而且她偏心的宁九,固然纨绔了点,却极有分寸,知道什么能犯什么不能犯,也不枉费二姐偏心他一番,对于一个侯爵世子来说知道分寸就成了,其他地方差一点好一点都无关紧要。大郎,你可是一国储君,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见太子满面羞惭的低头不语,咸平帝长长叹了口气,半晌才道,“虽然这两首诗不是宝奴、凤奴自己所作,但可以看出他们各自的为人性情!”   “陈子瑞所咏的青龙卧墨池,用‘捧’、‘笑看’、‘献’来烘托青龙的尊贵……”咸平帝说到此处,太子忙替延昌郡王分辩:“父皇饶恕!陈子瑞以青龙比宝奴实为当时斗诗气氛所惑,宝奴绝无不臣之心!”   咸平帝叹了口气:“自古以真龙比喻天子,青龙不过主一方,朕之子孙,比一条青龙,朕还不至于容不下!”   见太子噤了声,皇帝继续道,“朕说的不是青龙!是陈子瑞用了那三个词来烘托青龙之尊贵后,宝奴面有喜色。”   “再看九郎咏姚黄的这首。”咸平帝眯起眼,淡淡的道,“九郎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该知道这孩子天资不错,就是不肯用心!今日,你姑母说他虽然不用心,但天赋放在那里,随便学学也比旁人强……这话你姑母从前也说过,只是朕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看来你姑母实在没夸错!”   太子低声道:“请父皇指点!”   “白鹅雪莲、青龙卧墨池、春水绿波、睡鹤仙、紫重楼、雨过天青……”咸平帝慢慢的数着,“正是六局中,宝奴一方所有咏过的牡丹品名,陈子瑞欲以青龙之势压住凤奴一方,又以‘笑看此间献缤纷’暗藏杀伐,这种情况下,凤奴这边原本随便拿什么名品出来,气势上都要逊色一筹,但九郎轻巧两句,第一句就将青龙卧墨池也带了进去,六局六种牡丹无一疏漏!”   他看着太子,“这六种牡丹的品名取其中诸词恰好可以连成场景,且色泽鲜明,不说其中深意,单这手已经别出心裁……但让朕与你们母后下定决心的却是后两句!”   咸平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若是还不明白,他也枉费被当作储君栽培这些年了,可太子明白了,脸色却越发不甘:“宁摇碧素来顽劣,也许这是他无心之举!何况凤奴从前也不是没输给过宝奴……父皇,宝奴……”   “闭嘴!”咸平帝轻描淡写的道,“九郎是无心之举,但凤奴接下来的借题发挥你也该知道罢?当时楼下有许多士子的消息,莫非宝奴就不知道?陈子瑞的那首咏青龙卧墨池,难道就不能借题发挥?他诗成更在宁摇碧之前!宁摇碧诗一吟完,凤奴就亲自临窗凭栏把斗诗与长安闹得沸沸扬扬的卓家才女事连到了一起——但宝奴呢?陈子瑞成诗后,他高高兴兴的在席上等待着胜出……单凭这一点,他的气量格局比之凤奴差了多少?”   咸平帝严厉的看向太子,“你方才自己也说了!宝奴与凤奴之间因为彼此生母的缘故犹如仇雠!是以两个人虽然是兄弟,明里暗里互相拆台的事情做过不少……所以天香馆中斗花会,宝奴惦记着的就是斗败凤奴!他也只看到了这个,凤奴固然记得要与他斗,却还不忘记为朝廷分忧!这就是眼界、器量的差距!……曲江一事,一夜之间闹得满城风雨,那卓家小七娘在江南别说才女之名,连见过她的人都没几个!不想到了长安居然成了江南第一才女、声势直逼小八娘!这件事情,你以为为什么朝中无人去回答那些士子?!”   太子冷汗津津,不敢回答、也无法回答,他苦涩的想:绿姬、宝奴、珍奴,如今要怎么办,才能够护你们此世平安无忧?   在咸平帝目光的逼视下,太子什么也不敢说了,可他心中却默默的想:我绝不容任何人伤害你们母子的……便是父皇与母后,我也要尽所有的能力护住你们。   他用力捏紧了拳。   第一百二十九章 慕氏(上)   “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太子妃慕氏兴致勃勃的将这两句诗抄写于案前,墨迹淋漓,笔锋慑人,她好生欣赏了一番,待墨干了,这才舒心的笑出声道,“多年习字,就数写这幅最是痛快!”   贴身使女抿嘴笑道:“那婢子可要给娘娘好生裱装起来。”   “先放着罢。”慕氏轻快的一拍掌,含笑道,“如今还没到挂出来的时候呢,你收到暗格里去,仔细别叫虫子咬了……终究有一天,我会把它挂得人尽皆知的!”   使女点头:“婢子祝娘娘早日如愿以偿!”随即,又好奇的问,“娘娘为何如此喜欢这两句诗?婢子知道这诗胜了陈子瑞咏那青龙卧墨池,但娘娘素来眼界极高,寻常的诗都看不上的,牡丹花会一年一度,佳句新词素来流传不少,为何娘娘独独看中了这两句呢?”   慕氏心情很好,对着贴身使女自然也有耐心细细讲解:“你休要小看这两句诗,凤奴今日能够得圣人与皇后娘娘如此看重,这首诗有大半的功劳,剩余小半,才是凤奴自己的手段!”   使女一惊,道:“居然如此?娘娘恕婢子愚钝,婢子觉得这诗虽然败了陈子瑞,看着就叫人心里解气,但……雍城侯世子到底年少,又素来有纨绔之名,圣人与皇后娘娘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为了宁九一首诗,就动了扶持皇孙的念头?”慕氏离了书案之前,走到旁边的贵妃榻上躺下,悠然的接话,“这是因为你不明白前因后果——曲江之畔,宁九那个心上人,卓家小七娘才名一夜遍长安的事情,你不是也听闻了吗?”   使女乖巧的取过美人锤,替慕氏轻轻的捶着腿,疑惑道:“此事,是士子们不满明年有许多权贵子弟下场,因此借着卓家小娘子的咏牡丹闹事儿呢!”   “没错!”慕氏微笑着道,“这件事情,一夜传遍长安,沸沸扬扬,多少士子等着朝中给个答复,你可想过,为什么朝中始终没有动静?”   使女歪了歪头,笑着道:“娘娘又要考婢子了,婢子人笨,猜不了什么,不过想来,朝中诸臣为国尽忠多年,加上明年下场的几位郎君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这春闱三年才开一回,谁家肯叫自己的子弟平白耽搁上三年呢?但若是不理会士子们,又怕落下来轻士的名头,所以打算冷上一冷,再作处置!”   慕氏含笑道:“你这样的想法呢,估计太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疑馆’里那一位也这么提醒她的儿子!”   “啊?”使女一惊,顿时住了手,诧异的望着慕氏。   “如今是天下太平盛世繁华的时候。”慕氏没有在意使女停下捶腿之事,微笑着道,“唐家的天下稳固着呢,休说些个士子理不直气不壮的闹事了,纵然是哪个地方不长眼的反了,你以为能摇动得了圣心吗?”   使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继续给她捶了起来,摇头道:“圣人与皇后娘娘俱是圣明果决之辈,当年齐王之乱,还勾结过外蛮,不是到底也没成吗?”   慕氏微笑着道:“正是这个理儿!圣人不怕士子们闹事,你以为诸臣难道就怕了?如今朝中,时相、温相、敏平侯、祈国公、雍城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从前朝过来、经历过圣人才登基时的齐王之乱的?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兵燹都不怕,士子闹事算个什么?”   使女讪讪的道:“可是我大凉素来重士,圣人与诸臣是不是要顾忌着些在清流之中的名声呢?”   “的确要顾忌的。”慕氏看着她,微微笑道,“但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士子们闹事,根本就是理不直气不壮,既然如此,圣人与诸臣为什么要怕他们?这事情再闹大,到头来吃亏的还是那些个士子罢了!”   “为什么呀?”使女茫然的问。   慕氏笑着道:“为什么?你方才不是自己说了?被士子们忌惮着明年一起下场的诸权贵子弟,可是有真才实学的!”   使女啊哟一声,慕氏已经继续道,“从前也不是没有权贵子弟下场,为什么从前没有士子闹事?不外乎时雅风、阮云舒、沈丹古、范得意这些人声名太盛,惹了那些个愤世嫉俗的士子嫉妒,正好陆含冰在曲江边赞了卓家小娘子的诗,被他们知道后抓了把柄,趁势闹上一闹,想看看能不能捞到点好处罢了!那些个真正聪明的人,如陆含冰,索性就避上一次又怕什么?或者是机缘巧合之下改变主意继续下场,总而言之,时雅风这些人又没有舞弊,至于殿试,这天下都是圣人的,圣人高兴点谁为状元,轮得到士子们来说公平不公平?”   “婢子明白娘娘的意思了。”使女笑着道,“这些个士子自己胆怯害怕,想混水摸鱼呢,这事情他们做的可不地道,并且理亏在前,所以圣人与诸臣都不怕!”   慕氏点头:“没错!时雅风这些人,正经的官宦子弟,又不是不能科考的贱籍,也是从童生之试到府试到乡试这么一路考上来的,他们想哪一回下场那是他们的事情,恰好撞在了一起,他们彼此都没说什么呢,那些个士子拿殿试说什么嘴?头甲统共只得三个人,不说别人家了,时雅风、阮云舒、沈丹古、范得意……到这里就四个了,这四个人哪一个不是才名鼎鼎、背后都或有一位为国鞠躬尽瘁的长辈、或有简在帝心如凤奴这样的人在?真才实学的考,爱哪一科下场,管旁人什么事?这事情就算一字不差的记到史书上,后世嘲笑的也是那些个世子,对圣誉、对朝臣能有什么损害?所以,你说圣人与诸臣,为什么要怕士子拿这个借口闹事?”   使女若有所思道:“既然圣人与诸臣都不怕这件事,那为什么朝中一直没有动静呢?”   “凤奴与唐三的争斗也不是一天两了,上一科,唐三拉拢了陈子瑞,这一科,凤奴捧了那范得意。”慕氏淡淡的道,“现在是两边都把手伸向了拉拢士子了,从前圣人与皇后娘娘一来还没想好,二来他们争斗也不过是些意气之事,在圣人与皇后娘娘眼里都是小事。但是呢,现在两边都拉起了士子,这朝斗自然就要越发的激烈,再这么下去,当真撕破了脸,将来事情可就大了,争储从来都是皇室衰微最快的途径,没有之一!”   “圣人与皇后娘娘何等精明?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慕氏微笑着道,“上一科唐三那边捧陈子瑞时何等的大张旗鼓,这一回却安静无比,你以为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警告唐三?是为了偏帮凤奴吗?不是的,皇后娘娘可不是纪阳长公主啊,一般是孙儿,皇后娘娘就算重嫡出,也不可能在涉及社稷之事上全然按着喜好来!皇后娘娘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暗示这争斗到此为止——唐三那边捧出一个陈子瑞,凤奴这边也只能有个范得意,如此而已!”   使女喃喃道:“婢子越发的不明白了……娘娘的意思,是圣人与皇后娘娘,故意不理会士子闹事的事情,是为了让咱们郡王与那唐三借此事比个高下吗?”   慕氏欣然点头:“自然如此!各拉拢一个士子,这些个白衣卿相,可是将来的国之栋梁,原本凤奴和唐三争来斗去,在圣人与皇后娘娘眼里也不过是小孩子家意气,以那两位的胸怀一笑了之罢了,但手都伸到未来栋梁上面了,再不阻止,不说再酿一场齐王之乱,日后手足相残,也不是圣人与皇后娘娘愿意看到的。”   “那太子怎么会不知道呢?”使女诧异的道,“娘娘容婢子说句诛心的话儿,娘娘自然是英明的,郡王年轻,总要靠娘娘扶持呢!但太子殿下……殿下他究竟是幼年为储的人呀,娘娘是怎么看出来殿下都没有看出来的地方的?”   这使女是慕氏的陪嫁,绝对的心腹了,私下里说话向来很随意,所以慕氏没有计较她质疑自己眼光高于太子,而是带着一丝悲哀道:“因为我是太子妃。”   “……啊?”使女一怔。   慕氏轻轻一叹,道:“我只是太子妃,虽然是皇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圣人对我印象也不坏,但我到底不是天家骨血啊!圣人与皇后娘娘的血脉,是太子!”   使女迷惑道:“太子?”   “唐三有太子作为坚固的依靠,因为太子对绿姬是真心的。”慕氏眯着眼,慢慢的说道,“同样的,太子有圣人与皇后娘娘为依靠,因为太子是嫡长子,深得圣人与皇后娘娘钟爱!凤奴虽然同是天家血脉,到底比太子要隔上一层,而他真正可靠可依的,只有我,我不过是个太子妃罢了。”   “我可不是圣人与皇后娘娘的骨血,太子妃的位置,因着皇后娘娘的怜爱还能坐稳,可从前来说,皇后的位置却基本上没什么指望的。”慕氏自嘲的一笑,“所以太子只要等,绿姬也只要等,唐三也是等……等到山陵崩,嘿!”   慕氏长睫闪动,悠然道,“可是啊,惟独我与凤奴,是等不起的!不趁着圣人与皇后娘娘还在,觑到一线生机,我和凤奴将来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你这些年来伺候我读书,可注意过我读的都是什么?”   使女回忆了下,顿时一惊:“历代皇后传记?”   “错啦!”慕氏摇头,“是历代不得好死的皇后与太子妃的传记!”她漫不经心的掠了掠头发,感慨道,“秦汉以来,向来不受宠爱、太子另有所爱的太子妃,最好的也不过混到了王政君那样,她比我好,她的夫婿柔仁好儒,慑于汉宣帝与诸臣,不敢不立王政君与刘骜,可我这个夫婿的柔仁只对着‘不疑馆’的母子三个呢,他可不是汉元帝!但我也比王政君强——我的凤奴可不是刘骜那个不争气的东西!”   慕氏微笑,“所以啊,安安心心等着的人,和提心吊胆不敢等的人,你说谁更容易发现逆转局势的机会?你以为太子自己没看出来,敏平侯那班眼力毒辣的老臣会没看出来圣心?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谨慎行事……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皇后娘娘对唐三之前拉拢陈子瑞的警告,也许是他们担心强硬表态会在士子中留下来骂名……因为他们只要好好儿的等着,就什么都有了,哪怕是一批不是最顶尖儿的士子,也舍不得冒险得罪呢!”   她看着自己才擦过凤仙花汁、宛如血迹淋漓的指甲,欣赏似的道,“可我们母子却不能不这么拼啊!”似到此刻才暗松了口气,庆幸道,“亏得赢了!”   使女本来还道她有万全之策,不想却是赌赢的,顿时大吃一惊,道:“娘娘这样也太冒险了!太子都不敢叫唐三去出这个风头……万一……万一出了差错,这……以后再不可如此了!”   第一百三十章 慕氏(下)   “这你就不懂了。”慕氏心平气和的道,“若是赢了,像现在,不是很好吗?固然太子也好,绿姬也罢,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心,如今圣人与皇后娘娘还在,他们兴许还能遮掩些,但将来太子继了位,岂能无变?但……至少给凤奴争取到了一个机会!太子压根就没想过凤奴这个嫡子若不能继位之后会有什么下场,除了指望圣人与皇后娘娘,还能指望什么呢?至于这一次赌输了嘛……凤奴也是皇孙,你以为圣人肯帮着太子收场,会不帮凤奴收场?”   “但……”使女后怕道,“但这样郡王也会失了圣心啊!”   慕氏轻蔑的道:“若是失了圣心,那也是天意,我便叫凤奴趁此机会请罪,自贬到什么偏僻的角落里……我啊,跟着这个借口自去太子妃之位,陪他去角落里谨慎小心的过日子么,绿姬处处和我作对、太子百般看不顺眼我与凤奴,不就是为了这太子妃之位、将来的皇后之位?继而的储君之位吗?让了出去,指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即使是做低伏小,到底能活的指望不小呢!可若继续在这太子妃位上,凤奴没有承位的指望,那就是等死!”   她看着使女,欢快一笑,“不过看来天意还是在咱们这边的,谁能想到宁九这一阕诗如此的厉害,而凤奴……到底不愧我私下里的教导,抓住了这次机会啊!”   使女吃吃道:“娘娘算无遗策,婢子……婢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疑惑的提出之前的问题,“可是娘娘……雍城侯世子这首诗,到底好在了哪里呢?”   慕氏坐起身来,伸指一刮她面颊,吃吃笑道:“说了这么半晌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这首七绝,前两句将统共六局中唐三那边咏过的六种牡丹全部囊括在内!不过这不算什么,还入不了圣人与皇后娘娘的眼!重点却在于后两句,即是我方才写的那两句——俱是人间倾城色——这一句,代表器量!”   她眯起眼,微笑着道,“身为人君,必须要有器量!这不仅仅是对于天下来说的,对于圣人与皇后娘娘……他们的确更看重凤奴这个嫡孙,可唐三与唐五也是他们的骨血,圣人不可能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你想有哪一位至尊会中意一个容不下兄弟、即使兄弟与他有罅隙的皇孙继承大统?其实单单这么一句倒不稀奇,这一句的厉害之处在于陈子瑞那首咏青龙卧墨池,又是‘捧出韶华一主人’,又是‘笑看此间献缤纷’,陈子瑞这首诗在前,宁九这句大大方方的赞美与承认,立刻就把他的气度格调比了下去,我猜都能猜到圣人与皇后娘娘心里是怎么想的——连太子都还不是呢,倒是先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哪里有一点点友爱手足的模样?这样的气量上了位,我与凤奴的下场不言而喻,连如今站在凤奴这边的人家也不得好!站在凤奴这边的其他人、包括慕家也还罢了,但雍城侯可是纪阳长公主最疼爱的幼子,圣人怎么可能看着纪阳长公主伤心绝望?单这份气量,凤奴泱泱之气在后……你说圣人与皇后娘娘岂会对唐三满意?”   使女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是点睛。”慕氏眯起眼,神色陡然凝重起来,“借用自古以来,姚黄称花王、魏紫称花后的典故,一举压倒了陈子瑞的‘笑看此间献缤纷’,这一句当真用的好、用得妙……而且与‘俱是人间倾城色’连在一起,生生描绘出了王者的风范!”   她合上眼,缓缓道,“承认唐三那边咏过的六种牡丹俱是人间好颜色,彰显王者的肚量,但‘惟有姚黄冠王名’,却彰显王者的自信!人主需要的品格有许多,这两样,却是明君绝不可缺少的!”   “这天下英才俊杰数不胜数,没有容人之量,良才美玉再多也是徒然。”慕氏嘴角勾起,得意的笑了起来,“但若自信不够,君弱臣强……圣人怎么可能看得起这样的储君?宽宏大度又有分寸,谦逊自信而锋芒暗藏!宁九这诗,是凤奴展现的楔子,若只有这首诗,圣人与皇后娘娘恐怕只会赞叹宁九也有灵光一现的时候,但凤奴借着这首诗,慑住了天香馆中诸士子,又借着这些士子让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悄悄平息下去……这样才能够引起圣人同皇后娘娘的重视!”   慕氏看着不远处书案上的字,平静的道,“没有宁九此诗,凤奴也得不到这样好的机会来展现,士子闹事对朝廷来说一点也不可怕,何况他们还没有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实际上陈子瑞那首咏青龙卧墨池,唐三本也可从‘笑看此间献缤纷’,同样提到那句‘不屑梅菊避花开’——青龙等待着缤纷献上取悦它,好的自然有所赏赐,那么不献的,自然也就没有——反正科举是朝廷主持,爱考不考,大凉地域广阔,子民众多,不缺那么一群士子!”   她轻蔑的笑了笑,“可惜啊,唐三也许没想到,也许是不敢……也不奇怪,他只要等着就什么都有了,何苦为了朝廷都不作声的事情去得罪那些士子?兴许他还打着暗中拉拢些个士子的主意呢!”   慕氏悠悠的道,“这蠢物却不想一想,他是帝孙,争的是储君之位,若是赢了,这天下都是他的,几个士子算个什么?寒窗苦读还不是为了卖与帝王家?这天下除了大凉他们还能卖给谁?这本来就是不公平已极的买卖……总而言之唐三没有站出来,我猜,圣人与皇后娘娘在陈子瑞咏完青龙卧墨池、跟着却是宁摇碧接阵,而不是唐三出面威慑士子们,对他就失望了!”   使女吐了口气,钦佩道:“不管怎么说,唐三终究是太子殿下护着的,娘娘能够帮着郡王扭转局势,实在是智谋如海!”   “一半是小心翼翼的算计,一半是运气。”慕氏眯着眼,道,“本来打小就让凤奴与宁九亲近,是看中宁九得纪阳长公主的偏爱,圣人对纪阳长公主极为尊重,长公主的态度,圣人向来都要顾忌的,而唐五早年和宁九有过旧怨,长公主要为宁九考虑,自然就会和雍城侯一样,选择凤奴,而不是唐三!长公主的话,圣人不可能不在意!原本我对宁九也没什么太大的指望,毕竟祈国公府一直都虎视眈眈,想他靠着纪阳长公主,也不过保全自己罢了……不想居然得他如此之助!”   慕氏抿了抿嘴,若有所思道,“这宁九不可小觑啊……纵然疏懒学业,目下无尘,但胸中着实有丘壑,否则决计写不出这样大气堂皇的诗句来的!”   使女笑着道:“可见上天也在帮着娘娘与郡王呢!不然长安城里谁信雍城侯世子那等骄横纨绔,居然能够在斗诗时斗败陈子瑞这状元出身的翰林呢?”   “其实圣人之前说的很对。”慕氏偏头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圣人说宁九不愧是纪阳长公主教导出来的,当时我听了还没放在心上,只道是寻常的客套,不过现在想想也未必!”   使女惊奇的问:“啊?”   “纪阳长公主鲜少玩弄手段,喜怒皆形于色。”慕氏微微笑道,“不是长公主沉不住气,而是圣人登基之后,这天下根本没有人配叫她玩弄手段……不喜欢谁就光明正大的踩,喜欢谁就光明正大的抬举……谁敢在长公主跟前说个不字?这做派看似嚣张跋扈,又何尝不是一种堂皇大气?宁九郎没有传到十分,至少也沾染了五六分,不然以他能够胜了陈子瑞的才学,即使只是诗才,又怎么可能被人传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还不是他做事随心所欲、结下来的仇怨太多,名声为人败坏与刻意污蔑、自己却自恃身份尊贵,根本不放在心上所致?”   她托起腮,缓缓道,“这宁九天赋着实惊人,他不是肯隐忍的人,外头传他读书不上心,那是真的,却还能有这等句作……但望他如今有了心上人,为着那卓家小娘子,求些上进表现罢,不然实在是太可惜了。”   使女转了转眼珠,道:“娘娘可要劝他……”   “千万不要去!”慕氏立刻摇头,“长公主最恨旁人对宁九说三道四,除了夸宁九的话之外,长公主不想听见任何其他提到宁九的话儿,何况这宁九性情傲慢,他帮着凤奴是因为从小玩到大,也是因为他和唐五有仇,如今凤奴离登基还早得很呢,这会去劝说他用心读书,只会让他认为咱们现下就端出了主上的态度逼迫他出力……你以为他会低头么?纪阳长公主还在呢!”   “婢子糊涂了!”使女赶忙请罪,随即惋惜道,“娘娘这般聪慧,古往今来,婢子所知道的女子里就没人及得上娘娘,男子里头能和娘娘比的也是屈指可数,可惜,太子殿下却看不到娘娘的好……”   “我要他看到我的好做什么?”慕氏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这世上哪里有处处称心如意的好事儿?我有个好儿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你岂不见这古往今来,不得丈夫欢心的从山野妇人到庙堂皇后,有多少人不是这样苦熬了一辈子?有些人连一子半女都无有,更有些人好容易有了子女倒似专门来讨债的——比如吕后之子,若非吕后精明,为了汉惠帝更是几次以皇后之尊跪求诸臣,不想一日高祖去后,惠帝反倒护起了那赵王如意!却不想想当初戚姬得宠时,是如何欲夺他之储位的?吕后可是陪着汉高祖风风雨雨多少年、为了高祖吃过多少苦头的元配发妻!那戚姬是个什么东西,仗着年轻美貌,倒想着吕后栽了树,她尽去乘凉?惠帝自己也是吃过苦头、几次被高祖舍弃……倒还要给吕后心上插这么一刀!”   慕氏摇着头,“亏得凤奴不是这样的儿子,不然我就是做了太后也要被活活的气死!”   使女笑着捧上茶水:“娘娘这话说的,那汉惠帝可是个憨子,咱们郡王龙章凤姿,可是天生明君的料呢!再说郡王多孝顺呀,那汉惠帝连咱们郡王半个手指都不能比!”   慕氏再怎么精明,提到唯一的儿子,也不禁欣然而乐,点头道:“不错,就冲着凤奴,唐昂他宠十个绿姬,我也不在乎……便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替凤奴铺好了路!如今既然抢到了先手,谁也休想从我这儿把优势扳回去!我儿可不是刘盈、刘奭那些个庸才,他值得最好的!”   使女抿嘴而笑,道:“婢子可要学得再聪明些,免得太笨了被娘娘赶走,婢子可是想跟在娘娘身边,看郡王登基、开创我大凉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呢!”   慕氏微笑着道:“那些都是往后的事情了,如今还是盯紧了‘不疑馆’罢……”   她笑容如冰刀般凛冽,慢条斯理的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么好的名字,自往今来诸多宠妃宠姬的下场,你说,这绿姬会是什么样的呢?”   使女连想都没想,便道:“婢子看她最多也就是戚姬的出息!”   “哈!”慕氏开心的笑出了声,道,“你也把我想的太恶毒了……我吃的苦头和亏可没吕后那么多!”   “不用脏了娘娘的手!”使女眯起眼,郑重道,“自有婢子为娘娘代劳!”   第四卷 云谲 波诡 幸 朱颜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夫人   帝后在太子生辰表现出来对于真定郡王明显的偏袒,甚至于真定郡王的帝宠更甚于太子,这件事情在长安掀起的轩然 是之前对政事毫不敏感的卓昭节所不能想象的。   不仅卓芳礼与游氏转瞬之间对雍城侯府这门婚事态度大变,整个卓府都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大夫人连续发作了好几个心怀二意、趁着上上下下的主人慌了神,盗窃财物的下人,又下令将那几个人合家都赶出侯府,中间甚至生生打断了好几个人的腿,又赏了用心做事的下仆,如此恩威并施,这才镇住了场面,到四房里来寻游氏商议——别说沈氏还在别院那边没回来,即使回来了,她也不可能真心给五房以外拿什么好主意,再说她出的主意,大房和四房哪儿敢用?   这个时候,也只有大房和四房聚在一起了,大夫人脸色很难看,但神态之中倒不见什么惊慌之色,道:“其实这一回圣人与皇后表了态也好,至少圣人还在,到底要念着父亲当年匡扶之功,最多也不过是让父亲致仕罢了,到底咱们家还有爵位在。”   顿了一顿,大夫人沉沉的道,“若当真到了往后……真定郡王……那时候,可没圣人护着咱们家了!”   游氏长叹了一声,道:“虽然如此,但太子乃圣人与皇后嫡长爱子,延昌郡王又是太子所爱,如今帝后表态择了真定郡王,便是不想看到兄弟再争执下去,以至于将来延昌郡王下场……堪忧,这样的话,咱们家可也不乐观。”   “你说的是。”大夫人点了点头,道,“但父亲帮着延昌郡王,却没有做过什么谋逆之事,真定郡王是皇孙,又不是皇太孙,不亲近他难道就是罪了吗?就算圣人为了真定郡王要削弱咱们家和欧家,罗织罪名,总也不至于到了满门抄斩的地步,我揣测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流放罢了,咱们反正也这点年纪了,当真死在了路上也没什么,可怜的还是孩子们。”   说到这个游氏眼泪几乎又要掉了下来:“若早知道有今日,早点就该答应了七娘,雍城侯府那边哪怕只是交换了件信物来,我今日也……”   “如今还不晚。”大夫人唯一的亲生骨 卓昭艳已经出阁,大房里如今叫她母亲的庶子庶女虽然也心疼,但相比之下,她到底是要松口气了,所以此刻还是很镇定的分析,“雍城侯世子对七娘还是很上心的,我听说自打七娘回了长安以来,那位世子为了见到她,甚至在咱们这靖善坊与大娘子住的通善坊里都另外买了个院子,打听得七娘什么时候出门,提前一天到别院里去住,为的就是翌日早早起来在府门外等着相见。”   游氏黯然道:“但如今局势如此……”   “这位世子素来得纪阳长公主的宠爱,一向就骄纵任 惯了的,长公主什么都依着他的——圣人与皇后既然选择了真定郡王,当然是不愿意看见延昌郡王再有足以与真定郡王抗衡的势力,站在延昌郡王这边的也不是咱们一家,话再说回来了,如今这时候,场面话我也不说了,咱们家能有今儿的样子,全靠了父亲一人支持,子孙却多不敏,照这么论下来,咱们家、古家、欧家之中,却是咱们家影响最小!”大夫人冷静的道,“圣人与皇后又不是想逼死延昌郡王,没有必要把三家都打下去。”   “大嫂可是有什么主意?”游氏知道大夫人是嫡亲婆婆梁氏亲自挑选的冢妇长媳,又是周太妃的侄女——别看秦王世子被雍城侯世子打了,那位太妃也只能跑到皇后跟前哭诉一番,这是因为圣人与纪阳长公主乃是同胞姐弟,自然没有不护着自己胞姐的。   先帝的时候,这位太妃可是从进宫到先帝驾崩皆是春风得意,从来没失过宠的,若不是先帝大病得巧妙,如今帝位上坐的多半可就是秦王了。   大夫人出阁之前,周太妃就已经是太妃,虽然大夫人不是周太妃的嫡亲侄女,却也常到周太妃跟前走动的,得过太妃教诲,向来最是沉得住气,也有主意。   此刻游氏听出大夫人此来有所筹划,关系到卓家满门富贵乃至于安危,自然没有不急切的。   大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太傅年纪也大了,古家子嗣单薄,又是八郎的岳家……欧家与咱们家有什么关系?而且欧家还是延昌郡王的岳家,子孙昌盛,祈国公夫人也是出自欧家!”   游氏深深吸了口气,道:“若是如此……那可就好了!但这件事情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   顿了一顿,游氏犹豫着道,“大嫂的意思,是那宁摇碧对七娘……”   “这要是旁人家的小娘子,我自然就要劝说让小娘子去寻了宁摇碧哀求了。”大夫人看了眼游氏,平静的道,“但咱们家的孩子,尤其是七娘,我不能害了她!这个口决计不能她去开!”   大夫人沉声道,“本来咱们家不出事,门楣比之宁摇碧的背景就低了些了,七娘门都没过就求上了他,往后七娘过了门还有什么脸面?如今咱们家局势危急,再去求他,七娘更加 面无存!这架子咱们家必须给七娘端好了!不到最后的时刻丢不得!”   游氏明白大夫人的意思,苦笑着道:“但要怎么办呢?”   “我已有些眉目,但现在须得你帮忙才是。”大夫人眯起眼,道,“圣人与皇后虽然年纪都大了,但太子正当壮年,皇孙们继位还远着呢,就算现在把三家全部打下去,将来太子当真铁了心要扶持延昌郡王继位,没了卓家、古家、欧家,难道不能有张家、王家、钱家?更何况如今两位皇孙仇怨不深,这杀鸡儆猴,杀上一只也差不多了!”   她看着游氏,“昭艳早就出了阁了,按说这家里我也没有太放心不下的人,但究竟 持了几十年,要我就这么看着总是不成的,这回的事情有些风险,你想想好了要不要做,再作决定——但无论如何不可传扬出去!出了这个门,我绝不承认我今儿过来说的任何一句话的。”   “只咱们妇道人家商量吗?”游氏听得心头一跳,踌躇了下,低声道,“是不是……禀告父亲一声?这到底是大事啊!”   大夫人瞥了眼她,郑重的摇了摇头:“父亲不会答应的。”她解释道,“圣人年纪大了,太子正当壮年,未来如何还不好说,父亲未必会死心,当然父亲考虑的也周到,将来……太子总是更疼延昌郡王点的,谁能知道以后呢?父亲对延昌郡王花了许多心血,怎么肯就这么舍弃?所以这么一次,父亲定然宁可被帝后打压,也要护好了延昌郡王,问题是……若真定郡王当真借此成势,咱们家的委屈受了可就是白受了!”   声音一低,“父亲……何尝不是年纪也大了?咱们两个都是媳妇,这话我才敢说,你不可在四弟那儿提——咱们的夫君都没什么实职,一来是才学不足,二来是能力不显,父亲惟恐谋了外放的职务,一旦被真定郡王的人陷害了反而给延昌郡王招来麻烦,所以一直拘着人在长安……我倒不是埋怨父亲,但长安人才济济,咱们的夫君……即使在太子与延昌郡王跟前也不过是熟悉罢了,要说重用,那是差得远了,除了父亲,咱们家最得延昌郡王器重的也就是八郎了,可八郎多年轻?”   “你想,万一父亲……所谓人走茶凉,八郎没了人扶持,延昌郡王身边有陈子瑞,那欧家更是郡王的外家,八郎要排到什么地方?”大夫人叹了口气,“所以,不但告诉父亲不会被答应,这件事情根本就不能叫父亲知道!”她看着游氏,“实际上古家的情况和咱们家差不多,老的若是去了,小的景遇可就差了许多,不像欧家,怎么说也有一位祈国公夫人、一位延昌郡王妃在呢!”   游氏在政局上头眼力向来就不如大夫人的,此刻就茫然的问:“大嫂的意思,是把欧家推出去?我自然是同意的,左右欧家也不是咱们什么重要的人家,可这件事情要怎么做呢?”   “若将来延昌郡王继承大统,欧家就是后族了,既然他们会得到最大的好处,如今没有不付出最大的道理,我揣测着圣人要下手也该从欧家下手,不然圣人在时,延昌郡王究竟是不能够死心的,就怕圣人动了欧家,还对咱们家不放心!”大夫人眯了眯眼,忽然话锋一转,道:“如今气候转暖,眼看就要入夏了,七娘才从江南到长安,难免气候不服,不慎病上一两日,也是有的。”   她话题转的如此之快,游氏不禁一怔,但随即明白过来,肃然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嫂指点!”   有了大夫人的话,卓昭节当天晚上就“病倒”在榻,不能起身,甚至连几个堂姐妹的探望都被阿杏挡了,说是怕给她们过了病气。   这消息跟着又传出了侯府……   镜鸿西楼上,卓昭节穿着浅妃底越罗上绣红白莲花的诃子,系着群青与藕丝间色裙,外面松松的披着一件樱草色对襟宽袖外袍,懒洋洋的趴在案上吃着樱桃冻酪,她虽然神情郁郁,但面色红润目光湛然有神,怎么看都不像是病过的样子,咽了口冻酪,就无精打采的逗着氍毹上的粉团——粉团便是宁摇碧所赠送的那只狮猫的名字,这小狮猫浑身雪白的模样似极了端午常食的粉团中的糯米团——当然,这个像是卓 提到的,卓昭节被堂姐说了之后看看也觉得很像,索 就起了这个名字。   粉团跟着卓昭节的手跑来跑去,不时扑上一把,玩着玩着,忽然掉转头不理会卓昭节的手,却几下跑到了席上,勾着卓昭节的裙裾,爬到她膝上,卓昭节伸手把它抱起,勉强露出一丝笑色:“你也腻了么?”   却见粉团爪脚刨动,呜咽似的叫着,卓昭节叹了口气,叫过阿梨:“许是饿了,带它下去吃点什么罢。”   使女们都知道卓昭节这两日心情很不好,并不敢多话,阿梨轻轻的接过粉团,悄悄下去了。   卓昭节也没了心思继续吃樱桃冻酪,而是恹恹的托了腮,望向窗外,怔怔的想:第三日……打从入宫觐见回来,这是第三日了,九郎他……卓家当真要出大事了吗?   她咬了咬唇,大夫人亲自过来叮嘱过的,自己这“病”为了什么缘故很是清楚,卓昭节此刻心情复杂得没法说——当初游氏反对她和宁摇碧来往,气极之下就责问过她是不是看中了宁摇碧世子的身份,如今却反过来要利用宁摇碧这身份……   纵然大夫人郑重说明这件事情害不到宁摇碧,只不过是通过宁摇碧影响一下纪阳长公主罢了,但卓昭节再不懂政事,懵懵懂懂里也觉得……这算什么呢?   家族与心上人……卓昭节放下手臂,把头一下埋进臂弯:“我若是当真病了多好?”   病中苦痛,再不必全心全意来想这些。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旨意   一连四天宫中都没有动静,连大夫人也有些疑心了,卓昭节因为曲江一事在长安也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被皇后亲自吩咐召进宫中觐见,坊间也有传闻,这小娘子一回府,隔了一日就传出了病讯,这么巧合,谁能不多想一想?   大多数人的猜测,还只是延昌郡王的失势,作为延昌郡王这方的敏平侯府必然要衰微,小娘子家年纪小,亲身经历了这么一回,被吓着了,但稍有城府的人,结合卓昭节之前与宁摇碧的传闻,哪儿还不清楚这是卓家在投石问路?   毕竟卓家现在还没倒,敏平侯还是要面子的,这会就求上雍城侯世子也太过丢脸了点,可不试探一下,卓家想必也没法放心,因此只能利用两个小辈之前的两情相悦来作文章了。   纪阳长公主的这位爱孙最是做事肆无忌惮,宁摇碧之前为了维护卓昭节,连雍城侯都顶撞得下不了台的事情固然不是人尽皆知,但知道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如今卓昭节病得满城皆知,她若还是宁摇碧的心上人,宁摇碧怎么可能不出手?   通过宁摇碧的动静,卓家自可推测圣心,谁叫圣人向来敬重纪阳长公主,长公主自然要为宁摇碧着想呢?   倘若卓家下场不好,长公主自然会阻拦宁摇碧,倘若圣人不打算下这个手……或者有旁的打算,总也能从中窥探上一二。   这一点坊间自然不知,但高门大户却不可能看不出来大夫人这一计的盘算。   如今卓昭节都病了这么些天了,宫中朝中、雍城侯府也没个动静,起初还在看卓家笑话的人,越发觉得局势诡异,也没了看戏的心情,各自琢磨起了圣心来。   第五日的傍晚,游氏到底有些沉不住气,大夫人的主意反而试出了个坏结果,这一手根本就瞒不过门楣相当的几户人家,这样下去丢脸的可还是卓昭节,是以傍晚时分她寻到了大夫人,遣退下人说起了此事:“如今既然没了指望,不如就叫七娘痊愈罢?否则这样下去……”   大夫人很是尴尬,道:“正是如此,这件事情是我对你和七娘不住,是我的错。”   “大嫂不要这么说,你也是为了卓家。”游氏叹了口气,这一次卓昭节是在长安高门大户里头小小丢了次脸了,不过实在怪不得大夫人,大夫人统共一个亲生女儿卓昭艳不但已经出阁,如今外孙都有两个,且均已半大不小了,在夫家地位也算稳固——毕竟卓昭艳嫁的是秦王世子妇之兄,媒还是秦王亲自做的,就算卓家倒了,卓昭艳有外祖周家在,又是正经的正妻,在姚家也吃不了大亏。   所以卓家如今的五房人里,其实最没有后顾之忧的反而是大夫人,大房和四房一向就没有冲突,大夫人也犯不着在这眼节骨上坑卓昭节,她出主意实在是为了整个卓家考虑的。   大夫人犹豫了片刻,到底把话说了出来:“阮家……”   “不提也罢。”游氏叹了口气,道,“七娘从宫里回来那天晚上,她回了镜鸿楼后,我就与夫君说了下是不是先设法给七娘定下婚事?结果夫君大发雷霆,说亏得姐姐出阁的早,阮郎子没被卷下水……若咱们现在为了七娘去拖累姐姐,这算什么?”   听说卓芳礼这么说了,大夫人也是一叹:“我如今也在懊悔,六娘之前也看过几个人家,固然不很满意,但也各有可取之处……四娘回家都这么久了,之前由着她住着,如今看来,这由着她竟然反而是害了她!”   妯娌两个满腹的心事,实际上卓芳纯与卓芳礼这几日也是忙碌得紧,四下里奔走打探消息,连永兴坊的别院也硬闯了几回,可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且不说,在别院那里被敏平侯下令扔了出来,更吩咐再敢强闯,索性就打断了腿——敏平侯动了真怒,这两人固然一把年纪了,到底畏惧着严父,不敢造次。   这么下来竟然是束手无策。   而沈氏与卓芳甸在别院过了两晚后才回府,回府时脸色也是阴沉无比,各自回了院子就足不出户,大夫人和游氏当时特别到两边去看了看,沈氏现在已经连一贯的和善温柔都无心维持了,卓芳甸更是一反从前亲切亲热的做派,冷冰冰的没说两句话就借口自己要习字看书下了逐客令……   也多亏了管家的是大夫人,这时候还能维持着侯府上上下下照着往常的规矩,惊而不乱。   游氏自认自己未必有这份定力的,但她和大夫人又不一样,卓无忧、卓无忌两个孙儿还这么小,次子卓昭粹尚未娶妻、可古盼儿也是延昌郡王一派,好容易回到身边的小女儿卓昭节……   她要担心的人比起大夫人来实在太多太多了。   两人对坐着发愁半晌,游氏勉强起了身,道:“我回四房去了。”   大夫人这会也没了心思和她客套,道:“我送你一送。”   “大嫂不必了。”游氏叹了口气,才起了身,外头却有使女慌慌张张来报:“夫人!夫人!宫里来圣旨了!”   大夫人本来看到使女的形状十分生气,她如今心头烦着,更恨下人不成体统,居然问也不问闯了进来,还这么急三急四,侯府到底还在呢!但听了使女后头一句,与游氏都愣住了!   这道迟来的旨意让整个卓家上上下下的心情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劫后余生有一点,欣喜若狂又仿佛不到,总而言之众人心情都复杂极了。   不过对于整个长安来说,圣人亲自赐婚敏平侯之嫡孙女卓家小七娘与雍城侯世子宁摇碧的婚事,最引人注意的不是圣旨本身,而是传旨的人——正是真定郡王亲自至敏平侯府传达!   按着大凉的规矩,上谕都是由黄门侍郎或中书省的官吏传达的,只有极重要、或者极特别的旨意,才会由宗室——还不是普通的宗室传达。   尤其帝后刚刚表态了对真定郡王的支持,而敏平侯却是真定郡王的政敌,雍城侯更是敏平侯之死敌,这种情况下,两位侯爵之间的联姻,由真定郡王亲自传旨,其中的意思,不由得各家不谨慎领会。   这意思其实也不难猜。   纪阳长公主府。   宁摇碧一身艾绿圆领越罗袍衫,金环束发,一向难得离手的折扇被丢在案上,他俊秀的面容上满是阴霾,即使纪阳长公主在旁哄了半晌也无济于事,最后长公主也急了,道:“你想要赐婚,无非是要这个荣耀,这荣耀若是被人抢了风头去,又算什么?祖母答应你的时候,那还是春宴上呢!为什么会拖到现在?无非是为了不被花会和太子生辰抢了光彩!你这么些日子都等了,难为这几天反而等不了了吗?”   “可之前昭节病了,祖母为何要拦阻我去探望?”宁摇碧沉着脸,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祖母这几日不许我离开长公主府,我到昨日才晓得她病了,为什么祖母还是不许我出去?”   纪阳长公主皱着眉,道:“你信她是真病了?你不是说这小娘子身体好得很?落了水都没发过热,怎么进一次宫就病了?不就是想着引你去探望吗?”她伸指点了点孙儿的额,语重心长道,“卓家这分明就是想要利用你呢!不但是要利用你,而且还惦记着端着架子,凭什么呀?”   宁摇碧不满道:“这么点儿小事有什么可计较的?再说处处惦记着不叫人占了便宜去,小家子气十足——何况祖母怎么知道昭节不是当真病了?万一是真的呢?”   纪阳长公主眯着眼道:“若是真的病了又如何?卓家这几日日子不好过,但也不可能请不起大夫罢?那小娘子乃是嫡出幼女,听你说来她父母也是极疼爱她的,难道会不管她的死活?”瞥一眼孙儿,“你啊,你又不是大夫!去了有什么用?”   “昭节病中心绪定然不好,我不去,指不定她会怎么想!”宁摇碧垮下脸来,挽住纪阳长公主的胳膊开始撒娇,“祖母就放我出去罢!我悄悄的走后门去看看还不成吗?祖母都答应昭节做我的妻子了,我去看看她有什么不可以?为什么祖母不叫我出门?”   他变了脸色,“难道祖母是骗我的?”   想到此处,宁摇碧脸色立变,腾的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纪阳长公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喝道:“站住!”   宁摇碧哪里肯听,道:“不成!我定然要亲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你给我回来!如今四郎指不定在侯府里传旨呢!这旨意下去,你那昭节小娘子就是当真病了也能被喜气冲好了!”纪阳长公主拍着跟前的长案喝道,“你去干什么?今儿这风头得叫四郎去出!”   宁摇碧听得一呆,倒是依言回了纪阳长公主身边,却满是疑惑的问:“祖母这话是什么意思?唐四去敏平侯府出什么风头?”   纪阳长公主瞪了他一眼:“你是本宫亲自抚养长大的,这样的事情也看不出来,本宫简直白疼你一场!少在这儿装模作样!总而言之现在不许去!”   宁摇碧故作糊涂被戳穿,也不脸红,再次抓着纪阳长公主又摇又晃:“好祖母,我心里实在惦记着昭节,祖母就准我去了罢……圣人的意思都这样明白了,我去又怎么样呢?我现在不去,免得冲淡了唐四亲自去传旨之事,那晚上我悄悄的去好不好?祖母知道我在靖善坊里也是有宅子的,坊门关了也不是没地方去……我就去看一眼,说几句话,这样我也放心些,好不好?好祖母……你向来最疼我的……”   他俨然回到了三五岁的辰光,腻在纪阳长公主怀里又是撒娇又是耍赖,长公主哭笑不得,扶着案沿叫道:“停停停!快点儿住手!本宫这把老骨头都要叫你摇散了!”   闻言宁摇碧忙住了手,笑嘻嘻的道:“祖母算什么老骨头?祖母天生丽质,韶华永在,我瞧祖母与长乐表姑在一起说话看着活脱脱的是姐妹,这老字过个百八十年再提都嫌早!”   “再过百八十年本宫骨头都不知道在哪里了!”纪阳长公主刚才被他一番纠缠,弄得鬓发都散了下来,簪子也掉了好几支,向来端庄威严的长公主此刻却是一身的狼狈,贴身使女皆是忍俊不禁,咬着嘴角上来给长公主整理仪容。   宁摇碧一本正经道:“谁说的?祖母必能千岁的!”   “你就油嘴滑舌罢!”纪阳长公主又气又笑,挥开使女给自己抚平褶皱的手,伸手拧了他一把,这摆明了哄人的话,从最疼爱的幼孙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顺耳,长公主看宁摇碧一力要坚持,只得道,“好罢,你去也可,叫苏史那他们一起陪着……”   她话音未落,就见宁摇碧一下子从席上跳了起来,笑着道:“祖母放心,我理会得!”这话还没说完呢,他已经一溜烟的不见了踪影!   “……”长公主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孩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翁婿的首次见面   卓芳礼与游氏看着下首锦衣玉面、神采飞扬中略带焦灼的少年,心情非常的复杂。   凭心而论这雍城侯世子长的实在不坏,卓芳礼和游氏之前为卓昭节相中的阮云舒也是个一表人才的少年了,可若放在宁摇碧身边一比顿时就失色了许多,虽然这里面有阮云舒性情温良,本身不是极引人瞩目的气质的缘故,但也足以说明宁摇碧容貌上的优势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不说从薛嫔论起了——那一位出身卑贱,没副好容貌又怎么可能被先帝看中收入宫闱,就说雍城侯,少年时候在长安的声势绝不在时采风之下,公主爱子的身份是一个,另一个就是容貌俊秀,引得满长安不知道多少高门贵女为他神魂颠倒,申骊歌虽然是胡女,但眼眸湛蓝发色灿烂又何尝不是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儿?   有这样的长辈在,宁摇碧的容貌自然是极为出色的。   大凉选官的四条,身言书判,头一条是身,即容貌。实际上不仅仅是朝廷任用官吏如此,寻常人看人也是如此。   虽然卓芳礼和游氏都认为宁摇碧不会是个好的夫婿人选,尤其是在有阮云舒的比较之下,那就更加不可靠了,但如今看着宁摇碧俊逸飞扬、英气勃勃的模样心里实在难以生出不喜来,到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实际上他们从前倒也不是没见过宁摇碧,但宁摇碧在长安向来就是个麻烦的人物,加上又是个晚辈,是以遇见了也多半扭过头去当作未见,如今圣旨已下,那是铁板钉钉的郎子了,再怎么疑惑也只能统统都放下来,这么一仔细端详,卓芳礼和游氏心里的厌恶倒是去了大半,卓芳礼此刻便和颜悦色的道:“天这么晚了,世子还亲自登门来寻小儿,未知有什么急事?”   宁摇碧自然是来探望卓昭节的,这一点卓家上上下下都清楚,不过他既然自称是来找卓昭粹的,那卓家自然就要这么说,虽然圣旨下来,从这一刻起,卓昭节可以说是被划成宁家妇了,但究竟没有成婚,宁摇碧这样擦着黑的来找卓昭节,到底于礼不合,这位世子做事向来以不管不顾而著称,他肯找个借口,卓家已经谢天谢地,断然没有不接下来的道理。   卓芳礼这么问了,也是想趁机套一套宁摇碧的话,看看这个名满长安的纨绔到底能有多少优点——是的,他如今完全没有心情去挑宁摇碧的缺点了,左右圣旨都接了,难道还能悔婚吗?卓家现在不说风雨飘摇,却也是到了必须谨慎的时刻,就是敏平侯现在对着孙女也说不出来“祖父为你设法退了这门婚事”的承诺了——因为延昌郡王只能是郡王了,至少在圣人与皇后还在时如此!   既然卓昭节嫁到雍城侯府已经是不可违背之事……卓芳礼现下也只想多知道点宁摇碧的优点,安一安自己的心……至于缺点,卓芳礼决定还是尽量当作看不见罢,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事情既然这样了,总得往好处想一想罢?否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他这么想着,接着宁摇碧拜访的话题问下去,自然就是要慢慢把话题圆上,再掂量一下这个世子……   不想宁摇碧进得敏平侯府门来,一路上都是口口声声寻卓昭粹商议某事,到了念慈堂里,打量几眼四周,见下人不多,且都穿戴齐整,估计都是心腹之类,却没了寒暄的心思,劈头就直奔主题,正色道:“岳父大人!”   他改称呼改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自然、如此之突然,叫卓芳礼与游氏齐齐一震——卓芳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宁摇碧全然没有察觉,继续直言道,“实不相瞒,小婿此来是因为听说昭节病了,想探一探,未知现在可方便吗?”   跪坐在宁摇碧身后的苏史那赶紧咳嗽一声:“卓君与游夫人请不要误会,实际上自太子生辰后,某家的小主人便惦记着到府上一晤,不想这几日长公主稍有不适,小主人须得伺候左右,这才耽搁了辰光,这不,今日长公主玉体安康,小主人不及等到明日就过来了。”   ……好吧,不管怎么说,这小子对昭节还算真心。   卓芳礼和游氏无语的看着宁摇碧,自我安慰的想,到底是公主爱孙、侯爵世子,又是定好了的未来郎子,为了女儿,卓芳礼和游氏也不想得罪了宁摇碧,借着苏史那的话,卓芳礼缓和了语气,道:“小女叫世子费心了。”   “不费心。”宁摇碧早就不耐烦这么客套下去了,按着他的脾气,拜访卓昭粹,那是对外的借口,进了敏平侯府的大门,这个借口就可以忘记了——他应该直接被带到镜鸿楼才对,若不是念着未来岳父岳母的面子,他根本不想来这念慈堂,这会见卓芳礼只顾客气,根本没有让自己见卓昭节的意思,就继续提醒道,“岳父大人是否可以遣人为小婿带路?”   “……”卓芳礼深吸了口气,暗中扶了把跟前的长案,勉强笑道,“有劳世子挂念,但如今小女恐怕已经睡下了。”   宁摇碧沉思数息,道:“是么?看来昭节还没好?那我不和她说话了,就看看她罢。”   游氏听到这儿实在是撑不住了,这雍城侯世子是满长安出了名的纨绔与厚颜——不管是真纨绔还是假纨绔,至少厚颜这一点,今儿个算是领教了——纵然是圣旨定下来的未婚妻,到底还没过门呢,这近晚近夜的辰光,女孩子又“病”着,他要去登堂入室的探望像话吗?   换了寻常之人,即使关心则乱,失口提了这样的要求,接着也该醒悟此举不妥了,就算一时没有醒悟,卓芳礼说卓昭节睡下了,内中的提醒还不明白?   可宁摇碧听了和没听见一样!   游氏深吸一口气,道:“世子,这样不太好吧?”事关女儿的闺誉,而且还有将来在夫家跟前的体面,游氏也顾不得会得罪宁摇碧了,正色道,“虽然今儿个府里接了旨,但怎么说七娘也还没过门,这么晚了,世子进她内室,是否不妥?”   宁摇碧一脸诚恳的道:“岳母大人……”   这个称呼叫游氏捏着帕子的手又紧了一把,只听宁摇碧理所当然的道,“小婿常听昭节说岳母大人治家有方,这四房上下素来打理得井井有条……”   突如其来的称赞让游氏莫名其妙,正以为宁摇碧是要借夸奖自己对女儿教导严格借以下台,没想到宁摇碧要说的是:“因此小婿去探望昭节,相信有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在,定然不会传出不该传出的谣言的,既然如此,看一看有什么打紧?小婿心中实在担心得紧,还请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成全!”   “……”卓芳礼和游氏双双石化了片刻,一个被贴身小厮推了把,一个被冒姑拉了袖子,这才回了神,强笑道:“世子真会开玩笑。”   “如今圣旨已下,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怎么还叫小婿世子?”宁摇碧也听见了苏史那猛烈的咳嗽声,顿时醒悟,忙亲切又谦逊的道,“两位大人称小婿一声‘摇碧’,或者九郎都可。”   卓芳礼是个恪守秩序的人,这从他之前对待汪氏还有卓知安与正妻、嫡出子女的态度迥然可以看出,像宁摇碧这种无耻、厚颜、狡诈……的晚辈,他实实在在是头一次遇见!   这要是换了和自己无关的人,他早就设法避开了,若是身份地位不如,亦早就开始训斥了,偏偏这宁摇碧乃是圣旨定给他的小女婿不说,身份又尊贵——长公主在涉及到雍城侯父子时的不讲理,最近的例子就是秦王府,周太妃在先帝在时多么风光厉害的贵妃?差一点就坐上了太后的宝座!先帝在时,整个前朝后宫就没有敢得罪这位的,可周太妃的亲生孙儿、秦王世子被打断了腿,太妃除了在皇后跟前大哭一场、听几句安慰外,竟然什么也不敢做!   连到纪阳长公主府或雍城侯府闹一场都不敢不说——前几日太子生辰,蓬莱殿里,周太妃见着了纪阳长公主,还不是俨然没有这回事,连个脸色也不敢摆给长公主看?   论起来太妃到底还算是长公主的庶母呢!   整个长安上下,除非失心疯了,或者避无可避,否则当真惹恼了这位世子的下场……   卓芳礼这会只觉得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对劲的!   可他却不能不敷衍下去:“这如何可以?世子身份尊贵……”   “在二老跟前,小婿只是晚辈。”宁摇碧很有礼貌,“尊贵二字,是万万不能提起的。”   好吧,风传这小子傲慢无礼又骄横霸道,虽然这会眼神不耐,但肯按着性.子谦逊,看来对昭节究竟很在乎的。   卓芳礼与游氏有气无力的想道。   “那便叫世子九郎罢。”卓芳礼也不是头一次做人岳丈,可他的长婿居阳伯世子杨谋是个典型的家教良好的世家君子,两个儿子卓昭质和卓昭粹都是性情温厚之人,嫡幼女卓昭节在他眼里已经属于被游家宠坏的孩子、需要好生教导管束了,什么时候见过宁摇碧这样顽劣的少年?   尤其这门婚事是如此的突然、又是在卓家面临困境时忽然而至,卓芳礼根本就没做好接受宁摇碧这个郎子的心理准备,若宁摇碧性情和杨谋一样,他还能很快进入角色,但宁摇碧这种人,卓芳礼还是头一次接触……   他才一接话,宁摇碧就抓住机会道:“岳父大人正该如此!圣旨已下,如今小婿也不是外人,昭节乃是小婿未来的妻子,如今她有恙在身,小婿若不能亲至榻前探望,心中难安,传了出去,岂不是也叫人说小婿无情无义?岳父大人素来明礼、岳母大人一望便知慈仁,定然能够成全小婿的!小婿在这儿先谢过两位大人的爱护!”   ……这小子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咱们该怎么办?!   卓芳礼与游氏额上青筋直跳,彼此对望,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做个好女婿   宁摇碧虽然已经很不要脸了,但游氏顾忌着女方的体面,硬是捏着把汗没松口,到底迫得他同意翌日再来见卓昭节,看着宁摇碧脸色难看的拂袖而去,卓芳礼与游氏都是欲哭无泪,怎么就弄到了这么个郎子呢?   夫妻两个在人走了之后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卓芳礼叹了口气,道:“或者他……他对咱们七娘总该不至于如此罢?”   “……定然是的,不然怎么会哄着纪阳长公主求下来赐婚的圣旨呢?”游氏喃喃的道。   “左右咱们自己也有儿子,不是缺了郎子的孝顺就不能过的,只要他待七娘好就成。”   “他待七娘应该会很好的……”   往好处想,现在一定要往好处想……   另一头,苏史那陪着宁摇碧出了侯府,进了不远处的别院,亦是一脸的痛心疾首,提点道:“小主人,卓君与游夫人乃是卓家小七娘之父母,如今圣旨已下,也是小主人正经的长辈,这岳父岳母怎么能得罪呢?小主人这么做,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啊!”   宁摇碧惊奇的问道:“本世子对他们还不够好吗?本世子是拿他们当成祖母来对待的啊!”长公主的心偏的就快没边儿了,对这个亲自抚养长大的幼孙一向就是舍不得说半句重话,宁摇碧被宠得随心所欲惯了,在祖母跟前一向就有什么说什么、毫不掩饰自己喜怒哀乐,纪阳长公主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一点,每每称赞——所以宁摇碧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怎么对待纪阳长公主,就怎么对待卓芳礼与游氏,这才是对卓昭节的重视啊!   “……”苏史那一噎,想了想道,“或者……小主人对他们客气一点?不然传了出去,旁人还道小主人看不起卓家,这样跟着也看不起卓家小七娘啊!”   涉及到卓昭节,宁摇碧还是很上心的,只是他皱眉半晌,迟疑着问:“客气一点?怎么个客气法?”   苏史那再次噎了一把,深吸了口气道:“这个……这个么,小主人不妨想一想之前在秣陵见到游老翰林时的景象?”   “那时候我也没想到会娶昭节,对游老翰林是当外人看的,故此端着世子的架子,掩住本来性情……”宁摇碧茫然的问,“但现在我与昭节已经被赐了婚,算是一家人了,对她的父母,难道不是当成自己的至亲长辈来看的么?若还是像对待游老翰林那样,岂不是反而显得疏远?”   苏史那暗吐一口心头血!   把未婚妻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来看待……这样的郎子正常情况下放到谁家都要赞上一赞的,可一定不包括小主人你好么?!   看一看你的至亲长辈们罢!大伯一家是有仇的,就不要提了,生母早逝,也不说,纪阳长公主宁可自己没脸也要给爱孙争脸,堂堂长公主,连圣人都要带着三分殷勤哄着劝着,可到了孙儿跟前,宁摇碧一不高兴,长公主就忙不迭的哄上了!   再说雍城侯,坊间都知道,雍城侯府父子不是很和睦,可再不和睦,雍城侯也只有一个儿子,他能拿这个儿子怎么样?到底是亲生骨肉,即使带着些许怨怼迁怒,没有不为他着想、为他考虑的,否则雍城侯做什么要坚定的站在真定郡王那边?   宁摇碧的正经长辈也就这两位了,偏这两位都是捧着宠着他,从来不指望他能够如常人家的子孙那样殷勤小心的伺候着的……   就算宁摇碧那么做了,纪阳长公主还心疼孙儿呢!用长公主的话来说“九郎就该让本宫捧在手心里的,伺候的那些个活计,奴婢们放着干什么用的”!   苏史长擦了把冷汗,苦笑着道:“小主人请相信某家,若小主人继续用对待长公主或者君侯的态度来对待卓君与游夫人……这个……小七娘定然会被同情怜悯,旁人也会说小主人藐视岳家的!”   宁摇碧不敢相信的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为本世子将岳父、岳母当成至亲长辈看待……反而是藐视?”   悲剧在于旁人家的长辈有小主人你这么大的子孙早就开始享受着子孙围着自己转、各种讨好伺候,而小主人你这儿是反了过来,长公主与君侯各种围着你转啊!   这番话苏史那在嘴边转了几转到底没说出来,再次咽了口血:“这个么……小主人请想,卓君与游夫人是极守礼的人,如今圣旨又才下,小主人忽然对他们如此的亲热,这个……想必他们反而会惶恐啊!”   宁摇碧若有所思片刻,俊秀的面上渐渐浮起了为难之色,请教道:“那……苏伯,本世子到底该怎么对待岳父、岳母?”   他真心觉得很委屈:“去之前,苏伯让本世子嘴甜一点,本世子不是见面就用上了尊称了么?也让他们不必客气,呼本世子之名或排行即可……亦各自恭维过……却不知道还疏漏了哪里?”   嘴甜一点……一见面就一声“岳父大人”让卓芳礼嘴角抽搐了半晌……   不必客气……人家叫了声九郎你就借梯上房端着自己人的架子要见人家已经睡下的女儿,就算现在是你未婚妻了,也不带这么不讲究的罢?   各自恭维……你恭维了半天还不是为了见人家女儿!!   而且这些的确全是自己教导的……   苏史那默默掬了把辛酸泪,神情凝重的道:“小主人做的非常好!只不过……据某家方才察言观色,觉得小主人还是像对待游老翰林那么对待卓君与游夫人,比较让他们喜欢,小主人请想,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喜欢玫瑰,这个……小主人的好,若比作牡丹,但卓君与游夫人……这个……恰恰是喜欢玫瑰的……”   宁摇碧叹了口气,怏怏的道:“本世子明白了,不就是装一装玫瑰么?本世子理会得。”   于是,翌日敏平侯府迎来了一派淡然端庄、矜持傲慢又不失恰到好处的谦逊的雍城侯世子,对比着前一晚那个无赖少年,卓芳礼与游氏几次都觉得自己昨晚一定是幻觉……   这一日游氏没有为难,极正常的寒暄过后,她爽快的答应了让宁摇碧与卓昭节见面的要求,只不过宁摇碧还是没能去成镜鸿楼,原因很简单,因为卓昭节已经“痊愈”了。   既然如此,宁摇碧再到闺阁里去探望就很不好了,要说在念慈堂里也不合适,所以地方就改成了……侯府的园子。   一见到俏生生立在凉亭畔的卓昭节,宁摇碧立刻把矜持端庄踩到了脚下,大喜过望的迎上去:“昭节,你好了?”   “嗯。”卓昭节面色微红,虽然之前与宁摇碧私下里见过好几回,甚至还特别顶着游氏的阻拦,但这是头一次在卓家见面,卓昭节在家里到底要拘束许多,再者……想到大夫人之前叮嘱过的话,她忽然觉得满身的不舒服。   宁摇碧起初没有察觉,兴奋的拉着她问这问那,极是关切,又一再解释自己前几日没来乃是被纪阳长公主拦阻,且不知道她生病……苏史那等雍城侯府与长公主府的随从面无表情的听他将苏史那昨日才说过的“长公主近日小有不适”的场面话戳得千疮百孔,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好!   卓昭节安安静静的听他说着,却是越听越难过。   半晌后,宁摇碧终于发现她的不妥,吃惊的问:“你怎么了?”   少年明亮热情的眸子里满是担忧与忐忑,小心翼翼的问,“昭节……是不是我话太多了?你都没怎么说话?”   他待我这么的好,我若还要利用他……家族……卓昭节低着头,用力捏着镯子,数息后,宁摇碧已经心急如焚,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吩咐左右:“你们都退出去!”   宁摇碧一怔,迟疑了片刻,才低声对苏史那道:“苏伯,你们……也都出去罢。”   凉亭建在了假山上,正是之前五夫人带着小九娘玩耍时占的那一座,可以俯瞰园子里的湖,如今熏风吹至,已经要入夏了,因为地方高,四周也只栽种了些不高的花草,还没有虫子飞上来,所以尚未挂起帘子,即使出了凉亭,在外头也能够看清内中二人的动作,不怕有什么不妥的举止惹出闲话。   下人们纷纷依言退了出去。   凉亭里只剩下两人相对,卓昭节方抬起了头,看着宁摇碧,却见他额角都沁出了一层汗珠,正待提醒他擦拭一下,不料宁摇碧先道:“你热了?”取帕子替她擦了把鬓角,卓昭节这才发现自己亦是满头冷汗!   她有刹那的软弱与迟疑,但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低声道:“这些是小事,我……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宁摇碧专心替她擦着汗,闻言手一抖,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道:“啊,不要紧,你要不要吃了这碗樱桃酪?”   “不用了,这几日成天吃这个……”卓昭节听着他的关心心头一酸,暗想,若他知道家里存着放出我生病的消息引他过来的打算,又知道我也帮着家里装病骗他……无非是为了利用他……他可还会这样对待我吗?   这么想着,卓昭节竟觉得底下的话难以出口,只是触及到宁摇碧满是怜爱的眼神——这话若不说,却要怎么接受这样的怜爱珍惜?   卓昭节眼一闭,低声且飞快的道:“我要说的,是一件伤害你的事情!”   宁摇碧的手顿住,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张了张嘴,慢慢的道:“咱们好些时候没见了,今日……不说这个,好不好?”   ……他早就知道了?   卓昭节心头一痛,低声道:“今日不说,我怕往后再没有勇气了,我……”   宁摇碧怔怔的收回帕子,明亮的眸子逐渐黯淡,抿着薄唇,半晌才道:“你……你既然如此坚持……也罢,你说罢!”   说这番话时,他侧开了脸,神色晦明的看着湖面,竟似不敢再望卓昭节。   第一百三十五章 抵达   听完卓昭节断断续续、又是羞愧又是忐忑的说完装病的经过与目的后,宁摇碧沉默不语。   卓昭节绝望的想,果然他生气了!   仔细想一想,换作了自己也未必高兴罢?之前卓芳礼也好、游氏也罢,哪怕是卓昭粹,哪一个不是对宁摇碧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可有朝一日需要利用宁摇碧了,连个主动上门请求也不肯……还要故作姿态的引宁摇碧前来……站在大夫人的角度,或者说站在卓家的角度,他们是为了自保,并且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保护好卓昭节的体面,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若从宁摇碧这边来想的话……怎么想怎么委屈呀……   卓昭节等了片刻,见宁摇碧不说话,心头黯然,低声道:“你不要怪我家里长辈……他们……嗯,他们也是……也是没办法罢?皇后娘娘忽然抬举起了真定郡王,我不是说真定郡王不好,其实我也觉得真定郡王比延昌郡王好,至少赵大娘子比之延昌郡王妃来要爽朗些……但祖父到底是一直站在了延昌郡王这边的,忽然这样……其实长辈们筹划这回的事情到底也是为了我……”   她咬紧了唇,正琢磨着该怎么措辞,宁摇碧忽然谨慎的问:“你要说的……就这件?”   卓昭节点一点头。   就见宁摇碧长长的松了口气,面上阴霾忽然转眼去尽,恢复了原本的热情明朗,道:“这么点儿事情你也值得提?”   卓昭节瞪大了眼睛,想了想,问:“你……你原本以为我要说的是旁的事情?”   “……我以为你要告诉我,你不想嫁给我来着。”宁摇碧有点讪讪的转开了目光,小声嘟囔道,“方才看你听我说话就心不在焉,我当你另外心有所属了呢……”   “……”卓昭节无语了片刻,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眼眶不由自主就红了,她忙别开脸,带着丝哽咽问,“所以你三番两次阻止我说下去,原来是怕这个?那后来怎么就同意了呢?”   宁摇碧摸了摸下巴,尴尬的道:“你一定要说,我有什么办法?”   卓昭节也默然了,半晌才道:“你不在乎吗?”   “你装病的事情?”宁摇碧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家长辈……嗯,长辈的这个主意,容我说句实话,你可别生气……这又不是多么高明的主意,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卓昭节一噎。   宁摇碧继续道:“你在江南长大,依我看游家虽然也有那么几房人,但争斗的事情到底少,也难怪对这些事情不上心……这种主意,我敢打赌这长安没会过意来的,估计也就是坊间那些人了!”   卓昭节再噎!   她喃喃道,“我……我一直以为大伯母很厉害来着……”   “这主意是大伯母出的吗?”宁摇碧很自然的把周氏当成自己长辈称呼,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道,“我知道她,周太妃的侄女,你不要以为她不厉害,其实她这一手就是投石问路,目的在于试探我对你的上心程度,毕竟宫里传了那样的消息出来,除了之前持中不言的那些人外,无论唐三还是唐四,两边的人如今都被盯得紧,这个时候她根本没法有什么举动,虽然叫你在这眼节骨上病一场,这用心瞒不过人,但场面上却也不好说什么的,谁还能拘着不许你病倒吗?照着卓家的处境,她肯叫你装病,而不是叫你私下来寻我,已经是很好的伯母了。”   ……不对啊,应该我来宽慰他,跟他解释,说大伯母是个好人啊,怎么现在反过来,他来安慰我了?   卓昭节呆呆的看着他,吃吃的道:“的确大伯母是极好的。”   “与宁家大房那一位比,咱们这个大伯母才是真正的长辈呢,既考虑家族,又不肯因此亏待了晚辈。”宁摇碧语气温和的道,“所以就不要计较了,如今雨过天青,叫她听见了反而伤心。”   卓昭节茫然的道:“是。”更加不对了!应该是我担心他对大伯母存上了怨怼开导他啊!为什么现在成了他来开导我不要记恨大伯母?我什么时候埋怨过大伯母了?小七娘凌乱了……   “所以这种小事就不要提了。”宁摇碧看了看随从还在凉亭外,虽然有些人盯住了亭子里,但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都识趣的转开了头,就不老实的抚上了卓昭节放在两人之间长案上的手,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道,“你看这个镯子好看不好看?”   卓昭节低头一看,宁摇碧手里却拿了一只殷红如血的玉镯,衬着他拿镯子的手指犹如羊脂美玉,格外鲜艳夺目,在这春暮的辉光里简直是万众瞩目,她诧异道:“上好的血玉?”   “这是祖母压箱底的镯子,专门给你预备的!”宁摇碧直接将自己光明正大从长公主妆奁里取走镯子的行径选了个卓昭节最无法拒绝的说辞,面不改色的道,“戴上叫我看看。”   卓昭节信以为真,颊上顿时火烧一片——既然是纪阳长公主压箱底的东西,专门给自己的,那就是说这是作为认可的信物了?   她含羞带怯的任宁摇碧替自己戴上,春晖之中,皓腕血镯,简单的红与白,却给人以艳丽到惊心动魄之感。   熏风从南来,吹起一片盛夏的浩大繁华。   敏平侯府接旨之后的第四日,北上求医的一行人可算是到了。   虽然真定郡王亲自传了宁、卓两家赐婚的圣旨,暗示圣意是让两派握手言和,而真定郡王也有这个宽宏大量——这个消息,意味着圣人至少在近期不会拿延昌郡王这边怎么样,只要他们够乖巧,但原本两位郡王势均力敌,实际上真定郡王还要更弱一些的局面被打破,卓家却站在了失败者的这边,即使将来太子继位之后局势未必没有更多的变化,可那也是往后的事情了。   眼下,卓家还是安分点的好,能不沾的事情,就不要沾染了。   所以游氏与大夫人商量之后,打消了原本让林鹤望就住在侯府客院的主意,命人迅速收拾了邻坊兰陵坊中的一处别院,作为林家一行人的住处。   因为陪同林鹤望北上求医的游家人里是游霰打头,所以卓芳礼与游氏都赶到了码头迎接,四房的郎主与夫人都去了,来的又是嫡亲舅舅,除了卓昭琼已嫁又怀孕不方便外,从卓昭质到卓昭节自然没有漏下来的,连卓无忧、卓无忌都被带上了,游氏不放心赫氏,特别把冒姑留下照顾。   这么浩浩荡荡的到了灞陵渡口,等待不久两艘船就一前一后靠到了栈桥,卓芳礼忙整理衣冠,带着子女迎上前头的船去,前头一艘是游家人的,游霰也是特别换了新衣出来相见,因为游烁身子素来不好,这一次陪着过来给游霰帮手的是游炬,伯侄两个脸色都十分的憔悴,卓昭节尤其发现也不过几个月不见,这大舅舅和二表哥都瘦了不只一圈,可见林家的事情有多么的棘手。   见这情况,卓芳礼与游氏心头都是一沉,这要是太子生辰之前,卓家还真不会把事情放在心上,但现在不一样,如今长安局势微妙的很,圣人虽然传达了不想过多追究、两边言和就作罢的意思,但圣心最是难测,林鹤望是怀杏书院的学子,有举人的功名在身,而且还在乡试之中名列前茅,在秣陵还薄有才名……长安才把士子们的嫉妒压了下去,林鹤望可也是个士子的身份。   这会若是他医治无效,一定要游家给个说法,被有心人利用很难不把火烧到卓家。   是以与游霰、游炬寒暄两句,游氏就带着卓昭节暂且告辞,到后头的船上去拜访林家老夫人。   林家老夫人姓章,章老夫人的夫婿、林家阿公去的早,老夫人膝下虽然有好几个庶子、庶女,但唯一的亲生骨肉就是林鹤望了,可以说林鹤望就是她的性命。   林鹤望北上求医,白子华随同伺候左右,本来章老夫人应该在家中坐镇的,可她怎么坐得住?索性把家业都一丢,不管不顾的,就这么跟了出来,可见她对儿子的重视。   这章老夫人因为在震城,卓昭节向来没有见过,此刻看着轮廓,也觑出从前精明能干的模样,老夫人很有城府,虽然伤林鹤望的是游煊,乃是游氏的嫡亲侄子,但此刻见了游氏与卓昭节却连句气话都没有,反而和颜悦色,十分的客气。   只是她越是这样游氏越是担忧,章氏提都不提林鹤望的委屈和补偿,这是摆明了把所有的指望都压在了林鹤望还能恢复容貌上头了,如果能够恢复,林家家势不如卓家游家,以后林鹤望不管是科考还是做官,犯不着结这两家仇,倒还能因为她此刻的和气落个宽容大度的名头,但万一不能恢复……   这位老夫人会做出什么?游氏暗暗蹙紧了眉。   两边寒暄了几句,游氏自然要问起来林鹤望的情况,章老夫人叹了口气,正要说话,舱门却被叩了叩,她忙道:“进来!”   就见穿着群青短襦、系绿罗裙的白子华,瘦得简直是一把骨头,神情憔悴、眼眶红肿的走了进来,卓昭节大吃一惊——白子华看到她也是微微一愣,但随即无精打采的对章老夫人禀告道:“母亲,江郎君劝着夫君把药喝完了。”   章老夫人不动声色的道:“知道了,去告诉大郎一声,让他不忙睡,预备预备要下船了。”   白子华小心翼翼的道:“是!”   等她走了,章老夫人才转向游氏,叹息道:“叫游夫人见笑了,老身这媳妇在闺阁里就是个娇弱的人儿,与犬子素来是琴瑟和谐的,犬子出事后,这孩子忧思过度……方才也没能到甲板上迎一迎。”   “老夫人这话可就言重了。”游氏忙道,“说起来这件事情都是小侄年幼无知,连累了令郎,也叫令媳跟着操心,方才令媳的样子看着实在是……说起来这孩子也不是外人,我没出阁时,与二嫂最是要好的,这事……唉!”   章老夫人苦笑了下,忽然想起来又解释了一句,道:“厉阳江家的十七郎——说起来也是亲戚,就是先江夫人的堂弟,犬子的知交好友,有意明年下场……”说到这儿,章老夫人面上露出一丝苦色,“正好与咱们的船一起来,这些日子犬子心绪不佳,多亏了他劝慰……方才他帮着照料犬子吃药,倒是不及出去与诸位见礼,还请夫人莫要见怪才是。”   游氏赶紧又和她客套——卓昭节一愣,江扶风也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百戏班子   虽然游氏已经决定不再安排林鹤望一行住进侯府,但场面上到底要邀上一邀的,章老夫人推辞后,她就顺势提出了兰陵坊的别院,为了说服章老夫人,游氏又透露出兰陵坊里本身就住了一位现在就供职于太医院中的太医。   果然章老夫人没怎么想就决定直接去别院安置。   游家伯侄、林家母子还有媳妇、江扶风,一条船上这些个人,加上林鹤望需要照料,需要换药和吃药……东西可想而知,卓家四房晌午前上的船,一直到日影西下才到兰陵坊的别院,从上到下都疲惫万分。   即使如此,到底还是要客套完了才能告辞——别院这边只是供林家人住的,游霰、游炬都是男子,章老夫人虽然被叫成老夫人了,但年纪其实和游霰差不多,白子华再憔悴也正青春韶华,一同北上时两家尚且分了船,到了长安自然更不好住一起了。   至于江扶风,在码头时就有大理正江楚直的人接了他走了。   带着游霰和游炬回到侯府,到沈氏跟前请了安,老生常谈的寒暄过了,由沈氏发话留游霰和游炬住在府中,这才能够去四房,卓芳礼和游氏顾不得疲惫,忙问起了事情的具体来龙去脉——毕竟两地遥远,信笺上也说不十分清楚,到底要问过了人才能肯定。   这么问时,除了心腹之外的下人自然要被打发的,卓无忧、卓无忌也被打发,卓昭节本待也识趣的避开,不想卓芳礼却叫住了她,沉声道:“七娘留下来听听!”   卓昭节应了一声——她知道卓芳礼是对自己在游家的所学和养成的性情很不满意,这是要亲自教导了。   按说游家这件事情虽然棘手,但游煊的年纪放在了那里,总不能叫他赔命罢?并且卓家、游家的家势也能稳压林家一头的,可不管是为了亲戚的情面还是为了林鹤望士子的身份,强压的处理都是最愚蠢的,这种需要手腕来处理的事情,卓芳礼希望女儿能够好好的旁观,好学着点儿。   游氏看出他的意思,就默许了。   游霰和游炬一路陪着林家人北上,路上又不断的沿岸寻访名医,递帖求见请医诊治这些,总归林鹤望受伤是因为游煊的缘故,没有叫林家老夫人和白子华两个妇道人家去跑前跑后的道理,此刻也是疲惫万分,何况在场的三个外甥年纪都长了,也无意隐瞒。   当下游霰开口就道:“煊郎这次,是被人害了!”   其实之前信中说到游煊坏了林鹤望的容貌时,卓家这边也有些狐疑,此刻倒也不很奇怪,游氏道:“我就说方才看那林家郎君虽然戴着帷帽遮了容貌,但身架放在北地也算魁梧了,煊郎也不过十岁,能有多高?怎么会伤到他的脸而不是胸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伤的确是煊郎伤的。”游霰叹了口气,看向了卓昭节道,“七娘晓得的,咱们家四娘的未婚夫婿、崔山长门下的宋家小郎君宋维仪,是个文武双全的才子?”   怎么竟然和宋维仪有关吗?卓昭节一头雾水,点一点头道:“的确如此,我记得头一次遇见时,他还耍了一套剑法,虽然我没看到,但煊郎却当真信了他是什么大侠,被拐上画舫去,把我急了一场。”   “煊郎之所以身量不足却伤到了林家郎君的容貌,就是因为他受惊之下用了宋维仪所教导的一招什么‘举火燎天’的剑法,我后来叫宋维仪演示过,这一招其实就是跳起来以兵刃自下而上的划过……”游霰苦笑着道,“林家郎君不谙武艺,虽然他和宋维仪私交很不错,但宋维仪……咱们家这位未来的郎子不是个好炫耀的人,他那身武艺等闲不肯显露,所以林家郎君也不太清楚……也亏得是这样,总而言之林家郎君毫无防备之下,被煊郎直接划了个正着!”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道,“当时场面混乱,只顾着给林家郎君止住血,还是咱们家三娘关心自己表姐,看一群人围着林家郎君,抓着煊郎一顿捶……听说之后叫他先住了嘴,林家急于救治,章老夫人那会根本无心追问,只顾四面请大夫……煊郎回家之后,三娘把事情告诉了父亲、母亲,三弟妹知道后拿刀抵着自己脖子逼着煊郎发誓不再提宋维仪教导过他剑法一事……”   ……众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游氏皱着眉道:“等一等……幕后陷害煊郎的人到底是谁?”   游霰苦笑着道:“这个一会说罢——如今家里商议下来,首要的就是保住宋维仪,他是去年乡试的解元,又是四娘的未婚夫,三弟妹……三弟妹说她就四娘一个女儿,四娘和宋维仪定婚的事情已经满秣陵都知晓了,若是退婚,哪怕是抓住了宋维仪德行有亏的名头,究竟不好听,再说宋维仪摆明了科考上前程远大……她连这门婚事是母亲做主定下,原本她看中了别的人家,因此要母亲给个说法的话都说出来了……倒也不全是怕了她,但煊郎年纪小,他又不爱读书,叫他去认了全部过错,总比把宋维仪再拖下水的好……”   “宋维仪不像这样的人啊?”卓昭粹与卓昭节异口同声道,“外祖母亲口说过他是胸中有丘壑的,何况他和林家郎君有什么冲突,需要下这样的狠手?”   游霰道:“宋维仪与林家郎君确实私交向来很好,又师出同门,但自来人言可畏,尤其宋维仪去年乡试得了解元,嫉妒的人有之,不服的人有之,只要煊郎划伤林家郎君用的乃是他传授的剑招这句话传出去,众口铄金之下,怎么说的清楚?咱们江南人杰地灵,历代以来出的状元和进士都是极多的,如今的时相不就是咱们怀杏书院出去的吗?”   “因此嫉妒宋维仪的不仅仅是秣陵一府,全天下士子也盼望着秣陵府的解元没下场就身败名裂最好!”游霰目光沉沉,道,“这个险冒不得,所以到现在为止,咱们家都没能找到幕后真凶……不,也不能这么说,有线索,却不好大动干戈的去查,不然叫人觑出内中缘由……反而损失更大!”   游霰这番话说下来虽然也有苦笑和凝重,但真正的情绪波动其实不大——显然他也是赞成这么做的,一个空有天资却不肯努力、看起来出息不大的侄子,和前程看得见锦绣灿烂的女婿,对于家族来说显然是后者更有利。   哪怕三夫人不闹,游家最终还是要保宋维仪的,不是把游灵看得比游煊更重要,假如游煊换成了游炽或游焕,这两个有天赋肯用功的游家子孙,断然没有为了孙女把孙子推出去顶罪的,可游煊不用功,不好学,宋维仪却相反,而且宋维仪年岁也长,顺利的话几年之后就可以踏上仕途了,游若珩还能扶持他几年……游煊的话,他踏上仕途时,游若珩还在不在,很难说,从整个家族来看,怎么都该保宋维仪,将来宋维仪有了出息,也不能不念游家这份维护的情。   卓昭节虽然为游煊感到不忍,但也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正如游霰所言,游煊年纪小,单这一点,帮他说话都能多说几句,而且宋维仪十有八.九是被冤枉的——恐怕这件事情最初就是朝着宋维仪来的!   只是这到底是谁呢?宋维仪父母双亡,他一个士子,年纪尚不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秣陵的,谁这么恨他,如此处心积虑的栽赃陷害他?   卓昭节正想着,不料游霰又看住了她问:“七娘还记得两年前,就是你送煊郎匕首的那次,你们几个一同去游湖?”   “青草湖的那一次?”卓昭节忙点头,“记得!”   游霰与游炬对望一眼,都是暗松了口气,态度都凝重了起来:“那么你记得那次游湖时……你二表哥请的那个百戏班子吗?”   “百戏班子?”卓昭节愕然——虽然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但那日出的事情实在是不少,尤其是遇见饮渊、后来想起来那也是头一次看清宁摇碧的形貌……她思念宁摇碧时不时想一想,倒是记得清楚,稍微一想,就道,“记得一些。”   “表妹你快点想一想,当初那百戏班子里都有些什么样的人?”游炬闻言,喜形于色,赶忙问道!   卓昭节蹙起眉,道:“我记得他们有一对极伶俐的猴儿,帮着拾铜钱的,我还给过它们糕点吃,后来有一只被饮……被猎隼吃掉了,就剩了一只……”   “不是猴子。”游炬急道,“你记得人么?当日忙前忙后的有个小娘子,应该是最开始进来舞剑的那个,百戏班子里也算管事的一个人!”   游氏狐疑的问:“怎么说起一个百戏班子来了?难道?”   “不错,那个利用煊郎害了林家郎君的人,正是百戏班子里的!”游霰面色阴沉,缓缓的道,“她趁煊郎年幼贪顽,出府时私下里拿些小戏法引得煊郎对她有了好感,处处听她的,那本志怪的小说其实就是她送给煊郎看的!就连煊郎受惊之下、反手使出‘举火燎天’,也是她设计的!”   卓昭节愕然:“怎么个设计法?”   游霰看了她一眼,道:“她见煊郎时都是戴着面巾,煊郎好奇她的容貌——你知道煊郎素来散漫,好奇心又重,那妖女就拿变戏法给煊郎看为条件,引煊郎和她‘游戏’,这所谓的游戏……就是她在背后拍煊郎,煊郎回身用那式剑招,若是划破了她的面巾,妖女就依他变他爱看的戏法……这孩子……现在说这些也晚了,那妖女应该武艺也不差,每次都能避了去,所以煊郎一直都没有看过她的容貌,倒把这个习惯留了下来……后来那妖女再给他看那志怪记载,把这孩子吓到了……偏偏那日,林家郎君从后头一拍……”   卓家人齐齐变了脸色,卓芳礼面沉似水,道:“好个妖女!对个懵懂孩童,竟然也如此利用教唆、实在是……实在是卑鄙无耻!”   “煊郎既然没有看见过那妖女的容貌,却怎么知道是两年前那个百戏班子里的人呢?”卓昭节惊讶的问。   游炬苦笑着道:“表妹忘记了吗?因为两年前的那回叫表妹受了惊吓,所以此后咱们家都没请过百戏班子……按说也不该得罪这样的人罢?我想来想去,很有可能那次我因表妹受惊之故,迁怒那百戏班子,最后虽然表妹给他们说情,到底还是给了钱,但也许那班子心头有气,因为那次游湖回来不多久,不是我就被卷进了官司?想寻那百戏班子佐证他们却已经不知道去向!而这次煊郎被算计出事,也是表妹离开秣陵之后,或者那百戏班子惦记着表妹的恩情,不想在表妹还在秣陵时动手罢?那班子我可忘记了,三妹也不太记得……煊郎更是不清楚,推测是那表演过剑法的小娘子,还是从身量上好容易回想起来的……咱们家如今又不敢公然的去打探,是以只能看看表妹还记得多少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疑惊涛   一时间众人都看住了卓昭节,卓昭节蹙紧了眉,回想片刻,道:“我记得那小娘子大概比我长两三岁罢?剑法舞的很是好看,表演飞刀时,她还帮过手,后来我到画舫的楼上去换衣服,就是被猎隼吓住那会,也是她想出在船尾敲锣打鼓吸引猎隼注意的主意的,虽然后来没能成,但也的确是个机灵人。”   “表妹可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么?”游炬忙问。   卓昭节疑惑的问:“当时不是二表哥去请的百戏班子吗?”   游炬苦笑了下,道:“我也只是吩咐了手下一个掌柜,那掌柜恰好之前看过一场,就推荐了给我,我想那掌柜既然是给咱们家做事的,没有撒谎的道理,左右也只是陪着游个湖,就直接请了……怀疑到百戏班子时也去问过那掌柜,那掌柜说他与那百戏班子也不熟悉,是路上偶然看了些辰光,觉得内中技艺还不错,这才与我提了的。”   他叹了口气,“后来去衙门里寻人问了,按说这些贱籍之人虽然不是秣陵本地的,但既然进城来讨活,衙门里总是有数的,如今也才两年,不算很久,但查来查去却很是含糊……就一点很清楚,这班子在咱们游湖归来不到三日就离开了秣陵,此后的去向却语焉不详,甚至连往哪个方向都不是很清楚了。”   卓昭节凝神片刻,道:“那舞剑的小娘子叫什么我并不很清楚,我记得我被猎隼困住时,听她叫过班子里一个年长的乐师为樊丈,再有,就是那对猴儿,一个叫小黑儿,一个叫大黑儿……小黑儿就是被吃了的,旁的……仿佛有对双生姊妹?”   到底是两年前偶然游的一次湖,百戏伎人又是贱籍,和卓昭节、游炬这些人的出身简直天壤之别,而且那次卓昭节受了惊吓,回去之后光顾着隐瞒长辈,哪里还有心思留意这些跑江湖的伎人?   卓昭节再怎么想,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想出这些来,游霰和游炬对望一眼,眼中都十分的失望。   “方才二表哥说,咱们那回游湖回来没多久,二表哥不是就被官司缠上了?我还记得那污告的事儿才把我被猎隼吓着的事情扯了出来。”那是卓昭节头一次挨罚,故而记得特别清楚,这会想了想,就道,“二表哥说可能和这个百戏班子有关,但后来那场官司莫名其妙就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可有询问过秣陵令?”   游霰叹了口气,道:“当时孟远浩私下里和你外祖父解释过,虽然他说的含糊,但……大约就是与之前两位郡王有些关系罢,后来既然收了手,咱们家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如今真定郡王已住到大明宫里去,陪伴圣人与皇后了。”卓昭节沉吟道,“当初到底是哪位郡王呢?”   “难说的很,孟远浩在秣陵为官多年,对咱们家素来尊敬,他不肯透露,也不能硬逼上去,何况这回的事情,更加不容泄露了。”游霰脸色沉重的道,“我们在前一日靠岸时,也听到了真定郡王的消息,所以却有个想法……”   游霰看着卓芳礼,道,“妹婿,咱们一直在秣陵,对长安这边也不是很清楚,真定郡王是怎么被帝后看中的?原本两位郡王不是一直僵持着么?林家郎君受伤一事……总不会是?”   卓芳礼与游氏脸色都是一变,卓昭质、卓昭粹沉吟了片刻,也明白过来,面上都露出了忧虑之色,卓昭节对这个到底不在行,暗拉了把卓昭粹的袖子,卓昭粹朝她摇了摇头,示意现在不是为她解释的时候。   好在卓芳礼有意教诲女儿,倒是主动解说了下:“不错,之前两位郡王几呈势均力敌,都是想方设法的拉拢帮手的,岳父那儿,因为时相和崔山长的关系,两位郡王都十分动意,只是碍着圣人还在,也不敢十分的明显,所以都是暗中出手……因为岳父不想卷进是非里,向来都是拒绝的……”   游氏脸色变了几变,两年前,卓昭粹受敏平侯指使,打着求学和为卓芳礼争取世子之位的幌子南下,骗得游若珩为他上下打点操劳,结果却被崔南风道破他是为了拉拢怀杏书院并游若珩而来,甚至还有通过游若珩影响时斓的意思——即使拉拢不到,他人在怀杏书院,也能够造成延昌郡王得到怀杏书院支持的假象,以向真定郡王施压。   这件事情卓芳礼和游氏是被隐瞒的,还以为他当真只是为了四房考虑,不想后来游若珩与班氏都写信过来训斥,又把卓昭粹赶回长安,这才知晓,为了这件事情,连卓昭质都对弟弟十分不满。   延昌郡王这边因为有个敏平侯府,和游家是姻亲,可以利用,却也是利用失败的,而真定郡王那一边却和秣陵没什么能用的关系……所以无论是哪一边,都有设计游煊、以辖制游家的嫌疑。   若是延昌郡王这边,林鹤望医治无果,将来一旦章老夫人闹了起来,游若珩已经致仕,少不得要借助敏平侯府的权势来解决此事,敏平侯不可能不趁这个机会给延昌郡王提条件。   同样真定郡王那一边也可以通过这件事情揭发游家仗势欺人,帮着未来的女婿谋害前程远大的士子——既可以胁迫游家改变立场,又可以借此把火烧到敏平侯身上。   总而言之两边都有下手的理由。   “但现在真定郡王已经胜出,至少圣人还在时是如此。”游霰虽然已经致了仕,但到底做过两任地方官,经历过仕途,所以虽然昨日才听到了这个消息,却立刻和自己家的事情想到了一起,“我想如果是真定郡王这边所为,是否会……毕竟天家骨肉情薄……何况两位郡王并不同母啊!”   在游霰想来,真定郡王现在占了上风,没有不一鼓作气彻底让延昌郡王翻不了身的道理罢?所以如果这件事情是真定郡王这边策划的,即使自己家里守口如瓶也很难不被拖下水了。   “若当真是真定郡王所为,这件事情反而不会揭露出来了。”卓芳礼与游氏对望一眼,苦笑着道,“大哥才到长安还不知道,昨儿个,圣人让真定郡王亲自到咱们家来传了旨……七娘赐婚给雍城侯世子了!”   “啊!”游霰和游炬都十分惊讶,齐齐看向卓昭节,游霰忙道,“咱们倒还不知道这个,却是要恭喜了,没能备上一份礼,回头再补上!”   游氏道:“大哥,如今哪里还有功夫说这个呢?再说七娘还是劳你们帮着抚养长大的,她如今定了亲,正该好生谢过你们才是,哪里还好意思要你们的礼?”就把话题转回之前的事情上,“圣人这个意思,就是要两边言和,到底圣人与皇后年纪都大了,两位郡王又都是天家骨血,纵然不同母,对于圣人与皇后来说却都是皇孙,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定然是不想看到兄弟之间起干戈的,真定郡王素来知道进退,再者圣人与皇后公然让他住到大明宫里,亲自指点,这个态度已经极为明确了,真定郡王反而接下来不会做对延昌郡王一派不利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游氏脸色却不见好看。   卓芳礼沉重的点头:“正是如此,虽然岳家不欲沾惹是非,但到底是卓家的姻亲,家父向来是站在延昌郡王这边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卓昭节也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假如游煊误伤林鹤望,幕后之人是真定郡王,因为真定郡王已经胜出,又得了圣人宽容为上的意思,自然不会再拿着这个来对付游家——毕竟游煊是被外人所惑才会酿成大错,那迷惑游煊的人,岂能不留下证据?   所以游家再怎么紧守这个秘密,那利用游煊的人一旦把事情真相传扬出去,宋维仪必然名声扫地,连游家都要跟着落个疾贤妒能的名头,毕竟这天下嫉妒的人多着呢!   可若是延昌郡王这边所为……   游家反而危险了,正如游氏所言,现在圣人的意思,是支持真定郡王为皇太孙,但也有个前提,就是真定郡王不能追究延昌郡王之前的争位行为,更不能计较那些支持过延昌郡王的臣子宗室之流,当然,延昌郡王这边也要知趣,不可再挑衅真定郡王。   两边各退一步——这是圣人的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哪边对另一边的攻讦,都将被视为不满圣人的处置,所以如果游煊误伤林鹤望是延昌郡王这边私下里干的,那么很有可能,在如今延昌郡王一派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延昌郡王会选择将此事揭发出来——推到真定郡王一派的头上去!   这是延昌郡王翻盘的机会!   因为游若珩虽然是借口已经致仕,死活不肯沾是非,但怎么说他也是敏平侯的亲家,他被人算计,敏平侯很有理由可以宣称这是受了自己的牵累,或者索性说这是冲着自己来的、冲着延昌郡王来的!   游霰很清楚被卷进这种夺储大事里的危险,是以他一到长安就迫不及待的把事情经过、以及前一日听到真定郡王已经胜出的消息说了出来,就是想要妹妹与妹婿帮忙,务必不能让游家成为两位郡王再次角力的引子!   卓芳礼面色阴沉,吩咐子女们:“这件事情,半点都不能透露出去!否则将给咱们引来滔天大祸!知道吗?”   卓昭质、卓昭粹、卓昭节心头一凛,都低头道:“是!”   “若是延昌郡王一派所为……”卓芳礼转向游霰,“那么之前几日他们没有发作,估计是在等着林鹤望抵达长安,看来兰陵坊那边该加几个人手盯紧了!”   他缓缓的道:“我看此事很不简单,按说章老夫人之前是惦记着长安的太医的,可沿途又不断的寻访名医,我对这老夫人也不很了解,若说她是为了林家郎君也有可能,但……名医如何能与太医比?可是她故意拖延行程、另有图谋呢?”   “章老夫人不太可能被卷进来。”游霰却不这么认为,他道,“妹婿未到过震城,不了解这位老夫人,她膝下只有林家郎君一个亲生子,这林家郎君两年前成婚,才得一个嫡女,北上之前寄养在了白家,连个嫡孙都没有,再说就算有嫡孙,这林家郎君自己才华不错,年纪又轻,她没有理由让儿子豁出一辈子前程就为了卷进夺储一事……朝廷什么时候用过破了相的官吏?林家郎君未必考不中的。”   卓芳礼当着子女的面被大舅子反驳,微微尴尬,道:“是我想差了……如今就要看长安是否有人与林家郎君接近了,对了,煊郎?”   “如今父亲亲自带着他,上上下下都要他发誓从未见过什么会戏法的女子,更不必说跟宋维仪学过剑法。”游霰叹了口气,“但这孩子心思单纯,贪着那女子会戏法,私下里来往过好几回,据说也有几件私物落在那女子手里……以那女子利用他的歹毒心思,很难不握有证明与他有过来往、甚至是套出他跟宋维仪学过剑法的经过!宋维仪虽然鲜少在人前动手,旁人只知他会武却不清楚会些什么,但一旦被人怀疑上,终究能够看出来那招什么‘举火燎天’的!”   游霰沉重的道,“宋维仪身败名裂,到底只是个郎子,并且还没娶四娘,然若卷进夺储一事,咱们合家上下都……”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丹古很好客   商议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再叙了几句家中情形,游氏扬声叫进人来摆饭,用过之后,卓芳礼亲自送了游霰和游炬到前头客院去,游氏则让子女们都散了。   卓昭节回到镜鸿西楼,粉团迎上来撒着娇,明吟在旁笑着道:“粉团今儿个一直眼巴巴的望着娘子回来呢!”   “好乖。”卓昭节俯身抱起它摸了摸,粉团享受的低叫起来,和它玩了一会,卓昭节甚觉疲惫,就叫阿梨接了过去安置,让阿杏伺候着沐浴更衣,睡了过去。   翌日卓昭节睡晚了,却是被阿杏推醒的,阿杏一面催促卓昭节起来,一面道:“李家来人赔礼了,老夫人请娘子快些过去,娘子快点起来更衣梳洗罢!”   卓昭节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被推到铜镜前坐下,愣了片刻才问:“什么李家?”   “娘子忘记了吗?花会最后一日,在天香馆,李御史家的几个子弟不是和沈郎君过不去,倒把咱们卷了进去,还对娘子言语无礼的?”阿杏一边利落给她绾起双螺,一边道,“当时那李四郎允诺事后要登门赔礼的,结果到今儿才过来!”   她这么说时,阿梨捧进水来,伺候着卓昭节浣了面,倒是清醒多了,想了想才道:“没错!沈……他们倒是有眼色啊,前几日都不来,到今儿个才过来?不坑他们一把怎么可以?”   阿杏笑着道:“娘子说要坑,那一定要坑,只是在老夫人跟前,咱们还是客气些的好,方才夫人使了冒姑姑过来提醒,说如今不宜多事。”   “我晓得了。”卓昭节闻言一凛,又想到沈丹古处心积虑的也不知道要从李家手里要什么?但既然是李四郎一个晚辈就能谈好的事情,料想也不是很大,想了想之前承诺沈丹古,会在这件事情上帮忙的,就低声吩咐阿杏,“你一会悄悄去下水荭馆,告诉沈郎君,就说李家人到了。”   阿杏闻言一惊!   卓昭节从铜镜里看到,忙喝道:“想什么呢?上回他帮我做了功课,我答应帮他从李四郎手里弄到件东西!”   “婢子晓得了。”听卓昭节这么解释,阿杏才松了口气,继续替她发髻上插着珠花,笑着道,“娘子如今已有天家赐婚在身,是婢子多想了。”   卓昭节哼道:“你要当真这么想啊,又何必特意提天家赐婚这四个字来提醒我?难道我就这样水性杨花吗?见着个小郎君就关照上了?”   听出卓昭节语气里的恼怒,阿杏忙赔礼道:“是婢子多嘴,娘子别和婢子计较……婢子怎么会觉得娘子不好?是想着娘子这般花容月貌,别说郎君了,就是同为小娘子,头一次见就很少有不被娘子容貌所慑的,婢子自打伺候了娘子起,除了咱们家的人以外,看谁都仿佛觊觎着娘子呢!那沈郎君自然也不能例外。”   她这话说的俏皮,卓昭节心头的恼怒叫她说的烟消云散,禁不住扑哧一笑,道:“哪里有这么多人来觊觎我?再说沈郎君对我也没有什么意思,他啊就是想我帮下忙,单独和李四郎见上一面罢了。”   阿杏试探着问:“却不知道沈郎君要和李四郎单独见面做什么?按说这李四郎乃是沈郎君嫡母李夫人的嫡亲侄儿,因为沈郎君尝对嫡兄无礼过,所以李家子弟向来与沈郎君的关系就不好的,却有什么好见的呢?”   “这个我可也不知道了。”卓昭节见她已经梳妆好了,就起身让阿梨、初秋等人为自己着衣,道,“我没问他,反正是沈家李家的事情,我只要还他的人情罢了,问那许多做什么呢?”   看卓昭节语气随意,的确没有对沈丹古另眼看待、或者心生同情,阿杏这才放了心,笑着道:“还是娘子想的周到,若是婢子说不得就按捺不住要问个究竟了。”   卓昭节道:“总而言之我答应了他,这李家既然和他有仇,登门赔礼不知道会不会提到沈郎君,万一没提到,没人去告诉他,岂不是错过了好机会?”   卓昭节想的却是周到,她梳洗装扮一番到了上房,果然不见沈丹古的踪影,沈氏下首坐着一个华服老夫人,身后一溜的站了李家的三郎、四郎和八郎,俱是垂头丧气,听下人禀告:“小七娘来了。”竟然是头也不敢抬。   见到卓昭节,沈氏面上的慈祥之色更深,不待行礼就招手叫她到跟前,笑着道:“这是方老夫人,你头一次见罢?”   卓昭节忙对那华服老夫人行了个礼,那老夫人赶忙虚扶一把,含笑道:“好个绝色!方才踏进来时,我打量着年纪大了,眼花看见女仙了呢!”   沈氏笑着搂过卓昭节:“不怕方妹妹笑话,我也总说咱们家女孩子都是好的,但论这容貌还真没人比得上这孩子。”   “不但容貌好,看沈姐姐你这样疼,性情也错不了。”李家老夫人方氏含笑道,“否则怎么会进了次宫,就叫纪阳长公主相中了?满长安谁不知道,纪阳长公主眼界儿向来都是拔尖儿的,等闲说好的小娘子,长公主哪里看得中?雍城侯世子又是长公主最疼的幼孙,这满长安的高门贵女,长公主独独挑了府上小娘子,足见府上的教导了。”   这方老夫人显然很会说话,满长安都知道赐婚之前宁摇碧就陪着卓昭节游过曲江芙蓉园,分明就是两情相悦,然后才有纪阳长公主疼爱幼孙,特别去请了赐婚的旨意,在方老夫人嘴里说来却仿佛卓昭节之前和宁摇碧根本就没有见过,完全是眼光极为挑剔、又极度宠爱幼孙的纪阳长公主千挑万选挑中了卓昭节为孙媳——不得不说这番话实在很长卓家的面子。   沈氏含笑道:“这事也实在意外的很,其实妹妹家的子弟也都是好的……”   方老夫人这番恭维,沈氏还真不好谦虚,毕竟方老夫人说了这是纪阳长公主的眼光好,若说卓昭节其实没那么好,岂不是否定了纪阳长公主的眼力?是以沈氏含糊了过去。   “咱们家哪里能和沈姐姐府上比呢?”方老夫人叹了口气,无奈的道,“这三个孽障什么时候不叫人头疼?”目光一溜身后,恨恨的道,“我今儿个过来,就是带了这三个不争气的,任府上发落的!”   方老夫人沉声喝道,“你们三个还不快点跪下!”   李三郎和李八郎吃惊的抬了下头,欲要分辩,李四郎却一言不发的撩起袍子要跪倒,沈氏自然要拦:“使不得!使不得!小孩子家些许意气之争,哪儿值得惊动妹妹你亲自登门来赔礼?咱们家小七娘才多大?又是晚辈!叫我说,当时揭过也就算了,何必如此?”   又嗔卓昭节,“你这孩子,还不快点帮着劝说你三位世兄?”   卓昭节暗哼一声,听出沈氏这是做着好人,话里话外却在说自己气性大非要李家低声下气,因为游氏叮嘱过,而且事隔多日,她也的确不计较当日之事了,便柔声细语的道:“方老夫人这么说,我可是担当不起的,说起来当日其实都是一场误会,今儿个老夫人权当上门来做客的,至于赔礼一事,还是莫要提了,只怪我当时小性.子,没和几位世兄说清楚,却连累了老夫人今日劳动这一趟。”   方老夫人执意要赔礼,沈氏和卓昭节竭力拦阻——如此你来我往了半晌,到底以李家三兄弟作揖赔罪,卓昭节裣衽还礼,彼此说了一番友爱和睦的话才揭过。   这时候辰光已经近午了,沈氏少不得要留饭,方老夫人推辞了两回,这才答应下来。   沈氏素来是和卓芳甸一起用饭的,之前卓芳甸没在,用饭时少不得要打发人去请。   不想去的人回来却说卓芳甸身子不适,向方家老夫人告罪,就不出来了,闻言沈氏面上划过一丝担忧,随即恢复常色,代女儿向方老夫人赔不是——一直到这个时候,沈丹古都没到,卓昭节心中诧异,暗想:“他不是想方设法的要谋取这个机会吗?怎么现在人影也不见?该不会昨儿个就不在府里吧?”   这么用过了饭,方老夫人眼看快要告辞了,果然沈丹古才匆匆而至!   他到得晚,借口却找的迅速,当着两位老夫人的面就道:“四表哥上回提到侯府的园子,丹古曾应允若四表哥到侯府来,当亲自引四哥游览的,不想今日来迟,好在到底赶上了,还请四表哥恕罪!”   看着李四郎愕然的神色,卓昭节赶紧用力咬住唇,差一点就笑出声来——她敢打赌这所谓的约定绝对是子虚乌有的事儿!沈丹古和李家这几个子弟之间犹如仇雠,怎么可能约什么游览园子呢?   问题是如今两边正冰释前嫌聊得融洽,当着长辈的面,李四郎难道能说沈丹古这是胡说八道吗?不提沈丹古长住卓家,总也要看点卓家的面子,他可是沈氏接进府来的,沈氏还在这里呢!   果然李四郎愕然之后犹如生吞了一个鸭蛋一般,讪讪的道:“无妨无妨,只是今日辰光已晚,我等却要侍奉祖母,这个游园……还是往后再说罢,多谢沈表弟了。”   “这怎么成?”沈丹古神色恭敬的向沈氏道,“姑祖母,是这么回事,上次丹古遇见四表哥,四表哥言语之中对侯府的园子极为推崇,是以丹古提议若他过来拜访,当代为介绍……”   沈氏这么慈祥温柔的长者,又怎么能忍心拂了晚辈的愿望?不等方老夫人答应,当下就含笑道:“原来如此?四郎这孩子,方才怎么不说呢?还叫拘在这儿?”就道,“既然如此,丹古你引了四郎去罢,咱们家园子有点大,今儿恐怕要看完就看不仔细了,不如索性在水荭馆里住一晚?”   方老夫人眼波一动,阻拦道:“这哪里成呢?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如今都这么迟了,还是下次罢。”   “道德坊离这儿是不远的。”沈丹古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坚持道,“再说人无信不立,上回和四表哥有约在前,丹古不敢不践诺,方才本在永兴坊别院请教君侯,闻讯已是飞马赶来,还望外祖母与四表哥念在丹古已尽力赶回来的份上,原谅丹古来迟!”   道德坊就是李家住的坊,和靖善坊还真不是太远——就是隔着朱雀大街往南去,中间只差了一个坊。   沈丹古又口口声声守诺,隐隐还抬出了敏平侯,沈氏也极好客的挽留……正如卓昭节与沈丹古所料,李四郎憋屈的差点吐血,却不得不答应让沈丹古带他去游览他“向往已久”的侯府花园……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还人情   不过李三郎和李八郎当然不能让沈丹古如此轻易的得逞,纵然他们不知沈丹古要寻李四郎做什么,到底是在侯府的地盘上,故而一起要求前去游览,作为热情好客的沈表弟,沈丹古也不能不答应下来。   沈丹古告退之前,趁人不备,充满希望的瞥了眼卓昭节,卓昭节微微颔首,示意自己随后就会为他设法,沈丹古这才暗松了口气……   他带着李家兄弟走了没多久,卓昭节就一个“不小心”把点心碰在了衣襟上,玉色越罗衫子上立刻沾染了一片油腻,顺理成章的起身告罪,要去四房里更衣。   沈氏慈祥的道:“你去罢。”   方老夫人含着笑道:“为了我这把老骨头,拘着小七娘了。”   “这是哪儿的话?能陪伴祖母左右,又得聆听方老夫人教诲,可是我的福气。”卓昭节嫣然笑道。   方老夫人就道:“这样的可人儿,嘴又这么甜,我真是羡慕极了沈姐姐的福份,有个这般好的孙女。”   “我啊看到她就欢喜。”沈氏笑了笑,道。   卓昭节少不得又谦逊一番,这才脱了身,出了上房,当真是抹了把汗,垮下脸来,悻悻的对使女道:“陪两位老夫人当真不容易……真是奇了怪了,从前我陪外祖母时,一陪就是一整日一整日的,怎么就没觉着这样累呢?”   阿杏之前去叫沈丹古了,跟到上房来的四个使女就是阿梨、初秋、立秋和高秋,阿梨向来憨厚,此刻就直通通的道:“婢子想,娘子的外祖母与娘子说话,定然没有这许多寒暄客套的。”   初秋、立秋忙咳嗽,提醒道:“娘子要更衣,咱们还是快点回去罢!”   “初秋你一会到修静庭去,今儿个父亲、母亲都去陪林家郎君拜访太医了。”卓昭节也觉得在上房外说这样的话不合适,忙低声吩咐起了正事,“无忧和无忌应该在三嫂跟前,去和三嫂说下,我想带他们到园子里去玩耍。”   初秋忙道:“是。”   卓昭节回到镜鸿楼里匆匆换了身衣裙,听阿杏说了去向沈丹古通风报信的经过——沈丹古昨日果然是不在侯府,他前一日在永兴坊的别院那儿请教功课,索性就住在了那里,阿杏在水荭馆等到近晌午他才回来,当时上房这边都开始摆饭了,沈丹古思来想去,索性就等到用过了饭,掐着辰光过去,捏造谎话,打了李四郎一个猝手不及!   “婢子一直觉得沈家郎君读书用功得紧,为人也该有几分古板,不想沈家郎君还有这样的急智。”阿杏肩负着绝对不能让卓昭节对沈丹古有好感的责任,惟恐不能败坏沈丹古的形象和名誉,如今卓昭节已经被赐婚,又明确对沈丹古没什么意思,她说到沈丹古到底能用几个褒义词了,听完了阿梨在旁说着沈丹古请李四郎游湖的事情,就抿嘴笑道。   卓昭节张开手让阿梨替自己系好腰上的宫绦,道:“也没能完全得逞,李三郎和李八郎还不是一起去了?他要的却是单独和李四郎谈呢!”   阿杏笑着道:“所以说沈郎君书读的好,还是不如咱们娘子聪明,今儿个没咱们娘子帮忙,他到底是徒劳的。”   “这个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帮上的。”卓昭节看了看铜镜,微微一笑。   这时候底下传来人声,楼梯上一阵响,片刻之后,就听珠帘被撞得哗啦不绝,卓无忧、卓无忌两兄弟蹬蹬蹬的跑上来,一头撞进内室,欢叫道:“七姑七姑,你要带咱们去园子里玩?”   “是啊。”卓昭节看阿梨已经弄好了宫绦,就转过身来招呼他们,“你们可要听话,园子里有大湖的,可不许靠近!”   两兄弟自从赫氏小产后,被祖母游氏带着,游氏又要忙着四房,又要看着卓昭节,前几日卓昭琼又有了身孕,这么忙碌,又怕他们出事,自然不肯叫他们出四房一步,早就被拘得狠了,此刻信誓旦旦道:“七姑放心,咱们最听话了!”   “那七姑带你们去,你们可要帮七姑个忙!”卓昭节眯起眼,狡黠的道,“若是做的好,回头七姑给你们一人一份礼!怎么样?”   不知道是卓无忧还是卓无忌欢快的道:“七姑说罢!只要带咱们离了这儿去玩耍,做什么都成!”   另一个也用力点头:“母亲要咱们听七姑的话,七姑不给礼咱们也听话的!”   “真是好孩子。”卓昭节摸了摸两人的头,笑着低声叮嘱两句,两兄弟都笑了:“这有什么难的?咱们最擅长这个了!”   姑侄三个说好了,卓昭节就打发阿杏去上房禀告:“就说无忧和无忌很想去园子里玩,我遇见之后想带他们去园子里转一转,再去陪伴祖母、方老夫人说话。”   虽然撇下了长辈带着侄子游园对方老夫人有些不尊重——不过料方老夫人也不会计较这些小节的,实在要计较……反正就当她不计较吧!   这么到了园子里,远远就看到了惟奴守在花树旁,等卓昭节到了附近,他小声禀告:“郎君邀了李家三位郎君到桃花林后的陶轩里小坐。”   “我知道了。”卓昭节点一点头,对两个侄儿道,“先去把事情办完了!”   卓无忧和卓无忌道:“办完了就能玩?”   “这个自然。”   这园子,除了救卓知安的那一次,卓昭节就来过一回,即陪赫家姐弟的那次,那一次是到桃花林就折回去的,这次过了已经大部分落尽的桃花林,略找了一找才发现花林角落里的小轩。   如今这名叫陶轩的轩窗上已经蒙了碧纱,但仍旧可以看出里头相对而坐几人的轮廓,卓昭节带着两个侄儿、并一干下人浩浩荡荡的走到附近,里头的人声忽然停了下来,显然之前的谈话绝对不会只是园子的风景这样不怕旁人听了去的话——谈风景也不会挑这种花落时候的角落里了。   卓昭节毫不客气的直接让使女推开门,堂而皇之的走了进去,入内一看,果然沈丹古、李家三兄弟,包括旁边伺候的下人,脸色都很不好看,甚至脾气暴躁的李三郎跟前的茶碗四周还有好些水渍。   这一切卓昭节权当没看见,面不改色的招呼道:“咦,沈家哥哥也恰好陪着几位世兄在这儿?我还道你们游园会挑假山上的凉亭歇脚呢!”   “世妹如何也到园子里来了?”李三郎和李八郎都虎着脸不理睬,只有李四郎客气的问。   “我方才不慎弄脏了衣裳,回去更衣时,遇见两个侄儿,想到园子里来玩,我想祖母和方老夫人说话,我也插不上嘴,不如带他们过来转一转。”卓昭节嫣然一笑,道,“倒是巧呢。”   ……咱们到这儿才多久?你就跟过来了,说不是直扑此地,鬼才相信!   李家三兄弟心中均是冷哼了一声,只是这话也不好放到台面上来说,李四郎含着笑道:“是巧……世妹可要在此小憩?我等也该告辞了。”   他倒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打算离开,卓昭节瞥一眼沈丹古,心想沈丹古是要单独和李四郎一个人谈的,这么想来,沈丹古目的应该还没达成。   果然沈丹古笑着接话道:“四表哥一见到小七娘来就要走,可别叫小七娘误会四表哥不喜她来。”   卓昭节立刻道:“四表哥可是还为天香馆的事情不喜我吗?”   “……”李四郎暗吐一口血,李三郎和李八郎脸色也变了变,竟然抢道,“没有的事情!”   沈丹古不动声色的道:“那三位还是再坐一坐罢,侯府这园子经营几代,内中着实有好几处风景的。”   ……咱们一进园子就被你一路带到这里,就算你路上装模作样介绍了几处景致,咱们忙着揣测你有什么阴谋诡计还来不及呢,哪儿有心情看什么风景!   李家三兄弟均是如此想……李四郎比兄弟要更郁闷点,他好歹也是长安长大、见过许多世面的,敏平侯府的园子,说来也是不错的,正如沈丹古介绍,乃是几代经营的结果,但比起义康公主那占地广阔还借了浐水畔高崖之景的怒春苑之流,旁的不说,单一个气势上就不如。   沈丹古这厮却是不问青红皂白,笃定了他豁不出面子去,直接扣了个对侯府这园子“仰慕向往已久”的名头,传了出去,一干知交好友不笑他眼界狭窄,也要嘲他攀附侯门,天可怜见,他在天香馆服软、今日跟着祖母过来赔礼,那都是为了忌惮宁摇碧好么!   若那位世子的心上人不是这卓家小七娘,凭侯府就想压了御史之子?真当他李靖达是软骨头?   如今圣旨下来,这卓家小七娘不仅仅是雍城侯世子的心上人了,还是未来的雍城侯世子妇——李四郎明知道这小七娘似有帮着沈丹古的意思,如今也实在不敢撕破了脸驳沈丹古的话,只得无精打采道:“多谢沈表弟,但咱们记挂着祖母……”   “方老夫人如今与家祖母说着话,好着呢,三位世兄不必担心。”卓昭节笑吟吟的把话接了过来,道,“对啦,恰好遇见了三位世兄,我可要请世兄们帮个忙,未知世兄们肯不肯?”   ……可以不肯么?   李家三兄弟本能的感觉到了她的不怀好意……   第一百四十章 梅子(上)   卓昭节只当没看到李家三兄弟为难的眼神,笑吟吟的道:“是这么回事,方才一路陪着无忧、无忌过来,他们想到湖边玩耍,但我统共就一个人,实在看不过来,若只叫婆子使女盯着,又不能放心,却不知道能不能请李三哥与李八哥帮把手,领他们到湖边转上一圈?不用多久的。”   ……李家兄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丹古,再看看已经伶俐的上前分别扯住李三郎与李八郎衣襟纠缠的卓无忧和卓无忌,脾气最不好的李三郎悲愤的一拍长案,道:“卓小娘子!上一回在天香馆,咱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得罪了你,四弟当场就与你赔过礼,也许诺今日登门再赔礼了,饶是如此,雍城侯世子也没放过咱们——今儿咱们要给你大礼赔罪,你又不要……你就划下道儿来,到底要怎么样罢?”   卓昭节怔了一怔道:“我就是想请两位世兄陪着无忧、无忌一会罢了,世兄何出此言?方才咱们不是说好了,天香馆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吗?”   李三郎冷笑着道:“那卓娘子要我与八弟去湖边做什么?还要单独留下来四弟,难为不是想把我和八弟推到湖里去,就像两年前雍城侯世子把时五郎顶着飘雪扔到花池里一样?并且特别要把四弟独自留在这儿……上回在天香馆,沈丹古一个人打我们三兄弟再加我们三人的小厮都绰绰有余,只四弟一个人在这里,咱们家是读书人家,六艺虽学,但射、御都是平平,咱们一走,沈丹古要打死四弟都轻松的很吧?”   他斜睨着卓昭节,冷冷的道,“并且我与八弟也不会水,卓娘子要淹死咱们或者淹个半死再救咱们上来,再让满长安都知道咱们登门来赔礼又倒欠了一回救命之恩,也是极简单的事情!”   卓昭节目瞪口呆!半晌才由衷的赞叹道:“李三郎,我一直以为李四郎才是你们三兄弟中思虑缜密的那一个,不想你才是高手……你说的这些我可是连想都没想到!”   李四郎听到这儿,才叹了口气道:“终归当日是咱们主动挑衅,卓娘子若是心头还有气,不想在长辈跟前表露,趁着这儿没长辈在,想怎么就怎么样罢,如今在侯府的地盘上,咱们还能怎么样呢?又何必非要把咱们兄弟分开再动手?”   “三郎、四郎既然这样爽快,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卓昭节叫回两个侄儿,道,“初秋、立秋领他们出去在这桃花林里先玩一会,不许他们离开,仔细爬树时别摔着。”   两个使女忙答应了,领着懵懵懂懂的卓无忧和卓无忌出了陶轩。   卓昭节瞥一眼沈丹古,沈丹古爽快的道:“三位不必担心,今日是我托了小七娘帮忙,为要和李四郎单独一晤。”   李三郎对他可就没好脸色与好话了,冷冷的道:“谁要和你这小畜生单独晤谈?”   “三哥!”李四郎见卓昭节和沈丹古闻言同时皱了下眉,忙喝住李三郎,对沈丹古道,“如今长辈们不在,卓娘子也是见过咱们的不和的,你也不要这样装模作样,到底想做什么就直说罢,不过咱们敬重卓娘子,却还不至于怕了你。”   沈丹古眯着眼道:“我只想和你一个人谈,李三和李八性情太过暴躁,说话也忒无礼,他们在,说不得几句恐怕先打起来,不然又何必非要挑在今时今日?”   “那可不成。”一直没说话的李八郎冷冷的道,“方才三哥已经说了,你身负武艺,我四哥可是读书之人,一转身你对四哥下阴手怎么办?”   沈丹古看着他,忽然大笑出声!   李八郎年少,见状怒道:“我说的很好笑么?你素与咱们有仇怨,能有什么好话说?却偏偏这么处心积虑的要和四哥单独说话——卓娘子你可别叫他骗了去,此人之所以在你家寄住多年,就是因为当年自恃宠爱,藐视嫡兄、不遵嫡母,才被咱们姑父不容!”   闻言卓昭节还没说话,沈丹古笑声嘎然而止,只是他却没有就李八郎说的事情解释什么,反而带着嘲弄之色,似笑非笑的道:“从我带你们进来到现在起,因着话不投机,彼此至少都喝了三四次茶水压住心火了,我若是想下阴手,一次可以轻松毒翻你们三个,还用得着请卓小娘帮忙,以和李四商议事情?”   李八郎怒道:“你敢?!”   “为什么不敢?”沈丹古把手一摊,淡淡的道,“反正这件事情我想找李四谈已经很久了,你们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成日里跟着李四,我实在找不到机会,今儿小七娘来其实是给你们台阶下,你们若是一定不肯下……那我也只能自己动手,把你们两个打晕,再和李四谈了!只是一会你们还要到两位老夫人跟前去,真叫我下手,脸面上留了痕迹,估计今日这样的情况,又有小七娘在,也只能推说是摔伤碰着吧?划得来么?”   李八郎大怒,差点跳了起来:“你有种打死咱们!真以为学了几手拳脚就了不得了?”   只是他才要跳起却被李四郎按住,李四郎盯着沈丹古看了半晌道:“你要找我谈的事情已经很久了?”   沈丹古点了点头:“从前一直没资格谈,如今看到些指望,但想想也只能和你说。”   “我大约知道是什么事情了。”李四郎眯起眼,忽然道,“三哥、八弟,你们且先帮着卓娘子照拂卓家两位小郎君去,我与他说会话。”   李三郎与李八郎齐齐道:“不成!”   “四哥,他到底想和你说什么?”李八郎满是疑惑的问。   卓昭节在旁眨了眨眼睛,也看住了李四郎,只是李四郎却摇了摇头,道:“回头再和你们说。”   这就是李三和李八可以回去问,但卓昭节就不能知道了。   卓昭节也不好奇——无非就是沈家的家务事罢了,能不能知道都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情,就朝李三郎和李八郎笑了笑,道:“李四哥都不怕,难为他还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两位世兄,咱们虽然从前有过节,却也没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纵然不是连蝼蚁都舍不得踏死的人,总也不至于恶毒到为了那点儿过节要害人性命的地步罢?李御史的孙儿,我想就是王子皇孙,也断然没有说下死手就下死手的。”   李三郎和李八郎看着李四郎,半晌才道:“好。”   卓昭节带着他们出了陶轩,就见外头卓无忧和卓无忌绕着一株桃树追逐打闹,瞥见她出来,忙停下一起跑过来叫道:“七姑,咱们可以去其他地方玩了么?”   “看这一身的汗,慢点跑罢。”卓昭节俯身挨个给他们擦了脸,道,“去湖边走走,记住不许太靠近了水!”虽然说小孩子贪玩,这会答应了,回头指不定要出什么差错,但卓昭节与初秋、立秋等使女都是水性精熟,再说两个嫡亲侄儿可不是庶弟能比的,卓昭节并不怕领他们在湖边玩会出意外。   双生子一起点头,看了看李三郎和李八郎,却才想起来行礼问候,李三郎和李八郎对于卓昭节领着两个侄儿来帮沈丹古,心头着实恼怒,却碍着两家门第和畏惧宁摇碧,不敢发作,对卓无忧和卓无忌也有些冷淡,只淡淡应了一声。   卓无忧和卓无忌察觉出来,很是委屈的看着卓昭节,卓昭节笑着道:“你们这两位世叔,今儿有些累了。”   又叫初秋和立秋,“就去之前路过的凉亭,吃些果子罢。”   李三郎和李八郎反正是为了避开好让李四郎与沈丹古单独说事情,去哪里都无所谓,跟着卓昭节出了桃林,寻了附近靠湖的一个一半都支在湖面上的八角亭,四下里已经垂好了遮蔽蚊虫的薄绡,这园子天天都是有人打扫的,高秋和暮秋进去略擦了擦,便请了诸人入座。   坐下之后,阿梨就将一直挽着的食盒打开,里头放着游园时消遣的糕点蜜饯还有时果。   蜜饯大抵是江南带过来的,卓昭节见李三郎和李八郎神色沉郁,有心缓和下气氛,就笑着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碟梅子,道:“这梅子两位世兄千万莫要轻易尝试,之前我说的晚了,好些人栽在这上头。”   李三郎和李八郎虽然不满卓昭节帮助沈丹古,但也不想和卓昭节真的结下仇,如今见她主动圆场,顿了一顿,李三郎就接了话,淡淡的道:“哦?区区梅子能栽什么?”   卓无忧和卓无忌正嚷着要乳母给他们冻酪里多放冰,闻言也好奇的看了过来,顿时眼睛一亮,道:“我知道我知道……”   卓昭节比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侄子,笑着道:“这些蜜饯都是从秣陵带过来的,秣陵城中的白府,是我二舅母的娘家,擅长腌制此物,其中我最爱的就是这种梅子。”   李八郎忍不住道:“所以卓娘子不喜旁人食此梅吗?”   “我哪有那么小气?”卓昭节看了他一眼,道,“再说这梅子我因为喜欢,来时带的可不少,但……”她见李八郎眉宇之间还带着隐隐的挑衅与嘲讽,不怀好意的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世兄食上一枚就知道了!”   李三郎和李八郎狐疑的对望了一眼,这众目睽睽之下,这卓家小七娘总不至于做什么手脚吧?而且此刻也没长辈在,他们可不像李四郎那样识大体,若入口觉得不对,当场吐出来就是了。   这么想着,李三郎和李八郎各取了一枚,试探性的放进嘴里——下一刻,两个人直接整个吐出梅子——初秋和立秋早有准备,各斟了一盏稠稠的扶芳饮呈上,两个为了登门赔礼特别精心装扮的少年郎不顾风仪,一口气狂饮了七八盏扶芳饮,又各含了颗饴糖,这才缓过气来,再看卓昭节与卓无忧、卓无忌姑侄,只差没把鼻子气歪!   却见卓昭节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乐不可支道:“哈哈……看来两位世兄也不喜酸?这……哈哈……这梅子……哈……”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全了,卓无忧和卓无忌各自咬着调羹也狂笑不已,幸灾乐祸的道:“两位世叔也上当了,咱们头一次见到七姑,七姑也是拿蜜饯给咱们吃,咱们看足足十几种,就问七姑最喜欢哪个,七姑说是这梅子,咱们吃了……结果……”   无良姑侄笑得直打跌……   第一百四十一章 梅子(下)   李三郎和李八郎气得脸色铁青,奈何跟前这三个,不说门第差距,卓昭节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娘子,卓无忧与卓无忌更是两个小孩子,还是在人家府里,难为还能动手吗?他们两个脾气再不好,到底也是要脸面的!   笑了好半晌,卓昭节好歹擦好了眼泪,止住笑声,没什么诚意的赔礼道:“两位世兄,我一时顽皮,两位可别恼我。”   李八郎恨恨瞥她一眼,怒道:“四哥几时能与沈丹古说完事情?”这侯府他完全待不下去了!   “这位世叔!”不知道是卓无忧还是卓无忌,似看出李八郎的恼怒,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格格一笑,道,“世叔不必生气,其实七姑也没什么恶意,而且,七姑那儿这样的梅子不少,世叔们走时,何不也带上一些?”   李三郎和李八郎一皱眉,卓昭节惊讶的看了眼侄儿,笑嘻嘻的点头:“好歹几位世兄登门一趟,走时带些吃食也是应该的。”   这梅子酸得简直入口就能把满口好牙都酸掉了——真不知道这卓家小七娘到底是怎生个口味才会喜欢这样的蜜饯?   不过……   李三郎和李八郎赞许的看了眼跟前的孩童:“多谢小郎君慷慨。”   明明是我的梅子,怎么谢的是我侄儿?卓昭节心头暗笑,看来李三郎和李八郎还是恼着——她偏头叮嘱阿梨:“你回去取一坛来。”   “卓小七娘!”李八郎摸着下巴,看着梅子,忽然道,“这一碟也给咱们如何?”   卓昭节一眯眼,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笑着道:“好啊,不过我可什么都不会说。”   李八郎嘿嘿道:“多谢多谢,方才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不必小娘子你帮忙,咱们自己来!”   卓昭节叫初秋把梅子拿给李八郎,一起用起其他点心时果来,趁李三郎和李八郎商量着怎么骗沈丹古吃下梅子,她摸了摸身边的侄儿,低声道:“你是无忧?方才那主意怎么想出来的?”   “我是无忌。”卓无忌一本正经的道,“不过七姑,刚才出主意的是二哥无忧!”   “……”卓昭节再把卓无忧拉到身边,卓无忧咬了口糕点,小声道:“咱们吃了七姑给的梅子,两日都吃不得略硬的食物,后来就拿去给大哥,大哥听说是七姑最喜欢吃的一种蜜饯,直接拿起两个一把塞嘴里吞了,然后……哈哈!”   他没心没肺的笑道,“而且我是用无忌的身份去的,结果他被大哥追着打了好几次!”   卓昭节:…………   “无忌就没告诉无畏,是你假扮了他?”卓昭节无语的问。   卓无忧道:“那会无忌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挨打!”   看着就在旁边心平气和听着的卓无忌,卓昭节对这个侄儿怪同情的:“无忌怎么不问问清楚呢?”   卓无忌一脸无所谓,道:“大哥也不会真打我,不过是做做样子,我就懒得问了,想想也知道,多半是二哥假扮我去做了什么叫大哥发恼的事情,大哥不高兴,不是打我就是打二哥,我挨都挨了,何必再连累二哥被打?”   卓昭节正感动于这个侄儿小小年纪好一番友爱手足的情谊,不想卓无忧放下糕点,深深叹了口气,拉着卓昭节道:“七姑你看到了?这小子吃了这么多次亏还是死性不改,七姑你说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会有这样的三弟?”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简直不能相信卓无忧这小子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   不想卓无忧继续道,“其实大哥也和七姑一样根本就分不清楚我们谁是谁,只要我们一口咬定自己是无忧,大哥最讲道理,肯定会担心打错了人,最后结果定然是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这么好的主意我都跟他说过十几次了,他就是不肯听!”   卓无忌认真的看了眼兄弟,道:“你拿梅子骗大哥在前……”   “等一等!”卓无忧瞪眼道,“我几时骗过大哥?我说那梅子是七姑最爱吃的,我说错了么?七姑难道不是最喜欢吃那梅子?我只是没告诉大哥,七姑和咱们口味不一样罢了!”   “也对。”卓无忌严肃的想了片刻,这才点头道,“我弄错了,以为既然你骗了大哥,那叫大哥打上几顿出气也是应该的,不想却是大哥误会了。”   “着呀!”卓无忧趁机教导兄弟,道,“他是什么误会?分明就是他自己不对,考虑不周,没问清楚,又怎么能怪得了咱们?”   卓无忌心平气和的咽下点心,道:“回头我要去找大哥理论,让他给我赔礼。”   卓无忧不怀好意的道:“大哥好面子,定然不肯赔礼,依我说不如咱们再阴他……不对,是再给他点什么好玩的东西……”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讨论着,卓昭节和四周下人越听越是哭笑不得,正要教导上几句,就见不远处树后大步转过一行人,却是沈丹古与李四郎带着小厮并肩行来,两人此刻已经是一团和气,显然商谈十分的顺遂。   到了凉亭里,两边少不得又要见礼寒暄一番,李四郎还想找个机会和一直看沈丹古十万分不顺眼的李三郎、李八郎说下,让他们收敛些,不想看到沈丹古,李三郎和李八郎竟然露出了极为罕见的和善笑容,殷勤的推着一碟梅子到沈丹古跟前:“沈表弟来了?快尝尝这梅子,咱们方才试过,是极好的,特别厚颜跟卓家小娘子留了下来,专门给沈表弟的!”   沈丹古闻言一愣,李四郎看都不用看梅子就知道没好事,因为之前和沈丹古已经谈妥了条件,此刻就要代他阻拦,道:“既然是卓家小娘子的蜜饯,你们怎么好意思索要?”   李三郎见他帮沈丹古说话,不满道:“四弟你不不必罗嗦,卓娘子大方得紧,回头还要送一坛给我们的,这么一碟子,人家小娘子在这儿都没说话,你计较个什么?”   李八郎生怕沈丹古不肯,小心翼翼的捧到他面前,一口一个沈表弟,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迫着沈丹古吃下去了。   沈丹古看了眼卓昭节,卓昭节朝他作了个无奈的手势,却见沈丹古眼中笑意闪过,爽快的卷了卷袖子,道:“这蜜饯着实不错。”抬手拈了一个,丢进嘴里——   李三郎、李八郎、卓无忧、卓无忌,包括卓昭节,并一干下人,皆充满希望的看着他。   但见沈丹古咀嚼几下,若无其事的吃了下去,随即心平气和的又拈起一颗,赞道:“酸脆可口,且能清心明性。”   他一口气吃了七八颗,别说饴糖,连盏扶芳饮都没要,摆明了和卓昭节一样,恰好觉得这种酸得要人命的梅子对了胃口!   李三郎和李八郎对望一眼,气得差点把碟子都摔了!   李八郎阴着脸把碟子往沈丹古手里一塞,不阴不阳的道:“沈表弟如此喜欢此物,倒也不枉咱们一片心意……沈表弟慢慢用!”   ……所以自己之前是在给他做了半天侍者吗?自己为什么要亲手把蜜饯拿过去啊!   李八郎郁闷的差点没吐血!   卓昭节紧紧咬住唇,几乎就要笑出声来!   她是真的不知道沈丹古竟然也能吃这么酸的东西……这人也忒有意思了!   沈丹古吃完了蜜饯,众人也没了继续“游园”的兴致,就提议一起去上房,毕竟辰光也该告辞了,果然走到园门前,就有侍者奉了沈氏之命过来寻人,说是方老夫人要走了。   卓昭节叫人陪着卓无忧和卓无忌回四房,自己则一起去了上房,和沈氏祖慈孙孝的把李家人送到大门,一再寒暄客气了,又陪沈氏回上房,少不了再与沈氏说几句亲亲热热的话儿,这才能够脱身。   她才出上房,却见不远处行来一个穿半旧不新银红越罗上襦系月白留仙裙的小娘子,绾着堕马髻,趿了木屐,神色很是漠然的走着,虽然看见了卓昭节,但却仿佛没看到一样。   卓昭节心头奇怪,就福了一福:“小姑姑?”   “嗯。”卓芳甸淡淡的应了,勉强道,“你在这儿?”   “我刚陪祖母送了李家的方老夫人并几位世兄。”卓昭节狐疑的看着她,卓芳甸比之上一回见到,似乎瘦了许多,眉宇之间的愁绪沉重的不像话,无论卓昭粹的介绍还是到长安以来自己对这小姑姑的了解,卓芳甸都不是容易情绪外露的人——她这是怎么了?   卓昭节狐疑之下就问了一句,“小姑姑这两日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哦,没什么。”卓芳甸淡漠的道,“我有点儿苦夏,如今可不是夏日就要来了?”   苦夏吗?现下早晚还得穿件半臂呢,哪里就这么热了?   再说之前阿杏说起卓家上上下下时可没提到这件事……   卓昭节记下了这句话,回到镜鸿楼后问起了阿杏和阿梨,果然两个在卓家长大的使女根本就没听说过卓芳甸会苦夏,阿杏道:“就算当真是苦夏,也该是夏至以后的事情了,如今还没到呢。”   “真不知道她又在盘算什么?”卓昭节摸着粉团,道,“打从我回家以来她就一直不安好心,上一回我又叫人打过她,说她不恨我怎么可能?如今忽然这样性情大变,我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她定然是在筹划着坏事啊!”   阿杏笑着道:“凭二娘子怎么筹划呢,咱们娘子最是福大运大的人,谁若要算计娘子,不被反噬就好了,又能拿娘子怎么样?”   卓昭节想想也觉得自己一直对卓芳甸怀着警惕的,哪怕她现在忽然从热情变冷淡了,自己也不可能因此放下戒备,想谋害自己也没那么容易,就把这事情丢在一边,自顾自的逗着粉团玩耍了。   她却不知道阿杏一转身就把事情告到了游氏跟前……   第一百四十二章 居阳伯府   虽然圣人赐了婚,还是真定郡王亲自宣的旨,卓宁两家的联姻已是定局,但三媒六证的步序还是要另外走的,自汉时以来婚姻的六礼,是从纳采开始,接着是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但天家赐婚没有说不的余地,而且赐婚之前必然有钦天监先为双方合过八字的,否则圣旨下来,一算两边相冲不宜结亲,圣人岂不是很没面子?   所以长公主请的媒人头一次登门就是纳吉了,纪阳长公主请的媒人倒宁摇碧从前想到一起去了,正是与两家都有些关系的时斓,当初游氏嫁给卓芳礼就是他做的媒,宁摇碧又和其孙时采风交好,毕竟雍城侯与敏平侯不和,两家从前一直泾渭分明的很,满朝文武里要选个最合适为两家做媒的还真是时斓最恰当了——这时斓时锦章宰相,因为他和游若珩的关系,卓昭节是听着他的名头长大的,但还真是没见过。   虽然这日他登持雁登门,但出面招待的是卓芳礼,卓昭节在中途闻说是时斓为媒,抵不住好奇心赶到念慈堂时,卓芳礼早就收下了大雁,过完纳吉之礼,换上茶水,以晚辈的身份与时斓闲谈起来了。   从窗下悄悄偷看过去,时斓看起来的确抱着病,面容虽然精心打理过,却难掩憔悴,也难怪他一心惦记着想要告老。   不过饶是如此,仍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俊秀风流,这也不奇怪,能叫先帝当殿赐婚公主,膝下又出了时雅风、时采风这对引长安无数小娘子争相折腰的孙儿,时斓的风仪可想而知,便是如今年岁长着又抱了病,看上去仍旧气度不俗,足以叫些个易动春心的小娘子忍不住多看几眼了。   “原来这就是外祖父一直念叨着的师弟呀……”卓昭节赶过来就是为了看人,既然看到了,也就不再好奇,小心翼翼的离了窗下,正要回镜鸿楼,不想背后一声咳嗽,吓得她一回头,就见卓昭粹不高兴的看着自己,低声训斥:“鬼鬼祟祟的做的什么事情?没点儿大家闺秀的正形!”   卓昭节撇嘴道:“八哥你不说,我身边的人不说,谁知道呢?”   “……”卓昭粹被她气得一窒,想训斥又怕被里头的人听见,就压低了嗓子道,“你怎么就是不肯学好?”   卓昭节不以为然道:“小事罢了,八哥就是告诉父亲母亲,也就是嗔我几句。”   卓昭粹头疼的看着妹妹,摇了摇头,道:“今日宁家遣媒过来行礼,你不宜出门,明后日若那边没有来纳徵,不要忘记去探一探五姐,如今她想你得紧。”   “我晓得了。”卓昭节点点头。   卓昭粹的教训卓昭节一向当成了耳旁风,但提到卓昭琼,卓昭节还是上心的,次日就请示了沈氏,往居阳伯府投了帖,约了再一日过府探望卓昭琼。   到了时候,卓昭节换了出门的衣裙,因为卓昭琼如今有着身孕,不宜靠近猫狗之物,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努力想跟着主人的粉团硬丢在了镜鸿楼,到上房和沈氏招呼了声,便出了门。   居阳伯府所在的昌明坊离靖善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昌明坊一样在城南,却不在朱雀大街上,而是靠近了安北门,亦是清明渠经过的坊之一。   居阳伯杨渠的官职是太常少卿,太常寺掌礼乐,下辖教坊,据说杨渠少年时就是琵琶高手,虽然没有达到国手的地步,却也只是一步之遥了,倒与他的差事相得益彰,不过太常寺少卿这官职在朝政上却不是很能说得上话了,所以杨家门庭不算衰微,但也不算长安炙手可热的门第,诸多朱门里算是中等,不过据说世子杨谋还是很能干的。   因为居阳伯夫人早已去世,世子妇卓昭琼有孕在身,就只能由杨渠次媳毛氏出来迎着客,这毛氏年正双十,容貌清秀之中略带抑郁之色,穿戴倒是齐整,卓昭节下车时很是体贴的虚扶了把,只是说完了人人都说熟了的几句场面话,交代了杨渠如今正在太常寺办差,杨谋亦在外有事——其实这两个都是男子,就是在府里,卓昭节一个小娘子也不方便去拜见的,毛氏说这番话倒更像是没话找话,这两件交代之后,引卓昭节到卓昭琼房里去的路上却沉默得紧,她不开口,卓昭节一个小娘子,又是上门来探望姐姐的,自然也不好多嘴多舌,卓昭节心里就有点哭笑不得,暗想怪道五姐要叫母亲过来帮忙照拂,如今五姐不好主持中馈,居阳伯夫人去了,按说就该毛氏接管……这毛氏连接个女客都把气氛弄得如此尴尬,可想而知为人并不聪敏,想来她在管家上也是吃力的了。   毛氏把人送到了卓昭琼的内室门口,才想起来招呼了声卓昭节一起进去,里头卓昭琼披着外衫斜靠在榻上,华帐半卷,杨家嫡长孙杨淳搬了张杏花式小香几在榻边,拿着把小金锤,正小心的砸着核桃。   看到卓昭节进来,卓昭琼放下手里的书,含笑道:“七娘你可算来了!我都盼你好些天了。”   杨淳忙也放下锤子,怯生生的给姨母请安。   卓昭节与姐姐寒暄几句,又夸了夸杨淳,杨淳始终很害羞,靠住了乳母身上不敢抬头,卓昭节看着他,想到卓无忧、卓无忌这对侄子,还有赫家那对双生姐弟,心中称奇,暗想杨淳这样的嫡长孙怎么会养成如此羞怯的性情呢?不过到底是小孩子,以后总会变的。   卓昭琼又谢了毛氏几句,毛氏捏着帕子很是局促的模样,没说两句话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等毛氏走后,卓昭节就道:“其实花会还没结束时我听祖父的人说了五姐有孕,正要过来恭喜呢,不想就被祖父拘到别院里去用功,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竟然到今日才过来。”   “这样也不错啊。”卓昭琼如今躺在榻上是为了以策安全,大夫和游氏都笃定了这一胎是很稳的,所以她显得很轻松,笑着打趣妹妹,“你从前过来只能恭喜我,如今我也要恭喜你——往后咱们姐妹两个可都是世子妇了,只是你这世子妇到底要比我高些。”   卓昭节面上一红,道:“哎呀,我是来贺五姐的,不说我的事情。”   卓昭琼道:“你方才不是贺过了?”   四周使女下人都笑了起来。   卓昭节有意转开话题,看了看四周,瞥见杨淳靠着乳母躲在一旁,他之前砸核桃的香几和锤子倒就放在不远处,就道:“淳郎方才是在给五姐弄核桃肉吃吗?真是孝顺呢。”   “他啊又要腻我身边又闲不住,索性我就拿堆核桃叫他砸去了。”卓昭琼道。   “怎么拿核桃呢?”卓昭节纳闷的道,“五姐也不怕他砸到了手?”   卓昭琼倒是看得开,道:“那锤子才多大,他年纪也小,就算砸到手,也不过是皮肉伤罢了,小孩子么,贪玩总是容易受伤的,再说他也喜欢砸。”   又道,“其实你今儿来倒是正好,家里如今忙不忙?”   卓昭节道:“五姐该知道外祖母家煊表弟的事情罢?如今林家郎君已经到长安了,住在了兰陵坊,这几日,父亲母亲偶尔会陪着大舅舅一起去请太医……”   “我倒是忘记了。”卓昭琼眼里有些失望,点一点头道,“就算没有林家的事情,你如今也要走着礼仪呢,怎么说也是不得空的。”   “五姐?”   卓昭琼叹了口气,道:“还不是淳郎?如今我要安胎,也没功夫常顾着他,又不放心他离了跟前——那毛氏连管点府里的事情都不成,还得我遣了乳母心腹帮衬,现下倒是弄得我没了人手看好他,只能把他就放在了这院子里,只是他这年纪哪里会不贪玩呢?本想着若是家里得闲,叫他过去住上几日。”   “若是不要学什么功课,我看家里也不是腾不出手来,正好也和无忧、无忌一起玩耍。”有卓知安的例子,卓昭节顿时警觉起来,“五姐不敢叫淳郎离了眼前?”   卓昭琼瞥她一眼,倒是笑了,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之前都是我管着家,如今看毛氏把事情管得不好,心里头气闷,她事情都办不好,我哪里敢把淳郎放在府里随便走?”   卓昭节狐疑的看了眼姐姐,只是转念想到自己就是知道居阳伯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也插不上手,就悻悻的道:“这毛家嫂子看着装扮倒也利落,不想管家不成吗?”   “哪里是不成?”卓昭琼看进内室来的也都是妹妹跟前的大使女,料想以游氏的手段这些都是嘴严的人,叹了口气,道,“这毛氏性情倒是不坏,不但不坏,简直太过柔软了,面团儿也似的人!又是这个不会那个不会的……打从我有孕,把事情交给她之后,她一天十七八趟的跑过来请示,比我自己管还要累些,逼得我几次三番请了母亲过来帮手,为了能够安心养胎,把两个贴身大使女和乳母都调了过去……这样才勉勉强强……唉!”   卓昭节道:“我听说姐夫还有个三弟的罢?也是娶了妻的,五姐的三弟妹管家不比毛氏好点?”   闻言卓昭琼脸色就是一阴,叫杨淳的乳母:“带淳郎到外头吃点东西去。”   等把杨淳打发了,卓昭琼转向妹妹,哼了声道,“你只知其一不知道其二!这三弟妹孔氏是我婆婆的嫡亲外甥女,她母亲去的早,为了不至于叫人认为没有母亲教导,所以打小在杨家养着的,后来就嫁了过来……这位主儿不好惹得很!没过门的时候就仗着婆婆对她的喜欢到处安插人手收买人心,我才过门的时候她才多大?可是叫我连吃过几个亏的,前几年婆婆去了才好转,想在我手里拿管家之权,她啊下辈子罢!我宁可用着没什么用的毛氏!”   卓昭节没想到杨家还有这么一件家务事,忙安慰道:“五姐如今有着身孕呢!快点不要提这些事了,也怪我,不该多这个嘴!”   “这都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公公到现在都没续娶,如今这后院里是我这世子妇当家,哪怕我现在怀着孕也是如此。”卓昭琼闻言,扑哧一笑,道,“难为我还要想不开吗?我说这个还是要提醒你,你要嫁的雍城侯世子是没有亲生的兄弟姊妹的,这是件好事儿,没有妯娌倾轧也没有大小姑子给你添堵!宁家大房那边呢,又和二房有仇……只是你须得小心,就怕宁家这样积年富贵的人家,那些个世仆,尤其是伺候着宁摇碧长大的贴身使女之流,无论对你多么尊敬顺服,都不可叫她们骗了过去,这种人,你面上也不要显露出来,反正拿住机会就给个恩典速速许配出去!不然叫她们钻了空子,就是不给名份,到底也是件伤心事儿!”   她眯起眼,指了指西面,低声道,“那个孔氏,当初就是个扮乖巧听话的主儿,我想我与她之间也没有什么仇怨,不想她可不这么认为,所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在夫家有资历有地位还得夫家长辈或夫君另眼看待的人,不论是客是仆,一概不能留!就算是怕误伤,至多给她们挑个好点的人家罢了——我当初要是早点看出来这孔氏的包藏祸心,她就是妲己在世褒姒复生,也别想和我嫁在一个屋檐下,碍我的眼!”   卓昭琼语重心长的教导妹妹:“我吃过的苦头,得把教训告诉你,将来你出阁,万万不可走我的老路!”   “……”卓昭节哭笑不得,道,“是是是……五姐放心罢,我可也不是好脾气的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引以为诫   卓昭节回侯府的时候带上了杨淳,这个时候赫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原本游氏体谅赫氏受庶出的小叔子连累,坚持要她休养满一个月,以示对长媳的重视,但插出来林鹤望入京求医之事,加上卓昭节被赐了婚,卓昭琼又有身孕,游氏现在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份用。   赫氏自然也不敢继续享清福,主动提出重新把四房里的事情管起来,让游氏可以专心忙娘家带来的事情和两个女儿。   游氏虽然觉得松口气不错,却也怕长媳坏了身子骨,毕竟即使有了卓无忧和卓无忌,卓家又不是养不起,嫡孙当然越多越好,特别请了太医来给赫氏看过,说已经无大碍了,只是不可太过劳累,权衡之下,这才答应下来。   这日卓昭节带着杨淳回到侯府,照例到沈氏跟前拜见,说明了经过,沈氏自然是一副和蔼可亲:“亲家夫人去的早,小五娘又只得淳郎一个子嗣,在居阳伯府着实太过寂寞了点儿,咱们家好歹还有几个孩子一起。”   杨淳怯生生的上前行礼问好,沈氏随便问了问,赞了他一句乖巧听话,就放他们回了四房,游氏正在念慈堂里等着,看到杨淳,倒也不奇怪,道:“我就说过两天打发人去接你,不想你今儿倒是跟着你七姨回来了?”   “外祖母。”杨淳对游氏见得多,不像在沈氏和卓昭节跟前那么的拘束,倒是比较大方的行礼问好。   游氏道:“你两个卓表哥这几天正念着你,你去和他们玩罢。”就叫冒姑亲自陪他去找卓无忧和卓无忌了。   留下卓昭节,游氏这几人又忙又累,也没心思和颜悦色的慢慢说,直截了当道,“章家老夫人那边不能不敷衍好,你五姐那里你也看到了,毛氏不中用又怯懦,那孔氏不是个好的,你五姐如今月份小还能提点着毛氏,月份大了之后,我不过去帮她看着,也不知道那孔氏会做下来什么事情!如今四房里是你三嫂硬撑着出来帮忙的。”   说到这儿,她瞥一眼女儿,“你如今已经及笄,又定了亲,正经该学管家了,今儿你出去之后,我和你嫂子说过,叫她把些琐碎事情都交给你管起来,免得把她累着了,她如今还没足月其实很不该做事的,但也是没办法。”   卓昭节忙道:“我定然用心帮着嫂子。”又说,“只怕我做的不好。”   “做的不好,现在也只能你自己收场。”游氏一反往常惟恐呵护不够女儿的态度,冷着脸道,“我如今可没这个功夫出来看着你,而且你必须要做好,你嫂子硬撑着起来掌家已经很不容易了,叫你去给她帮忙,不是给她添乱的!”   卓昭节抿了抿嘴,对母亲的态度有些惊讶,心想难道是林鹤望那儿的事情很棘手?可游氏也不是会把火气撒到子女头上的人啊,就道:“我会尽心去做的。”   “还有。”游氏眯着眼,看着小女儿道,“你三嫂是个好的,这个我很清楚,你在你外祖母手里一直被娇养,娇气太盛,可别才做点儿事情,就嚷累嚷苦,叫你三嫂忙事情之余还要哄着你,平白的多了个女儿拖累她,若叫我知道,必不饶你!”   ……母亲这是怎么了?!   卓昭节愕然,游氏的话还没完,“你是嫡幼女,又不在长安长大,从前总觉得亏欠与你,不免加倍的怜爱,向来就舍不得说你一句重话,就是你闹着要嫁那宁摇碧,我也是好好儿的哄慢慢儿的劝,但这几日看见林家的白夫人——她是你二舅母的嫡亲侄女罢?据说也是被家里惯着长大的,千挑万选了林家郎君出的阁,之前她过的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但这两日看起来……嘿!究竟靠父靠母靠夫君,谁也保不定一个将来,再这么纵着你下去全然就是害了你!与其叫你这会恨我心狠,总比你将来把眼睛哭干的好!”   “白姐姐怎么了?”卓昭节一头雾水,茫然道,“怎的就牵累到我身上来?”   游氏冷着脸,白了她一眼,道:“这一回陪着林家郎君到长安来求医的,除了下人,就是章老夫人和这白夫人,她年纪是不大,可怎么说也是出阁两年、嫡长女都生了的人了,林家郎君是长子,这白氏在林家也该是正经当家的大夫人!这林家大夫人……嘿嘿,和你五姐的妯娌毛氏活脱脱是一对姐妹!”   卓昭节心念转了一转,道:“白姐姐性情是柔弱一些,可我哪儿和她一样了呢?”   “你们两个都一样!”游氏毫不客气的道,“这白氏柔弱太过,怪道章老夫人都是老夫人了还要跟着跑到长安来,却是因为这媳妇别说撑场面了,我瞧章老夫人身边的几个使女都比她中用!嫁为人妇亦为人母了,还要到处摆一副怯生生楚楚可怜的姿态,章老夫人急起来说她一句,当着人面就落起了泪——真亏得章老夫人这一路上受得住,带这么个媳妇,还不如带个年长沉稳的嬷嬷可靠呢!亏得章老夫人年纪还不十分大,当真到了你继祖母你外祖母的年纪,日子都没法过了!”   又叹了口气,“这章老夫人也真是不容易,媳妇这个样子,她也只能带着,连其他个帮手的人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怕旁人与庶子勾结,暗中加害林家郎君的缘故。”   卓昭节委屈的道:“我可没有怯生生楚楚可怜,也没有……”   “那你又能成什么事情呢?”游氏沉下了脸,冷冷的道,“这白氏反正是旁人家的女儿和旁人家的媳妇,她中用不中用,我本不会去多这个嘴,可我看到她就想到了你!你这么任性不懂事!这一路之所以走过来顺风顺水,还不是因为在秣陵的时候,你有你外祖父外祖母护着、你舅舅舅母们疼着,你表兄弟姐妹都让着?回了长安,谁不是把你捧着?那宁摇碧这会也是处处让着你——你怎么不想一想你出了阁之后,别说你外祖父家远在秣陵了,就是我与你们父亲,也不可能天天去雍城侯府里盯着看宁摇碧有没有欺负你!或许你会认为反正你还有宁摇碧,但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宁摇碧凭什么一辈子宠着让着你?他是长公主最疼爱的幼孙,又是雍城侯独子,身份尊贵非凡,生得也俊,即使是个纨绔,想进他后院的小娘子,从高门贵女到市井之流到婢女们,你以为会没有?!”   卓昭节怒道:“我可不是白姐姐!我……”   她的话再次被游氏打断:“你什么你?你以为你在天香馆里压里李家兄弟一头,就很了不起了?你若不是有个侯爵祖父,你看李家兄弟会对你手软?更不要说让他们家老夫人登门来赔礼了!你如今如珠如宝无非是因为尽有宠着护着你的人!你自己想一想,若没有咱们这样护着你,旁的不说,你看一看沈丹古!我不喜欢这小子,却不得不承认你们祖父喜欢他实在不是没有道理的,都说他是陇右神童,天资卓绝,可即使这样,人家在卓家寄居的这些年,什么时候懈怠过?除了必要的应酬,几乎天天扎在了水荭馆里刻苦攻读,又风雨无阻的在桃林练剑,文武双修从不间断!这样的人即使是庶出又不为家族所容,他迟早能够靠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来的,也不怪你祖父偏疼他!你呢?!”   “我就是学得文武双全又能怎么样?”卓昭节嘟囔着道,“我又走不得科举的路。”   游氏冷笑了一声:“不开窍的东西!我把话说到这儿,你还不明白吗?我提个沈丹古,你就只会跟着沈丹古去学文学武?人家沈丹古离了咱们卓家可不是过不下去!你离了侯府小七娘的身份你能成么?我问的是这个!”   她冷冷看着女儿,“煊郎受人利用的事情背后暗流汹涌,最有嫌疑的两方你也听到了,你生长江南不谙朝事,这点不能怪你,可你如今这风吹不得雨打不得的娇滴滴的模样,若是咱们家当真出了事情,你除了一根绳子上吊之外你还能怎么办?即使如今圣旨已下,你已算是宁家的人了,但将来宁摇碧不喜欢你了,卓家也不能帮你……你又该怎么办?!”   卓昭节被问得瞠目结舌,想了片刻才道:“母亲说的这些也只是假如罢了。”   “假如?”游氏嗤笑了一声,“你虽然没见过你嫡亲祖母,但你嫡亲祖母的经历难道还没听说过吗?”   卓昭节一怔!   “论到出身尊贵和受宠爱,你比你嫡亲祖母可要差远了。”游氏不屑的道,“她虽然不是宗室女,但当时的梁家可是号称梁半朝——你自己想想梁家声势何其之大!我听人说过,你嫡祖母少年时,莫说郡主,等闲不得宠的公主都惹她不起!结果她是什么下场呢?”声音忽然变得低不可闻,缓慢而冰冷,“你只看看你父亲之前还有两位庶出的叔父、她去世不足百日你继祖母就进了门——你嫡祖母当年可是公认的长安第一美人!这是长安城里最模范的红颜薄命了!你别告诉我你想走她的老路!”   卓昭节听得胆战心惊,道:“母亲!你到底要说什么?”   游氏冷冷的道:“我要说什么?不是每个女子都有你大姑姑的福气,阮致虽然好,可饶是如此你大姑姑过门后也不是没在温家长辈手里受过委屈!白氏的事情给我提了个醒,我到底护不住你一辈子,如今你婚都赐了,再不抓紧辰光教导你规矩,将来反而是害死了你!我不指望你多么精明,至少把这身娇生惯养担当不得事情的娇气去了!把你那只会自恃长辈门第的傲气改了!”   她严厉的看了眼卓昭节,“宁摇碧是独子,他为人狂妄不知收敛,仗着长公主的宠爱,行事从无顾忌,何况真定郡王再得圣人与皇后的青眼,到底不如太子之意!即使将来是真定郡王继承大统,我看宁摇碧也不是能圣眷长久的性情!但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与你说点有用的——宁摇碧一没有兄弟帮衬二没有亲姐妹照应,反而仇恨不少!你嫁给他之后是雍城侯世子妇,宁家二房里正经的女主人!在后院里你是一过门就要当家作主的!就你如今这散漫娇气的样子……难为你能指望宁摇碧来替你把什么都做好了?那你又算什么?”   卓昭节额角沁出冷汗,道:“我……”   “你等着看罢,章老夫人如今忙着照拂林家郎君,再者林家郎君的伤,一天没个定论,他自己也未必能够定下心来。”游氏深深的叹了口气,忽然把话题重新移回了章老夫人身上,疲倦的道,“所以现在白氏不中用,他们母子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却还顾不上拿她怎么样,这之后,无论林家郎君的伤能不能好,章老夫人必然要为他纳妾的,而且一定会是好人家出身的贵妾!”   卓昭节惊道:“就因为白姐姐……白姐姐撑不住场面?”   游氏眼神如冰的看着她:“你以为呢?正妻是用来做什么的?所谓夫妻一体,如今林家郎君有难,她除了哭和伺候丈夫之外什么也不会,这几日以来,拜会太医、问药求诊,全是我陪着章老夫人做,开导安抚林家郎君,是同船北上的江家十七郎暂搁了功课,并你八哥抽空而为!连个使女都比她麻利——她既然干不了正妻的事儿,也怨不得旁人拿她当摆设!我就想不明白了,这白氏好歹也是书香门第里嫡出的娘子!听说在娘家是极尽钟爱的,怎么比许多庶出不得宠、被娘家欺压长大的小娘子还要像婢女养的?这种媳妇,还是长媳,哪儿有点冢妇的样子!危难时候见人心,白氏是怯懦,你是任性无知,性情不同却一般都撑不起门户,根本不是能够当家的料!真亏得你是我女儿我不能不要你,那林家郎君若是我的儿子,我连叫他休妻在娶的心都有了!”   “总而言之,我不想像白家夫人那么养出个尽会丢人现眼的女儿来!”游氏冷声道,“你八哥与古家娘子的婚期在明年,你六姐还没许人家,谢天谢地还有点辰光让我来教你,我把话先给你说在前头,你若是到现在还不肯好好的学,还想拿耍赖撒娇混过去,休怪我心狠手辣!你真以为是我亲生的我就狠不下手了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练手   游氏说到做到,翌日卓昭节天蒙蒙亮就被阿杏叫醒,说是冒姑姑来传游氏的话,让她去念慈堂里跟着听事情。   卓昭节只好赶紧起了身,匆匆梳洗一番,赶到念慈堂,却发现卓芳礼和游氏还在梳洗,在外头和一众管家主事等到两人好了,卓芳礼自去用早饭,游氏则把管家和主事的人叫到跟前,宣布了从即日起卓昭节帮着赫氏管家的事情,众人自然无不应允。   游氏看了看辰光,让他们把今日的事情都简单的先报上来,卓昭节侍立在旁,忽然觉得冒姑暗拉了自己袖子一把,她诧异的侧了侧头,就听见冒姑在自己身后细声道:“七娘好生留意些。”   卓昭节想到游氏昨日的严厉,心头一凛,忙仔细聆听起来,果然最后一名主事之人禀告过了,游氏一个字也没回复,直接对女儿道:“你将这些事情理上一理,过一会你三嫂来了,把紧要的交给她决断,其他的你来管,管不好,三个月之内就不要想月钱了!”   区区月钱卓昭节不在乎,她不缺钱,也没有太大的开销,只是当着下人的面被游氏这么说,若当真处置不好,实在很没有面子,但就她从前的表现实在也不足以夸口,就悻悻道:“我会管好的。”   游氏也无意在下人面前特别敲打女儿,道:“若是管好了,我自有奖励,就这样罢。”便留卓昭节下来盘问诸事细节,自己去和卓芳礼一起用早饭了。   卓昭节本来因为父母的溺爱,起的晚,今儿忽然早起,一番折腾,在这儿又等了半晌,早就饿了,奈何游氏要她等赫氏,只得乖乖在这儿等着,按着众人在四房里地位的高低,从纪久开始仔细盘问。   其实四房自有规矩,事情都有例子可循,只是为了防止奴大欺主,大抵都要管家的人发了话才能照办,这样每日报上来的事情不免就琐碎,除去了夏日将至,要给四房上下的主人做新的夏衣,同时也要给敏平侯、沈氏那儿孝敬上几身这一件,因为涉及到具体的选料、款式和指定哪一家的铺子、绣娘,卓昭节之前在班氏跟前听说过,这种事情看着简单,其实在大家子里却是盘根错节的影响着,毕竟选料关系到采买的油水,款式要问过各处具体的人,还不能犯了另外些人的忌讳如撞了款式,裁衣的铺子、绣娘也不是随便挑的,而且换季一人添上好几套新衣,四房人又多,不可能几天功夫全部做完,谁先谁后也有讲究,固然辈分在这里,但也有特别的情况……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卓昭节吩咐等赫氏来了定夺。   被游氏留下来观察的冒姑见状暗暗点头,卓昭节总是班氏抚养长大的,虽然班氏对外孙女不如对女儿严格,到底也不可能故意把外孙女养废,纸上谈兵是个贬义词,可会谈兵的人,总归比什么都不会的人更容易上手,从卓昭节知道把这件事情交给熟悉的赫氏来管,而不是自己一马当先的拿主意,可见卓昭节眼力还是有点的,而且也不是愚昧糊涂好争权的人——这小七娘一向被众星捧月,冒姑还真担心她方才被游氏拿扣月钱落了面子,这会会挽着袖子将事情全部揽下来当场处置了以向游氏证明自己的“能干”。   卓昭节又把请修静庭里打算放还几个使女的身契、让她们自行婚配的事情留给了赫氏,这修静庭是赫氏的地盘,再说那几个使女她认都不认识,还是叫赫氏做主的好,就算没有游氏那番不许她不尊敬赫氏的敲打,卓昭节也不是不懂道理到了不给嫂子面子的地步。   其他都是些琐碎事情了,她让人挨个上来细细说明,这里头的事情其实寻常人都能处置下来,而且大部分都有前例,卓昭节只要问一声从前怎么办的,比较一下几乎都是让照着从前办,比如洒扫某处庭院的老仆这几日身子不好——那就另外遣个人代为洒扫数日,当然也要扣了那老仆的月钱补给那代为洒扫之人。   又比如熏风已至,各处都该换上碧纱窗,氍毹也该撤换成夏日用的薄毡之类。   冒姑仔细观察,见卓昭节一件件办下来,虽然还十分的稚气生疏,但上手却快,赫氏到时,她已经把其他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起来迎了迎赫氏,赫氏看等着说事情的人就只剩四五个了,其中两个还是留给自己的,十分惊讶,道:“母亲还说妹妹没打理过家事,要我好好帮帮你,如今看来母亲诓我呢,妹妹这哪里是没打理过的人?我当年出阁之前,家母和嫂子手把手的教导了多少日子,才过门时也没有这样利落的。”   她的乳母赵氏忙不迭的点头:“婢子也不信七娘是头一次理事。”   卓昭节知道赫氏、赵氏这是说给旁边的冒姑听的,微微一笑道:“嫂子与赵姑姑就不要夸我了,我如今处置的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过是帮把手罢了,哪里能和嫂子当家比?”   她这么说是谦虚,但赫氏心念一转,却觉得是不是这小姑子嫌这些让她上手的小事太过繁琐无趣,这是在向自己讨点复杂些的事情做?就安慰道:“当家呀最多的就是这些小事了,不过只是小事其实也是件好事,赶上大事,可就忙了。”   因为这么想了,赫氏就没立刻处置夏衣和放出使女的事情,而是耐心等卓昭节把剩下来的两件小事吩咐了,这才道:“七娘先不要走,咱们一起来问问夏衣的事情。”   卓昭节正巴不得要跟嫂子学一学,自然应允,认真旁观起赫氏的处理来……   这日卓昭节一直到辰末才饥肠辘辘的回镜鸿楼用早饭,她一离开念慈堂,冒姑就去向特意向章老夫人告罪留在家里的游氏禀告。   听完冒姑的描述,游氏暗松了口气,道:“这么说来这孩子也不是教不出来,看来之前的确是太宠惯了点,才把她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   “其实照婢子来说,夫人拿林家的白夫人来比咱们七娘子有点过了。”冒姑微微一笑,道,“那白夫人是懦弱,这种人休说有没有那个千灵百巧的脑子理好如今林家的事儿,她堂堂一个长媳,都为人母了,到现在与生人说话头也不敢抬、声音也不敢大……这心性怎么能和咱们七娘比呢?七娘是被宠大了,向来没有叫她操心的事情,所以不免就懈怠些。”   游氏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只是七娘虽然不似白氏那样怯懦无用,可她却与这白氏是两个极端,我观这白氏,也不知道千宠万爱里长大的小娘子到底要什么样的天性才能够如她一样的奇葩?倒是七娘这样被宠得满身傲气娇气才是正常罢?白氏太懦弱,七娘却太傲了,这孩子看着好说话,其实却听不得半句直言的不是!她要是低嫁,或者嫁给适之那样性情忠厚的人,有点分寸在,我也就随她去了,谁家幼子幼女不特别纵容些呢?可她嫁的是那宁摇碧,本身就是被宠大、说句诛心的话,惟我独尊惯了的,这会让着她,将来呢?照她这样自恃宠爱下去,迟早是……”   她含蓄的看了眼上房的方向,“咱们打听来的消息,当年……若不是那样傲气,任什么时候都不肯低头说一句软话,弄得沈太夫人下不了台,如今又哪来的二、三房?更不至于闹到后来的地步!”   冒姑抿嘴一笑,道:“先老夫人生长长安,是被满城俊杰捧惯了的,纵然嫁了君侯,想低头也确实不容易,七娘是秣陵长大的,所见的多是自家亲戚,老夫人规矩严,又不许她在秣陵去传什么诗文博才女、美人的名头,婢子看七娘的傲气其实不很盛,倒是经的事情少,又万事不必自己烦心,故而单纯些。”   又道,“但七娘本性可不是肯受气的,看之前二娘子被打就晓得了,有这份知道自保的心思在,婢子看,练个一年半载的手,夫人就可放心了!”   游氏叹了口气,道:“放心还早呢,我想到宁摇碧……算了,如今我只想听他的好话。”游氏摇了摇头,冒姑忙安慰道:“其实雍城侯世子哪儿不好呢?生得俊俏,对咱们七娘又好,门第也好……照婢子说,外头那些人议论他纨绔不纨绔,多半也是嫉妒,再说即使世子才学平平,总归是有爵位可袭的,雍城侯又没有第二个儿子,这一没妯娌二没大小姑子的麻烦,其实比阮郎君也是各有千秋。”   嗯,听几句宁摇碧的好话,心里好过多了。   游氏脸色好转了点,道:“其实管家上头我还不十分操心,宁家大房、二房不和睦,平常根本没有直接的来往,雍城侯府又只得父子两个,七娘又不笨,管家么不就是那么回事,我最担心的是这孩子自恃美貌和宠爱,日久天长的不知道服软和收敛,如当年的婆婆一样惹了长公主与宁摇碧不喜——上一次,她把夫君气得差点就失了手,这么倔强的性.子,亲生父亲尚且愕然,你说外人凭什么要忍了她?”   冒姑笑着道:“七娘如今这年岁正是气性大的时候,照婢子说,寻几件蘑菇的事情磨一磨,大约就要好多了。”   游氏沉吟道:“这样也成,但事情须得好生挑一挑,不然办砸了,传出去她不会做事的名头可不好,你也晓得沈氏那边,一向就是能坏一件事就坏一件事的。”   说到沈氏,免不了又要问起来卓芳甸,“上回阿杏过来说,她现在见到七娘总是冷冰冰的和以前判若两人,甚至七娘主动招呼她也不理会……好像这段时间,她也不是这么对七娘?这是怎么回事?”   冒姑道:“婢子也奇怪呢,沈家母女自从被皇后娘娘几次敲打,最爱扮贤良淑德不过的,如今二娘子却仿佛转了性.子一样,别说对七娘和咱们了,听上房那边的消息说,就连沈氏几次也被她冷冷的刺过……这仿佛是打从花会快结束时就开始了的。”   游氏狐疑道:“沈氏却还是如从前一样……真是奇怪!你使人多留意些,别看她年纪小,这一位心思狠毒之处可未必在沈氏之下,莫要因咱们如今事情多被她钻了空子!”   冒姑道:“夫人放心罢,婢子一直留着神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游园   卓昭节对处置寻常家事开始得心应手,在赫氏的指点下渐渐接触起较为复杂的事情时,就到了纳徵了,纪阳长公主究竟有面子,请的函使、副函使分别是真定郡王与时雅风——不过这也看出来宁家大房与二房之间矛盾之深,本来纳徵的两位使者,虽然是男方亲眷里挑,但大抵都是挑同族的,真定郡王这个长公主的侄孙与时雅风这个长公主的甥孙虽然也是亲戚,终究要比宁家大房远,再说宁家大房可不像二房这样人丁单薄,大房连嫡带庶足足九个子女呢,除了世子之外也都有荫封,还怕寻不到卖相好的子弟来做这函使吗?   真定郡王与时雅风骑着无鞍无辔、仅以青丝为笼的高头骏马打头,后面跟着礼函与彩礼,浩浩荡荡到了侯府,因为是郡王为函使,又是休沐日,敏平侯特别从别院回来亲自主持了婚书的交换,并作款待。   正常没有赐婚的六礼要到这一步,女子才真正算是男方家的人,因此是要大摆筵席的。   这日卓昭节自然不好轻易露面,也不便管事,而是装扮一新的在镜鸿楼里待着,卓玉娘特意过来看她,一进门就取笑:“我头一个过来贺喜的,你给不给吉钱?”   “六姐怎么过来了?”卓昭节正逗着粉团,闻声忙起来迎接道,“我听说外头正开着宴?”你不是最爱吃了么?这样好的机会居然会放过?   卓玉娘也听出她的意思,叹了口气道:“我这几日上着火,牙疼得很,看着满桌子菜肴就没几样能动的,索性眼不见为净,过来你这儿陪一陪你。”说着就对粉团招手,道,“越来越像云片糕了嘛?快点过来给我抱一抱。”   难怪会过来道贺!卓昭节嘴角抽搐了下,回头对阿杏道:“你去取盏冻饮来,那个降火,别加果子,免得要咀嚼。”   “这两日成天吃着,都快腻了。”卓玉娘叫住阿杏,见粉团傍着主人不理自己,就走过去强行抱了它,道,“你不要忙啦,我想吃什么,难道还会和你客气?”   想到她专心做的那些个荷包,卓昭节一个激灵,道:“不错不错。”   因为自己不便出去看热闹,正好卓玉娘来了,卓昭节就问她,“外头什么样子呢?我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你好奇的话,自己悄悄去看看也不打紧啊。”卓玉娘捏着粉团的爪子,道,“反正今日宁家过来的人里,除了两位函使也没人认识你,我想真定郡王与时雅风看见了你也会装作没看见的。”   卓昭节果断的否认了这个提议:“算了,我就问问。”又道,“四姐和八娘还在席上?”   “没有呢。”卓玉娘道,“四姐喝了两盏说头疼,已经回大房里去休息了,八娘倒还在那里。”   卓玉娘抓着粉团一顿揉,揉得粉团直叫,卓昭节忙道:“轻点轻点,它还小呢!”   “我想把它揉成个云片糕看看。”卓玉娘笑嘻嘻的道,“不想把它弄疼了,我还以为小了骨头软,比较容易摆布来着。”   既然揉不成云片糕又惹得卓昭节心疼了,卓玉娘就放开了粉团,粉团立刻惊恐的连滚带爬蹿进卓昭节怀里,爪子抓得紧紧的死活不肯再撒开。   卓昭节又好气又好笑:“你吃不成云片糕,把它揉成云片糕也只能看呀?”   “唉!”说到这个,卓玉娘就沮丧,怏怏不乐起来。   卓昭节这几日帮着赫氏管家,起初是慑于游氏之命,几日下来倒也觉得津津有味,忽然空下来也觉得很没意思,看卓玉娘沮丧的样子,就提议道:“不如咱们去园子里转一转?说起来这园子就在家里,我到现在都没看全过。”   “也好。”卓玉娘对衣裳首饰不是非常的热衷,独独好一个吃字,偏偏如今上火又牙疼,只能看不能吃,简直要了她的命,这才主动过来找卓昭节,无非是为了说话分心,但两个人其实见的面不多,也没有多少合适的话题,说不了几句就要冷场,去园子里逛着好歹还能说风景——反正都是打发辰光。   当下卓玉娘等卓昭节换了身家常衣裙,卓昭节换好裙子出来时就抱怨道:“其实今儿个又没人来看我,真不知道早上梳妆打扮为了什么。”   “自己看着不好吗?”卓玉娘笑着道,“有新衣服穿还要抱怨,你这身衣服,可以换成多少糕点果子?”   “我本来还以为今儿个可以睡晚点的。”卓昭节吐了吐舌头,看来卓玉娘牙疼这几日真的是馋坏了,本来卓六娘虽然好吃,但不是亲近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如今却是三句话不离糕点果子这些零嘴,连一身衣服都能扯上去,真心是忍无可忍了。   趁说话的功夫,粉团努力爬到了她才换的裙子上,低叫着要跟着出去,卓昭节俯身把它抱了,点了阿杏、阿梨、立秋、高秋四人随行,卓玉娘的使女自然全跟上。   这么到了园子里,如今虽然是暮春时候,杏没桃凋,但叶深碧浓,夏花渐发,也是别有一番的盛大秾丽。   两人走走停停,看看说说,倒是渐渐心旷神怡。   如此到了园子深处的一座假山下,卓玉娘道:“这假山是园子里最高的,今儿这样的好天气,在上面的亭子里可以俯瞰差不多整个园子,除了被树挡住的地方。”   “上去歇一歇罢。”卓昭节道,“我走得有些累了。”   “我也这么想呢。”卓玉娘叹着气,“如今我吃豆腐都疼得受不住,粥是直接吞的,往常这园子我随便转几圈都不会累。”   “……”卓昭节同情的问,“大夫可说几时能好?”   卓玉娘捂了捂脸:“至少再过五六日!”   “这可真是……”卓昭节摇了摇头,五六日,对卓玉娘来说差不多就是五六年了。   两人用了些时候爬假山,到了上头,岚风竟有浩荡之感,卓昭节站到旁边看了看底下的路径,道:“这山多高?有十丈么?”   “这上来的路径故意做的曲折,其实也就四五丈高。”卓玉娘道,“到底是城内,哪里能做太高呢?大明宫里的蓬莱山才多高啊?”   虽然只得四五丈,但的确足够把全园看个大概了,不过除了近处,也没有到俯瞰的地步,这时候两人才发现,园子里还有旁人在其中,卓玉娘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忽然道:“那好像是咱们二姑?”   卓昭节认真看了几眼:“被花树挡了一半,好像是?”   “进亭子里去坐罢,在这里吹着风仔细被刮到湖里去。”这园子是卓家的,卓芳甸当然也可以来,卓玉娘说了一句也不在意了,拉了拉卓昭节道。   姐妹两个进了亭子,她们议论山高的时候使女们就把里头收拾过了,坐下之后,因为卓玉娘现在吃不得东西,卓昭节也只带了一壶茶,两人慢慢喝着,说着四周的风景。   过了会,卓昭节忽然看到几人进了园子,就道:“咦,今儿还有比咱们更清闲的人?怎么这么多?”   卓玉娘忙转头去看——因为离得远,也看不清楚,过了片刻,那几人走近了许多,卓玉娘忽然道:“好像不是咱们家的人?估计是宁家来提亲的人吧?”   既然是来提亲的,喝多了酒借园子吹一吹风也是常事,卓昭节尴尬道:“我要不要回避下?”   “这有什么好回避的。”卓玉娘回过头来,笑着道,“又不是你凑过去,这儿是咱们家,再说若非两位函使也不一定认识你呢,届时我来回话就是了。”   她话还没说完,又道,“门口那儿又进人来了,是个女子……不知道是谁也来散心?难道是四姐吗?今儿咱们这园子可真热闹。”   这时候先进来的人一起折到了沈丹古惯常练剑的桃林那边去了,没往她们这儿来,卓昭节心头尴尬也去了许多,再看那女子,毕竟是卓家人,到了之前那桃林的附近,卓玉娘和卓昭节都认了出来,齐声道:“不是四姐,是八娘。”   卓家小八娘卓昭姝只带了一个贴身使女,几乎是直直的走到了桃林边,却在那里站住了,卓昭节疑惑道:“难道是来找咱们的?”   卓玉娘也皱起眉:“她怎么就在桃林边停了?”   就叫个使女到出了亭子去朝卓昭姝招一招手,只是那使女才走出亭子,还没举臂,就见卓昭姝一头也进了桃林里去。   “……”卓昭节和卓玉娘对望一眼,有点意外,卓玉娘皱眉想了一想,忽然变色道,“方才先进桃林的,难道会是……是时雅风吗?”   卓昭节惊讶道:“他不是副函使吗?”   “婚书都交换过了,宴席还没散,他到园子里来歇一歇也是有的。”卓玉娘脸色难看的道,“但八娘……她这么跟着时雅风想做什么?”   闻言卓昭节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不管时雅风再俊雅再出色,终究是个男子,卓昭姝主动追逐他,究竟是卓家没面子,何况今日时雅风是为了代宁家来行纳徵礼的,他进园子来也不是一个人,若是传出去什么不好的话……   这道理很浅显,卓玉娘究竟内外有别,她冷着脸站起了身,说的是:“时雅风虽然说起来名声不坏,但他有个时采风那样的弟弟,未知真正性情如何,八娘别是叫他给骗了!咱们快点去看看!”   被她这么一提醒,卓昭节也觉得时雅风如谪仙的风仪也不很可靠了,毕竟时雅风先到,卓昭姝后来,两人的目标都是桃花林,虽然可以解释成卓昭姝追着时雅风来的,却也未必不是时雅风主动勾.引卓昭姝,约了她在隐蔽的桃花林里见面——若是后者,这时雅风当真是道貌岸然其心可诛了!   真当卓家的娘子好欺负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撞破   卓玉娘和卓昭节再没了心思赏景,连等使女把食盒收拾好的功夫都没有,留了两个人收拾残茶,领着其他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假山,也只直直的往桃林而去。   到了桃林,卓玉娘正要扑进去,卓昭节猛然拉住了她,低声道:“还不知道里面怎么样,别叫太多人看见了。”   “也是。”卓玉娘冷静了点,吩咐贴身使女之外的人都在外面不许随意走动,卓昭节又留了阿杏看着,这才各带了一人放轻脚步进去,不想走了些路,却见隔着三两株桃树后,一人长身玉立,风姿洒然,正是时雅风,他今日穿着锦绣袍服,头顶紫金冠,神态温和,微带熏色,然那种高洁无垢叫常人一见之下立生自惭形秽的谪仙风仪沛然萦绕,直将余人映得犹如木石。   与他隔了三四步的地方,卓昭姝上穿浅妃洒绣玫瑰蓓蕾的越罗对襟上襦,领口露出一抹牙色诃子,系银泥粉绶藕丝裙,腰间束着一对五彩丝攒花宫绦,绾着飞仙髻,乌鸦鸦的发上,斜插着三支一般模样的碧玉芙蓉簪,另别了一朵粉色芙蓉宫花,耳上戴了采药童子赤金坠儿,腕上拢着寸阔的羊脂玉镯,熏风吹过,露出裙底一双嵌着珍珠的精致丝履,如今卓昭姝粉颊微红眼带桃花,那羞答答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疑——相比之下,今日宁家送彩礼过门,卓家上上下下,不管要不要出去见客,装扮隆重些倒是常事了。   卓昭节瞥见卓昭姝这身装束还没怎么样,卓玉娘脸色却是一沉——她之前是和卓绛娘、卓昭姝一起坐席的,哪儿还不知道卓昭姝在席上的时候,虽然也是一般特别打扮过,却根本不是现在这一身?甚至连发式都换了一遭了,自己别席到镜鸿楼找卓昭节,两人再商议过来游园,这才多少辰光?   看到这模样,便是时雅风不端在前,主动引.诱了卓昭姝,恐怕卓昭姝也是自己心里愿意的,卓玉娘心头恼恨,正要出去喝问他们约在桃林想做什么,却听时雅风温文尔雅的开口道:“雅风不胜酒力,特在此处醒酒,是否搅扰了娘子?”   听他的话,好像和卓昭姝没有约过?   卓玉娘一呆,就没能出去,卓昭节也觉得意外,但姐妹两个对望一眼,却又提心吊胆上了——难道是卓昭姝特别跟着时雅风过来,打算说什么做什么?   卓昭姝和卓玉娘、卓昭节这两个堂姐都不熟悉,但为人娴静是公认的,在卓家适龄又未嫁的三个孙女里,她的性情最温和,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做出主动向男子吐露心意的事情的人呀?   到这时候卓玉娘和卓昭节反而不敢露面了,如果是时雅风与卓昭姝有约,不管是谁主动约的,哪怕是卓昭姝,她们总归有理由把责任推给时雅风的,到底时雅风年长,又是男子,这儿又是卓家,少不得骂他个道貌岸然、引诱大家小娘子。   但现在分明是卓昭姝主动跟着时雅风来的,这样过去撞破,岂不是叫时雅风看了笑话?   两人心里正七上八下的祈祷卓昭姝不要糊涂了,却见卓昭姝两只手差点把帕子绞碎,低着头,只敢看到时雅风的袍角,小嘴张了几次,才鼓足了勇气,轻声道:“没……没有!”   时雅风对小娘子们在自己跟前的局促似乎是习惯了,卓昭姝这个样子,他神色丝毫不变,微笑着道:“多谢娘子了。”   卓昭姝红着脸道:“其实那边还有一座陶轩……”犹豫了下,她又道,“轩里应该有茶水,茶水能解酒的。”   “多谢娘子,只是雅风如今倒不渴。”时雅风和气的道,卓昭姝说的是能解酒,可他拒绝用的理由却是不渴,显然是不想进轩里去——这不想进轩无非是怕卓昭姝跟着进去长谈,卓昭姝听出他的拒绝,面色顿时又红了几分,揉着帕子不够,就揉起了衣襟,气氛立刻尴尬起来,只是她低着头看不见,卓玉娘和卓昭节却看得清楚,时雅风侧头看了眼自己的小厮,那小厮轻咳了一声,不高不低的道:“郎君,辰光差不多,该回席上去了。”   时雅风目中其实还有熏意,但已经顺势拱手:“既然如此,那雅风先行告辞!”   ——这时二倒不像时五,没有沾染上时五放.荡轻.浮的性情,卓玉娘和卓昭节暗松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今日是卓昭姝仰慕时雅风,特意换了身装扮寻来是事实,卓昭姝怎么说也是个秀美宜人的小娘子,又是侯府女眷,时雅风即使不动心到打算就此娶她,半推半就占点儿便宜,这种事情换了时五定然乐在其中,但看时雅风恪守礼仪的模样,还当真是个君子了。   他这么一走,今儿这件事情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这正是卓玉娘和卓昭节都盼望的。   不想卓昭姝听说他要走,吃惊之下却抬起了头,道:“时二郎君!”   时雅风依旧温温和和、不疾不躁,和蔼的问:“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我……”卓昭姝被他这么一看,却又胆怯起来,低下头道,“我……嗯……我……”   她“我”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时雅风虽然流露出去意,但似不忍她尴尬,仍旧是很有耐心的等着,卓玉娘和卓昭节看这情况都有点无语,心想你既然说来说去说不出口,还不如什么都别说,让人家走罢!   卓昭姝怯生生的留了时雅风,半晌没把话说出来,林子里倒有人噗嗤一下大大方方的笑出了声,戏谑的道:“小八娘你偷偷的和时二郎君在这里做什么呢?”   闻声卓昭姝吓得原本赤红的脸瞬间惨白,卓玉娘和卓昭节也大吃一惊!   就见卓芳甸领着两个使女,分花拂柳一般拨开了开始浓密的桃枝,悠然走了出来,似笑非笑的瞥着时雅风与卓昭姝,道:“今儿个时二郎君为副函使,代宁家上门来纳徵,咱们家自然不能怠慢了贵客的,只是小八娘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也跑到这儿单独特意招待起时二郎君了,嗯?”   她把“单独”和“刻意”两个词咬得极重,卓昭姝本来就不是擅长口舌之争的人,而且她今日追着时雅风过来也的确心虚,这小娘子性格温婉娴静,不像卓昭节般娇气十足,在不喜欢的人面前,没理也要强行争上三分理,被卓芳甸问得脸色煞白又转青,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闻得此言,时雅风也微微皱了下眉,但很快恢复了常色。   卓玉娘和卓昭节在树后,脸色难看无比!   卓芳甸却也没有放过她们的意思,一扬下颔笑着道:“你们姐妹几个也真有意思,小八娘你藏在这儿和时二郎君说话,小六娘和小七娘你们也过来凑热闹吗?听了这么久了也不吱个声,这是在做什么呢?做游戏吗?”   卓玉娘和卓昭节被她点破行藏,无奈之下只得走了出去,看着卓昭姝又惊又羞的模样,姐妹两个在心里都把卓芳甸骂了个半死——这小姑姑用心歹毒,她先责问戏谑了卓昭姝,跟着把卓玉娘和卓昭节叫了出来,摆明了就是想把事情闹大,更险恶的是,卓芳甸还特别说明卓玉娘与卓昭节“听了这么久”,这是打着闹大的同时再离间姐妹三个的主意呢!   卓芳甸看着不情愿的现身的两个侄女,眼神嘲弄,道:“你们在树后干什么呢?嗯?我方才路过,还以为这桃林里有什么新奇的事儿,值得你们特别在这里聚精会神的。”   ——这就是说她本来未必能够发现桃林中的卓昭姝和时雅风,却是被卓玉娘和卓昭节引来的了?   卓昭姝此刻低下了头,卓玉娘和卓昭节看不出她神情,但换成自己,处在卓昭姝的位置,想不心生罅隙都难,可现在又不是和卓昭姝赔礼的时候,两人咬住了唇,正待说话,不想时雅风倒先开口,微笑着道:“卓二娘子原来没有与几位小娘子一起游戏吗?”   他的忽然开口,让卓芳甸愣了一下,就听时雅风温和的道:“方才府上的小八娘,正是在询问雅风,是否见到府上的小六娘与小七娘,料想是姊妹之间正在捉迷藏,故此向雅风打听。”   ……不愧是时五的堂哥!   卓玉娘和卓昭节心中同时一松,以感激和钦佩的目光看向了时雅风,却见时雅风仍旧风仪若仙,丝毫不以说谎而有任何的心虚或不自在。   他这么坦然的信口雌黄,卓芳甸也不禁一怔,顿了一顿才道:“方才我听见的可不是这样。”   “二姑你怕是听差了。”时雅风开了一个头,他是外男又是客人,自然没有继续帮着卓昭姝说话的道理,卓昭节一挑眉,立刻把话接了过来,淡淡的道,“二姑你这段辰光以来身体一直都很不好,上回方老夫人登门,祖母让你出来见礼你都不能,许是如今身子亏得厉害,所以才没听好,我与六姐、小八娘确实约好了在园子里见面,只是我与六姐先来一步,让小八娘随后来寻找,没想到小八娘倒是先遇见了时二郎君。”   卓芳甸皱着眉道:“是吗?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楚,你们两个正在那边的假山上,是看到了小八娘在这桃林外踌躇之后进了林,这才追过来的,甚至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卓昭节哼道:“二姑一定不常玩捉迷藏罢?这园子统共才多大,小八娘又是打小在这园子里玩大的,咱们还带着使女,能藏到什么地方去?自然要用些计策,才玩的有意思了。”   “哦?”卓芳甸冷冷的道,“却不知道什么计策呢?”   “之前小八娘在桃林外站了片刻,显然是怀疑我和六姐在桃林之内。”卓昭节也冷冷的道,“找过了桃林当然就要继续往前,就会看到我与六姐了,不过桃林到底要找上一段的,所以我和六姐商议之下,觉得不如趁小八娘在桃林里找人时,悄悄的折到桃林来,暗中跟着小八娘,专门走她找过的地方,等她找过了,咱们继续留在这儿,然后她继续往前找……这样不就是咱们赢了吗?”   时雅风一直静静的听着,此刻微笑着道:“卓家小七娘好计策,却是雅风坏了三位的打算,扰了游戏的兴致,还望恕罪!”   “不干时二郎君的事。”他既然是向三人赔罪,这话就要由居长的卓玉娘来说。   赔罪和原宥过了,时雅风身边的小厮就不失时机的道:“郎君,咱们须得回去了,否则恐怕郡王须差人来寻。”   “如此,几位娘子,请恕雅风先走一步。”引子给出,卓昭节也接了话,这件事情闹不大了,自己再留下来反而容易僵持,时雅风接都不接卓芳甸之前暗示他和卓昭姝不清不楚的话,温文尔雅的一拱手,从容扬长而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好的堂妹   时雅风一走,卓芳甸也没了待下去的兴趣,轻描淡写的道了句:“原来你们在玩呢?倒是我误会了,小八娘可别往心里去。”便也一拂袖子走了人,桃林里片刻光景就剩了三个堂姐妹。   卓玉娘叹了口气,也没心思留下卓芳甸理论,扬了扬下颔道:“咱们进陶轩里说话罢。”   使女们沏上茶水又打起帘子,卓玉娘和卓昭节专心吹着茶汤,什么话也不说,原本被她们强行拉进来的卓昭姝怏怏的哭了半晌,倒是主动说话了,她赤着脸色哽咽着道:“你……你们不问我吗?”   卓玉娘皱眉道:“自然要问的,只是也要看你想不想说。”   卓昭节抿了抿嘴:“之前咱们在假山上看到你,是真的以为你是来寻咱们的,因为先看到二姑在湖的另外一边,又看时二郎君先进了桃林,怕你撞见时二郎君被二姑说闲话,这才跟过来想圆场,并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   “我知道。”卓昭姝无精打采的接过使女递上的湿帕子,胡乱擦了把脸,低声道,“其实……我也没想怎么样,我就是……就是想和时二郎君……说几句话……”   她脸色很是黯然,“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卓玉娘使个眼色,把使女下人都打发了,才叹了口气,轻声道,“他又没和你说什么,你这样主动找他说话实在是不妥当,七娘也在这儿,我说句话七娘别恼——之前在怒春苑的宴上,七娘你和雍城侯世子一同入席,咱们不是也看不惯,后来八哥还去找了七娘说教,为的是什么?他们郎君左拥右抱,旁人说一句艳福不浅,也不过是添点儿风流的名气罢了,可有哪个小娘子和几个男子连到了一起那名声能好听的?”   卓昭节皱了下眉,卓玉娘继续道,“七娘那会,还是雍城侯世子处处护着帮着她,旁人说起来也说她厉害,能够叫长公主捧在手心的世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你这样,当真传了出去,到底你更没面子些。”   卓昭姝哽咽着道:“我也没有多想,就是听说他到这园子里来……我就想过来和他说几句话,我真的没有多想,今儿是宁家来换婚书和送彩礼的日子,我怎么会在七姐这样的日子里做不好的事情?”   卓玉娘和卓昭节对望了一眼,卓昭姝不是会说谎的人,而且刚才那一幕她们都看在了眼里,确实卓昭姝主动寻到了时雅风,后来时雅风要走,她也留了人——但留了人之后半晌都没能说出来一句话,可见这话是真的,这小娘子倾慕着时雅风,知道他过来了就忍不住跟住,偏又没多想,是以连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算啦算啦。”卓昭节对卓玉娘使个眼色,开口道,“反正时二郎君已经把话圆过去了,咱们就当今儿在这里玩了会。”   卓玉娘本来还想多劝几句,但看卓昭节这么说,也就收了话,点头道:“不是什么大事,就这样罢,八娘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   卓昭姝吸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她露出后怕之色,“我往后不会这么做了。”   “这样就好。”卓玉娘递了碗茶水给她,“你喝点茶,叫人打水来再洗把脸……过会才好出去。”   这么草草的收了场,卓昭姝梳洗之后也没心思继续待下去,直接带了人回三房里去了,卓昭节等她走了,才问卓玉娘:“八娘很喜欢时二郎君?”   卓玉娘一摊手,道:“长安的小娘子,十之八.九的心都系在了时二、时五身上,也不是她一个。”   “六姐呢?”卓昭节看她并不怎么为卓昭姝担心,又这么说,知道卓玉娘的意思是卓昭姝倾慕时雅风,但也没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不然也不会今儿被抓了个现行一吓,就说出以后再也不这样的话了,心头一松,就调侃道。   卓玉娘一撇嘴角,道:“我怎么能和你们一样?你们都是嫡母所出,父兄钟爱,年纪也比我小,自然有空暇有心情去由着自己的喜好挑人,时二和时五都是宰相的嫡孙,生得再好、再风流,再会讨小娘子家喜欢,反正我一个庶女又做不成他们的正室,我才没那个心思去留心。”   “……”卓昭节碰了个软钉子,想了想才道,“那六姐喜欢什么样子的人?长安这人才济济的,六姐生长这儿就没个看得上眼的?”   这个问题是卓玉娘正头疼的,闻言叹了口气,郁郁不乐道:“说是人多,可到底不尽人意。”   她和卓昭节到底隔了一房,又不是打小一起长大,说到此事就不想深谈,便转开话题道,“听说你这些日子在帮着三嫂管家?不知道做的怎么样?”   “如今才得几日,都是些不轻不重的事儿,从前也都听外祖母提过,倒还可以。”卓昭节也识趣的不再提了,道。   卓玉娘道:“从前听过总是好点的,你外祖母班老夫人,我听母亲提过一回,说是极慈祥也是极能干的。”   “确实如此。”卓昭节点一点头。   这么一下话题又转到了江南,又到了蜜饯上,卓昭节想起来就将李家兄弟被自己拿梅子戏弄了,之后又想用梅子戏弄沈丹古,不想被沈丹古反过来算计的事情告诉卓玉娘,也是件趣事,只是她说完,道:“……却不想沈家郎君和我一样喜食酸物,倒是叫他们平白的期望了一回。”   卓玉娘却心平气和的道:“你错了,沈丹古才不喜欢吃酸的。”   “呀?”卓昭节一怔。   就听卓玉娘道:“你果然才回府里,各样往事都知道的不多,之前沈丹古在家里站不住脚,被祖母接到咱们家里来住时,李家把他不尊嫡母、藐视嫡兄的罪名也沸沸扬扬的传了过来,其中有一件就是他不爱食酸,有次他的一位嫡兄好心给他一个橘子,他吃了一瓣嫌太酸,把剩下的橘子连橘皮一起摔到嫡兄脸上。”   卓昭节吃惊的道:“竟然有此事?只是我爱吃的那个梅子六姐你也试过的,根本不是普通的酸,若不是恰好爱吃这个的人,没有不立刻吐了的!”   “他到咱们家里之后,因为是外人,又是祖母的亲戚,而且他书读得好,一来就把咱们的诸位兄长给比了下去,自然就招人恨了。”卓玉娘让使女退开,俯在卓昭节耳畔低声道,“所以从他来起,咱们几乎都戏弄过他,连些下人也与他为难过,因为知道他不爱吃酸的,有段时间,就故意给他全部弄这样的吃食,他寄人篱下也不敢声张,只能就这么吃了……”   卓昭节道:“就是这样变成爱吃酸的了吗?”   卓玉娘摇了摇头:“不,他一直不爱吃,后来有一次他病了一场,祖父忽然去看他,看到下人上的菜肴都是酸的,恰好大夫也在,说是食酸过多伤了胃,你知道咱们祖父何等的精明?那橘子的事情又不是只有咱们才知道,祖父发了火,祖母和母亲都挨了骂,下人也被赶走了好几个……如今水荭馆里的下人都是祖父直接给了沈丹古银钱,让他自己去买回来的,身契也在他手里,根本不算咱们家的下仆,那之后才没人敢在他吃食上做手脚了。”   “……”卓昭节默然片刻,才喃喃的道,“还有这么件事?可那日他吃起梅子来就是我也不过如此了,他到底是怎么吃下去的?”   卓玉娘吐了口气,慎重的道:“所以我一直有点怕他!”   “怕他?”卓昭节还以为卓玉娘说了此事,不说对沈丹古有同情,总也该是敬佩,不想她却说是怕,愕然道,“为什么?”   “此人太会隐忍了。”卓玉娘看了她一眼,道,“你大约不能体会到这种心情,我和他一样是庶出,当然我比他幸运,母亲是个宽厚的人,待咱们和大姐差不多,更不要说陷害我们了,但即使如此,旁的不说,你只看大姑姑让你随时去阮家,却从来不主动邀我与四姐去就知道了,就是长安各家小娘子里来往,许多门第比咱们家略差些的,嫡女们也不爱带我们的,所以像我们这样,被嫡母当亲生的养大,这自小到大,在亲戚和旁人手里也难免要吃上许多说不出来的委屈。”   她苦笑了一声,“比如说,方才咱们不是还在说婚事?我若当真是母亲所出,哪儿要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呢?我和四姐有嫡母爱护,也没有嫡姐压着不让出头之类,尚且感受到嫡庶的差异,偶尔也会觉得不痛快呢!他是庶子,偏有打小就在陇右出了名,说什么不尊嫡母藐视嫡兄……沈丹古被送到咱们家来时才几岁?那个年纪就算当真做出对嫡母和嫡兄不尊敬的事情来,多半也是被惯的,他一个庶子,为什么惯得他敢对嫡母嫡兄不恭敬,还用得着想吗?”   卓玉娘看着卓昭节,道,“幼年得宠,最风光得意的时候被嫡母捅上一刀,接着还被逐出家门,连他父亲也没为他说过一句话……接着又寄人篱下,被咱们家上上下下的轻视戏弄,最不爱食酸,却被迫吃到了病倒在榻的地步,就是这样他也都忍了,你看他现在出出入入,虽然对咱们没有阿谀奉承,可看得出来怨怼不平吗?你说,这么个人,可怕不可怕?”   不等卓昭节回答,卓玉娘自己已经先道,“反正他过过的那些日子,随便拿个一件来给我,我要么和人拼命死了,要么自己碰墙死了,更不必说活到现在,还能够……哪怕是假装,还能装的如此平静,又读得进书!”   卓昭节讷讷的道:“我本来觉得他很厉害啊,这样都能把书读好,怪道祖父那么喜欢他呢,听得我都对他好生佩服了,只是……只是六姐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沈家郎君似乎很可怕的样子了!!”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笑着道,“可不管怎么说,没有卓家,沈家郎君连个存身之处都没有呢,咱们家到底对他有大恩的,尤其是祖父,咱们都是祖父的骨血,沈家郎君难为将来还会报复卓家吗?所以六姐怕什么?”   卓玉娘恼羞成怒道:“这是四姐分析给我听的,听完之后我吓得有段时间看到沈丹古就绕路——你怎么这么不可爱?就不能装作对我很佩服、觉得我很厉害吗?一点也不会做妹妹!”说着恨恨一甩袖子,大声叫过使女,“咱们回大房里去!”   “哎呀,六姐别这样嘛!”卓昭节忙讨好的扯住了她,甜甜道,“六姐最厉害了,我方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呢,六姐没见我之前都快被吓呆了?六姐这么聪明,我才不信是四姐说的,定然是六姐自己想出来的!”   卓玉娘这才满意,转嗔为喜,拍手道:“这才是好堂妹嘛!”   第一百四十八章 你堂姐就是我堂姐!   纳徵之后,就是请期,如今卓家按着排行,在卓昭节之上还没成婚的是三房的七郎卓知润、四房的八郎卓昭粹、大房的六娘卓玉娘,其中七郎和八郎早有婚约,卓知润的婚期就在今年六月,打从去年年底起,三房里就陆续着预备起来了,而卓昭粹的婚期则定在了明年,都是有具体日子可依的,作为妹妹的卓昭节的婚事理所当然要在这之后的吉日里挑选。   所以为难的就是卓玉娘。   卓玉娘到现在,连人家都没物色好,虽然她就比卓昭节大一岁,但堂姐就是堂姐,她不出阁,卓昭节先嫁,这就成笑话了。   四房倒不急,卓昭节怎么说才十五,又是寄养在游家多年,才回身边舍不得她这么快出阁是一件,最叫卓芳礼、游氏,甚至是卓昭粹都操心的是卓昭节被宠的很不适合立刻嫁为人妇,四房巴不得晚两年,好让卓昭节多磨练磨练,免得嫁过门不几日就失了夫婿长辈们的欢心。   本来四房既然不急,虽然沈氏借这件事情说了几回大夫人,让她速速给卓玉娘找好人家,但大夫人与游氏通了气,都不把沈氏的话放在心上,每回沈氏提起来都是敷衍敷衍罢了,所以大房还是照着计划,等会试过了再给卓玉娘物色个好郎君。   然而宁摇碧急。   疼爱他的纪阳长公主,平生几乎就没有逆过这个孙儿的意思,听宁摇碧嘀咕几句想早点娶卓昭节过门,立刻打发了家令庞绥找到卓家,让卓知润、卓昭粹、卓玉娘速速成婚,好让她的宝贝孙儿把卓昭节快点娶过门。   纪阳长公主的命令十分直接,庞绥自然是委婉的转达——这消息让卓家上下震惊之后都有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心情,卓知润和卓昭粹也还罢了,提前成婚,不过是仓促点儿、排场小点,可卓玉娘到这会连个合心意的人都没选好呢,难道就这么闭着眼睛随便嫁了好给堂妹方便?   大夫人一向沉得住气的人了,等送走庞绥,当着游氏的面,也不禁沉了脸色,嘿然道:“不是庞家令亲自来,我还以为这是沈氏的意思!”   游氏尴尬得紧,其实她自己也是一万个不情愿把女儿这么早嫁出去,可宁摇碧如今是她未来的女婿,这个礼还得四房来替他赔,想想都觉得喘不上来——好在大夫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缓了口气道:“我知道不干弟妹你的事儿,也不能怪七娘……这都是什么事情?”   游氏苦笑着道:“长公主……如今该怎么办?”   大夫人气恼的道:“四娘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总不能看着六娘也没个好结果,这等终身大事,怎么能仓促?更不必说六娘是女子,这女方急着嫁人……好听吗?不管怎么说,这回决计不能听了这个命!”   她想了想,道,“长公主之前也没有急着为宁摇碧物色正妻,可见这催促想迎七娘过门的人,多半还是宁摇碧自己,四弟妹,这件事情我不能不求你一求,如今圣旨也接了,纳徵也过了,七娘再与宁摇碧来往也是堂堂正正,那位世子……还是得烦请你们四房劝上一劝,你知道我虽然只生了大娘一个,但四娘、六娘都是我抚养长大的,实在和大娘没有什么分别,这等大事上头我不能坑了六娘!”   游氏满面尴尬,道:“我回去告诉七娘,让她……让她设法约了宁摇碧说一说罢。”   好吧,至少这位郎子是很喜欢七娘的,不然怎么会连这样荒谬的意思也叫家令过来转达?   往好处想,一定要往好处想!!!   大夫人和游氏这儿说的还算正常,卓玉娘闻说此事,又惊又急,惊慌失措的去寻卓绛娘求助——她们两人虽然也是异母,但到底一起长大,卓昭艳出阁后,卓玉娘有什么不便与大夫人说的事情都向卓绛娘求助,这一回也不例外,卓绛娘听了之后,懒洋洋的想了片刻,招手叫她走近,低声嘀咕几句,打发卓玉娘去与卓昭节说话。   事关终身,卓玉娘也顾不得了,跑到镜鸿楼,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了卓昭节,跟着就哭了起来:“我出身不好,生母面都没见过就被发卖了,如今在什么地方、是生是死都不晓得,母亲待我虽然好,可我总也要出阁的,我这辈子也没旁的野心,就想寻个敦厚的人家,与夫君举案齐眉……我又不是男子,除了嫁人哪里还有旁的出路?你也知道我这出身的尴尬,若是有合宜的好的,母亲之前能不给我定下来吗?如今……如今长公主这么一吩咐,却叫我一时间到哪里去嫁人?嫁不到好的,我……我宁可去出家!”   说着卓玉娘一跺脚,就要寻剪刀绞了头发,把卓昭节吓得一把抱住她忙不迭的劝道:“六姐你冷静些!长公主不过那么一说,祖父祖母未必肯的!”   “不肯有什么办法?这长安城里谁敢叫长公主不高兴?就是圣人也要给长公主体面呢!”卓玉娘嚎啕大哭,“上回说沈丹古,我也和你讲过,我不是那能受大委屈的人,别说嫁人了,你就是去买件儿首饰,人家看你急三急四的也未必肯拿好东西出来,却少不得要给你个高价呢!这一时二刻的,我就是寻着了人家去嫁了,到了夫家也是一辈子叫人看不起,这样嫁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卓昭节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叫上阿杏、阿梨几个一起,忙得一身热汗才把卓玉娘哄住了,这中间还不小心把粉团摔了一下——当真是乱成一团麻,最后拿帕子擦着脸,疲惫不堪的坐在榻上向卓玉娘发誓,自己现在就使人去雍城侯府投帖,阻止这件荒谬的事情……   卓昭节有约,宁摇碧自是欣然而至,地方却不在侯府,而是在曲江芙蓉园,他高高兴兴的踏进雅间,就见卓昭节气愤的卷了袖子给他看:“你看看!”   宁摇碧一呆,立刻看到皓雪也似的腕上三四个乌青的掐痕,顿时大怒:“何人如此大胆?!”   “昨儿个我六姐闹着要出家绞了长发,为了和她抢剪刀,拉扯出来的。”卓昭节咬牙切齿的一拍长案,怒道,“你明白么!”   宁摇碧脸色阴沉,点头道:“卓小六娘?不知死活的东西!在什么人跟前闹不行,非要在昭节跟前闹?这摆明了不安好心!居然连剪刀都动出来了,还伤到昭节,简直罪无可恕!必得严惩!昭节你放心罢!”就吩咐身后的鸾奴,“念着昭节的面子,也不必闹大了,她想出家,那就成全她,你先回去告诉祖母,就说……”   卓昭节目瞪口呆!   她尖叫着留住鸾奴,难以置信的指着宁摇碧怒道:“我说的是你!”   “都是我的错!”宁摇碧态度很好,简直就是从善如流之楷模,想也不想就认了,在她身旁坐下,吩咐另外的侍者去取伤药来,柔声道,“是我不好,没能好好保护你,我看这敏平侯府实在不成,昨儿个祖母已经让家令去与长辈们商议,早些给咱们完婚,到时候……”   卓昭节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一阵,身子一晃,差点没晕倒,死死抓住他手臂,狰狞半晌,见宁摇碧还是一副“我知道错了因为我没有保护好你”的模样,她终于死了心,颤巍巍的道:“我说的就是昨儿个家令来的事情!”   “是不是家令仗着祖母之势无礼?”伤药取了来,宁摇碧殷勤的为她上着药,满眼心疼道,“疼么?你这六姐简直就是无法无天……她怎么下得了手?”   “……”卓昭节深吸一口气,郑重的道,“我已经上过药了!”   宁摇碧柔声道:“不打紧,这药没有相冲的药性。”   算了!再不和他坦白的说正事,估计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卓昭节伸手抓住他袖子,咬牙切齿的道:“家令到我家去说什么让我七哥、八哥、六姐早些成婚……这是你的意思?”   宁摇碧想了一想,道:“大约是罢?我在祖母跟前抱怨过几回。”   “这件事情不成!”卓昭节怒道,“我七哥和八哥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忽然两个都改了,定然要出乱子,何况我七哥的婚期就在六月里,这才几天功夫?再往前挪,岂不是现在就要办?两位兄长也还罢了,我六姐到如今都没物色好人家呢,你不要害了她了!”   宁摇碧听了第一句,微微皱眉,听她说完,才好声好气的道:“原来如此?你六姐在你跟前闹着出家绞发,莫非就是为了这个?”   卓昭节深谙他迁怒的性情,警告的道:“你别胡闹啊!这事情换了谁心里好过?我若是六姐,我闹得比她还要厉害!”   “你放心罢!”宁摇碧正色道,“既然是你的堂姐,我自然也会当成自己的嫡亲堂姐来看待的!”   卓昭节这才松了口气,听了这话心里难免甜蜜,羞红了脸低声嗔道:“左右如今事情都定下来了,你又何必这样急,我才回长安,父亲母亲舍不得我,我一时间也舍不得他们呢!”   宁摇碧自然忙不迭的献上甜言蜜语,诉说自己的相思之苦——鸾奴等随从低着头、肃着脸,垂手侍立在旁,看似恭敬,实际上,跟着宁摇碧来的众人都是在苦苦忍耐不要笑出了声!   众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可怜的卓家小七娘!可怜的卓家小六娘!咱们侯府与祈国公府何等不睦,你们哪里知道咱们世子是怎么对待自己嫡亲堂姐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两位舅舅   卓昭节自然是不知道宁摇碧那句“你堂姐就是我堂姐”的真正话中之意,她今儿约宁摇碧出来就是为了让他劝说纪阳长公主收回催促卓知润等人提早成婚好给自己让路的命令,既然宁摇碧已经答应,卓昭节就放松下来,到底两人也很有几日不见了,彼此心中都十分想念,便说笑起来。   这个时候已经入夏,长安虽然还没正经的热起来,但避暑的话题也到了时候,宁摇碧说了一会便道:“你还没去过翠微山罢?那儿风景好的很,尤其是太乙池【注】,平湖如镜又风光秀美,依我说,泛舟其上倒是很有几分江南的意思。”   卓昭节道:“咦,那池子大么?小了泛舟可就不好玩了。”   宁摇碧笑着道:“自然是大的,这么说罢,比青草湖还要大,也比青草湖深。”   “山上还有这么大的水?”卓昭节惊叹道,“那山该多大?”她从江南一路北上,在船上的时候也是看过沿途巍峨的山峦险峰的,但在船上看,到底不比亲身攀登来的感受深,秣陵的青草湖,放在江南不算多么大,但若在山上那就十分的难得了。   宁摇碧把手一指南方,笑道:“今儿个天气不错,你看一看那边。”   晴空之下的南方有着影影幢幢的山峦起伏的影子,就这么看并不觉得多大,卓昭节嗔道:“难为我能一眼望到那太乙池吗?”   “到了翠微山,咱们一起去太乙池上泛舟,不就清楚了?”宁摇碧笑着道,“山有多大,终究还是要自己去看了才能知道的,单说什么巍峨雄壮不过是那么个想象。”   卓昭节对这个倒是很赞同:“我生长江南,见过最高的就是越山,之前乘船北上的时候,头一次看到真正的高山,即使是从不算近的地方经过,也觉得啧啧称奇呢!”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接着有人用力敲着雅间的门,见状,宁摇碧和卓昭节脸色都是一沉,鸾奴忙过去边开门边怒声喝问:“什么人胆敢如此喧哗?!”   就听外头有人一面挤进来一面道:“四郎,恕我来迟一步……”   这话说到了一半,来人力大,鸾奴猝然不防之下被他一把连人带门推得一个趔趄,恰好让来人看到内中宁摇碧面沉似水,神色晦明凛冽!   那人一呆之下,惊叫了一声,道:“世子怎么会在这里?”这人眉眼之间卓昭节看着有点熟悉,正疑惑间,就听宁摇碧吩咐左右:“把他丢到曲江里去清醒清醒!”   “世子且慢!”鸾奴被这人撞了一把,心头正是恼怒,闻得宁摇碧吩咐,二话不说就要上前动手,那人畏惧宁摇碧,不敢还手,正自尴尬时,他身后一同上来的华衣少年却忍不住了,上来拱手赔礼道,“实在对不住世……咦,卓娘子?”   卓昭节隔了好些日子才见到心上人,正把正事说完了说悄悄话的时候,却被人煞了风景,心头也十分的不快,所以对宁摇碧的处置半点意见也无,但如今见到这华衣少年也不禁愣了愣,她到底是在游家长大的,对外祖家的亲戚本能的要格外郑重些,忙起身行礼:“江小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华衣少年正是江扶风,轻袍缓带,头顶儒士文巾,很是风流倜傥的模样,微微含笑道:“高家表弟要在此处为我引见一位友人,不想他似乎弄错了雅间,倒是打扰二位了。”   又朝宁摇碧笑了笑,道,“说起来上回码头上光顾着照料林兄,倒没来得及恭喜二位。”   宁摇碧见卓昭节对他态度恭敬,虽然心头不甚高兴,到底念着卓昭节的面子,微微颔首,道:“那么这件事情就这样罢,高十六你往后进门之前长点眼睛!”   听江扶风和宁摇碧对那先进来之人的称呼,卓昭节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人自己看着眼熟是因为在怒春苑里见过一回,正是当朝宰相之一高献陵的幼子高寅。   虽然五夫人上回借着和卓芳涯大闹一番,抱着卓昭宝回了娘家,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卓昭节的婶母,这高寅也算是卓昭节的表舅了,卓昭节之前没认出他来还不要紧,这会认了出来,少不得要圆个场,说上几句缓和场面的话,不过她却没想到宁摇碧在长安恶名太盛,高寅虽然是宰相之子,却也对宁摇碧头疼得紧,能不被丢进曲江就心满意足了,压根就没想到台阶这回事——也不是他不在乎脸面,实在是从前惹到这长安三霸里的人,从来都是里子面子一起丢的,这些年来栽在三霸手里的人不少,谁家没那么几个不走运的人,大家彼此都没有什么可讥笑的,何况这三霸如今又没有改邪归正,就算今天自己家没人倒霉笑过了,谁晓得明天就轮到自己遇见呢?   卓昭节暗中给宁摇碧递了几个眼色,宁摇碧无奈,敷衍的拱了下手,不情愿的对高寅道:“方才你没头没脑的撞进来,本世子心下不喜,言语轻慢了些,你莫要计较。”   话是这么说,他脸上就差写着“你居然敢拿长辈的身份压着本世子赔礼你不想活了么”,高寅看了眼卓昭节,心情郁闷得没法说,不得不强笑着表示自己一点也不计较。   江扶风对宁摇碧的了解虽然没有长安土生土长的这班五陵年少深,但在秣陵也见过这位世子几次,知道宁摇碧很有一些纨绔的矜持傲慢之气,虽然有卓昭节在,却也不敢久留,迅速交代了几句场面话,问候了一声卓昭粹,立刻果断告辞,道:“咱们与人约在了红药间,却要先过去等人了……”   不想他话还没说完,卓昭节奇怪的道:“这儿就是红药间啊!”   闻言江扶风和高寅都是一惊,宁摇碧也皱起眉道:“不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约了谁?”   高寅迟疑着道:“约的是温相家的小四郎,温四昨日送的帖子上写的就是他在这儿定了红药间,这……”都是豪门大宅里长大的,论到在政事和阴人上的觉悟,高寅与宁摇碧比起卓昭节来不知道敏锐多少,卓昭节一句话,高寅已经迅速想到是不是温柏故意阴自己一把了,只是他和温柏素来关系很不错,再说这个计谋实在拙劣得紧,宁摇碧纨绔霸道归纨绔霸道,可不是没脑子的人,会不追究算计他的温柏吗?   这纨绔可是连郡王都不想招惹的主儿!   高寅这边脸色变幻,吃不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宁摇碧却干脆多了,道:“帖子拿来。”   “帖子没带。”高寅无可奈何的道,“我与温四也算熟悉了,若非他是头一次请江表哥,根本不必下帖子的。”   江扶风沉吟道:“这儿是不是有其他名字相似的雅间,而温家郎君不慎写差了?”   宁摇碧淡淡的道:“这楼中的雅间以花为名,二楼这一层一共有十六间雅间,分别是宝瑰、燃杏、娇桃、艳李……”他一口气将十六间雅间的名字全部报了上来,最后得出结论,“没有一间与红药仿佛,看来,温柏很能干啊?”   闻言江扶风与高寅都微微皱了下眉,同时感觉到今儿的事情不好了结了,不仅仅是得罪宁摇碧的关系,最重要的是这样算计他们撞上宁摇碧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是为了让他们撞破宁摇碧与卓昭节的私会——这两个人是有圣旨赐婚的,而且六礼都走到请期这里了,大凉风气开放,有婚约的少年男女光天化日的在酒楼茶楼里见个面说点体己话儿,那是极正常的事情,又不是衣裳不整叫人看到,所以不可能是为了这个。   要说是为了让他们得罪宁摇碧,即使没有卓昭节说情,可能也不很大,毕竟他们也没得罪过温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卓昭节咳嗽了一声道:“不管怎么说,既然这儿就是红药间,江小舅舅和高家表舅不如一起坐下用盏茶罢?”   听到她这么邀请,宁摇碧立刻眼神转冷的看向江扶风与高寅,后二人根本就不用他给眼色,纷纷忙不迭的推辞,神色郑重的道:“卓娘子有心了,只是咱们还要等温四问个究竟,还是下去大堂里等着放心些,方才打扰之楚,还望娘子与世子海涵!”说着根本就不给卓昭节再次挽留的机会,一溜烟的把门一关,就听走廊和楼梯上连成一片的一阵脚步声——这两人估计是飞奔下去的!   ……卓昭节等脚步声远了,才嗔宁摇碧:“这两位算起来都是长辈,你算计他们做什么?”   宁摇碧无辜的道:“我可是什么都没做。”   “我虽然昨儿个给你递的帖,但只约了芙蓉园,这座茶楼,也是偶然踏进来的,根本就不是提前定好。”刚才当着高寅和江扶风的面,卓昭节也不好戳穿宁摇碧,这会就埋怨道,“你说的仿佛是温家郎君想算计你一样,我看两位舅舅都被吓到了呢!”   宁摇碧被她说穿用心,微微而笑道:“我可也没做旁的,是他们自己胆子小,我只是赞了一句温柏能干罢了。而且这件事情很简单,这二楼虽然有十六间雅间,但这红药间的位置最好,虽然咱们是偶然进了这里,但这长安酒肆茶楼,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不多,我还没见过谁家看到我上门会不把最好的雅间酒水留出来。”   虽然温柏这宰相之孙的身份不低了,但比起长安城里鲜少有人见了能不头疼的雍城侯世子,此楼的掌柜果断选择了得罪前者——哪怕宁摇碧没有指定具体的雅间,可掌柜却不敢给他借此寻事的机会……   这一节其实卓昭节也想到了,叹道:“你就会狡辩!”   宁摇碧笑着道:“好吧,我是狡辩……可这难道不应该怪他们吗?咱们隔了好几日不见,正好好说着话呢,他们过来扰人兴致,不坑他们一把,这怎么可能?”   “……你坑的人还不够多吗?”卓昭节颇为无语,想到之前的定成郡主,暗自为江扶风和高寅扼腕,不过想到刚才见到江扶风,不免好奇多问上一句,“这江小舅舅称高十六郎为表弟,两人竟然是亲戚?”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大理正江楚直之女似乎嫁给了高献陵的一个儿子为妻,这江扶风是江楚直的侄子罢?所以叫高十六表弟也没错。”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因为江扶风就想起秣陵的一干人,感慨道,“去年秋闱,江小舅舅和我未来四表妹夫等怀杏学子都得了举人的功名,俱是前程远大的,不想偏林家郎君出了事情,也不知道明年这一科,怀杏书院里有多少人会赴长安?”   宁摇碧对秣陵、对怀杏书院兴趣都不大,但想起来卓昭节在游家长大,游家似乎也有几个子弟在怀杏书院入读的,就问道:“游家有人下场么?若是明科赴会试,过了之后,殿试前我请祖母向圣人提一提。”   卓昭节摇了摇头,道:“本来任表哥要下场的,结果小姨母在前年腊月去世,他要守母孝,就没参加,焕表弟年纪小,炽表弟虽然下了场也过了秋试,但名次不佳,外祖父以为他根基太浅,还需要锤炼,去年榜单才下来,外祖父就说过炽表弟参加不得明科。”   她有些遗憾的道,“依外祖父说,若是任表哥不必守母孝,明科倒还能有点把握的。”   宁摇碧笑着道:“任慎之年纪也不大,我看他即使明科下场,估计名次也不会很高,不如就此压一压到再下一科更好。”   “说的也是。”卓昭节点一点头。   这时候外头又传来脚步声,正是往红药间而来,不过这一回叩门就很有礼貌了,十分轻柔且恭敬,有人道:“卓姐姐可是在里头?”   【注】太乙池:原型是终南山翠华山上那一座,翠微山应该是骊山,但作者太懒了,在智能ABC中,骊山打起来远不如翠微山好打,而且还更好听点……反正架空作者可以随便编……   第一百五十章 时五很幸运   “是温妹妹啊?”卓昭节原本见又有人来打扰,十分的不悦,但听出温坛榕的声音,忙敛了愠色,招呼阿杏过去开门,自己也起身迎接,门开了,果然是温坛榕,绾着单螺,穿着家常衣裙,甚至还系了一对半旧不新的宫绦,钗环也不多,看着却不像是出门的模样,神色有点憔悴,但大家风范犹存,只是那大方中竟带着丝怯意,看到卓昭节当先迎出来,她脸上闪过一抹复杂,随即微笑着道:“卓姐姐好!”   卓昭节挽住她手,道:“真是巧,你是随温四郎过来的吧?”   温坛榕点了点头,淡笑着道:“是啊,我这几日在家里闲得慌,所以听说兄长今日出门,就纠缠着跟了上来,不想兄长约的好友里倒是没有女眷,所以听说卓姐姐在这儿,就先跑了上来。”   长长的羽睫颤了颤,见宁摇碧皱眉不语,温坛榕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对卓昭节笑着道,“不想却是打扰卓姐姐与世子了。”   卓昭节刚才开口留江扶风和高寅只是客气话,这时候其实也不想温坛榕来打扰的,但既然是小娘子,总是要格外客气点,她正要说话,宁摇碧却察觉到她的态度,立刻翻脸赶起人来,道:“不要紧,所谓知错能改,即是向善,你既然知道打扰,这会立刻离开那便对了!”   时五说,和小娘子相处的辰光,只要不是惊天大事,任什么人什么事来报,都必须设法赶走!以表示自己想和小娘子单独相处的决心与向往,小娘子即使嘴上不说……心里总是高兴的。   和昭节比起来,这温家小娘子算什么?!   唔,昭节嘴上不说,现在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看到温坛榕脸色刷的雪白,整个人都似摇摇欲坠,显然被这直白到羞辱地步的驱赶伤得不轻,卓昭节暗擦一把汗,勉强笑道,“温妹妹你别和他计较……”   这时候外头却又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温柏几乎是满头大汗的冲了进来,人都没看清就忙不迭的赔起了礼:“实在对不住,舍妹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今儿是难得出门,方才听到卓娘子在就直接上来了,并不知世子也在此,这才冲撞了两位,还请两位勿怪!”说着又呵斥温坛榕,“如今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样莽撞?”   他又急又气,卓昭节的尴尬也不见得比他小,偏偏他们两个百般使眼色,温坛榕被骂得低了头,却捏紧了帕子死不吭声,宁摇碧沉着脸,也是一点赔礼的意思也没有,卓昭节和温柏无奈,只得胡乱客套寒暄几句,温柏强行拖走了明显神思不属的温坛榕,这件事情才作罢!   卓昭节无奈的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旁人这会来打扰,其实我也不喜欢,但温妹妹究竟是小娘子,你好歹给她些颜面呀!”   宁摇碧很是委屈的道:“我没着人对她动手已经很给她体面了,这小娘子根本就不长脑子,楼下的高寅和江扶风,论起来都是你之长辈,假如这红药间里方便,他们两个何必还要避在下面的大堂?所以这小娘子要么就是人太笨,要么,就是存心故意来打扰!”   他哗啦一下展开折扇随便扇了两下,非常有理由的分析道,“若是人笨,听不出来你那些对常人的客套话,当真留下来,到时候我再赶人那她更加受不住,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留她了,若是她存心故意打扰,那刚才我实在是话说轻了!”   时五说,把人或事打发之后,小娘子家面薄又心软,纵然心里欣喜又能和你单独相处了,少不得也要埋怨几句,这时候切忌顺着小娘子认错,而是以坚定的言辞与态度表示自己更看重与小娘子的相处……再一次证明给对方看,自己的相思之情啊……   宁摇碧摇着扇子思忖,应该就是现在这样吧?   “……”卓昭节想了半晌,道,“好吧,你确实有道理,我说你不过。”   时五果然是此道高手啊!宁摇碧心情愉快的笑着道:“所以,他们……”不想他话还没说完,卓昭节忽然探手抓住他胳膊,狠狠的掐了一把!   宁摇碧立刻痛呼一声!   鸾奴一惊,忙抬手止住侍者上前护主。   就见卓昭节掐完,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忿忿的道:“这么有道理,我说你不过,还是掐上一把出气罢!”   时五!你写的不对!这时候昭节难道不是应该含羞带嗔的说几句“你下会可不许这样了”,然后马上把什么温娘子热娘子忘记到九霄云外,继续和本世子说甜言蜜语吗?!   回去必须找时五算帐!!这小子居然敢阴本世子!   不过关键时刻,宁摇碧本身的反应能力不容置疑,他立刻暂时用上了时五另一条教诲,谄媚的卷起袖子,把手臂递到她面前:“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昭节千万莫要生气……掐一把怎么够?要不要再掐几把?不要担心,我身体好得很,掐上几十把都不打紧,却不能气着了你……”   时五说,小娘子若是生气了动手,万万不可还手,也不可沉默,还手那是粗鲁的夯货才会做的事儿,沉默往往会让小娘子更加愤怒,因此当此之时,惟有不惧艰险,迎难直上,要么帮着小娘子再打自己几下——要么就是主动提出让小娘子再打几下,总而言之要豁得出去,必须以让小娘子出够了气、甚至因此对你心生愧疚为上策。   在时五此条建议里,宁摇碧眼都没眨就选择了后者——自己掐哪有昭节掐好啊!昭节的纤纤细指又柔又软,被掐了也高兴啊……   …………包括鸾奴在内,众多宁家随从齐齐沉默,心中均是泪如雨下!   而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都是心下一宽,暗想今儿个回去,游氏知道宁摇碧这样顺着娘子,心情一好,指不定能得笔赏钱花……   卓昭节看他这样,反而倒后悔了,伸手替他揉了两下,恨道:“掐了你不痛么?还要给人家再掐几十下?你呀!”虽然是埋怨,但语气里的心疼任谁都能听出来。   时五你果然很英明!方才的差错就先记下罢!回去先不打你了。   宁摇碧心中暗喜,面上却正色道:“这点儿痛算什么?只要昭节高兴,再痛我也不在乎!”   卓昭节面上绯红一片,故作嫌弃的推开他的手,目光转向别处,轻轻嗔道:“傻子!”   小娘子的语气柔软得能滴下水来,再笨的人也不会认为这是在骂人。   “我可只在你跟前傻。”宁摇碧含情脉脉,柔声道,“我见了你就聪明不了了,你说怎么办罢?”   卓昭节收回目光,似嗔似怪的瞪他一眼,红着脸道:“什么怎么办?”   “我可是雍城侯府唯一的子嗣,当朝长公主最宠爱的孙儿。”宁摇碧微笑着道,“这长安上下谁不知道我最聪明不过,祖母常赞我是顶伶俐的人呢,结果见到你就变傻了,你难道不要赔偿么?”   卓昭节呆了一呆,气笑道:“你可真会耍赖啊,什么时候,你变成长安无人不知的聪明了?长公主说你伶俐我可没听过,不能算的!”   “咦,你居然没听过?”宁摇碧一脸不能相信,道,“那许多人说我狡猾、奸诈、阴险……你总该知道罢?”   卓昭节道:“是……”   “那不就是了?”宁摇碧一脸得意洋洋的摊了摊手,道,“这些词其实就是赞我聪明,只不过许多人出于嫉妒与仇怨,特意换了些贬义词来罢了,但也足见他们对我的智谋深为佩服,即使诋毁也无法掩盖我之聪慧啊!”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你似乎忘记说了一个无耻?”   宁摇碧傲然一笑:“拿得起放得下,这才能称一个‘智’字!”   这句话是没问题,问题是,你确定“无耻”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意思?   卓昭节想了想没想出来反驳的话,索性再打了他一下,负气道:“好吧,你这么聪明,见到我就变傻了,你想说什么?想说我傻到连你这么聪明的人见着了我,都聪明不起来了吗?”   宁摇碧忙笑着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说我这么聪明,结果到你跟前就傻了,自然是说你比我更聪明,衬得我就是个傻子!”   时五说,任何情况下,小娘子说自己傻、笨、呆、不中用,必须无视眼前一切景遇的赞其冰雪聪明、慧黠机敏、天生一颗玲珑心……哪怕该小娘子与“何不食肉糜”那位智慧仿佛,但因为问出这句话的那位不是美人儿,所以毫无疑问那是个憨子,但青春年少的小娘子,即使说她憨,前头也必须加一个“娇”字,后面加“可爱”二字……   “这可是你说的!”卓昭节立刻敛了负气之色,眼中流露出奸计得逞的笑意,盈盈道,“既然是我太聪明,衬托得你像个傻子的缘故,我又为什么要赔偿你呢?这是你自己不够聪明呀!可不是我害的。”   饶是宁摇碧机变,此刻也不禁一愣,紧接着抚掌哈哈大笑起来:“昭节你看,我说对了罢?我这么聪明的人,在你跟前就傻了,被你轻轻松松就摆了一道!”   时五说,若与小娘子斗心眼,须得记住,九胜一败,输太多会让小娘子觉着你太过无用和愚笨,全胜容易让小娘子恼羞成怒……最重要的是,败上九次才胜一次,无论多么谦逊的小娘子,这时候定然都发自内心的得意万分!所以在这个时候再大肆称赞小娘子一番,定然能够使得小娘子心情格外愉悦,这一愉悦,不但不会计较之前败的九次,还会觉得你心胸宽广……   果然卓昭节算计了宁摇碧一回,又见他主动承让,虽然晓得自己能占这么个便宜,还是宁摇碧不肯说她笨,这才得手,但还是止不住得意之色,骄傲的道:“我不想与你计较而已!真当我口舌上赢不了你吗?”   时五你说的太对了,本世子再次确定,回去之后本世子绝不会就之前的差错找你算帐……你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用处……   第一百五十一章 掬水   因为是婚约定下来之后头一次在外头见面,这时候和从前可不一样,从前卓昭节虽然自恃父母兄长的宠爱,回去了大不了捱上一顿说,可哪里有如今这样的堂堂正正?   是以即使被高寅和温坛榕相继打扰,两人心情都是极好,在红药间里用了饭,宁摇碧又提议陪卓昭节到曲江边去走一走,权当消食。   两人下了楼,正要出门,不想一个青衣使女有点诚惶诚恐的迎了上来,道:“卓娘子。”   卓昭节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何事?”   “婢子是温六娘子的使女,咱们家的五娘子过两日生辰,六娘想请娘子也过府一聚。”那青衣使女恭敬的道,说着双手呈上请帖。   卓昭节并不认识温五娘,不过看着温坛榕的面子——尤其方才温坛榕被宁摇碧伤得不轻,此刻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好,我定然准时前往相府。”   那青衣使女忙提醒她:“娘子,敝家因为花园正在改建,有所不便,所以五娘子的生辰不在相府办,却是在曲江这儿,已经与对面的回雪楼说好,届时包下他们一整幢楼。”   “回雪楼吗?”宁摇碧本来不满温家的人又来纠缠,但听到在曲江,忽然问道,“生辰是什么时候?”   那青衣使女听他说话,顿时一惊,小声道:“就是……就是六日后!”   “本世子知道了。”宁摇碧点一点头,从卓昭节手里接过请帖漫不经心的看了两眼,道,“到那日本世子会与昭节一起赴宴的。”   “啊?!”青衣使女大惊失色!   宁摇碧不冷不热的看着她:“怎么温家很不欢迎本世子?”   “不不不!”青衣使女吓得连说了个三个不字,才缓过一口气,满脸惶恐的道,“婢子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婢子不知世子也有此意,只带了这一张请帖,故……故而惶恐……”   “本世子对你家娘子的生辰没兴趣。”宁摇碧最不怕的就是说真话,尤其是叫人不痛快的真话,他漫不经心的道,“本世子是陪自己未婚妻子,帖子就不必给了,谅你家到时候也不敢不让本世子进去!”   青衣使女低声道:“世子大驾光临乃是蓬荜生辉之事,敝家娘子如何会不叫世子进去?”   “你不是说这生辰之宴又不在相府里,乃是在回雪楼,要光辉也是回雪楼,和温家有什么关系?”宁摇碧淡淡的道,转对卓昭节瞬间就是笑脸相迎,含笑道,“好啦,帖子已经拿了,和个下人说什么话?咱们走罢。”   卓昭节心中长叹一声,她是看出来了,自己即使再替宁摇碧对这青衣使女和颜悦色的赔礼,一来那使女不敢接受,二来宁摇碧只怕还有更刻薄的话……还不如就这么走了好收场。   这么件小事,宁摇碧转过头来就完全不放在心上了,被他说东说西,卓昭节也不再惦记着到时候怎么向温家赔礼,把心思转到曲江的风景上来。   这时候曲江畔的杏花已经落尽,路径之中偶尔夹杂的几株桃树也随东风凋去,杏树、桃树上,枝叶开始逐渐茂盛起来,正是进入浓绿深碧的辰光。   倒是曲江上,一片又一片荷叶欢欢喜喜的浮出了水面,大大小小的圆盖一路向江心拥去,曲江芙蓉园,既然以芙蓉为园名,这荷叶自然是一路不断的。   卓昭节看得兴起,忍不住把镯子推到肘上,挽了袖子,寻了一处水畔,俯身去摸附近的荷叶,宁摇碧自然跟着她蹲下,随手把附近几片荷叶都扯了过来,笑着道:“你喜欢芙蓉?”   “在江南的时候常随外祖父出门,外祖父垂钓,我和表弟戏水摸蚌采莲子。”卓昭节掬起一捧水浇在荷叶上,笑着道,“有时候忘记带斗笠和蓑衣,就折了宽大的荷叶遮挡雨水,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是图个好玩……哎呀,别摘!”   看宁摇碧似乎要折一张荷叶,卓昭节忙阻止,不想宁摇碧已经快手摘了下来,还笑着往她鬓边一比,道:“我想有个词用你身上最好不过,绿鬓朱颜,不过这会看起来你这鬓发是色如鸦雏,但被这绿荷一衬,还真是朱颜玉貌。”   卓昭节气恼的道:“不和你说这些!你要摘它,也别摘得这样长的梗呀!你看这剩下来的梗都快到水底下去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拿手抓住宁摇碧摘过荷叶后剩下的残梗,小心翼翼护着不使熏风吹开的粼粼波纹荡漾上去,同时又向左右观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宁摇碧诧异道:“这又怎么了?这儿虽然不是江南,处处菱歌莲声,但一片荷叶也不打紧……你抓着这梗做什么?”   “你没采过莲。”卓昭节看了看四周已经寻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她蹲下来的地方不到一臂之处的江岸,有两丛碧草之间露出黑黝黝的泥土,卓昭节也不在乎脏,小心的探手抓取了少许,略沾些水,将那残梗糊上,这才道,“所以不晓得,这荷花荷叶生长全靠底下的藕,你也看到无论花叶还是将来的莲蓬,这梗内中与藕一样也是通着许多小孔的,所以采了下来之后,若不把这梗口封住,江水灌进去,底下的藕会烂掉的【注】,那样可就不是一张荷叶的事儿了。”   宁摇碧神色瞬间变得肃然,赞道:“昭节心地这样的好!”   一曲江的芙蓉花全死了又如何?!补种一圈才几个银钱?   不过……   时五说,有称赞小娘子的机会,决计不能错过,没有机会,也要寻找和发现机会!所以这种送上门来的机会决计不可错过!   卓昭节手上沾了泥,便就着江水慢慢洗着,笑着道:“只是从前习惯了,外祖父很在意这些,有几回表弟贪玩,折莲蓬时不注意,直接拉上来的,梗断在水底,被外祖父好生训斥过一番,此后连我也小心翼翼了。”   彼时的曲江,色如澄练,水清如洗,卓昭节十指纤纤柔美而白皙,在清凌凌的江水中洗涤,旁边几张将出水面而未出的碧绿荷叶悠然随波微荡,越发衬托得她指如美玉,宁摇碧看得心头一动,忍不住也把手探到水里去,扣住她指笑着道:“你要拿泥土封住那荷叶梗,告诉我就是了,我来动手,何必弄脏自己?”   “这儿就有水,洗一洗不就成了吗?”因为这会两人蹲在水边,下人虽然站在附近,但被两人阻挡也看不见水里宁摇碧拉手的勾当,卓昭节面上一红,轻轻挣了挣,口中道,“再说从前随外祖父出门垂钓,摸蚌都是从水汀或浅滩、密草里摸出来的,不沾泥水怎么可能?何况人出自于土,这土有什么脏的呢?”   宁摇碧扣住她手指不放,笑道:“说的也是,不过你今儿穿的裙子不禁脏,还是洗仔细些罢。”就拉着她手在水里拿不起来。   卓昭节嗔怪的看他一眼,用了用力气,奈何宁摇碧不松手,她到底比不过,只得任他在水里抚摩着自己的手,两人十指交缠,卓昭节面色渐渐通红,过了片刻,究竟小娘子家心虚些,低声嗔道:“好啦,差不多了。”   宁摇碧虽然觉得辰光太短,但怕惹恼了她,只得恋恋不舍的松手,道:“好罢。”   两人起了身,卓昭节因为蹲了太久,起来时一个踉跄,差点没摔进曲江里去,吓得阿杏和阿梨慌忙上来搀扶,道:“娘子仔细!”   宁摇碧到底是习武之人,下盘比卓昭节稳得多了,一般蹲了许久,却不但自己无事,还及时抬臂揽了把卓昭节,叮嘱道:“起来时慢一些。”   卓昭节到底还没过门,当着众人的面被他揽住,本来红晕未褪尽的脸色更是赤红一片,先忙着站好,这才推了把宁摇碧的手臂,低声道:“好啦。”   宁摇碧笑了一笑,接过阿杏递上来的帕子,仔细替她擦着手上的江水,两人头靠得极近,看这模样,下人们皆不敢出声,他一边替卓昭节擦着手,一边小声道:“这是第二次了……下一回可不能起这么急了。”   被他这句话一提醒,卓昭节立刻想起了两年前,在秣陵游家端颐苑的书房,自己因为喝多了微熏,在书房的二楼小憩,不想却偷听到了卓昭粹南下的真相,跟着发现了宁摇碧——为怕游若珩与崔南风发现,只得强压下惊呼乖乖等待楼下两人离开,不料游若珩与崔南风走后,卓昭节被宁摇碧戏弄,气愤欲走,一个起身也是差点摔倒,如今日一样是宁摇碧扶住了……   那一次她被宁摇碧戏弄得可不轻——想到这儿,卓昭节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就会欺负我。”   宁摇碧以为她说的是方才水里的事情,心中一荡,含笑道:“要不,下回让你欺负回来?”   他以为这是小小的调戏,但卓昭节以为是说下回让自己戏弄回来,转了转眼珠,正色点头:“好!”   ……不知道现在就让昭节欺负回来可以不可以?   宁摇碧大喜过望……   【注】荷花或荷叶被采摘后的梗进了水会烂藕,忘记听谁说的了,作者虽然生长江南但因为家长在安全上的担忧等缘故,采莲这种事情还真没干过,作者采过许多荷叶荷花之类都是采完就走……咳咳,有次貌似有人看见了这么说的,还建议作者以后采了就找团泥土粘好那梗,真的假的不知道……不过听起来像真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良母苦心(上)   一直到夕阳漫天,卓昭节才告辞成功,宁摇碧自是一路相送到靖善坊,看着她乘坐的马车进了敏平侯府的门才依依而去。   卓昭节心情极好的到上房见沈氏,不想才进院门就听得里头一阵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中间似乎还有男子一迭声的哀求——又有大夫人、游氏等人不冷不热的劝解,热闹极了。   进得门去,就见沈氏苍白着一张脸,望之一转眼的功夫就老了好几岁,面色阴沉之极,在她脚边跪着的是卓芳涯,一身石青绣袍被揉得到处皱巴巴的,头上金冠也有点儿松了,面色赤红,正激动的道:“……孩儿想要个子嗣有什么错!”   ——离他大约三五步的位置,一对穿红着绿的主仆以一种谦卑的姿态跪着,稍前看着像主子的女子手里帕子半遮着脸,不时哽咽出声,后头的使女怯生生的扶着她,手臂不时护向她依旧平坦的小腹。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和游氏分坐在两旁,二夫人与三夫人神色恭敬,大夫人与游氏却是淡淡的,大夫人脸上甚至有些不想掩饰的厌烦与讥诮。   看到卓昭节进来,游氏一皱眉,沈氏眼皮一撩,淡淡的道:“小七回来了?今儿个曲江好玩吗?”   没想到这上房这么乱了,沈氏还有心情问曲江,卓昭节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谨慎的道:“回祖母的话,如今已是花落,不如上回去时鲜美,但也别有风景可看。”   “唔,你玩了一天,定然累了。”沈氏看向游氏,“好了,你带小七娘回房里去罢,别叫这孩子太过辛苦。”   游氏心平气和的站起身,道:“是。”   大夫人本来还不想走,但急于知道卓昭节与宁摇碧商议的结果,不得不也跟着起来,道:“母亲,我也想起来还有些事情……”   “有什么事你就去做罢。”沈氏冷冷的道。   二夫人和三夫人看起来根本就不想过来凑这个热闹,这会大夫人和游氏都要走,她们自然也是匆匆起身告辞,一群人出了上房,里头的哭声还萦绕出去好些路才散。   卓昭节之前听过几耳朵五房后院的事情,五夫人高氏早几日前就抱着九娘卓昭宝负气回了娘家,据说是为了卓芳涯在义宁坊里养了很久的一个外室花氏有了身孕,卓芳涯执意要接花氏进门,难道刚才跪着的女子里那主子就是花氏吗?果真是弄到府里来了,如今五夫人不在,可这也不代表有空子可钻,至少沈氏若许了这花氏进门,那她之前辛苦聘到高氏为儿媳的苦心就白费了,不和高家结仇就不错了。   虽然卓芳涯现在纳妾也有话说,毕竟五夫人过门几年来只得九娘一个,没有子嗣,然而两个人现在都年轻,卓家又不是只得卓芳涯一个传承香火所以急着开枝散叶,卓家高家都是高门大家了,这样的人家为着姻亲的面子,也没有轻易纳妾——还是怀有身孕的妾,让庶长子生在嫡长子之前的道理,五夫人既然有卓昭宝可见不是不能生,当真让花氏进了门,高家不记恨,那可就怪了。   何况五夫人年轻,没有儿子固然气短一些,但也更自由,惹急了她提出和离,沈氏多年心血当真是付之东流了。   卓昭节暗想着,怪道今日沈氏也没了心情维持平常的神色谈笑,如今自己这继祖母心里指不定在怎么个吐血法呢!   大夫人跟着游氏到了四房,打发了下人,就急不可耐的问:“怎么样?”   卓昭节点一点头,道:“他说回去之后就禀告纪阳长公主,不再催促咱们家。”   虽然之前在路上看卓昭节神色平静,大夫人也知道事情是成了,但现在听卓昭节亲口承认,才松了口气,道:“亏得这位世子还能听进你的话儿,不然这回咱们家可就惨了。”   卓昭节闻言就有点讪讪的,怎么说宁摇碧现在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了,宁摇碧做的事情,她自然也要跟着担责,对着大夫人究竟不好意思,只是大夫人也是通明的人,感慨一了句又圆好场,打趣道:“都说雍城侯世子骄横霸道,谁的话也劝说不住的,偏咱们七娘出马,三言两语的一说,他就立刻没了二话的答允下来,固然这位世子在坊间风评不够刻苦用功,但他本来就是可以袭爵的人,倒也不在乎这些,何况小娘子家寻夫婿,最紧要的一点就是要待自己好,论这一点,圣人赐的这婚可真是不错,究竟七娘福气好,咱们操心来操心去,还不如她自己的命呢。”   游氏道:“我如今也是这么想的。”   大夫人惦记着把消息去告诉卓玉娘,好叫卓玉娘放宽了心,敷衍了两句就告辞了。   等她走了,游氏问:“宁摇碧答应这事,可提出什么要求?”   卓昭节奇道:“什么要求?”   游氏仔细打量着女儿,看得出来还是出门前的一身衣物,钗环佩饰都在,神色也很自然,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世子名声太坏,但在女色上确实是不碰的,如今卓昭节又是他的未婚妻子,料想他再犯混也不至于对卓昭节无礼……自己的女儿这点自重总也该有吧?又有使女下人跟着,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这么想着游氏就把话含糊过去,道:“今儿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中间遇见过两位舅舅,一位是江家小舅舅,一位是五婶的弟弟高家十六郎,他们两个也恰好是姻亲,走在了一起,约了温相家的四郎见面,哦,温家六娘子跟着温四郎出门,给了张帖子我,道是六日后是温五娘的生辰,让我过去一聚。”卓昭节因为今日与宁摇碧见面是长辈们吩咐的,就极轻松的交代着一日的行程。   游氏听了,微一皱眉,道:“温家六娘子跟着温四郎和你们遇见了?那么要过生辰的温五娘也在吗?”   卓昭节摇了摇头:“不在,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温家其他娘子。”   “那温四郎今日要见的人都是谁呀?”游氏沉吟片刻,问道。   卓昭节心无城府的道:“就是江家小舅舅和高家表舅舅。”   她没怎么多想,游氏可不是好糊弄的,当下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道:“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温四郎与高十六郎生长长安,自小交好,因此温家六娘子不必对高十六郎避讳,但江家十七郎才到长安吧?这温家六娘子却也不在乎吗?”   卓昭节怔了一下,道:“听温四郎说,温妹妹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所以今儿特别纠缠兄长带她出门散心,也许恰好撞见了吧。”   游氏冷笑了一声,用力一点她额,道:“你开点儿窍罢,别叫我什么时候都为你提着心了!温四郎和高十六、江十七可是约好了见面的,假如只约了高十六,或者没有约偶然撞见,温六娘子跟着兄长出门倒没什么,今儿个温四郎明显是要见个陌生的郎君,还把妹妹带上,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特别纠缠兄长是为了散心,我看根本就是另有所图罢?”   卓昭节诧异道:“这是为何?”   “你自己想呢?粗粗来看,江十七的家世,比起相府,自然要弱上一筹的。”游氏淡淡的道,“不过呢,宰相府里可不只一位娘子,温相的女儿也不少,个个都嫁给公侯,大凉哪里来这么多的公侯?若是江十七明科高中,温六娘子许给他也不稀奇。”   “可若是如此,就更不该公然带上温妹妹了罢?”卓昭节惊讶的道,“难道不要避讳些吗?温家怎么会这样不顾脸面?”   向来男女嫁娶,诸事都由男方主动,以示女子身价,当然也有女方先看中女婿的情况,但正经议起来六礼也是男方先登门按着规矩提亲、女方再答应的,在这之前,并不挑明,像温家这样有意选江扶风为婿,即使要让温坛榕和江扶风照面,也该是让江扶风上门、或者另外“偶遇”,断然没有在温柏头次去见江扶风时就把妹妹带上的道理——就算温家没有和江扶风结亲的意思,温坛榕今日也是很尴尬的。   游氏似笑非笑的看了女儿一眼,道:“你既然也知道这温六娘子照着常理来说,今日不该缠着兄长一道赴与高十六、江十七的约,为什么不想一想她今日给你温五娘子生辰的帖子更加的可疑?”   卓昭节愣了一下,道:“母亲是说不好去吗?”   “她不是说在曲江遇见了你是跟着兄长出门散心的吗?还把姐姐生辰的帖子带着干什么?你若是想散心还会惦记着带上旁人的请客帖子预备给人?”游氏冷笑着看了她一眼,“就好像她知道要遇见你、特别给你备了一份帖子一样!”   被游氏提醒,卓昭节也不禁悚然一惊,顿时变了脸色,道:“这……”   “假如高十六郎所带的人里也有女眷,还可以说温六娘子与你亲近,把为别人预备的帖子先转给了你。”游氏看着女儿,平静的道,“但高十六郎带的是江扶风,一个陌生的郎君,温六娘子难道还能给他备上帖子不成?”   卓昭节对温坛榕的印象一直都很好,这时候实在不愿意照着游氏的提醒去揣测,想了想,抱着万一的希望道:“也许温妹妹打算把帖子给高家的女眷呢?打着托高十六郎转交的主意,所以带了一份在身上?”   游氏讥诮的一笑,道:“温家是相府,还不至于几个下人都用不起,那高家又不是远在天边,一样在长安城里,温五娘子要请高家女眷,她生辰又还只有六日了,你会认为高家女眷在邀请之列……会还没收到帖子?就算没收到,现在差个下人去送难道堂堂相府腾不出手吗?非要惹人闲话的去找高十六郎传书?”   卓昭节怔了一怔,道:“那……温妹妹这是?”   “你对长安还不熟悉,大约没注意到,通善坊距离曲江芙蓉园就隔了一个青龙坊,所以从咱们家或雍城侯府到曲江,多半都会从通善坊经过,而温相家的宅子离坊门不远,后宅的小楼有几幢还建在了坊墙附近。”游氏淡淡的道,“咱们家的车驾、或者雍城侯府的车驾上,为了防止被人冲撞,都有极明显的标记,今儿个……天气很好啊!”   天气好,自然就看得清楚,而且无论卓昭节还是雍城侯,出入都是前呼后拥的,这么一群人,想认出来是谁实在不难,而且往长安东南,除了曲江芙蓉园还能去哪里呢?   游氏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良母苦心(下)   卓昭节发了会呆,才道:“这么说来温妹妹是见了我或九郎到曲江去,所以才缠着温四郎带她一同前往的吗?”   “她若是想和你见面,早先几日或者往后的日子里,大可以名正言顺的投帖或登门,咱们家难道还能拦阻了你们小娘子之间的来往吗?”游氏冷笑着道,“需要特别纠缠着兄长、顶着主动追逐江扶风的名头才好去曲江?”   “她早几日说是身子不好来着……”说到这里卓昭节脸色顿变,失声道,“难道……难道……”   游氏见女儿可算开窍了,暗松一口气,不动声色的提点道:“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与这温六娘子也不过见过几次,彼此就叫上了姐姐妹妹,怎么不想想你和其他小娘子为什么没有这样亲近?这里面是不是有她刻意为之的缘故,那又是为了什么?即使她对你大姑姑好,但你大姑姑是她正经的表婶,何况她哄得你大姑姑高兴,你大姑姑也不会亏待了她!你是侯爵的孙女,她的祖父也是宰相啊!她有必要特别刻意的与你结交吗?这一回还一路追到了曲江、连名声都不要了!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不要被骗得团团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特别、刻意的结交……卓昭节瞬间想到了一事,脸色在瞬息之间数变,最后简直是精彩万分,她想到之前主动挽着温坛榕的手臂,此刻只觉得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对劲的,连花氏的事情能够都没心思打听了,赶紧向游氏告退——   她一走,游氏神色也松弛下来,轻松的让冒姑沏进茶水来,冒姑方才是在旁垂手静听的,这会就笑着道:“夫人如今也跟老夫人学了,净会吓唬七娘。”   “不吓唬她不成。”游氏喝了口茶水,眯眼道,“宁摇碧名声纨绔归纨绔,长公主的偏爱、雍城侯府的富贵权势那可都是实打实的,若非长公主怕他被女色带坏,加上他本身性情顽劣,发起性.子来几位郡主的面子都不卖,小娘子家一是胆怯二怕丢脸,是以不敢和他接近,凭他那副容貌,但凡肯如时五那样对小娘子们假以辞色,风流名声怎么可能在当年雍城侯之下?”   冒姑笑着道:“说起来这也是宿世里的缘分了,这世子确实性情谈不上好,但偏偏对咱们七娘千依百顺,判若两人,照婢子说这样才是真的好呢,不然对着外头没名没份的一些个人也和和气气的,没得养大了有些人的野心!再说外头凭什么东西怎么能和正经的世子妇比?”   游氏道:“我也觉得这点他倒比适之做的更好,就怕辰光长了之后……”   “那到底也有之前的情份在呢。”冒姑宽慰道,“谁不要念几分旧情呢?只看苏史那,这世子顽劣,但对苏史那不是一直都一口一个‘苏伯’叫着的吗?”   游氏点了点头,郑重的道:“即使宁摇碧不做那负心薄幸之事,但将来不可能没有那起子不要脸皮的东西主动勾引他,母亲治家有方,何况兄长与弟弟、侄子们都是有分寸的,宿妓纳妾,到底都是礼法上准许的,如使女那些下人,不足为惧,最难堪的就是官家甚至勋贵之女了!”   她厌恶的瞥了眼上房,声音一低,“我可不想七娘走了先婆婆的老路!有一个沈氏,谁知道有第二个?当年先婆婆就是起初没把沈氏放在眼里,最后竟被她一步一步的占了上风……尸骨未寒就进了门,如今除了大姐胆子大,与家里断了联系,可以不必理会沈氏,大房和咱们,竟然都要在她跟前低头行礼、唤她母亲!先婆婆泉下有知也不知道恨成了什么样子!”   冒姑忙劝道:“夫人何必为这种人动气?明明也是大家子的嫡出女,君侯正经的表妹,纵然当初没能嫁成君侯,沈家也不是为她寻不到其他好人家,堂堂皇皇的做正经的结发元配有什么不好?寻死觅活绞发出家的闹着,就是为了与君侯藕断丝连……婢子活了这么些年再没有见过比这位更不要脸的人了,婢子想这种人到底也是少的,不然这风气岂不是没法看了?”   “少归少,可也不能不防!”游氏冷笑着道,“旁的不说,咱们家里不就有一个?大房里的四娘自夫婿去后一直回来打着侍奉大嫂的名义死活不肯再嫁,她当真这么孝顺当初又何必出阁?嘿……都说大姐不喜欢庶女,照着大姐的脾气,如今还不够克制吗?她倒是不肯死心呢,这也是大嫂只有大娘一个亲生女儿,心中多少对大哥有些愧疚,所以拿庶出子女当亲生的对待,这样丢人现眼的庶女若在我手里我早就自己清理门户了!”   冒姑道:“夫人福气比大夫人好,大夫人因为一直没个嫡子,难免自觉底气不足,夫人可是有三郎和八郎两位郎君的,如今又有两位小郎君,既然有正经的骨血,那些个庶子庶女又怎么值得提起呢?”   游氏吐了口气,道:“这个先不说……总而言之这种不知廉耻的女子究竟是有的,最可恨的就是她们一面扮着与你亲亲热热,回过头来却专门对着你夫婿勾三搭四!不管这温六娘子是不是这种人,反正先给七娘心里敲个鼓,叫她防上再说!”   她冷笑了一声又道,“七娘到底还是没经历过什么事情!方才我把话说那么明白了,她竟然还一口一个温妹妹,看来到底是能够得到大姐喜欢的小娘子啊,才和七娘见过几次?居然就把七娘哄得拿她当妹妹看待!真当咱们家孩子性情单纯些就好欺负了吗?我这个做娘的还活着呢!”   看游氏说着说着又要动气,冒姑忙道:“夫人这话说的可就太过抬举那温六娘了,那温六娘到底只是个小娘子,她比七娘还要小一点呢,纵然有几分小聪明,叫婢子来说,这是咱们家七娘心地纯善,没有防备她的缘故,如今夫人点醒了七娘,晓得她未必安了好心!往后看她能把七娘怎么样?这么个小娘子,哪儿值得夫人挂齿?”   被冒姑这么劝着,游氏才冷静了点,道:“我就是想到沈氏现在和先婆婆已去,便觉得看这温六娘百般的不顺眼——你听七娘刚才说了吗?前几日这温六娘身子还不好呢,这会就跑到曲江去又是送帖子又是撞见了,她前两日若是当真不好,估计是听见了赐婚的圣旨罢?亏得从来没听说过宁摇碧同她有什么瓜葛,不然如今婚都赐了她这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听着就叫我不痛快!”   冒姑笑着道:“她再不好又能怎么样?不说圣旨咱们家都收好了,就是没有圣旨,夫人也看到了,雍城侯世子一颗心都系在了咱们七娘身上呢,管她温娘子还是热娘子冷娘子,世子可是半分眼神都懒得看,说起来世子是在长安长大的,之前不可能没见过这温六娘,不然温六娘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但她对世子有心思,世子对她可没有,世子到秣陵才待了几天?就恋上了咱们家七娘,可见这都是天意注定的缘分,旁人羡慕不去的。”   这话游氏爱听,微露笑色道:“我啊如今也不指望旁的,但望这雍城侯世子能够一直这么待着七娘,他们两个和和美美的白头到老,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冒姑道:“七娘自来福气好,又有夫人帮衬着掌眼教导,必然是如此的!”   游氏微笑着道:“回头你把阿杏和阿梨叫过来再叮嘱几句,往后七娘跟前的知交好友,不管是谁,但凡有觊觎宁摇碧的,便是趁着没人多看几眼,全部都给我留意起来,平日里也不要就这么闲着,给七娘多说一点儿这种不知廉耻挖墙角的事情……叫这孩子有点儿警觉心,如今宁摇碧已经是她的准未婚夫了,那就谁也不能动,这自己的夫君,到底要自己看好了才成!不要宁摇碧没歪了心思,不仔细倒被那起子小人给算计了去,平白的叫七娘怄气!”   “夫人放心罢,婢子一会晚上去,阿杏和阿梨都是伶俐的,今儿的事情许是她们还不及来禀告。”游氏虽然没说责罚阿杏、阿梨护主不力、没看出来温坛榕与卓昭节亲近之下很可能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冒姑还是为她们说了句好话,“婢子晚上和她们交代夫人的吩咐时,也顺便问一问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温六娘是否当真觊觎咱们家郎子。”   游氏点了点头,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总而言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满长安知道规矩的小娘子又不是没有,再说这闺阁知交,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做了当家的主母,忙着自己家院子里的事情并往后儿女都忙不过来呢,哪里来的那许多功夫去和什么知交好友谈茗论事?想当年我三岁启蒙,也由父亲亲自指导过诗文,年少时候何尝不是写过许多伤春悲秋的字句?结果出阁之后头一年还好,自打有了三郎,舞文弄墨那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种闲情也就是没出阁的时候能有上一段,再说有那个心情与知交相谈,还不如与夫君缅怀一下少年时候,还能增进结发之情!什么手帕交、温妹妹,七娘自己又不是没有姊妹!”   冒姑晓得游氏一来对幼女没能在身边长大怀着歉疚,二来如今前三个孩子都已经不必操心,只剩下这小女儿偏又是娇滴滴不太懂事,实在叫人无法放心,游氏满腔的心思自然有大半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卓昭节出阁的日子还没定,游氏已经祭起了火眼金睛,恨不得一日三百遍的查看卓昭节和宁摇碧的四周,誓要将一切对女儿未来不利的人与事斩尽杀绝。   所以不管温家六娘子到底有没有觊觎宁摇碧的心思,反正游氏既然起了疑,那就先把这小娘子解决了再说——即使温六娘子是冤枉的,左右卓昭节又不是非要结交上这么个好友的。   在游氏看来,事关女儿,她一点儿都不介意给诸位小娘子派发一堆莫须有的罪名——谁叫旁人不是她生的?   白子华、梁氏……鲜明的例子在前,卓玉娘虽然还没物色好人家,但明年春闱之后说什么也要定下来了,不说纪阳长公主那边的催促,卓玉娘年岁也长了。   教导女儿的时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游氏一面督促着女儿不可懈怠,一面却盘算着替她尽可能的披荆斩棘……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能领受的心意   卓昭节在游氏跟前告退之后,几乎是掩面一路奔进了镜鸿楼,哆嗦着吩咐速速取热水来沐浴,阿杏和阿梨不明所以,但看着卓昭节仿佛见了鬼的神情也不敢多问,手脚利落的伺候着她入浴,看着卓昭节亲自要过了澡豆,在手臂和掌心反反复复的擦来擦去——她本来就肌肤娇嫩,几下就擦得通红一片,阿杏忙拦住道:“娘子?”   “给我这儿多擦一擦。”卓昭节随手掠了把散下来的长发,心有余悸的道,“不是母亲提醒,我还不知道来着……不好!”   她忽然这么一叫,接过澡豆,却实在下不了手的阿杏正琢磨着如何劝说她不要继续擦这两处免得损伤肌肤,顿时被吓了一跳,把澡豆直接丢进了木桶里,就见卓昭节根本无心计较这个小节,张口结舌的出神半晌,阿杏正一头雾水,卓昭节忽然叫她靠近桶边,小声道:“阿杏,你说大姑姑那么精明的人……比母亲如何?”   阿杏愣了一下才道:“娘子怎么会问起这个来了?”鉴于这位主子一贯以来让使女们陪着胆战心惊的前科,阿杏一边这么问一边就警觉了起来,心想莫非娘子你又想折腾什么?可如今婚也定了,你今儿才见过宁摇碧……忽然扯到了卓大娘子,你……你该不会忽然又对阮郎君有好感了罢?   阿杏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哆嗦……   好在卓昭节说的是:“大姑姑若是比母亲精明,或者和母亲一样,我就不担心了。”   “大娘子精明厉害着呢。”阿杏忙道,“婢子看来大娘子与夫人一样能干。”   卓昭节如临大敌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庆幸的道:“幸好幸好!”   阿杏奇怪的问:“娘子为什么这么说?可是有什么事情?”   “不能告诉你!”卓昭节闻言,敛了庆幸之色,认真想了片刻,正色道。   “……”阿杏狐疑的看了她一眼,道,“是婢子多嘴了。”   卓昭节这时候也忘记之前的吩咐了,道:“拿衣服过来罢,我要起来了。”   更衣后,阿梨和阿杏一起拿帕子替卓昭节慢慢绞着湿漉漉的长发,阿杏想起之前卓昭节莫名其妙的举止,心里实在好奇,等长发绞得差不多都干了,她对阿梨使个眼色,阿梨会意,放下帕子借口下去给卓昭节取些糕点,退了出门。   阿杏试探着问卓昭节:“娘子可是想念大娘子了吗?说起来娘子赐婚以来一直忙着,都没去阮家与大娘子说声呢。”   被她一提阮家,卓昭节倒是想起了谢盈脉,吩咐道:“你去把琵琶取来。”   阿杏忙到楼梯口叫了一声,过了片刻,阿梨捧着琵琶上来了,卓昭节接过练了一练,遗憾的道:“手生了。”   “谢娘子不是就在阮家吗?”阿杏转了转眼珠,再次试探道,“娘子何不去拜访大娘子,顺便向谢娘子请教一二?”   卓昭节为难道:“如今母亲叫我帮着三嫂管家,淳郎又被接了来,没有正经的事情,这会提出门不好吧?”像今日和宁摇碧在曲江玩了一天那也是纪阳长公主荒谬的命令在前,她必须去让宁摇碧劝说长公主收回成命,否则游氏可不会准她这么轻松,如今卓昭节担起了事情,想和从前一样随随便便的出门访友探亲,却是不能了。   阿杏心想,我也知道你如今出门不容易,可我不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忽然提到大娘子又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吗?   又想到卓芳华隔壁住的就是温坛榕,既然卓昭节不肯直接回答,她就旁敲侧击的提起了温家这六娘子,“说起来也奇怪呢,今儿个六娘子出门,连对新点的宫绦都没换,看着怪仓促的……不过这回温家五娘子的生辰在回雪楼而不在阮府倒有点异常。”   卓昭节后面一句话根本就没听进去,只是心有余悸的点头:“我也没想到温六娘子居然是这样的人。”   之前游氏和女儿说话时只留了游氏,阿杏并不知道游氏已经决定把温坛榕列成觊觎自己女婿的敌人了,所以忽然听卓昭节改了称呼又这么一副口气顿时吃了一惊,道:“娘子为什么这么说?可是温六娘子得罪了娘子?”   “……”卓昭节神色迟疑。   阿杏满腹疑虑,问了又问,卓昭节似乎也觉得透露些给心腹使女以后也能更安全,就郑重的道:“这回温五娘子生辰我是不打算去了,去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呢,但温六娘子也没害我,我虽然不想再见到她,但也不想和她计较……总而言之我和你说的话不可泄露出去!不然闹大了对温六娘子也不好的。”   “婢子一定守口如瓶!”阿杏正色道,“还请娘子告诉婢子到底是什么事儿叫娘子如此担惊受怕?”   旁边一直安安静静的阿梨也脆声道:“婢子也是!娘子说了不告诉旁人的话,婢子连夫人也不告诉!”   ……阿杏忍耐住踩阿梨一脚的冲动——你这不等于是在告诉咱们伺候的这一位,咱们平常一直作着夫人的耳目吗?   好在卓昭节究竟是游氏的亲生骨肉,并不担心母亲的监视会对自己不利,虽然听出来阿梨话中透露的消息却没当回事,低声道:“实在没有想到,这温六娘子看着对大姑姑尊敬又孝顺,对我也是极亲热的,不想她……”   她脸色古怪而难看,“她竟然有磨镜之好!”   “什么?!”阿杏和阿梨竖着耳朵等着听个惊人的大消息,这消息果然很惊人,只是内容委实出乎她们的意料,两个使女闻声顿时惊叫出了声——阿梨之前才从卓昭节手里接过琵琶,险些把东西都给摔了,亏得她反应还不慢,手松之下忙一把抱住才免了损毁之险。   两个使女面面相觑,愕然的问卓昭节:“娘子这是……打哪里听来的谣言?”怎么说温坛榕也是宰相孙女,不是说能编排就能编排的好么?之前长安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风声啊!   卓昭节不满的横了她们一眼,道:“这是母亲透露给我知道的,岂能是谣言?”   “……夫人?!”阿杏和阿梨一阵晕眩,卓昭节的话她们还不怎么相信,毕竟卓昭节到长安才几个月,还没她们对长安了解呢,可游氏就不一样了,并且卓昭节并不是压不住身边人的主子,没有理由拿游氏的名头来骗她们的理由,听到这个消息,阿杏和阿梨也明白为什么卓昭节离开念慈堂时脸色会那么难看、回了镜鸿楼头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还一个劲的擦着手臂和掌心了——之前在曲江畔,可不是卓昭节主动挽过温坛榕,甚至还与她牵过手?   若温坛榕是寻常的小娘子,这是表示亲近的接触当然没有什么,但既然知道了温坛榕别有所好……别说卓昭节全身上下无一处对劲,阿杏和阿梨都有点毛骨悚然!   “那温家六娘子看着端庄贤淑,是个极好的娘子啊,怎么会有这样的……这样的癖好?”阿梨用力抚了抚手臂,吃吃的问道。   阿杏向来比憨厚的阿梨要伶俐些,这会想的就格外多了:“虽然大娘子是温家诸位小郎君、小娘子的表婶,阮府又和相府在一起,两家关系亲近,自阮大娘子去世后,大娘子心中悲痛,温家诸娘子都奉过老夫人之命过府安慰大娘子,但几个月后只有温六娘子风雨无阻的过府陪伴大娘子至今!从前咱们娘子还赞叹过温六娘子的善心与孝顺……”   她脸色有点发绿,道,“婢子说句不敬的话儿,大娘子虽然不是顶顶的美人,但一身气度也自不俗,后来温六娘子遇见了咱们娘子,可不也是从一开始就亲亲热热的以姐妹相称?”   卓昭节扶额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怕大姑姑不知道内情,这事儿……”   “大娘子精明得很,婢子想大娘子没说什么,恐怕还是因为是长辈,不想和她计较罢,毕竟大娘子思念阮大娘子,温六娘子即使存心不良,但在阮府,以大娘子的手段也不可能叫她无礼了去,总归有个小娘子在身边是个念想,其实照常理来说,温六娘子这么孝顺体贴,那时候娘子又还没回长安,大娘子为什么不撮合她与阮郎君?可见是有内情的!”聪明人一旦想歪了,往往歪得更狠,比如说阿杏现在,在深信温坛榕好的是女色时,她心念电转,顿时又想到了,“婢子还记得,之前在阮府娘子头次遇见温六娘子时,温六娘子虽然是先和阮郎君招呼的,但之后却就没怎么在意阮郎君,而是一心一意拉着娘子说话了,当时还道她是知礼的人,又怕冷落了头次见面的娘子,如今想想……”   此刻卓昭节刚刚沐浴过,肤光胜雪、乌发如漆,明眸略张、黛眉微蹙之间风情无限,因为就在楼下沐浴的,这整个小楼并院子里都无男子,如今天气又不冷了,她沐浴后到现在只穿了一套浅妃色的细绢中衣,就这么坐在榻上,真格是腮凝新荔唇含朱光,端得是颜如舜华,对着这副任谁都要赞上一句绝色的面容,两个使女心中均是一个念头:娘子这样的美人,引无数少年郎竞折腰不稀奇,不想却把同样不失是个美人儿的温六娘子也迷倒了,这真是……   卓昭节也是这么想的,想着就要打个寒战,正色道:“所以我方才说不告诉阿杏你——不管怎么说,温六娘子这番心意我是一定不能领受的,可她到底是经常陪伴大姑姑的人,又没有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也不能害了她,既然这些年来没有风声传出来,那咱们也不必因此坏了她的名誉,你们不许在外头乱讲!”   阿杏和阿梨齐齐点头:“婢子一定不多嘴——只是娘子,温五娘子的生辰要怎么推掉?”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就装病罢,总而言之,从前不知道那是没办法,如今知道了,我怎么还敢过去?”   阿梨埋怨道:“温家这小娘子好不明白道理!咱们娘子都是有夫婿的人了,她还要这样的纠缠不清做什么?传了出去,也连累咱们娘子!”   “这件事情不要提了。”卓昭节叹了口气,道,“到底人多了事情多,从前在秣陵时这种事情我只当是传说呢!若非怒春苑里二姑姑与晋王小郡主闹了那么一出……今儿即使母亲再三给我提示,我也没想到!”   ——之前游氏等人反对与宁家结亲时对宁摇碧的各种诋毁太甚,以至于卓昭节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宁摇碧也会有其他女子看得上,不但看得上,若非他脾气实在不好,根本没有哪个小娘子有那个胆子敢主动与他亲近,更不要说那些心大的使女了,毕竟游氏那会只差直接说哪家小娘子不长眼睛不想好好过了才会选择嫁进雍城侯府……   作为对自己容貌极为自信又是公认的美人儿,卓昭节直接无视了宁摇碧对其他女子的吸引力,完完全全、发自内心的认为温坛榕别有所好,之所以会不顾体统仪态的跟着温柏到曲江,全是为了见自己一面一解她的相思之情啊……   “温六娘子,唉!”小七娘烦恼的想,“你是个很好的小娘子,即使去陪我大姑姑也许有别有所好的缘故,但这许多年坚持下来到底是有真心的,可是我喜欢的是男子,是九郎呀!所以只能对你不住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花氏进门   这边卓昭节正满心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的疏远对自己有“觊觎之心”的温坛榕,那边花氏的事情倒是在傍晚前就有了个结果,沈氏究竟没扛住卓芳涯的苦苦哀求,或许也有盼望一个亲孙、哪怕是出自花氏的缘故,虽然还没同意给花氏个正经的名份,但还是答应了让花氏暂时在五房里住下,待孩子出生之后再论。   这消息不大会儿就传遍了整个侯府,报到四房的时候念慈堂里正在用饭,自卓昭节辅佐赫氏管起家事起,游氏就让她晚饭皆在念慈堂里用,这样用完饭也可以禀告一番,让游氏一一指点。   所以这日漱口后,卓昭节照例留了下来,正好和游氏问起来.经过,游氏道:“今儿个晌午之后,你那五叔亲自领着人来的,你大伯母拉了我与你二婶、三婶去看热闹,也是想帮这花氏一把。”   五夫人之前因为听说卓芳涯要把人接进门,就气得收拾东西抱着女儿回了娘家,如果花氏真的进门来,可想而知即使五夫人不与卓芳涯和离,往后卓芳涯也休想得她半点儿真心对待,更不要说鼎立支持了,高家又不是傻子,人家把嫡出幼女嫁过来是盼望着两个人能好好儿的过,可不是看着五夫人被冷落、嫡亲外孙女还不如个没出世的庶子的!   而大夫人这么做,倒也不是与五夫人有仇,盼着五夫人早日与卓家断绝关系,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沈氏,当年大夫人没能阻止沈氏为卓芳涯聘到了高献陵的嫡幼女,如今卓芳涯自己不争气,把嫡妻气走,大夫人若还不抓住机会在五房的夫妻之间砍上几刀,怎么可能呢?   卓昭节对大夫人的做法并不奇怪,倒对沈氏的做法有些意外,道:“祖母居然会让这个步吗?”大夫人的用心,沈氏不可能看不出来,按着卓昭节的想法,卓芳涯反正还年轻,不怕将来没有子嗣,若是为了一个外室的身孕,与出身高门大户的嫡亲媳妇生了罅隙,妨碍到了卓芳涯的前程,岂不是因小失大?   游氏淡淡的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你那五婶把九娘都抱走了,这是摆明了不打算与你五叔过下去,自从她回高家之后,你当你这继祖母没有试图挽回过吗?这几日以来沈姑姑打着各种旗号往高家去了至少七八次,结果没有一次能够见到你五婶的,最近两次连你五婶的母亲都寻了借口不见她了,而且这个消息还是高家主动放出来的,可见你五婶求去之心已定,毕竟和你五婶过日子的是你五叔,偏你五叔对你五婶的离去根本就是喜出望外,这门亲事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你这继祖母自然也不想再搭上一个庶孙,到底是她儿子的骨肉呢!”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点了点头,沈氏到底是这点年岁的人了,自有果断的地方,事既不可为,她当然也不会继续作无用功,之前不允许花氏进门,那是因为怕五夫人离了心,得罪高家,如今五夫人和高家都有和离之意,沈氏又怎么会亏待了自己儿子呢?   卓昭节又道:“只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给那花氏名份呢?”   游氏嗤笑了一声:“你这继祖母当年辛辛苦苦的才给你五叔娶到了你那五婶,结果因为这么个花氏失去了高家这门姻亲,她如今骂不到你五婶又不舍得说自己儿子,满腔怒火当然也只能对着花氏去了,若非这花氏此刻有孕在身,她今儿才进门说不得就被你继祖母先寻个理由打死了事呢!纵然如此,估计她如今这条小命也是被惦记上了,你等着看吧,等到了她生养的时候……”   到底卓昭节是有婚约的人了,游氏如今提起后宅里阴私手段,也不再讲究委婉,却是直接点出其中的残酷,惟恐女儿太过天真。   闻言卓昭节果然微微变色,但她到底不是胆小的人,一惊之后也就不当回事了,花氏到底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如今她要操心的是自己的事情,就换了话题道:“母亲,温家五娘子的生辰我不打算去了,到时候该寻个什么样的借口妥当呢?”   游氏对女儿这么快就决定和温坛榕疏远很满意,只是认为这样的躲避还是显得太过稚嫩了,提醒道:“你躲得了这么一回,往后呢?万一温坛榕打着与你亲近的幌子找上门来,你该怎么办?难道每次都不见?你有那么多理由吗?”   卓昭节闻言脸色一僵!   过了片刻她才勉强道:“青天白日的我不叫使女离我左右,料想也是无妨的。”   “千密一疏啊。”游氏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总这么叫她缠着不是件事儿,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卓昭节郑重的道:“我会的。”想了想又道,“明儿还要打发人往雍城侯府那边送个信。”   游氏皱眉问:“怎么?”   “今儿个温六娘子给我帖子时,九郎也在旁边,他看过帖子后说要陪我过去,如今我不想去了,好歹告诉他一声。”卓昭节解释道。   “宁摇碧这么说?”游氏一挑眉,道,“他要主动陪你去赴宴?这小子……”游氏面上露出一丝赞许,道,“他倒是有心啊,不过你可也太木讷了点儿,连他都察觉到的事情,你自己居然还要我来提醒才察觉?真是糊涂!”   卓昭节听得心头一紧,失色道:“啊,他也察觉到了?所以才要主动提出来陪我去赴这宴吗?”   游氏哪里会想到卓昭节受之前公主春宴上面晋王小郡主和卓芳甸之间传言的影响,把事情想到了极为荒谬的地方去了?见女儿忽然之间花容失色,还以为卓昭节担心宁摇碧知道了温坛榕的恋慕,会有所摇动,便安慰她道:“你放心罢,他纵然知道,可你还没觉得呢,他不是就提出来要陪你了吗?可见温家六娘子固然有心,他却是无意的,终究如今他的心在你身上。”   担心卓昭节气恼之下对此事不肯罢休,一来丢了体面也失了风仪,二来这么做容易让宁摇碧与长公主不喜,游氏少不得又要提点卓昭节,“他的心既然在你这里,这种事情,装着糊涂就是了,万不可去问他,徒然使彼此尴尬。”   卓昭节认真的点了点头,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暗道,糟糕,从前我不知道这温六娘子的心意,只道她待我好是寻常小娘子之间的交情呢,不想她却是……怪道九郎在红药间里那么不给她面子,直截了当的就要赶人,后来我嗔他,他也不肯让我,原来是因为他早已看出了温六娘子对我的心思?   虽然卓昭节肯定自己绝对没有与温坛榕相好之意,但已经先入为主的认定了温坛榕暗恋自己的小七娘,面对未婚夫察觉到有小娘子恋慕自己、却不便启齿的情况究竟觉得气短的,游氏的安慰和提点,听在她耳中,就理解成了宁摇碧如今很是怜爱自己,不会怀疑自己会为了温坛榕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   这么想着卓昭节越发觉得对宁摇碧内疚,心想:“早知如此,今儿个在红药间,我做什么要主动去挽过温六娘子呢?后来九郎把她气走,我还帮着她说九郎,为了这件事儿还掐了九郎几回,不想他什么都没说——母亲说的极是,这样的事情说出来多么的尴尬?唉,我实在是太错怪九郎了!”   卓昭节心中对宁摇碧的内疚简直没法描述,越发下定了决心要和温坛榕疏远,所以温五娘子生辰的事情她只吩咐阿杏随便备份礼,就丢到脑后了。   没想到的是,翌日她才处置了几件家事,正向赫氏请教着一些内宅管家的诀窍,外头双生子唧唧喳喳的扑进来,其中一个凑到赫氏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边说还边看着卓昭节,卓昭节心里奇怪,就见赫氏听完怔了一怔,拍了拍他,叫乳母之外的下人都出去了,这才低声告诉卓昭节:“无忧说,沈丹古在四房外遇见他,让他过来告诉我,说是阮家表弟在侯府外,似乎有事想寻你,却又不便进来。”   阮云舒虽然不是卓芳华亲生,但过继之后,如今也是卓家正经的外孙,然而因为卓芳华为了生母的缘故与敏平侯断绝关系,从此不踏侯府一步,他当然也没有再到过侯府。   这会听赫氏说了此事,卓昭节微微一惊,道:“难道大姑姑……”   “我看不像。”赫氏年长,又理惯了事情,经验比之卓昭节足多了,这会虽然心里奇怪,却并不认为阮云舒在侯府外是因为阮家或者卓芳华出了事,她道,“虽然大姑姑这些年来都没回过侯府,但和大房以及咱们房里的走动一直都没有断过,若有什么事情,大伯母和母亲不可能没有收到消息的,再说若是阮家或大姑姑出了事儿,阮表弟即使要寻咱们,那也自然是打发人过来,自己得在府里看着,陪好了阮姑父与大姑姑,又怎么会亲自跑过来?”   卓昭节想想也对,阮云舒是个温和的人,不是遇见了事情就匆匆而为的急性.子,阮家有事,以他的孝顺不可能离开卓芳华左右的,遂放了心,请教道:“那嫂子说阮表哥这是?”   赫氏看了她一眼,道:“我想阮表弟可能是自己有事情要请七娘你帮忙,七娘你这些时候又没去过阮府,所以他才亲自寻了过来,只是因着大姑姑的缘故,他也不好进来,只能在府外看有没有谁能带句话儿……不想倒是遇见了沈丹古。”   “阮表哥寻我有什么事情呢?”卓昭节疑惑的想着,但她从前虽然担心长辈把她许配给阮云舒,因此对阮云舒很是避见了一番,到底对这个表哥也没有什么恶感,何况还要念着大姑姑的情面,就起身道,“也不知道阮表哥在府外待了多久了,我出去看看。”   赫氏点头,扬声道:“坊外那家点心铺子的胡饼做的确实不错,只是这点儿小事何必劳动七娘亲自过去?打发个人也就是了。”   卓昭节知道赫氏这话是说给外头人听的,是交代自己忽然出府去的理由,毕竟敏平侯虽然没管大房和四房到阮府去的走动,但卓芳华可是从来连靖善坊都不进的,今日阮云舒过来,虽然没进府,但说出来终究尴尬,再者卓昭节这个表妹现在已经定了亲,再见男子,哪怕是表哥,总归要避讳点的,能有个正经的理由将来也不怕旁人说嘴,就笑着道:“左右我如今也没事,就当走几步罢。”   “你们两个还不快点谢过了姑姑?”赫氏一点长子的额,卓无忧立刻大声道:“多谢七姑,还是七姑疼咱们,我最喜欢吃那里的胡饼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阮云舒的托付   因为怕阮云舒等急了,误了事情,卓昭节看了看身上衣裙并不是不能出门的,就没回镜鸿楼,直接出了门。   侯府平常出入用的角门外,转上一条巷子,是一家极小的卖毕罗的铺子,铺子外系着一头青花骢,铺子里寥寥的席上只得一位客人,便是一袭青衫的沈云舒,比之从前所见的一贯的温和从容,此刻阮云舒似有些心神不宁,不时的眺望向铺子外。   看到卓昭节带着人进来,阮云舒如释重负,忙起身招呼道:“七表妹!”   “阮表哥久等了。”卓昭节施了个礼,好奇的在他对面坐下,道,“表哥忽然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阮云舒也不兜圈子,点头道:“正是有事想要托付表妹。”   卓昭节道:“表哥请说。”   “五日后是温家五娘子的生辰。”阮云舒爽快的说出缘故,道,“七表妹和温家六娘子交好,我想这生辰定然也是请了七表妹的,不瞒表妹,谢……阿谢她也被温家送了一份请帖,但因为……前两日有些事情,我恐怕温家几位娘子特意给她请贴,到时候会生出是非,阿谢究竟才到长安,温家五娘子这生辰又禁男子前去……我思来想去,特来请求表妹届时能够照拂阿谢一二。”   阮云舒开口就提温家,卓昭节这两日正为了如何疏远温坛榕而头疼,闻言就待要拒绝,但忽听阮云舒居然是为了谢盈脉来托付自己,卓昭节不禁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表哥……你……谢家阿姐……”   她惊讶之下显得语无伦次,阮云舒温和的笑了笑,平静的道:“我歆慕阿谢,已经禀告过父亲、母亲,来年会试中榜之后,便向屈郎君与伍夫人提亲。”顿了一顿,他又叹了口气,道,“是我仰慕阿谢在前,绝非她主动,但温家似乎有些误会……嗯,表妹与温六娘子关系甚好,或许她们念着表妹的面子上……”   “阮表哥!”听阮云舒口口声声、满心忧虑的为谢盈脉找援军,惟恐谢盈脉在温五娘子的生辰之宴上吃了亏,卓昭节目瞪口呆之后就是无语了,她郑重的打断了阮云舒的话,提醒道,“表哥大约不知道?谢家阿姐师从高人,当年我在江南尝为一女贼所掳,还是谢家阿姐出手救助的!”   虽然事情的真相是谢盈脉追杀失败……但温家那几位小娘子绑在一起,卓昭节敢打包票,谢盈脉连袖手剑都不必用,一只手都能把这班娇生惯养的小娘子们打成各种奇形怪状!   阮云舒笑着道:“我知道阿谢会武,但表妹请想,春闱要到明年,屈郎君如今尚未下场……”   卓昭节想当然的把谢盈脉当成了自己,被阮云舒这么一说才醒悟了过来,谢盈脉可不是自己这个侯爵嫡孙女,又有个致仕的翰林外祖父,未婚夫还是位世子——对温家几位小娘子没什么忌惮,若是被故意为难也不是不敢动手。   谢盈脉究身份不过是个寻常的平民女子,说起来所谓的曾经师从高人,那就是在江湖上经历过风霜,与时下高门大户以娇惯小娘子为荣的风气比起来,谢盈脉在长安贵女的眼里想当然是不够尊贵娇惯的。   实际上若非谢盈脉有个表姐,而表姐夫屈谈又和阮致相谈正欢,明科有中榜的可能,估计阮致和卓芳华根本不会答应这门婚约,毕竟士大夫之子,将来也是要走仕途的阮云舒,娶的正妻门第再低总也要是个书香门第,再不济也该是耕读之家,正经的良家正道女子才成,开琵琶铺子的女掌柜——纵然没入商籍,终究操持过贱业,也太叫人笑话了。   如今屈谈还没下场,只是个举人,根本就不被温家放在眼里,谢盈脉武功再高,难道还能斗得过宰相府?即使斗得过,也要连累了屈谈和伍夫人,屈谈上长安来可是要赶考的,谢盈脉跟着师父闯荡过江湖、自己为了生计开过琵琶铺子、杀过同门师兄……她的身世经历和所作所为没有一点是适合嫁给阮云舒的,两个人堂堂正正结缡相守唯一的指望就是屈谈。   毕竟谢盈脉如今也没有旁的亲人了,又是跟着屈谈和伍夫人的,她说亲时,自然也是按屈谈和伍夫人的身份论家世,屈谈从前是秣陵屈家庄里聘的夫子,去年中的举,如今是士子的身份,凭着他举人名头,即使之前家境清贫,说一句耕读传家也还过得去,那么谢盈脉作为他的妻妹,也能沾上些耕读之家的名头了,凭着这一点,她才能有嫁入士大夫门第的指望。   ——这还是阮致和卓芳华不甚看重门第的前提下。   真正谢盈脉要与阮云舒门当户对,得屈谈春闱中榜,名次还不低,这样新科进士的妻妹嫁与同科进士为妻——倒是有传成佳话的潜质了。   总而言之,现下谢盈脉是在阮致、卓芳华这样格外宽容开明的长辈跟前才能有约定婚约的资格,根本没到可以用武力解决温家小娘子们的时候。   也难怪阮云舒要不放心了。   卓昭节对这个半师终究还是上着心的,而且之前为了表示自己不想嫁给阮云舒的态度,即使阮云舒并没有表现过明确的追求之意,卓昭节也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看不中这个表哥——这么做卓昭节并不后悔,毕竟她本来就对阮云舒无意,然而究竟是折了阮云舒的面子。   如今卓昭节已与宁摇碧定亲,再见到阮云舒也不用担心被长辈撮合,想起来前事也有心弥补,所以虽然之前打算好了不去温五娘子的生辰,免得生出波澜,但略作沉吟,还是爽快的答应下来。   她暗想着:“反正九郎陪我一起前去的,母亲昨儿个还说总这么避着温六娘子也不是件事儿,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叫她死心……好好的小娘子,还是寻个好的郎君嫁了好嘛,恋着我,到底耽搁了她……”   阮云舒见卓昭节满口应允,这才松了口气,很是感激的道:“多谢七表妹了,表妹将来若有什么差遣,还望莫要客气!”   “阮表哥这话说的,谢家阿姐可也算我半师半姊呢,有人想要为难她,我怎么能看着?”卓昭节摇了摇头,想到温坛榕,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含蓄的提醒,“对了,温六娘子是好的,只是……表哥还请留心,让谢家阿姐莫要与温六娘子走得太近!”   她这么想,是觉得温坛榕现在虽然一颗芳心系在了自己心上,但……谢盈脉也是个美人,而且还能文能武,弹得一手好琵琶,可别被觊觎了去!谢盈脉若是被温坛榕看中,可不像自己这么好收尾啊!自己都要头疼温坛榕刻意的亲近呢……   阮云舒闻言一愣,他向来温文尔雅,却也不是傻子,卓昭节这么一说,顿时就想到了卓昭节之前与温坛榕姐妹相称,断然没有为了谢盈脉可能会在温五娘子的生辰上吃亏就把温坛榕提防上的道理,既然如此,那么估计卓昭节不是在温坛榕手里吃过亏,就是被得罪了。   “七表妹放心,我回头定然如实转告阿谢。”阮云舒暗想,自己这七表妹虽然天真了些,但历来备受宠爱,又是雍城侯世子的心上人,这样都能吃了亏,这温六娘子实在不可小觑,得格外叮嘱谢盈脉谨慎才是……   阮云舒在敏平侯府外与卓家人照面到底尴尬,说完事情就匆匆告辞走了,卓昭节自去买胡饼,不想买好了胡饼回府,却在角门处和沈丹古撞见了。   两人彼此招呼了一声,沈丹古瞥一眼阿杏提着的胡饼,微微一笑,道:“可是为无忧与无忌两位小郎君买的?”   卓昭节笑着点了点头,心照不宣道:“不然我还没留意过这家铺子。”   “附近几个坊都在那里买胡饼,皆因这家做的酥脆可口,却又不甚油腻。”沈丹古笑了笑。   卓昭节道:“我倒还没尝过,一会试试看。”又问沈丹古,“我当沈家哥哥在水荭馆呢,怎么会也是从外面回来?”   大概在别院的时候留了阴影,如今明知道卓昭节是顺口叫的,这一声“沈家哥哥”仍旧叫得沈丹古面色僵了一僵,才淡笑着道:“哦,我方才是出门的时候,走到那边巷口,忽然想起来有东西忘带,折回去了一次,这才重新出了门。”   这就是说他是特别为阮云舒去传话的?   卓昭节心想沈丹古倒也奇怪,若说他是个不记恩的,从前受过卓家那许多捉弄冷待,如今神色之间也是丝毫不见怨怼,若是记恩呢,没有沈氏他也不会在被沈家赶出家门后接到侯府来,但他却没有帮着沈氏对付大房、四房的意思……相反,他还几次帮着自己。   不过转过来想一想,沈氏固然把他接到侯府,却也没能庇护得住他,真正护着沈丹古、栽培他的人还是敏平侯,沈丹古又不是小娘子,前途命运都在婚事上,必须要处处讨好了沈氏才能有好日子过,他天资过人又勤奋用心,之前中了举,就有资格自立门户了,明年再过会试,那样反而要沈氏来笼络他了——不甘心把辰光和心思用在帮沈氏在后院里算计来算计去上也是正常。   毕竟沈丹古前程远大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本身格局还要限制在区区后宅子里就太可笑了。   想到这儿,卓昭节见四周除了自己和沈丹古的随从,没有离得近的下人,便低声道:“多谢沈家哥哥传话啦,不然阮表哥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小七娘客气了。”沈丹古笑了笑,淡淡的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亏得无忧就在四房外玩耍。”   他话里的意思自然也是明白阮云舒出现在侯府之外的尴尬的,但沈丹古要找卓昭节或赫氏也很尴尬,今日卓昭质和卓昭粹都不在,卓芳礼与游氏也不在——沈丹古一个寄居侯府的外姓男子,既与赫氏、卓昭节同辈,又都年少,加上赫氏为人妇,卓昭节有婚约,他直接求见,和阮云舒在侯府外守株待兔一样容易引人注意,反而利用卓无忧传话,倒是取了个巧。   而且沈丹古让卓无忧把话传给赫氏——再由赫氏转告卓昭节,这是在表明自己只为代传消息,没有他意,而且也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先约卓昭节出来亲自告知,而是直接让卓无忧说了事情,以证明自己绝无他心。   卓昭节会过意来,心中隐约生出恻隐——这样的谨慎,显然是因为长年寄人篱下,行事说话,但有差错,都少不了落井下石的人罢?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昌乐坊   既然决定回雪楼的宴还是要赴的,又答应了到时候照拂谢盈脉,卓昭节回到四房,就先与赫氏商议了此事,自然没有透露温坛榕“暗恋”自己的秘密,只请赫氏帮忙参详届时的装扮与贺礼。   赫氏微笑着道:“既然是温五娘子的生辰,依我看七娘不如打扮的简单一些,一来如今天气也渐渐的热了,无论衣裙还是钗环太过繁复,反而累赘,到时候也不方便;二来那是温五娘子的好日子,这温五娘子我从前见过两回,容貌还不错,但与七娘是没法比了,七娘生得太好,再仔细打扮的话,恐怕她这个寿星风头全无,反过来恼了你。”   卓昭节忙记了下来,又问到贺礼,赫氏看了之前阿杏拟的单子,改了几件,又加了几件,最后还是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到底怎么样,还是等母亲回来,请母亲过了目罢?”   于是卓昭节又重新打发人到雍城侯府去告诉宁摇碧自己又改主意了……   等游氏回来,卓昭节把打算赴约的事情告诉她,游氏点一点头,道:“宁摇碧陪你去,这很好,你记得在席上待他好点。”   游氏的意思当然是让女儿与未婚夫亲近些,好使温坛榕死了从中插足的心,实际上卓昭节也是这么想的,当然,她想的是,自己要设法对宁摇碧好点,好让温坛榕死了对自己的心……   卓昭节又禀告了阮云舒的托付,游氏大为吃惊:“谢娘子?”   等卓昭节把事情经过说明,游氏脸色有点不好看:“这谢娘子的出身……适之怎么会看中了她?”   “哎呀,方才我倒是忘记问了。”卓昭节这才想起来,笑着道,“或者到回雪楼时我问一问吧,至于出身,虽然谢家阿姐低了点,但我看谢家阿姐是极能干的,又会武,琵琶也弹得好……”   游氏皱着眉道:“你知道什么?适之又不是江湖中人,他将来是要走仕宦之路的,他的正妻自然是同样士大夫门第出身、自幼耳濡目染宦海种种诀窍、又有娘家人脉的才最好,这谢娘子……她若是做个妾倒是不错!”   阮云舒的正妻人选,游氏说不上话,所以卓昭节没把母亲的不满放在心上,笑着道:“可我看阮表哥很喜欢谢阿姐,定然不舍得叫她做妾的。何况谢阿姐的亲人皆已去世,只剩一个表姐,如今她是跟着表姐表姐夫过的,这回到长安来就是因为那屈谈要赶考,若是明年屈谈中了榜,谢阿姐也算是官宦家的女眷了。”   “你很喜欢这谢氏?”游氏短了片刻没说什么,沉吟了会才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好啊。”卓昭节莫名其妙的看着母亲,道,“母亲好像没见过这谢家阿姐罢?怎的就不喜欢她呢?”   游氏皱眉道:“我与你私下里说,你不可传到外面去!”警告了一句,这才继续道,“你和宁摇碧好着,不想嫁你这阮表哥,但你阮表哥素来就是个抢手的,原本,赐婚的圣旨下来后,你大伯母想探一探你大姑姑的口风……毕竟六娘是庶出……”   卓昭节这才明白过来,惊讶的道:“六姐吗?但听阮表哥说,他已经求得大姑姑和大姑父的准许了啊?”   “唉!”游氏叹了口气,“看来适之这孩子到底和咱们家的女孩子无缘!先是你,偏你不喜欢他!如今六娘又慢了一步。”   她摇了摇头,“算啦,这件事情明日我去告诉你大伯母一声……再看看别家罢,你不要说出去,在六娘跟前也不许提。”   本来如果只是阮云舒与谢盈脉私下里生了好感,游氏还觉得与大夫人一起合计合计,未必没有拆散她们的可能,但既然阮云舒已经禀告了父母,而阮致和卓芳华也已经认可——哪怕这个认可有一定可能是怕阮云舒在下场之前乱了心,故意答应了先稳住他,但卓芳华历来的强势,还是让游氏打消了插手下去的心思。   毕竟卓玉娘只是她的侄女,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游氏认为没必要为了一个庶出的侄女去冒得罪大姑子的风险,卓芳华向来最恼旁人插手她的事情的。   卓昭节也知道卓玉娘一直为自己的婚事而担心,先前听阮云舒自承与谢盈脉彼此有了约,意外之余还觉得谢盈脉这个归宿很不错——她是一到长安就听着阮云舒的赞誉的,现在想起来卓玉娘也觉得自己这堂姐的婚姻实在有些一波三折,安慰游氏道:“六姐也才比我长一岁,我想长安这许多人才,明年春闱,各地士子必定云集长安,其中定然有与六姐合宜的人的。”   究竟侄女的终身大事,游氏也不过是顺手能帮就帮一把,到底不可能一直放在心上,这会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道:“你三嫂子给你去回雪楼的建议都很好,你照着她的意思做就是了。”   到了温五娘子的生辰这日一早,卓昭节依着赫氏的建议,择了酡颜缠枝葡萄暗纹对襟宽袖上襦,内穿牙色绣绀青团花越罗诃子,系着月白隐花裙,绾双螺,珠翠少用,这样的装扮是极平常的,只是为了表示对温五娘子生辰的重视,穿的都是新衣。   用过早饭,照例到上房告诉沈氏一声,取得沈氏的准许,乘车出门。   本来从敏平侯府到曲江芙蓉园,只要出坊后沿着朱雀大街往南,在靠着明德门的安义坊边转向东,一直走到底就是了,但今日在不到安义坊的保宁坊前却就要转弯了,这是因为谢盈脉并屈谈、伍夫人前段辰光搬出了阮府,如今赁了昌乐坊中的一间小院居住——毕竟从前谢盈脉与阮云舒之间客客气气,随表姐和姐夫借住阮府倒还能说得过去,如今阮云舒连父母都禀告过了,再住下去,难免尴尬,对谢盈脉的名声也不好。   这昌乐坊其实就在通善坊的对面,卓昭节进了坊,按着阮云舒交代的寻到屈谈租赁的小院前,车夫住了马车,随车的小厮跑过去叩响了门,里头就有妇人扬声道:“来了来了!”   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跟着院门一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妇人露出半张脸,看到了马车上敏平侯府的标记,这才笑着打开门,殷勤道:“是卓家娘子?咱们娘子已经预备好了,娘子请稍候!”   这妇人看着眼生,卓昭节思忖应该是租赁小院时顺便请的下人。   过不多久,却是伍夫人亲自推着谢盈脉过来,谢盈脉穿一身越罗裁剪的艾绿诃子裙,胸口绣着华丽繁复的牡丹花,头上绾着回心髻,淡淡的描了眉,眉心还贴了花钿,淡施脂粉,谢盈脉本来就是个端庄秀美的丽人儿,这么一上妆,更显出几分妩媚之气,倒将她的英侠气韵掩去不少。   只是此刻谢盈脉被伍夫人推着,显得满心不情愿。   卓昭节看到她们时就下车迎好了,伍夫人到了近前,与卓昭节彼此见了礼,这精明能干有主见的妇人此刻居然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道:“叫卓娘子久等了,方才一支珠钗忽然找不到,所以费了些辰光才出来。”   “我也是才到。”卓昭节好奇的看着谢盈脉面上郁闷的神色,注意到她发髻上斜插的一对点翠镶珠攒芙蓉花金步摇,那上头镶嵌的珠子是拇指大小的南珠,色泽淡金,光晕柔和,即使以卓昭节这样出身侯门的人的眼光来看也是一对好钗,估计是这对表姐妹压箱底的东西了,再结合谢盈脉那满心不情愿、几次抬手想把钗拔下、却被伍夫人眼疾手快打下去的模样,恐怕伍夫人也知道温家这次请谢盈脉赴宴未必全是好意,惟恐表妹被人比了下去,这是挖空心思要把表妹装扮起来了,然而谢盈脉却似乎无意与人争奇斗妍,不过是被表姐迫着不得已为之。   果然伍夫人和卓昭节寒暄几句的功夫,谢盈脉已经试了两三次拔掉珠钗,但伍夫人之精明,一面与卓昭节说话,一面却也盯紧了她,谢盈脉往往手才抬,就被她一把打在手背上,几次下来,伍夫人也恼了,脸色一沉,喝道:“你再拔试试看!”   谢盈脉委屈的道:“表姐,这对珠钗太过贵重,乃是姨母留给你当年的陪嫁,我戴在头上实在不能放心,万一不慎丢失……”   “闭嘴!”伍夫人见她这么说时,跟卓昭节来的下人里有人面露轻视之色,越发恼怒表妹的不听话,冷冷的喝道!   当着人前,她也不便和表妹多说什么,只匆匆叮嘱了一句,“叫你戴着你就戴着!敢乱动我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才梳起来的发式,信不信我……”   究竟谢盈脉的年岁都快到双十了,伍夫人斥她到底也没说出太扫表妹面子的话,满含威胁的瞪了眼谢盈脉,继而笑得满面春风,转向卓昭节,柔声托付着谢盈脉……   卓昭节自然是郑重承诺,决计会在席上照应好谢盈脉,与伍夫人寒暄数番,这才邀了谢盈脉一道登车……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回雪楼   回雪楼在曲江之东,紧挨江面,傍着一片梅林,若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料想是一片暗香浮动,但如今却只有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荫簇拥着一座三层高的楼宇,楼并不算大,但精巧玲珑,飞檐斗角、悬铃描柱,加上位于曲江之畔,借得芙蓉园中景致,着实是个好去处。   今日因为被温家包下庆贺温五娘的生辰,处处张灯结彩,连门外树梢头上也系了一对对五彩丝绦,端得是花团锦簇。   宁摇碧是先到了,只是未曾进楼,而是负手站在楼外垂柳下等着卓昭节,看到卓昭节与谢盈脉同至,他狐疑的看了眼谢盈脉,道:“你不是秣陵那琵琶铺子的掌柜么?怎的到了这里?”   谢盈脉微微笑道:“世子好记性,家姐夫欲赴春闱,民女别无亲眷,是以转让了博雅斋,随同阿姐、姐夫入京。”   宁摇碧哦了一声,道:“怎么温家的帖子你也有份?”   “是温五娘子特别给的。”谢盈脉心平气和的道。   “这么说来昭节是为了陪你才来的?”宁摇碧反应极快,看了眼卓昭节道,“温五、温六,方才温六过来这里要和我一起等你,被我赶走了……这个温五,要我帮忙么?”   卓昭节暗叫一声苦,心想温坛榕也太过分了点儿,自己拿她当寻常要好的姊妹看待,她却也不顾忌着点儿,明明看到宁摇碧了,居然还要说什么一起等自己,这是生怕宁摇碧不多心吗?   这么想着她脸色就有点不自然,略带慌乱的敷衍道:“温六娘子刚才在这里吗?她真是太客气了。”   宁摇碧注意到她对温坛榕改了称呼,立刻把温五丢到一旁,正色道:“我没有让她过来,直接叫她走的。”   卓昭节这会只顾着盘算如何撇清自己,根本没注意宁摇碧亦是这么想,随便答应了一声,道:“那咱们进去罢。”   这日回雪楼是被温家包了下来的,上下三层都精心打扫布置过,其中底层赏给了下人,二楼是正式的席位,三楼用来醒酒或歇憩,三人进去时好些客人都已经到了,之前阮云舒托付卓昭节时,卓昭节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阮云舒对谢盈脉有意这件事情上,没注意到阮云舒说过这次温五娘子生辰不请男子,待进了门,四面八方看过来惊诧的眼神、以及放眼望去全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她才回想起来,心中就有些尴尬。   只是宁摇碧显然对这种引人瞩目的场合习以为常,坦然自若的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而这会四周认出他来的小娘子们也知道惹不起这位,纷纷都转回了头,免得生出是非来。   温坛榕一向对卓昭节亲近,今日的请帖也是她给了卓昭节的,这会自然是亲自代姐姐迎了出来,正笑意盈盈的要说话儿,一晃眼看见谢盈脉在旁,微微失色,道:“卓姐姐,你认识这位吗?”   卓昭节矜持而疏离的笑了笑,淡淡的道:“这位谢家阿姐,乃是教授我琵琶的人,与我有半师之谊。”   温坛榕闻言,面上露出复杂之色,但很快笑道:“原来如此,谢娘子曾在阮府小住,我们去寻表婶时也见过几回,不想这样的巧,竟然是卓姐姐的师傅,卓姐姐的琵琶我也是听过的,真是犹如天籁,我以为教导卓姐姐琵琶的定然是位浸淫此道颇久的长者,哪里晓得谢娘子如此青春年少?”   谢盈脉嘴角略勾,不卑不亢的道:“温六娘子过誉了。”   “都请楼上坐罢。”温坛榕察觉到卓昭节似乎对自己态度一下子冷淡了下来,心头既奇怪又苦涩,但因为谢盈脉在旁,她估计这应该和谢盈脉有关,便招呼三人上楼,心里盘算着一会温五娘为难谢盈脉时自己要如何处置。   楼上一干小娘子聚在一起,中间夹杂着呼卢之声,却是趁着宴席还没开,玩着樗蒲,听到有人上楼,内中几人回头看了看,有一个小娘子就嚷道:“咦,怎么会有男子?”   另外几人丢了五木看过来,见到宁摇碧,均是一皱眉,暗想:这位主儿怎么也过来了?   一时间嘈杂声断,看着温坛榕引卓昭节一行在临江的席上坐了,才有人低声问温家人:“不是说今日不请男子,只有咱们女子的吗?这雍城侯世子?”   人群正中的是温五娘,她生得面如满月,细眉杏眼,肌肤白腻,身量略显丰腴,绾着一对百合髻,饰以珍珠翡翠,一缕火红的珊瑚珠串挂至眉心,穿紫棠缭绫对鹿联珠团窠交领上襦,系银泥霞绶藕丝裙,臂上搭了织金描边绣百花盛开的锦帛,正如赫氏所言,是个秀美的小娘子,但也只是秀美,谈不上闭月羞花,别说和卓昭节比,比起谢盈脉来都逊色许多。   她这个主人本来是在带头玩着樗蒲,而且正大获全胜,是以极为放松,单手支颐,广袖一路褪到了肘下,雪白丰润的腕上三四个赤金、翡翠镯子松松的落到了肘中,另一只手随意放在案上,面前恰好散着全黑的五木——正是一个“卢”。   闻得此问,温五娘也不看卓昭节那边,漫不经心的道:“卓家小娘子那边的帖子是六娘给的,我想若非是这卓娘子半刻也离不得未婚夫,大概就是雍城侯世子舍不得未婚妻了。”   她这话说的略显刻薄,身后就有人暗中扯了把袖子,只是这会聚在一起戏耍的都是平日里相熟又交好的人,又与卓昭节没什么交情,所以并无人驳斥,反倒有人吃吃低笑:“这对未婚夫妻倒是有趣,赐婚的圣旨都下过了,好像两家六礼也行到一半了,怎么还要这样粘来粘去不可分开?”   “管他们呢。”温五娘眼睛盯紧了樗蒲盘上,懒洋洋的道,“随便应付下就是了,雍城侯世子这样的人,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众人心里都这么认为,正要揭过此事,未想温五娘身后的使女低咦了一声,道:“娘子,是谢氏。”   温五娘正要移动棋子的手一顿,声音也冷了几分,道:“她来了?”   “……在卓家娘子那儿呢。”使女轻声道,“六娘招呼着她们。”   温五娘被使女提醒,这才抬头看向了卓昭节那边,果然正被温坛榕亲切招待的除了一个颜丹鬓绿的小娘子并长安鲜少有人不认识的雍城侯世子外,那个她如今心头正恼得紧的谢盈脉正被卓昭节携着手一道跪坐在席上,正自谈笑风生。   “啪嗒!”   温五娘把五木用力按到案上,扬了扬下颔问左右:“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六娘引卓娘子与雍城侯世子上来时,这谢氏就跟着他们了。”使女低眉顺眼道,“卓娘子与世子的随从甚多,婢子起初也没看到,后来见六娘没带他们过来见娘子,婢子好奇多看了几眼才发现。”   温五娘回头看了眼使女,也不多话,起身把位置让给身边一人道:“阿余你替我几局,我过去看看。”   四周之人早先就得了她的请求,知道今日这生辰宴席上温五娘是要给某个姓谢的娘子一个下马威的,虽然具体的原因很是含糊,但显然如今这人已经到了,还和如今长安议论最多的敏平侯与雍城侯结亲有关——因为宁摇碧在,她们到底有所顾忌,如今见温五娘没有邀众人一起过去见那谢盈脉的意思,都松了口气,被温五娘说到的余娘子点头:“你放心罢,我定然替你大杀四方!”   “你可别把五娘赢来的这堆筹码输光了。”有人笑着道。   于是这边继续兴兴头头的玩着樗蒲,温五娘自带了人向卓昭节走去。   她走了几步卓昭节这边就留意到了,卓昭节之前听阮云舒托付时,仿佛要为难谢盈脉的就是这温五娘打头,兼之卓昭节一心一意要和温坛榕撇清关系,现在看到她不免有些淡淡的,察觉她过来,却连身都没起,仍旧与谢盈脉低声说着话。   “六娘不让我认认人么?”温五娘见她如此,自然认为卓昭节这是专门为谢盈脉要落自己面子了,心头暗恼,捏着帕子看了眼温坛榕,不冷不热的道。   温坛榕这会正纠结着,本来卓昭节虽然是她代温五娘邀请来的,但按说既然来了,就该先见一见温五娘,寒暄几句再入席,然而偏偏卓昭节和谢盈脉一起过来——若只这两个人倒也还罢了,宁摇碧竟然也跟了来,这位世子惯常就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方才温坛榕想在楼外一同等卓昭节,就被他毫不留情的嘲讽得掩面而退,而温五娘今日要为难的谢盈脉,看起来和卓昭节关系不浅,所以温坛榕故意没提引见温五娘的事情,她这是为了自己姐姐着想,免得温五娘按捺不住当着卓昭节与宁摇碧落了谢盈脉的面子,将事情闹大。   却不想如今温五娘主动找了过来。   温坛榕无奈,只得起身为双方引见:“五姐,这便是卓家小七娘,五姐听说过的。”又对卓昭节等人道,“这是我家五姐,今儿生辰。”   温五娘淡淡的瞥了一眼卓昭节,道:“久闻小七娘美人之名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温五娘子过誉了。”卓昭节察觉到她的冷淡,不免就怀疑这话是在讽刺自己除了美貌之外毫无可称道之处,她本就是被宠大的,什么时候委曲求全过?当下语气越发的淡漠,“今日是温五娘子的好日子,我祝五娘子生辰愉悦、青春永在。”   这话是好话,但她语气潦草,惟恐温五娘子听不出其中的敷衍与轻慢来。   “怎么会过誉呢?”温五娘子没理会她的祝贺,不冷不热的道,“卓娘子的美貌,可是满长安都有名,我素常懊悔不能见到当年梁老夫人的盛颜,如今能够见到卓娘子也算是了了一件心愿,到底孙女似祖母呢。”   梁氏美貌归美貌,命运可也是满长安上下几代人都扼腕叹息的,温五娘所谓卓昭节酷似祖母,用心可想而知。   两人才一寒暄就显然很不对盘,温五娘继续道:“不过小七娘竟然是与这位谢娘子一起来的?可真叫人意外,我以为谢娘子能够认识表婶就很不容易了,不想还认识小七娘。”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在嘲讽谢盈脉逢迎高门大户了。   谢盈脉心平气和:“没什么难的,温娘子不是也认识卓夫人并卓娘子?”   温五娘闻言脸色一僵,忽尔冷笑着道:“你与我怎么能一样?”她这句话说的轻蔑之极。   卓昭节面色一沉,正待说话,不想谢盈脉却暗中一捏她手指,示意自己来应付,微微一笑,道:“温娘子说的很对,我与娘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你知道便好。”温五娘觉得这是她示弱了,冷笑了一声道,不想谢盈脉慢悠悠的继续道:“若今日是我包了这回雪楼请客,我定然是不会请娘子的。”她淡笑着道,“良辰美景当前又何必给自己寻不痛快呢?温五娘子你说对是不对?”她这话自然就是暗笑温五娘好好儿的生辰非要把自己请来,如今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听这话,温坛榕忙道:“五姐,我看人也到得差不多了……”   温五娘脸色一白复一红,一把挥开了她,踏前一步,才擦过凤仙花汁的殷红指甲几乎戳到了谢盈脉脸上,怒喝道:“区区一个江湖女子,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卓昭节冷哼一声:“温五娘子好生高贵,却不知道你是金枝玉叶还是玉叶金枝?谢家阿姐乃我之师,莫非你这是在责怪我见了你不曾大礼参拜吗?”   温坛榕急道:“卓姐姐,我五姐断然没有这个意思,这都是误会!”   “谢家阿姐是拿了请贴进来的,既然温娘子不欢迎,那咱们现在就走好了,难为咱们一顿饭也吃不起吗?”卓昭节心念一转,立刻发现其实这是个很好的和温坛榕疏远的机会,哪里肯听她圆场?当即俏脸一板,冷冷的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 所谓恶客   眼看局势即将恶化,卓昭节甚至起了身,欲要就此拂袖而去,不想宁摇碧却忽然一扯她袖子,若无其事的道:“一点儿小事,何必就要走?”   温坛榕一喜,还以为这位世子转了性.子要帮着圆场了,没想到的是宁摇碧柔声哄着卓昭节道:“纵然她们惹了你不高兴,要走也应该是她们走,你看今儿天朗气清,熏风徐徐,这个位置看江景最好不过,怎能让出去?”   开什么玩笑?本世子纵横长安这些年,什么时候不是把别人赶走,什么时候被别人赶走过?哪怕是话不投机,那也应该一怒之下,把旁人赶走,而不是被气得含怒而走啊!   宁摇碧纨绔霸道的性.子发作,根本不顾忌温五娘和温坛榕还在跟前,直截了当的反客为主!   ……温家姐妹齐齐默了一默,卓昭节满腔含怒而去的气势也是顷刻之间烟消云散,愣了一愣才道:“这儿到底是她们包下来的……”卓昭节自认也不是肯受气的主,这回雪楼如果今日是她包的或者是卓家产业,她早就拍着长案叫温五娘出去了,但这回雪楼终究是温家包下来庆贺温五娘生辰用的,她虽然娇气又任性,论到真正的不讲理,实在去宁摇碧甚远……   “叫她们让出来就是了。”宁摇碧说的理所当然到了极点,俨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他柔声和卓昭节说了一句,转过头来看向温五娘与温坛榕——立刻换了一副傲慢张狂的嘴脸,冷冷的道,“没听见么?这回雪楼本世子要了,你们可以走了!”   温五娘险些没晕过去!她捏着帕子整个人都在发抖,咬牙切齿的道:“世子,这地方是咱们包下来的!”怎么说她也是当朝宰相的嫡亲孙女,既然宁摇碧恶名满长安,但她若是一句话也不说就把场子让出来,往后还怎么见人?其他长安贵女不把她笑死才怪!   “本世子没说不是。”宁摇碧面上露出一丝不耐烦,淡淡的道,“本世子如今叫你们走,没说这地方不是你们包下来的!听不懂吗?”   虽然早就知道宁摇碧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但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温五娘从前和这位世子相交不深,没有亲身经历过被宁摇碧欺压的事情,如今骤然遇见这纨绔公然抢夺,而且还抢得如此理直气壮,可怜的温五娘完完全全的懵了,呆了片刻才道:“凭什么?!”   宁摇碧连想都没想就道:“你们也可以不这么做。”   顿了一顿,他轻描淡写的道,“那样的话,鸾奴,着人把她们全部丢出去,也就是了。”   “……”   四周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卓昭节到底面皮嫩,讷讷的拉了拉宁摇碧的袖子,小声道:“这个……是不是太过了?”   “放心吧,鸾奴他们有经验的很,不会把四周的景致弄坏的。”宁摇碧含笑宽慰道,“我晓得你喜欢底下那些荷叶,也不会叫他们把人扔下曲江,免得损伤。”   温五娘和温坛榕险些当众吐出一口心头血!   难为两位宰相嫡亲孙女并这满楼的官家之女,在你这纨绔眼里还不如你心上人怜惜的几片荷叶?   卓昭节深吸一口气,郑重的道:“我觉得这座楼不好,还是换个地方看风景罢?”她一边说一边拉住宁摇碧的袖子暗中使劲,祈求之色溢于言表,宁摇碧虽然知道她是放不下脸来把温五娘等人赶走,却又不忍拂了她的意思,略作沉吟,道:“好罢。”   ——见识了宁摇碧不讲理的程度,温五娘如今气得浑身颤抖也不敢说话了,她是看出来了,长安城中的五陵年少多如过江之鲫,在这些纨绔里推举出来的三霸,决计有让同为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女的她遇上了也注定一个灰头土脸的下场的能耐!   温五娘委实丢不起这样的脸……   如今见卓昭节哄走宁摇碧,几人都是松了口气,温坛榕还待想几句场面话,没想到的是,宁摇碧继续道:“但咱们不在这里看风景了,这楼也不能留给她们,依我看……”他扫了眼鸾奴,鸾奴立刻会意,道:“世子请放心,小的保证世子与娘子一出门,就把这里全砸了!”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我忽然觉得你刚才说的没错,这里的风景还是很好的,咱们就在这儿借坐片刻罢。”   我是想和温坛榕疏远,可没想着与温家结仇啊!   再说还得为谢家阿姐考虑,温峥怎么说也是个宰相,他在会试里做不了手脚,在殿试上还不能说几句屈谈的坏话吗?即使殿试屈谈也过了,入仕之后,怎么说也是在温峥手下——温峥可是吏部尚书加中书门下平章事啊!   宁摇碧看了眼温五娘和温坛榕,正要说话,卓昭节飞快的抓住他胳膊,郑重道:“我觉得人多了热闹。”   “好吧,那今日这回雪楼,就借给你们用一用。”宁摇碧思忖片刻,这才俨然施舍一样,淡淡的道,“如今这儿用不着你们了,先退下罢。”听他语气,不但已经反客为主,根本就是将眼前的两位娘子当作了下人般挥退……   这会别说温家姐妹了,连卓昭节都有种不忍直视的掩面冲动……   经过宁摇碧这么一出,狂怒却不能发作的温五娘几乎是被温坛榕扶走的,接下来开宴之后,也再没人敢过来招呼,之前被温五娘约好了一起为难谢盈脉,自然也成了一句空话。   卓昭节正以为这场宴席就这么吃吃喝喝、三人随意聊一聊就可以脱身,不想宴到中途,楼下上来一个小娘子,含笑道:“我来迟了,对不住温姐姐。”   温五娘看了眼这小娘子却是什么都没说,温坛榕忙道:“那十娘可要罚几盏!”   “自然要认罚的。”上来的是宁娴容,她今日绾着飞仙髻,穿玉色上襦,系紫罗裙,俏丽明媚,含着笑接过温坛榕递上的酒盏,爽快的连干三盏——众人纷纷叫好,好歹把气氛弄的热闹自然了,没想到宁娴容三盏干罢,晃眼看见了宁摇碧与卓昭节,顿时眼睛一亮,脆生生的招呼道:“卓姐姐、九哥!”   宁摇碧虽然听出了堂妹的声音,却连头都没回,自顾自的替卓昭节挑刺剔骨,卓昭节不得不起身招应了一声——宁娴容这么一叫,气氛顿时又冷清尴尬起来。   温坛榕端着酒盏,之前预备好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温五娘已经转过头去,慢条斯理的和之前的余娘子说起了话,好似根本没看见宁娴容一样。   宁娴容心头诧异,她知道温坛榕的性情好,忙向她看去,就见温坛榕一脸苦涩的笑,朝自己微微摇头,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先坐罢。”   温坛榕拉着宁娴容的手,亲自送她入席的这一幕落在卓昭节眼里,卓昭节越发的凛然,暗暗警告自己不可心软,就低声对宁摇碧道:“咱们一会就走罢?在这儿怪没意思的……到底温家是我大姑父的舅家,不要欺负她们了好吗?”   宁摇碧见她凑到自己跟前说话,趁四周无人注意,忽然飞快的在她鬓上一吻,这才笑着道:“都听你的。”   “讨厌!”卓昭节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按住被他吻过的地方,惊慌的四顾,亏得没人注意——谢盈脉自然是看到了的,只是谢盈脉早在宁摇碧俯首的刹那,就全神贯注的欣赏起了栏杆外的曲江,卓昭节这才松了口气,恨恨的打了他一下,嗔道,“不许乱来!”   宁摇碧将剔好骨的菜肴放进她面前的碟中,笑着道:“好,不乱来,那要怎么来?”   “不跟你说了。”卓昭节瞪他一眼,拿牙箸吃了几口菜,谢盈脉这才转回头,道:“今日天气甚好,耗费在这里实在无趣,咱们一会提前退席罢?我得回去帮表姐料理家事。”   宁摇碧对她的离开非常赞成,大方道:“一会本世子使人送你。”   谢盈脉笑了笑,道:“多谢世子,只是昌乐坊离此不远,我走回去也方便。”   “这样也好。”宁摇碧太过盼望她离开,话一出口其实就懊悔了,此刻趁机把话收了回来——该死!时五说过,决计不要当着一个小娘子的面,对另一个小娘子体贴!   他偷偷看了眼卓昭节,好在卓昭节没有计较,反而道:“究竟也有些路程的,走起来太远,还是乘车罢。”   他们这里商议着退席,声音不算太小,离得近的几席都是暗松了口气,本来么,这样暮春初夏的时节,曲江畔的楼阁,很该好生轻松愉快的贺一贺温五娘的,结果来了这么三位恶客,一个比一个更能给主人家添堵,今日的客人,除了他们三个,都是与温五娘自小交大的,即使不偏向温五娘,碍着宁摇碧的恶名,总也放不开……   如今听见他们不打算在这儿待到席中,这当真是今日最好的消息了。   好消息暗中报到了温五娘处,温五娘长出一口气,低声道:“可是听真了?”   “娘子放心,这是在那边伺候的下人传过来的话,卓家小七娘与那谢氏都说要走,雍城侯世子答应了。”使女知道温五娘担心什么,特别道,“卓家小七娘还要世子不许动这儿。”   “若非她引了宁摇碧来,又何至于把我的生辰扰成这个样子?”温五娘才不会因此感激卓昭节,她冷笑了一声,道,“既然他们自己要走了,你去把六娘叫过来,我叮嘱她一声,她可别又去做好人要留客!”   第一百六十章 琵琶恨   正在招呼宁娴容的温坛榕被叫到温五娘身畔,听温五娘闲闲的说了卓昭节等人过会就要离开,让她不许多事的出言挽留,免得生出变故,顿时愣了一愣,随即面上露出挣扎之色,温五娘察言观色,微怒道:“怎么,虽然你和那卓小七娘之前以姊妹相称,但刚才她可曾因此给过咱们面子?她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去讨好她?”   温坛榕知道温五娘如今心情很不好,也不计较她的口不择言,咬了咬嘴唇,才道:“五姐,我给你献曲琵琶为生辰之贺如何?”   闻言温五娘不由一愣,本来小娘子家的生辰,请了一班交好的手帕交聚集,兴头上你献个曲为贺、我跳支舞助兴,因为都是小娘子,也是常事,但今天多了个宁摇碧,众人不免恹恹的,温坛榕突如其来的要求就显得突兀了。   不过……   温五娘遥遥的瞥了眼谢盈脉,这谢氏,仿佛在秣陵时,开的是琵琶铺子?而且她据说琵琶之技也不错,所以得了卓芳华的赏识……   想到这一点,温五娘只道温坛榕选在此刻献曲,是为了借此打击谢氏——温五娘对温坛榕的琵琶水准清楚得很,到底是国手李延景的得意弟子,这谢氏即使号称琵琶弹的多么多么好,也不过是被李延景赞过罢了,何况秣陵比起长安来总是小地方,所谓的高手,放在高手如云国手都有两位的长安,又算什么?   这么想着,温五娘倒是豁然开朗,心想宁摇碧这厮太过霸道无理,但碍着纪阳长公主又不能不忍了他……这会若还直接挑衅显然是不成了的,所以温坛榕这个法子也不错,至少叫谢氏晓得,她用来吸引了卓芳华的琵琶之技……也不过如此!   所以温五娘很快就缓和了脸色,点头道:“你常用的琵琶没带罢?我叫人去寻面好的来。”   “不用了。”温坛榕摇了摇头,“我带上的。”   温五娘并不意外,在她想来,既然妹妹早有为自己贺寿献曲的心,把惯用的琵琶带上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直听着她们姐妹商议的余娘子听到这里,站起了身,用力拍掌,待众人大抵都看了过来,才笑着道:“温六娘子要献上一支曲子给五娘贺寿呢!”   众人被宁摇碧列席,好好的松快的宴席弄得冷冷清清,无趣之极,正乏味的时候,忽然听见了这么一声,顿时都抚掌叫好起来,内中也不全是期待温坛榕师传自国手的琵琶之技,也是想趁机把气氛弄热闹起来。   卓昭节倒是很期待:“我听大姑姑说过温六娘子的师傅是李延景,这个人我不喜欢,但既然是国手……”   宁摇碧把话接过去,道:“你不喜欢李延景?”   “也没什么。”天地良心,卓昭节此刻不提从前对李延景的怨怼,决计不是为了顾惜自己被拒收为徒的颜面,完全是看到宁摇碧的处事对人方法后,真心不想再拖累一位国手,但谢盈脉偏偏在同时调笑了她一句:“七娘还在惦记着当年的事情?可见我这个半师做的不够好。”   “谢家阿姐的琵琶弹的当然是好的,只是我自己没学好罢了。”卓昭节忙安慰她。   宁摇碧神色若有所思,心想,当年的事情?李延景两年前也去过秣陵……看来他当时得罪过昭节啊!   至于为什么得罪昭节,宁摇碧随便推测了几个可能就没了兴趣再想下去,暗道:“反正回头把此人料理了给昭节出气就行。”   这边宁摇碧把可怜的李延景记了下来,那边温坛榕也拿跳脱挽了袖子,择了主席附近的绣凳上坐了,使女抱上琵琶,她接过之后轻舒玉臂,略调几下,谢盈脉与卓昭节都微微点头,道:“不愧是国手得意子弟。”   温坛榕显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就连卓昭节也发现她看似信手的几下即使是调音,但姿态指法以及琵琶发出的音色无一不美,都放下酒食,专心聆听起来。   而温坛榕借着正式弹奏之前飞快的扫了眼四周,看到这一幕,嘴角尚未勾起,却见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是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而是口角含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望着身畔单手支颐的少女。   他的目光那样的明亮,盛着满满的怜爱与珍惜,原本就堪称绝色的少女在这样的被注视里,越发显得明艳不可方物,栏杆外鲜丽的春景正在凋敝,浅碧深绿的盛夏即将到来,而少女专心且期望的等待着一支天籁、少年心思都系在了少女身上的画面,却仿佛是提前到来的盛夏,那么的灼目,几能烧伤了温坛榕的眼睛。   一种极为强烈的酸楚与嫉妒,无法控制的涌上了她的心头。   温坛榕下意识的垂下头掩住神情,再扬起脸时已经含了惯常的柔和的微笑,她道:“我欲弹一曲《夕阳箫鼓》,以贺五姐今日生辰之喜。”   此刻正是乾坤朗朗,《夕阳箫鼓》不免有些不合,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曲子,众人自无意见,只有温坛榕身后的使女微露惊色,本来温坛榕预备的,分明是《永遇乐》和《夕阳箫鼓》,因为说好了今日之宴到傍晚再散的,使女本以为,此刻青天白日,该弹《永遇乐》才对。   如今温坛榕骤然换了与眼前辰光不谐的曲子,曾经跟随温坛榕撞见过卓昭节在卓芳华跟前弹琵琶的使女似有所觉,却立刻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虎口,告诉自己不可多想。   温坛榕究竟是李延景的得意弟子,同样一曲《夕阳箫鼓》,当初卓昭节在这首曲子上苦练甚久,还为此亲眼观摩水上落日,方在卓芳华那里得了个好评,如今温坛榕这一曲,却还更胜过了她。   一曲毕,许久才有人醒悟过来,一时间彩声如潮。   这样的交口称赞里,温坛榕带着一丝傲然的心情,迅速看向了栏杆边,然而她再一次失望了——卓昭节与谢盈脉都真心的拊掌而赞,甚至察觉到她的目光,还露出一个钦佩的笑,但温坛榕多日苦练《夕阳箫鼓》真正为了的那个人,却是眼皮也没撩,慢条斯理的喝着扶芳饮,似乎方才四座屏息凝神生怕漏听了半点的琵琶曲完全就是可有可无。   ——那样的视若无睹与漠不关心……   我弹的不够好么?   明明……明明比卓小七娘好得多!   连卓小七娘自己也甘拜下风罢?   可为什么……你连一个赞许的目光也不肯给我?   你是怕小七娘不高兴,还是有小七娘在的地方,你眼里再没有旁的人?   四座的称赞与钦佩还在继续,可之前还自信满满的温坛榕却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多日苦练一首曲子所为的那个人像听若未闻,即使全天下公认犹如天籁又有什么意思?   温坛榕猝然闭目,她几乎是狼狈的起身,将琵琶匆匆交给使女,极为勉强的寻了一个借口:“我方才多喝了几盏,这会仿佛有些醉了……我到楼上歇一歇。”   温五娘虽然没看到谢盈脉有什么受打击或失态,但究竟是姐妹,总是关心她的,忙道:“你去吧。”   温坛榕上楼后不久,卓昭节看了看辰光,便打发阿杏去向温五娘告辞,温五娘是巴不得他们快走快好,虽然遗憾谢盈脉也跟着走,不能给她为难的机会,然而比起来宁摇碧——温五娘打从心底觉得三个人都走了绝对是好事!   一出回雪楼,谢盈脉不必宁摇碧暗示,就主动提出告辞,还没等卓昭节给她安排车马,就走出了十几步外,并且对卓昭节的招呼直如未闻——卓昭节只得吩咐最机灵的阿杏:“你跟上去,咱们的马车停在入园的地方,让他们先送谢家阿姐回昌乐坊。”   阿杏答应着追了上去。   宁摇碧很满意谢盈脉的行事干脆,等阿杏走了,他笑着牵起卓昭节的手,道:“如今晌午才过,咱们去乐游原上玩罢?这曲江上回都看过了。”   “我乘车来的,可没骑马。”卓昭节嗔道,“说起来我还不会骑马呢。”   宁摇碧似笑非笑的道:“不会最好,我来教你……马么,我今儿出来正好多带了一匹。”他劝说道,“乐游原上风光最好不过,如今正是苜蓿发长玫瑰盛开的时候,再往后可就热了。”   “那马的性.子可好?若是不好我可不敢骑。”卓昭节如今也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听了他的撺掇就有些跃跃欲试,犹豫着问。   宁摇碧笑着道:“你放心罢!”   当下两人既然决定了要去乐游原,就也顺着曲江往芙蓉园的园门走去,不想才过了桥,就见阿杏快步折了回来,卓昭节看到她回来的这么快,不禁一愣,道:“谢家阿姐不要你送?还是你跟丢了?”   阿杏走到她身后,这才低笑着禀告:“婢子本来就要追上了,但看到阮郎君在园外迎着谢娘子,就没上去多事。”   “原来是这样,那是不用咱们送了。”卓昭节哑然失笑。   这时候阿杏声音又一低,以只让卓昭节听到的音量小声道:“娘子一会装作随意的回下头,看一眼回雪楼的三楼上。”   “怎么了?”卓昭节惊讶的问,一边走快一步,越过宁摇碧,跟着似回头等他,飞快的看了眼斜后——绿柳荫上,回雪楼三楼栏杆之后,一袭紫裳,轮廓熟悉。   阿杏已经俯在卓昭节的耳畔忿忿然的告状:“这温小六娘好生不要脸!今儿个可是世子陪着娘子去赴宴的呢,如今又一起携手离开——她竟然还不死心,要这样的偷窥娘子!当真是不知廉耻!婢子见过缠着男子的女子,如今还是头一回看见对女子也死缠不放的人!也就是娘子心软,不然叫世子知道了……哼哼!”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乐游原   被温坛榕觊觎的烦恼在出城之后踏上乐游原便烟消云散了。   暮春初夏的乐游原,苜蓿发旺,望去犹如一片碧蓝深海,绵延到天边,与青天相连,中间夹杂着玫瑰花树的静静开放,风过其间,长肃萧然,熏风送来青草与花香,高天淡云之下,明媚的光晖所到之处,莫不成画。   宁摇碧为卓昭节备的是一匹脾气温和的雪花骢,他自己骑着形容神骏的火骝驹,火骝驹全身赤红如火,却黑鬃黑尾,衬着他姜袍绛服,奔驰原上格外的明朗夺目。   卓昭节才上马的时候还有些小心翼翼,但按照宁摇碧的教导渐渐也镇定下来,她催马跑了片刻,见雪花骢极温驯,也放下了心,把注意力移到了四周的景物上来,乐游原上的玫瑰花树不少,苜蓿与新生的玫瑰柔嫩枝叶都是马匹爱食的东西,稍微一慢,雪花骢就低头去啃食,卓昭节收了两回缰绳,啼笑皆非道:“这马怎么这样馋嘴的?”   宁摇碧勒着火骝驹紧随在她身侧护持,闻言指点道:“你催它跑起来,它便没这个功夫……”   他话还没说完,卓昭节反手一鞭抽在雪花骢身上——这雪花骢久经训练,当即不假思索的舍了嘴边美味,撒开四蹄,飞跑起来!   “昭节慢些!”卓昭节无知无畏,才初学就敢催马奔驰,宁摇碧却不得不为她捏了把汗,赶忙也催着火骝驹追逐上去。   火骝驹的脚力比之雪花骢更甚,不几下就追上卓昭节,把她拦了下来,卓昭节有些羡慕的看了眼火骝驹,嗔道:“怎么你这马儿比我的快这许多?”   宁摇碧笑着道:“好的马儿性.子都烈,你先骑着雪花骢,过几日我去御马厩里挑个好的,教你慢慢驯服。”   卓昭节这才满意,摸了摸雪花骢的鬃毛,道:“既然如此,那咱们比上一程,你的马好,得先让我走。”说着就要催马再跑。   “下回比罢。”宁摇碧不想她冒险,眼疾手快的探手抓住雪花骢的缰绳,认真道,“你才学,万一失手,后果难料,待骑术精湛些咱们再比。”   卓昭节稍感失望,道:“那好吧。”   宁摇碧眼珠转了一转,忽然道:“其实你想体会纵缰驰骋也不是不可以……”   “咦?”   宁摇碧含笑道:“你放手。”   卓昭节不疑有它,依言松了缰绳,宁摇碧骤然俯身揽住她纤腰,猛然使力!   “哎呀!”卓昭节惊叫一声,整个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被宁摇碧从雪花骢上抱起,揽至火骝驹上!   惊惶之下,她下意识的搂住宁摇碧的脖颈,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   “别怕,抱紧了。”宁摇碧计谋得逞,得意的大笑出声,用力抽了火骝驹一鞭,火骝驹长嘶一声,四蹄如飞,驰骋而去!   卓昭节猝不及防之下,无暇多想,只能紧紧搂住了他脖子,靠住他胸膛,头也不敢抬,只听得风声呼啸从耳畔吹过,马蹄踏过苜蓿犹如密鼓,在这样的惊惶与无措里,宁摇碧的心跳声却清楚而稳定。   只听他含笑道:“火骝驹是我亲手照看大的,一向极为听话,你莫要担心,看,那边有只麂子。”   卓昭节被他再三鼓励,才敢把眼睛张开,从他臂弯上望出去,但见极目苜蓿汪洋一片,恣意招摇,玫瑰花树点缀其上,犹胜织锦彩绣,这一切旋即被火骝驹迅猛踏过!宁摇碧下颔所扬的方向,一抹黄褐在丛中闪过即不见。   “可惜未带弓箭。”宁摇碧笑着道,“饮渊饮涧也没跟出来……下回咱们再来!”   “纵马原上,真好!”卓昭节好奇的看了片刻景色,渐渐怯意消除,虽然还是不敢放开宁摇碧,却也不至于怕得无暇分心了,她感受着急风迎面吹拂的畅快,羡慕的道,“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这样?”   宁摇碧大笑:“你现在不正是如此?”   “我说我自己的骑术!”卓昭节嗔怪着轻捶了他一把,宁摇碧忽然俯身在她腮上用力一吻——火骝驹脚力远胜寻常的骏马,两人的随从此刻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即使乐游原上有其他游人经过,以火骝驹此刻完全放开的速度,即使多带了一个人,等闲也难以看清马上之人的形貌,所以他这一次有些肆无忌惮,吻了吻香腮,见卓昭节因方才的惊吓和如今的兴奋,白腻的肌肤上泛起桃色,朱唇鲜红,格外诱人,一直揽着她腰的手臂忍不住收拢,侧首压上她的唇。   卓昭节原本被他在腮上偷亲,正自害羞,见状不由大惊失色,想提醒他如今两人正在马上,奈何唇齿被封,根本说不出话——果然,火骝驹一个纵跃——宁摇碧猝然不防,握缰的单手猝然脱了绳,连同他怀里的卓昭节一起被甩出马背!   “完了!”卓昭节感觉到离开马鞍的刹那,便绝望的闭上眼,心想,“九郎简直胡闹!!今儿个可怎么办?”   危急之时,后后远远缀着的随从亦是大惊失色!纷纷疯狂的鞭笞坐骑欲赶上相救,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好在宁摇碧固然失手,反应倒不慢,带着卓昭节人在半空,猛然一个翻身,搂着卓昭节仓促落地,借着一个翻滚消了去势,迅速站起身,忙扶起卓昭节紧张道:“可有事情?”   卓昭节又惊又怒,气得眼眶都红了,用力捶了他一下,恨道:“你……你做的什么事!”   宁摇碧自知理亏,讪讪的赔礼道:“是我不对……你可有碰到?”说着下意识的伸手往她双臂、腰背抚去。   “你……你个登徒子!”卓昭节简直不能相信吃了这么个教训、如今随从都要赶到了,他居然还不忘记动手动脚,气得用力推他一把,低喝道,“你给我住手!”   “……我看看你是不是伤着了。”宁摇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忙收了手,尴尬的解释。   卓昭节气急败坏,也不要他扶,自己按着苜蓿地爬起身,恨恨道:“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宁摇碧跟着起了身,好声好气的赔着礼,道:“我也不知道会遇见个小坡,不然火骝驹不会跳起来的……你莫要怕,其实我骑术……”   “不许提了!”卓昭节又羞又恨,怒气冲冲,跺着脚道,“反正以后我再也不和你乘一骑了!”   这时候火骝驹也发现主人不在背上,小跑着折了回来,很是无辜的凑到宁摇碧跟前低嘶,似知自己做错了事情,拿脑袋不住讨好的蹭着宁摇碧的肩——宁摇碧看看爱驹,看看未婚妻,果断的决定把责任推给不会说话的火骝驹:“这都是我没把它驯好……”   “你方才还说它是你亲自照看长大的!”卓昭节冷笑,“现在又没驯好?要不是你……不是你……你做的事情,怎么会这样?”   ……宁摇碧讪讪的道:“方才是意外,我下次也不会那么做了,你别生气啊!”   “我很生气!”卓昭节看着自己身上淡色的酡颜缠枝葡萄暗纹对襟宽袖上襦与月白隐花裙因为在苜蓿丛里滚过一圈,已经染了好几处淡淡的草汁,觉得简直郁闷的没法说,恨道,“我非常非常生气!”   宁摇碧还待赔礼,这时候随从都已经纷纷赶上了,阿杏和鸾奴一马当先,双双扑到自己主子身上又看又摸了半晌,这才松了口气,鸾奴心头暗松,阿杏则直接抹着泪哭出声来:“好娘子怎么会忽然坠了马?方才当真是把婢子魂都要吓没了!娘子从来没骑过马,如何能任火骝驹这样的骏马放开了跑呢?亏得没什么事情,不然叫婢子回去如何与夫人交代?”   卓昭节忿忿的看了眼宁摇碧——她虽然埋怨宁摇碧不知轻重,竟敢在跑马时试图与自己亲热,但当着下人的面,到底深吸了口气,把事情含糊过去,道:“只是不小心松了缰,如今地上苜蓿厚得很,也就是弄脏了衣裙。”   阿杏哽咽着道:“娘子可曾被擦破肌肤?回去了夫人定然要打死婢子的!”   听着她如此紧张卓昭节,宁摇碧更加尴尬,对卓昭节道:“一会我送你回去,顺带与岳母大人赔礼罢。”   “谁要你去赔礼!”卓昭节瞪了他一眼,哼道。   话是这么说,宁摇碧到底一路陪着笑送了她进敏平侯府,不巧游氏不在,倒是卓芳礼在家中,听了宁摇碧为带卓昭节纵马驰骋、不慎坠了马,卓芳礼也吃了一惊,问过两人都无事,他倒是不在意了,很是和颜悦色的问候了一番雍城侯与纪阳长公主,亲自送走宁摇碧,回来之后,对着卓昭节就是一顿叱骂:“不懂事的东西!即使定了亲,光天化日的与男子共乘一骑是好名声吗?还纵马……亏得人没事,否则自己吃苦头不说,叫长安城里上上下下平白的看个笑话!”   卓昭节自知理亏,乖乖的垂头领训,一个字也不敢说。   骂过了女儿,卓芳礼也没放过陪女儿出去的下人,从阿杏到随车小厮,挨个被他大骂一番,罚了一个月的月例。   只是教训完了,卓芳礼又放缓语气,道:“咱们北地不像江南,江南多水,因此多善舟楫者,北地多原野,踏青游春,即使高门贵女,其实也不都是乘车,很多也爱乘马,是以咱们这样人家的小娘子,不拘骑术如何,总是会骑的,你在江南,你外祖父可能怕出事,所以没叫你学,现下确实也该学起来了。”   卓昭节怯生生的道:“原本我确实是想学来着,但想催马跑快些,九郎不放心,这才带我跑了一段。”   “这骑术咱们家差不多都会,没有必要非得他来教。”卓芳礼皱眉道,“回头叫你大哥或堂姐们教一教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探望白子华   傍晚时分,游氏回了来,听说了这件事情,也十分生气,但听卓芳礼说女儿的骑术该练起来了,就道:“三郎这几日帮着各处请太医,恐怕没有这个功夫,还是劳动下四娘与六娘吧。”   游霰虽然是陪章老夫人一行入京的,但他没做过京官,对长安诸位太医并不熟悉,而且章老夫人说是老夫人,年纪比游霰还要小一点,又是寡妇,到底也要避忌,这几日来游氏都过去陪着也算是方便两边接触商议,跟着游霰一并来长安的游炬老实忠厚,跑腿之类还成,说到八面玲珑到底欠了许多,这是游家的事情,也不能劳动到其他房。   而卓芳礼虽然是个散官,到底是侯爵之子,偶尔遇见架子大的太医应付下也还罢了,平常他也不耐烦总是与章老夫人应酬,四房的嫡次子卓昭粹虽然明年不下场,但作为昭字辈里前途最被看好的孙儿,他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得到敏平侯亲自指点、并在永兴坊别院拥有固定的小院居住的孙儿,卓芳礼和游氏自然不能为了应付林家耽搁他的功课。   所以为林家奔波的人选只能是卓昭质这个长子了,是以游氏不能让卓昭质去教导妹妹骑术。   这会念慈堂里才用过了饭,卓昭节见父母不再责骂自己了,大着胆子问:“四姐和六姐的骑术好吗?”   “教你足够了,只要你不乱来。”游氏皱眉说了一句,卓芳礼倒是被游氏所言的请太医勾起了心头之事,问道:“林家郎君到底怎么样了?按说长安现任和从前供奉的太医也不算少,但拔尖的就那么几个……这几次请下来,治得如何不去说,总该有个准话了罢?”   说到这个,游氏就长叹一声,郁郁道:“昨儿个请的胡老太医,说是不成……胡老太医告辞的时候,是我与三郎送出门的,因见章老夫人与白氏没跟着,悄悄透了句底——伤势太重,日子也长了,根本恢复不了的,而且伤口又在脸容正中,想用纹身之类的掩饰也不成……”   卓芳礼皱眉道:“胡老太医在太医院已经被供奉了三十余年,年轻时候在整个北地都有神医之称,而且极擅外伤……他既然给了这个话,可见是没指望了,怎么这太医还要请下去吗?”   “章老夫人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她怎么肯死心呢?”游氏道,“如今著名的太医还有闵太医和顾太医两位,若是这两位也说不成……恐怕她才不得不接受罢,反正一路北上的诊金都出了,也不在乎多这两位的,我如今在想的是,届时章老夫人闹起来、或者不闹……这事情该怎么办?”   卓芳礼沉吟道:“煊郎才多大,她难道还能给煊郎也一刀吗?无非多赔偿些,林家就是在江南也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何况在这长安,纵然这林家郎君因为损了面容,再无参加科举的指望,但总归性命无忧,将来再有子嗣,未必不是良才,当真和岳家闹翻了,即使咱们家不插手,按着林家的门第也占不了便宜,还要为后辈子孙结仇,我看章老夫人是个明白人,不会乱来的。”   “多赔偿些倒没什么,我也想章老夫人应该还要为林郎君考虑,只是林郎君到底是白家的郎子,我二哥的嫡长女灿娘许的是白家五郎,正是这白氏的胞弟。”游氏紧皱着眉,“恐怕嫁过去了日子不好过。”   “终究也是白家的外孙女,何况还有你二嫂在。”卓芳礼对个没见过的内侄女并不是很关心,顺口安慰了几句妻子,就对女儿道,“你知道轻重了?往后给小孩子还敢乱给东西么?”   卓昭节心里郁闷得紧,心想我若是知道那柄匕首会闹出这样的大事来,自然不会给了,嘴上无奈的道:“是。”   想了想又道,“母亲,若是要白家不亏待了三表姐,可否如今对白姐姐好些?毕竟白姐姐才是白家的嫡亲骨血,她之前与三表姐关系也是极好的,若有她帮三表姐说话,伏家舅母也许不会太迁怒三表姐。”   游氏看了她一眼,道:“你这白姐姐,也不能说难伺候,但那副经受不得风雨娇弱不堪的模样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而且我看章老夫人对她已经够容忍了,毕竟老夫人如今一心挂在了林家郎君身上,实在没功夫再去教导儿媳……再说现在怎么个对那白氏好法?总不能撇开了更需要安慰的章老夫人或林家郎君去哄她罢?我哄你哄得已经很累了,没那个闲心!”   卓昭节顿时不吱声了。   倒是卓芳礼帮着女儿说了句话:“她既然出了这个主意,到底算是一分为母分忧的心,你不如明日带她去见见那白氏,不说安慰白氏,至少提点提点,若白氏能够撑些门楣,林家郎君如今没了走仕途的指望,将来纵然有子嗣,多也是要靠姻亲指点的,未必肯纳妾得罪白家,这样一份人情传回秣陵,确实能够帮一帮你二哥家的女孩子。”   卓芳礼对游灿不太关心,却很关心女儿为人处事,他这是觉得多件事情给女儿练练手也好,练砸了也无所谓,反正白家林家都得罪得起。   游氏听了丈夫的话,思忖片刻,这才道:“也好。”又叮嘱卓昭节,“你听好你父亲的话了?过去了可不是为了安慰你那白姐姐,得叫她明白如今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别女儿都要学规矩了,她还什么都不懂,婆婆可不是亲娘!”   卓昭节苦笑着道:“我晓得了。”   翌日卓昭节换了探望病人的装扮,跟着游氏、卓昭质到了兰陵坊,章老夫人比起抵达长安那日苍老了许多,原本还是尚存几分姿色的老夫人,此刻已经真正是位老夫人了。   很显然,虽然胡老太医的话是避着章老夫人说的,但林鹤望恢复的情形以及一位位请了又走的太医已经让章老夫人猜测到了几分,只是她只有这么个儿子,心存万一的指望,实在不愿意轻易的断了念想。   见到卓昭节,章老夫人很勉强的笑了一下,憔悴的道:“令爱也来了?”   “这孩子从前养在秣陵游家,被长辈惯坏了,如今定了亲,我急着叫她学些东西,故此一直没功夫过来探望老夫人,今儿个恰好有空,一来看看老夫人,二来,她从前与白侄女也熟识……”游氏轻声慢语的解释着。   章老夫人虽然是在心头沉重中,精明不减,立刻明白了卓昭节是为了白子华来的,便道:“原来如此,只是我如今乏着,倒没精神听小娘子说话,不如烦请她陪一陪我那媳妇去罢,她这些日子,也够累的了。”   当下就叫人引卓昭节去和白子华说话。   游氏给林家人预备的这别院前后一共四进,也算是不小的一座宅子了,白子华住在第三进,与住在第二进的林鹤望隔了一进,下人引卓昭节进去时,白子华正站在了回廊上,凄凄惨惨戚戚的望着前头,神色凄楚中略带哀怨。   一看她这个模样,卓昭节就有点后悔自己的提议,果然下人提醒了白子华卓昭节的到来后,白子华立刻含悲带怨的叫了一声:“卓妹妹。”   卓昭节到她跟前,还没说话,她就先落下泪来,忙不迭的诉说道:“卓妹妹可算来看我了,妹妹不晓得,我这些日子……这些日子简直过不下去了!夫君他……”   “白姐姐快别在这儿说话了,看你瘦成这样子,先进屋里去罢。”卓昭节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   接下来,白子华呜呜咽咽的说了林鹤望面容损毁后的经历,其实这些大致上其实猜也能猜得出来,林鹤望本来不说是天之骄子,怎么说也是前程远大的,一下子断了前程,这失落可想而知,白子华又是个胆怯敏感、须得连句话也要和她小心翼翼说了才能安心的人。   从前林鹤望对她是很不错的,温柔小意,知她心思细腻,惯常就哄着捧着,如珠如宝,便是两人有了嫡长女之后,林鹤望也仍旧不失是个良人,但这次受伤的打击实在太大,林鹤望虽然不至于拿白子华出气,终究是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处处以她为先、说话做事都要考虑是否会叫白子华担心受怕——他已经是自顾不暇,反倒要旁人来宽慰与照料,这样前后一对比,白子华思虑自是日渐增加!   到了长安以来,白子华因为为人怯懦,诸事都要婆婆亲自操持,章老夫人忙进又忙出,只能靠几个嬷嬷帮手,事情传到林鹤望耳中,林鹤望不免失望,很是嫌弃过她几回没用,如今是连下人都不太看得起她了,白子华难过的道:“……现下夫君不爱我在眼前,我牵肠挂肚的可连见他一面也难,卓妹妹你来了最好,帮我与母亲说一说,叫我去见夫君一面好不好?我实在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夫君了!”   卓昭节蹙起了眉,柔声道:“白姐姐你不要这样,说起来如今林姐夫遭了难,心情定然是不好的,所谓夫妻一体,姐姐很该给林姐夫分一分忧,章老夫人到底年岁长了……”   她话还没说完,白子华就激动的道:“卓妹妹你不知道,我哪里不心疼夫君呢?可是……可是夫君总是嫌弃我,我也知道我人笨,没什么用,可我也尽力照料夫君了呀!可夫君……夫君……”她呜咽起来,埋怨的道,“都是游煊不好!害了夫君,也害极了我!”   “这样的意外没有人想出的。”卓昭节见她埋怨游煊,因为晓得游煊是被冤枉的,到底有些不喜,但转念想白子华也不知道内情,就放缓了语气道,“如今说起来怪谁都晚了,是以白姐姐还是要把心思放到林姐夫身上,总要为章老夫人和林姐夫担待些事情才好,不管怎么说……”   白子华又打断了她的话——许是因为这些日子过的太压抑,现在白子华倒不像两年前那样,问点事情吞吞吐吐的不肯说,这会她是恨不得能够一吐为快,拿帕子擦着眼睛哭诉道:“我哪里是不想帮一帮母亲和夫君呢?但卓妹妹你也晓得,我是个没用的人,又笨,总是比不得你们聪明能干的,我……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呀!要说照料夫君我也是极上心的,只是手笨,夫君说我不如下人仔细,我也不敢碰了……母亲……母亲嫌我小家子气,我……我现在前头也不敢去……”   卓昭节惊讶道:“怎么你如今不在章老夫人跟前伺候,不是老夫人不要你去,是你自己没去吗?”   白子华委屈的道:“母亲不喜欢我,我怕去了反而叫她生气,是以就不敢去了。”   ……卓昭节沉默了片刻,忽然挥退两人的侍女,房里只剩两人,她凑到白子华跟前,冷冷的道:“白姐姐,所谓老夫人不喜欢你……且叫你不要到老夫人跟前去……这可是旁人给你出的主意、撺掇得你与老夫人疏远?”   第一百六十三章 金燕   白子华闻言,眼泪流得更多了,抓着她的手道:“卓妹妹,你怎么知道?”   卓昭节看着跟前的少妇真心的无奈了:“白姐姐你向来胆子就小,这为人媳妇的,有客人过来,不在长辈跟前伺候、也不在身子不适的夫君身边守着,这是哪门子道理?若是你自己,即使章老夫人……言语上急噪了些,料想也不可能不在前头的,如今你……你这么缩在这儿,必定是旁人给你出的主意!”   她吸了口气,“这人是谁?”   就白子华这胆怯的模样,假如章老夫人没有明确发话叫她不要在跟前伺候,她自己敢有这主动避见婆婆的心思那就怪了!说没人挑唆,卓昭节是决计不相信的。   白子华咬着唇,怯生生的看着她,道:“啊,卓妹妹,你怪她吗?可我觉得不见母亲好一点啊,母亲有时候脸色难看极了,看着……我心里害怕……我想她的确不喜欢我吧,从前我就说过,论美貌,我比你差远了,论能干呢,我也不如灿娘……”   “是谁?”卓昭节瞪她一眼,也顾不得打小牢记的、与白子华说话当谨慎小心,冷笑着道,“白姐姐,我素知道你心肠软,可我今儿要不客气的说一句——心肠软未必就是糊涂,你怎么能糊涂到了这样的事情上受人撺掇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子华犹豫片刻,才小声道:“是……是金燕!”   “金燕?”卓昭节一呆,猛然想起来之前进院时,白子华的四个陪嫁使女里头确实不见金燕,她眼睛一眯,道,“金燕不在你这里伺候,她在哪里?”   白子华揉着衣角,闷闷的道:“金燕能干,我想母亲和夫君都觉得我不中用,索性派她去照料夫君罢,到底她是我的人,也算是我的一分心意。”   卓昭节冷笑了一声,道:“好个心意啊,只是我想问一句,舅母把金燕给白姐姐你做陪嫁,可曾想过让她也伺候林姐夫呢?”   见白子华不知所措,卓昭节恨铁不成钢道:“她再怎么能干,终究是白姐姐你的下人!白姐姐你纵然不如她会伺候林姐夫,就不能在旁边看着……安慰安慰林姐夫吗?你不在,谁知道她是怎么伺候林姐夫的?不说这个了,金燕现下独自在林姐夫跟前伺候,这功劳人情,能不记在她身上?那白姐姐你呢?”   “可她是我的使女啊!”白子华张口结舌,讷讷的道,“是我的人,难道……难道不是代表着我的心意么?”   卓昭节无语片刻,才道:“但金燕独自在林姐夫或章老夫人跟前,会提白姐姐的心意么?还是抓住机会表明她自己的功劳?”   白子华道:“她是我的使女,我想她一定会……”   “那我再问白姐姐你一句。”卓昭节看着她,缓缓的道,“假如章老夫人或林姐夫向白姐姐你要金燕,你会给么?你想好了回答我,若金燕被林姐夫纳为妾室……将来指不定还要代白姐姐你管家,白姐姐你自己想一想!”   白子华愣住了,片刻后,眼泪滚滚而下,张着嘴道:“她……这怎么会?”   “你一点儿都不防着她,什么都听她的,她说章老夫人不喜欢你,你可问过缘故?就顾着在这儿伤心?她说你不要到老夫人跟前了,你也听着,背后现成送她个说嘴的理由,堂堂正正的给你坐实了对长辈不尊敬的名声!”卓昭节恨道,“你说她是你的使女,去伺候林姐夫是你的心意?没准她告诉林姐夫,是实在看不惯你对林姐夫的疏忽大意,这才悄悄过去伺候的呢!”   这番话把白子华直接说懵了,不禁掩面大哭起来!   卓昭节心头烦躁,怒道:“白姐姐若是不想以后和林姐夫好好过了,那就继续哭罢!”   白子华吓得忙胡乱擦了把脸,怯生生的道:“我……我不哭了,卓妹妹你比我聪明,求你帮我想个法子罢!我……我不想夫君不要我……我……”   “不管章老夫人喜欢不喜欢你,你到底是她的长媳。”卓昭节喘了口气,正色道,“老夫人不喜欢,你就不能求老夫人指点指点?若是老夫人忙着,白姐姐你私下里给老夫人跟前嬷嬷们些好处,多问一问、跟着学,不成吗?那金燕也不过是个使女罢了,她都能叫你觉得能干,白姐姐你堂堂书香门第的嫡女,难为还不如她?!”   她拿主仆之别来说嘴,本指望着能够给白子华加点信心,偏偏白子华不争气,黯然道:“金燕虽然是使女,但自来泼辣能干,我是不如她的,我这样没用的人,也就出身上强过她些罢了。”   “……”卓昭节胸口一闷,暗吐一口血,愣了半晌才有气无力道,“那白姐姐你甘心看着金燕进门?没准还抢了你的管家之权?”   哪知白子华为难半晌,怯怯的道:“管家……我……我也不会,之前……之前也是金燕管着的……我……我……我就怕夫君会不要我,金燕若当真进了门来,她要管着家,自然还是她管,其实……我也很怕管……”   “…………”卓昭节再吐一口血,默然片刻,摇头道,“我帮你不得,白姐姐,你这样纵容金燕……”她猛然想起一事,“对了,金燕的身契,你可还在?”   白子华道:“前几日她问我要过……”   卓昭节一惊,好在白子华继续道,“但北上之前,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心里乱得很,是我母亲帮着收拾的,金燕她们几个的身契,我都没带,如今应该在母亲那里。”   “好吧,反正身契决计不能给她。”卓昭节叹了口气,擦了把冷汗,道,“你若是相信我,从今日起,不管章老夫人是不是喜欢你,你也该常往老夫人跟前伺候了,如今林姐夫不好,章老夫人定然心头烦恼,偶然有说话急了的时候,你且忍一忍……”   白子华又要流泪:“母亲一生气我就害怕,卓妹妹,我实在不敢常到母亲跟前……”   卓昭节默然片刻,道:“但你也许不知道,你不去,章老夫人更生气、对你也失望。”   “那我该怎么办?”白子华呜咽起来。   “……”卓昭节几欲再次吐血!   亏得这会外头玉燕小声叩响了门,道:“夫人、卓娘子,江家郎君过来探望郎主,郎主让给江郎君沏壶好茶,前头的好茶没了,金燕过来夫人这儿取些。”   卓昭节揉了揉额角,平静了下心情,扬声道:“进来罢。”   玉燕开了门,之前被打发的使女一起进了来,金燕也在其中,这使女本来生的容貌不算很美,只是清秀,穿了半旧不新的绀青底绣折枝玉兰花纹的对襟上襦,内穿牙色诃子,系着绿罗裙,绾了单螺,斜插了两支样式寻常的圆簪,但腕上却戴了一只水头极好的碧玉镯子——看到这镯子,卓昭节心头一叹,这么好的东西,就算是白子华赏的,没有缘故,又岂是金燕敢随意戴的?   更不必说从章老夫人到白子华如今都憔悴万分,这金燕贴身伺候着林鹤望却还精神奕奕,若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才有鬼!   只是卓昭节到底是外人,这林家后院里的事情,她可以私下里提醒白子华,却不便直接干涉,因此为白子华急在心底,面上却不能露半点声色。   不想卓昭节没打算直接为白子华出头敲打金燕,金燕进来之后看到白子华泪流满面,又看卓昭节眉宇之间也有些躁色,目中异色一闪,行礼之后,没提茶叶的事,却柔柔的道:“卓娘子,咱们夫人向来柔弱,娘子有什么话不如好好儿的说,不然夫人要吓着的。”   卓昭节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自己没找金燕的麻烦,这小小的使女倒是端着忠仆的架子暗指自己欺负了白子华来了,且言语之中分明还有坐实了白子华懦弱无用的意思,她气得冷笑数声,才道:“这话倒是奇怪了,我难道是今日才认识白姐姐的,要你个下人来多嘴,告诉我如何与白姐姐相处?再者你左一个柔弱右一个吓着,白姐姐如今是林家嫡长媳、正经的林家夫人,又不是豆腐,碰不得擦不得?还是你很希望白姐姐这个样子?”   金燕一怔,仿佛也没想到在秣陵时一直说话温温柔柔、比起游家三娘子来可以说是娴静和蔼的卓小七娘听了自己的指责后非但没有尴尬的赔礼,反而发作起了自己,忙道:“婢子僭越了。”   “知道僭越就好!”卓昭节毫不客气的道,“白姐姐挂念林姐夫的伤,又心疼老夫人,说起来就止不住流泪,我看着也心酸,你倒是这么说话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她之前不敲打金燕是因为为白子华虽然被她叫一声“白姐姐”,但到底只是她表姐的表姐,隔了两层,她这个卓妹妹到底不能对着林家的后院说三道四,可现在金燕主动欺到她头上来,卓昭节哪儿肯让她?这番话说的疾言厉色,连白子华都被吓得不敢哭了。   金燕自跟着白子华过门后,因为白子华怯懦,着她代为管家,名义上是使女,几同总管,到长安以来,白子华越发的不中用,她倒是仗着能干,忙前忙后,十分得重用,更加不把白子华放在心上,说话随意惯了,不想大意的惹了卓昭节,被这么一番劈头盖脸的教训,弄得完全下不了台,心头暗恼,却慑于卓昭节的身份不敢多言,只得尴尬的道:“谢卓娘子教诲,婢子……婢子是来取茶叶的。”   卓昭节瞥她一眼,道:“方才白姐姐很记挂林姐夫的伤,又感念你这几日代白姐姐照料林姐夫……”她忽然和颜悦色起来,“实在是辛苦了。”   金燕愣了一愣:“这些都是婢子该做的,不敢当卓娘子的称赞,卓娘子,江十七郎那边还在等着……”   卓昭节心安理得的学宁摇碧直接无视了自己不想听的话,笑意盈盈道:“这几日你委实太过辛苦劳累了,我方才也说白姐姐了,一般是白姐姐的陪嫁使女,打小伺候白姐姐的人,断然没有叫你一个人辛苦到底的道理,白姐姐也说是呢……”   不等金燕说话,卓昭节看向旁边的玉燕、银燕等人,“所以白姐姐想让你们轮流照料林姐夫,我看白姐姐你也不要从明儿个开始了,也不看看金燕面上的憔悴之色,再这么使唤下去,即使使女身契在姐姐手里,到底也不厚道。”   她慢悠悠的道,“我看现在就叫金燕歇一歇罢。”   金燕脸色一变:“卓娘子,婢子不累,婢子……”   “好啦!”卓昭节淡淡的打断了她,“虽然你不过是个使女,但怎么说也是伏舅母给白姐姐的,打小我随三表姐到白家玩耍,总也能看到你跟着伺候,到底有几分情面在,白姐姐这些日子担心着林姐夫,难免有疏忽的地方,叫你委屈了,好在现在她醒悟了过来,到底你是主子,你也为白姐姐如今的情况想一想,怎么还舍得怨她呢?”   金燕无奈,竭力挣扎道:“婢子不是怨夫人……”   “不怨,那就好生休养两日罢。”卓昭节淡淡的道,“玉燕、银燕,你们别偷懒,金燕这么辛苦,你们什么都不做,像话吗?也叫金燕心中不平啊!”   玉燕和银燕对望一眼,心头复杂,道:“是。”   第一百六十四章 病中人   把金燕硬留在了白子华的院子里,玉燕沏好了茶水,然而白子华却怎么也不敢去林鹤望的院子,卓昭节最后只得道:“那我陪你到院子里,你自己进去好不好?”   “卓妹妹,你陪我进去好不好?你叫他一声姐夫,也不是外人……”   “白姐姐你真会说笑话,别说咱们是转着弯的姐妹了,就算是三表姐在这里,难道跟着你到林姐夫病榻前就像话了吗?”卓昭节耐心快用完了,冷笑着道,“你若是不去,那就叫玉燕去吧!只是你自己想一想,有朝一日你病在了榻上,林姐夫连着多日不来看你,最后只叫一个使女送些汤水,你心里怎么想?!”   玉燕和银燕也劝:“上回郎主说不要夫人过去,不过是才上了药,伤口疼着的气话,这都好几日下来了,夫人怎么还放在心上?婢子觉得卓娘子说的很是,夫人再不去,郎主才要生气了。”   白子华又畏惧林鹤望生气,又禁不住使女和卓昭节的劝说,犹犹豫豫,半晌才一步三回头的被陪着过去。   留下卓昭节站在院子里气闷了半天,才恨恨一跺脚,道:“咱们去前头问问闵太医是不是到了。”   这一日约的闵太医,也就是之前怒春苑中为卓芳甸与唐千夏诊断过的那位太医,想到他,卓昭节又想到温坛榕,不禁一个寒战,暗道:“白姐姐这儿到底是林家的事情,温六娘子实在缠人得紧,我得快点把她打发了,不然闹了出来,不说九郎怎么想,传了出去也不好听——当初闵太医陪着小姑姑和晋王小郡主回长安,她们可是一直‘养病’养到了牡丹花会开始,趁长安城的人心思多半转到了花会上,这才悄悄的重新露面的,否则还不知道要静养到何年何月呢!”   卓昭节可不想无缘无故的栽这么个跟头,心中对温坛榕越发的警惕。   回到前头堂前,果然闵太医已经在奉茶了,听着两边闲话,似乎已经诊断结束——闵太医谦逊得很,冲着他这谦逊的态度,显然他也不能除去林鹤望面上的伤痕,章老夫人言谈虽然还是不失大家风范,然而从神态到语气都透着虚弱,长安城中擅长外伤和保养的太医,知名的这几位,这几日已经全部都请到了,闵太医是倒数第二位,念着卓家的面子他才上了门,可也不过是跑这一趟罢了。   虽然还有一位顾太医,但章老夫人再不肯相信,也不得不悲哀的感觉到独子的伤是难以挽回了,实际上章老夫人对林鹤望能不能给自己挣到诰命的头衔并不是极为看重,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林鹤望自幼聪慧,又拜得名师,虽然去年秋试没能夺得解元,但名次也不低。   更重要的是,他和宋维仪、麻折疏、江扶风等同窗十分的要好,约定同科下场的,如今江扶风随船北上是为了赴明年的春闱,他却为了治伤,若是能够治好也还罢了,不能治好——章老夫人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林鹤望才好。   这样从天到地的打击,换成章老夫人自己也觉得难以接受,毕竟林鹤望若是才学平平,或者年岁已长,也就罢了,但他正当青春,又极受期许,崔南风的得意弟子,那是大江南北都公认的准进士,却被一个孩童毁了!   章老夫人不是不恨游煊,可这位自夫婿早逝后就独立支撑门庭,在偌大林家保全产业与话语权的老夫人十分清楚,林鹤望无望科举,林家更加得罪不起游家,被毁了前程却还要惦记着不要得罪了伤害儿子的人,这样的现实只是想一想都叫人觉得酸楚,可一来游家已经尽心尽力的帮着寻医问药了,还找了姻亲卓家请来这许多只为达官贵人诊治的太医,游煊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个大人,游家这样努力的补救,以两家门楣的差距,再折腾,知道内情的外人也要议论林家不知道好歹了。   二来,跟游家大闹一场,且不说能不能占到便宜,即使把游煊也照样划上几刀,游煊是游家出了名的有天赋都不肯读书的主儿,他不走科举,凭游家的家势难道还怕娶不到妻子么?伤了脸,也不过是增加些异样的眼神,而到那时候,结下了游家这个仇人,林家哪里能有好日子过?   章老夫人想着这些,心思都散了,原本还与闵太医说着话,最后竟怔怔的住了口,望着堂前发起呆来,亏得旁边游氏发现不对,赶紧把话头接了过去敷衍,这时候卓昭节进来,因见闵太医在,忙也见了礼。   闵太医对准雍城侯世子妇自然格外的客气,忙还了半礼,笑着道:“卓娘子太客气了。”   卓昭节与他寒暄两句,闵太医看了看辰光也就告辞了,反正他也治不好,久坐就是不识趣了。   送走闵太医,游氏本来也要领着子女告辞,但看章老夫人今日情况不太对,她也不能放心,林家如今可全靠了章老夫人撑着,万一这位老夫人有个好歹,那游霰和游炬还有卓家四房不但要帮着林鹤望寻医问药,还得设法照料这位老夫人,指不定还要忙里抽空的安抚那白子华,如今游氏自己房里的事情都忙得团团转,哪里还敢添旁的事儿?   因此折回来就摇醒了章老夫人关切的询问了起来,章老夫人被惊醒,也察觉到自己失态了,只是如今她也没了心情掩饰,疲惫的道了一句:“叫游夫人见笑了,我今儿……今儿……”   看章老夫人似有说不下去的意思,游氏心头也觉恻然,扶着她手臂,低声道:“老夫人是累了,不如叫厨房做份安神汤来喝了,歇息歇息罢,白侄女年轻,林郎君可离不得你。”   提到媳妇,章老夫人神色越发的苦涩,只是她虽然不满意白子华,却也不是当着外人的面就诉说媳妇不是的婆婆,只是摇了摇头,疲惫的道:“我先去看看大郎,再说安神汤罢。”   旁边的老嬷嬷听了这话,才要下去厨房里吩咐,却见门口人影一闪,有人托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进来,恰好接话道:“老夫人定然是累了,婢子看到厨房里炖的老参鸡汤恰好到了辰光,就自作主张盛了一碗来给老夫人。”   卓昭节一见这人就蹙了下眉——这金燕好生厉害!   这么点功夫不但就换了一身能够见客的衣裙,甚至还如此及时的端着汤出现……游氏眼皮撩了一下,随即淡笑着对章老夫人道:“倒是我不对了,才说白侄女年轻,不想她就打发了人来给老夫人送汤,可见我方才说她实在是说错了,老夫人可别和我计较。”   卓昭节眼睛一亮,心中暗赞母亲技高一筹,金燕是白子华的陪嫁使女,游氏这些日子陪着章老夫人寻医问药的怎么会不知道?但金燕方才分明说的是她自己看到汤好了盛来给章老夫人,不想这份殷勤还没得到回应呢,就被游氏把功劳全部归到了白子华身上去,金燕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个使女,难为她还能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驳斥翰林之女、侯府的夫人吗?   果然金燕听了游氏的话,手下一抖,面上掠过一丝怒色,却赶紧掩盖下去,低声道:“老夫人若不嫌弃,请快些喝点罢,不然,一会郎主见着,恐怕也要担心。”   想来她觉得,即使自己不能当众分辩这体贴是自己的主意,但章老夫人的精明也该明白。   游氏微微笑着看了她一眼,金燕一惊,只是游氏这次却什么都没说,只看着章老夫人淡淡的嗯了一声,在金燕失望的眼神里,让身边的老嬷嬷把汤接上来,慢慢的喝着。   卓昭节嘴角勾了勾——金燕到底也不过是个使女,还是白子华陪嫁的使女,章老夫人即使此刻觉得她比白子华体贴,又怎么可能当着自己母女的面说出来?怎么说游氏提到白子华还是一口一个白侄女呢,游家和白家算上白子静与游灿可是两代姻亲了,何况当着客人的面抬举个使女,章老夫人这种守礼的老夫人怎么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事来。   喝过了汤,老夫人照例要去探望林鹤望,游氏看她神色虽然恢复了几分,精神到底还是不好,就主动提出陪同,既然长辈们都在,卓昭节也跟在了游氏身后。   到了林鹤望静养的院子,才踏进门,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哐啷”声,显然是瓷器被砸碎了,闻言,章老夫人神色一恸。   隔着紧闭的门窗,也听见里头林鹤望嘶声道:“你滚!滚开!谁准你进来的?!”   卓昭节正自诧异林鹤望难道是在对白子华发这样的脾气吗?接着果然看到白子华领着玉燕、银燕,抹着眼泪仓皇的逃出了门,看到这情景,游氏与卓昭节都微蹙了下眉,章老夫人可没心思安慰媳妇,而是一迭声的问:“大郎怎么了?不是叫你不要再亲手给他换药了吗?”   就听白子华呜呜咽咽的道:“母亲,不是换药的事情,夫君如今恼得不是我,是江十七郎呢!”   没想到林鹤望竟然是在冲着江扶风发作,而且语气还极不客气,卓昭节不由一愣,心想从前头一次在青草湖边遇见林鹤望时,他打的就是江扶风的名头,后来江扶风知道,不但没生气,反而还为他求情,可见两人私交应该不错的,却不知道江扶风方才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叫林鹤望如此生气?   正说话间,发冠略歪的江扶风也带着尴尬之色退出了门,看到章老夫人等人,面上尴尬更盛,忙躬身行礼,道:“老夫人好。”又对游氏,“游表姐好。”   他还要和卓昭节见礼,章老夫人与游氏都没心思在意这些小节,忙低声问:“大郎怎么了?”   江扶风摸了摸鼻子,一脸尴尬的道:“是扶风之过,方才林兄问扶风前几日为何未来,扶风一个不慎,说了是去施祭酒府上拜访请教……”   卓昭节心头吃了一惊,就为了这这么点事情,林鹤望竟对知交好友破口大骂,甚至直接赶起了人,可见他如今的心情!   章老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大郎如今……还望十七郎你莫要往心里去,我代他给你赔个礼了!”   江扶风忙几步下来扶住了章老夫人,苦笑着道:“老夫人这话是折煞扶风了,说起来扶风与林兄同窗多年,焉能不知他如今的心情?方才实在是扶风自己不慎,惹得林兄情绪激动,如今卓郎君正在内中安慰……老夫人不怪扶风言语不当心就好了!”   “这北上一路,仗你帮扶实多,如今大郎又……”章老夫人看起来是真心感激江扶风的,卓昭节也有些惊讶的看了眼他——她并不知道江扶风与任慎之私下里的交谈,受游家二夫人以及班氏的影响,一直认为江扶风就是一个风流放.荡自恃才华的人,他所结交的朋友,像林鹤望、宋维仪、麻折疏这些,之前因为戏弄过游煊,到底不是很正经的君子。   却不想江扶风虽然轻浮,却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虽然林鹤望如今值得同情,但江扶风好歹也是一路照拂他北上的人,如今又是从预备春闱中抽空来探望,却遭遇他如此不留情的对待,换了常人到底有些不悦的,可江扶风如今委实看不出来有任何怨怼与不满,反倒满是愧疚。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惊马   章老夫人与游氏低声问江扶风林鹤望发怒缘故时,内室里林鹤望还在不住的发作,原本低声劝慰他的卓昭质声音也不由越来越高——一直到章老夫人与游氏进去,林鹤望才勉强住了声,烦躁的叫了声母亲,又问候了一句游氏。   卓昭节悄悄跟在了游氏身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上一回林鹤望下船时是戴着帷帽遮住脸的,此刻因在内室,他又才发过火,自然没有遮蔽面容,却是看得清楚,林鹤望比之在秣陵时瘦弱了许多,这也不奇怪,虽然滋补的汤药没少喝,但心中惶恐与焦躁,想也不能不消瘦。   大约因为这段辰光一直不是戴帽就是避于内室的缘故,他面皮比从前还白了三分,因此越发显出那道几乎贯穿了整个脸庞的狰狞匕痕的可怕来——这道伤痕起自林鹤望右颊,穿过鼻梁,止于左眼之下,只差一点点,就是眇目之险!   可见当时情况的可怖!   卓昭节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是一阵后悔,若早知道那柄梅魄匕首惹出这样的是非,她怎么敢送给游煊?亏她当初交代游炬时还说要越锋利越好……这么想着,她越发不敢直视林鹤望,心头又是后悔又是愧疚。   虽然这一匕不是她划的,到底匕首是她送的。从前没亲眼看过林鹤望的伤,她还没什么,此刻亲眼目睹到底不一样,这林鹤望从前也是个才貌双全的翩翩佳公子了,如今却因这道伤,不但科举无望,甚至形容直接被划进了丑陋狰狞,换了谁能够无动于衷?   可现在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却怎么补偿才好?卓昭节心头惴惴难安。   只是卓昭节这么一低头,却被林鹤望敏锐的发现了,他不知道卓昭节不看自己是因为内疚,只道是单纯的被自己如今的样子所惊,自受伤以来,林鹤望对此极为的敏感,见状眼中顿时流露出一抹怨毒。   若非卓昭节的身份,只是寻常下人,他早已吩咐将人拖出去打死!   纵然如此,他也没了兴致敷衍,不冷不热的说了几句,就借口自己乏了,要所有人都离开院子,以免妨碍了他的休憩。   章老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又是心里酸楚又是心疼,自然无不应允。   这么一闹,游氏叮嘱了几句老夫人注意保重身子,便带着儿女告辞,江扶风本来每次来都要多陪林鹤望些辰光,但今日他说话得罪了林鹤望,就一起告辞了。   出了兰陵坊,卓昭节捏着帕子沉思了片刻,到底按捺不住帮白子华这个打小一起长大的同伴一把的心思,她掀起帘子看了看车外,见江扶风还在和车边的卓昭质并辔而行,聊着有关会试的话题,便扬声道:“江小舅舅!”   江扶风很意外她会招呼自己,露出一丝诧色,这才驱马走到车边,道:“小七娘可是有什么事?”   卓昭质也有些惊讶,狐疑的看了过来。   卓昭节没有理会兄长,靠在车边低声道:“是想请江小舅舅帮一个忙。”   “小七娘但说无妨。”听说是帮忙,江扶风极爽快的道。   卓昭节咬了咬唇,面上先绯红了一片,卓昭质眼中狐疑之色更多时,她才小声说出请求之事:“那个……白姐姐身边有个使女叫做金燕,小舅舅常去探望林姐夫,料想是知道的?”   江扶风奇怪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个人。”   “江小舅舅下回过去,若是林姐夫不发火……可不可以将那个使女要走?”方才金燕才被自己调离了林鹤望身边,就立刻重整旗鼓、当着自己还在就追到了正堂去向章老夫人献殷勤,虽然这殷勤被游氏打了回短,也可见她的手段与胆量,假如白子华是个有能耐的,也不用很有能耐,但凡她有那么几分不肯被使女奴大欺主的心,就凭金燕是她的陪嫁使女,身契就拿在了白家,也根本轮不到卓昭节越俎代庖替她收拾不安分的下人。   偏偏白子华懦弱到了极点,之前卓昭节把话说的那么清楚了,她居然还是毫无觉悟!   卓昭节思来想去,这样不安分的使女再留着,白子华迟早不会有好下场,虽然去了一个金燕还有玉燕、银燕等几个,如今看没出来,将来都很难说,毕竟这么懦弱没用的主子,不踩简直白不踩,可终究去掉一个是一个——不仅仅是对白子华的同情,更是给白家示好,总归能记到些人情在游灿身上的。   但金燕追到大堂对章老夫人献殷勤的行为也很直白的告诉了卓昭节,她到底只是一个外人,私下里打着白子华的旗号教训金燕一回两回可以,到底不可能名正言顺的插手林家后院的事情,就是那教训还是避着章老夫人的呢!   卓昭节除了私下里对她敲打外,实际上根本不能把她怎么样,怎么说她现在也是白子华的人,白子华的夫君被卓昭节的表弟游煊所伤,前程尽毁,这个时候,卓昭节还要动白子华的陪嫁使女,白子华懦弱,章老夫人也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卓昭节思来想去,要不动声色的解决金燕,到底要假旁人之手,把人从林家要出来,那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这个人选,她觉得江扶风很合适。   一来江扶风与林家关系不错,林鹤望今日盛怒发作,到底是病中绝望之下的迁怒,章老夫人不糊涂,不可能不记他的好,再说林鹤望现下没了前途,江扶风这样前程远大的同窗更不好得罪,总要为儿孙想一想的,区区一个使女,章老夫人才不会舍不得;二来,江扶风在秣陵时名声就十分的风流,若是一个端方的君子,卓昭节也不敢开这个口,但江扶风……他招惹的小娘子据说极多的,再加个使女也无伤大雅。   因此卓昭节觉得这位小舅舅是最合适的人了。   不想江扶风静静听完她的要求,却立刻摇了摇头,用极冷静的语气道:“对不住,小七娘,这个忙我帮不成。”   “啊?”卓昭节觉得这对江扶风来说一点也不难,不想却被如此迅速的拒绝,顿时一怔,不禁十分的窘迫。   江扶风歉意的笑了笑:“若是平常,要个使女倒也无妨,但这个金燕,她这几日一直在林兄身边伺候……”   卓昭节正心惊胆战的以为金燕已经和林鹤望有了什么,但江扶风接着说的却是,“林兄如今十分的敏感,今日你也看到了,恐怕我提出要金燕,他又要误会,虽然我大约能够猜测到小七娘不想让这金燕继续待在林家的用意,但我究竟是林兄的好友,小七娘要为白夫人考虑,而我,却是先考虑林兄的,所以这个忙我帮不成。”   “……小舅舅说的很对。”卓昭节听了他的解释,略作沉吟,也醒悟过来,林鹤望现在情绪十分的不稳,江扶风不过说了一声去拜访祭酒,就被他拿东西一路砸出房,如果再索要在林鹤望跟前伺候了些日子的金燕……指不定林鹤望要说江扶风之所以经常去探望自己,完全是为了金燕。   她明白了自己所请求的事情的确只考虑到了白子华,而没有考虑到江扶风与林鹤望,心头沉重之余,也郑重的向江扶风道歉,“是我思虑不周,险些误了江小舅舅,还望小舅舅莫要见怪!”   江扶风洒然一笑,道:“都是小事,小七娘不必如此客气的。”   两人说话时没有特别避开卓昭质,卓昭质从头听到尾,这才放了心,事情既然已经说完,江扶风就策马欲离开卓昭节的车边,不想,江扶风才转了下马头,忽听一声闷响,接着江扶风的坐骑痛嘶一声!竟是无视了长街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小舅舅?!”卓昭质与卓昭节都是大吃一惊!   卓昭质不假思索,反手一鞭抽在马上,慌忙追了上去!   卓昭节也是目瞪口呆,攀着车窗探头看去,只是前头一片兵荒马乱,游氏也似探头眺望,但见烟尘滚滚,却哪里能看得清楚?   她正自担心,却听不远处有人打了个呼哨,轻佻的道:“小七娘,你看谁呢?”   这声音十分的熟悉,卓昭节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却见时采风与淳于桑野一人一骑,都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卓昭节因为宁摇碧的关系,对这两位所谓京中三霸的另外两人并没有什么畏惧之心,这会见到,也当是偶遇,便招呼道:“时五郎、淳于十三郎君,这样巧?”   “是很巧。”时采风调转马头,当先到了她车边,微笑着问,“你方才在看谁?”   “方才我一位小舅舅的马不知怎的受了惊,家兄追了上去,未知情况如何。”卓昭节蹙起眉,如实道。   这时候淳于桑野也驱马走了过来,闻言那似笑非笑的脸色就是一僵,失声道:“你说什么?方才和卓昭质说话的少年是你舅舅?”   “是啊。”卓昭节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时采风的脸色也忽然精彩起来,他看了看淳于桑野,又看了看卓昭节,半晌才苦笑着道:“没什么。”   淳于桑野狼狈的瞪了他一眼,有些忿忿的道:“既然是你长辈,为何走的好好的,忽然到你车边?”   “我忽然想起来有件事情想求小舅舅帮个忙。”卓昭节看了看他,心头对他这仿佛质问的追根问底有些不喜,但念着宁摇碧的面子还是平静的道,“所以就请小舅舅靠近马车商议。”   “……”淳于桑野和时采风面面相觑半晌,才皮笑肉不笑的道,“原来是这样?这朱雀街上人极多的,咱们帮着过去看看罢,万一伤了人或遇见了金吾卫,咱们也好帮着说说好话。”   时采风比他更畏惧宁摇碧,暗擦一把冷汗,强笑道:“是极是极……咱们去看看!”   目送两人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就匆匆远去,卓昭节诧异之余,心头到底有些狐疑,暗想:“这两人今儿怎么这样古怪?”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白子华的危机   才离开卓昭节的马车数丈,时采风就忍不住埋怨起了淳于桑野:“我就说上去问一问再说,宁九将那小七娘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那小七娘虽然娇纵了些,但与宁九也是两情相悦的,不然也不会不顾她祖父与雍城侯之间的关系硬是与宁九来往了,你就是不听,说什么先把人料理了再去问小七娘,如今好了吧?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小七娘瞒着宁九私下里的相好!而是她的舅舅!宁九如今一门心思要把小七娘的亲戚当自己的亲戚看待,你说今日之事叫他知道了,咱们怎么办?”   淳于桑野瞪他一眼,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我动手时你不拦我?”   时采风顿时气结,怒道:“我倒是想拦你!可你下手那么快,我一句劝你的话还没说完,你一枚铜钱就打进了那人的马臀内!我还能说什么?”   “那也是你把练武的功夫花到了小娘子身上,所以才如此。”淳于桑野蛮不讲理道,“若是宁九在此,岂能不拦住?”   “宁九要是在这儿,还用得着咱们出面?”时采风冷笑着道,“我不跟你废话了,快点想想这事怎么收场罢!你就是要动手,好歹也选个不引人注意的法子啊,那马臀上现成的伤口,一会怎么说?”   淳于桑野眼珠一转,道:“不过是一枚铜钱罢了,凭什么说是咱们干的?不承认不就行了吗?”   “纵然卓家知道是咱们干的,难为咱们就怕了?”时采风被他气笑了,“我是说叫宁九知道了,谁知道那小子又要怎么坑咱们?这事情旁人想不到咱们身上,宁九会想不到吗?你莫非不知道那小子如今丧心病狂之极,谁敢拦着他讨好小七娘,我看就是雍城侯他都敢亲自动手!”   淳于桑野沉思片刻,时采风还道他有什么好主意,不想他却道:“那就只有追上小七娘的那位小舅舅,揍到他不敢说为止了!”   “……”时采风无语问苍天。   兰陵坊本来就在靖善坊之南,两坊都傍着朱雀大街——也亏得是朱雀大街,按着凉律,这条长街两旁不允许设摊,故而来往都是行人或车马,加上江扶风的竭力控制,虽然惊马发疯似的狂奔到开化坊附近、差一个兴道坊,就要直接冲撞太极宫了,才被卓昭质赶上帮忙制伏——这么一路狂奔,居然一个人也未伤到,实在是幸运之极,也因此随后赶到的时采风与淳于桑野没用什么功夫就打发了金吾卫。   只是江扶风这场惊马没伤到旁人,却伤到了自己,开化坊距离皇城已经很近了,虽然圣驾并不在太极宫,但策马冲撞皇城,城门下的禁卫是可以直接将之射杀的,所以马到开化坊,趁着卓昭质的帮忙,江扶风一咬牙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记着林鹤望的教训,双手护好了头脸,偏跳马的地方不妥当,把手肘、膝盖撞在了一方路边的青石上,等卓昭质手忙脚乱的下了坐骑,把他扶起时,鲜血已经渗到了袍子外,望之可怖。   因为江扶风此刻借住的是其堂叔江楚直位于靠近北门的修德坊的宅子,距离开化坊这边甚远,倒是敏平侯府就在朱雀街上的靖善坊内,他伤成这个样子,单是衣物沾了血,卓昭质也不能不提议让他到侯府收拾一下。   帮忙打发了金吾卫的时采风与淳于桑野对望一眼,齐齐要求一起过去。   就这样,游氏和卓昭节的车马一路忧心忡忡的到了靖善坊门前,等待半晌的结果就是卓昭质、时采风、淳于桑野三人联袂护送受伤的江扶风到侯府诊治更衣。   江扶风这一重亲戚的身份,虽然是从游家大夫人论过来的,不算多么亲近,但终究是亲戚,又是进京赶考的士子,游氏自然不能怠慢了,亲自下车指挥着众人扶他进了府,一路送到念慈堂,又打发人速去请了大夫来,好在伤势不算严重,然也不算轻,筋骨是动到了,大夫叮嘱三五日内都莫要移动,这么一来,江扶风少不得要在四房里住上几日了。   游氏闻讯,忙又打发了人到大理司江家去报信,跟着吩咐人收拾屋子,因为江扶风是在念慈堂里接受诊治的,大夫又叮嘱不好移动,虽然有软轿,送到前院到底也要经过数重门户,所以索性就安置他到就在四房里的卓昭粹住的朗怀轩。   如此一番忙碌,时采风和淳于桑野从头看到尾,见江扶风控马时已经筋疲力尽,上药后更是疲惫万分,根本就没心思追究马惊的缘故,这才暗松了口气,趁乱告辞而去。   这日游氏忙到晚上,才有功夫把女儿叫到跟前盘问起来白子华的事情,听卓昭节仔细说了经过,游氏面露厌色,道:“你二舅母最爽利不过的人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侄女?”   “母亲别恼白姐姐啦,她就是那么个性.子,我如今也死了心了,只是这金燕?”卓昭节试探着问,白子华再不争气,到底是她幼时长大的同伴,卓昭节固然被江扶风拒绝,私心里还是很希望能够帮白子华一把的,小舅舅不肯,这会自然要向母亲撒娇了。   但游氏却冷笑了起来:“她若是自己争气点儿,区区一个金燕算什么?你以为章老夫人那么精明的人会不知道金燕打的主意?这天下有几个重规矩的当家夫人会喜欢背着主母爬郎主床的使女?我告诉你,白子华若是即刻把这金燕拖出去打死了,章老夫人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在心中怨怼她,偏她这么没用,我看章老夫人任凭金燕作为,实在是对这个儿媳失望透顶!连陪嫁使女、身契都捏着的一个下人都管束不住,你说这么一个人,是她唯一的儿子的正妻,她能放心?”   卓昭节讪讪的道:“大约是天性罢,我也奇怪白姐姐怎么就这样的性.子……”   “你既然说到了这件事情我也趁机教你一教。”游氏看了她一眼,冷笑着道,“你知道章老夫人为何要纵容金燕?”   卓昭节一怔,道:“母亲不是说了吗?是因为对白姐姐失望。”   “可如今林家经得起乱吗?”游氏瞥了她一眼,冷冷的道,“白子华虽然无用,但成日里哭哭啼啼的也叫人心烦,那个金燕在个正经主子眼里也就是几十两银子的事情,章老夫人如今顾着林家郎君都来不及,今日她的憔悴你也看到了,按说这时候她最恨后院里还要勾心斗角的给她添堵,但为什么她没有理会这金燕?”   卓昭节凝眉片刻,到底她这些日子跟着赫氏打理家事,终究把从前班氏教导的许多后宅阴私、当家作主的种种手段融合起来,思虑半晌,面上露出骇然之色!   一看她神色,游氏就晓得她可算是想到了正路上去了,果然卓昭节惊骇着道:“章……章老夫人是要借这金燕之手?!”   游氏似笑非笑,道:“怎么个借手法呢?”   “章老夫人对白姐姐已经十分的不满,但林家郎君已经断了仕途的前程,林家这两代又没个官宦,未必得罪得起白家。”卓昭节举袖掩嘴,急急的说出自己的推论,“可章老夫人又很不想继续要白姐姐这媳妇……为了不得罪白家的赶走白姐姐,所以她纵容金燕这个从白家出来的陪嫁使女欺侮白姐姐,本来白姐姐身子就不好,如今担心林家郎君就更憔悴了,金燕再从中做做手脚……或者……白姐姐承受不住,与白家哭诉,章老夫人也能借口金燕乃是白姐姐的陪嫁,她不便管束,届时伏舅母心疼白姐姐,未必不会主动提出和离一事!”   游氏看着她,缓缓摇头,见卓昭节露出失望和松了一口气之色,游氏却笑了,道:“猜到了点子上,只是,你到底年少,心还不够狠,章老夫人可不一样,她要的可不是你这白姐姐和离,而是……她的命!”   卓昭节大吃一惊:“什么?”   “你还是不太了解你这白姐姐,她若是会向娘家告状的人,那金燕岂敢如此的嚣张?你二舅母的嫂子——你这白姐姐的母亲伏夫人,我也是略有所知的,那是个精明的人,我看白子华就是被她护得太好了,也不知道是怎生个护法,才惯出了这么个小祖宗!但纵然如此,白家也不会主动提出和离的,到底林郎君如今伤了容貌,白家提和离,岂不是要落个嫌弃夫婿没了前途就拂袖而去的名头?伏夫人这么想,白家其他人还要脸面、不肯的呢!”游氏嘴角微翘,冷笑着道,“白子华这小娘子,又敏感又纤弱,加上远在长安——水土不服、心疼夫婿、劳累奔波,做婆婆的忧心儿子,没有及时发现……然后一病不起,莫名其妙的死了,也不奇怪!”   卓昭节惊讶道:“但是白家……”   “长安离秣陵远着呢,如今气候又越发的热了,再说林家现在孤儿寡母的,还要扶着媳妇的灵回秣陵多么不容易?这么迢迢的路哪怕用着冰,扶回去人也该变了形状了,没凭没据的白家难道就要开棺验尸?”游氏不屑的道,“他们纵然怀疑,也是要问白子华的陪嫁,总不能白子华死了,陪嫁也全死了吧?那样白家还不怀疑可就怪了!但下手的既然是金燕,不管她会不会被玉燕之类的揭发,总归是白家过去的人,章老夫人完全可以一推二六五,白家没调教好陪嫁使女害了自己女儿——丢的是白家的脸,也动不了林家!为了白子华留下来的嫡长女,少不得,还要宽待林家!”   卓昭节想起今日见到白子华苍白憔悴的模样,禁不住按住胸口,道:“怪道白姐姐如今看着那么弱不禁风……”   “我的儿,你呀,还嫩着呢!”游氏平静无波的看着她,“你外祖母大约怕吓着了你,这些血淋淋的事情竟然没告诉你什么?你以为白子华只有忧愤而死一条路?金燕……既然是贴身使女,白子华又这样的蠢,金燕要在她饮食之类的地方动手脚,你以为……?”   “快快写信给外祖母!”卓昭节一下子跳了起来,“白姐姐若是死在长安,章老夫人又这样好的盘算,将来伏舅母能不把这帐一起记到了煊郎和游家头上?!”   游氏幽幽一叹:“信,自然要写的,只是今日你不该插手这件事情,岂不知道狗急跳墙?白子华陪嫁的贴身使女有四个,偏这金燕冒头最是明显,不管这里面有没有章老夫人的引诱与暗示,可见金燕也是个急性.子,这才几天就把事情做得如此明显,你这么一闹,自以为帮了白子华敲打她,但若这金燕足够愚蠢,很难不加快下手啊!”   卓昭节惊得跌坐榻上,吃吃道:“她怎么敢?”   “富贵动人心!”游氏看着她,“你生长富贵里自然不明白这财帛对于寻常人的意义与引诱!”   “……我明日去寻九郎,问问他的饮渊是不是还能给外祖母家送信!”卓昭节咬住唇,低声道,“若是能,饮渊……那猎隼是极快的,母亲,兰陵坊那边?”   “看白子华自己的命罢,这事咱们插不了手的。”游氏蹙了下眉,却无奈的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世子很心虚   次日,卓昭节不及派人投帖,选了一驾没有标记的马车,带着连夜写好的信笺,匆匆赶到位于兴宁坊的雍城侯府,兴宁坊离圣驾常居的大明宫十分之近,近到了就隔着一个十六王宅便是大明宫的宫墙。   所谓十六王宅,是本朝历来安置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们的地方,内中多是雕梁画栋的华邸,本朝诸皇子虽然是各有封地和王号,但实际上只是虚领,向来藩王不出长安,只能居在大明宫外号称十六王宅的坊内,这十六王是本朝初年时恰好有十六位藩王居此得名,一直流传至今的。   如今里头只住了晋王、光王、秦王、徐王,因为地方空得多,从太极宫的侧门出入的话,离东宫也近,所以延昌郡王大婚之后也被在这里赐了宅,即使如此也不足十六王之数,然却还沿用着旧称。   纪阳长公主府赐宅于和十六王宅就隔了一条不宽的坊道的兴宁坊,却不是今上的刻意照拂,而是老祈国公宁燕然这一支世居兴宁坊,作为先帝实际上的长女,先帝虽然子嗣众多,到底还是格外怜爱些的,当年为了让还是公主的纪阳与驸马家族便于相处与来往,特别在兴宁坊里赐了公主府,后来渐渐的与老祈国公府建到了一起。   到了雍城侯封爵,先帝已经奄奄一息,朝政由时为太子的今上所摄,自然顺应胞姐之请,把纪阳长公主所偏疼的小儿子的府邸也赐在长公主府之傍。   进了兴宁坊的坊门,极显眼的就可以看见老祈国公府的阀阅,耸立出于屋檐斗角之间,格外的招人注意。   因为国公府、长公主府以及侯府连于一起,宁氏阀阅左近建筑逶迤成片,气势万千。   卓昭节的马车在雍城侯府角门停下,阿杏戴着帷帽下去投帖,下人送了拜帖进去不久,宁摇碧就亲自迎了出来,他一扫马车上没有敏平侯府的标志,知道卓昭节匆忙而来,不欲被人知晓——到底还没过门,就主动登婆家的门传出去究竟不好。   宁摇碧故而也不多话,吩咐开了门,让马车进府,接着才亲手扶了同样戴着帷帽的卓昭节下来,低声道:“那日回去身上可酸疼吗?”   卓昭节呆了一下才想起来他问的是骑马之后,轻蹙了下眉才道:“没什么了。”   宁摇碧听她语气里怒意不深,暗松了口气,遂又含了笑:“今儿怎的亲自过来了?也不叫我去接你。”   “我来问下,你从前给过我哨子,叫饮渊往秣陵送信的,如今我有一封急信要送与外祖母,未知还能让饮渊送吗?”卓昭节挂心着白子华的事情,不及寒暄便问道。   “秣陵?”宁摇碧诧异的问,“出什么事了?”   整个事情何其的复杂,便是只说林家后院,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何况章老夫人算计媳妇的事情,也不宜外传,究竟她是白子华的婆婆,没有真凭实据,白家也奈何不了她。   所以卓昭节撩起帷帽上的面纱,瞪了他一眼:“不告诉你!”   宁摇碧这两日因为之前一时忘形孟浪,摔着了卓昭节,正暗自惴惴,琢磨着要怎么跟卓昭节赔礼,忽然卓昭节自己上了门,又这么含嗔薄怒的说着话儿,实在叫他有点受宠若惊,哪里还顾得上追问?想也不想就着人去把饮渊带过来。   他自己则引着卓昭节往花厅走,轻声慢语的道:“我想若是有什么事情,兴许我能帮得上忙?”   见他这样的诚恳,卓昭节却有些不忍了,蹙了蹙眉,叹了口气道:“这事情不便外传。”   “我口风一向紧得很。”宁摇碧闻言,眼珠转了一转,露出了笑色,道,“你告诉我罢?我决计不乱说。”   卓昭节嗔他一眼:“不行的。”   宁摇碧略作思索,也不再纠缠,就换了话题:“你这两日在做什么?我怕你生气,正想着几时才能去见你呢。”   “我就是在生气!”卓昭节想起乐游原上的狼狈事,轻哼了一声,故意板起脸道。   宁摇碧觑出她的言不由衷,含笑道:“是吗?这都是我不对,你说我当如何补偿你?”   “这可是你该想的。”卓昭节朝他扮个鬼脸,“你还好意思问我呢!”   宁摇碧故作深思,嘴角却渐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意,凑到卓昭节耳畔道:“莫如我现在就以身相许如何?”   ……卓昭节二话不说,伸出小蛮靴,狠狠踩他一脚!   “那我主动亲你几下?”宁摇碧被踩得低叫一声,却仍旧不思悔改,继续调笑道。   卓昭节眯起眼,伸手挽住他手臂,长长的指甲隔着薄薄的夏衫掐起一块肉,拧!   “嘶……这样都不满意?那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宁摇碧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调笑下去,求饶道。   “这还差不多!”卓昭节扬着头,哼道,“叫你油嘴滑舌的不学好!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跟着时五都学坏了!”   时五说,永远不要反驳小娘子的话……如果她错了,帮她解释对!   时五还说,不管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要对小娘子表现出忠贞不二之坚毅来,至于这番忠贞对多少个小娘子表白过……这不是重点!   时五也说过,对于知交里名声太过风流的好友,无论私下里关系多好,单独和小娘子在一起时,必须用批判的态度对待!即使与该好友来往密切,也应该告诉小娘子,自己乃是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好友改邪归正、转回正道……反正都是说给小娘子听的!   时五啊,你既然自己说了这么多,料想也不会在乎本世子诋毁几句的。   飞快的回忆了一遍时五的教导,宁摇碧立刻卖掉时五,正色道:“没有的事情!其实我和时五关系也不怎么样,无非是我的祖母与他的祖母乃是姊妹,自小来往多了几回,事实上他那沾花惹草的做派我一直都是极看不顺眼的!”   他正气凛然,简直要悲天悯人!一脸沉痛的道,“昭节你也知道时五太过招惹小娘子,故而他的麻烦就从来没断过,华容姨祖母为了他操心万分,几次三番的托付了我祖母教导他些个,我祖母就叮嘱我多劝着他些,因此我接了这差使,才渐渐与他来往多了……”   该死!本世子险些忘了!之前出于好奇,可是跟着时五那小子去过几回平康坊的!   虽然有纪阳长公主发的话在前,平康坊里上至行首下至使女,不拘多么媚色勾人,见着了他一个个端庄凛然好似贞洁烈妇,宁摇碧去了也不过是走马观花的凑一凑热闹,但这些事情将来一旦被昭节知道……   想到此处,宁摇碧就是背上一凉,他果断的把责任全部推到时采风身上去!   “时五自幼喜好女色,为着劝说他,单是那些龌龊之地,我亦不得不亲自硬着头皮进去,只为揪他离开!”宁摇碧深深的叹了口气,神色沉痛,神情几欲扼腕,神经紧绷,眼角随时留意与揣测着卓昭节的反应,不遗余力的描黑着时采风来衬托自己的光辉与无辜,“偏偏时相虽然政事繁忙,无暇多管他,但对子弟要求极高,时五每每惹了祸,皆有重罚,好几回,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代他顶罪,实际上我是极冤枉的……”   悔不当初啊!   当时怎么就那么糊涂,杀人放火的罪名那都是小事,怎么当街调戏良家小娘子、强抢民女这样的罪名居然会替时五抗下来?!   宁摇碧想到从前,深深的觉得自己当时年少无知!   他万分庆幸这些事情还没有传到卓昭节耳中!所以必须在卓昭节听到这些风声之前,把自己撇得足够清楚!   于是接下来,卓昭节从起初的漫不经心,到微微惊讶,再到目瞪口呆,继而是惊骇万分……   听完宁摇碧声情并茂的讲述了时采风邪恶放.荡的十余年生涯,如今时采风整个人从头到脚简直没有一处是干净能看的,卓昭节颤抖着抓住宁摇碧的手,差点尖叫出声:“这么个人,你……你居然还和他是知交好友?”   “其实,他如今好多了。”宁摇碧意识到自己把时采风描黑太过,赶紧补救,少不得有意无意、抓住一切机会的标榜一下自己的良善,以及为了挽救时采风所作的种种忍辱负重之举,务必要达到日后卓昭节听到自己去过平康坊也会认为是受时采风的牵累的效果。   卓昭节虽然前两日因为从马上摔下来,与他闹了一回脾气,到底也不是大事,两日下来早就气消了,这年纪的小娘子,对心上人的话又怎会多怀疑?宁摇碧心虚之下对时采风的污蔑和其后为他的辩白,卓昭节虽然听着觉得难以置信,却根本没怀疑宁摇碧在骗自己——为要掩盖他之前的某些行径,可怜的小七娘素来单纯,虽然听说过几回勾栏、行首的话儿,却哪里晓得这世上居然还有时采风这等放.荡无耻之人?   这一刻,卓昭节决定了,她要设法让宁摇碧与时采风疏远!   不然她好好的九郎被时采风这好色成性的厮带坏了,她跟谁哭去!?   即使宁摇碧意识到自己把时采风说得过了,设法补救,但在卓昭节眼里,这是宁摇碧忠厚、对品性不佳的朋友也不愿意否定到底、想方设法为时采风寻找优点的表现,真正的时采风,定然是像宁摇碧之前说的那样,根本就是一个视女色如命、视道德廉耻如无物、无恶不作怙恶不逡的家伙么!   我的九郎真是太不容易了,卓昭节捏紧了帕子又是心疼又是担心的凝视着心上人,暗道,跟这么个主儿相交这许多年,他还是这般好.性情,亦不为女色所迷惑……这真是,想起来就要为他掬把辛酸泪啊……   察觉到卓昭节态度的转变,宁摇碧立刻把心里仅存的那点对时采风的愧疚踩到了脚底——时五你自己说过的,一切以哄好小娘子为重!   本世子这也是听了你的劝啊,所以本世子说你的那些话,你一定不会在意的对不对?反正你人也不在这里,本世子就当你默认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金燕的结局   虽然宁摇碧竭力挽留,但被游氏叮嘱早出早回、尽早回四房里帮赫氏打理事情的卓昭节还是坚决的拒绝了他留在雍城侯府用饭的要求,只看着饮渊带着信笺飞上高天,就提出了告辞,宁摇碧无奈,只得亲自一路将她送回靖善坊。   回了侯府的卓昭节自去忙碌,却不知道宁摇碧甚至还未到兴宁坊,之前当着她的面飞往南天的饮渊竟已去而复返,根本不必哨声指引,就精确的敛翅落到了宁摇碧的臂上。   宁摇碧毫不客气的拆了它足上腊封的竹筒——反正这竹筒还是他提供给卓昭节的,一会回了侯府,再取一分出来装一下就是了,倒是信封密封上了,让他只能很遗憾的先揣进怀里。   一进雍城侯府,宁摇碧就吩咐人取来热水,亲手绞了帕子,将信封封口处慢慢濡.湿,小心揭开,取出信笺认真读了起来……   昭节的烦心事,本世子岂能袖手旁观?   既然昭节说了不便告诉本世子,本世子当然也不能迫着昭节毁诺,不过现在是本世子自己以聪明才智发现了真相,可不是昭节透露的!   宁摇碧毫无愧疚之心的将卓昭节写给班氏、详细描述白子华景遇、以及对章老夫人纵容白子华陪嫁使女金燕奴大欺主,并可能暗示金燕谋害白子华的揣测等具体经过仔细看了两遍,这才放下信笺,吩咐身旁的鸾奴:“收拾起来,让饮渊送到秣陵去罢。”   鸾奴点了点头:“世子,这信笺上沾了水,即使烤干,恐怕亦着痕迹?”   “把腊封留点小孔,竹筒用水泡点痕迹,就让游家认为是路上腊封破开少许,风雨侵袭进去好了。”这种小事,自然难不倒惯常干类似之事的宁摇碧,随口就吩咐了,又道,“请苏伯过来。”   苏史那到后,宁摇碧开门见山的提出要求:“岳母大人在兰陵坊有座别院,如今住的是北上求医的林家人,苏伯替我将这家人家打探清楚,尤其内中一个名为金燕的使女。”   “小主人为何会忽然关心起这么户人家来?”苏史那一怔,宁摇碧可不是温润如玉、对下人也不忘记翩翩风仪的君子,他为人高傲而霸道,极重视尊卑之别,别说区区一个使女了,就是许多贵女都不放在眼里的,如今怎么忽然要打探起来一个使女、甚至连名字都知道了?   宁摇碧也不瞒他:“我刚才看了信,这家人家有些麻烦,昭节很关心他们家姓白的媳妇,为此还借了饮渊送信去秣陵游家,我想看看帮她一把。”   苏史那一噎,闻言也注意到旁边鸾奴大白天里点了蜡烛烤信笺的动作,心想小主人既然是需要用到烤干信笺,可见是私下里拆的,那可怜的小七娘恐怕还以为只是借用一下饮渊,只要顶住小主人的追问就可以不叫小主人知道了罢?   他道:“既然只是个使女,是否直接处置了?”   “就直接处置罢。”宁摇碧看了信,已经知道卓昭节对那叫金燕的使女十分忌惮,言语里几次提及,让班氏设法透露给白家,尽早派人北上照拂白子华,免得着了那金燕的道儿,看得出来,若非碍着身份不便动手,卓昭节实在烦着这金燕,宁摇碧觉得金燕被解决了,卓昭节应该会很高兴,区区一个使女的死能够换得自己心上人的高兴,这还用犹豫么?   他点了头,苏史那便自去动手了,这月氏族的老人是在西域纵横过一时、手底下亡魂无数的人物,如今蛰伏侯府守着旧主之子,私下里料理几个人,用雷厉风行来形容都嫌不足了点,当天晚上,苏史那就带回了金燕身亡的消息。   宁摇碧很满意他的速度,至于金燕是怎么死的,他就懒得问了。   只是他懒得问,旁人却不能像他这样。   因为人是死在了别院里的,次日一早发现之后,章老夫人惊怒之余,头一件事就是打发了人到侯府,向游氏告罪,毕竟兰陵坊的别院是游氏的陪嫁。   好好的别院,借给林家养病在讲究些的人看来已经是沾了晦气了,如今还死了个年轻的使女,即使林鹤望的伤是游煊所为,游氏知道后也不禁一阵不悦,只是章老夫人都着人来告罪了,金燕人也死了,游氏到底只能按捺下怒火,和颜悦色的问起经过。   来人小心翼翼的道:“回夫人的话,今儿一早,金燕迟迟不见踪影,该她做的差事也没做,大夫人就使人去看她,不想……却在房里寻不见人,后来到了她常去的地方找过也不在,大夫人急了,使人告诉老夫人,打发人在院子里找,竟是在井里找着人的!”   游氏一皱眉,一同来听的卓昭节忍不住问:“那人如何了呢?”   “当时捞起来就没气了。”来人惭愧的道,“老夫人现下难过的很。”为了不让游氏与卓昭节误会这难过是为了金燕,来人赶忙又道,“老夫人说,游夫人将好好的宅子借与咱们家住用,这些日子也麻烦了游夫人与卓郎君、卓娘子,不想如今为了一个金燕,给游夫人添了这样闹心的事情,若非大郎君今早也不大好,老夫人实在脱不开身,实在是要亲自过来与夫人赔礼的。”   “林大郎君没事吧?”游氏闻言,忙微微探了探身子,问。   来人道:“大郎君心绪不佳,其余还好。”   “不过是座别院,再说谁家没点意外呢,也是我疏忽了,那院子里确实有几口井,本是用来取水方便的,所以虽然装了护栏,却没装上盖子,出了这样的事情,想必老夫人那边更忙了,可要我过去帮把手?”人都死了,再和章老夫人计较,平白的失体面,何况一口井罢了,回头填了就是,游氏心中迅速盘算了下,便露出和蔼与体贴之色,柔声道。   来人忙道:“多谢夫人体谅,只是老夫人说,不过一个使女,着人拿席子卷了,送到城外就是了,却是夫人的宅子……”   “一座别院而已。”游氏微笑着道,“瞧我,倒是糊涂了,别院里出了事情,确实不宜让章老夫人并林郎君、白侄女再住着了。”她看向身后的冒姑姑,“拿册子来。”   又对来人道,“我这便另寻一处屋子……”   不想来人却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夫人误会了,老夫人说,夫人好意借了宅子给咱们住,这些日子连赁钱也未提,不想现下却在宅子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委实是过意不去,所以老夫人的意思,是想与夫人商量,将宅子买下来。”   游氏闻言,就道:“也不是什么着紧的事情,无非是一口井,回头填了就是,反正宅子里的井也不只一口,老夫人实在太过客气了。”   她虽然这么说了,但来人执意要问个价格,甚至吐露出来因为林鹤望的伤医治无望,心灰意冷之下很觉得无颜见故乡之人——毕竟他北上求医是震城和秣陵左近都清楚的,林家又是震城大族,亲戚多得很,这么回去,旁人哪有不登门来探望询问的?   若是林鹤望治好了,回乡应付倒也不过费点辰光与精神,可他没治好,这么回去,自然是自觉丢脸,并且林家的亲戚既然多,里头也未必没有个别有仇有怨故意借机落井下石的人。   现在林鹤望的心境已经十分脆弱,连多年知交兼同窗随便一句话都能引起他的暴怒,这要是回了震城,恐怕更受不了刺激,所以章老夫人探得儿子口风,决定即使顾太医也无能为力,也还是陪着儿子在长安住下去,至于什么时候回震城,往后再说罢,老夫人就林鹤望这么一个儿子,为了林鹤望,滞留他乡不过是小事。   因为林鹤望受伤是游煊所为,所以之前住着游氏陪嫁的别院,章老夫人倒也觉得理所当然,但现在既然要长住,章老夫人却不肯一直赖着,而是打算买套宅子了。   游氏那别院还是很不错的,到底游家若非出了游若珩这翰林,论门第比起敏平侯府差太远了,班氏和游若珩都疼爱嫡长女,惟恐游氏过门让人小看,当年是挖空心思、拿出整个家底来给女儿置办嫁妆的,这座离侯府不远的别院,是班氏亲自看遍了满长安类似的宅子后所定,可见整齐。   而且又离敏平侯府近,林鹤望的伤,游氏多少要为侄子担待些,章老夫人盘算的很好,宅子里死了一个人,游氏再卖给旁人价钱也难免要被压一压,再加上游家人的亏欠心理,这座宅子她拿下来不用费多少银钱,当然江南自来富庶,林家又家资不菲,章老夫人当初虽然是仓促北上,但她一向精明,所带的钱财也不至于正经买座宅子也买不起,她这么做,却是在给游家一个补偿的机会。   如今长安诸位太医已经只剩一位顾太医了,这顾太医的医术并不如从前请的胡老太医高明,无论是游氏还是章老夫人都知道请顾太医只是个念想罢了,在这种时候,章老夫人提出这么一个看似趁机占便宜的要求,其实确实在委婉的表达出她的意思——她不会把事情闹大,愿意要游家的弥补。   所谓长安大,居不易,一套城南四进大宅,内中器具草木俱全,还配了几个洒扫下人,当然是一笔不小的资产,但比起林鹤望之前的锦绣前程来那完全不值得一提了,何况震城林家也不是缺钱的门第。   章老夫人要买宅子不过是个由子,等于是送游家一个弥补的机会,游氏听着来人细说章老夫人打算携子带媳在长安定居下来,心头先是一松又一紧,松的是章老夫人到底还是按捺住了,为了儿子的长久打算没有歇斯底里的大闹,紧的是如此说来,这个烫手山芋却是从娘家手里转到了她的手里。   虽然林家人北上是游霰伯侄陪同,但他们两个不可能陪着林家在长安一直住下去的,接下来照料弥补林鹤望,总归是要落到游氏头上来。   纵然从章老夫人借着金燕之死提出购买宅子来看这位老夫人是个能隐忍也知道权衡利弊的人,可这种长久的牵缠到底叫游氏有些警惕。   但游氏也不能说什么,固然出嫁的女儿可以不管娘家的恩怨,然她在娘家时可也是受着父母疼爱兄弟爱护长大的,不可能因为嫁到卓家几十年就当真狠下心来不管这件事,那样她这些日子也不会丢着自己房里一堆事情给媳妇、女儿处置,陪着章老夫人跑进跑出了。   游氏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柔声道:“章老夫人要陪林郎君在长安久住散心,我岂能无所表示?那座宅子,若是老夫人不嫌弃,就送与老夫人罢。”   说着就叫冒姑去取了地契屋契,以及之前放在那宅子里负责打理的下人身契出来,让来人带回兰陵坊转交章老夫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章老夫人   章老夫人看着下人带回来的一叠契书,问罢具体的经过,沉默良久,才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打发了去侯府的使者,又把粗使都遣退,章老夫人只留下来身边多年的心腹嬷嬷,只是她却半晌都没说话,一直到那嬷嬷觑见她面上疲惫的神色,伸出手来为她捏起了肩,她才低声道:“金燕的死,你现在怎么看?”   那嬷嬷手顿了顿,沉吟片刻,道:“游夫人直接把这宅子送给了咱们,倒是有些像游夫人做的事情了。”   “不一定啊。”章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这座宅子,这几日你不是也从那些打扫的下人处问到了?这是当年游家给游氏的陪嫁,连那些下人里年长的都是班老夫人亲自挑选的,这么些年来,连租都不曾租过,可见游氏对这儿的看重,你说,她会为了护着子华,在这宅子里溺死金燕?一个小小的使女?”   嬷嬷低声道:“如今这宅子不是给老夫人了吗?”   “这是我开的口。”章老夫人疲倦的说道,“我若是不开口,恐怕她未必肯给,你没听刚才的人说,起初游氏只说不要紧,又以为咱们嫌弃金燕死在这里的井中,想给咱们另换宅子?可见她并没有主动把宅子送给咱们的意思,既然如此,看来这金燕应该不是她做的。”   嬷嬷道:“但白家世居秣陵,并未出过京官,除了游夫人,婢子想不到这长安有谁会这样帮大夫人?”   章老夫人沉吟着:“游氏为人精明,子华到底不过是她二嫂的侄女,与她也没见过,她应该不会为了子华沾人命,但游氏那幼女,卓家小娘子似乎与子华关系非常不错,上回过来她不是还帮着子华敲打过金燕吗?”   “婢子看那小娘子傲气十足,敲打金燕也是直截了当,毫不委婉,那还是金燕不长眼色,先冒犯了她在前,不然未必肯为大夫人开这个口,再说她个小娘子,不经过游夫人同意,哪里来这样的手段进内宅去把金燕按进井里?”嬷嬷却不这么认为,“婢子还是觉得若有人下手应该是游夫人。”   章老夫人沉默片刻,才道:“不见得是外人,你想一想家里的人?”   嬷嬷一怔:“老夫人是怀疑?”   “金燕心大,跟着子华这样的主子,也怨不得使女要心大。”提到媳妇,章老夫人深深的叹息,“但玉燕和银燕她们……子华无用无知,这几个陪嫁的人她都是懵懵懂懂,但人是白家给她的,白家会心里没数吗?亲家伏夫人可不是好惹的人,四个贴身陪嫁使女里只有金燕主动到了大郎身边伺候,玉燕三个为什么没动?那金燕纵然这会不死,等回了秣陵,伏夫人只须听得些许风声,怎么可能饶得了她的性命?更别说要回身契了!上回卓小娘子来过,看到了金燕的登堂入室,不把子华放在眼里,这小娘子据说在子华出阁之前就常来往的,她碍着身份只能当时敲打了金燕一阵,但你想,她私下里,会不会给白家通风报信?”   嬷嬷吃了一惊:“她也管得太宽了吧?这到底是咱们家的事情!”   “子华是她表姐的表姐,大郎跟她的亲戚还是从子华论的,她会放着自己转着弯的表姐不帮,反倒去帮着表姐夫吗?”章老夫人摇了摇头。   “到底是个小娘子,又才定了亲,忙着学管家看帐还来不及,而且这小娘子在秣陵养了十四年一直不声不响的,可见不爱多事,婢子想她不见得会插手到这样的地步?”嬷嬷沉吟着道。   章老夫人不这么认为:“她若是当真不想管这件事情,当时为什么要敲打金燕?”她叹了口气,“子华的陪嫁不见得没有一个忠心的,我看很有可能是玉燕中的某人或者她们三个合谋害了金燕,为的是给咱们警告呢!我这媳妇不中用,但她母亲给她选的陪嫁不至于个个都像金燕——到底这些人的身契可是被亲家拿在手里,可见亲家也不放心我啊!”   嬷嬷也叹了口气:“从前觉得大夫人性.子虽然太柔了点,但郎主能干,且郎主也不喜欢过于精明的女子,不想,大夫人这性儿实在是……”   “你不要给她说好话了,这个媳妇我算是看透了!”章老夫人苦涩的笑了笑,“若不是秣陵距离震城也不算远,白家到底也是知道些根底的人家,我真怀疑伏夫人是把庶女假冒嫡女嫁给了咱们家!她不是性.子柔,根本就是怯懦无用!真亏得白家受了她这么些年!从前大郎好好儿的,愿意哄着宠着她,事事替她打点好,我想少年夫妻恩爱些总是好事,也没多过分,亦不曾敲打她,不想这祸事从天落,到底是疾风知劲草呢!堂堂书香门第的嫡出之女,连个使女下人都不如……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我怎么就给大郎聘了这样一个媳妇?怪道走之前亲家要找借口把陪嫁之人的身契拿了去,这是知道她担当不起事情被咱们家厌弃啊!”   “虽然金燕死了,但玉燕她们还在……”嬷嬷含蓄的建议,“婢子想,未必每个陪嫁都忠心耿耿……”   章老夫人却摇了摇头:“不成,金燕死的太过蹊跷,好好的人莫名其妙就坠了井,这是其二,其二那井咱们也看了,这北地的井都不是很大,咱们江南的人,有几个不会水的?她不该淹死!如今也不是寒冬腊月,在井里冻上一晚,以她素来无病无灾的身子也冻不死,而且以我看,她这个年纪,掉下去手足抵住了井壁也足够爬上来了,那井又没盖子!你说她是怎么死的?偏现下在这长安,人生地不熟,又怕让卓家觑出破绽,不能请大夫或仵作验个缘故……这件事情又突然又透着古怪,我思来想去这心里到底有些不能定,子华很好拿捏,我如今也还没到就要闭眼的时候,对付她可以缓缓图之,却不能为了料理她给大郎惹下麻烦!”   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不管金燕这次的死到底是何人下手,总而言之是破坏了我给大郎另聘个能支撑门户、与大郎彼此扶持的媳妇的计划,也等若是帮了子华一把……这幕后之人,既然对金燕动手,恐怕……已经知道了些内幕,金燕怕就是此人的警告了,再不收手,这人能让金燕淹死,旁的人呢?大郎呢?”   嬷嬷听得一个激灵,道:“老夫人!”   “忍一忍罢。”章老夫人疲惫的叹息,“不管那人是谁,我不信这人可以一辈子时时刻刻紧跟着子华护着她!不是我心狠,看不得媳妇不中用,若大郎还能和从前一样,只要他喜欢,我看不惯也不至于容不下子华,可如今大郎这个样子,子华别说支撑门户了,反倒要旁人去开导安慰她……她这么的糊涂这么的不懂事,大郎现下不能参加会试,当年我想方设法才压下的那些人,岂能不生出旁的心思?自夫君去后,为了给大郎守住这份家业,我是呕心沥血的盘算着,即使如此,直到崔山长收了大郎入门下,那些人才死了心!”   她森然而笑,“可现在大郎……即使崔山长念旧情,然而又能念多久?山长年纪比我还长呢!我还能主事时,尚且能够帮一帮,等我死了,凭子华这样子,连个使女都能拿捏她,还能指望她帮着大郎守家看业?这叫大郎和我将来的孙儿孙女怎么过?!她若是还没生养,我还能指望她有了亲生骨肉会改变,可现下大娘都两岁多了……这都是我从前看差了眼,给大郎聘错了妻,我已经错了之前的一次,那是决计不能留着她再拖累大郎了,休妻与和离都会得罪白家,现下咱们家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亏得她只生了个娘子,没有嫡长子,往后大郎续弦也好说些……这大约是她嫁进门来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情了。”   嬷嬷张了张嘴,道:“那……老夫人,现在大夫人那边的药?”   “先停了吧。”章老夫人淡淡的道,“反正如今效果也该有些了,等以后再看……我总归还能撑那么十来年的。”   “老夫人这些日子只是乏了,说是老夫人,其实与游夫人比起来又能老到哪里去?”嬷嬷低声安慰,“郎主还是要靠老夫人帮着再掌眼,好好儿的挑个贤惠能干的妻子,往后小郎君还得老夫人给教养呢!”   章老夫人苦涩的笑了笑:“往后不说了,先去看看大郎罢,他闹了这么半晌,气该消点了……咱们去看看。”   江扶风在敏平侯府四房里养伤,虽然只几日,但卓家和江家之前没什么来往,所以按着礼数,他的堂叔大理正江楚直并族兄尚书左丞江扶衣总要打发人过来探望兼致谢的。   因为敏平侯平常也不在侯府,江扶风又年少,加上卓家四房才和雍城侯府结了亲,从前在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之间一直小心翼翼的中立的江楚直与江扶衣一则自矜身份,不肯叫人说自己借机讨好雍城侯或纪阳长公主,二则卓芳礼只是散官,敏平侯不在,以他们的身份为个晚辈或平辈些许小伤亲自登门实在太过大动干戈了点。   所以来的都不是江楚直与江扶衣本人,皆只派了晚辈,江楚直这边到的是江扶风的堂兄,比江扶风长两岁的江扶云,江扶衣派的也是其子,但论辈分却是江扶风的侄儿江怀玉。   两边都备了礼,很是感激的谢过了卓家的援手,如此寒暄探望过了,因为大夫也就叮嘱静养个三五日,看这么一回就可以等着江扶风回到修德坊后再仔细询问,江扶云与江怀玉当着卓家人的面,各自转达了其父的慰问,尽到心意,便告辞而去。   究竟江扶风年轻,第三日上就已经可以落地行走,他不想在卓家多打扰,但游氏到底留他住了五日才放人,这日江扶风换了之前江扶云送来的新衣,被游氏留着用过了午饭,又听了半晌挽留和关心的话,才在约好了辰光过来接人的江扶云的帮助下辞行成功。   因为他是长辈,今日又要告辞,卓昭节也列席有位,跟着游氏一路送他到角门去乘车,未想路过大房时,一处转角,江扶风正与卓昭质寒暄着边转过去,他还没完全转过,前头引路的下人惊呼了一声:“六娘?!”   就见一个人影从转角的地方冲了出来,直接一头撞到江扶风身上,江扶风之前伤了腿,又是猝不及防,哪儿禁得这这么一下?   当下踉跄着后退两步,亏得江扶云急急扶住才没倒下,但脸色已是煞白的可怕,整个人都倚靠在了江扶云身上,显然腿伤被这一下带到了!   游氏正欲喝骂那撞人之人,不想却是卓玉娘手忙脚乱的从江扶风怀里出来,她满面通红、眼中含泪——看都没看江扶风一眼,就失魂落魄的一把扑到游氏身后,惊恐道:“四婶救我!”   “嗯?”游氏本来看到是卓玉娘,斥责的话就待换个委婉的说法,不想卓玉娘这么一弄倒把她给吓了一跳!青天白日的又是在侯府里、还是大房门口了,卓玉娘这是见了什么被吓成这样?   总不至于有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府里欺侮娘子们罢?!   游氏脸色微变,匆匆问了几句江扶风的伤势——江扶风之前受过伤的关节处如今又渗出了血,游氏哪里敢怠慢,顾不得责骂卓玉娘,忙叫卓昭质脱了外袍在地上垫好,让他先坐下,打发人跑去请大夫来看是不是筋骨又错了位——这么一番指挥下来她才抽出空回头低喝,“到底怎么回事?!”   第一百七十章 变故横生   卓玉娘显然吓得不轻,到这会脸上都煞白煞白的,紧紧抓着游氏袖子的手微微颤抖,哽咽着道:“它追我!”   游氏听得糊涂,皱眉道:“谁?”   卓玉娘还没回答,之前她跑过来的方向,卓昭姝和三五个使女匆匆忙忙的提着裙子赶了过来,卓昭姝嘴里叫道:“六姐你别跑,越跑它越要追你……它不咬人的。”   正这时候看到了游氏一干人围住江扶风,显然出了事,又看卓玉娘哆哆嗦嗦的藏在游氏身后,卓昭节皱眉望向自己,卓昭姝不由吃了一惊,忙行礼道:“四婶!”   因为不是自己房里的晚辈,游氏不便不问青红皂白就骂上,但江扶风当着江扶云的面被卓玉娘撞得旧伤发作,她到底也没有好脸色给两个侄女,冷冷的问:“是你在追着你六姐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冲出来把江郎君撞了——也不知道赔礼吗?”   卓昭姝愕然,忙又对江扶云、江扶风一礼,乖巧道:“对不住两位,我……”卓昭姝一向听话,游氏叫她赔礼她就赔上了,话说到这里才察觉出来不对,讷讷的道,“四婶,不是我和六姐打闹才跑的,六姐是被猛奴吓着了,我看六姐跑得太快,这才赶上来。”   游氏皱眉问:“什么猛奴?”   “就是大哥送给无畏的那头獒犬……”卓昭姝有点尴尬的道,“无畏带着它在那边玩呢,我与六姐恰好经过,无畏想和咱们开玩笑,就叫那獒犬追了几步,不想六姐很怕那个,被吓得头也不回的跑了,所以……”   被她这么一说,游氏也想起来了,因为大房子嗣艰难,二房的卓无畏成了无字辈的长孙,又是二房嫡长子卓昭美所出,二夫人吴氏对这个孙儿宠爱无比,今年正月的时候,吴氏领着卓无畏去吴家走动,据说卓无畏看上了一头狩猎用的猎犬,死活想要,奈何那头猎犬也是吴家一个极受宠爱的小郎君的,不肯给他,吴氏虽然溺爱孙儿,但到底都是亲戚,也不能为了抢亲戚小孩子的东西动用侯府的权势压人,所以只能哄了卓无畏回府,回了府中,卓无畏还有好长时间闷闷不乐。   这件事情叫外放在外、因路途遥远不便回长安的卓昭美知道后,为了安慰长子,卓昭美前段时间送家信时顺便让人捎了一头幼獒来,因为只是卓昭美给小孩子的一个玩物,那獒犬也不是多么好的,寻常而已,所以其他房里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大房至今没有孙儿,卓无畏这个年纪最是要和年岁仿佛的孩童一起玩耍的,是以平常卓无畏并不到大房,从前卓玉娘也根本没碰见过那条獒犬。   不想这一回撞见,卓无畏年幼贪玩,支使着獒犬追逐两位堂姑取乐,看着文文静静、羞怯温驯的卓昭姝倒没什么,一向大方泼辣的卓玉娘竟然惧犬若斯,被吓得连哭带叫的只会拔腿就跑!   惊吓之下,卓玉娘根本就没看清楚前面有些什么,也是江扶风悲催,本来若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人,被个小娘子撞一把,至多出个丑摔一摔,偏他五日前伤了关节,如今只是勉强行走,被这么一撞旧伤复发,大夫赶到看后,当下就叫再抬回朗怀轩里去,修德坊和靖善坊一个在城最北一个在偏于城南的地方,到底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的,马车颠簸只会让伤势更坏。   既然是卓玉娘撞伤了人,大夫人少不得也要赶到为庶女赔罪,而卓玉娘之所以撞到江扶风,是因为她被卓无畏的顽皮吓到了,二夫人自然也要过来告罪兼给大房赔不是,三房的卓昭姝论起来最是无辜,整件事情她什么都没做错,可究竟在场,三房又是庶出,三夫人与二夫人打从进门起,就夹在了沈氏与大房、四房中间小心翼翼的处事,这一回卓昭姝按理是无过,但三夫人为了避免大夫人或游氏心中迁怒,还是备了份礼到两边走了一下,嗔卓昭姝没能及时劝住卓无畏、又没有护好堂姐,才给四房惹了麻烦,一个江扶风把四房都牵扯上了,沈氏这么慈祥和蔼的长辈,怎么说也要过问下的,就连五房里也送了份薄礼来慰问。   所以一时间四房里热闹得不得了,游氏惟恐江扶风这明年就要应考的士子落下不好,要知道上一回她关心江扶风的伤,那是看着亲戚情面,毕竟江扶风的惊马又不是卓家弄的,他之前在卓家养伤那是卓家体贴大方,养得好养不好与卓家可没什么关系,但这一回却是卓玉娘所撞,不管有意无意,总归是卓家理亏,若落点什么不好,之前留他养伤的情份倒帖了还不够呢,有一个林鹤望在前,游氏已经非常头疼了,可不想再招个江扶风,怎么说江扶风不但是游家直接的姻亲亲戚,江家的家势也不是林家能比的。   游氏重视江扶风的伤,对兰陵坊就告罪了几日,等到江扶风被确认无事,只需静养时,最后一位顾太医也已经对章老夫人说完了诸如“才疏学浅、无能为力”的话,这个消息不意外,但听到之后,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游霰知道四房现在事多,但既然接下来没有旁的太医可请了,也不能总晾着章老夫人,他不能不硬着头皮把帖子送过来,请卓芳礼与游氏一同帮衬着与章老夫人商议如何补偿林鹤望。   其实这件事情本来应该回秣陵去,由游若珩、游霄出面来商量的,但现在章老夫人怕儿子受不了回去之后听到的议论讥诮,打算在长安长住,那自然没有为了这补偿特别独自回秣陵的道理。   商议的这日,卓芳礼和游氏一个子女也没带,游霰倒是把游炬领了去,毕竟他们是代表着游家的,这一去一直到天擦黑,一行人才回了侯府,卓昭节早就拉着赫氏一起在二门上打着迎接的名义探头探脑了,看到几人脸色都不算好看,姑嫂两个心下暗惊,赫氏自不会多嘴,这几日家管下来,卓昭节也不似从前天真的心无城府,虽然好奇,却没当场问什么,而是道:“父亲、母亲,大舅舅与二表哥料想都累了,三嫂早已备好了热茶热水,先去念慈堂上用些茶,洗把脸罢。”   这番话说的体贴,卓芳礼与游氏暗自对望了一眼,都微微颔首,赫氏见小姑子把功劳推给自己,自不敢全领了,忙谦逊道:“是七娘提醒的呢,媳妇这几日忙着对帐,都险些忘记了。”   游霰虽然心情沉重,但对外甥女、又是定给了雍城侯世子的外甥女到底客气些,他也不便对赫氏说什么,就挤出个温和的笑:“七娘越发的孝顺了。”   游氏欣慰卓昭节开始懂得人情世故之余,却蹙了下眉,暗示卓昭节到自己身边,低声问:“你那信给宁摇碧的猎隼往你外祖母那里送,可来得及叫回来?”   卓昭节一怔,道:“已经这么些日子了,恐怕已经到了吧?即使没到,这么远了,哪里能把它叫回来?”   “唉!”游氏面露失望,叹了口气,道,“不说这些,等那猎隼回来,你再速速送一封信去!”   卓昭节心头一惊,忽然觉得很不妙,忐忑道:“母亲,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这次不能怪你,上回写信的事情是我也同意的。”游氏眉宇中有烦躁之色,但语气还算和缓,“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罢了。”   在路上也就说了这么几句,一直到进念慈堂里,赫氏指挥着人打上水来伺候着众人净面浣手,又捧上热茶解乏,如此忙了小半晌才安定下来,赫氏少不得又要禀告一番江扶风养伤的事情等等。   游氏耐着性.子都听过了,又随便赞了她两句,道了辛苦,赫氏知道他们今日还有林家的事情需要商量,见没有留自己下来听的意思,就识趣的告退了。   卓昭节一直腻在游氏身边,因见游氏没有叫自己走的意思,暗松了口气,果然游氏的确有留她下来听着经过的打算,只是这一听,章老夫人提的头一件就叫她目瞪口呆——章老夫人今日,却是明着表示白子华不适合再做林鹤望的正妻,她要游家解决这个问题!   章老夫人的话说起来也很有理由,之前白子华与林鹤望,虽然婚前不曾见过面,但婚后一直过到林鹤望出事前,也算是两情相悦、琴瑟和谐,但这一来归功于林鹤望那时候前程远大,怜爱妻子,二来章老夫人自己厉害,将庶子与叔伯都慑住,不敢搅扰到林鹤望这边来,白子华只要坐享其成,她是个怯弱的人,根本不会惹麻烦,自然过的太平如意。   但现在林鹤望被游煊毁去容貌,断了前程,情绪非常的不稳,哪里还有心情继续哄着白子华?而且章老夫人这几个月来为着儿子奔波,本身损耗也很大,林鹤望的父亲早逝,却留下来丰厚的产业,虽然林鹤望是名正言顺的承继之人,但林家也很有几房不好打发的亲戚,从前慑于章老夫人的手段以及林鹤望被崔南风收入门下,还不敢造次,往后却很难说,旁的不提,单是他们上门来拿林鹤望的伤说嘴,照林鹤望现在的心情来看很难不被气伤身子。   在这种情况下,母子两个需要的是能干精明的媳妇出来主持大局、稳住人心、帮扶上下,白子华显然是一件也不成的。   问题是章老夫人不想得罪白家这门姻亲,而且白子华的这种情况,比照七出,唯一符合的无子,那也是四十九岁之后才能休弃的,白子华如今二十尚不足,至于“不顺父母、淫、妒、恶疾、多言、窃盗”这些一来白子华没有,二来纵然给她栽赃了,可是与白家结死仇了——白子华下面还有好几个妹妹没许人呢!   若是照实说,从来没有嫌弃媳妇太没用就要休妻的,若是这样,婆家也太好拿捏媳妇了点儿,毕竟妇道人家的有用没用,很难评价准确,就算是许多能干的媳妇,逢着厉害与阴险的长辈,平常处处辖制着,回头再说你没用——这叫做媳妇的跟谁哭去?   之前章老夫人动过些手脚,却因为金燕的死终止了,现在她把这个盘算公开的摊到桌面上,推给了游家。   “母亲,章老夫人就厌白姐姐厌到了非把她赶走不可的地步吗?”卓昭节虽然之前被游氏提醒,意识到章老夫人甚至对白子华动了杀心,但仍然无法理解,此刻忍不住问,“白姐姐现下也就占了个正妻的位置罢了,她从过门之后,章老夫人叫她管家,都一直让使女金燕管着的,纳个贵妾进门,我想白姐姐那性.子也未必会说什么,章老夫人也太狠心了。”   游氏淡淡的道:“她这是迁怒,也是想给林郎君找个好点的续弦,毕竟林郎君现下……凭林家的门楣,想纳妾也纳不到能有助力的人家了,若是拿出继室的位置说不定还能挑一挑,不然恐怕只能到贫门寒家去找了。”   一方面,林鹤望受伤,是游煊下的手,但章老夫人无法报复游家,毕竟老翰林、敏平侯,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就算游家什么都不管,权当这件事情没发生,章老夫人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游家积极补偿,章老夫人还要露出太多怨怼,就要结仇了。   老夫人自己倒也罢了,为了林鹤望,她只能忍,实际上现在白家也不是林家能惹的,但或许是白子华的软弱可欺,或许是章老夫人认为,如果不是这个媳妇和游家的姻亲关系,那日林鹤望根本就不会和游家人一道踏青,更不会开玩笑的去拍游煊的肩——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总而言之,白子华那么懦弱的人,就差在脸上写上“欺负我罢”四个字,章老夫人不能表露出对游家的不满,迁怒于她,实在不奇怪。   从另一方面来看,林鹤望现在也只是个举人的功名,并且永远不能参加会试,林家只在震城颇有些声望,如此而已,书香门第的小娘子,本来就不肯轻易的做妾,即使做妾,那男方也是要有相当身份与体面的,林鹤望还不够格让真正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娘子做小,章老夫人为儿子筹划,想给他寻个又能干出身又尽量高的女子为伴,也只能在名份上做手脚了。   所以,白子华这个正妻,自是碍极了章老夫人的眼。   第一百七十一章 芭蕉叶子   章老夫人为了林鹤望也算是殚精竭虑了,假如游家不是与白家有亲、如今游灿也是早就许配给白子静的话,无论游霰和游氏都不会在意牺牲一个白子华。   但现在的问题是,要让白子华让出正妻之位,虽然凭着权势可以达到,但至少也会与白家存下罅隙,一个不好,貌合神离甚至更恶劣些绝交也有可能,游家和卓家当然不像林家这么忌惮白家,但平白结这么个对头实在不是智者所为。   何况以游家的门风,既然游灿和白子静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即使两家绝交,估计游灿也会被嫁到白家去,本来这门婚事两家都很满意,又是亲上加亲、两小无猜,是任谁见了都要说好的,偏偏现在出了这么些意外,因为林鹤望的受伤,白家其他人也还罢了,白子华的胞姐难产而死之后,伏氏亲生的就只有白子华一个女儿了,她又是游灿将来的婆婆,因为林鹤望的伤,已经很难不对游灿迁怒了,外甥女再亲哪里能和女儿比,何况伏氏是舅母又不是姑母,她对游灿再体贴也有限。   如果游家再插手把白子华赶回娘家,伏氏不说有样学样的让白子静休了游灿,游灿的日子也是可想而知。   而现在在长安的游家人,游氏是已嫁女,只能帮着敲边鼓或掌掌眼,轮不到她做主,游霰是大房的,和白家结亲的不是他,惹事的也不是他儿子,所以游霰并不在乎答应章老夫人这个要求,按他的看法白子华这么不中用的媳妇,在章老夫人和林鹤望现在的景遇之下确实还是休了再换个能分忧的好,至于白家那边,现在白家又没人在,白子华多好拿捏?总归有办法的。   然而二房的游炬虽然是晚辈,却是游灿的胞兄,游炬再老实总也要为妹妹想想,他死活不肯同意这明显要把自己胞妹推进火坑里的做法。   这么一来,倒在兰陵坊里足足僵持了一天,才由卓芳礼打圆场,提议辰光晚了,不如回头再议。   也就是说,今日折腾了一日,实际上,一个条件也没谈成。   卓昭节见说完了大致经过后,两边都有些默默无语,气氛沉闷,思索片刻,忽然道:“那个金燕。”   “嗯?”游氏看了她一眼。   卓昭节抿了抿嘴,道:“母亲,前两日,我去兰陵坊见白姐姐回来之后,你不是提点过我金燕的事情不只是这使女心大这么简单吗?”   游氏若有所思:“你是说……”   “章老夫人不满白姐姐,早就有所计划了,从前她也没和咱们提什么,现在怎的就要咱们帮手了?”   这话顿时提醒了几人,游霰因为是男子,鲜少留意后院的事情,再说他自己风流,白子华的陪嫁使女去贴身伺候林鹤望,在他看来这都是很平常的小事,问了几句经过才醒悟过来,倒是游炬闷头闷脑的担心游灿受到牵累,听了半晌不得要领,忍不住问:“表妹,你在说什么?”   “前两日我与母亲去兰陵坊那边,见到了些事情,察觉到章老夫人早就在亲自动手对付白姐姐了,按说白姐姐那么个性.子,又没什么城府,最好算计的人了,章老夫人解决她绰绰有余,做什么还要走漏风声拿到台面上来说?”卓昭节轻声慢语的解释道。   要说到弯弯绕绕,游氏也好,游霰也罢,卓芳礼这些,究竟大半辈子过来了,都是行家里手,不过是今日被章老夫人和游炬的争执弄得头疼,一时间没想到,如今卓昭节一语惊醒众人,自也不必她来说下去,当下游氏就淡淡的道:“看来金燕的死有些蹊跷。”   “区区一个使女,之前想着死了也就死了,多问了反而惹人怀疑。”游氏冷哼了一声,道,“不想这中间却不简单啊,难道这金燕,是章老夫人亲自动手清理的,这是为什么呢?”   卓昭节提醒道:“那日我在白姐姐那边时,看她嚣张跋扈,对我言语无礼,教训了她一番,是不是这个叫章老夫人起了疑心?担心事情泄露,所以灭了口?”   “不对。”这回接话的却是游霰,游霰做过两任地方官,也没少断过案,虽然他算不上多么的明镜高悬,但一些寻常的关窍还是看得分明的,当下就提点卓昭节,“若那金燕是章老夫人所为,章老夫人今日也不必提这件事情了,可见她是心中没底,故意提了此事来试探咱们的,今日真是惭愧,咱们这些个人竟被她骗了过去!”   卓芳礼和游氏也这么想,脸色都不太好看,道:“之前看章老夫人收下了那宅子的契书,只道她没打算玩弄什么花样,是正正经经的谈条件了,哪里想到她原来也是坑了咱们一把?”   游炬听得云山雾遮,问卓昭节:“表妹与我解释下罢,我都糊涂了,什么章老夫人骗咱们?难道是说她其实不要咱们帮她解决白子华吗?”   “正是这样呢。”卓昭节点了点头,“可能是那金燕的死有点蹊跷在里头,我之前想着是章老夫人做的,不过大舅舅这么一说,我想可能恰好反过来,不是章老夫人做的,但章老夫人却怀疑是咱们做的,今儿是故意提了这件事情,要观察是否如此呢!”   游炬惊道:“她就为了这个,罗嗦了这么一日?”   “对表哥来说是罗嗦,但对章老夫人来说这件事情可是极重要的。”卓昭节摇头道,“表哥请想,那金燕不过是个寻常的使女下人罢了,她死她活,章老夫人需要担心吗?但从章老夫人的试探来看她确实是很担心的,可见,这金燕活着的时候,定然做过让章老夫人在她死了之后也不放心的事情!”   游炬呆了一呆,游霰已经道:“恐怕咱们不答应,白家那孩子也未必能居正妻太久了,若不是这老夫人早已对白家那孩子下过手,甚至还在金燕跟前露了痕迹、甚至根本就是她让金燕去下的手,她又何必如此谨慎,在金燕死后还小心翼翼的惟恐咱们把事情告诉了白家?”   游炬不明所以的道:“那咱们现在就不能告诉白家了吗?”   “现在白家那孩子还好好儿的,你告诉白家——告诉什么?林鹤望是白家那孩子的夫婿,章老夫人是白家那孩子的婆婆,白家为了咱们家一句话就怀疑姻亲,万一怀疑错了,不但得罪了林家,而且以后白家那孩子的日子会好过么?”游霰淡淡的反问,“而且为什么要告诉白家?章老夫人也不想得罪白家,白家那孩子在她手里不肯能翻出什么大风浪来,只会悄无声息、毫不引人注意的被解决,你的妹妹是灿娘,这白小娘子固然是你的表妹,但你也想一想,她不解决,章老夫人心里不痛快,到时候折磨着她,很难不牵累到灿娘身上!”   “但白表妹是伏舅母唯一的女儿了。”游炬忍不住抗声道,“万一她出了事,伏舅母岂不会认为这都是咱们家造成的,届时迁怒灿娘?”   游霰瞥他一眼:“长痛不如短痛!白家小娘子若是死在长安,那么白家伤心上一场,灿娘才过门时难堪些,辰光长了也就忘记了,白小娘子若是一直活着,不时在章老夫人或后来进门的能干妾室手里吃亏受委屈,不时叫白家晓得……这可是长久的折磨了!你想看到白小娘子在夫家吃了亏,伏夫人就立刻在灿娘身上出气吗?”   游炬为人老实,他虽然不像游灿打小就常往白家跑,究竟是外家,实在无法接受卓昭节点破章老夫人的真正用心之后,游霰连想都不想就赞成了坐视章老夫人暗中解决白子华的做法,毕竟白子华也是他的表妹,但他不擅言辞,又是晚辈,哪儿说得过游霰,只得将恳求的目光投向游氏:“大姑姑?”   “这件事情还是要你们做主,我是不敢说什么的。”游氏沉默了一下,叹息着道。   闻言游炬失望无比,但卓昭节却隐约的明白,游氏这么说,不过是推脱之辞,实际上她也是赞成游霰,牺牲一个和游氏、游霰都关系不是很大、也不喜欢的白子华,换取章老夫人的满意,这在兄妹两个看来都很值得。   不过事情总是要让游若珩知道的,加上之前游氏赞成卓昭节写信给班氏,可是要让白家使人上京来照料点白子华——如今章老夫人开出价码,虽然是试探性的价码,却也吐露出来她的心意,那当然就不一样了,白子华过的好不好,哪里比得上速速摆平了林鹤望之事的风波重要?   所以游氏和游霰商量下来,一起斟酌着写了封信,叮嘱卓昭节明日再到雍城侯府去借猎隼。   次日卓昭节依着母亲和舅舅的吩咐再次赶到兴宁坊,宁摇碧很高兴她的到来,迎她进了门,直接到了书房,指着案头还没打开的信笺道:“信刚巧到,我才换了衣服打算去寻你呢。”   卓昭节闻言看他一眼,果然一身出门的装束,叹了口气道:“我可又要劳累饮渊了。”   这次宁摇碧非常“乖巧”的没有多问,直接拿出个竹筒来,道:“饮渊才回来,得歇一歇,你先看信?”   之前的信是卓昭节写给班氏的,如今也是班氏写给卓昭节的,虽然拿回府后肯定也要给游氏过目,但现在先看了也不打紧,她看信的时候,宁摇碧伸长了脖子也跟着看——卓昭节还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就赶他道:“你不许看。”   宁摇碧悻悻道:“好。”   他有心邀功提金燕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又怕被卓昭节识破自己偷拆信笺的行为,只得郁闷的住了口,坐到一旁百无聊赖的逗着跟卓昭节过来的粉团。   而卓昭节一目十行的看完了信,却发现班氏大约担心信是要通过宁摇碧转交,所以不便让宁摇碧看到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提,只说了游家大致近况,问候侯府这边,当然也贺了卓昭节定亲一事,至于卓昭节之前大费笔墨书写的告密……班氏在中间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白子静和游灿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在明年年中,而白子静虽然去年秋试名次还不错,但因为听说今年下场的人特别的多,并不打算明年赴试,所以可以成了婚到再下一科的时候再赴长安。   不过,白家的六郎白子谦,因为没有成功拜进崔南风门下,但自称年岁渐长、教导弟子已力不从心的崔南风倒给他推荐了自己从前的一位弟子,即如今在国子监为博士的傅精。   班氏在信上说,白子谦本拟等白子静成婚后再北上拜师,但现在想一想,觉得明年就有会试,白家在长安没有亲眷,他提早过来打个前站、趁着如今长安才子如云,开一开眼界也好。   卓昭节看后心下了然,白家派过来照拂白子华的就是这白子谦了,什么打前站、开眼界,无非是为白子谦的忽然北上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她只见过白子谦一面,对这个少年的印象本来不会太深刻,但当初宁摇碧的评价倒是记下来了,所以看着看着就会心一笑。   宁摇碧正琢磨着要怎么看到她手里的信,见状就问:“可是有什么好事?”   “如今还难说的很呢。”卓昭节见他看住了自己手里的信,犹豫了下,心想反正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情,就递给了他,“还是之前林家姐夫受伤引出来的事情,唉,可惜那伤实在治不好,不然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我看看是什么麻烦,也替夫人你分一分忧。”宁摇碧笑着接过信,立刻被卓昭节嗔怪的打了几下。   他虽然惫懒,天赋却极高,一目十行竟一字不漏,才看了几眼脸色就是一变:“这芭蕉叶子、不,这绿蝇过来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情敌必须死!   不等卓昭节回答,宁摇碧已经看到了班氏所言的、白子谦北上的理由,顿时冷笑连连,捏着信笺道:“这姓白的满口胡言,欺骗外祖母呢!什么叫做打前站?既然白子静已经决定放弃这一科,改为参加下一科,那是四年之后,四年都够我这不学无术的人抓紧些考个二甲出来了——即使白家没有出过京官,但地方上的官吏三年一次也要进京叙职的,难道对长安就当真一无所知了?何况白子静娶了三表姐,也是咱们的姐夫,两座侯府的亲戚,还需要他打什么前站?至于开眼界就更可笑了,穷乡僻壤未必出不得状元郎,富贵乡里亦有白丁——他若当真是个想读书的人,就该抓紧辰光好生用功,不要一天到晚想那些有的没的!”   当初宁摇碧对卓昭节还是含蓄的好感时,尝趁着白家吕老夫人生辰,到白家索要蜜饯方子,结果进府时恰好看到白子谦对着卓昭节献殷勤,那时候宁摇碧便极不舒服,他一向我行我素惯了,要不是卓昭节之前懊悔把白家蜜饯有特别的方子做的十分好吃告诉了他,从而给白家惹了麻烦,一再叮嘱让他不要在白家惹是生非,宁摇碧连装都不屑装,直接就饶不了白子谦,饶是如此,他还是按捺不住,不但将毫无防备的白子谦打了个鼻青脸肿,还仗着身份让白子谦有苦说不出。   那时候宁摇碧还没与卓昭节定情呢,尚且如此霸道了,如今卓昭节已是他的未婚妻,固然白子谦不成威胁,但宁摇碧怎么看这个名字怎么不顺眼,不必回忆时五这会会说什么,他已经决定净挑难听的话说!   卓昭节听得啼笑皆非,嗔捶了他一把,道:“你这么说白家郎君做什么?怎么说也是亲戚——谢天谢地三表姐的婚期可是定了,如今就担心伏舅母会不会为了林家姐夫的事儿迁怒她呢!”   宁摇碧对游灿的婚事和出阁之后能不能过好毫无兴趣,索性无视了这句话,正色道:“这白子谦既虚伪又主次不分,毫无头脑可言,这种人你不要理会。”   时五说,通常小娘子最讨厌郎君两点,一个是虚伪,一个是无能……无能引不起小娘子们的兴趣,虚伪嘛……被小娘子这么认为后,做得越好越引人生疑……   所以不用想了!   这两点必须立刻给白子谦按上!   “当初在白家的时候你就很不喜欢他。”卓昭节微微蹙了眉,“他是怎的得罪你了?”宁摇碧当然是很容易被得罪的,但卓昭节固然不怎么记得清楚两年前的事情了,可想也知道,以宁摇碧的身份,他到白家,那决计是被上上下下捧着的,白子谦当时又不是三岁孩童,难道会故意得罪这贵客吗?   宁摇碧忿忿的道:“他从头到脚都得罪了我!”   这就是气话了,卓昭节撒娇道:“告诉我嘛!怎么说这白六郎君也是我未来三表姐夫的堂弟,没个正经的理由我怎么好意思冷淡了他?”   “什么?你难道还要去招呼他不成!”宁摇碧闻言,顿时怒道!   时五说,假如你一再说某个小郎君的坏话,但小娘子还是坚持对那小郎君好,若那小郎君不是这小娘子的兄弟之类……这说明该小郎君在小娘子心目中地位不低……不低……不低……不低!!!   这姓白的三魂七魄都应该立刻消散才对!   卓昭节莫名其妙的道:“你也说了,白家在长安没有宅子,就算有,白六郎君与卓家也是沾亲带故的,他到长安来怎么能不到敏平侯府拜访?不去看望白姐姐?我和他见面不奇怪吧?都是亲戚。”   “那小子不是好东西!”宁摇碧咬牙切齿的道,“你不要见他!见到了也别理他!”   时五说,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对情敌的抹黑还不够……嗯,本世子果然从前太善良了!早点就该到刑部抄上几十份往年罪大恶极之人的卷宗,换上白子谦的名字说与昭节听!现在临时栽赃,这白子谦不像时五这厮风流之名满长安,昭节未必能信啊!   真是太失策了!   卓昭节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笑着道:“你又来了,我不是问你缘故吗?无缘无故的,这样怎么好意思?”   宁摇碧气道:“有什么不好意思?他算什么正经亲戚了?是咱们未来三表姐夫的堂弟罢了,娶三表姐的又不是他!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如今又不是三岁五岁了,难道到长安来他家长辈不给他仪程吗?不会自己到了长安租赁屋子住了自己过日子?何必还要跑到卓家门上去打扰!”   时五说,没骨气的郎君,正常小娘子是决计不会喜欢的!   “你把白六郎君说得仿佛专门登门打秋风似的了。”卓昭节伸指一点他面颊,“好生欺负人!他这是知礼,哪有知道亲戚在长安,到了长安却不探望探望的道理?”   宁摇碧阴着脸,忽然不再说白子谦不好了,只道:“那他来时你告诉我一声,我也去。”   时五说,假如你怎么劝,小娘子都要去见另外的郎君,那么,退而求其次,争取与小娘子一起去——想方设法的搅局!   卓昭节道:“咦,你去做什么?”   宁摇碧森然一笑:“当初也有一面之缘,既然他到了长安来我觉得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时五说,地主之谊大致有两种,一种是让被款待的人宾至如归,这种通常应该用来招待小娘子……尤其是年少美貌的小娘子;另一种么,那就是索性款待到宾至永归罢!   当然了,前者是归家的归,后者嘛,是归入黄泉的归……嗯,对于本世子来说,白子谦这小子归到后者比较顺眼啊……   卓昭节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不要乱来!”   “我怎的就乱来了?”宁摇碧用心被她道破,有点恼羞成怒,哼道,“不过一顿便饭罢了,你想多了!”   时五说……时五!昭节她居然不相信本世子了!这怎么办?!现在该装可怜还是指天发誓还是……?   卓昭节完全不信:“你上回对温五娘子她们就凶着呢!”   时五……你不是说在昭节面前,对其他小娘子、尤其是长的略具姿色的小娘子态度恶劣、言语藐视,昭节嘴上不说,心里定然欢喜得很吗?为什么现在昭节反而因此推断本世子会对白子谦那厮不利?!   宁摇碧心中狠狠的给时五记了一笔,嘴上道:“她们欺负你带去的谢娘子,显然没把你放在眼里,我怎么能轻饶了她们?”   未婚夫毫不掩饰的维护自己,卓昭节心下甜蜜,眼中微露笑意,嗔道:“但如今白六郎君又没欺负我,我想他也欺负不了你,你这样处处与他作对为什么呢?”   宁摇碧幽怨的看了她一眼,道:“昭节你当真不知道?”   嗯,看来时五也不是全灵验的,到底还是要本世子随机应变啊……   “我怎么知道?”两年前宁摇碧把白子谦打了的事情,因为发生在吕老夫人寿辰当日,加上宁摇碧的身份,传了出去,一则扫兴,二则旁人还以为白家得罪了宁摇碧呢,所以白家另外寻了理由把事情遮盖过去了,卓昭节也不是对白家很感兴趣的人,是以只道宁摇碧在那次寿宴上,也只是说了白子谦几句“芭蕉叶子”、“绿蝇”之类,猜测着纵然有冲突事情也不很大,根本不知道他居然还打了人,自然好奇宁摇碧到底为什么隔了两年还对这白子谦念念不忘。   她这么一说,宁摇碧脸色更难看,半晌才哼了一声,道:“两年前……他主动陪你说笑来着?”   被宁摇碧提醒,卓昭节大概记得这么回事,道:“那天我和三表姐得了外祖母的吩咐,要看好了四表妹呢,结果四表妹不想在园子里多待,我只好陪着她去见外祖母,因为白家的园子新修过,路径都改变了,白六郎君所以给我们引了路。”   虽然如今两人已经定亲,提到与其他异性亲近的事情总归有点不好意思,但卓昭节自认在白子谦的相处上问心无愧,一来也就那日见了两回,二来宁摇碧所言的陪同说笑,当时使女下人不算,游灵可是在旁边的!   再说白子谦的追逐之意卓昭节当时就委婉的拒绝了……   但这样轻描淡写的解释并不能说服宁摇碧,在“时五说,小娘子家最爱风仪潇洒之辈,譬如时雅风乃是其中翘楚,我辈楷模,因此即使情敌当面,也应不失风度翩翩,须得以吾等之潇洒风采,衬托情敌的粗鲁野蛮;以吾等的气定神闲,衬托情敌的狗急跳墙;以吾等的智珠在握,衬托情敌的愚蠢可笑”和咆哮着充斥脑海的、简短有力的“情敌必须死”中,只用了一息,宁摇碧就果断的倒向了后者……   敢和昭节说笑!敢在信里提起来就让昭节嫣然而笑——姓白的,你绝对是罪该万死!!!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时五挨打   满心妒火的宁摇碧打定了主意要款待得白子谦宾至永归,问题是白子谦不是金燕,顾忌到卓昭节拿他当亲戚看待并且没什么恶感的态度,宁摇碧决定识一回大体,暂时按捺住向时五问其主意中失灵之罪的恼怒,让鸾奴请了时采风过来商议一个永绝后患又不至于影响了与卓昭节之间感情的好对策。   不想鸾奴去了一回时相府,没把时采风请过来,却带回了时采风被其祖父时斓打得卧榻不起的消息。   宁摇碧听说之后十分惊讶:“他最近又惹了什么事情?居然会被打得起不了榻?华容姨祖母竟然没有阻拦?”   宰相时斓本身在大凉算得上是个传奇,他出身平平,富贵之后说一句耕读传家,实际上祖上三代都是寻常的农户,把远远近近的亲戚加上去算,在时斓之前成就最大的也不过是个秀才,放在江南也是不起眼的小门小户,然而世事难料,到了时斓却是一鸣惊人的中了状元又尚得公主,而且荣宠两朝都得重用,实在是天下无数寒门出身的读书人之梦想化身,就是士大夫子弟中羡慕崇敬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也因为时斓自中状元以来一路春风,连齐王叛乱里的态度晦明,因为本身才干,也被今上所宽容,在朝在野,风头比他更劲的臣子实在是没有的,所以时斓对子孙的要求一直很宽松。   这宽松倒不是说任凭时采风到处勾三搭四无恶不作,是对子孙并不抱着个个成材成器的指望。   毕竟时斓和华容长公主,这对老夫老妻里任何一个都足够荣耀三代门楣了,偏偏两人还是夫妻,一旦两人去了之后,太盛的荣耀没有相应的人来护持显然是不成的,时斓的三子虽然也都算个人才,但比起时斓为官的手腕来到底差得太远,并且时家也没有再尚到一位公主护家——所以时家有一个时雅风,风采翩然学富五车,保证门庭不至于在祖辈去后走向衰落,那就足够了。   对于时采风的不学无术好色成性,以及另外几个孙辈的默默无闻,只要他们不是作恶太过,时斓一点意见也没有,这也造成了时采风自恃祖父乐见子孙不是个个精明强干到了让人忌惮的地步所以一路往不学无术上走。   时斓不赞成子孙一个比一个出色,这是从整个家族来看的,毕竟他已经位极人臣,为了避嫌,除了幼子外,长子、次子甚至一直外放,几次有机会都被他拦阻没有调回长安做人所羡慕的京官,就是不想让政敌攻击他把持朝政只手遮天。   毕竟今上再宽容,一来年岁已长,太子自有东宫的一干属官陪同,二来圣心难测。时斓不能不谨慎行事。   是以时采风除了几次强抢民女之类的惹了时斓动怒责罚他外,平常逛勾栏捧行首招妓纳妾蓄养美婢,时斓根本不管,当然也不能说全不管,只是他的管束只在银钱上,每个月就给时采风那么一笔月例,时采风爱全花在了女色上头,时斓也不说什么。   自从两年前时采风因为调戏逼死了一名民女,虽然靠了宁摇碧顶罪没到衙门应诉,到底也被时斓重重的动了家法,时采风已经收敛了很多,这两年来往的都是勾栏女子,正经陪酒卖笑的——却怎么又激怒了时斓下重手?   宁摇碧心念一转,问道:“莫非他又犯了旧病……闹出人命了?”   当年民女羞恨自尽、其父母击鼓鸣冤的事儿,鸾奴自然也清楚,宁摇碧所谓的旧病,便是指这个,就摇了摇头道:“回世子,这一次时五郎君招惹的却不是民女,而是慕家三娘子。”   慕空蝉和时采风之间的勾连牵扯,宁摇碧也有耳闻,当下微微皱眉:“慕三娘子?怎的了?”   “时辰说,华容长公主有意为五郎聘慕家三娘子,但五郎却不愿意,然后就惹了时相大怒。”鸾奴道,“小的听了之后觉得十分奇怪,毕竟时家二郎君、三郎君都尚未成婚,怎么会直接轮到了五郎的亲事?所以小的把时辰拉到角落里问了,据说……华容长公主提起这门亲事之前,长乐公主打发人给华容长公主送过点心,而长乐公主送的点心乃是皇后娘娘所赐。”   “这么说来事情是出自宫中了?”宁摇碧若有所思,道,“皇后娘娘一向喜欢太子妃,难道是太子妃为慕三娘求了情?不过这也不对,太子妃一向精明的很,不可能随便插手娘家侄女的婚嫁,而且华容姨祖母可也不是太好说话的人,时家孙辈还无人成婚,即使皇后或太子妃出面,没个正经的理由她也不会提到时五的婚事……时辰没说别的吗?”   鸾奴道:“小的本来还想问的,但时辰被盯得紧,无暇说更多了,小的只好先回来禀告世子。”   宁摇碧思来想去总觉得蹊跷,索性振袖而起:“备马,本世子亲自去探望时五,问个究竟!”   这边宁摇碧满腹狐疑的去探问时采风因何被祖父打伤,那边卓昭节却突兀的收到了苏语嫣的请帖,名义是苏语嫣新学了一首曲子,请她前去一同鉴赏品评,这个理由不突兀,突兀的是时间,她早上收到帖子,辰光居然就是下午——游氏、赫氏看了都十分的无语:“怎么会这么急?”   下一句当然就是,“恐怕别有所图!”   但苏语嫣不但是长安第一才女,是长安贵女中拔尖领袖的人物,还是长乐公主的爱女,太师的嫡亲孙女,她亲自下了帖子,虽然处处透着疑点,思及卓昭节与苏语嫣虽然有些才女之争的小小不谐,终究没有大的仇怨,苏语嫣也没有不择手段掐尖的恶名,游氏与赫氏觉得头一次收帖,总不能驳了面子。   而且苏语嫣下这么份帖子,别有用心一望即知,倒不太可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对卓昭节不利。   母亲和嫂子都这么认为了,卓昭节自然也是把自己管的家事临时交还给赫氏,匆匆赶回镜鸿楼里梳妆打扮,到上房请得沈氏同意出门,备车备礼的赶到安兴坊的长乐公主府赴约。   本朝历来厚待公主,坊间素有“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之说,尤其如今帝后和睦恩爱,六宫虚置,长乐公主这个长女在朝在野都影响不小,这座公主府虽然顾忌到几位长公主,在规模和规制上没有明显的僭越,但却极是富贵,白玉铺地珊瑚为柱,水精作帘黄金以饰,雕梁画栋,珠耀绣户,更不必说回廊外不起眼角落里的一块山石都是贡品中的奇石里千挑万选出来的,至于阶下廊外奇花异草,更是数不胜数。   苏语嫣一袭樱草色折枝梅花深衣,续衽勾边,松松的绾着宝髻,亲自迎了卓昭节进去,卓昭节见过她在怒春苑里风流恣意的做派,觉得她不像是很守礼仪的人,本来做好了只有使女下人迎接自己的准备,没想到苏语嫣居然会亲自出来,心下对她的性情倒是又有了些了解,暗道苏语嫣虽然疏狂,到底还是按着规矩来的。   哪知她这个念头还没转完,苏语嫣就扭头问她:“这么走一遍你可认识路?”   “还好。”卓昭节一愣,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随口道。   历来正居的府邸各有规置,公主爵位比郡王,公主府的规制虽然比敏平侯府要高,但大体的格局拿侯府扩展一下也就是了,所以公主府虽然富贵迷人眼,但路径并不难认,到底不是可以随意建造的别院。   卓昭节正疑惑苏语嫣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就听苏语嫣松了口气道:“这样最好,下次你再来我就不出来了,你自己进来罢。”   “……”卓昭节无语,道,“可是我今儿扰到你了?”   苏语嫣实话实说道:“也不是,今儿不是我请你来的吗?要说起来是我打扰了你,但我最烦出来迎客,不过你头一次来若是我不出来,咱们两个又不熟,指不定你心里怎么想我是不是要给你脸色看?我是请你来做客的,又不是和你结仇的,即使要告诉你我这不爱迎客的习惯,总也要到现在才好,免得你以为我是故意这么说以扫你的面子,须知道一会我还有事情要求你的。”   卓昭节听了她前面说的话不知道怎么回才好,听到最后一句又诧异了:“苏娘子能有什么事情求我?”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什么事情都不必求人?”苏语嫣把手一摊,很是无奈的道,“咱们先进去罢,一会我再告诉你。”   因为长乐公主与驸马如今都不在府里,太师另外住着太师府,卓昭节没有需要拜见的长辈,就直接被苏语嫣领到后头,说话之间,已经到了一座庭院前,抬头看去,但见院门挂的牌匾上书着“绿雪院”三个字,真正是院如其名——还没进去,就已见占地颇大的院落里爬满了薜荔,这个时候已经十分的葳蕤了,层层叠叠的绿,掩映着院中两座小楼,一前一后一低一高,楼边还有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树冠里遮不住的飞角翘出来,悬着一只铜铃,悠然自在。   守着院门的婆子躬身问了安,进门后,就见一条青条石铺设的小径在花丛里蜿蜒了一个弯,才通往楼下的回廊,回廊上三五个彩衣使女手里拿着绣件之类的家什,正说说笑笑的热闹。   看到苏语嫣引了卓昭节过来,众使女忙放下手上的活计上来行礼,苏语嫣命免了礼,问:“你们在这里自顾自的热闹,不管客人了么?”   就有个使女笑着代众人答话:“回娘子,两位娘子方才玩樗蒲累了,这会在里间的榻上小憩着呢,嫌咱们在里头不便,故此打发了咱们出来,只叫身边人伺候着,可不是婢子们躲懒,怠慢了客人。”   苏语嫣这才略点了头:“卓娘子已经到了,你们进去叫醒了人出来吧。”   卓昭节疑惑的问:“没有旁人了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探口风   卓昭节满头雾水的进了门,与苏语嫣分主客入坐,使女捧上沉香饮,两人略略沾唇,就见淳于桑若与淳于桑酝一前一后、鬓发蓬松、衣襟微乱的从内室走了出来,看到卓昭节都是微微一笑,道:“初岁你来的这么慢,害咱们等你等的都睡着了。”   “我是收到帖子就来了。”卓昭节惊奇的看了她们一眼。   淳于桑若、淳于桑酝论起来都是苏语嫣的表妹,又都在长安一起长大,所以彼此之间毫不见外,姐妹两个小睡才起,也不管仪容不整,就这么随意择了一席歪靠着隐囊,叫人打水上来一边梳洗一边问道:“行啦,苏表姐,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罢,你这儿闷得紧,咱们可待不住。”   苏语嫣也不在乎两个表妹嫌弃自己这里,懒洋洋的道:“总而言之就是一件事情,想请你们帮忙各自劝说淳于表哥与宁九……”   “咦,他们三个又惹事情了吗?”闻言,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异口同声的问道,虽然语气惊讶,但神色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淳于桑酝还体贴的对卓昭节解释道,“咱们长安的纨绔多了去了,十三哥他们三个能够被称为三霸,皆是因为他们不但格外霸道,而且隔三差五的就要惹上一回满城皆知的事儿,算着辰光今年也该有这么一出了。”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竟然如此?”   真不知道是时五还是淳于十三带坏了我家九郎!   卓昭节正如此想着,就听苏语嫣略带感慨的道:“今年居然不是宁九打头或主谋,倒也是奇怪。”   “九郎打头和主谋?”卓昭节愕然!   苏语嫣还没点头,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已经齐声惊讶道:“居然不是宁九主谋?!这如何可能!”   淳于桑若拿袖子半掩着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道,“往年哪次惹是生非不是宁九出的主意想的法子?今年居然不是他?莫不是十三哥或时五给他背了黑锅罢?”   淳于桑酝拉了拉她,用小声到了堂上几人都能够听清的声音道:“初岁还在这里呢,你不要总说宁九不好。”   “呃,其实宁九也有好的地方,比如说他对初岁你还是很好的……”被堂妹提醒,察觉到卓昭节脸色很不好看,淳于桑若赶紧改口。   苏语嫣没有继续议论宁摇碧,而是道:“这次惹事的是时五,他惹的事情要解决也不难,偏他死活的不答应,所以就想托了淳于表哥与宁九向他打探缘故。”   卓昭节心头狐疑,道:“敢问苏娘子,到底是何事?”   “他负了慕三娘子,如今又不肯娶慕三娘子过门,华容姑祖母苦劝以及时相动了手,时五也没肯松口,但这件婚事势在必行,如今长辈们就想问他个究竟,偏他死活不肯说。”苏语嫣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却叫竖着耳朵听的三人都是一呆,淳于桑若低叫道:“墓空蝉?!”   “早几日也看到慕三娘对着时五那幽怨的模样了,只是……”淳于桑酝一脸的不可思议,道,“时五他竟然……”   苏语嫣说的轻描淡写,但都闹到了时采风被时斓打着逼婚的份上了,可见这所谓负了慕空蝉才没那么简单,如今座上虽然都是没出阁的小娘子,但到这个年纪,私下里听壁脚也该听过些许风影了,心思转一转就明白过来,恐怕是时采风对慕空蝉做了什么让时家不得不娶慕空蝉的事儿……   果然苏语嫣虽然没把话完全挑明,但含蓄道:“总之时五是一定要娶慕三娘子的,他如今纵然不肯,时相做了主,也由不得他,我今儿请你们来帮这个忙却是受了华容姑祖母的托付,华容姑祖母想着问清楚了时五.不肯娶慕三娘子的原因,从中调和,也免得将来成就一双怨偶,时五惯常交好的人就是淳于表哥与宁九了,但他们定然都站在了时五那边的,华容姑祖母年岁长了,精神不济,也没心思亲自着他们说这事,正好我前两日去探望过她,所以就接了这差事,我想你们要么是淳于表哥的妹妹,要么是宁九的心上人,私下里劝说他们帮着探一探时五的口风,这样的事情托付你们比我直接去问可方便多了。”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卓昭节和淳于姐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所谓的鉴赏新曲当然只是一个借口,今日苏语嫣下帖真正要说的还是此事,所以三人提都没提曲子,在苏语嫣这里喝了一盏沉香饮,随便说了几句话,就都告辞回去了。   卓昭节回到侯府,先到上房和沈氏敷衍过了,回到四房寻游氏回话,却见大夫人正好也在念慈堂里,一群使女都被打发在堂外,从门里望进去,大夫人正低着头,与游氏坐得极近的说着话,看到卓昭节进来,这才止住交谈,微笑着道:“七娘回来了?苏家小娘子的新曲好听吗?”   “大伯母在这里呢?”卓昭节笑着行了礼,把新曲随便敷衍了过去,大夫人也没追问,反而和颜悦色的问:“七娘回来的正好,大伯母有件事儿要问你一问。”   卓昭节忙道:“大伯母请说。”   大夫人听了却是含笑不语,只拿眼睛看了看游氏,游氏会意,命阿杏等使女:“都先退到门外去。”   念慈堂是四房的正堂,颇为宽广幽深,如今大夫人与游氏都坐在了最内的堂上,虽然门开着,但里头低声说话,站在堂下就不太听得清楚了,所以把人打发到门外,那就是不要她们听。   卓昭节心下好奇,就听大夫人和蔼的问:“你在秣陵的时候……可见过几次江家十七郎君?”   “江小舅舅?”卓昭节想了想道,“见过两回的,之前为我大舅母的事情,江家人上门询问究竟,内中就有这位小舅舅,后来在太守府和二舅母的娘家白家也各见过一次,不过,也没怎么说过话。”   大夫人听她提起江扶风似乎很生疏,就有些失望。   游氏忙道:“你这孩子,下人都遣退了,你大伯母问你事情,又不是外人,你这么忙不迭的撇清做什么?难为咱们怀疑你了吗?我记得这江十七郎还在游家小住过几日?你总该听下人提起过他的性情为人吧?都说出来与你大伯母听一听。”   卓昭节诧异道:“是,但我确实没和江小舅舅说过什么话呀,大伯母要知道他什么?”   大夫人道:“他还在游家住过吗?可是游老翰林要亲自指点他功课?或者是他主动登门求教?”   “都不是呢。”卓昭节古怪的看了眼大夫人,道,“是为了任表哥。”见大夫人不解,她解释道,“任表哥是我小姨母的独子,一直住在外祖父家里的,与江小舅舅一同拜在怀杏书院的田先生门下,当时我小姨母还在世,但身子很弱,任表哥才拜师、还不及与江小舅舅互叙家世就请了假回去伺候榻前,江小舅舅跟着江家的长辈为了大舅母的事情上门后,发现任表哥乃是同一位先生门下,就留下来为任表哥补了些日子功课。”   卓昭节其实并不知道江扶风当年提出小住千真万确是为了任慎之,只不过拿她做了个幌子,心里还是认为江扶风是由于自己才提出小住的,所以言语神态之间格外的谨慎,不肯流露承认。   大夫人与游氏交换了个眼色,露出一丝微笑,点头赞许道:“是个心善的小郎君。”她跟着又有些怀疑,沉吟道,“游老翰林……江十七郎指点任郎君吗?”   游氏笑着道:“在大嫂跟前我也不说虚的了,家父的学问自是游家最好的,但论到教导人,比之崔山长之流到底是不及的。”   言下之意,就是说任慎之虽然有个告老翰林的外祖父,但游若珩不擅长教导他人,所以江扶风指点任慎之不算逾越和无礼,不然照常人来想,任慎之即使与江扶风师出同门,但任慎之当时可是住在了外家,且有个翰林出身的外祖父,哪里需要旁人来教他功课?江扶风这么做可就是不识趣、有班门弄斧的嫌疑了。   大夫人这才展容,又问:“这小郎君性情呢?好不好?”   “应该还好罢?”卓昭节沉吟片刻,道,“上回我与母亲去兰陵坊探望白姐姐,恰好遇见江小舅舅也去探望林姐夫,林姐夫心情不好朝他发火,他也没有在乎,可见心胸还是不错的。”说着又吐了吐舌头,笑着道,“母亲,我可说不准,还得你来说。”   游氏就对大夫人道:“是有这么一回事,而且那件事情其实是林郎君无理了,毕竟林郎君北上一路,这江十七郎随行,可是一直帮手照拂他的,那天就为了江十七郎道了句最近没去探望林郎君,是因为拜访了一回施祭酒,林郎君非但直接赶人,甚至还砸了半晌东西……”   “这么说来这小郎君的性情确实很好了。”大夫人仔细想了想,声音就是一低,“他家里有些什么兄弟姊妹?七娘可知道?”   卓昭节隐约猜测出大夫人的盘算,心下有点惊讶,道:“我不大清楚,但江小舅舅应该是嫡幼子,我见过江公一面,年岁极长了,江小舅舅的生母已逝,如今有一位继夫人,姓刘,是很年轻的。”   “继夫人?”大夫人与游氏同时一皱眉,显然是想到了沈氏,均问,“这继夫人可有亲生子女?”   “倒不曾听说。”卓昭节沉吟道,“白家吕老夫人做寿时,刘老夫人也到场庆贺,我没见她身边带着什么人,好像江小舅舅是最小的孩子了。”   大夫人想了片刻,道:“既然无所出,料想也就那么回事。”   游氏含蓄的道:“若是……江家世居江南,江公既然年长,料想也会在桑梓颐养天年,断然没有跟着江小郎君到处走的道理,究竟年纪大了。”   江楚天年纪既长,就是当真舍不得这个小儿子,一直跟着他,总共也跟不了多久,无子无女的继夫人么,江楚天一旦去世,最多供着就是了。   “你说的是。”大夫人心情轻松了点,点头道,“如此看来倒也不错……只是,这江小郎君,可传过有婚约之类?”   大夫人把话问到这里,自是证实了卓昭节的猜测,果然是为卓玉娘相看夫婿了,江扶风也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江家又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当然门第比起侯府来要不如的,但江家如今族中还有人在长安任官,官职都不算低,也都有实权,有江楚直和江扶衣扶持帮衬,江扶风自己又看着不像扶不起来的主儿,往后前程应该会不错,正愁着卓玉娘婚事的大夫人把他列进人选也不奇怪。   毕竟按着卓玉娘的出身,嫁进有爵位的勋贵人家,继承爵位的那一个基本上是不会娶个庶女为正妻的,尤其敏平侯府所支持的延昌郡王现下失了势不说,卓芳纯也不是世子,实际上按照大房现在的子嗣来看,他成为世子的可能非常低,因为二房三房四房都有了无字辈的嫡孙了,大房到现在别说嫡孙,连个孙女也没有,照这么下去,以后很有可能会需要从其他房里过继孙辈。   也就是说,敏平侯一旦过世,卓玉娘只是个四品散官的庶女——照大夫人的想法,还不如趁着还有侯府小娘子的身份时选个有出息、性情品行好的小郎君可靠。   而正在四房里养伤的江扶风,看着还不错么……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生辰宴   既然看出大夫人的心思,又和卓玉娘关系还不错,卓昭节自然不能隐瞒:“这江小舅舅倒没听说有什么婚约不婚约,只是……”   她这么一“只是”,大夫人顿时提起了心,就听卓昭节解释道:“我之前听我二舅母说过,江小舅舅……颇为风流。”   大夫人皱眉问:“小郎君家总是爱俏的,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个风流法?”   “听二舅母说过他在秣陵勾栏中颇负盛名。”卓昭节道,“外祖母也说他轻浮。”   “是吗?”大夫人听了这话顿时失望起来,“这么说来倒是不成了。”   游氏比大夫人更了解班氏和白氏,闻言倒是若有所思,因为知道大夫人为了给卓玉娘物色夫婿人选已经到了殚精竭虑的地步,又觉得江扶风这个选择其实也不错,若是错过了就可惜了,所以游氏沉吟片刻,道:“你二舅母与外祖母这么说时,是不是他在游家小住的时候?”   卓昭节道:“是。”   “这江小郎君还是很容易招小娘子们喜欢的。”游氏看了眼大夫人,大夫人的精明,这么一句自然就明白了过来——游家代为抚养卓昭节,可没权左右她的婚事,而江扶风一看就是那种很容易讨小娘子喜欢的郎君,他在游家小住,游家当然要防着卓昭节迷恋上他,从而不好收场,在这种情况下,班氏和白氏在卓昭节跟前嘀咕的江扶风如何如何就不那么可信了,之前卓昭节才回长安,为了防着沈丹古,四房可不就是不遗余力的说着沈丹古坏话的么?   所以大夫人沉吟片刻,道:“才貌双全又正当年少,喜欢的人多些也是常理,六娘也是好的。”   又问卓昭节,“可知道他身边有没有蓄养美婢爱妾之类?内中有没有他特别上心的?”   “这些我可不知道呢。”卓昭节有点哑然失笑,道,“本来林姐夫应该知道的,但如今又不方便问他,江小舅舅与林姐夫、我四表妹的未婚夫宋维仪,以及一个姓麻的士子十分要好,也许他们比较清楚罢,我没听说过江小舅舅有什么著名的爱妾。”   大夫人眯了眯眼,道:“没有这样的人就好,其他的,少年人么,届时都打发了便是。”   卓昭节听着这个话似乎很赞同江扶风了,十分奇怪,但她方才已经说了江扶风风流之事,游氏和大夫人却仿佛不在意,所以此刻也没什么可说的,只道:“我对江小舅舅见的不多,也不大了解的,却帮不了大伯母更多了,不过明年就是春闱,去年过了秋试的人应该有很多会入京,我想到时候厉阳那边也该有士子北上,倒可以打听打听。”   大夫人点一点头,和蔼的道:“劳烦七娘了。”   “大伯母这话我可不敢当。”卓昭节忙谦逊道。   如此客套几句,大夫人就告辞而去。   等她走了,卓昭节忙问游氏:“大伯母怎么会忽然看中了江小舅舅?”   “他也不过是你大舅母的堂弟,与咱们家是转了两道弯的,这声小舅舅,如今还能唤一唤,若是与你六姐议了亲,这称呼记得改一改。”游氏先说了一句,才道,“如今连延昌郡王都关门谢客、一心一意‘读书’了,六娘又是尴尬的庶女嫡养,门楣上再挑剔委实难以选到好的,我看江扶风才貌俱全,性情也好,这才推荐给你大伯母的。”   卓昭节没想到这个媒竟然还是游氏做的,忙道:“母亲,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江小舅舅到底是风流的,方才大伯母在我没好意思说,二舅母说过,之前北地这边有位姓许的行首,被秣陵那边的勾栏请去,这江小舅舅可是一直捧着场,做了那行首的入幕之宾的!”   “郎君家婚前风流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十个人里八、九个都是这样,若是连那些人的醋也要吃,这日子也没法过了。”游氏淡淡的道,“宁摇碧是受了纪阳长公主的管束,而纪阳长公主这么管他无非是雍城侯就他一个独子,不能不小心翼翼,又怕他被人带坏,又怕他亏损身子,不然你以为他会例外吗?行首,说的好听,也不过是玩玩罢了,又没纳进门,你六姐比你看得开,这些都是小节。”   “……大伯母之前不是一直在挑,说是春闱之后再定吗?”卓昭节疑惑的问,“怎么会忽然就看上江小舅舅了?”   游氏看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满长安就你大伯母一个人为六娘操心吗?”   卓昭节一呆,游氏哼道,“单说咱们家,六娘要议亲,八娘也才比你小一岁,能不开始相看?而且你别忘记你那小姑姑可是就比你大一岁、与六娘同年的——她也该说亲了!单咱们卓家,就有三个小娘子待嫁,这还是你得了赐婚,不然就是四个小娘子了!长安有多少官宦人家?多少小家碧玉?谁家有女儿不觑着天下士子云集京中,瞪大了眼睛放亮了招子好生给女儿挑个如意夫婿?”   “可是江家小舅舅当真好吗?”卓昭节忐忑的道,“方才母亲帮着他说话,我就想若这位小舅舅往后辜负了六姐,母亲岂不是也要落牵累?”   游氏淡淡的道:“你不要用自己的喜好眼界来揣测你六姐,你六姐是个塌实过日子的孩子,和你不一样,只要江扶风也是不作怪愿意好好儿过的人,再有点出息,你六姐就满意了,至于江扶风从前如何,往后改了不就成了吗?没成婚之前,郎君家没个拘束,胡闹些也是常事,都照你这样计较着也不必做旁的了。”   卓昭节接二连三挨训,有些气恼,道:“我也是为六姐担心。”   “你担心你自己吧。”游氏不以为然,道,“论过日子,六娘可比你可靠!”   卓昭节悻悻的道:“算我多嘴罢,我走了。”   “等一等!”游氏看着她,“你今儿去了长乐公主府,苏家小娘子寻你是为了什么事情?”   “和咱们家关系也不很大。”卓昭节无精打采的把苏语嫣说的事儿禀告了,游氏听得一呆,惊讶道:“这……这样的事情,华容长公主居然交代个晚辈全说了出来吗?万一风声走露,慕家三娘子还怎么做人?”   卓昭节道:“我起初也惊讶呢,虽然苏娘子没有直接说到,但话语里已经很明白了,固然咱们大凉风气开放,这样的事情……又是太子妃的娘家,说起来到底不名誉啊!但后来苏娘子解释,这也怨不得她,因为就算她这边瞒住了,过两日也很难不传出风声来——慕三娘子是在进宫时忽然跪下来大哭着求皇后娘娘做主的,当时四周有好几十个侍者,母亲你说皇后娘娘治宫再严……迟上两日哪里能不漏出风声?”   游氏瞠目结舌,道:“这……这慕三娘子她……”   “皇后娘娘还请了太医呢!”卓昭节尴尬的道,“所以苏娘子也索性不瞒我们了。”   “可怜的三娘子。”游氏叹了口气,时采风在长安是出了名的好色成性,又有调戏民女、致其自尽卫洁的前科,如今慕空蝉这个样子,任谁也会认为这是时采风作的孽,游氏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慕空蝉毕竟是别人家的女儿,游氏叹了一句就警惕起来,叮嘱卓昭节,“你往后防着点儿那时五!私下里再劝一劝宁摇碧,和时五疏远了罢!这样的人可未必会念什么朋友之情!”   卓昭节没想到好好儿的说着慕空蝉,居然又绕到了自己身上,撇了撇嘴角道:“我晓得。”   游氏又道:“下个月是你嫂子生辰,今年她为了卓知安那小东西吃了个大苦头,我想着这一回给她办得隆重一点,也是给你个练手的机会,这一次就由你来为她操持,你先好好的想想要怎么做。”   “啊,是几号?”卓昭节一愣,忙问。   “十九。”游氏道,“虽然我说要隆重,不过一来不是整岁,二来她也是晚辈,这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拿捏,我只提醒你这么一句,若是做的不好,丢的脸可是咱们整个四房,到时候我必然要重重罚你的,知道么?”   卓昭节笑着道:“母亲放心,我自要用心请教再去做的。”   对女儿的态度游氏还算满意,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放她去了。   给赫氏庆生的辰光还早,倒是慕空蝉的事情比较紧急,毕竟都闹到请太医的地步了,再晚上几日怎么遮掩都遮掩不过去了,一旦在满城风雨之前还没把婚事定下来,慕家就是颜面扫地。皇后一向宠爱太子妃,当然是不想看到太子妃的娘家丢脸的,否则也不会让长乐公主牵线搭桥的走华容长公主这条路来催婚了。   卓昭节次日少不得又要给宁摇碧投帖,但这一回因为无需送信,便不再亲自登门,而是让宁摇碧到侯府来,宁摇碧自然是迅速赶到,打着探望卓芳礼的名头大大方方登堂入室,在念慈堂和卓芳礼敷衍了不到一盏茶,就直截了当的提出要去见卓昭节。   对这个“一心一意将岳家当成自己骨肉至亲看待”的郎子,卓芳礼和游氏几次暗暗吐血下来后,都已经不指望什么,除了不肯让宁摇碧直接到镜鸿楼里去见卓昭节,对于两个人在园子里说些事情皆抱着视而不见、管好下人的态度。   ——何况有了慕空蝉这个例子,卓芳礼和游氏现在已经觉得与时采风一样同为京中三霸,宁摇碧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   所以卓芳礼咳嗽几声,借口自己有事先行离开,留了人提醒宁摇碧,卓昭节如今正在对帐,过会就来寻他说事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慕空蝉(上)   虽然未来岳父装聋作哑的走开了,但有老成持重的苏史那作陪,被苏史那暗中按着,宁摇碧到底没能先跑过去陪未婚妻看帐本,度日如年的等了半个多时辰,卓昭节才过来,她穿着一身家常衣裙,绾双螺,装束首饰都极平常,然而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只是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宁摇碧身边的侍者虽然私下里不时感慨她将骄横跋扈的世子管束得服服帖帖,却不能不承认这样绝色的小娘子,着实有倾倒众生的资质,也不怪宁摇碧处处让着她、时刻不忘记捧她在手心。   卓昭节进门后先给苏史那行了一个见长辈的礼,笑着道:“苏伯也来了?”   “小娘子真是太客气了。”苏史那笑呵呵的道,“某家许久未见小娘子,今日小主人过来,就顺便跟了来跟小娘子讨杯茶水。”   “方才有些母亲交代下来的陈年旧帐要理清,怠慢苏伯了。”卓昭节忙叫人换上好茶,特别叮嘱,“要峨蕊,记得用偏屋格子上的那套器皿。”   苏史那欣慰道:“小娘子知道某家好峨蕊?”   “听外祖父提过一回。”卓昭节微微一笑,游氏打从赐婚圣旨下来后就殚精竭虑的为小女儿将来嫁到雍城侯府后的日子谋划上了,在游氏详细打听了宁摇碧周围的人后,发现唯一一个卓昭节能拉拢讨好的也就是苏史那了——纪阳长公主高傲无比,连亲生孙女们都不是很亲近,卓昭节这个孙媳想哄得长公主喜欢自己可能性真的不太大。   雍城侯与敏平侯是几十年的死敌了,这位君侯不放下身段为难媳妇就不错了,而宁家大房与二房之间犹如仇雠,对宁摇碧有影响的人里,最正常最好接触的,只有一个亦父亦师亦仆的苏史那。   游氏自然不能怠慢,知道游若珩与这苏史那关系不错,特意写了一封家信,让游若珩将苏史那的喜好仔细描述了转达给卓昭节,让她务必记得牢固。   就连苏史那所好的这峨蕊茶,因为卓家没有喜好的人,还是游氏着人特别从西市寻到备下的,买回来才几天,不想就派上了用场。   宁摇碧无心听两人寒暄,见卓昭节才进来不招呼自己,反倒与苏史那说的亲热,再想到了前两日游家托饮渊带来的信中提到的白子谦北上一事,越发的不高兴了,他也毫不掩饰这一点,把茶碗不轻不重的往案上一放,道:“昭节你只顾给苏伯好茶,我呢?”   “你如今喝的这白毫银针不就是你喜欢的吗?”卓昭节挽了挽袖子,在他不远处坐下,诧异的道。   宁摇碧看了看面前的茶汤,脸色才缓和了些,心想昭节果然还是向着自己的,苏伯要提了才能够有他爱喝的茶,而我一来就是。这么想着又觉得错怪了卓昭节,正待说话,不想苏史那闷笑了一声,故意道:“小主人居然才发现这银针是小主人惯常喝惯了的茶吗?”   “……”宁摇碧瞪了他一眼,道,“本世子忽然想试试峨蕊不成么!”   卓昭节看出他是在闹脾气,不禁啼笑皆非,嗔道:“你又不爱那个,何必与苏伯抢?”   宁摇碧悻悻道:“那我也喝腻了这银针了!”   “给你换个沉香饮?”卓昭节笑着依了他,“上回去长乐公主府,在苏娘子那儿喝到觉得不错,这几日也换上了,你喜欢吗?”   宁摇碧这才转嗔为喜,道:“就换这个。”   长安就这么大,宁摇碧向来耳目灵通,苏语嫣火速的请卓昭节过府“鉴赏乐曲”的事情当天傍晚就报到了他跟前,这会听卓昭节提到长乐公主府,就顺口问了句,“苏宜笑寻你去可是说了什么事情?”   “若不然我也不请你过来了。”见他这么说,卓昭节立刻接话道,“你们先下去罢。”   打发了余人,只留苏史那捧着茶水安然静坐一旁,卓昭节晓得这胡人身份不可与寻常下人相比,再说慕三娘的事情,过几日也就不是秘密了,所以并不要求苏史那也避开,直截了当的道:“苏娘子说,华容长公主想知道时五郎为何不肯娶慕家三娘子,想请你和淳于十三郎帮着探一探他的口风。”   宁摇碧噫了一声,道:“这小子不是已经服软了么?时相把他腿都快打断了,我昨儿才去看过他,全身上下都是伤痕累累,这一回时相是下了狠手的,他可是已经答应娶慕三娘子过门了的。”   “华容长公主怕他与慕三娘子做对怨偶呢。”卓昭节对时采风的印象实在不好,忍不住就要帮慕空蝉说话,“慕三娘子好生可怜。”   “这一回昭节可说错了。”宁摇碧微微一哂,摇头道,“这一回可怜的可是时五啊!”   他的语气颇为微妙,卓昭节没听出来,只当他说的是时采风已经挨了打,就不以为然道:“时五郎君做了那样的事情还不肯娶慕三娘子,要时相动了家法才答应,他这么做却不想是何等伤慕三娘子的心?往后慕三娘子在人前又该如何自处?”   宁摇碧笑着看了她一眼,道:“这事情可不是你知道的这么简单,内情复杂的很……”   卓昭节诧异的问:“是什么?”   “你亲我下,我再告诉你!”宁摇碧眼珠一转,道。   “……”卓昭节险些岔了气!这样轻薄的话儿宁摇碧从前也不是没说过,但那都是俯着耳畔悄悄说的,这会苏史那可还在旁边呢!   她面红耳赤,一拍跟前的长案,恼怒道:“你这个人!爱说不说!”   “说,当然要说了!”宁摇碧见她生气,忙敛了调笑之色,一本正经的道,“这事情就复杂在,时五好色之名满长安,但慕三娘子的事情上他当真是冤枉的。”   卓昭节一呆,道:“真的假的?”   宁摇碧道:“时五亲口说的。”因为见卓昭节一脸的不相信,他又解释,“他平常与人说话或者没几句真的,但对我和淳于的盘问总是不会抵赖的,再说他如今都娶定了慕三娘子了,再说谎也没什么意思。”   “可若不是时五郎君,慕三娘子……三娘子又怎么会寻上了他?”卓昭节吃吃的道,“我听说慕三娘子是在皇后跟前闹出来的,难道当着皇后的面,又赔上她和慕家的名声,却是为了诬赖时五郎君吗?”   宁摇碧道:“你说的这个是,我是说,招惹慕三娘子,却不是时五主动的,你大约不知道,休看时五到处勾三搭四,但不该动的人他向来是不动的。”声音一低,似笑非笑的道,“比如说,你的堂姐堂妹,还有欧家,当然慕家也在其内。”   卓昭节心思一转,恍然道:“之前的争储?”   “嗯。”宁摇碧点了点头,道,“时相一向就是持中的,从不偏向任何一位郡王,只是他向来深得圣人信任,所以即使他想持中,打算拖他下水的人从来都不少,为了把他拖上,连外祖父那边不是也有人打过主意的吗?时五固然好色,但在这样的大事上却不糊涂,时相交代之后,与两位郡王有关的人家的小娘子他是从来不碰的。”   如今延昌郡王和真定郡王之间的争斗随着圣心的裁决落幕,不管是真定郡王还是延昌郡王自然也不该继续顶风行事,拉拢重臣了。   但在今年的牡丹花会之前,两派可是斗得如火如荼,时斓这个两朝元老、长公主驸马,岂能不是争夺的重点?只是时斓为人圆滑,即使敏平侯这边再三打了姻亲的主意,也没能撼动他持中的站位。   那个时候,时家诸多子孙里,好色的时采风可是个极好的突破口,估计各家都巴不得有女儿被他调戏了——这样正好可以学现在的慕三娘子,把他赖上,时家怎么说在长安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时采风始乱终弃几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也还罢了,遇见官宦家的小娘子,哪里那么容易叫他脱身?   而时采风总是时斓的孙儿,他若是娶了支持哪位郡王的人家的小娘子……即使时斓不肯因为孙儿改变持中的态度,终究立场不能像从前那么分明了,而且另一派心里岂能不生疑惑?到时候他想不想下水根本就不是自己所能够做主的。   当然时采风在这样的门第出身,再怎么不学无术,这些常理总是晓得的,到底他能够四处拈花惹草活得风流潇洒,除了自己会哄小娘子和生得俊俏外,最紧要的还是他有个好祖父,又岂能糊涂得成为旁人算计自己祖父的把柄?   所以时采风号称好色成性、与堂兄时雅风据说轻松将满长安的小娘子芳心都囊括在手,但在卷进储位之争的几家的小娘子跟前,他是再正人君子不过的,实在熬不住,也不过是像之前在怒春苑里对卓昭姝一样,开一开玩笑罢了,再多却是不能了。   卓昭节被宁摇碧一提醒也想通了此节,的确时采风是没有动慕三娘子的理由的,这小郎君身边又是从来都不缺女子,只是……她沉吟着问:“但两位郡王之争如今已经落下幕了,纵然以后……但至少现在……”   在圣人与皇后的干涉下,皇孙之间的争斗一下子平息,至少在圣人与皇后在时,这样的争斗在表面上必然不会发生,所以从前时斓怎么也不想孙儿娶太子妃的侄女,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圣人亲自暗示之前的争储站队揭过,圣心又是如此明显的偏袒着真定郡王,而作为真定郡王的嫡亲表妹的慕空蝉,自然也不会再被时家所顾忌不敢聘娶。既然如此,那时采风好色成性,把手伸到慕家去也不奇怪。   宁摇碧听了这样的猜测,似笑非笑的道:“慕三娘可是让皇后娘娘召了太医的,牡丹花会结束到今儿才多久?再高明的大夫,没有近一个月也断不出来的。”   卓昭节呆了片刻,才体会过来这话里的意思,面色刷的通红,瞪了他一眼才道:“到底是怎的?”   “自然是时五被慕三娘子算计了。”宁摇碧看起来对时五被逼婚、还为此被打得卧榻不起没太多同情,反而有点幸灾乐祸,道,“这小子一向最爱哄小娘子们欢心,不想他常常骗着旁人,却在慕三娘子手里栽了个跟头!可见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果然,我家九郎虽然与时采风交好,但那都是受了华容长公主的托付,是要设法教诲时五、免得时五一条歪路走到底呢!九郎自己可不是极正派的,根本就看不惯时五那到处拈花惹草的习性!   卓昭节很欣慰。   她的欣慰落在宁摇碧眼里,心头大为窃喜:果然,时五说,对于小娘子怀疑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关键时候必须果断的翻脸撇清,以证明自己的品行高尚、玉洁冰清……   时五啊,你趴在榻上奄奄一息还不忘记替本世子出谋划策,果然是好兄弟!   ——区区两个醉好阁的行首,就能换得这样在昭节心目中树立起自己忠贞不二的形象,简直太值得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慕空蝉(下)   欣慰之后,卓昭节少不得要问个究竟,宁摇碧自是知无不言,实际上这件事情说起来,时五栽得还真不轻——打从三年前,时采风头一次遇见慕空蝉就被后者给算计了。   “那时候时五与慕三娘子才多大啊?”卓昭节惊讶的道。   宁摇碧道:“时五拈花惹草的早,他十一二岁就琢磨这些了,至于慕三娘子么,我不太清楚,不过她这么看中时五,想必与时五一般春心动得早罢。”   卓昭节微觉尴尬,轻咳了一声才道:“然后呢?慕三娘子当年怎么就算计时五了?”   “当年其实我也差点被卷进去,若非这回时五说出来,我竟还不知道。”宁摇碧双眉微微一皱,抓紧机会把自己撇出来,带着丝不满道,“那时候时五据说半夜三更的和慕三娘子在后花园里私会,被慕家巡夜的下人当贼追,丢了一根玉带……事后时五怕时相动家法,就求了我去顶罪,我也不知道其中轻重,就让祖母出面把事情认了下来,哪里想到,时五这小子根本就是怕丢脸,故意瞒了我真相!”   宁摇碧虽然纨绔,却十分的狡黠,即使在京中三霸里,他也是算计另外两人的那一个,对于这次被欺瞒,显得很是恼怒,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实际上是他被慕三娘子哄到慕家后花园去赴约,结果发现之后骂了慕三娘子几句,不想慕三娘子抢了他的玉带,又出声叫来巡夜的下人……嘿!”   卓昭节瞠目结舌,道:“什么?!”她见过几次慕空蝉,都是极柔弱极温驯的,怎么看怎么都透着股怯生生的意思,这样的小娘子,竟然会做出半夜三更约人后花园的事儿——还是三年前?那会慕空蝉才多大?   “大约话本看多了罢。”宁摇碧倒不奇怪,道,“我有几回见过我那几个堂姐看的话本,什么书生与大家闺秀夜会后花园、才子逾墙会佳人之类,听说小娘子们都特别爱看。”说到这里他神色微微缓和,露出回忆之色,轻笑着道,“你倒是不一样呢,两年前咱们才见面时,你说在闲书里看过猎隼的习性,我那会就想,小娘子们爱看的不都应该是这种才子佳人的话本吗?怎么会有小娘子爱看的是记载猎隼这类猛禽的书籍?”   卓昭节这会哪里有心思去和他回忆一本闲书?忙不迭的催促道:“你方才不是说,时五被时相叮嘱,是不动慕家小娘子的吗?那为什么慕三娘子约他半夜相会他还要答应?”   宁摇碧一哂道:“那是因为慕三娘子身边有个极俏丽的女婢,被时五看上了,当时时五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向慕三娘子提出来要买,毕竟时相不许他招惹卷进夺储的人家的小娘子,无非是怕他被逼婚,从而拖累整个时家,但使女下人却不打紧,即使慕家送了他十个八个美人,时相至多给慕家补一笔银钱罢了。”   “然后慕三娘子就让时五半夜去后院商量那婢女的事情?”卓昭节诧异的道。   宁摇碧笑着道:“慕三娘子可比你想的狡猾多了,她自己对时五说,舍不得那女婢,所以不肯给时五,暗中却命那女婢勾引时五,半夜三更的留了门给时五到后花园……你想时五的性情,有这样的好事,对方也不过是个婢女,他怎么会推辞?”   十余岁的少年正是最好刺激最冲动的时候,加上时斓禁止招惹慕家人,慕家的婢女就不是那么不能碰了,恐怕时采风当时觉得这样更加新奇有趣,是迫不及待的想去见那婢女呢!   “……”卓昭节一阵无语。   宁摇碧继续道:“不想他到了地方,却见到慕三娘子……这小子不肯细说,总而言之,他和慕三娘子冲突起来,玉带被抢走,又被慕三娘子叫了巡夜的人追得险些挨了打,事后惴惴无比,若非我替他顶罪,估计当时也是被打得卧榻不起的命。”   卓昭节真心不知道该说什么,道:“那这一次?”   “这一次就是那条玉带了。”宁摇碧叹了口气,道,“之前我给时五顶罪,慕家当然要归还玉带,但那时候慕三娘子推说已经丢了,我自然不放在心上,时五也觉得他在慕三娘子手里上了一回当,以后自然再不可能给她机会,这样一条过了明路的玉带也奈何不了他,何况他也没脸太过追究,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不想两个月前,时辰在市上看到有人卖那条玉带,因为那玉带上绣有时五的小字,时辰自然要禀告时五,时五思来想去想了起来从前落在慕三娘子手里的那条玉带,又因为听说慕三娘子把它丢了,觉得可能是谁拾取到的,如今打算靠上头的精致绣纹与嵌的玉石换些银钱,不管怎么说总是他的贴身之物,就打算买回来。”   说到这里,宁摇碧俊脸也微微红了一下,有些尴尬的道,“哪知他又上了慕三娘子的当,着了慕三娘子的道儿……所以有了这回被逼婚的下场。”   卓昭节疑惑的问:“怎么个着道儿?”   她听得正好奇呢,宁摇碧却忽然想含糊过去,自然要问上一句了。   宁摇碧沉默了一下,才道:“那玉带是慕三娘子故意设法叫时辰发现的,后来时辰去买,对方不肯卖,一路逼着时五亲自露面,又说忘记带到市上,要到市旁的屋中去取,时五听说地方很近就跟着去了,结果一到地方就被打晕……”   他小声道,“醒来就和慕三娘子在一起了!”   见卓昭节张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宁摇碧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别过了头,道:“这些事情不好……嗯,不对,也不是不好,慕三娘子做的不好,啊,也不是……总而言之,时五并没有主动勾引或非礼慕三娘子,却是他被慕三娘子狠狠算计了一把,如今不得不娶慕三娘子过门,并且长辈们都认为他才是负了慕三娘子的那个人,所以他才不愿意这门婚事——所以慕三娘子即使嫁过门过的不好,照我说也是她自找的。”   卓昭节呆了片刻,道:“我这么回苏娘子……不太好吧?”如今上上下下都认定了是时采风对慕三娘子始乱终弃,慕三娘子本来就很没面子、连慕家也跟着丢脸了,若再揭露出来是慕三娘子处心积虑的算计好色成性的时采风……那慕家不恨死自己才怪!   “其实华容姨祖母多操心了。”宁摇碧眯了眯眼,道,“时五也不是没吃过亏受过骗,但那大半是在我或淳于手里,在女子中,除了时大娘子,唯一一个把他算计得如此狼狈的也就是慕三娘子了,这慕空蝉出手两次,次次都让时五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我觉得她既然这么惦记着要嫁给时五,料想不会没办法收拢住时五的心的。”   “真的么?”卓昭节狐疑的问,虽然照宁摇碧这么说,时采风根本就不是慕空蝉的对手,然而这风流得举城皆知其名的主儿当真这么好收服?游氏可是教导过她,千万莫要指望郎君所谓的改邪归正,尤其是时采风这种人……   时采风现下正当青春年少呢,他又不是年纪长了,所谓人到中年万事休,也没有经历什么刻骨铭心的变故,生不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他凭什么就收心呢?   再说慕空蝉若当真能够笼络得好时采风,又怎么会需要到皇后做主、长乐公主牵线、华容长公主和时斓镇压,才让时采风奄奄一息之余答应婚事?   宁摇碧笑着道:“你这么告诉苏宜笑——就说时五.不想娶慕三娘子,是因为怕成婚之后受到管束太多,本来他不想娶慕三娘子,一个是恼恨慕三娘子三番两次的算计他,第二就是怕从此被管头管脚。”   卓昭节歪着头想了片刻,点头道:“好,我就这么说。”   说好了正事,卓昭节看了眼苏史那,忍不住好奇的低声问宁摇碧,“既然时相不许时五与从前卷进夺储的人家的小娘子亲近,为什么准许他与你走近呢?”   实际上这一点她好奇很久了,不单是时采风,淳于家虽然因为是后族,有淳于皇后在,别说两位郡王,就连太子也不敢说逼着淳于家站队,是以淳于家倒是十分超脱的,但淳于家也很没必要站这个队,在这种情况下,淳于家即使不至于如时家那么忌惮子弟与宁摇碧来往,总也要有所保留罢?   宁摇碧不在意的笑了笑,简短道:“皇后一向尊敬我祖母,至于时相,他也不是没阻拦过,但我祖母发了话,他也就不能说什么了。”   淳于家自然是跟着皇后走的,皇后尊敬纪阳长公主,淳于家自然不会再约束子弟疏远纪阳长公主的爱孙,而时斓固然是重臣名相,究竟也比不得长公主的尊贵,所以明知道雍城侯乃是真定郡王一派的中流砥柱,却也不能禁止孙儿与宁摇碧来往。   说来说去,纪阳长公主在,宁摇碧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卓昭节心中微微凛然,之前游氏的提醒似乎响在耳畔——纪阳长公主在,宁摇碧怕是谋反圣人也舍不得杀了他,但若有朝一日长公主去了……先前张扬积下来的仇怨,他却该当如何自处?   只是与心上人在一起的少女的心思大抵都是乐观的,卓昭节这么想了一想,便暗道:长公主如今尚且健在,我想这样不吉利的事情做什么?反正我总与九郎一起罢了。   遂放下心思,与宁摇碧说笑起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游焕   饮渊送信到底是快,白家的动作可也不慢,赫氏的生辰还没到,白子谦就匆匆抵达了长安,他却也不是一个人来的,麻折疏、崔清含等几人却与他一道结了伴,但让人意外的是,游焕居然也来了。   因为没想到游焕会来,一直到下报到四房里,道是侯府外有自称四夫人游氏娘家侄儿的少年郎求见,游氏才晓得,诧异之下打发了人出去看,半晌后果然领了风尘仆仆的游焕进来请安。   游氏见这情形大为吃惊,顾不得寒暄,先问起秣陵可有什么变故,游焕摇头道:“大姑姑请放心,家里一切都好,祖父祖母皆十分的安康,我到长安来是为了拜师的缘故。”   “拜师?”游氏诧异的道,“怎么会到长安来拜师?”   游焕并不意外游氏的惊讶,崔南风以门下弟子的中榜比例,让拜进他门下的弟子皆顶着准进士的头衔,说一句天下公认的最会教弟子的老师也不为过,而且怀杏书院里会教人的先生可不只他一个,如任慎之所拜的田先生亦是深谙教徒之道,有大名鼎鼎的怀杏书院在北地,游焕哪里用得着特别北上求学?   晚辈们不清楚,只道崔南风收徒严格,从来不卖旁人情面,实际上游氏却是清楚,崔南风不给旁人颜面,对游若珩这个师兄还是十分尊敬的,游若珩最大的遗憾就是膝下四子没有一个能够考取进士,孙辈中,有这个指望的也只有游炽和游焕,崔南风怎么也要为他圆一圆夙愿的,之所以一直没把游炽、游焕收下,一来他们年岁还小,二来恐怕他们知道有祖父的荫庇,就懈怠疏忽,不够用功。   游焕虽然不知自己要拜进崔南风门下一点也不难,但此刻还是照着游若珩的叮嘱老老实实的禀告道:“一则是崔山长年岁渐长,年初的时候染了候症,陆陆续续的不能起身,所以往后都不能再收弟子了,二则是崔山长因此将书院有交付田先生之意,田先生现下忙碌得紧,也无暇多指导学子,旁的先生各有难处,崔山长就建议我与白兄一道北上,拜其徒傅精为师。”   “崔山长身子不好吗?”游氏为人精明,略略一想就明白了过来,怀杏书院里能干的先生当然不只崔南风与田先生,但其他人比之这两位在口碑上确实是要差上一截的,这要是其他学子,收了也就收了,但游炽与游焕是游老翰林的嫡孙,也是游家的指望,若是教不好,游老翰林暗中怪罪迁怒可怎么办?   何况以游家的门第,又不是拜不到名师,差一点的先生,游若珩也不肯让孙儿将就的。   国子监博士傅精,游氏之前在信上已经看过白子谦这回北上要拜的师也是这一位,长安能人实在太多,游氏之前还真没听说过傅精的名头,但既然是崔南风教导出来的,这位山长桃李满天下,独独推荐了傅精,可见这人必有独到之处,当下游氏也就消了对娘家的担心,温言道,“你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也好叫你表哥去接你,如今一路劳累,快些梳洗歇憩下罢,你大伯并二哥这会都不在府里……”   正说到此处,门口人影一闪,卓昭节匆匆一头撞进来,笑着道:“我听说五表弟来了?”   游焕忙起身与她见礼:“七表姐。”   游氏嗔女儿:“你表弟才到,这孩子也真是的,不声不响的到了也不说什么,竟是自己寻到了门上,如今才坐下来呢,你就来劳动他。”   “大姑姑言重了。”游焕忙道,“一路乘舟是极快的,再说大姑姑这儿也好找的很。”   卓昭节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咦,五表弟你竟然没提前送信叫咱们去接吗?你可也太见外了。”   游焕尴尬的道:“来之前,祖父叮嘱过,说大姑姑这儿定然是忙得紧的,让我不必给大姑姑添额外的麻烦,我想敏平侯府在长安知道的人定然不少,果然上岸之后聘了驾马车就到了,又何必劳动表哥们跑这一趟呢?”   “这几日虽然有些事情,但咱们家接你的人手总是挤得出来的,你这孩子自以为体贴,却不想这岂不是咱们怠慢了你?”游氏轻责道。   游焕无奈,只得赔罪。   这么寒暄过了,卓昭节又听游焕说了一遍忽然北上的原因,就诧异道:“那三表哥没和五表弟一起来吗?”   被她提醒,游氏也醒悟了过来,之前光顾着盘问游焕了,倒把游炽忘记了——既然秣陵没了合适两人拜师的人,那游炽也该一起到长安来呀!   游焕淡淡的笑了笑道:“是我不对——方才忘记与大姑姑说了,三哥如今在议亲,是以暂时走不开,有宋郎君与他一道,我就先动身一步了。”   这句话平平无奇,但游氏与卓昭节闻言都是眉心微微一蹙,敏锐的察觉到:游家三房与四房之间,似生了罅隙。   不过对于知道游煊伤毁林鹤望面容真相的母女来说这不奇怪,毕竟当初三夫人拿刀抵着脖子逼游煊不许泄露他为人利用哄骗的真相、以及那一招“举火燎天”的来历,以保全三房没成婚的郎子宋维仪——这从家族的角度来看确实没有错,游煊不爱读书,不求上进,比起勤奋肯学的宋维仪来,到底是后者更有栽培的价值。   问题是三夫人的方法也太激烈了点,四房从游霄、边氏到游焕、游煊都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游霄虽然迂腐了点,然而对家族也是极关心的,边氏更是什么都听丈夫的,而且游家反正都欠下林鹤望的了,下手的也确实是游煊,再拖累家族中的其他人实在不智,这笔帐谁不会算?   若三夫人好好儿的与四房商量,乃至是玩弄手段的哭诉请求,游霄和边氏也不会不答应,游焕也能够理解,偏偏她一上来就摆出一副四房不答应也得答应的架势,如今四房虽然答应了,但这个罅隙也存了下来——本来,伤了林鹤望的人既然是游煊,那么陪林家北上求医的人里,怎么也该有四房的人的,最后却是与这件事情没什么关系的大房、二房各出了人,三房、四房竟然一个都没出!   这已经看出了游霄的态度,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很冤枉,三房不出人,他也不想出!   而这一次,游炽在议亲,要晚些时候北上,作为堂弟,游焕很该等上他几日,如此兄弟二人一起上路也能有个照应,宋维仪虽然是游灵的未婚夫,到底没成婚,成了婚也不能与自己家骨肉之亲的兄弟比,结果游焕宁可匆匆跟着白子谦这群人出发,也不肯和游炽一起走,显然是对三房不满,不愿意和游炽同行——要知道游焕和游炽虽然是堂兄弟,但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怀杏书院,同窗多年,感情素来不错,但如今到底因为两房之间的冲突生疏了。   游氏心里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实在是三夫人的不智造成的,换了她是边氏她只会觉得更委屈,所以此刻也不好说游焕什么,只得装作没听出来这其中的冷淡,按着话问下去:“炽郎议亲了?是谁家的小娘子?”   “七表姐是认识的。”游焕看了眼卓昭节,道,“是孟太守之女,孟小娘子。”   “啊呀,是她?”卓昭节一扬眉,意外的道。   游氏忙问女儿:“是你从前在秣陵的玩伴么?是个什么样的小娘子?”   对孟妙容,卓昭节还真没什么好感,两人可是动过手的,只是也没厌恶到怀恨在心的地步,再说如今孟妙容与游炽公开议亲,往后也是卓昭节的表嫂了,卓昭节犹豫了下,含糊的道:“生得很是好看,孟太守最喜欢这个女儿的,为人也要强……哦,她还是李延景的弟子。”   游氏一愣,道:“李大家吗?能够被李大家看中,那着实是个好的了。”   又问起这门亲事的缘由,游焕淡淡的道:“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三哥偶然见过孟小娘子,求到祖母跟前,祖母打发人去孟家探了口风,孟太守对三哥的学业人品也满意,就答应了下来,我动身之前,已经过了问名,要纳吉了。”   游焕似乎察觉到自己提起三房的敌意难掩,顿了一顿复道,“祖父有信命我带与大姑姑、大伯,却是光顾着说话忘记提了。”   游氏看他一眼,道:“却怪我一见你忽然到来,还当秣陵那边出了事儿……拉着你问这问那叫你没功夫提。”   当下游焕把本该是一见面就呈上的信笺取了出来,游氏再嘘寒问暖了两句,看他面露乏色,忙叫人领了他下去梳洗歇憩。   游焕被带下去,卓昭节却留了下来,探头探脑的要看秣陵来的信。   游氏喝道:“一边儿去!先等我看了!”   “我在旁边看,决计不扰到母亲!”卓昭节扯着她袖子不肯走,“我也想念外祖父外祖母呢!外祖母居然没托五表弟单独给我信?外祖母不疼我了!”   游氏哼道:“你多大年纪了?还跟三五岁一般耍赖撒娇呢?当还有用?”   “亲娘跟前,三五百岁也管用的。”卓昭节讨好的道,“母亲你怎么舍得不理我?”   游氏道:“我才懒得理你!”话是这么说,脸色到底缓和了下来,任凭她扒着自己的肩一起看了起来。   不想母女两个才看了几行,都微微变色,齐声道:“原来北上拜师还有这么个缘故?”   第一百七十九章 情敌见面   白子谦等一干人入京,游焕自有姑母可以投奔,白子谦、麻折疏则都是到会馆里歇个脚,崔清含则有当年崔南风致仕前所留的故居,虽然崔南风回了江南,但故居仍旧留了老仆洒扫,四人草草安顿了行李住处,跟着都打发人到兰陵坊已经变更为林府的宅子里投帖拜见。   这是众人抵京的头一日,次日众人在林府汇合,一并探望了林鹤望。而白子谦等人少不得在这日还要打发人再往敏平侯府投帖拜访卓昭粹兼探望在卓家养伤的江扶风。   收到拜帖,游氏立刻叫了游焕询问一二,得知这三人都是才貌双全、性情不坏、学业出色、最重要的是没有婚配,自然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妯娌。是以约好了三人会登门的第三日,大夫人与三夫人都各寻了一件不痛不痒的小事,赶到四房来“商议”,一直“商议”到了白子谦三人进门都没能商议出个结果,于是自然是一同接受三个晚辈的拜见。   三人中,崔清含最为年长,看起来也最沉稳,而白子谦俊秀而朝气蓬勃,至于麻折疏,亦是风流儒雅。   从上首看下去,三人一起躬身行礼,俱是举止得体、谈吐文雅的好郎君,犹如玉树芝兰,耀于堂下,大夫人和三夫人看着都是眼睛一亮,各自露出一丝喜色。   只是接下来的寒暄里若有意若无意的问了几句家世,大夫人和三夫人就有些失望了,大夫人是因为有个江扶风作对比,而三人中白子谦的出身算最好,其父如今任着一方知府——区区知府,生长长安见惯富贵的大夫人实在有点看不上眼,毕竟江楚天不是知府,江家好歹还有两个京官在,但白家最高的官就是知府了,江、白两家门第高下可见。   崔清含的父亲只是寻常人,当然他有个好叔父崔南风,崔南风即使致了仕,靠着学生也依然在仕宦中有着极大的影响,问题是崔清含虽然是崔南风的侄子,却不是崔南风的入室弟子,大夫人难免要想是不是崔南风不喜这个侄儿?不然怎会不收下他?   至于麻折疏,富商子弟,即使其父母早已脱籍,但沾了一个商字,直接让大夫人和三夫人都把他划除在了女婿人选之外——侯府如今还没败落,并不缺银钱,堂堂卓家娘子,许个商贾之后,大夫人和三夫人都丢不起这样的脸。   因此一盘家世,大夫人觉得,崔清含可以留着看看,至于白子谦与麻折疏,就不必费心了。三夫人却觉得一个满意的也没有,大夫人虽然说拿卓玉娘当亲生女儿一样来看待,但问名时怎么也掩盖不了卓玉娘庶出的身份,讲究些的人家都是不愿意聘庶女为妻的,但卓昭姝可是三夫人的亲生骨肉,三房里的嫡女。   而且三房虽然是庶出,然而论到孙辈可比大房强,三房的嫡长子卓昭远虽然夭折,但庶次子卓知润学业尚可,为人也算稳重,即使来年会试榜上无名,以后也难考中,学二房的卓昭美、卓知勇,由敏平侯帮着谋取一二职位外放磨砺,虽然不是进士出身,不及殿试出来的官吏名正言顺,但总归是官身,而且三房的嫡子卓昭嘉机灵聪慧,如今虽然还未考童生,然三夫人对其冀望很大,料想往后三房虽然轮不到袭爵,也不会在分家后一落千丈。   有还算能干的嫡子庶子为依仗,三夫人觉得,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卓昭姝,怎么也值得门楣更高些的,不说能够拉拔兄弟,至少也不能低嫁了。   两人这样想着,就不再盘话,任凭游氏出面敷衍。   而游氏寒暄的话才说了两句,外头就有人来报,道是雍城侯世子奉纪阳长公主之命送了东西来。   游氏并不知道白子谦尝对自己女儿动过心,还被宁摇碧撞见,只道是凑巧,虽然白子谦等人是远来之客,但女婿更是娇客,怠慢不得,忙向三人说明了下,命人去请。   片刻后,宁摇碧穿着姜绫越罗对襟织金袍,内里是绛紫圆领衫,束玉带,佩美玉,栗色绸裤,藏青攒绣麒麟朝靴,装束格外整齐的进了门,目不斜视、姿态端庄的给游氏等长辈一一请安。   虽然宁摇碧到侯府来过几回了,但大夫人和三夫人这还是头一次正式见到他,大夫人和三夫人这个年纪都是喜欢知礼的晚辈的,而且宁摇碧的容貌着实叫做长辈的看了就心生好感,这么一照面,两人都不禁觉得传言大误,这么个俊俏守礼的好郎君,如何就被说得纨绔跋扈的呢?   因着宁家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满长安无人不知,大夫人和三夫人如今心里都是一个念头,这宁九郎怕是吃了生母早逝、又是独子的亏,没有真心疼他的女性长辈在贵妇中间说他的好话,渐渐的就被祈国公夫人抹黑的不成样子,虽然他是纪阳长公主亲自抚养长大的,但长公主是什么身份,谁敢在长公主跟前说长道短,久而久之长公主只顾着宠孙儿,忽视了外头风评,倒是让这俊俏知礼的少年郎被污蔑的一塌糊涂了。   这么想着,大夫人和三夫人看宁摇碧都有了几分怜惜,眼神柔和下来。   游氏到底是曾经见过宁摇碧几回的,倒被他突如其来的矜傲姿态吓了一跳,狐疑的问:“九郎今日怎么过来了?”   才问了这么一句,游氏就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心想自己当真是大意了,这位主儿前两次过来,哪一次不是直截了当的开口就说要寻七娘?从前关起门来只有自己房里人在也就罢了,如今大夫人和三夫人都在不说,白子谦这些人可是不折不扣的外人啊,虽然是未婚夫妻,但游氏可不想女儿背后被那起子爱嚼舌根的人笑话——自己怎么还要这么问他?应该不问青红皂白哄了他到别处去的么!   好在宁摇碧今日另有所图,居然按捺住了没回答一句:“敢问岳母大人,昭节如今在何处?”而是从从容容的一拱手,彬彬有礼道,“回岳母大人,祖母在城郊的庄子新收了一批果子,叮嘱小婿送些来给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尝个新鲜。”   如今这时候,樱桃已经落了市,旁的水果倒还没怎么上来,只有特别栽培、譬如用上暖房的地方才有新鲜果子出来,这东西倒也值得特别送人。   只是宁摇碧这番话实在只能信一半,纪阳长公主的身份与眼界,哪里会把卓家太放眼里?更不要说卓芳礼与游氏怎么算都是她的晚辈,岂能值得长公主特别叮嘱这么一声?只是宁摇碧这么说,既显得卓芳礼与游氏面上有光,也显得他登门是奉了长辈之命,名正言顺。   游氏松了口气,心想这未来的郎子到底还是有些样子的,忙柔声道:“长公主所赐,实在愧不敢领,说起来咱们都没孝敬过长公主……劳你这孩子跑这一趟了。”   “岳母大人此话可就见外了。”宁摇碧有意咬重岳母大人四个人,惟恐白子谦听不清楚,微微笑着道,“孝敬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本是小婿该做的,何来辛苦?”   大夫人微笑着道:“世子好生谦逊知礼,虽然从前贺过了,但如今我又要说,四弟、四弟妹与七娘都是好福气。”   宁摇碧忙道:“大伯母言过,摇碧愧不敢当,大伯母唤摇碧之名即可。”   大夫人说了话,三夫人也不能沉默不语,免得仿佛不赞同大夫人一样,三夫人轻声细语的道:“纪阳长公主亲自教导的,怎么会有错?”   妯娌两个赞了宁摇碧,游氏听着心里也快慰,面上原本是怕得罪了宁摇碧对卓昭节不好而习惯性露出的和蔼之色不禁又真心了几分,心想自己从前约莫是看走了眼了,这个小女婿在人前到底还是真能给自己挣面子的。   如此宁摇碧一到就让白子谦等人黯然失色,大夫人和三夫人面上心里都对游氏十分的羡慕,论起来孙辈里头的女孩子,四房的两个嫡女不见得最出色——哪怕卓昭节生得绝色倾城,但论起才艺可就被姊妹全比下去了,而且那副娇滴滴的模样,小郎君们虽然喜欢,然而以长辈们挑选媳妇的眼光来看究竟不如卓玉娘这样的更放心。   但论到嫁得好,大房、二房、三房加起来也比不上四房,大夫人的亲生女儿、嫡长孙女卓昭艳的夫婿姚方也不错,可比起四房连出两位世子妇来就逊色多了。   大夫人和三夫人感慨之余,加上先前对白子谦三人也不是很中意,自然而然就把他们都冷落了,亏得游氏还能记着他们除了拜访卓昭粹之外,还要探望江扶风的,如今女婿来了,总不能叫他们一直枯陪着,抽空就对一直垂手在旁的卓昭粹道:“三位小郎君要探望江十七郎,你且领了郎君们过去,记得好生款待,不可怠慢!”   白子谦是在宁摇碧手里吃过大亏的,如今见着这位世子心里还有点发憷,又因为宁摇碧一声又一声的岳母大人,他虽然一直惦记着那年园中偶遇的美貌少女,究竟也晓得自己高攀不上——宁摇碧的家世为人都不是他能够撼动的,再者即使宁摇碧与卓昭节没有圣旨赐婚,敏平侯的嫡亲孙女儿,也轮不到他一个知府之子肖想,纵然他金榜题名,不在三甲之内都不可能,可三甲——今年那些名满天下的才子们——少年心头堵得慌,巴不得这么一声,就要起身告退。   崔清含和麻折疏虽然没被宁摇碧下过手,然也晓得这世子不好惹,他们不知道宁摇碧今日专门是为了在白子谦跟前耀武扬威而来,但觉得旁人家岳母看女婿,自己这些外人在这儿到底显得多余,也是毫不迟疑的起了身。   不想宁摇碧可不甘心就这么放过白子谦,闻言眼珠一转,道:“岳母大人,这江十七郎可是厉阳江扶风吗?”   游氏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正是。”   “小婿当年到秣陵时,也见过此人几次,他如今在府上?”宁摇碧明知故问道。   游氏心下狐疑,道:“不错,九郎可是寻他有事?”   “事倒没什么,但小婿想,既然来了,也想随八哥去探一探。”宁摇碧恭敬的问,“未知岳母大人可能应允?”   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游氏自然不会逆了他的意思,当下答应下来,让卓昭粹带着一干人同去。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了念慈堂,往朗怀轩而去——这么拥进江扶风养伤的屋子,将正享受着使女们殷勤照料的江扶风吓了一大跳!   第一百八十章 幌子   晚辈们都走了,大夫人与三夫人谢过游氏,游氏自然要问一问两人的看法,见大夫人与三夫人都摇头,游氏倒不意外,道:“也是我先前不曾打听好,光听说这三个小郎君俱是才貌双全之人,就兴兴头头的与两位嫂子说了,倒忘记再问一问门楣。”   大夫人笑着道:“你这话就见外了,又不是说见了就要定下来,这三个小郎君生的可都不坏,看一看年轻人醒醒神也是好的,何况大房过来才几步路?难为我如今就年纪大到了走一步都喘息的时候了吗?”   三夫人也道:“多相几个也是长点儿眼力,何况我看那白家郎君和崔家郎君倒还不坏,就是不知道明年会试能不能考取。”   至于商贾之后的麻折疏,三夫人可是直接不提了。   大夫人也是这个意思,公侯之家的小娘子,再不计较门第,士农工商里也低不过第二等去,虽然麻折疏既然能够考取举人之名,决计不会是商籍了,但底子既然被知道了,那是直接不需要考虑的。   游氏以为三夫人对白子谦和崔清含还有点指望,想了想游家和白家还有林家的恩怨,觉得即使卓昭姝的出身不是游灿能比的,但究竟世事难料,就含蓄的道:“崔家郎君是崔山长的侄儿,一直跟着崔山长的,料想不差,至于白家郎君当然也不是不好,只是仿佛他如今要为姊妹的事情烦着心呢。”   三夫人听出她的意思,微微一笑:“四弟妹说的是,我也不过随口一说。”   “如此就好。”游氏这才明白三夫人并没有看中白子谦的意思,道,“如今才四月里,士子们到的究竟不齐,到下半年很可以再看看。”   “正是这个理儿。”大夫人对江扶风与崔清含各有些指望,但也没下定决心,终究嫁女儿非同小可,不再三比较挑剔,总归是不放心的。   “世子如何来了?”江扶风今日是得到消息,白子谦等人将来探望自己的,虽然因着腿伤不便起身,却也换好了见客的衣袍,命人备好茶水等待着,本以为可以与分别有些日子的同窗好友尽兴而谈,不想等来的不但有白子谦等人,居然还有雍城侯世子,这位是满长安都没人敢招惹、更没人想招惹的主儿,江扶风性情再温和,看到他也不禁头疼,只是再头疼,到底也不能不拉出笑脸相待,命使女奉上好茶。   江扶风好歹还有一个大理正的堂叔和一个尚书左丞的堂兄,尚且对宁摇碧忌惮至此,白子谦等人就更乖了,一时间居然安静得很。   宁摇碧离了游氏跟前就懒得再扮守礼君子,他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道:“哦,听说你受了伤,本世子特意来看看你。”   虽然他态度散漫,但从高十六郎处知晓些他目中无人禀性的江扶风还是受宠若惊,同时开始飞快的回想自己何德何能被宁摇碧如此看重,就听宁摇碧继续道,“毕竟你是在本世子的岳家养伤,所谓女婿是半子,本世子要尽人子之责,为岳父岳母分忧,自要代岳父岳母前来探视,以尽礼仪。”   闻言,江扶风、白子谦、崔清含、麻折疏四人虽然嘴上不敢明说,但眼角全部瞥向了卓昭粹,卓昭粹干咳了一声:“实在有劳世子了。”什么尽人子之责——我这个正经的嫡次子就在这里好么?   宁摇碧权当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诮,大大方方道:“八哥太客气了,这是本世子……哦,是我应该做的,八哥怎的如今还叫我世子?”   卓昭粹对这种摆明了不要脸的人最是没办法,何况宁摇碧又那么得纪阳长公主的宠爱,再者游氏也叮嘱过家里上上下下不许得罪了他,免得将来把帐记到卓昭节身上,卓昭粹无奈,只得胡乱应了一声,专心专意去问江扶风:“江兄今日觉得如何?”   江扶风也巴不得转了话题,就道:“旁的都好,就是大夫叮嘱尚且不能落地,成日在这榻上躺着却是无趣。”   “可有请太医?”宁摇碧打定主意要让白子谦看到自己与卓家的关系,直接无视了卓昭粹,端出半个主人的架势关切道,“本世子记得胡老太医对这样的外伤最是拿手。”说着就吩咐鸾奴着人去请。   “多谢世子关心,只是我这不过是小伤,实不必劳动太医的。”江扶风怎么听宁摇碧今日说话做事不对劲,对比曲江之畔那一回,这完全是两个人嘛!虽然不知道这位世子今日到底为何如此性情大变,总而言之就觉得不似好事,赶紧拒绝道。   宁摇碧不在意道:“让胡老太医跑一趟就是,江兄只管在这里等着,一点也不麻烦的。”   又殷勤问起了江扶风的饮食起居,俨然一副热情好客的主人模样。   白子谦三人有心想和江扶风说几句话,奈何被宁摇碧对江扶风的亲切关怀弄得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机会,再加上卓昭粹一脸无奈的在旁,都是又尴尬又哭笑不得,皆吃不准宁摇碧为什么会忽然这么关心江扶风?   好容易等胡老太医赶到,擦着汗给江扶风诊了脉、看了伤,见白子谦还不走,宁摇碧全然忘记白子谦乃是过来探望江扶风的,却到此刻还没亲口问上一句,如何能够告辞,只当这情敌这般没眼色,心头暗恼,更是没话找话的与江扶风说这说那,生生磨到了辰光近午,心想本世子倒要看看你能赖到什么时候!   如此到了晌午的辰光,宁摇碧甚至推了两次念慈堂那边的午饭邀请,让白子谦等人心中无限绝望,好容易第三次有使女过来请走了宁摇碧,几人都觉得方才简直过了好几年,江扶风暗擦了把冷汗,苦笑着道:“游夫人当真是善解人意。”   白子谦等人齐齐点头,都是心有余悸,却只有卓昭粹面上微笑,心中咆哮——方才那所谓游氏派来的使女,旁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分明就是阿梨!   陶轩里,虽然时已入夏,气候和暖,但因着耽搁的辰光,两张相距不远对放的紫檀木象纹翘头案上,精致的菜肴业已冷了。   阿杏、初秋、立秋等平常活泼的贴身大使女一个比一个乖巧的垂手侍立,不敢作声,整个轩中静可闻针。   卓昭节绾着灵蛇髻,穿着新裁的夏衣,是豆绿暗绣雷纹对襟宽袖越罗上襦,樱草缠枝牡丹诃子,系银泥粉绶藕丝裙,一身娇俏如鲜春的颜色,微含愠色的面庞却比三春更鲜丽,灵蛇髻上斜簪的水精簪子,三两串琉璃珠挂在腮畔,摇摇晃晃的煞是好看。   卓昭节阴着脸,冷冷的问阿杏:“他还在朗怀轩里?”   “是。”阿杏平常最爱说笑的,等闲卓昭节不太高兴,她也能调侃几句,但方才被卓昭节当着人前狠狠呵斥了一番,晓得卓昭节这会心情极不好,就不敢再造次,此刻是惜字如金,再不敢多言一字。   使女的顺服并没有让卓昭节好受多少,面上愠色仍旧明显,她若有所思的转着腕上的镯子,冷冷的道:“既然如此,那就把这些都撤了罢。”   阿杏乖巧道:“是。”正要伸手去收附近的碗碟,这时候轩外终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正主可算是到了!   众使女皆是长出一口气!   宁摇碧在路上就听阿梨说了是卓昭节好容易求得游氏答允,邀自己一同用饭,心中大为高兴,不想才进门,就听得啪的一声,卓昭节盛怒之下差点打翻了杯碟,怒道:“你还知道过来!”   也怨不得卓昭节如此生气——从前宁摇碧一到敏平侯府,那都是冲着她来的,结果今日知道他又来了,卓昭节自觉以前对他太过冷落,所以不但把事情一丢,直接回了镜鸿楼梳妆打扮半晌,又跟游氏纠缠半晌,才得了游氏准许单独与宁摇碧用个饭……哪想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在陶轩却是左等不见右等不见,着人去打听,宁摇碧居然跟着卓昭粹去探望江扶风了。   卓昭节也不是不晓事的人,心想当初宁摇碧在秣陵时与江扶风也见过两回,而且江扶风与自己也算是沾亲带故,如今受了伤,他去探一探本是人之常情,所以又定了心等待,不想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宁摇碧出朗怀轩,再打发人去探,却说宁摇碧在对着江扶风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又说宁摇碧还亲自打发了人请了胡老太医来给江扶风诊断,那尽心尽力的模样好似他就是打伤了江扶风的人,如今是在诚心诚意的弥补,他在朗怀轩消磨那许多辰光,最后宁可没话找话说了,竟把一心一意等着见面的未婚妻晾了个干脆——卓昭节哪里能不恼?   宁摇碧之前对江扶风各种关心,无非是在白子谦跟前摆卓家半子的身份,请胡老太医也是炫耀自己在长安的人脉地位,实际上他不这么做,白子谦也不敢小觑了他,只不过宁摇碧因着卓昭节那日看信时看到白子谦北上的一笑,疑心过重罢了,到后来胡老太医都走了还不走,宁摇碧却是不忿看白子谦还在,定意要把他耗走。   待见到阿梨去请人,私下说了卓昭节已在陶轩等待良久,宁摇碧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自己光顾着对付情敌,倒把未婚妻冷落了,如今听了卓昭节含怒喝问,自知理亏,忙赔笑道:“怎么能不过来?你不晓得我多想你。”   若是往常听了这话,卓昭节自然是含羞带怯的不许他胡言乱语了,但如今她正在火头上,板着脸,冷冷的道:“是吗?你是想我还是更想江家小舅舅啊?”   这话出口又觉得不对,便又恨道,“江家小舅舅受伤又不是今儿个的事情,前两日怎么没见你如此殷勤?偏偏今日过来就……你可是不耐烦见我又不得不来,故意拿江家小舅舅做幌子?”   “没有的事情!”宁摇碧被她第一句话惊呆了,再听她接下来的话更是冷汗直下,强笑道,“我也是一时想起来才跟着八哥过去看人的,因为听说这江扶风伤了腿,想起来胡老太医最擅长看这个,就打发人去请了胡老太医过来,为着场面上等了等胡老太医,这才耽搁了——我怎么会不耐烦见你?我可是心心念念都巴不得能够看到你,要说幌子,今儿那些时果才是幌子,如今这时节,祖母也只有一个有温泉的庄子上出的时果正好,因着不多,我是特别把自己那份省下来做这幌子来见你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两个好使女   卓昭节正在火头上,冷笑着道:“话倒是说的好听!谁知道是真是假?你若是为了来见我,做什么在朗怀轩里一耗到现在?我三番两次打发了人去请也请你不动呢!原来你根本就不想见我罢?”   “我的昭节这么英明岂能不知道这番话比真金还真?”宁摇碧甜言蜜语道,“再说那江扶风若不是在朗怀轩里养伤,他别说伤了腿,就是没了命我也懒得多看一眼,我也是想他既然在八哥的院子里住着,万一这伤一养就许久,岂不是耽搁了八哥的功课?不如请了胡老太医来,速速给他治好,好打发了他走人,免得如今你与三嫂忙于家事之余,还得打点照料他,岂不是叫我心疼?”   卓昭节不屑吃他这一套,继续冷笑着道:“四房里就这么点事,三嫂那么能干,我帮一帮手,也不多照料个江小舅舅,你倒是会大动干戈啊!”   宁摇碧正色道:“江扶风算个什么?也担当得起我的昭节为他费心?便是只费了头发丝那么细的一丝心,也叫我吃味呢,若非你叫他一声小舅舅,我今儿是着了胡老太医给他好生诊治打发走,换个旁人,我早就使人直接抬了扔出去了!”   说着有些委屈道,“昭节都不曾这样关心照料过我,他凭什么享受这样的照拂?”   时五说,有时候就该叫小娘子知道你受的委屈,毕竟小娘子嘛,总是心软的……尤其被比较的那个与小娘子关系平平时……江扶风这所谓的小舅舅和昭节显然不怎么亲近的嘛,否则本世子去探望他用了极长的时间,昭节怎么会气成这样?   听他这么说,卓昭节俏脸上愠色更盛,怒道:“我今儿……我今儿特意求了母亲半晌,亲自督促厨房里给你预备了午饭,你……”她越想越是委屈,忿忿然的吩咐阿杏,“不要给他了!反正他也不稀罕,快点收下去!”   时五!   你这个蠢材,又给本世子出馊主意!!   宁摇碧心中暗骂了一声,决定把之前许诺的两位行首减掉一个!   他正头疼怎么哄未婚妻,却是阿杏眼尖,瞥见她拍案时分明就刻意避开了手边的碗碟,心知卓昭节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犹豫着的,就壮着胆子圆场道:“娘子,如今菜虽然有些凉了,但厨房里应该还有,婢子去换一份上来罢……”   卓昭节怒道:“换什么换?!人家根本不稀罕,还留着做什么?”   阿杏真是个好使女,回头让鸾奴赏她几锭银子!   宁摇碧慌忙上前按住她,赔笑道:“这都是我的不对,昭节你万万莫要生气……我怎会不稀罕?我平生还没有今日这样受宠若惊过呢!”又心疼道,“今儿都是我不好,害你到现在还没用饭罢?这怎么成?你们快去换份热菜来!”   时五说,小娘子越是发怒,越要不遗余力的表现心疼……   ——这小子的法子时灵时不灵,宁摇碧心中默默的祈祷着。   阿杏瞥一眼卓昭节,正待回答,卓昭节却冷笑着道:“谁也不许去换!我如今改变主意了,凭什么要给你好吃好喝?不许换!”   “那我就吃凉的。”宁摇碧爽快道,“只是昭节得换一份,我怎舍得看你吃不好?其实,与昭节一起用饭,便是叫我吃剩下来的也是欢喜的。”   他退让到这样的地步,连卓昭节的使女都觉得不忍了,卓昭节一路发作到这会,听他这么低声下气,紧绷着的俏脸到底逐渐缓和了下来,冷笑着道:“这可是你说的!”当下就吩咐左右,“给我换一席,他那边不必理会!”   宁摇碧见她好歹歇了怒,心头暗喜,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菜肴是不是冷的,笑着道:“好昭节亲自为我预备的菜肴,就是要给我换我也舍不得的。”   “我偏要给你换!”卓昭节见他如此步步退让,心头也有些舍不得,只是端着发怒的架子到底还是放不下来,闻言就沉着脸冷冷的道。   阿杏和阿梨都忍了笑,一言不发的上前撤换——宁摇碧自然听得出来卓昭节这分明是舍不得,柔声道:“都依你,你给什么我便吃什么。”   卓昭节到这会才有点绷不住冰冷的脸色,横他一眼,道:“那我给你从江南带来的那种梅子呢?”   宁摇碧想起当年入口把自己酸得狼狈不堪的梅子,面色一窘,但见卓昭节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还是硬着头皮道:“能讨昭节欢喜,梅子就梅子!”   闻言,卓昭节的神色彻底缓和了下来,虽然语气里还是带着嗔意,但眼中含笑,哼道:“呆子!那梅子那么酸,你又不爱吃酸的,吃坏了怎么办?”   这么说时,她忽然就想到了沈丹古——心下微微一叹,也不知道当日沈丹古与李四郎所谈之事对他有多重要,以至于这不爱食酸又因食酸过多大病过的少年,竟然可以面不改色的吃下那样酸得叫常人无法忍受的梅子?   见她忽然微微失神,而后看自己的目光分明的柔和起来,宁摇碧只道卓昭节是心疼起了自己,越发起劲,笑着道:“只要能讨你高兴,吃坏了我也心甘情愿。”   “不许乱说!”沈丹古的前事勾起卓昭节心底的怜意,暗想沈丹古身世处境着实可怜,因此不得不掩盖住种种真性情,我可不能叫九郎受他那样的委屈……这么想着就暗暗埋怨自己过于苛刻,宁摇碧也不过是去探江扶风久了些,怎么说自己也叫江扶风一声小舅舅,说来说去宁摇碧去探望还不是因为自己吗?   她一醒悟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就对宁摇碧生了愧疚之心,语气一下子就柔了下来,“好好儿的说自己不好干什么?”   又催促使女,“快把菜都换了!”   阿杏等使女打从晌午就看着卓昭节的脸色到现在了,如今可算看到两个人言归于好,都是暗松一口气,继而暗恨宁摇碧——都是这世子不好,没事找事的在江扶风那儿徘徊良久,叫也叫不过来,才使得娘子发恼,连带着咱们跟着受委屈!   班氏、游氏都是惟恐卓昭节吃了亏的长辈,给卓昭节近身伺候的使女就没有不是精心挑选过、各有机灵处的,平常卓昭节待她们也好,虽然是使女,究竟也有几分心气,哪里肯委屈了自己?   当下阿杏和阿梨提了食盒去厨房换菜,路上一个商议,定下计策,到了厨房里,与戈氏嘀咕几句,戈氏自是诧异,但她也不过是个厨娘,还是因为卓昭节在江南长大,游氏怕女儿吃不惯长安饮食才特别聘的,虽然也在镜鸿楼里,然而卓昭节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根本不是她一个厨娘能够轻易见得面的,自是不敢置疑卓昭节贴身大使女的话,就按着她们的要求——给宁摇碧的那份菜肴里,狠狠的加进了半钵盐!   阿杏满意的摘了镯子赏她:“今儿什么都没发生。”   戈氏苦笑着道:“妾身觉得能够伺候娘子实是妾身的福气……”这是委婉的说她不想被赶出府了。   阿梨掩嘴笑道:“戈嫂子放心罢,咱们不会拖你下水的,保准没你什么事。”   热腾腾的饭菜重新摆到陶轩时,已经是未初了,卓昭节与宁摇碧一个气了半晌,一个在朗怀轩虚情假意了半晌,到了陶轩又闹了一番,早就又累又饿,如今两人重归于好,饭菜又业已换上,自是立刻用了起来。   卓昭节因着饿,才尝了一口就赞道:“戈氏的手艺越发的好了。”   宁摇碧不遗余力的捧着心上人:“昭节说好,自然是不会错的。”为了证明这一句,他夹了一大箸的菜肴——阿杏与阿梨眼观鼻、鼻观心,看似聚精会神,实则眼角一刻不离的瞟着他——果然,宁摇碧以比吃下去更快的速度把菜肴吐了出来!   卓昭节大惊,飞快的咽下食物,急道:“怎么了?!”   阿杏极为稳重的倒了一盏“梅子茶”端上去:“婢子想世子许是呛着了!”   宁摇碧接过茶,大口灌了几口,于是,他跟着把茶碗砸了——梅子茶本是微酸,然而阿杏端上来的这盏,却酸得惨绝人寰!   阿梨恰到好处的低叫了一声,抢在卓昭节询问之前叫道:“阿杏你端错了!那个是娘子吃的梅子剩下来的汁水!梅子茶是另一边的!”   “娘子饶恕!”阿杏二话不说跪了下来,楚楚可怜的求饶。   卓昭节这会哪里顾得上问她的罪,慌忙起身到宁摇碧跟前,怒喝道:“还不快点拿水来!不许再拿错了!”   阿梨乖乖的递上真正的茶水,让卓昭节亲手照料着宁摇碧喝下抒解,怯生生的道:“娘子,婢子觉得娘子给世子轻轻拍一拍背比较好,今儿世子用的菜肴,都是娘子亲自盯着戈嫂子做的,许多地方娘子还亲力亲为的帮过手,世子一定是太想尝一尝娘子的手艺,这才不慎呛到的……”   正被咸得死去活来的宁摇碧闻言,立刻将到嘴边的怒斥厨子的话咽了下去——居然是昭节亲自帮手做的菜?便是再咸上十倍也必须说好啊!   而且昭节居然亲自下厨给我做菜……   现在还轻轻的抚着我的背……这个使女叫阿梨是吧?真是个好使女,一会让鸾奴和阿杏一起各赏一笔,都是有眼色的好使女啊!宁摇碧顿时陷入巨大的幸福之中,他忽然觉得刚才那一口菜太值得了!   卓昭节则是茫然的看了眼阿梨,心想,我就是亲自择了菜品,又打发人叮嘱戈氏用心做,什么时候变成我亲自去厨房里盯着戈氏做菜了?厨房里沾一身油烟还怎么与九郎相处?更不要说亲力亲为的帮手了!   不过转念一想,觉得阿梨大约是想给自己表功,到底之前卓昭节的发作有些没道理,而如今两人之间有着正经的婚约,她对未婚夫上心和殷勤些只会叫人说她贤惠,便就默认了下来。   卓昭节这么一默认,宁摇碧自然是认为确实如此了,心中喜悦难捺,委实难以形容。   于是,阿梨与阿杏对望一眼,阿杏可怜兮兮的看着卓昭节:“婢子知道错了,求娘子饶了婢子这一回罢!”   宁摇碧此刻对她印象好得很,就笑着道:“是你的大使女,就算了罢。”见他开了口,卓昭节才暗瞪一眼阿杏,哼道:“念在九郎无事,先饶了你这次!若有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起来伺候罢。”   阿杏一起来,立刻殷勤万分,笑盈盈的把各样菜肴往宁摇碧跟前推了又推:“这些都是咱们娘子用心备好的,还请世子品尝!”   “娘子头次这样辛苦呢!世子若是喜欢,还请多用些才是!”阿梨并不落后,热情无比。   受两个使女影响,卓昭节浑然不觉宁摇碧忽然僵硬的脸色,自觉应该对他好点,也道:“你定然是饿了,多吃点,若是不够,我再去厨房给你备些。”   既然使女都说是自己亲力亲为备下来的菜肴了,当着宁摇碧的面还是勤快点罢,反正他不跟到镜鸿楼去,自己到厨房跟前转一圈也差不多了……   宁摇碧沉吟片刻,在卓昭节关切的眼神中败退下来,视死如归的拿起了牙箸……   看到他背着卓昭节痛不欲生的神情,阿杏、阿梨无比快意——叫你惹恼咱们娘子!叫你害得咱们被娘子训斥!京中三霸又如何?真当咱们没法子治了吗?   第一百八十二章 意外   宁摇碧走后,卓昭节被游氏叫到念慈堂,屏退左右,游氏开门见山:“你今儿个与九郎发脾气了?”   “是拌了几句嘴来着……”提到陶轩里的发作,卓昭节冷静下来也有些后悔,就讪讪的道。   游氏的脸色很不好看:“你怎么能这么糊涂?九郎自幼得长公主之钟爱,就连圣人与皇后念着长公主的面子,也要给他几分面子的,他让过几个人?你这样无理取闹、没事找事,是生怕他不厌了你吗?”   卓昭节觉得也没有这样严重,就道:“后来和好了。”   “即使如此,你也太过胡闹了!”游氏见她似乎没把这次口角放在心上,严厉的瞪了她一眼,冷冷的道,“你以为如今九郎喜欢你,纵容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她恨铁不成钢的一点女儿额头,喝道,“愚蠢啊!有几个男人,不,有几个人喜欢这样总是刁蛮无理、任性娇纵的小娘子?你自己会喜欢吗?啊?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你在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胡搅蛮缠,把他弄得烦了,以后遇见需要胡搅蛮缠的地方,就招他厌恶——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卓昭节尴尬的道:“我也就说了他几句,他才不计较呢!”   “得了吧。”游氏冷笑着道,“这天下的男子都是这个样子,喜欢你的时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喜欢你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如今才多大?九郎年岁也不长,正青春年少的时候,少年人自然是恩爱甜蜜的,你如今还没过门呢!等以后辰光长了,再这么随心所欲,你看他还理你不理?趁早给我收了这恃宠生骄的心了!我算是明白了,一句话不提点到你,你就没有能够自己领悟的!”   “九郎确实没有计较的!”卓昭节委屈的道,“我也就嗔了他几句,再说后来都和好了,他一个男子难为还要耿耿于怀往后与我算帐不成?”   游氏冷冷的道:“他未必会说出来和你算帐,可你无理取闹多了,谁不会暗自记在心里,往后一并发作出来?你胡闹的时候倒是爽快啊,那以后可怎么办呢?你禁得住人家的发作吗?”   卓昭节委屈的道:“母亲!我也就这回心急怪了他一回,再说他也不是全然没错吧?江小舅舅的伤,也不是多么的打紧,无非是要静养好了才能移动罢了,他在朗怀轩里待了那么久,我等的菜都凉了,能高兴吗?何况如今事情都过去了,母亲要这样说我!”   “我是为你好!”游氏见女儿还要和自己回嘴,愠怒道,“你要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你当我乐意操这个心?之前你想单独与他用饭,我答应你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九郎位尊又俊秀,即使你们被赐了婚,也难免有那些出身卑贱心大的女子打他的主意!所以只要不是太过分,我绝不拦着你们相见,免得常常不见疏远了,他被那些人钻了空子!不然我怎么可能让你这么不守闺训的与他私下在陶轩里用饭?即使有使女跟着难道就有规矩了吗?!”   她气得一拍案,“结果你呢?好好的事情,你非要和他吵!我告诉你,你这样的脾气不收敛收敛,每次他欢欢喜喜过来见你,你总要骂上他一顿、和他吵一场,辰光长了,次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你当他还高兴来见你?”   见女儿还要说什么,游氏又气又急,声音却低了下来,沉沉的道,“你七哥的婚期就是下下个月了,你八哥是明年,你小姑姑不同辈,先不去算,可你六姐的夫婿还没定呢!就算是江扶风,至少也要在你八哥成婚之后!也就是说,纵然有圣旨赐婚,但你过门总也要一年多近两年之后!”   她冷冷的看着女儿,“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卓昭节茫然道:“什么?”   “这意味着这近两年的辰光,以纪阳长公主对宁摇碧的宠爱,他若是忽然对男女之事起了兴趣,长公主随意可以为他备下伺候枕席的美人!”游氏森然道,“两年的辰光什么不会发生?你会愿意还没过门,他的后院里已经一片莺莺燕燕、又或者一过门就有人叫你嫡母吗?”   卓昭节不禁变了脸色,道:“九郎不会这样的。”   “好,就算他不这样。”游氏平静的道,“但万一旁人打了他的主意呢?”   卓昭节诧异的道:“谁会打他主意?”   ……游氏直接被女儿的天真气笑了:“你凭什么不觉得有人会打他的主意?旁的不说,单凭他那副容貌,就算不是世子,多得是小娘子愿意投怀送抱、说句私下里的话,他不靠世子身份、再不学无术,靠那张脸拐几个大家闺秀私奔那是半分问题也没有的——你觉得没人会打他主意?”   “不是母亲和八哥都说,九郎他不学无术又霸道骄横,长安城里没人说他好话吗?”卓昭节纳闷的道,“既然如此,还有谁会看中他?”   游氏真心无语了:“那你是怎么看中他的?”   “我就是喜欢他。”卓昭节不以为然,道,“我才不在乎他是不是不学无术,我自己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才女,不过是能应付应付宴饮罢了,我对才子兴趣也不大,要看瑰诗丽句,前人的那些还不够吗?我也不是多么风雅的人!至于霸道骄横,分得清内外亲疏就好,阮表哥那样的温润君子虽然好,但我也只能当他是兄长,再说我也不是八妹那样温婉谦和的人,我自己都做不到温柔贤德,又去在乎他的霸道骄横做什么?反正他待我是好的,他待别人又不像待我,别人喜欢他做什么?”   “……”游氏默然片刻,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人家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是再一无是处的人,被喜欢上了,在喜欢他的人眼里总也是处处都好的,你倒是好,口口声声说喜欢九郎,心里却把他贬得无一是处?”   卓昭节呀了一声:“我怎的贬他了?在我心里九郎自然是最好的。”   游氏冷笑着道:“你都认了他不学无术和霸道骄横了,他还怎么个好法?”   “我又没想着嫁个旷世才子,或者与状元郎成就什么佳话,我也不喜欢阮表哥那样谦逊有礼的君子,九郎是不是有才学,是不是霸道骄横,对我来说都是无足轻重。”卓昭节理所当然的道,“再说母亲不是说了么?这些也是实话,我做什么要否认?”   游氏冷笑着道:“那你认为他有什么长处?”   “就是喜欢,难为非要挑个长处来说吗?”卓昭节嗔道,“母亲方才也说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正我看九郎什么都好,他不擅长的地方我也不在乎。”   “我不跟你说这些夹缠话了!”游氏没了耐心,索性直接道,“总而言之,你嫁人还有些日子!觊觎你这夫婿的人多着呢,由贵到贱都有,再说女子为妇和为女那是两回事,你给我把你那些小脾气都收了,往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不许无理取闹!”   见女儿还要争辩,游氏发起怒来,一拍案,呵斥道,“你敢不听话,信不信我动家法!”   卓昭节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的住了口,道:“是。”   这么点儿小风波过去不几日就是赫氏的生辰了,卓昭节之前已经亲力亲为的预备许久,又向冒姑等人反复的请教,自觉应该不会有错,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十六日的时候三夫人亲自到四房来,寒暄几句,就委婉的提出给赫氏庆生能不能不要在园子里。   卓昭节十分的诧异,因为如今敏平侯和沈氏都在堂,赫氏只是孙媳,就是四房里,卓芳礼与游氏也都在,虽然游氏有心安慰受庶子牵累小产的长媳,也是为了给女儿一个练手的机会,特别叮嘱要给赫氏庆贺一番,但放着上头两层长辈大操大办到底不合规矩。   然而游氏又提醒这也是个给卓昭节自己请客的好机会,单在四房,因为赫氏的辈分用不得念慈堂,修静庭却太小了,是以卓昭节就把设宴的地方定在了园子里的广厦中,而且当日所请的女眷不拘是否出阁都极年轻,在园子里也便于嬉闹,她这么安排已经有些日子了,三夫人忽然来这么个请求,卓昭节不觉狐疑的问:“敢问三伯母,这是为何?”   三夫人因为三房是庶出,自己娘家官职也不很高,常年夹在了沈氏与大房、四房之间,和二夫人一样最是怕惹事,而且四房虽然是元配嫡幼子,但胜在了子嗣兴旺,是以卓昭节虽然是晚辈,三夫人也是客客气气的,道:“前两日九郎染了风寒,我忙着照料他,也没留意,今儿听说……三少夫人的庆生宴定在园子里,我就想到了一件难处。”三夫人说的九郎当然是卓家九郎,三夫人的亲生幼子卓昭嘉。   卓昭节忙道:“三伯母请说!”   “是这样的,七郎的婚期就是下个月了,前两日园子里才新植了一批到时开放的花木……三少夫人的庆生宴来的人想是比较多的,我想人多了难免要攀折些枝条之类……”三夫人有些尴尬,却不得不说,“这日子这么近了,到成婚的时候看着萧条却不太好,若是十九日之后再移植呢,如今各样事情都忙着,也实在来不及了。”   这倒是一个问题,卓昭节沉吟着,七郎卓知润的婚期是六月初八,距离赫氏的生辰只有短短十八天,若在赫氏的生辰上损失过多的花木,纵然侯府不在乎银钱,接下来十八天的时间收拾起来也够麻烦的,毕竟婚期都这么近了,三房里如今要做的事情都很多,再者如今天气这么热,很多娇贵点的花木都不适合在此时再移动——即使前一日趁露水挖了开着花的卉木种下去,到底不精神也扫了婚礼的热闹。   卓知润虽然是庶子,但三房的嫡长子卓昭远夭折,三夫人为了卓昭嘉将来多个帮手,对这个庶子也要笼络些的,何况她的要求也很应该,毕竟对赫氏来说只是一次小小的庆生,对卓知润来说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四房和三房又没仇又没怨,在这样的大事上若不让着点三房实在不应该。   问题是假如不在园子里办,那要在什么地方办才好呢?   即使这时候再选其他地方,各项布置怕也有些来不及了……   卓昭节心念转了几转,倒是想到了个折中的法子。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又到曲江   游氏这日领着外孙杨淳去了居阳伯府探望怀孕的长女卓昭琼,回来后听卓昭节禀告了三夫人过来的事情,便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想咱们府里最合适的就是园子里了,换了旁的地方要么地方不够,要么就索性不好用,何况如今只剩这么点辰光收拾起来也未必来得及。”卓昭节道,“但七哥成婚是大事,三伯母又亲自过来开了口,不答应也不好的。”   游氏道:“这些我都知道,你只说如今你打算怎么给你嫂子庆生?”   “上回我不是接过温五娘子生辰的帖子吗?”卓昭节道,“母亲看温家的法子怎么样?那时候温相府里的园子似乎在休整,又不便借用大姑姑家的院子,所以就在曲江那儿包了一座楼,四周风景也好,而且回雪楼这样的地方办起席面来也是手熟的,即使不要他们的跑堂和厨子,东西总也现成,他们的人打个下手料想也利落。”   “倒是个变通的法子。”游氏略一思索,微微点头,道,“但帖子已经发出去了罢?而且日子这么紧,你怎么定的到合适的楼阁?”   卓昭节道:“楼阁我方才遣人去曲江问过,回雪楼斜对的满香园不错,已经收了定金,答允那日不接待旁的人,至于帖子,反正请的人都在长安城里,打发人再换一份也不要紧,理由就学温家,说咱们家园子里也在修整好了。”   “运气倒不错,本来如今这时候气候适宜,曲江那儿很难包得到整楼的,不过区区一个理由学温家做什么?”游氏道,“你就说为了叫更多的人热闹热闹——你七哥、八哥的未婚妻,若是请到咱们府里来自然是不方便的,但到曲江就不打紧了,你也正好和未来嫂子们亲近亲近。”   “还是母亲想的周到。”卓昭节笑着道,“我单想到请古姐姐,倒忘记七哥的未婚妻了。”   “虽然丁家小娘子不是你的嫡亲嫂子,但总也是堂嫂,你请盼娘冷落她不好的。”游氏慢条斯理的指点着女儿,“再说到时候八娘也要过去,你自己和自己亲嫂子亲近,何必不给她方便?而且这丁家小娘子与你七哥的婚事,还是你二姐做的媒,对了,这些日子你二姐、三姐都忙着没回来过,这回帖子可有送过去?”   卓昭节道:“既然是三嫂生辰,哪有自己家姊妹都不给帖子的道理?”又道,“我到长安也几个月了,二姐和三姐一次都没见过呢,单知道她们夫家,竟都这么忙吗?”   游氏淡淡的道:“若说主持中馈忙到这样的地步倒也不见得,只不过你这两个姐夫不大像样子,她们不能不看得紧一点罢了。”   “咦?”   游氏有心让女儿也警醒点,见卓昭节好奇,就顺着话头说下去:“你二姐嫁的是谏议大夫丁蛮的独子丁兴,虽然丁蛮的官职只是正五品,但本朝重谏官,而且丁蛮正当壮年又有才干……”她声音一低,“圣人年岁长了,这丁蛮是圣人要留给太子的人,所以才一直压着他的官职,又怕冷了他的心,故而给了谏官,这中间的圣意不难猜测,不过当初让你二伯母下定决心把你二姐嫁过去的一个缘故就是这丁蛮为人极重感情,与发妻十分的恩爱,并且杨夫人也是宽厚的人,那会不只你二伯母,咱们家上上下下都觉得丁兴既然有这样的父母料想错不了,谁想到这小子却与其父恰好反了过来!”   卓昭节道:“啊哟,他人不好?”   “你二姐过门不到三年,嫡次子都没出生,就有了两庶子一庶女,你说呢?”游氏道,“其中一庶子一庶女都是你二姐回来小住消夏之类,叫他觑了空子上了手,内中那庶女的生母还是你二姐身边的人……把你二伯母气得死去活来,此后都叫你二姐没有大事不要回来了,即使回来,也要拖好了丁兴,免得一转眼他就又纳上了人!”   “那三姐夫难道也是这样的人?”卓昭节惊讶的问。   游氏摇了摇头:“你这三姐夫倒不像丁宣,他性情有些像你那四舅舅,古板迂腐,偏这管文英连嫡带庶的好几个兄弟,内中颇有几个品行不端好生是非的人,妯娌也不省心,管文英那只会死读书的人哪里应付得过来?你三姐不放心,加上你三姐的生母已经去世,所以她也不怎么回来了。”   卓昭节忙把两个姐姐的处境记下,心想到时候若这两个堂姐要提前退席,自己千万莫要多留。   游氏又问了卓昭节其他安排,见没有什么大错,一些小节她提点一下就成了,但忽然又想了起来:“帖子还有多的吗?”   “有的。”卓昭节忙问,“可是我又忘记了谁?”   “焕郎北上来投师——国子监博士傅精是崔山长二十年前的学生了,如今膝下岂能没有儿女?这几日焕郎也去过傅家几回,好像傅家有位小娘子还没出阁,年纪与你差不多,你一会快点打发人送张帖子去。”游氏这么一想,又道,“兰陵坊那边也送张,白子华不到归不到,总归是对林家的尊重。”   卓昭节忙道:“我这就去写帖子……对了,既然如此,那江家?”   游氏点头:“也都给张罢,江扶风如今还在咱们家里养着伤呢,从你大舅母论起来都是亲戚,虽然之前没有怎么来往,但现在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不仅仅是江扶风如今已和四房里搭上了关系,还因为之前两位郡王之争,江家是中立的,送了帖子人家不但不来,反而还会惶恐怨怼一回。   卓昭节忙又记了下来。   这样到了十九日,天公却不作美,一大早竟下起了霏霏的雨丝,阿杏赶早叫醒卓昭节,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卓昭节吃了一惊,随手撩起长发,叫人开了窗一看,果然外头黑黝黝的一股凉意湿意扑进来,还能听见屋檐下挂的银铃轻轻的响。   卓昭节这是头一次操办宴席,虽然不算大宴,但总归是期盼顺利的,不想先有三夫人反对在园子里,仓促之间改了场地,如今又赶上了雨天,众人出行不易,即使有马车,也能带好衣裙供更换,到底不是顺利的象征。   她叹了口气,道:“那我就起来罢,免得下雨晚了辰光。”   阿杏忙叫进初秋等人,一起伺候卓昭节梳洗更衣,本来卓昭节已经择定了今日的衣裙,但既然下雨,想了想又临时换了一身更清淡的衣裙,免得下雨下得一片惨红淡绿,原本拟定的鲜艳衣裙反而刺眼。   如此到了念慈堂,赫氏已经在等着了,看到卓昭节就笑:“这一回可委屈七娘给我操心了。”   “嫂子这话可就见外了,不嫌我人笨又是头次弄这个,不够周到就好。”卓昭节笑着道,“说起来这回为了七哥下个月的婚事,临时换了地方,嫂子可不要恼我预备的不整齐。”   赫氏道:“七郎那是一辈子的事情,自要先紧着他——实际上七娘亲自替我劳累,我已经受宠若惊了,说起来我这几日可都怕母亲恼我来着。”   游氏对这样姑嫂和睦亲近的景象很是喜欢,这会知道赫氏必有下文,就故意接话道:“好好儿的我恼你做什么?”   “母亲请想啊,七娘从前寄养外祖父家十几年,今年才回了长安,父亲母亲都是怜爱不过来的,还没叫七娘给父亲母亲主持这样的庆宴呢,倒先叫媳妇拔了头筹,媳妇心里可不是又得意又惶恐?”赫氏笑吟吟的道,她本来生得端庄,今日特别穿了一身簇新的海棠红鹓鶵纹对襟广袖上襦,月白诃子,束着五彩丝攒花宫绦,系郁金裙,打扮得十分明艳照人。   相比之下,着群青郁金纹绣交领宽袖上襦系翡翠色四季花纹织金绣罗裙的卓昭节则是清丽自然,姑嫂两个一艳一素却极为和谐,这和和睦睦的样子让游氏很高兴,嗔道:“我与你们父亲的生辰在下半年呢,你既然在前,就该你先使唤上她,这也是你的福分。”   如此说笑了几句,之前打发去大房、三房的人来报二少夫人骆氏、卓绛娘、卓玉娘并卓昭姝都好了,赫氏与卓昭节忙和游氏告别,一起到路口汇合了堂姐妹,五人到沈氏跟前去请安兼禀告出门的事情。   沈氏照例慈祥的准了,还给赫氏封了份礼,这才道:“你们小姑姑这几日身上乏,就不出去了,回头礼补到四房里去。”   赫氏忙道:“祖母,礼不礼的,都是一家人,孙媳哪里能计较这个,却不知道小姑姑可要紧?”   卓昭节等人也忙不迭的慰问起了卓芳甸,沈氏眉宇之间带着疲色,淡淡而笑,道:“就那么回事罢了,不打紧的,你们自去曲江就是。”   话是这么说,既然关心了,少不得要提出来去看一看卓芳甸,沈氏闻言却露出一丝复杂,道:“她不要紧的,倒是你们,既然约了客人都在满香园,还不过去,仔细怠慢了呢!”   赫氏又与沈氏寒暄了半晌,这才出了上房,姑嫂各自登了车,向曲江辘辘而去。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平常熙熙攘攘的曲江今日人尤其的少,在满香园前下了车,看着四周稀落零星的游人,一派的冷清和满香园装扮的花团锦簇形成鲜明对比,卓昭节不免觉得有些扫兴,赫氏立刻察觉到了,便笑着道:“今儿可亏得这么一场雨了,如今这时节,虽然不比初春时春雨贵如油了,但这初夏的雨也是别有趣致,最好的就是这么一下,许多人嫌麻烦不出门,这曲江今儿倒似专程给咱们做后花园的一样。”   这话听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卓昭节也感激的看了眼嫂子,她究竟头次做事,总归样样想好的,偏偏赶上下雨,虽然请的各家都有马车,然而总是一件不便,正担心因为这雨使宴饮冷清,赫氏这么一说,只是自家人就先热闹了起来。   满香园的人早就提前装束整齐迎在门前了,此刻忙把人都迎了进去——这满香园其实就是上回宁摇碧与卓昭节信步而行、要了一间红药间的那地方,上下一共四层,比斜对的回雪楼要高,但二楼因为是分了一间一间的雅间,就不像回雪楼那么的通透,但三楼、四楼都是打通了专门供设宴的。   赫氏这次生辰,卓昭节顺带把自己到长安以来认识的小娘子除了温家外也都请了,游氏后来又加了傅家,继而江家,人比温五娘子那次可要多,是以这次卓家的安排和上回温家在回雪楼就换了换,三楼四楼开宴,二楼的雅间休憩醒酒或单独说话,底楼给下人。   因为这次是游氏亲自发话要给小女儿练手的,赫氏进了门就由骆氏等人簇拥着嘻嘻哈哈的上了顶楼,一群姑嫂丢下卓昭节在三楼听事情,均道:“今儿个可就劳烦七娘你了,咱们都可以不管事的轻松一日,真正是福。”   “六姐、八娘好歹留下来帮我迎一迎客呀!”卓昭节嗔道,“今儿请了许多客人呢,当真不帮我吗?”   卓玉娘和卓昭姝都笑,促狭道:“帖子上写的辰光最早还有一个时辰呢,人家不会来太早的,万一咱们过来晚了岂不是尴尬?你先听听各处安置罢,咱们先去上头看风景了……今儿你就是个劳碌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迎客(上)   卓昭节见众人都不肯留下来帮手,虽然知道一会来客时不会如此,也有点啼笑皆非,定了定神,才叫了满香园的掌柜并之前派过来的下人问话,听两人描述的情况,与自己的布置并无出入,甚至几处小小的瑕疵,这两人也拿经验给补了上去,禀告的时候措辞也极委婉,不使卓昭节觉得颜面无光,卓昭节很是满意,请教了些接下来的事情,见无旁的事要问,就让阿杏各给了一个荷包,打发两人下去准备。   这样各处巡视了一番,辰光也差不多了,卓玉娘和卓昭姝各换了身衣裙下来帮手,笑着道:“当家小娘子,事情都问得怎么样了?却要咱们做什么?”   “我想咱们请的客人快到了,一起下去迎一迎罢。”卓昭节起了身,阿杏和阿梨忙上前帮忙整理褶皱,因见姊妹换了衣裙,就好奇的问,“怎么这么快就换衣裳了?”   卓玉娘一努嘴道:“还不是八娘,扑栏杆边看雨,引得我也去看了,结果一阵急风吹岔,洒得半边裙子都湿透了!”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呀!”卓昭姝有点尴尬的道,“我以为那边避风来着。”   三个人还没下去预备呢,只说了这么两句话,底下倒先有人报上来了,说是赫家四娘、五郎到了。   “这两个可是三嫂的娘家人,绝不能怠慢了!”听说是赫四娘、赫五郎到了,从前招待过这两位的卓玉娘和卓昭节均是脸色一黑,卓昭节当机立断,正色道,“咱们快点把人接了去交给三嫂!”赫家的人,还是让赫氏去头疼罢。   卓玉娘赞同得不得了:“正是这个理儿!”   卓昭姝不知道这对姐弟的剽悍,她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素来对卓无畏、卓无忌、卓无忧三个侄儿并外甥杨淳都是极好的,虽然之前没怎么见过赫家姐弟,却听说过这两个与卓无忧、卓无忌一样是对双生子——双生子小时候么总归比寻常的姐弟要好玩的。   所以卓昭姝听说赫家的双生姐弟来了却是很高兴,道:“早就听说三嫂的这对嫡妹嫡弟了,快让我去看看。”   卓玉娘不怀好意道:“你既然这么喜欢他们,一会索性你带了他们玩耍罢,免得缠住了三嫂。”   卓昭姝不知其中缘由,爽快的道:“好的。”   卓昭节看了看堂妹又看了看堂姐,卓玉娘递过去一个眼色,两人都是促狭一笑,也不提醒卓昭姝。   三人迎下楼时,赫四娘与赫五郎都已经下了马车,姐弟两个今儿穿了一样的颜色,都是缥色,衬着门外细雨蒙蒙的场景显得很是清爽,因着两姐弟年纪不大,格格笑着奔过来,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水灵灵的新嫩鲜灵。   卓家三姐妹这边还没说话呢,赫五郎被乳母牵着手跨过门槛,看到卓昭节顿时大喜,甩开乳母,扑上去就叫道:“卓七姐姐,你什么时候过门?我前几日月例都给输光了,如今只要你给我十两银子,我就乖乖的做个好夫婿,保证不不纳妾不蓄婢不偷偷的喝酒摸色子、逛青楼捧小娘子!从来小时候容貌一般的人,长大后反而出奇的俊美,几日不见,卓七姐姐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又俊秀了不少?”   他年纪还小,童声极脆,又惯和赫四娘斗嘴,这番话说的飞快,却脆如落珠,卓玉娘和卓昭节还好,早就领教过了,卓昭姝性情温柔,一向守礼,听得呆了半晌,正待说话,就听卓昭节一本正经的摸了摸扑到自己跟前的赫五郎的头,道:“确实又俊俏了不少。”   赫五郎大喜,道:“那咱们几时成亲?我最近看中了好些东西,偏又没银钱买,卓七姐姐不如快快嫁了我罢,好给我银子去买。”   卓昭姝捏着帕子瞠目结舌,对卓玉娘吃吃道:“这……这小郎君?”   卓玉娘神色深沉的点了点头,道:“你不要以为他是看七娘生得好看——他是上回听说七娘私房不少,当着三嫂的面就提过亲了。”   “……”卓昭姝暗吐一口血,哭笑不得道,“好个顽皮的小郎君。”   姐妹两个正不知道要怎么回这个活宝小郎君时,赫四娘同样甩开了扶自己的乳母,一个箭步冲到赫五郎跟前,狠狠的揪住了他的耳朵,大声喝道:“出门之前母亲叮嘱过的,不许你在外头再勾三搭四拈花惹草!你才一下车居然就敢忘记!”   这话叫在场的卓家姐妹并下人都为之绝倒——长安喜好猎艳渔色的郎君不少见,家教严格的人家,出门之前教训小辈几句也是寻常,可这赫五郎,生得肥壮可爱,最紧要的是——他年方六岁!   就是按着最严格的男女之别,距离不同席的七岁还有一年……   卓昭节三个都闷笑不已,赫四娘拉着赫五郎的耳朵不放,赫五郎痛得直叫,抬手也去打她,嚷道:“你自己没看到俊俏小郎君,就嫉妒我看到卓七姐姐?没见过你这样小心眼的!”   赫四娘被他戳穿了发怒的真正缘故,手下越发用力,哼道:“没错!凭什么今儿这里没有好看的郎君给我看,却有这许多美貌小娘子给你看?”   “我才不要看其他小娘子,我只要看卓七姐姐……啊哟!”赫五郎打了她几下,立刻被乳母拉住手劝说道:“郎君慢来,四娘是女子,脸面最是紧要,仔细别划伤了脸。”   趁这个机会,赫四娘更加用力,痛得赫五郎哭出了声!   看这情况,卓昭节等人也不能任由他们再闹下去,忙围上去又哄又劝,最后卓昭节和卓昭姝各自褪了腕上一只累丝金镯子给了赫五郎,才哄得他止了泪,开始琢磨这两个金镯子回头能换几许银钱,又许诺赫四娘,一会若雨小些,让卓昭姝领她到曲江边走一走,看看能不能遇见俊俏的小郎君……   如此,才让两姐弟委委屈屈的上楼去吃果子,到了楼上,看到骆氏率先把人招呼走,三人都暗擦一把汗!   打发了这对姐弟,三人才注意到自己衣裙散乱、鬓发微蓬,少不得又要叫使女过来伺候着整理仪容,卓玉娘和卓昭节均不怀好意的看着卓昭姝,道:“如何?”   卓昭姝这会也回过味来,这对双生姐弟看着可爱归可爱,却和乖巧二字根本不搭边的,只是她性情温和,倒不觉得麻烦,笑着道:“怪道你们迫不及待的要把这差事交给我呢!只是到底比咱们家无畏几个顽皮些,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们怕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好八娘,那可全指望你了,这两个我和六姐都对付不过来的,我方才可是和赫四娘说了请你招待他们。”卓昭节看了眼外头笑着道,“对啦,你可要备好了木屐?”   “备就备吧。”卓昭姝打趣道,“给三嫂忙前忙后可是七姐今儿的差使,七姐这么支使我,有好东西吗?”   她这么一说,卓昭节立刻看向了卓玉娘,卓玉娘莫名其妙:“看我做什么?”   “我想八娘是不是被六姐你教坏了?八娘这么贤淑的人怎么也要起了好处?”卓昭节斜睨着她道。   卓玉娘瞠目结舌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个动不动就开口要东西的人……不是你自己吗?”   卓昭节作正色想了片刻,才迟疑着道:“好像是的?”   卓玉娘正要说话,就听卓昭节语重心长的对卓昭姝道:“八娘你这样不行,你怎么能总是学坏的呢?姊妹之间,谈好处岂不是伤了情份?要学,你也不该学我,该学……嗯……”   “听听,她连个楷模都寻不出来了!”见她一时间语塞,卓玉娘鄙视道,“你想叫八娘学谁啊?”   “我觉得八娘还是保持自己的本色最好了!”卓昭节接触到的长安小娘子里,贤德温婉肯付出好说话的只得两人,一个是卓昭姝自己,另一个却是温坛榕——只是她如今提到了温坛榕就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对劲,所以话到嘴边还是提了卓昭姝自己。   卓玉娘啐道:“小气的!八娘别理她,不要帮她,一会看赫四娘下来缠着她闹,叫她头疼去!”   这时候又说古家娘子来了,古盼儿是卓昭粹的未婚妻,如今楼上的人是二少夫人骆氏、三少夫人赫氏以及卓四娘,按着卓昭粹的排行,正不必楼上的人下来迎接,于是还是三姐妹出去接人,古盼儿因将来是卓家妇,而且这回过生辰的赫氏还是她未来嫡亲的长嫂、正经妯娌,为表郑重,特意穿了一袭桃红地鸑鷟杂宝纹深衣,续衽勾边,袖子作了垂胡袖的样式,绾了百合髻,佩着一套累丝点翠的头面,装扮得隆重,但颜色上却并不夺目,免得不小心抢了赫氏的风头。   古盼儿因为将是卓家妇,如今特别来赴未来大嫂的生辰,究竟有些羞涩——她在其他场合对卓家平辈见的也不少的,然而如今日这样人齐的时候还真是头一次,微微绯红了脸,见到卓昭节三人迎下来,忙笑着道:“劳动三位妹妹了。”   “古姐姐太客气了。”卓玉娘笑着道,“姐姐来的可真早,除了三嫂家的一对双生姐弟,古姐姐可是头一个到的。”   古盼儿本来就是特别早点到,表示对赫氏的尊重,闻言也笑着道:“今儿个下着雨,倒是让人心头清爽,就觉得家里坐不住。”   “我也这么想。”卓玉娘正要接下,不防外头忽然有人先说了,跟着一群人拥了进来——当先的两人居然穿了一样的烈烈红衣,如今因为暮春早过,初夏才至,所以百花凋敝,放眼望去,但见青青碧碧的颜色满眼,却鲜见姹紫嫣红,尤其今日下着雨,天色阴郁,偶尔有开放的野花,也被雨水打去。   所以这两袭石榴红的艳裙,犹如两团熊熊火焰,将满堂都照了个堂皇。   只是这两位小娘子虽然穿着一色衣裙,但看神色却显然并不和睦——时未宁冷冷的道:“你是这么想?我看你家跟车的下人裤脚都湿透了,还道你是专门在曲江门口等我的。”   “我等你干什么?”淳于佩之前接话时还口角含笑,这会蓦然脸色一沉,讥诮道,“我就是有磨镜之好,你也没那个姿色叫我垂怜!”   “……”这淳于六娘子说话太毒,时未宁与卓家三姐妹齐齐一默,连向来长袖善舞的古盼儿都为之愕然,均有一种被噎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迎客(下)   时未宁颤抖了几下才调匀气息,冷笑着道:“你不是在等我,那你之前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一看到我就跟着进了来,方才还要特别与我抢进门?难为你等的是我家下人?却不知道你看中的是哪一个,这般的恋恋不舍!”   时未宁志向不同于寻常的小娘子,甚至逾越丈夫,是以一般的争执她都不屑为之,奈何淳于佩长年以来孜孜不倦的与她作对,两人之间积怨实在不浅,再加上淳于佩说话委实刻薄,时未宁愤怒之下,话也不好听了。   卓昭节三人心中苦笑,正待上前圆场,不想淳于佩拿眼望着屋梁,道:“咦,这你都看不明白?你可也太过有勇无谋了点——我就是想给你添堵找麻烦而已!”   “你找死!”这话说得如此挑衅,时未宁不屑寻常的争执,却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她自知口舌不如淳于佩,恼怒之下,抬手就是一掌拍去!   “两位且慢!”卓玉娘一见这情况,暗暗叫糟,慌忙想拦,不想淳于佩也不甘示弱,亦是一拳过去,冷笑着道:“怕你吗?”   两个进门时红衣如火、装束整齐的小娘子就在满香园的底楼、当着一干下人的面动起了拳脚,这急转而下的局势让卓昭节等人看得都是目瞪口呆!   呆过之后,卓家三姐妹都是心急如焚——先不说这两人伤了谁都不好,旁边这许多下人在,还有满香园里的掌柜、小二在场,高门大户里两个郎君动手,还能说句少年人火气大,可两个小娘子——这传了出去好听吗?   卓昭节忙叫卓玉娘:“上去请嫂子们下来!”又挽了袖子冲上前拦阻,“时大娘子、淳于六娘,你们快快停下!”   古盼儿之前因为今日是卓家为主,她究竟还没过门,就不好插手,一直在旁看着,这会见卓昭节亲身上去拦阻,吓了一跳,忙冲上前去扯住卓昭节的袖子,叫四周的婆子:“还不快点分开两位娘子?!”   她心中恼怒,时未宁和淳于佩的恩怨满长安都清楚,这两个人,到什么地方都太平不了,古盼儿对她们不甚关心,然而自己正经的小姑子若是为了给她们劝驾被打了,自己能不被拖下水吗?   这么想着,古盼儿狠狠的瞪了眼两人,用力拉好了卓昭节,大声道:“你们今儿是过来做客贺赫嫂子的,还是来拆台拆房的?如今主人的面还没见齐呢,就自顾自的动上了手,也不看看这儿还这许多下人在,不只有使女,还有小厮之流,这么爱热闹,我打发人把今日曲江这边的人都叫过来看你们动手好不好?!”   时未宁和淳于佩你一掌我一拳,嘴里斗个没完,根本不理古盼儿,卓昭姝在旁急得手足无措,又怕古盼儿的话反而惹恼了她们更不肯住手,忙圆场道:“两位快快不要动手了,今儿这许多人在,便有什么误会,咱们到楼上雅间里慢慢说不好吗?”   这么乱得一锅粥也似,好歹楼梯上一阵急响,骆氏、赫氏都领着大批下人婆子匆匆下了来,看到这情形,都是大吃一惊!   骆氏这会也叫使女婆子一拥而上把已经收敛的两人拖了开,微怒道:“两位小娘子也太会开玩笑了,如今宴席还没开呢,就在这里比划了起来,纵然有什么把戏一会要给姐妹嫂子们开眼界,也别在这儿就演呀!”   她这是给两人找个台阶下,免得日后市井里传出不好听的谣言还没法驳斥,时未宁与淳于佩被分开之后也想起来今日是来赴宴的,到底要给主人家个面子,彼此怒视了一眼,哼了一声,才被骆氏连哄带劝,分别送了上楼——楼下赫氏、古盼儿都忙着低声问卓昭节:“你方才也太卤莽了,这两个小娘子都有武艺在身,看着娇滴滴的,实则能捱得很,彼此打上几拳根本就不打紧,你都叫了嫂子下来处置了,还要上去拦阻做什么?万一她们不仔细打伤了你,岂不冤枉?”   赫氏又道:“亏得盼娘手脚快拉着你,不然,你叫咱们回头怎么和母亲交代?”   卓昭节被两个嫂子连番说了,告饶道:“我想时大娘子和淳于六娘虽然不和,但总归不至于对我动手的,我上去她们有所顾忌反而容易拉开。”   “你叫使女上去也就是了,何必自己冒这个险?”赫氏与古盼儿又说了她几句,索性打发她去看其他的布置,自己留下来迎着来客。   卓昭节不肯,奈何赫氏一再的赶她,只得无奈的去各处巡视了一番,中间又被赫五郎纠缠上了,这么个小孩子,又是亲戚,也不能计较什么,但赫五郎左一个成亲右一个过门,卓昭节一个未婚小娘子听多了到底尴尬,何况四周还有下人在,想了想就停下脚步道:“你见过雍城侯世子么?”   赫五郎不明所以,点头道:“见过的,四姐喜欢他得很,说他生得俊俏,但我想我长大之后一定比他更俊俏的……”   “可你现在没有他俊俏呀!”卓昭节笑吟吟的道,“是不是?”   赫五郎眨了眨眼睛,道:“但他定然没有我听话!我见过他身边的两个使女,都是极值银钱的胡姬,卓七姐姐,我不骗你,我将来娶了你,决计不用那样的使女,那两个使女拿到市上卖可值钱了……这么大手大脚的郎君,哪里有我可靠……”   卓昭节忍着笑,道:“总而言之呢,你如今没有他俊俏,所以我如今是他的未婚妻子,你就不可再说叫我过门的话儿啦!”   闻言,赫五郎愣了一愣,卓昭节以为他还要纠缠,不想他摸了摸脸,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卓昭节吓了一跳,正要哄他,不想赫五郎却哭着跑了开去,边跑还边道:“雍城侯世子最是讨厌了!前回在街上,引得四姐为了看他,还把我打了一顿!过后又被他的侍卫吓了一路,如今连我看上的有钱的卓七姐姐也抢走!”   卓昭节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担心他一路哭到赫氏跟前,自己被笑话欺负个小孩子,忙跟上去拉住了他,哄着道:“是是是,宁九是极坏的,不理他好不好?”   九郎,反正你也不在这里……   你就当作没有这件事吧!   不想赫五郎哭得抽抽噎噎,根本不领情,跺脚道:“我本来就没理过他!”   卓昭节尴尬道:“那要怎么样呢?”   赫五郎伤心的说道:“我心里难受!”说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直将卓昭节急得没法——今儿个因为下雨,曲江之畔人又不多,这满香园里安静得很,,赫五郎这么一哭,不多久就要惊动众人,为了不丢这个脸,卓昭节果断的祭出杀手锏:“我再给你个镯子好不好?与之前那个是一对呢,这一对可比单独一个值钱多了!”   这小子不似其姊,对美色其实不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银钱,一个镯子能换得太平对卓昭节来说还算划算,总比出去丢脸要好。   果然赫五郎听说又有镯子拿,哭声立止,眼巴巴的看着卓昭节把另一只累丝镯子也褪了下来,捏在手里,终于不嚎啕大哭了,却又眼泪汪汪,小脸上的委屈简直能够滴下地来。   卓昭节见他恋恋不舍的望着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又怎的了?”   就听赫五郎用委屈无限的语气道:“这么有钱的卓七姐姐不要我了,小娘子家最是没眼光,雍城侯世子不就生得俊一点吗?我将来可能比他还要俊呢,而且他哪里会有我乖巧?听说纪阳长公主最是宠他,定然不会一个月只给他十两银子的,到时候卓七姐姐就算一个月也给他十两银子,他会有我稀罕吗?既然不稀罕,会有我乖吗?卓七姐姐真不聪明,那世子长的再俊俏,又不能换银子,还要多费你的银钱,哪里有我实惠?买东西不都是选实惠的吗?卓七姐姐最笨了!”   卓昭节捏紧了帕子,微微发抖,才忍住狂笑,一本正经的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可小郎君还是俊俏的惹人喜欢,卓七姐姐人笨,旁的也不会看,就会看这个,你如今还是没他俊俏,不如这样,你再回去长一长,等你长得比他俊时再说,怎么样?”   闻言赫五郎眼睛一亮,道:“卓七姐姐,等我生得比他俊时,你是不是就要我了?”   “乖,你先生得比他俊吧!”卓昭节正色道,“我听说,多吃好吃的人会生得更好看,你快点去吃点东西!”   赫五郎留恋的看了眼她头上的钗环、臂上还剩一个的臂钏、腰间的玉佩、裙畔的禁步……一步三回头的被同样拼命忍住笑的乳母带走,嘴里念念有词:“我要多吃点……多吃点……争取早日将雍城侯世子比下去!把我的卓七姐姐抢回来!”   他一走,卓昭节和身边几个使女全部笑弯了腰,阿杏擦着泪,道:“可怜见儿的,虽然说赫家五郎君才六岁,但照婢子来看他迷上咱们娘子一点也不奇怪,谁叫咱们娘子天赐这样一副好容貌呢?但这位小郎君也太……他看中咱们娘子,竟然是为了银钱!”   “婢子也觉得这小郎君与众不同。”初秋掩着嘴,吃吃笑道,“要说这年纪的小孩子不知道好看不好看也不对,他的胞姐也就先他落地,可不是最喜欢俊俏的小郎君?”   阿梨则是疑惑的道:“这小郎君是打哪里听来的话?认为成婚之后做妻子的反倒要倒找银钱给夫婿?”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种可能,均掩口窃笑不已。   卓昭节嘴角抽搐着道:“不提这小子了……这么会功夫就讹了我一对镯子去,多留他在身边会,我今儿个怕是连绾发的簪子都不能剩下来了。”   阿杏见她心情好,就逗趣道:“这是娘子不会哄小孩子呢,若不然才不要这样破财消灾。”   卓昭节不是心绪不佳时还是很好说话的,闻言也不生气,微笑着道:“我今儿可是有事的,哪里有功夫慢慢的哄他?再说我确实不会哄小孩子。”   阿杏和阿梨等使女对望一眼,都是抿嘴一笑,心道:“娘子自己别说在郎主和夫人的眼里了,就是在三郎、八郎眼里也是正经的小孩子呢,哪里能指望去哄真正的小孩子?”   卓昭节领着使女在各处转了一遍,诸事都关照过了,再回楼上,却见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除了苏语嫣托了淳于桑若与淳于桑酝告罪,说她今日在练一首曲子,不便出门,只送了份礼外,其他接了帖子的客人,只有卓家二娘子、三娘子,并卓知润的未婚妻丁氏还没到。   这些人大抵是与卓家有来往的人家的女眷,除了赫氏没出阁之前结识的一班手帕交需要特别给卓昭节介绍下外,眼生的就只有江家的两位小娘子并傅家小娘子了。   江家的小娘子都是江扶风的堂妹,一名江扶英,一名江扶萍,江扶英十七岁,蛾眉杏眼,很是秀美,轮廓之间看得出来与江扶风的血缘,她已经许定了人家,年底出阁,举止不免格外的端庄大方,而江扶萍则才交十三岁,双颊丰腴,圆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十分灵动,略带腼腆。   这两位江家小娘子同父异母,但都是大理正之女,到底也是见惯了场面的,虽然头次赴卓家的宴,然而也与四周的人有说有笑,偶尔姐妹两个说上几句私房话,总归有伴的,相比之下,独自前来的傅家小娘子却显得局促不安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傅青娘   这傅家小娘子,写帖子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闺名,是以只写了排行,卓昭节记得她是行三,傅三娘子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年纪,与卓昭节今日一样绾着双螺,束着彩绦,她眉眼清秀可人,虽然未施脂粉,望之也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秀美,但神情局促不安,这不安也不难看出来端倪,今日卓家所请的女眷,论门第大约就是傅三娘最低了,偏她穿戴也最不好,一身衣裙虽然是丝绸裁剪,然而款式显然不是时兴的不说,袖子甚至还短了一截,怎么看都是要么是旧衣,要么索性不是自己的,更不要说寥寥几件钗环黯淡无光,款式陈旧,唯一新的就是腰间的荷包香囊,然而这样更加衬托出一身装束的不合时宜来。   与她同席的几位小娘子,俱是穿红着绿,裙钗鲜亮,固然这些人没有特别嘲笑她,但眼神之中的轻蔑、举止之间的疏远,也足够显然没见过几回场面的傅三娘坐立难安了。   卓昭节下诧异,这傅三娘子的父亲傅精如今任国子监博士,乃是正五品上的职官,并非空有虚衔,纵然国子监中、又是天子脚下,没有额外的入项,但一年俸禄外加冰炭孝敬,何况还是崔南风门下出来的,凭着众多同门师兄弟同朝为官照拂,也不该混到了女儿出门应酬连身象样的衣服也没有啊?   而且连崔南风都在自己不收徒后推荐白子谦、游焕等人往傅精.门下,可见此人教导子弟上别有一手,按说纵然不为官,靠着束脩与弟子门生的孝顺也该过得很是滋润,怎的这傅娘子如此的寒酸?   难道,这小娘子是庶出?   不过傅精的夫人该不会如此愚蠢罢?这样众目睽睽的场合,庶女连身出门的行头也没有,这不是等着被冠上妒妇、不贤的名头吗?别说旁人议论、傅精计较,就是娘家人也丢不起这个脸的。   卓昭节心头狐疑,就寻了个机会上前与傅三娘说话:“这位姐姐看着眼生?”   傅三娘本来在席上就十分紧张了,简直是如坐针毡,见卓昭节过来和自己攀谈,一惊之下差点把杯盘都打翻了,慌慌张张的起身道:“是,我……我有帖子的。”   语未毕,白皙的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就待伸手去袖子里寻帖子,似乎生怕被认为是混进来骗吃骗喝的主儿,卓昭节忙道:“我逗姐姐玩呢,方才在那边听我嫂子说,你是傅家姐姐,专门过来和姐姐说话的。”又见傅三娘紧张无比的看着自己,心想这小娘子可能鲜少出门,忙自报来历道,“我是卓家七娘,名昭节,字初岁,前两日去府上拜访的秣陵游焕是我嫡亲的表弟,说起来之前冒昧给傅姐姐下帖,也未曾问过傅姐姐是否有暇,今儿可多谢傅姐姐赏光!”   傅三娘面红耳赤,嗫喏道:“不……不、不谢!”顿了一顿,才想起来通名,含羞带怯的道,“我叫青娘,字青葵,行三。”   “傅姐姐的闺名与字可是出自‘青青园中葵’?好生别致。”卓昭节与她寒暄了几句,傅三娘才渐渐的平稳了心神,面上赤色也褪了下去,这时候卓昭姝却过来寻卓昭节,先歉意的对傅三娘笑了笑,继而压低了嗓子道:“赫四娘与赫五郎在那里闹,我带他们出去转一转,只是外头就是曲江,单我身边的人手怕不足够,七姐借两个人与我?”   卓昭节忙道:“啊哟,那可辛苦你了,你要什么人?小厮还是婆子?那两个可是能跑得很的,使女怕是难追上。”今日这宴是卓昭节安排的,卓家这边除了娘子、少夫人们的近身侍者外,其余人手都是听卓昭节调配的,卓昭节以为卓昭姝是为了这个来要人,爽快的问。   不想卓昭姝却摇了摇头,道:“我想借初秋、立秋两个。”她解释道,“外面就是曲江,你也知道赫家姐弟是极活泼的,乳母之类拉也拉不住他们,即使拉住了恐怕也要闹腾,江边打打闹闹的容易出事,听闻你从江南带来的这些使女都会水,带上两个我心里安定些。”   “还是你想的周到。”卓昭节点头道,“那就让她们陪你去罢,可辛苦你了。”   卓昭姝幽怨的看了她一眼,道:“七姐既然不肯给好处,这样的话说来没来由的叫人委屈!”   “……那我还是不说了。”卓昭节立刻正色道,“好处是没有的。”   “小气的七姐。”卓昭姝知道她是玩笑话,吐了吐舌头,笑着领了初秋和立秋去敷衍赫家姐弟了。   这边卓昭节与傅三娘聊了片刻,倒是套出来她乃是元配嫡出之女,而且母亲仍旧在世,心想这就奇怪了,难道傅家竟然穷困到这样的地步?游焕到傅家拜访之后回来怎么没说呢?   傅三娘正渐渐放开了说笑几句时,赫氏打发人过来叫卓昭节,先向傅三娘赔罪:“咱们家二娘子、三娘子过来了,之前因着夫家忙碌,七娘回长安时她们都没能见一见,如今得让七娘下去迎一迎,还望傅娘子海涵。”   傅三娘虽然对着卓昭节去了几分生疏,换个生人又红了脸,慌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不妨事的!”   卓昭节也与她告了罪,跟着赫氏下楼去——等了片刻,才见人来。   卓家这一代的二娘子卓昭丽和三娘子卓妩娘的车驾一前一后在满香园门口停下,跟车的仆妇不多也不少,可见两人所嫁的门第在长安也只是中等,然这个中等是相对于公侯之家来论的,卓昭节听游氏说过,卓昭丽的夫家丁家虽然公公官职暂时不高,却是简在帝心,是圣人要留给太子的人,前程自不必说,而卓妩娘嫁的尚书中司侍郎管家嫡次子,这管家的郎主官职是正四品,然管家却是长安积年的大族,从先帝到如今都是官宦不断的。   可见当年无论二房还是三房,嫁女儿时都是格外精心挑选过的,但回想游氏说起这两个堂姐轻易不回娘家的为难处,实在不能不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了。   跟车的仆妇打起帘子,贴身使女扶了主人下车,先下来的是卓昭丽,卓昭节头次见到这二姐,但觉她长的人如其名,很是美丽,眉宇之间透着一抹温婉,但也许是因为丁兴时常纳妾的缘故,这温婉里又有几分难以消除的怨怼,她绾着堕马髻,穿丹色八宝缠枝莲纹织金诃子裙,累丝嵌宝金步摇,配一副赤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雍容得体。   随后下车的卓妩娘名字里有个妩字,但却没有几分妩媚,反而有股肃杀之气,卓妩娘生得与卓孝文极像,不算很美,她绾了回心髻,髻边簪着一朵足以以假乱真的绛色绢花牡丹,斜插着几支嵌宝簪子,着丁香色鹔鹴纹交领上襦,系郁金裙,腰束宫绦,裙佩禁步,很是整齐。   两人见到卓昭节都觉得眼前一亮,均赞道:“这就是七娘?好个美貌的小娘子,之前光听旁人说,咱们家寄养在江南的七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如今看到了才知道传言有误,这哪里是难得,分明就是人间绝色嘛!”   卓昭节听惯了对自己容貌的赞誉,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二姐、三姐过誉了,我看两位堂姐才是各有千秋呢。”   卓妩娘快言快语道:“二姐是个美人,可比你也差远了,我呢,比二姐都是不够看的,这算什么千秋?”   “你那急性.子,别吓着了七娘。”卓昭丽似与卓妩娘颇为熟悉,见她说话略冲,忙圆场道,   “说起来七娘你回来,咱们忙着家里的事情,竟脱不开身回去看你,到如今才头次见面,却是咱们这做姐姐的怠慢你了。”   “二姐这话可是言重了。”卓昭节笑吟吟道,“所谓长幼有序,该我探望两位姐姐才是,偏我从到了长安起也是事情不断,到今儿个借了三嫂的生辰才能给两位姐姐见礼,两位姐姐不怪我就好啦!”   卓昭丽与卓妩娘也知道卓昭节这所谓的探望不过是句空话罢了,不说卓昭节当真要探望早就登门了,便是她们也不太愿意招待这个堂妹的,丁兴那么好色,虽然卓昭节不是他能够沾染的,但这么漂亮的小姨子叫他看到了,私下里说的话也足够卓昭丽不痛快了。   至于管文英倒不至于把主意打到小姨子身上,然而……管家人事复杂无比,卓妩娘平常在家都是步步为营,像今日这样为了赫氏生辰出来一回都是很不容易的,堂妹上个门,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话头来,卓妩娘长年和妯娌勾心斗角,烦不胜烦,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听了卓昭节的话,两人都表示不在意,让她千万别客气,却半句不提邀她上门作客的话。   卓昭节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听游氏说了这两个堂姐夫家大致的情形后,她也不情愿登门的,她又不是没地方去,这丁家、管家哪里适合拜访了?   堂姐妹心照不宣的寒暄过了,卓昭丽却又替丁氏告罪,道是丁氏本来要出门的,偏偏其祖母又咳嗽了起来,丁氏要留在榻前伺候汤药,所以就不能前来了,这是正经的理由,赫氏与卓昭节自要赞几句丁氏孝顺——然而姑嫂两个都心知肚明,许是婚期临近,今日又下着雨,所以丁家就不想放女儿过来了,总而言之是小事。   如此说完了丁氏的事情,一行人也上了楼,赫氏与迎上来的骆氏忙招呼卓昭丽与卓妩娘入席。   卓昭丽和卓妩娘由于夫家各有拖累,出来一回仿佛打了一仗,乃是掐着辰光到的——也是最后到的人,所以不久之后就开了宴。   既然开宴了,卓昭节一边安排事先请好的伶人乐伎上场助兴,一边打发人去叫卓昭姝并赫家姐弟回来。   不想请来的乐伎已经弹完了大半支曲子,卓昭姝却还不见踪影,卓昭节心下暗惊,心想:“不至于借走了初秋、立秋就当真出了事吧?”   这么想着,她让高秋去和赫氏说了一声,自己带着阿杏、阿梨拿了件披风匆匆踏出满香园去寻。   正转过一丛树木,倒是看到卓昭姝领着蹦蹦跳跳的赫家姐弟回来了,初秋和立秋跟在了后头,与卓昭姝的使女走在一起,几人虽然衣上有些褶皱,但并无潮湿处,应该是拉扯顽皮的赫家姐弟造成的,卓昭节暗松了口气,忙迎上去:“你们可回来了?方才开宴,我打发人去寻你们,却不见……咦,没遇见吗?”   卓昭姝抿嘴一笑,道:“你方才派了人出来寻咱们?咱们方才遇见了个人,避在僻静处说了会话,大约没被找到,这是说好了话算算辰光差不多,才往回走的。”   去找的也不过是下人,重要的是卓昭姝这一行,卓昭节见他们平安归来,也就不在乎之前派出去的下人没寻到人了,道:“遇见了什么人?先上去入席罢。”   她到长安才几个月,卓昭姝又是隔了一房的堂妹,两人性情并不很像,平常来往亦不多,卓昭节问卓昭姝遇见了什么人需要避在僻静处说话,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若卓昭姝不想说也就算了——何况万一是像上回时雅风那样的情形也不便在这时候提起。   但卓昭姝却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你一会自己问初秋和立秋吧,不是她们,我也不认识那个人呢!”   听她这话,所谓遇见的人和卓昭姝没关系,反而倒与自己有关了?卓昭节迷惘的看了眼初秋、立秋:“咦,是谁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宴终   初秋和立秋面色都有点古怪,对望了一眼才道:“是明吉姐姐。”   “咦,她?”卓昭节襁褓里时因为身子弱,在自己家中难以养活,按着坊间所传的说法不能放在父母身边长,仓促之间被送到秣陵游家寄养,当时随同而去的下人因为被游氏怀疑有沈氏做的手脚,会对女儿不利,所以另外让送妹妹南下的卓昭质带了亲笔书信给班氏,让班氏把那些跟去伺候女儿的人一一打发了,根本不容近身,而后班氏另外给外孙女备了伺候的人。   然而考虑到卓昭节总归要回长安的,若是伺候多年的人手却不能跟着走,恐怕不习惯,所以卓昭节略长后,班氏问清了自己给外孙女配的乳母婆子之流,都有家小在秣陵,以后不能随卓昭节北上,索性在卓昭节略大些后就把人打发了,免得生出感情来为难自己的外孙女。   后来的四明——明吉、明合、明吟、明叶这四个大使女,是班氏特意买的孤女,都没有家人拖累,可以跟着卓昭节一直伺候,这才一直留了下来。   但两年前,明吉、明合伺候着卓昭节去了一回明月湖,因为中途卓昭节惹了些事情,很有可能会被班氏责打教训,明吉和明合作为随行的贴身使女,回府之后惧怕受到卓昭节的牵累,所以想用苦肉计脱身,不想惹怒了班氏,念着她们伺候卓昭节多年,虽然没有额外的责罚,但也免了她们继续伺候卓昭节的差使,直接打发出内院,发到外院——在卓昭节所知道的,就是班氏说让她们随便伺候两年就配人,叫卓昭节不必再管。   因为惯用的大使女缺了两个人,然后才有初秋四人被补上,随卓昭节到了长安。   按说,这两个使女现下都该在秣陵才对,怎么初秋和立秋会在曲江这里遇见明吉?   难道是跟着游焕北上?可这也不对,游焕根本只带了小厮,几个女仆也是婆子之流,到底他是来读书的,又远离父母,游若珩和游霄自要担心他身边若放着年少的使女会把他勾引坏了。   再说游家谁不知道明吉、明合是卓昭节的人,纵然给游焕伺候枕席的人也不会去选做过他表姐贴身大使女的人——不说嫡亲表姐的贴身使女给表弟做了侍妾传出去不好听,班氏那么痛恨使女爬床的人也容不下这样的事情。   何况游焕若带了明吉来,哪里有不和游氏说的道理?   卓昭节狐疑的问:“别是看错了,明吉怎的会在长安?”   初秋和立秋抿了抿嘴,道:“蒙八娘准许,婢子还和明吉姐姐说了会儿话呢,不会看错的,明吉姐姐知道娘子在这儿,还说要过来磕头请安,婢子想娘子如今怕是正忙着,再者她如今的身份……就和她说,娘子今儿奉了夫人之命,要招待诸位夫人、娘子,怕是没辰光受她的礼……”   一边这么说,两人一边打量着卓昭节的脸色,盖因明吉非但是卓昭节从前的大使女,还是初秋和立秋的前任,不管那两人现下如何,要给旧主请安,本是理所当然,而要不要见自该卓昭节自己做这个主,但初秋和立秋却是拦上了,这显然有点逾越,也被疑心她们是嫉妒前任,不想让卓昭节见到旧仆,两人自然要担心卓昭节这么想。   卓昭节深深的看了她们一眼,道:“她在这附近住?”若是明吉也到了长安,难道是没有配游家的下人,另外配了什么人,恰好也被带到长安来了吗?这倒是巧了。   “倒不是。”初秋踌躇了下,含糊道,“她今日是跟着……过来这边游玩的,恰好碰见了。”   “回头再说罢,你们可问明她如今的落脚处?”究竟是伺候多年的贴身使女,倘若明吉、明合如今过的不好,帮上一把也无妨,初秋和立秋既然把阻拦对方这会过来请安的话和盘托出,里头定然有内情,自己的贴身使女为人如何也许不能尽信,但聪明还是糊涂卓昭节还是清楚的,初秋和立秋四人到时明吉、明合都已经被打发了,如今也没有要她们回来的道理,正常来说不存在仇怨,就算是不想看到主人对前头的使女好,以这两个使女的为人也不会做的如此明显,但现下显然不是细问此事的时候。   她这边问初秋、立秋时,卓昭姝则是一力安抚着赫四娘与赫五郎上楼去,等卓昭节这边说完了,卓昭姝才过来低声道:“那女子看穿戴尚可,不能和咱们这样的比是肯定的,然也是穿着绮罗戴着珠钗……我没听她们说话,不过观其面色并不见多少愁苦。”   “多谢八娘了。”卓昭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感激的道。   卓昭姝真正体贴,她这是看出明吉与卓昭节有关系,担心卓昭节如今不便去见那人,却为此分了心,别在宴上走神闹笑话,描述明吉日子过的好,那卓昭节若是惦记着她,知道这个消息也不要很心急了。   这日是先乱后顺,除了时未宁与淳于佩到时闹了一场,然当时到的客人还不很多,骆氏、赫氏下来圆了场,好歹没扫了众人兴致,后面这场庆生宴都极顺利,酒至酣处,众人有玩樗蒲、有抱琵琶、有按节而歌……各取所乐,虽然雨天曲江人不多,但一楼的美人醇酒、丝竹歌声,倒也引得许多人闻声而至,围在楼外看热闹。   卓昭节奔走各处寒暄应酬,知道这个消息又打发人下去叮嘱了下人警醒,虽然楼中如今诸女眷的身份,换了太子在也不能很冒犯,但谁知道那些楼下之人有没有那么一两个胆大包天的浪荡子,寻空闯进来胡闹?自要让下人注意留几个知机能干的人看好了后门、窗户之类,莫要让人进来扰了众人兴致。   如此一路忙到了未末,众人终于兴尽而返,均称赞卓昭节预备的好,也叫头次主持宴饮的小七娘松了口气。   松口气归松口气,事情可还没全完,宴散后,卓昭节少不得又要一一寒暄着相送,内中几人喝多了,还要额外叮嘱几句,或加派人手帮忙护送回去,这么等人都走了,她留在最后,等着下人收拾,并与满香园结算银钱,这个时候就看出来在外头包一座楼的好处了——所谓的收拾就是把卓家带来的器皿用具并采买的菜肴时果一拿,剩下来就是与满香园结算银钱,至于满场人散后的狼藉,却不必卓昭节亲自留下来看着了。   毕竟是头一次主持这样的宴饮,卓昭节从前是个万事不操心的,今日一直提着一颗心生怕哪里出事,时刻预备着应对变故,是以消耗极大,送客时还不觉得,结算完银钱,问过下人带来的东西、并用剩的菜肴之类都已经确认无误,上得马车,才发觉累得简直浑身无一处对劲!   看到她疲惫万分的模样,阿杏慌忙递上参茶:“出来前,夫人身边的冒姑姑悄悄儿给婢子的,说娘子头次办这样的差使,定然是兢兢业业惟恐出错,一日下来心神疲惫,这茶喝几口会好些。”   卓昭节依言吃了两盏,果然觉得缓和下来,感慨道:“往常不能说盼望着赴宴,但觉得能够有热闹凑总也是好玩的,如今自己办了这么一场方知道不容易,这还是嫂子、姊妹都帮着手,且在外头办的,若在家里,这会旁人走了,我事情还不能完呢。”   阿杏抿嘴笑道:“可娘子做得极好,今儿个谁不说娘子能干?这还是娘子头一回主持这样的宴饮呢!”   “你们也都辛苦了,也喝些参茶罢,我一个人哪里喝得完?”卓昭节笑了笑,命阿杏将参茶分给众人,阿杏也不推辞,与阿梨、初秋、立秋一起谢了,各自斟了茶水喝下——卓昭节这会累极了,回侯府后也许还能立刻就被放去休憩,她们这些使女可没资格被这么体贴,必然是要立刻被召去询问一日情形,让游氏了解她心爱的小女儿今日的表现的。   再者方才宴上她们一直亦步亦趋的跟着卓昭节这个负责筹办宴饮的人四处寒暄招呼,与卓昭节一样根本没功夫吃东西,如今不喝盏参茶,回头哪里撑得住。   因着雨到这时候还没停,回侯府的路上,也不赶时间了,车夫问过卓昭节,就慢慢的走着,以策安全。   如此主仆一起喝参茶缓了口气,看了看车帘外,却是才上朱雀街,还有好几个坊的路,卓昭节就想起来问初秋和立秋:“明吉的事情?”   “娘子,方才不是咱们故意拦着她来见娘子的。”初秋忙解释道,“是因为如今她的身份有些……今儿娘子又忙,满香园里人也多,怕和上回在曲江遇见时大娘子一样,被有心人利用闹出闲话来。”   卓昭节顿时蹙紧了眉。   上回为了一盆“虞姬艳装”,卓昭节本来都没放在心上,不想竟被卷进了春闱这样的大事里去,平白被强按了一个“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跟着还惊动了敏平侯,又上达天听——就算不想当时被莫名其妙卷进事情的胆战心惊了,单说被关在别院里由敏平侯并文治之苛刻调教好几日,若非宫中见召,还不知道那样刻苦攻读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要不是那次进宫,圣人与皇后出人意料的选择了真定郡王,在朝野都掀起惊涛骇浪,敏平侯根本顾不上孙女……指不定卓昭节这会还在被拘在别院里学那劳什子的赋文呢!   想到在别院那些日子,敏平侯和文治之漠然苛刻的脸色、自己与沈丹古截然不同的待遇……还有那每日必须要完成的功课……卓昭节的脸色顿时有点发青!   她正色道,“你们谨慎些是应该的,长安到底不是秣陵,这儿人多事杂,有时候明明只是一件小事,却成了燎原的星星之火,不可不防!”   第一百八十八章 旧仆   初秋和立秋暗松了口气,忙道:“娘子说的是,本来明合姐姐与明吉姐姐都是在婢子们之前就伺候娘子的老人了,婢子们无论如何也不敢自作住张拦着明吉姐姐不见娘子的,但……但明吉姐姐如今的身份却有些……”   见她们似欲言又止,卓昭节诧异的问:“是什么?”这话才问,她心头一沉,忽然想到明合与明吉也都是秀美可人的小娘子,年岁又轻……之前卓昭姝说忽然出现在曲江的明吉装束固然比不上自己这样的公侯闺秀,然也富贵,但明吉到底也不过是使女出身罢了,纵然配人又能配到多高的门楣?莫名其妙的装束富贵,总不至于到了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罢?   到底是伺候过自己的人,外祖母照理是不可能把她们胡乱卖掉的呀?   打从两年前,明合与明吉被从缤蔚院里调走,班氏让卓昭节不要再管这件事情,卓昭节也没再听见过这两个使女,自然也没再见过她们,算一算年岁,卓昭节还以为她们早就和之前游灿的使女杨梅一样嫁人过日子去了。   但如今看来内中却发生了旁的事情?   卓昭节正自狐疑,初秋已经道:“明吉姐姐如今是做了妾。”   “……”卓昭节呆了一呆,“谁的妾?”   立秋道:“麻郎君。”她提醒道,“就是林郎君、宋郎君交好的那一位,上回还与白郎君、崔郎君一起到咱们府里拜访,给夫人请安的那位麻郎君。”   卓昭节微一皱眉:“麻折疏?怎么会是他?”   明吉竟然会做妾,实在有些奇怪,游家可不是会随便把使女,尤其是女眷们的贴身使女送人做妾的人家,再说以麻家的门楣也不配游家送使女做妾,不说门楣了,麻折疏和游家子弟交情平平,明吉若是林鹤望或宋维仪的使女送给他还差不多,游家即使要把明吉送给人做妾,按理也不该是给麻折疏。   初秋咬了咬唇,道:“婢子也奇怪呢,因为八娘特别让咱们说会话,就旁敲侧击的问了问,明吉姐姐说,去年年底咱们忙着收拾东西,随娘子回长安的时候,明吉被周嬷嬷的侄孙看中了,但明吉不愿意,求了二夫人,呃,是游家二夫人,二夫人念她伺候过娘子,就与班老夫人说了,班老夫人同样思及娘子,但也不想太拂了周嬷嬷的面子,就把身契还给她,又赏了十两银子,让她出府去了。”   周嬷嬷不但是班氏的陪嫁,更是心腹中的心腹,她的侄孙虽然也是下人,但在班氏跟前的体面,因为周嬷嬷的缘故,根本不是寻常下人可比的,隐隐甚至比一些庶出的孙辈还要得班氏客气些,这姓周的下人想要娶个使女,原本班氏怎么也没有回绝的道理,居然会肯把明吉放出府去,可见对外孙女的看重,这是特别给卓昭节体面了。   卓昭节微蹙了下眉,道:“然后她自己寻了麻郎君?”明吉虽然是伺候她多年的大使女,但怎么也不能和一手抚养她长大的外祖母班氏比的,周嬷嬷又是班氏的第一心腹,她的侄孙,卓昭节隐约有点印象,仿佛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不说多么出色,但也不是仗着周嬷嬷胡闹的人,游家的大使女里想嫁给他的人也不少,这门婚事也许明吉不同意,然其实公允来看并不很坏了。   本来卓昭节是抱着帮自己从前使女的心思,但听了这事对明吉到底有些不满,在她受到的教导里,从来签了死契的使女,生死都是主家说话,更别说婚配了,这门婚事又不是不好,再者即使是不好,那也是主家说了算。   而明吉即使不肯,打着自己的旗号倒没什么,可她不去求周嬷嬷,让周嬷嬷改变主意,私下里与班氏一说,自然可以悄悄的抹平了此事,在秣陵的十四年,那老嬷嬷对卓昭节向来也是极好的,凭周嬷嬷在游家的地位,她的侄孙想娶个齐整的使女可不难,不可能非明吉不可,何况明吉还是班氏不怎么喜欢的使女,卓昭节觉得即使周嬷嬷的侄孙看中了明吉,周嬷嬷也未必会喜欢,明吉过去一求,多半周嬷嬷就顺势把事情结了。   这样不动声色之间彼此都好,但明吉偏偏求到了二夫人跟前,这样丢的可就是周嬷嬷的脸了,周嬷嬷偌大年纪的人了,却被个年少的使女扫了面子,料想班氏因此也对周嬷嬷有所愧疚……   假如明吉是个笨到不懂事的,卓昭节虽然生气倒也不怪她,但卓昭节很清楚,这么简单的道理明吉不可能不知道,她这是故意的!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为了出府?但明吉是孤女,没有旁的亲眷可依,她一个少年女郎,即使在游家为仆这些年攒下来一笔家私傍身,离了游府这依靠,一个弱女子在外头能讨得了好?   又或者……她与麻折疏……   “明吉姐姐没有明说,差不多就是这样罢。”初秋查到她的不喜,小声道。   卓昭节听了这话,越发猜疑明吉是在众人不知道的时候就与麻折疏有了私情,所以故意想法子离了府去投奔情郎,毕竟她人在府里,与外头的郎君有染,这样败坏门风的使女,班氏可不会饶了她!遂淡淡的问:“她不喜欢周嬷嬷提的婚事,倒是宁可去给人做妾?”   初秋抿了抿嘴道:“婢子得留意着赫家的小娘子、小郎君,再者八娘虽然体贴,婢子也不能当真在那里长谈上,是以就寥寥说了几句……不过……”   她和立秋对望一眼,彼此露出沉吟之色,想了一想才道,“明合姐姐仿佛是……去了。”   卓昭节暗吃了一惊:“什么?”   “明吉姐姐说,明合姐姐在两个月前得了急病去的。”初秋道。   卓昭节皱着眉:“好好儿的怎么会得了急病?”在她记忆里明字打头的这四个使女身子都健壮得很,这也不奇怪,卓昭节本身就是因为襁褓里时体弱多病,才被送到外祖家寄养,班氏对这个唯一的外孙女谨慎到了连飞霞庭——同样体弱多病的庶女游姿住的院子都不叫她经常过去的,游姿虽然是庶出,但怎么说也是卓昭节的小姨母,尚且被班氏忌讳,更别说贴身伺候的人了。   明吉四个身体都不错,这才有资格伺候卓昭节,使女是伺候人的,身体不好还做什么事,再者也怕给卓昭节过了病气。   这样的人怎么会好好儿的就染上急病?   若是才到长安的时候,卓昭节虽然惊讶,但未必会多想,只当是意外——然而现在她管家的事情也上手学了起来,又被游氏耳提面命的说了许多后院阴私,这会不免就疑心上了,蹙眉想:“明合好好儿的却暴死,实在叫人不能不多想,但她一个使女,是谁要下这个手?”   游若珩和班氏都重视门风,所以治下从严,然却严而不苛,更不要说随意打死下人了,游家上上下下,脾气最不好的如三夫人也不过是拿身边人打几下出气罢了,不可能闹出人命的,何况明合料想不会被调去伺候三夫人的。   而且,两个月到现在,这中间外祖母班氏也有过几回信笺来往,却是提都没提——寻常使女的死当然不值得班氏挂心,但班氏对自己这外孙女无比的上心,伺候过自己的人出事,又是猝死,班氏也没说……难道是因为自己反正已经回到长安,事情和自己无关吗?   卓昭节觉得应该是这样,但班氏爱屋及乌,为了明吉伺候过自己,连心腹周嬷嬷的面子都拂了,明合按理来说也会因此得到班氏的照拂的,是什么事情让她落到了这么无声无息死去的地步?   卓昭节沉吟了片刻,问初秋和立秋:“明吉被放出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明吉本来要到满香园给自己请安,本来在他乡遇见了旧主,这么一提也是常事,但现在听到了初秋和立秋转达的明合猝死之事,卓昭节不免就要多想一想,是不是明吉有什么话要告诉自己?   关于明合的死吗?   难道明吉被放出府也和这个有关系?那她选择舍弃周嬷嬷的侄孙、给麻折疏做妾,是不是为了北上来找自己?   想起从前主仆相处的时光,卓昭节心下一叹,明吉和明合虽然因为以病避责被班氏不喜,夺了贴身大使女的差使,但在卓昭节身边的时候伺候也是很尽心的,中间还有好几次因为卓昭节惹了是非或做错了事情,班氏舍不得怪卓昭节,就打使女出气,说起来这两个使女跟着卓昭节时是受过许多委屈的。   如今想来,要不是这样,后来明吉和明合也不至于被吓得把自己弄病倒来求乞从轻发落了。卓昭节知道班氏是极精明厉害的老夫人,又对自己怜爱万分,明吉与明合乃是自己身边出去的人,总有自己的一份体面在,不是万不得已的事情,班氏不会不给她们生路走,明合……到底是真的福薄,还是人为?   初秋小声道:“是去年年底的时候,秋闱才结束,只是咱们不知道。”   那时候卓昭节还在秣陵——她蹙着眉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当时班氏和周嬷嬷有什么异常,这两位都是年老成精的人物,要蒙自己一个小娘子很是容易。   如果是这样,那明吉却也未必知道明合的死因了……   卓昭节沉吟片刻,又问:“那么明吉是什么时候跟了麻郎君的?”   “这个婢子没来得及问。”初秋垂着眼睛,低声道。   “罢了。”这时候透过半卷的车帘已经可以看见靖善坊的坊门了,卓昭节便道,“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母亲,待我寻个机会见了明吉问清楚了再说。”   这句话却是说给一直屏息凝神不作声的阿杏、阿梨听的,两人忙答应下来。   卓昭节见马车即将进坊,两边人也增多,就示意阿杏把车帘完全放下,阿杏才伸出手,忽然车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扬声叫道:“卓七娘子!且等一等,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卓昭节一惊,道:“是谢家阿姐的声音?”   今日赫氏生辰,卓昭节跟着把自己到长安来认识的小娘子们都请了一圈,当然不会漏下在秣陵时就认识的谢盈脉,何况谢盈脉与阮云舒之间的婚约已经被阮致与卓芳华默认——这种场合她也应该开始接触了。   只是因着头次主持宴饮,卓昭节忙碌之极,宴中都没顾上与她说几句话,还是散了送客的时候告了几声罪。   这会听到谢盈脉的声音,卓昭节忙叫车夫停下。   因着下雨,街上人不多,谢盈脉骑着马,远比马车要迅速和灵巧,她控制着坐骑灵巧的穿过几处障碍,到得车边勒住缰绳,利落的跳下马——今日谢盈脉为着骑马方便,穿了一身绛色胡服,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材,如此策马而来,本就极引人注意,这一下下马尤其的潇洒,引得不远处几名闲汉不禁叫了声好。   只是谢盈脉根本不理会,握着马鞭几步走到卓昭节的马车边,对挑帘望出来的卓昭节肃然道:“七娘,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这么说时,她目光如电,凌厉的扫向四周,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故敌   “阿姐?”卓昭节本是一头雾水,然而看到谢盈脉之状,没来由的一阵心惊,不期然就想起了从前在博雅斋的遭遇,也微微变了脸色,道,“怎么了?”   谢盈脉低声道:“咱们上车说……让你的使女先回避下。”   卓昭节立刻打发了阿杏等人暂且下车,两人进了车,让下人退开几步,谢盈脉方俯耳道,“我方才,从曲江出来,本想到东市去给表姐买那里一家铺子里的胡饼,不想骑马到升道坊那里时,忽然看到一个出坊的人十分之眼熟!”   “是谁?”卓昭节忽然觉得心下有些不妙。   果然谢盈脉脸色诡异而难看,道:“陈珞珈!”   “不可能!”卓昭节低呼了一声,“她不是已经被阿姐你杀死了吗?”   “当时我对敌经验太少,所谓我将她追杀不过是雍城侯世子为了七娘你的名誉,把这名头送给我罢了。”谢盈脉摇了摇头道,“实际上真正重创她的,是世子身边的苏史那将军,但当时她在湖边,苏史那将军不会水,让她带伤坠湖逃走,后来苏史那将军调集人手,沿湖追查,数日后,才从湖里捞到一具被泡得发烂的尸体,面目早已模糊不清。”   顿了顿,谢盈脉慎重道,“当时是我认得尸,那具尸体,因为在湖水中浸泡太久,身形已然开始改变,但仵作解了尸后看到骨骼与陈珞珈的身形大致是一样的,而且手足关节处,也能够辨认出来有习武之人的茧子……陈珞珈与我自幼不和睦,她又是师姐,所以我并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可供辨认的地方,这两处既然对上,那附近又没有报有人落水,就这么认定了。”   卓昭节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   “就是这样,刚才那个人虽然衣着打扮极不起眼,甚至还戴了一顶帷帽……但那背影决计不会错的。”谢盈脉低声道,“也是凑巧,她从升道坊的西坊门出了来,看方向也是往东市那边去,恰好一阵风吹来,把帷帽上的垂纱吹了起来,我看到了她大半个脸……”   她说前面一句背影,卓昭节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毕竟这世上背影相似的人也不少,但既然看到了面容,便是凑巧长得像,难道真的就这么巧吗?   卓昭节不禁毛骨悚然,抓住了谢盈脉手足无措道:“当真是她?!那怎么办!”   谢盈脉忙道:“你别怕,她不曾发现我……我却是奇怪,假如当真是她,她在秣陵就知道雍城侯世子和你的身份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与她相似的尸体李代桃僵,好容易逃得一命,怎么还敢往长安来?即使有缘故过来了,又怎么敢如此公然的行走在外?”   被她提醒,卓昭节也是心头凛然!   陈珞珈不过是个寻常的江湖女子,说是女贼或者女匪也不为过,毕竟她走的是黑道,虽然有一身武艺,但照着士大夫门第的眼光来看还不如一个寻常农家女来得出身正派,好歹后者还能占一个良家子、安分守己的名头,而陈珞珈漂泊江湖……能有什么身份?   卓昭节之所以怕她,是因为在秣陵时落进她手里过,被她欺负得不轻,然而真正正面交锋,卓昭节的身份足以轻易碾死陈珞珈——到底陈珞珈的武艺,也没到化境,即使到了,也抵不得万箭齐发!   武林中人究竟是一盘散沙,不是万不得已,没人愿意与朝廷作对的。   这一点卓昭节清楚,陈珞珈很该更清楚,她当年正因为抢了宁摇碧的酒珠,被逼得走投无路找上谢盈脉垫背,意外抓到去向谢盈脉学琵琶的卓昭节为质,正是想靠卓昭节的身份让宁摇碧有所顾忌,从而逃出生天。   如果谢盈脉没有看错的话,陈珞珈还活着——她哪里来的胆子到了长安、还敢不作任何装饰,只戴一顶帷帽就大模大样的出行?   卓昭节定了定神,道:“谢阿姐,你既然是她的师妹,可知道她的底细?可是与长安的什么人……”   这种可能性是极低的,谢盈脉一听就立刻摇头:“陈珞珈是岭南人氏,父母本都是渔民,出海时遇见风浪身死,留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为族人所欺凌,家产也不得保全,亏得师父路过,助她安葬了父母,又怜她孤苦,收了她为徒,师父一直在南面……在坠湖之前,她到过最北的大约也就是秣陵了,而且她若与长安的贵人有关,当初被雍城侯世子追缉时就该亮出这层关系脱身,而不是去拖我下水,毕竟她去寻我时本来也只是为了不甘心,根本没有指望我可以帮他们的。”   卓昭节沉吟不语,半晌,道:“升道坊是吗?就是延兴门旁的那个坊……我回去告诉母亲,使人去查一查!”   谢盈脉提醒道:“假如是她的话,很有可能还会对你不利,这几日你最好都在侯府,若一定要出门,多带些人……不管是不是认识的人要引你到僻静处,或者打发你身边的人走,不要理会!”   卓昭节脸色难看的点了点头,她是切身落到陈珞珈手里过的,虽然陈珞珈要拿她当人质,没有怎么伤害她,但小亏小苦头不断,也足够一向娇生惯养的小七娘受的,对陈珞珈,卓昭节实在是畏之如虎,不能不慎重!   谢盈脉心系着伍氏和屈谈,论起来陈珞珈因妒生恨最想对付的就是她这个师妹了,假如陈珞珈当真没死的话,她的表姐和表姐夫可比卓昭节危险得多,谢盈脉先追上来告诉卓昭节自己所目睹一事,已经是对卓昭节极为关心。   当下说完了事情,她又匆匆告辞,回昌乐坊去戒备了。   如此回到侯府,照例与沈氏那儿应付过了,回到四房,游氏已经在等着,先行一步、进府的赫氏正陪着她说笑,卓昭节进去时,恰好听到赫氏道:“……还要等七娘一起的,不想七娘却执意要咱们先回来,道是收拾那儿无须咱们帮忙,快点回来休憩是正经,这么着,她这样体贴……”   听使女禀告说七娘回来了,赫氏遂住了口,笑着转过头,“今儿可是劳累七娘了。”   “嫂子哪里的话?”卓昭节虽然这会被陈珞珈未死、还大摇大摆出现在长安的事情弄得手足无措,但也知道若此刻神色不豫,恐怕赫氏会误会,在路上就敛了愁色,如今就微微一笑,“说起来今儿许多变故可多亏了嫂子照拂,不然我还应付不过去呢!”   赫氏笑着道:“七娘这话说的可就太谦逊了,今儿的事情可都是你忙前忙后,咱们啊只不过是略搭一把手罢了,要说时大娘子与淳于六娘子,那是例外的事儿,谁都没想到这两位固然从前不和睦,竟然能够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动起了手,就是郎君们也鲜少有几个如此不管不顾的,这样的意外,换作了旁人在那里也要发愁的,再说就是这件事情,七娘处置的不也是很好吗?”   游氏显然刚才也听说了此事,就嗔卓昭节:“还是太孟浪!这样两位娘子动手,你往前凑个什么?赌她们会顾忌你?纵然如此,这还有个收不住手的时候呢?你那身子骨儿娇滴滴的,哪里禁得住她们误伤?这样冤枉不冤枉啊?”   卓昭节笑道:“也没什么事……古姐姐拉住了我,我也是头次见着这样的,就急了。”   “满长安都知道时大娘子与淳于六娘子不和,你今儿就不该把她们都请来。”游氏指点道,“就算要请,也不该叫她们知道另外一个也得了帖子,最好把赴宴的辰光写岔开,让她们一先一后到,席位也布置遥远,身边各自安排上老成持重、又压得住她们的人坐席,如此才能无事,你也是见过她们不和的,可这一回安排上就没考虑到,下回须得谨记。”   卓昭节自知有错,赶忙答允下来。   接着游氏又问了几件事情,指出其中不足,提出改进或易策之法,卓昭节认真听取,仔细揣摩,游氏与赫氏对她这样的态度都十分满意,如此一教一学,一直到晚饭拿上来才停下。   用过了饭,卓昭节面露疲色,游氏就心疼道:“忙了一天,快回去歇下罢,明儿个早上不必过来请安听事了,我叫人把事情给你留到晌午后,你好好睡一觉。”   卓昭节揉了揉额角,却苦笑着道:“不成,我有事情得与父亲、母亲一起说!”   卓芳礼正捧着茶慢慢品着,闻言微讶:“什么事情?”   四房里,平常管事掌家的是赫氏这个长媳,但遇见了大事,拿主意的还是游氏,至于卓芳礼,若与他有关,大抵都是涉及到外头了,单是后院里的事情,他是不管不问的。   卓芳礼因此略感惊讶。   打发了人,卓昭节也顾不得多想,一五一十的将陈珞珈一事说了出来,惊惶道:“……若谢家阿姐不曾看错人,那一个就是陈珞珈,她没有死,还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长安,万一遇见我,或者索性就是来报仇的……”   “先不要慌!”卓芳礼与游氏是知道女儿在秣陵时曾被一个女贼掳去过的,后来被救了回来,女贼也被杀了——因为是女贼,后来救人的又号称是女师,对卓昭节的名节没有伤害,人也平安,而且又是在游家出的事,他们也只好轻描淡写的处置,免得被沈氏抓话柄,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一听那据说已死的女贼不但还活着,竟然还到了长安,均是心头一沉!   凭着本能,夫妻两个都觉得此事很不对劲,喝住了明显慌张起来的女儿,细细盘问,待问完了前因后果,卓芳礼脸色很不好看了:“原来你是这样与宁九牵扯上的?”   这时候,卓昭节哪里还有心情说旁的,扯住他的袖子哀求道:“父亲,那陈珞珈实在心狠手辣,当初她抢夺酒珠,聚宝记中凡是撞见她的人,不拘是否阻拦,皆被她斩杀殆尽!当年我落进她手里,是被她当人质的,饶是如此,她对我也是非打即骂,若非遇见了饮渊……就是那头猎隼,拿绾发的簪子折射夕阳把它招了,根本连逃生的机会也无,恐怕你们根本就见不着我了!”   “不许乱说!”卓芳礼与游氏同时喝道!   “你不要怕,这里是侯府,即使那陈珞珈活着,并且欲对你不利,这侯府深深,凭她一个江湖女子,也休想进来!咱们侯府的侍卫可不是你外祖父家的那些护卫能比的。”卓芳礼见女儿小脸煞白,忙又安慰道,“你外祖父与人无争,又已致仕,秣陵向来太平,所以无须聘请太厉害的护卫,但咱们侯府不一样,那陈珞珈别说敢进来,就是在外头打个转,没准都要被抓起来问一问,为父这便打发人去告诉他们留意此事!”   游氏本拟再多问一问的,但看到女儿又惊又怕,神色疲惫,想到卓昭节今儿是忙了一天了,回来时又被这么一吓,心下不忍,就按捺住一些疑惑,道:“你父亲说的很是,此事如今也还没完全确定,虽然这世上背影容貌完全一样的人十分罕见,但天下之下,也不是全然没有,倘若那只是相似之人,那便是虚惊一场,即使正是那陈珞珈,不拘她为什么会活下来、又到了长安,还敢正大光明的出门,但你现在又不在别的地方,是在家里,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温言道,“今儿个晚了,我看你也累了,先去休憩罢,有什么事情明儿再说,不要担心,在咱们自己家,谁也动不了你!”   第一百九十章 风波藏   卓芳礼和游氏虽然竭力的宽慰,一再保证侯府是极安全的,但卓昭节其实很不能放心,到底陈珞珈给她的阴影是极为深刻的,但她确实累了,被游氏哄了几句,支持不住,只得忐忑的告退,回到镜鸿楼,梳洗之后,带着疲惫与忧虑沉沉睡去。   因为有游氏特意吩咐的让女儿好好睡一场,不必记挂请安,翌日使女没有特别叫醒她,卓昭节一直睡到了巳中才起身,这时候都快可以用午饭了,看着天光从半开的窗外照进来,室内堂皇明亮,她怏怏的爬起来,披着中衣坐到铜镜前,从镜中见阿梨端水进来伺候梳洗,就问:“母亲那边有什么话吗?”   “方才冒姑姑过来,闻说娘子还没起,留了一句口信。”阿梨笑嘻嘻的道,“说世子今儿个午后会过来。”说着将铜盆放到妆台上,麻利的替卓昭节净面浣手。   卓昭节听说宁摇碧要来,微微一喜,随即问道:“是什么事?”   “仿佛是郎主清早打发了人去雍城侯府请的。”阿杏伺候着她漱了口,在妆奁里挑了挑,取出一柄金镶玉梳,笑着道。   卓昭节闻言微微挑了挑眉,心想父亲忽然请九郎干什么?随即就想到了昨晚自己对父母说的事情……顿时醒悟了过来,当初,陈珞珈是宁摇碧的人打落湖中、又捞尸上岸且宣布其已伏诛的,既然要查陈珞珈的生死,着人去升道坊是一个,少不得也要问一问宁摇碧。   她正有些神思不属,忽听阿杏道:“娘子今儿绾灵蛇髻罢?婢子才学这个,正手痒呢。”   卓昭节惯常用的发式是双螺,这也是大凉少女最常用的,既好梳,又迅速,而且娇俏可爱,相比之下,灵蛇髻不但比双螺难梳了好几倍,梳起来用的辰光也长,然而此髻巧夺天工,比之双螺更增妩媚倩丽——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卓昭节从前一直梳双螺也没觉得什么不好,自与宁摇碧定亲后,也开始留意起来装扮了。   阿杏、阿梨为此特别向冒姑姑请教,学起了梳髻。   灵蛇髻是阿杏新学会的,上次宁摇碧上门就为卓昭节梳过,偏那次宁摇碧在朗怀轩看了许久的江扶风,冷落了卓昭节,惹得卓昭节大发脾气,宁摇碧光顾着哄未婚妻,倒是忘记留意她的发式了。   虽然那次当日两个人就又重归于好,但卓昭节对于宁摇碧居然没有赞一句自己特别梳的发式实在有些遗憾的,这一点阿杏心里可清楚,又知道卓昭节面薄,就故意主动提起来,果然卓昭节立刻把心思放到了装扮上,点头:“就梳这个。”   她心想,九郎这呆子,今儿个再给他次机会,他若是还不说这个……下次我再也不梳灵蛇髻了,难为这发式这样不适合我吗?可所谓美人,岂不是怎么打扮都好看的!定是这呆子不留神!   卓昭节心里想东想西,发了会愣,阿杏已经把发髻绾出了灵蛇盘桓的样式,犹如蛇口的地方拿一支赤金玉叶桃心簪固定住,那簪子的桃心上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鸦忽,红得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艳光四射,也就是卓昭节这个年岁,又生得好,能够把鸦忽的光芒压下去,不至于让人只顾看鸦忽,却把人忽略了过去。   使女们照例赞了她几句,捧出衣盘来让她挑选,虽然要见未婚夫,但卓昭节究竟惦记着陈珞珈的事情,也提不起精神来仔细挑,随便选了藕荷色缠枝芍药莲菊海棠纹织金绸裁剪的上襦,配白地曲水缠枝莲罗裙,束豆绿宫绦,阿杏又建议择了丹地十样花灰缬锦帛,装束好后,也差不多用午饭了。   用过了饭,问了几句粉团,就听小使女过来禀告,道是雍城侯世子已经到四房了。   卓昭节道:“他到得可真快,我还以为还有些辰光。”   “娘子在这儿,世子岂能慢了?”阿杏嫣然一笑道。   阿梨也道:“婢子还以为世子到时娘子未必起身呢。”又道,“娘子,咱们现在就去念慈堂吧?”   “这是在笑我懒了。”卓昭节抿嘴一笑,“父亲要和九郎说事情呢,咱们过去干什么?”   话是这么说,卓昭节到底有点坐不住,琢磨了一下,道:“咱们去看三嫂。”   修静庭离念慈堂最近不过了,她这份用心使女哪里看不出来?   只是一行人慢条斯理的走到一半,却遇见了冒姑,看到卓昭节,促狭一笑,道:“这难道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世子才和郎主说完了事情,正想请娘子陪着往园子里走走呢!”   卓昭节诧异道:“这么快?”   冒姑笑道:“世子什么时候过来与郎主说话不快的?”   可这回是当真有事情说啊!   卓昭节心下迷惑,待见了宁摇碧,出得四房,就好奇的问了起来,宁摇碧照例调笑:“你亲我下,我就告诉你。”   时五说,有便宜不占那是傻子!   “你休想,快告诉我!”卓昭节嗔道。   宁摇碧笑吟吟道:“唉,你总得给我些好处罢?”   时五说,若是小娘子对调笑不怎么反对,那便是心中暗许,不过是碍着颜面故意嗔怪罢了……昭节这几回可不都是如此?可惜啊,这儿是岳家,四周下人跟得紧,实在讨厌极了……   “我给你的好处就是不打你!”卓昭节斜睨他一眼,轻哼道,“这好处还不够吗?”   “自然是不够的。”宁摇碧微端详着她薄嗔轻怒的娇态,心头一荡,却正色道,“所谓打是亲骂是爱,昭节都不亲我,这便是没有好处了,能够什么?”   卓昭节呆了一呆才回过神,颊上顿时飞起霞色,瞪了他一眼,低啐道:“不跟你胡说了!”   又继续正色问,“父亲寻你难道什么都没说?你怎么转头就出来了?”   宁摇碧被她缠了半晌,见卓昭节渐渐要没耐心了,这才笑着道:“那先给你记下来,嗯……岳父大人是说了事情的,但事情又不复杂,无非就是当年掳过你的女贼很可能是诈死逃生,骗过了咱们,但既然被发现了蛛丝马迹,再杀一次就是,这么点事情,两句话就能说完了,还要说多久?”   卓昭节惊讶道:“这算什么不复杂?陈珞珈当初是怎么诈死逃生的且不去说——单是她为什么会到长安来,还不顾忌的出现在大街上就足够复杂了好么?这样的事情也不复杂,那要什么样的事情才复杂?”   宁摇碧道:“我说不复杂,是因为此事解决起来极为容易,无非就是该死的人仿佛没死,耍了咱们一道,但如今她既然露了痕迹,再杀一次就是了,区区一个女贼,哪里值得咱们为她费心?”   “……但陈珞珈若是死了,如何追查前因后果?”卓昭节目瞪口呆道。   宁摇碧心想:反正重点是把人杀了,这么件小事,本世子才懒得多问,若昭节你想知道缘故,杀完之后随便编个缘故不就成了?只是在卓昭节跟前当然不能这么说,所以他略一思索,就道:“不拘要杀要问,现下就是要寻到她,我方才已经吩咐人去办了,只要她在长安,必然逃不了,届时咱们一起去问就是。”   卓昭节怀疑的问:“她都敢光明正大出现了,这么好抓?”   宁摇碧笑着道:“京兆府可不是吃白饭的,况且我听说也不能算很光明正大罢?若非恰好被谢娘子撞上,能不能发觉她还真不好说,换作咱们即使偶然路过,她既然戴了帷帽,也未必能够认出,因为究竟印象不深,这只能说是天理所在,那女贼命不好了,至于你担心她在长安有什么靠山么,她总不至于寻了圣人或皇后为依靠罢?”   以纪阳长公主的权势,宁摇碧要杀个江湖女子,满长安还真没哪个权贵敢继续庇护陈珞珈,所以他说的很轻松,但见卓昭节眉宇之间忧色难除,忽然想到一事,遂关心的问,“你可是被这个消息吓着了?”   卓昭节勉强一笑,道:“无事,只是十分惊讶罢了。”   宁摇碧却想了起来两年前在屈家庄救起卓昭节后,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少年的剑眉渐渐皱起,他怜爱的替卓昭节拂开被熏风吹起的一缕碎发,低声道:“别怕,那女贼纵然还活着,也已经受过重伤,武艺决计不比从前,更不要说你如今在侯府里,她根本进不来!”   卓昭节嗯了一声,蹙着眉,道:“我总觉得,陈珞珈若没死,又到长安来了……很不对劲。”   “那女贼自来蠢得很,不然当初在秣陵的时候,放着那许多富庶大户不偷不抢,竟直接抢起了我的东西?但从此事也看得出来这女贼身在江湖,却是心慕富贵,所谓财帛动人心,许是她以为咱们都当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在意她一个江湖女子,长安又繁华,可供这样女贼下手的地方极多,就不知死活的跑了过来送死!”宁摇碧面上微笑着替她解释,然而眺望远处湖水的眼中,却有寒光闪烁,杀意沉沉!   第一百九十一章 花氏   在宁摇碧的安慰下,卓昭节到底暂时去了担忧,也有心思与他一起说一说园中的风景,如此慢慢走过了桃林,忽听林中传来一阵银铃也似的笑声,中间有人大声道:“娘子小心些!”   另一个女声,柔媚入骨,带着笑意道:“不妨事的,才这么点高,从前我在义宁坊时……”这声音语未毕,却忽然啊呀了一声,跟着三五个使女齐声尖叫:“娘子!”接着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桃林里显然出了事,既然有娘子在,很可能是卓家的某位女眷,见卓昭节停下脚步,一脸的狐疑,宁摇碧体贴道:“可要使人去看看?”   “不是……”卓昭节皱着眉,道,“这声音我可没在家里听过,难道是谁邀了旁人家女眷来做客吗?”   宁摇碧就道:“那我走远些,你带人进去看看?”   他自己行事肆无忌惮,然却不是当真不知礼仪,再者心思都在卓昭节身上,又因流花居一事深谙卓昭节的醋性,对旁的女子无论是什么人自然是严守男女之别、以免生出无谓的是非。   卓昭节道:“好,你看那边有座水轩,让阿梨引你去那儿落落脚,我进去看看。”   当下宁摇碧去水轩里等,卓昭节领着阿杏、初秋、立秋几个使女进了林,却见浓密的枝叶下,足足六七个彩衣使女,个个描眉涂唇、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再看被使女围在中间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娇媚女郎,白生生的瓜子脸,蛾眉轻拢,容颜如花,绾着倭堕髻,斜插着一对琉璃芙蓉簪,别着一朵盛开的粉色月季花,耳畔一对赤金葫芦坠,那葫芦上又嵌了一对指甲大小的红鸦忽,天光从顶上枝叶间隙里漏下,落在两颗鸦忽上,犹如在女郎两腮点着了两簇火焰。   但这对耳坠还不是最大的一簇火,那簇火烧在女郎胸前,是一根累丝赤金链,坠着一块足有两节手指大小的椭圆红鸦忽!落在了荼白色毫无纹绣的诃子上,诃子外,是海棠红鸑鷟衔花对襟上襦,海棠红在料子里算是不浅的红了,可被那红鸦忽生生的压出了一份惨淡!   而女郎下头系着联珠花树对鹿纹锦绣裙,腰间却又是两条赤红如火的石榴红宫绦,宫绦下坠着一对比目鱼碧玉佩,因此刻这女郎正跌坐在地,一挂白玉象纹禁步就散在了草地上。   这女郎本靠住了使女的手低声呻吟,见到卓昭节领人进来,微露讶色,就收了呻吟之声,换上庄重之色——她变脸变得极快,差不多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把那美人抱病的百媚千娇换成了良家女子特有的端庄矜持,诧异道:“小七娘?”   卓昭节狐疑的看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侯府里有这么位“娘子”,旁边也不见有人作陪,难道是哪一房的熟人,熟悉到了可以不必主人陪同就领人进园子里来玩?不过这女子又是如何晓得自己的呢?   她想了想,道,“这位娘子,我方才从林外经过,听得里头惊呼声,似乎出了事情,所以想进来看看是否需要帮把手。”   “据说心慈则貌美,小七娘果然心善得紧。”那女子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笑眯眯的道,“不过不打紧的,只是摔了下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卓昭节闻言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上头——却见这女子身后所靠的桃树,离地约有一人高的枝上可不正是有被人攀爬过的痕迹?   这个高度摔下来,虽然会摔痛,但常人来说应该出不了事,卓昭节心想既然无事,自己与这女子又没什么交情,也犯不着继续耽搁,正要客气两句就告辞,忽然阿杏古怪的道:“咦,你是……花娘子?”   卓昭节一呆,就听那女子笑着道:“这位贵侍好眼力,之前只在上房匆匆一见,不想就记得我了。”   她这么一承认,卓昭节猛然想了起来,所谓花娘子,难道就是卓芳涯气走了结发妻子、闹到沈氏跟前、好容易才接进门的那个外室花氏?!   果然那花娘子就着使女的手慢慢起身,微笑着道:“小七娘身份尊贵,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比的,我哪里有资格入小七娘的眼呢?哦,我就是五郎才纳进门的侍妾,娘家姓花,单名一个央字,五房里叫我央夫人,说起来还要和小七娘赔个礼,昨儿个三少夫人生辰,我怀着孕,身上乏,五房里又没有什么得力的人帮手,却是连份礼也没送,今儿才叫人备上,打算过会送去,听闻这次三少夫人生辰是小七娘帮着操办的,小七娘可别恼我不给你面子才是。”   卓昭节面色古怪的看着她——这花氏,还真把自己当成五房的主母了吗?这话难道是在怨自己为赫氏操办生辰宴竟没有请她?   想讥诮的话到嘴边,卓昭节却想起来卓芳涯之前不惜妻离女散、忤逆沈氏也要接这花氏进门,顿时又咽了下去,心想我纵然不怕五叔拿我怎么样,但他到底是长辈,之前五婶和九妹,那都是五叔的元配发妻和嫡长女,五叔尚且不当一回事,可见把这花氏宠成什么样子,我一个晚辈,说长辈的侍妾本来就不是占理的事情,别到时候五叔闹起来,平白的多事。   反正花氏再怎么恃宠生骄,她能横行霸道也就在五房,如今五夫人又抱着卓昭宝回娘家去了,总而言之影响不到四房来,卓昭节固然有点看不惯这花氏登堂入室的模样,却也觉得不必为此多话,就淡淡的道:“原来是央夫人,央夫人不是有身孕了吗?怎么还要爬树,可得仔细些身子才是。”   花氏掩着嘴笑道:“小七娘不知,孕中之人有时候会心思烦躁,我本想爬树上去看一看风景,哪里想到方才不小心滑了脚,这都是意外。”   她掩嘴而笑的姿态十分优美,卓昭节自己容貌远胜于她,也不禁看得一呆,顿了顿才道:“子嗣为重,央夫人还是小心些吧。”   区区一个侍妾,还是与四房不对盘的五房里的妾,卓昭节觉得不管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事没事,都不值得自己在这里继续耗费辰光,不等花氏再说什么,就接着道,“央夫人这儿人手既然够,那我就不打扰了,阿杏,咱们走罢。”   出了桃林,阿杏小声道:“这央夫人……”   初秋和立秋心里同样的疑惑:“她如今怎么还敢爬树呢?”   花氏跟着卓芳涯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因为沈氏不允、五夫人不同意,始终不能名正言顺,一直到有了身孕,还断出来是男胎,卓芳涯才靠着五夫人只生了卓家小九娘这一点据理力争到了让她做妾的机会。   按说这个时候,花氏应该把自己的肚子看得无比金贵,即使要到园子里来散心,也不该进林子这类容易磕到绊到的地方,即使进了林子,那定然也是前呼后拥一群人小心翼翼伺候、不敢有半点疏忽——怎么还敢去爬树?   而且看她摔着之后虽然皱着眉在地上坐了半晌,然而跟着起身后就又利落了起来……   卓昭节抿了抿嘴,心想难道这花氏骗了卓芳涯吗?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也是五房里的事情,回头把猜测告诉下游氏罢,她如今可是有更烦心的事儿的。   这么定下来主意,卓昭节到水轩与宁摇碧会合,说了些体己话儿,又在园子里用了午饭,宁摇碧陪她到未末,道是与纪阳长公主约好了晌午后去陪长公主,遂告辞而去。   他一走,卓昭节自然也不能闲着,游氏这日又带了杨淳去居阳伯府,卓昭节就到修静庭寻赫氏帮手家事,虽然她看着神色如常,然赫氏、阿杏等人却都察觉到卓昭节似有些烦躁,赫氏心头诧异,趁着卓昭节不注意向阿杏打听,阿杏小声道:“婢子也不太清楚,方才娘子在园子里遇见了五房里的央夫人,说了几句话……难道是这个吗?”   又道,“昨儿个娘子乏得很,也可能是累到了,今儿还没缓过来。”   五房的侍妾,按说那侍妾虽然是卓芳涯的人,但卓昭节乃是四房嫡幼女,那花氏跟了卓芳涯好两年,把卓芳涯哄得死去活来,当日在上房里听说也是极乖巧的,才由卓芳涯说话,在五夫人气得抱着女儿回娘家后,沈氏准了她进门,不管这侍妾性情是否良善,但总归是有眼色的,总不会主动找卓昭节的麻烦罢?   就算那花氏不长眼,卓昭节可也不是好欺负的主,看阿杏的神色,卓昭节也不像吃了亏,可见未必是在园子里遇见花氏……那么是累到了吗?赫氏皱了皱眉,昨日是她的生辰宴,倘若卓昭节为这个劳累到了,赫氏不免就要担心自己要被说嘴,实际上她冤枉得很,这庆生宴也不是她想摆的,游氏说是特别给媳妇体面,然而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个女儿个练手的机会。   在赫氏这样长年掌家的媳妇来看,生辰这日在修静庭里歇一歇,收点礼,与夫婿私下和乐一番就心满意足了,特别去曲江设宴,虽然主持的是卓昭节,但赫氏哪里能不帮着她看着点儿?再加上客人前来也要应付……这么一场宴下来,她也觉得累呢。   赫氏心里叹了口气,到底做媳妇的不比做女儿的,只得把委屈咽了,又谢了阿杏,再旁敲侧击的去劝卓昭节今日不必太操心,若是觉得乏,尽早去休憩。   卓昭节却摇头道:“三嫂放心罢,我没什么事的,倒是三嫂,昨儿个劳累了一天,今早又起来听事,才是辛苦。”   赫氏微笑着道:“我是早已习惯了,七娘如今才开始上手,恐怕一时间不惯如此繁忙,须知母亲虽然盼着七娘学有所成,然而终归是最重视七娘的身子的,七娘可不要逞强。”声音一低,“做嫂子的与你说句知心话儿,不拘贵贱,这康健才是最紧要的,不说旁的了,坊间说咱们这些公侯府第都是吃香喝辣,可身子若不好,山珍海味都碰不得,那样生在富贵乡里又有什么意思?”   “嫂子说的是。”卓昭节笑道,“不过我确实不乏呢。”   赫氏仔细看了看她气色,但见面色红润,确实不像没精打采强自支持的模样,这才放了心——虽然给自己庆生的主意是游氏拿的,但若卓昭节为了给自己操持庆生宴累得病倒,那样赫氏也不免要背上不体恤小姑子的名声,因游氏是长辈,她要给媳妇体面,那是她慈爱,而卓昭节为此累病,那是她尊敬嫂子、竭尽全力,总而言之,卓昭节这一病,回头风言风语都要冲着赫氏来,赫氏哪里能不着紧这小姑子的身子?   如今见卓昭节不是因为劳累才神色有异,赫氏也就不多说了,她自己也是从被父母珍爱的小娘子走过来的,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本来就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忧虑和欢喜,要一件件的安慰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毫无意义——指不定过一会卓昭节自己想开了就高兴了呢?   尤其卓昭节方才与未婚夫见过面,谁知道是不是和宁摇碧拌了嘴?   赫氏遂与卓昭节说起家事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旧案疑云(上)   傍晚的时候,游氏独自回了府,赫氏与卓昭节迎着她,因见杨淳没有跟在游氏身边,行过礼后问起来,游氏道:“他想他母亲,五娘如今也稳了,就让他在家里先住着,等不方便的时候再送过来。”   杨淳本来就该住在杨家,之前因为卓昭琼怀孕又不放心,这才寄到四房来与卓无忧、卓无忌一起做伴的,如今回去也是理所当然,姑嫂两个再问了问卓昭琼,就禀告起了家事。   赫氏只是一带而过,她掌家不是一天两天了,不遇见做不了主的大事,游氏本来已经不要她禀告,如今不过是为了陪卓昭节罢了,游氏主要也是听卓昭节处置的事情,照例边听边指导,赫氏则从旁或圆场或说一说自己的经验教训。   这样到了晚饭前,这一日的教女结束,赫氏告退回修静庭,卓昭节则留下来与父母一同用饭。   饭后,卓芳礼和游氏才有功夫继续问起陈珞珈的事情。   卓昭节先问父亲:“今儿九郎过来,父亲可有问到什么?”   卓芳礼露出一丝无奈,淡淡的道:“他言简意赅得很,只说会设法把那陈珞珈抓出来,等抓到人就知道真假或来龙去脉了。”女儿嫁得好虽然是好事,但亲家门楣高,女婿不怎么把自己这个岳父放在眼里就不太舒服了,但为了女儿又不能不忍,好歹宁摇碧不肯敷衍归不肯敷衍,倒也没有恃着纪阳长公主的宠爱给卓家脸色看。   对比这位世子从前的名声,卓芳礼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修身养性了。   卓昭节早就猜到就那么片刻功夫,卓芳礼就算一句寒暄话都不说,单刀直入,至多也就能把事情经过描述一下,宁摇碧恐怕交代了这么一句就要寻自己了,不然哪里那么快,就诧异的问:“这么说来他没仔细说两年前的事情?”   “这也不奇怪。”卓芳礼虽然对宁摇碧丝毫没有谦谦君子相的做派颇为无奈,但因宁摇碧处处惦记着卓昭节,为人父母的对女婿的要求总是把对自己女儿好放在头一件的,所以无奈归无奈,卓芳礼倒也不怪宁摇碧,此刻就和颜悦色的提点女儿,“两年前因着那女贼你才和他熟悉起来得罢?不然他是雍城侯独子,其父与你们祖父是政敌,向来不和睦的,即使场面上去拜见过你外祖父,又怎么会与你有什么牵连?”   卓昭节有些尴尬,道:“父亲。”   “如今婚都赐了,为父也不是要说你什么。”卓芳礼摇了摇头,道,“提这旧话是要告诉你,不要就此事多去问他。”   卓昭节诧异道:“为什么呀?”   “你这孩子,前儿才夸过你如今知事了,怎么现下又笨了呢?”游氏一皱眉,轻喝道,“当初那女贼,抢了九郎一颗价值连城的酒珠,又掳走了你,在江南造出那样的大案,最后被杀,尸身都不得全,这才全了九郎的颜面,如今却冒了出来她其实没死的消息,可见当年九郎是被她骗了,你说九郎丢得起这个脸吗?”   卓芳礼点头道:“五陵年少混在一起最讲究的就是一个体面,也不只是这班膏粱子弟,有头有脸的人谁不计较这个?何况九郎在长安少年之中一向就是最出风头的几人之一,从小到大都是只闻他占便宜没听说过他吃亏的,区区一个江湖女子,不但抢过他东西还平安脱身,甚至把他与苏史那都骗了过去……这事若是真的,传了出去,即使将那陈珞珈碎尸万段,九郎在同伴之中也是没脸的,所以你不要多问他,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最是好面子,莫叫他因此恼了你。”   卓昭节沉吟了片刻,道:“是这样的吗?”   “你听你父亲的罢。”游氏不以为然,道,“不要想着自己别出心裁了,你父亲知道和见的终归比你多,再者,你父亲少年时候何尝不是呼朋引伴、招摇过市的五陵年少?这些少年人的心思他怎么会不清楚?”   卓芳礼被妻子提起少年时候,微微一笑,道:“我可从来没有九郎这么嚣张。”   游氏道:“我是说你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如今这些孩子们想什么咱们还不清楚吗?”又说卓昭节,“你不要自以为聪明就非要想个与众不同的看法来,多听一听长辈们的教诲自有你的好处。”   “我哪里是不知道父亲母亲是为了我好呢?”卓昭节忙道,“只是今日我和九郎在园子里的时候,我瞧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对。”   卓芳礼皱眉问:“什么?”   “我总觉得他仿佛知道些什么,却不想告诉咱们,所以才故意不多说的。”卓昭节咬了咬唇,道,“两年前,外祖父与苏史那商议要去明月湖里勘察一处叫做枫潭的地方,我当时恰好在学《夕阳箫鼓》,因为怎么练都练不好,谢阿姐的表姐伍夫人就出了个主意,说去看看水上落日或许能成,因此外祖父就把我带上了。”   卓芳礼与游氏对望了一眼:“然后呢?”   “九郎在船上被人算计,不慎掉下了湖,他不会水,还是我把他救了上来。”卓昭节迟疑着,小声道,“当时我和他也不熟,他也没和我多说,但透露出是……是宁家大房、祈国公那边欲置他于死地,所以……所以这陈珞珈,是不是也会和祈国公府有关系?”   “两年前!宁家大房与二房之间竟然如此激烈了么?”游氏脸色一变,道。   卓芳礼倒不意外,平静的道:“这也不奇怪,雍城侯只得九郎一子,因为已故的雍城侯夫人的缘故,他亦不能续娶,虽然如今侯府中还有几个侍妾,但这么些年都没动静,可见雍城侯的子嗣缘分也止于九郎了,但祈国公府却算得上人丁兴旺,不提庶子,单是年过束发的嫡子就有两个,宁二郎是嫡长子,自为世子,但宁五郎可没有爵位能继承了,宁五郎据说才学能力都平庸得很,祈国公夫人本就与雍城侯夫人、苏史那都有仇怨,再加上九郎死后,她完全可以让宁五郎出继雍城侯府……这样既有好处又能报仇的好事,她狠毒些也是常事。”   游氏气道:“夫君说得倒是轻松!这要是以前,这样的热闹咱们看看听听都无妨,但如今宁九可是要娶咱们女儿的!”   “所以我之前不赞成七娘嫁给宁九!”卓芳礼叹了口气,道,“但现在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等七娘过了门,料想宁九自会护着她……雍城侯府与祈国公府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九郎几次三番被暗算,如今不是还好端端的吗?”   游氏冷笑着道:“那是因为他有纪阳长公主的宠爱庇护,又有苏史那忠心耿耿,可咱们女儿嫁了过去有什么呀?”游氏在侯府后宅之中多年,见惯了后院之中的阴私手段,一下子想的可就远了,“自申骊歌去后,虽然圣人答应月氏族,雍城侯不会再续弦,以保证九郎唯一嫡子的身份,不会被旁的兄弟动摇了他的世子之位,但圣人再宽宏,月氏族也不过是蛮夷罢了,难道还能拦着雍城侯不纳妾吗?雍城侯府后院里可是有侍妾的!但雍城侯却在九郎之后再无所出!”   她神色难看的道,“焉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祈国公府的手脚?若是雍城侯有了庶子,即使九郎这个嫡子出了事,自也有庶子承爵,哪里轮得到他们大房?”   “纪阳长公主在祈国公与雍城侯之间是更疼爱雍城侯的。”卓芳礼摇头道,“你不可小觑了长公主,祈国公夫人胆子再大,也万万不敢在纪阳长公主的眼皮底下对雍城侯做什么。”   “长公主如今最疼的可是九郎,但九郎两年前在江南明月湖上被祈国公府的人追杀,咱们一直在长安,可见长公主把祈国公和祈国公夫人如何了?长公主偏疼雍城侯,可祈国公也是长公主的亲生骨肉,一旦木已成舟,难道长公主会狠得下心来杀子?”游氏反问。   卓芳礼也不禁语塞了下,随即不悦的看了眼妻子:“七娘还在这儿,这门婚事是圣人钦赐、真定郡王传旨!你不要胡乱猜测把她吓坏了!”   游氏一噎,也回过神来,揣测雍城侯父子景遇不容乐观、甚至性命都为人算计,这该私下里夫妻两个的时候细细商议才是,毕竟婚期如今还没定,将来如何都很难说,女儿到底年纪小,万一被吓坏了,从这会就开始头疼嫁到宁家后的事情——她这头疼又没什么用,平白的伤心,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游氏暗悔自己方才对丈夫的不依不饶,正琢磨着怎么把场面圆过来,不想卓昭节静静听到此处,却是嘴角一翘,不屑的道:“我才不怕呢,祈国公府又如何?延昌郡王那么被太子殿下喜欢都有不顺心的时候,区区一个国公,我不信他们能够一直欺负九郎下去!何况阴谋手段,就他们会用吗?”   卓芳礼和游氏听得一呆,同声呵斥道:“不许胡说!”   卓芳礼皱眉道:“好好的说事情就说事情,你扯郡王做什么?延昌郡王如今虽然暂且败给了真定郡王,然而终究是郡王,不可无礼!知道么?”   游氏也恼:“你个小东西知道轻重吗?你不怕——你是没在那样的环境里待过没和那许多人斗过!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说不怕,还阴谋手段,就你这样嫩生生的,别说祈国公夫人了,我瞧祈国公府里随便出来的积年的婆子媳妇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   “父亲、母亲,我就是那么一说,反正我是要嫁与九郎的,祈国公府与九郎这边的恩怨根本就消不了,不思对策,难道如今就先怕上了吗?”卓昭节嘟起了嘴,道,“凭什么呀?”   卓芳礼与游氏对看了一眼,心下均道:这孩子打小被宠大,倒也是件好事,至少这胆气是足的,手段可以慢慢儿的教,还能陪嫁得力能干的人手帮持,但胆气心性魄力可不是一两年可以改变的。   对比白子华,卓昭节这个女儿简直太省心了。   想到此处,两人也敛了恼色,认真为女儿思虑起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旧案疑云(下)   虽然卓芳礼和游氏都赞同卓昭节的推测,两年前秣陵酒珠一案多半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当时卓昭节限于年岁和阅历,加上又是九死一生的经历,根本无暇多想,卓芳礼与游氏又离得远,只凭书信到底只能窥得真相不足百一。   如今三个人静下心来一一核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存了疑心在先,顿时觉得此事疑点处处,怎么看怎么不简单。   旁的不说,那时候都认为陈珞珈与已死的赵维安离开岭南往秣陵,是为了寻找谢盈脉,向她追索三人师父共同的遗物。   但卓昭节亲耳听陈珞珈与谢盈脉争执,陈珞珈提到了谢盈脉在三人师父死后,曾在西洲为其守孝三年,孝满之后,才往秣陵投奔表姐伍氏的,而陈珞珈与赵维安为何要等这三年、不去西洲?   若说这两人念及师父的养育授艺之恩,那又何必追到秣陵也不肯放过谢盈脉?   这样想来,陈珞珈与赵维安一到秣陵,还没寻谢盈脉,就去抢夺酒珠也很不对劲,先不说她一个江湖女子,加上赵维安也不过多一个帮手,连秣陵府都对付不了,哪里来的胆子招惹雍城侯世子、纪阳长公主爱孙这样的贵人?   最紧要的是,陈珞珈和赵维安离开岭南到秣陵,那是为了找谢盈脉,这才是他们到秣陵的目的,这个目的还没达成就先去抢.劫——即使他们走的是黑道,当时手头紧,但到都到了秣陵了,不是还有谢盈脉可以打主意吗?   没见到谢盈脉就做下大案,官府追查起来,他们哪里还有功夫去找谢盈脉慢慢儿磨?   毕竟陈珞珈与赵维安若不是抓到了卓昭节这个人质,即使两人联手也奈何不了谢盈脉——也不是说奈何不了,毕竟当时满城都在搜捕盗窃了酒珠的贼人,谢盈脉与他们师出同门,虽然对敌经验少,但即使以一敌二,短时间内想把谢盈脉拿下也不太可能,一旦招了衙役到,即使衙役武艺低微,但却人多势众,耗也能耗死陈珞珈与赵维安!   所以现在想一想,当初这件酒珠案本身就处处透着古怪!   既然疑心上了祈国公,逆推上去,这件事情本来就是祈国公府的设计,看似一个寻常江湖中人的陈珞珈其实早就被祈国公府所收买,她与师兄赵维安北上秣陵,根本就是打着找师妹算帐的旗号,为的就是对付宁摇碧!   按着祈国公府的设想,很有可能是这样——   当时宁摇碧随苏史那邀了游若珩、卓昭节去明月湖勘察枫潭,既然宁摇碧身边有祈国公府的内奸,甚至在船上就对他下了手,消息传给陈珞珈也不奇怪。   这是祈国公府的后手,用在船上的内奸若是无法得手,那么宁摇碧从明月湖回了秣陵,还有陈珞珈与赵维安等着他!   只不过,行刺宁摇碧可不容易,这位世子是最不怕排场大的,凭什么时候身边基本上都是侍从如云,而且还有很多是异族奴仆,尤其是月氏族中送过来的下人,包括苏史那在内,因为申骊歌的缘故,个个对宁摇碧忠心耿耿。   就算他身边还有侍卫,然而这些侍卫也不尽然都能够被祈国公府收买,毕竟纪阳长公主的态度在那里,雍城侯也不是摆设。   所以内奸不能得手的话,外人行刺那就更难了。   以陈珞珈的武功,想直接杀过这些保护宁摇碧的人去取宁摇碧的性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她需要一个机会,靠近宁摇碧、刺杀宁摇碧的机会!   卓芳礼沉思良久之后,缓缓说出这个推论:“七娘被掳恐怕不见得是意外,恐怕……是在某些人的算计之内!”   卓昭节立刻明白了父亲话中之意,骇然变色:“我就是陈珞珈靠近……靠近九郎的机会?”   “不错。”卓芳礼点了点头,冷笑着道,“你外祖父会带上你,是谁的主意?谢盈脉的表姐——这谢氏岂不就是陈珞珈的同门?那伍氏出的主意,让你有了参与到明月湖一行的机会,船上就那么大,苏史那与你外祖父都已年长,九郎性情跳脱,肯定与他们说不来,以他的身份也没必要去敷衍那两位,下人的身份不足以让他一直解闷,所以他闲极之下,定然是寻了年岁仿佛的你说话玩乐,这么几日下来,不说深交,到底能够有点交情的,何况……你不是还从湖里救了他?”   游氏脸色难看,接话道:“正是这个理儿!你纵然水性不错,但那内奸都能够在苏史那的眼皮下把九郎算计到湖里去了,还差补上几刀吗?恐怕湖上的刺杀完全是个幌子,不过是为了让九郎欠下来你的人情!”   卓昭节吃吃道:“母亲,若是他们有机会杀了九郎,做什么还要留手?”   游氏正要回答女儿,卓芳礼已经嘿然道:“这也不难解释,七娘忘记纪阳长公主了吗?”   纪阳长公主一向就偏心二房,雍城侯只有宁摇碧一个儿子,还是纪阳长公主亲自抚养长大的,视同珠玉,何况即使是寻常人家手足相残,做大伯的使人杀害侄儿,长辈痛心之下岂能不追究一二?   纪阳长公主对雍城侯府的偏心,那是几十年来都出了名的,祈国公再怨怼,碍着长公主的辈分与身份,终归是要有所忌惮,也就是说,祈国公府再怎么盼望宁摇碧出事,却决计不敢公然下手,毕竟长公主即使做不出来杀了长子为孙儿偿命的事,但当真伤透了长公主的心,对祈国公也不是好事。   而船上的侍卫很容易就可以被查出来与祈国公府的关系……   所以祈国公府在两年前安排的,很可能船上的谋害是虚晃一枪,牺牲几个侍卫故作谋害失败,但让卓昭节救下宁摇碧——江南差不多人人会水,何况卓昭节打小跟着游若珩出门垂钓,捉鱼摸虾的事情也没少做,只要留心打探一下,并不难得知她会水。   如此卓昭节救了宁摇碧,宁摇碧虽然纨绔霸道,但也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那么他被卓昭节救了一次,有朝一日遇见卓昭节落难,他会不救吗?这种霸道的纨绔最好面子不过,因为不会水,被个小娘子救了,哪里会不想亲自还回去人情?   所以在屈家庄畔的小河边,宁摇碧发现卓昭节后,按理来说是不可能不救的,那么一救,就有陈珞珈的机会……   然而卓昭节疑惑的问:“但……父亲,陈珞珈驾着那艘小船经屈家庄旁的小河意图入明月湖也许是她故意的,可饮渊却是我引下来的啊!”   卓芳礼哼道:“你引下饮渊的簪子还不是她留给你的?你觉得她既然夺了你其他钗环,会故意留你一支簪子么?”   卓昭节沉吟道:“可是当日她主要想杀的却是我,后来她跳水逃生,最后也是给了我一下子,没有想杀九郎呢。”   卓芳礼皱起眉。   “何况拿簪子反射夕阳引饮渊下来找麻烦,我也是灵机一动,是之前偶然遇见过九郎,记下了他随口说的一句猎隼的本性。”卓昭节继续道,“所以父亲,我想是不是还有旁的隐情?”   “难说的很。”卓芳礼想了半晌,道,“那陈珞珈跳水之后……就那么逃走了?”   “大约是罢?”卓昭节偏头想了片刻,道,“我不大记得了,那日我被吓得不轻,上岸之后,一直到次日醒来前,都是浑浑噩噩的。”   游氏露出心疼之色。   卓芳礼到底是男子,虽然听了这话也心疼女儿,但却并不因此忘记了正话:“那么这里面的内情大概也只有九郎那边清楚了,但如今他既然不想说,又涉及到了宁家内部之事,虽然你们定了亲,到底没过门,即使过了门,这事也不是我们能问的……”   他平静的道,“但如今在长安,除了九郎,也不是没有旁人能问。”   “谢氏,教你琵琶的那个小娘子,如今不是就在昌乐坊?居然还与适之扯上了关系!”卓芳礼冷哼了一声,“念在适之的面子上,我也不请京兆去请人了,明日让府里的护卫带人过去请她们姐妹并那姓屈的士子来府里,说清来龙去脉罢!”   兹事体大,又涉及到了宁摇碧的安危,卓昭节虽然对谢盈脉印象极好,然而在卓芳礼抽丝剥茧的分析下也不禁摇动了,毕竟,当时觉得自己能够逃出生天实在是命大,如今想一想,饮渊的习性,是宁摇碧在船上直接说出来的,当时虽然没有侍卫在游家包的船上,但游家的下人、船家都在的,那时候谁也不会觉得宁摇碧提到的那句话有多么重要——可后来那船家不是转头就找不到了吗?   所以不管是宁摇碧身边被祈国公府收买的内奸去套话,还是另外的人……宁摇碧既然说过饮渊憎恶刃光,会把钗环返光误认,那么筹划整个计划的人若知道这一点,定然也会把这种可能列进去考虑。   因此卓芳礼所言,引得饮渊从空中落下来的那支簪子,未必不是陈珞珈故意留下的,不是没可能。   实际上江南水路众多,陈珞珈独独选择了屈家庄旁的小河这一条,也足够使人生疑了。   这么想的话,谢盈脉和伍夫人嫌疑都不小,因为卓昭节被班氏看得紧,虽然在秣陵长大,时常也跟着游若珩出门,但那都是在城内,城外之所以认识屈家庄,还是因为白子华的事情。   可白子华的事……不就涉及到伍氏了么?   伍氏当时不要白家千金为酬谢,卓昭节也不能不赞她一句有骨气,可若她是为祈国公府做事的,另外有比千金更大的好处拿呢?   比如说,屈谈打算赴来年会试,屈家庄是纪阳长公主的产业,祈国公作为长公主的长子,既然能够把人手安插到宁摇碧身边的侍卫上,焉知不能安插到屈家庄里去?   卓昭节凝眉细思,仔细回忆白子华一事中,是否也有祈国公府的痕迹。   若是如此,那当真是白白喊了这两年的阿姐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谢盈脉VS游氏(上)   以敏平侯府的权势,要对付个还没下场的士子及其家眷自然是极为简单容易之事,涉及到女儿和未来女婿的安危,卓芳礼动作很快,次日一早就把屈谈、伍氏并谢盈脉一起“请”到了四房,当然,因为明年就是会试,为了不让敏平侯府落个欺侮无辜士子的名声,对外就号称因为谢盈脉曾教导过卓昭节的缘故,请这三人到侯府小住,让屈谈可以专心应考。   三人一被请到四房,卓芳礼与游氏便打发人看好了门户,不许闲人出入,亲自带着心腹分别审问起来。   “……游夫人说笑了,民女与令爱并无冤仇,说起来,当年民女初到秣陵,人生地不熟,又只得表姐与表姐夫可依,然他们也清贫,不能收留,只得自立门户,盘下了博雅斋打理,当时令爱襄助实多,单是游老翰林寿辰,特意为民女引见秣陵诸人,就免了民女许多麻烦,后来因民女师门之事,牵累令爱,令爱亦宽宏大量,未与民女计较,令爱虽然唤民女阿姐,在民女心中,令爱不但如妹如徒,却亦是民女的贵人同恩人的。”   谢盈脉的声音不卑不亢,丝毫听不出来她如今不但被五花大绑,搜走了袖手剑,甚至还有一柄匕首抵在了她后心——这位谢娘子,是敢单独追杀那凶悍的女贼陈珞珈的人物,游氏虽然说要亲自审她,却怎么敢掉以轻心呢?   听了她的分辩,游氏嗤笑了一声,淡淡的道:“谢氏,敢问你如今年岁几何?”   谢盈脉一皱眉,道:“民女一十有九。”   “唔,与我估计的差不多,十九岁,两年前也有十七了,如此算来,你与陈珞珈的师父去世时,你方才十四,最多十五?”游氏慢条斯理的道,“据说尊师只收过三个弟子,一个赵维安死在了秣陵博雅斋,你亲手所杀!一个陈珞珈生死未知,还有一个就是你,对不对?”   谢盈脉道:“确实如此。”   “虽然尊师有三个弟子,但因为他的偏心,所以他去世后,只有你一个人在西洲为其守孝,可是如此?”游氏继续道。   谢盈脉沉吟道:“是的。”   “那你在西洲就是独自为师守孝了?”游氏淡淡的道,“这似乎不太对吧?尊师去世时,你与我的小女儿,就是随你学过琵琶的七娘如今差不多大,这么点大别说是小娘子了,就是小郎君,又身负武艺,也未必能够镇得住场面,你就这么在西洲为师守三年孝,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又为什么陈珞珈与赵维安,在这三年里不找你的麻烦?偏偏等你北上投奔了亲戚才去?”   “这是因为师父临终前几年迁居西洲,陈珞珈与赵师兄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谢盈脉平静的道,“至于年少又是独身一人为师守孝确实不容易,然而在西洲,师父隐居的小村受过师父许多恩惠,念在师父的份上,那三年过的也还可以,后来孝期既满,因为思念表姐,遂将师父所留之物打点变卖,凑足盘缠到秣陵投亲。”   游氏笑了笑,也不纠缠西洲的事情,道:“好吧,西洲那边就这样,但你到了秣陵之后却也叫人觉得古怪。”她慢慢的道,“我的七娘今年二月才及笄,但从两三年前,我就开始留意起长安门当户对人家合宜的小郎君了,当然你是跟着师父长大的,也许尊师漂泊江湖,又是男子,有不够细心的地方也不足为奇,然你到秣陵时已经十七,足够出阁的年岁了,令表姐也是女子,而且早已嫁为人妇,总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吧?何况你投亲——难道不就是为了婚姻大事上可以有个表姐给你拿一拿主意?”   谢盈脉心平气和道:“夫人说的是,当初之所以离开西洲去往秣陵,一则是思念表姐,二来终身大事,民女确实以为有表姐帮着掌眼更可靠。”   “那你到了秣陵之后,却是先盘了家铺子下来抛头露面的做起了生意,自来士农工商,既然想嫁人,怎的还要这么做?你当时可也不是实在过不下去,若不然盘铺子的银钱是打哪里来的?”游氏眼皮一撩,冷冷的问!   八折紫檀木雕接天莲叶莲花底嵌云母屏风后,摘了钗环、只简单的拿彩绦缚了发的卓昭节被猛然提醒,下意识的举袖掩嘴!   确实,这是一个很大的疑点!   谢盈脉两年前才到秣陵的时候就已经十七岁了,女孩子家花信如何能够耽误?之前她在守孝,又没有任何长辈亲人在身边帮着提起,因此倒还能解释她十七岁未嫁也未许之事,然而到了秣陵之后呢?   伍氏这个唯一的表姐居然也不为她找人家,非但纵着她接手了博雅斋,甚至还自己过去斋中帮忙招呼客人,伍氏抛头露面倒也无所谓了,毕竟已为人妇又家境清贫,为了维持生计无可厚非,谢盈脉一个未嫁女子这么做,对她说亲可不是好事!   这表姐妹两个……?   因为知晓谢盈脉乃是习过武的人,眼力耳力都过人,卓昭节这日不但摘掉了所有佩饰,游氏还特别换上了如今的屏风,这屏风是浮雕,背板俱是整块的紫檀木,为了体现侯府的富贵权势,自然不会是薄板,而每折之间也是经巧手匠人处理得严丝合缝,所以完完全全的隔绝了视线,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形,但从谢盈脉的回答上也听得出来不复之前的平静:“夫人说的对,当时民女盘下博雅斋确实另有打算,至少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嫁人的。”   游氏冷哼了一声:“哦?那时候你已经十七,如今已经十九,我的长媳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生了一对双生子了,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是我等高门大户的小娘子,按说不该愁嫁的,也不敢轻易拖延花信,何况是你这样的寻常女子,甚至还在江湖上漂泊过,想寻个好些的人家本来就不容易了,却还这样漫不经心的耽搁两年,难道……你们那时候就知道,长安有个阮郎君在等着你了吗?”   说到末了一句,游氏的声音里透出冰冷之意!   屏风后的卓昭节脸色也难看起来,阮云舒——这个表哥不是卓昭节心目中夫婿的人选,但凭心而论,阮云舒这样温润如玉又谦谦若虚的男子实在很难叫人讨厌,何况他还是自己的表哥,即使没有血缘关系,终究因为卓芳华的缘故感到一分亲近的。   阮云舒为人温和又大度,他这样的人,不会因为谢盈脉在江湖上漂泊而轻视她,反倒容易惹起怜爱之情——难道谢盈脉就是用这样的法子,把阮云舒吸引住的吗?如果这是早有预谋的话,那么牡丹花会的时候,屈谈与阮致的一见如故,其中又有多少算计?   卓昭节一瞬间冷汗遍体,只觉得在秣陵学琵琶的那段辰光,如今回忆起来竟然是如此的陌生!   谢盈脉吐了口气,却轻轻的笑了:“不是阮郎。”   “嗯?”游氏皱起眉。   却听谢盈脉淡淡的道:“夫人也说了,民女只得表姐一个亲人可依靠,同样的,表姐也只得民女一个表妹,此外可谓是举目无亲,表姐焉能不为民女的终身大事好生策划一番?”   游氏冷笑着道:“却不知道令姊是如何为你筹划的?”   “表姐虽然家贫,但爱惜民女的心思与夫人爱惜七娘其实是一样的。”谢盈脉缓声道,“两年前,表姐夫不过是秣陵城外一座庄子上教导孩童的夫子,功名也才是秀才,家中清贫,甚至民女投奔过去时,不能收容长住,那个时候,即使民女循规蹈矩,靠着师父所留的薄产度日,安分守己的等着表姐物色良人,敢问夫人,又能嫁到何等的人?”   不等游氏回答,谢盈脉已经继续道,“至多不过是农夫之流罢了,多半还要被夫家嫌弃曾在江湖上漂泊过,民女自然不能与令爱比,但自忖容貌尚可,自幼受家师教导,也算文武都来得,亦通音律,女子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就这样草率,民女不甘心,表姐也舍不得,凭心而论,表姐与民女这点儿心思,料想不过分罢?”   游氏没说话,似等她接着说完。   谢盈脉遂道:“当然夫人说的也没错,女子花信最是紧要,当时民女已经十七了,再多等下去,即使景遇好转,也难嫁到好人家,但当时算来也只要等一年,那时候民女已经十七岁了,等一年十八,年岁虽长,但也不算无可挽回,但可以选择的门楣却迥然,夫人说,民女为何不等呢?”   “一年?”游氏反应极快,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是等屈谈吗?”   “不错。”谢盈脉淡笑着道,“民女的表姐夫在两年前就预备要参加去年的乡试,表姐就是要在乡试之后再开始为民女谋划终身之事的!然去年表姐夫在乡试中取得秣陵府第七名,太守孟远浩评价是足以上京一试,表姐自然就要再过一年,等表姐夫明年会试结果出来,再为民女选择夫婿了!举人的妻妹与进士的妻妹,所能嫁到的人家哪里是秣陵府中一个秀才的妻妹、一个漂泊江湖过的年长女子所能够比的?夫人,民女这样说,是否可以消除夫人的疑虑?”   游氏半晌没能作声,谢盈脉的这番解释确实合情合理,游氏虽然怀疑谢盈脉与祈国公府有关,算计了自己的女儿和未来女婿,然见到谢盈脉之后私心里也很为她这样的才貌却没个好出身感到惋惜。   谢盈脉的容貌谈吐都是游氏与卓芳华这样高门大户熏陶出来的模范贵妇都不会轻看的,她会武艺——这表示吃得起苦,性.子坚韧,不然哪里学得下来?更难能可贵的是谢盈脉还能读书断句,粗通文理,而且她独自在西洲为师父守孝三年才投奔伍氏,可见是个有心和念恩的人,同时也代表了她的能干,不然,即使有感念其师的村民照拂,换了卓昭节过去,游氏敢打赌自己这小女儿定然是过不好的,更别说叫她千里迢迢独自一人从西洲找到秣陵了!   而后谢盈脉在秣陵接手博雅斋也说明了这一点,能够独自开铺子的单身女子,哪怕她在秣陵的顺利占了许多卓昭节的光,但本身没点儿本事,卓昭节又不是看到有人为难就上赶着帮忙的人!   游氏心里很清楚,谢盈脉能够让自己的女儿另眼看待,一再出手照拂和帮忙,拿她当姐姐看,与谢盈脉本身的气质、风仪、能力都有很大的关系,首先谢盈脉纵然不如卓昭节这样容颜堪称绝色,但也是个秀丽佳人,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大凉选官四条“身言书判”还把“身”排在了第一位,这里的身就是要仪表伟杰!   卓昭节自己就是个美人,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爱看美人,尤其谢盈脉年轻——这个年轻是相对于她为师的资格来说的,假如她生得容貌平平无精打采,卓昭节虽然之前答应聘她为师教导自己琵琶,这么一见之下哪里能不心里嘀咕、怀疑她水准的?   其次就是谈吐为人,谢盈脉的出身相对于卓昭节、游氏都不高,然她始终不卑不亢,卓昭节和游氏虽然不是平易近人到了上下不分的地步,但也不是看到个人就想踩下去的主儿,谢盈脉这样的态度和拿捏分寸的火候正正好,卓昭节自然要尊重她几分。   第三却是谢盈脉本身的琵琶技巧确实高明,卓昭节终究是要向她学琵琶的,若是琵琶教不好,之前即使给卓昭节留下了足够多的好印象,在这里也定然会打折扣,卓昭节纵然不怀疑她串通了之前博雅斋的老东家欺骗自己,也会觉得扫兴、继而不再登门,更不要说后来的扶持与照拂了。   不过,虽然谢盈脉有这种种的优点,又把游氏之间的疑问解释得清楚,但游氏却不是卓昭节,在侯府后院里掌家多年的贵妇人,可不是未曾出阁、天真烂漫的小娘子那么好对付的,她既然怀疑了谢盈脉,就不会轻易的改变。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谢盈脉VS游氏(中)   所以游氏又问:“令表姐夫屈谈,是秣陵城南屈家庄的夫子,他也姓屈,料想就是屈家庄上人,而屈家庄,乃是纪阳长公主的产业,庄上之人,纵然不是长公主的佃户仆役,恐怕也和长公主多少有些关系……我很好奇,屈谈带着你们到了长安,为什么一不去长公主府上拜谒依附,二不去江南会馆里住以节省开销,却住到了客栈里……并且,还与阮御史搭上了关系?”   屏风后,卓昭节捏紧了帕子,嘴唇抿得紧紧的,仔细聆听。   游氏这一问,仿佛问到了点子上,谢盈脉有许久都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里,气氛迅速沉重。   而卓昭节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当然不希望谢盈脉与祈国公府有染,毕竟谁也不会喜欢自己看错了人,还是一看错就两年,并且这两年中,卓昭节确实是拿谢盈脉当姐姐看待,尽心尽力扶持过博雅斋的。   虽然对卓昭节来说,帮博雅斋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但对谢盈脉这样一个单身女东家的帮助却绝对不小。   更别提这两年游若珩的寿辰,卓昭节都给谢盈脉下过帖子,以借助游若珩的声望,庇护谢盈脉在秣陵的生意,不受衙门的刁难,不受地痞泼皮的搅扰,要知道即使谢盈脉会武艺,然而强龙不斗地头蛇,没有在众人眼前得游家外孙女、敏平侯嫡亲孙女的照拂,别说正经的官差衙役了,地痞流氓岂能放过了这样单身美貌的女子不骚扰?   谢盈脉即使武艺高明,难道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吗?   那些个地痞最擅长的就是胡搅蛮缠与讹诈,若是硬来,恐怕谢盈脉还没抬手,那边就已经满地打滚的说被她打坏了,要她连人带博雅斋的赔偿!   卓昭节拿谢盈脉当姐姐一样看待照拂,可如今谢盈脉……   谢盈脉还在沉默,游氏已经没了耐心,冷声道:“怎么?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吗?”   “民女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谢盈脉被游氏催促,沉吟了片刻,才谨慎的道,“民女还没想好,是不是能够告诉夫人。”   “是不是能够告诉我?”游氏嗤笑了一声,道,“到了这里,难为你以为,你能不能告诉我,还是你说了算?”顿了顿,游氏慢慢的道,“你那表姐,如今似是有了身孕了吧?”   谢盈脉一窒。   游氏继续道:“她年纪比你长,如今这个年纪还没子女,心中不可能不心急吧?屈谈去年还是个秀才,看得出来从前景遇不很好的,不然去年过了乡试,应该有人投田,但观你们穿戴出手也不过如此,但以后可就不一样了,屈谈想赴明年的会试,算着辰光你们没有处理多少投田投仆就上了路,不管明年他能不能中榜,单靠个举人的功名就足够富贵一生了,到那时候,你表姐没个一儿半女的傍身,即使屈谈守着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人之言,然而你表姐又还能和他剩几分夫妻情份?”   这番话看似在为伍氏设想,但其中的威胁之意,任谁也听得出来。   “夫人想多了,贫门夫妻,难比侯府深深的复杂。”涉及伍氏,谢盈脉微微动怒,冷冷的道,“民女的表姐夫与表姐乃是患难夫妻,再说这天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念旧情的,譬如圣人登基数十载,六宫岂不是始终只有淳于皇后一人吗?民女的表姐自然不能与皇后娘娘的贤德相比,然而民女的表姐夫却深感圣人之教化的。”   游氏眉头一皱——这谢氏的口舌之利远比她想得更为厉害!   谢盈脉的年纪还没有游氏的嫡长卓昭琼大,到底是江湖上浪荡过的,可比自己两个女儿都难对付多了,游氏心里冷哼了一声,谢盈脉如今都把圣人与皇后抬出来了,她当然不能再接话用伍氏去刺激谢盈脉,当下就不提这个话,冷冷的道:“那么谢娘子倒是解释一下为何令表姐夫分明囊中羞涩,但到了长安,却不去会馆或长公主府拜谒?而是另寻了客栈投宿?”   游氏嘿然道,“会馆是江南商贾所建,江南士子进京,除非会馆已经满了人,否则决计不会去其他地方住的,毕竟会馆一来无偿供应士子居住,二来士子众多,也便于彼此切磋与考校功课,还能交流讯息,结交挚友,三来会馆可也是士子容易成名的地方!令表姐夫又不是财大气粗且自恃才学过人,做什么放着会馆不住,挤着囊中羞涩也要去住客栈?”   “而且,屈家庄乃是纪阳长公主的产业,我不信你们动身之前,屈家庄的总管会不给你们引荐的信笺信物之类,以令表姐夫与屈家庄的渊源,到纪阳长公主府上拜谒,请长公主府帮着安置住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决计不会被认为是趋炎附势,以屈谈士子的身份,长公主即使身份高贵不屑见你们,但长公主府中的家令之流料想不至于不给你们安排,毕竟安置你们三人对长公主府来说只是一件小事,若屈谈中了榜,长公主府也面上有光!”   游氏冷哼了一声,“更何况,你方才口口声声说,你与你表姐商议延后两年再议亲,是为了指望屈谈为你挣得更好的人家,既然如此,到纪阳长公主府走动更有助于此事,为何不去?!”   游氏这一连串的发问,谢盈脉究竟沉默不下去了:“夫人只说其一却不说其二,硬要栽赃我等住客栈是居心不良,可这样的罪名却也太过牵强了!”   她冷冷的道,“夫人莫非是当咱们没去会馆问过么?但会馆只供应单独上京赶考的士子住用,表姐夫带着表姐与我却怎么都住进去?当然夫人也许会说,若是表姐夫去住了会馆,让表姐与我另外寻住处,因我与表姐都是女子,只需租赁一间屋子就够了,如此也是节约的,可我要告诉夫人,表姐夫与表姐素来恩爱,长安又是初次到来,表姐夫不放心表姐与我两个女子独自居住!何况有表姐在表姐夫身边,也能照拂表姐夫专心备考,会馆人多,却也嘈杂,如今距离会试还有近一年的辰光,安安心心的读书以求在会试上出人投地才是紧要的,只要中了榜,还怕没人过来攀交情吗?又何必如今就去博那些虚名!”   谢盈脉显然是恼了,连民女也不用了。   游氏被她驳了这一问,却十分的平静,她在长安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膝下二子也都读着书求过功名,难道还不知道会馆里的规矩?无非是和方才提伍氏一样,诈一诈谢盈脉,诈得到最好,诈不到,以她这个年纪的阅历也没什么心虚或羞愧的,仍旧稳稳的追问:“那么不去纪阳长公主府拜谒的理由呢?”   谢盈脉哼了一声:“这个理由如今说来其实很简单,小七娘有夫人这样精明的母亲庇护,又是敏平侯的嫡亲孙女,仍旧被卷进风波里去,又何况是我等这样的人?表姐夫前程不易,自然要小心些,毕竟长公主身份高贵,未必会为了这点小事留意到我等,但那时候整个长安都是风急浪高,万一不慎被卷入其中却怎么得好?”   游氏不屑的道:“你是说之前的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相争一事?纵然如此,你们光明正大的上门拜谒故主,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吧?”   “……”谢盈脉沉默数息,才冷冰冰的道,“我的表姐夫虽然姓屈,但却是后来改的,他原本随母姓,乃是……纪阳长公主在屈家庄打理产业的屈总管之侄!”   “哦?”游氏一挑眉,“那他与长公主的关系,岂非比寻常屈家庄人都亲近?”   谢盈脉冷笑了一声,道:“也可以这么说吧,但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她冷冷的道,“那位屈总管乃是内侍,表姐夫是其近亲之中唯一的男嗣,屈总管是很在乎表姐夫的,这回表姐夫要进京,屈总管也确实备了土产仪程,又亲笔写了引荐的信笺数封,甚至还给了凭信,可以使用屈总管在长安的宅子,但表姐夫一转身就把那些东西全扔了!”   游氏终于有点意外:“为何?”   “因为表姐夫随母长到十岁才被屈总管寻回屈家改了姓。”谢盈脉淡淡的道,“夫人迫我说出此事委实是过分了,但如今我不说似乎也不成,罢了,想必表姐夫那边为了护着表姐也会说的——屈总管唯一的弟弟,即表姐夫的生父,因为有屈总管这么个兄长,做过不少荒唐的事情,表姐夫的生母,本是好人家的女儿,被他瞧中……占了便宜……后来娘家畏惧屈总管的权势,又怕坏了门风,就将其赶出家门,所以表姐夫与其母,吃过很多的苦,其母更在贫病之中去世!后来屈总管的弟弟身死,却未留下子嗣,屈总管想起来这么件事,使人寻了表姐夫回去,改回屈姓,但表姐夫对其素来不亲近,更不要说借助屈总管的势力或受他的照拂了。”   谢盈脉冷哂着道,“否则表姐夫与表姐,又怎么会一直清贫?表姐夫一直没离开屈家庄,那是被屈总管软硬兼施的缠住了,这一回上京赶考,表姐夫才不想与屈总管过多牵扯!”   游氏逼问半晌,却逼出了屈谈的家丑,意外之余也觉得有点尴尬,道:“好罢,那是我错怪你们了,不过陈珞珈与赵维安追到秣陵,你又怎么说?”   谢盈脉冷冷的道:“师父带我隐居西洲时他们已经出师,因为他们素来不喜欢我,师父几次说和无果,也就心灰意冷了,没有特别的告诉他们,后来师父身故,我想寻他们回西洲吊唁守孝,却一直没有找到,之后我预备投奔表姐,在西洲请人留了口信,以通知他们师父去世一事……想来他们是顺着口信追到秣陵的,这是我的过错,牵累了令爱,夫人要为此事罚我我无话可说,不过,赵师兄与陈珞珈,从前虽然一直不喜欢我,但也没有像在秣陵那样恶的,我想大约是数年不见,彼此关系生疏,加上陈珞珈那几年杀人放火的事情做多了。”   “我不是说这个。”游氏淡淡的道,“我虽然疼爱自己的女儿,也确实因我儿受你师门的连累对你有些不喜,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如果你当真无辜,我儿又一直拿你当姐姐看待,我也不想拿你怎么样,总归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轮到的意外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怨不得无辜之人!”   她眯起眼,凝视着谢盈脉,“我想知道的是,陈珞珈与赵维安既然有拖你一起死的决心,也有挟持七娘以逃生的狠辣,那为什么他们却放过了你的表姐与表姐夫、这两个你在世上最后的亲人,难道不是要挟你交出尊师遗物最好的人质?!”   不等谢盈脉回答,游氏又道,“你不必说什么屈家庄乃是纪阳长公主的产业、外人不宜混入,或者当时雍城侯世子正在屈家庄中小住,戒备森严他们无法得手!按照这两贼的为人,既然要争夺尊师所留的产业,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到了秣陵,头一件就是设法抓了你的亲人好威胁你,不是吗?你们师出同门,他们不见得有把握能够轻松制住你,何况纵然如此,有人质也更稳妥!”   游氏看着苦苦思索着如何回答的谢盈脉,目光如刀:“最重要的是,你说你离开西洲时留了口信,总不可能那口信就说你去秣陵吧?秣陵偌大地方,叫陈珞珈与赵维安怎么找?恐怕你留的就是你表姐住的地方——屈家庄!”   她慢条斯理的问谢盈脉,“所以,我还想问你,既然陈珞珈去过屈家庄,哪怕没有进去,只是在庄外,就不该不知道,当初她掳走我儿,试图进明月湖躲避追捕时走的水路就是从屈家庄、也就是酒珠的主人雍城侯世子所住的地方经过的!”   “那她怎么还敢那么走?还是她本来就是要从那附近走?”游氏微笑着问,“谢娘子,请你告诉我!”   第一百九十六章 谢盈脉VS游氏(下)   “我所留的口信,并未提到屈家庄。”谢盈脉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   游氏自是不信:“可有证据?”   “夫人,我方才已经说过,在家师去世之前,陈珞珈与赵维安便已对我不满,以至于他们出师之后鲜少再回去探望家师,所以才会在家师去世后甚至我无法告诉他们回西洲为家师尽孝。”谢盈脉沉声道,“实际上,在家师跟前,我这两位同门就对我十分不满了,离了家师跟前,夫人自能想到,很难不到动手的地步!”   她抬起头来,看向游氏,平静的反问,“而我本是家师幼徒,家师一生未曾娶妻,徒弟即如子女,按理,这身后大事,须有三徒齐至,尤其是师父的首徒、大师兄赵维安前去主持,但西洲气候炎热,冰价极贵,家师虽然薄有资财,也承担不起停灵数年等待陈珞珈与赵师兄得到消息赶去的花销,因此当初家师去世,停灵四十九日后,我便请了家师隐居的村落中几位长者帮手,将家师入葬……请问夫人,这样未等赵师兄与陈珞珈赶到就安葬了师父的行为,虽然是情势所迫,但我与同门存有罅隙在前,他们岂能不因此寻我的不是?”   游氏道:“所以呢?”   “所以我自然不能将表姐的地址留给他们。”谢盈脉淡淡的道,“从前只要一离师父跟前,同门之间商议事情,就没有不动手的,我那时候虽然没有想到他们会挟持表姐一家,却想到了当着表姐与邻舍的面动手总归是件麻烦的事情……所以我留的口信,是每逢月初、月中城门开时,我会在秣陵城北门等待一个时辰。”   “这么说来,那日不是他们到了博雅斋寻到了你,而是你将他们带到了博雅斋?”游氏双眉一扬,道,“这件事情,你怎未说出?”   谢盈脉咬了咬唇,顿了一顿才道:“夫人,我只是一个寻常的民女,虽然跟着师父学了些武艺,然而我也是想过寻常安稳日子的。”   之前众人都只道是谢盈脉运气不佳,竟被受到缉捕而满城乱蹿的贼人寻了个正着,不想,陈珞珈与赵维安根本就是她引到博雅斋去的!   而后谢盈脉则是完全默认了被找上门之事,毕竟有卓昭节佐证同门反目,根本没人想到在那之前,谢盈脉还存着与这两个同门师兄、师姐见面细说三人师父去世前后详末,谢盈脉又不是呆子,既然众人都没怀疑,她自己去认,岂不是要被坐实了贼人同伙的名头?   要说谢盈脉的运气也实在不错了,不但有卓昭节佐证她亲手斩杀同门师兄、追杀陈珞珈,她从北门把这两个同门带回博雅斋里商议时,竟然也没引人注意到了留下人证,虽然北门距离博雅斋极近,然而城门口总归是人来人往的。   这么说来,屈谈和伍氏运气也不坏,运气最差的还是卓昭节。   游氏心念一转,冷冷的道:“你既然考虑到你这两个曾经的同门师兄、师姐多半会和你动手,为什么还敢把他们带回博雅斋?据说你的表姐伍氏,也在博雅斋里给你帮手,只不过那日她恰好没有过去罢了,但即使如此,他们认好了博雅斋,纵然不顺藤摸瓜寻到你表姐一家,三天两头上门去闹,你禁得住么?这与你之前忌惮这两人的说法不符合吧?”   谢盈脉苦笑了一下,道:“夫人说得极是,不过当日,我是被骗了。”   “嗯?”   谢盈脉简短道:“那日我在城门附近遇见他们,本想随便寻个茶楼把事情交代下,不想他们却说正被官府缉拿着,不能去茶楼等地,我自然要问个缘故。”顿了顿,她语气古怪的道,“陈珞珈说,是因为她才到秣陵的时候遇见个纨绔调戏,把人打了,如今那纨绔公报私仇,污蔑她为贼人!求我助她藏一藏身,在那之前,她虽然待我不好,但或许是慑于家师,着实没做过什么真正的恶事的,再者,夫人也许没见过陈珞珈,她比实际的年岁显得更年轻,也是个秀美佳人,所以……我被他们催促得急,就带他们到了博雅斋,哪里想到才进门,他们就抓了我两个使女威胁起来……然后,就是令爱上门了。”   游氏眯起眼,淡淡的看了看她,道:“谢娘子口舌便捷,真叫我为尊师扼腕,这么会教弟子的师父,可惜已然去世了,不然,纵然花费千金,我也定然要请了他来给我那小女儿教上一教,若她能够有谢娘子你五分能干和善辩,我也就放心了。”   谢盈脉对她的嘲笑冷静以对,道:“我说的句句属实,夫人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照你这么说,你从来都没有害过我儿,也没有故意对付过雍城侯世子?”游氏哼了一声,道。   “自然。”谢盈脉从容道,“我为何要伤害令爱?不提令爱对我的照拂,令爱终究与我有半师之谊,我自己受家师苦心栽培方有今日,虽然令爱只向我学了琵琶,然而我也不敢辱没了家师的名声,若当时陈珞珈掳走人时可以选择,我决计是愿意代替令爱的。”   游氏冷笑了一声,道:“现成的话儿谁不会说,这样的话你拿了去哄一哄我那年幼无知的女儿倒也罢了,我这个年纪还会吃这一套吗?”   她淡淡的道,“你左一个不想伤害我儿右一个拿我儿当弟子看待,那我问你,那日你发现了陈珞珈从升道坊里出来,为什么不追上去动手?”   谢盈脉一愣。   游氏已经继续道:“休说你武艺不如她这样的话了,她想杀你也没那么容易!长安乃是天子脚下,你只需上前拦阻她辨认真假,若是真的,动起手来,用不了多久,金吾卫便会赶到,即使把你们两个都锁了,你寻适之……就是阮家的大郎君,或者我的七娘,都可以轻松的脱身!以你的能干,会想不到这么做?!”   “……”谢盈脉再次沉默下去。   但游氏显然没有了之前那样的好耐心,所以她立刻继续道:“你没有这样做,反而立刻骑马追上了七娘,在靖善坊前把事情告诉了她!照着七娘的天真,恐怕以为你昌乐坊都没回就去通知她,这是好意呢!可七娘天真,我却不能不多想的,你当时看到了陈珞珈,而陈珞珈却未必没有看到你,你不回昌乐坊,是因为你论单打独斗也未必是陈珞珈的对手,更不要说到了昌乐坊你还要设法护住你表姐一家,尤其你表姐已经有了身孕,大意不得!而陈珞珈若发现你后,以她对你的仇恨很难不尾随!”   她冷冷的看着面色苍白的谢盈脉,“但她若是跟着你发现了七娘,七娘身边是有侍卫的,无论是陈珞珈动手还是你发现了她,都可以借助七娘身边的侍卫,加上你自己的身手料理了她——”   见谢盈脉似要说话,游氏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继续道,“当然你要说,若是为了杀陈珞珈,当时为什么不追上去动手,等陈珞珈下到了监狱里,你再利用阮家或我卓家的势力铲除了她?但你先过来寻七娘,肯定是不安好心,要知道那陈珞珈最恨的人是你,可不是七娘,她到了长安,要对付也应该先找你,当年她之所以挟持七娘无非是想借助七娘的身份逃生,如今七娘回了侯府,出入都是前呼后拥,除非陈珞珈疯了才会打着动七娘的主意!而你却先跑过来寻七娘,把七娘吓得惶惶不安,这是什么缘故,说罢!”   游氏慢条斯理的看着自己方擦过凤仙花汁的指甲,她虽然人到中年,但因为一直以来的养尊处优,一双手仍旧保养得白皙而娇嫩,犹如少女,衬着十指指尖的鲜红,有一种别样的凄美与森然!   她淡淡的道,“你与伍氏,不过两个民妇,又别无亲眷,要你们在这世上消失,一点儿也不难,屈谈从前也许还麻烦些,但如今雍城侯世子乃是我未来的郎子,我这个岳母向他要个总管的侄儿,料想他一贯以来大方,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计较!”   游氏,已经毫不掩饰她的杀心!   谢盈脉咬紧了唇。   整个屋子里,气氛似乎凝滞了。   屏风后卓昭节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以免被谢盈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偌大屋中,一时间只闻屋角铜漏一点、一点,不急不徐之声。   这样格外漫长的僵持里,谢盈脉终于颓然,低声道:“夫人如此追根问底,我一个民女能如何?但我之所以先来告诉七娘,并非想害她,正如夫人所言,陈珞珈也不笨,即使她当时跟着我到了靖善坊前,看到我与七娘的侍卫也不敢做什么的,而后七娘得了这个消息必定更加的谨慎,她就更没有机会了,是以我才直接寻了七娘。”   游氏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只看到了陈珞珈。”谢盈脉苦涩的叹了口气,淡淡的道,“我还看到了与陈珞珈同行之人……是……祈国公世子、宁家四郎君!”   “什么!?”游氏虽然早就揣测到陈珞珈很有可能是祈国公府针对宁摇碧的一个阴谋,但也没想到,如今祈国公世子宁瑞庆居然胆敢公然携带这个女贼在长安街市上出行了,这意味着什么?   屏风后卓昭节一口咬住了自己手腕,才止住到嘴边的尖叫!   “你说得仔细一些!”游氏过了片刻才重新询问,显示出她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第一百九十七章 教女   等谢盈脉被人带下去,游氏疲惫的揉了揉额,才吐了口气道:“出来罢。”   卓昭节早就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想问了,奈何之前游氏决定只让她在屏风后听时就说过,不许她在屏风后发出任何声响,更不许中途跑出来插嘴多事,否则定然动家法。   所以她熬到这会,人还没转过屏风就迫不及待的问:“母亲!九郎他……”   “九郎前儿个还过来过,他好好的!同在长安,九郎怎么说也算个人物,他有什么不好咱们家还怕听不到消息吗?”游氏虽然心中也暗自为宁家两房之间的暗流汹涌而感到心惊,但见女儿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又不高兴了,轻斥道,“你给我坐好了再说话!”   卓昭节忙敛衽正容,在她身旁坐了,又乖巧的接过使女递上的茶水亲手奉上,等游氏喝了几口放下,才依依的问:“母亲,祈国公府如今如此的放肆了,可见他们何等嚣张!九郎……”   她的话被再次打断,游氏冷哼了一声,道:“谢氏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卓昭节一噎,想了想才道:“母亲是说不可信吗?”   游氏觉得不应该放过这个教导女儿的机会,遂不置可否的道:“你觉得她可信?”   “为什么不可信啊?”卓昭节觑着她的脸色,一边揣测一边小声道,“方才母亲问的不是都解释了吗?”   游氏冷笑着道:“所以说你天真!她解释得合情合理你就相信?你怎么不想一想,她说的那些话,固然口口声声说咱们可以去查,但如今咱们查了吗?有些是一时间能够查到的吗?如今她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你就相信了?”   她伸指用力一点女儿眉心,恨恨的道,“你们这些年少无知的小娘子!就是这么的好哄!只要摆出一副清白相,口才再好一点,你们就要相信了!若是再来个指天发誓,估计你连怀疑都不要怀疑了!如今我教你一个,除非是极信任的人,不然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没把事情查清楚前,你最多只能将信将疑,不可因此就放下警惕之心,懂吗?”   卓昭节怏怏的道:“是。”又道,“所以现在也是将信将疑吗?”   游氏不答反问:“你凭什么信她?”   “我是想到当年伍氏曾经拒绝过一次千金的酬谢,那笔钱她拿着其实是毫无问题的。”卓昭节讪讪的道,“那会我就觉得这样身在贫苦之中却能保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之人实在是难得,是以后来知道她是谢……谢娘子的表姐后,我跟着对谢娘子的印象也极好。”   游氏喝了口茶,慢条斯理的道:“还有呢?”   “方才又听了谢娘子说屈谈与屈总管的事情,这事虽然隐秘,但使人到江南一问……或者私下里问一问九郎就知道,谢娘子的聪慧不会在这样显而易见的地方说谎的,毕竟她如今在咱们手里,咱们现在也没证据怀疑她什么,然而她若是在这里说了谎,那就休想洗清自己了。那么就可以认为无论屈谈还是伍氏应该都不是肯为钱财所动的人。”   卓昭节见母亲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考校一番才继续说正事,只得继续道,“这样的人按理来说不该被祈国公府收买的,再者屈谈既然不愿意卷进延昌郡王和真定郡王的纷争里,我想他也不会愿意卷进祈国公府与雍城侯府的争斗中。   “之前屈谈与阮姑父走近,假如他避住客栈真的是单纯的不想卷进两位郡王的争斗里,那么接近阮姑父倒也不难理解了,因为阮姑父乃是朝中持中一派,屈谈用这样的办法来表示自己的态度?或者是借助阮姑父不被卷进去?”   卓昭节猜测了一回,又道,“昨儿个我疑心一重,还猜测过因为白姐姐一事看到了伍夫人,是不是也在旁人的算计之中,因为当时白姐姐出阁前心思很重很重,我是早就答应好了要去陪她的,但后来想想又觉得这样的可能其实不大,因为吕老夫人的请求,我其实未必会答应,我在秣陵又不怎么出门,外人可不知道我的性情,又怎么猜测得准我一定会去呢?何况如果当真如此,那白家也不清楚了——祈国公府若是在江南渗透如此,那九郎到了秣陵哪儿能得好?”   游氏道:“嗯,能想到你阮姑父那里,有点意思,你继续说。”   见她不置可否,卓昭节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祈国公府在江南纵然有什么算计但料想也不是很强,不可能把白府都囊括了进去,否则九郎可是到过白府的,一个白家,对比雍城侯世子之位多么值得,加上当时酒珠案才过去,若九郎出了事,很容易推到盗匪头上,即使长公主震怒,把白家推出去,祈国公府哪里又会心疼了?”   “所以白家若是清白的,那么我之前见到伍氏推却千金之举也是偶然。”卓昭节道,“再者就是,纪阳长公主偏疼雍城侯与九郎,倘若屈谈他们要投靠,还不如投靠雍城侯这边,尤其是明年会试之后的殿试,因为长安许多有真才实学的权贵子弟下场,殿试上圣人若要照拂重臣的面子,很多布衣出身的士子很可能殿试名次会被压后——这时候有长公主帮着说话是极重要的。   “祈国公远不及雍城侯得长公主喜爱,长公主对九郎更是言听计从,什么都紧着九郎来,所以屈谈假如想通过长公主之子来谋取前程,不管以后怎么做,现下选择九郎才是最聪明的法子,九郎在长公主跟前求一句,长公主念着九郎的面子也会帮屈谈说话的,反而是祈国公——祈国公对于屈谈来说是极富贵的了,但要说在殿试时说上话,哪里比得上长公主?而且长公主也未必肯为了祈国公尽什么力。”   卓昭节眨了眨眼睛,道,“所以我觉得呀,谢娘子说的多半是真的,母亲以为呢?”   游氏这才微微一笑,道:“这些推测倒也有道理,但你想过没有?你推测的是正常的情况,但屈谈的身世,他对屈家,或者说屈总管是有怨的,不然,为什么在会试这样的大事上,宁可坎坎坷坷的过,也不肯接受屈总管的好意?他十岁被屈总管找回去照顾,到如今也有十几年了,仍旧是旧恨未消,你可想过这意味着什么?”   见女儿垮下脸,游氏知道她想到了,也不再卖关子,道,“屈谈很有可能会为了报复屈总管,故意掺合到宁家大房与二房的争斗之中。”   “那也不代表他会选择祈国公府啊!”卓昭节不服气的道。   游氏道:“嗯,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驳——我就知道你要这么意气用事!若九郎没去过秣陵你这么说还能争几分理,九郎在屈家庄一住好几个月,你还这么认为?”   卓昭节又被母亲抓了回疏忽,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了,若那屈总管不是忠于纪阳长公主、偏向于雍城侯这边的,九郎也不会住在屈家庄了?”   “正是这个理儿。”游氏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永远不要轻看了长公主!你以为宁家大房、二房之间的种种交锋与手脚长公主会不清楚?不过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加上长公主本身偏心九郎父子,不愿意改变罢了!但长公主怎么会叫心爱的孙儿冒险?既然敢让九郎下江南又住到屈家庄,显然是有把握庄上的人手不会威胁到九郎!”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按母亲这么说,那确实只能信上一半了。”她眼珠一转,道,“但若是如此,两年前他为什么不帮着陈珞珈行刺九郎呢?屈总管掌着屈家庄,虽然这位总管可能对长公主或九郎是忠心的,然而他这个侄子、又是屈家如今唯一的子嗣,仗着他之势料想应该悄悄带个人进屈家庄不难,而且屈谈若是站在了祈国公府那边,谢娘子也多半会被拉过去罢?谢娘子身上搜出来的那柄袖手剑有多锋利母亲方才也看到了,有这等神兵利器,若是再有同门襄助,哪里用得着什么酒珠不酒珠,直接杀进屈家庄里行刺……岂不更好?”   游氏似笑非笑的道:“不错不错,能够想到这许多,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就是从前惫懒不用功!所以我说,谢氏的话还是有一半可能是可信的。”   “母亲!”卓昭节被游氏接二连三的卖关子早就弄急了,索性一把抱着她撒娇,“这些都先不说了,回头母亲再夸我不迟,快说祈国公府与陈珞珈闹到一起的事情吧!”   “这件事情咱们帮不上忙的。”游氏闻言,脸色却迅速的沉了下来,叹了口气,道。   卓昭节一惊,道:“母亲是说九郎……”   “你放心罢,他的安危应该不要紧。”游氏摸了摸女儿的变法,虽然说着安慰的话,但看她神色却怎么都不轻松,“他如今为难的,应该是旁的事情!”   游氏喃喃的道,“那件大事最好不要和这个有关系……但这怎么可能呢?恐怕,那件大事根本就是由此而来啊!九郎……宁九……这小子……从前当真是满长安都低估了他吗?不,他才多大?这主意应该不是他想到的。”   卓昭节听她这么嘀嘀咕咕,当真是心急如焚,围着游氏就转开了:“母亲母亲!告诉我快告诉我啊!到底怎么了呀?!”   “陈珞珈和祈国公世子一道公然露面,恐怕是故意为之,甚至很有可能,那什么风吹起面纱,乃是故意露出来给谢氏看的。”游氏定了定神,沉声说道!   卓昭节大吃一惊,呆了半晌才醒悟过来,道:“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告诉九郎。”游氏冷笑着道,“不,真正要告诉的还不是九郎,而是九郎背后的雍城侯,甚至可以说,也不是雍城侯!”   见女儿一脸茫然,游氏心里叹了口气,有点后悔当年把女儿送那么远了,心计手段可以教导,奈何对政事的觉悟,没有长久的熏陶或者天赋,却是很难很难在一两年里养成这样推测事情的习惯的。   卓昭节现在就是如此,她不是没有心眼,但习惯了闺阁与后院,眼界局限,不能够像大多数公侯之家的贵女那样,遇事先想到朝政,甚至她根本就想不到朝政。   但这不是卓昭节的错误,不是在帝都长安土生土长,其他地方的别说是小娘子了,就是当家的郎主,除非是官,否则也很难如此敏锐,长安土生土长的高门贵女,或者说这些高门大户里一些仆役都能够做到万事先把朝政联系一下,这是因为身处帝都,身临其境的感受到过平常蛛丝马迹的事情与朝廷政事之间的关系,以及朝政之后对长安的直接影响,长年累月熏陶出来的习惯。   游氏心思转了转,暗道:“如今想那些都没有用了,慢慢儿的教罢!”   第一百九十八章 真相   这么想着,游氏便启发起了女儿,道:“祈国公世子与那陈珞珈在一起——如今先当陈珞珈当年的确没死,而且她还故意让谢氏发现自己没死,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卓昭节回答的很快:“为了告诉九郎?”   游氏有点意外:“你想到了?”   “宁家大房与二房不和,这个打我到长安以来,但凡听到提宁家,几乎都要听到这么一句,陈珞珈当年抢了九郎的酒珠,如今却和祈国公世子在一起,这不是冲着九郎去的,还会是什么?以祈国公世子的身份,若是要对付谢娘子,很没必要如此麻烦,而陈珞珈也知道谢娘子与我的关系,我又和九郎定了亲,两年前的事情我和九郎、谢娘子都在其中。”   顿了顿,她又道,“方才母亲责问谢娘子,为什么发现陈珞珈之后不动手,谢娘子被母亲一再逼问才说出来祈国公世子与陈珞珈在一起的事情,她解释是不想卷进宁家大房、二房之间,而且认为以卓家或九郎的人手,只要提陈珞珈,应该很容易查到祈国公世子——实际上,若这一次的偶遇只有陈珞珈一个,谢娘子有八成会动手,但祈国公府显然不想让她们动手,所以才会由祈国公世子陪着陈珞珈……所以,他们这么做定然有缘故,谢娘子发现陈珞珈未死,震惊之下又看到了祈国公世子,畏惧祈国公的权势,自然不敢动手,但她定然要告诉我,我接着自要告诉九郎!”   “所以我想祈国公世子兜了这么一个圈子,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把陈珞珈未死,又受到他的庇护的消息,转达给九郎。”   说到这里,卓昭节露出了犹豫之色,“奇怪了,这是为何?不过是传这么个消息又何必如此麻烦?”   游氏淡淡的道:“谢氏看到祈国公世子立刻转了头,因为她惹不起祈国公世子……但祈国公世子惹得起九郎吗?假如是九郎或者你遇见了那一幕,会饶了陈氏?若是九郎遇见,估计会当街杀了那陈珞珈!祈国公世子敢拦阻,你信不信九郎能打断秦王世子的腿,也能打断他的腿?”   卓昭节一怔,游氏继续道,“长安认识陈珞珈的除了当年在秣陵追捕过她雍城侯府侍卫外只有三个人,一个你,一个谢氏,一个九郎,祈国公世子如今只想让九郎知道陈珞珈在他手里,但却不能让这陈氏死了、更不能让陈氏被九郎抢走,侍卫们本来就是一直跟着九郎的,让他们看到也等于九郎看到,所以他要把消息透露给九郎,自然只能在你或谢氏之中选择,咱们家虽然只是侯府,比祈国公府略低一等,然也不是可以容忍旁人随意伤害自家孩子的人家,加上祈国公府与你祖父同为延昌郡王一派,如今延昌郡王受到打压,彼此之间都不想太过引人注意,何况是闹出矛盾?相比之下,虽然身负武艺但无权无势的谢氏岂非是个好选择?”   “可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卓昭节诧异的问,“要让九郎知道,两房再不和,使个人去说下不成吗?又何必在大街上等谢娘子演那么一出?”   游氏皱眉道:“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九郎,怎么到现在一点也不了解他?因着纪阳长公主的偏爱,九郎会把区区一个祈国公世子放在眼里?祈国公这边,如今只要九郎知道这么件事,但他们却是未必肯承认陈珞珈在他们手里!如直接使人上门说了此事,以九郎的性情,得了这个话柄,恐怕会直接带人冲进祈国公府去找出陈珞珈处死!到时候即使找不到人……九郎也能把这事说成是祈国公府那边故意为之!但现在……”   她沉吟了片刻,道,“现在祈国公府应该还不想把事情闹出来,这也对,之前圣人没说这个理由,到底只是私下里的……如今圣意才传出来这么点辰光,即使现在禀告圣人,圣人为了颜面也不会这么快就改变主意的,这可不是小事!岂能朝令夕改!”   游氏喃喃的道,“他们会挑选一个最关键的时候……却不知道,这会是个什么样的时候?”   卓昭节呆了呆,道:“母亲?”   “还不明白吗?”游氏看了她一眼,“陈珞珈在祈国公府的手里,对九郎很不利!我把话说到这份上,你可想到了?”   “……陈珞珈!”卓昭节凝神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掩嘴惊呼,“她……她……难道?!”   游氏平静的看着她。   卓昭节呆滞了半晌才吃吃的问母亲:“陈珞珈——两年前在秣陵,她……她是九郎主使的?!”   “未必是他主使,两年前他才多大?但他肯定知道。”游氏哼了一声,道,“我看多半是苏史那所为,这月氏名将从前纵横沙场时就以善谋著名,此人又极为忠于申骊歌,申骊歌死后,他岂能不为九郎筹划?”   卓昭节捧着茶碗的手都微微颤抖,所以她赶紧把茶碗放回桌上,不知所措的道:“那……那陈珞珈挟持了我……她还要……还要杀我?”   游氏淡淡的道:“你当时又没和九郎有情,不管这计划是苏史那想的,还是九郎自己决定的,总而言之,你当时在他们、包括陈珞珈的心目中,恐怕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敏平侯的嫡亲孙女!”   “……”卓昭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游氏却在继续说下去:“我之所以怀疑谢盈脉,就是因为陈珞珈才到秣陵就去抢酒珠很是奇怪,加上她挟持你后从屈家庄边的小河经过,居然让你逃了出去!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老练的江湖人所为,因为你当时既然又帮不上忙,她虽然威胁了你,怎么就不想到有意外?为什么不把你捆了再堵住嘴?居然任凭你一个人在舱里好整以暇的拿簪子反射夕阳引下猎隼!”   “所以最初的时候,我以为是祈国公府针对九郎的阴谋,等你逃到一半杀了你,到时候九郎在场,自然要被卷进来,你祖父不会放过他的。”游氏叹了口气,“但如今从这件事上看,却是咱们把九郎或者说整个雍城侯府低估了,而且低估太多——这根本就是雍城侯府给祈国公府的一着狠的!”   卓昭节听得一阵晕眩:“母亲,我不明白。”   “是啊,你定然想不到一起去。”游氏道,“你究竟不是在长安长大的,不像其他小娘子那么对朝事敏锐,你把这件事情往朝政,尤其是最近的大事上想去,可能想到什么?”   卓昭节咬了半晌唇,为难道:“最近的大事?大事……大事就是真定郡王入住大明宫、延昌郡王被圣人亲自吩咐闭门读书吗?这……这和两年前?”   游氏有点失望,再次提醒道:“我方才说过,不可小觑了纪阳长公主!”   “……”卓昭节这次沉默半晌,才不确定的问,“两年前的酒珠案,与圣人、皇后选择了如今的真定郡王有关?”   游氏暗松一口气——果然自己的女儿还是很聪明的,实在是打小不在身边长大,班氏虽然真心疼爱外孙女,也尽力教导了,到底游家的门楣和底蕴放在那里,班氏能够把外孙女教导成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但也只是大家,却无法教导卓昭节成为一个合格的侯门闺秀。   这不是班氏不用心也不是班氏自身能力不足,完全是所处环境的思维不同,班氏随夫仕宦长安过,游若珩是个只会读书的,在长安那些年全靠她忙里忙外,但回了秣陵后,班氏顿时就清闲了下来,远离长安的地方,女眷们要对付的也就是后院里的种种琐事,再说班氏也想不到,卓昭节出身侯门,又会继续嫁进侯门——按着班氏和游氏的商议,卓昭节该嫁的本是阮云舒,阮家不但中立,而且婆婆是嫡亲姑姑,人口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若是如此,卓昭节单纯些轻松些都不要紧。   何况远在秣陵的情况下,班氏想教也多半只是纸上谈兵,到底秣陵不是长安,不会有这样上至公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对朝廷新颁政令侃上两句的风气来浸淫。   如今卓昭节虽然是在再三提醒下才能想到正题,但就她的阅历来看已经很不错了。   游氏和颜悦色的夸奖了女儿的聪慧,又让她细细说来揣测的经过。   卓昭节咬了咬唇,才道:“母亲方才提醒了我两次,一次是最近朝中的大事,自然就是真定郡王得圣人属意为皇太孙了,另一次则是不可小觑了纪阳长公主,连起来的话,那就是圣人作出这样的决定,与纪阳长公主有极大的关系。”   顿了一顿,她才恨恨的道,“纪阳长公主——之前父亲母亲一起推测两年前的事情时不是说过吗?长公主是偏心雍城侯,但也没偏心到了为了雍城侯可以不顾祈国公死活的地步,只不过不像对雍城侯这边那么耐心怜爱的对祈国公罢了,而长公主乃是圣人唯一的胞姐,极受圣人与皇后的敬重!”   “原本皇后娘娘就是更属意真定郡王的。”卓昭节顿了一顿,继续道,“但太子殿下宠爱延昌郡王,朝臣分为三派,除去了持中不言的人外,真定郡王与延昌郡王各有支持之人,是以料想圣人前些年都不能确定,我想,前些年,纪阳长公主也没有表态!”   游氏面露赞许之色,点头道:“正是如此!”   “纪阳长公主偏爱雍城侯与九郎,但立储之事非同小可,而且,祈国公总也是长公主所出,长公主不想改变一贯以来对雍城侯与九郎的偏爱,心中却也不是不愧疚的,所以即使九郎与真定郡王交好,雍城侯也是明确站在了真定郡王一方,但纪阳长公主却仍旧心下犹豫——我想长公主或许是打算在此事上弥补祈国公一番。”卓昭节举袖掩嘴,轻声道,“但……九郎这边,或许不是九郎,雍城候、真定郡王却不想看到纪阳长公主为此帮延昌郡王说话,所以,他们得让长公主改变主意!”   “然而长公主既有补偿祈国公之心,也不是轻易能够劝说过来的,但……假如九郎在两年前就遭遇到祈国公府的暗算,意图置其于死地,那么长公主必然会担忧一旦延昌郡王承位,雍城侯与九郎性命难保,这样,长公主才会反过来,站到真定郡王这边!”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逆转   卓昭节倒抽一口冷气,眼巴巴的看着游氏:“母亲?”   虽然在游氏的再三提醒下,她如今大致想明白了来龙去脉——然而——卓昭节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   一直以来,卓昭节都认为在宁家大房与二房的矛盾之中,不拘这矛盾最初是如何形成的,然而宁摇碧始终处在了被谋害的一方,也许是因为当年明月湖上的遭遇,也许是出于为心上人的担忧,也许……是宁摇碧似有意似无意的暗示?   总而言之,在卓昭节眼里,祈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奸诈得紧,几乎是齐打伙儿的欺负自己的未婚夫!她唯一一个见过的宁娴容,看似温婉柔顺,可谁知道真正面目又是什么?是不是也对宁摇碧存着不良之心、逮着什么空子就害上一下?   所以上回在回雪楼,宁娴容与她招呼,卓昭节也只是淡淡的。   甚至片刻之前,卓昭节几乎担心到了恨不得立刻看到宁摇碧好好儿的模样,因为她觉得祈国公府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处心积虑的想要谋害自己的未婚夫!   毕竟,雍城侯只有宁摇碧一子,一旦这位世子出事,即使雍城侯与祈国公关系再坏,他也只能从祈国公府过继子嗣,因为宁家如今就这么两房人,其他远支都实在太远了,涉及爵位,纪阳长公主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孙儿的好处被远支抢了去的,哪怕祈国公膝下诸子不如宁摇碧那么得长公主喜欢,但总比那些远支子弟要亲近吧?   在这种心照不宣的认知下,祈国公府对宁摇碧的谋害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了。   当年在秣陵,宁摇碧自己也亲口如此说过,虽然后来他忽然变脸,说明之前都是故意吓唬卓昭节的,然而这番分析却让卓昭节清清楚楚的记了下来,并且深以为然——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   实际上,单就宁家的局势来说,祈国公府的确有这谋害侄子的理由!   但,在谢盈脉被迫说出她看到陈珞珈与祈国公世子在一起之前,连游氏也没有想到,于私,祈国公府有十万个害死侄子的理由,但于公,祈国公府绝对不会去动宁摇碧!   原因很简单,纪阳长公主——宁家大房与二房选择的郡王不同,这让纪阳长公主也很为难,长公主虽然偏疼雍城侯与宁摇碧,但在这样的大事上却不糊涂,圣人年事已高,皇后亦然,长公主自己比圣人年岁更长,这大凉终究是要传到太子手里的。   到那时候,老一代的长辈相继离世,太子成了新君,毫无疑问延昌郡王会继任太子。   真定郡王再好,奈何太子对延昌郡王的生母绿姬一往情深,这一点朝野皆知,在不问任何青红皂白的支持普天下所有嫡妻的淳于皇后还在的时候,太子妃已经与太子相敬如冰,绿姬仍旧稳稳的做着她的东宫爱姬,倘若太子继位,太子妃子能不能成为皇后都难说!   何况延昌郡王也不差,虽然他的同母弟弟唐澄有种种不妥当的地方,但郡王本身在太子的精心栽培下,也算得上是允文允武。   他还是长子。   即使不是嫡子,却还有礼法上国赖长君的支持。   纪阳长公主在对自己子女的处置上就十分的偏心了,她比常人更能体会太子对延昌郡王的心情,虽然真定郡王也是太子的骨肉,在荣华富贵上,太子或者不会吝啬给予自己唯一的嫡子,但这天下唯一的那个位置,太子是铁了心要给延昌郡王的,一如当年纪阳长公主疼爱雍城侯到了动过改立幼子为祈国公世子的地步!   所以以长公主的阅历来看,真定郡王的指望不大,实在不大,他的父亲完全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将帝位传给他,而且如今又不是大凉初立、诸皇子掌军的时候,区区一个慕家根本帮不了他什么,将来太子承位之后,慕家不被绿姬迁怒就不错了!   真定郡王就是想叛乱,也没指望,本朝初年时的齐王可是煽动过十万大军、好几位悍将、内中甚至包括先帝晚年时极为重用的名将仲崇圣作乱的,还不是照样身败名裂?那时候先帝已逝,齐王反的还只是今上这个皇弟,真定郡王要反就是反生父太子——在道义上更没指望,何况真定郡王的势力远不能与当时的齐王比!齐王可是输了都把燕王、甚至燕王母族都拖下水的!   再加上长公主长年偏心雍城侯父子,对祈国公一脉暗暗的歉疚,所以长公主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延昌郡王,这已经是给足了雍城侯体面了。   因为雍城侯一直都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真定郡王这边的。   何况还有宁摇碧与唐澄的旧怨。   长公主也许思虑着慢慢的弥补与引导……   但长公主料想没有考虑过为真定郡王说话,所谓是人走茶凉,皇太孙的人选,更多的在乎太子,史上更改祖宗之法、更改先帝遗旨的新君还少吗?虽然太子很孝顺,但谁知道当年为了绿姬几次顶撞皇后的太子会不会在圣人与皇后都离世后再次忤逆?   在这种情况下对真定郡王一派显然很不妙,一旦纪阳长公主作出了明显的选择,继而影响到了圣人,那么皇后与太子在皇孙的抉择上的平衡必然要被打破!   所以,也许是雍城侯也许是苏史那,或者苏太师等人都参与了,两年前,宁摇碧与表叔秦王世子狭路相逢,将后者当街打断腿,雍城侯怒不可遏——纪阳长公主不在乎周太妃到皇后跟前的告状,也不在乎长安的议论纷纷,但对于她所心爱的幼子幼孙之间的冲突到底是无能为力,只能让宁摇碧避开雍城侯的怒火,所以就有了宁摇碧下江南一行。   于是宁摇碧离开了长安,去了长公主虽然有势力,但势力决计无法与长安相比的秣陵,明月湖、酒珠案,影影幢幢之中的刺杀与阴谋,不管宁摇碧事后是如何向长公主撒娇或哭诉的,也不管雍城侯是如何暗示或明说的告状——总而言之,纪阳长公主相信了一手抚养长大的幼孙在江南遭遇了一连串有预谋有针对的刺杀。   而且这些刺杀是祈国公府下的手。   没有一个母亲,哪怕是偏心的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子女手足相残。   也没有一个母亲发现这样的端倪之后,痛心之余会不想着弥补。   所以长公主动摇了她在两位郡王之间的选择。   因为祈国公府是延昌郡王的同盟,甚至祈国公夫人还是延昌郡王妃的嫡亲姑母!   在延昌郡王连皇太孙都还不是的时候,祈国公就对宁摇碧下了杀手,相信了这一点的长公主怎么能不想到,一旦延昌郡王得势,将来自己心爱的小儿子与小孙子焉能有活路?   若是寻常人家还能奢望祈国公是一时糊涂,没准还会苦口婆心的为两房化解干戈,可纪阳长公主这位金枝玉叶,是从先帝时诸王争位时走过来的,她亲眼看到过自己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燕王、齐王为争位自相残杀,亲眼看到自己更多的同父异母弟弟们被卷入其中而流放,亲眼看到燕王、齐王、梁家的合府覆灭……长公主又怎么能不明白兄弟反目之后与累世仇雠毫无两样?   假如这个时候,雍城侯与宁摇碧再表示一下不想追究祈国公或者是愿意原谅祈国公、不会因此做出类似的事情来报复——那长公主自然会认为,选择延昌郡王,雍城侯一脉必死无疑!但若选择真定郡王,雍城侯也许不至于对祈国公一脉赶尽杀绝。   作为一个母亲,长公主会怎么选?   毫无疑问,她会选择真定郡王。   从两年前宁摇碧下江南起,不,也许在这之前,这就是一个阴谋,只是,和卓昭节一直以来所料想的相反,不是祈国公算计雍城侯,而是雍城侯算计祈国公。   卓昭节的想象里,自己的未婚夫是被欺负被算计被谋害的那一个,可此刻却猛然醒悟过来,事实恰好相反。   宁摇碧不但从来没有被欺负被算计被谋害,他正是欺负算计谋害旁人的那一个!即使这个阴谋不是他策划的,然而他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没有他,没有纪阳长公主打从心底里疼爱的幼孙,这个阴谋根本不能成!   这样巨大的逆转反差,卓昭节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所以她现在只能看着游氏发怔,指望自己的母亲能够给自己足够的教诲。   游氏并不意外女儿此刻的手足无措,而是心平气和的说起了仿佛毫无关系的事情:“战国时候孟尝君率宾客出使于秦,被秦昭王挽留,欲使其为秦相,因人在秦国,孟尝君不敢违抗,只得就任,然而不久之后,秦国的臣子却又劝说昭王,言孟尝君乃是齐国宗室,且家眷封地皆在齐地,岂能忠心为秦?昭王被说动,便将孟尝君一行软禁并生出了加害之心,孟尝君为求活命,便向昭王所宠幸的燕姬求助,燕姬索以狐白裘为酬谢,然而狐白裘已被献与昭王,彼时有门客由狗洞入内窃出裘衣,燕姬便说服昭王放了孟尝君一行,后孟尝君连夜奔逃回齐,却为函谷关所阻,关吏以每日鸡鸣方能出开关为由拒绝放行,亦是门客中有人能学鸡鸣,引得城关之中雄鸡争唱,这才脱身而去。”   卓昭节愣了愣,这鸡鸣狗盗的典故,她幼时就被游若珩教过,游氏说个开头她就知道了,只是还以为游氏拿这典故改了,不想游氏一直说完,却仍旧是她所熟知的那个典故,卓昭节凝神片刻,倒有所悟:“母亲是说……即使九郎他们使了这样的阴谋,但终究是过了关?”   游氏平静的道:“鸡鸣狗盗这个词自古以来就是贬义,然而这是照着战国时候的风气下来的,那时候的人重礼,自然看不上这样的行径,但当年若无这一对鸡鸣狗盗之徒,孟尝君早已在秦国作了冤魂!从孟尝君这边来看,这对门客可比那些个懂礼知义、能文能武的门客强多了!不是吗?”   “我也知道九郎这样不使些阴谋诡计是不成的。”卓昭节涨红了脸,解释道,“我没有旁的意思,但……他什么都不告诉我,还处处误导我,从前在秣陵也就算了,如今我是他的未婚妻子,上一次父亲还专门请了他来——可他!”   游氏摸了摸女儿的鬓发,语重心长的告诫她:“我的儿,你也是定了亲再晚两年后就要为人妇的人了,如今为娘来告诉你一句最紧要的体己话儿!”   卓昭节一愣。   “做小娘子时,你只管放心的挑剔,只怕那时候被迷了心,睁大眼睛也挑不出差处!从来一家有女百家求,只要没定下来,大不了换一个!”游氏微微一笑,“可若是过了门,你啊,就得学着糊涂!”   TA共获得: 评分共:0 条   .   随遇而安~ 籽籽头   金币:1090威望:6220 注册时间:2012-07-26.发私信 关注TA   .发表于2013-05-27 13:06 只看该作者   335 # .   “做小娘子时,你只管放心的挑剔,只怕那时候被迷了心,睁大眼睛也挑不出差处!从来一家有女百家求,只要没定下来,大不了换一个!”游氏微微一笑,“可若是过了门,你啊,就得学着糊涂!”   ——————————————————————————————   这就是现代版的:婚前要睁大眼睛,婚后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二百章 父母苦心   “女子嫁人,最紧要的是什么?”游氏揽着女儿,苦口婆心的提点,“是夫婿待你好,这个比什么都重要!哪怕这夫婿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他对你好,甚至是只对你一个人好,比之正气凛然谦谦君子,却后院人满为患、见一个爱一个,这样的人,普天下都说他好,对他的妻子来说,难道真的好吗?你自己想想若只能在这两个夫婿里选,你更愿意选哪一个?”   卓昭节若有所思。   游氏淡淡的笑了笑:“你是要嫁人,又不是要选道德之楷模,又不是要选个堪为天下人表率的君子!你若是喜欢君子,当初为什么不肯到你大姑姑家里去?如今,可不要糊涂了!九郎不告诉你,或许有他的考量,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个主意,未必是他出的,也许他也不过是照着做而已,那么告诉不告诉你,他能做得了主?你别忘记,你的祖父可是帮着延昌郡王的!这样的储位之争,稍有一慎就是满门覆灭血流成河!这种大事,他不告诉你才好,你以为知道的多听到的多,就一定是好事?这样的大事他若是为了讨你高兴就立刻说与你听,我才要不放心你嫁过门!”   “母亲,我知道这些理儿。”卓昭节咬着唇,委屈的道,“可是……可是我这么担心他,他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反而拿话只管搪塞我,这……我总觉得不痛快!”   “你就是被宠的。”游氏毫不客气,“九郎也是待你太好,所以你才这样想,旁的人就不说了,你看你祖父,你如今的祖母,虽然是继室,但公允来说,也是三媒六证过的门,还是你祖父的嫡亲表妹!亲上加亲的呢!她也为你祖父生儿育女,纵然如此,可如今永兴坊那边的别院,你这继祖母,出入还不如沈丹古或你八哥便利呢!可即使如此,她又能说什么?”   游氏声音一低,“你以为你这继祖母为什么不常与长安其他人家的老夫人来往?还不是你祖父长年住着永兴坊,由舞夫人、霓夫人两个侍妾日日伺候跟前,正经的老妻却丢在侯府里做摆设……侯府这边管家的还是你大伯母而不是你继祖母,你这继祖母在长安老夫人中间实在体面不起来,这才与各府不怎么来往了!相比之下,九郎对你如何?”   卓昭节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以为什么话都彼此告诉了是什么好事。”游氏警告道,“心里存不住话——这样的人存不住事、难成大器!储位……这样的大事,若是连个口风都守不住,真定郡王这边还能有指望吗?九郎若是败了,你能得好?再说圣人对皇后娘娘够好得了吧?堂堂九五至尊,却从潜邸起到如今,几十年光阴连个更衣都没有!可你以为圣人就会什么都告诉皇后?”   她伸指一点女儿眉心,“你自己想一想,若是九郎处处逼着你什么都告诉他,你会耐烦?”   “……”卓昭节无言以对。   “记住,九郎是你的未婚夫,你要关心的是他心里是不是只你一个,这个对你来说才是比什么都紧要的事儿!”游氏轻蔑的道,“相比之下,什么祈国公、什么延昌郡王、什么纪阳长公主、什么夺储,这些简直连提都不值得提!”   卓昭节面红耳赤的道:“我……我也不是真的怪他!”   “就是想和他发一发小脾气?”游氏闻言,面色略缓,随即明白了女儿的小心思。   卓昭节尴尬的道:“不成吗?”   “倒也不是不成。”游氏眯起眼,微微一笑,道,“但若这会你宽容以对,岂不是效果更好?”见女儿咬着嘴唇思索着,她含笑提点,“你是他未婚妻,所谓夫妻一体,你肯体谅他,那是比什么人体谅他都更暖人心……再说了,他如今正是对你最怜爱的时候,你这么一体谅,信不信他往后这辈子都忘记不了这件事?”   “这辈子都忘记不了”这句话深深的打动了卓昭节,小七娘果断的决定暂时收拾起自己的小脾气,争取这次扮演好一个贤惠体贴的未婚妻!   只不过卓昭节没想到的是,游氏在她跟前又是循循善诱又是苦口婆心,慈祥得一塌糊涂,然而隔两日宁摇碧送几框江南进贡的枇杷过府,照例在念慈堂点个卯,正琢磨着去寻卓昭节,却被岳父、岳母双双出言挽留,打发了下人,疾言厉色的训斥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可怜的雍城侯世子这辈子也没领教这样的待遇,毕竟他惹怒雍城侯的次数虽然不少,但每次都有纪阳长公主护着,唯一“护不住”的那一次,长公主也设计拖出雍城侯,打发他下江南去躲避,这世上,除了雍城侯之外,因着纪阳长公主的疼爱,即使他骄横跋扈又任性刻薄,又有谁敢说一句不是?自打有位御史在朝堂上公然骂了一番宁摇碧有失教养、结果被纪阳长公主亲自赶到那御史家中,操着一柄赤金嵌宝如意追着那御史打了个鼻青脸肿,次日圣人又下旨呵斥那御史小题大作、发配剑南后,谏臣们的弹劾统统都是冲着同在朝中的雍城侯而去……   毕竟谁也不想亲身验证号称先帝诸公主里骑射技艺最为高明的纪阳长公主是否老当益壮——在这个强悍的祖母的庇护下长大的宁摇碧有生以来头一次领教到了劈头盖脸的呵斥,整个人都懵了!   这中间,卓芳礼是负责严词训斥的,游氏则是捏着个帕子不时哭几声诸如“可怜我的儿,为你担心得寝室难安,不想真相竟然是如此”、“那可怜的孩子只道你处处受着祈国公府的欺压,平常连问也不敢多问一句,只是自己心里难受心疼你罢了”、“上回在园子里看出你脸色不对,她回来连饭也吃不下”、“我儿是年幼无知了些,也难怪世子看不上把事情说与她知”……   最后并不习惯长篇大论的卓芳礼没了话,游氏兀自悲伤的诉说着卓昭节早就察觉到宁摇碧的忧虑与心事,但因为宁摇碧不肯主动说,卓昭节只能默默的忍耐与担心着……即使父母通过谢盈脉的真实所见判断出真定郡王得圣人属意背后的真相,安慰她雍城侯一派既然如此的深谋远虑,但卓昭节还是为陈珞珈之事惶恐难安云云……   从赐婚圣旨下来起,就抱着“昭节的父母即是本世子的父母”念头,真诚期望与卓家处好关系的宁摇碧,诚惶诚恐的跪坐在下首,越听越是坐不住,越听越是手足无措,越听越是狼狈……他几次想插话赔礼或是解释,均被游氏当作没看见忽略了过去,最后游氏眼角瞥见他已经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擦了擦眼睛,用悲伤的语气道:“我也知道世子你身份尊贵,又得长公主疼惜,只是长公主疼世子你,我们又何尝不疼七娘?世子若以为我等今日冒犯,为着七娘,随世子的意了!”   游氏说罢,与卓芳礼都露出大义凛然之色!   “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此言太重了!”宁摇碧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机会,这位可怜的世子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的狼狈,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表达出自己的受教之心,“两位大人教诲小婿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何况如今都是小婿的错?”   卓芳礼和游氏心中一阵满意,这小子是满长安出了名的跋扈骄横,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对七娘是动了真心——到底是申骊歌之子,不但容貌上传了一半那个胡姬,这动心之后的坚韧不移也颇见申骊歌当年。   申骊歌虽然是长安这十几年来私下里拿来教导自家女儿不要太死心眼的反面例子,但反过来,谁家都希望能够给自己儿子娶个这样的媳妇的,谁不希望儿媳对儿子死心塌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若这小子在这点上传了他的母亲,那即使卓昭节一过门就要面对两房之间的惨烈争斗,这个郎子也选得值得了。   夫妇两个默了一默,才由卓芳礼圆场,道:“说来说去,此事都是误会所酿,我们也不是要你往后什么都告诉七娘,毕竟一来两府距离不近,何况如今七娘还未过门,频繁相见,到底不好,也耽搁你的事情,二来男子做事处处询问妇人也不是常理。但七娘并非不通道理或者喜欢四处说闲话的小娘子,你若是不想多说,只这么告诉她,她也就不问了,然而你却拿旁的话或者引开、或者欺骗,七娘虽然天真了些,却并不傻,她看了出来,岂非加倍的要多想?又要担心说出来引你不喜!”   宁摇碧无地自容,一迭声道:“是小婿的不是!”   “陈珞珈一事,我们还没和七娘说,你自己看着办罢。”卓芳礼本来还要说几句,但被游氏暗暗掐了几把,心知游氏怕太过分了引起宁摇碧反感,只得就这么住了口,招进下人,引宁摇碧去见卓昭节。   这回卓昭节在水轩里等他,这时候已经进六月了,气候开始炎热起来,临水的轩,有水气洗涤暑气,但轩里还是放了两盆冰才有徐徐的凉意。   轩中设一张乌檀木万事如意纹翘头案,这案形式古朴,然而比寻常的食案都要大,案上一迭摆过去的成套粉彩缠枝十二月花卉贴金箔瓷具里,鲜菱嫩藕水灵灵的招人喜欢,卓昭节手里却是单独拿了一支莲蓬——这莲蓬是她方才探出水轩,亲手从靠近轩边的荷叶里摘上来的。   如今这时候,湖面上正是莲花莲叶乱人眼的时候,水轩四面垂了藕荷色的薄绡阻挡蚊虫,角落里,一只鎏金凫鸭香炉里喷吐着袅袅的青烟,暑日焚香易使人感到躁热,但这炉中的香气,凛冽微凉,却是号称善除诸恶的必粟香。   一身姜黄棠苎襕衫的宁摇碧沿着一面满是莲叶莲花的岸堤分花拂柳的走到水轩前,早有伶俐的使女打起帘子,有上回陶轩里卓昭节发作在前,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比卓芳礼与游氏更凌厉的斥责。   没想到的是卓昭节抬头瞥了一眼,丢了莲蓬起身,说的却是:“如今这么热了,你过来怎也没人给你拿把伞?”   艾绿诃子裙在她身后浓浓淡淡似连到天边去的莲叶里并不显眼,可卓昭节的容貌却是最美的莲花也比不上的,她这么责问陪宁摇碧而来的下人时不自觉轻蹙起的眉尖,那一抹发自然而然的关怀与眼中由衷的心疼,让宁摇碧一瞬间心怀大畅,盛夏晴朗的正午,也不能掩住他灼灼的目光,这一刻风寂水平、万籁无声,少年宁九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人儿。   卓芳礼和游氏心中一阵满意,这小子是满长安出了名的跋扈骄横,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对七娘是动了真心——到底是申骊歌之子,不但容貌上传了一半那个胡姬,这动心之后的坚韧不移也颇见申骊歌当年。   ————————————————————————————————   这俩老狐狸   太有斗争智慧袅~~~   第二百零一章 体谅   “不打紧的,一路上都有树荫,再说区区日照又算什么?”宁摇碧失神片刻,才轻笑着道,他此刻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下水来,阿杏等人听着皆是心头一抖,卓昭节却是心满意足,这才放过了那引路的下人,打发他回四房里去,又命阿杏:“快端碗冻酪来。”   卓昭节单手托腮,隔着长案看宁摇碧吃了几口冻酪,才道:“之前在曲江,你还说今年去翠微山避暑的事情,可如今都六月了,怎么圣驾还没动静?”   宁摇碧正琢磨着如今要怎么安抚她,不想卓昭节忽然提起避暑一事,愣了一愣方道:“因为太子妃前几日身子有些不好,真定郡王要侍疾,圣人与皇后决定等太子妃好些再动身,估计就这两日了吧。”   本来太子妃到底只是儿媳,根本不足以影响到圣人与皇后的,如今却要为了太子妃的不适专门等上几日,显然是为了给真定郡王体面,这么说来,至少现在,形势还是对真定郡王更有利的。   “嗯,我就问问。”卓昭节羽扇也似的长睫轻轻垂下,懒洋洋的道,“反正七哥婚礼不过,我也走不了。”   宁摇碧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讪讪的,就道:“我留下来等你一起去。”   “长公主怕是要与圣驾一起的,你不要陪着长公主么?”卓昭节道,“我反正也会去的,不过是晚几日。”   “祖母那儿让父亲陪着就是了,我留下来陪你。”宁摇碧没了继续吃冻酪的心思,将五瓣葵口贴金箔瓷碗一推,道,“不差那么几日的。”   卓昭节忽然抬起眼,定定的看着他。   宁摇碧被看得心虚,干咳了一声才试探着道:“昭节?”   “你若是有事其实不用这样特别留下来的。”卓昭节平静的道。   时五说,小娘子娇羞或生气时,话要反过来听……   宁摇碧立刻肃然道:“你放心罢!我今儿个回去就告诉祖母,祖母虽然疼我,但也不是非要拘着我不离开左右的!”   “……”卓昭节有点张口结舌,游氏的话似在耳畔响起“九郎待你还不够好吗”,她咬住嘴唇,的确,母亲是对的,眼前的少年郎,他是雍城侯世子,长公主爱孙,长安最著名的纨绔,五陵年少里出了名的跋扈,可他是真正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怜爱的……   纪阳长公主对这个幼孙的宠爱是朝野上下都出了名的,可如今,不,从最初到现在,宁摇碧为了自己,已经数次将长公主放到一旁了……无论是那盆二乔,还是此刻的避暑。   这样炽热浓烈的宠溺,毫不掩饰的纵容,若还不知道珍惜,若还要计较那些旁枝末节,那是真正的愚蠢了。   卓昭节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涩然,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有事。”   “我没什么事……”宁摇碧赶紧解释,只是解释到一半,他似明白了什么,张口欲说,却下意识的看了眼四周,卓昭节立刻吩咐:“都出去!站远些!”   打发了余人,水轩三面临水,如今俱被莲叶簇拥住,一面接岸,透过薄绡,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侍者们的身影都离开了一截距离。   宁摇碧这才轻声道:“确实没有什么事。”   “但……陈珞珈……”卓昭节咬着唇,道,“不是旁的,可我想,祈国公世子故意弄这么一手,定然是想对你不利。”   ——岂只是不利?   圣人公开的扶持真定郡王,从表面上看,是今年牡丹花会上,真定郡王的表现、以及宁摇碧驳陈子瑞的那首《咏姚黄》,让圣心认可了真定郡王。   在之前,卓昭节对这个传言一直是深信不疑。   然而如今陈珞珈未死一事,却勾连出来了深深的幕后。   储位这样的大事,根本,就不可能是一首诗、一个不起眼的花会就能够真正左右的。   牡丹花会与那首《咏姚黄》,以及后来真定郡王的临场发挥,不能说对圣心的裁决毫无作用,但最多,也不过是个引子,让圣人决定在这之后就表态,实际上在这件事情之前,圣人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促成圣人这样的决心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纪阳长公主!   而长公主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她相信了雍城侯或者说真定郡王这一派自导自演的一幕戏,为了保全心爱的小儿子与小孙子,纪阳长公主利用自己与圣人一母同胞、自幼彼此扶持的情份,让圣人在两位皇孙之间,同样倒向了真定郡王。   可事实是,纪阳长公主最心爱的儿子与孙子,联手,甚至是联合外人骗了她。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祈国公世子设法让陈珞珈到了长公主跟前,说明情况,可以想象,长公主会何等难过。   再想一想,陈珞珈如果将两年前的事情完全说出来,禀告到圣人跟前,圣人又会怎么想?   即使圣人与长公主因为现下的局势,木已成舟,不可能在刚刚公然扶持了真定郡王后立刻又反悔,但还有一个人,可以借此为延昌郡王扭转局势。   太子唐昂!   而且太子不会在现在、或者说在圣人在位时提出来,他会好好的保护好陈珞珈,派人寻找一切能够找到的证据……最后,等圣人驾崩,太子成为新君,当家作主之后,再将陈珞珈提到幕前,把酒珠案的整个阴谋公布天下!   到那时候,真定郡王一派将身败名裂,并且背上欺瞒先帝的恶名。   到那时候,太子也许不会做到杀子的地步,可即使将真定郡王废为庶人,也值得史书赞他仁善了。   到那时候,再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拦延昌郡王的储君之路,更没有谁能够阻止绿姬母仪天下。   所以陈珞珈必须死!   但……祈国公世子敢将她还活着、并且落到了延昌郡王一派的手中的消息转达给宁摇碧,又怎么会毫无准备,又怎么会对保护她没有把握?   ——祈国公世子带着陈珞珈在升道坊外与谢盈脉一个“偶遇”,如今宁摇碧,或者说整个真定郡王一派,不知道该有多忙。   宁摇碧也听出来她的意思,却只是微微而笑,道:“圣体安康,来日方长,如今就忧虑实在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他语气虽然清淡,但其中的自信却显而易见。   似乎怕这一句话还不足以安慰卓昭节,他想了想又道,“两年前是我们棋高一着,当时也不是没思虑过事败,两年后他们想占便宜,岂是那么容易的?”   这虽然没有明确的透露什么消息,但已经很明确的表示真定郡王一方已经有了对策。   遵循游氏的教导,卓昭节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点了点头:“你若是留下来陪我误不了事,那我就放心了。”   “对了,我方才进府时,似乎看到游家子弟在府里,不是二表哥,是之前在怀杏书院读书的。”   宁摇碧会心一笑,只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自己这未婚妻更贤惠更通情达理的人了,柔声道,“三表哥还是五表弟?两年前到游家给外祖父拜寿时,他们挨个敬过酒,只是三表哥与五表弟都只各说了一句话,我却有些记不清了。”   “两年前那么一面,你就记到了现在也不容易了。”卓昭节抿嘴一笑,道,“是我五表弟,前两日才过来的。”   宁摇碧嗯了一声,道:“是要参加明年的会试吗?我今儿回去先和祖母提起来?这样祖母随圣驾往翠微山的路上正好与圣人说一说。”   他这么热心的照拂着自己的表弟,卓昭节自也觉得心下一甜,道:“这回就不必啦,五表弟明年不下场的,是因为崔山长如今精神不济,怕耽搁了教导弟子,就推荐他、三表哥还有白家郎君一起到长安来拜国子博士傅精为师。”   “傅精?”宁摇碧暗自记下来白子谦也拜在傅精.门下,决定若他往后再不到卓家就算了,若是敢再过来……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此人虽然品行有缺,但教导学生确实不错。”   卓昭节一怔,忙问:“品行有缺?怎么个有缺法?”这种授业恩师可不是随便拜的,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这师父不成样子,往后少不得要连累了游焕,如今游焕只是到傅家交了崔南风的信笺,拜访过,还没有正经拜师,尚且能够挽回,若这傅精真的不好,卓昭节自然不能看自己嫡亲表弟被误了前途。   宁摇碧眼中露出讥诮之意,道:“其实也没有旁的,就是他好赌,本来傅家也是有些产业的,他自己又是进士出身,虽然名次不高,怎么说也是过了殿试的,而且出身于崔南风门下,冲着这个长安各家也有人愿意把子弟送到他门下调教,而且他一手行书也写得极好,每年收的束脩润笔之资也不少了,但即使如此也抵不住他逢赌必输,甚至让家人沦落到了无米下锅、忍饥挨饿的地步。”   卓昭节吃吃道:“这……这么个人,怎么个为师法啊!”   “倒也不要紧。”宁摇碧安慰她道,“此人虽然好赌,又十赌九输,但糟蹋来糟蹋去也不过是糟蹋自己家的钱财罢了,倒还不至于到了对弟子伸手要赌资的地步,而且他虽然当年进士中的名次不高,但教弟子的功夫确实得了崔南风真传,据说是极好的。”   宁摇碧自是不会害了游焕,卓昭节听他这么说了,才松了口气,也醒悟过来为什么那日在满香园里见到的傅家三娘子,会衣不合体又局促难安了。   这么个国子博士……卓昭节正要继续问几句,然而水轩外却传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隔着绡帘,却见阿杏从略远处的树荫下走过来,低声禀告:“娘子、世子,二娘在那边,说有要事与两位商议。”   第二百零二章 交易   卓芳甸?   卓昭节和宁摇碧听了都十分意外,两人有些日子没见了,这会好容易把陈珞珈的事情揭过,正打算说些体己话儿,实在不想被打扰的,尤其卓芳甸向来就和卓昭节不和,是以卓昭节淡淡的道:“小姑姑不是身子不好吗?今儿怎么能够出来走动了?别是你看错听差了吧?”   阿杏听出她话里想不见的意思,按着这伶俐的使女,这会就该立刻心领神会的去打发卓芳甸了,但她却迟疑了下,压低嗓子道:“娘子,二娘子说,若是娘子与世子不想被打扰,就让婢子告诉娘子一句话。”   卓昭节一皱眉,道:“什么?”   “二娘子说,陈珞珈也姓陈。”   “嗯?”连宁摇碧也露出一丝讶然之色,与卓昭节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卓昭节定了定神才道:“请小姑姑过来。”   片刻后,卓芳甸也没带使女,独自一人袅袅娜娜的拿着柄紫竹绷细绢绘山水的腰圆宫扇进了水轩,她从牡丹花会之后就一直恹恹的,连卓家人也常常难以照面,对外说是这段辰光身子不大好,如今看她面颊明显比牡丹花会时消瘦了许多,倒也不像全然是借口。   卓芳甸似乎出来的很匆忙,只穿了半旧不新的鹅黄越罗上襦,系着丁香色与藕丝间色裙,绾了一个百合髻,斜插了两三支珠钗,娉婷之中有一种倦色。   虽然姑侄两个一向就不和,但如今既然是光天化日之下见面,到底也要顾一顾场面,只是卓昭节一句寒暄话才到嘴边,宁摇碧已经直截了当道:“我们忙得紧,你有什么话就速速的说,若是要卖关子便请罢!”   “……”卓昭节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宁摇碧又补充道,“哦,你若是想现在不说也可以,本世子回府后,会请祖母使家令过来召你去长公主府,陪祖母说几句话。”他淡淡的道,“念在昭节的份上本世子也不瞒你,到了长公主府,你只会说的更多。”   “……………………”   卓芳甸显然也没想到宁摇碧会如此的不给面子,呆了片刻,才冷笑着道:“我自然会直话直说,毕竟我也很不耐烦看你们这副嘴脸!”   宁摇碧认认真真的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下,转头问卓昭节:“她若在这里出了事,会牵累你么?”   卓昭节看着脸色微变的卓芳甸,想了想道:“还是算了罢,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动气?”   如今陈珞珈落到祈国公府手里,延昌郡王一派还不知道打算了多少阴谋诡计等着真定郡王这边,卓芳甸在这眼节骨上被宁摇碧怎么了,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情来。   是以卓昭节劝住了宁摇碧,心里想的却是——等九郎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宁摇碧的霸道所慑,卓芳甸脸色虽然难看无比,到底不敢再说讥诮的话了,她吸了口气,才冷冷的道:“你们不想知道陈珞珈的事情了吗?”   “你想说陈珞珈是陈子瑞的什么人?”宁摇碧斜睨了她一眼,冷笑着道,“陈子瑞祖籍山南,陈珞珈生长岭南,一个是前科状元,一个是江湖女贼——本世子很好奇你要怎么把这两个人凑到一起?”   卓芳甸淡淡的道:“世子你既然不相信,又为什么会让我进这水轩?”   宁摇碧嗤笑了一声道:“你编造这么一句话,用一个‘也’字,无非是引本世子与昭节往陈子瑞那边去想,因为如今满朝文武中,姓陈又与延昌郡王有关的,独有一个陈子瑞,若非引起本世子与昭节的兴趣,你今儿哪里有机会进来?”   “世子这么说,显然即使不信,也带着三分怀疑了?”卓芳甸双眉一扬,傲然道。   不想宁摇碧却回头对卓昭节笑着道:“这种伎俩我十岁之前也不知道玩过多少次,却不想有一天也有人妄想用这一手在我跟前试图居高临下?”   这句话听得卓芳甸脸上变色,宁摇碧才懒洋洋的道,“说罢,你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本世子,又预备了什么好处?”   卓芳甸正待说话,宁摇碧又不冷不热的补上一句,“再耍花招,信不信本世子立刻把你丢下去?”   “世子聪慧。”卓芳甸冷哼了一声,到底低了头,语气软和下来,“看来我从前确实受谣言所惑,低估了世子——我确实有事要求世子,是以方才听到世子在这里,才匆匆过来,自然,我也知与小七娘有怨在前,世子不会轻易帮我的,所以也预备好了交换的条件。”   “长安关于本世子的传言也并非全是谣言。”宁摇碧似笑非笑的道,“只不过你人太笨,没看出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罢了。”   “……”卓昭节干咳一声,暗拉了把他袖子,“小姑姑要说什么事?”   她虽然对这个小姑姑没什么好印象,然而也好奇她这段时间病恹恹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今她又有什么把握能够说服宁摇碧帮她?要知道宁摇碧出身尊贵,本来就是什么都不缺的主儿,卓芳甸的身份尤在宁摇碧之下,她能够拿出什么好处来说动宁摇碧?   难道真与陈珞珈有关吗?这个两年前秣陵合府通缉、甚至连苏史那都奉了宁摇碧之命亲自出手追杀的女贼,如今关系千钧,假如卓芳甸有这方面的线索……可她为什么要拿出来交换?却又要宁摇碧做什么?   正自狐疑,就听卓芳甸干脆的说出自己的要求:“敦远侯府有意将敦远侯的幼女欧纤娘许配给陈子瑞,我想请世子阻止此事。”   “小姑姑难道……这陈子瑞?”卓昭节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她提出的竟然是这么个要求!   她就见过陈子瑞一次,便是牡丹花会的最后一日,随着卓昭粹和沈丹古先到了天香馆,那时候在同一个雅间里看到过一个缥衣秀士独斟独饮,当日她挂心着宁摇碧和为敏平侯亲自布置的功课忧虑,根本就没多看那秀士。   后来斗诗的时候还是古盼儿说了,卓昭节才晓得那秀士就是上一科的状元郎、如今任职于翰林院的陈子瑞,长安鼎鼎大名的山南才子,当日卓芳甸虽然也在,但却没见她与陈子瑞有什么亲近之意——不过,那时候古盼儿就说过,敦远侯欧家有意与陈子瑞结亲,古家虽然与欧家关系不错,但议亲这种事情,不到一定程度照例风声是不外传的,卓芳甸即使与陈子瑞私下有约,众目睽睽之下倒也确实不便来往言语什么。   卓昭节诧异的倒不是卓芳甸看中了陈子瑞,本来一个状元郎至今未娶,虏获小娘子家的芳心也是常事,但牡丹花会那时,古盼儿可是说过这陈子瑞的事情的,在山南的故乡有未婚妻,虽然号称是未婚妻家厌陈家败落悔婚在前,陈子瑞而后才不愿意履行婚约,但如今他又是状元又得延昌郡王看重,谁知道真相是不是索性陈子瑞考取状元后瞧不上未婚妻家的门楣了呢?   按着对延昌郡王一派的厌恶,卓昭节更相信后者,这一点,卓芳甸自然更清楚,如今卓芳甸还是对陈子瑞有意,不拘陈子瑞是否富贵之后抛弃了他的未婚妻,但现下欧家都和陈子瑞在议亲了,卓芳甸插这么一脚算什么?   卓芳甸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哼道:“我与陈郎早在一年前就有了婚姻之约,只等着我年岁长些禀告父母罢了,不想欧家却横插了这么一脚,我岂能就这么把陈郎让给那欧纤娘!”   “既然如此,小姑姑为何不请祖父做主?”卓昭节狐疑的问,照游氏几次有意无意提到敏平侯,以及之前在永兴坊别院里,登门商议事情的敦远侯所携欧氏子弟对卓昭节的调戏后敏平侯的反应,显然自己这祖父虽然对子孙不算慈爱可亲,但也是容不得旁人欺侮的,那日敦远侯在场,那欧氏子弟一句调笑,敏平侯便立刻勃然大怒,不但将那欧家子弟当场赶了出去、勒令他再也不许登门,甚至连敦远侯都连连赔罪!   卓昭节还是寄养在外多年,刚刚被接回长安的孙女呢,卓芳甸可是在敏平侯跟前长大的嫡亲幼女!   按说卓芳甸若与陈子瑞有约在先,即使欧家开始和陈子瑞议亲了,卓芳甸将事情告诉敏平侯,敏平侯也不会不替女儿争的。   卓昭节本来就对卓芳甸不怎么相信,如今自然要疑心卓芳甸是不是故意设了局要害宁摇碧,这么问着,脸色就冷了下来。   不想卓芳甸闻言,脸色微变,却是露出一抹恨色,冷冷的道:“本来我打算等小七郎婚事过后,请母亲与父亲提的,但欧纤娘……那个贱人!”她目中流露出怨毒之意,“她……她竟然与其母串通,私下里打发人去了山南,与陈郎的父母直接交换了庚贴!”   “庚贴都换了?”卓昭节一蹙眉,道,“小姑姑这话说的可是不尽不实,小姑姑方才只说敦远侯有意将幼女许配给陈子瑞,如今才说庚贴交换,自来庚贴交换便已是定下了亲事,哪里是那么好拆散的?”   卓芳甸哼了一声,道:“这对旁人来说难,对你这未婚夫来说可是轻松得紧!不信你问他!”   果然宁摇碧神色自如,道:“那你拿什么好处来说服本世子?”   见他这就有答应的意思,卓昭节总觉得卓芳甸不那么可信,谁知道她是不是奉了延昌郡王一派的命令过来设计宁摇碧的呢?   便提醒宁摇碧道,“九郎,虽然于你来说拆散他们不难,可传了出去,只道你是对敦远侯与陈翰林不满呢!”   圣人选择真定郡王,其实和纪阳长公主有差不多的考量,便是觉得真定郡王气度恢弘,立真定郡王为皇太孙,不容易造成同室操戈,所以这时候,延昌郡王一派,真定郡王反而不能打击,要打击,那也得是圣人之命,否则很容易给真定郡王这边留下不能容人的印象。   宁摇碧微微一笑,道:“这是小事。”他看向卓芳甸,慢条斯理的道,“好了,说一说你预备给本世子的好处罢,若是能叫本世子满意,本世子保证欧纤娘这辈子也嫁不进陈家!”   他笑吟吟的,“若是你敢设计本世子,本世子也能保证你这辈子嫁得都不是人家!”   第二百零三章 幕后真凶(上)   卓芳甸淡淡的笑了笑:“真是对不住,方才我说差了,世子富贵权势远在我之上,我可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世子的。”见宁摇碧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卓昭节也是满脸狐疑之色,她忽地话锋一转,道,“但小七娘恐怕很需要!”   宁摇碧思忖了下,看向卓昭节,卓昭节厌卓芳甸戏弄宁摇碧,便淡淡的道:“我想不出来我有什么缺少的东西。”   言下之意就是瞧不上卓芳甸能给的好处了。   然而卓芳甸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个教唆算计你表弟、划伤震城士子林鹤望的幕后真凶是谁了?”   这话让卓昭节瞬间愣住了:“你知道?!”她脸色一变,“难道是你干的?!”   “这怎么可能?”卓芳甸嗤笑了一声,道,“你也太高看我了!两年前的秣陵可是风生水起,咱们家小八郎千里迢迢去‘求学’不说,连世子都亲自南下了一回,我那时候才十四岁,在侯府里安插几个得用的心腹还要防着被大嫂、四嫂看破拔除,我能插手得了秣陵的事儿?”   卓昭节冷笑着道:“你不能插手?那你怎会知道此事?这件事情如今就是在游家,晓得的人可也不多的!”她忽然觉得不对,诧异道,“两年前?两年前的什么事情引起了如今这件事?是什么?”   卓芳甸哼了一声道:“自有旁人告诉我,我才知道,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谁?”卓昭节双眉一扬,打断了她的话。   卓芳甸淡淡的道:“先说这个能不能换世子帮我吧?”   宁摇碧道:“自然可……”   他话才说到一半,卓昭节却厉喝道:“不成!”   她瞪着宁摇碧,道,“我可不敢相信这小姑姑,谁知道她是不是拿话哄着咱们的?”   “我能知道你那表弟是被人教唆才会误伤了林鹤望的,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知道其中内幕?”卓芳甸反问,“估计这一点,连那林鹤望都不清楚吧?”   卓昭节微一蹙眉:“小姑姑是在威胁我么?”   林家当然不知道游煊误伤林鹤望乃是被人教唆、或者是压根被人算计的。   若是知道,林家即使慑于游家的权势,但原本的怨怼恐怕就要到怨毒的地步了,毕竟游煊年幼,和林鹤望也无仇恨,林家好歹还能够安慰自己这都是命,若是知道有人在其中筹划……林家怎么肯甘休?   关键是若这教唆只有那会百戏的女子也就算了,偏偏宋维仪也被卷了进去!   这可是游家豁出嫡亲幼孙要保的前程远大的郎子——毕竟游煊担了所有责任,还能说他小孩子家不懂事,放到大理寺去判断,游家如今陪人上京求医、主动赔偿弥补,也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但宋维仪被捅出来就不一样了,任谁都会怀疑这是宋维仪或嫉妒或怨怼或怀有种种不可告人的恶意,故意为之!   甚至那百戏女子指不定也被怀疑是宋维仪收买了去利用游煊的!   虽然宋维仪是秣陵解元,但正因为他是解元——这样的荣誉背后不仅仅是嫉妒,还有许多士子及其家眷会抱着会试之前干掉一个解元是一个的想法,毕竟举国才子如云,汇集长安,但每科取士,也才三百不到罢了。   江南的解元,可是一个强劲的对手,能够将这么个对手在下场之前就解决,除了极少数真正光风霁月、或者对自己实力有极大信心的士子外,谁也对宋维仪身败名裂被取消下场资格乐见其成的。   察觉到卓芳甸的确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卓昭节脸色却沉了下来!   “威胁?”卓芳甸不屑的看了她一眼,道,“小七娘疑心倒是不轻,只是你如今却疑心错了,你若是不肯听这件事情,才是留着一个威胁而不自知呢!”   她慢慢摇着宫扇,悠然道,“这么说吧,如今是你最好的解决这个威胁的机会,过了明年,一切都很难说了,不,不用过到明年,再晚几日,恐怕即使我不告诉你,这件事情也会在整个长安传开……到那时候,你的外祖家精心挑选的郎子宋维仪,会有什么下场,小七娘你猜也能猜到吧?”   卓昭节沉下了脸:“你凭什么这么说?”   “本世子答应了,你说罢。”宁摇碧忽然道。   “九郎!”卓昭节一皱眉,宁摇碧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道:“无妨的,不过是让陈家与欧家把庚贴退回去,也未必一定要大动干戈。”   卓昭节气道:“若是旁人早就算计好了——”   “算计我?”宁摇碧哑然失笑道,“你放心罢。”   他虽然没多说,但既已坚持答允,卓昭节也无可奈何,只得恨恨道:“小姑姑如今可以说了罢?”   卓芳甸好整以暇的道:“其实我先说事情,难道不是诚意的表现吗?小七娘也把我想的太坏了点,你不在长安长大,大约不知道,满长安谁敢蒙骗雍城侯世子?好啦,说正经的——说起来呢,这件事情其实和你还是有点关系的。”   卓昭节怔了一怔,道:“你是说那柄匕首?”   “哦,我说错了,是和两年前还在你身边的那两个大使女有关。”卓芳甸自己剥了个菱角吃了,惬意道,“你也不要听了这句话就露出懊悔之色,我知道前两日赫氏生辰,你从江南带过来的使女似乎遇见过那个叫……叫明吉是吧?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明吉绝对不会告诉你真相的,这也不奇怪,她如今性命又不再捏在你手里了。”   卓昭节凝神片刻,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明合与明吉吗?但这两个人从前与煊郎也没仇怨吧?”   “煊郎就是你那表弟吧?”卓芳甸得意一笑,道,“也许没有仇怨吧,但这件事情其实应该怪你,谁叫你让那两个使女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而后又把她们活着放了出去?”   “小姑姑,如今九郎还没开始动手!”卓昭节见她只顾兜着圈子戏弄自己,不禁微怒着提她。   卓芳甸看了眼正向自己投来冷冷一瞥的宁摇碧,也收了讥诮之色,淡淡的道:“我也没说错,两年前,你外祖父家的一个小娘子,就是你的表妹之一……应该是三房里的吧?应该是位嫡女,预备要从林鹤望的两个交好未娶的知交好友里选婿是不是?”   “嗯?”卓昭节听得此事,微微惊讶,飞快的思索当时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想来想去,当时班氏和游家三夫人虽然在宋维仪与麻折疏之间有过争执,但对外可没弄出什么事情来呀!   这个争执……传了出去又怎么样?又不是游灵在这两个郎君之间游移不定,长辈为晚辈挑选夫婿时有些商议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古往今来有几个人给女儿、孙女择婿时是随便挑一个、急不可耐把事情定下来的?   何况以游家在秣陵的地位、以游灵的才貌,挑挑选选那也是应该的。   卓芳甸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道:“你大约没觉得当时有什么不该叫使女知道的事情,但换一个人来想就不这么认为了,本来按照你那表妹的生母的意思是选麻折疏这个人的,可你外祖母却定了宋维仪!麻折疏出身商贾,家里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改掉商籍、让他得以进入书院读书,自然是指望他能够光耀门楣的,因为麻家商贾出身的关系,他一向都很被一起读书的人看不起,但如果他能够娶到翰林、哪怕是告老翰林的嫡亲孙女儿,接着又与咱们卓家扯上了关系,往后的路要好走多少?你外祖母坏了他的好事,他能不怀恨在心吗?”   “竟然是他!”卓昭节被卓芳甸提醒,几乎是立刻想到了两年前的那一幕——   难得离开三房的四表妹游灵带着三夫人跟前的使女踏进缤蔚院,淡淡的请求自己陪她到前院去一下,原因是三夫人看中了麻折疏,却不被班氏同意,所以想让卓昭节陪游灵去看一看人,指望晚辈看中之后到班氏跟前祈求了改变班氏的主意……   那一日,知道游灵的来意后,卓昭节觉得应该寻个正经的理由,免得被人猜疑去前院的目的,所以她以游灵的口吻给白子华写了一封信,让游灵抄了一遍……当时伺候笔墨的正好是明合与明吉!   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地方,大凉风气开放,虽然婚姻大事还是要父母做主,但除了极少数迂腐人家外,寻常人家给女儿物色人选时,总是要让女儿亲眼看一看、询问一番意见的,像之前白家吕老夫人借口做寿为秣陵门第仿佛的人家做媒,不就是特别让出园子让没成婚的郎君、娘子在园子里彼此了解么?   所以当时卓昭节自然不觉得需要特别瞒着明合、明吉,她记得自己陪游灵到前院时,带的也正是这两个使女。   不想后来明吉成了麻折疏的妾,显然是她把麻折疏差点就可以成为游家女婿的事情,告诉了麻折疏,从而引起了麻折疏处心积虑的报复!   但……卓芳甸这番话虽然言辞凿凿,可卓昭节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照小姑姑这么说,这麻折疏,是为了没能与我四表妹定亲所以怀恨在心,要报复游家,但如今来看,他虽然设计我六表弟确实报复了游家,但为什么又要扯上林鹤望?林鹤望可是他的知交好友!”   不等卓芳甸说话,卓昭节又沉声道,“不要说什么麻折疏因自己出身商贾,所以嫉妒林鹤望已久!按我来看他更该嫉妒与怨怼的该是宋维仪才对!而且麻折疏既然心存功利,为没能攀上翰林家做下这等恶毒的报复,那就更该看重林鹤望这个朋友了,毕竟林家是书香门第,林鹤望才学也好,若非破了相,中榜之后,亦对麻折疏有好处!”   卓芳甸吃了几片嫩藕才淡笑着道:“确实如此,但你不会知道,造成麻折疏彻底没能攀附上你外祖家的人,正是林鹤望!”   卓昭节一惊:“什么?”   “或者说,是林鹤望的妻子白子华。”卓芳甸似笑非笑的道。   第二百零四章 幕后真凶(中)   “白姐姐?”卓昭节眉一蹙,“小姑姑如今既然要说出来了,又何必如此云山雾罩?”   卓芳甸看了看水轩外,道:“好吧,实际上事情还是很复杂的,我听人从头到尾说完了,也不是什么都清楚,也许你比我更清楚这其中的曲折,毕竟两年前你可是就在秣陵——两年前,游家要为你那嫡出的四表妹议亲,当时宋维仪和麻折疏都有可能,这件事情在你的使女后来遇见麻折疏透露之前,就被林鹤望觑出了端倪,并在私下里和白子华说起过,只不过他也吃不准游家到底看中了谁,虽然他和麻折疏关系不比和宋维仪差,但你也知道,他自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总归有些自矜出身和门第的,宋维仪虽然景况不如麻折疏优裕,到底是大族子弟,游家又是秣陵城里一等一的书香府邸,所以照着林鹤望的猜测,自然是宋维仪的可能更大一些。”   卓昭节蹙着眉听到此处,就问:“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林鹤望与这两个人关系都不错,以这两人的出身背景,能够娶到你那四表妹都是高攀了的,他一个好心,就想帮忙探出游家看中的到底是谁,好让那人心里有数,时机合宜了就去提亲,也免得误了这件好事。”卓芳甸悠然道,“但这种给女孩子议亲的事情,没成之前一般是不叫郎君们晓得的,倒是小娘子们,因为在后院,更可能在老夫人那里听到风声,而林鹤望是男子,他当然不好向你和你的表姐妹们打探消息,但他已经成婚,这件差使,自然交给了他的妻子白子华!”   见卓昭节面露回忆之色,卓芳甸继续道,“反正白子华在对你们姐妹的旁敲侧击中,也不知道怎的,就认为游家看中的是宋维仪,根本没想到麻折疏也在人选之列,她把这个结论告诉了林鹤望,也符合林鹤望之前的揣测,所以林鹤望当时就把事情存在了心里。”   卓昭节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来自己或游灿等人什么时候对白子华透露出过这样的倾向——两年前与白子华说的话,当时又觉得有什么特别紧要的,她哪里还记得?   再说那日白子华的揣测也是极轻率的,卓昭节也不过是问了句宋维仪的剑技,白子华回头就告诉林鹤望游家看中的是宋维仪,其实是先入为主、早就在心中认为游家只可能看中虽然一时落魄但却是正经大族子弟的宋维仪了。   她没有想起来,只得继续听卓芳甸说下去,卓芳甸道:“后来到了去年,林鹤望、宋维仪、麻折疏一起过了乡试,宋维仪还得了解元之衔,尔后就请了他们的老师、即怀杏书院崔山长到游家提亲,解元求亲,又本是游家内定的人选之一,自然是一求一个准……”   “小姑姑不是说,麻折疏本也有这个机会?”卓昭节皱眉问。   卓芳甸讥诮一笑,道:“是啊,本来在你身边伺候过的两个大使女,明合与明吉,是在两年前就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被从你身边打发走的,对不对?这两个使女,叫明合的两个多月前死了,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卓昭节如今没心思和她玩猜谜,便冷声道:“还请小姑姑示下。”   “她是偶然发现了明吉曾经引荐入游府伺候过几日的所谓远房表妹,原来就是秣陵通缉过的女贼……陈珞珈!”卓芳甸慢条斯理的道,“本来她这么去告诉了游家老夫人,也不至于就死,偏她一时糊涂,知道明吉做了麻折疏的妾,麻家可是秣陵府都有名的巨贾,思量着借此与明吉讹一笔钱财傍身,于是,麻折疏请了陈珞珈出手,让她猝死了,她又不在你身边伺候了,谁家会为了个寻常的下人费心呢?就当暴死处置了。”   卓昭节脸上变色,道:“你还没说麻折疏恨上林鹤望的事情!”   “别急,我正要说到。”卓芳甸嘴角露出嘲色,道,“明合是因明吉而死的,但明吉为什么会做了麻折疏的妾,又说出来游家选婿之事,你不想知道吗?”   卓昭节蹙着眉:“小姑姑还请快点说的好!”   “这个明吉去年的时候就被游家放出府了,但似乎你并不知道,到底是伺候过你的使女,当时你还在秣陵呢,却一点风声都没叫你听到,你难道不好奇这其中的缘故吗?”卓芳甸反问。   “小姑姑!”见她这么东拉西扯,卓昭节不禁微微动了气!   卓芳甸哼了一声,才道:“这些都是有关系的,你急什么?明吉之所以会被放出府,是因为她被你外祖母跟前一个得脸的嬷嬷的侄孙瞧中,想求去为妻……”   卓昭节正忍无可忍的想让她说回麻折疏,不想卓芳甸接着说的却是,“但那个嬷嬷却看她不上,所以在你外祖母跟前给她求了个恩典,把她放出了府。”   “……”卓昭节呆了一呆,道,“是周嬷嬷要明吉出府的?不是说明吉不愿意嫁给周嬷嬷的侄孙,所以到我二舅母跟前求了情、外祖母和二舅母念她伺候过我,放了她出府去的吗?”   “那时候你还在秣陵呢。”卓芳甸用看呆子的目光看着她,道,“你身边不是还有明吟和明叶两个大使女,是和这明吉一道伺候过你的吧?如果她不愿意嫁给那个什么侄孙,放着你这个旧主不求,去求你的二舅母?你身边会用这么傻的使女?”   卓昭节一噎,道:“照小姑姑这么说,那么为什么后来明吉被放出府却没寻我?”   “放她出府是主家的恩典,难道她还能过去和你说她很委屈?”卓芳甸讥诮的道,“何况,你那个周嬷嬷,乃是你外祖母的心腹,她看不上明吉,在你外祖母跟前说话把明吉放出府,就是不想她再和自己侄孙有什么,明吉若是去寻了你,你让她在府里留了下来,还不是落在了周嬷嬷的手里?难道游家的家是你当的?你当你一个外孙女能在游家当家作主了?就算你当的,周嬷嬷这样的老人,想冠冕堂皇的玩死一个小小使女还不简单?”   她慢条斯理的道,“除非你可以立刻为她寻个好人家,尔后把她嫁了,不然她去求你也不过是在你那里拿点儿好处罢了……事实上,周嬷嬷既然要打发她走,又怎么会不和她说清楚去找你的下场?这种老夫人跟前的老嬷嬷……嘿嘿,就好像你们没人敢小觑了沈姑姑一样,你觉得我身边的使女是更怕我还是更怕沈姑姑?虽然我是她们的正经主子,可她们若是做的不好,我虽然罚,也是明着,但若她们得罪的是沈姑姑,沈姑姑表面上什么也不说,若有撞她手里的机会……你如今已经定了亲,我不信四嫂没和你说过这些弯弯绕绕。”   “明吉得罪不起周嬷嬷的,既然找你也没什么根本性的扭转,她当然不敢再去找你,免得激怒周嬷嬷、回头零零碎碎的被收拾!秣陵府里游家可是一等一的大户了,是她一个小小使女能抵抗的么?”   卓昭节脸色阴沉了片刻,道:“那她怎么遇见麻折疏的呢?”   “这就要说到这几日被四哥与四嫂连亲眷一起请到四房里做客的谢娘子了。”卓芳甸说到“做客”二字时,有意咬重了字,淡淡的道,“明吉是个孤女,当初你外祖母选她伺候你,大概就是做好了让她陪你北上的准备的,所以挑了她这样出身的使女,她被放出府后,自然是没了去处,结果这时候遇见了那谢娘子。”   卓昭节皱着眉——难道谢盈脉……   她正犹疑着谢盈脉到底是哪一派的人,好在卓芳甸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谢娘子与你有旧,认识明吉是你身边的使女,闻说她被放出府,又无处可去,就收留了她下来。”   “谢娘子收留过明吉?”卓昭节吃了一惊,“怎的她没有告诉过我?”   “恐怕是这谢氏自以为高风亮节,怕告诉了你有施恩的嫌疑吧。”卓芳甸唇边噙着一丝冷笑,道,“又或者明吉求了她不要告诉你……毕竟谢氏在秣陵也没有什么靠山,或者说她的靠山大概就是你,她也不见得得罪得起周嬷嬷,你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一会自己去问她一问,不就成了?反正现在她正在四房里‘做客’呢!”   卓芳甸又拈了个菱角吃了,嘴角微翘,道:“如今你知道明吉怎么成了麻折疏的妾了吧?陈珞珈最恨谢氏,她到了谢氏身边,哪里能不被陈珞珈留意上?陈珞珈自不知道她是因为曾是你的使女、所以被谢氏收留,见到谢氏身边忽然多出一个人来,觑了个机会就把明吉弄到手,打探缘故,明吉么,落到女贼手里,为求活命,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叫陈珞珈晓得了她曾经伺候过你,如今又在谢氏身边,新仇旧恨的就迁怒到了她身上……”   “等一等!”卓昭节诧异的问,“陈珞珈从谢娘子身边掳走了明吉——难道她把明吉送给了麻折疏?这是为什么?还是……她到秣陵,与麻折疏有关?而且明吉既然被谢娘子收留,她忽然不见,谢娘子会不疑心?”   卓芳甸闻言,却看了眼一直默默在旁替卓昭节剥着菱角的宁摇碧,如今他手边的银碗里已经堆上冒了尖的菱肉,只是卓昭节尚无空暇——卓芳甸嘴角一勾,道:“小七娘,你的福气可真好!”   她这句话显然不是夸奖,更多是揶揄,无非是觉得卓昭节这么愚笨居然还被宁摇碧倾心上了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冷不防宁摇碧放下正在剥的菱角,冷冷扫了她一眼,卓芳甸一皱眉,只得敛了揶揄之色,淡淡的解释道:“明吉本来就是孤女,她被谢氏收留的辰光也不长,两个人根本还不怎么了解对方,而且谢氏也不可能收留着她一辈子,总归她是要谋取条出路的,所以陈珞珈劫.持她后,大致问了问,让她留了封书信说另有去处,谢氏自然也就相信了,要知道谢氏收留她是看在你的份上,可明吉一来那时候也不伺候你了,二来她一个小小的使女,谢氏有必要怀这么大的疑心去追查她的下落吗?自然就信了,后来明吉做了麻折疏的妾,谢氏自然会认为,这就是她找的去处,那就更不会怀疑了。   “至于陈珞珈和麻折疏么……两年前,陈珞珈虽然寻了女尸代替自己,躲过了世子的追杀,但当时也受了重伤,恰好为麻折疏所救。后来的两年里也是麻折疏在安置她。”   卓昭节皱紧了眉,道:“这个麻折疏……倒是好大的胆子!”   “他胆子也没那么大。”卓芳甸嗤笑了一声,道,“因为在他看来,不过是置了个百戏班子出身的外室罢了!”   第二百零五章 幕后真凶(下)   “什么!?”绕了半天,如今话题总算绕到了当初是谁设计游煊上面了!   卓昭节不觉肃然,跪直了身子。   卓芳甸惬意的扑着宫扇,道:“说起来,陈珞珈的那个替身,与小七娘你还有世子,都是照过面的呢!”   “……是当年青草湖上的那个?!”卓昭节心念一转,已经想到——她看过的百戏班子虽然不只那一个,但也和宁摇碧照过面,可以确定就是那次游湖的那个了!   而且,游炬才到长安的时候不也询问过当时献上剑舞的那小娘子、说怀疑她是设计游煊的人吗?   此刻卓昭节仔细一想,骇然发现——游炬问起来时,因为当时还不知道陈珞珈未死,如今想来,陈珞珈与那百戏班子献过剑舞的红衣小娘子身量极为相似!   陈珞珈年岁未知,但她是谢盈脉的师姐,谢盈脉门中是以年岁排序,那么她定然比谢盈脉年长的,两年前谢盈脉十七岁,陈珞珈的年纪更在其上,但当时陈珞珈望之却不过十四五岁,更像是谢盈脉的师妹,卓昭节的记忆里,陈珞珈身量窈窕娇小、长眉入鬓,乃是个生得极像侠女的女贼。   而那舞剑的小娘子,看着十五六岁年纪,也是窈窕身量,英姿飒爽……后来谢盈脉认尸的时候,那尸体已经被泡得变了形,面目全非,而且谢盈脉因为和这个师姐打小不和睦,也不是很了解陈珞珈,何况当时师姐妹都好些年没见了,所以只能从伤口、骨骼、茧子这些地方来判断。   陈珞珈与那舞剑的小娘子身量既然相似,骨骼当然也是差不多的,伤口可以后来照样加上去,让谢盈脉和秣陵府最终判定的还是茧子——因为娇小如陈珞珈的小娘子好找,但常年习武所留下来的痕迹可不是能够做假的,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谁会特别去习武?就算是家境贫寒人家时常劳作的小娘子,但劳作留下来的茧子和握惯了兵刃的茧子位置显然不同,这是判断尸体是不是陈珞珈的一个很重要的证明。   当时的秣陵府没有想到百戏艺人也需要勤奋苦练、粗通武技——何况,卓昭节不知道,宁摇碧在旁微微皱眉,他却是很清楚的,当年因为他的一时顽劣,为游家没有登门致谢而生气,苏史那为了哄他高兴,就打发人设计了污蔑游炬一事,为了不让游炬有人证证明清白,就把那百戏班子和船家打发了……这件事情是通过秣陵太守孟远浩办的,孟远浩一直到现在都为宁摇碧瞒着此事,为此就更不会往百戏班子那边查了。   宁摇碧甚至推测出来,假如游家疑心到了百戏班子身上,想要借助官府的力量去查什么的话,估计效果也不大。   孟远浩不想得罪游家,但更怕惹恼了宁摇碧,所以他定然是一推二六五,什么都不认,什么都不说,只要没有实际的证据,游家也不能当真怀疑他什么……毕竟谁会想到宁摇碧会为了那么点小事就动了使人污告游炬、甚至为此还让一位太守去打发掉可以为游炬佐证的船家与百戏班子这么两群人?   ……若非自己当年一时胡闹,恐怕游家世居秣陵,没有孟远浩的推卸甚至是阻挠,早就查到麻折疏身上了!   宁摇碧心中不禁有点后悔,当初没把事情和卓昭节交代清楚,如今引出这许多麻烦事来,他想了想,决定此刻还是不要说了,回头再寻机会与卓昭节坦白。   就听卓芳甸道:“我可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反正那替身本来是个在百戏班子里表演剑舞的小娘子,身量之类与陈珞珈十分的相象,所以在陈珞珈抢酒珠前,就被她物色好了做替身用……不然她哪里来的胆子,敢动世子的东西?不过是打着死遁之后享受富贵的主意罢了。”   卓昭节闻言一惊,下意识的看向了宁摇碧:照卓芳甸这话来看,难道……当年陈珞珈闹出酒珠案来,并不是真定郡王这边的指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即使真相揭开,真定郡王要承担的责难也不会太大,毕竟雍城侯这边可以解释成误会,误以为是祈国公府下手——但她转念一想,当初陈珞珈可是被宁摇碧追杀过的,如今她又落到了祈国公手里,有麻折疏这么一出,还不知道她到底是被祈国公府找到的,还是主动送上门去为要报复宁摇碧!   在这种情况下,真相到底是怎么禀告到圣人与太子跟前,那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宁摇碧却神色自若,根本看不出来卓芳甸这句话对他而言有什么可以波动的。   卓芳甸也觉得有些失望,她继续道:“那真正的百戏班子出身的小娘子代替陈珞珈死后,陈珞珈自也顶替了她的身份,恰好被麻折疏救了,就编了个故事,嗯,大约就是百戏艺人出身,被什么恶霸纨绔瞧中欲行无礼,不甘逃出,途中又遇见了歹人受了伤,而且惧怕那恶人权势求麻折疏不要报复云云……我猜大概也就是这么一类,麻折疏么也未必全信,但陈珞珈有几分姿色,对麻折疏来说,在僻静处买个小院子安置一下她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索性就收了她做外室。”   卓昭节咬了下唇,道:“那她……设计我表弟?”   “去年明吉被放出府,得了谢氏收留,引起陈珞珈的注意,掳走明吉后,就想到了个陷害谢氏的法子。”卓芳甸拂了拂鬓角,道,“她逼着明吉利用在游府的关系,引荐她入府去做了一名粗使,然后借着身在游府的机会,假冒百戏艺人引诱上了你那个小表弟,至于她怎么骗得你表弟伤了林鹤望的,想必你应该知道的吧?”   这么说来,自己还在秣陵那会,陈珞珈就混进了府内?游府虽然有护卫,但也不过是些寻常身强力壮的家丁罢了,哪儿挡得住陈珞珈这样能够高来高去的贼人?当时真是上天庇佑,陈珞珈没有伤人!不然游家上上下下,哪里禁得住这女贼屠戮?卓昭节心中暗惊,定了定神才道:“你还没说麻折疏为何怨怼林鹤望?”   “哦,当时陈珞珈还是麻折疏的外室,她偷偷溜出去掳走明吉事小,但想要在游家做上几个月使女,却是不可能不被麻折疏察觉了。”卓芳甸淡淡的道,“而且她的女贼身份也不能曝露,一旦曝露……麻折疏可没这个胆子继续护着她,没准,还会偷偷先去告密,以讨好世子呢!”   宁摇碧依旧心平气和,似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卓昭节蹙紧了眉:“她怎么说服麻折疏的?用明吉透露的三舅母曾经看中过麻折疏吗?”   卓芳甸笑着道:“这可又要说到前事了,你大约不知道,实际上在明吉被放出府之前,麻折疏已经知道了你那三舅母有意把女儿许给他了。”   “啊?”卓昭节一呆。   就听卓芳甸继续道:“只不过麻折疏不知道是你那四表妹,你那四表妹是嫡出,你外祖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乱七八糟的门第,嫡庶分明得很——你外祖母不同意把你四表妹许给麻折疏,但你三舅母却似乎很喜欢这麻折疏,所以私下里着人去淳县打听过麻家,麻家虽然是商贾出身,但几代下来,势力也算遍布淳县了,所以察觉到有人探听麻折疏,立刻反过来查出那人是你三舅母跟前的,哪里会不想到你三舅母是为了女婿人选?”   卓昭节诧异道:“所以呢?”   “而麻家自卑门第,觉得翰林家的媳妇照常理是看不起自己家的,但打听到三房里还有个庶女只比你那嫡出的四表妹小个一岁,应该是你的五表妹罢?在游家仿佛地位也不高、生母也早就失宠了,在你外祖父、外祖母跟前也没什么体面的,你那三舅母似乎对她也不好,麻家觉得你那三舅母应该是为了这庶女打听麻折疏,麻家虽然是商贾出身,却是一心巴望着改换门庭沾染上书香气息的,所以才花大力气把麻折疏送进怀杏书院,麻折疏书读的也不差……麻家思来想去,觉得虽然是老翰林的孙女,但老翰林又不缺孙女,有那些个嫡孙女在前,一个庶出不得重视、甚至还可能被嫡母看成眼中钉的孙女即使娶了也没有什么大头的好处,还不如等一等看麻折疏能不能有更好的姻缘,就没有做什么,甚至还做好了若你三舅母暗示后如何不伤游家面子的拒婚的打算。”   卓芳甸懒洋洋的道,“这件事情是秋试之前的,秋试后……就是名次才下来的时候,林鹤望设宴庆贺三人一同榜上有名,宋维仪更是高中解元,席上觉得辰光也差不多了,就说出游家早就物色了宋维仪为婿的消息,让宋维仪请崔山长去游家提亲……”   她忽然笑了笑,道,“说起来林鹤望这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不那么猜测,没有当着麻折疏的面肯定游府看中的是宋维仪、并促成两边定亲一事,后来陈珞珈把你那三舅母真正看中的嫡亲之女夫婿是麻折疏的消息告诉麻折疏后,麻折疏也不至于对林鹤望恨之入骨、想方设法的害他——你大概不知道,那次踏青,麻折疏事先买通了一个下人,趁着你那表弟独自发呆时,对林鹤望说了句让他留意你那表弟似乎不太高兴的话,林鹤望自是毫无防备的走到你表弟身后打算问他一问缘故……”   卓昭节想象了下当时的情景,深觉麻折疏再也不能留了——此人心胸之狭隘、手段之毒辣,实在远非常人所能及,这一刻她觉得卓芳甸方才说的“威胁”一点也不夸张。   论权势,麻折疏别说比侯府,比游家都远远不如,但这么一个人,不动声色间,却筹划了如此一连串的毒计,竟让游家、林家包括侯府四房都卷了进来,至今不能平息!   第二百零六章 谁算计谁   这些事情和卓芳甸并不切身相关,所以卓昭节目露杀机,飞快的思索着如何不动声色的铲除了麻折疏之时,她却还悠然的点评道:“麻折疏这个人,既然敢上京来赶考,料想才学也是有些的,其实他若是能够中了进士,出身什么的,也不是所有人家都计较这些,但大约是在秣陵被人讥诮多了,以至于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在意得很,所以知道自己曾经有机会向游家提亲,而却因为林鹤望信誓旦旦游家只看中了宋维仪而失去这次机会——实际上他到长安来,未必寻不到比游家更好的亲事,但当时他才中举,正自春风得意,不免就想到了,是不是林鹤望表面上拿他当知交好友看,心里却实在看他不起的,毕竟你那三舅母看中了他,林鹤望却说是宋维仪,这显然是认为麻折疏没有资格与游家结亲!”   “在他平生最得意、估计还做着进士梦的时候,陈珞珈从明吉那里问到的消息,恰好捅到了他的最痛处,在麻折疏看来,林鹤望这是故意嘲弄自己,即使他也中了举,在林鹤望这样出身书香门第的士子看来他终究也不过是个商贾子弟,不配与他们并列,这发自自以为是知交好友的侮辱,你说麻折疏最恨的人,又怎么会不是林鹤望?”   兜兜转转,却是一连串阴差阳错的误会酿成了这场悲剧!   卓昭节心头一寒,道:“陈珞珈这么做,不是为了害谢娘子吗?难道她还有什么后手?”   卓芳甸道:“这就是那谢氏的好运气了,本来陈珞珈打算把谢氏拖下水顶罪的,奈何谢氏忽然跟着其表姐、表姐夫上京赶考了,她人不在秣陵,陈珞珈怎么个栽赃法?是以她只能改变计划,匆匆跟在麻折疏后面北上——毕竟她是外室,虽然麻折疏不知道她女贼的身份,却也担心未曾成婚就有外室侍妾,会影响到自己在长安攀附高门贵女,自是不会带上她和明吉的,再者陈珞珈也怕被人识破自己女贼的身份,就与麻折疏一前一后抵达长安,明吉也是她带来的——你如今可知道为什么赫氏生辰那日,你从江南带来的使女先遇见明吉,跟着,谢氏就在数个时辰后,看到陈珞珈了吧?整件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陈珞珈为什么会和祈国公世子混到一起,我可就不清楚了。”   “……”卓昭节思索良久,才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小姑姑是如何知道这一切、又是如此清楚的?”   “自然是有人告诉了我。”卓芳甸很爽快的道,“只不过这个人,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见宁摇碧向自己看来,卓芳甸一抿嘴,“这件事情对世子来说也不是很大,世子何必为了哄小七娘就给家父弹劾真定郡王一派的理由呢?”   她这么一说,宁摇碧不见得害怕,卓昭节却不能不为他担心,忙转开话题道:“既然小姑姑不愿意说就算了,这麻折疏确实是个威胁,如今会试还有好几个月,宋维仪因为要等我三表哥还未到长安,而麻折疏也不肯为了害他身败名裂就把自己拖下水,估计是在等宋维仪进京,亦在安排散播谣言之人,此人确实要尽早铲除!”   “这对你和世子来说不过是小事,我想你既然有了主意,接下来也用不着我了,如此,告辞,不打扰你们。”卓芳甸抚了抚腕上镯子,唇角微扬,郑重叮嘱道,“不要忘记答允我的……我等世子的好消息!”   说罢,她仍旧拿着宫扇,袅娜而去!   等她走后半晌,卓昭节才蹙紧了眉问宁摇碧:“你打算怎么做?”   宁摇碧知道她问的是拆散欧纤娘与陈子瑞一事,笑着道:“简单得很,花银子到北里……唔,北里被认出的可能太大,还是到长安附近州县里雇人罢,雇个年少美貌的小娘子,再雇上一个两个机灵懂事的顽童……”   卓昭节不明所以,道:“然后呢?”   “然后……买通大理寺,让那小娘子领着孩童去状告陈子瑞负心薄幸、始乱终弃。”宁摇碧说到此处,似想了想,道,“唔,这法子似乎不太好,毕竟用过好几次了,还是不要给唐四在这时候招惹麻烦的好,那就把动静控制得小一点……想办法冒充卓芳甸把陈子瑞约出去,再让欧纤娘领着人去撞破,反正就是寻个理由让欧纤娘退婚就是了。”   卓昭节诧异道:“欧纤娘怎么肯?陈子瑞怎么说也是个状元,何况庚贴都换了,哪里能说退就退?”   “状元算什么?”宁摇碧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忽然低头俯在她耳畔道,“若非时五哄了半晌,欧纤娘才懒得看陈子瑞一眼,更别说私下着人去山南陈家换庚贴了!”   “什么!”卓昭节一惊,低呼出声!   她举袖掩嘴,骇然道,“你……你是说?”   “嗯,卓芳甸与陈子瑞的来往,早就被我们看在眼里了,不然,怎么会如此之巧,卓芳甸才要预备和敏平侯吐露此事,欧纤娘就眼疾手快的截了人?这换庚贴本就是一步待用的闲棋。”宁摇碧眼中有狡黠之色,伸手捏一捏卓昭节的面颊,得意的道,“哈哈,如今可不要担心我让欧纤娘退还庚贴会中了旁人的计了?”   卓昭节一阵晕眩!   她呆了半晌才问出来:“你……不,时五他……他指使……不……欧纤娘既然这么听时五的话,那么定然也是喜欢时五的,她……她居然喜欢时五喜欢到了愿意为他去和陈子瑞换庚贴?!”   卓昭节这一刻对时采风简直达到了膜拜的地步!   宁摇碧莞尔道:“长安会哄小娘子的郎君多了去了,时五能在这其中称雄,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时五你简直不是人!!!   卓昭节心里乱七八糟,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定了定神才继续道:“不管怎么说,陈子瑞也是个不错的夫婿了,即使欧纤娘肯听时五的,但她的长辈也不会准许这样儿戏的事情吧?”   “所以要给欧纤娘一个大闹的理由。”宁摇碧拈了一颗剥好的菱肉很自然的喂到她嘴边,卓昭节如今思绪正乱,想也不想的顺口吃了,只听宁摇碧接着道,“这欧纤娘你可能不甚了解,她不是嫡出,但其生母易夫人是敦远侯最得宠的侍妾,须知敦远侯夫人已故,如今敦远侯府的后院里,这易氏却是仗着敦远侯的宠爱掌了半边江山、连敦远世子妇也无可奈何的——最重要的是,敦远侯虽然立了嫡长子为世子了,但却极宠易氏所出、欧纤娘的同母之弟欧瑶。”   卓昭节闻言一蹙眉,道:“着呀,既然如此,陈子瑞这么好的夫婿,政见又和敦远侯符合,又得延昌郡王的重用,若是娶了欧纤娘,可不是能为欧瑶的助力?那易氏就更没理由反对了。”   “不不不。”宁摇碧笑着摇头,道,“你忘记了?敦远侯的元配嫡女是延昌郡王妃,亦是如今的敦远侯世子同母妹妹,欧纤娘若是嫁了陈子瑞,也不过是伏在了郡王妃手下,对欧瑶觊觎世子位哪里有什么好处?”   卓昭节本来以为欧纤娘肯听了时采风的话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和陈家交换庚贴,是完全受了时采风的蛊惑,被时采风的风仪所倾倒,所以才这么豁出一切的帮他,如今听起来却也是为了自己的弟弟欧瑶,她暗擦了一把汗,心想也是自己没想到,这天下哪里有这么傻的人呢?   不想宁摇碧继续道:“这欧纤娘本来时五.不过是随便敷衍的一个小娘子之一,不想她倒也有几分机灵,知道她这生母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欧瑶推上世子之位,便拿延昌郡王妃做理由说服了易氏帮她摆了卓芳甸与陈子瑞这么一道。”   “我看不出来她摆这么一道对欧瑶觊觎世子之位有什么好处?”卓昭节呆了一呆,喃喃的问。   “照欧纤娘的说法,她的嫡姐既然做了延昌郡王妃,将来若唐三得势,那郡王妃就是未来的皇后,敦远侯世子之位焉能摇动?别说这世子位了,易氏多年来仗着敦远侯的宠爱,压制世子妇,往后不被延昌郡王妃算帐就不错了,是以欧瑶欲得世子之位,惟有倒向唐四这边。”宁摇碧耐心解释道,“易氏听信了女儿的话,自是对唐三那边离了心,琢磨着如何借助于唐四之力栽培自己的一双子女。”   卓昭节迟疑着道:“但摆我小姑姑这么一道……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她才觉得欧纤娘不会太傻,不想竟然是低估了这位欧娘子,为了情郎,把生母和弟弟都哄了去,偏时采风如今要娶慕空蝉——事情到这一步,难道时采风还能收场?   若是如此,那易氏当真是比伏氏还要可怜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欧纤娘截了卓芳甸的情郎,也不过是小娘子之间的争风吃醋,又能为真定郡王做什么?   “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陈子瑞才中榜的时候就与卓芳甸相恋上了,其实他原本的未婚妻还是卓芳甸设法了断的,所以他们之间断然不可能因为一个欧纤娘就分开,敏平侯虽然并不长住侯府,却向来不许旁人欺侮了自己子孙的,敦远侯不如敏平侯护短,然却极为怜爱易氏的一双子女,再说这件事情现下是各说各有理,卓芳甸与陈子瑞两情相悦在前,却没有过明路,欧纤娘和陈子瑞未过明路,然而胜在了庚贴已换,却是正经有名份。”   顿了顿,他又道,“这不过是步闲棋,实际上本来欧家就是时相不许时五招惹的人家,时五一开始遇见欧纤娘的时候没细问,奈何这欧纤娘只见了他两三次就情根深种,不想时五知道她姓欧后立刻就要与她不复来往,欧纤娘寻死觅活的闹着,时五才去和她解释,理由自然是时相的吩咐,小娘子么……心里恋着时五,自然是遇鬼斩鬼、遇人杀人了,时五说是因为欧家乃是唐三的岳家不想招惹,欧纤娘本来受易氏影响,对嫡兄嫡姐就没什么好感,从时五这里更加认定了唐三若得势,自己母子这辈子都没好日子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其实她的想法也没错太多,唐三得势,敦远侯世子就是未来的国舅,欧瑶哪里来的指望?”   卓昭节狐疑的问:“虽然如此,但时五从前与欧纤娘来往料想也不会无人知晓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啻又是真定郡王一派的一个把柄了,圣人如今虽然选择了真定郡王,然而正因如此,四面八方都在看着这位郡王是不是当真有做皇太孙的器量呢!   宁摇碧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那时候,花会还没开始……”   “……”卓昭节默了默,两位郡王之争尚未出结论,宁摇碧自然不怕明着给延昌郡王这边添堵,即使圣人也不会计较什么的,因为在今年太子生辰之前,圣人对于两个孙儿之间的明争暗斗一直都是冷眼旁观,即使如今抉择之后,圣人也没有追究任何一方从前所作之事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手脚原来早就做好了?怪道这么干脆的答应了小姑姑,倒是我白操心了一场。”   “我答应得干脆可不是只是因为此事即使卓芳甸不来寻我,我也要照她所期望的让欧纤娘解除婚约——不然怎么挑起欧家内斗?”宁摇碧含笑捏一捏她面颊,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只要你的事儿,管她什么条件我也会先答应了再说!”   卓昭节没计较他的动手动脚,却蹙着眉道:“但小姑姑当真不知道是被你们算计了吗?不说她会拿谋害林鹤望真凶的事情来作交换……如今你什么都没做呢,她怎么就先把事情说了?难道就不怕你不守信诺?”   宁摇碧可不是什么千金一诺的人,他在长安的名声向来就是最拔尖的——坏的那一种,先付酬劳的做法对他那根本就是自己送上门去送好处,假如卓芳甸是个老实人,这么做倒也罢了,可卓芳甸向来狡诈得紧,她怎么就不怕被宁摇碧耍了一道?   闻言,宁摇碧摸了摸下巴,微笑着问:“这还不简单?无非就是想在麻折疏那里摆上一道罢了!”   第二百零七章 黄雀   虽然骄阳当空,但因草木繁盛的缘故,水荭馆里仍旧是一片阴阴的凉与暗。   正堂昏昏,后窗外,芭蕉才洗,碧绿宽大的叶面反射阳光,照入堂中,才有些许亮堂之感,不至于在白昼需要点灯。   虽然如此,然沈丹古却是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他穿着一袭半旧不新的石青常袍,锦缎束发,宽大的袖子略略挽起,极恭敬的替卓芳甸斟上一盏色如铁绣的神泉小团:“记得表姑最喜欢这个。”   “你向来有心。”卓芳甸随手端起呷了一口,随即又放下,虽然动作随意,但她面上的神色却十分的郑重,道,“但就是太小心了,我虽然只是你表姑,母亲也只是你姑祖母,然而母亲素来拿你当亲子看待、我也是当你嫡亲侄儿看的,很不必如此拘束。”   沈丹古淡淡一笑:“丹古明白。”   “既然明白,怎么说话还是这样见外?”卓芳甸露出无可奈何之色,她摇了摇头,但也知道沈丹古素来如此,不是头一次说他了,也不指望这一回能有什么效果,就说起了正事,“麻折疏不过是区区一个商贾之子,虽然有举人的功名,但那也不过是在庶民跟前威风罢了,如何能与咱们家这样的门第相比?这么个人要除去,游家都足够了,哪里用得着宁摇碧亲自动手?”   沈丹古淡淡的笑了笑,道:“表姑可是照丹古所言、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全部说了?”   卓芳甸道:“自然是的,我一个字也没改,向来你最有主意,虽然不肯事先说明,可事后总是证明你的法子好……我怎么会自作主张的改变呢?”   “那就是了。”沈丹古平静的道,“表姑也没告诉他们是谁告诉表姑这些消息的罢?”   卓芳甸点了点头:“自然。”   “那他们估计会猜是陈子瑞。”沈丹古淡笑了一下,随即恢复古井无波之色,解释道,“因为事情说得如此清楚,根本只有一个人能够知道,那就是陈珞珈!而陈珞珈如今在祈国公府手里,这女子关系到了延昌郡王的前程,安危乃是重中之重,不是郡王最信任的人,根本无法接近,郡王当然不会怀疑表姑,但表姑这些日子都未曾出门,却是从哪里弄到这些消息?君侯是不会告诉表姑的,所以他们定然揣测是陈子瑞知道后转告表姑,从而让表姑来转达。”   卓芳甸皱着眉道:“我不明白的有一点,为什么要我如今就把事情说与他们知道?宁摇碧可没什么信诺可言!我倒不是说指望他做什么,但此人素来狡诈,这岂不是一个极大的破绽?”   “确实是破绽。”沈丹古平静的道,“但此人既狡诈又自负,何况方才小七娘也在他身边,他就是明知道是陷阱,也定然不屑一顾!”   “你还没说,区区一个麻折疏,怎么游家和四房都没法子,居然要宁摇碧代他们出手?”卓芳甸沉吟片刻,问道。   沈丹古心平气和的道:“小七娘也许没发现,但宁摇碧定然可以从表姑你对游煊误伤林鹤望一事中听出,这些事情是陈珞珈交代的,而陈珞珈如今在祈国公府手里,也等于在延昌郡王手里,她在江南的时候,曾以寻常百戏艺人的身份做了麻折疏两年外室,牵扯颇深,虽然麻折疏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这不代表着麻折疏没有可利用的地方!”   卓芳甸还在沉吟,沈丹古已经继续道,“游家现在还不知道,但四房里应该已经看出陈珞珈卷进的暗流不可轻忽,此刻去除了麻折疏,很容易被当成把柄,宋维仪这个女婿虽然重要,然而比起被卷进争储的风波来就不值得一提了。”   “在这种情况下,游家与四房必定会选择顺其自然、而不会对麻折疏下手!”   卓芳甸思索片刻,道:“即使麻折疏毁了宋维仪,但对四房可没什么打击,宁摇碧心仪小七娘,不至于连小七娘外祖父家里的事情都要插上一手吧?再说这件事情能把宋维仪逼到什么地步还很难说,毕竟下手的确实是游煊,他又不可能承认是宋维仪指使了他的,即使有证据证明是宋维仪教了他伤林鹤望的那招武技,但也不过是引些风言风语罢了。”   顿了顿,她道,“毕竟这里是长安。”   假如还在江南,凭借林家的势力,和宋维仪父母双亡、虽然宋家势大,但他一个旁支子弟却不怎么靠得上相的出身,林家要毁了他可不难,然而到了长安——别说林家在长安没什么势力,就算有,游家哪里能不保护好了宋维仪?   单靠坊间的风言风语想对付宋维仪也没那么容易,游家竭力隐瞒着真相,无非是一来疑惑是否会被卷进大事中,二来则是觉得反正游煊已经被恨了,没必要再搭进宋维仪的名声去,毕竟游煊是当众下的手,想抵赖都没法赖,游家又不是不顾名声的人家,当然是要承担起责任了。   沈丹古道:“的确如此,但告诉小七娘其实麻折疏才是林鹤望前途尽毁的真凶,实际上却是在提醒旁听的世子……陈珞珈如今被保护的好好的,但麻折疏却是可杀的,杀了麻折疏,佐证陈珞珈的话的人少了一个,真定郡王这边自然也就多了一分辩驳的余地,他当然要下手!”   卓芳甸一怔,道:“他就没想过被抓住么?”   “他当然知道如今长安有多少双眼睛盯住了麻折疏的一举一动以作文章,甚至其中不乏圣人的耳目。”沈丹古淡淡的道,“但实际上现在是杀麻折疏最好的机会。”   “……为什么?”   沈丹古平静的道:“因为圣人与皇后属意真定郡王的消息刚刚传遍大凉上下,朝令夕改,国之大忌!”   卓芳甸恍然:“所以看起来真定郡王如今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众人眼中,稍对延昌郡王不满……就会被怀疑心胸是否堪为人主,但实际上,圣人与皇后既然公开表了态,断然没有轻易改变的道理,真定郡王只要不犯大错,这段辰光他反而极安全?拖下去,倒有可能让圣人不满聚集,公然发作?”   沈丹古点了点头:“这才是延昌郡王在太子生辰后立刻闭门读书、足不出户的缘故,他若还不知道收敛,真定郡王豁出去给他一下狠的,圣人与皇后即使私下里训斥责罚真定郡王,明面上却定然要为真定郡王收场的!”   他慢慢的道,“圣人与皇后年岁都长了,自然希望如今的朝廷以稳为主,这才定了皇太孙的人选,接着又推翻……岂能不生波澜?何况这样短暂的立与废,对圣誉也有损伤。”   卓芳甸沉吟道:“但即使如此,真定郡王这边杀了麻折疏灭口,圣人为着颜面不说什么,心中岂能没有想法?此举不是更加坐实了当年宁摇碧南下乃是为了算计祈国公府一事?”   “真定郡王最大的劣势,不是旁的,就是太子殿下。”沈丹古轻描淡写的道,“太子殿下宠爱绿姬,从来都只打算将日后的大凉交给延昌郡王,所以太子殿下只希望真定郡王越平庸越好,偏偏真定郡王也有意争夺至尊之位,太子殿下为了这个是很不喜欢这个唯一的嫡子的。”   卓芳甸沉吟道:“还有呢?”   “所以真定郡王真正的难关不在本朝,却在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沈丹古缓缓道,“圣人可以为了已经公布的选择,明知道真定郡王做了许多手脚依旧包庇于他,而太子殿下怜爱延昌郡王,愿意为延昌郡王做的事,更胜圣人如今对真定郡王的栽培与期许。”   “因此真定郡王唯一的赢面,就是让圣人在驾崩之前,为他留下足够的筹码,足够到了即使太子登基之后也不能不立他为储君。”   卓芳甸摇头道:“这很难,因为陈珞珈现下已经在……”   “陈珞珈是小事。”沈丹古打断了她,不以为然道,“表姑请想,圣人与皇后何等英明?两位郡王争斗并非一朝一夕,彼此之间勾心斗角之事做的向来就不少,圣人这回虽然表态属意真定郡王,又何尝有过追究延昌郡王的意思?莫说生在天家了,就是侯府里,些许心计手段,君侯一清二楚,却也不计较的,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何况皇太孙往后便是储君,是大凉未来的主人,要统御这大凉天下,岂能一点手腕都没有?”   他冷冷的笑了笑,道,“虽然立储的圣旨上多半会将储君说得文成武德、仁善孝义,但实际上当真是个心地纯善毫无城府的皇孙才叫圣人不放心罢?选储君又不是选道德楷模。”   卓芳甸蹙了下眉,道:“那丹古的意思是?”   “圣人未必会为此事生气,尤其皇后重嫡,恐怕更不把真定郡王算计延昌郡王的事情放在心上。”沈丹古平静的道。   “那陈珞珈岂非毫无价值了?”卓芳甸不可思议的说道,她心头没来由的感到了一阵烦躁。   沈丹古却却又摇了摇头,道:“不,陈珞珈极有价值,她关系到了真定郡王会否功亏一篑、而延昌郡王能否东山再起!”   “嗯?”卓芳甸虽然也自诩聪慧了,然而在这个表侄跟前却总觉得自己不够机灵,这回也不例外,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就听沈丹古道:“圣人与皇后都是圣明的,自然明白太子有多么宠爱延昌郡王,即使圣人与皇后如今表了态,但将来山陵崩,太子登基之后,恐怕如今圣心垂爱真定郡王,反而成了真定郡王的催命符了!”   “是以圣人与皇后崩逝之前,很有可能会留下遗诏、甚至是公然召众臣遗命,以真定郡王为皇太孙,这样公开的遗命,太子想推翻可没那么容易,所以需要陈珞珈,等太子登基后再翻出这笔旧帐,给真定郡王定一个欺瞒先帝之罪……”沈丹古得出了和四房一样的结论,“所以陈珞珈很有价值,虽然她的价值必须要在太子登基后才能体现,然而却是必须有的。”   卓芳甸想了想,诧异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岂不是该把麻折疏也保护起来?”   “表姑忘记圣人与皇后了吗?”沈丹古提醒道,“太子的这番用心,圣人与皇后岂会想不通?只保一个陈珞珈,还能靠着太子含糊过去,但麻折疏……这样让圣人怎么想?太子还没登基,就不把圣人与皇后放在眼里?”   “因此如今的局势就是,宁摇碧会尽早杀了麻折疏,真定郡王会在圣人与皇后尚且在时竭尽全力的壮大己身势力、与讨得圣人皇后欢喜,而延昌郡王与咱们……只能慢慢收集这些太子登基之后帮着推翻遗诏的证据,等太子登基!”沈丹古正色道,“有皇后在圣人侧,真定郡王只要不谋反、或弑上,便是太子亲自告状,也无法摇动真定郡王的地位!”   “而真定郡王也会利用如今的优势,尽量铲除太子登基之后会威胁到他的人与事,麻折疏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宁摇碧一定会去杀麻折疏!”   “这件事情记下来,往后,就是真定郡王一派欺瞒圣人的证据!亦是延昌郡王为储的契机!”   第二百零八章 纳妾   水轩里,卓昭节诧异的问宁摇碧:“既然如今圣心属意真定郡王,不会为了小事废弃他,为什么你们做事还要束手束脚?”   “圣心属意唐四,可太子殿下却不属意唐四啊!”宁摇碧微笑着道,“如今圣人在,麻折疏为人所杀,那就是寻常命案,或者做得干净,索性就是意外。但将来太子登基之后,不管是谁干的,哪怕真是意外,这件事情只会是真定郡王使人灭口。”   他慢条斯理的道,“太子殿下一心一意扶持的储君乃是唐三,即使唐四也是太子的亲子,甚至还是嫡子,但太子殿下最疼爱的儿子却不是他,如今唐四要做的,向圣人与皇后证明他有足够的能力胜任皇太孙并非是最重要的,因为圣人素来重视皇后与我祖母的意见,如今皇后与我祖母都站在了唐四这边,只要他不犯大过,哪怕大肆打压唐三,只要做些掩饰,即使太子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   “问题是,这并不意味着唐四当真可以这么做,因为他如今只是皇孙,不是皇子,帝位必须经过太子才能传下去。”宁摇碧吐了口气,轻声道,“这才是如今我们要谨言慎行的缘故。”   卓昭节微微变色:“那麻折疏不杀了!”她虽然恨麻折疏心胸狭隘,只听陈珞珈的片面之词就策划了如此狠毒的报复,牵累林家、白家、游家甚至是卓家,这四家随便哪一家都远非麻家所能比,却被麻折疏玩弄股掌之间,存下罅隙,但相比起这份仇恨,宁摇碧的安危前程自然更重要。   “必须杀。”宁摇碧却摇了摇头,平静的道,“太子太过宠爱绿姬,为了能够让唐三承位,他连唐四都可以舍弃,如今这些人不除,将来留着让他踩到咱们头上么?尤其这麻折疏心胸狭隘至此——此人才进怀杏书院时,因为是商贾子弟,为同窗所鄙视,那时候林鹤望与宋维仪爱他之才,三番几次的为他解围、提携他上进,别说宋维仪与游家结亲是阴差阳错之下的意外,就算林鹤望在此事上偏向了宋维仪,多年交情竟丝毫不念,这样的人,既存罅隙,如何能留?”   卓昭节呆了一呆,道:“可是……”   “此事我既然看破,自然有对策。”宁摇碧温柔的道,“只是如今不好告诉你,总之你莫要担心就是了,你看,所谓酒珠案,所谓拆了欧纤娘与陈子瑞的婚约,哪一件不是在我算计之内?”   虽然他说的有理,但想到太子铁了心要扶持延昌郡王,如今圣人与皇后却都年长,卓昭节到底还是不能放心,但宁摇碧现下显然是不想多告诉自己什么,卓昭节也不想拂了他的意思,便勉强笑了笑:“我自是相信你的。”   顿了一顿,卓昭节忍不住问道,“但现在时五怎么办?”   宁摇碧嗯了一声,奇道:“时五怎的?”   “他如今是要娶慕三娘子吧?”卓昭节低声道,“那欧纤娘怎么办?到底也是敦远侯所出,难道要去给时五做妾不成?”   宁摇碧闻言失笑道:“欧纤娘虽然有些手段,但比慕三娘还差得远,何况她一个庶女,可没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嫡亲姑母帮衬着把事情闹到皇后跟前一锤定音,所以正妻之位她是肯定争不过慕三娘的,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小娘子,若是做侧妃皇妃倒也罢了,做妾……怎么可能?除非敦远侯这就死了。”   卓昭节见他还是一脸轻松,忍不住用力一拉他袖子,嗔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呢!既然如此,那欧纤娘怎么还肯帮着时五?万一她后悔了,去揭发你们怎么办?”   “她怎么个揭发法?”宁摇碧不以为然,道,“时五就和她说了,两家政见不同,所以还是不要来往的好,所以她就自己去想方设法了,中间时五最多给了她点暗示,没凭没据的,她能揭发个什么?再说这事情传了出去,她嫡姐嫡兄不趁机下手逐了他们母子三人出府就不错了,欧纤娘也就在时五跟前比较傻。”   “……难道就这么不管她了?”卓昭节难以置信的问,“怎么说她也为时五退了一次婚啊?”   宁摇碧微微一哂,道:“时五招惹的小娘子里,与这欧纤娘算是很清白的了,若是他招惹过的小娘子都要娶回去,即使这些小娘子都愿意做妾,时相府加上华容长公主府都不够装。而且他除了对欧纤娘说过些甜言蜜语外,也没有拿欧纤娘怎么样,欧纤娘难道还能赖上他不成?”   想了想,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这件事情时五会处置好的,他招惹小娘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除了之前一个民女失了手外,什么时候有小娘子舍得寻他的仇?欧纤娘要计较,多半也是和慕三娘去计较,反正慕三娘手段厉害,欧纤娘奈何不了她的。”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时五处置,该不会就是把慕三娘推出去罢?”   宁摇碧道:“嗯,他大概会对那欧纤娘说几句诸如此生有缘无份、来生再做夫妻之类的话罢。”   “欧纤娘会这么就算了?”卓昭节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   宁摇碧淡然道:“这要看谁去说,时五去说,自然就这么算了。”   卓昭节深吸一口气,郑重的抓住他袖子,道:“你……你最好莫要跟他学!”   “我想学也学不来。”宁摇碧微微一笑,顺势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所求者惟一人,如今是有缘也有份,这世上再多旁人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卓昭节闻言笑颜顿开,如清莲徐绽,层层叠叠的韵致怒放,满轩为之一亮!   宁摇碧一直留到了夕阳西下才恋恋不舍的告辞而去,卓昭节口角含笑的回到念慈堂,却见游氏拿了一封帖子,与冒姑说着话,看到她进来,微微笑道:“你来的正好,看一看这帖子。”   卓昭节心情正好,笑着问:“可是哪家过生辰吗?”接过一看不禁一愣,却是兰陵坊林家发过来的,正式提到的理由是对四房前段辰光帮着林鹤望求医出的力专门治了桌酒席致谢,可这个“正式理由”后面又不经意的提了句——林鹤望要纳妾了。   “如今白子谦不是已经到长安了?林家怎么还要纳妾?”卓昭节不可思议的把帖子还给冒姑。   闻言游氏和冒姑都笑了,冒姑道:“七娘这话说的,咱们大凉又不禁止男子纳妾,只要禀告了父母,征得正妻同意,自可抬了人进门,哪里有娘家人说话的地方?白夫人那性.子,会说个不字吗?”   卓昭节面上微微一红,嗔道:“姑姑!我是想,章老夫人这么做,就不怕得罪了白家?”   “这纳妾的主意还是白子谦提出来的。”游氏淡淡的一句,让卓昭节更诧异了:“他怎么会提出这个?”   游氏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白子华那性儿,她娘家人会不清楚?从前林鹤望好好儿的时候,靠着夫婿怜爱,章老夫人也不是很挑剔的婆婆,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如今林鹤望倒要靠章老夫人支撑了,她却一点儿事情都担当不起,还怎么在夫家立足?白家主动提出纳妾,说起来也显得白家宽容体贴,念在这个份上,章老夫人没准还会对白子华多几分容忍,毕竟如今林家都已经想直接换个媳妇了,像这么各退一步对双方来说都是比较好的结局了,谁叫白子华自己不争气?”   卓昭节叹了口气:“这妾是玉燕、银燕这些人里的吗?”   “倒不是,方才送帖子来的人说,还是白子谦介绍的,是秣陵城外一个书生长女,姓樊,这书生是个死读书的,因为不事生产,将祖上传下来的几亩薄田都败了,而后穷困潦倒,妻子早年得了病无钱医治,是以撒手而去,膝下统共有一女一子,偏那郎君生来痴痴呆呆,如今也有一十三岁了,然而穿衣吃饭都要人手把手的帮衬。”游氏一哂,“也真难为白家寻到这么个人了。”   冒姑见卓昭节似有不解,在旁解释道:“那书生如今年岁已长,还能活多久倒不得而知,但这樊家小郎君虽然痴呆,身子却是十分的健壮,因着生母早逝,父亲又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酸儒,这樊氏小小年纪就当起了家,伺候父亲、照料弟弟,虽然只得破屋微产,却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当地附近几个村都是出了名的能干孝顺、友爱兄弟,她人也出落的不差,就因为这样的家境,又舍不得父亲和弟弟,一直都没能出阁,如今也有十八岁了,始终说不到人家,现下伏氏认了她做干女儿,答应好生安置她的父亲与弟弟,往后还会寻个好生养的使女配她那痴呆的弟弟,以延续樊家的香火……送了她到长安来给林鹤望做妾,七娘想啊,这樊氏能干,可以代替白夫人操持后院,然而出身又不高,威胁不到白夫人的地位,最紧要的是她父亲和兄弟都在白家手里,她哪里敢对白夫人不尊敬?即使将来林鹤望另有宠爱的侍妾,樊氏也必然会护好了白夫人、至不济给白家通风报信也是使得的。”   卓昭节叹道:“伏舅母为了白姐姐,也真是殚精竭虑了。”   正如游氏所言,这樊氏是个极好的人选,但这样的人选何其的罕见?又要能干又要好控制,还得有几分姿色免得林家看不上——也不知道伏氏找了多久,才找到了人!   她跟着问,“这么说来这所谓酬谢母亲的酒席其实就是为了纳妾了?母亲去吗?”   游氏道:“之前都敷衍过来了,这一回章老夫人送帖子过来其实也是为了上回商议无果之事——此一时彼一时,上次她提的事情,如今显然是要作废,哪里能不去?”   说完林家的事情,游氏心思放回自己女儿身上,“今儿怎么留那小子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她一问,卓昭节顿时想起了正事,忙道:“有件事情我正要告诉母亲……”   第二百零九章 婚礼   “麻折疏?”游氏与冒姑听完卓昭节转述的游煊为人所利用误伤林鹤望始末,震惊万分,“游家与白家两代姻亲,世代有交,震城林家亦是秣陵府中排得上名号的人家,那麻家虽然也称一句淳县大户,然而不过是商号遍布淳县上下的缘故罢了,即使脱了籍,可谁不知道他们的底细?正经的读书人家即使揭不开锅也自有一腔清气存于门户,无人敢于小觑,何似这麻家上下四五代净是些追逐铜臭的商贾,这样下贱的门第出来的子弟,居然将三家都算计了,连咱们都被拖下水?!”   游氏面上乌云欲摧,她此刻简直是怒不可遏!   所谓士农工商,自古以来商贾都是属于极卑贱的,前朝和本朝,都颁布过不允许商贾乘车服绸的律令,虽然本朝如今这两条已经渐渐松弛,然也可以看出商贾的地位。   而游氏乃是翰林之女,游家祖上数代均是读书之人,再正经不过的书香门第,她所嫁的卓家,是从开国以来的勋贵,均属于士的阶层,乃是最典型的士族贵妇心态,再怎么不介意门第再怎么开明,也不过放宽到农罢了——世上所谓良家,工与商都不在其内。   工与商,在游氏的眼里,多提几句都是不配的。   可现在却是一个商贾子弟,设计了她的嫡亲侄儿,将她娘家的二房、三房、四房全部卷了进去,甚至连她自己都被牵扯到。   可以想象游氏如今的心情!   “这些都是二娘子所言,却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证据?”冒姑在旁沉吟片刻,忽然道,“上一回,这姓麻的可不是还到府里来探望江十七郎,当时拜见过夫人与大夫人、三夫人的,那时候可不见他有半点儿异常,说起来这姓麻的也不过是弱冠之龄罢了,若他做下这些事情,还能够在夫人跟前镇定自若,这份心计却也太可怕了!”   游氏定了定神,却问女儿:“九郎怎么说?”   “九郎说,这麻折疏如今杀起来有许多的麻烦,让咱们不要插手,他来解决。”卓昭节郁郁的道,“但我听着即使他下手,往后……”   “那么卓芳甸说的就是真的了。”游氏打断了女儿的话,对冒姑道,“这件事情是麻折疏与陈珞珈一起做下来的,陈珞珈如今关系重大,既然她当年没死,如今还到了祈国公府的手里,雍城侯府不可能不将前因后果探察清楚!九郎没说卓芳甸说谎,便是默认了这经过。”   卓昭节建议道:“要不要把事情告诉章老夫人?”   游氏沉默了片刻,却摇了摇头:“如今不方便说。”   “为什么呀?”卓昭节吃惊的问,本来她以为凭着侯府的权势,要弄死麻家上下也不过是轻而易举,所以也没想到一定要交给林家去下手,还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痛快,但现在事情有变,麻折疏因为陈珞珈的关系被牵扯进了皇太孙的争斗里,卓家、游家都不方便动手了,虽然宁摇碧主动接过去,可卓昭节心疼未婚夫,自然就琢磨起了索性隐下陈珞珈与祈国公府这边的牵扯,就哄着章老夫人去报仇,岂不是很好?   卓昭节虽然没有主动害人的心思,然而她到底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若能保全自己在意的人,坑上旁人却是顾不得了,究竟人有亲疏远近。   没想到她这主意还没和游氏商议,却立刻被游氏否决,不由诧异。   “你有证据么?”游氏反问,“这麻折疏,他是林鹤望多年的好友,说他才是主使划伤林鹤望的人,可去哄煊郎的是陈珞珈,麻折疏什么时候出过面?明合被灭了口,而如今陈珞珈在哪里?无凭无据的,章老夫人和林鹤望会相信?指不定还以为游家想要耍赖不想赔偿他们了!”   她叹了口气,“林鹤望与章老夫人嘴上不说,心里这些日子早就存下来对游家的怨怼了,这心里就不愿意相信咱们这边任何疑似推卸责任的话!莫说他们,就是宋维仪——这是游家的自己人了,你以为他会完全相信?这就好像你和灿娘一起长大的,有一天你大伯母来和你说,其实灿娘嫉妒你比她生得美貌,早就有害你之心,你会信么?”   卓昭节被问得瞠目结舌,半晌,忽然道:“但有一个人可以佐证!”   “你是说明吉?”游氏再次摇头,“别忘记,她是你身边出去的大使女!”虽然两年前明合与明吉就被班氏赶出内院,失了贴身伺候卓昭节的差使,但外人可不会认为明吉之后做的事情与卓昭节没有关系,指不定还认为卓昭节这是利用旧仆如今的身份陷害麻折疏呢!   卓昭节闻言变色道:“母亲,难道就这么任凭煊郎被冤枉着?”   “煊郎毕竟是下手的人,总而言之是脱不了关系的。”游氏冷笑着道,“如今去告诉林家煊郎是被人算计了,林家定然要疑心咱们别有用心,所以,等这回林家纳妾时,把条件与章老夫人谈好了再透露给她,让章老夫人自己想去罢,宋维仪乃是解元,不可能怕了林鹤望的功课强于他而下手!再说灿娘还是白子华的弟妹,游家和林家是转着弯的姻亲呢!你二表姐嫁的也是震城,黄家与林家还有点亲戚关系,游家可没理由要害林鹤望,到底是谁心胸狭隘欲毁林鹤望前程,以章老夫人的精明,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外祖母那边?”卓昭节总觉得这么做虽然有道理,可怎么想都是一股子郁气堵在了心口,奈何如今局势复杂,根本不是由着性.子来的时候,只得闷闷的转了话题。   游氏道:“自然要速速传信过去的,不过现在就不能借用九郎的猎隼了。”她知道女儿这个年纪正是为了心上人一往无前的年岁,生怕女儿认为这么做是故意和雍城侯府疏远,特意解释了一句,“否则九郎的猎隼这个时候飞去江南,往后更加要说当年秣陵那些事情是他干的。”   又道,“你大舅舅和二表哥、五表弟那里也要说一声,总而言之麻家是不要想好过了,区区一个商家,以游家、白家、林家的底蕴,要冠冕堂皇的玩死他们有什么难的?无非是不想让他们体面的死,死后还没人知道他们作下来的龌龊事罢了!”   因为知道卓家过几日就要随圣驾去翠微山避暑,林家把纳妾的日子定得很紧,但又要照顾到卓知润即将成婚,虽然他不是四房的,然而如今又没分家,四房少不得也要搭把手的,所以再怎么紧还是定在了卓知润的婚期后。   六月初九这日天气其实不怎么好,一早就是恹恹的,巳初还不见日头,早起到镜鸿楼来寻卓昭节说话,议论一会去看新妇的卓玉娘伏在三楼的栏杆边,望着外头铅灰色的天空,啧啧道:“我听人说,小娘子幼时若是骑过狗,嫁人这天必然会要下雨【注】,莫非咱们这位七嫂小时候干过这样的事儿?”   卓昭节抱着粉团玩,闻言扑哧一笑,道:“但凡小时候家里养过獒犬又不怕的,谁不会好奇心起骑上去玩一玩呢?”   卓玉娘甚是畏犬,听得一个獒字脸色居然就变了变,道:“无畏真正可恨,他如今成日里带着那条猛奴在外头耀武扬威,我今儿个过来打发了三拨人探过才敢出门!”   “其实那许多人在,不会有事的。”卓昭节劝道,“旁的不说,莲心还能不护着你吗?再说无畏总是咱们的侄儿,他放猛奴跑出来也不过是顽皮罢了,哪里当真敢叫猛奴咬咱们?”   卓玉娘悻悻的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奈何我见着就害怕,不由自主要跑。”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因为婚礼是在黄昏才开始,还得卓知润先到丁家去接亲,接到了丁氏才好回侯府,所以这会侯府上上下下还都能偷会空,倒显得很是悠然,说着说着,卓玉娘忽然叫莲心退开些,就凑到卓昭节跟前咬耳朵:“七娘你从前见过那江十七?”   “我知道的可都告诉大伯母了。”卓昭节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江扶风前两日因为伤情稳定,本来已经可以被江家接回去了,但是大夫人别有所想,悄悄与游氏说了,就借口他如今的伤乃是卓玉娘撞的,定要留他全好了才走,现在卓玉娘也亲口问了起来,那就是大夫人心里有些选择了。   卓玉娘咬着唇,歪着头想了片刻,声音低不可察的道:“今儿……人都在上房那边或者三房里,母亲说,正好四房这边下人也要过去帮忙或看热闹,叫我……嗯……他毕竟是我撞伤的,叫我过去……赔个礼……”   卓昭节这才恍然她为什么一早就打扮整齐的到自己这里来了,虽然来了之后说的都是看热闹的话,可今日是三房卓知润娶妻,三房里又有卓昭姝在,卓玉娘应该去到三房才对嘛!再说新妇进门还早,这会就上了妆,一会定然要还再补,岂不是麻烦。   原来却是为了江扶风来的。   她想了一想,才道:“那过一会就去罢,虽然新妇要到黄昏之后才进门,但宴席是这会就开始预备了,今日下人确实调走了不少。”   “但总也留了几个下来的吧?”卓玉娘绞着帕子,微微红了脸,低声道,“万一被撞见……岂不是很尴尬?再说伺候他……我是说江十七的下人,总不会离开呀?”   “过去的路上不必担心,江小舅……江十七郎如今是住在了朗怀轩,咱们就当去找八哥的。”卓昭节给她出着主意,“一会我让初秋去和母亲说一下,先把朗怀轩里的下人都派到三房或上房去帮忙,只留江十七郎身边伺候的人,然后咱们到了朗怀轩,随便寻点什么事情把人打发了,不就成了?”   她心里有点啼笑皆非,因为侯府差不多都知道江扶风是卓玉娘撞得伤上加伤的,如今卓玉娘打着找卓昭粹的旗号进了朗怀轩,总不能转身就走,去探一探江扶风,赔个礼,也没什么可说嘴的,卓玉娘却是一副生怕被人看到的模样,说到底还是已经拿江扶风当很有可能的夫婿看待,这才惦记着要把下人都打发走。   “你陪我去?”果然,虽然卓昭节这么保证了,但卓玉娘踌躇片刻,还是道,“不然我一个人去寻八哥也太欲盖弥彰了。”   卓昭节本待要笑,却不期然的想了起来两年前游灵也让自己陪着去前院看麻折疏、却因为林鹤望的缘故造成误解一事,笑容顿时凝滞了一下,才道:“好啊。”   卓玉娘见她答允,才暗松了口气,卓昭节却又小声问:“六姐不是见过江十七郎的吗?当日还撞到他身上的。”   闻言,卓玉娘俏脸一红,恼怒的哼了一声,才道:“那时候……我被猛奴吓得都快晕过去了!哪里还顾得上看什么人?那天统共有些什么人我都没留意到呢!”   卓昭节闻言不觉失笑:“原来是这样?”   “再说这回母亲是叫我去赔礼,我也觉得我很该和他赔这个礼。”卓玉娘红着脸道,“亏得没出大事呢,不然可就害了人家一辈子了。”   “一撞倒是撞出了件姻缘来,我看江十七郎是很愿意再被撞一次的。”卓昭节打趣道,卓玉娘却啐了一口:“再撞次再来次姻缘?”   卓昭节被她啐了才发觉这话说的不对,赶紧讨饶,堂姐妹打打闹闹的,一早上过的也极快。   第二百十章 赔礼   卓昭节打发初秋到念慈堂说了朗怀轩下人的事情,不久后就带回了游氏早就把朗怀轩里除了伺候江扶风以外的下人全部打发到三房去帮忙的消息,卓玉娘知道后禁不住红了脸庞。   到了午饭的时候,卓昭节留卓玉娘用过饭,饭后少歇,觉得辰光差不多了,就换了身衣裙,各带了两个伶俐的使女,似乎漫步一样出了镜鸿楼。   卓昭节多了个心眼,把粉团也抱上了,两姐妹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走,渐渐的就往朗怀轩里去,到了轩外,卓昭节装模作样的对卓玉娘道:“八哥今儿应该是在家里的,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别是在躲懒,一会七哥那边要帮手,他也不去。”   卓玉娘会意,点头道:“咱们去闹他一闹。”   于是阿杏上前叩了半晌门无人应,一推之下门倒是开了。   卓昭节见状就道:“咦,八哥莫非不在?但怎的也没人应声?这些下人可别都去瞧热闹了,没得不留人照拂江家郎君!”   既然话都说了,那当然要进内去看一看江扶风是不是被怠慢,方能显示卓家的待客之道,于是两姐妹心安理得的带着人进去……阿杏故意落在最后,极为伶俐的把门给掩了。   朗怀轩说是轩,其实也是个独立的小院,进去之后挨着门户这儿是回字形的长廊,即使雨雪天也可以从两侧的回廊走不弄脏鞋履,但如今天色虽阴却并未下雨,中庭还是干的,自然可以踩下去,这中庭铺设青砖,东南角是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靠着四面回廊是一圈儿及膝高的杜鹃花丛,这会正开得艳丽,虽然天阴着也招了许多蜂蝶簇拥其中,显得十分热闹。   为了表示对江扶风的歉意,卓昭粹特意把自己的卧房让了出来,如今自己却是住了书房——以正对着中庭的明堂为界,卧房在东,书房在西,其实大小都一样,也就是陈设不同罢了,书房里也有读书累了用来安置或小睡的榻,如今就是卓昭粹安置的地方。   因着如今天热了,此刻两边的窗子都开着,书房这边,大概卓昭粹不在,伺候的人也都遣走了,所以虽然开了窗,却又放了一挂紫竹帘下来,以防人不在时风雨侵入。   卧房那边,竹帘只挂到一半,窗后似有人影,但这会卓昭节与卓玉娘也无暇多看,因为两名青衣使女已经从堂内走出,屈身行礼。   “八哥在么?”这两名使女自然就是卓家安排伺候江扶风的下人了,卓玉娘暗拉了卓昭节的袖子一把,嘴上却问道。   左侧的使女恭敬道:“回六娘,九郎方才打发人过来请八郎到三房去商议事情了。”   “这轩里伺候的人呢?怎么我们方才在外头问起也无人答应一声?”卓昭节故作不悦,虽然卓玉娘年长,但这儿是四房,这责备下人的话自是卓昭节来说的好。   那使女忙道:“七娘不知,因着今而天色晦暗,怕有雨,三房那边有几席布置得离窗太近,恐怕要打雨,若是关窗又怕气闷,大夫人想到拿几面镂空屏风隔一隔,但这样的大件都在库房里,拿取不易,如今是去帮忙搬东西了。”   “原来是这样,那是咱们错怪他们了。”卓昭节点了点头,道,“你们是伺候江家郎君的罢?江家郎君如今好吗?不可因为今日家中有事就怠慢了!”   那使女道:“婢子如何敢怠慢郎君?”又道,“婢子昨儿个听大夫说不妨事了,只要静养就成。”   “这可真是太好了。”卓昭节想了想,道,“既然八哥不在,咱们又进来了,总不能不探一探江郎君就走,你们进去通报一下。”   这时候在屋中隔窗已经听了片刻的江扶风忙道:“两位娘子但请进来,不必如此客气的。”   本来卓昭节和卓玉娘与两名使女说话的回廊其实就在正堂外了,任谁都知道江扶风定然在里面听得清楚,但到底男女有别,若是卓家的郎君,江扶风早就让使女直接请人进去说话了,但来的是两位小娘子,江扶风却不便招呼什么了。   如今卓昭节说了要进去探伤,他才能开口。   卓玉娘听得这话,虽然今日来的真正目的早就想过了,事到临头,面上又是微微一红。   闻得江扶风开口,卓昭节忙又道了一声:“打扰江郎君养伤了。”   这才示意那两名青衣使女引路,拉了把有些失神的卓玉娘跟了上去。   卓昭粹的卧房,其实卓昭节还没来看过,但如今虽然是江扶风住着,他到底是客人,料想也不会改变太大,卓昭节进去之后迅速四下里打量了一眼,这卧房其实中规中矩的很,让卓昭节诧异的是,虽然四下陈设摆件也都称得上富贵繁华,但比起自己的镜鸿楼来可就差远了,她那镜鸿楼,单是番莲驮兽纹的珊瑚水晶镜,上上下下却有三面,一楼一面,是怕卓昭节有时候不及到楼上查看,就能够对镜整理妆容。   这种镜子乃是极西之地的工艺,单是镜面照人清晰之极,就已经价值连城,更不必说装饰的珊瑚、珠宝、镜后镜旁的雕琢,在产出它的地方也是贵胄才用得起的,经胡商远道贩运到长安,价格自然又不能与产地所售的比。   游氏却仅仅为了女儿方便就一口气布置了三面,但再看卓昭粹的屋子,屋中也有供梳洗的镜台,但上面赫然只是极寻常的一面铜镜,虽然被打磨得光滑,到底不能与水晶镜相比。   更不要说四周摆件里,连夜明珠都难得一见。   卓昭粹也是游氏的亲生子,游氏当然不可能苛待他,若说游氏是把朗怀轩的东西搜出去装点镜鸿楼也不可能,卓昭节很快想到了朗怀轩富贵不及镜鸿楼的缘故——自己这八哥可是四房最有指望考取功名的一个,若把这朗怀轩弄得和自己的镜鸿楼一样除了穿的衣物之外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前朝古物,怎能不担心卓昭粹玩物丧志?   因为书房就在西面的缘故,这间卧房就未备书案与文房四宝,靠窗的地方是一张矮榻,这时候已经铺上了竹席,江扶风一身藕荷色越罗圆领袍衫,金环束发,此刻正斜躺在榻上,背后垫了三个隐囊,他虽然是在养伤,却没有什么病态,不看他刻意伸直的左腿,以及薄被下微微隆起、显然是包扎过的痕迹,实在看不出来如今带着伤。   见卓昭节与卓玉娘进来,江扶风在榻上拱了拱手,笑着道:“身上有伤,不便起身与两位娘子见礼,还望娘子勿怪。”   卓昭节早就知道这江扶风虽然在秣陵时有许多的风流韵事,但其人一向喜欢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印象,此刻见他虽在榻上依旧风采不减,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了林鹤望,江扶风与林鹤望也是极好的朋友了,两年前在青草湖边遇见林鹤望时,何尝不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可现下林鹤望因着容貌被毁、前程断绝,上回在兰陵坊里见到时,已经与两年前迥然了。   定了定神,卓昭节忙与卓玉娘一起还礼,抿嘴笑道:“江郎君客气了,今儿个咱们七哥娶妇,轩中下人大抵被遣去三房帮手,却是怠慢了郎君。”   江扶风为人不说明察秋毫,但也不是粗心的,何况他惯经风月,对男女之事最是敏感不过,卓昭节从前因为他的刻意误导,一直以为江扶风暗自恋慕过她,所以对江扶风一向就是客客气气、保持距离,见了面,也是一口一个“小舅舅”的提醒他两人辈分有差。   如今不但主动过来,而且还带着一个堂姐,甚至把“江小舅舅”的称呼改成了“江郎君”这含糊的称呼,江扶风心念一转就明白了其中缘故,本来他前两日伤情稳定,江家又知道卓家今日有喜事要操办,特意遣人来接他回江家休养的,到底长住侯府也不是一件事。   而当时游氏与大夫人再三阻拦,可怜江扶云说得唇焦口躁也不过是拿了一张卓知润大婚的请贴回去复命,那时候江扶风心下就有些嘀咕了,毕竟对他来说在侯府养伤总归比不上回了大理正江府自在,何况江扶风明年还要下场,实在是辰光紧迫的,卓家若是当真为他想,没有什么缘由就不该继续留着他了。   这会看到跟前两个小娘子,江扶风才明白过来卓家的意思。   他心头迅速的盘算了一下,要是照着牡丹花会之前,这门亲事那是连想都不要想,必然要拒绝的,毕竟江家仕宦长安的两支都是持中,决计不愿意同敏平侯府扯上关系,但现在虽然圣人属意真定郡王,已经开始明确的扶持起了真定郡王,但因为圣人之后承位的是太子,太子却是极爱延昌郡王的,所以往后还不好说。   而且这些消息都是江扶风道听途说来的,他才到长安,又忙着明年的会试,还没空暇和堂叔等人打听朝中局势到底如何,江扶风思来想去觉得,反正侯府大夫人现下还没把话挑明,他先装着糊涂,等回了大理正江府,与江楚直商议过了,再决定是否结这门亲事好了。   这么想着,江扶风就客客气气的同两人敷衍起来。   第二百十一章 又落算计   出了朗怀轩,卓玉娘趁掠起鬓边一缕散发的光景轻轻触了触自己的脸庞,只觉入手处滚烫,心知面上定然是赤红一片,又尴尬的想:其实也没说什么做什么呀?我这么羞愧又是何必?   虽然如此,但她总觉得有些抬不起头,就捏着手慢慢的随着卓昭节而走,到底是旁观者清,卓玉娘这会明显的神思不属,卓昭节却看出来江扶风显然是觑出了卓玉娘赔礼的真正目的,其实这也不难发觉,到底男女有别,正经赔礼怎么能没个长辈领着?   只是江扶风虽然看出来了,神色之间却是客客气气,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若对卓玉娘说了未免有点下不了台,所以卓昭节把卓玉娘送到四房门口,看着她远去,估计了下辰光距离新妇进门还有点时间,料想游氏还在念慈堂,就去念慈堂里寻到游氏,禀告此事的结果。   哪知她才和游氏说了句:“方才我陪六姐到朗怀轩那边赔礼……”   游氏就诧异的打断她话道:“什么赔礼?”   “不是大伯母吩咐的,让六姐趁今儿个七哥办事,咱们房里大部分人手都过去帮忙,去朗怀轩里给江十七郎赔个礼吗?”卓昭节呆了一呆,下意识道。   不想听了这话,游氏与冒姑都齐齐变了脸色,喝道:“胡说八道!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哪里有叫你们两个小娘子单独过去赔礼的道理?!”   卓昭节大惊失色,手里一直抱着的粉团被她惊讶之下捏痛,野性大发,一把抓在她手上,亏得粉团尚幼,爪牙无力,才没抓出血痕,饶是如此也把卓昭节手背挠痛,下意识的松了手,痛叫出声,游氏见这情形又惊又怒,赶忙上前拉过女儿的手细看,见被抓的地方只是红了一片才放下心,恨道:“这么热的天你抱着它做什么?这种小东西不过养着解个闷,往后不要叫它到你跟前了!”   这也是因为游氏晓得这狮子猫是宁摇碧所送,不然早就说出叫人追了粉团回来打死的话了。   卓昭节这会无暇理会粉团之事,先道了声:“无妨的,揉一会就好,是我不仔细捏痛了它。”又问前事,“六姐说是奉了大伯母之命啊?怎么会?”   她猛然醒悟了过来,恐怕大夫人根本就没对卓玉娘说这一番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卓玉娘自己迫不及待要见一见江扶风?   从卓玉娘一向大方得体,但方才在朗怀轩里和江扶风没说两句话就面红耳赤、出了朗怀轩好长一段路还神思不属来看,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卓昭节对自己这个堂姐的了解,卓玉娘是极听大夫人的话的,何况她直接缠着卓昭节陪她去偷偷探望江扶风也还罢了,如今打出大夫人的旗号来,哪里有不戳穿的?   莫非卓玉娘怕不提大夫人自己不同意吗?还是担心不提大夫人调不开朗怀轩里的人?   想到这里,卓昭节定了定神,沉声道:“母亲难道不知道?可我方才派了阿杏过来说过这件事情,并请母亲将朗怀轩里伺候江十七郎以外的下人打发的。”   游氏冷着脸,看向了冒姑,道:“方才阿杏来过?”   “是来过。”冒姑脸色煞白,道,“只是那会大房刚打发人过来说事情,婢子才要问她的时候,她却说没事了啊,那会正是午饭的时候,婢子只当她是来说六娘在镜鸿楼用饭之事的,觉着回头和夫人说声就是了,就没及时禀告。”   这会阿杏早就跪了下去,急急解释:“婢子确实得了娘子之命来报夫人与冒姑姑,然过来的时候正好冒姑姑将朗怀轩的人都调到三房去帮忙,又有其他下人在听命,婢子不敢打扰了姑姑,就说没事了……是婢子疏忽,请夫人、娘子责罚!”   游氏没理她,却问冒姑:“是大房里的什么人来要了朗怀轩的人?可是指定了朗怀轩?”   “是大夫人跟前的旖娘,她说今儿这天怕是要下雨,三房那边有几席靠窗太近,又是风雨面,怕打了雨进来,是以大夫人想从库房里取几架屏风出来,先放到廊下去预备,到时候也好遮挡一下。”冒姑嗫喏着道,“倒没说一定要朗怀轩,但既然要搬运屏风,婢子想,使女怕是不成的,八郎院子里的小厮大抵还算健壮能用,婢子就把他们交给旖娘了,因为夫人之前说过,今儿个大夫人和三夫人要什么咱们都尽量方便,婢子就……”   游氏脸色很难看:“挡风挡雨用屏风?大嫂当家多少年,什么时候这么糊涂过?难道这样的情况不是应该挂起帘子吗?这样的话你也信?”   “婢子也这么问了,但旖娘说这是四娘亲口.交代的,乃是大夫人所言,因为觉得帘子不够富贵,虽然用屏风会伤了东西,然而也不过这么一日,到时候使下人擦好了,晾干再还库就是。”冒姑小声说道。   “四娘说的?”游氏闻言,却是冷笑了一声,道,“怪不得六娘今儿个糊里糊涂的一早寻过来呢!这可怜的孩子!”   卓昭节在旁听着只觉得有些不妙,但到底哪里不妙却还有些未明,正自沉吟,游氏却已经在咬牙切齿了,恨道:“我当年就想着留着这么一个人在家里到底是个隐患,只不过不是咱们四房的事情,大娘随夫外放鲜回长安,大嫂膝下寂寞,对着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到底狠不下心来,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不想她如今居然算计到四房来了!真以为大嫂心疼她,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也不看看今日这是什么时候?她想干什么?自己命不好,就见不得妹妹们好好儿的?!”   冒姑脸色也难看得紧,在旁道:“夫人且息一息怒,今儿个是七郎的好日子,何况亏得事情也没闹大,如今收拾还来得及!”   “母亲?”卓昭节没想到游氏好好儿的说发怒就发怒,呆了一呆才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隐约听出游氏这是在骂卓绛娘,可卓绛娘素在大房不出门,也没听说过她和四房有什么仇怨啊?   但卓昭节大致猜测到,今日卓玉娘所谓奉大夫人之命去朗怀轩赔礼,大约就是卓绛娘弄出来的,游氏生气,除了从前似乎就不太喜欢卓绛娘外,更恨卓绛娘算计卓玉娘时,把自己也拖下了水!   可卓绛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卓昭节只觉得一头雾水。   游氏被冒姑伺候着喝了几口茶水,才冷冷的道:“这会我没功夫和你说,你六姐是个看着精明泼辣却心肠极软极好哄的,你也是个糊涂的!两个都不能让人省心!但你六姐与卓绛娘那小贱.人虽然不同母,然却也是一起长大,总归有特别的情份在,卓绛娘要哄六娘是极容易的,你和六娘这才见面多久?她说什么你怎么都不能想一想?!”   “我以为六姐不会骗我的。”卓昭节委屈的道。   “那别人会不会骗六娘?!”游氏恨道,“你做事之前不会想一想吗?没名没份的两个小娘子巴巴儿去探伤赔礼,这算个什么事?知道的说你们两个年幼无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别有所思!丢脸不丢脸?”不待卓昭节回答,又将手中茶碗哐啷一下砸到了还跪在地上的阿杏身边,怒斥道,“我叫你们伺候七娘尽心点,你们就是这么尽心的?两位娘子年纪小不懂事,你们就不会帮看着点?!”   阿杏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说!   卓昭节到底要护着些自己人,便道:“母亲,这也是防不胜防,怎么说六姐也是我堂姐,都是自己家里的人,谁会把家里人当贼来看,日防夜防的?再者阿杏比我还小两岁呢,我尚且年幼无知,她就更看不出来六姐是被人骗了的了。”   “夫人,娘子心善,不会防备自家姐妹,六娘又何尝不是如?本来都是一家人,姐妹之间彼此友爱也是好事,奈何有人居心不良,如今最紧要的是告与大夫人知……夫人请想,方才那旖娘可是大夫人跟前的人,来的时候也口口声声奉了大夫人的命令,倘若是四娘捏造了大夫人的意思倒也罢了,可四娘打从当年回侯府以来,大夫人为了叫她排遣寂寞,将管家之权分了她些的,可别……”   冒姑看出游氏故意砸那个茶碗呵斥阿杏,根本就是为了给卓昭节收买身边人人心的机会,如今卓昭节已经替阿杏说话求情了,她当然也要觑好辰光搭桥,让游氏可以下台。   果然游氏听了她的话,脸色才稍缓,冷冷的道:“念着你们冒姑姑帮着说话,这次饶了你们!”   又吩咐,“阿杏扣了这个月的月份!”   阿杏忍着泪磕头谢恩——方才游氏发作的一番话她都听在耳里,卓绛娘的事情,虽然隐蔽,但她是游氏寄予厚望要好生栽培了陪伴女儿一辈子的心腹之人,又是打小被买进侯府,由游氏亲自精心调教,当然听过些许风声,此刻当真是把卓绛娘、卓玉娘两姐妹恨了个死去活来!   本来今早卓玉娘过来寻卓昭节,堂姐妹说说笑笑,傍晚还有七少夫人进门可以看热闹,这一天除了因为三房的喜事会特别热闹点外,阿杏根本就没想到什么意外,她是卓昭节的贴身使女,三房要借人手过去帮忙也借不到她头上,回头侯府因为喜事合府赏赐时却少不了她的,正是一派轻松之际,偏偏大房两姐妹一个有心一个无意的把她拖下了水!   阿杏本来能被游氏看中,就是因为她既知道忠心又晓得变通,胆子也大,当初连宁摇碧都敢算计,更不要说卓绛娘与卓玉娘了。   当下阿杏谢恩之后,面上怯生生的退到卓昭节身后,心里却发狠定要给卓绛娘、卓玉娘颜色看!   第二百十二章 妯娌   游氏唱着黑脸帮女儿笼络了一回贴身使女的心,跟着也不迟疑,匆匆起身,命卓昭节跟着自己去寻大夫人,告知此事。   今日的喜事虽然是三房的,但侯府是大夫人当家,不管是哪一房的事情她总归是推脱不掉要帮手的,何况三夫人打从进门起,除了三房就没正经管过人与事,三房的嫡长子五郎卓昭远夭折,七郎这本来的庶次子实际上是长子,儿女的婚姻大事三夫人虽然不是头一次操持,但之前出阁的卓妩娘是庶女,又是女方,作为男方娶妇,三夫人却是从来没办过的,却是比不得其他房里有经验。   更有是如今局势不同,侯府所邀之客颇有微妙之处,没有大夫人出面根本就应付不过来的。   游氏料想大夫人这会应该是在三房里,就直接去了三房,到了里头一看,果然大夫人忙得脸现憔悴之色,正由使女伺候着喝着一碗参汤,三夫人在旁面有愧疚,却不能不继续问着许多她拿不定主意的地方。   看到游氏带着女儿进来,妯娌两个都暗松了口气,三夫人忙道:“四弟妹你可过来了,这么几件事儿,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劳累大嫂这会喝口参汤也不能歇神,四弟妹来得正好,快与我说一说。”   如今侯府还没分家,五房人之间除了大房、四房与五房十分的隔阂外,并没有旁的矛盾,像今日三房里有喜事,游氏当然也要帮手,却是因为今日所请之客众多,需要操心的地方不少,而三夫人又撑不住多少场面,大夫人和游氏必要留一个陪着她敷衍,是以大夫人和游氏商议好了,大夫人起早起来帮手,这会则是游氏过来换,让大夫人歇口气,免得两个最有当家和待客经验的夫人都疲惫不堪,扫了婚礼的兴致。   这会游氏过来,大夫人和三夫人自然认为游氏是略微提早过来帮手了。   又见卓昭节跟在后面,三夫人就招呼道:“八娘就在后面,正琢磨着招待小娘子们的茶水点心,七娘是要去帮她看看吗?”   三夫人这么不遗余力的请着妯娌侄女帮手,惟恐三房做的不好,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其实卓知润的婚事筹办的辰光绝对是不短的,虽然他是庶出,但书读得还可以,生母又安分,三夫人自己只得卓昭嘉一个亲生子活到现在,卓昭嘉又年幼,存了希望兄弟两个以后彼此扶持的心,对这个庶子一向不坏,也乐得拿个贤德的名声,所以早从去年就开始向大夫人请教了。   然而谁也没料到太子生辰上圣人来了那么一出,如今真定郡王越发得上意,延昌郡王这边慑于圣人、皇后,自不敢轻易聚集来往,免得被人告到御前,让圣人认为这是对上意的不满,但有太子在,敏平侯这些人已经在延昌郡王身上耗费了许多心力,自然是不甘心就这么作罢的。   现下卓知润这个孙儿成婚,正是现成的理由,敏平侯差点把帖子散遍了全长安,声势远超过了三夫人之前的预料,所以事先做好的预备根本就不成,这会大夫人累得拿参汤撑着,看着睁眼都吃力,三夫人也顾不得听卓昭节的回答,又拉着游氏问:“四弟妹看敦远侯府上的几位安置在花厅可好?”   “敦远侯世子妇是肯定会到的,其他人倒也罢了,就是不知道那易氏会不会来。”游氏因为三夫人在,也不便直接把事情说与大夫人听,就先帮她参谋,道,“若是来,还是分开安置的好,不然恐怕容易生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要怎么个分开法呢?”三夫人为难的道,“按着辈分易氏是敦远侯世子妇的长辈,可她到底也不过是个妾罢了,敦远侯再宠她,终究上不得台面的,总不能安置到老夫人那边去罢?”   本来今儿这样的场合,正经人家即使没有了老夫人,既然有媳妇来了,妾侍自然不会再过来,免得主家这边不好安排,但敦远侯对易氏宠爱是一,敦远侯与敏平侯的私交向来不错,所以敦远侯一向不怎么拿卓家当外人,两家来往之际,这易氏作为半个当家夫人出面招呼和处置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今日易氏也来,至少有八成以上的可能。   游氏淡淡的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她也是老夫人那一辈的,何不请母亲做主呢?”   三夫人恍然,这是把问题丢给沈氏去想法子了。   二房和三房究竟不敢得罪沈氏的,虽然游氏出的主意不错,然而三夫人踌躇了半晌,到底还是道:“那请四弟妹先在这里帮我看看剩下几件事情如何处置,我去上房那边和母亲说。”   她这是打算亲自过去放低姿态求沈氏,免得这一幕传出去,沈氏认为三夫人是站到了大房和四房这边,要一起算计她。   游氏巴不得她早点走了自己可以和大夫人说话,所以立刻道:“你放心罢,我正有事情要和大嫂商议。”   等三夫人走了,大夫人疲倦的揉了揉额角,道:“可是哪里的安置不对?”   “你们先出去。”游氏把下人打发了,又叫冒姑出去看好了门户,只留卓昭节在身边,一指女儿,“你把六娘今早到镜鸿楼之后的事情告诉你大伯母。”   大夫人诧异的看了眼卓昭节,听她说了几句脸色顿时一变,待卓昭节简要的说完,游氏又补充道:“阿杏偷懒以至于没能让我及时发现六娘、七娘被骗,我已经罚过了,至于旖娘,她是大嫂的人,今儿又是七郎的好日子,我很不该过来多这个嘴,尤其大嫂如今这么累,但我想旖娘到的也实在太及时了,迟到晚到会,阿杏哪里会省了那几句话?事关两个孩子的闺誉,尤其七娘已经定了亲,宁九那脾气,大嫂也是知道的,虽然他如今算是咱们家的长辈,可纪阳长公主是不会看着宁九委屈的。”   游氏这么说,就是一来怀疑旖娘在四房里安插了眼线,甚至已经安插到了镜鸿楼,所以才能够那么巧的掐准了阿杏去念慈堂的辰光,阻止了阿杏与游氏、冒姑核对大夫人的吩咐;二来却是表示这件事情她不会接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是一定要向大房要个说法的。   大夫人何等精明,立刻就听出了游氏真正要追究的人,她脸色变了几变,才轻声道:“四弟妹,今儿的事情,是我对你与七娘不住,我这儿,先给你们赔不是!”   游氏摇了摇头,道:“大嫂,咱们妯娌也这些年了,如今无忧和无忌都六岁了,我当年才进门时,多亏了大嫂才有今日,我怨谁也不能怨到大嫂头上,我和大嫂说这话,为的是什么,大嫂自是明白,不是我这个做婶母的心狠,四娘她若是只对七娘做什么,我也不至于这么等不及到明天,这会明知道大嫂正忙着还要过来,毕竟七娘与四娘说是堂姐妹,也实在没什么交情,她一时糊涂,我并非不能原宥,但六娘与四娘都是大嫂抚养长大的,即使同父异母,比之同胞姐妹也不差多少了吧?我实在为四娘这份心思吃惊,大嫂请想,今日咱们家要来多少贵客亲戚?她这么做,我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后手,这是拿两个无辜的妹妹当仇人看啊!更何况六娘、七娘却又哪里得罪了她?”   “旖娘兴许是到得巧。”大夫人的目光在游氏说话时黯然了下去,但她还是轻声为庶女分辩着,“四娘与六娘向来就要好,她不会故意害旖娘的,而且搬屏风的事情,确实我叮嘱过四娘,虽然我不太记得清是什么时辰了,我想,假如阿杏没有恰好撞见旖娘到四房去,定然就会与冒姑说起所谓的赔礼一事,冒姑精明,自会阻拦,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四娘开了六娘一个玩笑,当不得真的。”   游氏看着她的脸色,沉吟片刻,才道:“大嫂你既然舍不得,我也不能不念情份,但……我得说一句,四娘正当青春,就这么在家里守着到底不是办法,我看,还是给她寻个好人家罢,总归是侯府的娘子,又没有子女拖累分心,如今的年纪还是能挑一挑的,即使长安没有合宜的,只要人好,远一点也没什么,不然再过几年却要当真误了,她还年轻,不懂事,自以为守一辈子是容易的,过上几年若是后悔了,再择人家怕是晚了。”   这话就是表示不管怎么样,游氏也不容卓绛娘继续留在侯府了,必要打发出门,最好是远远的嫁掉,这辈子都没机会回娘家来才好。   大夫人沉默了一下,道:“我理会得,过了今日,我会与她好生谈一谈。”又道,“我一会就叫她回大房里去,今日都不必出来了,也不许再插手什么事。”   游氏又赔礼道:“大嫂,今儿的事情是我急了,我也不瞒大嫂,我确实从几年前就不大喜欢四娘,这孩子心思太深,实在不宜长久留在家中。我决计没有想对大嫂不敬的意思。”   “我晓得。”大夫人摇了摇头,“你把下人打发走,也等三弟妹走了才说这事,不仅仅是怕传了出去对六娘和七娘不好,也是存心给我留面子……”她示意游氏莫要说话,“是我教女无方,当年的事情也着实对不住芳华,连累得六娘那么爱吃桃花糕,却不能到阮家去,但当年我也说过,同样的事情决计不会有第二次,我虽然疼四娘,这样的事上却不糊涂。”   “我信大嫂。”游氏慎重道。   说完了此事,大夫人面上疲惫之色更重,游氏也不敢让大夫人这会气倒,又软语劝慰了大夫人几句,就叫进人来重新伺候,自己却拿起三夫人留下的事情一一询问吩咐起来。   卓昭节想起三夫人之前的话,就要起身去寻卓昭姝,不想被游氏抽空里看到了她鬓边被濡.湿的一缕碎发粘在腮侧尚未干涸,顿时皱起了眉,道:“你这跑来跑去的一身汗,快点趁这会还有点功夫,回去沐浴一番,换身衣裙出来,再把脂粉首饰收拾下,别叫人家以为咱们家存心怠慢。”   如今气候炎热,虽然三房和四房的门也没隔几步,可这走来走去即使打了伞,人人也都是一身汗水。   卓昭节自也不例外,她年少气盛,不容易心静而凉,虽然进来屋子里有一会了,这屋子里也放了冰盆,但鬓上汗迹却兀自未干,这会被游氏说了出来,就讪讪的应了,起身领着使女回四房去收拾。   第二百十三章 迎客   卓昭节领着使女回到镜鸿楼,见阿杏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也觉得今日镜鸿楼上下,从自己这个主子到这些使女都冤枉得紧,尤其阿杏简直就是无妄之灾,就叹了口气,安慰道:“今儿的事情总是咱们落了算计,不能全怪你,母亲罚了你的月例,我私下补给你好了,往后咱们都要警醒些,不能再把旁人说一句什么都就信了。”   阿杏一听差点哭出了声:“婢子跟着娘子吃好的穿好的,月例拿不拿都不打紧,只是怎么想怎么觉得憋气,婢子倒不是怪夫人,这件事儿确实是婢子偷了懒,只是四娘她怎么也是娘子的堂姐,娘子又没得罪过她,她凭什么这么害娘子?婢子越想越替娘子觉得……”   她哽咽了几声,卓昭节以为她要说委屈,就道:“我与四姐也不熟悉,今儿的事情实在叫我糊涂,不过反正她也不是咱们房里的,母亲也给咱们出了头的,就等着大伯母处置罢。”   不想阿杏擦了擦眼角,却压低了嗓子道:“娘子别嫌婢子多嘴,婢子怎么想当年的事情怎么替娘子觉得害怕。”   卓昭节一呆,道:“害怕什么?”   “娘子今年才回长安,所以不知道四娘当年的事儿,六娘爱吃桃花糕,可却不能轻易登阮府的门,娘子真的以为只是因为大娘子重嫡轻庶的缘故吗?大娘子是娘子的姑母,亦是六娘的姑母啊!血脉之亲,即使嫡庶有别,大娘子又怎么会对六娘冷落成那样?”阿杏冷笑着道,“说起来六娘根本就是受了四娘的牵累!”   卓昭节惊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本来以为这事要等游氏来说,之前就琢磨着忙过今日去缠游氏问个究竟,不想阿杏居然也知道?   阿杏待要说话,阿梨却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娘子,一会女眷们就要来了,恐怕就要请娘子过去帮手招呼,是不是先把衣裳换好了再说?”   卓昭节醒悟过来,道:“是,先打水过来,我沐浴下再更衣。”   虽然一群使女伺候着,但究竟小娘子家事情琐碎,沐浴更衣,装扮整齐,已经有三房的下人赶过来相请,说是几家小娘子都先过来了,让卓昭节过去帮忙应付,自然也就没功夫听阿杏细说当年。   卓昭节很是遗憾的揣了这件事情在心里,跟着来人到三房,果然见卓昭姝的院子里唧唧喳喳的一片,卓玉娘和卓昭姝都在了,正忙不迭的招呼众人入座奉茶,卓昭节一进来,因她美貌远胜诸人,众多目光顿时都看了过来,就有离卓昭姝极近的小娘子好奇的问:“表姐,这位是?”   “这是四房的七姐。”卓昭姝回答她,又笑着道,“七姐可算来了,今儿咱们卓家还有几位姊妹也在呢。”   “我方才就要过来,不想衣裙脏了,只好重新换一套,故此耽搁了辰光,诸位可别怪我怠慢。”   卓昭节在秣陵的时候这种场面也不是没见过,卓昭姝搭句话,她便立刻接了,与众位小娘子招呼起来。   卓家在长安也算颇有声名,但族人倒不算多,敏平侯一共有过四个兄弟,但只有一个兄弟与他活到成年,就是那个兄弟也早在几十年前便去了,据说敏平侯因为与那兄弟异母、两人还争过爵位的缘故,彼此关系很不好,所以两边除了这样的红白事根本不来往。   那一支卓家当然不比敏平侯府这么显赫,然当年分家时分去许多资财,这些年也没有过出什么败家子,虽官职只处中游,日子过的却也滋润,这从叫卓昭婉、卓昭静的两名小娘子穿戴亦不差、对卓昭姝屋子里今日着意拿出来的种种富贵器皿、尺高珊瑚宝树等见惯不惯可以看出来。   之前头一个问过卓昭节身份的小娘子却是卓昭姝的表妹许依人。   这些来的早的,大抵是对敏平侯府有所求,又或者是门楣比侯府低,故而不敢失礼,虽然对卓昭节这才到长安就因着种种事情传出声名来的小七娘或好奇或嫉妒或羡慕,但到底没敢有什么扫兴的举止,是以倒是处得一团和气,热热闹闹。   卓昭节与她们熟络之后,又过了片刻,才有与侯府不相上下的人家登门,甚至中间卓昭节还被叫到前头随沈氏一起迎了几位贵客,顺便在上房听几句寒暄后好把随贵客而来的小娘子引到三房。   比如敦远侯府的几位女眷就是如此。   之前三夫人和游氏的预料却是成了真,敦远侯的妾侍易氏还真的来了,不但她自己来了,还把自己所出的一对姐弟,欧纤娘并欧瑶都带上。   那欧纤娘生得人如其名,纤细柔美,皎白袅娜,与易氏极为相似,也难怪易氏能够得敦远侯喜欢,而时采风会在不知道欧纤娘来历的情况下意图对她下手,至于年方十三的欧瑶,长得却平凡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像了敦远侯的缘故。   卓昭节虽然是前两日才听说了欧纤娘,但此刻却不能不对她特别的留意,甚至于把欧家另一位庶出的娘子欧乐娘都忽视了许多,引她们到三房去的路上,不免要刻意与欧纤娘攀谈,欧纤娘大约是因为她是宁摇碧的未婚妻、而宁摇碧与时采风交好的缘故,爱屋及乌,对她也极热情,两人说来说去不自觉就冷落了欧乐娘,只是也许因为易氏得宠,欧乐娘固然年岁比之欧纤娘要长两岁,这会却不敢表示什么不满,只闷闷的跟着。   这么过了些辰光,卓知润出发去丁家接新妇,越来越多的贵客也开始频繁的登门,卓昭节由于是嫡出,又被圣旨赐婚给了宁摇碧,算是没出阁的孙女里最有体面的,加上卓芳甸今日又告了病,索性被沈氏吩咐跟在身边迎客,以示尊重。   卓昭节从前在秣陵的时候,基本都被班氏带在身边,这种陪着长辈的差使最拿手不过,端出孝顺贤德的笑容,姿态端庄而谦逊,说话轻声慢语,好话不离口……她正得心应手,与古盼儿的母亲齐夫人谦逊着——古盼儿今儿自是寻了理由没来——跟着就有下人来报:“邵国公一行来了。”   沈氏只得又放了茶碗,与齐夫人赔罪,亲自去门前迎接邵国公夫人,卓昭节闻言却吃了一惊,这慕家乃是太子妃的娘家,今儿怎么也上门来了?但转念想到,之前圣人让真定郡王亲自过来颁旨,就有让两边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看来这回不但是敏平侯想趁机和想聚的人聚一聚,真定郡王这边也在努力表现出对延昌郡王一派的善意,反正也是做给圣人看的……   卓昭节倒不是为政事担忧,她很有自知之明,这些朝政除非给她揉碎掰开了讲,否则她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她现在在担心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慕三娘应该不会来吧?上次不是说她在皇后跟前请了太医么?很有可能是……若是那样照理说是不会出门的,但若是她来了……欧纤娘可也在啊!!!”   正自胡思乱想,就看到邵国公府的马车上,慕空蝉轻快的就着贴身使女的搀扶跳下马车,那敏捷的身手让卓昭节呆了数息才反应过来,她还没下意识的移步,慕空蝉已经笑意盈盈的主动上来招呼她了:“小七娘,数日不见,你却是越发好看了。”   “……三娘过誉了。”卓昭节见过她两回,都是一副怯弱抑郁的模样,如今乍见到她活泼开朗,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又因为听宁摇碧说过她算计时采风的事情,免不了对慕空蝉有些戒备,只干巴巴的回了一句。   慕空蝉并不为意,含笑过来主动挽住了她的手臂,低声笑道:“咱们两个的未婚夫虽然不是嫡亲的兄弟,可向来就是要好的,咱们也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她这话自是透露时采风已经正经与她定亲了,卓昭节心里微微发苦,心想,这话难道是在提醒我,她已经知道欧纤娘在这里了吗?   嘴上却道:“我还没恭喜三娘。”   “同喜同喜。”慕空蝉立刻笑嘻嘻的说道,这小娘子显然心情好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时采风定了亲、将这个厮混长安花丛、引无数小娘子竞折腰的小子拿下的缘故。   卓昭节盘算着要怎么不叫她和欧纤娘见面,到了上房,她索性也学慕空蝉扮着亲热,拉住了她的手道:“我与三娘一见如故,不如三娘就在这里陪我一陪罢?免得今日人多,一会寻不着。”   她心想着欧纤娘这会正被卓玉娘和卓昭姝招待着,自己把慕空蝉留下,两边遇见不了,那就不会生出是非来了。   “我也有意要和小七娘你多说会话。”慕空蝉却是歉意一笑,道,“但我之前与欧家的娘子有约在前,却只能先去寻她。”   卓昭节顿时风中凌乱了!   虽然慕空蝉看起来不像是宁摇碧那样行事肆无忌惮的人……但从这位小娘子算计时采风来看,亦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欧纤娘为了时采风,连生母和同胞弟弟都利用了起来,也不是好惹的,这么两个人相遇,就算不大吵大闹,天知道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这要是在旁的地方,卓昭节自然是不关心,没准还有心情看一看戏,但如今这却是在敏平侯府!   卓昭节心里把时采风骂了个七零八落,这风流好色的小子惹了事情,如今倒是拖累卓家成了慕空蝉和欧纤娘了断恩怨的地方!   卓昭节竭尽全力的挽留着慕空蝉,然而慕空蝉决心坚定,任凭卓昭节一路陪到上房门口,她还是毫不留恋的拉着卓家的使女出了门。   见她背影在曲径上消失,卓昭节暗擦一把汗,赶紧招手叫过一名腿脚利落的小使女:“你走近路去三房,告诉六姐,让她赶紧设法把欧娘子……就是年纪小的那一位,引到旁的地方去,若是六姐问缘故,就说慕家三娘子正要过去!”   那小使女答应一声,伶俐的跑了出去。   阿杏在旁小声道:“娘子,既然慕娘子说欧娘子是和她有约的,那六娘即使想把欧娘子引开,恐怕欧娘子也不会愿意,纵然一时走开了,过后不定还要回去的。”   “她们两个约好了今日在侯府里见面,却不是一定要在人前碰面。”卓昭节苦笑着道,“让六姐把她们引到人少的地方,纵然闹起来也好收场。”   阿杏这才明白,自己的提醒却是多余了,尴尬道:“娘子聪慧,婢子多嘴了。”   “这算什么聪慧?”卓昭节摇了摇头,“这两位才是真正的七窍玲珑心呢!但望她们斗来斗去不要太不给咱们家颜面的好,真真是要了命了,她们在哪里见面不好,偏要约到咱们府里来——都是时五.不好,没得招惹这些小娘子。”   就见阿梨在旁若有所思。   卓昭节奇怪的问:“阿梨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娘子,婢子想,娘子说的有理,慕娘子若是只要找欧娘子,那么私下里和欧娘子约个辰光地方见面就好了,又何必要拖咱们府下水?”阿梨眨了眨眼睛,郑重的道,“但娘子最后一句话却叫婢子想了起来,时五郎君招惹的小娘子可不只慕娘子与欧娘子两位,今儿过来咱们府里的小娘子……内中有好多都是……所以……”   ——是的,宁摇碧说过,满长安时采风没招惹过的小娘子,很少、很少、很少……   所以慕空蝉是特别等了今日这么个机会,想一网打尽么?!   卓昭节无语问苍天。   第二百十四章 赵萼绿   虽然卓昭节没能留住慕空蝉,但随后而来的赵萼绿却主动拒绝了去小娘子们被招待的地方,而是提出跟着卓昭节,虽然就见过赵萼绿一回,但卓昭节也看出来赵萼绿这一次似有心事,心想,莫非她留下来有什么事儿要寻我说吗?不然她和这赵大娘子可没什么交情,之前若非真定郡王圆场,险些就不欢而散了的。   却还真的让她猜着了,中间趁着一个空档,沈氏与老夫人们寒暄着,赵萼绿俯到卓昭节耳畔低声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也不知道,你看这满堂的人。”卓昭节小声道,“你若是累了,我叫人陪你去我六姐、八妹那边?”   赵萼绿皱了下眉,道:“我是为了你才过来的,寻她们做什么呢?”   “嗯?”卓昭节虽然露出疑惑之色,但猜也猜得到,赵萼绿极得其祖父赵式喜欢,她的婶母又是义康公主,成婚十载无所出的义康公主对驸马赵邝心存愧疚,一向把赵家子孙当成亲生的看待,尤其是赵萼绿,虽无册封,然在长安却犹如郡主,这赵大娘子本身也是个极泼辣的主儿,从来没憷过谁,也就是对真定郡王情根深种,在涉及到郡王的事情上总是不自觉的乱了手脚。   果然赵萼绿咬着唇,道:“和四郎有关,回头你不要在这里了,咱们再说罢。”   “也好。”卓昭节点一点头,道,“那你可要等我一等,还不知道我要在这里陪到什么时候——方才新妇就进门了,我竟没功夫去看。”   这话倒是提醒了赵萼绿,她眼珠一转,微微提高了声音道:“你还没见过你这七嫂?”   本来卓昭节站的地方距离沈氏就不远,赵萼绿就在她身边,这话立刻叫沈氏听见了,就回过头来,笑着问:“你们可是想去看新妇?”   不等卓昭节回答,赵萼绿已经抢道:“是呀,沈老夫人,我在问小七娘新妇什么模样呢,不想小七娘说她也还没见过。”   沈氏微笑着道:“今儿是辛苦这孩子了,躏新妇迹【注1】也没叫她去,也是我糊涂,新妇这会怕是已经进了青庐了,再不去看可真要等到明天。”   一干老夫人都笑,道:“是咱们糊涂了,拘着这孩子在旁边站了这许久,却忘记新妇进门时也没叫这孩子过去,这孩子也是老实,什么都不说,亏得赵大娘子问起来,不然咱们到这会还没醒悟过来委屈了这孩子。”   卓昭节忙道:“祖母和诸位老夫人这话说的,祖母叫我在跟前这是偏疼我呢,再者诸位老夫人都是贤德柔善之人,晚辈能够在此聆听诸位话语,实在是福分,亦是沾了诸位老夫人的福气,可是轻易求不到的。”   “沈老妹妹真正是教导有方。”众位老夫人一来今日给主家体面,二来也要看卓昭节乃是纪阳长公主的未来孙媳,三来卓昭节话又说的甜蜜,自然没有人不说好话的,纷纷赞卓昭节言语得体、孝顺知礼,因为沈氏在这儿,所以虽然众人都知道卓昭节回长安尚且不足一年,也没有养在沈氏膝下,但人人还是都道这是沈氏的教导之功。   沈氏与老夫人们谦逊几句,倒也赞了班氏,抽空就对卓昭节道:“你和赵大娘子去看看热闹罢,这样的热闹怕是还没见过呢?”   卓昭节见她这么说了,一干老夫人也让她和赵萼绿不必再留在上房,这才与赵萼绿一起谢了众人,告退下去。   出了上房,却见天色已经明显的黑了,本来因为夏日天长,这时候还该有点余光,然而今日天色阴沉,这会廊上就挂上了一排贴着喜字的宫灯,四下里却是黑得紧了,静悄悄中三房方向的喧嚣格外明显,卓昭节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面颊,因见两旁除了两人的使女外没有其他人,就低笑着道:“还是你的主意好,其实看热闹倒也罢了,我方才真的累极了。”   赵萼绿方才也陪着卓昭节站了许久,这会却没有什么解脱的意思,仍旧是心事重重,闻言只淡淡道:“从来这种事情,最高兴的只有小孩子,因为不要他们做什么,但凡年长些不拘是主是仆,就没有不累人的。”   “亏得只要一日。”卓昭节把帕子重新塞回袖中,道,“走这边近些,咱们到青庐看了新妇,再寻个角落里歇口气,否则晚宴我可撑不住。”   赵萼绿本来要说什么,但看着她此刻不加掩饰的疲惫,想了想又住了口,道:“好。”   所谓青庐,又称百子帐,是大凉风俗中洞房所在,并不在屋中,却在庭院空阔处搭设起来,以供婚礼所用【注2】。   譬如卓知润与丁氏的这一座,是早就搭好了的,在三房东南角,颇为宽大,外头是藕丝绣百子千孙锦罗圆顶帐,帐门上装饰着香囊容臭、宫绦彩帛,琳琅满目,内中铺着大小吻合的猩猩红底缠枝葡萄纹石榴花树圆毡,因为天色的缘故,如今帐中已经掌了灯,灯火辉煌,照得里里外外观礼的人也是一片堂皇明亮,连帐外离得近些的草木似都被灯火映成火树银花的架势,端得是富贵繁华。   卓昭节和赵萼绿到时,坐帐早就开始了,羽扇早开,合卺亦过【注3】,正有人拿五色丝绵为新郎新妇缚足,再晚一步更了衣,这热闹也就看不成了,这会倒是正好可以看一看卓家七少夫人的真容。   这丁氏生得十分高挑,虽然是坐着,然而看肩并不比卓知润矮多少,柳叶长眉,水眸如杏,是一张俏丽的瓜子脸,这会面上自然是作了极浓的新妇妆,瞧着倒也是艳丽得很,她极端庄矜持的坐着,不苟言笑,面上敷粉太厚,亦看不出来被这许多人看着闹着是不是已经羞红了脸。   赵萼绿打量几眼,忽然伏在卓昭节耳畔道:“你莫以为你这七嫂如今这端庄之态全是其本身风仪。”   卓昭节一愣,道:“什么?”她正狐疑赵萼绿这话难道是暗指丁氏不端庄吗?   不想赵萼绿小声说的却是:“实际上是累得极了,连笑都笑不出来,所以才显得端庄。”   卓昭节被她说得扑哧一笑,道:“这么着,你方才不是说了?今儿个除了小孩子外咱们这府里就没有不累的。”   合卺之后就要更衣卸钗了,这有专门预备好的人帮手,闲人都被赶散去吃宴席,卓昭节趁天黑没人留意到自己过来,拉了拉赵萼绿,赶紧退出人群,溜到回廊上,见人群开始散了,低声道:“咱们先回四房去歇口气。”   “好!”赵萼绿点了点头。   卓昭节这会也没心情去问方才慕空蝉到了三房,可有与欧纤娘或旁的小娘子冲突,她一回到镜鸿楼,就累得往榻上一倚,缓了口气才想起来赵萼绿,却见她也早就不客气的在客位上坐了,阿杏和阿梨轻手轻脚的呈上一碗鸡汤:“这是戈嫂子清早起炖上的,说娘子今儿定然会劳累,喝上一碗也能提一提神。”   卓昭节点了点头:“她有心了。”   两人各喝了一碗鸡汤,又吃了几个小点心,才缓和过来,重新恢复了精神奕奕之状,卓昭节看了眼铜漏道:“咱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   赵萼绿知道她的意思,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想知道四郎如今是怎么想的?”   卓昭节诧异道:“你是说……”   赵萼绿揉着帕子,眼帘低垂,看着不远处的矮榻,声音虽轻却透露出坚毅之色,淡淡的道:“自从太子生辰那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如今他住在大明宫,几次托了婶母……就是义康公主殿下打探消息,都说他忙碌得紧,但祖父说……再忙也不可能连个口信也不给我的。”   卓昭节飞快的思索着要怎么回答她,赵萼绿却继续说下去了:“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托宁九问一问,如今他在圣人跟前,圣人亲自栽培,连婶母也只能从皇后娘娘那儿探一探口风,不好硬闯紫宸殿的,但宁九素得纪阳长公主之爱,他也一向有主意,总能够想到理由去紫宸殿求见,我……不问这么一问,到底不甘心吧。”   “这个……紫宸殿乃是内朝所在,九郎能不能去,且能不能遇见真定郡王,我也不晓得。”卓昭节才听宁摇碧和游氏分析过眼下的情形,却不似从前天真,肯一口应允,而是斟酌了片刻,方缓缓道,“纵然可以,但如今的局势,赵大娘子你在长安生长,于政事上的了解非我所能比,想必也明白此刻九郎看似逍遥,然而也不是真正的自在无拘。”   赵萼绿摇了摇头,道:“你想多了,我岂是那等死皮赖脸之人?我也不瞒你,我确实心慕四郎,除了他之外,这天下我还没见过第二人更能让我生出托付之心来,然而这样的事情勉强不得,他若心中无我,即使我想方设法的嫁了过去,也不过是叫他心生憎恨,徒然彼此痛苦,还不如尽早斩却情丝,另觅良人。所以,我只想请宁九帮我问一句,只问一句,不必为我说话或者做旁的什么……这样又怎么会拖累到宁九?我虽然从前疑心过你,但也不可能害了你或宁九,毕竟宁九是四郎的膀臂,害了宁九,四郎焉能不怨我?”   听她这么说了,卓昭节脸色才缓和下来,道:“今日我不便见他,过两日我再和他说。”她自知心机城府不如人,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盘算,虽然照赵萼绿的说法这是件小事,可谁知道内中会不会有其他关窍?   再说赵萼绿说宁摇碧是真定郡王的膀臂,所以她不会害宁摇碧没,但卓昭节心里却思量着,若是赵萼绿因爱生恨呢?是以她立刻推到两日后,这中间足够她请教游氏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把事情告诉宁摇碧。   “多谢你了。”赵萼绿抿了抿嘴,轻声道。   【注1】躏新妇迹:唐代婚俗,就是新娘子进门后走的路,夫家这边的人(公婆除外)去踩新娘子走过的脚印,用意有两,一个是怕新娘子进门带进妖怪邪魔之类的,二个是压住新娘子的锐气。详见森林鹿收集整理的相关资料。   【注2】青庐(百子帐):同出森林鹿分享的资料,在此感谢,这就是个帐篷!描写是参考了一张敦煌壁画上,看着是个白色帐篷,所以就写了藕丝(白色的意思,其实这是裙子料里提到的,天知道能不能用在帐篷这里),至于这个青庐具体设在什么地方……不好意思,作者没查到,就随便编造了,特此注明,以免误导。   【注3】却扇、合卺:同出森林鹿资料,婚礼过程之一。   第二百十五章 鹅肫掌汤齑   与赵萼绿说罢事情,两个人歇息一番也恢复了许多,卓昭节就道:“咱们过去罢。”   这时候宴席已经开了,整个侯府都热闹得很,园子里的门全部打开,内中又挂了无数彩灯照耀,以供游园之人方便,直如上元时候。   卓昭节与姊妹们在一干小娘子中间来回奔走敷衍,只觉得笑得脸颊都僵硬了,抽空又发现慕空蝉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和欧纤娘坐到了一起,顿时一阵的头疼,但仔细看去两人居然有说有笑,甚至还互换了披帛和簪子戴,亲热得仿佛嫡亲姐妹,根本不像是不和睦,这才放了心,心想不管这两个人是装的还是当真去了芥蒂,总而言之不要在侯府闹起来就好。   作为主家,卓昭节当然是盼望着这场婚礼虽然累人,然而一切还是顺顺利利的才好,只是人多了到底难免要出乱子——慕空蝉没和欧纤娘或其他人家的小娘子闹起来,宴到中途,却被个年约十五六岁、面上虽然施了脂粉、却仍旧透露出苍白之色的绿衣小娘子从身后走过,似有意似无意,将一大碗滚烫的鹅肫掌汤齑翻倒向她头颈!   这时候卓昭节恰好站在附近与许依人寒暄,眼角瞥见,只惊得魂飞天外!   但——慕空蝉彼时背对着那绿衣小娘子,并不知道身后事,倒是欧纤娘,眼疾手快的一把将慕空蝉狠狠一推!   慕空蝉猝然不防,被推得直接从席上滚了下去,她又惊又怒,一骨碌爬起身来要发作,却听得几个使女尖声惊叫,鹅肫掌汤齑翻下来时汤汁四溅,如今又是夏日,屋子里虽然为了透气开着窗,四周都还设了大缸大缸的冰,席上从娘子到使女一个个皆穿着单薄,轻透的绫罗根本就挡不住汤汁的滚烫,卓昭节隔着食案,手背上也被溅到几滴,只觉得生生的痛,她倒抽一口冷气——若这碗鹅肫掌汤齑全部浇在慕空蝉头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时候慕空蝉也被贴身使女忙不迭的搀扶起来,正看到欧纤娘吸着气叫身边使女把一碗冻酪全浇在臂上,却是推她时自己被汤汁烫伤了手臂。   卓昭节双手微微颤抖,不及和许依人告罪,急声吩咐阿杏:“快拿器皿去那边冰缸里打水来!阿梨去禀告老夫人、初秋去禀告夫人,快!”她一面说一面快步走到欧纤娘身边,沉声问,“纤娘可要紧?”   问话时,她已经看到欧纤娘手腕上足有两寸的地方赤红一片,微微隆起,再看她脸色煞白,显然疼痛难忍!   慕空蝉看了这伤,又看四周几名使女下人也被波及,原本她所坐之处,皆被汤汁沾染,似描述着方才一幕的惊心动魄,脸色一瞬间阴沉如此刻的天色,她深深看了眼欧纤娘,道:“纤娘,这次我定然记下。”跟着也不理会卓昭节,径自喝问,“是谁翻得汤?”   “咳……咳……”方才那绿衣小娘子打翻了汤,就仿佛吓住了,一直呆呆的站在旁边,此刻便轻咳着,恹恹的出来赔罪,神色之间,怯生生的,“是……是我……慕姐姐,对不住,我方才……咳……咳咳……”   今日随长辈过府的小娘子太多,卓昭节认真看了看这绿衣小娘子,才想起来这仿佛是时家的娘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未宁、时雅风、时采风这三人声名太盛的缘故,其他时家的孙辈鲜少露面,这绿衣小娘子,正是时家庶出的四娘时兮墨,因为时大娘子时未宁今日没来,大概因此才被嫡母带了出门。   慕空蝉使尽手段就为了嫁给时采风,这时兮墨,乃是时采风同父异母的庶姐,虽然是庶姐,但到底也是未来大姑子,慕空蝉或许会给她留些体面?   这念头在卓昭节心中尚未转毕,就见慕空蝉扬起手来,极干脆利落的给了时兮墨一个响亮的耳光!   本来因为鹅肫掌汤齑翻倒,这一席上正乱成一团,附近几席也都有人或起身或探头的看热闹,如今这一个耳光竟教全场都为之一静!   然而慕空蝉似乎觉得还不够,竟是左右开弓,跟着又扇了上去!   众人正呆呆的望着这一幕闹剧,卓昭节也被慕空蝉这一刻的狠辣所慑,待见时兮墨已经被打得站立不住,慕空蝉却还不罢手,顿时醒悟了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慕空蝉的袖子,沉声道:“三娘子且先住了手,把事情问清楚……”   慕空蝉回过头来,眼中恨得几乎滴血,尖叫着道:“问清楚?你方才站在那里看得还不够清楚?!这小贱人存心要害死我!”   “我只看到时四娘子端着汤不小心打翻了,却不知道是否是误会?”如今这种情形,不管到底是不是意外,作为主家,总归劝和的,毕竟时兮墨到底也是时家的娘子,不管她的嫡母重视不重视这个庶女,总归是嫡母带出来的,在这儿被打出了事情,卓家哪里能不担责任?再说好好儿的喜事上闹出来有小娘子被打伤,怎么能不扫兴致。   卓昭节吸了口气,沉声道:“三娘子请冷静些,好在纤娘眼疾手快推了你一把……如今她臂上还赤红着,我看我们还是等大夫来看了纤娘的伤再说罢。”   时兮墨即使是庶女,总归是华容长公主与时斓的孙女,慕空蝉这个邵国公之女如此公然的掌掴她面,即使是有理,可也太不给时家留颜面了,能不和时家结仇么?长公主还在其次,时斓这大凉上下莫不知晓的名相分量之重,是邵国公与敏平侯都不能比的!   慕空蝉若不是太子妃的侄女,卓昭节倒还不这么急,但她如今所作所为,既是在给真定郡王这边竖起时家这个仇人,又是在扫了今日的主家敏平侯府的颜面!   卓昭节为了宁摇碧的前途也不能让她继续闹下去,当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   慕空蝉挣了几把没挣开,就冷笑出了声:“好个小七娘!我知道你今儿是主家不能看着她挨打,但我在你家席上好端端的坐着,却差点被毁了容貌甚至失了性命,你难道不要和我交代了?”   “今日之事确实是卓家之失。”卓昭节定了定神,平静的道,“但现在最紧要的是被烫伤的纤娘等人须得好生诊治,我已命人去禀告长辈,料想不久就有长辈过来做主,定然会给两位一个交代,也请两位念敝家薄面,且先停了争执。”   这时候卓昭姝、卓玉娘接到消息,也从旁处赶了来,见到时兮墨嘴角渗血、双颊高肿的狼狈模样,并地上碎瓷,都是吃了一惊,正待上前询问,却被卓昭节以目示意止住,卓昭节吐了口气,道:“六姐和八娘来的正好,慕三娘子方才弄脏了衣裙,时四娘子也是,你们陪两位娘子到旁边小轩里去歇一歇,我叫人把这里收拾了。”   卓玉娘和卓昭姝来之前只听人说了三言两语,还不怎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闻言心下一跳,也猜到了时兮墨大约是慕空蝉打的,均是又惊又气,惊的是好好的喜宴闹出了事,不说扫兴了,如今长安这局势,时家慕家的立场,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续;气的却是慕空蝉也太不把卓家放在眼里了,这么众目睽睽的就动手,这叫敏平侯府的体面何存。   但现在也不是理论这些的时候,两人只得一个拉了时兮墨,一个引了慕空蝉,分头而去安抚。   卓昭节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看欧纤娘已经被扶在一处干净的席上坐了,阿杏寻了个玉盆打了冰水来,让她把伤口浸上,卓昭节先到她身边问了问情况,欧纤娘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低声道:“还是痛,劳烦你请个大夫来罢。”   “今儿真是对不住你了,我……”卓昭节歉意的话才说到一半,厅外的回廊上忽然响起一阵迅速的脚步声,听着人可不少,跟着人影一晃,一人一头冲进来,还没看清人影就哭开了:“我的儿,你在哪里?怎么会伤到了?”   待瞥见欧纤娘浸在冰水里那片赤红的肌肤,这人更是呼天抢地的嘶喊起来,直哭得仿佛欧纤娘将不久于人世一样……   夹脚跟进来的有沈氏、游氏,还有一名华服少妇,并身后大群侍者,顷刻之间就把席与席之间的空隙挤了个满满当当,见这情况,沈氏与那华服少妇忙不迭的上前扶了那人劝慰:“易夫人莫要难过,大夫一会就到,令爱面相看着就是有福之人,定然不会出事的。”   那人抹了把脸抬起头来,卓昭节才看清楚果然是易氏,这易氏到底是敦远侯这十几年来最宠爱的妾侍,这么一番大哭大闹,居然面上脂粉还没糊成团,抬头之时还显得楚楚动人,实在叫人佩服,她捏紧了帕子,哽咽着道:“这是哪个杀千刀的伤了我的儿?”   沈氏等人都露出了无奈和不自然之色,怎么说今儿这花厅里的小娘子,谁不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出来的?就算是使女下人,那打狗还要看主人面呢!易氏问都没问人,就这么骂开了,这在一群高门大户出身的正室看来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心想:“到底是个妾。”   只是虽然是妾,终究要看敦远侯的面子,何况如今受了伤的可是敦远侯最疼爱的幼女,沈氏咳嗽了一声,柔声道:“易夫人莫要急,容我问……”   下面的话还没说完,易氏就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道:“老夫人,我出身低也没什么见识,蒙君侯不弃,才有一个名份,旁的呢我也不懂,但所谓虎毒尚且不食子,我这辈子除了伺候君侯,也就最上心纤娘、瑶郎这两个孩子……”   沈氏一听这话头不对,这易氏一上来就抬出自己是妾、出身低、没见识,这不是想撒泼是想做什么?也不只是沈氏,游氏与那华服少妇也是面皮一紧——她们都是出身富贵又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夫家之人,对市井泼妇当然是看不上的,但对于易氏这种虽然看不上,却又不能当真拿她全当成个市井妇人看的人最是没办法。   ——易氏当真在这里撒起泼来,她们能怎么样?把和敏平侯相交多年的敦远侯爱妾绑了吗?若是去请敦远侯过来,且不说这招待小娘子们的地方是后院,单是这一来一回,易氏估计连房子都能拆了,今儿个可是卓家有喜事,之前沈氏、游氏离席就让众人诧异了,再去惊动敦远侯,哪里能不传得沸沸扬扬?谁还能意识到如今是喜宴?这可也太扫兴了!   意识到这一点,那华服少妇飞快的打断了易氏的话,赔着笑,道:“所谓伤在儿身,痛在母心,易夫人心疼纤娘自是常理,方才沈老夫人已经遣人去请大夫,料想就要过来了,易夫人冷静些,可别把纤娘吓坏了。”   不想她不开这个口还好,一开这个口,易氏越发闹了起来,冷笑着道:“世子妇也晓得我心疼?是,我自然心疼,我好好儿的孩子,一转眼的功夫就伤了成这个样子,这好比是拿刀戳我的心呢!我如今可怎么个冷静法?”   这话说得沈氏、游氏都尴尬得下不了台,冷场了数息才道:“这么着,这地方人多,也不适宜大夫诊治,不如还是先到静室里去等大夫罢。”   卓昭节见状,心想既然祖母和母亲都到了,卓昭姝和卓玉娘又各自去安抚慕空蝉与时兮墨,那么自己应该留下来继续招待其余的人了,不想沈氏却道:“霁娘你留在这儿看着下人收拾,安抚下小娘子们,叫百戏班子卖力些……小七娘你跟我来。”   第二百十六章 易氏   又说又劝,好容易把易氏母女弄离了大厅,沈氏与那华服少妇、敦远侯世子妇都是一身的汗,偏易氏到了静室里还是不肯罢休,口口声声的要沈氏给她个说法,沈氏扮惯了贤德慈仁,何况这件事情卓家也实在有点责任,自然只能一迭声的认错,中间敦远侯世子妇委实看不惯易氏胡搅蛮缠的做派,插嘴说了几句公道话——不想竟捅了马蜂窝了,易氏刷的跳了起来,就要拿头去撞墙,嘴里嚷道:“不得了了!世子妇早就瞧咱们母子三个不顺眼,巴不得我的心肝肉儿都死光了才好呢!如今有了机会怎么会放过?”   沈氏和敦远侯世子妇气得全身发抖,却不能不叫人拉住了她,沈氏用力掐着帕子,嘴唇哆嗦半晌才颤声道:“易夫人,有话好好儿的说,何必如此?世子妇也是好意,总归令爱才受了伤,正要夫人你安慰,易夫人如此激动,却叫令爱依靠谁呢?”   “我一个贫门破户出来的人,命贱如草!”易氏被人拦住,硬拖到榻上坐了,开始哭天抹泪,“我算个什么依靠?沈老夫人你就不要折煞我了,我这么两个心肝,也不过是靠着君侯,才能够在欧家有那么点儿立足之地,可如今世子妇连这点儿地方也不肯给他们,我一个妾又能做什么?索性不如死了眼不见为净罢了!”   沈氏和敦远侯世子妇简直要晕过去了!   这要是换个正经的泼妇在闹,两人早就吩咐人打了出去,偏偏易氏却动不得,被她这么胡搅蛮缠的气破了肚肠,却还不能不按捺下滔天怒火来低声下气的哄着这泼妇,敦远侯世子妇眼眶都气红了,也是委屈:“易夫人说的这话,我可不敢领!我再年轻不懂事,却还知道长嫂如母的话!何况我方才不是在说纤娘受了伤须得请易夫人留意吗?这会沈老夫人与卓家小七娘也都在,易夫人你和纤娘都听着,我几时说过容不下纤娘了?又什么时候说过瑶郎?”   敦远侯世子妇也不是头一次领教易氏的撒泼了,但从前怎么说也是敦远侯府里关起门来闹,撕破脸的大吵过了,开了门又是一家人,总归家丑不外传,谁想到现在易氏发了疯也似的,在敏平侯府就闹上了?   偏偏沈氏一向仁善有余威严不足,如今又是理亏,竟是压她不住!   敦远侯世子妇气怒之下说的话也是绵里藏针——所谓长嫂如母,易氏这个生母还在跟前呢,这话显然是刺易氏是妾,若非敦远侯偏疼,按着礼法根本就没资格让欧纤娘和欧瑶正经的叫一声母亲。   易氏虽然自称没见识不懂事,可这样的话哪里听不出来,当下又是一阵大闹:“你是如母的长嫂,我一个妾算个什么东西?可如今纤娘受了伤,你口口声声说请大夫,大夫却到这会还没来,你也不问问你小姑子伤势如何,也不替她讨个公道,你就是这样做母亲的?那你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这样?!我定然要去君侯跟前问个明白!”   敦远侯世子妇只觉得眼前一黑又一花,若非身边使女扶了一把,她差点就一头栽到地上去了,再没有见过比易氏更不要脸的人了,若不是她一个劲的追着沈氏、游氏问责,她不过是怕欧卓两家的交情因此受损,说了几句圆场的公道话,虽然有自己不心疼欧纤娘的缘故,但这种场面上也不可能放任欧纤娘受伤不追究任何责任,那几句话拿到敦远侯跟前也是说得出口的,所以才被纠缠得到这会都没功夫问上欧纤娘一句,没想到易氏却立刻拿了这事来说嘴!   如此闹成了一团,可怜沈氏、敦远侯世子妇堂堂贵妇,却被易氏一个侍妾弄得气血上浮,却又拿她全然没了法子!   卓昭节心里也对易氏这样的人腻得很,但这里一来没她说话的地方,二来敦远侯世子妇前车之辙,今儿这样的场合卓昭节也惹不起易氏这么豁得出去的人,何况她和敦远侯世子妇又不熟,也不心疼沈氏,便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响,亏得这会大夫好歹到了,沈氏和敦远侯世子妇听到这禀告差点当场就跪谢天地,二话不说就叫人请大夫进来。   请的大夫是敏平侯府惯用的胡老太医,其实胡老太医今日本来就在卓家上房坐席,奈何人实在太多,他又与几个知交换了席位,下人好容易才寻到了人,又见他喝多了,催着厨房给灌了一份醒酒汤才来,饶是如此,到底无暇更衣,一进来就带着一股子酒气,但这会谁也无心计较,连易氏都暂且不闹了,看着胡老太医检查欧纤娘的伤痕。   胡老太医虽然满身酒气,但眼神还算清明,他是先帝时候就受太医院供奉的老太医了,因着年岁渐长,担心伺候贵人有失,如今已经从太医院告退,只给如敏平侯府这样熟悉的几家看病,等闲人是请不动的,上次为林鹤望诊治,也是看了卓家的面子。   能够在太医院里混这许多年,至今还出入公侯府邸,胡老太医的医术还在其次,这察言观色的手段却是极佳,所以他看过了伤、把过了脉,问都不问受伤经过,便直截了当的说到了诊治之法:“欧娘子的伤势看似吓人,其实倒也不算严重,而且定然及时用了凉物缓解,只需配上两剂药,外敷内服,过两日就好了。”   他深谙女眷们的心思,着意强调,“绝不会留下痕迹的。”   闻言,众人都松了口气。   当下有人呈上笔墨,胡老太医挥毫写下一帖内服的药方,沈氏立刻命沈姑姑亲自去抓药,让小厨房即刻熬出来,然后胡老太医又道:“外敷的药老夫有现成的,然在家中,还要请人去取一回才好。”   沈氏忙道:“敝家自是有人,还望老太医详细告知药物所在,以免取错。”   这么再问了几句欧纤娘的伤情,与胡老太医寒暄几句,看他没有现在就回去的意思,自是照旧打发人送了他还席。   胡老太医人一走,易氏故态重萌,下颔一扬,道:“沈老夫人,如今伤也看了,虽然胡老太医说纤娘没事,这也是天可怜见,然而满堂小娘子都好好儿的,偏偏纤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想卓家总不至于没个说法吧?”   她这话说得卓昭节微微皱眉——倒好像事情全是卓家做的,而且是冲着欧纤娘去的一样了!   沈氏忍性再好,被易氏一个妾这么步步相逼,也不禁露出怒色,冷冷的道:“易夫人说的很对,满堂小娘子都好好的,惟独令爱受了伤,是该好生问个清楚,不能叫令爱受了委屈,也不能叫旁人受了冤屈!”   话里的意思自然是旁的小娘子都没事,偏偏欧纤娘被烫伤,谁知道是不是欧纤娘自己作的?   易氏闻言,眼睛一瞪,啪的狠拍一下跟前的长案,大声道:“沈老夫人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倒要问一问你卓家,纤娘到底是怎么受得伤?!我虽然只得一条烂命,为了膝下这两个儿女却也是敢搏命的!”   室中目光全部看向了卓昭节!   “当时我正在纤娘、慕三娘子侧前之处与许家娘子说话,尔后看到时家四娘子端着一碗鹅肫掌汤齑从慕三娘子身后经过,却不慎打翻,当时慕三娘子背对着时四娘子,是以根本毫无所觉,而最近的下人也在数步之外,是纤娘将慕三娘子一把推开,才使慕三娘子免了这场大祸……纤娘却因此被烫伤了手。”卓昭节平静的道。   听说事情是这样,沈氏脸色变了又变——时家和慕家掐了起来——哪怕只是小娘子们掐起来,这都是件值得注意的事,然而现在她们掐的地方却是敏平侯府!   这么说来,今日真的是连卓家都要谢谢欧纤娘了,不管时四娘子是巧合还是故意打翻了那碗鹅肫掌汤齑,当真烫伤了慕空蝉,在真定郡王春风得意的现在,卓家不被弹劾得死去活来才怪!   慕家也不会放过卓家的!   沈氏心里乱七八糟,愣了愣神,才被敦远侯世子妇提醒着人去找慕空蝉并时兮墨来对质!   只是她才这么吩咐,倒是也提醒了易氏,易氏冷笑出了声:“原来纤娘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不过倒是奇怪,这打翻了汤的是时四娘子,这本来要受害的是慕三娘子,慕三娘子且不去说,凭什么时四娘子倒比纤娘先安置?我听说卓家四夫人的父亲,与时相乃是同窗兼同乡,卓小七娘与雍城侯世子的婚事也是时相亲自为媒,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即使她有意害慕三娘子,又伤了纤娘,但卓家还是要维护她?如今是把她藏起来了吧?”   沈氏被她气得死去活来,反而冷静了下来,只淡淡扫她一眼,道:“易夫人这话说的可笑,方才夫人呼天抢地的,咱们担心夫人都来不及,这不是才有功夫问事情?这会才知道经过,可不就是打发人去请两位小娘子过来细问了吗?”   易氏一噎,瞪了眼卓昭节,想说什么,却听欧纤娘轻声道:“母亲!”似有维护卓昭节之意,易氏撒泼放赖十分娴熟,对女儿却当真是疼,欧纤娘这么一叫,她却也不再说什么了——卓昭节见状,心下却是一动,忙垂目敛了若有所思之色。   虽然易氏很听女儿的话,但欧纤娘从刚才到现在也就给卓昭节解了这么次围,等慕空蝉和时兮墨来了,可就难说了……沈氏给身边人递了眼色,于是,去请本来应该就在附近的慕空蝉、时兮墨的人,竟然是久久不回。   易氏等了又等,终于不耐烦了,冷声道:“沈老夫人该不会是明面上哄着我这个没见识没身份的,背地里却把人放走了吧?”   “易夫人这话说的过了,咱们卓家与欧家相交也不是一天两天,相比起来,与时家、慕家的关系反而更远,这世上谁的胳膊肘生得是往外拐的?”沈氏不冷不热的应道。   易氏却露出一丝嘲色,道:“这可说不定,比如说府上的大娘子,阮家最出名的四时花糕,温家一年到头不断,可敏平侯府得过几回?”   ……卓昭节一个激灵,语带担忧的叫了声祖母,忙不迭的上前扶了把,沈氏身子一阵摇晃,被扶到旁边榻上坐了好半晌,脸色兀自青白难定,敦远侯世子妇死死盯着易氏,手里一块簇新的锦绣罗帕已经扯得烂了!   公公怎么就宠着这么个女人!!!   敦远侯世子妇这是头一次发自内心的懊恼于自己婆婆去的太早……   第二百十七章 冷静   半晌后,收拾过的时兮墨和慕空蝉终于到了,但之前沈氏打发的人去了许久的缘故也有了答案,因为这两个小娘子都不是独自来的,当然这个意思是陪她们来的并非只有使女——时家大夫人苏氏、即苏太师嫡女、长乐公主的大姑子,与邵国公夫人,这两个长辈竟是双双联袂而来。   很显然,沈氏觉得易氏连自己都不放在眼里,待见了时兮墨和慕空蝉,还不知道这泼妇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尤其易氏刚才不是还摆出了亡命之徒的架势,亲口说过她为了儿女要拼命的吗?她是烂命一条,无论时兮墨还是慕空蝉可不是,当真叫这两个被捧着长大的小娘子被易氏发疯弄伤了,卓家往后还有人能出门么?   而且时兮墨也好、慕空蝉也罢,不拘她们怎么个无礼法,今儿人家长辈还都在敏平侯府里喝着喜酒呢,发生了事情也不告诉人家长辈一声就交给苦主,时家大夫人与邵国公夫人岂能善罢甘休——时家、慕家的娘子,什么时候轮到卓家来做主了!   这两位可都不是肯看着自己家里人受欺负不吭声的主儿,固然不相易氏这么撒泼撒痴,把人闹得下不了台,但凭着家世也让沈氏不敢就这么让时兮墨与慕空蝉在没有长辈在场的情况下同欧纤娘对质。   苏氏和邵国公夫人到,也不知道她们路上有没有听沈氏派去的人叙述事情经过,总而言之,两人进门时却是一团和气,甚至还彼此谦让着谁先进来,俨然亲热得和姊妹一样,连时兮墨脸上尚未完全消除的肿痕都被苏氏无视了。   与沈氏、敦远侯世子妇见过礼,苏氏和邵国公夫人甚至还有心情赞了几句旁边对她们恭敬裣衽的卓昭节。   她们好像根本就没看到易氏,也没看到欧纤娘,夸完了卓昭节,又夸起了新郎卓知润、新妇丁氏,眼看话题就要说到明年三房能不能添上长孙,易氏究竟按捺不住了,冷笑着道:“诸位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自然瞧不起我这个做妾的,可我的女儿也是君侯骨血,今日又是为了救慕三娘子才受了伤,不想慕家这么的没良心,纤娘这手上还没上到药呢,倒是又和时家说说笑笑起来,合着方才那碗鹅肫掌汤齑根本就是时四娘子与慕三娘子开玩笑的,慕三娘子原来是金刚不坏之身,倒是我可怜的纤娘多了事,豁出自己去救了人,如今人家倒是又和好了,剩你在这里忍着伤痛吗?”   说着放声大哭!   她哭得内外皆闻,但邵国公夫人眉都没皱一下,笑如春风道:“这位……”   “这是家父侍妾,姓易,敝家呼为易夫人。”敦远侯世子妇在旁不动声色的说道。   邵国公夫人哦了一声,歉意的与世子妇赔礼,道:“我也不说谎话,从前咱们两家来往也不很多,敦远侯夫人生前还在宫里的宴上见过两回,你我也认识,旁的人到底见的少,请恕我眼拙了。”   虽然按说慕家这太子妃的娘家与延昌郡王妃的娘家敦远侯府自来不和,但方才在易氏手里被弄得灰头土脸的世子妇这会实在是听得心怀大畅,真心真意的笑道:“夫人过谦了,也是咱们两家来往的少,哪里能怪夫人认不出人来?”   她最后一句话吐字古怪,尤其强调了认不出后头的“人”字,摆明了是要刺易氏算不得人,至少在邵国公夫人眼里,她也就是敦远侯的一个玩物罢了,按照古时妾通买卖的规矩,不好当人看的。   易氏自是大怒,冷笑着道:“邵国公夫人好大的威风与架子,连君侯的嫡长媳也忙不迭的奉承呢!只是韩氏你可也别忘记了,纤娘怎么说也是你小姑,你当着她的面奉承起来受了她恩惠却不知道感念的人,没得丢尽了敦远侯府的体面,我倒要问你回去之后如何在你公爹跟前交代!”   世子妇气得一阵晕眩,听了贴身使女搀扶时俯耳好几句“世子妇莫要与这等人一般见识”才站稳了,她倒也聪明起来,并不理会易氏,只是含悲带怒的与邵国公夫人赔礼:“敝家叫夫人看笑话了。”   邵国公夫人一派雍容富贵,微笑着道:“敦远侯年长,难免偏爱身边之人,这也是寻常之事,我自然不会计较。”   易氏还要发作,邵国公夫人却在这时回过了头,与苏氏说起了话:“苏姐姐你看,两个孩子不懂事,玩笑开过了头,如今听着人说却是连累了欧家娘子,这可怎么办呢?”   苏氏微微而笑,端庄大方:“小孩子家不懂事,本来念着敏平侯府今儿个办喜事,也不想从重罚了她们,以免坏了婚礼的兴致,可如今既然叫欧娘子受了伤,却不能不罚了。”就道,“兮墨!”   她虽然是面带微笑的唤了声名字,时兮墨却是整个人都一颤!显然是极怕这个嫡母,就听苏氏简短道:“回去之后,到家庙反省一年!”   这个惩罚很重了,时兮墨脸上还有被打过的痕迹,泪珠儿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硬撑着不肯掉下来,哽咽着答了一声是。   时兮墨被罚,慕空蝉也逃不了,但念着她与时采风的婚期就定在了年底——因为慕空蝉须得早早过门的缘故,华容长公主不得不在前两日装了一回病,再请人放出话来,说是掐算过长公主的病情须得晚辈成亲冲喜,这才把越过时采风前头四个兄姐先娶妇的事情给圆了过去,所以邵国公夫人罚慕空蝉跪一个月的祠堂。   两个人罚完了女儿,少不得要对欧纤娘慰问几句,只是都有志一同的把易氏丢在了一边,任凭易氏冷嘲热讽、撒泼放赖,权当没听见没看见,易氏闹了半晌都不被注意,自觉受了极大的羞辱,想想气不过,冷笑着道:“两位夫人倒是高高在上,我这样的人确实是不配与两位夫人说话的,只是方才众目睽睽之下都看见了时四娘子欲以鹅肫掌汤齑谋害慕三娘子,如今这儿的小七娘方才都亲口佐证了,两位夫人还能这般亲热,真叫我这样的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底大家子里出来的贵妇是我这样的人所不能比的,知道的说邵国公夫人气度恢弘,不知道的还道是慕三娘子是庶出呢!”   卓昭节一蹙眉,轻声慢语道:“易夫人请慎言,我只说看见时四娘子端着鹅肫掌汤齑经过慕三娘子身后时忽然打翻,可没说时四娘子有意谋害慕三娘子!”   “是与不是,这儿随便一个人出来也比我精明不知道多少,彼此心里有数罢了!”易氏高高的昂起头,眼里闪烁着怒火与羞辱,冷笑着道,“但我却想问沈老夫人一句!”   沈氏与敦远侯世子妇一个想法,虽然苏氏、邵国公夫人比起欧家来和卓家一个是疏远,一个是政敌,但这两位夫人一到就把易氏衬托得犹如跳梁小丑,她们心里也是看得舒畅快活,不想易氏居然又找到了自己头上,沈氏心中大恨,面上却和蔼的道:“易夫人请说。”   “今日卓家客似云来,内中不乏贵客临门,既然府上的下人人手不够,说起来咱们君侯素与敏平侯乃是知交好友,两家也常有来往的,怎的竟然不过府说一声,欧家也好借些人手来?”易氏却又敛了撒泼之态,居然心平气和的说了这番话。   沈氏一皱眉:“易夫人过虑了,敝府人手齐全,并无不足之事。”她这么说时心头一沉!   果然易氏冷笑着道:“是吗?沈老夫人可不要硬撑着场面了,时家与卓家算不上世交罢?时四娘子虽然是庶出,但怎么说也是长公主与时相的孙女,没有为旁人端茶倒水的道理,却为什么会端着那碗滚烫的鹅肫掌汤齑从慕三娘子身后经过?难道当时四周的使女都没了手吗?又或者时四娘子的贴身使女也奴大欺主至此?即使时四娘子竭力要自己来……可贴身使女就不怕时四娘子烫着了手、她们吃罪不起?”   她扬着下颔用不怀好意的、恶毒的眼神打量了微微蹙眉的苏氏、面露不悦的邵国公夫人,“苏夫人乃是太师之女,又是华容长公主的长媳,我想夫人一定是贤德之人,应该不至于趁这机会对碍眼的庶女做什么吧?”   这话就是公然怀疑苏氏故意吩咐了时兮墨身边的使女,让她们不肯服侍时兮墨,以至于时兮墨只能亲自端菜——时兮墨忍不住抬头怒道:“那碗烫是我自己要端的,使女曾经阻止,但被我叱退了!她们虽然担心我被烫着,然而母亲素来疼我,她们敢不听我的话?我爱自己端汤,那又怎么样?大凉律哪一条规定过娘子不许自己亲手拿汤的?”   时兮墨话音才落,易氏就露出了讥诮之色:“是吗?那么时四娘子,你应该自有席位,却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那样人来人往的地方,端着那碗鹅肫掌汤齑走过慕三娘子身后?若那碗鹅肫掌汤齑没有翻掉,你打算把它端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   “……”时兮墨沉默不语。   忽然慕空蝉插话道:“时四娘子是和她同席的人玩笑,故意把鹅肫掌汤齑藏起来,不信易氏你可以去席上问一问,方才她那席是不是在游戏。”   慕空蝉突如其来的答话以及为时兮墨的圆场让众人都是一愣,卓昭节随即反应过来——慕空蝉这会是冷静下来,晓得自己激动了。   先不说她已经和时采风定亲,年底就要过门,时兮墨即使是庶出,怎么也是她的大姑子,她当众把时兮墨打成那个样子,卓昭节拉了又拉才拉住,这打的不仅仅是时兮墨,更是时家的脸面、尤其是慕空蝉未来婆婆苏氏的脸面,毕竟今日时家女眷里小娘子就来了时兮墨一人!她是跟着苏氏这个嫡母来的,被人打了,伤的可不就是苏氏的体面?   还没过门就给了婆婆没脸,过了门之后,苏氏不报复才怪!   更重要的是,慕家与时家的关系,或者说,时斓与华容长公主对于真定郡王这派的重要。   慕空蝉刚才被欧纤娘救下之后,察觉到自己在怎样的命运之下来了个九死一生,只惊得魂飞魄散,满腔怒火与惊吓全部化作了那几个耳光掴到了时兮墨脸上——但现在,她冷静了。   虽然铸下错事,然而却也不是没有挽回的机会,因为苏氏和邵国公夫人轻描淡写的态度,显然两人是不想撕破脸、至少不想在敏平侯府里就撕破脸的。   慕空蝉自是要抓住机会弥补。   第二百十八章 敬茶(上)   这晚卓昭节回到镜鸿楼时已经是深夜,她累得简直是被使女架回去的,阿杏和阿梨一个捏肩一个捶腿,给她揉.按了半晌,卓昭节才提起力气沐浴,起身后,歪在榻上让初秋、立秋拿干的帕子绞干头发,才绞到一半,就直接睡了过去。   初秋、立秋今日跟着卓昭节其实也累得紧,明吟和明叶悄悄上了楼,接过帕子,低声道:“你们去沐浴罢,我们来好了,一会再下去找你们。”   “得把娘子扶回睡榻。”初秋和立秋眼皮都睁不开了,对这句话也听得颠三倒四,只听出明吟和明叶要帮手的意思,就巴不得的匆匆叮嘱一句,便跌跌撞撞的下了楼。   明吟和明叶轻手轻脚的伺候好了卓昭节——因为她们两个今日一直守在镜鸿楼,不像阿杏四人这会累极了,所以把卓昭节抬到睡榻上,盖了薄被,放下锦帐,又撤掉了屋角一盆冰,下楼后,夹脚进了初秋和立秋的屋子,不想这么会功夫,初秋和立秋都趴在榻上睡着了,两人摇了摇叫了几声都没惊醒她们,却是连衣裳都没换,更不要说沐浴了。   “娘子还是头一次这么晚回来,怪道人人累成了这个样子。”明吟苦笑着低声与明叶道。   两人说不得又要帮初秋和立秋脱了外袍、盖好薄被,再去看阿杏、阿梨,倒是换好了亵衣、也沐浴过了,然也是睡得深沉叫不醒——明吟和明叶不由得面面相觑,道:“方才她们进来时你看清楚了吗?”   明叶道:“娘子那累极了的模样,我哪儿还有心思看旁人?”   “娘子肯定是没有抱着的,其他人……似乎也没看见啊!”明吟为难的道,“那粉团呢?之前娘子回来更衣时没见着,后来陪赵大娘子回来时也是,当时没留意,怎么现在也不见?难道没带回来?”   狮子猫养起来很不容易,尤其又这么小,是以卓昭节专门指派了明吟和明叶负责照料粉团,这是因为明吟和明叶如今不跟卓昭节出门的缘故,可以专心的琢磨如何把粉团养好,所以如今卓昭节和阿杏等人都回来了,惟独粉团不见踪影,明吟和明叶早就察觉到了。   她们刚才到楼上去换下初秋和立秋,其实也不仅仅是为了替换下明显疲惫不堪的初秋、立秋,也正是要问粉团的下落,哪里想到今儿这四个使女累成这个样子,一个个都是一睡难醒。   “莫不是被谁借走了?”明叶猜测道,“不是说这狮子猫是金贵稀罕的东西,等闲人家都养不了,这一只还是世子从义康公主那儿得来的?粉团这般可爱,也许席上谁家小娘子看着喜欢,开口要了去玩上两天?”   明吟想想这话也有道理:“总归是世子所赠,想来娘子也舍不得送人的,兴许是这样吧。”   既然这么着,两人也不再担心,悄悄上了楼,睡到卓昭节卧房外陪夜。   虽然前一日合府上下都累得够呛,然而次日却还不能多睡片刻——新妇要敬茶的。   大清早的卓昭节被明吟叫醒,心中实在沮丧,几乎是迷迷糊糊的由使女帮着梳洗更衣,一直到在案前坐下,高秋、暮秋开始摆放早饭,她才清醒了点,见阿杏四人虽然也起了身来伺候,但神色之间憔悴极为明显,就道:“一会去上房,明吟、明叶、高秋和暮秋跟着,你们就补会觉罢,别累着了。”   阿杏忙道:“婢子不累。”余人也都这么说,但卓昭节体恤她们,到底坚持让她们留在镜鸿楼里休憩,四人遂谢了恩。   用过早饭,卓昭节让高秋去念慈堂里看看:“母亲和三嫂若是快好了,过来告诉我。”   高秋领命而去,这时候明吟总算觑到机会问粉团了:“娘子昨儿个是把粉团借给谁家小娘子玩耍了吗?”   她这么一问,卓昭节顿时愣住了,想了想才不确定的问阿杏:“昨儿个……粉团在念慈堂那边跑了之后,你们……没去寻?”   阿杏四人都变了脸色,当时粉团抓了卓昭节,一屋子人都围着卓昭节转,阿杏那时候还在被游氏问罪,哪里还能顾得上去追粉团?   结果跟着游氏就带了卓昭节去了三房找大夫人,完了又把卓昭节打发回镜鸿楼沐浴更衣——本来那个时候是会发现的,可当时阿杏提起了卓绛娘当年之事,吸引了卓昭节的心神,阿梨又怕耽搁了出去招呼客人们的辰光,这么一弄,就把粉团给忘记了。   接着卓昭节各处奔走、招呼客人,又领着赵萼绿回镜鸿楼说了一番话——那会两个人既累了,卓昭节的心思又放在了不可再犯之前被卓玉娘所惑之错,务必要分辨出来赵萼绿的请求究竟有没有谋害宁摇碧的意思。   那就更没功夫去想粉团了。   不想这么着,到了晚上宴散,卓昭节也没能想起来,回到镜鸿楼就忙不迭的睡着了,到这会被明吟问起来才醒悟。   阿杏忙道:“昨儿个粉团是在念慈堂那边跑走了的,婢子想兴许被夫人跟前的人看到先养了起来,因为昨儿个合府都忙,娘子也要陪着老夫人敷衍女眷们,所以才没报上来,兴许一会高秋回来就把粉团带回来了。”   卓昭节听了这话才脸色稍缓,道:“这么算来也有一夜半天的辰光了,也不知道它饿成什么样子。”   明叶道:“娘子放心,婢子早就备好了吃食。”   于是主仆一起等高秋,过了片刻,高秋进了门,禀告道:“夫人那边已经好了,三少夫人倒还在看着下人给两位小郎君穿戴,然后就好出门,夫人让婢子来告诉娘子可以过去了。”   卓昭节点了点头,问:“那粉团呢?”   高秋一愣,道:“粉团?”   见她一头雾水,卓昭节心下一沉:“母亲或嫂子没和你提到粉团吗?”   “回娘子,夫人与三少夫人并未提及此事。”高秋讷讷的道,“或者婢子再跑一趟问问?”   卓昭节心中觉得有点不妙,站了起身:“不必了,我也要过去了,我自己去问。”   匆匆到了念慈堂,游氏与卓芳礼都在堂上,卓昭粹坐于下首,看到卓昭节都微微颔首,卓昭节行过家礼,就问:“母亲,昨儿个你这里的人可遇见了粉团?”   “你那只小狮猫?”游氏怔了一下才想起来粉团是宁摇碧送与女儿的狮猫之名,诧异道,“怎么昨儿个它跑了出去你就没管?”   “不是的,忘记了。”卓昭节有些尴尬的道。   游氏嗔她一眼:“你看看你哪里像是养活物的人?”说是这么说,到底是宁摇碧所赠,雪里拖枪又是极名贵的,游氏还是立刻吩咐冒姑,“出去问问。”   冒姑出去问了一圈,正好与领着卓无忧、卓无忌的卓昭质、赫氏碰上,待卓昭质四人行了礼,她才禀告道:“夫人,婢子都问过了,昨儿个并无人捉了粉团,也不曾有人看到。”   见卓昭节立刻变了脸色,赫氏忙问:“难道七娘的狮子猫跑了?”   “昨儿个在这里和母亲说话,不仔细捏痛了它,它抓了我一把就跑了出去,当时没人想起来追出去……昨儿个事情又多,就这么忘记了。”卓昭节面露焦急之色,道,“却会跑到哪里去呢?”   赫氏忙道:“手怎么样了?”   “粉团还小,倒没什么,揉一会就好了,但它……”卓昭节知道狮猫名贵又娇嫩,不免又怀疑是下人把它藏了,又怕它没个懂行的人照料易于夭折,情急之下,双颊顿时泛起绯色。   卓芳礼一皱眉,道:“辰光差不多了,不过是一只猫,总归先到上房去受了礼再说,等回来再问吧。”   卓昭节虽然心急如焚,但也知道不可能为了找粉团不去上房,只得嘟着嘴应了。   倒是冒姑特别请示游氏,专门留下来查找粉团。   上房很难得这么热闹,这济济一堂的景象,卓昭节还只在自己回长安那日遇见过,当时以为众人是为了等候与自己见面,到后来才知道不过是自己运气好,赶上了祖父敏平侯回府,五房齐聚根本就是为了给敏平侯请安,自己是沾了祖父的光才免了原本返回侯府后挨房上门去拜见的奔波。   但新妇进门又不一样,今儿这茶人人都要喝的,自然都要来等。   敏平侯为此昨晚也特别留宿在了上房的书房里,此刻换了一身家常衣袍,虽然同样昨日忙碌敷衍到深夜,但此刻敏平侯清癯的面上却看不出来任何疲惫,已经恢复了目光炯炯、精神抖擞之色。   倒是在他身旁的沈氏,大约是昨儿个被易氏折腾得不轻,虽然施了脂粉,面上还是露出疲惫憔悴。   各房和卓昭节回侯府头一日所见仿佛,只除了卓知润与新妇丁氏还没到——但让卓昭节,或者说整个卓家上下都诧异、沈氏尤其变了脸色的是,五房因为五夫人抱着卓昭宝回了娘家,本来应该只有卓芳涯一个人来的,不想卓芳涯竟然把花氏领了来!   看到卓芳涯小心翼翼的扶着穿红着绿、故作羞怯的花氏走进来,众人面现愕然、沈氏却攥紧了帕子,险些没晕过去!   昨日跟众客告了罪、道是身子不适的卓芳甸,今日也特别出来,看到这一幕,脸色亦是难看无比!   卓家和所有自矜门庭的人家一样讲究嫡庶之分,这从子孙起名上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出来,不是嫡出,子辈不得用“芳”、孙辈不能用“昭”,男女却还不受这个限制。   尤其今日这样正经的场合,别说卓芳涯居然还把花氏扶到从前五夫人的位置上了,就是让花氏与寻常使女站在一旁都不合规矩!   毕竟一会卓知润和丁氏要给众人挨个敬茶见礼——花氏这个妾在这里算什么事?   论身份她一个妾侍和下人是一样的,当不得三房庶长子与庶长媳的礼,论辈分她伺候的是卓芳涯,可是卓知润与丁氏正经的长辈,总要给卓芳涯几分体面。   难道卓芳涯打算学敦远侯,在卓家也宠个易夫人出来?   想到昨日在易氏手里吃的亏、受得气,沈氏简直要脸色狰狞起来!   只是她还没发作,敏平侯已经目光如电的看向了幼子,面无表情道:“你媳妇呢?”   第二百十九章 敬茶(下)   卓芳涯显然早就做好了被敏平侯责问的准备,他不慌不忙的道:“父亲,孩儿正要禀告此事,高氏与孩儿结缡数年,只得一女,也与孩儿不亲,如今孩儿年岁渐长,甚望子嗣,所以央娘……花氏有孕后,就好言好语的与高氏商议接人进门,为孩儿延续后嗣,不管怎么说,花氏所出子嗣,将来还不是要叫高氏一声嫡母吗?不想高家教女无方,高氏竟是坚决不许!这等妒妇,孩儿堂堂男子,岂能忍受?谁想说了她几句,她竟抱着九娘回了高家,这些日子都不肯回来,母亲几次打发人去接,却被高家拒之门外!”   “所以孩儿以为这样的妇人还是不要……”   他说到这里,敏平侯显然已经没了听下去的耐心,淡淡的道:“让花氏回五房去,回头你亲自去高家接人!”   卓芳涯忙道:“父亲,花氏腹中乃是一个小郎君,不会有错的,孩儿今日带她过来,是想请父亲……”   “你再说一个字。”敏平侯神色之间云淡风轻,仿佛是循循善诱一样,轻描淡写的道。   卓芳涯立刻噤了声。   本来敏平侯不开口,沈氏也要发作了,但如今敏平侯发了话,沈氏却不能不帮着儿子说和,她柔声道:“五郎成婚数年,膝下至今无子,这……”   “他明天就要死了?这么急着续香火?”敏平侯突兀一句,噎得沈氏半晌说不出话来!   敏平侯似乎今日心情很不好,所以难得的多话,“即使他死了,侄子中也不可能匀不出来过继给他摔盆哭灵!”   原本见沈氏被噎,还想帮着圆场的卓芳甸也没了话。   这母女两个不开口,其他人或者慑于敏平侯,或者幸灾乐祸,都不作声,堂上一时间静可闻针。   卓知润与丁氏被引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济济一堂又安静无比、气氛尴尬的场面。   上首的敏平侯与沈氏,看起来都不是很高兴,敏平侯平常就没对谁露出个笑脸过,而沈氏从昨日到今日就没有顺心过,也着实笑不出来——卓知润与丁氏顿时都惶恐起来:难道是自己过来晚了?   可敬茶这日.本来就是众人等新郎、新妇的啊,不然挨着顺序敬着茶,恰好有人没到,才跳了过去他又来了……这可怎么排?   不管这对新人心中何等疑惑与惶恐,这会也只能先磕了头再说。   好在敏平侯虽然神色冷漠,倒也没有为难孙儿、孙妇的意思,接过丁氏高举过头的茶水呷了一口,从袖子里取出一对五彩翡翠鸳鸯佩放在奉茶的乌木漆盘里,淡淡的道:“往后当彼此扶持,勉力共进,亦不可懈怠了功课。”最后一句却是对卓知润一个人说的。   这么寻常的一句话,卓知润听了却是眼睛一亮,恭恭敬敬的叩下头去,道:“孙儿谨记祖父教诲!绝不敢懈怠!”他深知敏平侯为人古板,何况卓家子孙又极可怜的有个沈丹古比着,是以向来敏平侯即使心里对子孙满意,但面上从来不显,今日这样叮嘱一句,显然是认为自己学业还不错,这才说的,这也意味着敏平侯对卓知润的课业嘴上不说,实际上却一直留意着。   虽然卓知润没有继承爵位的可能,然而对他来说能够得到祖父的关心与重视,哪怕只是一句淡淡的话也是极高兴快活的事。   丁氏亦羞涩道:“孙妇领训,定不敢违!”   她欢喜的是这对五彩翡翠鸳鸯佩色呈五彩,天然形成了鸳鸯之形,匠人只略加雕琢,便栩栩如生,以侯府的门第来看,这对鸳鸯佩也算珍贵和罕见了,丁家虽然不如侯府,但丁氏也没眼皮子浅到看到一对翡翠鸳鸯就错不开眼,但从敏平侯的见面礼可以推断出虽然这位长辈面无笑色,然而并非对自己不满,甚至还是很给体面的。   对于新妇来说,夫家长辈,尤其是敏平侯的态度,可比十对翡翠鸳鸯都重要。   敏平侯过去就是沈氏,她喝完茶,好歹露出丝笑:“都是好孩子,拿着好好儿过日子罢。”   沈姑姑代沈氏将一对玉佩塞进丁氏手里——沈氏预备下来的是一对比目鱼佩,还配好了一红一绿两根新打出来的攒花宫绦,正应了红男绿女,这对比目鱼佩样式非常的简单,但却是淡淡的藕紫色,所谓红翡绿翠紫为贵【注】,单以玉质而言,比敏平侯所赐的那对五彩翡翠鸳鸯佩更胜一筹,只不过大小仅如婴孩手掌,到底也没压过敏平侯。   虽然如此,然而敏平侯与沈氏居然一齐赏了对佩,虽然样式不同,但到底有重复之嫌,沈氏脸上实在不能好看——这岂不是告诉了所有的晚辈,敏平侯连今日要给新人的东西都没告诉她、更不要说与她商议了?   这件事情看似不大不小的,然而可见夫妻已然离心,沈氏留意到,沈姑姑拿出比目鱼对佩时,大夫人与游氏都微微勾了勾嘴角,用意不言而喻。   是以沈氏勉强露了个笑脸,就说不出话来,还是被沈姑姑拉了一把方醒悟,咳嗽了一声,道:“去见你们大伯父与大伯母罢。”   卓知润与丁氏恭敬的道了声:“是。”这才从卓芳纯与大夫人开始按着长幼一一敬茶,各房早已预备好了见面礼,如此一直到二房的十一郎卓知行收了丁氏给的针线,稚气稚声的叫了七嫂,奉上二夫人给他备的一点心意,沈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见敏平侯双目微合,就道:“昨儿个都累了,就散了吧,七郎和丁氏也下去歇歇。”   众人这才由卓芳纯带头起身告退。   不想敏平侯这时候却睁开了眼睛,道:“小七娘留一下,我有事要问。”   卓昭节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敏平侯大概要问昨日欧纤娘受伤一事,忙停了脚步,道:“是!”   等人散后,沈氏复杂的看了眼卓昭节,方对敏平侯道:“夫君,我也走了?”   “嗯。”敏平侯淡淡的应了一声,并不看她,也没看神色憔悴的幼女卓芳甸,径自对卓昭节道,   “你跟我到书房来。”   上房的书房,卓昭节从前被召过来一回,倒也不算全然陌生,只是才踏进书房,就见文治之沉着个脸正站在书架边翻着本古籍——她顿时一个激灵,落脚时都轻了许多,然而心虚了数息又醒悟了过来:“我这会又不是在别院里头领功课的时候了,还怕他做什么?”   这种劣徒遇见严师时发自本能的心虚和怯懦,对比文治之从前对沈丹古的着紧爱护……卓昭节有点明白为什么从前沈丹古顶着神童的头衔才从陇右被接过来时,卓家上上下下、尤其郎君们都看他不顺眼时的心情了……   卓昭节目不斜视的跟着敏平侯,见敏平侯在书案后坐下,又招呼文治之在下首的榻上入坐,文治之略一拱手才就坐,卓昭节见书童卓香不在,终于乖巧了一回,主动去给两人沏了茶水。   敏平侯先也没理她,只和文治之道:“如何了?”   “学生遣人一直盯着,但至今不见动静。”文治之说这话时,似乎有些复杂的看了眼卓昭节,才继续道,“原本昨日府中繁忙,照理来说是个机会,不想昨日送其返回会馆的人方才回来,道是一夜无话。”   卓昭节本来没多想,被文治之看了一眼却是警觉起来,心念转了几转,忽然微微一惊!   难道是在说麻折疏?   很有这个可能。   之前宁摇碧就说过,卓芳甸故意透露毁去林鹤望前程之人乃是麻折疏,这本身就是一个圈套,为要抓住他杀人灭口的把柄。   那时候卓昭节就诧异,这等隐秘之事,连游家都没能查到什么,卓芳甸是如何知晓的?   现在来看,莫非……竟然是敏平侯告诉她的?   想到太子生辰那日,沈氏和卓芳甸出宫之后,不是直接把自己打发回侯府,她们母女两个却去了   永兴坊的别院,甚至于在别院里过了几日才回侯府吗?   以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多年来的争斗、以及太子对于延昌郡王的宠爱来看,延昌郡王绝对不会因为圣人与皇后都属意于真定郡王就放弃争储之心,实际上,就算延昌郡王肯放弃,祈国公、古太傅、敏平侯这些人也决计不会答应!   他们多年来在延昌郡王身上投注极多,与真定郡王一派的仇怨早已结下,像敏平侯与雍城侯甚至已经达到了私仇极深的地步,根本不是两家结亲就能够抵消得了的!   何况延昌郡王乃是真定郡王的庶兄,太子最为宠爱的长子,即使将来真定郡王承了位,只要他没谋过反,真定郡王为了史书里的好名声,指不定也会留他一命,至多一辈子软禁在十六王宅里不许出门罢了,到底他是真定郡王的手足。   可臣子就不一样了,敏平侯这些人为了帮延昌郡王夺位,对真定郡王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压,对真定郡王一派的臣子更是想方设法的污蔑造谣、弹劾攻讦,真定郡王留着延昌郡王以不背负弑兄之名,要收拾几个臣子——尤其是多年争斗下来,谁背后没干过几件可供大做文章的事情?   连卓昭节都能想到,每次自己做差了事,游氏责罚起来总归少不了阿杏等人,因为她们是自己的贴身使女,换成两位郡王的争位还不是一样吗?   真定郡王到时候一句都是他们教坏了延昌郡王、离间天家骨肉的罪名扣下来,谁能得了好?   所以延昌郡王或许会因圣人与皇后的选择动摇心志,然而敏平侯这些人早就已经无路可走。   他们素来就是延昌郡王一派的骨干,亦有自己的脸面在,深知在夺储中朝三暮四之人那是决计不会有好下场的,以他们对延昌郡王的支持也根本没办法改换立场了,如今惟有一条路走到底,在圣人与皇后还在时蛰伏,并尽量收集真定郡王一派的罪证,等到太子登基再图谋翻身!   这么想着,敏平侯初闻圣人与皇后公然支持真定郡王,立刻设下麻折疏之事也不是不可能——这是一个阳谋,无论是延昌郡王这边,还是真定郡王一派,均是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   真定郡王的优势就在于圣人与皇后,延昌郡王的优势是太子殿下,如今太子殿下当然是拧不过圣人、皇后的。   但,人走茶凉。   虽然说先帝遗诏对新帝是个极大的制约,毕竟不是每个新帝都有勇气顶住群臣的压力与受得住不孝的罪名,汉元帝不就是个例子?   然而若是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先帝为奸人所欺瞒”,如此推翻遗诏的成本就不大了,无非是损失一个儿子。   太子对延昌郡王的冀望,绝对在真定郡王的性命之上!   这就是延昌郡王一派如今的生机。   【注】红翡绿翠紫为贵,没错,这里写的其实是紫罗兰玉,虽然不戴首饰也木有买的兴趣,但还蛮喜欢看的,这个古代应该木有吧(隋唐那会),连翡翠都是这几百年才传进来的,好在是架空,这些都可以无视   第二百二十章 祖父救我   麻折疏不过是这番争斗中的一步棋,无论是对敏平侯还是宁摇碧来说都是如此,这个心胸狭窄的士子的死活两边其实都没放在心上,或者说,两边其实都盼着他去死,因为重要的是敏平侯要借此拿到宁摇碧灭口的证据,而宁摇碧则赌真定郡王必能登基——那么这份证据也就毫无用处了。   没有了麻折疏,还有李折疏、张折疏,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圣人如今身子还算硬朗,皇后亦然,而且太子登基之后,也不能立刻就动手,总要表一表孝心,三年不改旧政,这中间,真定郡王一派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不犯——只要没有了圣人与皇后的庇护,真定郡王这边本来就不会比延昌郡王一派更干净,无非是成王败寇。   实际上敏平侯下这么一步棋,重点在于试探圣人与皇后对真定郡王的支持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这意味着一旦山陵崩,圣人与皇后会为真定郡王做到哪一步。   当年汉宣帝将长孙刘骜带在身边,亲自起名为骜,意为千里马,又取字太孙,冀望之情溢于言表,朝野皆知,所以即使汉元帝并不喜欢这个长子,也不喜欢其母王政君,可是众臣坚持,元帝总归还是含着泪舍弃自己心爱的儿子,立刘骜为储君、王政君为皇后。   当然汉元帝一向宽仁有余、威严不足,汉宣帝就曾评价他“吾家基业将毁于汝手矣”,他没扛住群臣的力谏、不敢违抗宣帝之意,这一点也不奇怪。   而本朝的太子殿下虽然与汉元帝一样的宠妾灭妻,论魄力可比元帝强多了。   问题是,论到强硬与魄力,生母出身卑微、亦非先帝所偏爱的皇子,却能从先帝膝下数十子嗣之中杀出重围、即使这中间有运气的成分,但也足以说明圣人的手腕,更不要说登基伊始就赶上了有嫡子名份的齐王叛乱,不但稳坐帝位至今,甚至还将大凉治理得一派繁华锦绣,与陪着圣人风风雨雨数十年,即使韶华渐去,却仍然让圣人宠爱如初、视天下红颜如无物的淳于皇后,这两位比起以嫡长子的身份降世,尚且年幼就受册为储、一路顺风顺水至今、唯一的挫折就是没能把绿姬立为太子妃、最近的打击也不过是真定郡王被圣人属意为皇太孙的太子唐昂,不知道强势了多少!   须知道太子渐长时,大凉已经一片歌舞升平,他处政的能力、笼络人心的手段,哪一样都是圣人与皇后手把手的言传身教,他身为储君的贤德与能干,亦有圣人与皇后不遗余力的栽培和推波助澜。   太子的英明神武在圣人与皇后跟前那是绝对不够看的。   圣人与皇后若要保真定郡王登基,未必没有办法。   比如说,麻折疏一事,圣人亲自命人动手。   甚至酒珠案也是如此。   只要圣人亲自结了案,并且将各处处置干净,让太子无法在登基后问真定郡王蒙蔽圣听之罪,那样的话,若太子要强行立延昌郡王,代价可想而知!   到那时候恐怕即使太子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他也未必能够付得成,本来真定郡王这一派就不弱,如今又得圣人与皇后支持,在太子登基之前,这一派人发展壮大,已是定局。   那时太子若是执意要废真定郡王,恐怕朝野都将震动、甚至于社稷不安!   ——太子怜爱延昌郡王,无非是为了绿姬,可当年太子虽然为了绿姬在圣人与皇后跟前苦苦哀求过,以至于淳于皇后怒极之下骂出“你若要娶那民妇,大可以不做这太子”,太子遂噤了声,可见,太子再怎么爱极了绿姬,要他为绿姬放弃这天下,那也不可能!   所以敏平侯这回筹划麻折疏一事,很有可能不仅仅是为往后考虑,更有试探圣意的意思吧……   卓昭节正自思索着局势,忽听敏平侯问自己:“昨日之事你再说一遍。”   她一惊,忙定了定神,先答了一声:“是!”   这才从自己与许依人说话时,看到慕空蝉与欧纤娘坐在一起说话,尔后时兮墨从慕空蝉身后经过、打翻了鹅肫掌汤齑云云整个经过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   敏平侯与文治之听罢,对望一眼,道:“时小娘子是故意打翻、还是无意?”   “却不知道。”卓昭节摇头道,“那时候我正与许家娘子说话儿,也是站的地方才看到了这一幕,根本没想到那碗汤会翻……”   敏平侯冷哼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那易氏尚且能够想到时小娘子身边自有使女伺候,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亲自去端菜、尤其是一大碗滚烫的汤在拥挤的厅中行走?你却没想到?看到时小娘子端着那碗汤从慕小娘子身后经过时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警惕之心?”   看着卓昭节一脸羞愧,敏平侯脸色越发的难看,“愚蠢之极!”   卓昭节无言以对。   文治之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帮着圆场的意思。   书房里沉寂片刻,敏平侯才继续问:“时小娘子与慕小娘子可是有仇?还是昨晚拌过嘴?”   “我不知道。”卓昭节张嘴半晌,索性把心一横,低头看着地上,闷闷的道,“昨儿个人那么多,我哪里全顾得过来?反正我没看到她们之前有什么来往,不管是拌嘴还是招呼。”   “那时小娘子端起汤时,四周的下人你问过么?”敏平侯语气严厉起来!   卓昭节昨儿个还是头一次那么累,又惦记着宁摇碧送的狮子猫还跑得不见了,虽然早上冒姑特别留在四房寻问,到底不自己过去不放心,却被祖父拎到书房来劈头盖脸的责问起来,心中委屈无比,话中就流露出几分赌气:“自然没有,后来祖母来了,叫了我到静室里让易夫人等问话,再回席上,都快宴散了,又跟着六姐、八娘去送客,后来累极了,是被使女扶了一把才能回到镜鸿楼,哪里还顾得上去问什么下人?”   她心想这时家与慕家的怨,昨儿个看苏氏和邵国公夫人都已经预备要一笑泯恩仇了,再说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那许多人的场合,自己就是看到时兮墨时就觉得不对劲了,恐怕立刻出声提醒慕空蝉也来不及,而且现在慕空蝉也没事,当然事情既然是在卓家发生的,敏平侯不可能什么都不问。   可好好的问事情不成么?一大早的把自己拖过来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对,还没问到三句话,就劈头盖脸的训斥起来,这算什么事?   要说糊涂和胡闹,卓昭节觉得自己那五叔卓芳涯比自己糊涂和胡闹多了,但敏平侯刚才也不过那么呛了一回沈氏,那还是敏平侯的嫡幼子呢,自己这个孙女到底隔了一层——她越想越觉得敏平侯这是苛待自己,神色之间就流露了出来。   敏平侯脸色一沉,一拍书案,呵斥道:“问你什么都不知道,顶嘴倒是利落?”   “我不是在回答祖父的话么!”卓昭节见他发火,反而不那么怕了,不冷不热的道。   “卓……”敏平侯嘿了一声,开声叫到一半,似想了起来卓香此刻不在,亲自撩了袍子快步走出书房,卓昭节正疑惑他要做什么,就听他吩咐外头伺候的使女,“去寻把戒尺来!”   卓昭节这才明白,他是要动家法,脸色顿变!   书房中文治之原本在敏平侯训斥孙女时一直垂目不语,此刻转了转眼珠,忽然低低的嘿然道:“小七娘的规矩,呵呵!”他淡淡而笑,神色之间嘲色尽现。   “我祖父自教训我,这是卓家之事,你一个外人多什么嘴?!”卓昭节本来就对他既怕又厌,如今听他冷嘲热讽的落井下石,顿时大怒,趁着敏平侯在外头等戒尺,便压低了声音冷冷道。   文治之不防她言辞如此刻薄,一时间居然没能反应过来,竟是呆呆的看着她半晌难言!   “你有本事向祖父告状去好了,至多祖父再加几戒尺,难为还能打死了我?”卓昭节见他如此,索性把对接下来受家法的恐惧与恼怒一股脑儿的发泄到他身上,冷笑着道,“但今儿我是记下来了,回头我便拿了私房银子上街去收买说书演百戏的艺人、成日街头巷尾蹿着的浪荡子,让他们满长安的传唱文先生你好大的威风!堂堂一个读书人,好歹也中过举的,却成日里尖酸刻薄,处处针对个小娘子!也不知道几十年的圣贤书是不是读到了狗身上去了!”   “你、你……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恶毒!城府如此之深!”文治之不防这在自己跟前一直垂头丧气领训的小七娘说翻脸就翻脸,而且一翻脸就翻到底,又是震惊又是愤怒,但他好歹也有这把年纪了,趁着敏平侯不在嘲讽个小娘子到底不是得脸的事情,是以怒极了还是压住声音,冷笑着道,“倒是我从前小瞧你了,只是你要这么做,也随你,君侯的家教,我还是相信的!”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只会与我祖父告状,羞也不羞?”卓昭节讥诮的看着他,“就是我那才六岁的侄儿,如今做错了事情也轻易不肯让我嫂子为他出头,怪道文先生你中举之后,再无寸进,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自来文人最大的前程就是科举,文治之在敏平侯手下做了十几年的幕僚,每科必考、每考必定名落孙山,虽然敏平侯待他不薄,但总归心有遗憾,这亦是他平生痛事,如今被卓昭节诅咒前程,文治之震怒之下,什么都忘记了,他发疯似的从榻上跳了起来,嘴里骂道:“好你个小贱人!”   不想卓昭节早就防着他恼羞成怒,索性她方才没被敏平侯准许坐席,一直就侍立在敏平侯的书案前,行动便捷,而文治之榻前还挡了一张矮案,当下拔腿就往门口跑,边跑边得意洋洋的喊道:“祖父救我!   第二百二十一章 父亲(上)   敏平侯这时候才从姗姗来迟的下人手里接了戒尺,正欲转身回书房里去教训孙女,不想卓昭节倒是先一步跑出来,差点收步不及,就要一头撞在他身上!   他一皱眉,正要训斥,卓昭节已经一骨碌的闪到他身后,紧紧的扯住了他拿着戒尺的袖子,使他不能扬起,急急嚷道:“祖父救我一救,文先生要打死我呢!”   这话一出,敏平侯与四周下人皆是大吃一惊,却见里头文治之果然面色狰狞、怒不可遏的奔了出来,袖子高高卷起、目中几欲喷火,哪里有半点平常淡漠却斯文儒雅的文士风范?待看到了敏平侯方是一窒,气势一泄,顿时觉得无地自容,竟是嗫喏了片刻,才低声道:“君侯,学生……”   事情是文治之挑起的,动手的也是文治之——他想解释却觉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气短之下,越发窘迫。   卓昭节嘴角挂着冷笑,声音却是怯生生的道:“祖父,方才你才出来,文先生就骂我,后来还要打我!”   书房外,回廊下几个下人看得糊涂却听得清楚,虽然慑于敏平侯在场,不敢说什么做什么,却彼此以眼示意,心照不宣。   “进去说!”敏平侯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挂心公事,今日一早就把书童卓香打发到永兴坊别院去取几份公文,而刚才进书房时也没注意文治之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偏偏书房里也没戒尺,为了表示对文治之的礼遇,他也没叫文治之出来寻下人要戒尺,就这么亲自出来等了片刻的光景,书房里居然又生出了事情!   虽然卓昭节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俨然在书房里受了了不得的惊吓或委屈,但敏平侯却不是这么好骗的人,他一看文治之这个样子就知道定然是卓昭节方才在里头与他起了口角,被卓昭节拿话激了,所以才昏了头——对自己这小孙女,敏平侯虽然见得不多,但却并非不了解,卓昭节在游家长大,由于种种原因,游若珩和班氏一则不便严厉管教,二则本来就把对游霁的情感倾注在了外孙女身上,把这小娘子惯得胆子极大,根本不像寻常人家的晚辈那么畏惧长辈,敏平侯倒也不是说非要晚辈见到自己好比老鼠见了猫一样才高兴,但卓昭节的胆大却已经趋向于无礼了,她连祖父的话都敢当面顶撞,离了敏平侯跟前,还能对文治之有好话说?   这个孙女他统共也才问过两回话,就没有她不顶嘴的时候,而且哪次问话都是出了事儿,敏平侯从前只觉得卓昭节有些好逸恶劳,还有太娇气了些,这都是从小没养在父母身边的缘故,现在起好好调教总能改变的,但如今看卓昭节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惹是生非,不由得他不心生憎厌!   本来因为昨日小娘子之间闹出矛盾,时、慕、欧、卓四家都被牵扯上,敏平侯知道后一直在琢磨这此事是否有内情,又挂心着麻折疏,到底有年纪了,正心力交瘁,胸中自有一腔恶气无处发作,如今又雪上加霜的多了一件麻烦,还不是轻易能够解决的麻烦。   饶是敏平侯素来喜怒不露,此刻也不禁多想了——这么点功夫卓昭节就与文治之闹翻,甚至还在下人跟前告状文治之追着她打,这到底是偶然,还是这孙女女生外向、故意为之以帮着真定郡王一派?   毕竟满长安谁不知道敏平侯府虽然只有文治之一位幕僚,然而却犹如敏平侯的左右膀臂!   从前敏平侯反对孙女嫁与宁摇碧时就被孙女反驳过,此刻他自然就想要到:“是了,这孩子一心一意恋着宁家那小子,如今亲都定了,她已经算是宁家人,自然也是向着宁家!本来她一个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然而今日却是我疏忽一时,叫她就抓紧机会栽赃了治之一把!她是想趁机逼我把治之赶出侯府?这样的主意未必是她能够想出来的,不定是昨日宴上,宁摇碧那小子使了什么法子给她传了话?不然治之也不是易怒之人,怎么这短短片刻就被她气得如此失态?恐怕方才气治之的话,也是宁摇碧教的!”   敏平侯只觉得额上青筋突突的跳——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幕僚与孙女,此刻文治之已经重整衣冠,但微微颤抖的身躯显然说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甚至是惶恐,以及写满脸上的懊悔。   而卓昭节乖乖巧巧的垂手侍立,看似怯生生,眼底的得意与报复后的痛快却难以逃过敏平侯的眼睛。   若是可以,敏平侯简直想立刻捏住孙女的脖子逼问她究竟是不是听了宁家的指使故意来离间自己与文治之!   但他心念转了几转,到底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这件事情,不能当着文治之的面问。   只能私下里问。   否则一旦事情传了出去,嫡亲孙女早就倒向了宁家,延昌郡王这边,少不得要怀疑起了四房,毕竟卓昭节这个四房嫡幼女素得父母兄姐怜爱,进而整个卓家都要被怀疑是否仍旧与延昌郡王一条心了!   何况敏平侯也丢不起这个脸,他的嫡亲孙女,还没过门就向着政敌了!传出去真定郡王那边,尤其是雍城侯还不知道笑成什么样!   所以如今先按寻常的纷争解决。   可这个解决,总是要罚人的,然而,罚谁?   文治之是跟随敏平侯多年的幕僚了,又能干又忠心,也素知进退,私下里帮着敏平侯承担了近一半的公文,这两年甚至还有增加的趋势,毕竟敏平侯年岁渐长,精力大不如前了,这样出色的幕僚,敏平侯自是舍不得让他离开,而且为了笼络他的忠心,也不能太过责怪他——敏平侯问都不要问,敢拿项上人头保证,虽然向自己求救的是卓昭节,但吃亏的一定是文治之!   若是这样还要追究文治之,那就要冷了这幕僚的心了。   可若是要罚卓昭节……   祖父罚孙女那是理由都不用的,问题是卓昭节也是有父有母有兄长的人,固然敏平侯亦是卓芳礼的父亲,不至于压不住儿子,但因为当年梁氏的死、以及沈氏的进门,卓芳纯与卓芳礼对敏平侯本来就心怀怨怼,嫡长女卓芳华更是一怒之下再也没回过娘家!   敏平侯虽然在府中积威甚重,然究竟骨肉亲情,也不想与两个元配嫡子闹得太僵,尤其是现在的局势下,敦远侯府昨天已经让人看了一回内斗的笑话了,如今敏平侯府也内斗——虽然两个侯府本来就在内斗,但到底是关起门来的,卓昭节这孙女生得像极了梁氏少年时候,这对于一直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的卓芳纯与卓芳礼而言,这个晚辈俨然是寄托了他们一缕缅怀的慰藉,为了卓昭节,顶撞敏平侯,这不是不可能,敏平侯如今已经够烦心的了,他可不想再添个父不慈子不孝之类的流言去供满长安谈笑风生。   何况卓昭节如今已经定亲,她的未婚夫宁摇碧——想到这三个字敏平侯都觉得头更疼了,那是连其父雍城侯都压不住的主儿,更别提纪阳长公主这位金枝玉叶,信奉“本宫的九郎说太阳是方的,那就定然是方的,其他人说是圆的,那就是全都瞎了眼睛”的长公主眼里,整个大凉,不,整个天下,除了圣人与皇后还能让她客气下,其他人都是浮云。   敏平侯可以想象,自己今日若是责罚了这顽劣的孙女,回头她到宁摇碧跟前哭诉几句,少年人热血上头要为未婚妻出气,以宁摇碧的心狠手辣,文治之必死无疑!甚至纪阳长公主指不定还要亲自登门来找敏平侯的晦气!   别看长公主年岁比圣人还长,到底是养尊处优,山珍海味锦绣罗裳的伺候着,虽然上了年纪气力可不小,敏平侯为人古板,可不想被长公主追着满侯府的打,成为满长安的笑料。   ……敏平侯沉默了半晌,才冷冷的问:“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昭节一撇嘴角,道:“祖父,文先生道我是小贱人,还想对我动手!我怕极了,故而跑出去求祖父救命。”   她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怕极了”,然而斜眼看着一副无地自容模样的文治之,那得意之色却怎么都掩盖不了——她怕才怪!   敏平侯心中恨得发苦,操起戒尺就给了她肩上一下狠的,打得卓昭节猝然不防之下尖叫一声,仓皇捂住肩退了几步,才不敢置信的道:“文先生骂我还要打我,祖父竟然帮着他?那我算什么?”   文治之方才在东主跟前丢了好大的脸,不管怎么说他这把年纪的人了,先开口去嘲笑个小娘子已经是失了风度,何况这小娘子还是他东家的孙女,这就更不应该了,就像卓昭节后来反唇相讥时说的那样,这卓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多什么嘴?   倘若卓昭节是卓昭姝那样温婉的小娘子,听了即使心里这么想,面上也不好意思或不敢发作,偏偏他命苦遇见的是卓昭节,这是连亲姑姑都因为私怨能当唆使下人当贼打、祖母亲自登门才把人要走的主儿,哪里肯无缘无故的受他的气?   更别说后来卓昭节固然是言辞刻薄把他气昏了头,但事实全部传出去,至少有一半的人也要嘲笑文治之涵养太差,毫无肚量,毕竟本来就是他主动去挑衅人家小娘子,还不许小娘子骂回来么?之前他嘲笑卓昭节时,卓昭节气急了也是拿话刺他,也没动手,倒是他定力这般不够,居然动起了手。   文治之虽然为人有些刻薄,但文人的风骨还是有点的,照着文人的标准一想自己方才做的事情,他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此刻听了卓昭节的话,更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胡乱拱手道:“君侯,今日之事是学生孟浪了,小七娘自有君侯管教,学生岂有资格多言?学生……”   第二百二十二章 父亲(中)   “你不必帮她说话,谁是谁非我心里清楚得很!”敏平侯先入为主,认定了卓昭节不好,觉得文治之如今是要为卓昭节求情或圆场,立刻打断,面沉似水,冷冷喝道!   卓昭节见祖父如此不辨是非,呆了片刻,却将眼中那丝期待尽数湮灭,捂着肩上被打的瞬间就肿起来的伤,忽然大笑起来:“祖父说的好!祖父方才人在书房外,竟也对书房里的事情一清二楚?那么祖父可听见究竟是谁先多的嘴?祖父要教训我,我自然只敢在这儿等着,但这又关文治之什么事情?要他多嘴来嘲笑我?堂堂男子又是举人,却比妇人更为长舌,我说他几句又怎么了?他有本事说回来,理屈词穷了就动手,再没见过比他更不讲理更不要脸的!这样的人祖父还要护着他来打我——今日我把话放这里,祖父要么打死了我!”   她目光如电,怨毒的瞪着文治之,咬牙切齿道,“否则十日之内,我定要取这斯文败类的性命!祖父不心疼我,我可受不了这个气!”   “放肆!”敏平侯目露震怒之色,怒喝道,“为了区区小事,就要伤人性命!这是谁教给你的道理?!这般视人命如草芥,毫无仁善之心……”   “祖父既然说区区小事,又为何对我下这样的辣手!”卓昭节根本就不是肯吃亏的人,如今满腔怒火之下,更是对一心一意护着文治之,认定事情责任都在自己的敏平侯厌恶非常,根本不想再尊敬他,索性尖叫着打断了敏平侯的话,冷笑着道,“在祖父眼里,沈丹古才是你最期望最心爱的孙辈!文治之才是你最重视最维护的人!这侯府上下又算什么?!更不要说我自幼由外祖父与外祖母抚养,长到如今也才和祖父见过几回?祖父也不差我一个孙女!怪道祖父长年住在永兴坊里不回来!可笑我还指望祖父主持公道,既如此,祖父要么打死我,要么就等着瞧我怎么弄死文治之!”   敏平侯正被孙女气得全身发抖之际,书房的门却被猛然撞开,卓芳礼带着卓昭质、卓昭粹,父子三人都是一身戾气的闯了进来,一眼看到卓昭节捂着肩、满面泪痕,卓芳礼眼中顿时染上血色!   他看都没看敏平侯一眼,疾步上前,猛撩长袍,朝毫无防备的文治之就是一个飞踹!   文治之一介文人,又在毫无防备之中,卓芳礼不但疾步蓄力,甚至还是暴怒之下气力猛增,这一下把他踹得横飞而出,一直滚出两丈远,砰的一下撞在书案之后的博古架上,将两三件放得不稳、价值连城的古物都震了下来,哐啷哐啷几下跌了个粉碎!   书房中除了卓芳礼以外的人,包括卓昭节在内,都惊呆了!   众人怔怔的看向文治之,他身体疲乏无力的顺着博古架滑下来,身体下,暗红色的血,迅速流淌而出!   书房内窒息般安静!   数息后,敏平侯几欲吐血,戳指卓芳礼,瞠目怒喝:“逆子!你做什么?!”   “父亲不心疼我这个儿子,我却心疼自己的女儿!”卓芳礼虽然因为梁氏之死对敏平侯存了罅隙,但素来对父亲也是很尊敬的,此刻却是神色冰冷,寸步不让的大声回道,“我知父亲为七娘容貌酷似母亲当年的缘故素来不喜她!父亲既是长辈,要拿孙女出气,我身为人子也不能说什么!但这文治之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欺辱我的女儿?!”   不待敏平侯回神,他已经反手迅速脱下外袍,颤抖着手给卓昭节披上,含泪道,“我的儿,苦了你了!”   卓昭节满腔委屈忍到现在,见父兄气势汹汹的赶到为自己出头,再听这一句,再也按捺不住,就着卓芳礼披衣的手,往父亲怀里一扑,放声大哭起来!   见状,卓芳礼越发认定女儿吃了大亏,目露寒光的看向了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文治之!   敏平侯心思精明,略略停顿就会过意来,森然道:“你以为……小七娘是……被非礼了?”   “父亲寻的好幕僚!”卓芳礼如今满心怒火,既恨文治之胆大包天,又恨敏平侯疏忽大意还要包庇文治之,手臂搂着卓昭节轻轻拍着,闻言冷笑道,“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这文治之客居咱们家多年,无妻无妾,平常多往北里跑,父亲竟也放心他与七娘同处一室?”   他猛然抬起头,怒视着敏平侯,沉声道,“如今事实证据俱在,父亲居然还要包庇这文治之?难道父亲打算告诉外头的人,是我的七娘自甘下.贱、放着两情相悦年少俊秀的未婚夫雍城侯世子不要,主动勾引这酸儒?!七娘再不讨父亲喜欢也是父亲的嫡亲骨血,何况她如今才多大?当年的事情亦是懵懂无知!父亲若是怨怼母亲要迁怒,但请对着我来,何必拿年幼娇嫩的孙女出气!”   卓昭质与卓昭粹同样恨极了文治之,然而他们究竟对敏平侯更加敬畏,尤其卓昭粹,此刻见卓芳礼已有些失控,便小心翼翼的道:“父亲,或者祖父正在问……”   “闭嘴!”卓芳礼见他有圆场之意,勃然大怒,劈头盖脸的痛骂道,“有你说话的份么!何况咱们方才才到外面就听见七娘叫着打死她——若非被逼到绝处,我儿何至于如此绝望?!你这没骨气的东西,连自己妹妹都不敢护,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卓昭粹被父亲骂得脸色一白,顿时噤了声。   敏平侯却冷静下来,淡淡的看着悲愤万分的卓芳礼,沉默了片刻才道:“方才小七娘胡说八道,所以我拿戒尺打了她的肩,她拿手捂着肩是因为痛,不是被扯了衣服!”   ……书房中安静数息,连卓昭节都因为惊讶止住哭泣,原来父亲是为了这个震怒?   数息后,卓芳礼的气势顿时为之一沮。   但瞥见倒在地上的文治之,他脸色又难看起来:“但文治之追着七娘打是下人都看到的,他是个什么东西敢打咱们家的娘子?”   敏平侯嘿然道:“你怎么不问问你女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招了旁人追打她?”   “七娘虽然偶尔淘气,然并非主动惹是生非之人。”卓芳礼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冷声道,“恐怕是有人恼羞成怒、又自恃有父亲撑腰,故此不把七娘放在眼里吧?何况即使七娘出言孟浪,究竟年幼,又是小娘子,文治之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一点儿气量也无,我踹他这一脚不应该吗?七娘乃是岳父、岳母抚养长大,所谓生恩不及养恩大,岳父岳母尚且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余人更有何资格?!”   卓芳礼这话已经把敏平侯与自己都囊括进了没资格教训卓昭节的范畴了,听他话越说越是无礼,卓昭质与卓昭粹兄弟两个对望一眼,都觉得为难极了——本来他们是听下人以讹传讹,道是文治之非礼卓昭节才匆匆赶了来,如今才知道是误会,原本卓芳礼也踹了文治之出气,就该考虑收场了,但现在卓芳礼寸步不让,看着事情却是往大里去闹,这可怎么办?   “你的女儿你清楚!”卓芳礼不肯让步,敏平侯亦沉下了脸,冷冷的道,“她连我的话都敢顶嘴,还会在治之跟前吃了亏?!所谓有其女必有其父,你踹得好啊!连我在这儿也不问不行礼,是当我死了么!”   卓芳礼针锋相对的道:“父亲既然说有其女必有其父,那么子肖其母也是常理,当初母亲在时,虽是弱质女流,却也护子心切,我追想母亲当年,绝不敢丢下子女不顾!咱们合府上下谁不知道父亲信任文治之远胜亲生骨肉,便是连沈氏也不敢得罪了他!他会把七娘放在眼里?文治之再卑鄙无耻终究是男子,七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父亲却还认为文治之吃了亏,既如此,父亲索性吩咐人进来将咱们都打死岂不是更加落个眼前清净?!”   他这番话话音才落,就见敏平侯身子一晃,手扶着书案就慢慢倒了下去!   “祖父!”见这情况,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卓昭质与卓昭粹究竟年轻利落,赶忙冲上去一左一右的扶了,让敏平侯在榻上慢慢坐了下来,又替他一阵拍背按胸,却见敏平侯缓缓睁开眼睛,面容似在这刹那苍老许多,他看着卓芳礼,颤抖着声音道:“好……很好……到底是父女,一个个都叫嚣着要我打死你们,是自恃我下不了那个手?对不对?”   他嘿然冷笑,“我虽然做不出来杀子的事,但却可以一辈子不踏这侯府的门!你们往后、好自为之罢!”说着,就要甩开卓昭质和卓昭粹搀扶自己的手。   但他如今力弱,甩了两次都没甩开,卓昭质皱着眉,他和这个祖父其实也不是经常见,到底陌生,只频频给卓昭粹使眼色让他出言劝慰,卓昭粹觑了觑父亲的脸色,才低声道:“祖父如今气血上浮,不易动怒,万请冷静些,莫要动作,待晕眩过了再说话罢。”   敏平侯低笑:“冷静?如今孙女嫡子都迫着我杀了他们,我还怎么个冷静法?”他疲惫而愤怒的扫了眼卓芳礼,近乎咬牙切齿的道,“与梁氏一个模样!专会挟势逼人!丝毫不辨形势!一班不知所以的蠢材!”   卓芳礼听了这话,原本面上的悔色却收了起来,目光变得冰冷无比!   他盯着敏平侯,亦低声道:“父亲如今何必说得仿佛不忍对我等下手一样?当初沈氏才进门时,大嫂经胡老太医调养数年,终于有孕,且是男胎,为大房之嫡子,合府上下都欢欣之际,却被沈氏叫到跟前伺候,闻了半个时辰沈氏亲手点的的香就掉了胎不说,大嫂此后也再未能生养,使大哥至今膝下只得二郎一个男嗣!长房嫡孙啊!大哥与大嫂盼了多少年?当年母亲去时,大嫂跪在灵前哭得几度昏厥,便是愧疚于没能满足母亲走时看一眼嫡长孙的愿望……沈氏谋害大嫂证据确凿,可父亲也不过关起门来训斥了她几句罢了,仍旧要我等认她为母,敢问父亲,几时将大哥与我,还有我们的子孙,当作亲生骨肉看待?!”   第二百二十三章 父亲(下)   敏平侯闻言大怔!   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颤抖着看着卓芳礼。   被勾起对亡母思念、被勾起内心最深处的伤痛与委屈愤恨的卓芳礼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若非大嫂照拂霁娘,我能不能有如今这几个孩儿都未可知,沈氏如此阴毒险恶,父亲非但不问她谋害子嗣之罪,反而因大哥痛失嫡子后一时失控的几句责问,在永兴坊置下别院,一走了之!将我等全部丢给了沈氏……母亲去时我年少,但也听人说起,当年母亲号称长安第一美人,出身名门望族,嫁与父亲之后,虽然偶有争执,然母亲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也无有推辞,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父亲究竟有多么厌恶憎恨母亲,以至于弃大哥与我不顾在先,迁怒到孙辈仍旧不肯罢休在后,亦不能让父亲平息这憎恨厌弃?!”   “你懂什么?”敏平侯定定看着自己的嫡出四子,半晌,却不颤抖了,而是露出一个疲惫而嘲讽的笑,他低声道,“你懂个什么?当年的事……你信你母亲不信我……那就这样罢,我也不觉得有对你解释的必要!”   卓芳礼目光如刀,也微微而笑:“父亲凭什么让我信?今日七娘受了委屈,即使父亲在这儿,我也来了,我的女儿,不论做错了什么,我总归要护她一护,不然何以为人父?可从来大哥与我受了委屈、遭了暗手,父亲你……又在何处?父亲对延昌郡王比我等要上心多少倍?甚至于对沈丹古对文治之都比大哥与我用心吧?世人惋惜父亲膝下诸子无一人可用,可为什么不想一想,当年母亲在时无论大哥还是我也都是学业出色、常为先生所称赞的,一直到沈氏进门,父亲搬去永兴坊鲜少回来,这才在与沈氏的争斗中逐渐荒废……如今父亲对沈丹古赞不绝口爱如亲子,可父亲在沈丹古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假使父亲将这些心血哪怕是分在大哥和我身上,难道我们当真就不争气到了连个进士也考不出来?”   “沈丹古不过是外人罢了,父亲待他却比亲生骨肉更好,作为元配嫡子的大哥与我却又得过父亲几分关心爱护?父亲说,我为什么不信疼爱怜我护我的母亲,却信将我们弃如草芥的你?”   他轻蔑的为敏平侯捅上至深的一刀,“所谓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自母亲去后,大哥与我,再无怙恃,纵然为人所欺、为人所害,也不过是彼此抱头痛哭罢了。这些都罢了,年过三十不称孤,但我绝不会叫我的孩子——”   “过我从前过过的那样无依无靠心如死灰的日子!但我活着,我将尽己所能,尽人父之责!”   “今日七娘顶撞父亲,原本是我不好,七娘年幼,怎知诸多往事?她在秣陵时受尽岳父、岳母怜爱,如今归家来,想当然的将父亲当作岳父一般试图嬉闹足前、承欢膝下,毕竟外祖父总归有个外字,如何能比自己嫡亲祖父亲切?却是我这个父亲不曾告诉过她,父亲你的怜爱,原本就不该是我们四房该指望的东西!”   “小孩子不懂事,胡乱奢望,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此错在我,父亲要罚,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卓芳礼掷地有声的话,让敏平侯苦忍良久的一口心头血,哆嗦着吐了出来!   “祖父!”看着书案到前襟的血渍,卓昭质与卓昭粹惊恐万分,齐齐惊呼!   敏平侯在书房吐血昏迷,幕僚文治之重伤濒死,如此变故,自是惊动合府!   沈氏木然看着榻上面如金纸的丈夫,因着内室空地有限,又怕打扰了胡老太医的诊治,是以只有卓芳纯、卓芳礼、卓芳甸守在一旁等待诊治的结果。   胡老太医神色郑重万分,这让等待的人心中均是七上八下,漫长的诊断终于在胡老太医习惯性的捋了捋须、起身走到书案旁结束。   “胡老太医,拙夫……可还好吗?”沈氏几乎是哽咽着问的,她当年也是大家闺秀,陇右沈家一方豪族,沈氏又是嫡出之女,才貌都拿得出手,否则也不会差一点就做了敏平侯的结发妻子,当初敏平侯从父命娶了梁氏之后,她并非是为了富贵才一心一意的不肯放手,的的确确是因为恋着敏平侯这个人。   即使后来熬死了梁氏嫁过来做了续弦,大房四房本就因她在梁氏百日还没过时进门,心存怨怼,尔后大夫人没了嫡子更是与她犹如水火,而敏平侯不耐烦夹在元配嫡子与继室之间,索性带着两个年轻的侍妾长住到永兴坊,丢下侯府随两边闹腾,因为他从此鲜少回侯府,与沈氏之间情份也日渐淡薄,然而沈氏对自己豁出一切才嫁到的表哥到底是有情份的。   何况如今延昌郡王一派失势,四房倒和真定郡王一派的中坚雍城侯府结了亲,一旦敏平侯就这么不好了,世子之位,哪里轮得到卓芳涯?   到那时候,沈氏虽然占着继母的身份,可四房不能明着对付她,还不能端着兄长如父的架子去收拾卓芳涯吗?   还有卓芳甸——卓芳甸年少,至今不曾出阁,敏平侯在,即使他什么都不管,沈氏也可以从容为女儿选个好人家,公中总不会在敏平侯眼皮下克扣了卓芳甸的陪嫁,若是到了卓芳礼手里,以他对沈氏母子三人的怨恨,别说陪嫁了,指不定就不问青红皂白、随便寻个人家,甚至是故意寻个品行不佳、公婆苛刻的人,把信物一换谣言一散,迫着卓芳甸嫁过去!   不拘出于私情还是为切身利益考虑,沈氏都希望敏平侯能够好好儿的。   至少在安排好他们母子三人之前好好儿的。   她这么问时,捏着帕子的手都在发抖。   胡老太医露出思索之色,似在斟酌着措辞,不仅沈氏,连卓芳纯、卓芳礼与卓芳甸都紧张起来。   卓芳礼脸色尤其的苍白。   他是怨怼敏平侯,不忿自己这个父亲对发妻冷漠,纵容沈氏,不护子孙,又对孙女苛刻,但他从来没想过将敏平侯活活气死。   归根到底卓芳礼不是一个真正的逆子,他怨恨父亲归怨恨,可从来都没有起过弑父的念头,之前气晕敏平侯的那些话,到底是几十年来压抑委屈狠了,才会含恨说出。   虽然如今敏平侯就这么去了,以现在的局势,以及敏平侯昏迷前只有四房的人在场、文治之其时昏迷且能否活转也未可知,最大可能得利的就是四房,但卓芳礼仍旧不希望敏平侯就此撒手而去。   他此刻后悔无比,可是想到自己年方六岁的双生孙儿、才定亲却还没过门的嫡幼女,还有被送到庄子上去但究竟也是亲生骨肉的庶幼子……卓芳礼心中天人交战,怎么也不能按着冲动跪到榻前失声痛哭的忏悔。   若是就他一个人,他不会在乎承担逆子的罪名,可他有妻有女有儿有孙……   ——像勾着一根弦,勾到最紧的时候才放开,胡老太医捋须半晌,终于道:“老夫人,君侯毕竟年事已高,此番怒极攻心,极为凶险……”顿了顿,“老夫不能保证什么,除非君侯在三日内醒来,否则……恐怕……”他摇了摇头,拱手道,“老夫学艺不精,或者老夫人可以请闵太医等几位如今供职于太医院的太医来看看。”   胡老太医本来就是太医院里医术最拔尖的几位太医之一,不然卓家怎么会长年只寻他问诊?更何况胡老太医为敏平侯请脉数十年,对敏平侯的身体了解,远胜其他太医,如果他知不好,临时请了其他太医来,亦是效果微弱,沈氏嘴唇哆嗦了半晌,才勉强道:“多谢胡老太医了,这药……”   “这药有几道十分生僻,恐怕寻常药铺都未存着,好在寒舍中有所预备,还是老夫去抓了熬好,再送来罢。”胡老太医忙道。   听说他要亲自熬药,众人原本还存了指望敏平侯三日之内醒来的那线希望不禁一弱——如胡老太医这样的资历,自矜身份高于寻常的大夫,轻易是不肯放低了身段去亲自抓药熬药的,他这样亲力亲为,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不想外传了方子;第二种,就是病人情势不好,为了表示尽心尽力,也为了暗示家眷尽早商议,故意避开。   医者在士农工商这四阶里属于工,而卓家乃是堂堂侯府,即使子孙平庸,凭着侯府的底子,至少这几代也不至于走医路自降门楣、辱没祖宗,何况胡老太医医术虽然高明,但也没高明到名满天下、或者有什么稀世良方的地步,卓家当然不会去觊觎胡老太医的方子。   那么胡老太医要亲力亲为意味着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内室死寂了一息,沈氏看向沈姑姑,哑声道:“你陪胡老太医走一趟。”   沈姑姑与胡老太医走后,沈氏觉得有片刻的虚脱,但她看到卓芳甸时,这种虚脱却迅速被强行摈弃,无论如何,为了她至今不懂事的五郎,也为了懂事却遗憾生为女儿身、且至今没有定亲的幼女,她不能这样听天由命,坐以待毙。   迅速刚强起来的沈氏扫了眼两个继子,沉声道:“二娘你留在这里伺候你父亲,至于大郎和四郎,出去说话罢,也叫外头知道下你们父亲如今的情况,再者,我也要问一问,是谁如此大逆不道、生生将你们父亲气成了这个样子!”   她声音中满含着背水一战的疯狂,卓芳纯似有所感,下意识的看了看卓芳礼,却见卓芳礼脸色惨白如死,神色变幻难定,卓芳纯心头一沉,兄弟两个却是头一次在敏平侯不能干预的场合没有反驳沈氏的话。   第二百二十四章 背水之战(上)   到了外堂,卓家五房人已经齐至,连卓知润、丁氏也不例外,虽然乍闻消息就仓促赶来,还穿着极艳丽的新婚装束,但丁氏头上最打眼的几件钗环却都摘了去,只留了中规中矩的几件,料想是路上去掉的。   为怕吵了里头,是以每个人都只带了一名侍者进来,余人留在庭院里,即使如此,也将偌大的厅中挤得一片熙熙攘攘。   众人里,被游氏紧紧携了手的卓昭节面色苍白如纸,亲眼目睹了敏平侯被气晕的卓昭质、卓昭粹也神色仓皇,但最惶恐的却还不是他们,是丁氏。   丁氏昨日才过门,今儿个丈夫的祖父敏平侯就病倒了,夫家但凡刻薄一点,都要说新妇带了厄运进门!想到此处,丁氏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被陪嫁的乳母扶了一把才勉强站住,屋子里好几口冰缸放着,也不能止住她额上密布的汗珠不断渗透出来。   见到沈氏出来,众人都是一肃,丁氏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不想沈氏带着卓芳纯三人出来后,撩起眼皮扫了眼下头,却是提都没提敏平侯的病情,而是平静的吩咐:“除了四房之外,孙辈都回去罢,尤其七郎和丁氏,你们昨儿个才成婚,今日还有许多地方要收拾。”   丁氏听她不像是要迁怒自己的模样,心头一松,不禁对沈氏生了几分好感,乖巧的行了礼,这才与神色复杂的余人一起告退。   打发了四房之外的晚辈,沈氏原本木然的神色迅速弥漫上阴沉,她扫了眼四房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了卓昭粹身上:“八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说!”   原本卓昭节已经做好了答话的准备,不想沈氏却挑上了卓昭粹,她一愣之下,也迅速明白了过来,自己虽然没太多城府,但口舌上却也是向来不吃亏的,又有夫家撑腰,实在说不好了耍赖也能混过去,而且由于自幼寄养游家的缘故,她与敏平侯之间的祖孙之情并不深,甚至还受过敏平侯的训斥,自是更向着卓芳礼。   倒是卓昭粹,乃是敏平侯亲自教养,算是四房里对敏平侯好感最深、有敬无怨的一个。   如今敏平侯吐血昏迷,胡老太医又说了是怒极攻心,而当时书房里,除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文治之,就是四房的父子四人,之前卓芳礼带着长子、次子气势汹汹的冲进书房那是诸多下人都看到的,任谁也能猜出来,让敏平侯怒极攻心的人是谁!   但猜出来归猜出来,想落实了四房忤逆的罪名,却不可能只靠猜,尤其皇后对沈氏印象很不好,因当年卓芳华在宫宴上闹过一回,淳于皇后心中一直认为当初是沈氏气死了元配梁氏才进门,那么对元配嫡出的大房、四房栽赃也不奇怪了——当真把事情闹大闹到了御前,沈氏可没把握说服一向不问青红皂白一味偏心元配嫡出的淳于皇后。   所以沈氏挑上了性情最老实也最敬重敏平侯的卓昭粹。   这是当时在场并知道始末的人中,最有可能说出真相的人了。   何况以卓昭粹的性情,即使说谎,沈氏自忖也能看出。   卓昭粹脸色本就发白,此刻被沈氏点名问到,心下一慌,面上就露了出来,迟疑半晌,才道:“回祖母,我也不大清楚。”   “你是跟着你父亲、长兄进的书房,你们祖父吐血昏迷时也是在场的,怎么会不知道?”沈氏见他如此,觑得一线生机,越发不肯放过。   本来她这么逼迫四房的人,卓芳纯怎么也要帮着说话的,但此刻他却神色复杂,呆呆的看着不远处的地面,似有置身事外之意,大夫人欲要说话,见到夫婿如此,心下狐疑,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沈氏眼角看到,却有所觉,换了和蔼的语气与卓昭粹道:“你若是觉得不知道前因后果,那就把你跟着你父亲进书房之后看到的事情说出来好了。”   自幼受敏平侯教导礼仪廉耻、恭顺孝敬的卓昭粹,最是守规矩,所谓子不言父过,即使是祖母问话,以他一贯受到的教诲,也不肯说出是父亲卓芳礼气晕了祖父敏平侯,然而他又想,这样自己又怎么对得起祖父?   敏平侯虽然一直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甚至处处拿他和沈丹古对比,每多训斥失望之语,可卓昭粹却是真心尊敬和孺慕这个祖父的,他不像卓昭节,因为受到敏平侯的责罚与训斥就心生不满怨怼,却反而更加用功,期盼着得到祖父的认可。   但若是照实说……   生身父母、嫡亲兄姐、年少嫡妹、童稚侄儿……卓昭粹微微颤抖,说出来?忤逆老父,凭这一条,四房以后也别想再抬头了,更不要说什么世子之位!何况敏平侯现下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倘若当真就这么去了,一顶弑父的罪名扣下来,流放都是轻的!   虽然自己可以上书请求代父服役,但……背上了弑父忤逆的罪名,四房以后还能得好吗?旁的人不论,卓昭节该怎么办?卓昭粹对自己这被宠大的妹妹一直都很忧心,在他的想法里大家闺秀就该娴静文雅、一举一动都守好了礼仪。   可卓昭节也就能装一装样子,她又任性又娇气,受不得半点委屈。   虽然定了亲,可宁摇碧也不是卓昭粹认为可靠的人,本来照着现在敏平侯还在的局势,卓家就弱于雍城侯府了,倘若四房再出事,那卓昭节即使靠着婚事躲过惩罚,到了宁家,孤苦无依……往后能过得好么?   难道自己真要看着这个花儿朵儿一样娇嫩鲜丽的胞妹,落得一个无依无靠的下场?   还有母亲游氏……   卓昭粹牙关几乎咬出血来,他紧紧攥着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   见他迟迟不开口,沈氏心中发急,脸色又冷,道:“你这孩子为什么不说话?可是气昏了你祖父的人,你不好说?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一回你们祖父须得静养三日才成,可是决计不能罚轻了!必得好生给你们祖父赔礼,再闭门思过一两个月才成!”   闻言,卓芳纯与卓芳礼脸色都是一变,暗骂沈氏好生阴毒!   之前胡老太医说出诊断结果时,只有他们两个并沈氏、卓芳甸在内室听到,而沈氏叫沈姑姑陪着胡老太医去抓药,显然也是防着胡老太医经过外厅时被卓家人拦阻下来询问——胡老太医人老成精,从来不肯被卷进高门大户的阴私之事,只要沈姑姑稍作阻拦,他肯定是装聋作哑迅速走人。   方才留了卓芳甸在里头照顾敏平侯,三人出来后,沈氏直接打发了四房之外的孙辈,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提敏平侯的病情,她脸色是不好看,却也没有露出惊恐欲绝之色,如今故意轻描淡写的说起敏平侯的情况——胡老太医说的是敏平侯若三日之内醒不过来,那就是有性命之危,甚至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到了沈氏这里却是静养三日,虽然措辞仿佛,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在卓昭粹这样并不知道敏平侯真实情况的晚辈听来,那就是以为敏平侯只要静养个三日就能全好,甚至沈氏还把这次的惩罚“结果”透露了下,无非是给敏平侯赔礼,以及闭门思过一两个月,相对于忤逆的罪名,这罚得不能说重了。   如此,自然更加可以动摇卓昭粹包庇卓芳礼的心!   沈氏这一手,甚至让二房、三房都信以为真,均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卓芳礼自然不能让她如此误导儿子,当下就开口道:“老夫人这话……”   “四郎!”沈氏看也不看的打断了他,淡淡的道,“你不要胡乱吓唬小孩子!”   卓芳礼冷笑了一声:“老夫人也不要误导了我儿!”   “我如何误导他了?”沈氏不冷不热的道,“你们父亲要怎么罚你我管不着这是实话,但我怎么罚都放在了这里了!”   卓芳礼固然说了提醒卓昭粹的话,但沈氏却又误导到了之前她那番话的漏洞乃是只说了她的惩罚,至于敏平侯是不是不再罚可就未必了,然而这又是加深了那句“静养三日”的误导,因为如果敏平侯还能亲自处置忤逆自己的人,卓昭粹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影响?无非迟些时候传出来罢了,而且若他现在不说,往后敏平侯知道了岂不伤心难过?恐怕对四房罚得还要重一点!   卓昭粹品性纯良,虽然对沈氏一直有防备之心,但究竟年轻城府不深,加之如今心神大乱,却是信了敏平侯并无大碍——实际上,这也是他心中殷切盼望的结果,所以迟疑了下,到底开口道:“方才我随父亲、三哥到了书房,看到……”   四房父子三人闯进书房本来就是听了谣言,含怒而去,进门前听见敏平侯训斥卓昭节,进门后又看到卓昭节一手捂肩、泪流满面,先入为主以为卓昭节是受了文治之非礼,衣襟都被拉开了,只好拿手挡着,而敏平侯还想庇护幕僚——这个当然不能实说,到底要为卓昭节的名节考虑。   卓昭粹说到这里顿了顿,斟酌了下措辞,不想卓昭节忽然抬起头,道:“祖母想要知道事情经过,怎么要问八哥?难道不是该问我吗?”   沈氏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再装慈祥,冷冰冰的道:“霁娘你是这么教导女儿的?一点规矩也不懂!我问小八郎话,她出来多什么嘴?!”   游氏虽然和沈氏明争暗斗很多年了,但这样被公然训斥教女无方还是头一回,自然是尴尬得下不了台,但她反应也快,知道女儿虽然任性,却并非毫无眼色之人,此刻忽然去截卓昭粹的话头,怕是另有缘故,毕竟当时卓昭节也在书房里的,却不请罪,反而道:“母亲,媳妇倒觉得七娘说的有理,毕竟夫君与三郎、八郎是后来才去的,事情的始末,还是最早被父亲带进书房的七娘最是清楚。”   她这么一说,虽然疑惑于卓芳纯为什么一直没帮腔的大夫人也觉得有点不对了,大夫人当年被沈氏算计得没了嫡子,甚至再难生养,与沈氏之间可谓是仇深似海,只要有拆沈氏台的机会,她是绝对不想错过的,当下接话道:“正是这个理儿,母亲大约是担心父亲担心得糊涂了吧?小八郎是后来才进书房的,文治之又只剩一口气了,要知道父亲为何昏倒,当然要问小七娘啊!盯着小八郎这算什么事?”   沈氏阴恻恻的看了眼她,道:“怎么你们父亲还在,你们就要忤逆我这个母亲了?还是以为我是继室就管不得你们!”   沈氏已经很多年没有端出身份来压人,她如今是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非要把罪名扣到最有指望在敏平侯没有指定世子的情况下继承爵位的四房头上了!   四房和大房一向交好,落实了四房弑父的罪名,再把大房拖下水——那样即使最后继承爵位的不是卓芳涯,二房、三房好歹与沈氏没有什么大的仇怨!何况如此一来,二房、三房能够继承爵位也靠了沈氏,总有一份人情在!   沈氏毕竟是敏平侯的继室,从礼法上而言,除了敏平侯外,整个卓家都必须孝敬于她!这也是如今敏平侯昏迷之际,她最大的一张牌了。   大夫人没想到沈氏会突如其来的强势一惊,惊疑不定的看了看四房的人,却是吃不准接下来是硬顶着沈氏,还是先圆了场?   就在这时,卓昭节一把推开游氏挽着自己的手,向前冲了一步,大声而不屑的道:“祖母不要问八哥了,八哥一向纯良敦厚他怎么说得出口是五叔宠妾灭妻将祖父气……”   游氏“忙不迭”的上前捂住女儿的嘴,大声训斥:“谁准你如此无礼犯上?你五叔是你正经的长辈,他自有你祖父祖母管教,怎么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跟着她迅速向沈氏一福,“母亲息怒,媳妇确实太过纵容了这孩子,让她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说着“狠狠”瞪了眼女儿,“还不快点给你五叔赔罪!”   第二百二十五章 背水之战(中)   卓昭节哪里不知道游氏这是要敲定了卓芳涯的罪名?当下机灵的对愣在当场的卓芳涯一福:“昭节出言无状,得罪五叔之处,还望五叔莫要与昭节计较!”   沈氏几次都没能插上话,竟看着这母女两个一搭一唱把罪名全部推到了毫无防备的卓芳涯身上——偏偏卓芳涯今早也不知道被那花氏用什么法子哄昏了头,居然在三房新妇敬茶这样郑重的场合把花氏带到了敏平侯跟前!   当时敏平侯训斥卓芳涯,把帮着儿子说话的沈氏都呛得下不了台,这可是卓家上下都看在眼里的,而且谁都晓得当今的淳于皇后最恨的就是宠妾灭妻之人,卓芳涯也就是年岁不大又在长安没有什么声名,高家虽然对他不满但也没有完全和卓家结下仇怨的意思,他宠爱花氏与元配高夫人相敬如冰的事情一直没有传到皇后跟前,这才没被追究,而现在真定郡王得势,延昌郡王一派正自危急,卓芳涯却还不知死活的公然抬举花氏,真叫淳于皇后知晓,连带整个卓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如今卓昭节这么一说,之前没进内室的二房、三房都皱起了眉,显然是信了这番话。   沈氏气得全身发抖,见卓芳涯一时间想不出话来反驳,又恨儿子远不及女儿机灵,就后悔刚才没多带几个人进内室,如此也不必留了卓芳甸在里头陪着敏平侯,自己没个帮手,定了定神才咬牙切齿道:“方才下人传说文治之追着小七娘打,尔后四郎带着三郎、八郎踹开上房的书房的门闯进去……不久后你们父亲就吐血昏迷,若是你们父亲为了五郎之事震怒,那为何中间出来寻了人要戒尺时虽然面有愠色,却气色如常?”   她森然望向卓昭节,喝道,“我本来想你小孩子不懂事,又是亲家跟前抚养长大的,亲家年长心慈难免对你多有纵容,小娘子家娇气任性些只要不过分也没什么,却不想你越发的恃宠生骄!居然连祖父也敢顶撞!你不要先回嘴,我问你,若非你气了你祖父,他为什么要出来要戒尺?难道不是为了教训你规矩!?若是为了你五叔,为什么不遣人叫了你五叔过去?!”   “再说下人都看到你被文治之追着打,以至于跑出书房向你祖父求救!文治之跟随你祖父多年,你祖父一直都吩咐合府上下当以先生视之,不可轻忽!可见其人品行才干!说起来你之前在永兴坊别院里小住,文治之还教导过你功课,于你有半师之谊!你是做了什么要叫他气得明知道你祖父就在书房外,还要追着你打?退一步说,即使文治之一时气急,你也叫他一声先生,试问天下学子难道师父要罚时都似你这样不受而走吗?!”   沈氏厉声问,“这就是四房的规矩?!也难怪把你祖父气成如今的样子!”   “老夫人要维护五弟也不要净盯着小孩子栽赃!”卓芳礼本来在女儿忽然开口将事情全部推卸到卓芳涯身上时,既惊讶又百味陈杂,但现在沈氏直接要把罪名扣到女儿头上,他也顾不得多想,只能顺着卓昭节的话,把罪名钉死在卓芳涯身上了!   如今沈氏与四房之间,已无继续维持面上情的必要,因为无论沈氏还是卓芳礼,都判断敏平侯大势不妙,一旦敏平侯西去,他吐血昏迷的事情如今已是合府皆知,必须有人来为此事担责,不是四房背上弑父之名,就是沈氏母子一败涂地!   中间毫无迂回的可能。   因此卓芳礼根本没有退缩的余地,他亦森然望向沈氏:“若非五弟宠妾灭妻在前,又口口声声为了子嗣思虑,七娘年幼无知,听信了他的话,所以在父亲问起时擅自为五弟说了几句话,又怎么会惹动父亲着人寻戒尺?说起来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五弟连累了七娘!”   卓芳涯莫名其妙的被指责到现在也忍耐不住了,嘿然道:“四哥与小七娘一搭一唱倒是唱得好戏,只是方才小七郎夫妇到来之前,父亲岂非早已训斥过我、甚至还说了母亲,以父亲的为人又怎么可能到了书房里还耿耿于怀?”   他冷冷的看了眼卓昭节,“再说父亲叫小七娘到书房里去难道就是为了问五房之事?真是笑话!先不说小七娘会不会帮我说话,小七娘对我五房之事又知道个什么?父亲即使当真要问到高氏,那也应该问母亲,或者叫了我去回答吧?”   卓芳礼眉头没皱一下就道:“这么说来五弟你是以为我与七娘说谎了?”   “不错!”卓芳涯本来就和大房、四房的关系不怎么样,他今早被敏平侯当着合府之人的面骂过,心情正不好,此刻哼了一声,索性直接撕破了脸,道,“父亲吐血昏迷时,书房里只有一个快死了的文治之!此外全是你四房的人——我看根本就是你们把父亲气得吐血昏迷,为了不让文治之说出真相,故而杀人灭口!”   卓芳涯说出这番话后,堂上顿时一静!   “五叔可真会想!”卓昭节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她再天真,如今也看出来了,不管怎么说,在敏平侯吐血昏迷一事上,四房的嫌疑——不,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四房干的,虽然卓昭节觉得卓芳礼诉说的委屈也是理所当然,敏平侯若不先做初一,又何来今日的十五?问题是一旦曝露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而这件事情的根源,还在于她,若非为了她,卓芳礼不会带着儿子闯进书房、将文治之打得濒死!   假如卓芳礼今日未到书房,那么他对敏平侯说的那些话还会压在心底,不至于酿成大错!   疏远苛刻的祖父与一心维护自己的父亲——卓昭节根本就不用考虑就倒向了后者。   她不像卓昭粹那样对敏平侯心怀孺慕,毕竟祖辈的怜爱,她在游若珩与班氏身上已经享受充足,打小被诸多长辈宠爱的卓昭节可不是非要得到敏平侯的认可与在意的人,实际上卓昭节对祖父的感情着实谈不上深刻,从见到这个祖父到现在,敏平侯唯一做的一件让她心存暖意的事情就是在敦远侯之子调戏她时维护了孙女。   但比起卓芳礼为了女儿挺身而出可差得远了。   虽然卓芳礼失过一次手,可平常时候却没有像敏平侯那样开口必是训斥、使得卓昭节到了他跟前就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惟恐被寻到岔子,即使如此,敏平侯总也能找到遗漏的地方对孙女冷嘲热讽、严加斥责。   这种刻薄寡恩的祖父——卓昭节只用了短短片刻就硬起了心肠——祖父吐血昏迷的真相决计不容透露!   然而总要有人出来承担这个责任,敏平侯总归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吐血昏迷!   这个责任四房不能背,那就只能污蔑其他人了。   四房在卓家最大的仇人就是沈氏,这个替罪羊不选卓芳涯还能选谁呢?   对沈氏来说,是破釜沉舟,对四房而言,亦是背水一战!   两边都没有了退路。   为敏平侯负责的那一边,即使不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亦将沦落到风雨飘摇之中,而胜者,却将接手这偌大的侯府,承爵为敏平伯,继续享受这荣华富贵,就着仇人的惨淡下场欣然吐气扬眉。   有了这样的认知,之前卓昭节正是担心卓昭粹乃是敏平侯教养出来的,当年还曾奉过敏平侯之命、骗过卓芳礼与游氏南下为延昌郡王一派造势,并试图说服游若珩倒向延昌郡王,一旦被沈氏击垮心防,说出事情真相,给四房带来灭顶之灾,故而打断了卓昭粹的话。   此刻自然不能容卓芳涯指责下去,当即接了话,冷声道:“但事实却是,祖父唤我进书房先询问昨日时四娘子与慕三娘子、欧家娘子之间的冲突经过,而后说到敦远侯之爱妾易夫人的行事……”   她瞥了眼沈氏,哼道,“昨儿个祖母也看到易夫人闹事的经过了,祖父听了之后,实在看不上这样的人,就说了一句无知妇人,跟着,便想到了之前五叔带着央夫人到上房来预备受礼的事情……”   也亏得她急中生智,到底把话头圆了过来!   不然之前卓芳涯诘问的敏平侯特别把她一个四房嫡幼女叫到书房去,又把余人打发了,却是为了问五房的事情,岂不荒谬?   但卓昭节现在这么一说,众人倒是信了一大半,毕竟昨日小娘子们的冲突,前院也有耳闻,只不过昨日人人都忙碌到深夜,也不及细问,但也知道这件事情是在卓昭节眼皮底下发生的,敏平侯自是要叫了卓昭节去询问,至于易夫人——这位敦远侯爱妾昨儿个大闹的事情也隐约传出风声到席上,由她联想到同样是妾、又才惹了敏平侯发怒的花氏也不奇怪。   卓芳涯怒道:“是吗?说的跟真的一样,却不知道你是怎么帮我说的话?”   “我前些日子在园子里见过央夫人一次,倒觉得央夫人不像易夫人,还是颇为知礼懂事的。”卓昭节从从容容的道,“本来,祖母也是重规矩的人,若央夫人与昨儿那胡搅蛮缠的易夫人一个样子,祖母又怎么会许了她进门?五叔说是不是?我这么想,也就这么与祖父说了。”   卓芳涯十分宠爱花氏,不然也不会在侄媳妇敬茶时竟把她也带过来,听侄女帮自己爱妾说话,脸色倒是一缓,道:“你说的不错,央娘是正经良家出身,一向知书达理,温柔体贴,怎么会是易氏那种人能比的?”   他这个时候还不忘记他的爱妾,色令智昏到这样的地步,沈氏差点没被他气死过去!   好在卓芳涯下意识的应和一句也觉得不对了,忙又沉了脸色,冷笑着道:“然后父亲就要打你?”   “当然不是了。”卓昭节淡淡的道,“祖父先训斥了我,说若非央夫人从中挑唆,五叔又怎么会把五婶赶走?以至于如今鸠占鹊巢?但我以为,祖父先前是拿易夫人与央夫人比,央夫人进门的事情我一个晚辈不好说什么,然她性情为人却是比易夫人强多了,祖父因此认为我是在顶嘴,一气之下,就要去取戒尺动家法。”   沈氏冷笑着道:“这样就算被五郎连累?分明就是你在你祖父跟前挑唆,好好的说着昨儿个几家小娘子纠纷的事情,你倒是把话题引到易氏身上做什么?还不是为了提醒你祖父想到花氏?!然后你可以继续挑唆?”   卓芳涯本来因为卓昭节夸奖花氏敌意略减,此刻被母亲提醒顿时又怒了起来!   只是卓芳礼也不可能不帮着自己女儿说话,当下就淡淡的道:“无凭无据的,老夫人这是胡搅蛮缠了,老夫人总不至于与那易氏一样吧?”   沈氏昨日被易氏弄的非常之狼狈,心里也不知道骂了易氏多少次下.贱泼妇了,如今却被卓芳礼拿易氏相比,震怒之下,索性再祭出身份这面大旗,冷冷的道:“我教训几句孙女,你多个什么嘴?什么时候,做祖母的说孙女几句,还要看儿子的脸色?!”   她端起了继母的架子,卓芳礼却不是大夫人,既知无退路,索性不买帐,也冷冷道:“若老夫人正经说事情我自然不会说什么,但老夫人如今为了保亲生子,硬要栽赃孙女,我的爱女之心,与老夫人爱子之心岂非一样?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无辜的孩儿受这么大的委屈?再说忤逆犯上这么大的罪名,我儿年少娇嫩,可是担当不起!”   第二百二十六章 背水之战(下)   “我栽赃?”沈氏气极而笑,厉喝道,“那我倒要问一问小七娘!你祖父叫你进书房是为了问几家小娘子之间争执的经过罢?你祖父是什么身份?他昨儿个回府来为小七郎的婚事应酬一日、又在侯府里歇了一夜好吃新妇敬的茶,就这么一日一夜的功夫,永兴坊那边不知道积累下多少公文!不然为什么今早就打发了书童卓香过去别院那边取公文过来?若是卓香在书房里,恐怕你们也未必能够得逞了!”   她冷笑着问,“以你们祖父的身份和辰光之紧,问一问小娘子家的经过,以确认是不是需要向其长辈赔礼,这是有的,但易氏——这么一个妾也配你们祖父来问?这不是你故意提起又是什么!”   卓昭节捏紧了拳,面上却平静的道:“这是因为祖父让我将昨日之事的始末详细说来,不许漏了一星半点,我自然要听祖父的话!从头详细说来,中间祖父可也没打断让我不要提易夫人!”   沈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那么你祖父提到花氏时,你又多个什么嘴?不管怎么说,花氏也是五房的人,你这么点儿年纪会看个什么人?你也才见过她一两回,知道个什么好与坏?你祖父的眼光岂是你能比的?你若是个懂事知道规矩的晚辈,那就该听着!你祖父可以说花氏不好,但花氏是你五叔的妾,这天下哪里有闺训严谨的小娘子去说叔父房里人长短的道理?”   她不让卓昭节说话就继续道,“你是你外祖母抚养长大的,你外祖母我是知道的,是个极重规矩的老夫人!你是她嫡亲外孙女,她不可能故意把你教坏,定然是下了功夫好生教导你规矩——既如此,你会不知道当时最有规矩的做法就是默默听着?你却故意为花氏说话!你哪里是为花氏说话?你这是惟恐你祖父不迁怒花氏罢?所以说本来你祖父不该生气,都是被你一步一步引动了真怒!”   卓芳礼冷声道:“老夫人好口才,只是我儿心善,念着花氏腹中有五弟如今唯一的男嗣,帮上几句嘴——这不也是和老夫人学的吗?合府上下谁不知道老夫人最是仁慈不过?”   他居然能把沈氏眼里的恶毒算计和挑唆说成是心善之举,饶是沈氏此刻已经和四房公然撕破了脸,也不禁气得一阵晕眩!   而且卓芳礼的话还没完,“父亲虽然规矩严,然也不是轻易动怒的人,更何况是动家法?为了区区几句花氏的好话就要叫人拿戒尺,还不是因为之前被五弟气闷在心在前?所以七娘怎么不是被五弟连累的?”   “就算如此,父亲当时出了书房命下人送把戒尺过去,这是下人所见。”之前胡老太医在内室诊断,没跟进去的人在外头也不是空等,早就把书房外的下人叫过来问了又问,对下人所见到的事情皆了然在心,卓芳涯冷冷的道,“那时候父亲还是好好的,可见父亲即使为我之故迁怒了小七娘,但也没到气得吐血昏迷的地步!恐怕是小七娘不甘心受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尤其是四哥你爱女心切,带着长子次子去给小七娘撑腰,故而小七娘越发的无法无天,这才把父亲气到了那等地步!”   沈氏亦道:“文治之受你们父亲信任,在咱们家已经有十几年了,他素来就是一个端方的君子,别说追着小娘子打,轻易都不理会小娘子的,若非小七娘有错在前,怎会将他堂堂一个读书人激成那样?”   她笃定了四房为了卓昭节的闺誉也不可能公然的说文治之非礼卓昭节,那么如果不是此事,卓昭节就很难在解释她与文治之之间的冲突时占据得理的位置了,毕竟沈氏刚才已经给文治之定了一个“半师”的头衔,这会哪怕说文治之先出言嘲讽她,沈氏也会坚持认为这是文治之的教诲,是卓昭节心高气傲任性无礼不肯听训,总而言之是卓昭节的错!   这样接下来敏平侯发现孙女如此不堪因而震怒——这责任才能推到四房头上!   这回却是游氏开口了:“母亲这话说的可不对,文治之倘若当真是个端方的君子,又怎么会公然追着七娘打?谁家幕僚做得出来把东主嫡亲孙女当个下人打的事情?别说君子了,就是目不识丁、寻常知道规矩的下人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她嘲笑着道,“依媳妇看呢,父亲后来叫了文治之与七娘进书房,定然是问起缘故,恐怕就是震怒于文治之此举荒唐,所以怒极动手……甚至于被气成如今这样吧?毕竟父亲乃是七娘的嫡亲祖父,焉有不心疼七娘的道理?”   卓昭节自是立刻接话:“母亲说的极是!”   沈氏沉声道:“游氏你不必拿贬低文治之来为小七娘说嘴!你们父亲不是那等帮亲不帮理的人,他向来公平的很!即使小七娘是他的嫡亲孙女,但若是她的不好,你们父亲也决计不会包庇了她!”   游氏笑着道:“母亲当时不在书房里,又怎么知道错不在文治之?母亲平常总说心疼咱们,尤其是七娘,母亲昨儿还与诸位老夫人说怎么疼她都疼不过来、怎么都舍不得说上一个字儿呢!如今怎么什么错处都往七娘身上推了?毕竟文治之是外人啊,虽然他这些年来,跟着父亲时常出入侯府,与母亲一向也是极为熟稔的,但母亲难道为了这份熟稔连孙女都不疼了吗?”   游氏这番话虽然是含笑说来,却十分的阴毒,说沈氏虚伪不过是引子,要命的是她一再强调沈氏和文治之熟悉,一句“跟着父亲时常出入侯府”,等若是在暗示沈氏与文治之有私情!   毕竟卓家谁都知道,敏平侯从十几年前就在永兴坊置下别院,鲜少回侯府,偶尔回来,也不一定过夜,过夜也不一定到沈氏房里去,也有像昨晚一样住在书房里的。   所以沈氏这十几年实际上独守空闺的时候很长。   而她又受过皇后训斥,羞与各家老夫人时常来往——也是怕老夫人们嘴下不容情,嘲笑自己,毕竟沈氏当年以陇右大族之女的身份放着家里正经的亲事不肯要,寻死觅活的要为表哥敏平侯出家守一辈子、尔后熬死敏平侯的元配梁氏、梁氏才一死,百日都没满就迫不及待的过了门,这么点辰光,这续弦的仪式之简陋可想而知!   因为沈家自觉有这么个女儿十分的丢脸,所以索性连陪嫁都没给,任由她从出家的道观里出阁,权当没有这么个女儿,一直到沈氏生了卓芳涯之后,一再的给家中写信,这才重新恢复了来往。   这也是当年沈氏把沈丹古接到长安后,侄媳李氏遣了人登门质问她多管闲事的底气所在——归根到底李氏是很看不起这个死皮赖脸也不见得结局有多好的姑母的。   总而言之,沈氏这些年过的非常的无趣和寂寥,而文治之虽然比她年轻好几岁,但总归是个男子,也是个读书人。   游氏这番话虽然是明显的污蔑,但传了出去,未必没有人当真。   沈氏万万没想到四房竟是一个比一个恶毒,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之间冲进了脑中!   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撕烂了游氏的嘴!   然而……   沈氏手足冰冷之余,却想到了方才留意到的一幕,她告诉自己冷静些,嘴唇的哆嗦平息些后,沈氏转向一直没说话的卓芳纯,出乎意料的问起了他的意见:“大郎,你以为这件事情如何?”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卓芳纯。   卓芳纯对沈氏这一问显然十分的意外,但随即想明白了沈氏的用意,只是明白归明白,他却沉吟不语,半晌,才淡淡的道:“方才我问过下人。”   听他这么一说,卓昭节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卓芳纯神色复杂的道:“文治之虽然濒死不能说话,但他衣上却有一个明显的靴印,印在了右侧身后的腰间,而书房里他飞出撞倒博古架上的古物……以及流淌下来的血,表明他是站在父亲的书案前,面朝父亲,从后方为人所袭击,才会撞在博古架上的。”   “所以,假如是父亲动的手……父亲吐的血,可是在书案之后!”   “也就是说,父亲昏迷前,文治之倘若还没撞上博古架,那么父亲与他应该是隔着书案面对面,却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动的手?”   卓芳纯看着胞弟卓芳礼,低声道,“四弟,难道……难道是父亲先在震怒之下将文治之踹飞,尔后……气忿忿的回到书案后,到底没能按捺住对文治之的愤怒,所以才吐了血……是这样么?”   这番话听着像是嘲笑,然而看卓芳纯的眼神,却带着怯懦的期盼。   很显然,他很盼望,这就是真相。   作为长兄,他对卓芳礼自是了解,更不要说两房联手对付沈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连大夫人和游氏都有了默契,又何况是嫡亲的兄弟?   从胡老太医为敏平侯诊断时,卓芳礼的反应,卓芳纯已经推断出来,沈氏与卓芳涯的指控固然有夸张和不问青红皂白之势,但恐怕恰好说中了真相!   这是卓芳纯最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即使他同样怨怼着敏平侯,即使他盼望已久的嫡子未出母腹就为沈氏所害、而敏平侯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训斥了沈氏几句——即使他身为嫡长子,却至今未被立为世子。   但与卓芳礼一样,两兄弟对于敏平侯这个父亲,实际上是爱恨难说。   既怨怼敏平侯对元配嫡子的冷漠疏忽,又因此格外渴望得到他的关爱照料。   但不拘怎么个恨法……   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弑父。   甚至也接受不了对方这么做。   卓芳纯哀伤的看着弟弟,慢慢的道:“四弟?是这样么?”   倘若卓芳礼说是,卓芳纯也会竭尽全力的去相信。   但卓芳礼话到嘴边,看着长兄悲伤之极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样诡异的僵持里,沈氏心头一松——正要推波助澜,不想门却被急急敲响了!   敲门声很急,甚至急到了不等里头的人回答,下人惊慌失措的声音甚至先传了进来:“老夫人、诸位郎主、夫人,宫中来人,皇后娘娘要传二娘子与小七娘子觐见!”   第二百二十七章 皇后再次召见   “什么?!”原本剑拔弩张的众人闻言都是一惊!   沈氏失色道:“皇后要召二娘觐见?这是为何?”若只是卓昭节进宫,还能猜测到要么为了昨日之事,要么和宁摇碧有关。   但……卓芳甸?   淳于皇后因为自己是咸平帝的元配发妻,一向视继室、侍妾为眼中钉,若知朝臣中谁宠妾灭妻,是一定会为元配并其子女主持公道的,本朝以来,因着这位皇后,即使再不喜欢元配,也无人敢公然宠爱侍妾、庶出子女之流,就是怕这位皇后知道后发作。   而沈氏这个继室,自然是淳于皇后不喜欢的人之一,甚至连带着卓芳涯、卓芳甸也被皇后看不上眼,自小到大的几次觐见,淳于皇后都视同无物,今儿怎么会忽然要卓芳甸也进宫了?   就算是昨日几位小娘子的矛盾,卓芳甸是提早就告了病,整个宴上都没露面的啊!   听到沈氏这么一问,外头下人犹豫了下,推门而入,匆匆回道:“婢子不知,但如今徐公公已经到了前头正堂奉茶。”   “我知道了,大郎你先与二郎、四郎一起去陪徐公公说话,二娘、小七娘总要换身衣服才好进宫的。”沈氏用力捏了捏拳,低声说道,“你们与徐公公说下缘故——对了,把我这儿收藏的雀舌拿去给徐公公沏上!”   卓芳纯与卓孝理都知道既然是皇后见召、人又姓徐,恐怕是皇后跟前极得信用的内廷副总管徐海年,自不可怠慢,也顾不得再说什么,答应一声,就转身离开,卓芳礼却狐疑的看了眼沈氏,道:“既有大哥、二哥去招呼徐公公,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伺候父亲罢。”   他当然看了出来沈氏这是趁着皇后见召,要把口齿伶俐的卓昭节和自己打发走,这样只剩下来卓昭质、卓昭粹兄弟两个,都不是很擅长虚与蛇尾的人,哪怕游氏能够留下来帮衬,然而一旦卓昭质或卓昭粹露出破绽,结果可想而知!   而游氏虽然精明,奈何媳妇的身份注定她在沈氏这个婆婆跟前能做的远不及卓芳礼这个四房之主在场让两个儿子安心。   卓芳礼自然不肯走,沈氏哼了一声,道:“徐公公乃是皇后的心腹内侍,咱们家岂可太过怠慢了他?”   “徐公公乃是来传皇后诏命的,料想来的如此突然,定是轻车简从,咱们家却浩浩荡荡一拥而上,反而让徐公公觉得繁文缛节吧?”卓芳礼淡淡的道,“再说父亲如今这个样子,如今是二娘守在里头,本来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能做什么?到底要我们做儿子的看着点才成,老夫人这么阻拦我尽孝和靠近父亲却是何居心?难道二娘能够伺候父亲,咱们这些做儿子的倒不成了?”   沈氏冷冷的道:“只怕你父亲醒转之后看到你更加生气!”   “二娘与五弟乃是一母同胞,都是老夫人你所出,万一父亲醒来看到二娘想起来五弟,恐怕才会震怒。”卓芳礼脸色一沉,道。   卓芳涯怒道:“父亲现今的模样可是在你们四房的人跟前弄出来的,不要空口白牙的诬赖我!”   “如今徐公公在前头等着,母亲、四弟、五弟,依我之见还是让二娘和小七娘先去更衣罢,不然耽搁了辰光,徐公公不喜,皇后娘娘也觉得咱们家怠慢凤诏。”卓孝文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但现在看沈氏母子与四房居然有把徐公公丢在前院让卓芳纯、卓孝理应付,还要继续争吵前事,不禁皱起眉,提醒道。   不管沈氏还是卓芳礼毕竟都是忌惮淳于皇后的,被他这么一说,两边也不敢继续闹下去,当下沈氏道:“既然两个孩子要进宫,那游氏你陪小七娘回四房里去换身衣裳,预备一下,记得动作利落些,别叫徐公公久等了!”   游氏一皱眉,下意识的看了眼卓芳礼,她看出来沈氏这是支不走卓芳礼,索性把自己打发走,毕竟上房到四房来去,又要为卓昭节挑选衣裙,又要叮嘱女儿,等过来时,谁知道这边情势如何了?   卓芳礼飞快的思索了下,觉得女儿到底才是第二次进宫,还是让游氏亲自去打点的好,就微微颔首。   游氏正要答应沈氏,不想卓昭节道:“我也是随祖母进过一次宫了的,皇后娘娘为人和蔼可亲,如今忽然召见也必然是为了有事要问,不可耽搁,我独自回镜鸿楼更衣,即可去见徐公公,不必母亲陪同了。”   沈氏冷冷的道:“你懂个什么?皇后娘娘和蔼归和蔼,然而你年少无知又没什么见识,没有你母亲帮着参详怕是连套得体的衣裙都选不出来!万一在皇后娘娘跟前冒失了,连累咱们家都要落个教女无方的名声!你自己是定了亲不愁了,可你六姐八妹还没许人,你也不为她们想一想?”   她这么劈头盖脸的训斥下来,卓昭节涨红了脸,吸了口气,却冷笑出声,不急不慢的道:“我听人说,皇后娘娘最是重嫡不过,我嫡亲祖母乃是祖父元配发妻,我母亦如是,我想皇后娘娘对我当然是宽宏大量的!祖母却是太过忧心了些。”   话音才落,沈氏整个人都晃了晃!   卓孝文和卓芳涯均是大吃一惊!双双上前扶住,一迭声的叫着母亲,又把沈氏扶到附近的榻上坐了,端茶倒水拍背揉肩,卓芳礼冷哼了一声,对女儿道:“老夫人方才叫你快去更衣,免得耽误了皇后娘娘的召见,怎么还不去?”   卓昭节看出是父亲有意让自己趁势脱身,自是立刻答应,她才转身,就听卓芳涯将手边一个空扣在案上的茶碗抓了朝地上一掼,哐啷一下碎瓷四飞,他怒不可遏的喝道:“走?当着这许多长辈的面把祖母气成这个样子,你还想走?!”   “我儿怎的不可以走?”卓芳礼一向就对沈氏所出的一弟一妹厌恶无比,此刻又已与沈氏母子不死不休,立刻就出来维护女儿,冷笑着道,“方才不正是老夫人要我儿快点去更衣么?怎么你想阻拦我儿觐见皇后娘娘?你有这么大的胆子?!”   卓芳涯指着卓昭节,咬牙切齿的道:“那我当一起随同进宫,向皇后娘娘禀告今日事情的经过,也叫皇后娘娘看一看你四房的家教!”   “我儿方才的话你没听清楚么?”卓芳礼森然一笑,“一来皇后娘娘今日不曾召你觐见!二来,皇后娘娘重元配嫡出,你以为皇后娘娘一定要见你区区一个继室生子?”   他慢条斯理的道,“再说我儿方才有哪句话说错了?先母梁氏难道不是父亲的元配发妻?我儿的生母不是我的元配发妻?我倒是奇怪老夫人为什么听不得这番实话了,难道老夫人以为,她才是元配发妻不曾?这也太可笑了!”   游氏暗推了把女儿,低声道:“快去更衣,不可误了皇后召见!”   卓昭节抿了抿嘴:“是!”   出了上房,在庭院里把高秋以外的使女都叫上,匆匆回到镜鸿楼,阿杏愁眉苦脸的迎了上来,道:“娘子,方才冒姑打发人过来说,查遍了四房所有的下人,都不曾抓过粉团,婢子想,粉团价值连城,可别是哪个不长眼的起了私心瞒了下来?”   卓昭节如今哪里还有心思管一只狮猫,当下道:“这个回头再说,先伺候我更衣,皇后娘娘打发了人来,要我与小姑姑即刻进宫觐见!”   阿杏一惊,顿时把粉团也撇到一边,道:“夫人没陪娘子来,娘子要换哪套衣裙?”   “把昨日没用上的几套新衣拿出来看看。”卓昭节蹙着眉道,“我猜这次进宫多半是要去回话的,装束只要不失礼即可。”   也亏得卓知润大婚,这日卓昭节是招待小娘子的人之一,自然要提前预备好几身衣裙下来更换,甚至有的小娘子还不定要借上一身,游氏为了这次婚礼给女儿做了十套夏衣,昨日一天卓昭节应酬之际,前后换了四身,加上今日接受丁氏敬茶穿的一套,剩下五套都是簇新只在做好送来后试穿过一下的。   因为昨日预防要用到,这五套衣裙都放在了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使女们片刻就捧上来让卓昭节挑选,卓昭节随便看了一眼,就择了雪青绣天鹅的越罗诃子,外罩着鹅黄宽袖单缬绣折枝海棠花对襟上襦,杏子红茱萸纹绣留仙裙,栗色底郁金纹披帛。   阿杏又替她拆了早上出门时梳的发髻,匆匆重新挽了个垂练双髻,换过隆重场合才用的钗环,也亏得卓昭节美貌年少,倒是省了上妆的工序。   这中间,明吟、明叶也都自去换了新衣、抿好了发髻,把从前卓昭节赏赐的最好的首饰都戴了起来——上回进宫卓昭节就只带了两个使女,到底在宫闱里前呼后拥的看着也不成样子,本来阿杏和阿梨随她进过宫,这次也该带她们,免得出什么岔子,但阿杏和阿梨至此疲色未除,这样恹恹的进宫恐怕招了不喜,而高秋、立秋资历见识都不如明吟、明叶,所以卓昭节还是带了这两个伺候自己最久的大使女。   虽然卓昭节基本上没花功夫在挑选衣裙首饰上,但一番收拾,再加上侯府地方广阔,赶到前院时,徐海年已经等得十分的不耐烦了,卓昭节到了之后,与他见了礼,又等了片刻卓芳甸才赶到,同样装束一新,徐海年无心和这对姑侄寒暄,匆匆对卓芳纯、卓孝理说了句:“恐怕皇后娘娘久等之下,责罚咱家。”就端着拂尘起了身。   徐海年来时带了宫车,虽然只得一驾,但内中宽阔,卓昭节姑侄两个并四个使女进去却也不觉得太拥挤,只是徐海年嫌她们耽搁辰光太久,上马之后催促车夫快行,沿途之人认出宫车之制,也不敢怠慢,纷纷让路,这么一路奔驰到宫门前,车中六人都颠簸极了。   但进宫门时虽然停了停,上了纵街后又是一番奔驰,一直到蓬莱殿前停下,离车门最近的明吟和明叶是靠外头赶车的小内侍扶了一把才能落地的,又赶忙扶下卓昭节,徐海年这时候已经进殿去禀告了,卓芳甸也下了车,他正好出来,催促道:“快进去,娘娘与太子妃都等着呢!”   怎么扯上了太子妃?   卓昭节一怔之下却隐隐明白了过来,难道是为了昨日那碗鹅肫掌汤齑?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时兮墨   之前圣人暗示过让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化干戈为玉帛,而昨日时兮墨虽然是奔着慕空蝉去的,但最后被烫伤的却是欧纤娘。   若非欧纤娘及时推了慕空蝉一把,慕空蝉的下场简直不堪想象!   那么今日皇后与太子妃叫来昨日的东主、又是在场看到了整个经过的自己,应该是为了再询问一遍,以核对旁人的禀告,然后安抚欧纤娘吗?   卓昭节心念电转,随即又疑惑起来,但若是这样的话,皇后把卓芳甸也叫上做什么?昨日卓芳甸可是称病未出她的院子啊!   她一面想着,一面随徐海年的步伐跨进殿中,就见上首淳于皇后一身绛底鸑鷟衔花纹交领窄袖上襦,束宝带,系万事如意锦绣裙,绾着家常的倭髻,施淡妆,正紧蹙着蛾眉,左肘支在凤座的赤金扶手上,虚托香腮,右手则随意搭在另一侧的扶手上,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在皇后下方的太子妃慕氏穿着缃色绮地乘云绣交领广袖上襦,束玉带,系青地折枝四季花卉纹留仙裙,绾参鸾髻,珠翠不多,和上一次比起来,太子妃的气色明显苍白了些,结合上回宁摇碧说过的太子妃染恙,仿佛是病情未愈。   这两位,在进殿前就听徐海年说过了,然而让卓昭节与卓芳甸都十分意外的是,距离丹墀约莫五六步的地方,竟是还跪了一溜成排的人——从左到右,依次是苏氏、时兮墨、邵国公夫人、慕空蝉,并身后随同进宫的使女。   还不只这些人,昨日才被烫伤的欧纤娘,此刻亦然在旁,只不过她的待遇比起慕、时来要好得多,却是有个绣凳坐着的,应该是陪着欧纤娘进宫的敦远侯世子妇同样坐在绣凳上,只是看她脸色,倒是宁愿去跪着才好。   这是怎么回事?   卓昭节如坠五重云中。   徐海年引着卓家姑侄行过觐见皇后、太子妃的礼,便悄然退至一旁,淳于皇后淡淡看了眼下头,柔和却不失威严的道:“起来罢。”   “谢皇后娘娘!”大凉上下,对这位皇后莫不敬畏有加,卓昭节与卓芳甸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齐齐恭敬道。   淳于皇后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道:“你们进得殿来看到这三个小娘子,料想也该知道本宫为什么要召你们了。”   卓芳甸是姑姑,本该代两人一起回话,但她昨日根本就没在喜宴上露面,所以卓昭节等了一息见她沉默,就开口道:“皇后娘娘可是欲问昨日时四娘子不慎打翻鹅肫掌汤齑一事?”   “闻说你当时恰好将经过从头看到尾。”淳于皇后瞥她一眼,慢条斯理的道,“不过,你确定是不慎打翻的吗?”   皇后明显是话里有话,卓昭节心下一惊,飞快的盘算了一下——昨日这件事情,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固然被卷进来的有时、慕、欧、卓四家,这四家中有三家互为政敌,还有一家谨慎的持中不言,但实际上事情虽然凶险,后果却是欧纤娘被烫伤了一块皮肤,也不是不能恢复,何况又是一群小娘子,这种属于后院里当家主母处置范畴的事情又是发生在喜宴上,按说彼此赔个礼,补偿下欧纤娘也就是了。   不过,这一切是建立在了时兮墨确实是“不慎”打翻了那碗鹅肫掌汤齑的基础上的,卓昭节虽然不谙政事,但也知道慕空蝉从好几年就算计上了时采风,然而闹到皇后跟前哭诉自己被时采风“如何如何”却是最近的事情,这自然是因为慕空蝉知道,在圣人态度不明之前,持中的时斓是绝对不会同意让孙儿娶自己这个太子妃的嫡亲侄女的。   而且时采风也不像宁摇碧对卓昭节,他本身就不想娶慕空蝉,或者说时采风本身就不想娶妇,至少在他打算收心前不想娶。倘若在那之前闹出来,时斓听了孙儿的话,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寻出慕空蝉算计了时采风的证据,以私下里迫慕家管束慕空蝉,取消婚事。   毕竟所谓时采风“负了”慕空蝉,本来就是慕空蝉算计之下的结果,根本禁不住细查,所以慕空蝉必须等到时家明知其中有诈,但还是会认下此事的局势——毕竟慕空蝉家世才貌都过得去,老实说以时采风的风流名声,慕空蝉还有点屈就,她虽然算计了时采风,然也是爱慕时采风的缘故,既然真定郡王暂时胜出,时斓当然也不能驳了真定郡王母家的体面。   因为如今真定郡王暂时胜出是圣人之故,时斓只要不参与打压延昌郡王一派,将来哪怕是延昌郡王得了势,也无法就此向时家问罪,毕竟抬举真定郡王的,是圣人,时斓从前不是真定郡王一党,在圣人表态之后对真定郡王亲近,那是顺从上意。   若非借了大势,慕空蝉这并不高明的算计哪里能够得逞?   这一次的这碗鹅肫掌汤齑,与慕空蝉一事何其的相似?   汤碗打翻的结果并不严重,均可挽回,本来这件事情,好似湖中起了个水花,旋即不见——只要大家都默认了时兮墨是不小心打翻的。   就好像慕空蝉在皇后跟前哭诉后,时家默认了时采风非礼慕空蝉在前,时采风的好色放.荡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时家也作出了补偿,即刻向慕家提了亲——两家都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如今又结了亲把事情抹过,除了背后嚼舌头也没人敢在场面上说不好的话,一件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   但现在皇后这么一问,显然是不想默认。   甚至皇后想听见的,是正好相反的回答。   卓昭节心下诧异,以她如今的阅历,根本猜测不到皇后的根本用意,但她知道,这种模棱两可的事情,自己还是不要担上责任的好,所以她立刻道:“回皇后娘娘,臣女不能确定。”   “那就不要用‘不慎’这样的词,只将你看到的说出来,到底是不慎还是有意,自有本宫来判断,知道吗?”淳于皇后没有流露出不悦之色,但卓昭节却听得大气也不敢出!   她战战兢兢的道:“是!臣女之前失言,请娘娘饶恕!”   淳于皇后轻笑了下,道:“不必害怕,你把昨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说来,不要加进你自己的揣测就好。”   卓昭节定了定神,这件事情她昨日到现在,已经说过两三回了,自是熟悉,只需注意把类似于揣测的字句去掉,换成公允的措辞就好。   淳于皇后听罢,就对下首太子妃道:“五娘怎么看?”   五大约就是太子妃在娘家时的排行,从淳于皇后的这声称呼来看,皇后的确是喜欢太子妃的,婆媳之间极为亲近。   太子妃闻言,微微一叹,道:“母后,媳妇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淳于皇后听了太子妃这话,倒没露出不喜,反而点一点头,道:“你既然觉得不便说什么,那就本宫来处置罢。”   “媳妇谢母后体贴。”太子妃忙在席上欠身为礼。   淳于皇后又看向了卓芳甸,淡淡的道:“卓氏,见着了时四娘跪在这里,你居然还敢站着?”   卓芳甸一惊,下意识的跪了下来,急道:“臣女不知娘娘这话是何意?”   淳于皇后冷笑了一声,收起搭在扶手上的双臂,正容坐好,冷冷的道:“倒还是不死心?你不说是不是?!”   卓芳甸从前也随沈氏进过几回宫,但因为淳于皇后看不顺眼继室的缘故,她是长安公侯女眷里极少数从来没有被淳于皇后正眼看过的嫡女之一,更不要说特别问话了,本来今日皇后召见,就让她十分的惶恐,进殿以来,看皇后对卓昭节尚可,还在琢磨着皇后叫自己来,难道是为了陪卓昭节吗?   不想竟是风云突变!   卓芳甸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几乎呜咽出声:“娘娘饶恕!臣女委实不知娘娘所言是何事?!”   她这儿急得要命,亦是一头雾水,卓昭节也呆了呆,按说看到皇后不喜卓芳甸,她总该高兴的,尤其是现在这样四房和沈氏母子已经完全撕破脸的情况下。   可如今这众目睽睽的……   自己的小姑姑跪到了地上,自己……是跪还是不跪?而且,按着寻常人家的姑侄之情,自己此刻,是求情还是不求?   卓昭节犯了难。   她正犹豫,淳于皇后倒是替她解决了这个难题,皇后听了卓芳甸分辩的话,顿时凤颜大怒,一拍凤座,怒道:“不知?好个不知!时兮墨方才已当着众人之面招供了来龙去脉,拘陈子瑞来此对质的宫人业已在你们进宫之前就派出!如此铁证如山,你居然还敢抵赖!”   淳于皇后本就威严远盛寻常女子,她这么一怒,太子妃忙起身劝说:“母后息怒,怒则伤身!如今证据确凿,卓氏既然不认,何不让时娘子提醒她一下?”   卓昭节顺势跪倒在地,轻声道:“请皇后娘娘息怒!”然后便心安理得的等着时兮墨开口——   时兮墨因是跪在了卓家姑侄之前,所以卓昭节进殿来后一直没看清楚她的神情,此刻听她开口就带了哭腔,才知道一直是在默默垂泪,她头一句话就叫卓昭节愣住了:“回皇后娘娘,臣女与欧纤娘从前都无冤无仇,怎么会贸然去害她?这都是卓二娘子骗了臣女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母女情深   卓芳甸闻言,亦是目瞪口呆,随即惊叫道:“胡说八道!我与你从小到大统共没见过两回!我能骗你什么?!”   时兮墨呜呜咽咽的说道:“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咱们是就见过一两回,可那时候你极温柔体贴,再三的安慰我,我、我觉着你是个极好的人,就信了你的话儿,这才为你做出来在敏平侯府办喜事时,把那么一大碗滚烫的汤往欧纤娘身上倒的傻事!可你当时说的不对,你说只要我一口咬定了是不小心,欧纤娘不过是敦远侯府的一个庶女罢了,至多我被禁足罚跪,事情不会闹大的,可现在……现在皇后娘娘问了起来,事情都到蓬莱殿来了,我怎么还敢帮你瞒着?你……你看到这样,就直接不认?若非为了你说欧纤娘的坏话,我见都没见过她,我害她干什么?!”   卓芳甸简直要晕过去了,她捏着拳,咬牙切齿的道:“时四娘子!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这样污蔑我,但方才我侄女已经说得非常之清楚,你当时端了那碗鹅肫掌汤齑,要当头浇下的人可是慕家娘子!”   “是啊,不然怎么会被查出来?”时兮墨举袖擦了擦脸,回过头来,露出病弱的脸上一双已经哭得通红的眼睛,恨恨的道,“昨儿个一天都是阴着的,早早就黑透了,慕三娘子与欧纤娘坐在了一起,两个人的衣服虽然本来不是同一种颜色的,可灯火之下看着都差不多,你派去告诉我欧纤娘所在位置的使女说,欧纤娘戴着一支攒珠赤金簪,上头的主珠约莫拇指大小,是淡金色的南珠,我从那一席背后经过,自是按着这支簪子来认人,没想到……没想到欧纤娘却与慕三娘子换了簪子戴!慕三娘子可是我没过门的弟妹,我……我差点毁了她!回到家中,父母兄弟哪里有不责问我的道理?”   她哽咽着道,“嫡母待我一向都很好,这一回我……我却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麻烦,都是你!要不是你在我跟前一再的说欧纤娘的不好,又引我主动说出要帮你对付欧纤娘——本来我以为也就是帮你与欧纤娘吵一架、又或者是打她两下,可你却要彻底毁了她!那时候我就害怕了,却没受住你激将……你害死我了!!”   说话间,时兮墨猛然侧过身,拼命向嫡母苏氏叩着头,边叩边放声大哭,“母亲,我知道错了!求母亲救我一救,我是一时糊涂才会帮卓芳甸去害人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苏氏似也非常的心酸,一把搂了她入怀,哽咽着道:“糊涂的孩儿啊!你……你怎么能下了那么个手?你也是个小娘子,你不知道容貌对小娘子而言是什么吗?你……你叫我怎么说你?有什么伤心事,你不想与为娘说,咱们家里也不是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听你说,你怎么就叫个外人几句安慰的话儿就骗了去?”   苏氏说着泣不成声,放开时兮墨,膝行几步到丹墀下,悲声道,“皇后娘娘,小女因是庶出,自来自卑身世,她又心思单纯,难免为人所利用,这也是臣妾这个做嫡母的没做好,求皇后娘娘念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从轻发落罢!臣妾愿与小女同罪!”   “母亲!”时兮墨跟着膝行到苏氏身边,坚定的道,“这都是女儿不好,连累了母亲!女儿决计不敢要母亲同罪,只求母亲不要因此……不要因此就不喜欢女儿了!”语毕,泪如雨下!   苏氏回身再次一把抱住了她:“我的儿哎,你虽然不是我生的,可打从落地就是我跟前抚养长大,我怎么不拿你当亲生骨肉看待?这本是我没有教好你,如今还要看着你受罚,我……你这叫为娘怎么舍得!”   苏氏和时兮墨你来我往,这一幕母女情深,当真是声情并茂、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四周宫人纷纷动容,连太子妃都侧过头去,擦了擦眼角,带着一丝哽咽对淳于皇后道:“母后,臣媳方才说不好开这个口,可如今看着苏夫人这一腔爱女之心,却也要壮着胆子,求一求母后了……时四娘子固然行事卤莽,但一来为人所利用,本也是被害之人,二来……就念着苏夫人……也念着时相的面上罢!”   底下一直默默陪跪的邵国公夫人亦道:“皇后娘娘,臣妾虽然怜爱女儿,但也知冤家宜解不宜结,时四娘子一时糊涂,幸而未曾铸成大错,还望皇后娘娘能够从轻发落!毕竟时四娘子乃是小女将来之姑,如今也年少,虽有不懂事之处,但经此番教训,料想也不会再为人所利用了,何况臣妾视空蝉如掌上明珠,更能体会苏夫人如今的心情,换成今日做下这等错事的是空蝉,臣妾也是不惧粉身碎骨,只求为女儿赎得一线生机的!”   邵国公夫人说着,连连叩首,慕空蝉也脆声道:“皇后娘娘,臣女不恨时四娘子,毕竟时四娘子本无伤臣女之心,一切都是阴差阳错,臣女却恨,那唆使利用时四娘子之人!”说着她回过头,狠狠瞪了眼卓芳甸!   ——原来邵国公夫人与慕空蝉这对母女跪着却不是为了请罪,而是为了替苏氏和时兮墨求情。   虽然连太子妃都开了口为苏氏和时兮墨求情,但淳于皇后仍旧声色不动,淡淡的道:“如今还不到处置她们的时候,等陈子瑞来了,把事情经过都招供出来再说。”   太子妃等人只得道:“是。”   卓芳甸被时家的嫡母与庶女相亲相爱相怜的一幕惊呆了,一直到此刻才控制不住的尖声惊叫起来:“时四娘你胡说八道!我都没有私下里和你说过话——你!”   “卓二娘子请小声些!”徐海年不温不火、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从旁传来,淡淡的道,“皇后娘娘与太子妃都在,请卓二娘子莫要失了仪态!”   卓芳甸忍住心头的滔天怒火与巨大的战栗,哽咽着叩了个头:“请娘娘饶恕臣女失仪!”   “时兮墨已招供全部经过,你如今可认了?”淳于皇后冷冷的看着她,道。   卓芳甸含泪道:“娘娘,这些都不是臣女做的!臣女当真是冤枉!”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也不再提自己与欧纤娘之间有无冤仇的话,而是直指中心,“请娘娘明鉴,时四娘子如此血口喷人!却不知道她有何证据?”   不想她话音才落,时兮墨就用力磕了个头,大声道:“皇后娘娘,臣女有证据证明卓芳甸尝私下里与臣女交好,并且在臣女一次伤心难过时,安慰过臣女,由此臣女对其一直心有好感,甚至于听信了她后来对欧纤娘的诋毁!”   卓芳甸用力压住到嘴边的尖叫,冷笑着道:“那你却将证据取来!”   ——只是,卓芳甸虽然摆出一副夷然不惧、清者自清的模样,心却微微颤抖了下!   论城府心机,她更在卓昭节之上,如何不知道时兮墨既然敢在皇后跟前这么说,必然有所把握!   更重要的是,淳于皇后本来就偏爱真定郡王,今日这殿上,太子妃也在,加上皇后之前说的话,倾向已经十分的明显了,淳于皇后是什么人?她要为难一个侯爵的女儿,还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   那么皇后所要的,显然不只于此!   卓芳甸心中乱成了一片,死死的攥住手里的帕子,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见时兮墨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绣帕迎风扬了扬,恭敬的禀告道:“皇后娘娘,这方绣帕是去年卓芳甸所赠,上头的刺绣乃是她亲手为之,臣女想,即使不是她亲手做的,恐怕也是她身边使女的针法,娘娘身边能人如云,自能辨别,而且角落里绣的一个墨字,正是臣女闺名!”   卓芳甸下意识的向那块绣帕看去,这一看,她全身如坠冰窖!   “不可能!这不可能!”卓芳甸顾不得之前徐海年的警告,大声反驳,“这方绣帕明明是我送与晋王小郡主的!而且角落里也没有绣墨字!”   她这么脱口一喊,时兮墨还没反驳,卓芳甸却先醒悟过来,一瞬间惊怖欲死!   数年前,偶然相遇,尊贵的晋王小郡主于案前轻描淡写的绘成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她恰好在场,自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也赞了声好,不想唐千夏闻言,却是眼睛一亮!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引了她为知交……   卓芳甸也不是没疑惑过,她自己的画技与鉴赏水准,自己还不知道吗?唐千夏可是因琵琶和绘画均为长安贵女之中的翘楚才得以加入了义康公主所组织的赤羽诗社的!   怎么可能因为自己无心的一个“好”字就把自己当知音看?   但当时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正斗得激烈,圣人表态之前,因为太子不问青红皂白的偏袒,延昌郡王在声势上总归要胜出些……尤其人人都知道太子一旦登基,恐怕会直接立绿姬为皇后、延昌郡王为太子!   所以卓芳甸琢磨过后,自然也就认为,这是晋王有意向延昌郡王一派示好,只是晋王究竟是宗室,而且晋王示好,无非是为了太子登基后,但如今圣人与皇后俱在,自然不能做得太明显。   否则岂不是等于在盼着圣人驾崩?!因此遣了女儿暗示。   晋王乃是太子嫡弟,宗室中也是极有分量的,而且极受淳于皇后疼爱……延昌郡王这边,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盟友。   因此卓芳甸对唐千夏伸出来的结交之手,还以加倍的热情!   一直到今年的春宴上,被宁摇碧所害,惹出来“磨镜”的传言,为了辟谣,原本情如嫡亲姐妹的两人才迅速生疏——牡丹花会最后一日,卓芳甸看到唐千夏出现在真定郡王一方还十分的惊讶,继而恼怒,她当时想到的是晋王或者唐千夏怎么变得如此之快?!   接着太子生辰,圣人明确表示了属意于真定郡王的态度,卓芳甸只当晋王是提前得知了消息,因为她从前和唐千夏的交好,满长安都知道,而且她自认做事谨慎,没有什么明确的把柄落在唐千夏手里。   可没想到的是,从前为了讨好唐千夏,亲手绣的帕子,如今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第二百三十章 云谲波诡(上)   是唐千夏从起初就骗了自己、还是如今晋王为了洗清之前向延昌郡王靠拢在将功补过?!   卓芳甸这一刻脑中一片空白!   ——她送唐千夏绣帕的时候,除了两人外,只得使女在场,根本没有其他足够身份到皇后跟前佐证的小娘子在!   毕竟小娘子家交好,互相送点自己做的针线是常事,卓芳甸也预料不到今日,她当然不可能给唐千夏送个手帕还要大动干戈的先在众人跟前展示过!   而且她送的也不只这条手帕,像什么香囊荷包,几年下来零零碎碎至少十几个!   反观唐千夏……   卓芳甸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唐千夏说,她心思都花在了琵琶和绘画上,所以不懂女红针线,自然,也还不了什么香囊荷包的亲手针线。   因此相交几年,除了没有任何记号的钗环外,亲手所作的东西,唐千夏就送过她一幅画,还是卓芳甸的小像。   卓芳甸本来就对丹青没什么兴趣,唐千夏送的那幅画她虽然好好儿的收着,但也没有额外向唐千夏讨要,而且那幅小像,唐千夏是在一次宴上公开画成,还让众人传看以品评是否像卓芳甸本人——真是想拿了做文章都不成!   这么想着,唐千夏……不,是晋王,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卓芳甸惊恐万分!   她如今已经没有心思来想自己今日的下场。   而是——   若唐千夏当初和自己的刻意结交,几年里攒下来自己的女红针线,记住自己的喜好习惯,就是为了今日发难!   连卓芳甸这样一个远远算不上骨干、只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亲近延昌郡王的小娘子,都安排了一位郡主主动刻意结交、数年周旋,于不动声色之间祭出绝杀!   那么其他延昌郡王一派的人呢?   甚至延昌郡王呢?   卓芳甸仿佛不认识的看向了一旁默不作声的欧纤娘、同样面色惨白如死、几乎要从绣凳上摔下来的敦远侯世子妇——这两个人,此刻是装的?还是真的?   她猝然之间醒悟过来,自己之前拿游煊误伤林鹤望一事的真相,去和宁摇碧交换他破坏欧纤娘与陈子瑞之间的婚约时,自以为给宁摇碧定了一个不得不跳的陷阱。   却不想,早在多年前,真定郡王一派,已经给整个延昌郡王一派都挖好了深坑,深得足够把所有人,包括自己这么一个关系不大的小娘子都坑得永世不得翻身的坑!   所谓抓住宁摇碧杀人灭口的把柄,待太子登基之后发难,完全成了笑话!   也许延昌郡王还有那么一线希望,毕竟他是太子最怜爱的长子,亦是圣人与皇后的血脉,可其他人,他们这些支持延昌郡王的人家,还有等到太子登基的指望吗?   ——时兮墨一句慕空蝉和欧纤娘互换了珠钗让她从背后认错了人,再加上之前皇后所言的、已经遣了宫人去带陈子瑞,已经足够让卓芳甸想到,今日的这个局,虽然陷阱是很多年前就备下来的,但引子,或者说今日之局的把柄,却是她自己递给了宁摇碧。   不必问,她也能想到,时兮墨虽然到现在都没说自己怨怼欧纤娘的原因,但必定是着落在了陈子瑞身上!   可怕的是,这是事实!   即使她之前与陈子瑞来往是私下里的,可长安就这么大,真要留意她,怎么瞒得过去?更不必说她还亲口在宁摇碧跟前说出自己与陈子瑞私下约婚一事!   皇后与太子妃联袂出面,一直中立的时家业已下水,延昌郡王一派……安能善终?!   可笑的是,拉开这场幕布的人,却是她这个一心一意盼望延昌郡王登基、甚至自以为为延昌郡王一派做了许多事的人!   卓芳甸心中冰凉一片,她咬紧了唇,苦苦思索,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毫无辩驳的余地。   时兮墨有唐千夏给的帕子,难道还会不问一问自己的喜好、习惯吗?知道了这些,她要证明两人私交甚笃,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现下,她唯一的指望,就是陈子瑞能够咬死了两人之间毫无瓜葛,即使这么做会让两人再无在一起的可能,但比起延昌郡王一派的势力一败涂地,这样的牺牲,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了。   毕竟卓芳甸虽然在宁摇碧跟前说出过自己与陈子瑞一事,当时只得宁摇碧与卓昭节在水轩里,她大可以矢口否认!   卓芳甸正自心乱如麻,时兮墨却冷哼了一声,道:“这明明是去年我生辰,你过后送与我为贺礼的,莫非你另外送了差不多的给晋王小郡主,如今认不出来了吗?”   “这不可能!”卓芳甸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冷冷的道,“这样的绣帕我就做了一块,送给了晋王小郡主,而且也没有绣墨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从晋王小郡主那里弄来污蔑我的,总而言之我与你从来都不熟!”   她冷笑了一声,“试问长安谁人不知,时四娘子你根本就是鲜少出门,我却怎么个与你相交法?再说我与你相交又为什么要瞒过旁人了去?”   “我从前也疑惑呢,我本来就不是爱出门的人!与姊妹之间的来往也少,却不想你那次见我在荷花池边自伤身世而哭泣,却主动上来安慰我,我就当你是个好人了!但尔后我想邀你一同出游,你却劝我说,两家政见不合,还是不要公然来往的好,免得我被长辈责罚,我信了你,所以才一直瞒着长辈不告诉此事!不然又怎么会被你骗得这么惨,如今做下这样的错事?”时兮墨听了这话,立刻含悲带恨的哭诉。   这还不够,她又转对上首叩了个头,大声道,“皇后娘娘,臣女所言句句是实,卓芳甸她如今不认,分明就是早就想好了要拿臣女当替罪羊,才会故意向旁人隐瞒她与臣女的来往,但真相即是真相,恳请皇后娘娘召见晋王小郡主携带卓芳甸赠与晋王小郡主的绣帕前来,便可知这样的帕子到底是一块还是两块!而臣女手中的的的确确是卓芳甸所赠!”   淳于皇后嗯了一声,道:“卓氏,你说你这条帕子本是你送与本宫孙女千夏的,那么你是送了一条、还是几条?”   卓芳甸微微一颤,抽了口冷气,才道:“回……回娘娘的话,臣女……就送了……送了一条!”   时兮墨这么说,显然是笃定了唐千夏手中也有一条差不多的帕子,如此才可以证明了卓芳甸是在说谎,要做到这一点,对常人来说自是不易,毕竟尚服局里积年的绣娘哪一个不是个中高手,想瞒过她们的眼目,怎么可能?   但现在……   是淳于皇后要相信这两条帕子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尚服局的绣娘又怎么会说不一样?说不定时兮墨手里的这条帕子,本身就是尚服局的人照着卓芳甸送给唐千夏的那一条做出来的!   卓芳甸只觉得一阵晕眩!若非她年轻,换成沈氏,恐怕此刻就要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徐海年,使人去晋王府走一趟,着令千夏带着卓芳甸所赠之物过来对质!”淳于皇后得到卓芳甸的确认,嘴角微勾,淡淡的吩咐。   徐海年躬身答应一声,快步出殿去安排了。   只是徐海年才出去,殿门口又进来一名宫人,禀告道:“娘娘,真定郡王与雍城侯世子在外求见。”   “小四郎与小九郎来了?”淳于皇后与太子妃一听,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这笑容落在了卓芳甸眼里,更增不祥!   只听皇后用比方才不知道和蔼了多少倍的声音道:“快叫他们进来!”   片刻后,一身豆青常服的真定郡王并艾绿绣袍的宁摇碧联袂入殿,他们才要躬身,皇后已经一迭声的叫了免礼,含笑招两人到丹墀上去。   淳于皇后亲手掏出帕子,挨个的给被叫到凤座旁的真定郡王与宁摇碧擦了擦额上的汗,爱怜的嗔道:“天这么热,你们怎么忽然跑过来了?不是正在圣人跟前学着看折子吗?可是偷懒?若是如此,一会圣人怪罪起来,休想本宫帮着说话!”   皇后虽然故作不依的板起了脸,但一双凤目却笑得弯弯,显然是说着吓唬他们罢了,这副慈祥的模样,寻常人家的老夫人都未必对晚辈有这份真心,显然是发自内心的疼爱真定郡王与宁摇碧。   真定郡王亦知皇后对自己的疼惜,极自然的笑着道:“皇祖母这可是冤枉我们了,是方才二叔进了宫,与皇祖父玩起了樗蒲,皇祖父这会玩的兴起,嫌我与九郎在旁碍眼,这才打发了咱们来陪皇祖母说话。”他一边说,一边给宁摇碧打着眼色。   淳于皇后见到,就狐疑的问宁摇碧:“真是如此?本宫怎么瞧你们像是在谋算着什么呢?”   宁摇碧收回看着卓昭节的目光,笑道:“郡王为人厚道,这是在替我遮掩。”他因为纪阳长公主的缘故,自幼常见圣人、皇后,又是元配嫡子的身份,生得又好,无论圣人还是皇后对他都格外纵容些,比起其他子侄晚辈都不同,所以在御前应对也一直自称“我”的。   “咦?”淳于皇后与太子妃对望了一眼,微笑着问,“替你遮掩什么?难道你在紫宸殿那边惹了事儿?这是跑过来跟本宫求救了吗?先说说是什么事,若是你当真不听话,本宫可是会袖手旁观的。”   宁摇碧大大方方的道:“禀皇后娘娘,原本圣人与晋王玩樗蒲,郡王和我帮着计数参谋,倒也乐在其中,但有宫人禀告说娘娘召了昭节进宫,我心中挂念,就向圣人请求到蓬莱殿来,圣人就让郡王与我一起过来了。”   这话一出,殿中众人都呆了呆,继而窃笑之声满场,卓昭节也羞涩的红了脸——只是害羞归害羞,任她用力咬住嘴唇,也止不住嘴角高高扬起,眼中绽放出喜悦而甜蜜的光芒!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云谲波诡(中)   淳于皇后与太子妃亦是笑得打跌,太子妃打趣道:“九郎这还没把卓家小娘子娶过门呢,就这么护着了,好似母后与我召了卓家小娘子过来这点辰光就会吃了这小娘子一样,若是将来卓家小娘子过了门,怕不得九郎连门都舍不得她出了?”   “太子妃言重了。”宁摇碧一本正经的道,“我怎会以为皇后娘娘与太子妃会为难昭节?不过是有几日未见,趁着皇后娘娘召见,过来看看罢了。”   淳于皇后笑出了声,对太子妃道:“你瞧他这孩子气,这样的话,心里想想就是了,就这么说了出来,也不怕旁人取笑话,没见卓小娘子头都快埋到地下去了吗?”   太子妃眨了眨眼睛,有意取笑,道:“母后,臣媳看九郎是故意说与卓小娘子听的,长安坊间都说时家的五郎君最会讨小娘子欢心,依臣媳看,九郎可也不差呢!母后看卓小娘子如今虽然羞涩得紧,可未婚夫当众这样着紧她,换了哪个小娘子心里能不甜蜜万分?休看九郎这会被咱们笑了,他这么说可是大有好处的!”   淳于皇后与真定郡王都大笑出声,一起问宁摇碧:“哦,你是想要什么好处,这般的不害羞?”   不想宁摇碧厚颜程度非常人所能及,听了这话,眼都没眨一下就道:“皇后娘娘这话说的可不对,我想的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乃是圣旨所赐、光明正大聘下的未婚妻子,所谓帝后和睦兆盛世,夫妻恩爱兴一家【注】,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却有什么好害羞的?”   他不但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而且理直气壮得很,反诘道,“我这是拿皇后娘娘与太子妃都不当外人,所以有什么说什么,不想娘娘与太子妃反而来嘲笑我,这岂不是大大伤了我一片赤子之心?”   淳于皇后和太子妃俱掩口而笑,皇后哈哈笑道:“你说什么?不当外人?本宫怎么听说你这孩子从来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上几回还把几个劝说你行事不要过于卤莽的老臣气得跳脚,你这颗所谓的赤子之心都已经是身经百战了,哪里这么容易被咱们伤到?”   宁摇碧果真是身经百战,被皇后当面戳穿,却毫无愧疚之色,道:“虽然如此,但娘娘与太子妃嘲笑我总是不对的,娘娘与太子妃都是我的长辈,本该庇护怜爱我才是,如今却行这样打击嘲笑之举,岂能无所表示?”   淳于皇后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对太子妃道:“本宫算是回过神来了,这孩子今儿个是打定了主意要赖上咱们婆媳俩,这可怎么办呢?”   太子妃抿嘴一笑,道:“臣媳倒是有些明白九郎的意思了。”说着拿眼睛去看下头跪着的卓昭节。   淳于皇后被太子妃提醒,恍然大悟,拍手道:“啊哟,这调皮的九郎,什么时候这般小心眼了?这卓家小娘子又不是本宫罚她跪的,这孩子可不像你这么顽劣,胆子却小,方才见她姑姑跪了,居然也跟着跪了下去,本宫被卓氏气得不轻,却是没顾上她——你这小娘子,还不起来,难不成要九郎把本宫这蓬莱殿拆了才高兴吗?”   卓昭节尴尬的起了身,道:“臣女不敢。”   “你上来给我瞧瞧罢,说起来上回虽然见过一面,我可也没看仔细。”太子妃含笑招了招手,卓昭节只得细步上殿,到了太子妃跟前,就被太子妃握住手认真看了一回,回头对淳于皇后笑着道,“母后从前一直说,已故的梁夫人是当年长安城中第一美人,可惜臣媳却不记得梁夫人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如今看这卓家小娘子,才知道所谓‘即素衣亦艳压红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到底是怎么个样子,怪道九郎这么小心翼翼的护着,臣媳若是男子,恐怕也要和九郎争上一争。”   宁摇碧还没说话,真定郡王先笑着道:“母亲可别随便说这话,之前牡丹花会那时候,卓家小娘子因为一首《咏虞姬艳装》名动长安,结果中间十三郎遇见几个士子议论起来,随口附和了一句——然而十三郎说差了话,说了一句‘若能得如此佳人为伴,夫复何求’,其实他本来也是有口无心,不想后来传到宁九耳中,被宁九打得鼻青脸肿、足足小半个月都没能出门!”   淳于皇后与太子妃都知道他说的是淳于十三郎,虽然十三是淳于皇后的娘家侄儿,但这会皇后却没有怪罪宁摇碧的意思,反而幸灾乐祸道:“这小子一向不学无术,墨水稀少,怪道连称赞的话都不会说,定然是看多了话本,上回就听说了,这小子赞小娘子不是‘若能得为妇夫复何求’就是‘好个小美人儿’——这是调戏还是称赞呢?活该他挨打长记性,回头敢不多看几本书!”   太子妃含笑道:“啊哟,母后可快点救臣媳一救,臣媳不知道轻重,方才说了觊觎卓小娘子的话,可别回头一出这蓬莱殿,就被九郎背后敲了闷棍罢?”   宁摇碧瞪了眼真定郡王,笑着道:“太子妃休听郡王胡说,我与十三郎打小一起长大,怎么会打他?那次不过是彼此切磋了下罢了。”   真定郡王悠悠的道:“切磋得十三郎被三五个人才能扶回去吗?”   “侥幸小胜而已。”宁摇碧面不改色。   淳于皇后正色道:“很好,本宫记下来了,若是过两日太子妃有什么不好,本宫定然惟你是问!”   “娘娘,我可冤枉得紧!”宁摇碧笑道,“皇后娘娘方才还说我赖上娘娘与太子妃了,如今难道娘娘要赖上我么?”   淳于皇后笑着道:“不成吗?就许你倚小卖小的耍赖,难道还不许本宫倚老卖老一回?”   “就算是倚老卖老,也那轮不着娘娘呀!”宁摇碧笑眯眯的甜言蜜语道,“娘娘从头到脚,哪有一点点的老相?这神妃仙子的模样要扮老,就是抹上十斤黑灰都不够!既然一点都不老,却怎么个卖老法?”   真定郡王在旁笑着帮腔:“这倒是真的,皇祖母凤仪天成,青春永在,说要倚老卖老,着实不合实际。”   淳于皇后虽然明知道他们故意奉承,然而究竟听得舒心,道:“好吧,看你们嘴甜的份上,本宫就不追究宁九了。”   这回就换太子妃花容失色了,嗔道:“母后不管臣媳了吗?”   “能伏住了宁九的那个人在你身边呢,你怕什么?”淳于皇后给太子妃出着主意,“九郎不是心心念念着他这个未婚妻吗?这样,若是九郎敢不乖,你啊,就三天两头的叫了这小娘子到东宫里去陪你,却不叫九郎去,没的让九郎着急!看他还敢不听话!”   太子妃闻言露出喜色,越发攥紧了卓昭节的手,笑着道:“母后的这个主意好!臣媳素日常觉得东宫里只得定成一个女孩子未免孤零零的,往后卓小娘子去了也有个伴。”   卓昭节本是作乖巧状侍立在太子妃跟前听着他们说话,此刻闻言心头暗惊,她没有卓芳甸想的那么多,但也看了出来虽然如今皇后、太子妃、真定郡王并宁摇碧都是言笑晏晏,一副和乐轻松的模样,视丹墀下或跪或坐的诸人如无物,可越是这样,越可见今日之事不可能草草收场!   毕竟如今殿中气氛都如此轻松了,淳于皇后也没叫下头的人起来,须知道卓芳甸、时兮墨这两个因为出身就不得皇后喜欢的小娘子也就罢了,慕空蝉乃是太子妃嫡亲侄女,如今太子妃就在殿上,皇后显然对太子妃极好,却也没有特别给面子,任凭邵国公夫人带着女儿陪同跪到现在——这母女两位哪个不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什么时候吃过这样久跪的苦头?却还跪着不肯起身……这样的苦肉计,目的是什么,还用说吗?   更别说苏氏了,她不但是苏太师的嫡女,时斓与华容长公主的嫡长媳,还是淳于皇后与咸平帝嫡长女长乐公主的大姑子,论起来与皇后也是转着弯的亲戚,念着长乐公主的份上,即使淳于皇后恼怒时兮墨,也是断然不会如此不给她体面的。   很显然,如今苏氏也好、邵国公夫人母女也罢,这三个人跪在丹墀下,不是为了罚她们,而是为了做给里里外外的人看的,连这三个与皇后、太子妃都有关系的人都这么颜面扫地了,又有谁能说得出来让皇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邵国公夫人与慕空蝉更是把延昌郡王一派的路彻底堵住——太子若是想迫着太子妃或真定郡王出面求情,太子妃母子自可以轻描淡写的一句:“慕家也在其中,我等实不便多言。”以避嫌的名义推却一切求情,但私下里却可以靠着皇后的偏心左右局势——卓昭节微微一惊,今儿这事情,得利最多的当然是太子妃母子,难道皇后对太子妃或者真定郡王怜爱到了这样的地步?   毕竟圣人公然属意真定郡王才几个月?当时圣人是暗示众臣化干戈为玉帛的,怎么这么点时间,皇后就改变了主意?要说皇后是瞒着圣人也不可能,帝后恩爱是恩爱,但圣人并非怯懦之君,皇后若是欺瞒了圣人,岂非伤了夫妻之情?而且方才真定郡王与宁摇碧求见时,皇后提起圣人,也极为自然,并无担忧和回避之意。   想起上次进宫,亦是先觐见了皇后,咸平帝后至,卓昭节暗想:“难道这次也是这样吗?可怎么圣意变的这么快?这就要剪除延昌郡王一派的势力了,是延昌郡王这边做了什么,还是……还是圣人安康……”   她这里想的出神,就没注意皇后又与真定郡王、宁摇碧说笑了几句,外头终于有人来报:“翰林修撰陈子瑞已至殿外。”   淳于皇后立刻敛了笑,淡淡的吩咐:“传!”   内侍报到殿外,数息后,一身绯色官袍的陈子瑞被宫人引着从容步入。   这位前科状元郎身材魁梧、风仪潇洒,进得殿来,看到殿中情形,尤其是卓芳甸复杂而惊恐的一瞥,面上露出一抹诧异,却转瞬恢复如常,躬身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淳于皇后冷声道:“先平身。”   待陈子瑞站直了身子,淳于皇后盯着他看了片刻,见陈子瑞原本恭敬而略带迷惘的神情略有摇动,这才轻哼了一声,道:“陈子瑞,本宫有话问你,须得从实说来,若是胆敢有半句虚言,本宫……定不饶你!”   见淳于皇后凤目含威,向自己喝来,陈子瑞脸色微变,小心翼翼道:“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很好!”淳于皇后眯起眼,盯着他道,“本宫问你,你与敏平侯之幼女卓芳甸,可是有私情?!”   皇后话音方落,殿中为之一寂!   真定郡王与宁摇碧面上仍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但目光却亦紧紧的盯住了陈子瑞,等待他的回答。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云谲波诡(下)   陈子瑞闻言,露出诧异之色,随即道:“禀皇后娘娘,微臣虽然不敏,然也不敢行有悖圣人之言之事,岂敢做出私通公侯之女的事来?”他迅速扫了眼欧纤娘,“而且微臣父母前不久捎来信笺,道是已为微臣定下亲事,微臣又怎么会不知避嫌?”   这个回答,固然是卓芳甸所期望的,但亲耳听到两情相悦的爱人这样当众撇清与自己的关系,甚至还提到了他名份上的未婚妻,卓芳甸心中既松了口气,又觉得苦涩难言,对之前宁摇碧进得殿来就直言是为了挂心卓昭节,对卓昭节的维护与重视之情溢于言表,卓芳甸心中阵阵的酸涩难过,她禁不住对淳于皇后生出了怨怼之心:“若是能选择,谁不愿意有个元配发妻的出身,皇后自己是圣人元配,就要帮着全天下的元配与元配子女,丝毫不念我等继室所出,在自古以来的礼法上,固然稍弱于元配嫡出,但也是正经的嫡女!”   她满怀妒意的想,“皇后不过是自己命好罢了,圣人念及旧情,忍了她的善妒,她却要全天下的男子与继室子女、庶出子女都要忍受她的偏心!皇后我没有办法,可小七娘凭什么这么好命?她是正经的元配嫡出女,所以皇后虽然要对付卓家,却并不为难她,还有个宁摇碧这样一心一意护着她的有情郎,我固然容貌不如小七娘,但论才华论手段,哪里不比她好,可如今她被太子妃笼络在身边,我却要跪在这里,还不知道今儿这事情怎么收场,她两情相悦的已经是未婚夫,在皇后跟前也敢为她说话,我所爱的人如今自身难保,甚至还不能承认我……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惹人讨厌,若是我这回捱过,将来但有机会,定要他们好看!”   只是卓芳甸虽然在心里发狠,却也悲哀的明白,这次皇后故意把原本不算大的事情闹出来,显然是打算为真定郡王彻底的清洗一下延昌郡王一派了,延昌郡王一派的一公二侯一太傅,此刻二侯都被拖下了水,祈国公乃是圣人的嫡亲外甥,有纪阳长公主这个母亲在,即使长公主不偏心他,圣人总也要容情三分,古太傅这次是没有直接被拖下水,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管怎么想,她都看不到太大的生路。   凤座上淳于皇后自然对陈子瑞的回答十分不满,脸色更冷,哼了一声,道:“当真没有私情?那为何长安好几家酒肆都曾见过你们出双入对?”   皇后既然如此之快的发作,自然不会毫无准备,何况皇后也不意外陈子瑞的否认——欧纤娘亦在殿上,陈子瑞当着未婚妻的面去承认和其他女子有染,而且两个小娘子都是侯爵之女,有一个还是嫡女,这事传了出去,名誉尚在其次,敦远侯与敏平侯怎么可能饶了他?   此刻听皇后之言,卓芳甸顿时敛了心神,屏息凝神的听着。   陈子瑞温和道:“娘娘,微臣在长安亦有数年,卓家二娘子生长长安,偶尔在酒肆里遇见几回,想来也是常事。”   “真的是偶尔遇见几回吗?”淳于皇后笑了一笑,转头问身旁一名宫人,“贺氏你说,他们偶尔遇见过多少回?”   皇后所问的是一个容貌寻常、约莫三四十岁的宫装妇人,绾着盘桓髻,装束整齐利落,看起来像是皇后跟前体面的姑姑,闻言不假思索,张口就道:“据婢子所知,陈翰林自与卓二娘子两年前相识,到现在一共偶遇了六十五回,其中十七次在西市、二十一次在乐游原,剩下的在曲江或长安各坊不起眼的小酒肆中,俱有人证!”   陈子瑞与卓芳甸齐齐变了脸色!   两人相识至今,私下往来,到底见过几回,连自己都未必清楚,而这贺氏却张口就来,甚至连去了哪些地方都很清楚——卓芳甸整个人都不禁一阵摇晃!   她以手拄地,绝望的看向了上首,因见外臣,淳于皇后不像之前卓芳甸与卓昭节进殿时那么随意,却是仪态端庄的坐着,那凛然不可侵犯又威严外露的神情,映照在卓芳甸的瞳孔里,却不带半点儿怜悯仁慈,像从云端俯瞰下来,那样的视众生如草芥,皇后嘴角微微一勾:“你二人更有何说?”   “乞娘娘饶恕!”殿中死寂数息,陈子瑞身子一晃,跪倒在地,失神呢喃。   真定郡王目露惊奇,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太子妃,轻声道:“皇祖母、母亲,我方才进来就想问了……这是?”   淳于皇后轻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外头恰好又有宫人来报:“娘娘,晋王小郡主已到。”   “着她进来吧。”淳于皇后点了点头。   唐千夏带着两个各提了一个包袱的使女进殿行礼,淳于皇后对这个庶出的孙女和对待定成郡主一样不是很亲热,让她行完了礼才叫了平身,直截了当的吩咐:“将卓芳甸送与你的绣帕都取出来!”   “是!”唐千夏疑惑的看了眼皇后——这一眼差点让卓芳甸认为她是无辜的,跟着她命身后使女取出了七八条绣帕,俱是这几年卓芳甸所赠,徐海年奔下殿来取过,呈递上去,又有宫人取了时兮墨的那条,两下对比,结果不问可知,自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卓芳甸早知无幸,然而听到这个结果,仍旧有一种血液瞬间逆流的冰冷与窒息。   淳于皇后得了理由,名正言顺的勃然大怒,从凤座上将一堆帕子全部扔到了丹墀上,冷笑着道:“卓氏,你可还有话说?!”   卓芳甸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她鼓足了勇气抬起头,与皇后冰冷的目光对视片刻后,心中所有的怨怼愤懑却如冰雪遇阳,飞快的消逝——淳于皇后陪着咸平帝风风雨雨一路走来,至今仍旧三千宠爱在一身,积年下来的威严,根本不是一个自以为聪慧的公侯之女就扛得住的,在皇后刻意的威压下,卓芳甸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既如此,事情就顺理成章的被理清了“真相”——   卓芳甸在两年前便与翰林修撰陈子瑞有了私情,两人约好了待卓芳甸年岁略长,再禀告敏平侯议婚,不想陈子瑞又私下与敦远侯之女欧纤娘交换了庚贴,卓芳甸知道后,自是对欧纤娘嫉恨无比!   然而敦远侯与敏平侯私交甚笃,既然欧纤娘已经换了庚贴,敏平侯自不会再为卓芳甸出头,免得伤了两家和气,在这种情况下,卓芳甸恶向胆边生,遂算计上了“单纯无知”的好友时兮墨,唆使时兮墨在卓知润的喜宴上假装不慎将鹅肫掌汤齑打翻在欧纤娘身上,欲毁其容貌!   但因为是晚宴,灯火下,恰好坐在一处的慕空蝉与欧纤娘背影衣着相似,卓芳甸所提醒的辨别欧纤娘的簪子恰好被两人换戴,所以在卓昭节看到的,时兮墨却是把汤翻在了慕空蝉头上,反倒是欧纤娘眼疾手快,救下了慕空蝉!   总而言之,卓家喜宴上发生的这场意外,始作俑者为卓芳甸,时兮墨为人唆使,陈子瑞也脱不了关系!   事情经过既然已经理顺,淳于皇后却没有当场处置下来,而是命徐海年:“去紫宸殿将经过禀告圣人。”   闻言,陈子瑞面如死灰,目光陡然之间黯淡下来!   若只是皇后处置,怎么说也是后院的事情,可禀告圣人处置,这就是说,要涉及前朝了?   陈子瑞少年考得状元,又得太子爱子延昌郡王的青眼,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即使几个月前延昌郡王这派遭遇极大的打击,但他还年轻,他等得起,圣人之前的暗示,也让他心安,然而这才几个月,局势变化若此……皇后冷冰冰的目光,直看得进入他心里去。   这个时候,陈子瑞无比的后悔自己方才否认了与卓芳甸之间的关系——他到此刻才醒悟过来,皇后因为自己是咸平帝的元配发妻,因此母仪天下后就主动庇护起了全天下的发妻与元配嫡出子女,然而皇后更是一个女子,她即使因为卓芳甸是继室所出,对其不喜,可看到卓芳甸被情郎当面否认,皇后又怎么会不对自己生出厌恶憎恨之心?   皇后不是咸平帝,女子的喜好与厌恶往往没有十分的道理,却极为执着,陈子瑞不禁想起在翰林苑里的一位老翰林私下说过的往事,当年咸平帝初登基时,恰逢齐王之乱,奏折如雪,堆满案头,圣人夜以继日,憔悴不堪,皇后心疼之下,索性临摹了圣人笔迹,助其批阅,而后圣人疲惫或兴致上来时,也拿了折子与皇后一起翻看,皇后看官吏,首先看其后院嫡庶如何,与发妻恩爱、怜恤元配子女者,即使政绩平平、即使偶然犯错,皇后也能宽恕、甚至予以升迁,反之,即使政绩显赫、小心翼翼,皇后总有理由或贬或罚……   虽然今日皇后发难,是为了真定郡王,以陈子瑞的立场不可能完好无损,但若他一开始就认下卓芳甸,作出维护她之势,以皇后的为人,恐怕还能给他一线生机。   如今在淳于皇后眼里,自己已经被打上了负心薄信、始乱终弃、毫无担当的烙印,这样的人,淳于皇后一直觉得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陈子瑞心中冰冷一片。   同样心冷如死的自然是卓芳甸,面对无懈可击的“真相”,她几乎瘫软在地上,可她仍旧不肯绝望,被宫人架出蓬莱殿时,她竭力扭头看向了敏平侯府的方向,嘴唇无声开合:丹古,你如今……可还有回天之力?   这个被敏平侯寄予厚望的出色少年,才智过人,思维敏捷,沈氏与卓芳甸许多时候,都赖他出谋划策,假如不加掩饰,他在长安的风头,决计不会在时家兄弟之下。   然而因为敏平侯积年老臣的狡诈与本能,他始终不允许沈丹古公然的表露出学业以外的天赋,甚至也不让他与延昌郡王一派有过多的牵扯,即使私下里,连最隐蔽的讯息也毫不吝啬的供应给这少年观看,以锻炼其心机城府。   ——这是敏平侯留给卓家的一颗暗子,倘若卓家在争储的争斗中一败涂地,那么表面上只受了敏平侯养育之恩却未曾牵扯进延昌郡王一派的沈丹古,或许不至于与卓家一起灭亡,甚至他还可以有机会,尽可能的援救卓家子孙。   敏平侯笃定同样爱才的圣人与真定郡王,不会轻易放弃沈丹古这样年少又才华横溢的人才,不会因为他受过卓家的恩惠,就将之随意处置。   而若有那么一日,他十几年苦心栽培的付出,也将是卓家子孙的一线生机。   居安思危,敏平侯身历两朝,经历宦海风波无数,岂能不知?   这个连卓芳纯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因着沈丹古与沈氏的关系,早就为卓芳甸所知,她此刻只剩这最后一丝指望——敏平侯至今昏迷不醒,生死难料,在如此之际,卓家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沈丹古。   但望这个表侄,能够不负敏平侯多年心血!   第二百三十三章 口才   “敏平侯吐血昏迷?”淳于皇后皱起了眉,太子妃面上也掠过一丝惊讶与薄怒,但很快掩饰了下去,只听皇后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中因皇后话语中的怒意,一片死寂!殿角处,有宫人顺着墙根悄然而去……   卓昭节战战兢兢:“这是今早发生的,所以方才徐公公传了娘娘诏命,臣女与小姑姑才来迟,皆因当时在上房等候祖父的消息。”   她如今对政事的了解连皮毛都不能算,之前淳于皇后使人去将事情经过告诉圣人,让圣人示下处置,卓昭节并没有看出来这是要因后院之事牵累前朝的征兆,只是蓬莱殿里把人都打发了之后,太子妃就着皇后之前所言,要带她到东宫里去走一趟,道是认一认路,卓昭节推辞未果,只得说出敏平侯如今卧病在榻,自己不敢在外嬉游一事。   只是她压根就没想到,这个消息对于淳于皇后并太子妃来说何等重要!   淳于皇后和太子妃今日忽然抓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发难,自然是为了打击延昌郡王一派,敏平侯府亦在打压之内,问题是现在敏平侯卧病在榻,听着情势还不大好,到底也是一生为国的老臣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打压他,未免太过冷了臣下的心!   而且卓芳甸与卓昭节进殿时都没有提这件事情,淳于皇后在不知道敏平侯如今卧病且病势不轻的情况下,既要打压敏平侯,当然是处处针对卓芳甸——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平白落一个皇后刻薄的名声?!   淳于皇后的脸色迅速阴沉了下来,她瞥了眼卓昭节,道:“你们方才进殿时为什么不说?”   卓昭节怯生生的道:“臣女……臣女……臣女进宫之前,祖母叮嘱过,在娘娘跟前不许胡乱多嘴,娘娘不问,不得随意开口。”   “哼!那也要看是什么事情!”淳于皇后不知道是不是看着宁摇碧的脸面,瞪了她一眼,跟着就问徐海年,“你呢?你亲自去的敏平侯府,敏平侯身子不好,你竟也不报?”   徐海年汗如雨下,颤抖着跪倒在地请罪:“回娘娘,是这么回事,奴婢以为今日敏平侯已经回了永兴坊的别院,是以见到卓芳纯等人时,先问了这么一句,当时他们含糊以对,奴婢心思都放在了催促两位卓娘子快些进宫上头,竟未留意……是奴婢疏忽,求娘娘饶恕!”   淳于皇后与太子妃都精明非常,一听这话就知道敏平侯的吐血昏迷只怕是不简单,本来还以为敏平侯不早不晚、偏偏今早就卧病,是因为从昨日之事上预料到了今日皇后的动作,忧急之下病倒的,但若是那样,卓芳纯等人为什么不直接说一声敏平侯抱病在榻,而要含糊过去?   当下皇后复问卓昭节:“敏平侯因何事吐血昏迷?”   卓昭节之所以不到迫不得已不肯提此事,就是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皇后不是沈氏,沈氏虽然是她名义上的祖母,但有卓芳礼与游氏在,无凭无据的也不能当真把她怎么样,而且沈氏也没有皇后这样精明!   对沈氏,她可以胡搅蛮缠可以信口雌黄,到底沈氏这个老夫人还没达到在侯府中为所欲为的地步,但皇后,只看她方才料理几个小娘子的一件争执,把国公夫人都弄得长跪丹墀前就知道,沈氏即使知道敏平侯昏迷与四房关系极大,可没有证据她也没办法四房,皇后……皇后只要心里这么认为就成了,至于证据,她若是想要,自有无数人为她预备出来!   见卓昭节咬着唇,迟疑不语,皇后有点不耐烦了:“到底为何?你这小娘子怎的不说话了?”   “皇后娘娘。”宁摇碧诧异的看了眼卓昭节,随即道,“依我看恐怕这事情昭节不大好说罢?”   淳于皇后一皱眉:“在本宫跟前,有什么不好说的?”   “比如说那人正是昭节的长辈呢?”宁摇碧笑着道,“昭节一向尊敬长辈的很,方才娘娘不是还说了?本来娘娘都没要她跪着,可见到卓芳甸跪下,她就乖乖儿的陪跪了,换了我哪里会这么老实?”   淳于皇后被他说得颜色略缓,道:“你?你呀!从前祈国公世子罚跪,你好像还去浇他水来着?虽然是夏天,可一身湿漉漉的也够难受的,还想你陪跪呢?”   宁摇碧笑着道:“着啊,所以昭节自然就不好说话了。”   淳于皇后哼了一声:“不说也得说!如今已经耽搁了本宫这许多辰光,不念你份上,本宫就要问她的罪了!”皇后冷着脸,“你莫以为九郎在这里就可以给你混过去,快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看了眼宁摇碧,“你不许说话!”   “皇后娘娘真是不讲理。”宁摇碧却仍旧笑着,道,“其实这件事情猜也猜得出来,虽然不知道对不对,但卓家其他房里的长辈为人我大致晓得些,恐怕要有问题也就出在五房里了。”   淳于皇后一皱眉,问卓昭节:“果真是五房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卓昭节纠结了数息“这算欺瞒皇后么”和“九郎居然也想到了拿五房顶罪”,迟疑着点了点头——五房……其实也算出了点事的吧?   宁摇碧一眯眼,继续道:“其实卓家五房的事情已经有些时候了,只不过高相为人厚道,所以一直没有叫娘娘知道。”   “嗯?”淳于皇后皱眉。   “卓家五夫人姓高,是高相的嫡幼女。”宁摇碧懒洋洋的道,“这位高夫人嫁给敏平侯之第五子卓芳涯后生有一女,只是卓芳涯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喜欢这个发妻,从婚后未久,就在义宁坊里买了个小别院,养了一个外室……”   听到此处,淳于皇后脸色迅速阴沉了下来!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皇后的脸色,暗想,皇后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最恨男子对发妻不好……只是九郎这样胡诌,万一将来被皇后晓得真相,岂不是害了他?   她虽然畏惧皇后,却又怕牵累了宁摇碧,心念几转,把心一横,出声道:“其实,倒不是……”   “皇后问话,不好隐瞒的。”宁摇碧微笑着看了她一眼,神色如常的道,“我知道你不方便说,我来说就成,反正这件事情最多拖到圣驾驾幸翠微山,那时命妇来往多了必然会叫皇后知道的,你不要开口了,免得回了家中让长辈埋怨。”   淳于皇后也不悦的扫了眼卓昭节,教训道:“你如今也是宁家的人了,很该学着点儿九郎的气概,没得这么怯生生的,不像我大凉贵女的爽利!”   卓昭节满心发苦——只听宁摇碧继续道:“自养了这个外室后,卓芳涯就鲜少回五房,甚至回了五房也不与高夫人同室相处,高夫人自然受不了,所以有次两个人闹了起来,便将年幼的嫡长女吓着了,至今不能言语,高夫人也再不敢与卓芳涯争执,这么着,卓芳涯倒是越发自在,除了拿银钱东西出去养那外室根本不回五房!”   淳于皇后冷哼了一声:“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高家也忒怯懦!不就是怕得罪了敏平侯吗?养出这种儿子,本宫没问敏平侯教子不严之过就不错了!他敢迁怒高家,真当本宫没脾气了!?”   卓昭节咬了下唇,心想皇后娘娘若是还没有脾气,也不知道朝野怎么会对你畏惧若虎了。   宁摇碧对皇后的怒火浑然不在意,笑着道:“还不止于此呢!前些日子,那外室有了身孕,又断出来是个男胎,卓芳涯遂以此为借口,逼着高夫人答应要将那外室接进门。”   淳于皇后立刻问:“高氏可答应了?”   “自然没有。”宁摇碧道,“本来卓芳涯对嫡女就十分冷淡了,更有嫌弃嫡女至今不能言语之意,若叫那外室进了门,高夫人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女儿想,一旦那外室生下庶长子,五房安有那嫡女的地位?”   淳于皇后闻言,怒不可遏的拍了下凤座,恨道:“好个狠辣的小儿!因着自己在外拈花惹草,害得嫡女受惊失声,不思愧疚悔改,反倒厌弃女儿!这是人做的事情么!”又道,“高氏做的很好,既是元配发妻,妻者齐也,的确不该对丈夫太过忍让!”   ——这样公然违反自古传下来的妇行妇德教诲的话,大约也只有淳于皇后敢这么公然说出来,天下却无一男子敢与反驳了。   宁摇碧当然也不会去反驳,继续道:“不想卓芳涯却是铁了心,也不知道他对嫡妻说了什么,总而言之,高夫人被气得连夜抱着女儿回了娘家,如今已生和离之心……但,那外室是沈氏准许接进了门,如今就在五房里当家作主的。”他补充道,“敏平侯为了上朝方便,长年住在永兴坊的别院,君侯一向都是一心扑在了公事上,鲜少关注侯府那边的,昨日卓家七郎成婚,君侯自然要回侯府招呼众宾,想来昨晚宴至深夜才散,君侯劳累之余,未必会再返回别院安置。”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对了,君侯昨夜一定不会回别院的,因为今日就是新妇敬茶之时,怎么着君侯也要喝完这盏茶再回别院……按说,这敬茶时一家上下人人都该在场,高夫人是新妇的五婶,本来也该在的。”   淳于皇后嘿然道:“本宫知道了,这卓芳涯是沈氏所出,料想沈氏既然让那外室进门,自然是不喜高氏,顺着儿子了!敏平侯的为人,本宫也是知道的,他虽然续娶了沈氏,却并不糊涂,不是什么都听着继室的人!恐怕是沈氏一直瞒着他,结果瞒到了今日新妇敬茶,高氏既然回了娘家,见不到她的人,敏平侯总要问一声……这好色放.荡的小儿,到底是继室所出,沈氏也就能教养出这样的货色来了!怪道将敏平侯气成了这个样子!”   听宁摇碧提了下五夫人回娘家的事情,淳于皇后就已经认定了造成敏平侯吐血昏迷的就是卓芳涯,甚至还把沈氏带了进去,卓昭节飞快的思索了一下,倒是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打断他的话——这些都是宁摇碧猜的,即使将来皇后知道真相,料想,也怪不得宁摇碧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皇后的心思   淳于皇后既然知道了敏平侯吐血昏迷的“真相”,自然不会再留卓昭节,道:“既然你祖父如今病着,那本宫与太子妃都不留你了,你且去罢。”   太子妃体贴的问皇后:“母后,虽然敏平侯那边用的胡老太医医术也不差,但如今是不是让许院判也走一遭?”敏平侯虽然向来就是延昌郡王一派,但为官多年,也是一位能臣了,现下皇后的目的是要打压延昌郡王一派,力保真定郡王的皇太孙地位,倒也不是一定要敏平侯去死,而敏平侯既然病得不轻,想想这位君侯也这把年纪了,这回即使能够撑过去,还能不能继续出仕也未可知,天家自然要体贴些,显得宽宏大量。   “倒也是。”淳于皇后嗯了一声,命之前的宫人贺氏,“去太医院与许院判说一声,着他一会去过了东宫,再去一趟敏平侯府为敏平侯诊断,并将诊断结果报与本宫知晓。”   贺氏躬身道:“是。”   卓昭节忙代敏平侯叩谢皇后与太子妃之恩。   皇后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祖父为国多年,圣人与本宫自该多加体恤,如今他为逆子而病,本宫深以为憾,本该即刻传了那卓芳涯来重重的治罪,然而念他究竟是你祖父的骨血,还是等你祖父好了,看你祖父的意思罢。”   卓昭节忙又谢了,皇后看了眼在旁几次想插话的宁摇碧,道:“好了好了,不要一个劲的扯本宫袖子了,再扯,把本宫袖子都要扯散了!本宫知道你的意思,卓小七娘进宫时是乘了宫车,如今本宫所有的宫车都坏了,拉车的马儿都不听话了,总而言之只能让你代为送这卓小七娘回去……成了吧?”   宁摇碧缩回手,半点惭愧之色都没有,笑吟吟的道:“皇后娘娘最是体贴不过!”   淳于皇后瞪了他一眼,对太子妃道:“真亏得如今本宫还有些力气,不然方才那么几下,本宫简直都要被他从凤座上扯得摔下去了!”   “啊哟,母后,九郎如今眼里哪有咱们这些长辈呢?他啊这会心心念念的都是小七娘了!”太子妃笑眯眯的说道,“这孩子现下手底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轻重了。”   就见宁摇碧理直气壮的抓起皇后袖子仔细看了看,随即递到皇后跟前,振振有辞的道:“娘娘请看这袖子的衣缝,根本不见脱线,可见我方才力气用的才不大,娘娘这是又要赖上我了么?”   皇后二话不说,夺回袖子,自己用力一扯,将那线扯松,瞪眼道:“怎的没有脱线?你看这是什么?!”   ……卓昭节瞠目结舌!   就听太子妃哈哈大笑,道:“如何?九郎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想宁摇碧仍旧面不改色,认真严肃的看了看那袖子,摸着下巴道:“没错,娘娘的袖子怎么就脱了线?难道是尚服局的人偷了懒,将做工不好的衣裙拿了来敷衍娘娘?”他正色道,“这些人真是岂有此理!娘娘素来仁慈,倒是把她们宠得怠慢起来,依我之见,应该立刻把尚服局的人都拘了过来问罪!娘娘以为如何?”   淳于皇后怒道:“这明明是你弄的,却扯上尚服局做什么?”   宁摇碧佯讶道:“什么时候有这种事情?皇后娘娘前两日还赞过我最是知礼懂事的,这可是娘娘亲口说过的话,可见我怎么会扯坏娘娘的袖子!娘娘可不要被小人蒙蔽,误会了我!”   “……”真定郡王撑不住大笑出声,拉着皇后道,“皇祖母,你看孙儿没胡说罢?要将住九郎可不容易!”   淳于皇后也笑了,伸指一点宁摇碧的额,道:“你这是跟谁学来这一身惫懒的性儿的?哪里有一点点公侯子弟的气度!”   宁摇碧一脸正义凛然,提醒道:“娘娘从前夸过我聪……”   “本宫从前被你蒙蔽了!”淳于皇后笑骂道,“怪道你父亲都拿你没办法,他少年时候虽然也有几分玩性,但到底还算一个翩翩风度的佳公子,哪里像你这么不顾体统!自己做下的事情,没得赖到无辜的尚服局头上去,你信不信回头尚服局的李尚服寻了你理论?”   宁摇碧狡黠一笑,道:“李尚服最是心软不过,回头我与她赔个礼,哄上几句,李尚服自就舍不得说我什么了。”   太子妃含笑道:“母后还是不要为难九郎了,依臣媳来看,咱们和九郎讲道理,他和咱们耍无赖,咱们和他耍无赖呢,他又和咱们说情份,偏咱们又狠不下心来拿他怎么样,这么着,咱们是必输的。”   淳于皇后深以为然,嗔宁摇碧:“你快点送了卓家小娘子回去侍疾罢!不要在这里气本宫了!”   宁摇碧作了个揖告退,笑道:“我几时气娘娘来着,娘娘又冤枉我。”   如此被皇后与太子妃笑骂着退出殿外,由宫人引着沿纵街出了宫,因有宫人在侧,卓昭节虽然焦心,但也不好与宁摇碧说什么,等雍城侯府的车马过来,宫人自告辞回去向皇后复命,她才急急抓住宁摇碧,附耳低声道:“我祖父病倒其实是因为……”   “和岳父大人有关?”宁摇碧却是毫不惊讶,微笑着问。   卓昭节吃了一吓,狐疑的看着他:“你……你怎的知道?”   “这可不难猜。”宁摇碧笑着道,“咱们先上车,我给你慢慢的说就是。”   当下就扶了她登车,雍城侯府的这马车十分宽大,内中矮榻方几香炉一应俱全,四角均有冰盆,车底铺着竹席,虽然此刻外头暑气蒸腾,路旁柳树蔫着枝条,但车内却凉爽宜人,跟进车来伺候的莎曼娜和伊丝丽手脚利落的从车厢各处明柜暗壁中翻出一对夜光杯,轻手轻脚的斟上两盏蒲桃酒,又从几下拉出一尺多长的一个白玉盆,盆内湃着时令瓜果,伊丝丽跪在席上,挨个将果子拿素白如雪的帕子擦干,以银刀削尽果皮,又切成小块,置于水晶盘内,这才双手恭敬的呈递到几上。   两个胡姬做事利落又体贴,明吟和明叶不免十分的尴尬,卓昭节急于向宁摇碧询问事情,也觉得她们两个不宜听,就道:“车厢容人有限,你们先在外头车辕上罢。”   外头虽然热,但身为使女,总比在车厢里却无从下手、只能看着两个胡姬忙前忙后的好,明吟和明叶听了非但没觉得委屈,反倒暗暗感激卓昭节为自己解了围,答应一声,又掀了帘子出去。   卓昭节又看了看莎曼娜、伊丝丽,宁摇碧笑着道:“她们是我母亲族里送来的,不妨事。”又道,“你先尝几个枇杷,这是江南才送来的,都甜得很。”   这枇杷却是莎曼娜剥的,果皮翻卷,露出黄澄澄的果肉,甘芳甜美,形如犹如倒垂莲花,可谓是色香味俱全,只是卓昭节如今也无心留意这些,随口吃了一个,就催促道:“你方才说的事情?”   宁摇碧呷了口蒲桃酒才道:“岳父大人与沈氏并卓芳涯、卓芳甸之间的罅隙,这是满长安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哪里瞒得过皇后娘娘?倘若当真是卓芳涯惹的事情,你还会迟疑不言?恐怕早就遮遮掩掩的把事情添油加醋说了来了。”   卓昭节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道:“啊?”她想了想,“可你也说了,五叔总是我的长辈,我替他隐瞒也是常理啊!”   “可敏平侯是在徐海年去之前就病倒的吧?”宁摇碧笑着捏了捏她面颊,道,“他可是到现在都没立世子,为了这世子之位,即使你是知礼又尊敬长辈的小娘子,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岂能不叮嘱了你?”   他眼中笑意加深,“毕竟谁都知道皇后娘娘重嫡,那卓芳涯乃是继室所出,单在出身上,皇后娘娘就更愿意相信你!”   卓昭节闻言,顿时变了脸色:“这么说来,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太子妃、真定郡王还有我,只看你那惶恐难言的模样就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宁摇碧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后来皇后娘娘没有再问你,倒是顺着我的话一路说了下去?她是故意放过你的,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我胡说八道一番,皇后连核对都不向你核对,直接认准了我说的话了吧?我又不是卓……嗯,你八哥那样的端方君子,向来我说谎话比说真话还顺口的。”   见卓昭节闻言花容失色,他忙又安慰道,“不必担心,皇后这么做,自然就是默认了我的话——如今不管是谁把敏平侯气病的,反正皇后就认为是卓芳涯了!”   卓昭节哪里肯信,哭出声来:“其实,这件事儿都怨我……”皇后自己为人母也为人祖母了,她再怎么看重嫡出,终究也是为人长辈的,怎么会容忍了不孝悖逆的子孙?   宁摇碧忙把夜光杯一丢,又哄又劝了半晌,听卓昭节抽噎着说明经过,有点哭笑不得的道:“你方才没把话听完——我说了,皇后娘娘之前明明看出这事和四房脱不了关系,却任凭我代你回答敏平侯病倒之故,且顺着我的话头把事情头推到了卓芳涯头上去……你可知道为什么?”   卓昭节哽咽着道:“皇后娘娘给你体面,但娘娘怎么会不追究这样忤逆的事情呢?”   “那你可把我的面子看的太大了。”宁摇碧抚了抚她鬓发,正色道,“今日殿上的一幕你比我先到,也该明白了罢?皇后这是要着意栽培真定郡王,打压延昌郡王了,这里头的缘故回头再和你说,但储位之争、储君之选,何等大事?皇后又非昏庸糊涂之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晚辈的面子改变态度?我在场和我祖母在场可不是一回事!”   卓昭节茫然道:“啊,那是什么?”   “自然是因为,我所说的,正是皇后想听的。”宁摇碧拿帕子替她擦了擦脸,微微而笑,“你想皇后如今的意思,摆明了是要打压敏平侯府与敦远侯府,但没想到的是,敏平侯却在今早就病倒,而且似乎病得还不轻,圣人与皇后自然不愿意背上落井下石不体恤老臣的名声,所以这一次,敏平侯一病,卓家倒是因祸得福了!”   卓昭节忙坐直了身子,道:“你是说,圣人与皇后怜恤我祖父如今病着,所以不会追究我们四房把祖父气得病倒吗?”   “……”宁摇碧咳嗽了一声,沉默数息,才无可奈何的道,“是这样的,之前徐海年没有留意到敏平侯病倒一事,你和卓芳甸也没说,皇后、太子妃不知,对卓芳甸极为苛刻,本来这是为了让众人明白如今的圣意,才能更好的起到打压延昌郡王的效果,现下皇后不愿意让人议论她苛刻老臣——敏平侯卧病在榻,皇后却在蓬莱殿里为难其幼女,传了出去好听么?”   “而若气病敏平侯的是卓芳甸的胞兄卓芳涯,那么皇后为难卓芳甸,自然就有了理由,方才皇后不是又把沈氏拖了出来责骂?”宁摇碧微微一笑,道,“你看着罢,今日或者明日,皇后定然会把沈氏召入宫中训斥她教子教女皆无方,以至于子女忤逆,气病敏平侯!如此,之前皇后对卓芳甸苛刻,才能圆回皇后心怀仁慈、体恤老臣、怜爱臣下……的路子上去!”   他笑着道,“所以可知道你不用担心了?如今皇后可是比你更希望把事情推到卓芳涯头上去,所以这件事情无论是不是卓芳涯做的,总而言之就是他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体恤还是不体恤   卓昭节心头一松,但跟着又忐忑的问:“即使如此,那皇后娘娘事后……也不追究了吗?”   宁摇碧笑着道:“你若是将岳父大人说过的话全部说与皇后娘娘听,我敢打包票皇后娘娘不会责怪岳父大人什么……”他声音一低,“圣人也就算了,皇后娘娘对你嫡亲祖母梁老夫人,一向就比较照拂的,不然当初你大姑姑,嗯,是咱们的大姑姑在宫宴上与沈氏闹起来,皇后娘娘也不至于问都没问就帮了大姑姑,否则你以为沈氏这些年会这么乖巧么?她是怕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照拂我嫡亲祖母?”卓昭节诧异的道,“这——你知道当年的事儿?”   宁摇碧道:“啊,什么事?”   “我听我外祖母说过点儿。”卓昭节咬了咬唇,“说我嫡亲祖母年轻时候,号称长安第一美人……”   宁摇碧笑着道:“这话方才皇后娘娘并太子妃不也是说过了吗?确实是这样的,其实这话还要上溯到先帝的元配发妻梁皇后,据说梁皇后册后大典上受内外命妇之礼,凤冠霞帔于丹墀凤座之上,望之犹如神仙中人,见者无不为其倾倒,只可惜红颜薄命,她生燕王时难产而死,说起来先帝时候虽然内宠颇多,但也是从梁皇后去世后才多起来的。”   卓昭节忍不住道:“那先帝怎么没立燕王为太子?”   按宁摇碧的话中之意,先帝景宗是对元后是极有情意的,那么子以母贵,燕王这名正言顺的嫡长皇子很该被立为储君才是。   但事实却是先帝只在诸多皇子年长后一起封了一批王爵,如燕王、齐王都是同时受封,却一直没提储君的事情,这才有燕王和齐王自恃都是嫡出,彼此争位,仇雠渐深后酿出谋逆之事,只是处事不周,叫先帝先得了消息,先帝震怒,可想而知!   只是到底念着两王都是天家骨血,先帝不欲杀子,遂将两人一起流放到安西道——这是大凉最西之土,与月氏等大凉羁縻交错接壤,流放后不几年,燕王与其世子先后病逝,那时候燕王膝下只得一子,也就是说,燕王一脉绝于安西,先帝闻讯,为之辍朝一日,召回一并流放的燕王妃及二女,恢复燕王之女的郡主之封,按着宗女之制抚养长大后出阁——据说如今燕王妃尚在长安,只是早在幼女出阁后就遁入了道门,问道长生,不理俗尘了。   无论是先帝对燕王生母梁皇后的结发之情,还是燕王死后先帝的悲痛,怎么看,先帝对这个嫡长子也是极为钟爱的,大凉自开国以来便循古制,储君向来都是由嫡长子而立,嫡在长先,譬如先帝即是如此,燕王虽然不是什么天纵之才,但就卓昭节所知,先帝诸子中也没有出过所谓惊才绝艳的人物,即使是有明君之称的圣人,在被立为太子前其实也是默默无闻,燕王在先帝诸多皇子里真的不能说差了,从一个储君的角度来看得一句中规中矩还是使得的,何况他还有那么无可争议的名份。   倘若燕王像如今的太子唐昂一样,幼年即被立为太子,后来的二王争嫡很有可能不会发生。   毕竟即使是寻常人家,继室嫡出也是比不上元配嫡出的,齐王之所以也自恃嫡子,无非是先帝没有立燕王为储君,这在齐王和其他人看来,自然是先帝要么不太在意唯一的元配嫡子,要么就是燕王没有达到先帝心目中储君才德的标准,不管是哪一种,这都点燃了齐王的野心。   问题是燕王绝嗣后,女眷被召回,当时朝中应该也有人出来顺势为齐王求情——因为今上登基后,齐王立刻就煽动安西十万大军作乱,而那十万安西军之将乃是先帝末年时极为信任的名将仲崇圣,要不然先帝当时已知时日无多,也不会让他在安西看着齐王了,结果这仲崇圣居然会被齐王策反!   可见齐王即使被流放,在朝在野的势力总还有些的,先帝既然心疼燕王死在边疆,自也有人提了同为先帝骨血的齐王,但齐王却始终没有被召回长安,这才有今上登基后,齐王煽动十万安西军,宣称今上弑君,要杀回长安、匡扶正统,与朝廷的勤王之师在陇右交锋,战火绵延两年,齐王乃兵败,但即使如此,仲崇圣还是带着残部退守安西东夷山,借助地势、拒不投降。   而今上怜惜士卒之命,认为东夷山区区一隅之地,无法发展壮大,若要强攻,即使能够攻下,却不免需要士卒拿命去填,不必为了一个仲崇圣牺牲诸多大凉士卒性命,所以只将安西驻军拨了一支驻扎到东夷山下,围住了东夷山唯一的一条上下之路,免得仲崇圣逃窜去他处。   这东夷山是安西东面最高之山,为贯穿安西全境的余崖山脉分支,山上有空阔处可耕种,又有山泉活水,但让仲崇圣支撑到现在还没投降的却是此山山顶有一口盐湖,守住要道,仲崇圣与残部完全可以靠着兵败时运送上山的大批辎重自给自足——仲崇圣由此在东夷山上一守数十年,却是至今僵持着。   按着卓昭节的想法,先帝当年把燕王立成太子,精心栽培,按着大凉一贯以来的嫡长为储,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了。   宁摇碧微哂道:“这可是个大秘密!”   卓昭节屏息凝神,不想宁摇碧正色续道,“所以你不亲我一下,休想我告诉你!”   “你!”卓昭节瞪着他,宁摇碧强调:“决计是极大的秘密,就是你祖父那一代人,知道的人也不出十指之数!亲我一下,你不亏的!”   卓昭节见伊丝丽和莎曼娜捂嘴偷笑,又羞又气,用力掐他一把:“说不说?!”   “掐死也不说!”宁摇碧嘶了一声,却摆出不为威武所屈之态,把头一扬,道。   “……”卓昭节沉默数息,忽然语带哽咽,“你不说就不说吧,本来么,我人这么笨,许多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就像之前在秣陵,你写信给我时说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可其实你根本就是为了真定郡王才南下的,我……我还不如不知道呢!想来想去,你人这么聪明,如今真定郡王得势,我祖父病了,以后卓家还不知道怎么样……”   宁摇碧弱弱的提醒:“上回在曲江,淳于六娘子那会,你已经用过一次这招了,再这么欺负我,不觉得亏心吗?”   卓昭节身子一僵,却立刻继续坚持不懈的哀怨哭诉:“这些日子以来母亲一直叫我收敛脾气,莫要再和你相争,免得把你惹得不高兴了,到头来吃苦吃亏的还是我自己!可见定了亲的小娘子到底就开始惹人厌了……”   “我见到你就高兴,你叫我在你跟前怎么个不高兴法?”宁摇碧叹了口气,摸了摸她鬓发,卓昭节心头一松,正要露出得意之色,不想他却带着笑意道,“没用的,这次我铁了心,你若是不亲我一下,我才不告诉你!这么大的秘密,不卖个好价钱,恐怕我往后想起来都心疼得紧!”   卓昭节失望的放下袖子,取出帕子三下两下擦了脸,俏脸就是一沉,哼道:“你想得美!做梦去罢!”   宁摇碧道:“你生气我也不管,反正不亲我,我绝不说!”   嗯,时五说,适当的坚持与反驳小娘子,会让小娘子觉得你更具丈夫气概!   本世子这么有丈夫气概的人,当然要展示出来让昭节看到了!   而且这种条件多么值得坚持到底啊!   “我绝不会亲你!”卓昭节忽然换上一副冷冰冰的神情,哼道,“我五姐说了,还没成婚呢就要我做这做那,这样的男子一定不是体恤妻子的人!决计不能把你惯坏了!”   宁摇碧一噎:“我不体恤你?”   “没错!按我五姐说的,你就是不体恤我!”卓昭节哼了一声,把头往车窗一转,高高扬起下颔,故意不去看他。   “……五姐她说的体恤妻子的男子是什么样子的?”宁摇碧到底是在长安土生土长,又极爱惹是生非,对长安各家的情形都了解得紧,他思索了下,立刻找到攻讦卓昭琼的地方,“我若没记错,五姐她出阁不到一年,那杨谋就试图纳妾,为此已故的居阳伯夫人还在一次宴上说了几句你五姐太过妒忌,后来是岳母大人把杨谋叫到侯府长谈,这件事情才平息的……若你五姐说杨谋那样的算体恤妻子,嘿嘿!”   卓昭节刷的转过头来,怒视着他:“果然五姐说的没错!不体恤的人总是有各种理由!”   宁摇碧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冤枉过:“我哪里不体恤你了?!”   “我说你不体恤,你就是不体恤!你说你体恤,这就是不体恤!”卓昭节愤然道,“我五姐说,些许口舌上都不肯让着我的人,一定不是真心对我!”   “……”宁摇碧暗吐一口血,无奈的投降,“好,我的确没有体恤你,是我不对!”   卓昭节这才神色略缓,道:“这样不就对了么?你看这么小的一点事儿,有什么好吵的,你寸步不让的像话吗?”   “……”宁摇碧再吐一口血,苦笑着道,“没错,是我小心眼了,还是昭节大度!”   卓昭节一点不脸红的接受了这份赞誉,道:“这个自然,我五姐说,既然定了亲,就该对你大度点,这些小过,说出来让你改了也就算了。”   ——本世子回头一定要去找时五!不就是一个卓家五娘子么?时五若是连她都对付不了,本世子就拆了时五的骨头!   宁摇碧无语片刻,才道:“是我不好,昭节莫要与我计较,若还有哪里不好,昭节再说出来,我再改掉……”   卓昭节立刻道:“你当真肯改?”   “除了刚才说的那个秘密!”宁摇碧警惕的道。   “你看你这么不体恤我!!!”卓昭节兜了一个圈子,仍旧没有达到目的,不由大怒!   宁摇碧坚定的道:“所谓人无完人……反正这个错误都犯了,没拿到好处,我绝不改正!”   时五说,该死缠烂打时,就要有豁出一切的勇气!   嗯,现在应该是用这一计的时……候……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又遇明吉   两人正自僵持不下,外头明吟忽然哎呀了一声,叫了一个名字,卓昭节听得仿佛是一声“明吉”,忙停了和宁摇碧的纠缠,扬声问:“明吟你在叫谁?”   明吟掀起一角帘子,回道:“娘子,婢子方才好像又看到了明吉,她跟着一个小娘子似往春晖门那边去呢!”   从大明宫到靖善坊正常的路线就是出了宫门后一直往南,过了光宅、永昌二坊便沿着太极宫的宫墙走,顺着宫墙转弯,上了朱雀街再往南就是靖善坊了,这时候马车刚刚转过弯来,还没上朱雀街,正是可以隔着广场望见太极宫朱雀门的位置,这条长街,贯穿整个长安城,西金光、东春晖,正是连了长安东西二门。   卓昭节一听明吉身边跟了个小娘子,顿时肃然:“在什么位置?!”   宁摇碧反应一向就快,立刻扬声叫过车外的侍卫听令!   因着天热,这时候出来的人并不多,明吟指明了方向,虽然明吉与同行之人行色匆匆,但还是被有坐骑的侍卫赶上,一起拎了过来——本来,宁摇碧和卓昭节都觉着与明吉同行之人多半是陈珞珈,怕是知晓了皇后欲为真定郡王铲除对手,自不会放过了她,所以挟持了明吉匆忙而逃,担心侍卫未必能够拿下陈珞珈,宁摇碧还打发了人速回雍城侯府搬救兵,不想去的人才跑出一箭之地,之前的侍卫已经将人带了过来。   与明吉在一起的自然不是陈珞珈,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娘子,看装束应是出身贫寒的,容貌甚至还有些丑陋。   明吉比起上次初秋和立秋遇见时,卓昭姝描述的生活还算优裕也相去极远,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裙,发髻上只有一支鎏金钗,耳上戴了一对成色极差的玉石坠子,看着比之大家下仆都要差了不少。   见到卓昭节,明吉未语泪先落了下来,哽咽着叩头道:“娘子!”   卓昭节心情亦复杂得很,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身边这人又是谁?”   明吉哽咽道:“回……回娘子的话,我……婢子这是想到赤县去,这是……是婢子如今买下的使女,名叫乖儿的。”   “你要到赤县去?”卓昭节蹙起眉,道,“你不是跟着麻折疏的么?他打发你去赤县?”   明吉目光闪了闪,小声道:“他……他如今要专心攻读,让婢子不要打扰。”顿了顿,又道,“婢子手里……没什么钱了……长安物件太贵,婢子想……还是先住到旁的地方去省着点儿,乖儿是赤县人,她说赤县物价便宜许多。”   卓昭节看了她片刻,道:“你一个单身女子,在赤县又不是有什么人投靠,还是先跟我回侯府罢。”   明吉咬了咬唇:“婢子……婢子……”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卓昭节扬了扬下颔,道:“总归你伺候我一场,如今既然有难,我拉你一把也是应该的,今日我正有事要忙,你先跟我回去,待见了母亲,自给你好生安置。”   “……是。”明吉闻言,只得轻声应了。   这明吉与陈珞珈牵扯不轻,无论卓昭节还是宁摇碧都不肯放人的,如今要把她带回敏平侯府,却也不放心把她和那乖儿安排在车辕上,就令她们跟着马车走,好在原本马车也不快。   再回到车中,卓昭节也忘记了与宁摇碧赌气,说起了明吉一事:“她要去赤县,是麻折疏的意思,还是陈珞珈?”   “这两边昨晚就有人去动手了。”宁摇碧摇了摇头,道,“我看是她听到了麻折疏暴毙的消息,怕惹麻烦,所以往赤县去躲避。”又问,“这使女你打算怎么处置?”   “回头问问母亲罢。”卓昭节叹了口气,道,“总归是伺候我多年的人,能饶便尽量饶她,只是也不知道当初陈珞珈潜入游家教坏我那表弟她出了多少力,恐怕我大舅舅不会同意放过他。”   宁摇碧道:“岳母大人精明,你听岳母大人的便是。”   两人就这件事情议论了几句,又吃了些果子冻酪之类,马车也就进了靖善坊,在侯府门前停下。   宁摇碧自然陪着卓昭节进府,卓昭节命明吟把人先带到四房里去交给冒姑,叮嘱道:“告诉冒姑姑,这就是明吉。”   明吟答应一声,领着明吉与乖儿去了。   这时候卓家众人却在聚集在上房里,辰光已经过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用过了饭,总而言之宁摇碧陪着卓昭节进去时,屋子里与卓昭节走时也差不多,只除了卓孝理不在,也许是在内室里伺候敏平侯。   沈氏看到卓昭节由宁摇碧送回来,而自己的女儿卓芳甸和卓芳甸的使女却不见踪影,脸色顿时一变,也顾不得宁摇碧在场,喝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小姑姑呢?”   卓昭节得了宁摇碧的话,皇后如今巴不得把敏平侯被气病的缘故推到五房头上,自然是放心大胆的回道:“小姑姑昨儿个做的事情被查了出来,皇后娘娘甚是恼怒,如今被娘娘扣在宫里头了。”   “什么?!”不只沈氏,卓家其他人闻言也是一惊,都不知道卓芳甸做了什么,让皇后匆匆打发人来召见,如今又直接扣在了宫中——可别是连累整个卓家的大祸事?   沈氏尤其震怒:“胡说八道!定然是你污蔑了你小姑姑!”   “沈老夫人这话是说皇后娘娘糊涂了么?”宁摇碧在皇后跟前都是处处要为未婚妻讨足了场子的,沈氏这种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开口就是一顶藐视皇后的罪名扣了上去,“本世子看,你才是老糊涂了罢?”   沈氏担心女儿,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才觉得失口,已经被宁摇碧毫不留情的顶了回来,她究竟也是宁摇碧祖母一辈的人了,即使宁摇碧身份尊贵,但被他当众这么一驳,到底颜面扫地,心中怒不可遏,只是宁摇碧的话虽然刻薄,然而扣的罪名却不小,她只能忍气道:“是我失言了,我并无对皇后不敬之意,只是我儿素来谦和知礼、最是乖巧不过的,却怎么会得罪了皇后娘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这么说时,冷冷的看住了卓昭节,显然是怀疑卓昭节从中挑唆或栽赃,才叫卓芳甸被皇后问罪。   卓昭节被她盯着,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心中冷哼了一声,暗道:“若是可以,我自然是想坑你们母子一把的,但如今要坑你们的那位可是打算把两个侯府都拖下水,那位的手笔,你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宁摇碧懒洋洋的道:“令爱是不是乖巧知礼本世子不知道,只不过令郎恐怕就要大难临头了!”   沈氏一惊,下意识的看了眼卓芳涯,但又狐疑的看了看在场的卓芳纯、卓孝文和卓芳礼,沉声道:“敢问世子所言何意?”   “因为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令郎宠妾灭妻一事,方才在蓬莱殿上大为震怒。”宁摇碧微哂道,“沈老夫人不必看昭节了,这事情和她没有关系,她今日还受令爱令郎的牵累,在蓬莱殿里跪了好长时间,若非宫人去告诉恰在紫宸殿中观圣人与晋王殿下戏樗蒲的本世子,本世子拖了真定郡王过去救场,也不知道本世子的未婚妻,要被连累到什么时候!”   卓昭节心中暗暗佩服宁摇碧果真狡诈,他这番话句句属实,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好像那番提醒淳于皇后把敏平侯为子孙气得吐血昏迷的事情算到卓芳涯头上的话完全不是他说的一样!   而且他这么说,却把最重要的一幕瞒过,就是淳于皇后现在已经认定了敏平侯的病,乃是卓芳涯造成的,卓芳涯如此不敬嫡妻、忤逆犯上,那都是沈氏这个继室没教导好……   这些沈氏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淳于皇后对宠妾灭妻者的憎恨,就算是寻常官吏,皇后都会想方设法的找岔子,本朝初年时,有人指望圣人会干涉,好些个要肃正夫纲的官吏最后以“永不录用”的下场,让后来人再不敢在这一点上挑衅皇后,因着皇后地位稳固如山,更多的臣下反倒将皇后此举称赞为“明正礼法、匡扶正统”,写过许多歌功颂德的骈文。   如今整个大凉都不会有人会对皇后料理宠妾灭妻者有什么反对之意,更多的,是落井下石。   尤其是如今的延昌郡王一派。   敏平侯爵位之外,任太子詹事,又兼户部侍郎,敦远侯又任吏部侍郎,祈国公是延昌郡王一派的臣子中官职最高之人,为尚书左仆射……爵位要么被夺,不夺的话,到底也只能各家子孙继承,但官职却不一样,这几个都是实权要缺,盯在这儿的,又何止是真定郡王一派?   沈氏心中糁人的寒,她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是高家下了阴手!   满长安都知道皇后娘娘憎恨宠妾灭妻之人,甚至看不得官员纳妾,当初高氏在卓家受了委屈,气得抱着卓昭宝回了娘家,她又不是什么寻常民女,难以觐见皇后,宰相之女,要面见凤颜虽然不是随时都可以,但总归会有机会的。   为了这个,沈氏频繁的令沈姑姑往高家跑,好话不知道说了多少,又送出大笔私房,后来虽然高氏不同意再回卓家,透露出明显的和离之意,但到底也念在沈氏的态度与赔出的礼物上,答应不会把事情告到皇后跟前,对外只说是回娘家消夏——如今可不正是夏天?   不然高氏怎么说也是门第不逊色于卓家的高门贵女,她要和离,皇后还能听不到?   这些日子以来,宫里都平静的很,有什么消息也都是与两位郡王有关,根本不曾关系到卓芳涯,沈氏知道是高家守了信诺,到底放了心,可没想到如今却是如此突如其来的被揭发了出来——难道高氏当时的答应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却是怀了报复的心等待机会?   今早卓芳涯把花氏带到上房意图受新妇之礼的确是昏了头,但沈氏觉得高氏既然答应了自己就不该反悔,而且当初卓家又没赶她走,她自己跑回娘家去,自己这个做婆婆的没骂高家教女无方就不错了,难道高氏一边想着和离一边还要看着不许卓芳涯抬举妾侍吗?!   沈氏心念电转,一忽儿把五房里可能被高氏收买的下人过了一遍,一忽儿觉得高家是不是决定倒向真定郡王那方了,故此拿此事献与皇后以挑起事端,一忽儿又阵阵心惊——皇后即使恼怒卓芳涯,怎么把卓芳甸也扣下来问罪了?难道皇后要借题发挥吗?!   她这里怔怔出神,卓芳纯等人虽然不关心卓芳涯和卓芳甸的死活,却不能不关心整个敏平侯府,当下谨慎的问道:“世子,未知皇后娘娘扣下舍妹,可是为了舍弟一事?”   宁摇碧对卓芳纯倒是客气,微微一笑道:“大伯无须如此客气,唤我之名或排行便是。”这才道,“这却不是。”   沈氏忙问:“是为了什么?”   “因为令爱唆使时家四娘子趁昨日宴上纷忙之际,欲以鹅肫掌汤齑谋害欧家娘子、结果却错认了慕三娘子一事,已经被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宁摇碧笑着道,“昨日苏夫人连夜问出此事,今早一大早就带着时四娘子进宫请罪,令爱是首犯,娘娘自然要把她扣在宫中!”   沈氏与诸子斗智斗黠到现在,早已是十分的疲惫,闻言眼前一黑,却是直截了当的晕了过去!   “本世子还有话没说呢。”看到沈氏晕倒,除了卓芳涯赶忙上前搀扶外,余人似都被宁摇碧之话所惊,宁摇碧却也是神色不动,用一种非常遗憾的语气道,“令爱私通翰林陈子瑞,而陈子瑞早已与欧家娘子交换了庚贴,这是令爱谋害欧家娘子的缘故……总而言之,此事已经惊动了圣人!”   听到最后一句,在场除了卓昭节以外的卓家人齐齐变了脸色!   第二百三十七章 因祸得福   “你也真是的,既然因着祖父之病,圣人这回不会对卓家怎么样,又何必吓唬大伯他们呢?”沈氏当众晕了过去,怎么说她也是如今侯府的老夫人,虽然起初只得卓芳涯一个人搀扶,但也不能一直就这么看着,宁摇碧就丢下一句“本世子本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送昭节回来,府上既然有事,本世子也不便久留,这便告辞”,而卓家人自然不能就这么放了之前明显话里有话的他走,当下卓芳礼就问起了两人是否用饭——自然是没有的,于是游氏顺势留饭,匆匆结束了上房里的对峙,先回四房来细问今日宫中始末。   回四房的路上,卓昭节不免悄悄的向宁摇碧抱怨。   宁摇碧亦低声道:“过会再解释就成了,方才也是说过卓芳涯听的。”   卓昭节诧异道:“为什么呀?”   “不拘他是不是孝子,但这个时候只有扮孝子才有一线生机。”宁摇碧勾了勾嘴角,轻笑着道,“沈氏不糊涂,等醒来后一定会让卓芳涯到高家去负荆请罪,现成的理由不就是敏平侯与沈氏现在都双双不好了吗?高氏虽然有和离之意,但究竟还没和离,如今从礼法上来说,总归她还是卓家的媳妇,如今翁姑俱病倒,卓芳涯去求她回来侍疾,她是很难推脱的。”   卓昭节道:“高相既是宰相,岂是如此好拿捏的人?”   “高家要是不肯,卓芳涯就索性在高家门前长跪请罪呢?”宁摇碧道,“高家难道还能打死了他?这也是高氏做事太过拖泥带水,既然打算和离了,又何必拖到这会都没把放妻书要到手?他们自己给卓芳涯留了个把柄,也活该有这么一番纠缠。”   卓昭节也觉得这事儿透着奇怪,倒是宁摇碧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缘故,“是了,听说卓芳涯很不在意与高氏所生的嫡长女,倒是高氏对女儿非常的怜爱,估计高氏有意和离,却想将女儿带在身边,毕竟以卓芳涯对那嫡长女的态度,那小娘子若是留在卓家必定没好日子过,但她究竟姓卓,即使卓芳涯不在意把她给高氏,但沈氏却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筹码的,不然之前这件事情始终没传到皇后娘娘耳中,恐怕是高氏刻意隐瞒和圆场之故,不然以高家的门第不该瞒这么久的。”   “那如今五婶与九娘……”卓昭节目露不忍,要说五夫人高氏为人一向就是冷冰冰的,然而对女儿九娘卓昭宝却爱怜之极,那个被父母争执吓得到现在都不会说话的堂妹,若是被独自留在卓家,别说嫡女应得的份额了,恐怕连个庶女都不如!   卓昭宝确实是离不开母亲照料的。   既然高氏为了女儿甚至愿意放弃把自己的经历禀告皇后主持公道,那么如今宁摇碧拖她下水是不是也等于断了她要到卓昭宝的机会?   宁摇碧笑着道:“你同情你这五婶与那堂妹?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一份放妻书么,我有一百个法子让卓芳涯乖乖的写下来。”   卓昭节道:“但你不是说九娘?”   “这件事情其实高氏根本就没必要对沈氏低头。”宁摇碧道,“这是高氏太过迂腐,嗯,应该说太过守礼了点,其实她都把女儿带回高家了,只要寻着借口一面不让卓家把人接走,一面找人将自己与女儿被卓芳涯冷落疏忽、卓芳涯宠爱妾侍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在长安传播,坊间都骂起了卓芳涯宠妾灭妻、对女不慈,到时候就是沈氏去求她了,那时候别说她想要沈氏母子本来就不是很在意的亲生女儿,就算她想把五房家当搬走恐怕沈氏都不敢不答应!”   他摇了摇头道,“像现在高家少不得要被卓芳涯闹个灰头土脸了,不过也不要紧,我已经在皇后跟前说了始终始末,卓芳涯如今去扮这孝子贤夫却太迟了点,到时候皇后身边的人再补上几刀,皇后定然更加恼怒沈氏心肠恶毒,卓芳涯用心不良,而且届时事情闹得满长安沸沸扬扬,皇后一插手,沈氏和卓芳涯做的事情自然是一锤定音,有皇后亲自‘查清’了的事情‘真相’,往后谁还敢说敏平侯的病倒与你们四房有关系?恐怕即使他醒了也不好这么说,这才是永绝后患呢!所以你说方才我故意不提醒大伯他们可是对的?”   “……”卓昭节幽幽的道,“若是人人都如你这样聪明可叫这日子怎么过?”   宁摇碧笑着道:“我说过我再聪明见了你也就傻了。”   卓昭节不意他跟在游氏与卓芳礼之后居然也敢说这样的话,不禁面上一红,低声道:“不和你说了。”   到了四房,冒姑早已备好了饮馔等着,看情形已经热了好几回了,却是四房一直在上房那边和沈氏耗着,也是过了晌午都没用饭,就着冒姑端上来的菜肴匆匆用了点,冒姑特意觑了个空为难的告诉卓昭节:“七娘,晌午前,三少夫人亲自带人把整个四房都搜了遍,却还是没找到粉团,也没找到什么痕迹。”   卓昭节这几个时辰大起大落了好几回,被她说了才想起来自己那只可怜的狮子猫,因为是宁摇碧送的,还是他特别到义康公主那儿求来的,又极可爱,到底是舍不得的,闻言咬了咬唇,低声道:“先不要说,也许昨儿个它淘气跑到其他房里去了,一会打发人到三伯和五房里都去问一问……实在找不到了再说罢。”   冒姑道:“是。”   卓昭节想了想又叮嘱她:“今日咱们房里已经和沈氏那边彻底的翻了脸,如今沈氏也晕了过去,五叔在上房里陪着……你趁现在就去五房问,免得回头什么也问不到!”   以卓芳涯现在对四房的仇恨,抓到了粉团要么卖掉,要么索性掐死了埋掉,总而言之不会有好事的。   冒姑闻言,赶忙去了。   她一走,宁摇碧就凑过来问:“你方才叮嘱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琐碎事。”卓昭节现在还不肯定一定找不回来粉团了,但把宁摇碧送的狮子猫弄丢,总归有些心虚,就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   饭后使女呈上茶水,又用过些时果,卓芳礼看也差不多了,就打发了下人,试探性的问起了今日宫中一事。   卓昭节自不会隐瞒父母,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卓芳礼和游氏听着都是面上变色,到最后听皇后问起来敏平侯为何病倒时,卓芳礼与卓昭质、卓昭粹都如坐针毡——待听说宁摇碧把话接过去圆了,才暗松一口气,看向宁摇碧的神色都有些复杂,卓昭粹从前与宁摇碧有过些过节,虽然宁摇碧如今已是四房板上钉钉的郎子了,但卓昭粹对这个妹婿怎么都亲热不起来,这一次宁摇碧解围,纵然是为了卓昭节,卓昭粹也不禁心生感激,他为人敦厚,倒将从前的罅隙尽都化去。   不过卓芳礼和游氏想的却是:“我道今儿个小七娘怎么口齿那般伶俐了?原来这信口雌黄、凭空污蔑的口才全是被这小子带坏的!”   当然这些话,卓芳礼和游氏想想也就是了,却不便公然说出。   卓昭节说的这些大可以回头再问女儿,但宁摇碧却不能一直留在四房的,卓芳礼问完女儿,自然就要与宁摇碧说起正事——就是政事上的影响,宁摇碧对岳父自不会藏私,爽快的将自己之前对卓昭节说过的有关卓家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由于敏平侯之病免除被打压的危机的推测说了一遍,至于其他更隐晦的交谈,以卓昭节的阅历,却是听也听不懂的。   如此到了黄昏时分,宁摇碧方告辞而去。   等他走了,卓昭节猛然醒悟,问卓芳礼:“父亲,今日许院判可曾来过?”   “许院判这几日应该日日往东宫为太子妃诊断,如何会到咱们家来?”卓芳礼一愣,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但随即明白过来女儿为什么这么问了,“你是说?”   “方才在皇后跟前告退之前,太子妃主动提出让许院判过来探望祖父,皇后也是答允了的。”卓昭节若有所思,“皇后娘娘说让许院判去过东宫之后就到咱们家来看祖父。”   可现在日已黄昏,再过点时辰,坊门都要关了,许院判却还没到,按说太子妃和皇后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来消遣卓家、尤其是现在这时候,那么许院判没到显然是出了事情——这事情多半是出在了东宫。   今日皇后如此雷厉风行的一下拖了两位侯爵下水,太子岂能不为长子担心难过?他奈何不了皇后,更奈何不了圣人,恐怕是寻上了太子妃……难道是这个缘故吗?   不管怎么说,局势越发的险峻了。   卓芳礼深深叹了口气,道:“没来就没来罢,你先回去歇着,从今儿起,咱们家须得轮流有人守在上房那边。”   虽然沈氏母子在卓家的地位摇摇欲坠,但困兽犹斗,何况……敏平侯到底是为什么昏迷的,四房最清楚不过,卓芳礼茫然的想:倘若父亲醒了过来,我又该怎么办?三郎、八郎、七娘又如何自处?   这么想着,恶念在胸中泛起,让他打个激灵,狠狠的将那模糊形成的念头碾碎——卓芳礼用力捏了捏拳,他从来没有想过弑父……即使如今骑虎难下,要他为了自己一房人的安危盼望敏平侯就此一睡不起,他实在做不出来。   “早知今日,就该学着华容长公主,寻个理由让七娘早早嫁了出门,如此要担心的孩子也少一个。”卓芳礼苦涩的想。   这日晚上,卓家上下当然都没有一个睡得安稳的,也许唯一安稳的就是还在昏迷中的敏平侯了。   只不过到了次日听下人禀告上来宫中对于昨日之事下的几道圣旨……即使谁也不敢说出来,可大抵都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上天庇佑。   正如宁摇碧所料,圣人与皇后如今是笃定了主意要拿延昌郡王一派开刀了,敦远侯府清早接了旨,圣旨中以敦远侯内闱不修,致侍妾掌权,在他人喜宴之上撒泼卖疯,堂堂世子妇都制止不住,贬敦远侯为敦远伯,又免了他吏部尚书之位,着了旁人顶替。   看似与喜宴上发生的事情毫无瓜葛的古太傅、祈国公,各自被赐了一座宅子。   两座宅子听说都不坏,只不过没有一座在长安城内的,都是翠微山中避暑的别院,距离行宫并不近,内中亭台楼阁依山傍水的景色怡人——这意思明眼人略作思索就能看出,料想古太傅和祈国公如今已经在召集幕僚苦思致仕的表书怎么个写法了。   而本来会是主要打压目标的敏平侯府,却因为敏平侯的病情,只在许院判登门为敏平侯诊断完毕、确认敏平侯病势确实凶险后,才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圣人的口谕。   上谕先是表示了对敏平侯的体恤,跟着就是申饬沈氏教导子女俱无方,要她自即日起禁足上房诚心祈福,不许再沾染侯府之事,接着又训斥了卓芳涯宠妾灭妻、私德不修,令他禁考三年,说是三年,其实算起来也就是明科不能下场,本来卓芳涯也没打算下场,他如今一门心思扑在了花氏身上,哪里有能力去参加会试?   只是上谕有了这句话,也表示卓芳涯即使以后考中了,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沈氏知道后,再次昏了过去。   上谕最后命敏平侯余子好生伺候照料——没有提到卓芳甸,卓芳纯等人试探性的问了问,许院判却只是摇头,以现在的局势,卓芳纯也只能住了口,免得犯了不该犯的忌讳。   对比敦远侯、不,现在该称敦远伯了,还有古太傅、祈国公,敏平侯府算是最幸运的一家。   除了沈氏母子外,其余四房都是长松了口气!   现在四房唯一担心的,或者说唯一踌躇的,就是敏平侯会不会醒,而一旦醒来,又会对局势有何影响。   第二百三十八章 立世子   三天的辰光过得极快,四房上下都是度日如年,既盼望敏平侯醒来,又盼望他一睡不起,将真相彻底掩埋,然而敏平侯终究在第三天的黄昏,和着漫天似血残霞睁开了眼睛。   当时恰好陪在榻前的是嫡长子卓芳纯。   卓芳礼接到消息赶到时,正好看到卓芳纯神色复杂的从内室出来,看着卓芳纯的神色,卓芳礼正要向里走的步伐都僵住了,兄弟两个对望了一眼,卓芳礼索性站住,试探的叫道:“大哥?”   卓芳纯沉默的看了看他,才道:“父亲在里面,他要见你。”   “……”卓芳礼本来心急火燎的步伐忽然就像是被地上粘住了,怎么也提不起来。   卓芳纯看着他,慢慢的道:“父亲如今精神不好,你不要叫他久等。”   见卓芳礼忽然勉强举步,却仿佛腿里灌了千钧,卓芳纯嘴唇动了动,到底道,“我问了父亲为何昏迷。”   “但父亲什么都没告诉我,他只要见你……你去罢。”卓芳纯疲惫的看了看弟弟,淡漠的叮嘱,“好好回话,我看父亲是要见完你才能安心的,我过会再让胡老太医进去。”   内室中已经点了一盏灯,灯火熹微,并不明亮,因为正值暑时,虽然屋角两口缸里装满了刻意融化到一半才搁进来的冰水,免得过冷过热,于敏平侯病体不宜,但被苍黄的灯火一映,倒是平添了三分躁意。   卓芳礼蹒跚着进了内室,却见华帐半卷,帐子下敏平侯面外而卧,额上搭着药帕,榻边海棠式小香几上放着喝了一大半的药碗,碗底还有少许药汁,乌黑发亮,散发出浓郁的药味,充斥室内。   晦明的灯火下,敏平侯的眼睛明亮而平静,神色却是无悲无喜。   卓芳礼与他对视了数息,便支撑不住的别开,他撩起袍子,挪到榻前跪下,低声道:“父亲!我……”他想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住了嘴,只沉默的跪着。   敏平侯慢慢合上眼,半晌,卓芳礼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不想沙哑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二娘和小七娘进宫的事情,再说一遍与我听,你大哥说的不够仔细。”   “是。”卓芳礼觉得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嘴唇,同样哑着嗓子道,“就是父亲……出事之后不久,宫里的徐公公忽然登了门……”   他详细说完,犹豫了下,才道,“事情是小七娘经历的……”   “我如今没精神再听一遍了。”敏平侯吃力的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叫你大哥来。”   卓芳礼心下一慌,哀求的道:“父亲?”   敏平侯重复:“叫你大哥进来,再把二郎、三郎、五郎也唤来,我有话说!”   “……父亲,胡老太医与许院判都说,只要父亲如今醒了来,便无……便无性命之忧!”卓芳礼艰难的思索着措辞,惶惶道,“能不能……能不能等七娘出阁……不……父亲,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与三郎、八郎、七娘都……”   “我要立世子,不叫他们来,就你一个人在这里?”敏平侯淡然的道,“孙辈都不要叫来了,我如今也没精神看他们。”   卓芳礼吃了一惊,怔怔的看着他。   敏平侯嘿然:“如今圣心与后意已经清楚分明,你还怕什么?怎么你有怜子恤女之心,难道我为了报你前番言语之恨,就丧心病狂到了连满门子孙都不顾了?”   他疲倦的道,“快点去罢,对了,叫丹古来,文治之便是未死,如今也是写不得什么了……让丹古代拟表书……最好明日就让你大哥交上去……你不要再多话,我撑不了多久!”   除了两个女儿外,五子齐聚内室,卓芳涯短短两日之间苍老憔悴了许多,看到敏平侯已醒,他顿时眼睛一亮:“父亲!”   卓芳涯喜不自禁的前行几步,跪到榻边,“是谁将父亲气成这样子的?可是四哥与四房的侄儿侄女?父亲……”   “你做的好事!”在众人过来之前,胡老套医抓紧辰光为敏平侯重新把了脉,厨房里也进了一碗老参鸡汤,敏平侯喝了大半碗,如今精神恢复了些,只淡淡扫了眼幼子,就让卓芳涯如坠冰窖,僵跪榻前动也不敢动了。   敏平侯这一句话,卓芳纯明显一愣,下意识的看了眼卓芳礼,目中露出一丝歉意。   卓孝理与卓孝文亦松了口气。   敏平侯醒了,是非公断自有他来处置,而二房、三房也不用继续夹在两边为难,他们当然感到放心。   卓芳纯忙道:“请父亲息怒,父亲如今方才醒来,不易动怒!”又道,“父亲欲召集我等前来,未知有何吩咐?还请父亲如今以保重为上!”   敏平侯淡淡一句算是解释了之前自己怒极攻心的缘故,跟着也不多言,直接道:“此番我病倒,虽为逆子所气,然而究竟上了年纪,不同以往,恐无余力再担要事,所以打算与你们商议下世子的人选。”   卓芳纯一惊,道:“父亲如今老当益壮……”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敏平侯淡淡的打断了他的话,道,“再说雍城侯之子如今年未加冠都已经正式册了世子好几年了,咱们家已经拖得够久了的。”   卓芳纯还要再劝,敏平侯一皱眉:“我又还没说要立你,你急成这样做什么?”   卓芳纯闻言大是羞愧,面红耳赤的退了下去不敢说话了。   见气氛尴尬,卓芳礼又没有出来说话的意思,庶次子卓孝理只得硬着头皮圆场道:“请父亲示下!”   “自来元配嫡长子为尊,我有意立大郎为世子,你们觉着如何?”敏平侯此话一出,除了卓芳礼以外之人都是一愣。   按着规矩是该立卓芳纯的,问题是卓芳纯膝下子孙稀少,唯一活到年长的庶子二郎卓知义成婚已经好几年了,三郎卓昭质的双生子都六岁,他却至今无所出,既无嫡子,又无亲孙,卓芳纯根本就不指望世子的位置临到自己,不过是不忿沈氏得意,加上当年大夫人周氏被沈氏弄没了嫡子,深仇大恨不报心中意难平,这才一路和沈氏斗到了现在罢了。   实际上照卓家人自己来看,将来的世子之位,必在卓芳礼与卓芳涯之间,前者在兄弟中间算是子孙兴旺的,两嫡子两嫡女,还有两个活泼伶俐的嫡孙,而且卓昭粹还是孙辈中唯一得到敏平侯亲自指点栽培的晚辈,虽然敏平侯每每嫌弃卓昭粹不如沈丹古敏捷,但终究是一直亲自过问其功课的,再加上卓昭节被许给了雍城侯世子,有纪阳长公主帮着说话,卓芳礼继承爵位的可能绝对不小。   至于说卓芳涯,那自然是因为沈氏没有不为亲生儿子谋算的,他的胞妹卓芳甸与延昌郡王一派的诸家大部分小娘子、尤其与延昌郡王妃都十分的要好,总也是个助力,何况敏平侯对幼子的过问也确实比诸子都多,最重要的是,被敏平侯苦心栽培、耗费心血远胜嫡亲子孙的沈丹古,乃是沈氏侄孙,还是靠着沈氏才能够寄居卓家的。   怎么看,世子之位,也轮不到卓芳纯。   想起之前敏平侯那句“我又还没说要立你”,卓芳纯更是阵阵的发懵,愣过之后,忙道:“父亲,我福薄,嫡子甚至未能落地,二郎虽然还算懂事听话,但资质平庸,而且他……他也是至今无子,这世子之位恐怕难以担当,不如……不如父亲立四弟如何?”   卓芳纯在卓知义成婚数年无所出后就不指望世子之位落到自己头上来了,在这一点上他其实不是很怨怼敏平侯,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子嗣福分单薄,这把年纪连个孙儿也无,去争爵位实在说不过去,他更恨沈氏,当年沈氏设计弄掉了大夫人的男胎,无非是为了这个位置的考虑,若早知道如此,卓芳纯情愿早早立誓不争这个世子的位置,总好过如今膝下凄凉冷清。   这一次因为敏平侯顺着圣意,将自己被气晕的真相归结于幼子卓芳涯,自以为错怪了胞弟的卓芳纯心头内疚,更加不想和弟弟争位,他这番话,倒是真心实意的。   敏平侯没有理他,而是问次子:“你看呢?”   卓孝理恭敬而小心翼翼的道:“孩儿一切都听父亲的。”   他这么说了,三子卓孝文自然也是如此,反正有三个嫡子在,嫡子全没了还有四房的两个嫡孙并嫡曾孙在呢,总归轮不到他们的,却又何必多什么嘴,他们最庆幸的就是这件事情由敏平侯提了出来,那么一句听父亲的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儿了,不然敏平侯这次当真没醒过来,大房、四房与沈氏、五房争起这世子之位,他们夹在中间才更叫头疼。   问到卓芳礼这里,卓芳礼却道:“孩儿以为父亲所言甚是,大哥既为元配嫡长子,按制,自该继承爵位。”他心里清楚得很,若是之前也许这个世子之位还有机会落到自己头上来,但这一次是他领着子女气病了敏平侯,虽然是因祸得福,怎么说也伤了父子情份了,敏平侯为了合家上下不能不识这个大体,顺着局势把责任推给了卓芳涯,但这并不代表着这口气他就咽得下去。   即使从前有过立卓芳礼的心,经此一事也定然打消了。   不过卓芳纯乃是卓芳礼的胞兄,两兄弟自生母梁氏去后,长年和沈氏母子争斗,彼此扶持,多年同仇敌忾下来,早就消弭了这点儿嫉妒之心,卓芳礼是非常赞成立卓芳纯的。   敏平侯没说什么,继续问卓芳涯,卓芳涯自是不忿:“孩儿觉得大哥说的对,大哥膝下只有一个庶子,至今无孙,二郎现下成婚都多少年了?后院里妾室也纳了好几个,连个女儿也无,若立了大哥,将来爵位又传给谁?”   卓芳礼对敏平侯愧疚、对卓芳纯愧疚,对这个五弟,那是怎么欺负都是一点不愧疚的,因为现在敏平侯所提的人是卓芳纯,卓芳纯自己不便多说,卓芳礼遂淡淡的道:“五弟说的仿佛自己膝下有儿有孙一样。”   卓芳涯一噎,随即道:“花氏已有男胎。”   “那也不过是一个庶子,且还未落地,更不要提长成。”卓芳礼冷冷的道,“二郎怎么说也长大成人,看得出来品性敦厚、孝顺懂事。”   “四哥的意思是说我的孩儿不能落地还是不能长成?!或是长大后不好?”卓芳涯哪里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顿时大怒,一骨碌从榻前站了起来,就要与卓芳礼理论到底。   卓芳纯立刻出来阻止:“都闭嘴!父亲跟前,你们谁再喧哗一个字试试!”   卓芳礼自要给胞兄面子,卓芳涯吃了亏,自要不依不饶,不想敏平侯双眼一瞪,冷冷的道:“你失德忤逆、宠妾灭妻之事已经上达天听,连累你母亲都被上谕申饬,难道也敢觊觎这爵位?”   “……孩儿不敢!”卓芳涯畏父如虎,脸色顿时一变,忙又跪倒!   敏平侯也不看他,只淡淡的道:“既然二郎、三郎、四郎都同意,那就等丹古来罢,等他来了拟表,我如今没精神细看,你们看过了没有什么问题,明日二郎陪大郎入朝,代我呈表。”   敏平侯说了这话,也不再听五个儿子说什么,自顾自的叫人端药来喝——这就是一锤定音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为父之心(上)   不久后沈丹古匆匆赶到,当着敏平侯与卓芳纯等人的面,他略作思索,旋即挥毫而成一封告病致仕、请立世子的进表,捧与敏平侯过目,敏平侯摇头道:“我如今精神乏着,你给他们看过就行。”   沈丹古依言递到卓芳纯跟前:“大伯请看。”   卓芳纯心思复杂的接过,入目字迹如行云流水,再看行文,措辞用句,无不得体又透着恭敬谦逊,正是极为符合此刻局势卓家应有的态度。   他把进表拿在手里半天都没有作声,心想怪道父亲喜欢这小子,未及弱冠之年,单是凭这笔书法,就能称一时俊杰,更难得的是他这封进表写得如此老练娴熟,对局势的拿捏和上意的揣摩哪里是寻常士子能比的?陇右神童,果然名下无虚。   卓芳纯是很不喜欢沈丹古的,如今看到沈丹古如此出色,他心头的不喜更胜,暗想,若我那可怜的孩儿没有遭了沈氏的毒手,如今便是资质平庸,总也能慰藉膝下寂寞,胜过看到旁人享着天伦之乐,自己却冷冷清清,连妻子也只能靠宠着庶女们解闷。   当着敏平侯的面,他也没说什么,只将进表转给卓孝理,二房三房一贯的没有任何意见,到了卓芳礼手里也挑不出什么来,卓芳涯更不会拆了沈丹古的台,就这样,敏平侯让沈丹古用正楷抄了一遍,待墨迹干后,就让卓芳纯等人离去预备明日上朝代呈此表,却单独留了沈丹古下来:“今晚就让丹古在这里照拂罢,你们都不要来打扰。”   这晚敏平侯也不知道和沈丹古说了什么,总而言之次日一早,沈氏让沈姑姑扶着,颤巍巍的想见敏平侯,却被大总管卓页拦阻,任凭沈氏软语哀求还是大声训斥,卓页始终岿然不动,一直到卓芳纯等人上朝归来,沈氏也没能见到敏平侯,只能恨恨的回了自己屋子。   卓芳纯知道这个消息后也不在意,因为圣人已经当朝准许了敏平侯所请,甚至还赐了一株百年老参,这种参侯府也不是没有,但上有所赐,又是如今应景的药材,也足见体恤了,现在卓家要的就是这份体恤。   本来立世子是喜事,即使不请外人,自己家里总应该庆贺一下的,然而如今敏平侯虽然醒了过来,究竟没有痊愈,这庆贺的话也就提不起来了,不过致仕和请立世子的表书获准后,陆陆续续倒也有人上门来探望,并没有迅速一落千丈到了门庭冷落的地步,可见那株老参到底还是有些效果的。   让卓家上下意外的是雍城侯居然也来了,宁摇碧自然要随行。   雍城侯在上房由世子卓芳纯陪着敏平侯接待,宁摇碧自是寻了个借口跑到四房。   在宁摇碧想来,虽然袭爵的不是卓芳礼,但之前四房忤逆的事情已然盖过,卓昭节也不是非常看重这个的人,这会敏平侯醒来又上了表,料想应该不会再愁烦了,不想在四房里遇见卓昭节,却紧紧蹙着一双蛾眉,见到了他更是眼神躲闪,说话吞吞吐吐,宁摇碧为人狡黠,自己就是个哄人的好手,哪里看不出来她是心里有事、甚至于气短心虚?   他起了疑心,旁敲侧击的一问,卓昭节果然是心虚,被他迫着问了几问,就抵挡不住,把心一横,道:“好吧,我告诉你,是这样的……粉团不见了。”   宁摇碧早就将那小狮猫忘记到了九霄云外,想了一想才道:“你说那只狮猫?”   “是啊,就是七哥成婚的那日,我因为一点事情抱着它去见母亲,中间说话时不小心捏疼了它,它抓了我一把跑了,当时边上人人都忙着看我有没有伤到,竟没人想起来去寻它,结果找到今儿都没有寻到。”卓昭节一脸的听天由命,眼睛盯着手指,手指绞着帕子,小声道,“三房、五房都使人去问过了,并没有得见,这些天了,恐怕……恐怕很难找到它了。”   宁摇碧皱起眉,先问道:“你手给我看看。”不待卓昭节说话,他先蛮横的拉过双手一瞧,见上头并无伤痕,这才缓和了脸色,哼道,“它倒是命大,我送它给你是解闷儿用的,这畜生好大的胆子敢对主人动起了爪子,若是找着了,这种背主的东西也该活活吊死!”   这番话可不是为了讨卓昭节欢心特意说的,宁摇碧是真心实意这么想,他正当血气方刚,虽然也通文墨,但从本质上来说距离风月雅士差距大得很,还是崇尚剽悍斗勇的时候,在他想来,只有饮渊、饮涧这样搏击长空、凶猛犀利的猛禽,才有资格耗费心力、视如左右膀臂的对待,像狮子猫这类供文人雅士赏玩、或仕女贵妇豢养,以外形可爱娇嗲讨得主人欢喜的宠物,再宠也不过是个物件罢了,高兴了宠一宠,不高兴了想杀想打那都是小事,至于说狮子猫身价珍贵,价值千金,以宁摇碧的出身又哪里能把这区区千金放在眼里?   “……”卓昭节尴尬的道,“它才多大呀,抓不伤我的。”又道,“这狮子猫那么珍贵,还是你特别向义康公主要来的……”到底卓昭节是小娘子,对雪团儿也似的粉团还是非常喜欢的,如今弄丢了,虽然宁摇碧满不在乎,她终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的重新捏起了帕子,眼神飘忽。   宁摇碧不以为然道:“再怎么珍贵也无非是一只畜生,好好的养着它可不就是为了讨你高兴的?不想它倒是伤起了人,那怎么能留?”话是这么说,他对卓昭节这么看重自己送的狮猫还是很高兴的,想了想就道,“狮子猫虽然看着温驯,但究竟爪牙尖利,难免有失,我倒是疏忽了,这一只既然丢了就丢了,你若是喜欢养这些东西,过几日我再给你弄只鹦鹉来怎么样?那一个拿链子拴了轻易跑不了,而且不靠近它也啄不到。”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还是先不要了,如今家里这个样子我也没心思养什么。”   “那我给你淘点别的好玩的。”宁摇碧关心道,“现下敏平侯难道对四房不好?”   卓昭节托了腮,闷闷的道:“也不能说不好罢,毕竟之前……如今祖父放了咱们一马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但这些日子,听人说沈丹古陪在祖父跟前比我大伯的辰光还要多,我听下人里风言风语的说,祖父如今立大伯,未必是真心,不过是看着圣意,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只看祖父对沈丹古的钟爱,没准风声过了,祖父就要寻个借口把爵位传给五叔——你也知道,这次的事情,五叔本来就是顶了缸的,我怕当真是这样的话,父亲母亲又要气不过。”   宁摇碧笑着问:“说这些话的下人呢?”   “大伯母和母亲命人抓了出来,当众打死了两个,如今没人敢说了。”卓昭节叹了口气道,“私下里或许有吧,但也没再听到。”   “这不就结了,这样造谣生事的东西,也就是大伯母与岳母大人心软,换了在雍城侯府,早就全部打死了。”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这么荒谬的说法有什么可信的呢?”   卓昭节看了他一眼,发愁道:“我又没你这么聪明,我哪儿懂这些?如今祖父确实看重沈丹古的很,我倒觉得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你不懂,问我不就成了?”宁摇碧笑着道,“这样,今儿我不为难你——你给我剥两个菱角,我替你解了这愁绪如何?”   只是剥两个菱角,卓昭节自不会拒绝,抿嘴一笑道:“你若是说的好,我给你剥上一碗也成。”说着就唤人打水上来净手。   宁摇碧瞥一眼她浸入水中嫩如水姜的纤指,微微笑道:“剥几个意思下就成了,剥一碗我可舍不得。”   卓昭节浣指的手一僵,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再说我不给你剥了。”   阿杏忍着笑捧上巾帕,伺候着卓昭节擦干了手,拈起盘中红菱剥了起来——宁摇碧一看她剥菱角的样子倒是有点意外,但见卓昭节轻巧的从旁一扳,跟着十指微动,一整块雪白的菱肉就叮的一声落到宁摇碧面前的银碟里去。   宁摇碧惊奇道:“你会剥这个?”   “这话说的人像傻子一样了!”卓昭节闻言,双眉一挑,道,“这季节这菱角在江南遍地都是,我打小常跟了外祖父出门,外祖父垂钓,我和表弟可没那个耐心,不是捉鱼摸蚌,就是采莲掐菱角,哪有不会剥这个的道理?”   又哼道,“再说你剥起来不也利落得很?我知道你怎么会的,多半是孝敬纪阳长公主罢?我在秣陵时可也经常在外祖母跟前孝敬的呢!”   宁摇碧失笑道:“我倒把这些给忘记了,嗯,那你给我多剥几个罢。”   卓昭节到底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对于江南常见的菱角料理起来十分之娴熟,说话这点功夫,她一忽儿一个,一忽儿一个,不多时就在宁摇碧的银碟里堆了一座小山尖,宁摇碧拈起一颗吃了,微笑着道:“甜得紧。”   “这时候正当季呢。”卓昭节把恰好剥出来的一颗自己吃了,咽下后,就催促道,“说吧说吧!”   宁摇碧又吃了两个,才慢条斯理的笑道:“莫急莫急,一会叫暑气蒸干了哪儿有如今好吃?”   他一直吃得只剩了三五个,这才心满意足,叫人拿了帕子擦了擦手指,随即微微笑道,“敏平侯如今的心思其实好猜的很,哦,应该说他这次这么做,那么一直以来的心思都好猜得很。”   ……卓昭节想了想,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摇碧左一个好猜右一个好猜的,奈何她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索性就恼了。   “咳,不过是‘为父之心’四个字罢了。”宁摇碧赶忙赔笑,道,“你看,卓家如今不算你两个姑姑,那一共是五房人,是也不是?”   卓昭节狐疑道:“然后呢?”   “大房子嗣不丰,而且至今无孙,我说句实话年别恼,我听说咱们这二堂哥也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物?二房与三房都不可能继承爵位,然而子孙上头总还过得去,大堂哥、六堂哥如今都外放着,七堂哥明年不是也要下场?这两房往后大抵还是有些指望的;岳父岳母这一房呢看起来是最好的,你看,三哥已经成婚,膝下嫡子都有两个了,古家娘子明年就要过门,八哥似乎也是同辈里书读的最好的一个,何况你与五姐嫁的都好。”宁摇碧一一替分析道,“五房至今只得一个嫡女,虽然高家势大,奈何卓芳涯自己宠妾灭妻的把好好的姻亲现下倒是弄成了仇家,而且为了女色也耽搁了功课,所以照着敏平侯来想,最要担心的,其实就是两房,一个是大房,一个是五房。”   卓昭节古怪的道:“我似乎听说祖父长年住别院已经好些年了。”言下之意自然是觉得敏平侯实在不是多么关心子孙的人。   宁摇碧却摇了摇头:“不能这么看,人住别院,但八哥与沈丹古却是一直被带在敏平侯身边的。”   “你不是说祖父最担心大伯与五叔么?八哥可是我们四房的人。”卓昭节诧异的问,“难道祖父打算让八哥过继?”   既然卓芳纯被立为世子,而卓知义至今没有一子半女,这卓二郎的后院人不少,大房里就他这么一个子嗣,卓芳纯和大夫人为了他也不是没有私下里请胡老太医看过,但这些年下来始终都没有一个动静,想来卓知义许是子嗣上有所妨碍,所以往后若也一直无嗣,必然是要过继子侄以继香火、传承爵位的。大房与四房乃是同母所出的兄弟,将来这过继的人选当然是从四房里挑,没有去便宜其他房里的道理。   但卓昭粹与卓知义是同辈,卓知义虽然是庶出又平庸,总归是卓芳纯的亲生子,索性爵位没有落到大房也就算了,既然传了大房,将来却要传给侄子而不是亲子,现在不在乎,往后辰光长了恐怕卓芳纯也会想多罢?   第二百四十章 为父之心(下)   宁摇碧笑着道:“你是真没这天赋——咳,我的意思是,敏平侯早就有意把爵位留给大房了,公侯伯子男,大房这一支,有这爵位,便是子孙再怎么平庸,至少能保三代富贵,即使三代之内都不能提爵,只要不出相当能败家的子弟,总归四五代衣食无忧是没什么问题的,大房里有了爵位傍身,敏平侯自然就不用为大房打算旁的,可以腾出手来专心教导八哥与沈丹古——要知道那时候你和五姐都还没许人家,即使早就料到了你与五姐都能嫁得好,但总不能叫四房里靠着姻亲过罢?岳父大人与大伯一样是嫡子,君侯他自要特别操心些,这才把八哥带在了身边,至于沈丹古,那当然是为了扶持五房预备的人。”   卓昭节呆了一呆,道:“是这样?!”   “不是这样还会是怎么样?”宁摇碧微微一哂,道,“你看现在,大房承爵理所当然,任谁也挑不出理来,又使大房得了依靠,其实我看君侯挑选八哥栽培也是因为咱们那二堂哥天赋实在太差的缘故罢?左右栽培不出来的,索性就把爵位给了大房,承爵反正又不用考试,不然没有爵位,大伯与大伯母都是精明的,他们在时还好,他们一去,二堂哥怎么个过法?二房、三房不说了,庶出的两房只要大致还过得下去,我想君侯至多往后分家时多给他们些私产算是体恤了,总归嫡庶有别的。   “岳父大人这里,因为大伯至今无孙,将来要过继嗣孙,总归是从岳父大人的孙辈里挑的,何况大伯与岳父大人同母所出,也能彼此扶持,再说五房,卓家内斗这些年,源头在于梁老夫人之故以及沈氏在百日内进门,到现在则是世子之争,世子立了大伯,大伯与岳父心头也算得了安慰,对沈氏母子的怨怼也能略减,而沈氏这边呢,沈丹古非池中之物,这小子在陇右时就有神童之称,这些年满长安都知道君侯对他极为上心,冀望很大,他能够得到君侯的赏识还不是因为沈氏把他接到了卓家来?将来他若是得了势却不管沈氏母子,不身败名裂就奇怪了,沈丹古是早就被君侯绑给了沈氏母子的。”   宁摇碧摇头道,“长辈就是长辈,君侯不可能不管子孙的,不然这回也不会就默认了把他气病的是卓芳涯了,我打赌这件事情的真相,君侯甚至连大伯都没有告诉!”   卓昭节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事实上卓芳礼并没有把那日敏平侯醒来后先要见了他时的情形告诉任何人,毕竟那番谈话实在不足为外人所知。   但听宁要碧说得笃定,卓昭节自要问上一句。   宁摇碧微笑着道:“你想君侯把爵位留给大房、用心栽培八哥和沈丹古,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他去之后,子孙都各有所依,不至于立刻败落下去,也不至于彼此相残、或者是犹如仇雠?既然如此,这件事情左右卓芳涯都背了黑锅了,再告诉大伯……我观大伯与岳父大人一样,嗯,为人忠厚,若知岳父冲动之下……岂不是会怨上了岳父、兄弟之间生出罅隙?君侯多年来的安排是为了让子孙和睦,各有所依,最好还能够彼此友爱,本来大伯与岳父大人就很和睦,君侯反正都已经推出一个儿子顶了罪名,又何必再搭上两个儿子之间的信任?还不如让岳父记下这份情。”   卓昭节微微动容:“原来是这样!”   “不止这样。”宁摇碧平静的道,“我想接下来君侯还会私下里寻岳父说话,要岳父接下在大房与五房之间斡旋的差使,岳父之前气病君侯,却得君侯帮着遮掩,如今正是满心歉疚的时候,君侯但凡提出要求,只要力所能及,岳父不会不答应的,即使岳父不喜卓芳涯,但君侯也可以以这次是卓芳涯为岳父顶了罪为理由,在这一点上岳父不能不承认,所以这件差使岳父是接定了,毕竟大伯料想对卓芳涯也厌得很,除非咱们大姑姑或者岳父去说和,不然换了君侯也未必有用,何况君侯年事已高?如此诸子和睦,就算不能和睦,至少不至于继续彼此勾心斗角下去,这才是君侯的目的——说起来这次君侯病倒,不只是对卓家来说是因祸得福,因此躲过了打压,对君侯来说也是这样,得到了一个化解元配嫡子与继室嫡子之间矛盾的理由与机会。”   “祖父的打算竟然如此深远么?”卓昭节吃惊的掩了嘴,道。   宁摇碧微笑着道:“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到底几十年的阅历在那里了,坊间有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谁家堂上的阿公和老夫人没点儿主意呢?”他忽然话锋一转,低笑道,“对了,说起来这次时四娘在喜宴上闹出来的事情,你可知道真正的真相?”   卓昭节叹道:“自己家的这点儿事情我都被绕晕了,我哪儿还能想到旁的?你想说什么就说罢。”经宁摇碧这么听了听事儿就轻描淡写的将前因后果道破,她是死了自觉聪慧伶俐这条心了,此刻语气里不免就透露出了心灰意冷。   宁摇碧笑着道:“你先不忙失望,你以为这样看穿事情很难吗?无非是你从前不必操这个心罢了,你看你小姑姑心眼多罢?她是心心念念着要替卓芳涯争世子位,既有所欲,自然就习惯了遇事多想一想,定成年纪比你小却想得比你多,无非也是差不多的缘故,可见你福分比她们都好,没有许多糟心的事情叫你烦心,你自然就不习惯多想了。”   “是这样,然而我总觉得自己是笨了。”卓昭节抿了抿嘴,悻悻的道。   “这算什么笨?”宁摇碧失笑,道,“一来是你没习惯,说起来你如今也才及笄,六姑……我是说义康公主,似你这个年纪时,比你还要不晓事,就说有一次罢,在翠微山避暑时,她追一只貂……”   卓昭节郁闷的打断道:“公主殿下是金枝玉叶。”   “也不是所有的金枝玉叶都能像义康姑姑。”宁摇碧轻轻摇了摇头,“比如说,我的祖母。”他没有细说纪阳长公主少年时候的意思,只道,“反正这些事情你不懂的,问我就是,我若不懂,再请教父亲或祖母,咱们又不是无依无靠的人,既然有这不操心的福分,又何必辛苦去追求面面俱到?”   他忽的展容一笑,“以咱们这样的出身与天赋,本来就是什么都不会,也有大批人心甘情愿的捧着咱们了,若还要争一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却叫天下文人雅士拿什么出头?至于你说这人情世故,懂得多与懂得少,只要日子过的好,又有什么紧要?懂得多的人,难道不要多烦几件事?”   卓昭节被他说得到底撑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道:“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嗯,你说时四娘子罢,不对,我倒想问问欧家娘子呢!按说这一回欧家娘子可是配合了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心中所想的,现下圣旨却还是申饬了易夫人,这样他们母子在欧家的日子岂不是很不好过吗?”   宁摇碧笑着道:“你啊……这样的场面话也能信?这件事情敦远伯心知肚明,你以为他敢迁怒易氏母子?真当皇后下不了暗手了?敦远伯虽然儿孙满堂了,可也不想就这么暴毙了事!”   “圣旨也是场面话?”卓昭节尴尬的道,“我之前听了消息还在想,这回易氏母子吃了这么大的亏,欧纤娘怎么就没有闹起来?难道当真爱极了时五吗?”   “就算皇后不在暗地里庇护易氏母子,欧纤娘如今也没脸再找时五了。”宁摇碧微微一哂,眼中浮出一丝戏谑,道,“谁叫她没斗过慕空蝉呢?”   “啊?”   宁摇碧道:“本来事情说好了的是慕空蝉和欧纤娘坐到一起,时兮墨去泼汤——事后栽赃卓芳甸,按着卓芳甸与欧纤娘之间所谓的‘情敌’关系,这汤当然要泼欧纤娘,当然和她坐在一起的慕空蝉会及时将之推开,只不过欧纤娘不肯信任慕空蝉,就想改其他的法子,结果慕空蝉倒是够狠,直接开口把被泼汤的差使抢了过来,这才有后来什么聊得兴起索性换了珠钗戴、又什么灯火下衣裙颜色相似没看出来……不过是欧纤娘怕被慕空蝉将计就计当真毁了容貌罢了!”   卓昭节听得目瞪口呆,道:“那慕空蝉就不怕欧纤娘将计就计吗?”   宁摇碧笑了笑,道:“这就是慕空蝉比欧纤娘狡猾的地方,当晚她叫人把一大壶酢浆放在跟前,那盛酢浆的壶,正是一把锡壶,既然是喜宴上要用,自是擦得干净,犹如铜镜……”   卓昭节恍然大悟:“所以时兮墨走到慕空蝉身后时,其实她早就看见了?”   “自然如此。”宁摇碧道,“否则欧纤娘那点儿力气,想把慕空蝉推得完全免了滚汤浇身之灾怎么可能?”他眯起眼,道,“太子妃这侄女实在不简单,我听时五说,她当时把被泼汤的差使抢过来时,这么对欧纤娘说‘你不肯拿自己冒险,我也未必就信任你,只是我心悦五郎,为了他做什么我都愿意的,你既不敢,那就我来,只是你既就这么点儿胆量与能耐,我劝你往后还是离五郎远一点罢,你这点魄力配再觊觎我的丈夫么’,时五说他虽然知道慕空蝉必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决计不会把指望全部放在欧纤娘身上,然而这份气魄寻常小娘子还真比不上!”   卓昭节吁了口气,道:“慕三娘子也是可怜,为了时五也算是用尽了心思了,虽然这次她备了锡壶,但宴上灯火交错人来人往的,万一没看清,又或者是附近的灯不仔细被吹灭了,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如今她这番付出能够打动时五,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宁摇碧思索了片刻,道:“时五……嗯,时五被打动了足足一柱香,说往后定然要和慕空蝉好好的过日子……但一柱香之后,他就想了起来与醉好阁程行首约好了要听那程夭娘弹琴,于是赶忙换了身衣袍去了,当晚也就在醉好阁过了夜。”   “……”卓昭节想了半晌,道,“你说这个想说什么?”   宁摇碧笑着道:“你看,你哪里笨了?这不是一下就觑出我是话里有话么?”   卓昭节恼怒的打了他一下:“这还听不出来吗?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一个劲儿的说时五没良心,难道不怕我怀疑你与他一个样?这么说定然就是另外还有话!”   “慕空蝉可不就是你羡慕的一步三算的所谓聪慧小娘子?”宁摇碧忽然凑到她耳畔,轻笑着道,“可你看,她偏偏就瞧上了时五那小子,人还没过门,为了打发情敌连性命容貌都豁出去了——所以啊,她这份聪明有什么用?哪里比得上昭节你聪明?”   卓昭节迷惑道:“我聪明么?我可比她不上……”   “你旁的也不要和她比。”宁摇碧正色道,“你只要和她比挑夫婿的眼力,相信我,这慕三娘子便是有千般算计万种良方,在这一点上,她差你十万八千里!这辈子都弥补不上!”   卓昭节心中甜意如泉,含羞带嗔的睇他:“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不真,从之前到现在,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宁摇碧微微而笑,“慕空蝉费尽心思挑了个时五、卓芳甸隐瞒人前选的陈子瑞,你以为她们都比你聪明,可如今这两个小娘子的下场你也看到了,看不到的也能估计出来……你说时五和陈子瑞哪一个有我好有我省心?所以她们再聪明,夫婿都不会挑,夫婿既然不好,若还没有几分伶俐,往后日子还怎么过?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说的就是这样的了,因此上天叫你在一些事上不如她们,可不就是你有个好夫婿,不必操什么心?”   “你这是安慰我呢,还是夸你自己呢?”卓昭节听得呆了半晌,禁不住哭笑不得起来……   宁摇碧含着笑:“夸你夫婿难道不是安慰你吗?”   “呸!你要安慰我,不是应该夸一夸我么!”卓昭节恼怒的捏起粉拳,轻轻捶到他身上……   第二百四十一章 粉团的下落   次日卓昭节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在请安时向游氏道:“母亲,我过会去给祖父请安,可以么?”   游氏诧异道:“你祖父这几日身子还没好全,你去打扰做什么?”   “……之前的事儿,想跟祖父认个错。”卓昭节红了脸,半晌才小声道。   她虽然任性娇气,却不是不通道理的人,之前与敏平侯顶嘴不服,是因为总觉得这祖父远不如游若珩和班氏那么体贴晚辈,甚至里外颠倒,对外人倒比自己的子孙更苛刻,昨日被宁摇碧点破了敏平侯多年来的良苦用心,心中自生愧疚,是以一夜之间翻来覆去,到天亮时才拿定了主意,今日去与敏平侯请罪,或者敏平侯因此心气稍平,病体也能痊愈得快些。   游氏不知道女儿怎么忽然就乖巧起来,想了片刻,道:“你先跟你嫂子去处置事情,我打发人去上房问一问你大伯再说。”   敏平侯如今既然病体未愈,儿孙当然要在跟前轮流伺候,因为是祖父,女眷就免了近身服侍,加上这几日常有客来,卓芳纯索性让女眷先不要到上房了,这个卓昭节也知道的,便起身告退,去和赫氏商议这一日的家事。   这一忙起来倒是又把请罪的事情忘记了,一直到午饭的时候,照例在念慈堂里用,才想起来问游氏,游氏道:“方才你父亲说,今早的客人不留饭,叫你晌午后过去,你祖父这几日晌午时会小睡片刻,你早一点去候着,既然是请罪,总该有请罪的样子,切记进了上房手脚轻点。”   卓昭节一一应了,道:“那我一会让阿杏回镜鸿楼拿双丝履来,把木屐换了。”   游氏点了点头,又教训道:“你能自己想到去请罪,这是对的,不拘你祖父对你是否过于严厉,总归是长辈,所谓小受大走,那日你祖父也才拿了把戒尺,你就是挨上两下又怎么了,难为你祖父还会没分寸的朝你头脸下手吗?”敏平侯出事那日,四房的人到底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游氏其实到现在也不太清楚,毕竟这种忤逆的事情,卓芳礼不愿意说,卓昭质等这三个做子女的也不好开口,只含糊透露给游氏,是卓芳礼提到了梁氏,把敏平侯气急了——但卓芳礼是为了女儿才去上房的,事情当然还是卓昭节引起来的。   游氏不免后怕,亏得这回敏平侯醒了来,不然,即使外人不知道,这气死亲生祖父作下的孽能轻么?虽然这两日卓家事情一件接一件,她忙得还没功夫和女儿专门说这件事情,但现在卓昭节主动提了起来,她也没客气,毕竟当时卓昭节不胡闹,任凭敏平侯打几下手心事情也就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固然敏平侯这么一病,整个卓家都因祸得福,但游氏还是为女儿的任性而吃惊,在她看来一次两次撞运气没把事情闹大,长久不拘束总归要出事的。   卓昭节这回倒没任性,平静的道:“是我之过,下回不敢了。”   “你既然知错,回头好生与你祖父赔罪。”游氏郑重的叮嘱,“即使你祖父要打你出气,只要不伤了脸,你就受着!”   卓昭节抿了抿嘴:“是。”   用过了饭,卓昭节特意向游氏借了妆台,把发髻改成双螺的样式,又把钗环都摘了,等阿杏拿了丝履来换上,就带了使女往上房去。   这时候整个侯府大半都浸在了蝉鸣声中,只有上房附近为了不使敏平侯被打扰,连夜打发人粘干净了,倒是格外的寂静。   卓昭节与使女悄无声息的进了门,守门的婆子早得了卓芳纯的吩咐——虽然敏平侯还是卓俭,但世子既立,整个侯府的风向也变了,四房向来和大房交好,卓昭节又有个尊贵的夫家,下人们都分外殷勤。   婆子特别从荫凉处跟了出来,小声道:“七娘,如今君侯还在睡着,怕要半个时辰后才能醒,七娘不如先在前厅歇一歇?婢子去给七娘取井里的沉香饮。”   卓昭节摇了摇头道:“不必,我在外头等就是了,你自去看着门。”   那婆子没献成殷勤,不免有些失望,然而也不敢怪卓昭节,讪讪的应了一声,到底目送着卓昭节转过树丛才退了回去。   陪同而来的阿杏和阿梨早就知道卓昭节此番是为了请罪而来,都做好了受苦受罪的打算,到了敏平侯卧房所在的院子里,卓昭节看了眼日头下被晒得几乎冒起腾腾青烟的地砖,心下微微一惊,道:“听母亲话里的意思是叫我早点来在这儿跪着,也好叫祖父起来后消一消火……可这地方跪下去……”   她如今穿的藕丝裙子可是薄如不存,看这地砖滚烫之处怕是连丝履都挡不住啊……正望着地砖发愣,旁边回廊上倒有人轻声招呼:“小七娘?”   卓昭节转头看去,却见沈丹古一袭青衫,发插木簪,虽然暑气逼人,他额上倒未见有多少汗意,站在五六步之外,冲卓昭节微微颔首,道:“我这几日正有事情要寻你。”   “寻我?”卓昭节一愣。   沈丹古指了指院外,轻声道:“莫扰了君侯,咱们出去说话罢。”   卓昭节看了眼卧房的方向,狐疑的转身跟着他出了院门,一直走到不远处的一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沈丹古才站住脚,道:“我之前听说,雍城侯世子送过你一只狮子猫,是侯府里唯一的一只?”   卓昭节闻言一惊,心急之下下意识的抓住他手臂,急切道:“你见着了?在哪里?”她自小也没怎么见过外人,与游若珩、班氏、游灿这些人说话玩闹时,急了就喜扯袖子拉衣角的动手,与宁摇碧在一起时宁摇碧自然是乐在其中——本来粉团这些日子不见,以狮子猫的娇贵,即使没被人藏起来,落在偌大侯府的什么角落里没人照顾,估计多半也死了,卓昭节心里早不存指望,如今乍现转机,一个激动,却是失了仪。   阿杏和阿梨吓得赶紧一个左顾右盼,一个暗扯她袖子:“娘子冷静些!沈郎君既然主动提起,料想不至于不肯告诉娘子的。”   卓昭节其实拉住沈丹古手臂时就醒悟过来,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沈丹古也露出诧异之色,但很快掩去,他权当没听出阿杏话中的挤兑之意,温和的道:“看来果然就是小七娘的那只了,品相是雪里拖枪是么?卓七表哥成婚那日,它不知怎的跑到了我屋子里,爬到枕旁,那日我安置时才发现。”   阿杏忍不住插话道:“沈郎君这事做的可就不地道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娘子有一只狮子猫,发现了怎么也不告诉咱们?这几日为了找粉团,冒姑姑都快把三房、四房翻遍,连五房都跑去过两回!沈郎君也太过分了!”   卓昭节因为昨日听了宁摇碧的分析,道敏平侯十几年来筹划就为了子孙和睦,这沈丹古又是特别留给五房做梁柱的,敏平侯这才在他身上耗费心血,念着祖父的面子,卓昭节喝住阿杏:“沈家哥哥如今既然说起来,自然有缘故,你不要多嘴。”   阿杏撇了撇嘴角住了声。   沈丹古这才道:“本来次日就要把它送回四房询问的,但次日我起得迟了些,起来后……却听说君侯病倒,我挂心君侯,一时间忘记了,尔后几日我想我不大合适到四房去,后来又被君侯叫到上房来,这两日都不曾回水荭馆……”   卓昭节知道他虽然名义上是沈氏的娘家侄孙,但实际上在侯府里真正的靠山还是敏平侯,尤其沈丹古明年要下场,之前士子们闹事就是为了殿试名次之争,本来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势均力敌,沈丹古有敏平侯为他谋划,倒也不怕名次会被压后,如今敏平侯先病后失势,他总归也要受到影响的,这种时候忘记把狮子猫还给自己也是常理。   更何况前几日四房和五房公然闹翻,沈丹古一向就被看成了沈氏母子一派,他确实不方便在前两日到四房里去,恐怕即使是好意还猫,也难免被认为是故意藏了粉团,引起纷争。   卓昭节正要说“不妨事”,不想沈丹古继续道,“虽然我走时叮嘱过惟奴照料它一二,但惟奴也没养过这个,这两日下来那狮子猫是不是还活着……我却不知道了,若是不仔细养差了,还望小七娘原宥!”   “…………”卓昭节暗咽一口血,半晌才勉强道,“没什么,我一会回去就让阿杏去领它回来罢。”想了想才道,“嗯,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了。”好吧,不管这姓沈的是故意还是无意,如今没什么证据也不能一定说他不安好心,何况也未必粉团已经死了罢?   沈丹古点一点头,又道:“小七娘是来见君侯的?君侯要过会才醒,小七娘不如到前头去等一等罢,过一会我去叫你。”   “我是来给祖父请罪的。”卓昭节摇了摇头,道,“上回祖父问话,我……嗯……我还是到院子里去等祖父醒来罢。”   沈丹古露出为难之色。   阿杏察言观色,道:“沈郎君,咱们娘子过来是问过了世子的意思的,难道沈郎君不允吗?”   “倒不是允不允。”沈丹古摇头,“而是君侯小睡前给我布置了一份功课,醒来就要检查,如今我还剩些没写完,我写功课的地方,恰是卧房外。”   卓昭节一蹙眉,道:“你写你的好了,我决计不打扰你。”   沈丹古轻咳了一声:“君侯不喜人多,如今院子里就我一个。”   “……”本来在院子里看到沈丹古,卓昭节以为内室定然还有今日轮到的卓芳纯或者卓芳礼陪在敏平侯的榻前,没想到敏平侯竟然只留了沈丹古一个服侍自己,这当真是连长子嫡孙都没有的待遇了,她忍不住问,“大伯与我父亲呢?”   “方才送客之后乏了,大伯请了四叔到大房去商议些事情。”沈丹古平静的道,“说了申初再过来。”   如今才是午末,到申初足足有一个时辰,而之前进上房时,那婆子说敏平侯还要睡上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在敏平侯醒来之前,卓芳纯和卓芳礼都不会过来,那么院子里只得沈丹古与卓昭节并卓昭节的两个使女,这个嫌确实要避一避的。   卓昭节禁不住一阵无语,心想大伯和父亲既然知道我今儿个要来请罪,又知道沈丹古独自在这儿,怎也不早些过来,免得我不便呢?又想到,莫非祖父单独有话要训斥我,故而让大伯与父亲特别避开的吗?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的咬了咬唇,随即想到:“我今儿本来就是来给祖父请罪的,来之前可不就做好了任祖父打骂出气的准备吗?如今祖父若要打我,把大伯和父亲打发走了已是给我体面,又怎么还能拈轻怕重?”   当下就道:“沈哥哥你做功课是在屋子里罢?”   沈丹古点一点头,道:“是。”   “那我跪在院子里给祖父请罪,把门开着就成。”卓昭节捏了捏拳,道。   沈丹古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面露不忍道:“小七娘,如今天气热,院子里没有树荫遮蔽,青砖如今都烫手得紧。”   “不妨事的。”卓昭节虽然娇生惯养,但也不是发不了狠,当初她学琵琶时,为了尽早练出成效,十指被弦割得伤痕累累,连拿牙箸都吃力,使女帮着上药时甚至不敢多看,却还坚持每日练习,不肯懈怠,如今既然拿定了主意要与祖父请罪,虽然之前也被那青砖曝晒的程度吓了一跳,此刻决心既下,却反而把担忧退缩都抛了开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请罪   正暑时曝晒了几个时辰、又正值日头最烈时候的青砖炽热得犹如滚油,卓昭节甚至能听见自己一跪下去时裙裾触及砖面似有受热迅速卷曲的嘶声,待跪得实了,灼烧的感觉隔着薄如肌肤的一层越罗直接烫得她一个哆嗦——沈丹古人已进屋,然而悄无声息的站在开了发丝那么细的窗缝里,看得分明,任谁都要说一句娇生惯养的小七娘脸色在瞬间转为惨白,身形微晃,似要下意识的跳起来,但转瞬之间,她居然硬生生的忍住了。   沈丹古又看了片刻,灼目的阳光下,姿容清丽秀美的少女笔挺得跪在青砖地上,身后两个使女皆跪得摇摇晃晃、龇牙咧嘴,而她们公认娇气任性的主人,却仿佛身下跪的不是滚烫得触手就能叫精心保养的娇嫩肌肤立刻燎起一串水泡的地砖,而是柔软适宜的氍毹,卓昭节的腰挺得笔直,仪态端庄,头却微微低下,以示恭敬,这样的姿势仿佛是刻意沐浴在骄阳之中,虽然汗如雨下,却不显狼狈,反而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倔强与坚韧,夺人眼目。   沈丹古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一直被长辈兄姐捧着惯着的小娘子发狠,这一刻的卓昭节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之前还在陇右沈家时,一心想捧杀天资卓绝的庶子的嫡母李氏在吃穿用度上不遗余力的抬高着他,给予的优渥远远胜过了嫡子甚至是沈获,李氏这么做,或许是希望沈丹古成为沈仲永,在千依百顺的宠爱里荒废成庸人。   只是沈丹古天性.好学,凭李氏怎么派人引诱哄劝,他都不喜嬉闹玩乐,一心向学,捧杀这招既然不好用了,李氏索性另换他法。父亲沈获原本就有些惧内,当初一次酒宴偶然让沈丹古的生母作陪,因为实在喜欢那个蜀地来的秀美女子,悄悄在外买了宅子安置,两三个月才去一回,但即使小心翼翼,沈丹古不到两岁时到底被李氏发现,沈获私下里几乎给李氏跪下,才让事情平息,但此后再也不敢为他们母子说一句话。   哪怕是沈丹古的生母死得莫名其妙……   所以李氏忽然对沈丹古好时,沈获喜得无以形容,几乎一天对沈丹古说十遍“汝将来当好生孝敬汝母”,后来他被上上下下的人指责忤逆不孝、不敬嫡兄时,沈获才如梦初醒,可即使这样他也不敢与李氏相争,只能托了姑姑沈氏,把沈丹古接到长安,即使寄人篱下,总也是条生路。   他到卓家时还不到十岁。   那样懵懵懂懂的年纪,从陇右到长安,只一驾简陋的马车,三两老仆,对他谈不上怠慢也谈不上殷勤,一路风尘劳累可想而知,还有那离开充斥着算计但也是最熟悉的沈家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的惶恐与失落,他记得自己到长安时正值冬日,沈氏仓促之间为他安排的屋子没有炭火,整个屋子仿佛是一座冰窖,水才倒进砚台里就结了冰,被拨给他的老仆去寻炭,没见到大夫人的面就被其他下人骂了回去,听了老仆的抱怨,沈丹古才知道,自己这个姑祖母的事情,虽然她到底嫁成了心心念念的表哥敏平侯,可在卓家到底也算不上得意。   敏平侯的元配子女视沈氏并其所出子女如仇雠,他这个沈家人,当然也被看成了沈氏一伙的,当家的大夫人不在乎一点炭火,本质上也不是刻薄的人,但被沈氏算计没了嫡子的大夫人很乐意看到一个沈家人过得不好,那时候沈氏已经受了皇后的申饬,不敢逼着大夫人交出管家权,再怜惜沈丹古,也不过是私下里给他银钱去买,但大房、四房的郎君、娘子仍旧会主动上门寻衅……   沈氏不敢叫人说她故意苛待元配子孙,偏帮着自己的侄孙,也只能私下里劝他忍耐着。   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想不忍又能怎么样呢?   忍得久了,已成习惯。   之前李家兄弟递来的那碟梅子又算什么?他受过比这更甚的难堪,多得已经懒得去记去想。   卓家上下都嫉妒敏平侯对他的另眼看待,只是却无人想到若非天资卓绝还要勤奋肯学,又乖巧懂事知恩图报——总而言之有栽培的价值,一个外人又怎么入得了膝下子孙成群的敏平侯的眼?   沈丹古想起无数个寒夜暑天里全神贯注的苦读,多年来任凭卓家子孙欺压谩骂的沉默以对,这样做一个沉默温和的士子久了,他甚至很难想起来自己真正的性情是什么?又或者索性就是现在这样子?   总而言之他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太久,已经疲惫于再去多想倘若没有到卓家自己如今会是什么性情。   回想从前李氏意图捧杀他时衣锦玉食的生涯,离开陇右时乳母追上来拉车马车大苦:“郎君年幼,素来娇养,怎么受得了这一路颠簸的风尘之苦?!怎么受得了寄人篱下的委屈?!怎么受得了……”乳母没有哭完就被有眼色的下人拖了下去……   那时候他在马车里本就不知所措,被乳母一哭,弄得亦是泪落纷纷,抓着车帘求了许久守门的下人,想回府里去求父亲沈获,准许他将乳母带上——但最后他被老仆强行抱上马车,在辘轳声里把沈府巍峨的大门抛弃在了身后,即使他竭力趴在车窗上朝着沈府大声嘶喊哀求着,祈望父亲就在门后可以听见,但一直到沈府再也望不见了,到底也没有得到回应与怜悯。   那时候沈丹古也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承受得住往后的风霜,在到长安的路上他不是没想过索性死在路中,是不是嫡母会因此受到诟骂,是不是父亲会因此懊悔?他想过拿自己的命去报复,想过书上读的“士可杀,不可辱”,用自己的命去洗刷嫡母的诋毁。   但他最终还是活着到了长安,又熬过了寄人篱下的种种苦痛心酸,原来一死终究没有想的那么云淡风轻,毕竟他还没有到一了百了的无牵无挂,归根到底,他还是不甘心的。   到这两年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乳母说错了,从前娇生惯养过,并不意味着就吃不得苦,实际上命中注定的苦,不是不想承受就可以免除的,人只要还活着,总归逃不掉,即使死了,又有谁知道一定不必偿还了呢?   到这两年他最后悔的,就是那一次他不该乞求带上乳母,本来乳母那么一哭,过后必然要被李氏责罚,他那么舍不得……以嫡母对他的憎恨,他越是舍不得的东西,嫡母越是要毁给他看,他不敢想象乳母的下场……   一只雀儿唧唧喳喳的从庭中飞过,不算响亮的鸣声惊醒了怔怔出神的沈丹古,他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实在是想的太多了。   察觉到这一点,沈丹古不禁自失一笑,心道:我以为自己这些年来忍耐已成习惯,不想到底还是意难平,不然不会因为外头小七娘这么一跪,就这样的思绪万千。   他心志本就坚定,否则当初小小年纪,李氏那么用尽手段的引他学坏也不至于不能成功,只能转而改成了污蔑,经历磨难,更加坚韧,虽然察觉到多年来种种情绪的强自压抑并非就此消磨,而是积累胸中酝酿澎湃,等待着发作的辰光,然也不感到惊讶和担忧,顷刻之间,他就将这腔复杂难言的心绪压了下去,重新恢复了心平气和之态。   沈丹古复看了一眼卓昭节,见她双额的汗水一路汇聚到下颔,点点滴滴的却不能濡.湿裙裾,是因为一滴落下,旋即被骄阳蒸腾干了,可卓昭节仍旧跪得稳稳的,不忘记维持住了大家闺秀的仪态,心意之诚,可见一斑。   这小娘子虽然垂了头,可如今心里的那份祈望与忐忑、歉疚与不安仍旧是一眼可以看穿,这样的单纯与天真,让沈丹古才压下的纷乱杂念,又纷纷而至,他禁不住手下微微用力,磕上窗。   关窗的声音让卓昭节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却见眼前门窗紧闭如旧,也不知道刚才是敏平侯从窗中看见了自己,还是沈丹古?还是听差了?   日头太烈,触目之处一片的堂堂皇皇,耳中似乎也有了嗡嗡的不知来处的鸣声,她被晒得微微晕眩,这种时候看差听差也不是不可能。   卓昭节下意识的咬唇,却发现嘴唇干涸得分不开——也罢,即使是祖父看见了又把窗关了,他还是在不高兴,那就多跪会让他出气罢。   这么想着,她又努力跪好。   屋中沈丹古也被关窗发出的声音所惊,他看着自己手抚的窗棂,有些懊恼,为自己的沉不住气。   也许是此刻的小七娘不只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更多的是一种惆怅与悲哀。   同样得罪了长辈,这小娘子只要在这里长跪请罪,敏平侯总归有原谅她的时候,而他甚至不必明着得罪嫡母,只是存在威胁到了嫡兄,便再没有留在沈家的机会。   敏平侯待他再好,他终究都不姓卓。   被驱逐出本族的痛苦,犹如剥肉剔骨,非是真正光风霁月的人,只可掩饰,不能痊愈。   沈丹古发了片刻的呆,隔着窗望着卓昭节跪下的方向,心道:“好吧,你这懵懂的小娘子,福分确实太好,原本君侯有意磨一磨你的性.子,今日是要给你大苦头吃的,但谁叫你如今跪这么会,叫我总是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为了我自己不再受那些回忆的折磨,我帮你一次。”   他无声无息移步到不远处的书案前,书案上文房四宝罗列整齐,若卓昭节方才在门口张望过,就知道他所谓“功课还没写完”不过是谎话,因为书案上虽然整洁,但镇纸下却压了一叠厚厚的纸张,上面墨迹淋漓,早已干涸。   若是只写到一半,人先离开片刻,,案上又怎么会已经收拾好了?   沈丹古拿起功课,整理衣冠,缓步走到内室门前,低声道:“君侯。”   上上下下都说正在小睡的敏平侯立刻回答了他:“嗯?”   “君侯交代的功课业已写好,现在拿来给君侯看吗?”沈丹古轻声道。   第二百四十三章 延考   敏平侯似思索了下,才道:“进来罢。”   沈丹古得到准许,遂推门而入。   内室中,敏平侯不但醒着,而且根本不在榻上,他穿着一身绀青底牙色小科圆领绸袍,正坐在了内室的书案后,因尚未痊愈,不过是不耐烦久在榻上,勉强坐起,书案前特别换了一张古藤编织的扶椅,此刻敏平侯便是斜靠在椅背上,一贯以来的气势略见颓唐。   沈丹古迅速扫了一眼,只见敏平侯面前的书案上铺着白如皓雪的澄心堂纸,指间拈着一支紫毫,童子戏鲤鱼澄泥砚中墨汁半清不清,一方瑞香墨架在砚上,不知道是他病中无力研墨,是以研了几下就放了手,从而无墨下笔,还是想写的字句难以落笔,索性住了研墨的手。   年高而病,如今尚在病中,却又失势,这样的连番打击之下,敏平侯神色自然苍老了许多,神色憔悴,然而仪态整洁,目光仍旧炯炯明亮,见到沈丹古进来,他顺势将空拈着的紫毫归回架上,道:“功课呢?取来与我看。”   沈丹古双手奉上宣纸,敏平侯仔细阅过,又闭目想了片刻,才道:“明年主考之人按现在来看确实很有可能是苏太师,他是先帝时候过来的老臣了,曾经先后三次主持过春闱,此人教出所谓长安第一才女那样的孙女,自然也是喜好雅致之人,所以下场行文时切记不能太过朴实,该堆砌辞藻的地方,不妨多用些骈句,这样才能中他之意。”   说着就提了几个地方,“若在下场时,这几处就要换更华美些的辞藻来写,你现在这么一带而过,虽然我看是好的,但苏太师却定然觉得你行文太过朴素,没有他认为的所谓天子门生该有的气度,不说把你打下去,总归会压低名次,这种都是小节,如今距离开考还有好几个月的功夫,以你的底子与天赋用点心思就成了。”   这一番教诲非常的重要,每科取士,中榜者未必就一定才华高于落榜者,自古以来,才华横溢却不投主考官之心意、因此每每名落孙山的人向来也是有的。   沈丹古自是垂手聆训,认真记下了这番话,才恭敬道:“是。”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替卓昭节说情,不想敏平侯思索了片刻,又道:“你功课一向就是不必我操心的,以你之才,明年下场,若无意外,三甲应该不至有失,然而如今局势不同以往,却很难说了。”   “请君侯教诲。”沈丹古听出他话里有话,微微一惊,忙道。   敏平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依我看,你正值青春,不必争此朝夕,不如索性到再下一科。”   他道,“我此番之病虽然熬过,但究竟年事已高,四年之后,是否在世也未必可知……”   沈丹古一惊,道:“君侯慎言!”   “你不懂。”敏平侯摇头,道,“虽然这次因我病得凶险,是以圣人与皇后垂怜,没有降我的爵位,反倒是敦远侯接了这灾,但二娘至今扣在宫中,不知下场会如何,可见圣心还是对我不放心,这也难怪,我任太子詹事多年,素来站在了延昌郡王这边,任谁也不会认为我会这么容易死心,不在私下里做点什么的,何况我年岁长了,圣人与皇后何尝不是?圣意既然选择了真定郡王,以皇后的为人,那是绝对不能容忍延昌郡王有任何凌驾于真定郡王之上的机会的……如今这一劫,卓家只能算暂且躲过,还不能算完全过去!”   “君侯已经致仕。”沈丹古究竟是被敏平侯一力栽培的,沉吟了下,便试探着问道,“如今亦有恙在身,君侯可要到翠微山中常住颐养?”   敏平侯点了点头,神色淡然的道:“住是自然要去常住的,但如今我还难耐颠簸,加上如今暑热侵人,恐怕要到入秋,索性等皇后娘娘千秋节过了再去翠微山别院静养,去了之后,我就不能随意回长安了,届时我会在别院闭门谢客,如此安分守己,到了四年后再‘病’上一场,那时候没有时雅风、范得意这些人与你相争,圣人一向就是体恤老臣,三甲之名不怕没有你的份。”   沈丹古沉吟片刻,道:“君侯,只要能够中榜,是否三甲我并不在意,毕竟新科进士虽然名义上好听,实际上也不能立刻做什么,总归一样要熬炼资历,我若早三年中榜,却能够早三年为君侯分忧。”   “你若真正想为我分忧,更加要等四年了。”敏平侯摇头,道,“明年这一科,本就复杂得很,虽然如今延昌郡王不便出手了,但太子之心真定郡王岂能不知?趁着圣人、皇后还在,真定郡王要忙于巩固势力、笼络人心,明年这科值得他笼络的人太多,未必能够顾得上你,何况名次太低,即使真定郡王看中了你,碍着你的名次也不可能给你太多好处,毕竟如今圣意已经明显流露出要打压我们这几家的意思,你虽然不姓卓,但在卓家这些年,也差不多被划到卓家来看了,真定郡王爱才归爱才,却更识大体,他不会为了怜惜你一个人的才华却冷了另外一群人的心的。   所以还不如到四年之后夺了三甲之名,这样即使晚四年中榜,但名次却好看得多,那时候你也才加冠罢了,最重要的是现下因着我还在病中,圣意对我还算体恤,卓家门庭尚且未露衰微之象,你反而不便去争去斗,免得旁人以为是我不甘心,在背后指使,但四年后卓家多半已是门庭冷落,而我离朝四年,为子孙求一求天家恩惠,这是人之常情,你也更能放开手脚。”   沈丹古低头想了片刻,到底点了头:“丹古遵命。”   敏平侯叹了口气:“委屈你这孩子了。”沈氏与卓芳甸都是精明的人,偏偏俱是女子不说,胸襟气度也有不足,而卓芳涯这个本该成为母姐依靠的幼子又太不争气了点,他宠妾灭妻也就算了,敏平侯知道本朝官吏无人敢不尊正室到底还是因为淳于皇后的缘故,太子妃和太子可不像淳于皇后与咸平帝那么恩爱,太子真正爱的绿姬到现在连个孺子都不是,至今还是东宫里一个寻常的侍妾,所以一旦新帝登基,像本朝这样官吏考核、用人时对待正室如何、是否纳妾之类根本不会继续郑重其事的被纳进考虑的范畴。   卓芳涯现在年纪也轻……在敏平侯看来,他和高氏处不好,宠爱外室花氏,若非赶上了皇后有意为真定郡王巩固地位,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无非也就是得罪高家罢了,反正圣人和皇后年纪都大了,谁知道还能在位几年呢?卓芳涯如果只犯了这一点,大不了晚几年出头罢了,他的年岁也等得起新朝再出头。   问题是卓芳涯心志太过薄弱,自从迷恋上了花氏,功课却也停滞了下来,敏平侯虽然没有亲自去管,却也听卓页禀告过,沈氏与卓芳甸为了让卓芳涯好生用心在学业上,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若非花氏的养母不好惹,也怕对花氏下手会被大夫人抓把柄,花氏这颗眼中钉早就被除掉了!   然而凭着母姐想方设法,卓芳涯却实在不争气,这几年下来功课怕是荒废得早就不成样子了,敏平侯失望之极,不得不承认任凭沈氏怎么变着法子说卓芳涯的好话,但实际上这个小儿子根本不是能成事的人——耽于女色之辈,即使偶有醒悟,也很容易旧病复发,偏卓芳涯因为其生母的缘故,很难得到兄长们的扶持,大房和四房与沈氏向来就有怨怼,就不要说了,二房和三房长年夹在两派中间,苦不堪言,估计一直盼着分家才好,分了家之后,恐怕也不愿意总是被卓芳涯拖累的,敏平侯所以只能更加用心的教导沈丹古,以将来扶持沈氏母子,免得自己死后,五房迅速败落。   “若无君侯,便无丹古。”沈丹古淡然一笑,“君侯这话,丹古承受不起。”   “外头是小七娘来了么?”敏平侯多年来栽培沈丹古所耗心血远胜自己的嫡亲子孙,如今这样的安排实际上也是为了沈丹古好,他也觉得自己担当得起沈丹古的报答,他刚才那么说,却是知道以沈氏母子的为人,尤其是卓芳涯对待发妻和嫡女的冷酷,这样的品行,将来沈丹古的偿还恐怕是无穷无尽,究竟是他当成嫡亲骨血栽培出来的晚辈,如此良材美玉,却背负着沉甸甸的恩情,将来还不知道会被拖累成什么样子……若非沈氏怎么说也是嫡亲表妹又痴心自己多年,而卓芳涯与卓芳甸亦是嫡亲子女,敏平侯着实是舍不得把这副担子加到沈丹古身上去的,他本来就不是易动情绪的人,方才说了一句已经是极为难得了,跟着就转了话题。   卓昭节今日要过来请安,这是卓芳纯事先向敏平侯禀告过的,当时卓芳礼在侧,还小心翼翼的特别解释了几句,敏平侯当然知道,虽然如今为防暑气,门窗紧闭,但之前卓昭节带着使女进院子,他也听到了些动静,此刻就问了起来。   沈丹古本来不闻召见先进来就有为卓昭节说话的意思,此刻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禀告道:“小七娘如今跪在外头青砖上,道是来向君侯请罪的。”   敏平侯一挑眉:“青砖上?”   “是。”   敏平侯所居的这个院子前庭只栽种了花卉,并无遮荫大树,最高的也就是庭角几丛美人蕉,虽有人高,但也只能遮叶下尺许之荫,整个庭院都曝露在骄阳之下,卓昭节再不懂事,过来请罪也不至于跪到美人蕉下去,那还不如不跪或者索性跪在回廊上。   听了沈丹古的回答,敏平侯露出深思之色,半晌才道:“跪了多久了?”   “约有一柱香了。”沈丹古如实道。   敏平侯唔了一声,轻描淡写的道:“那过一会再说罢。”   “是。”沈丹古听了这话,知道敏平侯另有打算,却是不宜说求情的话了,就主动站到案边,卷起袖子,接过瑞香墨与砚台,细细的研磨起来。   墨汁浓郁后,敏平侯重新拈起紫毫,慢慢蘸了墨,却道:“你先出去,过一刻叫小七娘进来。”   这就是他要写的东西不想被沈丹古看了,沈丹古也不在意,放下瑞香墨,心头松了口气,再次道:“是。”   一刻之后,紧闭的屋门打开,沈丹古跨出门,将敏平侯的意思转达给卓昭节,卓昭节这时候已经摇摇欲坠,全靠一腔气势撑着,闻说祖父召见,心头一松,身子晃了晃,身后阿杏和阿梨赶紧伸手去扶,只是她们同样长跪许久,手中无力,卓昭节到底还是倒在了地上,沈丹古踏出一步,伸手道:“这会外头没人。”   “多谢沈哥哥。”卓昭节道了谢,却摇了摇头,她蹙紧了眉自己扶着滚烫的砖石起了身,随手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擦了擦脸,对阿杏、阿梨道,“祖父没说你们,你们就在廊下歇一歇罢。”声音已经明显的哑了。   阿杏和阿梨虽然疲惫,然也坚持道:“婢子还是陪娘子进去罢?”反正外头都跪这么久了,也不在乎进去陪着受罚这么点儿,她们都知道敏平侯对卓昭节不是太喜欢,虽然这回卓昭节很有诚意的来请罪,可谁知道敏平侯就一定会原谅呢?万一他还要打孙女出气,卓昭节在里头挨打,使女却在外头纳凉,即使是卓昭节吩咐的,回去叫游氏知道了,游氏总归是不痛快的。   如今四房里说话的人可是游氏,阿杏和阿梨当然不敢不陪着。   倒是沈丹古开口了:“君侯的意思似乎也是想单独见小七娘。”   阿杏和阿梨咬了下唇,无可奈何的道:“那……娘子小心些。”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这话说得仿佛卓昭节见祖父倒要有什么凶险一样,即使自己这么认为,总归不合宜说出来的,所以阿杏忙又道,“婢子们领君侯与娘子之命。”   第二百四十四章 曾经恩怨难是非   卓昭节满身狼狈的进了内室,见进门后敏平侯并不理会自己,就跪了下去,道:“前日昭节年幼无知,误会祖父,请祖父责罚!”   敏平侯侧对着她,专心在纸上写着什么,也不理睬。   卓昭节又说了一遍,见他一皱眉,似乎被自己打乱了思绪,忙又噤了声。   这么过了半晌,敏平侯似乎终于写好了东西,但想了片刻,却又摇了摇头,一把揉了之前的纸,转眼看着四处,卓昭节见这情形,忙问:“祖父是要什么?”   “叫丹古进来,把这拿去烧了。”敏平侯如今无力起身,之前能够坐到书案后,还是被人扶过去了,此刻想不理卓昭节也不成了,只得冷冰冰的道。   卓昭节忙起身开了门,叫进沈丹古。   只是沈丹古进来后,敏平侯似又懊悔了,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事,你先出去。”   等沈丹古退下,敏平侯瞥一眼孙女,淡淡的道:“你可知道你错在了什么地方?”   卓昭节忙道:“我不该与祖父顶嘴,更不该与文治之吵架时故意激怒他。”   “只是这些么?”敏平侯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   卓昭节咬了咬嘴唇,道:“我还不该疑心祖父不疼我们。”   “都不对。”敏平侯听了她这句话,并不意外,只摇了摇头,道,“你还是未说到点子上,可见你还是不懂得你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   卓昭节眼中露出迷惘之色,想了想,又道:“我……嗯,我也不该和祖母顶嘴、说五叔……说五叔……嗯,我……”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敏平侯的脸色,却见敏平侯眼中失望越发明显,心下一慌,还要再猜,敏平侯却没了耐心,道:“再回廊上去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   “……是!”卓昭节这一次不觉得委屈,却觉得一阵阵羞愧,她沮丧的想,难道我就真的这么笨么?   只是她怏怏起了身,走到门边,忽然灵光一闪,犹豫了下,却是转过身来,重新跪下,低声道:“祖父所作所为,皆为了子孙着想,我之所行所为,使祖父大失所望,亦使祖父不能放心,这才是我最大的错。”   敏平侯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才道:“说仔细些。”   “祖父虽然不言,但对咱们早有万全策略,祖父呕心沥血,无非是为了咱们往后能够过好,而我之前忤逆祖父,祖父宽宏大量,未必因此与我计较,却因我年已及笄,尚且如此不知轻重,行事卤莽任性,使祖父为我忧心……”卓昭节偷眼看敏平侯脸色,却见他神色平静无波,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说的是不是中他的意,说着说着就有点说不下去,讪讪的住了口。   半晌,敏平侯缓缓道:“先起来罢。”   卓昭节闻言心头一松,忙扶了下地站起身。   却见敏平侯把自己叫起来后并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合目良久,继而睁开,伸手拈起紫毫,在有些干涸的砚台里蘸了蘸,只一停顿,挥毫而就,在面前新换上的澄心堂纸上迅速写了两行字,跟着,他一把将紫毫狠狠摔到了墙上!   卓昭节一惊,正惊疑不定的望着祖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又做错了,敏平侯却疲惫的道:“你将这张纸拿去……拿去祠堂外,烧与你祖母去罢。”   “……是!”卓昭节见他如此,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想到的那番话是对了还是错了,只是看着敏平侯疲惫万分的神色,她也不敢问,移步到案边,却见那纸上笔锋纵横、力透纸背的写着两行字——   往事重翻浮百味,曾经恩怨难是非!【注】   敏平侯的字在长安不算出名,在卓昭节所听到的关于自己这祖父的传言里,从来都没有提过他才华如何,照卓昭节来想,应该是平平的,敏平侯的才能,应是只在处理政事上,但如今观这十四个字,却觉得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凝聚其中,难以用言语描绘,却使人望之生出潸然之感。   她不敢多看,小心的收了起来,低声道:“祖父,我现在就去?”   “去罢。”敏平侯似倦极,几乎是呢喃的说道。   卓昭节退出内室,却见外头卓芳纯和卓芳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正坐在榻上压低了嗓子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着话,沈丹古则坐在下首,聚精会神的看着一本书。   见她出来,卓芳纯和卓芳礼立刻都看了过来,轻声道:“你祖父?”   “祖父如今似是倦了。”卓昭节低声道,“祖父叫我去烧点东西给祖母。”   卓芳纯与卓芳礼诧异的对望一眼,卓芳纯道:“你等等,我叫人去给你备下。”   卓昭节忙抬起手:“大伯不必麻烦,祖父让我把这幅字烧给祖母。”   “是什么字?”卓芳纯忙问,卓芳礼则看了眼内室的门,低声道:“可有说不许旁人看?”卓芳纯闻言也缩回了手。   “祖父没说。”卓昭节想了想,道。   既然如此,卓芳纯与卓芳礼当然没有不看的道理,看罢两句,他们的脸色都复杂得紧,卓芳礼甚至无暇多和女儿说什么,只淡淡的道:“既然你祖父叮嘱了,那你去罢。”   “是。”卓昭节重新收好了字,告退出门。   外头阿杏和阿梨在廊上已经纳了好一阵凉,气色都恢复了,卓昭节虽然进内室又跪了许久,但到底里头有冰缸,她又年轻,这会固然口干得紧,懊悔方才没在父亲跟前要盏茶喝,但也不觉得脱力,道:“祖父给了我一幅字,要我去祠堂烧给祖母。”   说是去祠堂烧给梁氏,但非是大祭祠堂的门是不开的,即使开了,里头也不是小娘子能进的地方,所以也就是在祠堂外的台阶旁把字烧掉罢了。   离开上房时,阿杏跟守门的婆子要了一个火折子,这会用来引火用,六月暑天里什么都好烧得很,卓昭节跪了下来心中默念了一番没见过面的祖母——她也不知道敏平侯到底对自己这嫡亲祖母心里是怎么想的,如今要自己来给嫡亲祖母烧这幅字,又抱着什么样的心绪要转达给梁氏?   往事重翻浮百味,曾经恩怨难是非——单从字面上来看,上一回卓芳礼那些话,很显然戳到了敏平侯的痛处,这几日来,他固然又是立世子又是见客,终究还是想到了梁氏。   当年的长安第一美人、后族梁家捧在掌心的嫡出小娘子——这样家世容貌俱不凡的妻子,甚至差一点点就代替如今的淳于皇后母仪天下……   卓昭节心想,自己祖母当初是如何与圣人错过、却嫁给了似乎年轻时候平平无奇的祖父敏平侯的呢?   而且嫁与敏平侯后,梁氏显然过的不很好,后来的沈氏就不说了,在这之前,卓孝理和卓孝文均长于卓芳礼,卓孝文的生母珍夫人这会还在,卓昭节下意识的咬了咬唇,她从小到大,见着的人就没有不赞她生得好的,可这副容貌,也是从梁氏那里传了下来,当年梁家的声势,几乎只比天家低了,这样的人家教导出来的梁氏,才艺手段,没有比自己低的道理。   可敏平侯不但纳了妾——卓孝理就比卓芳华小一岁,那时候两人已经有了卓芳纯这个嫡长子和卓芳华这个嫡长女,正是子女双全,两人年纪也不大,敏平侯根本没必要为了子嗣纳妾,那么就是变了心了?算一算,梁氏当时过门才几年?   卓昭节想起来敏平侯之前骂卓芳礼的话——“与梁氏一个模样!专会挟势逼人!丝毫不辨形势!一班不知所以的蠢材!”   她心下微微一跳,暗道:“难道是与朝政有关吗?”   先帝时候的大事,就她所知道的,无非就是燕王、齐王争位,尔后被流放,还有就是先帝末年时对西域的用兵。   梁家是燕王的外家,齐王叛乱时,还被拖下水……但梁氏又差点嫁给过今上……这些事情卓昭节虽然知道,却并不详细,更不要说从中推测到底是哪件事情让梁氏与敏平侯少年夫妻时就离了心,一直到梁氏去世多年的现在,敏平侯想起元配,仍旧是恩怨难言、是非难说,她既然理不出来头绪,索性不去多想,心道:“回头问一问九郎罢,他心思那么多,又因为纪阳长公主的缘故,知道的内情不少,也许他有头绪。”   这时候那幅字早就烧成了灰烬,她意兴阑珊的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回去罢。”   回到四房,游氏虽然之前说的严厉,这会看到女儿一身尘土一身汗的回了来,嘴唇干得都快裂了,又心疼了,忙不迭的叫人打了水来,亲手替女儿浣面净手,又叫拿吊在井里的果子来,卓昭节缓过一口气,道:“果子晚点不要紧,快拿盏冰水来。”   “才热了下来喝不得。”使女听了忙要去预备,却被游氏叫住,劝道,“你还是先喝盏温茶润润唇,再吃几个果子,等凉下来才好吃冻饮,不然这一身暑气,一下子吃了冰凉的东西,把热毒压在身体里发作不出来,回头不好。”   卓昭节接过茶碗喝了几口,又照游氏所言,吃了些时果,恢复了些精神,这才一五一十的回答游氏请罪经过——才说了几句,她忽然一惊,对阿杏道:“你快点到水荭馆里去把粉团接回来!”   阿杏也是哎呀了一声:“婢子方才从祠堂外走时还想着不能忘记了,不想却还是忘记了,亏得娘子记得。”   游氏疑惑道:“什么祠堂?又去水荭馆干什么?”   听卓昭节匆匆说了粉团的事情,游氏皱眉道:“水荭馆离咱们四房还隔了一个五房呢,粉团才多大的猫?怎么会跑那么远?”   到底如今敏平侯盼望着子孙和睦的打算已经很明显了,游氏怀疑了一下,觉得现在卓家这情形,再互相拆台敏平侯非发作不可,而且卓芳纯袭爵,沈氏那边现下只能靠敏平侯,即使之前有什么算计恐怕现在也不敢拿出来了,毕竟卓芳甸还在宫里呢,想了想就道:“先去把粉团带回来罢,到底是九郎给你的,下回记得盯好一点,别又跑得不见踪影,可不是每次都能寻回来。”   【注】旧作改的,旧作为“故人相逢如百味,曾经恩怨难是非”,嗯,估计看过的人未必会看到本文,即使看到估计也记不得这句了,不过之前的既然公开发过,还是注一下吧,缅怀某论坛的鼎盛时代。   第二百四十五章 纵知纵悟身已老   阿杏从水荭馆里接到蔫蔫的粉团,到念慈堂寻卓昭节,不想却被告诉卓昭节方才已经先一步回镜鸿楼去沐浴更衣了。   她再回到镜鸿楼时,卓昭节还在沐浴,明吟和明叶看到粉团,忙接了过去,看着粉团原本雪白的皮毛如今灰扑扑的不说,精神也是恹恹的,不免心疼,道:“是从哪里找来的,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呢?”   “不知怎的跑到了水荭馆去。”阿杏道,“沈郎君那边随便养的,那边的惟奴见着了我高兴得不得了,说是沈郎君好几日没回水荭馆了,他又不方便到上房去寻沈郎君,又不敢擅自到咱们门上来,生怕再养两日粉团不行了,往后寻他问罪。”   明吟道:“啊哟,怎么会跑到了那里去?怪道冒姑姑把三房、五房都翻遍了也没问到,亏得还是找了回来。”   “姐姐,往后可要仔细给它剪好了指甲。”阿杏小声道,“上回娘子以为粉团找不回来了,就与世子说了这事,世子听说粉团是抓了娘子一把,才让娘子没抱好它跑走的,恼怒得很,当时就说了寻到粉团也不饶它的命呢!”   “这猫还小,伤不了娘子什么的呀。”明吟诧异的道,“再说这狮子猫这么名贵……”   “明吟姐姐听阿杏的罢。”阿梨在旁也道,“这名贵也就对咱们这些人来说罢了,世子眼里可不在乎它,往后若想继续养着,必不能叫它再惹娘子的。”   明吟道:“咦,那我得好好盯着它了,只是如今它这么小,哪里来的指甲?”   “索性下次世子来的时候就不要让它出去了,除非娘子要抱它去。”阿杏小声道,“世子心疼咱们娘子,以世子的身份,人命都不放在心上,粉团又算什么?但娘子还是很喜欢粉团的,别叫世子常看见它就好,免得惹祸。”   粉团本来就生得讨小娘子们喜欢,明吟和明叶这两人经常照顾它,日子虽然短,情份倒有了,闻言都记了下来。   这时候初秋、立秋伺候着沐浴好了的卓昭节出来,看到粉团灰不溜丢的模样也不禁扑哧一笑,之前她听了沈丹古的话还担心粉团能不能接回来,现下看到了自是放了心,就玩笑道:“好好的铁枪拖玉瓶,跑出去几日这都成了小灰猫儿了,这哪里还是什么铁枪拖玉瓶,这是铁枪拖木炭呢!”伸指在粉团额上点一点,“下次看你还敢不敢乱跑了!”   又问阿杏,“谢过了水荭馆不曾?”   “婢子今儿什么都没带。”阿杏吐了吐舌头,“明儿个婢子再跑一趟罢?”   卓昭节道:“嗯,你和冒姑姑说下,让冒姑姑送点东西过去道谢罢。”之前游氏话没说完,但显然有疑心之意,卓昭节当时没在意,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多个心眼也没什么,自不肯再叫贴身使女往水荭馆跑了。   想到要多个心眼,就想到了卓知润婚礼那日自己遭的算计,让阿杏和阿梨也下去沐浴,又问明吟等人,“大房今日可有什么事情?”   “大夫人抽空见了官媒。”高秋道,“之前婢子和门口的权婶子说闲话,权婶子道是四娘子在房里闹了一阵,但大夫人到底还是没松口,四娘子放话说要去做姑子呢!”   卓昭节原本对年轻守寡、回娘家长住的堂姐卓绛娘是很同情的,但发现她算计卓玉娘和自己后这份同情就转成了厌恶和防备,这会就道:“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大伯母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她么?她倒闹得像是大伯母要了她的命一样。”   使女们自然都是向着她说的,高秋笑着道:“婢子也觉得奇怪呢,婢子悄悄说句诛心的话儿,从来只有嫡母为难庶女刻意耽搁庶女的青春,似大夫人这样宽厚仁慈的嫡母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依婢子来看四娘子这辈子虽然是庶女,可能有个这样的嫡母比嫡女也不差什么了,偏她就不能叫大夫人省心,这几日大房里忙着呢,她还要闹,也亏得大夫人好.性儿不计较。”   初秋道:“这也是大娘子长年随着郎子外放,不在长安,不然凭她这么不规矩的哪里入得了大夫人的眼?”   卓昭节和她们说了两句倒是想起了之前的一件事,看明吟和明叶在旁边给粉团收拾着,就问:“你们两个的事情母亲给过准话了吗?若是没有,明儿我去问一问母亲。”   明吟和明叶脸一红,明叶小声道:“前两日冒姑姑说过一些。”   “咦,是什么人呢?你们可喜欢?”卓昭节忙问,才到长安的时候,明吟和明叶要许人的事情就提过了,只是这一路忙下来,卓昭节却没怎么顾得上问,这会自是要补上。   明叶闻言脸色更红,嗫喏着不能说话,被催促了几次才含羞道:“冒姑姑说纪管家的三子纪容还不错……”   明吟见明叶说了,也低着头道:“冒姑姑与婢子说的是……是詹婶子的表侄。”   “这两个人?”卓昭节点一点头道,“我记住了,回头自会为你打听,若是不好,必为你们推了。”   明叶下意识道:“纪容人很好。”   她这么一说,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明吟也哭笑不得的推了她一把:“从前在缤蔚院里那一回你也是这样……”   卓昭节听她提到缤蔚院,却又想起了明吉与那乖儿来,就问初秋:“上回我从宫里回来,叫阿杏送到四房的明吉与乖儿如今在哪里?”   “夫人拨了她们住在冒姑姑隔壁的院子里,说这几日事情忙碌,过几日再说。”初秋道。   卓昭节想了想,道:“那就听母亲的罢,对了,好像之前林家要纳妾……那个日子已经过了?”   立秋在旁道:“是过了,就是昨儿个,咱们家没人有空,三少夫人请冒姑姑亲自送了一份礼去,游家三位郎君都过去的,如今还没听到什么消息。”   现在卓家自身难保,卓昭节也没有太多心思花在林家,点一点头:“究竟我想的不够周到,竟把这日子给忘记了,还好三嫂补了上来。”   “这事情因为原本请的是夫人,是要夫人过去陪着说林家郎君的事情的,故此没告诉娘子,不然咱们也要特别记下来提醒娘子的。”暮秋笑着道,“再说昨儿个娘子也没空。”   昨日是宁摇碧过来的,卓昭节听出她话里的打趣之意,佯怒道:“不许胡说!”   主仆嬉闹了一阵,也就到了晚饭辰光,卓昭节之前沐浴时就看到膝盖和手肘都肿了一片,虽然擦了药膏但没几日也好不了,用过晚饭也没精神像往常一样看会书,就直接吩咐安置。   这晚陪夜的该是阿杏和阿梨,然而两人白昼陪着卓昭节去请罪吃了苦头,卓昭节有意体贴,就打算让高秋和暮秋代替,但阿杏与阿梨都道不妨事,所以还是她们。   阿杏伺候着卓昭节拆了发髻、脱了外袍,却忽然道:“娘子,方才婢子去水荭馆带粉团回来,离开时恰好遇见沈郎君回去。”   “哦?”卓昭节知道若只是这样阿杏也就不多这个嘴了,果然阿杏继续道:“沈郎君看到婢子,就把婢子叫住了,犹豫了一阵,才说,既然遇见了,那还是给娘子罢——只是他给婢子的却是一个纸团。”   卓昭节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之前敏平侯打算让沈丹古去烧掉的那张纸,她问:“那纸团呢?”   “在这儿呢。”阿杏吞吞吐吐的道,“只是……只是还望娘子饶恕,婢子……婢子想,他到底姓沈,如今又是大郎袭了爵,可别是居心不良,拿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咱们这里来,所以婢子就看了看……”   卓昭节蹙了下眉,随即道:“他既然直接给了你,料想也估计到你会看的,你先给我看看到底写了什么!”   阿杏把纸团拿了出来,显然之前她是藏在身上的,如今已经又压扁了,费了好些功夫才重新拂直,卓昭节凝目一看,果然是敏平侯的字迹,不同于让她烧给梁氏的那两句,这张敏平侯打算直接烧掉、而不是让孙女烧给亡妻的纸上写的却是一首完整的七律,看语气多半还是在写梁氏——   中庭红蕉黯黯开,昨夜枕上梦卿来。   绿鬓朱颜仍青春,素衣藕裙认旧裁。   伏牖流眄不言语,隔窗默默相对矣;   纵知纵悟身已老,惟太息兮长悲哀。【注】   卓昭节看罢这首七律,再想之前那两句“往事重翻浮百味,曾经恩怨难是非”,只觉得心中复杂难言,她想起来班氏提到的那句赞梁氏美貌的赋文“即素衣亦艳压红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赋文拿红蕉比拟梁氏,七律虽然没有直接说是红蕉比梁氏,可下一句“昨夜枕上梦卿来”却显然是因红蕉想到了梁氏,难道说那篇赋根本就是敏平侯年轻时候写给梁氏的吗?   但班氏说的却是“当时好事者”,这么说来又不像敏平侯了,到底敏平侯是梁氏的丈夫,连班氏都知道那句“即素衣亦艳压红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若这篇赋不是他写的,那么如今他再写梁氏,又何必再提红蕉?毕竟比拟美人的花木那么多,犯不着用一种旁人用过赞自己妻子的。   卓昭节发了会呆,把这个疑惑丢开,仔细咀嚼着诗中意味,试图揣测出敏平侯与梁氏,自己的祖父和嫡亲祖母,当年究竟经历过怎么样的爱与恨?   “绿鬓朱颜仍青春,素衣藕裙认旧裁”,可见敏平侯对于曾经倾倒整个长安的发妻不是不眷恋的,否则也不会特意写到“仍青春”三个字,但要说是后来梁氏年老色衰才不好的也不对,之前算过卓孝理的年纪,那时候梁氏应是正当盛年,而且“素衣藕裙”更符合那赋文里的“即素衣亦艳压红蕉”,一诗两处重合一句赋文,未必是巧合,多半是因为那赋文本是敏平侯所作,所以现在想起亡妻,也想起了旧赋,所以才有首联“红蕉”、颔联“素衣”,既是想起当年作赋时的措辞,也是回味那时候的心境。   梁氏亡故已经有几十年了,敏平侯却还能够记得她当年在时所着的素色衣裙,这份眷恋,并不像是偶尔的想起,再看颈联的“伏牖流眄不言语,隔窗默默相对矣”,元配发妻,阴阳两隔,隔了几十年再梦见,竟也只是隔着窗、默默相对,甚至不能同处一室,更不必说彼此倾诉……卓昭节咬住唇,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烦闷——以她年仅十五的阅历,自是不能理解敏平侯如今那份岁月酝酿沉淀又翻腾的情怀。   所以尾联的“纵知纵悟身已老,惟太息兮长悲哀”,她也只能理解到:“似乎祖父当年与我嫡亲祖母有许多的误会,到后来明白过来时,祖母已经去了,祖父年岁业已长……如今徒剩悲哀。”   但她又想:“那么祖父没有叫我把这个烧给祖母,倒是烧了那两句‘往事重翻浮百味,曾经恩怨难是非’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思索半晌,觉得困了,索性一下收起来,暗想:“留下来下次一起问九郎!”   【注】木有错又是作者自己写的,明天就要比赛了作者现在压力山大,完全没心情仔细推敲,十分钟写出来的东西大家随便看下吧,哦对了,记住自行领悟“敏平侯对梁氏爱恨难说”这一剧情。(藕:不是藕荷色,是藕丝裙,作纯白色解。)   第二百四十六章 送走谢盈脉   第二天卓昭节照例帮着赫氏打下手,处置完了家事,赫氏要去大房领在长安度夏的东西——东宫终于传出来太子妃身子大好的消息,圣驾立刻定了下来后日起程去翠微山,而敏平侯大病未愈,不能经受颠簸,虽然前两日致了仕不必专门等圣驾,但如今圣驾预备起动,他却没法到翠微山的别院去避暑了。   敏平侯是因病不能去翠微山,膝下子孙自然不能把他一丢,自己去避暑,这些年来卓家年年到了夏季就去别院,侯府这边的避暑用物自然就备的不很足,如今还缺着几份冰,好在大夫人前日设法从其他人家高价买了一批补充,让各房今日去取的。   大夫人那边隔了两日才叫人去拿,显然是分好也检点过的,只要去拿一下、与大夫人客套几句罢了,赫氏看了看外头的烈日,晓得小姑子昨儿个在上房那边请罪被晒得不轻,就道:“也就去拿下东西,我一个人去好了,七娘陪母亲说说话罢。”   “那我可多谢嫂子体贴了。”卓昭节还真有话要和游氏说,闻言抿嘴一笑。   赫氏立刻察觉了,莞尔道:“也就几步路,一个人两个人拿还不都是一样的,我啊,正好和四娘说一说话,她就要出阁了,往后见面自没有如今这样的方便。”这就是告诉卓昭节她会在大房多留一会,而且会顺便摸一摸卓绛娘的情况。   等赫氏走了,游氏伸指一点女儿的眉心,叹道:“你将来但凡有你这三嫂十之五六的聪明,我就什么都不用替你操心了!我真该向赫家夫人求教一二才好!”   “赫家可不是只有三嫂一个女儿。”卓昭节笑着道,“赫四娘不是三嫂的胞妹吗?那小娘子如今虽然还小,也极可爱,但怎么看都和三嫂不一样的,再说五姐不也精明得很?母亲你看,你也没比赫家夫人亏什么,五姐和三嫂平了手,赫家夫人还不是一样要操心赫家四娘子?哦,我看赫家五郎将来可未必能比八哥省心呢,所以母亲还是赚了的。”   游氏又好气又好笑,喝道:“说来说去,你总是给我添堵的那一个,你倒还有理了?”   卓昭节气定神闲道:“我哪里给母亲添堵了?我方才不是在开解母亲吗?”   “你这哪里是开解,你这是惟恐我见着了你不头疼呢。”游氏伸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敲。   “啊呀!”卓昭节作势去捂,笑道,“好罢,我叫母亲头疼了,如今母亲也叫我头疼了,母亲可觉得高兴了么?”   母女两个笑闹了一阵,卓昭节就说起了正事:“谢娘子的事情母亲打算怎么办呢?虽然会试还有半年多,但之前也没证据说他们做了什么,这样一直拘着人,之前也还罢了,如今恐怕不宜再留他们在府里居住了罢?”昨日提到明吉和小乖被带回四房后一直安置在冒姑姑的隔壁,就让卓昭节想起来谢盈脉三人至今也在侯府里。   在以前侯府软禁个士子也没什么,毕竟敏平侯的权势在那里,然而局势变换,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如今圣意虽然对敏平侯还有几分怜恤,但也禁不住一次次的出事的。   游氏点头道:“我正打算这两天和你说这个,人自然是要放的,但直接放的话这个仇也解不开了,得你去放才成。”   卓昭节道:“啊,我去放?是和他们细细的解释吗?但我想我不足以代表咱们四房,恐怕还是要结仇呢!”   “之前我审问那谢氏时不叫你露面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游氏提醒道,“那谢氏与你有半师之谊,她又与适之那孩子两情相悦,当然将来她能不能嫁给适之、是做妻还是做妾那是阮家的事情,咱们不要多管,但也是很有可能会是亲戚的,我瞧那谢氏不像是偏激的人,你从前和她也交好,在秣陵时帮过她许多,论这从前和往后你与她总有情份在。一会你带着人去把她接出那院子——就说整件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尔后是今日我告诉了你,你才晓得的。”   卓昭节这才恍然大悟,当初游氏叫她只在屏风后听着,而且不许说话出声,她还以为游氏是考虑到自己心软,会帮着谢盈脉求情,原来那时候游氏就已经想到了万一谢盈脉是无辜的,四房要怎么圆场了。   照着游氏的安排,卓昭节果然顺顺利利的把谢盈脉与伍氏夫妇请出了院子,游氏对他们是软禁,一应待遇尚可,三人被放出来时衣着整洁气色甚好,虽然无辜被软禁了这些日子,眉宇之间不可能没有怨怼不平之气,但看到是卓昭节,都还客气得很,听说卓昭节并不知道他们被抓来、今日游氏有意要放他们走才被告诉,三人都没怀疑。   毕竟卓昭节在秣陵时就对谢盈脉这半师十分的照拂,从前谢盈脉连累她被陈珞珈劫持,吃了许多苦头,差点送了性命,事后卓昭节也是力保了谢盈脉,这件事情游氏不可能不知道,要为难谢盈脉特别瞒着卓昭节也是常理,在谢盈脉三人想来卓昭节这样年少天真的小娘子,正是少年人最热心最好哄的时候,游氏疼女儿,不想女儿为难,索性不告诉她也是有的。   是以见到卓昭节又是尴尬又是歉疚的模样,伍氏和谢盈脉反过来安慰了她一番,着意强调在四房的这些日子吃穿用度都是好的,游氏也没怎么为难他们,甚至还请过大夫为伍氏开了安胎药——表姐妹两个果然如游氏所料,在卓昭节跟前却是说了许多游氏的好话。   既然有这样的气氛了,到了念慈堂里,连素来厉害的伍氏也没法当着卓昭节的面说什么刻薄话,双方不冷不热的客气了几句,游氏以补上卓昭节从前拜师的束脩为借口送了一笔银钱——这就是补偿了。   屈谈和伍氏最有骨气不过,自然是不肯要,但游氏到底硬塞给了谢盈脉,道:“旁的我也不说了,这次确实是我对不住各位,不过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们,皇后娘娘如今有意为真定郡王巩固势力,我卓家现下已经风雨飘摇,当然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只是明吉——谢娘子应该认识的,她之前离开博雅斋却是被陈珞珈所掳,后来做了陈珞珈当时隐瞒身份依附的淳县子弟麻折疏的侍妾,今年麻折疏北上赶考,明吉也被陈珞珈带了来,现下麻折疏已经死了,明吉前两日和她身边一个小使女在街上叫我儿遇见,带了回来,但连她也说不清楚陈珞珈的去处,这几日外头传来的消息,并没有和陈珞珈有关的……这个人皇后娘娘肯定要杀,问题是居然连皇后娘娘也没寻到她去了何处。”   游氏说到此处,看了眼谢盈脉,道,“所以我建议,三位离开我卓家之后,最好到阮府住下来,并且把此事告诉阮御史,多派人手看紧门户,免得生出波折。”   谢盈脉闻言,脸色微微一变,道:“皇后娘娘要杀的人居然也没寻出来吗?”   “许是她运气好,许是她跑的快。”游氏点头,“但此人一日不除,依我之见咱们还是都仔细为上。”   谢盈脉沉吟片刻,道:“多谢游夫人见告,我等自当谨慎。”   等他们告辞了,卓昭节问游氏:“阮表哥若是知道咱们这些日子根本不是请他们来做客,而是软禁了他们,岂不是会不高兴?大姑姑知道了怕也不喜罢?”   “软禁他们那都是有缘故的,你大姑姑和大表哥都不是里外不分的人。”游氏摇了摇头,“再说咱们除了一开始绑了他们一回也没做旁的,而且我方才不过是提醒他们一句,他们现在怎么会当真去阮家呢?”   卓昭节道:“呀,那会去哪里?难道谢娘子不怕陈珞珈下暗手吗?”   “你这孩子。”游氏叹道,“你阮表哥对谢娘子有意,偏这谢娘子的家世又实在不高,屈谈到底还没下场呢,下了场,什么名次也难说,那伍氏是个有主意的人,谢娘子自己也不糊涂,怎么可能事情还没定倒先把阮家的人情一欠再欠,这样将来谢娘子过了门哪里能够直得起腰说话?”又道,“之前我问谢娘子时你不是在屏风后听得清楚?怎么现在又糊涂了?”   “我知道了!”卓昭节想了想,道,“纪阳长公主?”   游氏道:“这是自然,那屈谈的叔父早就为他安排好了,之前他们硬气归硬气,然而现下陈珞珈在暗,他们在明,那伍氏还怀着孕,这样还不去投奔纪阳长公主寻求庇护,以安安心心的备考,那就不叫硬气叫愚蠢了。”   卓昭节闻言也放下了心,道:“纪阳长公主自是能够护得住他们的,如此屈谈若是能够考得好,谢娘子嫁给阮表哥也是一件佳话。”   正说着,赫氏从大房回来了,见母女恰好说完,暗道一个巧字,上前禀告了大房分拨的东西,游氏随意听了听,就道:“你看着安排就是,这些你向来做的很好。”   赫氏微笑道:“有件事情却要和母亲说下。”   游氏道:“什么?”   “十郎如今在庄子上……”赫氏观察着游氏的脸色,字斟句酌的道。   游氏一挑眉:“我知道了,你拣些东西打发了人送过去罢。”又道,“虽然君侯如今病着,但一来十郎年纪小,二来他自己也不好,这么大热的天就不要再奔波了,免得病情加重,反而叫君侯看着难过。”   这就是断了卓知安借口侍疾回来的路了,赫氏心领神会,道:“还是母亲考虑周到,心疼十郎。”   “总是我抚养长大的。”游氏漫不经心的道。   赫氏提卓知安一来是提醒游氏做下场面上的功夫,二来就是不想这小叔子有什么翻身的机会,她之前被这小叔子害得小产失子,固然自己大意走得太急也有责任,然而起因究竟是卓知安没事找事惹出来的,怎么也不可能对卓知安如今的下场有什么同情的,这会见游氏果然不肯让卓知安回来,心下暗喜,继而说起了去大房的成果:“方才媳妇在大房里去看了看四娘,四娘这两日一直在哭着,大伯母也没办法呢。”   游氏闻言,把才要沾唇的茶碗一放,皱眉道:“她哭什么?”   “四娘说她想在家里伺候大伯母一辈子,求大伯母不要赶她走。”赫氏微微一笑,道,“照媳妇来说,四娘却是想多了,咱们这家里,人人疼她都来不及,哪有会容不下她的?”   这话里的意思,当然是卓绛娘说过卓家有人容她不下,要赶她出门的话了。   游氏眯起眼,道:“这话是在说我了?但你回的也不对,我还真容她不下!”说着就起身一掸衣袖,对冒姑道,“跟我去一趟大房。”   卓昭节忙起来,道:“我也去?”   “你不要去了。”游氏皱眉道,“你昨儿个被晒得不轻,这几日都避一避骄阳,好生养一养,不然真伤了肌肤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养好的!”   卓昭节摸了摸脸,望了望外头灼目的骄阳,只得住了脚。   第二百四十七章 阮云端   游氏一走,卓昭节眼珠转了转,挨到赫氏身边坐下,笑嘻嘻的道:“三嫂,四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怎的母亲这样不喜欢她,你可知道?”   赫氏含笑道:“我就知道你要来问我。”   “三嫂告诉我罢!”卓昭节闻言,忙殷勤的给她斟了一盏沉香饮,撒娇道。   赫氏看了眼左右,众人都极有眼色的退了下去,她方笑道:“也就是几年前的事儿,只是亏得知道的人不多,不然咱们家可就惨了,七娘你要听也无妨,说起来四娘确实做的不体面,怨不得母亲不许她继续在这家里待下去。”   卓昭节好奇的问:“是怎么个不体面法?”   赫氏拿食指在唇边轻轻按了按,微笑道:“咱们大姑姑与大姑父什么都好,惟独子嗣上头缘浅,只得咱们那阮表妹一个女儿。”   “咦,与阮表姐有关?”卓昭节一下子想到了之前听到的卓玉娘不便去阮家,是受了卓绛娘的牵累,不由瞪大了眼睛。   赫氏点了点头:“大姑姑和大姑父就阮表妹一个女儿,到了出阁的时候自然是千挑万选的为她着想,后来择中了河北姜家的十八郎姜叙,这姜叙是上上科的进士,虽然未入三甲,但也名列二甲第九,纵不如大姑父当年中的探花,但也称得上才俊了,更难得生得一表人才,虽然不是状元,然而在五年前那一科殿试后,照例赐宴月登阁,球会上他大展身手,风采压得三甲黯淡失色,不知道倾倒了多少小娘子,当然阮表妹也是才貌俱全的,正是极般配的一对,阮表妹嫁过去之后,倒也恩爱。”   之前卓昭节才到长安时,接了义康公主的帖子到乐游原上怒春苑中赴宴,进苑之时见过高耸于浐河畔高崖上的月登阁,那时候阿杏解释过月登阁的作用,听着确实是新科进士出风头的一个地方【注】,怕是阮致和卓芳华也是在那儿选中了姜叙,卓昭节问道:“那后来呢?”   “大姑姑家里不是聘了一个有祖传方子做四时花糕的厨娘么?”赫氏轻声慢语的道,“这花糕是长安城里独一份的,而且出锅之后不立刻吃,凉了即使重新再热也是风味大减,大姑姑也不是那小气的人,只要是差不多的人家登门相求,大姑姑都会慷慨允诺,对外人尚且如此,之前对咱们家的姊妹就更不必说了……结果,阮表妹出阁之后头一年,带着那姜叙回娘家小住消夏,那时候四娘与六娘都很喜欢花糕,常到阮家去吃,本来两边都知道六娘最喜欢桃花糕,四娘是喜欢梅花糕,但那个夏天四娘忽然就喜欢上了荷花糕,差不多每天都要到阮家去一次!”   “一开始也没人在意,毕竟四娘少年丧偶,能多个去处多点喜欢的东西也好解一解忧愁,到底嫡亲姑母家也不是外人。”赫氏说到这里,面上亦露出不屑之色,道,“不想她这么跑了十天左右,大姑姑却觉出不对来了,大姑姑是多么精明的人,一生了疑,自然不会就这么疑惑着,她再去的时候,照例要把下人打发走,说要独自在园子里边看花木边尝糕点,大姑姑让下人明着退走,暗地里跟着,却见她走了会,拣小路溜出园子——却是去到了阮府一个角落,在那角落里,姜叙却正等着!”   卓昭节吃了一惊:“啊!”   赫氏冷笑着道:“你想大姑姑有多么生气?”   “四姐她……”卓昭节皱起眉,厌恶道,“那姜叙也不是好东西!娶了阮表姐,还在阮家消夏,居然还敢和四姐相约!此人当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骗过了大姑姑和大姑父,也害了阮表姐!”   赫氏啐道:“这会没旁人在——叫我说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姜叙经不住勾搭,可四娘做的也不是人做的事情!她年少守寡是可怜,但这上上下下谁也没有拘着她给那亡夫守寡呀!之前她倒是自己这么说的,大伯母硬把她从婆家接了回来,不就是为了让她出阁方便?只要她想嫁人了,难道谁还会嘲笑她吗?这么替她考虑,现放着满天下未娶或丧妻的男子,她偏偏挖起了嫡亲表妹的墙角!差点就让大姑姑和咱们两房完完全全的恩断义绝了!”   卓昭节忙问:“那这件事情是怎么收场的呢?”她去过阮家这两次并不见卓芳华对大房和四房有什么怨怼,之前卓芳华接待卓玉娘虽然不如对卓昭节尽心,但也没明显的刻薄卓玉娘,可见即使卓芳华心里还不痛快,但已经消退到了愿意维持面上情的地步了。   “听说大姑姑当时气得几乎发狂,当时就让人上去把四娘和那姜叙都压住了,四娘被大姑姑正正反反抽了十七、八个耳光,问了十几遍她究竟是人不是人,那姜叙更没好下场,阮姑父回去后,亲自动刑将他差一点就直接打死了。”赫氏哼道,“后来姜家知道后也气得没法说,特意登门求情——那姜叙的母亲还跑到咱们家来拜访,虽然慑于祖父,不敢在门口大闹,但进了大房后,不冷不热的一番话,也说得大伯母大病了一场,足足半个月没有亲自理事!”   姜叙若是和其他人家的女子有染,卓芳华还不至于气成这样,毕竟不可能人人都像阮致的——那时候卓芳华料想已经和父亲反目了,这件事情有多么像当年沈氏觊觎梁氏的丈夫?唯一不同的也就是沈氏是敏平侯的表妹,而卓绛娘是阮云端的表姐罢了!   这新仇再勾起旧恨——卓昭节不可思议道:“四姐失心疯了,才敢去勾引阮表姐的夫婿!”   在卓昭节想来,卓芳华那么刚烈的性情,阮致看着温和那也是能够顶住阮家、温家两族压力也要维护对妻子的承诺宁过继不纳妾的人,即使没见过的表姐阮云端性情懦弱到了白子华那地步,但这大姑姑和大姑父哪一个是好惹的主儿?还是在阮家!   赫氏啐道:“那会人人都说她是鬼迷了心窍了!不然怎么会连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也做了出来?也亏得她赶上了大伯母那样的嫡母,念着大伯母的面子,上上下下帮着把这事情压了下来,但大姑姑也和大伯母说了,往后大房的子女一律不许到阮家去,就连五娘都差点受了牵累。”她轻蔑的道,“这两个人作下来的孽还不只如今这样呢,事后大姑姑把阮家下人梳理了一遍,打死了好几个,又把一批人发卖到了剑南、安西等荒僻之地,你说这都是什么孽?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这辈子能不能还清!”   卓昭节道:“那姜叙那边呢?我听说阮表姐是难产去的,是姜家还是?”   “是姜叙。”赫氏叹了口气,“在这件事情之前,阮表妹与姜叙还是很恩爱的,后来姜叙又被大姑父打得那么惨,姜家二老向来待阮表妹不错,他们亲自从河北赶到长安来给大姑姑、大姑父赔礼,又逼着姜叙拖着伤势给阮表妹认错,姜家老夫人还赶到大房羞辱了四娘、让大伯母把庶女看好了——这么着,阮表妹心软了,就没肯和离,原宥了姜叙,那之后呢,姜叙倒也变好了,反正一直到现在,阮表妹难产离世两年了,姜叙也一直没娶。”   赫氏说着说着就又冷笑了起来,“姜叙那是一时失足而后痛悔,他不娶多半是为了缅怀阮表妹,退一步说也是没有更合宜的闺秀,我看四娘倒是痴心妄想的以为为了她呢!这可能吗?”   卓昭节这些日子听多了阴谋,当下就问:“阮表姐生产是在阮家还是在姜家?”   “当然是在阮家。”赫氏听出她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女子生产何等大事,大姑姑怎么能放心阮表姐在婆家生产?必然是要亲自照拂的。”   以卓芳华和阮致的精明,对唯一的亲生爱女那自然是什么都要考虑进来,这么来看,阮云端难产而死,看来是当真命里注定了。   卓昭节心里叹了口气,这才明白过来游氏为什么这次这样大动干戈,非要迫着大夫人把卓绛娘打发不可——这种连嫡亲表妹的夫婿都打主意的堂姐,的的确确还是早点打发出门的放心。   虽然不至于每个男子都和姜叙那么蠢,但即使卓家的女婿不受卓绛娘的勾引,可卓绛娘这样的行径也足够把卓家的脸面都丢尽了,纵然不传出去,卓家的娘子私下里在丈夫跟前也足够丢脸的。   而且卓绛娘当年做下那样的事情,算算辰光到现在也没几年,看她进进出出,说话做事,非但若无其事,如今却又要坑起了妹妹们,这堂姐的心思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歪得没边儿了。   怪道游氏一向就尊敬大夫人——上回在书房里听卓芳礼的话,应该是当初沈氏故意谋害梁氏所出的两个嫡子的子嗣,大夫人就这么中了招,以至于大房子嗣稀薄,而游氏也是大夫人汲取了教训后特意警告过,四房才能有今日这样的兴旺。   这样的恩情,等闲的事情游氏再没有不让着大夫人的,但卓绛娘这种……   卓昭节抿了抿嘴:“却不知道母亲去了能不能成。”   “必然能成的。”赫氏不屑的道,“四娘也就那么点儿脑子,不然当初又怎么做得出来去勾引姜叙这样的事情?再昏了头,也该想想那还是在阮家呢,在大姑姑的眼皮子底下去打大姑姑郎子的主意,不说品行了,单说脑子,这哪里是一般的愚蠢能够做得出来的?就是三岁小孩子偷块糖,也知道要想一想不能当着大人跟前下手!她能够闹到现在还不是仗着她是大伯母抚养长大的,大伯母疼她?”   说着赫氏声音一低,轻声道,“大伯母疼她也是因为大伯母只得大姐一个女儿,又自觉愧对了大伯,这才格外疼惜庶出的子女,咱们母亲有儿有女的又重规矩,当年这事情出来咱们母亲早在姜家老夫人上门前就要把四娘打发出门免得丢了卓家的脸了,后来大伯母病倒,咱们母亲更是看四娘不顺眼,我看这回四娘看似算计六娘,怕还是冲着七娘你来的,大约就是记恨当初母亲要她嫁出去吧,但这能怪母亲么?谁叫她自己做下来这样的事情?也亏得咱们家长辈都是宽容的,换个门风严谨些的人家,她这样的不沉了河也是这辈子都出不了家庙一步!”   “所以这会母亲过去才不理会她哭闹,惹急了母亲把她庚贴寻个人家一换,到了日子把人绑了送过去,再不容她进门,看她能怎么样!”   姑嫂两个正说着话儿,外头游氏去而复返,两人忙迎上去问起经过,果然游氏哼了一声道:“我给了四娘两个选择,要么三天之内把人家定下来,入秋之前就出门,要么就索性成全她想去做姑子,这辈子都给我死在观中不许踏出一步!”   【注】嗯,要前后对照的,提醒下,在“盛世风流在长安”卷第九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绛娘出阁   游氏发了狠,大夫人自知是卓绛娘理亏,也不能十分的帮女儿说话,卓绛娘再闹事情也就是这样了,虽然之前她口口声声说要去做姑子,但事到临头却还是选择了嫁人——毕竟她是看出来了,游氏说了若选择出家就要她在观里守一辈子不许出门一步那是来真的。   之前卓玉娘挑夫婿尚且各种的不如意,换成嫁过一次又守了几年寡,年岁更长的卓绛娘,仓促之间就更选不了什么人家了,游氏又不许她嫁在近的地方,大夫人托的官媒领会了卓家急于把女儿嫁出去的意图,下了死力气的张罗,倒也不枉费游氏日夜的祈祷上苍,还真寻到了一个能嫁的,是一个岭南士子的堂兄,受长辈所托特意送堂弟进京赶考的——他自己是个秀才,再往上的乡试考了四五次都未过,如今也不抱这指望了,家境还算殷实,从前也娶过一回妻子,然而妻子亦是难产而去,倒是留了一个嫡子下来,如今那孩子已经有十岁,素来跟着祖父母,听说还是很伶俐的,这叫冯实的人年岁是二十九,比卓绛娘长几岁,谈吐容貌还过得去。   游氏本来就不喜欢卓绛娘,目的是把她打发得远远的,免得害了自己的女儿,只听了一个岭南、而且连乡试都没过,那么到长安也是偶然的,就忙不迭的帮着这冯实说话,大夫人有心再打听仔细些再许人,对于冯实已经有了元配嫡长子也有些迟疑,但游氏道:“这冯家在岭南大约也就算个富绅,咱们家虽然如今失了势,但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敢骗的,何况四娘那么多心眼,她嫁了过去,冯家人不头疼就好了,还用着咱们担心她吗?”   大夫人看游氏这视卓绛娘如洪水猛兽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好受,可游氏接着又缓和了语气哀求道:“好嫂子,我晓得你心软疼庶女,可关起门来我要说一句了,到底她也不是你亲生的!你说当年就算她一时糊涂了罢,若没有如今这回的事情,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也不是那一直耿耿于怀的人!当年大嫂你为她操了多少心掉了多少眼泪赔了多少不是受了多少羞辱?她若是还是个人,知道心疼你,如今也不会旧病复发!可见这旁人生得究竟安不到自己身上来——你说若是换了大娘,她做不做得出来这事?即使一时犯了错,看你事后为她遭的罪,她为了你也不能不改了!”   游氏声音一低,“我的七娘够不懂事了,可这回给父亲请安的事情大嫂你也知道的?”   大夫人叹了口气,道:“七娘前日确实受苦了,难为她看着任性也这样的孝顺。”   “不是我说长辈的不是,本来么,做长辈的心绪不好,或者不太喜欢哪个孩子,说几句打几下也是理所当然,然而七娘打小得宠,我父亲母亲什么都紧着她,纵然有过也是好好儿的说,到了父亲跟前自然是任性的,她是被我父亲母亲宠坏了,年岁不大胆子大,我也不瞒嫂子,之前她在书房里是和父亲顶嘴来着,然而这回父亲一病,她在上房里跪了那么一晌午只为求了父亲宽恕——这可不是我叫她去的,全是她自己心疼她祖父,心甘情愿去跪的!”游氏目光沉沉,道,“这就是骨肉相连啊!即使这孩子不是在长安长大,究竟那是她的嫡亲祖父,凭她再怎么任性娇气,为了祖父心头顺些,这份委屈,她也甘之如饴!”   跟着她又落下泪来,“知安……十郎的事情大嫂也晓得的,七娘打小不在我身边,当初我确实没想过要亲自抚养十郎,但既然养都养了,汪氏也一向乖巧,我想小孩子总是无辜的,这些年来我是怎么养十郎的,大嫂你都看在眼里,不能和大嫂你养四娘、六娘那么仔细的比,但我也着实拿他当亲生的一般教养对待了,可你看,七娘回来才几日,他就折腾出那样的事情来!”   “这要说嫉妒,三郎、八郎、五娘哪一个不是我亲生骨肉?他们岂不是更该嫉妒吗?十郎他害七娘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七娘乃是我这个嫡母的亲生骨肉,我待他不薄,他当着我的面污蔑我的亲生女儿可想过我的心情?!”游氏擦着眼睛,难过的道,“就算三郎、八郎、五娘年长,不是那不懂事的时候了,十郎年纪小,但无忧和无忌年纪更小罢?七娘才回来的那些时候,赫氏一个劲儿的跟着她转为她忙,也没听无忧、无忌童言无忌的说嫉妒他们七姑的话儿!可见这人若是不通道理了,根本就不是你对他好就能够感化的,到底是谁生的向着谁!”   大夫人苦涩的笑了笑,道:“我知道四娘是错了……”   “大嫂你就是太疼她们,所以忘记了一件事情。”游氏几下擦好了眼睛,平静的道,“人谁无错?有错改之便好,要说错处,我再说小七娘,同辈的孩子里头再没有比她更不懂事更叫人头疼的了,可这孩子再懵懂,她晓得改,这回她肯主动去给她祖父长跪请罪就是一个——再说四娘,她当年做下那样的事情,四处替她赔礼打点压下事情的人是大嫂你,她自己可曾出来认过错悔恨过?不但没有,而且如今又嫉妒起了妹妹们!所以我才要求大嫂你快快打发了她出门——这么一个人在家里叫我怎么放心?即使女孩子们都出了阁,但往后难道不回娘家了吗?或者回了娘家都不敢把郎子带上?大嫂你知道我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但凡四娘是真心改过,我也是她的四婶,自己家里小孩子行差踏错了就不容忍,这也不是做长辈的气度!可她……愿意改么?她想到过她再犯之后,大嫂你的处境么?”   大夫人默然片刻,萧索道:“我晓得了,那就冯家罢……四娘是个有主意的,我想她确实不必我多操心什么。”   大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听得一个字也不敢说——游氏这哪里只是逼着大夫人同意把卓绛娘嫁出去,这是故意在大夫人与卓绛娘之间划一刀呢,提卓昭节去给敏平侯请罪,用卓家孙辈里公认最任性娇气不懂事的小七娘来比卓绛娘,小七娘尚且晓得要心疼并不怎么疼惜她的祖父敏平侯,可卓绛娘被大夫人当成了亲生女儿看待,却哪里有把大夫人当成亲生母亲一样的尊敬孝顺呢?   被游氏提到这一点,由不得大夫人不心冷,虽然说大夫人不求卓绛娘舍生忘死的报答自己,可卓绛娘这么一个劲儿的算计着姐妹们,而且还净都是漏洞百出的计策,分明就是自己惹下事情来让大夫人去收场——大夫人体恤她年少守寡,看到姊妹们有过得好的难免嫉妒,总有糊涂的时候,可游氏这么一说,就成了卓绛娘并不只是嫉妒,更多的是没把抚养自己长大的嫡母当生母看,所以大夫人再怎么为她操心,她也不在乎。   就好像卓知安一样,他当着游氏的面向卓芳礼告嫡姐卓昭节的状,只想着自己的委屈和对嫡姐的嫉妒,全然不想嫡母在旁,而他的嫡姐乃是嫡母亲生骨肉且不得已的寄养在外十四年,至今方能归还家族,正如游氏所言,当时她听着自己视同己出的庶子口口声声污蔑着自己的嫡亲幼女时心上哪里不也是被捅着刀?   以庶子比庶女,卓知安与卓绛娘的行径一下子就相似了起来,这番话直入大夫人心里去,当年为了卓绛娘操的心伤的心,几乎是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世上,哪怕是亲生父母,即使不盼着子女回报,却也没人会愿意煞费苦心的为儿女,最后却还要在心上挨几刀,何况卓绛娘还不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听着游氏强调的亲生子女与旁人所出的子女,不禁想到若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卓昭艳——确实那孩子不会犯这样的糊涂,可卓昭艳从小到大也不是没做错过事情,然而那时候自己为她伤心的一哭,卓昭艳可不就是心疼得再也不敢犯了吗?   母女连心——原来自己辛辛苦苦这些年,到底也只是嫡母。   大夫人虽然没有明说,看神色之间就已经透露出了伤心之色,按着大夫人的为人如今虽然不会对卓绛娘怎么样,但卓绛娘这一嫁到岭南,天高水远的,罅隙既生,还怕情份不淡下来吗?   这也难怪,卓绛娘不是大夫人亲生的,不怕凿不出罅隙来,卓昭节却是游氏的亲生爱女,游氏为了女儿,怎么也要断掉卓绛娘将来再回娘家的路,也是卓绛娘自己糊涂,在大房里大夫人肯忍她护她,四房凭什么会让着她?游氏和卓芳礼都是护短的人,既然做了逼迫卓绛娘出阁的事情,哪里还肯给她任何后路。   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女,又是卓绛娘有错在前,卓芳纯也不想为了她伤了自己与卓芳礼的兄弟情份,尤其之前敏平侯默认了自己病倒乃是被卓芳涯所气,卓芳纯对自己“误会”了胞弟一直感到愧疚,就更不会为了庶女出头了。   话说到这里,卓绛娘的前途也就定了。   大夫人究竟念及多年的情份,给她收拾了比正常侯门庶女出阁更丰厚的陪嫁,中间自然不乏大夫人自己私房的补贴。   为了给卓绛娘被婶母赶出家门圆场子,大夫人又让人散播话说是敏平侯如今病着,所以打算让孙女成婚也能够冲喜——这虽然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借口,但外头只道卓家看局势不好,打算把女孩子都先嫁出门去避祸,免得将来被娘家拖累,卓家现在都这个样子了,敏平侯病情未愈,身上的官职一个都没剩,诸子孙不是虚职就是外放——外放最高也不过是个太守,与如今得意的几位有私仇却没了利益的冲突,都是做大事的人,场面上好歹也要留些体面,免得为了些许意气留个恶名,反倒影响了自己的前程,总归圣人和真定郡王都是器量大的,再说就算是器量小的人也没人喜欢和同样心胸狭隘之人打交道。   是以长安坊间对这次卓家嫁女都没说什么,有几家留守长安的下人派人去翠微山里问了主人的意思,还送了份礼来。   七月初的时候,卓绛娘就这么被匆匆嫁出门,冯实在长安临时租赁了座宅子娶了妻,跟着就得了岳家的意思早点领卓绛娘回家乡去,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到长安来了,这情况也知道卓绛娘是在娘家惹了事情,往后要指望侯府什么是很难的,但冯家在岭南也就是一户寻常的富绅,他送来赶考的堂弟考取的指望也不很大,何况长安和岭南极远,把身边人管好了,带着卓绛娘回去,那边只道他交了大运,续弦居然能够续得侯府的娘子,还是要袭爵的大房之女,至于说卓绛娘在娘家的地位,再不得宠,怎么说也比冯家高贵多了,对冯实来说这门亲事还是很划得来的。   所以得了这个意思后,冯实陪卓绛娘回门的这日就把归期和大夫人说了,游氏知道后又送了份礼过去,权当是庆贺卓绛娘可算不会继续赖在侯府里抽冷子的给姐妹们下绊子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幸有朱颜   到七月中的时候,侯府园子里的湖上已经看不到水了,放眼望去,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俱是莲叶莲花,在骄阳的照耀下精神抖擞,湖边柳枝成烟,逶迤荡漾,离得远些看上去,倒仿佛是湖水都到了岸上。   烟柳深处的阴凉地儿,卓昭节绾着单螺,因天热不耐烦多作装饰,只斜插了两支碧玉簪子,俱是应景的小荷蜻蜓样式,她穿着水绿底绣锦鲤的诃子裙,外罩着浅绯对襟窄袖纱衣,袖子半翻半卷,正全神贯注的捏着两根柳枝学着宁摇碧编柳帽儿,因是头一次,学得很慢,拗一下柳枝看一眼宁摇碧手里的,几片柳叶儿从枝上被剥落下来,掉在她裙裾上,水绿裙子的颜色近似湖水,微风轻过,倒像是被风吹落在水上。   宁摇碧虽然出身富贵,却生性.好玩,在江南住的那段辰光,竟把卓昭节这个正经在江南长大的人都没学会的做柳笛柳帽【注】的手艺都学了个全,方才两人沿着湖边走边聊,恰好遇见卓无畏领着卓无忧、卓无忌进园子来溜狗,看到三人的七姑,一起围上来说话,宁摇碧嫌他们打扰,索性折了几根柳枝做了几个把他们打发走了。   不想卓昭节看到,起了好奇心,也想自己做做看,宁摇碧只得再折几条教她。   柳笛做起来因为要完整的褪下整段柳枝皮,她学了几次都不成,索性学柳帽,这个却是简单,跟着宁摇碧的示范,慢慢的倒也做得八.九不离十——卓昭节高高兴兴的把做好的柳帽往头上一戴,左右顾盼道:“好看吗?”   身边使女和宁摇碧都笑了起来,宁摇碧也把自己做的往头上一扣,微笑道:“咱们两个都生得好,戴什么不好看?”   卓昭节笑着打了他一下:“你这么说我也就算了,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你觉得我不好看?”宁摇碧斜睨了她一眼,卓昭节眼波流转,盈盈笑道:“是是是,你好看!”   两人打闹了一阵,宁摇碧遂关心的问:“这几日如何?可有什么事情吃不准的,要不要我替你琢磨琢磨?”   卓昭节摘下柳帽,想起来之前对敏平侯与梁氏往事的疑惑,就叫阿杏等人退开些,拿出沈丹古藏下来的那首七律,说起经过与疑惑。   果然宁摇碧对这些长安往事了如指掌,听了之后就笑着道:“你是说梁老夫人当年差一点嫁给今上、而皇后娘娘却为什么不讨厌你吗?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若不是梁老夫人拒婚,如今那凤座是真的轮不到皇后娘娘。”   卓昭节诧异道:“为什么呀?”   “先帝因为梁皇后的缘故怜惜梁家,所以当年立今上为储君之后就特别指了梁老夫人为今上的正妻。”宁摇碧淡淡笑道,“但当时今上与淳于皇后互生情愫——之前你也听说了,今上不是先帝所宠爱的皇子,而且先帝第十二皇子彭王只比今上小一岁半,那时候先帝立今上无非就是因为先帝自以为病情沉重已无力回天,而在未曾参与到燕王、齐王谋逆犯上的皇子中今上最长,所以无论今上还是淳于皇后都不敢与先帝说明,以免先帝恼怒之下,被彭王觑到机会,从而错失储君之位!”   “后来今上试探性的寻到梁老夫人说明情况,梁老夫人通情达理,自己去寻先帝陈述了今上心有所属,她不愿意毁人姻缘,又劝息了先帝的怒火,这才有了淳于皇后与今上恩爱数十年、虚置六宫的佳话。”宁摇碧微微一哂道,“所以你说淳于皇后怎么会讨厌与梁老夫人生得极似的你?她维护你还来不及呢!因此下回到了皇后跟前其实你不用太紧张的,只要不是极大的错处,皇后决计不会追究你什么——之前那些老夫人见到你就夸,你以为真的全是看我和我祖母的面子吗?是你嫡亲祖母的遗泽啊!老一辈的人,谁不知道这件事儿?然而为了今上与皇后的体面,都不便说罢了,但皇后却是一直记着的,不然之前殿上哪里会有个理由就放过你呢?”   卓昭节半晌作不得声,想了片刻才道:“照这么说,我的嫡亲祖母知道今上与淳于皇后两情相悦后,宁可放弃了凤位也不愿意再插足其中,当初选择我祖父,料想也是因为……因为与我祖父两情相悦的?”   宁摇碧久在长安,梁氏这曾经的长安第一美人何等声名,他比卓昭节还清楚梁氏嫁到卓家之后的许多事情,只是这中间也不是所有的都适合与卓昭节说明,所以沉吟片刻,才道:“我听说当年梁老夫人拒婚后,虽然许多人都赞她深明大义、高洁出尘、不慕富贵云云,尤其淳于家对她十分的感激,但梁家却为此十分的不满——梁老夫人好像为此与娘家生了罅隙,后来她嫁给敏平侯后,起初倒也好,但……沈太夫人,就是你的曾祖母,之前一直是打算把沈氏嫁给敏平侯的,后来沈氏又为了避免嫁给旁人出了家,似乎婆媳之间因此失和,然后敏平侯孝顺母亲,大约就是这么不好了的。”   “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么说起来无论是今上和淳于家都记着我嫡亲祖母的人情的,但齐王叛乱时,怎么梁家还是被赐死数人、满门流放?”卓昭节蹙眉良久,道。   宁摇碧平静的道:“这自然是因为梁家的确参加了齐王的叛乱,意图与齐王里应外合,甚至还策划了弑君——若非梁老夫人的这份人情在,当年梁家哪里还用得着流放?更没有赐死的体面,早就是满门抄斩了!”   “梁家怎么会这么做?”卓昭节不可思议的道,“他们不是燕王的外家吗?”   “据说齐王骗了他们,道是燕王乃是为今上所害。”宁摇碧淡然道,“总而言之他们确实有了逆行,趁夜起兵欲唆使御林军哗变——这是满长安都知道的,嗯,如今已经时过景迁,你大致晓得就好,不要多问了,免得问出是非来。”   卓昭节蹙起眉,半晌却长长叹了口气。   宁摇碧将柳帽戴回她头上,笑着道:“好啦,这些都过去了,咱们如今再感慨也不过是平白的扼腕,不如想些好玩的事儿罢,要不要再试试做柳笛了?”说着伸手够住拂到肩上的一把柳枝。   卓昭节摇了摇头,沮丧的道:“本来我以为我嫡亲祖母既然号称长安第一美人,又是鼎盛时候的梁家的嫡女,应是十分骄横……嗯,颇有几分傲气的,所以过了门之后难以和我祖父处好,这才会……嗯,可听着祖母她礼让淳于皇后,可见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按说她怎么会与我祖父过不好呢?即使是我曾祖母在其中,但……”   她闷闷的托住腮,“我想我比祖母决计不会更好,不拘是才艺还是城府都如此,如今这局势听着比祖母当年也差不多了,祖母尚且折在了里头,我……我,我就更帮不了你什么了,往后怎么办呢?”   宁摇碧认真的听着,道:“还有呢?”   卓昭节不意他不安慰自己,反而还要问,不禁一噎,想了一想才恨道:“我又任性又娇气,才没有祖母那么通情达理,五姐和母亲都说你如今让着我,以后可就难说了,更不要说能帮你分担什么……”   “你再看看这首诗。”宁摇碧听着,却渐渐露出笑色,他将卓昭节之前拿给自己看的那首七律拿出来,微笑着道,“你可知道这里头最重要的一句是什么?”   卓昭节两次都没听到想听的话,有些恼了,闻言把头一扭,冷冷的道:“我人笨,看不出来!”   “是这句。”宁摇碧敛了笑,轻轻的道,“‘纵知纵悟身已老’——这是敏平侯追缅过去,最大的遗憾,纵然知晓,纵然明悟,如今人都老了,补偿也罢,懊悔也罢,都无济于事,太息也好,悲哀也好,又岂能挽回往事之万一?”   卓昭节怅然的听着,下意识的转回头,道:“那祖父到底对祖母……”   “那就是敏平侯的事情了。”宁摇碧将那首诗仔细叠好,收入袖中,目光炯炯的看住了她,平静的道,“依我之间,梁老夫人与敏平侯没过好,最大的问题便是两人都是精明之人,所以有什么话也不问对方,只管自己猜,所谓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是他们?一旦猜错想左了却不觉得,久而久之误会就这么下来了,可咱们是这样的么?”   卓昭节失落的道:“母亲和五姐都尽心尽力教我了,可我想的总是不够周到。”她强调道,“人说夫妻是彼此扶持,可我这样子怎么扶持你?”她沮丧的道,“我如今做什么都要靠长辈的提点!”   “岳母大人管家数十年,五姐出阁也有近十年了吧?”宁摇碧反问道,“你开始协助三嫂管家才几个月?你拿她们比,怎不想想她们也是积年历练出来的?”   他摇着头道,“何况你忘记了么,你身边有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教诲你,有五姐和三嫂提点,我身后又何尝不是有贵为长公主的祖母、有父亲,还有苏伯?咱们两个其实都一样,若没有长辈扶持,我恐怕连沈丹古与你那任表哥都比不上!”   卓昭节再满腹惆怅,被他说着也觉得渐渐消散,也拿起柳帽往他头上一扣,扑哧笑道:“好吧,是我多愁善感了,如今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如今不怎么样,可历练上两年也就未必不能叫母亲满意呢!”   “本来就是如此。”宁摇碧含笑拉住她的手,悠悠的道,“咱们如今有种种缺陷和幼稚不懂事的地方,这是因为年少,谁不是从这样的年岁里过去的?更何况,即使往后时世变迁,有所贬谪,咱们年轻,经得起,未必没有再回长安的一日!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卓昭节微微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心想,到底还是九郎洒脱大气,今儿可是我小家子气了——虽然如今云诡波谲,可我与九郎正值青春年少,纵有风波,亦经受得起,又怕什么呢?   【注】柳帽很好打,长点一枝就够,绕个圈,只要还有叶子就能做。但柳笛只能在春天和初夏时做,再晚就很难把柳枝皮完整褪下来了,这是个小BUG,大家无视下吧。附柳笛的做法:截一段春天或初夏的嫩柳枝,只能用新生的啊,老的不行,先搓一搓,再慢慢的把中间的白色的柳枝挤出去,留一段完整的树皮就可以吹着玩了,看了这个解释不懂的……度度吧(其实不懂不奇怪,因为我自己做柳笛没有一次成功!)。   ——————   本卷终   第五卷 春华 秋实 共 人间   第一章 杨花满眼时   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注】。   二月已过,三月初的时候,杨花却仍旧未歇,几朵随风飘荡,一路钻过窗棂,钻过罗帐,落到帐内妆台前丽人的鬓上,陪嫁使女花承眼疾手快的掐指拈了去,笑着道:“少夫人头上才抹了茉.莉.花油,别叫这个弄脏了,快点去把窗关了。”   帐子外的小使女答应一声,蹬蹬的跑去关了窗,外头姑姑孙氏正看着人伺弄廊下的几只斑斓鹦鹉,听到关窗声就跟进来问:“怎么忽然把窗关上了?”   古盼儿对着缠枝番莲海兽纹水晶镜左右顾盼,听到 母问话,代花承道:“孙姑姑,方才有杨花飞到我头上来呢,如今才擦了油沾不得,先关上一会罢。”   孙姑姑听了,走进帐子来,指点道:“这时候关了窗气闷,把帐子挪紧了就好。”   花承听了正要答话,早有伶俐的小使女重又开了窗,张罗着把帐子掩好,孙姑姑索 坐下来看花承给古盼儿梳髻,一面看一面絮絮叮嘱道:“虽然今日弄女婿是常理,没有人家为了这个生气的,但那雍城侯世子为人骄横跋扈,长公主又宠着他,少夫人还是见好就收便是了,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儿,不然那位世子作起 .子来可就扫兴了。”   “姑姑放心罢,我理会得。”古盼儿淡淡一笑,心想宁九也就算了,他盼着娶小七娘多少时候了,今儿这样的日子必不会自己扫了兴,真正要头疼的该是小姑子小七娘才对,那才是个小心眼儿的主呢,想到小七娘,毕竟她去年秋天才过门,初为人妇,就有些吃不准,正好趁孙姑姑在跟前问一问,“姑姑说一会就取这对点翠比翼双飞嵌宝合股钗去给小七娘添妆够了吗?”   孙姑姑打眼一看装着合股钗的匣子就想起来这是古盼儿陪嫁里专门用来应酬夫家的一匣首饰里最好的几件钗环之一了,是以赤金为底,赤金打造出来比翼双飞的样式,又用翠鸟的羽毛一点一点粘出栩栩如生的雀鸟之形,那比翼鸟的双目乃是黑曜石所嵌,倒不值得什么,然而脖颈以下的羽毛中却又另嵌了许多雕琢成翠羽形状的翡翠、红鸦忽、紫玛瑙等,就是放在室内也是华光耀眼、锦绣团簇,若是拿到日头下,当真是抢眼得也就比凤冠差了。   “少夫人选这对合股钗正好。”孙姑姑笑着道,“这钗华贵得紧,等闲之人戴不上头的,容易被它压住,但小七娘姿容极盛,凭怎么鲜艳璀璨的首饰也镇得住,而且又应景。”   古盼儿看着镜子里花承给自己绾好的回心髻上 进一支含苞玉兰鎏金簪,口中道:“给小七娘是应景也合宜的,我就是想,昨儿个小六娘就回来了,这会料想也在镜鸿楼里……去年我进门后不到一个月她出阁,因为是庶女,我就给了一对翡翠镯子,恐怕她看到了这前后差异会不痛快。”   孙姑姑一扬眉,道:“少夫人想差了,那小六娘虽然排行在小七娘之前,但她是庶出,本来就不该越过了小七娘去,再说,她是大房里的,又不是咱们四房的,更别说她还不是大夫人的亲生骨 ,即使不痛快,又能拿少夫人怎么样呢?”她嗓子一低,“小七娘才是少夫人正经的小姑子,那小六娘若是不痛快了,少夫人权当没听见,今儿个是小七娘的好日子,谁敢说什么扫兴的话,少夫人看着罢,咱们夫人可不是好欺负的,就是今儿不说,回头也必然给她好看!”   古盼儿听了 母的话,想了想道:“既然姑姑也这么认为,那我就放心了,那就拿这对钗过去吧。”   说着微一动头,花承忙叫道:“少夫人先别动,这儿还要两朵珠花簪一下。”   梳髻之前就上好了飞霞妆,等花承簪完了最后两朵珠花,古盼儿对镜打量,但见端秀窈窕,甚是秀美,心下觉得满意,遂令:“拿衣服来。”   这时候穿的只是常服,因为要先去镜鸿楼那边与卓昭节招呼下,再和赫氏等人议一议一会宁摇碧来叫门时如何作弄他,等到了时候再换今日正式穿的华服,免得提早换了做起事来有顾忌。   到了镜鸿楼,还没进去就听里头唧唧喳喳的闹成了一片,楼下院子里,卓无畏领着那唤作猛奴的獒犬跑来跑去,卓无忧和卓无忌站在一株杏花树下哈哈大笑——这笑声里又似乎带进了哭声,古盼儿一进院门就是这俨然无处下脚的模样,不禁一呆,这时候卓无畏看到了她,忙跑过来请安:“八婶来了?”   卓无忧和卓无忌注意到大堂哥,也忙敛了笑,过来行礼。   古盼儿含笑道:“不必多礼……你们在这儿玩?人都在这里了吗?”   卓无忌道:“还有淳表弟,他在树上呢。”   “你真笨,八婶问的是长辈们!”卓无忧忙打断了他的话,道,“八婶来看七姑的吧?咱们的母亲和五姑、六姑、八姑都在里头呢!”   古盼儿将卓无忌那句话听得分明,就疑心起来,道:“淳郎在树上?哪个树上?他爬到树上去做什么?可别摔着了?”   卓无忧和卓无忌彼此望望,吐了吐舌头,忽然发一声喊,把古盼儿吓了一跳,跟着一起往杏花林里跑,笑着道:“不告诉八婶!”卓无畏见古盼儿的目光看过来,打个呼哨,叫过猛奴,也笑嘻嘻的道:“八婶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古盼儿进门有几个月了,一直看到的是这三个侄子懂事知礼的模样,还是头次看到他们淘气,呆了一呆才啼笑皆非的跺脚道:“这些孩子!”   孙姑姑到底年长老成些,提醒她道:“少夫人,这哭声?”   她一说,古盼儿也明白过来之前卓无忌失口说的话了,忙叫人附近一找,果然从之前卓无忧和卓无忌看着笑的那株树上把正抱着枝干呜呜咽咽的杨淳抱了下来,看他哭得满面通红,古盼儿忙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又问:“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   这事情肯定和卓无畏三个脱不了关系,但古盼儿也奇怪,卓无畏今年也才十二岁,不可能把八岁的杨淳抱上树的,所以最可能的还是他自己爬上去的。   果然杨淳抽噎了半晌道:“我爬上去的。”   古盼儿哭笑不得,嗔道:“可是上去了就不敢下来?”   “我不是下不来。”杨淳哽咽,“可我怕猛奴。”   ……古盼儿忍住了笑,牵过他手道:“这会猛奴不在,你跟舅母进楼里去洗洗脸。”又问,“怎么伺候你们的下人呢?”   “三位卓表哥都嫌她们麻烦,叫她们到杏花林里去呆着,不许出来碍眼。”杨淳乖乖儿的道。   孙姑姑闻言哭笑不得,叮嘱道:“好郎君,你既然怕那獒犬,下回可就不许他们把你身边的人赶走了,不然又怎么会被困在了树上呢?是不是?”   杨淳又掉起了眼泪:“可是母亲叫我跟表哥们一道玩耍,要听表哥们的话。”   这话拿到卓昭琼跟前一说,卓昭勇与妻子尚在外地,这次不能回来,倒也罢了,赫氏的脸却迅速通红,尴尬的起了身,道:“这两个……这两个小东西!看我下去揍他们!”   卓昭琼听了倒是没当回事,把前年年底生的次子杨池交给卓 帮着抱,搂过长子哄了两句,叫住赫氏,笑着道:“小孩子哪里有不淘气的?都是嫡亲表兄弟,再说也没出什么大事,三嫂就饶了他们这一回罢,也是淳郎 太过怯懦了些,我倒盼望他能和无忧、无忌一样活泼点才好!”   赫氏气道:“这两个小东西做事半点分寸也没有!亏得八弟妹心细,不然淳郎吓得手脚发软摔下来怎么办呢?不打不成的。”就吩咐 母赵氏去寻把戒尺来。   “今儿可是七娘的好日子,三嫂不看我给侄子说话,就看七娘的面子罢。”卓昭琼见她当真要下去打孩子,忙扯住她袖子,道。   见她确实没有追究的意思,卓 、卓昭节等人也纷纷帮着说话,古盼儿忙道:“三嫂这会去打了侄子们,怕是侄子们要怪我了。”   “他们敢!”赫氏发狠了几句,见妯娌和大小姑子都拉住了自己,只得重又坐下,不住的对卓昭琼和杨淳赔礼,杨淳果然好. ,被母亲哄了几句就不哭了,听着赫氏的赔罪,摇摇头道:“三舅母不要担心,我知道表哥们是和我玩笑的,即使当真下去,也不可能看着猛奴咬我。”   卓昭节招手叫他到跟前来,拿了个果子给他,笑着道:“那为什么不下树呢?看他们敢叫猛奴咬你!”   杨淳接过果子,闻言顿时又含了泪:“我……我还是怕!”   众人见了,都没良心的笑了起来,只有卓 没笑,露出悻悻之色,道:“大哥也真是的,要给无畏什么好玩的不成,偏偏给他一条獒犬!害得我今儿个过来,进门时险些没晕过去!”   “六姐不说,我都忘记六姐也怕这个了。”卓昭姝笑着道,“那回六姐被吓得可不轻!”   古盼儿去年才过门,倒不知道卓 也惧怕獒犬的事情,此刻就好奇的问了起来,赫氏指着卓 道:“你不知道,六娘那会虽然吃了一吓,但也没白吓,不然她哪里来如今的好夫婿?”   卓 虽然是在古盼儿进门后一个月就出了阁,闻言也不禁满面通红,把脸直埋到杨池身上去,羞恼道:“今儿是七娘的好日子,不是说好了说七娘的吗?你们都来说我做什么?”   【注】出自南北朝时庾信的《春赋》。   第二章 姑嫂相谑   卓玉娘嫁的正是江扶风,江扶风在去年会试里中榜,殿试下来是二甲第一百零九名,虽然名次不算靠前,但怎么说也是正经的二甲了,原本他这个名次是要外放的,但江楚直为其打点下来,现下却是留在长安,做了尚书都事【注】,尚书都事是从七品上,按着大凉习俗,头甲三人照例给的翰林修撰也才是从六品上罢了,当然尚书都事不及翰林修撰那么清贵,但却是尚书左右丞的副手——江扶风的同族堂兄江扶衣,正是尚书左丞,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无意外,江扶风的前途自不必说。   虽然之前江扶风一直有风流的名声,但现下与卓玉娘还是恩爱的,所以众人也不怕拿来打趣。   “好啊,你们原来约好了要对付我吗?”卓昭节听得卓玉娘的话,一拍手,道,“快点老实交代,今儿个打算怎么个作弄我?”   “作弄你?你今儿是新妇,正是上上下下一起围着你转的时候。”卓昭琼把杨淳又叫回了身边,塞了帕子替他剥着果子,闻言斜了一眼卓昭节,道,“谁会作弄你呀?商议怎么个作弄宁摇碧法还差不多!”   赫氏微微一笑,对古盼儿道:“八弟妹你听出来五妹的意思了吗?究竟五妹是明白人,一眼就看透了。”   古盼儿一本正经,道:“我看出来了。”   卓玉娘道:“我也看出来了。”   卓昭姝见状,想了一想,也笑:“你们都看了出来,我想想啊……我也看出来了。”   卓昭节满面通红道:“你们看出来了什么呀!”   “我们又还没说看出来什么,七娘你就先红了脸做什么?”赫氏笑着问。   卓昭节撇嘴道:“天气热,不成吗?”   “啊呀,如今这时候,正是最宜人的,这么好好的坐着说话,居然也要热起来?”古盼儿眼波流转,笑着看向众人,卓昭琼促狭道:“咱们来猜一猜这是为什么?好好儿的这么热了——”   几人正作弄着卓昭节,不想被卓玉娘揽在膝头的杨池抬起头来,天真的问:“七姨真的热吗?我觉得不热呢,七姨若是热,我这个果子给七姨吃,母亲说这果子凉,不叫我吃,七姨吃了就不热了。”说着把被他玩了半晌的一只雪梨递了过来。   众人一怔,卓昭节趁机下台:“你看,你们这一群人,还不如池郎晓得心疼他的姨母!”   “你也说了你是他姨母。”卓玉娘笑着道,“你是咱们的姨母么?”   赫氏眼珠一转,掩着嘴吃吃笑道:“池郎不知道你七姨为什么热?舅母告诉你,记住了啊,你七姨心疼你七姨夫,怕一会你七姨夫上门时受委屈,就先要咱们说清楚了怎么个作弄法,好去告诉你七姨夫作弊过关呢!咱们都不告诉她,她一急,可不是就热了起来?有个词叫做急赤白脸,大约就是你七姨如今的样子了。”   卓昭节啊呀一声,又羞又怒道:“我明明问的是你们想怎么作弄我!三嫂最坏了,净胡说八道!池郎不要信他!”   赫氏笑道:“怎么胡说八道了?谁家小娘子出阁这天,做姊妹和做嫂子的人过来作弄要做新妇的人?那都是去作弄要娶新妇的人啊!你盘问咱们打算怎么个作弄法,还不是为了心疼宁摇碧?”   “三嫂胡说!”卓昭节见杨池眨着长睫,好奇的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赫氏,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多少,心中越发的尴尬,索性举袖掩面,道,“我不跟你们说了!”   “好了,要做新妇的人被三嫂你说得要落跑了。”卓昭琼笑吟吟的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急着跑到某人家去呢?”   卓昭节本来作势要往内室走,听到胞姐开口,还以为她要说几句圆场话,正做好了回身的准备,不想卓昭琼是要落井下石,险些一个踉跄,哀怨的转过头来道:“五姐你可是我嫡亲姐姐!”   “是啊是啊!”卓昭琼一本正经道,“咱们两个可是同胞姊妹,所以七娘你一定不会和我计较的对不对?”   赫氏几人听了这话俱是笑得直打跌,接着便是有样学样,这个道:“我可是七娘你的嫡亲嫂子,七娘你怎么忍心怪嫂子?”   那个道:“七娘我虽然不是你胞姐,到底堂的也是骨血之亲,你哪里舍得怨我调笑你?”   卓昭节听得正抵挡不住,楼梯上一阵脚步声传来,跟着游氏道:“啊哟,你们全聚集在这儿了呢?我说其他地方都寻不到人。”   见是游氏来了,众人忙都站起了身,整理衣裙见礼。   游氏这会已经装扮好了,穿着六等翟衣,饰六树花钗,六宝钿,这一身花钗翟衣,是五品以上官吏女眷方能穿戴,且是头等礼服,仅在受册、从蚕、朝会、婚嫁这样的场合才会装束,游氏一年也才难得穿上几回,这会上楼来,众人不免都要赞上几句,游氏笑着打趣几句,就问赫氏与古盼儿:“棍棒什么的都预备好了不曾?”   “母亲放心罢,前两日咱们就买了一批,保准宁家九郎君进门时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根,必叫他吃足了苦头才能见着七娘!”赫氏一脸凶悍之色,作出杀气腾腾之势,道,“不将他打得狠了,不晓得咱们家小娘子的金贵!”   古盼儿抿嘴一笑,斜视卓昭节,道:“媳妇们自是没问题的,就是母亲不疼咱们一疼,却怕七娘……”   众人一起看向卓昭节,游氏也不例外,卓昭节啐道:“母亲,嫂子和姊妹们如今哪里是来寻我说话?这都是来欺负我呢!”   “今儿个你是新妇,大家围着你转还来不及,谁来欺负你啊?”游氏晓得她们妯娌姊妹的玩笑,也不帮女儿,微微笑着道,“给郎子一个下马威,这是自来的习俗,谁家郎君要娶妇都要受上一遭的,好叫他们晓得妻者齐也,不可轻侮,你嫂子们下手越狠那是越疼你!你可要知道这一点。”   卓昭节恼羞成怒的跺脚道:“我又不是没见过六姐出阁,还为难过六姐夫呢!哪里不知道了?母亲说得仿佛我拦着嫂子们一样!”   游氏笑着道:“你们都听到了?”   赫氏与古盼儿一起点头:“听得仔细着呢,这许多人听着,七娘一定赖不掉,以后她要是嗔咱们对宁摇碧下手太狠,就请五娘、六娘、八娘一起佐证!”   卓昭节啐道:“我是知道了,如今还没到九郎上门,你们是先拿我开心了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又打趣了她几句,因为看到游氏过来,晓得是差不多了,赫氏就与古盼儿主动提出去检视前头的预备。   卓玉娘和卓昭姝以为她们母女要说话,就牵了手预备下去转一圈,游氏摆手道:“我就过来看看,你们坐着好了,一会七娘就要上妆,也替她端详端详。”顺手从卓玉娘手里接过杨池抱着,环视了下四周,奇道,“冒姑呢?”   游氏因为两年前卓绛娘略施小计,坑了卓玉娘和卓昭节一把,察觉到卓昭节年少不知事,身边没个老成持重懂得多的人跟着不成,那之后不久,就把冒姑给了卓昭节,如今也预定下来要陪嫁的,这样的样子冒姑居然不在卓昭节跟前,她自然要诧异。   卓昭节道:“方才任表哥那边送了给我添妆的东西来,但我看着像是之前小姨夫给小姨母做定情信物的那对,就叫冒姑还回去了。”   去年任慎之孝期满后,因为长安的局势也基本定了下来,由于敏平侯那次病得及时,这两年又一直住着翠微山不回来,而且闭门谢客,卓家虽然不及从前鼎盛,但究竟也是侯门,又有几家姻亲在,总也要照拂几分,倒也没有因此就失了侯府的体面。   在游若珩看来现在的卓家比起之前倒还放心,就写信给游氏提出让任慎之进京读书——这里也有个缘故,是任慎之之前所拜的师父田先生有意将膝下的独女许给任慎之,那田家娘子就游若珩来看虽然也算贤良淑德,但游若珩觉得以任慎之的身世,还是尽可能的娶个官家之女的好,田先生倒有几个得意弟子如今在朝为官,对田先生也甚是恭敬,但同门师兄弟到底不如姻亲那么联系紧密。   只是田先生乃是任慎之的授业恩师,拒绝起来有些麻烦,又怕拒绝之后田先生不喜,伤及师徒情份,所以游若珩知道卓家这边卓昭粹和沈丹古都是下一科要下场的,而游炽、游焕因为要拜师早就在前年就进了京,敏平侯亲自教养出来的沈丹古更是被所有人都笃定了必定能中,索性让任慎之也过来,毕竟年岁仿佛的少年人到了一起可以彼此督促,共勉共进,而这样也免了任慎之在秣陵过早被迫议亲的尴尬。   任慎之去年入秋时到了长安,恰好赶上了卓家前后两场喜事,一个是卓昭粹娶古盼儿进门,另一个是大房的卓玉娘出阁,两场喜事因为侯府如今的门庭冷落以及敏平侯的远离中枢倒是办得格外热闹,前后又只差了一个月,游氏与大夫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卓昭节虽然不大忙,但如今年长又定了亲,总归要避一避嫌了,上上下下难免就冷落了他,待回过神来时,任慎之与一年多没见的表弟游炽和游焕关系如旧,并没有因为一年多没见格外亲热,倒是与沈丹古一见如故,谈得极为投契。   游氏知道后起初有些诧异,但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任慎之与沈丹古的身世相似,都是因为种种缘故在自己家站立不住,只得寄人篱下,偏偏他们又生来天资过人,才华横溢,而且无论游家对任慎之还是敏平侯对沈丹古,都是尽心尽力的栽培的,他们的才华且也胜过了这两个恩主的子弟——这不仅仅意味着求学之中要受到供给他们衣食需用之物者子弟的嫉妒与欺压,也意味着将来难以偿还的恩情的沉重。   这样的同病相怜,即使任慎之知道四房对沈丹古的避忌,但也忍不住要与沈丹古交往。   这要是在之前,游氏定然是要不喜,要叮嘱任慎之不要和沈丹古过于亲近的,但现在敏平侯已经择了卓芳纯为世子,对几房的打算也已经显露出来,到底这不言不语的老父一辈子都是在为子孙操心,连栽培沈丹古亦不例外,卓芳纯和卓芳礼心酸之下也不忍心再叫为了家族到翠微山别院“静养”连回长安祖宅居住都不可得的老父再伤心,这几年下来,各房之间,尤其是大房、四房与五房的关系倒是融洽了许多。   所以游氏想想也就算了,如今任慎之索性就和沈丹古一起住水荭馆,本来水荭馆虽然是从五房里隔出来的,但地方也不小,足以供两位郎君及近侍居住了。   任慎之从前在游家和现在在卓家,都被当成自家子弟一样发着月例,但算起来也就那么点儿银子,同窗好友之间要应酬,笔墨纸砚虽然长辈偶有赠予,但也要自己买些添补才够,私房自然是不多的,之前游姿虽然给他留了产业,然而一来许多是大件不便移动仍旧还在江南,二来游姿自己也是庶女,私房不多,陪嫁有限,她嫁的任乐又不得宠,那份家业比起侯府来实在是微薄了,然他又一直在寄人篱下,越发不愿意失了礼数和体面,这次卓昭节出阁,一来是他嫡亲表妹,二来其他人添妆的钗环都是一件比一件贵重,任慎之打听了一番后,索性把游姿妆奁里最贵重的一副镯子拿了出来。   亏得这副镯子卓昭节从前听班氏提过,才晓得那是游姿过门后,任乐私下里送她的,乃是任乐的生母、若干年前醉好阁某位行首鼎盛时积累下来的东西,醉好阁是北地都闻名的青楼,内中行首多是公侯座上客,攒下来的好东西,丝毫不比卓家其他人特意预备的差——但这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卓昭节怎么会收他的?游姿把这镯子给任慎之怕是要做传家之物的,她自己不便去和任慎之解释,只有叫冒姑亲自跑一趟,与任慎之说明经过,请他另换一件寻常的。   【注】关于中了进士之后是否可以立刻当官,我之前有预备资料,悲剧的是现在找不到了,今天拼字比赛开始了啊,想想这也不是主要剧情,所以就随便查个写写吧,然后又想,我写的又不是唐朝,我写的是架空啊……所以,就这样吧,嗯,没错,我是懒了……   第三章 花钗翟衣   游氏听了,微微颔首,道:“既是你小姨夫给的,不拘是不是贵重,总该是让慎郎拿着做念想,是不好收下。”   卓昭节笑着道:“我就是这样觉得,又怕旁人拿过去表哥会多想,所以让冒姑姑去,与表哥解释一下,请表哥换上一件。”   冒姑虽然与任慎之也不是特别熟悉,但她是游氏的陪嫁,也算是游家出来的人,比起卓家下仆来和任慎之另有一种亲近,再者她也是侯府上下都知道的游氏与卓昭节跟前左右膀臂,她去解释,也是对任慎之的重视。   游氏欣慰的却是卓昭节说的是换一件而不是只还回去,索性不要任慎之送什么了,毕竟像任慎之这样长年寄人篱下偏又满腹诗书的,即使看着温和沉默,心思却多半是敏感的,这次为了不至于比其他人比了下来,把父母传下来的首饰都拿了出来,可见任慎之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愿意被侯府笑话他出手寒酸,那副任乐送与游姿定情、游姿必然是费尽心血才藏起来的镯子卓昭节不能要归不能要,什么都不要任慎之的,却等于在任慎之心上捅一刀了。   如今卓昭节说是换,那么冒姑过去自然有话说,镯子是班氏亲口说过乃是任乐送与游姿之物,这样有念想的东西推脱起来理直气壮,让任慎之再换一样,既没拿了任家的传家之物,又顾全了他的体面,在出阁的这一日的惴惴里,卓昭节能想到这些已经不错了。   游氏心想到底把冒姑放到女儿身边两年,这两年卓昭节自己也肯学,着实是长进了不少,换成了两年前,这不知道柴米之愁自诩大方的小女儿怕是会直接把东西一还,自以为慷慨的索性就说什么都不要任慎之送了,没准还会再送任慎之点什么,叫人难堪了还当自己是体贴,又想到卓昭节才回到身边时心无城府的模样,两年时光匆匆,这样快就到了出阁的时候,心中一阵阵的不舍,伸手抚了抚女儿的鬓发,柔声道:“确实该如此,我的七娘果然也长大了。”说着便是怅然一叹,眼眶微红。   卓昭琼目光锐利,早就觑出游氏复杂的神色,她已经出阁又为人母,虽然膝下无女,但也不难体会游氏如今既欣慰女儿终身有托、又舍不得女儿离开跟前的情怀,只是卓昭节左右也不是远嫁,兴宁坊到靖善坊,虽然不能说是一墙之隔那么近,但再远也是同在长安城中,所以卓昭琼笑着打岔道:“辰光差不多了,等冒姑回来就要梳妆了罢?”   “是差不多了。”游氏被长女提醒,也暂且按捺住心酸不舍,四下里看了看,吩咐阿杏等人,“七娘的妆奁都先取出来,今儿个要用的东西再点查一回。”   其实这些东西从今早起来到现在,阿杏等人已经查了好几次了,但现在游氏又吩咐,几人只得重新取了来给游氏过目。   本来按照大凉“第一品,花钗九树,翟九等;二品,花钗八树,翟八等;三品,花钗七树,翟七等;四品,花钗六树,翟六等;五品,花钗五树,翟五等【注1】”的规制,五品以上官员妻女的头等礼服都是花钗翟衣,游氏以妻的身份按照卓芳礼通议大夫的官职,服六等翟、饰六树花钗,卓昭节以嫡女的身份,也该是如此。   但淳于皇后一来念着当年梁氏的情份,二来看纪阳长公主的面子,特许她可以按照侯爵嫡女的规格出阁。   敏平侯的爵位是正二品,也就是说卓昭节这次用的是八树花钗,八等翟,比之游氏这套花钗翟衣更为华贵隆重。   这套二品嫡女出阁的嫁衣,从里到外依次为素纱中单、青衣革带、蔽膝,层层叠叠,做工考究之极,由罗毂裁成的翟衣只放着也极引人瞩目,这套八等翟衣绣褕纹,黼(fu)领朱褾(biao),朱襈(zhuan)緅(zou)缘,上加文绣、重翟为章,大带纰(pi)外,用锦佩绶,上朱下绿,煞是鲜艳夺目,裙下配的乃是青袜青舄(xi)【注2】,古风淳厚,典雅雍容。   与之相配的首饰单独放在铺着织锦缎【注3】的乌木漆盘里,八树花钗【注4】与八支宝钿【注5】,足足用了八个漆盘才装下,花钗皆以赤金为底,形似鹿角,如树,上饰金银箔所制的花叶,以珍珠为花.蕊,金箔银箔都被巧手匠人打造得轻薄无比,犹如蝉翼,微风拂过,似能摇动。花钗虽置于织锦缎之上,那份珠光宝气却将号称“纹路精细、雍华瑰丽”的织锦缎压得黯淡无光。   宝钿均用玉梁,嵌翡翠、玛瑙、鸦忽、珍珠等等,色夺人魂、光迷人眼,说不尽的富贵绵长,这八盘钗环,直将整个楼中都照得一片堂堂皇皇,似白昼里另点了十数盏灯火。   游氏一一看过,见诸物齐备,并无不妥,微微颔首,这时候冒姑也回来了,道是任慎之起初不肯换,后来劝说了好几句,才另换了一对鸳鸯玫瑰佩,用一个小匣子装着,打开来后众人围上来一看,却是极寻常的东西。   但这儿谁都知道任慎之的情况,之前那对名贵的镯子也是卓昭节让冒姑去还回去、游氏也赞成的,卓玉娘等人自不会说任慎之给的礼不好,皆随便赞了几句,然而这对玫瑰佩论款式论质地都没什么好说的,客气的说两句不错,卓玉娘等人面上就露出不感兴趣之色了,游氏遂笑着道:“慎郎如今正要备考,正是日夜刻苦攻读的时候,难得有这份心就成了,都是自家人,送什么都是好的。”就叫阿杏,“好生收起来。”   阿杏甚是伶俐,明白游氏这话真正的含义,以格外郑重爱惜的姿势把东西收了,笑着道:“娘子放紧要东西的箱子在内室,婢子放那里头去。”有她这么一说,将来今儿这情形传了出去任慎之也不至于没面子了。   她才进去内室,初秋就上了楼,含笑道:“时大娘子与谢夫人来了。”   本来卓昭节的闺中好友自是不只这两个的,但淳于家二房的老夫人正月里去世,如今百日未出,淳于家与卓昭节玩得好的三姊妹自不便出门,而苏语嫣、唐千夏等几人关系要比时家、淳于家的小娘子并谢盈脉来远一点,论起来与纪阳长公主更亲近,自然就算了男方的客人,今儿却是不到卓家来了。   这么下来今日冲着新妇过来卓家的同辈要好的女眷倒只有至今未嫁的时未宁并兜兜转转、去年年底才和阮云舒定了亲,如今还没过门的谢盈脉。   时未宁还是那清冷之中带着肃杀的模样,穿着艳艳如火的锦衣,她给卓昭节添的妆也不一般,乃是一长一短的一套鸳鸯宝剑,鲨皮吞口,鞘身刻莲纹,嵌明珠,做得再华贵,卓昭节试着拔出些,寸许剑身就寒光照眼,早已开了刃,端得是杀气隐隐。   这份礼虽然叫人意外,但时家大娘子好武的名声满长安都知,众人略觉讶异,随即都恢复了常色,说说笑笑的赞了一回宝剑,再看谢盈脉今日带来的礼,却是一面亲手所制、极考究的琵琶,背板是请名家雕琢的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另刻了一行小字,祝福新人,少不得再夸一番谢盈脉的手艺。   游氏与卓昭琼一起起身帮着招呼寒暄,虽然从前谢盈脉在游氏手里吃过苦头,这两年纵与卓昭节来往,但哪怕和阮云舒定了亲,也都不到卓家的,但因为卓昭节的缘故到底也没撕破脸,游氏这个年纪,这点儿尴尬根本算不了什么,如今若无其事的招呼起来,谢盈脉也不能不和她客客气气的,一时间倒是气氛融洽得很。   【注1】这段资料,复制自汉服制作研习吧某资料帖,特此注明。   【注2】这段描写除了【注1】的帖子外,另外参考了“汉服学习交流园地”中标注原作者为“西汉大学士”的帖子《唐制婚服的疑点》,注明下舄是鞋子,然后这个青舄是我自己加的,因为“屦人掌王及王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周礼?天官》”,此帖说皇后与太子妃的舄都加金饰,然而假外命妇(就是官员的女儿,如小七)该穿神马颜色的舄没说,我想既然衣服都是青色的了,索性鞋子就赤或黑吧,结果一查,两个都冲了古制里皇后用的,琢磨半晌索性还是青色吧。   黼: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   褾:袖口。   襈:衣物的滚边。   緅:青赤色。   纰:所镶的边缘。   【注3】织锦缎:感兴趣者可自行度度,伊是民国时候才生产出来的,咱们很眼熟的那种缎子,老式被面神马的。   【注4】花钗:我揣摩某出土文物应该就是这个了,图片在哪看到忘记了,伊的形状就是像梅花鹿的角一样,当然也像树枝了,上面弄了应该是金叶子和金花什么的吧,很夸张的首饰,嵌珍珠是我编的……   【注5】宝钿:《新唐书*车服志》:“起梁带之制:三品以上,玉梁宝钿,五品以上,金梁宝钿。”根据这句话描述滴。   第四章 屈总管   时未宁不擅寒暄,虽然是特意过来贺卓昭节的,但恭喜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亏得有谢盈脉,才不致使场面冷清下去,谢盈脉比之两年前变化不小,从前随着师父闯荡江湖养成的那种时时刻刻都带着三分警惕两分疏离的神色减了许多,谈吐举止也流露出几分官宦人家娘子的气度,只是从前千里迢迢独上秣陵开博雅斋的那份利落仍存,于官家女子的温婉大方里又带进了几分英气。   卓昭琼、卓玉娘并卓昭姝都知道卓昭节在秣陵时认识的这位谢娘子是开过卖琵琶的铺子的,论起来出身并不算高,卓昭琼知道的还要更多一点,总归都明白谢盈脉从前和她们这样正经的官家之女不是一路人,严格点来说,谢盈脉从前只能勉强算是良家女子。   所以之前她们也因为卓昭节的缘故见过谢盈脉两回,但都招呼一声便罢了,并没有真正交谈过,这次敷衍下来对谢盈脉倒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卓玉娘和卓昭姝心想怪道七娘与这出身不高的谢娘子那么要好,原来这谢娘子着实非同寻常的民妇民女,不知她底细,单看她人,哪里会想到她会是一个父母双故孤零零跟着表姐过活的小娘子?都当是正经官家仔细教导出来的嫡出女呢。   她们这样想着倒也不奇怪阮致与卓芳华会点头让谢盈脉正式过门了,除了出身之外这谢盈脉确实配得上阮云舒的,何况谢盈脉现下也不是没人撑腰的人。   游氏与卓昭琼想的却是所谓养移体、居移气实在是极有道理,如今谢盈脉的景遇不同从前了,也怪道人也跟着变化,只是这么短短一两年功夫,也足见谢盈脉悟性之高。   ——去年,谢盈脉的表姐夫屈谈殿试上一鸣惊人,夺得二甲第四名的好成绩,排名更比之前被认为名次不错的江扶风高出许多,使各家都惊讶得很,而且御前奏对时因为对礼仪了如指掌,又入了圣人的眼,被圣人亲自赐了殿中侍御史一职。   殿中侍御史虽然与江扶风所任的尚书都事同级,均是从七品上,但一来圣人所命身份不同,二来殿中侍御史掌“纠察朝仪,兼知库藏出纳及宫门内事,及京畿纠察事宜”,司职十分的微妙——本朝重谏臣,殿中侍御史虽然较侍御史还低,然而总归也是司谏之臣一类了,绣衣直指,若无意外,前程自不必说。   屈谈那伯父屈总管为纪阳长公主打理江南诸多产业数十年,如今年岁已高,知道侄子有了成就,也向长公主求了恩典与侄儿团聚,长公主御下虽严,但对忠心能干的属下向来不薄,江南又富庶,屈总管回了长安,除了孝敬长公主、打点庞家令等各处,私囊仍旧丰厚无比,他为人又玲珑,虽然在江南数十年,但每年送东西回长安,总也要给各处打点一下,至今仍旧有一班老交情在,如此私房富裕为人精明又有人脉的伯父,若是寻常人家有这么位长辈,即使是内侍,总是要好生奉养的。   偏偏屈谈因为生母一生为其父所害,对屈家横竖看不顺眼,即使明知道自己殿试的名次和被圣人亲自任命未尝没有屈总管在纪阳长公主跟前祈求的缘故在里头,但对这伯父怎么也亲近不起来,虽然不至于对屈总管冷言冷语,但相处之际向来也是客气的生怕他听不出来那拒其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这屈总管久为人仆,十分的精明,晓得屈谈也好、伍氏也罢,都是清高自许之人,若以长辈或纪阳长公主的身份施压,恐怕这对夫妇宁可官也不做了,重新回秣陵去艰苦度日也不会理会,但若叫他一味的低声下气讨好,屈总管未免又觉得十分辛酸。   因此他思来想去就想从谢盈脉入手,他知道谢盈脉的底细,不过是一江湖女子,就提出收其为义女,本来这屈总管先入为主,觉得谢盈脉这样江湖上闯荡过的女子,到了长安这天子脚下,跟着屈谈见过些官家女眷的谈吐做派,总该有些自惭形秽,料想即使屈谈中了榜,她这个小姨子也有这点年纪了,纵然有几分姿色,总归难比真正的大家闺秀,纵然要嫁人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屈总管想着自己在长安靠了纪阳长公主,也有几分体面,谢盈脉一个江湖女子能够做自己的义女实在是高攀了的,哪怕他是一个内侍,而谢盈脉一旦拜了自己为义父,父亲有忧心事儿,做义女的哪儿能不帮着分担,主动去劝说伍氏,继而影响屈谈,至于父女感情,无非平时多说几句好话、偶尔贴点私房罢了,能够因此和侄子侄媳融洽,这样的成本不算高——他把主意打得很好,不想这话才说出来就被伍氏代为拒绝,而且拒绝得极为干脆。   屈总管颜面被扫,既惊讶又疑惑,私下打听,方知道谢盈脉居然是与阮云舒两情相悦!   御史阮致和敏平侯嫡长女卓芳华的唯一嗣子,因阮致对发妻的有情有意,阮云舒又是公认了的孝顺、好.性情,再加上去年阮云舒高中二甲传鲈——原本被卓芳华借口阮云舒学业未成才暂时消停的官媒,在殿试结果出来后,几乎是潮水一样涌到阮府,满长安无数自忖足以与阮家结亲的人家几乎是紧扯着想把这个用最苛刻的眼光也挑不出半分不是的传鲈郎抢到手!   打阮云舒主意的可不只是公侯人家,甚至连阮致的舅家、与阮府只一墙之隔的宰相温家都开了口,这样的竞争里,屈总管心里不以为然得紧,觉得无论伍氏还是谢盈脉都太异想天开了,阮云舒在会试之前就被好几位夫人觑中,如今这情形更是俨然皇子选妃也似,除非阮致和卓芳华挑花了眼才会看中谢盈脉。   即使因为屈谈的中榜,谢盈脉今非昔比,乃是新科进士的妻妹,但比起那些祖上累世簪缨、父兄皆有官身的长安贵女,实在有点微不足道了。   本来照屈总管来看,谢盈脉给阮云舒做个妾问题不大,但他是一点也不赞成这么做的,倒不是屈总管有多么心疼谢盈脉,而是因为他要为屈谈考虑,屈家人丁不多,伍氏更是只得谢盈脉一个表妹,屈谈和伍氏是患难夫妻,膝下又有了一子,看情形屈谈是不会因为中榜就纳妾或另娶的,既然如此,那连襟的人选就要好生斟酌了。   屈总管不在乎谢盈脉嫁个什么样的人,但必须为妻,若为妾,就会给屈谈落下拿妻妹当垫脚石、攀附他人、谄媚上官之类的议论,屈总管就这么一个侄子,关系再冷淡,他还指望这侄子光大屈家,怎么能让屈谈有这样被人攻讦的破绽?   然而屈总管托人详细打听下来,晓得伍氏与谢盈脉之所以对此还抱着些希望,却是因为阮云舒本身心意坚定,不肯因出身和殿试名次另娶名门闺秀——知道这个消息后,屈总管倒是心头一动,撇下收义女的盘算,另外想到了个法子。   这是因为似他这样出身宫闱又为仆多年的豪奴,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上意,钻营空子,本来照他看谢盈脉横竖是嫁不成阮家的,但既然阮云舒自己想娶,他虽然不是阮致和卓芳华亲生,可却是正经过继的唯一嗣子,平素也孝顺听话,学业又好,难得在自己婚事上坚持一回,阮致和卓芳华难道还能把他赶出家门、再去过继一个吗?   退一万步说,现在阮云舒已经有了功名,翰林苑都进了,即使被赶出家门,也足以自立门户。   屈总管觑出成事的机会,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因此极热心的帮着出谋划策——   须知道屈总管侍奉了数十年的纪阳长公主乃今上胞姐,先帝实际上的长女,身份在一干金枝玉叶里也是头一号的,这位长公主的脾气,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乖张泼辣。   长公主蒙先帝、今上两朝所赐,产业遍及大江南北,豪奴三千,屈总管不过是长公主江南产业的总管,却能够在长公主跟前说得上话,这份应付贵人的手段那是打从前朝时候磨砺出来的,要对付卓芳华和阮致,自然不在话下。   更别说他这样出身贫寒才进宫的内侍,想要出头,历来没有不踩人的,屈总管从一个宫中寻常小内侍到纪阳长公主的陪嫁再到在长公主跟前出头再到被派到江南独当一面,数十年磨砺下来的精明,比之许多公侯来也不差,他一面亲自教导谢盈脉种种官家之女的仪态谈吐、应对做派——屈总管虽然不是长公主身边教规矩的人,但本身就是从这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出来的,要教这些不过是信手拈来罢了——好让阮致与卓芳华信任谢盈脉有做士大夫家冢妇的能力。   另一面,屈总管使出手段来,什么挑拨离间、造谣污蔑、两面三刀,一番激烈的勾心斗角,硬生生的把原本卓芳华已经有些看中意思的几家小娘子给挤了下去,甚至连温家的温五娘子,已经得了阮致的口头应允了,也被人老成精的屈总管阴了一道,因为一件琐事让卓芳华失望,逼着阮致收回从前对温家老夫人的承诺。   如此峰回路转、如此力挽狂澜,不由得一直挂心表妹婚事的伍氏对屈总管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连谢盈脉也深为折服。   表姐妹两个知他帮忙的用意,少不得要在屈谈跟前为他们伯侄转圜。   屈谈本身对屈总管其实没有什么仇怨,到底他虽然不接受屈总管的好意,但屈总管对他真的不错了,但究竟生母为屈总管的弟弟仗屈总管之势害了一辈子,说起来也是屈总管纵容弟弟之故,他跟着生母颠沛流离的长大对这个大伯实在亲近不起来,然而他和伍氏乃是患难夫妻,何况当年谢盈脉这个妻妹在师父死后守完了孝,从岭南独自一身赶到秣陵投奔他们,因当时屈谈正值贫病,非但帮不了这妻妹什么,反倒是谢盈脉拿出私房来补贴他们。   屈谈既重视伍氏,又感念妻妹当时的援手,虽然不能一下子打开心扉,倒对屈总管缓和了不少,不时也问一问长短,这么着,阮家正式下聘,倒是让屈家众人各得所需,皆大欢喜。   第五章 黄昏起凝妆   如今谢盈脉这副官家女眷的温婉中透着大气的做派自然就是屈总管之功了,然而若非屈谈中了榜,屈总管又没有北上,谢盈脉也寻不到这么个能干的长辈帮扶。   有鉴于谢盈脉如今已非昔日一个寻常民女可比,游氏心里琢磨着既然往后做定了亲戚了,虽然卓芳华多年不登侯府的门,然而打从两年前卓芳甸被皇后吩咐出了家,沈氏亦受了牵累,敏平侯又独自搬去了翠微山别院一住不回,且不肯要她陪伴,沈氏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也跑到女儿被勒令出家的咸宜观不远处的道观里长住,两年来三个小辈婚嫁都没能叫她回来过一次。   再加上现在的世子是卓芳华的胞兄卓芳纯,卓芳华当年不回娘家到底是因为沈氏的缘故,如今沈氏母女都不在府中,剩下一个卓芳涯也不足以与卓芳纯、卓芳礼争锋,且兄弟之间关系较从前亦大为缓和,卓芳华与娘家正式恢复来往也是迟早的事情。   何况即使卓芳华还是不肯回娘家,卓家这边大房、四房逢着年节或事情也要往阮家走动的,阮家就阮云舒一个嗣子,谢盈脉往后就是阮家的当家少夫人了,之前的过节不揭过,恐怕以后来往也尴尬。   这么想着,游氏话里话外的,就含蓄的表示了一番歉意,谢盈脉也不是小气的人,何况屈总管也告诫过她,阮云舒非但是独子,还是过继的嗣子,而且阮致又受过温家的恩情——两三年前,温家有有意与阮家结亲,因为卓芳华打定了主意要嫡亲侄女卓昭节做媳妇,想方设法的推了,那次已经扫了温家老夫人一次面子,不想尔后卓昭节却与宁摇碧成了一对,温家不计前嫌的再提此事,阮致口头上都答应了,没想到最后到底又因为谢盈脉没能成,偏偏阮家和温家还是只隔一道墙,往后亲戚中间不可能没有烦心事,阮致和卓芳华在,还能庇护一二,若这两位长辈没了,族中挤兑起来,总也要寻几个援手,而卓家如今虽然衰败了,却也没了风险,何况爵位仍在,倒是值得笼络。   于是借着这回见面,两边把过去的芥蒂揭过,重归于好。   如此辰光渐渐过去,各房里也都派了人过来道喜和探望过了,但见日影西斜,照着小使女从大门那边一路跑过来的影子极长,小使女跑到楼下禀告过了,一迭声的报到了楼上:“雍城侯世子如今已经到了大门外,少夫人们正带着婶婶、嫂子们拿棍棒拦着,七娘这儿可以开始预备起来啦!”   “啊哟,四婶,那宁九素来骄横跋扈,难得这次有机会看他挨打,咱们可不能错过。”卓玉娘嫁了人也不脱爱瞧热闹的跳脱性.子,听了这话就要拉卓昭姝去看热闹。   卓家这六娘说话一向就偏于刻薄,当着四房的面还是娶亲的这日就说宁摇碧骄横跋扈,她自己还没觉得,身边的使女倒是醒悟过来,赶紧拉了把她袖子,却听游氏宽容的笑道:“去看看罢,你们嫂子们可是备了好些日子的。”   卓昭姝却踌躇了下,道:“我想看七姐上妆的。”   “这妆一上没个把时辰怎么可能,咱们先去看看,过会再回来看现成的好了。”卓玉娘被使女拉了一把之后也觉得有些失口,但游氏既然没有追究,如今这气氛也不适合立刻赔礼,只得记在心里回头再解释了,索性取笑堂妹道,“难道你是想给自己将来出阁时学一学吗?可那时候自有旁人替你装扮,可是用不着你操心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看着卓昭姝笑,卓昭节也不例外,卓昭姝顿时涨红了脸,羞恼道:“六姐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好奇罢了!”她究竟性情温婉,恼过了又松口,“我陪你去就是了,老是胡说人家!”   卓玉娘遂和她与时未宁、谢盈脉告了罪,高高兴兴的下楼去前院看赫氏等人如何为难宁摇碧去了。   而这边则是开始给卓昭节正式装扮起来,阿梨捧进撒了丁香花瓣的热水,重新替卓昭节浣了面,先拿太真红玉膏均匀的抹上一层,卓昭节原本晶莹粉嫩的面颊更显润泽,再以宫粉轻轻扑上,今日卓昭节所用之物,从脂粉钗环,到衣裙佩饰,均是雍城侯府提前两日送过来的,以宁摇碧的身份,这些东西大抵是宫中所出,件件精挑细选,这盒宫粉细腻轻透,颗粒均细,施粉之后的肌肤,好似白瓷,越发衬托得眉如墨画、眼似漆点,虽失了本来肤色的剔透之感,然而却将卓昭节眉宇之间尚存的一丝稚气掩去,透出几许妩媚来。   这日说好了是施节晕妆,本来这种大喜的日子,新妇多用酒晕妆这样的浓妆以免被夺了风采,然而游氏自矜女儿美貌,觉得叫脂粉遮太多本来面目反而损了女儿的天赐绝色,前后挑了飞霞妆、桃花妆、北苑妆好几种,提前让卓昭节上了之后观看效果,觉得还是这种节晕妆最显得喜庆又不至于掩了美貌的程度。   冒姑是游氏陪嫁时就专门伺候梳妆的,几十年下来手法娴熟已极,她问过游氏粉已经上得足够,便打开一钵浅绯色的胭脂,拿银勺挖了一块置于掌心,细细调匀后,含笑道:“七娘下颔抬起些。”   卓昭节依言而为,冒姑的指尖轻轻移动在她双颊上,片刻后,复笑道:“七娘看镜中。”   狮兽番莲水晶镜中极清楚的照出双颊上淡雅柔和的胭脂来,犹如人正含羞,卓昭节心里觉得正正好,她正要说话,游氏却道:“今儿不同以往,这胭脂太淡了。”   于是又擦去,再换了一钵丹色的胭脂,冒姑用同样的手法敷了,比之方才深了一色,游氏这才点了头。   夕阳在窗棂上拖出血色,高秋和暮秋机灵的掌起了灯——十几盏碧纱宫灯照得室中犹如白昼,就着这灯火,螺子黛一点一点极有耐心的描绘出宽而弯曲的眉型,犹如一勾新月,这却月眉比柳叶眉略宽,又短于长眉,出于今日卓昭节所要佩带的繁复首饰考虑,大夫人和游氏都认为柳叶眉压不住气势,阔眉、桂叶眉太过凛冽,不适合新妇,啼眉不吉,娥眉、远山眉、青黛眉和柳叶眉一样过柔,挑来挑去才选了这却月眉【注】。   绘罢,阿杏捧上花钿匣,游氏早有主意,指了其中一个连理枝剪影的金箔花钿,冒姑呵开鱼胶,端正的贴到卓昭节眉心,阿梨在旁递过簇新的紫毫笔,冒姑却笑着看向了卓昭琼,道:“这斜红还是五娘来罢,婢子记得五娘打小就画得一手好斜红。”   卓昭节惊讶的看了眼胞姐,谢盈脉也笑着凑趣:“原来五娘子这样厉害。”   卓昭琼含笑道:“谢家妹妹有所不知,我幼时曾有几年极喜前朝阎大家的画儿,也发誓苦练要成就一代丹青圣手,结果练来练去不到三个月就乏了,昔日妄想,唯一的收获就是画这斜红,说起来那会还挨过母亲的家法,责我学东西不上心呢。”   众人都笑出了声,游氏嗔道:“怎么我还打错了不曾?”   “母亲自然是对的。”卓昭琼笑道,“不过我想虽然我没能学成一个丹青大家,却学成了一个描绘斜红的高手其实也不错,不然母亲看,女子出阁之后,画斜红的机会可比静下心来作画多得多了。”说着拍了拍靠在自己身上的杨淳,“大郎站好了,为娘要给你七姨上妆呢!”   杨淳还有点要赖着母亲的意思,被游氏伸手挽过才转嗔为喜。   使女帮着卓昭琼略挽衣袖,递过紫毫,卓昭琼又比了比卓昭节如今的妆容,转头问游氏:“母亲说用石榴红的胭脂可会太艳?”   游氏一手搂着外孙,仔细端详着小女儿,摇头道:“向来新妇越喜庆越好,七娘的容貌也压得住石榴红,就用最红的这一钵。”   这妆容的选择卓昭节完全插不上嘴,只得端坐着任卓昭琼边和游氏商议边摆弄,偶尔问一问时未宁、谢盈脉的意见,比比划划的落笔,她只觉得紫毫沾着的胭脂微微的凉,在双眉之后的鬓前轻轻移动,像一块绸巾在那儿擦拭——这么足足半晌后,卓昭琼才放下笔,道:“母亲请看。”   卓昭节一看她住了手,二话不说先扭头自己看一眼镜中,却见卓昭琼在自己眉后各画了一朵桃花,虽然游氏说了新妇的妆容喜庆的好,但卓昭琼下笔时却是有轻有重,最后呈现出来的是由石榴红向桃红的递减——冒姑说的没错,卓昭琼画这斜红确实有一手,两侧对称分毫不差,皆有一瓣桃花花瓣的线条是顺着眼角延伸出去,斜斜上挑,艳色胭脂是花瓣,不知何时卓昭琼也取了银粉细细勾勒出纤长柔媚的花.蕊,花.蕊近处色泽略浅,近乎桃花本色,越往鬓角处越浓,花瓣尖上一点,艳丽得几欲滴落下来——原本卓昭节的容貌,虽然属于拔尖儿,但因气度与年少,颜色绰绰有余却娇媚不足,这么两朵桃花一出,登时平添了五分风流婉转的气韵,颇有惊鸿一顾、惊艳众人之效。   众人看到,均是赞不绝口,谢盈脉甚至颇为意动的看了眼卓昭琼,似有自己出阁时也想请卓昭琼前去代为描画之意,但立刻想起来她出阁时,卓家怎么说也是男方这边的客人,没有理由到屈家去的,只得遗憾作罢。   既然新妇要喜庆,卓昭节的容貌和今日的装扮又足以压得住,众人一致认为唇妆须用石榴娇——以颜色最为艳丽、犹如火焰的胭脂在唇心描绘出石榴花的样式,衬着卓昭节原本自然粉红的唇色,直欲引人品尝,接着又贴了星靥,如此冒姑端详了一番,游氏、卓昭琼、谢盈脉、时未宁都围上来不错眼的打量过了,这才确认妆已上好。   阿杏和阿梨就捧了素纱中单,陪卓昭节入帐更换,游氏吩咐将四面锦帘放下来遮住窗户,卓昭节换好中衣,重新出来,初秋四人已经捧好了衣盘预备,诸使女之前已经演练过几次为卓昭节穿戴今日这身翟衣,此刻手脚都利落的很,罗毂翟衣褕翟栩栩精致得好似嵌了真正的翟羽上去,褾襈衣缘上纹绣华美而雍容,与下裳同色的蔽膝暗绣精美,处处都用尽了心思,穿好衣袍,阿杏与阿梨一起为卓昭节束上革带,勒出卓昭节纤细柔袅的腰肢,虽然如今卓昭节一头鸦翅似的长发还只拿五彩丝绦松松的束在脑后,未饰珠翠,然而换好全套翟衣后,被游氏吩咐在原地转了个圈,双臂微扬,秋波流转,抿唇浅浅一笑,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时未宁和谢盈脉都赞道:“长安素传七娘绝色,咱们也不是头次见了,次次都觉姿容倾城,但究竟还是如今最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听着两人的称赞,游氏心里也得意得紧,倒把幼女即将为他家之妇的伤感冲淡了不少。   与时、谢两人谦逊了几句,卓昭节又被吩咐重新坐到妆台前梳髻,本来按照正常的装束,上妆之后就是梳髻、饰钗环,最后再更衣,但今日所要戴的八树花钗与八支宝钿委实太过隆重,一旦饰上,定然是行动困难的,所以上妆之后,索性先把衣裙穿好,免得一会顶着八树八钿更衣,一个不仔细,又把钗环带到、弄乱头发,更添功夫。   【注】我手里的资料有各种眉型的详细描述却木有对上图,所以我只能靠描述写,有错的地方大家包涵下吧。   第六章 新妇子,催出来!   雍城侯与敏平侯爵位相同,因摄盛【注1】故,加上圣人对纪阳长公主爱孙的看重,特许了宁摇碧今日亲迎可着衮冕之服,这本是一品官员助祭、亲迎时才可穿戴的礼服。   抵达敏平侯府大门外时,早知卓家今日有喜事,特来围观的众人见迎亲之人簇拥着的赤色火骝驹上,端坐的少年头戴青珠九旒冕,黈纩充耳,玉簪以导,着青衣纁裳,照着规制饰以九章,宗彝、藻、粉米、黼、黻等纹绣灿烂夺目,华美非常,原本宁摇碧就是五陵年少中论俊美数得上前三的俊俏人物,今日这身衮冕越发将他浸润到骨子里的尊贵雍容彰显无疑,火骝驹又神骏,这一人一马,相得彰益,望之直如神仙中人,引得众人莫不交口称赞,更有女子不拘贵贱嫁否,看得扼腕不已,对今日的新妇卓昭节深为羡慕。   然而俊秀整齐如宁摇碧,到底也没能逃过岳家下女婿的这一道,纵然他有淳于桑野、时采风这等得力挚友相帮,鸾奴忠心护主,又有真定郡王亲自前来镇场,过五关斩六将赶到镜鸿楼下,灯火照耀下亦是冕歪袍乱、佩散带松,之前为了护着他的淳于桑野等人,与他也是不相上下,真定郡王因为身份的缘故略好,但臂上、背上,也被几个手脚快又不认得他的粗使婆子趁乱来了几下狠的,若非古盼儿叫住,恐怕这位可怜的郡王被打的还要惨烈些……   虽然如此,众人心情却都好得很——到底是到催妆这儿了,接下来纵然有为难新郎的地方,好歹不必再挨棍棒,真定郡王暗自揉了揉袖子下的手臂,龇牙咧嘴的想。   却见镜鸿楼下一排花枝招展的彩衣使女手挽着手的拦住了去路,为首的一个梳着堕马髻、穿应景的红地四合如意天华锦深衣的使女笑意盈盈的道:“世子且慢行,咱们娘子如今正在梳妆,还望世子少待。”   宁摇碧认得这正是游氏跟前的大使女之一鹿鸣,知是游氏专门拨了来拦路的。   傻子才会信了她的“少待”,当真就这么等下去!宁摇碧对左右一使眼色,之前为了护主被打青一只眼的鸾奴忙不迭的递过一个荷包,赔笑道:“好姐姐,如今天色不早,但望姐姐请咱们世子妇早些下来罢,免得误了吉时!”   鹿鸣大大方方的接了荷包去,轻轻一捏,面上顿时露出笑色,只是笑色归笑色,她整个人却还是纹丝不动,一本正经的道:“这怎么成呢?今儿个可是咱们娘子的大喜日子,必得严妆才好下楼的,婢子可也不好催促啊!万一催得冒姑姑心急,给娘子正上着粉……或着画着眉,一下子失了手,那就要从头开始,岂不是更加的慢了?”   她笑眯眯的道,“所以啊,索性还是不要催促了,世子等一等,等一等,娘子就好了嘛!”   这鹿鸣说话固然有些絮絮叨叨,然而轻声慢语的自有一种使人信服的风采,鸾奴正将信将疑,回头看向宁摇碧请示,不想时采风以扇遮面,俯头对宁摇碧道:“别让鸾奴与这使女罗嗦了,这使女是在耗辰光呢!”   “原来如此!”宁摇碧虽然也是精明的人,然而术业有专攻,何况今日乃是他娶妻之时,心绪激动难言,倒是当局者迷了,被时采风一针见血的提醒,方明白过来,遂让鸾奴退下,正色道:“鹿鸣此言差矣,本世子的夫人风采无双,姿容绝代,乃是长安尽知之事!又何须脂粉装饰?”   鹿鸣见他识破这小小的伎俩,也不尴尬,举袖掩嘴,笑着道:“世子若这样认为,婢子愿为世子传话上楼!”   ——说是传话上楼,这儿的话可不是就这么说说,乃是让新郎当场成诗催妆,这次不必时采风提醒,宁摇碧也会过意来,他应酬宴乐是常事,即兴成诗对他来说不难,两年前牡丹花会上还斗败过状元出身的陈子瑞,当即不假思索的高声吟道:   “相思门中长作客,   今朝结缡喜无策。   自有朱颜黯韶光,   何必脂粉污国色?【注2】”   他既成诗,众人自是齐声吟诵,声传镜鸿楼上,在宁摇碧抵达楼下前一刻就已经装扮齐全,如今正因紧张把个好好的石榴揉来揉去快要揉破的卓昭节听得“啊呀”一声,立刻就被游氏方才走时特别指定留下来看着自己的胞姐卓昭琼瞪住:“才一首!不许出声!”   接着就对身边使女道,“你下去告诉鹿鸣,虽然咱们家七娘的确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但既然是大婚之日,照着习俗没有不打扮的,让宁九再等一等!”   使女笑着下去了,卓昭节则是恼怒的回瞪卓昭琼:“我又没说要下去!”又啐道,“什么国色天香……时姐姐和谢姐姐还在这儿呢,五姐也不怕人笑话!”   “笑话个什么?世子妇说错了吗?”谢盈脉笑着接话,道,“我倒觉得世子妇说的极对,七娘你可不就是国色天香?”   之前看过些热闹跑回来的卓玉娘和卓昭姝都笑,道:“虽然是咱们的姊妹,但不是咱们自夸,七娘如今这模样走出去,怕是任谁也要被比下去的,当真是神妃仙子也似。”   卓昭节微微羞红了脸,嗔道:“谁做新妇时不好看呢?我记得去年六姐和八嫂都也是极美的。”   “既知己有绝代色,岂能没个几分矜持?”卓昭琼悠然的道,“女子啊,这辈子最该使小性.子拿架子的也就是这么一回了,今儿你就是再傲慢,那也叫矜贵,没有人不纵容你的,凭底下是王孙公子、公侯子弟,你不下去他也只能等着求着,你若是心疼底下的人早些下去,你道你是体贴呢,指不定叫人小觑了去!说起来却道你好娶得紧,你听听这话好听吗?念你是我妹妹,我教你一句——今儿个不叫宁九百般哀求,往后想起来怕都要悔断了肠子!你啊,就安安心心的等着罢!”   “世子妇说的再对也没有!”谢盈脉含笑附和,心里却把这句记了下来——这是卓昭琼这个胞姐教导胞妹的,自然是经验之谈,谢盈脉虽然也有个表姐伍氏真心为她着想,然而伍氏和屈谈都出身贫寒,当年成亲极为简陋,不过是草草而为,哪里有如今卓家这样的隆重正式?她今日来卓家,一是为了贺卓昭节,二却是为了偷偷记一记公侯士族的贵女出阁时要留意的地方,此刻自然是用心留意,倒是暗暗庆幸,心想亏得听了卓昭琼这番话,不然她性情爽快,可想不到这时候却偏偏要故意踌躇才不至于为人所诟。   卓玉娘等人亦无意见——毕竟宁摇碧在长安一贯就是跋扈骄横,为所欲为,难得有这么一次作弄他、而他却不能发作的好机会,任谁也不肯放过,尤其还有真定郡王陪着他在下头等,想到以真定郡王这位皇太孙的尊贵,也要在这座绣楼下又等又求,众人都觉得十分欢乐,越发坚定了不能轻易放宁摇碧过关的心,不想时未宁忽然道:“这首催妆诗作的有意思,那句‘今朝结缡喜无策’十足的宁九之风,直白张扬,不过第一句更有意思,之前七娘才回长安时,宁九写过一首诗,后来被苏表妹拿到义康公主的春宴上做了压轴……”   她说到这里,卓玉娘和卓昭姝齐声惊道:“《相思门中客》?”   这件事情本来只得赤羽诗社和宁摇碧、淳于桑野、真定郡王这几个人知道,虽然两年前牡丹花会上,宁摇碧自己透露过,但当时在场的也只有真定郡王一派人,加上宁摇碧只要让卓昭节知晓他的心意,以他的为人和身份,并没有把区区一首《相思门中客》的名声放在眼里,兜兜转转的到现在,不是时未宁说,卓玉娘这些人还真不知道,这会听了不免都十分惊讶。   时未宁点头道:“对,就是《相思门中客》,他今日可能是想一诗定乾坤,感动七娘立刻就下去。”   卓昭琼试探着问:“时大娘子以为七娘现在就下去吗?”卓昭琼和时未宁从前也没有什么来往,单知道这时大娘子的胞弟时采风是宁摇碧打小的好友,如今时采风还陪着宁摇碧在下头候着,假如她要为宁摇碧说话,卓昭琼觉得多少要给些面子的,故而询问了一下。   “自然不成。”如今这样的场合,时未宁清冷的神情中也露出一丝戏谑来,道,“天时地利人和,作弄宁九的大好机会,仅此一次,岂能轻易放过?”   众人都笑了起来,卓昭琼掩嘴道:“我还道时五郎君在下头,大娘子要心疼弟弟呢!”   “哪有新妇不叫人等的,再说他好好的在那里,有什么可心疼的?”时未宁轻描淡写的道。   谢盈脉到这会才有机会问:“你们说的《相思门中客》,是什么?”她到长安时春宴已经结束,虽然这首曲子因为在春宴最后一日的晚宴上压轴,又因为义康公主牵头办的赤羽诗社一下子名扬长安,但也只在贵家和风月之地流传,坊间传唱也有,多是几句,以谢盈脉两年前的身份地位,当然是接触不到,此刻就好奇的问了起来。   卓昭琼正要给她解释,不想底下又传来众人齐诵声——   “今宵昏后是佳辰,   绮楼珠户传华芬。   时暮院深不须灯,   迎得玉人照众人【注2】。”   卓昭琼便止了对谢盈脉的解释,微微颔首道:“这首有点意思,倒是别出心裁。”   催妆诗的套路其实来来去去就那么一回事,无非是赞美新妇姿容出众,明示暗示的表示辰光不早,催促新妇早下楼来完婚,譬如之前那一首,就是其中主流,这一首不知是否还是宁摇碧所作,虽然意思未脱常篇,但最后两句倒是另出机抒,先说时日已暮,按理要点起灯火照明,却忽然来了句“时暮不须千灯引”,因为可以“迎得玉人照众人”。   用千灯辉夜来赞美新妇容貌比之仍胜,比前一首直接用“朱颜”、“韶光”、“国色”更加的含蓄委婉,又用“时暮”来暗示新妇辰光不早,宜早下楼。   但卓昭琼等人品评了一番,都笑:“左右时已暮,再晚点也没什么,嗯,再叫人下去,告诉宁九!”   使女领命而去,片刻后,楼下山呼海啸般的喝声传来——   “新妇子!催出来!”   “新妇子!催出来!”   “新妇子!催出来!”   随宁摇碧到得楼下的百十随从,俱是精挑细选了身材魁梧、嗓音洪亮的壮年男子,如今人人气沉丹田、发声于外,当真是声如洪钟,气势磅礴!   楼上众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一道,但以为宁摇碧尚要再作一首催妆诗无果方用这一手,都被吓了一跳,卓昭节手一松,把石榴摔到了蔽膝上,卓昭琼眼疾手快一把拿起,仔细看过蔽膝上并未沾染石榴汁液,这才松了口气,嗔道:“仔细些,莫把衣裙弄脏了!”   “啊呀,宁九好没耐心!”卓玉娘正拈着点心吃,也被吓了一跳,问卓昭琼,“现下怎么办?”   卓昭琼眼珠转了一转,拍板道:“由他们喊去!拿铜漏来,再过一刻才下去!”   闻言,使女们迅速忙碌起来,都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卓昭琼等人又围着卓昭节转了两圈,确认一切无误。   到这时候,卓昭节心中却涌上莫名的不舍,看着房中一几一案,虽然晓得游氏必然会为自己留着这处闺阁,而且兴宁坊与靖善坊同在长安,宁摇碧又待自己好,想什么时候回来小住并无不便之处,可事到临头,到底生出彷徨迷惘来,一瞬间眼中竟有泪意。   卓昭琼察觉到了,与谢盈脉等人少不得又要一番安慰,让她先自忍住,免得坏了妆容,各人一面劝说安慰卓昭节,受楼下山呼催妆影响,心中也都是感慨不已,各自暗地思量。   【注1】摄盛:古代男女举行婚礼时,可根据车服常制超越一等,以示贵盛。   【注2】嗯,都是作者自己写的,前一首是写之前那个《相思门中客》时一起写的,本来只打算用一首催妆诗,结果写着正文作者自作孽加了一首,于是在“今宵佳辰在日昏”和现在的这个之间折腾了N久,接着是“迎得玉人照众人”还是“照众生”又折腾……貌似“照众生”虽然读起来更顺口,但口气太大太过了……至于第一句,现在这个我也看不顺眼,但没办法,就这水平了……   另附说明:“华芬”典出曹植《薤露篇》中“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第七章 障车诗赋   新妇受不住夫家随从山呼之声催促,终于下楼——当然不能就这么随宁摇碧出门,先至前堂重罗行障后,被扶坐到了早已备好的马鞍上,宁摇碧隔着行障抛了大雁过来,卓家使人接了缚起,又让宁摇碧在帐外作了一首撤障诗,这才撤了行障行奠雁礼【注1】。   礼毕,二人辞拜卓芳礼与游氏,领受教诲,卓芳礼依着规矩,肃然道:“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   游氏则强忍心酸,跟着柔声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庄重肃穆的礼仪上,卓昭节却是莫名悲从中来,禁不住哽咽而答,旁人自是要劝,又寻了机会补妆。   如此别过父母,又辞家庙,方才持扇登车,去往雍城侯府——自两年前太子生辰上圣人与皇后在之前一直明争暗斗不休的两位皇孙中选择了嫡出的真定郡王起,在皇后不遗余力的扶持和对延昌郡王一派的打压下,如今真定郡王地位越发稳固,虽然本朝未有册封皇太孙之制,但如今大凉上下大抵都将其看成了太孙了。   而雍城侯府作为一直以来的真定郡王一党,和因为支持延昌郡王而受到皇后打压、从而已露衰落之象的敏平侯府恰恰相反,这两年水涨船高,雍城侯府可谓是蒸蒸日上,虽然雍城侯府人丁单薄,然而这份声势却不因此单薄,由豪奴丽婢珍玩古宝装点出来的奢华丝毫不减热闹,尤其今日,更将隔壁的祈国公府映衬得沉寂而寥落。   也因此,障车【注1】之人皆选择了在兴宁坊拦阻——这些都是长安好事的少年,因为宁摇碧一贯以来的荒唐胡闹的名声,平常他和时采风、淳于桑野所到之处,一向是人人避着他们走,难得今日有名正言顺为难他的时候,长安上下当真是闻风而动,从与宁摇碧一般出身豪门的五陵年少,到寻常胆大的地痞之流,婚车到了大宁坊和安兴坊之间,便已行进艰难,但见前方人头攒动,灯火如潮,赫然把通往兴宁坊的路挤了个水泄不通!   众人或手持火炬,或手提灯笼,围着婚车嬉笑取乐,讨要好处,宁摇碧这边亦是做好了预备,应答几句之后,即命人抬出备好的财帛羊酒,换取众人散去,散到最后,婚车已将入坊,却见兴宁坊的坊门下三骑并辔而立,坐骑之间故意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硬把原本宽阔的坊门堵住,为首一人神采飞扬,穿着蓝地织金缠枝并蒂莲纹圆领袍衫,头顶软幞,举止之间似有仙气飘飘,正是时家二郎君、长安人尽皆知的“谪仙风仪”的时雅风,他含笑一拱手,这么个动作,做得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虽然是夜间,只靠坊门上高高挂起的一排风灯照明,亦不减风采,朗声道:“我等特在此处恭喜世子今日娶得名门闺秀为妇!”   宁摇碧带着真定郡王、时采风迎上去,闻言哼道:“既是来恭喜的,如今已然贺到,为何还不让路?”   “九郎此言差矣,我等确实是在这里恭喜你的,然也没说,就为了恭喜啊?”时雅风左侧之人扬声大笑,却正是苏太师嫡孙、苏语嫣的兄长苏语默,时雅风右侧的邵国公世子慕空涧也微笑着道:“恭喜归恭喜,障车归障车,如今恭喜过了,轮到障车,咱们这些人,九郎你也是知道的,寻常酒食,些许财帛,我等可不稀罕!”   宁摇碧警惕道:“你们想要什么?”   “我等可是为你讨回场子来的。”苏语默微笑着道,“表弟你可别不识好人心!”说着对时雅风一使眼色,时雅风会意,策马向前几步,大声对婚车方向道:“障车障车,岂能无诗无赋?”   慕空涧跟着道:“我等障车,不受财帛,不取羊酒,却索诗赋,诗来即让,赋到即退,却不知道卓家可能过这一关?”   婚车里,卓昭节嘟起嘴,对阿杏道:“带了笔墨不曾?”   阿杏却是笑道:“娘子放心罢,虽然寻常障车有财帛羊酒便自退去,但照着古制须得女方作障车诗与障车赋,郎主与夫人为防有人据此纠缠,早有准备。”   果然她这边小声告诉卓昭节,外头已有随车的卓家人出面应答,旋即奉上障车诗一首——   “家有掌珠视连城,娇养膝前渐缤纷。   容光夺得三春妒,才思不逊与文君。   宁家玉树耀庭前,矫矫如松又如岩;   帝恩隆眷赐好婚,珍惜珍重一双人【注2】。”   跟着又有人出来宣读了骊四骈六的华美赋文,文理措辞优美典雅,几乎字字用典,足以当得起“珠玑满篇”四个字,时雅风等人都是面有愕然,料想是没能挑出不是,既然诗、赋已齐,他们也再说不出话,赞了几句卓家,又在马上向婚车拱手赔罪,继而调转马头,退回雍城侯府去赴宴,让出坊门。   如此婚车终于抵达雍城侯府之前。   乐声之中,侯府大门大开,一群妇人手持毡毯鱼贯而出,至车下一路铺入府内,阿杏和阿梨一边一个,扶着卓昭节下了车,卓昭节手持天青色细绢为底双面绣彩色鸳鸯交颈于并蒂莲下的腰圆宫扇,遮住面目,只靠阿杏和阿梨的搀扶而行。   传毡【注1】入庐,进到百子帐内,与宁摇碧一起跪拜行礼,礼毕坐帐,卓昭节仍旧以扇遮面,跟进青庐来的宾客便起哄却扇——宁摇碧正待说话,不想时采风抢先道:“此扇我来代九郎却之!”   宁摇碧知他忽然这么殷勤一定不怀好意,正要拒绝,众宾却看出了好戏,纷纷叫好,于是时采风果然促狭:   “莫使帐中苏合空,   蒲桃早斟夜光盅。   因怜牡丹不胜力,   薄纱裁扇疑太重【注3】!”   众人闻之,纷纷大笑出声——古人江总的《闺怨篇》中有“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之句,时采风头一句就是“莫使帐中苏合空”,俨然是直言宁摇碧早就迫不及待要共入锦帐度春宵,而第二句的“蒲桃早斟夜光盅”显然是在说接下来的合卺酒,这首诗大致就是在说,宁摇碧已经迫不及待要体验春宵一刻值千金,所以催促着快快食过“同牢盘【注1】”、饮了合卺酒,好把闲人打发了办他的正事,而且第三句“牡丹不胜力”,知风月的人自要想起新妇初承恩泽之后娇慵无力之态……   这诗如此香艳、如此暧昧,如今围观的人中多是知文擅诗之流,自是心领神会,笑过之后,都纷纷起哄,让卓昭节去了宫扇,卓昭节亦听出此诗中的意思,羞恼万分,然而被众人再三催促,只得轻轻放下宫扇,露出千娇百媚、容色倾城的一张脸来!   她本是拔尖儿的美人,今日作新妇格外用心的上了妆,又穿戴着八等花钗礼衣,如今端坐帐下,含羞带恼的向四下里一望,观者但觉她眼波如春水,所看之处,无论男女,都情不自禁噤了声音。   宁摇碧方才在敏平侯府行奠雁礼时已看到过卓昭节今日装扮,当时就被惊艳得几乎忘了行礼,如今再看,越发觉得心中喜悦难耐,被傧相提醒,才在众人哄笑声中,一一完成接下来的礼仪,如此众宾退出,只留数人含笑为两人解衣去饰,按着祝祷之辞分别为宁摇碧与卓昭节宽衣解带、去了博鬓首饰,最后这几人终于也退下——这场盛大而繁复的婚礼至此乃成,也不知道是累是紧张,还是惶恐与陌生,卓昭节心里松了口气,但坐在榻上,却还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她正自发呆,腰间忽然一重,却是宁摇碧从身后拥来,紧紧抱住了她,将脸靠在她面颊上摩挲片刻,方轻笑着附耳道:“这礼可算成了!”   “是呢!”卓昭节原本被他一抱,正有些手足无措,只觉得隔了薄薄的一件中衣,宁摇碧的身体格外灼热,想到昨日游氏支开旁人,私下教导之事,不免一阵心慌气短,听到他说话,倒是镇定了些,心想不管怎么说先说一番话好了,就道,“我之前听五姐说……”不想她话还未说完,宁摇碧忽然侧过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嘤咛!”卓昭节大惊,下意识的挣扎,然而宁摇碧双臂犹如铁铸,紧紧抱着她,不使她避开,顺势将她按倒在榻……   青庐外,几个促狭欲听房者窃笑声起,百子帐中,初试人事的两人却无暇注意到,低垂的帐帘下,琉璃榻微摇,粗重的呼吸声与娇.喘声交替响起——   【注1】奠雁礼、障车、同牢盘等:都是唐代结婚风俗里的步骤,有兴趣者可以自行度度,在此不详细一一赘叙,作者参考的是森林鹿整理的资料为主,另外度度具体步骤为辅。   【注2】这个障车诗需要解释下,在我找的资料中,只提到障车文(推测应该是赋的形式),偶尔提到过障车诗,但没有范文,所以我只能把找到的障车文资料反复揣摩,有这么一段“明张萱《疑耀》云:‘世知有催妆诗,不知有障车文。唐天祐中,南平王钟传女,适江夏杜洪子,时及昏暝,今人走乞障车文于汤员,员命小吏四人各执纸笔,倚马而成。其文不传,想亦催妆之类也。’余谓催妆诗婿氏为之,障车文母氏为之,味其名义可见”,因为催妆诗的主题是“老婆你已经很美很美很美了,不用打扮也很好看了,快点出来咱们回家成礼吧”,那母家所作的障车文(诗)的主题(我猜测)大致该是“我家女孩子很好的,嫁的老公也好,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美满的婚事,你们别捣乱让他们快点去成婚”,好吧,最后一句话我用皇帝赐婚表示了——这个婚是皇帝钦赐的,你们再拦小心点!   附:说障车文的地方比较多,障车诗的很少,我估计赋文的可能比较大,不过现在在拼字啊,肯定没办法去试试赋了。   【注3】我看的资料,合卺用的是蒲桃酒,哦,就是葡萄酒,蒲桃就是葡萄嘛,不过这个酒是用个瓢喝的,没错,就是那个葫芦切两半的那种,所以这里夜光盅是不对的,很明显,我这么写,是为了压韵……   第八章 悲剧的敬茶   婚礼即昏礼,亲迎是黄昏才出门,到了岳家千辛万苦的才能到新妇闺阁下,催妆须得耗费诸多辰光,然后奠雁之礼、别岳家父母、辞家庙,回来时还要应付障车之人,再入庐进帐行礼——也就是说,众人都退下、让新郎与新妇单独相处时,距离天明也没多久了,这时候又是春日,并非冬季日短的辰光。   卓昭节在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轻轻摇晃自己,只道还在镜鸿楼,便不满的道:“阿杏莫吵我,我还想睡会来着。”这么嘟囔着,她翻个身继续睡了过去——那摇晃倒是真的停了。   一直到约莫半柱香后,卓昭节猛然惊醒,低叫一声,就听宁摇碧在身边带着笑意道:“怎的了?”   卓昭节张目转身一看,却见他居然也是尚未着衣,如今一臂交叠垫在脑后,另一臂正紧紧扣在自己腰上,锦被半褪,露出赤.裸的胸膛,胸膛上还有些抓痕,不问可知是谁的手笔,乌黑的长发散在榻上,与自己的长发交在一起,几乎铺了半张榻,宁摇碧本来因为其生母的缘故,肤色就白于常人,被两人这散了半榻的长发一映,越发显出他胸前那几道伤痕来,此时此景,整个帐中都透着说不出来的旖旎,这几道伤痕,自然也更增香艳之感,卓昭节怔了数息,双颊倏得通红!   她“啊呀”了一声,一把拉起被子蒙住脸,羞道:“你怎么还不更衣!”   “自是要等你一起啊!”宁摇碧散懒一笑,用力扯下被子,笑意盈盈的道,“你睡好了么?若是没睡好,咱们就再躺一会……”   许是为了提醒卓昭节,青庐外,冒姑的咳嗽声传来,她用无奈到近乎绝望的语气提醒:“世子、世子妇,今日乃是世子妇敬茶的日子,实在是……实在是该起身了!”   卓昭节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眼帐外,虽然天光经青庐和百子帐一阻,但如今帐中无须灯火就能看得清楚……她想了想去年秋天古盼儿过门时敬茶的时辰,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如……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卓昭节顾不得害羞,一把抓住宁摇碧问道。   宁摇碧想了想,道:“嗯……大概……大概是辰中罢?”   “辰中!!!”卓昭节几乎没尖叫起来!   寻常新妇敬茶,虽然也是一家人等着的,但最多也不过卯末罢了!这已经是开明些的人家了,换作是规矩苛刻的舅姑……卯初就得过去院子里等着!   如今是辰中——卓昭节简直不能想象雍城侯此刻的脸色,更别说,按照规矩,他们见完了雍城侯,还要去旁边的纪阳长公主府拜见长公主,因为两人的婚事乃是圣人所赐,还得进宫去谢恩……   卓昭节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成为满长安的笑柄……   她现在终于醒悟过来,之前自己被轻轻摇晃,并非阿杏在叫自己起榻,而是宁摇碧想叫自己起来,然后……不……卓昭节觉得,自己可能没有然后了……   “莫急莫急。”宁摇碧笑吟吟的拍了拍她肩,顺势探头在她腮上亲了一口,这才若无其事的道,“就说父亲留咱们多说了会话,所以才耽搁了到祖母那里去。”   ……若是申骊歌还在世,又肯帮着儿子媳妇遮掩,这么说倒还罢了,可如今雍城侯这边需要拜见的长辈只有一个雍城侯不说,宁摇碧是独子,连个妯娌都没有,雍城侯会与儿子、媳妇畅谈半个多时辰?这怎么可能!   见卓昭节一脸绝望,宁摇碧笑着揉了揉她面颊,道:“好啦,咱们先起来罢,你不用急,左右迟都迟了,慢慢的收拾就是,反正那边等都等了!”   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么?   卓昭节欲哭无泪,瞪着宁摇碧,恨恨的捶了他一下,怒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是是是,是我不好!”宁摇碧被她捶了下胸膛,不怒反喜,顺手握住她的粉拳,含笑道,“都是我不对,你莫生气。”说着又趁机在她颊上亲了几下。   “你方才居然不把我叫起来!”卓昭节不意他还有心情打情骂俏——摊上这么个夫婿简直是要晕过去了!但她现在无心和宁摇碧计较这个,误了敬茶辰光才是头等的大事!想到自己方才还以为自己在镜鸿楼——这么下意识的嚷了一句,宁摇碧居然就依了自己,虽然夫婿对自己千依百顺是好事,但也要看是什么事啊!   卓昭节痛心疾首的道:“你叫我如今怎么见人!”   “到时候就说是我拉着你到现在的。”宁摇碧随口道,“反正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卓昭节更加愤怒的看着他,怒不可遏道:“你!你说什么!?还嫌我不够丢脸吗?!”   什么叫做他拉着自己到现在!   卓昭节瞬间想到了一个词……那个词是——“白日宣.淫”!   她呻吟一声,待要继续哀叹,外头冒姑许是听到他们在说话,忍无可忍的推开守着青庐的伊丝丽、莎曼娜强闯进来,咬牙切齿道:“请世子与世子妇即刻起身!!!君侯那边已经两次打发人过来问了,方才,连长公主殿下也使了人来探问为何还未过去——据来人说,祈国公那边诸位亲眷皆已在长公主殿下跟前等候两位!!!”   ——现在索性昏过去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卓昭节脑中瞬间就剩了这么一句话!   被冒姑强行逼着迅速起了身,原本新婚夫妇,头次当着对方的面更衣,总有几分羞怯旖旎之意在,然而如今卓昭节满心挂念的都是一会敬茶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勇气走到诸位长辈跟前,一想到接下来要见的人,和现在的时辰,她就有一种脚软跪倒当场的冲动……   草草梳洗过了,冒姑以最快的速度为卓昭节穿戴完毕,那边两个胡姬伺候宁摇碧装束自是极快,宁摇碧甚至还有闲心在冒姑为卓昭节上妆时过来,拈了螺子黛,在冒姑恨不得喷火的注视里,慢条斯理、精描细绘的为卓昭节画了一双远山眉,最后冒姑差不多是阴恻恻的道:“世子、世子妇,该去正堂见君侯了!!”   雍城侯府的正堂,下人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大出气儿,雍城侯身着紫科圆领襕袍,头戴鹖冠,他端坐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首神色浑不在意的独子宁摇碧,以及惶恐不安的新妇卓昭节,足足半晌都没有说话,卓昭节高举过头的乌木描金漆盘上,豆青釉白头偕老图茶碗中早已没了一丝热气。   正堂内,气氛渐渐紧张,卓昭节正羞愧得无地自容之间,宁摇碧却不耐烦了,伸手一把拿起盘上茶碗,轻描淡写的对雍城侯道:“父亲还不喝茶?今儿个迟来是我之故,父亲心下不快,大可以对我动家法,何必在这里为难媳妇?难道父亲威风只会对媳妇使么?”   ……卓昭节、冒姑等一干才从卓家过来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僵持数息,雍城侯的脸色渐渐怒不可遏,只是君侯少年时虽然也做过荒唐事,可如今儿媳都进门了,到底不似当年轻狂,又素知宁摇碧自恃纪阳长公主之宠爱,便是自己发作他也不怕,权衡利弊,雍城侯到底做不到宁摇碧这么肆无忌惮,不把雍城侯府的体面放在心上,但见可怜的君侯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转过,最后到底还是咬牙切齿的接过茶水,随便喝了一口,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锦匣,冷哼道:“到祠堂外上了香,快去见你们祖母罢!”   说着也不管媳妇还在磕头致谢,拔脚起了身,拂袖而去!   宁摇碧看都没看他的背影,二话不说把卓昭节扶起,笑着道:“成了,咱们给母亲上完香,就去祖母那边罢,你放心,祖母必不会为难咱们的。”   看他将雍城侯被气得拂袖而走全然不当一回事,冒姑等人心中均是一个念头:在原来府里时上上下下都说七娘任性娇气又忤逆,如今与郎子一比,咱们七娘简直就是孝悌尊上之楷模!难道这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   卓昭节哀怨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父亲怕是生气了。”   “不要紧。”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过会咱们和祖母提一提,有祖母发话,为难不了咱们的。”   我不是在和你告状……卓昭节张了张嘴,下人已经过来催促道:“世子、世子妇,软轿已经在堂外等着了。”   宁摇碧扶了她上轿,自己坐了另一顶,先到侯府里所设祠堂外上了香,将宁摇碧已娶新妇一事“禀告”与申骊歌知,停留片刻后,复上了轿,一路往侯府东北角上去,过了一座小门,卓昭节透过软轿的帘子看出去,见门这边有两个小厮模样的守着,那边却仿佛是两个内侍,料想这门后就是纪阳长公主府了。   长公主府极为广大,几乎占了小半个兴宁坊去,两顶软轿一路穿廊过庭的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进后园,烟水气息扑面而来,却是一个颇大的月牙形状的湖泊,月牙尖的地方架了浮桥,湖中又有八角凉亭,这时候小荷或舒或卷的浮满了水面,岸边柳丝如染,兰草簇簇,甚至还设了栈桥通往湖中,栈桥旁系了一只木兰舟,随着微波徐徐摇晃,怡然自得。   沿着湖岸,是一路假山叠嶂逶迤,一条曲径时见时不见,穿行而过,在湖的斜对面,烟树重翠里,几处鸱吻挑出,时或轻风拂过,铁马声来,料想就是长公主起居之处。   过了湖,果然软轿停在了梧桐树下的院门前,但见院门虚掩,门上守着两个不苟言笑、看面相十分严厉的妇人,见到宁摇碧,亦只是微微颔首,推开门道:“小世子,殿下已经等待许久,请小世子与小世子妇快快进去。”   听得“许久”二字,卓昭节只觉得如今脸似火烧,双腿犹如千钧,几欲转身逃走,实在是迈不出去这步子。   只是被那两个妇人看着却又不能不低着头,任宁摇碧牵着进了院门。   这院子外头两株梧桐树十分的高大,院内亦栽了一棵足有三人合抱那么大的梧桐,此时正值碧叶发生之际,有南鸟歇来,啾啾鸣于其上,显得院内院外一片生机勃勃。   庭院中又引了外头的湖水,在东南角上另砌一小池,池中植了睡莲,这会正浮着油绿的叶子,欣然生长,池畔起了一人高的假山,假山上,又拿彩陶做了巴掌大小的山亭与双翁对弈,另有樵夫旁观,正是烂柯典故。   除这些外,整个庭院清清爽爽,再无他物,甚至连几株杂草也不得见,有一种别致的利落。   对面的回廊上,站了七八个绣衣使女,个个明眸皓齿、眼神灵动,皆垂手侍立,春风拂至,但闻环佩相击,却不闻一人咳嗽或言语,甚至明明看到宁摇碧与卓昭节进院,也无一人侧头观看,足见长公主御下之严。   看到这情景,卓昭节更觉得前途无亮……   就在这时,屋内传出一个清脆甜亮的嗓音,娇糯和软,道:“祖母,九弟妹怎的还没有来?莫非她今儿个不过来了吗?”   第九章 偏心的长公主   听到这一句,卓昭节脸色一变,被宁摇碧握着的手就是一抖,宁摇碧立刻察觉到了,微一用力,低声道:“无妨。”   他对门口打帘子的使女微微一点头,那使女会意,扬声对里道:“殿下,小世子与小世子妇来了。”   使女话音未落,屋中霎时一片死寂!   跟着却是纪阳长公主的声音,像是根本就没听到之前那女子的话,欢喜道:“九郎来了?快快进来!”   宁摇碧携着卓昭节的手进了门,转过包金嵌宝纳福迎祥的琉璃落地屏,内中是极宽阔的明堂,因是春日,铺地的是浅淡颜色的群青底缠枝葡萄纹对鹿氍毹,堂上一身盛装华服的纪阳长公主原本应是懒洋洋的斜靠榻上,由两个小使女跪在榻边轻轻捶着腿,闻听心爱的小孙儿来了,正急急甩开小使女,翻身坐起。   长公主身后立着八折三多九如图的紫檀木云母立屏,榻边设着梅花样式的小香几,几上一只形式古朴的狻猊小炉,狻猊口中正袅袅吐着青烟,室中弥漫着名贵的龙涎香气,榻前置一矮案,上头水晶盆、琉璃碗,内盛时果糕点,另有一只拂林风情的银壶,装着时饮,两名彩衣使女跪在案前预备伺候。   往下的席位上,此刻已经熙熙攘攘,大抵都满了人——理所当然的,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这从他们跟前的点心已经几乎不存可以看出来,祈国公府的这些人怕是等了至少一个多时辰了,不说这多么失礼,这么一大家子也不是谁都没什么事情,可以从大清早的坐到现在悠闲的等新妇敬茶,原本以为过个场就能重新回去,有几人甚至早饭用的少了,如今只能靠长公主这儿几块点心充饥,这样还能对新人有个好脸色那就怪了。   若非为了长公主也在等着,这些人早就气得踹翻了几案甩手而去!   看到宁摇碧进来,就有一个华服妇人微微笑着道:“九郎可来了,你这孩子,方才咱们还道你们今儿先直接进宫去谢恩,再到母亲这儿来呢!”   听她语气,这应该就是祈国公夫人欧氏了,卓昭节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想着果然欧氏忌惮宁摇碧在纪阳长公主跟前得宠,他一来,什么还没说呢,这欧氏就先忙不迭的解释了起来——不想宁摇碧连眼角都没扫过欧氏,直接拉着她绕过下首诸人,过了长公主跟前的矮案,笑着道:“祖母,今儿个叫祖母久等了。”   他这句话,叫卓昭节面上红晕更甚,也不敢去看四周人的脸色,头几乎要低到地上去,只是她尴尬,欧氏却更尴尬,当着长公主的面也不敢流露出来对宁摇碧不满,只得就这么住了声,心中恨得几欲滴血!   纪阳长公主也没有帮媳妇解围的意思,爱怜的拉了宁摇碧在自己身边坐下,笑着道:“这样的小事有什么打紧?本宫方才还在寻思呢,是不是打发人进宫去和十一郎说一声,让你们明儿个再过去,到底你昨儿个从黄昏起就没歇过,今儿起迟了也是应该。”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不但不计较宁摇碧和卓昭节今日来迟,接下来进宫谢恩,长公主也会帮着把场子圆过去,长公主偏心到这地步,又公然说了出来,用意自然是各人心照不宣,下首一个穿鹅黄地对鸟菱纹交领窄袖上襦,系杏子红罗裙,梳着堕马髻的女子脸色一变,忙起身道:“方才是孙女多嘴了,只惦记着与九弟妹见面,倒是忘记了九弟妹昨日……”   “罗嗦,本世子与祖母说话,准你插嘴了么?”卓昭节听出这女子正是之前在院子里听见的那把好嗓子,听她的称呼应该是宁摇碧的堂姐,雍城侯子嗣单薄,膝下仅得宁摇碧一子,但祈国公却子嗣昌盛,膝下连嫡带庶的足足有十个子女,其中四嫡六庶,嫡出的恰好二嫡女二嫡子,如今这女子说话声音虽然甘甜悦耳,但看着年岁却不小了,约近三旬,听她在祈国公和欧氏之前说话也自在,算着料想就是大娘宁瑞澄了。   只是宁家两房之间果然是势同水火,这宁瑞澄主动出来赔礼,宁摇碧却连她话都不让说完,脸一沉开口就没好话,听他语气,俨然就是在呵斥不懂规矩的下人,宁瑞澄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国公府娘子,还是嫡长女,闻言气得人都微微哆嗦了起来,卓昭节正目瞪口呆,心想难道自己茶还没敬,人就要闹散了吗?   没想到纪阳长公主闻言蹙着眉跟着扫了一眼宁瑞梧——宁瑞澄居然乖乖儿的重新端坐了下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而纪阳长公主宽容的笑了笑,提都没提宁摇碧当着自己面呵斥堂姐的事情,仿佛这样的事情早就是理所当然一样的了,爱怜的对宁摇碧道:“既然来了就把茶先敬了罢,定定心心的歇一歇再进宫,不要累着了,左右也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犯不着叫你辛苦什么。”   跟着就吩咐下首垂手侍立的一名锦衣男子:“庞绥,你打发人进宫一回,告诉十一郎与皇后,就说本宫想与他们多说会话,他们会迟些进宫谢恩。”   那男子微一拱手,道:“是!”跟着脚步如风的出去了。   长公主吩咐了,当下就有人在榻边铺上锦垫,卓昭节暗松了口气,果然长公主偏心宁摇碧,自己跟着得福——她忙与宁摇碧一起跪倒在垫子上,有使女早就沏好了茶水,端送上来,卓昭节接过,稳稳的平举过头,递与纪阳长公主,恭敬道:“请祖母用茶!”   “乖。”纪阳长公主爱屋及乌,刻意给足宁摇碧面子,立刻接过茶水,呷了一口,就势放在身边的小几上,微笑着令人从屏风后取出早已备好的见面礼,却是一对五彩翡翠如意,如意头上雕琢着柿子与万字图案,合起来正是“万事如意”,是极好的彩头,卓昭节忙磕头谢恩,长公主和蔼的叮嘱道,“好生照拂好本宫的九郎,本宫自会护着你。”   卓昭节依着出阁之前母亲的叮嘱,恭敬道:“侍奉夫君,本是人媳本份,孙媳不敢有违!”   纪阳长公主微微点头,卓昭节用了些力才接住这对如意,待起身后,冒姑立刻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虽然如意沉重,拿着须得小心翼翼,但冒姑眼中却十分的喜悦——即使以公侯之家的门第来看,这样的见面礼也是极丰厚了的,不管纪阳长公主是看在了宁摇碧的面子,还是出于对卓昭节的满意,总而言之,有长公主给的这份体面,以及她的允诺,卓昭节今儿个迟到的事情算是由长公主亲自揭过了。   依之前宁瑞梧被长公主一个眼色就弄得噤了声,连怨色也不敢显,而祈国公和欧氏皆在当场,却不敢为女儿说一个字来看,长公主在宁家的积威,远非敏平侯在卓家的积威可比。   本来宁摇碧如今就极疼卓昭节,再加上长公主的态度,料想卓昭节往后在夫家的日子会过的不错,冒姑想到此处,自是心中欢喜。   长公主喝了茶,接下来便该拜见祈国公夫妇了,不想宁摇碧根本就没有动身的意思,拉着卓昭节一起在长公主身边的榻上坐下,笑着道:“祖母方才叮嘱昭节的话可不对,孙儿可是堂堂男子,自该侍奉祖母、庇护妻子,怎么能躲在昭节身后呢?”   纪阳长公主对他一向就纵容,宁可自己没脸也要给孙儿体面的,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因为孙儿直言自己不对而生气,笑骂道:“没良心的九郎,本宫说的照拂,乃是指伺候你日夜起居,这难道不是为人妇者应该做的吗?”   卓昭节忙道:“祖母所言极是。”   “祖母自是疼爱孙儿的。”宁摇碧笑吟吟的道,“只是夫妻一体,昭节如今嫁与孙儿为妇,与孙儿便俨然一个人了,祖母心疼孙儿,也要一样心疼昭节才是。”   纪阳长公主什么都依他,点头道:“九郎既然这么说,本宫往后自然也会护着你媳妇。”   又说了几句,下首祈国公面无表情,眼中的怒火却几欲喷出,纪阳长公主又被身边使女推了几回,这才轻哼了一声,和颜悦色的对宁摇碧道:“好孩子,与你媳妇去见过你大伯他们罢。”   宁摇碧这才瞥了眼祈国公等人,慢条斯理的道:“祖母有命,孙儿自是听从。”   这话说的,摆明了他根本就不想与大房这边见礼,不过是因为长公主开了口,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祈国公终于按捺不住,冷冷的道:“母亲,侄儿既然不愿与侄媳给儿子等人敬茶,儿子也不是非要喝这口茶不可!”   卓昭节屏息凝神,就听纪阳长公主眼皮也不抬的道:“是不是本宫一日不死,就一日过不上安生的日子?”   她这话说得极重,祈国公到底是怕几分生母的,之前的怒意就是一窒,放软了语气道:“儿子不敢,母亲玉体素来安康,青春仍在,又何出此言?儿子求母亲收回此言!”   纪阳长公主嗤笑了一声,道:“本宫年岁已长,如今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虽然托体先帝,称一句金枝玉叶,然而早年以来,因着种种缘故,本宫就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难得九郎打小承欢膝下,也就是看到他最使本宫开心,怎么你们连这个也容不下吗?”   祈国公顿了数息,才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纪阳长公主冷冷的道,“你堂堂一个国公,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对子侄晚辈纵容点儿又怎么了?这是你侄子,又不是你儿子!要你来管头管脚?再说你自己也是做人儿子的人,你有什么都听本宫的吗?”   “儿子知过。”祈国公显然早知纪阳长公主的性情,话到了这儿,索性一个字也不分辩,直接离席伏地请罪,长公主还没发作完,拍着榻沿骂道:“本宫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本宫偏心!是也不是?!”   堂上之人不分主仆皆是大气也不敢出,惟有宁摇碧神色自若,甚至还有闲心慢条斯理的剥了一个窖藏到现在的柑橘,一分两半,细细的择去橘络,一半给纪阳长公主,一般给卓昭节——卓昭节头一次见着纪阳长公主发火,噤不敢言,被宁摇碧握了下手才下意识的抓住橘瓣,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会该是什么心情……   只听长公主无视了他们这边的小动作,继续骂道:“本宫就是偏心又如何?本宫大半辈子兢兢业业的过了,如今就剩这么几年辰光,想宠个晚辈,想护个孙儿,你们也要来不服?!口口声声的私下里议论本宫偏爱九郎,真当本宫不知道?!自己没能耐得长辈的欢心,也见不得长辈宠爱讨喜的好孩子!也亏你们有这个脸议论!有这个脸嫉妒!你们就公平?你们就能把一碗水端得平?!身为本宫的长子,不思为本宫分忧,成天净会给本宫找事,惹本宫生气,这就是你的为人子之道?又凭什么叫本宫像疼戡郎和九郎一样来疼你们?!”   ……卓昭节凝视着手里的橘瓣数息,以极敬佩的目光看了眼长公主,做长辈的偏心,本是寻常,到底膝下子女成群之后,想要一碗水端平哪里有那么容易?可大抵做长辈的即使格外喜欢一两个晚辈,总也要遮掩遮掩,或者是寻个理由,总归不便公然说嘴的。   似长公主这样光明正大的偏心,而且理直气壮无比,甚至还反过来将不满她偏心的人痛骂不已的长辈,卓昭节心想:这满天下大约也就这么一位了。   第十章 入宫谢恩   祈国公被这样骂着,到底也要分辩几句,沉声道:“儿子自知做的不如二弟与侄儿,自是不敢奢望母亲……”   “你还有脸来怪本宫?”长公主大声道,将榻沿拍得砰砰作响,冷笑着道,“说得仿佛你多么忍耐知礼一样,你若是但凡对本宫有那么几分尊敬,今日连本宫都没说九郎什么,你在这儿甩什么脸色?你以为九郎不尊敬你,那你在这些晚辈跟前就尊敬本宫了吗?你说!”   “儿子知错。”祈国公显然也明白过来,在只讲自己的道理的长公主跟前,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认罪与请罪了,因此说了这话,就俯身磕了个头。   他一跪下来,大房诸人也不敢继续坐着,纷纷跪倒为祈国公求情。   内中一个卓昭节看得有几分眼熟的妇人壮着胆子道:“祖母且息怒,父亲素来孝顺祖母,绝无不尊敬祖母的意思,方才说九弟,也是因为……因为今儿个本是九弟妹敬茶之日,而九弟妹来得过晚,父亲……父亲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好,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宁摇碧已经嗤笑了一声,轻描淡写的道:“‘九弟妹来得过晚’,难道昭节是一个人来的?她今儿个迟到是因为本世子耽搁的,按照女子出嫁从夫的规矩,正是守规矩的表现,倒是四娘你从前没出阁的时候不是最喜欢看那些郎才女貌相约后花园的话本,最喜欢的便是那些个带着无知小娘子家私奔的书生,那样的不规矩你都不在意,还欣赏得很,和私奔比起来,今儿这样的小事又算个什么?你也好意思说?”   宁家四娘子宁瑞婉听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用力掐了把手腕才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眼眶到底红了,哽咽着道:“九弟你够了!那都是多少年前不懂事的时候戏言罢了,你心心念念的记到现在还要提,是什么意思?我今儿可是专门回来看九弟妹的,你就一点姐弟之情也不念吗?”   “我又没说不是你不懂事时候的戏言。”宁摇碧一脸惫懒,似笑非笑的道,“你既然做了又怕我说做什么?你私下里说我那么多的事情我有同你计较过吗?”   宁瑞婉直接掉起了眼泪:“早知道你这样,我今儿个才不回来!”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跑,欧氏见着大急,又碍着长公主在,不敢亲自去追,看了眼身后使女,使女觑了觑长公主的脸色,就待要壮着胆子起身去追,不想长公主一拍榻沿怒道:“把她给我叫回来!”   当下吓得那使女重新跪了回去,另有侍者领命而去,半晌后,硬拉了哭哭啼啼的宁瑞婉重新回到堂上,跪在长公主跟前大哭道:“祖母,我今儿特别回来看九弟妹的,九弟方才那话也太伤人了点,当年祖母不是说过谁也不许提那件事情了吗?”   “你既然知道九郎说话直接,谁叫你没事找事的把话往他新妇身上扯?”宁摇碧三言两语气得堂姐无脸再留,长公主哪里还不知道缘故?她一点也不心疼孙女,冷冷的道,“你倒是会挑软柿子捏,打量着新妇昨儿个才过门,这会子正是害羞面嫩好欺负的时候,然而你自己嫁的夫婿不如九郎待他的妻子体贴,难道还不许九郎护着他的妻子吗?你又说不过他,这不是自找的是什么?自己惹了事情收拾不了,就负气往外跑,当本宫在这儿是专门看你回来置气的?”   宁瑞婉听着祖母字字句句诛心的话儿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个不停,伤心道:“祖母最是喜欢九郎,如今九郎有了新妇祖母自也是护着的,孙女又算什么?”   纪阳长公主虽然最疼宁摇碧,也不在乎旁人说她偏心,但不知怎的,她就是听不得大房这么说,之前祈国公什么都没说呢,她就翻了脸,如今宁瑞婉委屈之极之下失了口,长公主登时勃然大怒!   “一般是本宫的骨血,一般是本宫所出,为什么本宫喜欢戡郎喜欢九郎,却不喜欢你们?你们自己怎么就不想一想自己哪儿没做好,讨不了本宫的高兴!倒是一个个红着眼睛盯紧了戡郎和九郎,嘀嘀咕咕的说本宫偏心,说戡郎和九郎不好——你们好?你们是个好东西,就会在这儿疾贤妒能!就不会自己做个好的样子来叫本宫看了欢喜?!”   “就和那些落榜的酸儒一个样子!”长公主打断了祈国公将出口的话,指着他大骂道,“自己考不上,就说世无伯乐,别人考上了,就是小人得志,全天下就数他最有才华最能干最能救世济国,旁的人但凡比他强就全是走了旁门左道!旁门左道若当真那么多,早就成了正道了!本宫告诉你!本宫如今还有这点儿随心所欲的能耐,就爱宠着戡郎和九郎,又怎么样?你们看不惯眼,往后就别到本宫这里来!本宫如今身边还有几个伺候的人,横竖不是离了你们大房的奉养就活不下去!”   卓昭节并冒姑等人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剽悍且蛮横的长辈,目瞪口呆之余,都是不约而同的看了眼宁摇碧,心中俱是一个念头:有其祖母必有其孙,到底是长公主养大的!   纪阳长公主发了这场脾气,祈国公府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得好的,祈国公尤其被骂得惨烈,他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不敢还嘴,只默默听着,尔后不住磕头祈求长公主息了怒罢了,一直到长公主骂得尽了兴,才冷哼了一声,道:“这茶也没什么好敬的了,他们不喝这一口茶也渴不死——你们把见面礼留下,都先走罢!”   之前祈国公当着一干晚辈的面,尤其是二房的晚辈和新进门的侄媳的面丢了这么大的脸,早就是求之不得速速离开,他一告退,祈国公府余人自然也没人想多留,尤其是宁瑞婉,简直是憋屈的几欲吐血,哭得眼睛都肿了,被使女扶着才勉强行了礼。   见其他人都匆匆走了,卓昭节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想,如今这样就算敬完了茶么?可按着规矩新妇过门是要将长辈们都敬到的——然而有长公主发了话,料想……应该……这么……就……可以……了……吧……   又听长公主转过头,面对宁摇碧时已经满脸慈祥的笑容,好像刚才不问青红皂白发作长子一家的人根本就不是她一样,温柔的道:“九郎这会过来,早饭定然是无心好好用,本宫的小厨房里做了燕窝,一会正好与你媳妇都喝一些。”   宁摇碧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祖母的精心呵护,点头道:“方才为了去见父亲,早饭并没有用,祖母这儿若是有点心,再给我们些可好?”   长公主一听,立刻就怪上了次子,道:“你父亲越发的胡闹了!不过是一碗茶,非要催着你们做什么?他今日又没什么事情,等一等又怎么了?居然催得你们饭也不吃,这怎么成?回头本宫替你说他!”当下就叫人去备饭。   宁摇碧沉吟道:“拿点点心来就成,叫圣人与皇后多等了却是不好的。”   “都依你。”长公主见他坚持,这才勉强道,又不忘记赞他一回,“到底是本宫的九郎知礼!”   卓昭节:“……”   如此使女匆匆送进燕窝和点心,伺候着宁摇碧和卓昭节用了,又听长公主说了一番体贴心疼的话儿,看他们精神都恢复了奕奕,长公主这才放他们去大明宫觐见谢恩。   兴宁坊基本上可以说就在大明宫的正门外,马车是早就备好了的,纪阳长公主为圣人最礼遇尊敬的胞姐,因着她的缘故,雍城侯与宁摇碧时常出入宫闱,大明宫前的守卫对宁家的车马都十分熟悉,如今又都晓得昨日雍城侯世子娶了两年前圣旨赐婚的敏平侯府的小娘子,今日是要进宫谢恩的,车过宫门,为首之人抱拳一礼便放了行。   马车沿着纵街一路缓行——到得紫宸殿附近一问,咸平帝与皇后如今都在蓬莱殿里等着他们,便继续往北,照例到蓬莱殿前停下。   卓昭节这两年没少奉诏进宫,陪伴皇后与太子妃说话,如今对这蓬莱殿也算熟悉了,到了这里,许是因为之前在纪阳长公主处的未被追究,长公主又已经打发人过来说明过,知道帝后向来是极看重长公主面子的,倒是放松了许多。   果然进殿之后叩谢圣恩,咸平帝与淳于皇后都没提他们迟到之事,各赐了喻意美好的见面礼,咸平帝打趣道:“都说男才女貌,如今朕看着丹墀下这两个孩子,俱是光耀四壁的人物,倒有些男貌女貌了。”   就勉励宁摇碧,道,“虽然你天资高,也有几分才学,但究竟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前你正当年少,也未成婚,朕想着二姐最疼的晚辈就是你,少年人么,谁年轻时候不轻狂个几年呢?也就未曾多言,但现下你已成家,便当收拢心思,往后还是要好生读书,考个功名——虽然你有爵位,然而到底正经科举出来的岂非更加光耀门庭,也使二姐欢喜?”   淳于皇后微微颔首,也在旁道:“如今是正经的丈夫了,往后妻子儿女,一生荣辱都系于你之身,你本是聪慧之人,并非没有功名福分的那一类,如今放纵,即是轻视耗费上天所赐的天赋,这岂是正理吗?何况你如今荣耀皆来自于长辈所赐,你妻子所享之尊崇,亦是如此,到底只躺在前人的基业上不能寸进,总是坐吃山空,也于脸面无光,不信你问世子妇,是不是更想看你金榜题名争到的光彩?”   宁摇碧笑着道:“臣领圣人、皇后训诲。”   “可不只是训诲,你得记在心里才是!”淳于皇后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道。   这时候辰光已经到了午时,咸平帝与淳于皇后又勉励了两人一番话,就留了他们赐宴。   说是宴,其实也就是四个人用,不过是比着平常留饭的例子加了几道馔食罢了,用毕之后,宫人递上茶水,正说着闲话,眼看就要到两人告退的时候,外头有人进来禀告,道:“太子妃来了。”   皇后道:“大约是为你们来的。”   卓昭节不禁面上微微一红,果然太子妃进殿后,与帝后请了安,便笑吟吟的道:“臣媳想着这两年常叫了昭节陪伴跟前,到底也是看着这孩子长了两年的,今日她进宫来谢父皇与母后,臣媳也想凑个热闹。”   皇后笑着道:“你是送好处来的,谁会不要呢?本宫与陛下也想看个热闹。”   太子妃备的却是一株宝石盆景,乃是翡翠为干,雕琢成树,树梢头挂了累累的宝石果实,计是四样,枣子、花生、桂圆、石榴,因此就有个极讨口彩的名头叫做“早生贵子”,又因为石榴也含着“多子多孙”。   这会殿上之人,包括卓昭节都是见惯了富贵的,这么一盆盆景倒也没有什么惊艳的感觉,但太子妃亲自送来,宁摇碧与卓昭节自然要谢过,如此再和帝后寒暄几句,看了看天色,宁摇碧便领着卓昭节告退出宫——这一日要忙的事儿,可算就剩最后一件了。   第十一章 宁世忠   这最后一件事,自然就是将两边的下人认上一认,顺便提一提家事交割的事情了。   虽然叫下人多等上片刻不像早上敬茶迟了那么紧要,但这些人见起来也是极繁琐的。   因为卓家这几年虽然败落了,但究竟上几代的富贵放在那里,底蕴深厚,卓昭节的陪嫁之人众多,即使只要让宁摇碧认一认最紧要的那些,也要耗费许多的辰光。   ——两年前敏平侯因病躲过了皇后对延昌郡王一派的打压,尔后熬到那一年皇后千秋之前给诸子分了产业,只是不允他们分居,令五房人仍旧住着敏平侯府,乃在千秋节时进与皇后的贺表上请求到翠微山颐养。   照着分家的规矩,爵位并祭田等自是归世子卓芳纯这一房,其余的家产卓芳纯取双份,卓芳礼因为是元配嫡子,亦比二房、三房、五房都多分了半份,固然是一府产业一分为五,又给沈氏留了些产业作为供奉,但卓家三朝勋贵,攒下来的家底,即使四房如今分到的,放在长安来比也是极不菲了——除此之外,当年梁氏去世后一直封在库里的嫁妆也分了,昔年梁家的昌盛,比之卓家最鼎盛时还要胜过数倍,作为梁家的掌上明珠,梁氏的陪嫁之丰厚,嫁妆单子拿出来后,连卓芳纯与卓芳礼都十分的吃惊。   梁氏的嫁妆自要由其三个亲生子女继承,卓芳纯和卓芳礼并卓芳华三人同母所出,自幼感情深厚,是以兄弟两个未因卓芳华已经出阁多年、又十数年未回娘家就不分给她,却是将这份陪嫁均分三份。   然而卓芳华以膝下只得阮云舒一子,而且阮家本已十分富贵为由,却只肯取了几件首饰做念想,其余一概不肯要,卓芳纯与卓芳礼为此还亲自登门劝说了她两回,但卓芳华性情执拗,认准了的事情,任谁说了也没用,他们到底也没能说服卓芳华,连阮致、阮云舒也不赞成接受这份产业。   既是如此,卓芳纯与卓芳礼只得重新商议如何处置本该给卓芳华的这一份,因为这份本该是给梁氏之女的,兄弟两个一商议,索性就作为姑母的恩泽分给两房的女孩子,不拘是否出阁,照着嫡庶给予,而卓昭节因为夫家门楣最高、又是生得最像梁氏的晚辈,卓芳纯与卓芳华都赞成给她格外多些,加上卓芳礼和游氏一心一意怕长公主眼界高,嫁妆少了叫卓昭节在夫家没了面子,这两年来就没断过给她攒东西攒人——所以卓昭节的陪嫁极为丰盛,东西多了,陪嫁的下人自也不少。   之前在镜鸿楼里伺候她的阿杏、阿梨、四秋和冒姑都在陪嫁之列,明吟和明叶各自许了人,如今是做为媳妇子陪嫁的,另外又有健仆数十、婢女十余,还有各处铺子、庄子上的掌柜、总管等等,足足近百人。   这是卓昭节的陪嫁,须得拜见郎子宁摇碧——而雍城侯府虽然人丁单薄,下人却不少,且极明显的分了两派。   一派是侯府的世仆,许多都是世代伺候宁家之人,从老祈国公去世时分家跟过来的,如今雍城侯府的大总管宁世忠,便是宁家世仆之一,甚至还被老祈国公赐了宁姓。   这些人在侯府里占了三分之二的人数,因为数代伺候宁家,勾连牵扯的几乎人人都有关系,大到宁世忠这个大总管,小到花圃边铲土的一个小厮,俱是七拐八弯的亲戚,虽然是下人,然而也算是盘根错节,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另一派却是苏史那为首的这群以月氏族为首的异族人,即是当年申骊歌的陪嫁,他们人数只有三分之一,因为容貌言语的缘故自成一派,这些人有些特殊,既是下仆,也是侍卫——当年申骊歌本来就是月氏族的头人,亦是驰骋西域的悍将之一,照着月氏或者说西域诸族的规矩,头人或头人之女出嫁,陪嫁大批能战之士乃是荣耀之事,当然按照月氏的规矩,这些人在无事时也充当下仆,比如莎曼娜、伊丝丽这样负责伺候主人起居的侍女,平时端茶倒水,一旦有事,扔了巾帕痰盂、换上弯刀弓箭,上了马也不是好惹的主儿——西域诸族,向来就是全族皆兵的。   由于苏史那身份的特殊,许多朝臣对他都有些忌惮,又有宁摇碧在,这群人人数虽然少,然在侯府中也不容小视。   所以看似只有父子两个主人的雍城侯府,其实也不简单。   卓昭节声色不动的看着跟前黑压压一片衣着锦绣的豪奴,心里暗自盘算着:苏史那这边倒也罢了,一来她自认给苏史那的印象还不错,二来这些人明显是只忠诚于申骊歌的骨血,除了宁摇碧,怕是纪阳长公主都支使他们不动。   既然如此,只要宁摇碧站在自己这边,以苏史那对宁摇碧的忠心,自会将自己当成了主母看待。   难弄的却是宁世忠这些人,这位侯府大总管望之约莫四五十岁,穿着靛色圆领袍衫,头戴方巾,态度客气而恭敬,举止有度,说起话来不稳不火,带着三分亲热三分殷勤和三分谦逊,留一分的是那种不远不紧的距离,正是名门望族里最典范的管家——他让卓昭节想到了敏平侯府的大总管卓页,那位大总管在卓家分家之后就陪着敏平侯去翠微山别院了,卓昭节也没听说过那位大总管什么雷霆手段,然而犹自记得,两年前在他跟前时那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这种积年的老仆,有时候比正经的长辈还难对付些,他们姿态谦卑言语温驯,似乎永远带着千依百顺,却好似游鱼一样的滑不溜手,有着成千上万的法子来欺上瞒下和阳逢阴违,并且在事后有得是理由和借口推卸责任……   想到卓页,卓昭节立刻警惕起来。   毕竟当年申骊歌去世之后,月氏族闹了一场,雍城侯自此不能再续弦,如今府里虽然有几个侍妾,但都是不能当家的,不过是伺候着雍城侯罢了,苏史那虽然精明,但显然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宁摇碧的安危上,如今这偌大侯府,宁世忠不说一手遮天也是根深蒂固了。   但现下卓昭节这个世子妇过了门,他这当家作主的日子也就到头了,便是申骊歌还在,按照此时的规矩,长媳冢妇,过了门就要开始渐渐管事的,又何况这宁世忠不过是个下人?   然而权力这种东西,饮之如酒,愈到后来愈醇厚,愈是舍不得放手。   史上多少帝王,年事已高,不能视事,却仍旧不愿意禅位于太子——帝王尚且看不开,又何况是一个总管?   当然宁世忠也不会蠢到不愿意把管家之权交出来,那样即使是三番几次给过卓昭节脸色看的雍城侯也容他不下,但卓昭节相信这位宁大总管一定不会轻易让自己当好这个家的——总要靠着他才能够管起来,最好是索性把卓昭节架空成傀儡。   不过卓昭节虽然着实有过几年任性娇气不懂事的辰光,但却从来没有叫个下人爬到自己头上去,因着长辈的教诲,她最厌这种奴大欺主的人,略略分析了局势,便下定了主意:若这宁世忠知道分寸,就给他个荣养的福分,若他胆敢欺自己才进门又年少,意图迫着自己照旧重用他,那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不动声色的命冒姑、阿杏等人端出赏钱,端着世子妇的架子训示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便打发众人退去。   宁世忠忙道:“世子妇,帐本……”   卓昭节正要回答,宁摇碧闻言,却先抬头瞥他一眼,轻喝道:“不长眼睛吗?没见今儿个本世子与世子妇都乏了,收拾好了,明儿个再送来!”   显然对于宁摇碧的呵斥,宁世忠也习惯了,神色平静的应了一声,告了一声罪,这才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卓昭节就试探着道:“到底是这侯府的大总管,当着人前你也不给他留些体面吗?”   宁摇碧漫不经心的道:“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听他这么说,卓昭节若有所思的端起了手边的瓷碗,心里慢慢盘算着:宁摇碧素来骄横,也不是对下人会温和细语的人,不过对苏史那等人倒还不至于随意迁怒呵斥,但对这大总管宁世忠十分的不客气……这么说来,雍城侯府这两派下仆之间,宁摇碧却是更为亲近申骊歌留下来的陪嫁了?   这也难怪,毕竟他虽然是纪阳长公主抚养长大,然而苏史那一直跟着他身边,这位苏伯对宁摇碧来说怕也是近乎半父了。   而看起来宁摇碧与雍城侯父子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卓昭节这边正认真分析着雍城侯府的形势,而宁摇碧看了看外头天色,见日已黄昏,却是心下一动。   他侧头向端坐身畔的卓昭节望去,两人方才从宫中觐见归来就立刻召了两边下人过来拜见,时间紧迫,都未及更衣,所以卓昭节仍旧是进宫谢恩时花钗翟衣的装扮,从宁摇碧此刻的角度望去,八树花钗返照夕阳的金碧辉煌之中,妻子香腮如雪,脖颈细腻如瓷,她正端着一只梅子青釉外贴金箔葵形瓷碗慢慢喝着一盏扶芳饮,长长的睫毛低垂,透露出几分疲惫,唇上胭脂有些残了,露出原本粉嫩莹润的唇色来,衬着梅子青,神似樱桃,直欲引人品尝——此时此景,宁摇碧心中升上一抹无法抑制的旖旎,就向两旁看了一眼。   冒姑等人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状哪里还不知道他的心思?   如今也到了黄昏时候了,冒姑素知宁摇碧骄横,不是那等可以听进下人劝解的话的人——只看方才宁世忠的下场可知,可怜这大总管问那么一句也是常理,不然旁人还道他头一日就欺负世子妇年轻,故意扣着帐本钥匙不给呢!可那么一句就被宁摇碧骂了。   何况之前在长公主府,冒姑这些人也看到了长公主对这个孙儿显然已经偏心到了盲目的地步了,既然这么着,下人们都不想触了这位主儿的霉头,便都识趣的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第十二章 旖旎时刻   卓昭节喝完一盏扶芳饮,放下瓷碗,正要唤阿杏再斟些来,却诧异的发现屋中下人都不见了,不免惊奇道:“人呢?”   “你要什么,我来就是。”宁摇碧不怀好意的伸手从她手里去接那瓷碗,却趁机抓住她双手摩挲着不肯放,卓昭节呆了一呆,虽然昨儿个才初经人事,但这样的事情,两人心下自有灵犀,卓昭节面上顿时一红,轻轻挣扎,嗔道:“你……那你给我斟些扶芳饮来!”   宁摇碧闻言,却是当真松开了她的手,只是转而捏住她下颔,猛然俯首用力吻了片刻,才笑着道:“好!”   卓昭节有些心慌气短的扶住了榻,任他拿了瓷碗踱到旁边去斟扶芳饮,心念电转,暗道:“人这会都不在,定然都是方才我不注意时被他打发了,嗯……这会天还没全黑呢……”   正好宁摇碧斟好了扶芳饮,转身到她跟前,她就定了定神,试探着道:“还是叫他们进来伺候罢?”   宁摇碧神色淡然的道:“过一会。”   卓昭节正要从他手里接过瓷碗,不想拿了拿却没拿动,反见宁摇碧自己举起来呷了一口,就抱怨道:“不是说给我倒的吗?”说着就站起了身,打算再拿个瓷碗去倒。   不想她才站起来,就被宁摇碧早有准备,一把揽进怀里,卓昭节本能的“啊呀”了一声,她檀口才张,就被宁摇碧再次吻住,惊慌之下,紧紧抓住了宁摇碧的肩与臂,却觉得一阵甘甜微酸的汁液从宁摇碧口中渡来——半晌后,卓昭节瘫软在宁摇碧胸前,气息不稳的慢慢调息着,就听宁摇碧带着笑意与得意道:“嗯,不是给你倒的吗?”   卓昭节听了,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把,轻啐道:“才不要你这样……”   然而宁摇碧忽然将那碗放在身后几案上,腾出手来捏了捏她面颊,似笑非笑道:“不要我怎样?”   卓昭节伸手去拨开他手,转移话题道:“好啦好啦,咱们叫人进来罢?这个辰光……”语未毕,却被宁摇碧猛然一把抱起!   她惊呼一声,随即想到下人都在外头伺候,赶忙压低了嗓子,低叫道:“你做什么?!”   宁摇碧俯身吻了吻她的腮,微笑着道:“你猜呢?”话是这么说,他手下却一点也不慢,将卓昭节放到榻上,便手脚不老实起来——卓昭节惊慌的拉住他道:“外头的人……”   “管他们呢!”宁摇碧不以为然,拨开她手,就要探进她衣内,卓昭节羞得满面通红,复寻了借口道:“如今天尚未黑……”   “过会就黑了。”宁摇碧随口敷衍,肆无忌惮的拉散了自己的衣袍。   卓昭节张了张嘴,用力掩住衣襟:“我这身花钗翟衣甚是繁复,如今不便……”   然而宁摇碧听了前半句已经眼睛一亮,笑嘻嘻的道:“夫人所言甚是,看为夫来帮你脱了这些累赘!”   ……冒姑回头看了看隐约传出声响,然而却漆黑一片的屋中,有些无奈的对初秋道:“叫戈氏把饭菜再热一热罢。”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廊下亮起了一盏又一盏兀自贴了喜字的宫灯,初秋偷偷向屋内一张,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然而她仍旧是红了脸,好在灯下也不怎么看得出来,轻声道:“是!”   只是她才走了几步——便听屋中宁摇碧慵懒的声音传出:“来人!”   冒姑闻言,忙道:“你去告诉厨房预备传饭。”自己则是给阿杏、阿梨使个眼色,“快拿东西进去!”   这时候屋中也点了盏灯起来,使女们被冒姑领着,含羞带怯的进去给两人收拾了,虽然是灯火之下,也能看到卓昭节双颊如火,下意识的躲着冒姑等人的眼神——冒姑虽然对宁摇碧这不怎么理会规矩的郎子有些头疼,但她也是乐见卓昭节能够得到夫婿的疼惜的,这一日看下来,宁摇碧旁的不好,却极是护着卓昭节,甚至那宁家四娘子不过挤兑了一句卓昭节,好歹也是堂姐,又当着诸多长辈的面,就被他肆无忌惮的说得下不了台,也亏得纪阳长公主疼他,肯为他收场,不然怕是卓昭节头一日过门就要闹出大事来。   不管那自称特意为了卓昭节回娘家的宁四娘子如今是怎么个委屈法,到底郎子待自己家娘子好才是最紧要的,冒姑心里这么想着,对宁摇碧贪恋些床.第之欢倒是不太在意了,少年人么初尝滋味总归是痴缠的,何况宁摇碧如今纠缠的是卓昭节,又不是旁的什么人,冒姑自己也是有儿有孙的人了,亦是过来人,深知宁摇碧如此,也是对卓昭节情难自禁,不管怎么说对女方来说总是好事。   她觑出卓昭节的羞怯狼狈,便越发目不斜视、神色冷静,心里想的却是私下里还是好好儿的与卓昭节交个底,免得卓昭节太过害羞,往后因此扫了宁摇碧的兴致,万一被他人觑了机会可就不好了,究竟女子笼络住丈夫,这也是手段之一。   冒姑这边盘算着要将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寻合适的机会传授给卓昭节,卓昭节那边含羞带怯的与宁摇碧用过了晚饭——宁摇碧得了满足,自然是殷勤万分,又是舀汤递水,又是拨虾剔骨,那灼热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卓昭节身上,看那模样简直恨不得将她揽在怀里亲手喂食,这顿饭他吃得乐在其中,卓昭节既羞怯又甜蜜,两人都没心思管旁人,却叫四下里使女们都红透了脸,纷纷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饭后,喝了片刻茶消食,宁摇碧想起来一事,问伊丝丽:“卧房预备好了么?”   伊丝丽忙屈身道:“晌午后都收拾好了,主人与主母进宫之时,长公主殿下打发了费嬷嬷过来看过,又让婢子们换了几处陈设。”   又道,“主人与主母现在要过去看看吗?”许是因为宁摇碧业已成婚的关系,苏史那从今早起就让申骊歌当年的陪嫁们以及这些年来他手里的异族下仆对宁摇碧都改了口,将从前“小主人”的那个“小”字去掉,这些人对宁摇碧一向不按宁家的称呼的,仍旧是照着申骊歌那边来。   所以宁摇碧被称为主人,卓昭节自是主母。   按照此时的规矩,新妇过门头一日,并不住屋,而是在宅子西南角择吉地搭建青庐与百子帐,行礼圆房。   一直到今晚【注】,他们才能住到正式的卧房里,而宁摇碧和卓昭节今早本来就因为宁摇碧的纵容起晚了,接下来马不停蹄的拜见雍城侯并敬茶,拜见纪阳长公主,进宫谢恩,回了府中又过目下人……也就是说,到这会两人都还没看到自己往后要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虽然地方还是宁摇碧的旧居,然而新房要重新装饰,他前几日就另搬了个院子暂住,这装饰后的样子他也没看过,当下就问卓昭节:“咱们过去看看?若是不满意,趁着这会叫人换了。”   既然是以后要长住的地方,卓昭节当然要去看了。   两人起了身,由伊丝丽引着,从这间明堂后头出了门,过一中庭,这中庭里栽满了许多花草卉木,虽然如今夜色里只靠灯光看不清楚,但阵阵草木清香,轮廓郁郁葱葱,料想也是个花木繁盛的庭院。   过了这庭院,迎面是斗拱宽广的三间屋子,屋外是宽阔的回廊,廊下隔几步挂着一只银铃铛,在夜风里怡然的摇晃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如今廊下业已点了灯,踏上廊后,草木的清气里,又混进了些许旖旎的香气——卓昭节略一分辨,便察觉到这是因为这回廊乃是由沉香木构筑而成的缘故,这异于新鲜草木的芬芳正是沉香木独有的香味,屋外回廊已如此,屋中奢华,可想而知。   伊丝丽和莎曼娜从廊上取下两盏灯火,引着宁摇碧和卓昭节入内,但见进屋之后,当先是一张足有丈宽的落地描金画屏为遮蔽,乌檀木底座上嵌着一溜儿夜明珠,灯火未明前,赫赫明亮,以防没有灯火的情况下闯进来,看不清楚撞到屏风上。   画屏上所绘的乃是一幅应景的春日春江图,远山如黛、近水如翠,绿波之上,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交颈浮于水上,似随波摇荡,快然得意,右上角又探出数枝杏花枝,招摇水上,还有点点杏花飘落江面,整个画面和谐自然、既应和如今正当春日的盛景,又以鸳鸯比拟新婚之恩爱。   在画屏两侧,锦帐低垂,伊丝丽和莎曼娜一边一个将锦帐拢入玉钩之中,转过屏风,伊丝丽快步走到附近的烛台上,依次点亮数盏灯火,就见整个室中立刻明亮起来,两人遂吹灭了之前的灯。   卓昭节站定了脚,四下里一看,这里应是内室的外间,地上铺着足以没过丝履的猩猩红地缠枝芍药氍毹,《诗经*郑风*溱洧》中所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后世常以采兰赠药比拟男女相爱,如今这幅氍毹用芍药而不是其他,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不过因为是春日的缘故,除却这幅氍毹艳丽夺目外,四周其余陈设都以清淡为主,正对着门口的上首是八折泼墨山水立式围屏,屏下一张云母矮榻,榻上设着一只尺高的小几,上头放了一套前朝名窑所出的外贴金箔作葵花之形的秘色瓷茶具,靠在榻边的一只一人高的冬青釉六棱花口双耳瓶,瓶身浑然一色冬青色,中无杂色,朴素淡雅,但瓶中却插着一把孔雀尾羽,在灯火下,孔雀尾羽折射着璀璨华彩却给这一屏一榻增色不少。   榻下设一踏脚,四角包金,上头浮雕着百花图,以牡丹为主,菊花、茶花、牵牛花、莲花、玫瑰花、百合等团团环绕,富丽繁复,下头设了几席,皆是紫檀云母榻,填戗描金象首案。   又有许多摆件,如玉石猫儿、宝石盆景、琉璃马、前朝古瓷……这些东西琳琅满目的摆放四周各种空置处,既显奢华,又不觉得俗气,可见布置之时,着实是下了许多功夫的。   伊丝丽与莎曼娜在他们打量外间时就已经将两侧屋中的灯火都已经点上,如今两人看完了外间,就进了东侧的内室,这内室亦是设着厚毡,只是质地远较外头的氍毹为贵,却是一张覆盖整个内室的孔雀织金毡,乃是以孔雀尾羽混和着金丝织成的,粗看一片黛色,然而孔雀尾羽自然反光,折射万千光华——之前在外头那几根孔雀羽就有华光流彩之感,又遑论是偌大一张孔雀毡、内中还混入了金丝?   这样奢华的毡毯,寻常人见了怕都不敢拿手触碰,更不要说踩上去了,也就是宁摇碧与卓昭节这样,锦绣堆里养大的侯门世子、侯门贵女,才会在满意的扫了几眼后,毫不心疼的抬脚踏上去。   内室甚为宽阔,靠北设榻,锦绣罗帐重重,为金钩拢起,露出紫檀木雕百子千孙榻来,榻上红被玉枕已备,帐中苏合郁金已熏,四角垂香囊、帘前挂宫绦——宁摇碧见着这一幕,握着卓昭节的手又紧了紧,卓昭节察觉到了,面上一热,赶忙把头撇开。   却见榻后帐角隐隐露出屏风来,四周箱笼簇新,南窗下设着书案,案上四宝俱列,东南角又有书架琴台……诸物无一不是精美奢华、珍贵连城。   卓昭节看得满意,宁摇碧自见了床榻后便想歪了,根本没心思再挑剔旁的,他转了转眼珠,提议道:“咱们去西面看看。”   “好。”卓昭节照着常理,认为西面应该是书房,她正觉得宁摇碧盯着床榻的目光有些古怪,自是迫不及待先离开此处,然而却不曾注意到,宁摇碧见她毫无防备的答允,嘴角浮起一抹算计的笑意。   【注】青庐里住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住个一夜意思意思差不多了,万一下雨下雪难道还住它嘛……   第十三章 偏心之疑   卓昭节在踏入西屋后,微微一愣,这屋子进去,迎面先是六折的鸳鸯戏水立屏挡住屋中情景,她心想这又不是正堂,既是内屋,要屏风挡了做什么?   低头又见地上并无氍毹,却是一块块雕琢着折枝百合的地砖,转过屏风,卓昭节先是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宁摇碧之前话语的意思,却是陡然之间面红耳赤——却原来这屋子哪里是什么书房?根本就是浴房!   屏风后,是一直到卓昭节肩高的木盆,盆边放着衣架等物,靠角落里的地方,还有一张供小憩的矮榻,榻边有小几,几上有香炉——感觉到宁摇碧松开自己的手,卓昭节正暗松了口气,不想宁摇碧跟着搂住她腰,竟是越搂越紧,卓昭节强自镇定,推着他道:“咱们……咱们先出去罢?”   宁摇碧将她哄了进来,便是打好了主意,哪里肯依?当下低笑着道:“咱们也忙了一天了,难道你不想沐浴么?”   “沐……”卓昭节见他一面搂着自己,一面上下其手,而伊丝丽与莎曼娜这两个胡姬均是极有眼色的在宁摇碧有所动作时就飞快的退到门外,心下又是羞赧又是无措,张了张嘴道,“沐浴……沐浴自是要沐浴的……”   “那咱们一起……不好吗?”宁摇碧哄劝道。   卓昭节被他弄得心慌意乱,勉强定了定神,便羞恼的踩了他一脚:“不好不好!你先出去,或者我先出去!”   “何必如此麻烦?今儿个咱们都乏了……”宁摇碧的气息喷吐在她耳侧,带着一丝喑哑,他呼吸渐渐急促,语声近乎呢喃道,“就一起……岂不是方便?”   卓昭节百般不依,宁摇碧死缠烂打,两人拉拉扯扯半晌,外头倒是把水先送来了,卓昭节恼道:“我不跟你说了——如今我乏得紧,我要快点沐浴了去休憩,你再胡闹,我可不理你了!”   宁摇碧最爱看她这娇嗔的模样,见她又是嗔怒又是威胁,只觉得心下荡来荡去,便是连沐浴都有些等不及了,紧紧搂着她片刻,见卓昭节似要当真生气,这才恋恋不舍的松了臂,笑着道:“好吧,你既然困了,那你先沐浴……我过会再来。”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鉴于对这小子一贯以来的了解,卓昭节还是不放心的逼着他保证不会在中途进来,这才谨慎的叫进阿杏和阿梨伺候,沐浴时,见着身上痕迹,主仆三人不免都红了脸,草草洗完,就匆匆起了身。   待宁摇碧也沐浴过了,回到内室,却见卓昭节并没有在榻上,而是在南窗下的绣凳上,阿杏和阿梨一人拿了一块帕子,正替她绞干长发,卓昭节姿容绝色,尤其是这样新浴才起,洗尽铅华后的卓昭节,肌肤细腻润泽,如冰似玉,不知是羞怯还是方沐浴过的缘故,颊上泛着淡淡的绯红,双眉弯弯,眉睫与长发都漆黑如墨,越发显得肌肤胜瓷。   她如今换了一身家常衣裙,群青地联珠团花纹锦窄袖上孺,绿地十样花灰缬绢裁的留仙裙,腰间束着五彩丝绦,因为过会就要安置,未饰钗环,望之犹如芙蓉出水、蔷薇含露,说不出来的新鲜娇美,宁摇碧看呆了一息,随即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阿杏和阿梨经过白昼里在纪阳长公主府的一幕,对他另增了一层惧意,此刻闻言,竟是不问卓昭节就依言乖乖退了下去。   卓昭节倒不在乎这个,但她仍旧一蹙眉,道:“我的头发……”   “我来就是。”宁摇碧莞尔一笑,卷起袖子,取过一方锦帕,站到卓昭节身后,替她细细的绞干。   卓昭节连着劳累了一天一夜,到如今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起初还防备着宁摇碧又要起什么心思,但不多久,她就身子一歪,宁摇碧忙扶了一把,她却索性往他怀里一靠,就这么睡了过去……   宁摇碧看着她带着疲惫的神色,眼露心疼,俯身在她腮边轻轻吻了吻,托着她抱起,放到榻上,拉过锦被盖了些,又取了一块锦帕垫住湿发,替她全部绞干了长发,这才去熄了灯火,登榻揽住卓昭节,沉沉睡去。   翌日因为无需敬茶,也没有旁的要紧事儿,冒姑等人知道宁摇碧与卓昭节两日疲惫,起身后见内室没有动静,索性也不去多事,任凭二人睡到近午才起,卓昭节醒来之后,心下又是一个咯噔,推着宁摇碧问:“咱们今儿个……是不是又误了请安了?”   宁摇碧睁眼在她脸上蹭了蹭,笑着道:“请安?请什么安?父亲才没那个功夫等咱们,祖母那边么,隔上三五日去一次就成了。”   卓昭节惊讶道:“你不是每天都到长公主府去?”依着纪阳长公主对宁摇碧的宠溺,卓昭节觉得长公主怎么能够容忍不能每天见一次心爱的小孙儿?   就听宁摇碧懒洋洋的道:“祖母说男子当自立,我八岁时被送回侯府这边独居,那时候倒是每日过府去祖母跟前的,但有几次下雨,我又贪玩,路上不仔细摔着了,祖母心疼,就让我雨雪天都免了,尔后我贪睡,索性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祖母也不跟我计较,后来年岁长些,常与时五、淳于十三一道出去游玩,到祖母那儿去的辰光就更少了,如今三五日去一回祖母就很高兴了——祖母说过,就是小娘子一天到晚缩在家里迟早也会养得一身小家子气,郎君就更该多出去走走,不必天天过去的。”   卓昭节噫了一声,对纪阳长公主的看法又变了一些,本来她以为长公主和寻常偏爱幼孙的老夫人一样,无非也就是因为身份的缘故这偏心偏得更加理直气壮,更加的蛮横,不想纪阳长公主居然在宁摇碧才八岁的时候就让他回府独居——宁摇碧可是雍城侯的独子,而且还有个与他生母、下仆苏史那有杀父之仇的大伯母欧氏就在侯府的隔壁,侯府中,如宁世忠这样的人,早年也伺候过老祈国公,谁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被大房收买的?   四年前明月湖上,宁摇碧遭遇刺杀不就是身边侍卫被大房收买的吗?   论理,宁摇碧被养在纪阳长公主身边自是最为安全,可纪阳长公主把他打发回侯府独居时,他也不过八岁……即使侯府就在长公主府隔壁,即使雍城侯也在府里,到底不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长公主顾不到的时候,况且雍城侯有公事要忙,也不可能一直盯着独子的。   卓昭节帮着嫂子赫氏理家已有两年,并非之前养在外祖母膝下时的天真,纪阳长公主的用意,她略作思索也能明白过来——长公主这么做,不想把心爱的幼孙养成个真正不顶事、只会仗着她庇护耀武扬威的纨绔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长公主打算让宁摇碧真正的掌握雍城侯府!   毕竟,雍城侯府没有女主人,雍城侯就宁摇碧这么个儿子,当然不可能把产业留给外人,总归他的全部都会是宁摇碧的,问题是,就和卓昭节现在进门一样,从名义上来说,宁世忠必须将他之前所有的代掌之权全部交还给卓昭节,因为卓昭节这个世子妇,才是正经的当家人。   但宁世忠即使把所有的帐本、各处库房箱笼的钥匙交了出来,卓昭节拿了这些,难道就意味着她已经是侯府的女主人了吗?   这侯府上上下下,数百仆妇,还有侯府里里外外,遍布长安及左近、甚至远在江南的许多产业,这林林总总的,哪里有那么容易理顺?   当然申骊歌留下来的人,总是向着宁摇碧的,毕竟他们待在这长安,待在宁家,唯一的理由就是宁摇碧,问题是他们究竟是陪嫁,又是异族,根本无法与宁世忠这样在宁家已经根深蒂固的人相争——他们的名份不够正,申骊歌已经去世,宁摇碧又养在长公主跟前,没有主人在前,一群陪嫁争权夺利那就是笑话了。   但宁摇碧回到侯府就不一样了,苏史那自然可以以照料小主人的名义,插手侯府之事,宁摇碧如今十八,这十年下来,苏史那这些月氏陪嫁,再蠢也该在侯府里里外外扎下了根,否则宁摇碧也不至于顺利长大了。   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长公主疼爱宁摇碧,自也是从长久来为宁摇碧考虑的,宁摇碧可以因为她的宠爱和纵容获取一时超过他身份应有的待遇,然而他真正的根基还是雍城侯府,而非纪阳长公主府,毕竟长公主年岁已长,总归是有去世的一日的,一旦长公主去了,宁摇碧却因为长年居于纪阳长公主府,对雍城侯府生疏,如此仓促回府,可想而知,宁世忠这些积年的世故的老仆,岂会轻易让少主人夺走他们已经执掌多年的权柄?   那时候长公主去世,只有宁摇碧一个独子的雍城侯没了母亲的偏爱庇护,谁知道下人里头会不会出那么一两个鬼迷心窍算计主子的东西?毕竟四年前宁摇碧就亲口说破了雍城侯府最不放心的地方——雍城侯只得一子,宁摇碧一旦出事,必然是祈国公府的子嗣继嗣雍城侯府的,保不定就有人想立这样的功劳呢?   即使不至于到那一步,宁摇碧在长公主府里,有长公主处处护着,没什么烦心事儿,乍然回到侯府,不知柴米油盐,被底下积年的狡仆骗得团团转,拿他当个傀儡,可不是不可能。   而纪阳长公主在宁摇碧略长时就打发他回侯府,让对宁摇碧忠心耿耿的苏史那可以假借宁摇碧的旗号正式插手侯府之事,代宁摇碧扎好基础,同时也因为长公主还在,无论苏史那还是宁摇碧,有不便之处,可以随时向长公主请求庇护与帮助,而侯府这边也好,祈国公府也好,忌惮长公主还在,即使明知道宁摇碧是在努力壮大成长,却也不敢做得过分——这才是真正的为宁摇碧考虑,即使纪阳长公主不在了,宁摇碧也不至于如失本之木、离源之水,就此仓皇无依。   想到长公主在十年前就舍得把才八岁的宁摇碧打发回侯府来,为他一辈子作考虑,卓昭节心下微微狐疑——如此看来,长公主虽然偏心又蛮横,但替喜欢的孙儿打算起来却是井井有条,按说既然是这样的长辈,很没有理由像昨日那样按着大房呀?   她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想,世人都说长公主偏心幼子幼孙,却没说偏心的缘故,坊间都当成了长公主偏巧就这么做了,如今来看也未必没有内情。   毕竟……   第十四章 珊瑚簪   长公主既然想到了宁摇碧长年养在长公主府,容易造成将来忽然回到雍城侯府、毫无根基,为下仆架空或牵制,又怎么会想不到,雍城侯这一脉子嗣单薄,若是考虑长久,须得为他们寻找臂助——本来祈国公与雍城侯乃是一母同胞,再亲切不过的亲兄弟了,这是现成可以彼此相依扶持的人,长公主即使私心里更喜欢雍城侯,然而场面上做好了,祈国公即使心存嫉妒,也不至于和雍城侯到如今这势同水火的地步。   长安所传的宁家大房、二房不和,都说是因为长公主重此薄彼所致,但真的因为这个,就让真心为二房长远考虑的长公主断掉大房这个强援吗?   想想当年自己的外祖母班氏不过一介告老翰林的老妻,都能想到为了儿孙和睦,对寄居游家又才学出众的外孙任慎之不冷不热以对,以让孙儿们同情表兄弟,反而关系更好。   班氏能想到的,宫闱出身经历过更多风风雨雨的长公主哪里会想不到、做不到?   卓昭节问了一句之后就这么若有所思,宁摇碧早就觉得了,便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笑着道:“怎么了?”   “吓我一跳呢,我以为今儿又误了请安的辰光,当真这样的话,往后我也不要出门了。”卓昭节心忖自己虽然已经与宁摇碧是夫妻了,但纪阳长公主身份尊贵,又是祖母,她的事情还是不要随意打听的好,反正日后天长地久的也不怕没有知道的时候,不必这样急在一时……想到天长地久四个字,她面上不禁微微一红。   这一幕叫宁摇碧看到,自以为心领神会,含笑道:“昨儿个咱们都累了,确实今日应该补上!”   未等卓昭节明白过来他所谓的应该补上是什么,宁摇碧已经一个翻身,将她压住……   一直到近晌午,两人才叫进使女伺候,这一回因为没有要急着去见长辈的压力,两人倒是脉脉含情,把个更衣梳洗弄得旖旎无限,一直到装束停当,入席用饭了,都还有些心猿意马。   用过了饭,卓昭节见宁摇碧又端了碗扶芳饮凑到自己身边来,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一事,忙问冒姑:“昨儿个父亲给的锦匣,我交给姑姑的,在哪里?”   那是雍城侯给的见面礼,因为本来就迟到了,雍城侯又是含怒而去,根本没有对儿媳说什么客套话,当时急着给申骊歌上完香后再到纪阳长公主府去拜见长公主并祈国公府一干人,自是无暇多看,就直接给了冒姑收好,这会想起来,自要看看雍城侯这公公给的到底是什么。   宁摇碧听了也来了兴趣,催促着冒姑拿过来,道:“看那匣子的大小大约是镯子罢?父亲眼界一向高,他备的东西料想不错。”   卓昭节笑而不语,心想雍城侯打从两年前起就对自己看不顺眼,可未必肯像纪阳长公主那么给自己体面……   冒姑拿了匣子来,宁摇碧拥着卓昭节打开,却见匣中赫然是一支珊瑚簪。   这簪子样式极简单,但做工精致,色泽如血,簪身上,还刻着“骊歌”二字,是蝇头小篆,一笔一划,都极为工整细致,虽然珊瑚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只看这上头所刻名讳,卓昭节也明白这支簪子意义重大了,她递给宁摇碧,示意他替自己插到髻上,不想宁摇碧看到这簪子,却是半晌没作声,被卓昭节推了两把,才轻哼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母亲从前最喜欢的一支簪子,我连摸都不许摸一下……原本还以为是……原来……”   他接过簪子却没有给卓昭节戴上的意思,而是先让冒姑等人退出去,思索了下,才道:“这簪子收起来,你不要带了。”   卓昭节有些诧异,但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顺从道:“这既然是母亲的遗物,是该好生保管。”   “母亲的东西,留着做个念想就是,戴,就不要戴了。”宁摇碧神色晦明,淡淡的道,“母亲这一生命运算不得好,她的东西还是别上身的好。”   卓昭节听了这话,微微一惊,道:“莫要胡说了,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就疑心他是因为长安各家都认为申骊歌命苦,怕自己忌讳,故意在说反话,卓昭节是不信这些的,就拿过簪子,道,“若是为这个,我戴了又怎么样呢?难道你还会为这簪子就与我不好了吗?”   宁摇碧却一把夺了过去,摇头道:“你不要多心,其实这是母亲临终前的话——她说她命途多舛,所留钗环之物,虽然按着规矩是要传给我的妻子的,但侯府也不缺买新首饰的银钱,她戴过的首饰,叫咱们看看就好了,纵然有喜欢的,拿到铺子里去使人照着样子打新的,也不要戴她戴过的东西,免得受她牵累。”   看他是说真的,卓昭节才明白过来,不免对这没见过面的婆婆添了三分不忍,道:“我不在乎这些……”   “其实我也不怎么在乎。”宁摇碧反手将那簪子收入袖中,淡淡的道,“不过既然是母亲临终前的话,我想咱们还是听着罢,你若是实在喜欢珊瑚簪,改天我给你多买几支。”   “既然如此,那就还是收起来吧。”卓昭节见他如此,叹了口气,道。   宁摇碧沉吟了片刻,许是怕卓昭节因这件事情扫了兴致,遂解释了两句,道:“我母亲的事情,料想你也是听过的……我记得她最后的两年,十分的信命理,当时我问过祖母,何以母亲什么都说是命,祖母那会说过,道是母亲竭尽全力也不能如愿,也只能相信,是命中注定了……大概是这么个缘故罢,她很相信自己用过的东西,传给后人用了不好。”   卓昭节心下一叹,道:“原来是这样。”因为负了申骊歌的是雍城侯,俱是长辈,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含糊道,“是母亲对咱们的一番爱惜之情,虽然咱们都不信这个,但还是依着母亲的心愿罢。”   申骊歌为了讨雍城侯的欢心心思用尽,从一个驰骋塞外的月氏头人变成一个堪称楷模的大凉贵妇,可即使如此也讨不了丈夫的喜欢,最终郁郁而终——这个胡姬最后思来想去,确实如纪阳长公主所言,她若不认为这是命中注定一事,又能怎么样呢?   两人说好了这支簪子不戴,只收着,这才重新叫了冒姑等人进来,让冒姑收到箱子里去,本来有昨日的例子,之前宁摇碧打发人出去,众人心下不免窃笑他少年人血气方刚,没有节制,不想片刻功夫就叫了人进来不说,看里头两人神色严肃,也不像是支开人亲热的模样,原本进来时嘴角或多或少带着的一丝揶揄笑意忙都收了起来。   冒姑尤其的担心,之前卓昭节把簪子递给宁摇碧,要他帮自己戴起来这本是常理,但现下两人却让她将这簪子收好,而且之前还嘻嘻哈哈的,如今倒是神色肃穆起来——难道刚才小夫妻两个吵架了吗?   可这会宁摇碧在,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得依言而为。   冒姑才进内室,外头回廊上却传来脚步声,跟着有人说了几句话,高秋进来禀告道:“世子、世子妇,宁总管这会在前头,问现下给世子妇禀告府中事宜是否可以?”   卓昭节道:“我这会正有空,请他略坐,我这便过去。”   这次宁摇碧倒没骂宁世忠,而是起身道:“我也无事,跟你一起过去听听。”   两人遂一起到了前厅,宁世忠不知道是不是晓得宁摇碧会一起跟出来,而这位世子行事又跋扈,御下又严格,他却是没敢坐,而是抄手侍立在下首,身后还带了几个抬着整箱帐本之流的健仆。   见到两人,众仆忙行礼问安,宁摇碧和卓昭节在上首坐了,宁摇碧就问:“帐本都理好了?”   宁世忠恭敬道:“回世子的话,都在这里了。”   卓昭节拿眼睛一扫,见足足三口大箱,心下算了算,便颔首道:“先把东西放到旁边去……还要烦请大总管与我说一说这府里的情形,好叫我心里有个底,不然我也不知道那许多帐本要怎么个看法。”   宁世忠忙道:“世子妇太客气了。”他显然也知道今日要回答的事情,略作思索,便道,“府中原本的主子,就是君侯、世子,当然如今还要加上世子妇,因此帐目也不复杂,哦,这儿的帐本,都是公帐,世子处,是另有一套帐目……”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的看了眼宁摇碧,宁摇碧转头对卓昭节道:“是之前母亲所留的一些产业,我本打算过会交给你的。”   卓昭节道:“既然是母亲所留,我接手?”   “咱们乃是夫妻,自如一体,不给你给谁?”宁摇碧微微一哂,道,“你继续说下去。”后头这句就是对宁世忠说的了。   宁世忠怕担责任,故而先把宁摇碧处另有产业的话说了,不想宁摇碧却还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卓昭节,心下不免暗惊,也不知道这位世子确实是打算说还没说呢,还是不打算说被自己戳穿了不得不说?   他暗擦了把冷汗,才继续道:“这些帐目都是照着夫人在世时定的规矩沿袭下来的,基本上没有改动,只是去年河北的几个庄子在收割时被顽童点了野火,烧了好些庄稼,所以秋收时只收了往年一半的份额。”   又说了几件近两年来帐目上的事情,都是缺漏的地方,更有一件,“御赐的十匹紫地鸑鷟衔花两样纹锦因为尤夫人想给君侯做件衣袍,不仔细裁坏了,如今就剩……”   剩多少还没说出来,宁摇碧已经截住了他的话,淡淡的道:“这尤氏从前做过衣服么?”   宁世忠不动声色的道:“回世子的话,此系君侯后院之事,某家不知。”   “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做过衣服,御赐紫地鸑鷟衔花两样纹锦这样名贵的衣料就随她要就给?你这个总管就是这么当的?”宁摇碧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问。   宁世忠说不知,本意是为了表示自己恪守礼仪,不想却被宁摇碧抓了尽忠守职这一点,不禁语塞,想了一想才请罪道:“是某家疏忽了,想着尤夫人素得君侯之爱……”   “一个玩物罢了,什么叫做得父亲之爱?”宁摇碧冷冷的道,“怎么你难道还将后院里那几个人当成了正经的主子伺候?那为什么从前的毛氏得罪了你,好几日都只能得馊坏的饭菜?莫非本世子的妻子一过门,你就打算把那几个人抬举起来了?你倒正是个当家作主的。”   宁世忠闻言额上冷汗迭出,忙不迭的跪倒在地,连声道:“世子,绝无此事!某家当年奉了老国公之命伺候君侯,数十年来不敢说有什么功劳,然而一直都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是尤夫人她……”   “不敢有丝毫懈怠?”宁摇碧嗤笑了一声,道,“那么你方才说自己疏忽了难道疏忽就不是懈怠?嗯?”   宁世忠分辩道:“某家也以为紫地鸑鷟衔花两样纹锦这样贵重的衣料,料想尤夫人若非擅长缝纫,断然不敢随意索取,何况君侯素有规矩,尤夫人若是那胡闹的人也不会得到伺候君侯的机会,是以就……就给了。”   他反应倒也快,察觉到宁摇碧不想听到雍城侯宠爱侍妾的话,即刻就换了个说法。   “你是祖父给父亲的老人,又不是昨天才做了这大总管。”宁摇碧呷了口茶水,淡淡的道,“贵重之物给人,还是给个妾,居然是料想着给的?原来这些年来,你就是这样给父亲与我当家,怪道之前那些帐目,这儿缺了那儿少了?”   他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宁世忠素知这位主儿的性情,脸色陡然之间变得惨白,张嘴欲要解释——宁摇碧已经吩咐左右:“先拖出去,当众杖三十!”   第十五章 打情骂俏   宁世忠被阿大、阿二两个昆仑奴拖出去,他才嚷了两声冤枉,宁摇碧一句话叫他立刻噤了声——宁摇碧是这么说的:“再罗嗦一个字,就把他舌头割了,省得聒噪!”   堂堂一府大总管,听着还是老祈国公给下来的老人了,竟然也是和寻常奴仆一样,说打就打,说杀就要杀,四周下人背上都升起一股寒气,尤其是卓昭节的陪嫁之人,阿杏和阿梨悄悄对望一眼,想到当年假借卓昭节的名义在宁摇碧的饭菜里多撒盐之事,都觉得一阵后怕——也亏得这位主儿对她们的娘子死心塌地了,不然这戳穿出来……今日大总管也就是起了点小心思,就被他抓住不放,她们当初做下的事情一旦揭发出来,那小命还有么?   两人心头一寒,都打定了主意往后再不敢惹宁摇碧了。   一时间室内静寂无声,卓昭节轻咳了一声,宁摇碧见她似欲言又止,就解释道:“你莫以为我心狠,这老货不安好心在前,活该挨这么一顿!他之前先提府中帐目都是母亲在时传下来的,分明就是仗着母亲是咱们长辈,要你对他说一句‘依此而行’,既然这么着,府里如今这一套,他可比你熟悉多了,不说你照着旧例往后少不得还要继续重用他,就算你有意换个大总管,因为这一套他熟悉,想使绊子或坑上一把也极方便,更不要说他提那十匹紫地鸑鷟衔花两样纹锦便是在试探你这新进门的世子妇性情态度了!多半还是那尤氏得罪了他,被他拣了来试探你!”   他冷哼着道,“不长眼睛的东西,本世子就在这儿,他也敢玩这些小心思,这种当着主子的面就敢奴大欺主的老货,必要给他些颜色看看,他才知道在咱们跟前要如何说话做事!”   卓昭节盯着他看了良久,很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   宁摇碧闻言,神色略缓,道:“你若是还要用他,等一会剩四五杖时,叫阿杏过去让他们停了手。”这就是把好人留给卓昭节来做了。   “打都打了,他又不是寻常下仆,祖父那会就给下来的老人,又在母亲去后就掌着侯府上下,这是何等的体面?”卓昭节却摇了摇头,道,“如今他丢了这么大的脸,心里怎么可能不生仇怨?我可不想留着他继续在大总管的位置上,什么时候坑我一把。”   她手下也不是没带能管家的人来,冒姑也是能帮把手的,即使宁世忠是个好的,对卓昭节来说总归还是自己的陪嫁用起来更习惯,何况这宁世忠,想到他是宁家老仆,与大房那边也未必没有关系,再想到当年明月湖上宁摇碧遇见的暗算,卓昭节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如今既然宁摇碧有意要收拾他,卓昭节哪儿会帮宁世忠说话?   宁摇碧笑着道:“说的也是。”就叫伊丝丽,“出去用月氏语告诉阿大,从现在起下手重一点。”   伊丝丽会意而去。   “除了月氏族人,这些下人都不懂得月氏话的。”宁摇碧狡黠一笑,道,“将那老货索性打残了,正好让他去荣养,这也是你的慈悲了。”   这就是继续把好人给卓昭节做了。   他这么体贴和不遗余力的帮着妻子在夫家立足,不惜自己做恶人,冒姑这些人看得心下欣慰之极。   然而卓昭节神色之间却更无奈了,道:“其实我想自己来的。”   宁摇碧一怔,道:“啊?”   “我跟着三嫂当了两年家,就是为了如今出阁不至于抓了瞎,现下你把什么都揽了过去,我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好?”卓昭节很是委屈的看着他——游氏、卓芳礼、卓昭琼……往前算还有班氏和游家二夫人白舅母,这些人手把手的把的教导着她,可不就是为了防备出阁后遇见的这样的事情吗?   结果她辛辛苦苦学了这些年,尤其近一年来,游氏差不多每天都要给她讲一番后院心照不宣的事儿,隔三岔五还要请大夫人现身说法一二……卓昭节认认真真勤勤恳恳的学了这么久,终于过了门,正精神抖擞的等着大展拳脚,做个合格的世子妇,不想宁摇碧如此体贴,从应付长辈到敲打下人全部都包了过去——卓昭节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宁摇碧听她这么一说,也是一怔,随即哭笑不得道:“你要自己来?”   “我在你心里便这样没用么?”卓昭节正郁闷着,听了这话顿时就急了,把他一推,怒道。   宁摇碧忙陪笑,道:“我的昭节这般冰雪聪明,怎么会没用?”他在心里大骂时五胡说八道——那小子可是打了包票,道是向来新妇进门,夫家长辈也好、下人也罢,多半都会给个下马威,若是自己处处帮着护着昭节,昭节定然会喜悦万分、必是加倍待自己体贴温柔——怎么现在是他被嗔多事了?   一定是自己太久没有收拾时五了!这小子如今净出这样的馊主意!   宁摇碧把这笔记了下来,甜言蜜语的哄着新婚妻子:“只是我实在心疼你,见不得旁人给你半点儿委屈受,更何况区区一个下人?何必要你亲自来慑服?自有我为你料理这些琐事——我的妻子,我怎么能不护着呢?是不是?”   这话实在入耳,冒姑闻之,只觉舒畅无比,四周使女起初听主人当着众人的面说着心疼话儿,都有些羞意,听到后来却均是露出羡慕之色,卓昭节这才满意,轻哼道:“那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呀,我若是……嗯,我若是对付不了,你再出手不好吗?如今你什么都代我做了,外头还道我这般的无能,样样都离不了你撑场子呢!”说着嗔他一眼。   宁摇碧笑着道:“你理那些人酸言酸语呢?她们自己没能耐笼络得丈夫处处呵护着,就见不得旁人有这个福分,这种小心眼的人咱们也犯不着一定要和她们来往。”   卓昭节听了这话之前的委屈不由得烟消云散,也觉得方才的话有点无理取闹了,就嗔道:“是是是,你说的对——可你也不可能成日里在家里守着我罢?万一你不在家,我岂能什么事情都等着你回来吗?”她声音不禁一低,悄悄附耳道,“你心疼我,我难道不能体恤你了吗?你外头忙了,回来也要替我操持,我心里哪里好受了?”   宁摇碧听了这话心头一荡,也不管如今下人都在,偏头就在她鬓边一吻,心甘情愿的认错道:“是我之过。”   众使女见状都红了脸,纷纷把头别了开去,冒姑之前还担心卓昭节不识好歹会惹了宁摇碧不高兴,如今见小两口说着说着又回到了蜜里调油的模样,心下一松,倒是暗自自失一笑,心想:七娘是在秣陵时与世子结识有情的,到如今都四年了,世子待七娘还是宠爱万分,可见七娘自有笼络住世子的一手,不然再花容月貌四年看下来也习惯了,更何况宁摇碧本来就不是弄不到美人的人,这四年来一门心思的系在了卓昭节身上,可见这位世子再怎么骄横跋扈,到底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偏是自己家七娘降得住他——寻常时候倒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因他们两个这儿打情骂俏的叫一干未嫁使女十分的尴尬,冒姑就使个眼色,令大部分人都退了下去,只留阿杏和阿梨伺候。   卓昭节见宁摇碧当着下人的面亲吻自己,也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又看诸人悄悄退下,越发觉得尴尬,轻轻捶了他一下,道:“人都在呢,你做什么?”   宁摇碧无所谓的道:“你我夫妻,这有什么打紧?”又令左右,“都有点眼色,不该在的时候,自出去就是!”   听得这话,连冒姑也不禁老脸一红,站不住脚,带着阿杏、阿梨匆匆出去到廊上候着了。   见这情景,卓昭节又捶了宁摇碧一下,恼道:“我告诉你啊,你别想再打坏主意!”   宁摇碧失笑道:“我可什么都还没做!”继而眼睛一眯,似笑非笑道,“坏主意?我怎么会对你打坏主意呢?嗯,叫我想想要怎么样才算坏?”说着手脚就不老实起来。   卓昭节一见,啊哟了一声,一把推开他,跳起了身,哼道:“你不许胡来了,我得去看帐本!”   “看什么帐本?这些帐本前几日我就叫苏伯使人理出来了,在旁边书房里放着呢,一会叫人抬到书房,你对上一对就是了。”宁摇碧眼疾手快的一把扯住了她袖子,不怀好意的道,“你看你夫君这般的体贴你,你怎么不想着报答报答我?”   卓昭节掰他手指,嗔道:“你方才不是还说,夫妻本是一体?既然如此,你体贴我就等于体贴你自己,做什么要我来报答你?你说这是不是好没有道理?”   宁摇碧故作惊讶,道:“嗯?你不说我都忘记了,着实是这么回事,夫妻乃是一体——可你看,如今咱们可不是两个吗?你还想离我远些?这岂是夫妻之道?来来来,快到为夫怀里来,与为夫变作了一个……这才像话嘛!”   卓昭节听他青天白日的说这样不正经的话,究竟新婚年少,一张脸儿犹如火烧也似,红得几欲滴血,啐道:“你胡说八道!”用力一甩,将他扯住自己袖子的手甩开,跺了下脚就往后头跑。   宁摇碧哪里肯就这么作罢,立刻就起身追了上去,笑着道:“我如何胡说八道了?如今我又没继续要你报答,我不过是想着咱们该有点夫妻的样子罢了。”   “夫妻的样子——是你说的那样子吗?”卓昭节跑了几步,见他已经追到了身后,怕继续跑到后头去,在庭中就要被他追上,索性脚下一歪往屏风后闪去,两人绕着屏风追逐起来,她边跑边道,“你净会胡说!”   宁摇碧边追边连连喊冤,道:“我说的可是再正经不过的话,不信你拿了去问问长辈们是不是赞成‘夫妻一体’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是对的,但你……你……你怎么想的呢?”卓昭节又气又笑,提着裙子跑来跑去,嚷道,“你不许追了!”   “好,我不追。”宁摇碧闻言,果然在三步开外住了脚,扬了扬手,笑着道,“那咱们先把事情办完?”   卓昭节狐疑道:“什么事?”   “宁世忠还在外头,料想三十杖已经打完了。”宁摇碧换了正色道,“这件事情……”   卓昭节被他提醒才想起来两人打情骂俏的倒把宁世忠给忘记了,见他果然像是正经说事情的样子,也把防备之心放了下来,掸了掸衣襟袖子,低头理着裙裾,道:“嗯,那就叫人先进来罢。”又抱怨他,“你看被你追得!宫绦都结在一起了!”   不想她这么一低头,还没把一根宫绦解开,宁摇碧忽然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张手一搂,把她抱了个结实,得意道:“哈哈!看夫人你如今往哪里逃?还是为夫厉害罢?”   “你!”卓昭节愕然抬头,挣了几挣没挣扎出来,忙道,“你不是说宁世……”   下面一个“忠”字还没说出来,已经被宁摇碧一把抱起,哈哈大笑道:“你如今还是先想想你自己罢!”   第十六章 回门   昆仑奴阿大与阿二看着身量不及中土人士高大,力气却不小,伊丝丽得了宁摇碧的吩咐,出去和他们一说,两个人领会了宁摇碧“一定要给这老货看足了颜色,但必得留下一口气好让主母施恩”的用意,以他们跟着宁摇碧耀武扬威横行霸道多年千锤百炼出来的殴人分寸,用心的下着手——   凭心而论,因为怕把宁世忠打死了没法向主人交代,两个昆仑奴自认为已经留了些许情份了,只是他们从前跟着宁摇碧出去,打架斗殴,对手多半也是纨绔,阿大和阿二要对付的,自然也是对方所带的健仆,所以他们这回的留情,相对于已经过了鼎盛之年、这些年来又做着侯府大总管,虽是仆人,但也是锦衣玉食娇惯着过来的、多少年没吃过苦头的宁世忠,完全感觉不到。   最后刻意下毒手的十杖,宁世忠挨到一半就已经气息奄奄,全部挨完,他是连痛哼都发不出来了……   两个昆仑奴见状,也有些着慌,然而宁世忠这个样子却不能立刻下去请大夫或休养,因为宁摇碧没说让他挨完了打就走人,只说“先打三十杖”,打完之后要怎么办,总是要请教过宁摇碧才成的,这位世子脾气一向就不是很好,就是伺候他多年的月氏族姐妹伊丝丽、莎曼娜,在他跟前玩笑两句也得认真观察一番他的心绪神色,才敢开口,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所以昆仑奴再担心、宁世忠再痛苦,也只能拖着一身伤等着。   偏偏宁摇碧与卓昭节新婚燕尔的,打情骂俏之下动了心思,把人都打发出来,抱着卓昭节回后头入内室去逍遥快活,事后两个人又彼此嗔怪了一回,好容易才想起来还有个宁世忠挨了打正等着后续的发落。   然后再叫人到后头去伺候,更衣梳洗,这么着,宁世忠再被叫进去回话时,人都有些糊涂了,他自然是被抬进去的,只是抬到门槛就放了下来,伊丝丽禀告道:“主人、主母,如今宁世忠身上血水难止,抬进来恐怕弄脏了地上氍毹。”   宁摇碧厌烦道:“晦气,抬到府外头去!”说着看了眼卓昭节。   卓昭节明白这就是他做了恶人,要自己来施恩了,虽然她自忖这件事情没有宁摇碧帮忙也能处置好,但确实不如宁摇碧这样不遗余力的做恶人的效果好,也干脆,又想起来宁摇碧那番“我实在心疼你,见不得旁人给你半点儿委屈受,更何况区区一个下人”,心下甜蜜,递了个媚眼给宁摇碧,这才故作慈悲道:“到底是伺候父亲多年的老人了,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我又才进门,还是着人请个大夫来看看罢?”   宁摇碧闻言,这才哼了一声,冷着脸道:“念在世子妇的份上,就饶他这一回……依世子妇所言去办罢!”   底下人忙答应一声,把宁世忠又拖了走,又安排人擦洗院子。   有了宁世忠这个大总管的例子在前,侯府其他下人自是乖巧无比,私下里都说世子对世子妇宠爱万分,怠慢了世子妇,比怠慢世子还要悲惨些——之前宁摇碧和卓昭节到纪阳长公主府敬酒的时候,长公主答允往后也护着卓昭节的话也传了开来,下人们越发的怕这位新进门的主母,再加上宁摇碧早就让苏史那查好对好的帐本,卓昭节这新妇掌家的过程倒是顺利得紧,不拘吩咐什么问什么,再没人敢推委或隐瞒,一个赛一个也似的忠心耿耿与殷勤有加。   三朝回门,卓芳礼带着长子、次子在前院里敷衍宁摇碧,卓昭节领着冒姑等人回后院,被大夫人、游氏、赫氏、古盼儿围着问起婚后情形及夫家相处,面红耳赤的把宁摇碧对自己如何体贴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两位长辈又向冒姑求证过,果然是夫婿怜爱、长辈宽容——雍城侯虽然在敬茶那日拂袖而去,但那是被宁摇碧气得,再说亡妻之物都传给卓昭节了,这两日卓昭节管家他也没问,可见做公公的到底还是要脸的,总不好直接再去为难已经进门的儿媳,再说,宁摇碧不是已经把卓昭节护了个八风不透了?   众人听着,都欣慰之极,连连说卓昭节福气好,叮嘱她当惜福,对长辈须尊敬,对宁摇碧要体贴,不可恃宠生骄。这些经验与训诲提醒,卓昭节自然是一一领受下来。   大夫人因为亲生长女一别数年,虽然姚方也是她亲自精心挑选的女婿,与卓昭艳感情亦是不错,然而外放之后,卓昭艳送的家书里,一年前也不无幽怨的提到,姚方的上司极赏识他——这种赏识除了公开的赞过几回姚方外,跟着就是送了一个美人与姚方伺候枕席。   因为是上司所赠,本来卓昭艳觉得留上几日,等寻到了理由卖掉就是,不想那美人妖娆妩媚,婀娜多情,比起侯门出身端庄秀丽的卓昭艳别有一种风月场上的诱惑,原本并无侍妾的姚方这次居然有些动心,执意长留了下来,又给了妾的名份,虽然不至于宠妾灭妻,但夫妻之间到底不如从前亲密。   大夫人看了之后,心疼得紧,又怕女儿妒忌起来和姚方吵架,反而伤了夫妻之情,写回信过去,少不得还要劝说女儿按捺住,待姚方更好些——如今见侄女与侄婿却是恩爱有加,宁摇碧这样出身的俏郎君,更难得是婚前连个通房也无,想想就暗自叹了口气。   只是大夫人为人恩怨分明,不是亏待了她的人,她一向宽容相待,虽然因为卓昭节如今嫁得佳婿又在夫家过得好,不免怜惜起了自己的亲生爱女,倒也不至于因此对四房起了嫉妒之心,只是暗自感慨人各有命罢了。   赫氏与古盼儿至少到如今都与自己的夫婿过的不错,何况卓昭节没出阁时,宁摇碧频繁往卓家跑的那份殷勤她们也都看在眼里,如今卓昭节在雍城侯府里,被宁摇碧如珠如宝的宠着纵着,也在情理之中,两个嫂子暗自嘀咕了一回自己夫婿体贴到底不如宁摇碧,寻思着回头私下里要嗔上几句,俱是真心贺了小姑子。   如此说了会子话,就到了中午,游氏想和女儿多相处会,索性打发人到前头去让分开来吃,后头女眷们摆了一桌,拉了大夫人一起下来热闹,如此吃吃喝喝,饭毕奉茶,大夫人呷了一口,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把话说了出来,道:“按着雍城侯府的富贵,确实你们什么都不做,这辈子也是锦衣玉食的过了,即便是再努力些,论富贵与现在也是大同小异,只是我以为若是不伤夫妻情份,你还是督促着九郎上进些好,总归将来宁家二房是要他来撑起的,只靠一个爵位,实在单薄了些——到底九郎没有旁的嫡亲兄弟。”   大夫人意有所指的道,“宁家大房那边,倒是子嗣昌盛,如今长公主在,别说大房,这大凉上上下下,也没人会委屈了雍城侯府的人,但……未雨绸缪,年纪轻轻的犯不着坐吃山空。”   游氏亦点头:“九郎也不是不会读书的人,只是他出身富贵又少年心性,从前也还罢了,到底还年轻,如今既已成婚,便不可再当小孩子看待,你是该劝他一劝。”   卓昭节抿嘴笑道:“上回进宫谢恩,圣人与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说的,我也这么想,但如今才这么几天,我还没寻到合宜的时候呢。”   “圣人与皇后娘娘也这么说吗?”大夫人与游氏听了,两人眼睛都是一亮,惊喜的道。   卓昭节莞尔道:“我怎会拿金口玉言来开玩笑?”   大夫人与游氏彼此对望一眼,面上都浮上来笑意,道:“这可真是……”妯娌两个没把话说明,然而那份喜悦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如今这儿的都是聪明人,当然明白圣人与皇后劝说宁摇碧用功,尤其提到了科举的用意——这不是琢磨着要给宁摇碧安排前程又会是什么?   赫氏与古盼儿都笑着恭喜了卓昭节,卓昭节道:“下一科就只有两年了,我尽力劝着九郎罢,但时日到底太短,好在如今我与他年岁都不长,再等几年也没什么。”   “七娘你不晓得宁九那个人。”古盼儿之前因为其祖父的缘故,门楣与宁摇碧出身仿佛,从前虽然两家是政敌,但长安贵胄的圈子就这么大,也是常来往的,对宁摇碧颇为了解,摇头道,“他天赋实在好得很,就是不肯认真学罢了,然而他向来最听你的话,当真用心学起来,两年也未必不能下场试上一试,本来这科举,有人白发苍苍仍旧只是一介童生,有人年未及冠就高中头甲,到底是讲天赋的。”   赫氏年长宁摇碧好几岁,并不太了解宁摇碧,但这会也附和道:“八弟妹说的是极,既然宁九确实天赋卓绝,很不该就此浪费了。”   于是众人皆劝卓昭节回了宁家之后,一定要抓住机会劝宁摇碧进学,莫要平白耗费辰光。   卓昭节自是答应不迭,按着回门的规矩,不可在岳家过晚,所以晌午后,日头略斜,两人就告辞了岳家回雍城侯府,路上卓昭节就将大夫人等人的劝说告诉了宁摇碧,宁摇碧听了微微皱眉,想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那从半个月……嗯,一个月后,我每日花上两三个时辰看书罢。”   “看书居然还要挑日子吗?”卓昭节诧异道,“下一科也就两年了,我以为你回去了就要把书拿起来的。”   宁摇碧斜睨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捏住她面颊,气恼道:“如今咱们两个正值新婚,你叫我哪里来的心思看书?”又道,“怎么你很希望我如今就去看书、不碰你吗?”   他一个“碰”字,叫马车里伺候的阿杏和阿梨羞得赶紧转过视线,恨不得直接掩了耳,卓昭节也急了,伸手在他胸膛上一掐,低骂道:“这是路上,你说什么呢你?”   宁摇碧吃痛,闷声叫了一声,振振有辞道:“我说的不对么?”他眼珠一转,忽然凑到卓昭节耳畔,试探着问,“该不会是你昨儿个在我这里吃了亏,今儿这是故意借口大伯母和岳母大人的话,想哄了我去书房里看书,免得再……”   “你再说!”卓昭节听得双颊犹如火烧,再也按捺不下去,因为在马车里,不便怎么样动手,索性抬腿狠狠踩住他脚,用力一碾,啐道,“你再说说看!”   宁摇碧啊的叫了一声,故作奄奄一息,往车后一靠,有气无力道:“痛死我了……”   卓昭节见他这模样,狐疑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担心,俯身道:“我看看……你不是穿着靴子么?方才踩在哪里了?”   她才俯身,就被宁摇碧趁势按住背,手却顺着脖子颈往衣内探去,哼道:“总而言之你踩痛了我,如今不安慰安慰我,那是休想就这么算了!”   卓昭节不意马车在大街上、即使车帘放着,车里还有两个使女伺候,他就这么不规矩,被气得发昏,低喝道:“你疯了么?这是什么地方?!”   “管他们呢?”宁摇碧无所谓的道,“我也没说要怎么样啊……”他慢慢松了手,扶卓昭节起身,不想卓昭节气咻咻的坐好,还道他是让步了,宁摇碧却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不怀好意的道,“快亲我一下!不然……”他目光极不正经的瞟向卓昭节之前已经被他弄乱的衣襟内……   卓昭节咬牙切齿,瞪着他半晌,见他果然不肯让步,忽然眼珠一转,当然把脸凑向他腮侧,宁摇碧心头满意,未想卓昭节快要碰到他面颊时,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头一歪,含住他耳垂,用力一咬!   宁摇碧猛然嘶了一声,手下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毫不迟疑的探进她衣内!   ……这次,换卓昭节顾不得身在车内,车在街上,失声尖叫了!   第十七章 凤凰花树   两人因为在车上闹了一场,回到雍城侯府之后,卓昭节想到路上在车帘缝隙里看到路人指指点点的景象,虽然两个人也没在车里做什么,然而到底深觉无地自容,当真恼起了宁摇碧,任凭宁摇碧一路赔着小心不是、一路调笑都不理睬,绷着一张俏脸一路到了两人住的院子里,进了前厅,她坐了下来,宁摇碧忙亲自端茶倒水,低声下气的赔小心。   然而这次卓昭节恼羞成怒,没那么容易平息,接了茶接了水,却只不理会他,冒姑虽然不在车上,但一路进府来已经向阿杏和阿梨问了个究竟,虽然也觉得宁摇碧荒唐了点,又怕卓昭节这样的难哄,新婚就与丈夫闹翻,因此不住的咳嗽、给卓昭节使眼色——卓昭节气性上头,就是不理会,气氛正僵持之际,外头初秋进来禀告,道:“世子、世子妇,国公府那边的十娘子来了呢,说是做了几个香囊,想亲自送给世子妇。”   宁摇碧闻言一皱眉,正要叫人把宁娴容打发了走,再给这堂妹按个不识趣的名头,然而卓昭节听了却立刻吩咐道:“快请进来!”   说着还瞪了一眼宁摇碧,宁摇碧极是委屈——卓昭节如今摆明了是与他对着干。   他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坐好,小声道:“我下回不了……”   卓昭节哼了一声,把头一偏,不去理他——两个人这置气的模样让冒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自摇头。   不过宁娴容一进门,卓昭节还是迅速换上了温柔热情的笑靥,殷勤招呼她坐下,又道:“说来惭愧,那日敬茶……嗯,我还不及给你们东西,没想到倒是劳你先送了东西来。”本来敬茶那日,接茶的众人虽然要预备见面礼给她,她也要预备东西送给众人的,但那日因为纪阳长公主的发作——长公主最后不忘记让祈国公府的人把礼留下来,茶却不叫孙媳敬了,更没提让孙媳给众人送上见面礼的事情,这么着,卓昭节等于是平白的捞了一笔,这会宁娴容又送东西来,她到底觉得有些尴尬,所以一照面就客气上了。   宁娴容因为是庶出之女,祈国公夫人又不是很喜欢她,她也没有冠绝长安的什么才艺以抬身价,所以长安贵女相聚,顶富贵的那一群,比如义康公主打头、苏语嫣、唐千夏这些人,她也凑不上前去,平常最交好的就是宰相孙女温坛榕了。   卓昭节之前不知道温坛榕对宁摇碧的心思,到如今都以为温坛榕异于常人,却好女色,是看中了她自己,所以处处都避着温坛榕不迭,本来和宁娴容也不算亲近,然而宁娴容另外一个交好的小娘子却是慕空蝉。   慕空蝉早两年出阁嫁的是宁摇碧打小的好友时采风,时家和卓家四房又有着转弯抹角的交情,时大娘子时未宁更是因一首《咏虞姬艳装》将卓昭节引为知己,这两年慕空蝉与卓昭节的来往还是很有几次的,这一回卓昭节出阁,她也是跟着丈夫时采风,算作了男方的宾客才没到敏平侯府去陪卓昭节出阁。   而慕空蝉与卓昭节来往,有时候也会把宁娴容带上,这么一来二去的,卓昭节和宁娴容这小姑子倒是熟悉上了。   本来卓昭节受宁摇碧的影响,对宁家大房的人一直抱着警惕和一丝反感的,但几次接触下来,发现宁娴容娴静有礼、为人谦逊又极知进退,即使知道她是因为在祈国公府景遇不是很好,不得不养成这样小心翼翼、处处不肯得罪人的性.子——当然也免不了带些心机,但就性情来说并不讨人厌,有慕空蝉穿针引线的,两人交情倒也可以,这时候宁娴容上门,虽然卓昭节还在和宁摇碧置气,但待她还是亲亲热热的。   宁摇碧见卓昭节厚此薄彼,不免就有些吃味,不等宁娴容说话,就哼道:“咱们成婚才几日,你就跑过来干什么?几个香囊罢了,谁还少你这么点儿东西?就不会交给外头使女说一声,难道她们还能昧下你这份功劳不成?一点眼色也没有!”   宁娴容虽然是看惯了嫡母的脸色,这会被他说得也是涨红了脸,手里捏着才拿出来的香囊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卓昭节忙圆场道:“你不要理他——你胡说个什么呢?”   见宁摇碧还待要说,晓得他不会有什么好话,卓昭节暗瞪他一眼,语带警告道:“你再胡说!看我不……”   宁摇碧顿时就觑到了便宜,转了转眼珠,倒是不说话了。   宁娴容见自己这嚣张跋扈的堂哥这般顺从妻子,心头又是羡慕又是心酸,因为宁摇碧已经光明正大的赶过人,她一来不好意思多留,二来不敢多留,递上自己辛苦做的香囊,说了几句场面话,虽然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惴惴的告辞而去。   等她走了,冒姑还没把东西收好,宁摇碧就提醒道:“大房那边不拘是谁送的东西都别用,左右咱们也不缺什么。”又道,“其实照我来说即使叫那边的人进来了,东西也不该亲手去接。”   卓昭节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何至于此?”   “防不胜防。”宁摇碧哼了一声,这件事情他一句话带过,跟着就与卓昭节理论道,“我方才在十娘跟前给你体面,你如今是不是还要继续恼我下去?这可不公平!”   “我就不给你公平!”卓昭节和宁娴容敷衍了一番,又听他提醒接了话,一时间也端不出恼意来,正想着就这么含糊过去,不想宁摇碧偏偏明确的提了出来,她一听,就瞪眼道。   宁摇碧听出她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却是打情骂俏的语气了,不禁一乐,笑着道:“好吧,不公平就不公平,所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谁叫我是大丈夫,也只能心胸开阔些、不和你计较了!”   “你再说谁难养?”卓昭节伸指一点他肩,娇喝道。   宁摇碧大笑,复让一步,连声道:“是是是——难养的是我,昭节这般好的性.子,我求你一求,就莫要与我计较什么了罢!”   当下两人笑骂了几句,重归于好。   再到次日,两人起得略早,用过早饭,两人又嬉闹了一阵,宁摇碧想了起来,就说:“今儿天气不错,咱们索性去给祖母请安罢?”   卓昭节闻言,抬头看了眼外头已上三秆的日头,呆了片刻,哭笑不得道:“这日头都这么高了,咱们去请个什么安呢?”   “又不是一定要早上才能请安。”宁摇碧倒是无所谓,笑着道,“权当过去凑个热闹好了。”   他既然这么说了,卓昭节也不再反对,点头道:“你等我换身衣裙。”   两个人都换了身鲜亮些的衣饰,因为如今已非头一日的疲惫与不适,天气又好,也不赶辰光,索性不用软轿,就这么带着随从边走边逛过去。   这时候正值三春,百花烂漫,牡丹绽放,侯府沿途,时有花树茂盛、开得烂漫,微风拂过,一阵花瓣飘飘扬扬的落下来,落得两人满头满身,煞是好看。   宁摇碧忽然想了起来,携住卓昭节的手,道:“你要不要去看那株凤凰花树?”   卓昭节被他一提,立刻想起了三四年前两人以猎隼传书的那段辰光,心中涌上来一抹缱绻,眼波顿柔,轻轻道:“好!”   “跟我来。”宁摇碧含笑道,“敏平侯府的园子我如今也熟悉了,只是咱们自己府里的园子,你还没看过罢?”   雍城侯府的花园,占地却也不小,更难得的是水景极多,和敏平侯府的花园一样入园即见水,只是不像敏平侯府的花园那样是一片浩淼烟波,沿湖筑景,进园的地方,却只是一道溪流的一曲,溪边也没有明显的砌筑,却仿照着自然之景,以鹅卵石与青苔、灌木、高树相隔掩饰,若非身后挂着精雕楹联的月亮门,只看前头,还以为是忽然到了荒郊野外,别有一番荒野的趣致。   宁摇碧指点道:“咱们这园子里,虽然有个湖,但却是要经过这条溪才能到达的,这溪有个名字叫做叠翠溪,是说沿着溪岸多是常绿乔木的缘故,湖却叫照月湖。”   又说,“这溪中也浮得起来小舟,过几日月圆,咱们过来去看看照月湖上的月夜之景。”   因为方才已经说好了要去给纪阳长公主请安时辰光就快近午了,这会半路插过来看一眼两人定情那会提到过的凤凰花树已经有些随兴,再把园游完了,恐怕天都黑了,也不必再往长公主府去。   故而宁摇碧的意思,是现在只看一眼凤凰花树,还是继续去长公主府请安。   卓昭节自不反对,当下跟着他沿着犹如荒野开辟出来的道路的园中路径往凤凰花树所在的位置而去——也不知道是雍城侯还是已故的申骊歌还是哪个前人的喜好,这花园修筑的完完全全就是一片荒芜野外,路径虽然是青石铺砌的,但中间许多藤蔓挂下、树根伸出,也不曾修剪,任凭它们横亘道上,走路之时,不仔细就要被绊到,甚至几处藤萝还勾了卓昭节的发钗,特别停下来让冒姑重新拢了发才好,要不是知道雍城侯府如今正是炽手可热,还道是宁家二房破败如此。   这种俨然流落野外的感觉——卓昭节哭笑不得之余,心想即使喜欢这荒野的景致,在自己家园子里也弄这么个……这出出入入都要看头看脚的就不嫌麻烦么?因为也不知道是哪位长辈的意思,她也不能抱怨这园子不好,只得郁闷的小心行路。   好在宁摇碧既携了她的手,又一直小心的护着她,几次绊到都不曾摔交,如此走了片刻,好歹前头特意空出了一块地儿——一圈篱笆上开着茑萝,红花绿叶的煞是醒目,篱笆内,赫然是一座琉璃专门搭建出来的暖房,因着琉璃的剔透,在外头也能够清楚的看到,一株约莫两人高的碧树正于内中娉婷而立。   这凤凰树叶面犹如凤羽,树冠宽阔,虽然只一树,也不是很高,却遮蔽了足足丈余的地方。   卓昭节曾在书上看过,这凤凰花树【注1】产自南诏,性喜热,畏寒,栽种近十年方能开花,在长安要种活它都是极不容易的,跟前这株至今生机勃勃,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足见天香馆那岑老丈的手段。   本来凤凰花树开花是从春季一路过夏,在炎热的南诏,甚至于初秋时仍旧花开如火,但长安偏冷,这会却是连花苞也无,遥想当年宁摇碧信上所言“花开的时候像一座山一座山的燃烧了起来,一直烧到天边连接着晚霞,犹如霞彩一路铺到了人间”,卓昭节不禁心向往之。   却忽然,宁摇碧俯在她耳畔微笑着、一字字的低声道:“若继续怀这样热烈盼望的心等候,昭节,我想我定能等到你答允我的【注2】。”   春晖从四周茂盛的枝叶之间漏下几许光斑,有软风从叶间鬓边拂过,如绸如丝,温柔得教人禁不住要这么沉醉过去——宁摇碧的笑容眸光,亦如醇酒般醉人,他温柔的扶着卓昭节的肩,一字不差的背出从前的信中之句,轻声道:“我如今,可不就是等到了?”   卓昭节侧首看他,嫣然一笑,风华绝伦:“是极,咱们,都等到了。”说着,头一次未顾忌下人正在身后正目睹这一切的羞赧,主动伸手反身环抱住他。   春晖里,草木葳蕤的园中,正好年华的一对人儿,相拥相偎,柔情无限,浑然忘了人间韶光。   【注1】凤凰花树,即凤凰木,部分资料来自百科,至于花开的日子……我编的,我想热带地区的植物嘛……一年不开上一两个季节的花,怎么好意思说是热带雨林出身的。   【注2】见“杏花烟雨数江南”卷,第一百零四章。   第十八章 礼单   在园中彼此倾诉了一番情意,两人到底恋恋不舍的离了那株尚未开花的凤凰花树,携着手一路穿廊过户的到了隔壁的纪阳长公主府,见到宁摇碧与卓昭节从角门进来,忙有小内侍抄近路飞奔去报与长公主知道。   两人才进了上次敬茶时经过的院子,就听到里头有人说话声,宁摇碧示意门口守着的使女不要通禀,直接拉着卓昭节进了门,却见长公主跟前已有人在陪着了,一个是宁瑞婉,一个是个二十余岁、长眉朗目、鼻直口方的华服男子,正一左一右的陪着纪阳长公主说笑。   敬茶那日长公主偏帮着宁摇碧,把大房的儿子孙儿孙女都骂得一塌糊涂,半点面子都不给,其中宁瑞婉甚至是被气走之后又拖回来说的,但如今看来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长公主嘴角含笑的听宁瑞婉绘声绘色的说着某件趣事——假如不看长公主的目光不住往门边瞟的话,倒也可以认为祖孙两个其乐融融。   一见宁摇碧进门,长公主立刻将正说得兴起的宁瑞婉扔到了一边,高高兴兴的大声招呼:“九郎可算想起来到祖母这儿来了?快过来快过来,今儿庄子上送了新鲜的樱桃来,本宫记得你是很喜欢这个的?正琢磨着一会打发人全给你送过去呢?”   宁瑞婉与那华服男子见这情形,脸色都变了变,对望一眼,皆不作声了。   宁摇碧也没理会他们,径自拉着卓昭节的手,到长公主另一边坐了,笑着道:“孙儿就知道祖母最疼孙儿不过,正想着今日天气极好,过来祖母这边陪祖母说几句话,免得祖母又念叨说孙儿不在就冷清,没想到,祖母这里已经有人陪了。”   纪阳长公主想都没想就道:“也不过是随便听他们说些话儿解闷,到底还是要看到九郎,本宫这心里呀,才能真正开心起来!”   这话俨然就是在说宁瑞婉和那华服男子也不过是个解闷的用处罢了,真正被长公主当孙儿看待的还是宁摇碧。   宁瑞婉低了头不作声,那华服男子究竟有些忿忿难平,趁长公主不注意,狠狠瞪了眼宁摇碧,宁摇碧立刻觉得了,目光一冷,凝视着那男子道:“六郎你盯着我做什么?”   他对大房的堂兄弟姐妹似乎就没叫过兄长阿姐,长公主却从来不和他计较,这会说那男子亦是如此,卓昭节听宁摇碧叫了那男子的排行,对照着出阁之前卓家打听过的宁家的情形,立刻想起来排行第六的应该就是祈国公府的嫡幼子,名叫宁瑞梧的了。   ——也就是万一宁摇碧有什么不测,大房必定的过继之人。   这宁瑞梧的眉目之间,细看其实和宁摇碧很有几分相似,虽然宁摇碧是明显带进了胡血,然而两人轮廓肖像得很,一望可知是兄弟,只是这对堂兄弟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宁瑞梧到底是男子,又当着姐姐和弟媳的面,虽然忌惮长公主的偏心,然而被宁摇碧这么不客气的一问,却还是忍不住冷冷的回了一句:“是看九郎成婚以来越发的精神,故而心下羡慕。”   宁摇碧大言不惭道:“娶得佳妇,又是多年所念之人,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倒是你,这三春之际,看起来却不是太好,难道今日又在祖氏手里吃了亏,这是来寻祖母安慰呢还是告状呢?”   闻言宁瑞梧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他也干脆,索性起身对纪阳长公主一礼,道:“祖母,孙儿忽然想起来还有些功课没做,这便要回去完成,请祖母恕孙儿不孝,暂且告退!”   纪阳长公主有了最心爱的小孙儿在身边,对其他的孙儿哪怕也是嫡孙就不那么在乎了,权当没听见宁摇碧对堂哥的不敬与挑衅,无所谓的道:“你既然忙,那就去罢。”   宁瑞梧一走,宁瑞婉也有点留不下来,虽然宁摇碧一番话气走了宁瑞梧后,又自顾自的和纪阳长公主说笑起来,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但宁瑞婉与这个脾气乖戾的堂弟同处一室、又有祖母在上,实在是如坐针毡,好容易寻了个机会脱身而去,看她背影好似仓皇奔逃一样。   卓昭节虽然受宁摇碧的影响,对祈国公府上下印象最好的也不过是宁娴容——那也不过是面上情罢了,宁娴容一针一线绣好了送到雍城侯府的香囊,宁摇碧不提,她也是这辈子都不打算用的。   但这会看到宁瑞梧与宁瑞婉这两个明明是兄姐却被宁摇碧仗着纪阳长公主的宠爱全然不放在眼里、几次三番弄得下不了台的狼狈模样,心里也有些感慨,也不知道大房从前与纪阳长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长公主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着宁摇碧,甚至到了近乎故意苛刻刻薄大房的地步?   不然怎么说长公主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经历,是不会犯偏心二房偏心到了让大房视二房如仇雠的地步这样浅显的错误的。   她这里独自琢磨着宁家的家事,那边纪阳长公主倒是忽然想起来一事,道:“昭节!”   卓昭节忙肃然道:“孙媳在!”   “无须如此拘束。”纪阳长公主见她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看宁摇碧的面子,倒是和颜悦色的宽慰了一句,跟着道,“真定郡王府方才打发了人来报了喜,说是真定郡王妃有了身孕,因是真定郡王的头一个孩子,四郎与赵氏都高兴得紧,所以想过两日邀些人去贺一贺,人不多,也叫了你们,许是你们恰好过来错过了报喜的人,本宫正好和你说一声。”   卓昭节自是听出来长公主还有下文,略一思索,便恭敬道:“不瞒祖母,孙媳这才过门,诸事多有不明白怕做错的地方,还请祖母教诲。”   长公主果然是不放心她才过门的头次应酬,闻言点头道:“你把去时的礼单拟好之后,使人送过来,本宫与你掌一掌眼。”   “孙媳谢祖母心疼!”卓昭节听了,心下一松,倒是对长公主真心感激起来,即使知道长公主这么提点自己,归根到底是因为疼宁摇碧,然而能够得到这位长辈的庇护实在是无往不利了,长公主亲自过过目的礼单能错么?   便是有那么几件恰好不中真定郡王夫妇意的东西,以长公主的身份,他们也断然不会说什么,如此一来,卓昭节自是轻松了,何况长公主帮看礼单时,少不得会指点些旁的,长公主的身份与阅历,她的教诲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听到的。   长公主说这件事,毕竟还是因为卓昭节是宁摇碧想方设法娶进门的人,如今又是雍城侯府的女主人,她做差了事情,那是整个雍城侯府都丢脸,偏申骊歌早逝,卓昭节上头没有婆婆拘束也没有了婆婆指导和掌眼,这种事情也只能长公主来操心了。   所以说完了此事,长公主就不再理会卓昭节,又与宁摇碧说笑起来。   卓昭节陪在旁边听着,这么到了黄昏,长公主索性留了他们一道用饭,祖孙和乐,因宁摇碧的刻意带入,卓昭节渐渐也能插上几句话,这样用过了饭,长公主命人打着灯送他们回侯府。   因为今日到纪阳长公主府都是步行,虽然两府就在隔壁,然而一座长公主府、一座侯府,占地都颇为宽广,府中又都是做着景致,不能直接走过去,多少要绕些路,这么一来二去的,说出门也不算出门,但走回来却都累了。   硬撑着听特意在院子里等了数个时辰的苏史那说了真定郡王来报喜的消息,宁摇碧道:“方才祖母已经说了这事。”   苏史那闻言,露出释然之色,道:“既然有长公主过问,那某家倒是不必担心了。”   卓昭节这才明白过来他在这里等这么久也不仅仅是为了禀告一个消息,却有提点自己的意思在里面,不禁面上微微一红,既感动于纪阳长公主与苏史那的关心提点,又暗自发狠定要用心学习,老是这样叫一群人不放心的或跟着或等着自己预备叮嘱,从前做小娘子时也就算了,如今已为人妇,又正经的当起了家,到底有种技不如人的憋屈感。   苏史那走后,两人因觉疲惫,草草沐浴过,就安置下了。   锦罗帐里苏合香气旖旎,宁摇碧难得老实的揽着卓昭节的腰仰躺在榻上,语气慵懒的道:“真定郡王那边的东西咱们明儿个一起挑罢,我晓得真定郡王偏好什么,正好我这儿有几件东西是他一直想要的,这回他的正妃有了喜讯,也就便宜他了。”   卓昭节依在他胸前,笑着道:“明儿个你先跟我说真定郡王的偏好,叫我自己来选礼,尔后你再说。”   “嗯,这是一门心思的要为我分忧了吗?”宁摇碧听了,微微一笑道。   卓昭节捏拳轻捶了他一下,道:“你不要吗?”   “自然要的。”宁摇碧嘟囔了一句,就势翻身压下来,道,“这还用说?”   卓昭节一蹙眉,轻嗔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然而接下来她也没心思说旁的话了……   一夜无话,次日,两人边商议边挑好了礼,拟了单子,虽然之前纪阳长公主说的是打发个人把单子拿过去与她看,但出于对长公主的尊敬,卓昭节还是决定亲自送过去,她要过去,宁摇碧当然是陪着。   纪阳长公主看到孙儿孙媳隔了一日又手拉手的过来,微感意外,随即也露出欢喜之色,赞了卓昭节一句,道:“是个知礼的好孩子。”   卓昭节微红了脸谦逊道:“祖母谬赞了,孙媳却不敢当。”寒暄了两句,就拿出礼单来请长公主过目与指点。   长公主接过,眯眼看了看,立刻就指出了几处不妥,又含蓄的说了些禁忌讲究之事,无一例外,都与皇家宗亲私下来往有关,外臣等闲根本就接触不到的一些地方,是换了游氏来拟这张单子也会有疏忽的,卓昭节知道机会难得,屏息凝神的听着,认真记了下来。   最后照着长公主的意思,重新修改了两次单子,长公主这才满意,点头道:“就照这个送罢。”   宁摇碧笑着道:“究竟咱们有祖母疼就是不一样,孙儿想着六郎那边许是这会还在头疼要送什么好?”   他这么没事找事的嘲笑宁瑞梧等人,纪阳长公主却只是微微一笑,道:“四郎受其母影响,心胸宽广,便是送差了什么,他一般也不会计较什么的。”说着就又回头告诉卓昭节,“之所以你送礼的单子本宫要过目,倒不是怕四郎与那赵氏不满意,顾忌的还是外头嚼舌根的那起子小人!”   卓昭节点头道:“是!”   长公主见宁摇碧要笑着说什么,微微摇头道:“你们啊,年轻,不明白,一来四郎如今也没有到了能够定定心心的时候,二来,虽然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而该谨慎的地方谨慎,可以免除许多麻烦,养成这样的习惯到底也是件好事,终究本宫不能庇护你们一辈子的!”   宁摇碧闻言一皱眉,笑着道:“祖母又说这样的话了,祖母如今康健矍铄,能庇护咱们的辰光长着呢!”   第十九章 表兄弟   纪阳长公主看着孙儿英气勃勃、孙媳娇媚青春的模样也不想太扫了他们年轻人的兴头,便微微一笑,道:“本宫是盼着可以康健长寿,好多看看你们,若是能够看到曾孙长上几岁那就更好了。”   闻言卓昭节娇羞的低下了头,宁摇碧却爽朗笑道:“祖母这个愿望算什么?孙儿可是还指望祖母帮着教养子女一二的。”   四周侍者都凑趣,纷纷说纪阳长公主青春仍在、玉体安康,必能康健长寿,看到雍城侯府子孙满堂。   这么闹腾了一阵,长公主又留他们吃了些点心果子,这让让他们带了几包糕点回侯府去。   侯府这边也没什么事情,两人正值新婚,少不得又要腻上一腻,过了两日,便是真定郡王府里设宴庆贺真定郡王妃进门年余,终于有喜的日子,遂起早打扮,点齐礼物,一同乘车前往。   ——真定郡王妃当然就是赵萼绿,当初真定郡王得到圣人、皇后的支持,已不太需要赵家的帮助,与赵萼绿疏远过一阵子,后来赵萼绿趁卓知润成亲,随长辈到卓家庆贺之际,私下里托了卓昭节求宁摇碧帮探问真定郡王的意思——内情如何,那时候卓家正值风飘雨急,卓昭节无心多问旁人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真定郡王后来禀明圣人、皇后,一年半前正式娶了赵萼绿过门,婚后过得似乎也不错。   只是赵萼绿出阁之前也是长安贵女里的翘楚人物,出阁之后倒是一下子有些销声匿迹的意思,成日里除了在郡王府里管家理事外,就是到东宫或大明宫里陪伴太子妃、淳于皇后,之前的一般闺中手帕交都有些疏远,连带着真定郡王开府以来还是头一次在这郡王府里宴客。   郡王府就在兴宁坊隔壁的十六王宅中,毗邻晋王府,与延昌郡王府相去也不远——毕竟这些个王府再远也就在一个坊里。   虽然真定郡王妃有喜是件大好事,尤其是早于真定郡王成婚近四年的延昌郡王,至今膝下无有嫡子,因为淳于皇后厌恶男子纳妾的缘故,本来就不得皇后喜欢的延昌郡王亦不敢让庶子生在了嫡子之前,相比起来,真定郡王抢先有了嫡长子——哪怕如今这一胎只是嫡长女,比起膝下仍旧空虚的延昌郡王来也是领先一步了。   但也因为延昌郡王至今膝下无所出,如今真定郡王妃才有身孕就大肆庆贺,未免有些嘲笑长兄的意思,加上太子到底是偏爱着延昌郡王的,所以这回说是庆贺,也只是小宴,除了宗亲里要好的几人之外,受邀到场的,均是几位长公主或后族的同辈子弟,寻常臣下却是一个也没请。   卓昭节被宁摇碧扶下马车,正巧时采风与慕空蝉也到了,只是时采风却未曾坐车,他骑了一头青骢骏马,见到宁摇碧夫妇,忙勒住缰绳,跳下坐骑上阶招呼道:“九郎、七娘,你们也到了?”他一边迎上来,一边从腰间抽出折扇,拱手为礼。   宁摇碧与卓昭节闻声留步,俱还了个礼,卓昭节笑着道:“是呢,慕姐姐在车里?”   时采风嗯了一声,道:“这是自然。”他既然上了阶,就站着与宁摇碧寒暄起来,慕空蝉的马车自然不如他的青骢马便捷,缓行于后,两边说了几句话,马车才停到阶下,停稳之后,使女搀了慕空蝉下车,卓昭节忙在台阶上朝她招了招手——原本她倒有意下去几步迎接,但被宁摇碧携住了手,也只能招手示意了,他们这恩爱的模样,落在慕空蝉眼里,忍不住望了一眼时采风,却见他若无其事的和宁摇碧说着话,根本是看都没看自己一眼,慕空蝉的眸色就沉了沉。   她很快就掩住这一丝情绪,笑容满面的上阶和卓昭节说笑起来。   四人边闲谈着边往里头,真定郡王闻讯已经亲自迎到外头来,正巧在照壁后头遇见了,四人自要贺上几句,真定郡王笑容满面,拱手环环一礼,道了谢,又与时采风一起调侃宁摇碧二人,道:“时五已有嫡长子,如今孤的王妃也有了喜,却不知道小七娘什么时候也报个喜信来呢?”   卓昭节闻言,羞得举袖遮面,嗔道:“郡王如今即将喜得麒麟儿,越发没了正形,我好心随九郎来贺郡王,郡王却拿我开起玩笑来了。”   真定郡王笑道:“这是什么开玩笑?孤的母亲可是在库房里挑了一天才挑中那盆‘早生贵子’的,今日你们又来贺孤的王妃有喜,孤岂能不也祝你们早传佳音?”   卓昭节忙拉慕空蝉帮自己,道:“慕姐姐,你听郡王如今是高兴坏了,净拿我打趣呢!”   慕空蝉还没回答,宁摇碧已经笑骂道:“如今我等尚在新婚,郡王之祝且先收下——不是说来贺郡王的么?怎么说来说去尽不离昭节了?”   慕空蝉遂道:“初岁你跟我说什么委屈呢?你看,不是慕姐姐不疼你,实在是你夫婿早就把你护得八风不透,连表哥今儿个高兴,想调侃你几句都不让的,你却叫慕姐姐如何能够有用武之地呢?”   卓昭节越发脸红上耳,轻啐道:“你们表兄妹净会欺负人,我不跟你们说了。”   时采风笑着道:“三娘这话哪里错了?从你们认识开始,宁九这小子可是一向把你当成稀世明珠来看的,这个满长安谁不知道?”   “还说我们。”卓昭节可算抓到了把柄,立刻道,“慕姐姐调笑我几句,你就忙不迭的接话捧场,你与慕姐姐才是恩恩爱爱,处处帮着她落井下石呢!”   慕空蝉听了这话,不免想起来方才在马车里看到前头宁摇碧陪着卓昭节乘车不说,下车时明明卓昭节也不是腿脚不灵便的人,也有使女下人在旁,他却一定要亲手小心翼翼的扶了妻子下车才放心,而自己的夫婿时采风却嫌马车气闷,执意独自骑了马,甚至见了好友,就只顾闲聊寒暄,根本不管自己只有使女扶下车,她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寥落,笑容也有些清淡起来。   不想时采风折扇轻摇,微微一笑,一脸理所当然的道:“这个自然,九郎要护着你,我岂能不向着三娘?”   时采风虽然膝下有一子了,但仍旧青春年少,为人父后又添了几许成熟的儒雅之气,此刻于雕梁画栋的王府游廊上,衬着栏杆外明媚春光,他轻袍缓带、折扇轻摇,望之说不出的气韵风流,真真可引无数小娘子竞折腰。   慕空蝉明明知道这样的甜言蜜语对时采风来说完全就是家常便饭,他长到现在也不知道与多少人说过多少次了,就是她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听时采风这么说,可被时采风情意绵绵的目光一看,一颗心犹似落进了初春的朝阳里也似,只觉得暖融融软洋洋说不出来的舒畅痛快与甜蜜,只觉得之前时采风不曾降阶去扶自己的那点儿委屈也不翼而飞了。   她又是痛苦又是甘之如饴的想:“就是为了五郎这一刻看我的目光,就是为了他偶尔这样的暖心话儿,那些个人、那些事儿……我……我就当作不知道罢!”   慕空蝉这里被时采风轻而易举的迷了个七荤八素,将心中怨怼全部抛掷,脚下犹如踩着云堆也似,几乎是下意识的跟着众人一路前行,到了真定郡王府的后院。   这后院今日特意装扮了起来,地铺氍毹,四周围锦屏,四座花团锦簇,席上瓜果罗列,惠风拂过,阵阵瓜果清香徐徐而来,中间似混杂着春日万物舒醒、天籁啁啁的清芬,到处都充斥着一种生机勃勃之感。   真定郡王妃赵萼绿笑容满面的坐在上首的榻右,将榻左留给了真定郡王,郡王妃今日穿得十分喜庆,耀目的石榴红地四合如意纹锦交领窄袖上襦,外罩着绛紫地鹓鶵衔芝緅襈半袖,因为有了身孕,腰间束带透露出松弛之意,系了一对五彩丝攒花宫绦,下头是秋香地续世锦留仙裙,头上只简单的绾了个椎髻,斜插了一对鸾凤衔珠步摇,饰着两朵点翠珠花,淡施脂粉,眼角眉梢,都透露出来由衷的喜悦之情。   这时候已经先有几位客人到了,定成郡主自不必说,苏语默、苏语嫣兄妹亦已在座,又有晋王世子并晋王小郡主唐千夏——之前在游廊上,真定郡王已经说了今日就请了他们这几个人,算着宁摇碧与时采风这两对夫妇倒是最后到的。   是以他们才进来,赵萼绿就俏脸一扳,故作威严的喝道:“你们来的最晚,叫咱们这些人等了又等,这该当何罪?”   “依我之见,该当无罪。”宁摇碧与时采风闻言,想都没想,异口同声道。   众人一下子都笑了,真定郡王请他们先入席,待都坐定了,赵萼绿这才啼笑皆非的道:“我就说了这话对他们无用,这两个人,向来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的客气当福气来使的。”   苏语嫣闻言十分的失望,道:“这可真是的,我还以为宁九成了婚,又有小七娘在旁,怎么说也应该收敛些,不想他还是惫懒如前。”又说卓昭节,“你也不管他一管!”   卓昭节待要说话,宁摇碧已经一哂道:“原来是苏表姐你在挑拨离间,我就说么,郡王方才路上在游廊上还说过叫咱们不必客气,还和以前一样,不想这才到后院,郡王妃就翻起了脸,向来郡王妃最是贤德柔顺,今儿怎么忽然就变了?却是表姐你不好,没得教坏了郡王妃。”   苏语嫣慢条斯理的呷了口樽中罗浮春,眼一眯,道:“好你个宁九!当着我的面,就挑拨离间起来,还好意思说我挑拨离间?”   却是这儿的人都心照不宣,晓得赵萼绿这郡王妃是爱煞了真定郡王,向来待人接物、乃至于穿衣打扮,样样都觑着真定郡王喜欢的来,但凡真定郡王做下的决定,即使有时候叫她受些委屈,她也决计不会说半个不字——所以宁摇碧故意说真定郡王方说了让众人不要客气的话,以赵萼绿的性情当然就要顺着真定郡王的,如此一来,自然就显得苏语嫣在挑唆着赵萼绿逆了真定郡王了。   就听真定郡王笑着道:“表妹你莫听九郎胡说,孤方才在游廊上几时说过叫他不要客气的话来了?”   众人都是轰然大笑,道:“九郎越发的荒唐了,郡王就在这里,你竟也敢信口雌黄?”   “虽然四表哥你不曾说出来,但就我对四表哥的了解,今儿这样的家宴,四表哥必定是不希望咱们客气的,所以就索性替表哥你说了出来。”宁摇碧面不改色,道,“我知道四表哥向来爱护弟妹,只是也不能太过偏心,慕三娘与苏表姐是四表哥的表妹,我何尝不是你之表弟,表哥你说对不对?”   这次真定郡王也撑不住了,指着他对众人道:“你们见过比这样更临阵磨枪的么?平常一口一个郡王,要孤放过他了,就叫起了表哥。”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宁摇碧正色道,“咱们虽然隔了一层,但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是表兄弟,表哥你怎么舍得看我下不了台?是不是?”   “九郎啊九郎,成了婚还是那个样子,咱们就不要指望能够占他什么便宜了!”赵萼绿拿起一柄腰圆团扇,半遮着脸,摇头失笑。   第二十章 家伎   众人说笑了一回,因为人已经到齐了,时又近午,真定郡王就吩咐摆宴,珍馐玉馔流水也似的送上,赵萼绿又叫了王府里豢养的歌舞伎人上来助兴,一时间吹拉弹唱声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只是卓昭节欣赏了几回歌舞,却见这些伎人虽然歌声舞艺俱是好的,长的却都是不尽如人意,虽然不说如无盐东施,但这般花枝招展的打扮也最多能说一句容貌平平罢了,她心下一哂,暗想着这些歌舞伎人怕是赵萼绿安排的,不过这也是常事,就是换成卓昭节自己,她是打小就被赞美貌非凡长大的了,如今又和宁摇碧正好得蜜里调油,纵然如此,叫她来选这家伎,她也不高兴选那色艺双绝的——回门的时候,大夫人可是拉下脸来把卓昭艳的教训告诉了她,让她必得好生留意这样的情况,让她务必留神,若有这样的苗头,须得立刻就设法把人除了去,免得留久了成个祸害,似卓昭艳就是起初没放在心上,想着要给姚方上官面子,留上些时候再发落,不然早点把人打发了,只要姚方没对那上官送的女子生出心思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到底卓昭艳有个世子父亲,何况正妻处置后院中人,本是至理,本朝的正妻又有淳于皇后这一位主儿撑着腰,姚方那上司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最多背后说一句自己欣赏的下属怎么就摊上了一个妒妇罢了。   结果卓昭艳替姚方着想,这么一着想倒是把自己给坑了进去,如今姚方却是当真被那女子迷上了,卓昭艳一则自己伤心,另一则却还要担心他岁考时若被同僚设法禀告到淳于皇后跟前,莫要说升迁了,不被降职寻滋就很不错了,所以卓昭艳写信给娘家,除了诉说自己的委屈,却还是要念着夫妻情份与子女前程,请娘家帮着替姚方遮掩一二……   这简直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卓昭节这边看舞听歌,边想着事儿,一盏罗浮春喝到一半,忽然发现宁摇碧许久都没有说话,心想难道他也看呆了?哪知回头却见身边居然空着,不禁一愣。   就听上头赵萼绿笑着道:“七娘要寻九郎吗?方才四郎有事要请他一同商量,如今他们都到书房里去了。”   卓昭节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果然如今就剩了女眷们还在,包括时采风在内,男子全部都去了书房,她立刻明白过来,所谓今日庆贺一下赵萼绿有孕,恐怕只是其一,其二还是真定郡王要寻他们议事,寻个由头把人叫过来罢了。   当下心照不宣,微微笑道:“原来是这样,多谢郡王妃见告了。”   “这样客气做什么?你照着从前叫我赵姐姐好了。”赵萼绿心情很好,嗔了她一句,道,“方才九郎看你看舞看得入神就没惊动你,他倒是不怕打扰我的,让我告诉你一声——这小子打小就顽劣得紧,虽然晓得他向来喜欢你,我到今儿也才知道他细心起来这般的无微不至。”   卓昭节微微红了脸,嗔道:“赵姐姐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也不要处处调侃着我啊?好歹我今儿可是好心好意来贺你的呢!”   赵萼绿招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去,道:“好啦好啦,我不说你,你过来咱们说话方便些——放心,四郎他们怕是要个把时辰才能回来的。”   卓昭节目光一扫,却见旁边唐千夏与苏语嫣、慕空蝉凑在了一起,似又斗起了酒,她如今已然出阁,不比从前在卓家做小娘子时候自在,虽然也帮着赫氏打理家务,但总归不是当家人,出来赴宴之类也不怕喝醉,大不了回去之后与游氏、赫氏告个罪,睡上一两日罢了,现在她才接手雍城侯府,即使有宁摇碧鼎立支持,总归每日里都要视事的,却是不想参与了,赵萼绿叫她,倒也正好,就移到上首赵萼绿的席旁,却不肯去坐真定郡王空出来的地方,只叫人加了张窄榻在侧。   赵萼绿嗔了她两句客气,见卓昭节坚持,也只能随了她,道:“我真心说一句,你不要和我太生份了,这一年多来我都没怎么和你们来往,最怕的就是因此就生了罅隙。”   卓昭节笑着道:“要说这个,这一年多来咱们确实不怎么见到了。”   “为人妇总是这样,出阁的时候听祖父拉着我叮嘱说为妇了总是不自由的,那会倒没多想,到真正做了这郡王妃才晓得。”赵萼绿叹了口气,卓昭节于是道:“赵姐姐这话说得——你如今不是很好么?我看郡王待你也是好的,如今又有了身子。”   赵萼绿一抿嘴,道:“我也不是说过的不好,只是总觉得不如从前那么自由罢了。”   “那赵姐姐是愿意过从前的日子呢,还是喜欢现下这一刻?”卓昭节知道她对真定郡王死心塌地的很,就故意问。   果然赵萼绿嗔她一眼,道:“我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你就不能说点我爱听想听的?”   卓昭节啊呀了一声,道:“这可是赵姐姐你没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要听的是什么呢?我说你如今过得好——你又不爱听了,难道要说我心疼你?这差使可不该我来做的,难道郡王做的还不够好吗?”   “你……”赵萼绿指着她,想了片刻,却是扑哧一笑,道,“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你这强词夺理的样子,活脱脱是个宁九在这儿!”   卓昭节笑着道:“赵姐姐何尝不和郡王一个样儿?说不过我,就拉了九郎出来,到底成婚有一年多了,越发的有夫妻相。”   赵萼绿笑着求饶:“罢了罢了,我本来就不是宁九的对手,如今你学了他,我也不敢说你了,咱们讲和好不好?”   就转了话题,“你看这班歌舞伎技艺还好吗?纪阳长公主的生辰是在七月里,那时候照例是到了翠微山了,自不在长安——你如今到教坊或北地那些地方去买人调教,辰光有些紧,不过若是遇见天分好的,倒也能上场。”   因见卓昭节听了这话就露出诧异之色,赵萼绿也是一愣,她心念略转就明白了过来,道:“敏平侯府里,因为如今还没分家,这些个伎人料想是你大伯母那边掌着的,这些个人到底是下九流,料想也没告诉你,雍城侯府——雍城侯夫人去的早,自她去后,雍城侯府唯一办过一回宴就是你进门了,那时候宴上的伎人还是纪阳长公主府里临时借用的,如今你既然过了门,侯府这边有了当家主母,往后逢年过节、遇着事情,少不得也要开宴,哪里能少得了歌伎、舞伎助兴?总从教坊叫也不成件事情,总得养起一班来的。”   卓昭节被她提醒,方才醒悟——如今士大夫家,几乎每户都养着歌舞伎人,这些人也不一定会与家中主人有染,更多的是用来待客与席上助兴的,若是有客人喜欢,开口索取,主人多半也就这么送了,与摆设一般,若无人看中,侍奉到了二十余岁,年长色衰,寻常人家也就归还身契,给些银钱放出去自行婚嫁。   有好心点的人家还会给她们寻个可靠些的归宿——这种家伎,敏平侯府当然也有养,但正如赵萼绿所言,那些人都是大夫人管着的,因为觉得不干净,连家里郎君有意都要拦一拦,更不要说娘子们了,从来提也不提,是以卓昭节虽然隐约听过几耳朵,但过门以来还真没想起来雍城侯府往后也要养上一批的。   这时候愕然之后就谢过赵萼绿,赵萼绿道:“你过门才几天?今儿个我不提,你身边的人必然也要说起来的,其实这些个人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无非就是个玩意,毕竟从前雍城侯府人丁单薄,也没有什么事儿,雍城侯要请客,多半是在外头,或者在长公主府,由长公主替他主持,现下有了你这个嫡媳,总是你要操持的事情了,更何况九郎往后……”   说到这儿,她似有深意的笑了笑,却也不多说,只道,“长公主是喜欢这样的热闹的,圣人有时候看到教坊司里有好的歌舞伎人,都会特别送到长公主府去伺候长公主。”   卓昭节仔细揣摩她话里未竟的意思,与上回进宫谢恩时,圣人、皇后反复叮嘱宁摇碧要好生进学连起来,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赵萼绿既然又转了话头,显然是不想多说或者不便多说,她也不好追问,就想着回头问宁摇碧好了,就道:“原来如此,我记得我头一次进宫的时候,皇后娘娘因为母亲赞了一句教坊伎人跳的《春莺啭》好,特别给了赏赐的,原来是这样。”   赵萼绿点头道:“长公主在这上头眼光高得很,寻常技艺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说来说去,这伎人是必定要买了养起来了,雍城侯父子宴客要用,哄纪阳长公主欢喜也要用——差了还不行,就算不怕扫了来客的兴致,长公主那儿也瞧不上。   卓昭节心里盘算了下,就请教道:“这样的人我也没接触过,赵姐姐说天份好的,怎么个样才是天分好呢?”   “这个其实咱们不懂也不要紧。”赵萼绿笑着道,“说起来你要买这样的伎人岂不是很方便吗?你那五姐夫的父亲,岂不正是太常寺卿?”   太常寺掌乐,教坊正是其职辖所在,居阳伯对歌舞伎人自然不会外行了去。   “那我也不好为这么点事去麻烦长辈呀!”卓昭节抿嘴笑道,“赵姐姐有什么经验先告诉告诉我罢。”   赵萼绿想了想道:“如今这些都是最差的,一会我带你去看好的,再与你细说。”   卓昭节一怔,她之前还以为赵萼绿担心有孕之后被人趁虚而入,所以郡王府里养的歌舞伎都是容貌惨淡的一类,但听赵萼绿的话却又不是这样。   见她神色,赵萼绿会过意来,笑骂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难为我不许家伎里头有姿容出色的,四郎当真想,在外头还怕没有法子吗?既然如此,看住了家里这些又有什么用?再说客人来了看到尽是这样连个清秀都算不上的家伎,也就是今儿这样全是自己人的宴上——不然传了出去都说我嫉妒是一,第二是郡王府的宴也要叫人说因为这些伎人大煞风景了,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卓昭节诧异道:“那这些人……?”   虽然有丝竹声为掩盖,慕空蝉那边斗酒又正酣,似无暇理会她们这边,但赵萼绿还是谨慎的拿团扇半掩了面,小声道:“还不是为了时五,所以才特别拿了这些人出来?不然的话,我就是不喜欢家伎太过艳丽,总也要挑几个清秀能看的罢?这几个其实本是其他人家不要了放出来、我买过来教导那些年少的家伎的……”   第二十一章 无奈之举   卓昭节听了,也举手掩袖,小声诧异道:“慕姐姐今儿可也在啊?”   本来大凉风气开放,所谓的嫉妇妒妇层出不穷,到底淳于皇后的榜样放在了那里,连圣人都虚置六宫了,下头只要娘家硬气些的、自己剽悍点的,谁不是盯紧了丈夫不许纳人进门?   慕空蝉是太子妃嫡亲侄女,在皇后跟前也是常常到的,要告状都容易得紧,虽然时采风破罐子破摔的根本不指望在仕途上有什么成就,打定主意一辈子靠着祖荫和往后分点家产过,是以不畏惧淳于皇后的使绊子,到底硬是顶着压力纳进人,但那些都是他把人直接带回去后,再想方设法迫着慕空蝉答应下来的。   如今慕空蝉在这儿,卓昭节心想若时采风当众看中了什么人,慕空蝉哪里能不拦阻?更不要说真定郡王乃是慕空蝉的嫡亲表哥,这世上哪有当着表妹的面给表妹夫送人的表哥?   “三娘若是能够管得住时五就好了。”赵萼绿连连摇头,低声道,“你如今才新婚,料想除了回门也没到别的地方去,下头人就是听见了,也不会没眼色到把这样的话来说与你听,料想你还没听到前两日时府闹出来的事情罢?”   “咦?”   赵萼绿几乎俯到她肩上,小声道:“几天前国子监祭酒之子施阔等人在曲江泛舟游玩,游完曲江后又到江畔的回雪楼小饮几杯——他们没叫船妓,却是各自带了一两个俏丽使女伺候着,不想时五恰好也陪了人到曲江去,他……”   说到这儿,赵萼绿微微红了下脸,才道,“他也不知道怎的,反正三言两语把施阔身边的一个使女给勾引到手,就在回雪楼上一个雅间里……”   又顿了顿,“快结束时,施阔发现那使女不见,却是寻了个正着,就索性把那使女送给他了,时五就把那使女带回了家。”   卓昭节一蹙眉,道:“那慕姐姐呢?”   “三娘当然不高兴了,就要罚当日陪时五出去的人,说她没看好时五。”赵萼绿叹了口气,道,“结果时五对那使女不过是一时兴起,倒不在乎三娘怎么处置,对那日他特意带了到曲江游玩的人倒是护得紧,两个人吵得厉害,把鸿奴吓得大哭——下人怕鸿奴出事受责怪,三更半夜的去惊动了苏夫人,苏夫人赶到,把两人都大骂了一顿,将鸿奴都抱到了自己房里去养了,不然你看今儿三娘和时五来了,都没带鸿奴。”   鸿奴是慕空蝉与时采风的嫡长子的乳名,去年二月里出生的,生得极健壮可爱,当时长安还冷着,然而他出生那天却有鸿鹄不畏寒冷,从南方早早归来,掠过时府上空,时斓觉得这彩头好,索性就给他先起了这个乳名。   因为时家其他孙辈都因为种种缘故还没成婚,鸿奴是时家的头一个曾孙,时家上下都爱重万分,何况长安朱门中,都知道卓家的事情——卓昭节的五叔卓芳涯与元配发妻高氏也曾因为卓芳涯的外室争吵,以至于将当时才满周不久的嫡长女卓昭宝吓得禁声不能言语。   后来高氏与卓芳涯和离,借着卓家衰落之际与淳于皇后的帮助,争得了把卓昭宝带回高家抚养的机会,在高氏的精心照料下,卓昭节这九堂妹去年好歹重新说话了,但年节的时候,高氏使人送她回卓家一趟,到各房里拜见,到底怯生生的,任谁声音一高,哪怕明知道不是冲着自己去的,这小小娘子就忍不住要吓得落泪纷纷,看得卓家上下如大夫人之流都十分的不忍。   有卓昭宝的例子在前,苏夫人怎么不担心鸿奴步卓昭宝的后尘,也怪道要生气得把孙儿抱去自己抚养了。   卓昭节忍不住问:“那日时五带到曲江去的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叫他护得这样紧?连嫡长子都不顾了。”   赵萼绿道:“还能是谁呢?去年年底时候纳的新宠罢了,他那日去曲江就是因为三娘头几日让那新宠伺候着梳髻,借口新宠拉痛了她头皮,罚那新宠跪了一个时辰,时五就心疼了,特意带她去曲江散散心,不想他这个人……”   赵萼绿摇了摇头,卓昭节也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感觉,时采风这处处留芳喜新厌旧的性.子实在是没法说了,本来么,主母要为难侍妾,只要不过分,谁还能为了花银子买进来的人去指责三媒六证抬进门的正妻?到底侍妾在主母手里吃点亏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谁叫是小呢?   更何况慕空蝉只是罚人跪了一个时辰——还是有伺候主母不当心的理由,这么罚人那是应该的了,时采风却还要特别带着侍妾出去游玩散心,这岂不是摆明了扫慕空蝉的面子?   事情若是就到这里,时采风也不过是个寻常偏心新宠的丈夫,然而他带新宠到曲江散心,中途却跑去勾引旁人家的使女,卓昭节也不好问时采风勾引了施阔的使女在回雪楼上雅间里时那新宠在什么地方——但想想那情景,即使新宠当时因为什么事情没在身边,恐怕知道之后,背地里也要暗吐一口血!   而且时采风若是喜欢那使女倒也罢了,本来他就是个三心二意的人,可照赵萼绿这么说,施阔索性送给时采风的那使女,时采风带是带回去了,但显然带回去又不当一回事了,重新护起了新宠……也不知道那使女当时心情如何?   卓昭节苦笑着问:“时五去年年底又纳了人?这都第几个了?”   “这一个和之前的几个还有点不一样,之前那几个,都是家伎或索性良家子,这一个倒和三娘才进门那会纳的那个叫程夭娘的是一个楼子出来的,是醉好阁预备捧成新的行首的,鸨母四年前千挑万选的买了下来,原本预备了栽培着好接程夭娘之后的班,听说还是醉好阁里前任行首许镜心亲自教导出来、算得上那许镜心的嫡传弟子,北里那儿的行首,据说个个都要才艺兼备,必有那么几手常人所不能及的手艺傍身才当得起行首二字,可想而知这夏氏的勾人了,你也知道时五是三不五时往北里那地方跑的,那边上到行首下到龟奴就没有不认得他的,进了门的程夭娘、没进门的许镜心,哪个他不是一清二楚?直如半个家也似——这夏氏今年也才十四岁,听说两年前才买进来的时候,小小年纪就已经初露绝色的端倪,时五听了一耳朵就留上了心,私下里还跑过去看过,我想他是当时就留了心,如今听说鸨母有意放人出来接客,他直接就把人给赎了带回去了!”   卓昭节诧异道:“慕姐姐怎么说?”   慕空蝉可不是把人带回去她就认了的人,时采风如今后院里的那些个人,哪个不是经历过一番激烈争斗、又有时采风从中软硬兼施,才能够进门?若是时采风带一个回去她就认一个,如今后院里哪里还住得下?   “三娘起初是不肯的,但时五把人先安置在别院,陪了三娘几日,三哄两哄的,三娘这糊涂的就点了头。”赵萼绿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道,“这夏氏如今在时五跟前得宠得很,时五惯常是个没长性的,最是见了一个忘记一个,她能够得宠这几个月都不见厌弃,已经算不错了,毕竟之前那些个人里,好多都是进门不到十天半个月,时五就又结了新欢!也不知道这次三娘与时五吵闹惊动苏夫人有没有这夏氏的手笔?不过三娘这点上该是防着她的。”   她看了眼卓昭节道,“说起来九郎虽然是满长安都知道的骄横跋扈,然而要说为夫,却是真正最合宜了,到底你福气好。”   卓昭节抿了抿嘴,道:“原来还有这么番事情……怪道今儿个这些歌舞伎人都生得不大好。”   这要是寻常的夫妻,她也是女子,当然没有不帮慕空蝉说话的,但时采风这风流好色成性的性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当初他娶慕空蝉,也不是心甘情愿,说到底还是慕空蝉算计了时采风,迫着时采风把自己娶过去的。   所以如今时采风旧病复发,不,只能说婚后如旧,要这样骂他负了慕空蝉还真有点说不过去,总归他一直就是到处留情,偏慕空蝉明知道这一点也一定要嫁给他——这又有什么办法?   赵萼绿抬了抬下巴,道:“就因为这么个事情,我怕时五别到了郡王府来也来这么一手,区区几个家伎、使女没什么,但若因此叫三娘委屈了就不好了,所以今儿个……你看看这四周,我连贴身使女里称得上俊俏的两个都打发在自己房里不许出来,就是怕他再多事,都是无奈之举。”   卓昭节有些无语,能把真定郡王府弄得听说他来,连个齐整些的使女都不敢放出来伺候客人,时采风也够叫人头疼了的。   毕竟她和慕空蝉也算有些交情,听赵萼绿这么一解释,就想着时采风与宁摇碧素来关系不错的,如今他们正值新婚,识趣的这些日子都不会去雍城侯府拜访,但往后时采风怕是会经常出入雍城侯府的,到那时候……   卓昭节一盘算——她因为自己容貌堪称绝色,从来都不怕被俏丽娇美的使女压了风头,再说容貌略平淡些的人往她身边一站,那都被衬托得格外不堪入目,为着她这个做主子的体面,近身侍奉的使女就没有生得不好看的。   已经做了媳妇子的明吟和明叶不提,从江南带过来的四秋——初秋、立秋、高秋、暮秋,都是典型的江南佳丽,明眸皓齿声如银铃,加上卓昭节待身边人大方,一年四季新衣不断,钗环首饰都是时兴又鲜丽的……   四秋之外,阿杏和阿梨今年也要及笄了,这两个使女一个明快俏丽,另一个娇憨动人——卓昭节微微蹙了眉,心想自己身边这些个人都是伺候多年的贴心人,若是给时采风当真打她们的主意,那是绝对不能给他要去糟蹋了的!   这么想着,又想起来慕空蝉那么精明又豁得出去的人——之前时五还没怎么用心勾引她呢,她就被时五倾倒得不成样子,想方设法的嫁过了门,甚至为了时五陪了她几天就答应让那夏氏进门……   卓昭节立刻决定,回去之后,定要将使女们都叫过来把这事情说清楚了,不然她自己爱惜身边人不肯给,别到时候像施阔那使女一样,背地里先与时五好上了,那样卓昭节颜面扫地事小,为个下人与慕空蝉起了罅隙可就是犯不着了,究竟慕空蝉是太子妃的嫡亲侄女、真定郡王的嫡亲表妹呢。   第二十二章 酒量   过了片刻,赵萼绿让使女去和唐千夏等人说了声,便对卓昭节道:“走,带你去看看我挑的那些人。”   赵萼绿给家伎安排的院子在王府的东北角,位置偏僻,院墙比别处都要高,院门处守着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倚在墙下说着闲话,见到赵萼绿带着人来,连忙躬身行礼,道:“郡王妃。”   因为不认得卓昭节,所以只施了一礼。   “把门开了,我带雍城侯世子妇进去看看。”赵萼绿微微颔首,吩咐道。   为首的婆子忙从腰上解了一把钥匙下来,原来虽然有人看在这儿,但院门却还是锁着的,开了锁,推开门,却见院内是一片极平整的青砖地,四围有些矮小的卉木点缀,不过膝高,此刻正有两列约莫十六名穿着轻薄纱衣的小娘子手持彩练,在庭中袅袅起舞,两列小娘子之前,两个穿着绛色舞衣、看年岁总也快近三旬了,但却还作着未出阁装束的女子背着手,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许是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正排着舞的小娘子里头不免有人或好奇或下意识,往院门这边瞧了过来,那两名教习模样的女子却是眼都没眨一下,见状立刻厉声喝道:“注意些!”   这提醒到底晚了,分心的两名小娘子因为正处在了队列之中,因为看了这么一眼,转身得迟了,就被身前身后的同伴撞到,顿时一个趔趄,跟着一群人撞到了一起,甚至有个小娘子还被踩多了裙裾,低叫一声踉跄着摔倒了,原本进退有度、舞姿还能说似模似样的两列小娘子顿时滚成了一团。   看到一进门就是如此手忙脚乱的一幅场景,赵萼绿不免皱起了眉,道:“这都是什么定性?”   “郡王妃见谅。”那两个穿绛色舞衣的教习到这会才过来见礼,苦笑着解释道,“如今这些人都是才买过来,要想教导得能上台面,却还要些日子才成。”   卓昭节今日是过来学如何挑家伎的,又不是来看歌舞的,这会就轻轻碰了碰赵萼绿,嗔道:“你既有了身子,还是莫要动怒的好。”   “这点子事情倒不值得动怒。”提到身孕,赵萼绿的神情果然一缓,眼中愠意也退了,道,“就是你还说要来学挑人,结果我挑的这些,才一照面就给我丢这么大的脸。”   卓昭节笑着道:“听起来你买了她们也没多久,就是买得宝马良驹,到底也要养上两年长成了才好用的,只要苗子好,偶尔有些失误,又不是在台面上,有什么打紧?”   两人说了这么几句闲话,那些个练舞的小娘子都已经起了身,怯生生的排了两列,大气也不敢出。   赵萼绿就引了卓昭节看,指着两列队伍最前的两个小娘子道:“你看这两个人。”   那两个小娘子较之其他小娘子更为美貌,左列的是一张俏丽的瓜子脸,不描自黛的远山眉、杏子眼,瑶鼻樱唇,绾着双螺,虽只拿彩绦缚了发,但站在那里,风吹衣动,亭亭玉立,自有一种容光照人之感。   右列的小娘子容貌比左列的略差,然而小小年纪,却仿佛天生媚骨也似,明明是又惶恐又担心的看着女主人,偏偏那双眼角上翘斜挑的桃花眼,怎么看怎么像勾人。   这些个小娘子年岁都不大,最长的看起来也不过十二三岁,大抵都是十岁以下的年纪,卓昭节仔细看去,个个五官端正秀美,身量虽然堪堪萌芽,然而隔着轻薄可见亵衣的纱衣,却也看得出来肌肤光洁无瑕、骨骼匀称。   赵萼绿道:“这打头的两个我是备着将来领舞的。”   “打头的自是要好看点。”卓昭节点了点头,“赵姐姐选的这两个是这些里顶好看的了。”   赵萼绿笑着道:“这好看不好看,也要看是在谁跟前说,之前挑她们两个出来时,比着其他人,倒也觉得不错了,这会子你在这儿,我看着你,再看她们,禁不住怀疑我当初挑人的时候是没长眼么?”   “赵姐姐这话说的。”卓昭节微微一笑,道,“赵姐姐若是要这么觉得,何必要看我?只管叫人带面镜子在身上就成了。”   两人彼此恭维一番——这也是不动声色之间将这些人敲打一回,让她们莫要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可以凭此有出头之日,到底要老老实实听着话才好。   于是赵萼绿又指了几个舞跳得最好的人出来,仔细的向卓昭节说明挑这些人时要留意的地方,又叫她们伸出手、脱了鞋,让卓昭节过目,如此,这下马威给的差不多了,赵萼绿的经验也传授完毕,这才使了个眼色,道:“咱们先回席上去罢。”   卓昭节大致总结了下赵萼绿的经验,其实和挑下人也差不多,那等眼珠乱动看着就不老实的人自是不要,人太呆的显然也不能要,要聪明伶俐会看眼色,然而也不能太聪明了心太大;容貌不能太坏,以至于出来献艺败了客人兴致,却也不能太好,提防着坑了自己;因为是要修歌舞,身段要柔软,手足要生得好,至于歌伎那自然是要加一条声音甜脆响亮、乐感好——然而还席的路上,赵萼绿又说:“如今都是从小挑起,等到了十来岁倒嗓子的时候,若是坏了,那也只能转去做舞伎,所以还是叫她们歌舞一起练的好,不然就是白养着了,若是舞练不好,至少也要学点琴箫之类,总而言之什么都不会的那么笨的还是早早或送或卖得好,免得带坏了其他人。”   两人回到席上时,书房那边还没散,但之前斗酒已经有了结果出来——想当然的,苏语嫣一个人灌翻了唐千夏与慕空蝉,赵萼绿和卓昭节一回来就看到慕空蝉倒在席上不省人事,唐千夏俯在案上似呼呼大睡,只有苏语嫣,仍旧是精神抖擞、气定神闲,仪态端庄的端着酒樽,左一口、右一口,乐陶陶的喝着,跟前的菜肴居然几乎没动。   赵萼绿和卓昭节对望一眼,都有点无语……   “去拿醒酒汤来罢。”赵萼绿无语半晌,苦笑着道。   既然有宴,醒酒汤自是常备着的,片刻后使女取了来,与唐千夏、慕空蝉的贴身使女一起,忙了半晌,才给两人喂了下去,又叫打水来替她们洗手浣面,这么折腾了半晌,两人好歹清醒了些,慕空蝉睁着朦胧醉眼,四下里看了看,就对着不远处还在一盏接一盏喝着的苏语嫣道:“咦,这儿怎么有两个八娘?”   苏语嫣哈哈笑道:“表嫂忙了这么半天,你却还没醒呢?”   慕空蝉听了这话,极清醒的说了一句:“谁说我没醒?”这句话她说的又慢又吐字清晰,苏语嫣、赵萼绿、卓昭节都以为她其实是醒了,不过是故意玩笑,正要笑着说话,未想慕空蝉跟着往身后一仰,吓得使女赶紧扶住,就见她头一歪,继续睡了过去……   “上回是晋王小郡主,这回是慕姐姐。”卓昭节见状,不禁笑出声来,道,“真是有意思。”   被她一提,苏语嫣也想了起来两年前的事情,不禁放下酒樽,嘻嘻笑道:“可惜六姨这次没在,你方才也没过来,不然倒又可以斗上一场。”   “我如今可不敢多喝了。”卓昭节笑着摇头,“府里一大堆的事情,到这会还没全理出来,这要是一醉,堆积起来那就更多了。”   赵萼绿道:“咦,你们之前就斗过酒吗?”   “我头次进宫那回。”卓昭节大致说了两年前觐见时斗酒的经过,赵萼绿听得兴起,遗憾的抚着小腹道:“我这几个月倒是不便了,不然我到六姑那边去,保准喝翻了你们两个!”   卓昭节不知道她的底细,见她这么信心十足的样子还以为她酒量不错,正要说话,不想苏语嫣却毫不客气的戳穿道:“你的酒量那般惊人,谁敢要你下场?”   闻言卓昭节正觉得苏语嫣这语气有点古怪,赵萼绿已经心虚的红了脸,道:“我至少也能喝个两口的,到底也能叫你们多喝点……指不定多喝那么两口你们也就倒了呢?”   苏语嫣对卓昭节道:“你千万别以为她说的喝两口是说酒量一般,其实她这句话就是字面上这么听,说两口,半滴也不带多的。”   卓昭节又笑又惊奇,道:“若是多了呢?”   “多了?”苏语嫣斜睨一眼赵萼绿,道,“你问问她吧!”   赵萼绿见卓昭节看向了自己,想了片刻,到底下不了台,哼道:“好个不讨人喜欢的苏八娘,我凑个趣儿,你还非要较真了。”   苏语嫣懒洋洋的道:“好表嫂,我是怕了你!怕你当真要喝起来呢,你也不想想你那酒量有多么可怕!当年席上喝了一碗桑落酒,立刻砸碎了杯子又笑又嚷,还硬要把簪子镯子打赏给底下人,四五个使女都没拉得住,把咱们吓得赶紧请大夫,还道你是怎么了,原来却是喝醉了!”   苏语嫣对卓昭节道,“你来评一评这个理看,她若只是不能喝,就这么醉倒了,也就算了,咱们看个笑话,然而她喝高了却是闹得人没法安生——这样的人咱们怎么能带她?”   卓昭节听着,哈哈大笑,点头道:“是这个理儿。”   “两个没良心的,一个到现在都喝着我的酒、一个才去看过我的人,如今倒说不带我。”赵萼绿闻言,哼了一声,轻叱道,“下回我叫人专门给你们酒里掺水、给你们菜里撒盐!”   卓昭节身后的阿杏和阿梨听到“撒盐”二字,不免又有些心虚,越发的眼观鼻、鼻观心……   “还是快些把人送到有床榻的地方躺一躺罢。”卓昭节没注意到两个使女,倒是看到唐千夏似乎烂醉如泥的趴不住食案,有顺着食案倒到地上去的趋势,就提议道。   赵萼绿点头,趁势把之前吹嘘自己酒量了得的话遮盖过去,吩咐下人连扶带抱的把人安置到旁边的厢房里去,因为她本来就没什么酒量,如今又有身孕,而慕空蝉和唐千夏这会全是一身酒气,赵萼绿为人好强,要亲自跟过去照拂,恰好上风头吹了酒味来,她禁不住脸色一变,扶着使女的手,忙不迭的冲到了屏风后,跟着就响起了呕吐声!   卓昭节和苏语嫣都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两人跟到屏风后一看,赵萼绿被使女扶着抱着在那里吐个没完,半晌,接过使女递的水漱了口,她才脸色很难看的抬头,又缓了几息,方能道:“……许是方才闻到了酒味。”   苏语嫣诧异道:“之前咱们喝的时候你不是没什么吗?”   “那会我在上风处,这儿又是外头,我也没闻到多少酒味,方才是下风,风吹着她们身上的酒味飘过来,忽然就觉得受不了了。”赵萼绿捏着帕子,脸色很不好看的道。   卓昭节看她吐过之后脸色难看得紧,摇头道:“不拘是什么,你如今是双身子,不比从前,先坐下来罢。”   苏语嫣也恋恋不舍的叫人把酒都收拾下去,虽然如此,但两人都怕赵萼绿这头一回有身子,可别出了意外,遂建议把大夫叫了来——好在皇后与太子妃都重视赵萼绿的这一胎,直接派了一名姓古的太医在真定郡王府里守着,赵萼绿虽然没觉得肚子怎么样,但也觉得让太医看看的好,就打发人把古太医请来,请脉之后,古太医道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莫要再闻酒气罢了。   听太医这么说,连药都没开,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片刻之后,却见真定郡王打头,之前去书房的人都匆匆赶了回来,人人神色郑重,仿佛出了什么大事。   第二十三章 约画   看到他们这样匆匆忙忙,赵萼绿等人才放下来的心都是一惊,只道他们商议事情时出了什么意外,忙肃然问:“怎的了?”   不想真定郡王到了跟前,开口问的却是:“你叫了古太医来?可是身上不好?”   “没什么事情,方才闻着酒味就吐了一回,八娘和七娘担心,都提议要把古太医叫来看看,我就依了她们,这会古太医才走,也说无事。”赵萼绿这才会过意来真定郡王是听说了自己叫太医,挂心之下才赶过来的,禁不住喜笑颜开,语气温柔如水的道。   真定郡王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就埋怨苏语嫣道:“表妹你要喝酒,回头拉上一车回去,孤也不是舍不得,又何必非在这里喝得到处是酒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表嫂如今有了身孕,她素来就没有酒量的,哪里闻得了这个?”   苏语嫣好酒,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这时候慕空蝉和唐千夏已经被抬下去安置了,卓昭节身无酒气,真定郡王想当然的就以为慕空蝉是和唐千夏暂且离开,却是苏语嫣独自一人在这儿喝酒才使得赵萼绿孕吐的,他担心子嗣,语气不免就重了些。   苏语嫣被责问,面上倒也不显什么,轻描淡写的道:“我知道了,下回不会了。”   真定郡王听她语气中有冷意,正觉得不对,赵萼绿已经急急解释道:“四郎莫要怪八娘,不干八娘的事情,却是方才三娘与三堂妹喝多了醉倒,我使人送她们进屋去安置,离得近了些,为她们身上酒气所冲。”   时采风一听,忙代慕空蝉赔礼,赵萼绿摆手道:“是我自己大意,再说古太医也看过没什么事情,这回倒也是提醒了我,往后把这些都要拿远一点,不关旁人的事情,何况这也是突如其来,不然,之前你们还没走时,不也小酌过几盏?我也没什么啊。”   真定郡王这才知道是冤枉了苏语嫣——只是苏语嫣已经刷的站起了身,心平气和的道:“我忽然想起来答应过母亲今儿个早些回去,这会辰光也差不多了,我就先走了。”   虽然看她神色不像是动了怒,但赵萼绿解释在前,任谁也知道苏语嫣这是置气了,真定郡王自知理亏,苦笑着拱手赔礼,道:“好表妹,你莫与孤计较,孤方才也是一时心急,这才错怪了你。”   又道,“你怨孤也不打紧,但你表嫂这些日子都念着你的,难得你来一回,可得多陪她一陪。”   赵萼绿忙也跟着赔礼,卓昭节等人从旁劝说,只是苏语嫣干脆得很,根本不听这些劝说,转身就要走,赵萼绿一急,索性几步过来伸手拉住了她袖子,苏语嫣到底顾忌着她有了身孕,不敢用力挣扎,只是微微笑着道:“表嫂你何必如此呢?我是当真答应了幕后要早些回去,不信你问五哥。”   她自来颇具林下之风,如今宽袍大袖的这般微笑而语,望之风仪翩然——越发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苏语默在旁有些尴尬的道:“母亲是这么说过,但你每回出门母亲这么叮嘱了,你也不是怎么听的,再说现下也没有很晚。”   苏语嫣淡然一笑,道:“五哥这话说的不对,咱们在这里都叨扰这些时候了,你好意思继续留,我可不想继续再打扰。”这句话她说得越发生疏客气。   “你说这话就是怨上我了,这也是我不对,四郎才过来不知道就里,我却是嘴笨没先解释清楚,这才叫你受了委屈。”赵萼绿软语细言的哄着她,真定郡王亦在旁不住赔礼说情,然而苏语嫣只是含着笑推脱,话却是越说越疏远、措辞越来越客气,到最后甚至连表哥表嫂都不叫了,口口声声的称起了郡王、郡王妃来,叫真定郡王与赵萼绿都尴尬得很。   眼看场面这么僵住了,苏语默到底是苏语嫣的胞兄,略作沉吟,悄悄把宁摇碧拉到旁边说了几句,宁摇碧微微颔首,就过去道:“表哥,咱们方才说的事情还没完,不如这边交给表嫂,咱们先回去议完?”   又低声俯耳道,“如今苏表姐正在火头上……”   “表妹你切莫要走,我这儿先去与他们把事情说完,回头再来与你赔罪,都是骨肉亲戚,表妹可不能因我一时把话说急了就这么恼了我。”真定郡王会过了意,忙和苏语嫣招呼一声,领着众人暂且避开,赵萼绿晓得苏语默的意思,一面劝说着苏语嫣,一面悄悄对卓昭节使个眼色,卓昭节看这场面就知道苏语嫣的脾气,当着人前既然说了要走,那是肯定不会留的。   惟今之计就是把旁人都支开,让赵萼绿单独和她说好了,让苏语嫣下了台,回头人再回来,真定郡王再说几句软话,把这场面揭过,若有外人在,指不定这苏娘子自觉颜面无光,便是心里想着就这么算了,嘴上也说不出来。   既然真定郡王这些人都避开了,卓昭节就起身道:“慕姐姐和晋王小郡主如今醉得厉害,也不知道是否头疼,我去看看她们吧。”   “劳烦你了。”赵萼绿点一点头,打发了使女给她引路。   卓昭节跟着使女到了厢房,转过屏风,就见里头一南一北相对设了两张琉璃榻,上头悬着宝帐,此刻帐帘半卷,两榻之间的一只海棠式小香几上,一只狻猊鎏金香炉,正吐着袅袅青烟,烟气清冽。   慕空蝉与唐千夏就分别卧在两张榻上,贴身使女打了水,正拿帕子一点一点沾着她们的额上腮边,看到卓昭节进来,就要起身行礼。   卓昭节朝她们摆了摆手,低声道:“慕姐姐与小郡主现下如何了?”   一使女小声道:“谢世子妇过问,我家夫人这会是睡着了。”   另一使女则道:“郡主她……”   不想唐千夏这会恰好呻吟了一声,翻过身来,道:“啊……我头疼。”   卓昭节见状,就走到她榻边,笑着道:“你喝得太多了是不是?本来苏姐姐酒量好咱们都知道的,你和慕姐姐加起来左右也喝不过她,之前就不该喝那么多的,如今可不就是难受的还是你们,我看苏姐姐好得很呢。”就对阿杏道,“去厨房再要份醒酒汤来。”   唐千夏呻吟着捧住了头,低声道:“不要那个了,醒酒汤怪难喝的,之前喝酒都撑着了,我哪儿还能再喝得下汤?”   之前伺候她的使女机灵的起身,把绣凳让与卓昭节坐了,卓昭节就道:“那你想吃点什么?或者拿热帕子敷一敷?”   “这屋子里气闷得紧,我看还不如到外头栏杆上吹一吹风。”唐千夏揉了揉额角,抱怨的道,“红采,扶我起来。”   卓昭节见状,忙也搭把手,提醒道:“你当心些。”   如此把唐千夏弄到屋外回廊上,早有郡王府里机灵的使女拿了几个锦垫放到美人靠上,卓昭节就陪唐千夏坐了下来,见她一副惺忪的模样,就道:“我看还是沏壶茶来,你多少喝一点罢?”   唐千夏哼哼唧唧了半晌,显然极不舒服,似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闭着眼睛口齿不清的道:“也好!”   郡王府的使女沏上浓茶,卓昭节亲手捧与唐千夏,看她喝了几口,果然目光渐渐清明了些,吐了口酒气道:“今儿是真的喝多了。”又笑着道,“劳烦你过来看我们……嗯,今儿可是麻烦你了。”   卓昭节这两年与赵萼绿、苏语嫣、义康公主这几个人都还算熟悉了,但与唐千夏却一直有些不远不近的,这会唐千夏这么问,她便微微一笑,道:“郡主太客气了。”   唐千夏吃吃一笑,忽然道:“不成,我得谢你一谢。”她抬起一根手指,在面前比了一下,似乎想了片刻,道,“我给你画幅小像,怎么样?”   晋王府小郡主丹青之技在整个长安都是极出名的,卓昭节虽然没见过她的画,却知道能进义康公主组织的赤羽诗社的人必然有惊人之技,本来想说不用她谢的话顿时咽了下去,欣然道:“不值当郡主的谢,不过若能有幅郡主的墨宝却是极好的。”   “那说好了,过两日你选好了要穿戴的衣服钗环,使人告诉我一声,我去给你画一幅。”唐千夏懒洋洋的道。   卓昭节忙又谢了她,两人说了会子话,唐千夏酒意上涌,困意上来,倚着美人靠渐渐睡了过去——卓昭节见状,就让使女扶了她进去登榻,又叮嘱人仔细看着,算着赵萼绿那边也该把苏语嫣安抚好了,就回了席上。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苏语嫣和赵萼绿已经重归于好,又在一起说说笑了笑,看到卓昭节回来,便问起慕空蝉与唐千夏,卓昭节道:“慕姐姐睡得沉,晋王小郡主方才倒没睡,嚷着头疼,又不想吃醒酒汤,我叫人沏了壶茶,她喝了两盏,如今也觉得困了,我让使女扶了她躺回去。”   赵萼绿微笑着道:“可多谢你了,这两个人,明儿定然要一起头疼。”两个人都好像刚才苏语嫣根本没闹脾气一样。   这样说了几句,过了会,真定郡王那边散了,众人回来,真定郡王重又与苏语嫣说和,苏语嫣哼道:“念在表嫂的份上,我这一回就不和你计较了,你下回怪人之前倒是问上一句啊?众目睽睽的事情我难道还能抵赖不成?再说我是好酒,可有几次喝醉过,又或者是喝得不省人事?就这园子里开坛那点儿酒气还是下风口,哪里就熏得着表嫂了?”   就说他,“你要讨好表嫂,也犯不着踩了我做筏子。”   真定郡王打躬作揖,笑着道:“是是是,都是为兄之过,表妹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了罢?”   苏语嫣恢复懒散的才女风仪,道:“这件事情就这样了吧,都不要再提了。”   众人又说笑了几句,因为唐千夏和慕空蝉醉着,慕空蝉倒也罢了,左右时采风在,他自会把妻子带回去,但唐千夏却只能赵萼绿安排人送了。   这两个人左右轮不着宁摇碧和卓昭节来操心,回去的路上,卓昭节将唐千夏答应给自己作画的事情告诉了宁摇碧,道:“我一向听说这郡主丹青之技高明得很,之前都没有机会,这次为了避开叫赵姐姐与苏姐姐说话倒是顺便得了一幅。”   宁摇碧听了就笑着道:“你早说喜欢,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也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事情,之前我与晋王小郡主也不是好到了可以随意讨画的地步,今儿她自己答应了的。”卓昭节歪着头,想了想道,“但望她不要回去后就忘记才好,方才看她却是醉得不轻呢!”   “忘记了便去告诉她好了。”宁摇碧摸了摸她鬓发,含笑说道。   第二十四章 大总管之位   因为和唐千夏约的是过两日再作画,而且估量着唐千夏回了晋王府也得歇上一日才能醒酒,次日一早,卓昭节就与宁摇碧商议起了买家伎的事情。   宁摇碧听后,就笑着道:“这个时五最是拿手,这长安谁家小娘子生得整齐,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寻他我可不敢。”卓昭节嗔道,“昨儿个我才听赵姐姐说了他在曲江做下来的事情,别到时候把弄不进家门的人都打着家伎的幌子塞咱们这里来,回头慕姐姐不跟我急才怪!”   宁摇碧道:“他就是那个性.子,不过你也知道,当初也是慕三娘自己非要嫁给他的,按着时五自己是既不想惹她也不想娶她,如今闹出事情来,老实说,我看也不能全怪时五。”   卓昭节虽然也觉得他这话有理,但是宁摇碧说的,她却警觉了起来,瞪眼道:“就算这么着,慕姐姐也不是没准他后院里进人,再说如今嫡长子都有了,时五还是这样的不定性,这成什么样子?何况即使他没娶妻,自己带着侍妾游曲江,却和施阔的使女到了一起——说是使女,但我听赵姐姐说,那施阔与友人游湖还带着,又生得俏丽,多半也是通房了,他这么把人勾引到手,弄得施阔只好索性送给他,结果带回府去,他又疼起了之前带到曲江去的夏氏,这般见一个爱一个,喜新厌旧再也没有比他更迅速的,到底也不是好人!”   “这小子什么时候是过好人了?”宁摇碧笑着道,“只是他这样的为人,从前慕三娘也不是不清楚,然而即使如此,慕三娘到底还是恋着他的,不然你看今日在真定郡王府,真定郡王迎着咱们进去的时候,这小子一句话就把之前在王府门口只顾与咱们说话没理会慕三娘的怨气给消弭了,照我说,他们夫妻两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然慕三娘也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皇后娘娘的偏向你还不清楚吗?她当真恨极了时五,不想过了,随时都可以和离,甚至叫时五吃不了兜着走,以她的家世才貌,再嫁那是一点都不难的,然而她就是喜欢时五,便是时五拈花惹草个没完,她也心甘情愿的守着他,这又有什么办法?”   卓昭节啐道:“好吧,我不和你说时五与慕姐姐的事情了,然而叫时五帮着挑家伎,你可能保证他不把自己的人塞进去?到时候日日打着过来拜访你的幌子私会,你叫我怎么和慕姐姐交代呢?”   宁摇碧想了一想,道:“这倒是难免,以他的为人,他不把如今那些个外室塞进去反倒奇怪了,你既然怕不好与慕三娘说,那人选咱们自己挑就是了,左右不过是助兴的一班人,若是挑到不好的,卖了再换就是了。”   卓昭节一阵无语,道:“我听说时五后院里的人已经极多了,去年年底还收了个行首,加上之前他新婚时就纳的程夭娘,如今他后院里头单是行首就有两位,还都不是人老珠黄之后的,这样他还不满足,在外头原来还有外室吗?”   “他就是那么个人。”宁摇碧笑了一笑,道,“你可不要替慕三娘觉得委屈,这些个外室慕三娘都清楚得很,不过是不想和时五闹翻,装着糊涂罢了。”   “……”   卓昭节真心不想再说时采风与慕空蝉了,就道:“那咱们到什么地方去买?教坊吗?”   “何必如此麻烦,叫教坊那边送些人过来挑好了。”宁摇碧说着,就吩咐鸾奴,“你去教坊司那边说一声,让他们捡些年纪小、天分高的送过来。”   鸾奴答应着出去叮嘱,卓昭节又与宁摇碧说起了纪阳长公主:“听说祖母是喜欢看歌舞的,咱们该好生教导几个好的,也好孝敬祖母……只是听说祖母那边很有几个能歌擅舞的,恐怕对比下来难入祖母的眼。”   “是有那么几个歌舞都不错的,祖母也喜欢。”宁摇碧微微颔首,道,“不过咱们也未必只能孝敬这么一件事情,教得好就送过去,教不好就算了。”他笑着道,“祖母最喜欢的还是咱们,那些个歌舞伎人也不过是解解闷罢了,你大致弄弄就是了,也不必非要教得多好不可,真正好的歌舞伎教导起来也是极费心神的,咱们犯不着特别操这样的心。”   卓昭节抿嘴一笑,心想长公主最喜欢的是你才对,我也不过是跟着你才沾了光——又说了几句家事,宁摇碧渐渐有点不耐烦了,左右顾盼,按住她手里的帐本道:“我算着今晚虽然不是满月,但算着也该有几分月色的,咱们晚上去园子里游湖如何?”   “今晚也不过是下弦月罢了,这么点儿月色游湖,仔细掉了水里。”卓昭节挣了一挣,没能挣出来,就嗔道,“放手罢,叫我把这几行帐看掉。”   宁摇碧松了手,索性靠到她身上,赖着道:“这个苏伯那边早就对过了——再说掉水里有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你么?”   “我不是不信苏伯和你!”卓昭节拉长了声调,反手在他肩上戳了戳,哼道,“但我总也要心里有个数吧?总要把两份帐本都看上一遍。”又道,“三更半夜的掉水里,你胆子倒也大,有过一回还不知道怕吗?”   宁摇碧笑着道:“又没什么事情我有什么好怕的?”说着就势在她鬓边蹭了蹭——上回被他呵斥过一次,如今见他这动手动脚的模样,四下里伺候的下人早就识趣的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宁摇碧因此手脚更加放开,抬臂搂住卓昭节的腰,转着眼珠道,“不如索性你教我划水罢?总是要你救,确实要累着了你。”   卓昭节轻轻打了他两下,嗔道:“别闹……等我看完,哎呀!”   却是宁摇碧见她一面和自己说着话,眼睛一面没离开过手里的帐本,显然是在敷衍自己,忽然俯身,在她颈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   卓昭节低叫了一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推他,道:“你再闹,我可不理你了。”   宁摇碧闻言,哼道:“不理我?当真么?”手就滑进她衣内,卓昭节倒抽一口冷气,再也看不下去帐本,随手往榻里一丢,转过身来,就双手齐下,一把揪住他耳朵,怒道:“你再闹!”   “唔!”宁摇碧吃痛,低叫了一声,探进她衣内的手却毫不迟疑的一使劲,顿时将卓昭节所穿的窄袖上孺扯下一大半,露出凝脂似的雪肩、及红地鹓鶵衔芝样锦的诃子来,红白相衬,格外诱人,卓昭节又羞又气,低喝道:“快住了手!”   宁摇碧也不答话,猛然吻住她唇,就势把她按倒在榻上……   事后,卓昭节少不得打他几下出气,宁摇碧心满意足,也不以为意,伸臂将她揽在怀里,懒洋洋的道:“谁叫你只顾看帐本都不理我?我早就替你把帐理清楚了不是?你这空出来的辰光陪我不应该吗?”   “我不是说了,我总得看上一遍么?”卓昭节这会声音绵软,也提不起精神来和他吵,只哼了一声,道,“不然还怎么管家?难道叫苏伯代管?这成样子吗?”   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来一事,道,“对了,宁世忠既然去了位,这侯府的大总管是不是也要补上?就让苏伯做,怎么样?”   宁摇碧沉吟了片刻,道:“苏伯未必有功夫管这府里上下的琐事,而且他也不耐烦做个总管……你另外选人罢,你陪嫁里应该有能做总管的罢?”   卓昭节戳了戳他胸膛,道:“哎,我才一过门,就把侯府的大总管打发了,换上自己的陪嫁,这不太好罢?”   宁摇碧无所谓的道:“不过是些伺候的下人,只要伺候的好,管是哪边出来的呢?再说这侯府如今也就咱们两个和父亲,父亲向来不理会这等小事的,又有谁来说?至于外头的人,左右也未必敢在咱们跟前嚼舌头,就当耳旁风好了。”   卓昭节也不过这么一说,闻言就道:“那我明儿问问冒姑。”   两人说罢了事情,又腻了一阵,这才叫进人来伺候。   到了晚间的时候,趁着冒姑伺候沐浴,卓昭节把大总管之位的事情说了,道:“冒姑,你看这位置给谁的好?”   冒姑听说宁摇碧不在乎卓昭节一过门就让陪嫁的人做上雍城侯府的大总管,喜出望外,道:“谢天谢地,从前总说世子骄横跋扈,是个人见人怕的主儿,如今来看,这天下再也没有比世子更体贴的夫婿了!娘子真真是好福气!”又庆幸的加额道,“要说这骄横跋扈,五陵年少们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看看时家五郎君,虽然不骄横不跋扈,可慕夫人如今嫡长子都有了,又哪里比得上娘子?这夫婿待旁人再好,待自己不好,又有什么用呢?索性不如咱们世子,真真是……”   “姑姑!”卓昭节见她喜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忙嗔了一句。   冒姑这才住了夸奖宁摇碧的话,笑着道:“娘子可别怪婢子嘴碎,实在是婢子看世子待娘子这般信任体贴,替娘子高兴!”   “是是是,只是姑姑也别只顾着高兴了,却替我想想,这大总管到底叫谁去好呢?我可是记得,陪嫁里没有什么年长的人,即使有机灵精明的,一来年纪放在了那里,二来府里如今不说那些月氏异族,单是宁世忠那样的世仆就不好对付,恐怕镇不住场子罢?”卓昭节提醒道。   这话说得冒姑也犯了愁:“娘子说的是,当初夫人也没想到娘子会一过门就能把宁世忠给打发了,总想着他是老祈国公时候留下来的老人,雍城侯夫人去世后这些年操持里里外外的,正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使娘子过了门就是正经的当家人,按着常理也没有直接叫他下去的,总也要用几年水磨功夫,怕把老人带了过来,耽搁几年就派不上用场了,索性如今管事里最年长的也才三十来岁……”   卓昭节蹙着眉道:“这可不成,当真没有合适的人,那就暂时空着,也不能随意给了人,不然,扶个人上去容易,等将来要换人,怕是另有麻烦。”她的陪嫁里没有合适做大总管的,假如一定要任命,那只能在宁家的下人里挑选了,本来卓昭节属意苏史那,然而听宁摇碧的意思却不赞成,其他人卓昭节一个是不熟悉,另一个是想着宁摇碧既然要她安置自己的陪嫁,大约就是不想在月氏陪嫁或宁家的世仆里头选大总管了。   既然这么着,那这个位置空着总也比胡乱择个人上去的好。   冒姑沉吟道:“以世子如今对娘子的宠爱,婢子想,只要君侯不说什么,这大总管一时间不任命也没有什么,只是没有大总管帮着分担,事情都要到娘子这儿来请示,未免烦了点。”又道,“娘子别看这几日没什么人过来,一来娘子与世子如今尚在新婚之中,之前有了宁世忠的例子,这满府的人都不能不长点儿眼色,二来现下府里也没有什么事情,等接下来,最近的就是避暑,然后是纪阳长公主生辰,接着皇后娘娘千秋、圣人圣寿……那可就忙得紧了。”   “再忙总归事情也是要做的。”卓昭节按了按眉心,道,“把衣裳拿过来罢,这水都凉了。”一面起身,一面道,“要么这样,姑姑先帮我分担着些,打从明儿起姑姑就不要伺候我了,就替我管着点事罢,左右能服侍我起居的使女多着,似姑姑这样能替我分忧的可不多,可别叫姑姑大材小用了。”   冒姑被说得笑了起来,道:“娘子这话说的,婢子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材不材的?只是婢子总归是要设法给娘子分忧的。”   第二十五章 宁瑞婉   卓昭节沐浴出来,却见宁摇碧不在外间,就问伊丝丽:“世子呢?”   伊丝丽恭敬道:“方才君侯打发人过来寻世子过去了,仿佛有事情要商议。”   “哦。”卓昭节看了眼屋角的铜漏,这时候已经是戌初了,虽然不是昼短夜长的冬季,天色也已经黑透,她心想除了敬茶那日外,这些日子雍城侯都没寻过宁摇碧——甚至卓昭节回门那日,这位公公借口次日要上朝,提前一日就打发人过来让他们回门那日都不用过去请示和告诉了,如今忽然把宁摇碧叫过去,难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想了一想,才叫阿杏和阿梨拿帕子过来边绞干长发,边等宁摇碧。   不想这一等却一直等到了亥中,宁摇碧才披着夜露回来,原本待先去沐浴,却见内室亮着,心下一动,就跨了进来,见帐幕半卷半掩,帐中点着一盏灯,卓昭节穿着月白中衣,斜靠在玉枕上看着一本闲书,神色之间虽有困意,但察觉到他进来却是眼睛一亮,宁摇碧心中暖意融融,挑帐进去,道:“怎的还没睡?”   “我当你就回来的。”卓昭节见他已回,就把那本拿出来打发辰光的书搁到旁边,微微笑道。   宁摇碧含笑道:“我过会与你说,你先等等。”他出去叫了人打水,匆匆沐浴过了,再回到内室,就见卓昭节已经让出了榻外的地方,便过去躺下,先抱住卓昭节耳鬓厮磨了一阵,这才道,“父亲叫了我去是说大房那边的事情。”   卓昭节依在他身上笑着问:“是什么事啊?”   “欧氏想让四娘和离,这事情已经提过几次了,这回咱们成婚,四娘回了来,欧氏索性把她人拘住,直接打发人到许家去说和离的事情,还是四娘从欧氏身边的小使女那里套出来的,今儿个父亲到祖母那里去,四娘也在祖母跟前,父亲走时,她跟出院子求了父亲。”宁摇碧一哂,道,“到底是父亲的嫡亲侄女,父亲听她说得可怜就有些想帮上一把的意思,所以叫了我去商议。”   “和离?”卓昭节诧异的问,“做什么要和离?难道那许家对四……对四娘不好吗?”   宁摇碧从来不以兄姐称呼大房的人,卓昭节自然是随着他,他叫什么自己叫什么。   就听宁摇碧道:“这倒没有,许怀玉此人虽然怯懦了些,但待四娘一向都不错的,不过此人出身贫寒,父母不过是村野之民罢了,四娘又是嫡出,有欧氏看着,谅他也没那胆子亏待四娘。”   卓昭节奇道:“那祈国公夫人如何还要四娘和离?”虽然大凉风气开放,女子再嫁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高门贵女,那是从来都不愁嫁的,然而到底元配更为堂堂正正——何况似慕空蝉,太子妃嫡亲侄女,嫁时采风这个满长安公认的浪荡子谁不说她亏了,可婚后也未见得多少丈夫的感激。   宁瑞婉既然与丈夫恩爱和谐,再嫁之夫也未必能够待她更比许怀玉待她更好,欧氏做这棒打鸳鸯的事情又是何苦来着?   要说宁瑞婉若不是她生的,她或许记恨宁瑞婉的生母、或者不喜宁瑞婉,变着法子折腾宁瑞婉倒也罢了。可宁瑞婉明明就是欧氏亲生之女,欧氏怎的又和亲生女儿过不去来了?   宁摇碧笑着道:“你方才没听清楚——这许怀玉旁的都还好,性情怯懦了点也不是什么大过,倒是便于四娘过门之后就当家作主,只是……他的父母不过是寻常农夫,家产统共也不过是十数亩地罢了,你说这样的家世欧氏怎么看得上?”   卓昭节惊讶道:“这样的家世,那当初四娘是怎么嫁过去的?”   “还不是才子佳人的话本看多了惹出来的事情。”宁摇碧一哂,道,“那些个话本里头不是有许多才子佳人私会后花园之类的桥段【注】么?嗯,这种话本,之前祖母使人从四娘那儿搜出来时我翻过两本,起头都是差不多,才子和佳人偶然见了一回,尔后彼此念念不忘记,接着就有个贴心的使女或不怕死的婆子出来穿针引线,助两人暗通款曲……”   卓昭节听出点眉目,道:“难道四娘与那许怀玉……”   “当年踏青的时候,据说有一回忽然下起了雨,四娘身边的使女忘记带伞,恰好那许怀玉路过,就把伞借给了她。”宁摇碧漫不经心的道,“结果她也不知道对上了哪本话本,深觉这就是她的天定良缘,等着许怀玉考得状元她做状元夫人的好结局——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罢,她私下里与许怀玉来往了大约半年,叫祖母身边的嬷嬷看出了不对,私下告诉了祖母,祖母把她叫到跟前盘问出来,气得不轻——偏她那时候又一心一意认定了非那许怀玉不嫁,本来照着欧氏的意思,是将那许怀玉除了灭口,给四娘另选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到底她寻死觅活了一场,祖母和欧氏都心软了,只得让她嫁了这许怀玉。”   他嘿然道,“也亏得有祖母在,没人敢说什么长短,其实私下里看她出阁的匆忙又嫁得这么低,多半也能猜到几分,欧氏为了这件事情也叫祖母骂得不轻,足足半年多在祖母跟前都抬不起头……虽然四娘是正经嫁与许怀玉的,但实际上许怀玉这些年来根本没机会登过祈国公府的大门,欧氏总觉得是他不好,勾引了单纯的四娘,目的就是攀附祈国公府,但叫我说,四娘若不是自己被那些话本迷昏了头,许怀玉一个穷弱书生难道还能强迫得了她么?”   卓昭节沉吟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么说来四娘到现在也是不想和离的?”   宁摇碧道:“这个自然,其实欧氏觉得四娘单纯倒也没有认为错,虽然许怀玉这几年屡考不中,但四娘有嫁妆在,也不愁吃喝,她又不是一定要做贵妇的人,只要夫婿与自己恩爱就心满意足了,实是不想折腾的,之前欧氏几次把她叫回来让她改嫁,她都不理会,住上几日又跑回夫家去了,这一次想是欧氏下定了决心,硬是把她扣了下来。”   “父亲既然有意相帮,那要怎么做呢?”卓昭节问道。   宁摇碧一哂道:“其实我是不想插手的,到底四娘是大房那边的女儿,关咱们什么事情?欧氏看不起她那考不中的女婿想换个,那是她的事。方才父亲被我说得也有点迟疑,担心为了这件事情又与祈国公争执起来,到时候惹了祖母操心……”   卓昭节笑着道:“左右我听你的。”   宁摇碧闻言,俯首在她颈边亲了亲,微笑道:“你放心罢,就算一定要插手,我也会做得干干脆脆,绝不叫你烦心。”   “我烦个什么心?”卓昭节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反正如今咱们与大房那边关系也就这样了,祖母又在,多一件仇少一件恨的又有什么区别?”   宁摇碧想了想,笑着道:“说的也是。”又低头与她亲热了一阵,复道,“方才还说了一件事情。”   卓昭节笑问道:“啊,又是什么?”   “父亲今儿上朝时替我向圣人讨了个差事。”宁摇碧提到此事,脸色有点不好看,道,“今日工部上奏,说翠微山行宫按例翻检时发现有几处有漏水之象,并且有两间殿阁年深日久,已经亟亟可危,建议拆除重建,圣人准了,父亲就要亲自去监督,又借口工部郎中因事告假,要把我带去协助,圣人就依他所奏,给了我一个工部员外郎之职,令我随父亲前去翠微山……嘿!”   雍城侯的官职正是工部尚书,翠微山行宫有损,需要修补与重建,这些都是他管着的。   卓昭节听得一呆,道:“监工?到翠微山去吗?”   “是啊。”宁摇碧很是不满的道,“咱们成婚才几日?就要我离开你。”   两人如今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乍然要分开,虽然翠微山也不远,但卓昭节闻言,心中也觉得遗憾,沉吟了一下才问:“那你几时动身呢?”   这若是雍城侯吩咐的事情,宁摇碧自能推却,但既然是雍城侯向圣人替儿子求来的差使,到底是不好违抗的。   宁摇碧沉吟道:“大概就这么几日罢。”   因见卓昭节兴致一下子就低了下来,他也觉得有些愧疚,抚了抚卓昭节的发,在她腮边吻了吻,安慰道:“我尽力催促工程,让他们快点做完好脱身。”   “到底是圣命,你还是安安心心的好生做着罢。”卓昭节听他这么说,又劝慰道,“左右如今距离夏日也就那么一两个月光景了,到时候圣驾避暑,我自也跟着过去的,到了翠微山总是……”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问,“我现在跟你去翠微山好不好?”   宁摇碧闻言却摇头,道:“先不说那边的别院什么都没收拾,而且圣驾五月就要动身,工期赶得紧,你就是去了恐怕我也没功夫在别院里陪你的,何况如今宁世忠被打发了,这偌大侯府当真没人看着也不成的,只能辛苦你了。”   卓昭节虽然这么问,但也知道雍城侯在这时候给宁摇碧求了差使,多半也是这公公看不惯宁摇碧这样成日里围着自己转,处处帮着手,故意要让两人分开些时候——而宁摇碧若是到翠微山去公干还要把自己带上,一来雍城侯定然会不喜,二来,旁人也会笑话两人这样片刻分不开,说来说去宁摇碧多半会再被加一个沉迷美色的罪名,后头再跟一个不堪大用的评价。   这会听宁摇碧拒绝,便也没再说话,只静静靠着他肩上发呆。   宁摇碧沉默了片刻,就交代道:“我与父亲不在府中,恐怕有些刁奴觑得机会,会与你弄些手段,对这些人你不必顾忌什么,只管下狠手,随便寻点错处打死上几个立好威,届时若是闹大了,或者去寻祖母,或者打发人到翠微山与我报信,自不会叫你吃了亏……至于大房那边,四娘的事情,我已与父亲说好了,等翠微山行宫修葺好了再议。”   卓昭节这才会过意来,宁摇碧不同意雍城侯帮侄女,恐怕担心因此与大房结怨更深不过是借口,到底看宁摇碧之前两回在纪阳长公主跟前,那是没事找事的寻着大房的错处的,他哪里是怕大房的人?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知道过几日要与雍城侯去翠微山监督行宫的修葺,不在侯府,怕自己独自一人留下来吃了亏。   想想也是,雍城侯这么晚了把独子叫过去说了这两件事情,一件是侄女的事,一件是宁摇碧的事,不说雍城侯与祈国公兄弟不和,便是对侄女同情也有限,即使两府和睦如寻常兄弟,但宁瑞婉这个侄女再怎么也亲不过宁摇碧这个独生爱子——所以雍城侯定然是先说了给宁摇碧讨得工部员外郎一职,要带宁摇碧去翠微山这件事情,再说了宁瑞婉的求助——而宁摇碧要为妻子着想,自然是不赞成在这眼节骨上去管宁瑞婉了。   而宁摇碧这边不欲早提自己要离开的事情,却把宁瑞婉先说在了前头。   想通了此节,卓昭节心里又是感动又是不舍,轻嗔道:“我都理会得……再说,我父母兄长阿姐可也都在长安,当真应付不过来,打发人回去请教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情。”   宁摇碧道:“嗯,明儿就叫人给岳母大人递个信罢,这样我不在,也请那边多照拂些。”又道,“明儿咱们一起去见祖母。”这就是要亲自去请纪阳长公主在雍城侯父子都不在侯府时,多看着点卓昭节了。   这般体贴周全的丈夫,卓昭节的心,顷刻之间软成了一滩水,她禁不住伸臂环住宁摇碧的颈,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注】此段仅仅借用“好女不看《西厢记》”的俗语发展情节,不代表作者本身对某些名著的态度,请勿躺枪!   第二十六章 分别   次日宁摇碧陪着卓昭节到了长公主府,将自己得了圣人临时赐了工部员外郎一职、不日要与雍城侯一起去翠微山之事告诉了纪阳长公主,长公主一听就知道了他的来意,不禁深深看了眼卓昭节,含笑道:“本宫晓得你的意思了,昭节方才过门,这侯府上上下下一摊子的事情,怕她还没理清,你们父子就要出门公干,这偌大侯府倒只剩她一个年少的小娘子撑着,未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你且放心罢,侯府与本宫这长公主府也就隔着一道角门罢了,她有什么拿不了主意的事情尽管来问本宫,本宫给她做主!”   宁摇碧笑着道:“再没有比祖母更疼孙儿的人了,孙儿什么都没说,祖母就这么体贴!”   纪阳长公主笑骂道:“如今满长安谁不知道你这小子将新婚妻子疼得如珠如宝?也难怪你父亲要替你讨了这差使!”   卓昭节正含着羞红了脸,不想长公主说了这么一句,她不禁心下一惊——虽然这一点她昨日也猜了出来,然而长公主今日这么当面说出来,却又代表了长公主的态度。   很显然,宁摇碧成婚以来,日日夜夜的围着卓昭节转,不只雍城侯看不过眼,纪阳长公主也觉得过了,她用力掐了下掌心,心中飞快的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不想宁摇碧已经先道:“祖母方才也说了,昭节过门才几天?孙儿也就悠闲这么些日子罢了,之前回门回来的时候,在车上昭节就劝说我读书了的,我也答应满月之后每日看上几个时辰。”   纪阳长公主闻言,将信将疑道:“是吗?你当真会去看?不是做做样子?”听长公主的语气,宁摇碧从前的例子似乎就不太好。   “祖母不信孙儿,也该信孙儿会听昭节的劝说罢?”宁摇碧恬着脸道,“毕竟如今满长安都知道孙儿把昭节宠得如珠如宝,照这么说,再没有不听昭节话的道理。”   他这番话连讽带刺的,长公主不禁笑了起来,道:“你们成日里出双入对的,昭节叫下人问点儿事情你也要跟着帮她敲边鼓,谁叫这孩子又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好容貌,也怨不得旁人议论你沉迷美色不知长进!”   “祖母这话可不对。”宁摇碧哼了一声,道,“祖母难道不盼着我与昭节和和睦睦的吗?那些人自己家中不宁夫妻反目,就看不得别人过得好,也就是这回过几日我就要去翠微山了,一时间没功夫去查都是些什么人造的谣,否则必得挨个上门去好生教训他们一番!”   纪阳长公主笑着捶他:“看看、看看,都要出去做事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脾气,旁人说一句也要跳起来。”   卓昭节正想着到底宁摇碧成婚以来,以长公主的睿智也不是一味的尽宠着他了,不想长公主嗔了宁摇碧这么一句,跟着就道,“不过九郎说的也对,本宫的孙儿孙媳恩爱和睦,那些个眼红的人,嘀嘀咕咕的说着酸话,真道本宫不知道是谁在罗嗦吗?你且放放心心的去做事儿,这些人本宫回头一个也不会放过——一般福薄命舛的东西!净会眼红别人家好的,连本宫的孙儿孙媳也敢多嘴,打量着本宫好欺负么!”   宁摇碧一脸的理所当然,道:“何况孙儿岂是那等意志不坚之人,这些人说得,仿佛随便寻个略有姿色的人放在孙儿跟前,孙儿就忙不迭的要色授魂与了一样,俨然是把孙儿说得与个废物也似!”   纪阳长公主哼道:“这些人就是不长记性!你放心罢,他们一个也别想得了好!他们不是爱说旁人家长短吗?本宫叫他们自己家也都出点长短来让满长安的人一起说!”   听长公主这样连连保证了,宁摇碧才露出笑容,道:“孙儿就知道祖母定然是舍不得孙儿受委屈的。”   “这是自然。”纪阳长公主理所当然道,“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谁也休想欺负了本宫的九郎去!”   祖孙两个这番话,卓昭节也没能插进去,被长公主留着用了午饭,两人又回到侯府,卓昭节就问:“可要我给你收拾东西。”   “一会让伊丝丽她们收拾好了。”宁摇碧心不在焉的揽过她腰,贴在她耳后亲昵道,“咱们何必浪费辰光呢……”   卓昭节闻言,脸一红,却也反手抱住了他。   到了晚上,雍城侯打发人过来,道是定下来次日一早就出发,宁摇碧皱了半晌眉,很勉强的告诉来人:“本世子知道了,你去回父亲罢。”   因为这个缘故,晚饭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随意吃喝了点,安置之后,都恹恹的,宁摇碧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卓昭节散在自己胸前的长发,轻声叮嘱着侯府中的诸多事宜,不外乎是怕自己不在,有刁奴狡仆忤逆了卓昭节,又怕祈国公府那边有什么诡计,又怕自己长安其他的仇家有什么动作……总而言之是操不完的心。   卓昭节起初听得感动,听多了就不耐烦了,伸手在他臂上拧了一把,恨恨的道:“我虽然是才过门,但之前咱们有婚约也有两年的,那两年我难道不在长安了吗?你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啊,也没见谁把我吃了,再说今儿个你都托付了祖母,又打发人去与卓家那边说了,你就是不信卓家,也该相信祖母罢?祖母要护着我,你还担心个什么?”   说着又拧了一把,恨道,“听你这么说着,仿佛我废物之至——我是好欺负肯忍耐的人么?”   宁摇碧笑着道:“我知道我知道。”又道,“只是我就是不放心。”   “你就放一放心罢!”卓昭节哭笑不得的捶着他,道,“我倒是不放心你了,虽然有父亲同去,可这监督工程,你懂么?再者圣驾五月就要去行宫,如今都三月了,这工期可来得及?”   宁摇碧不以为然,道:“懂,自然是不懂的,父亲叫我去,也不过是现学罢了,至于工期,父亲心里自然有数,何况有祖母在,即使耽搁了些,圣人也不会见责。”   “然而总是你头一次做事,最好啊还是顺顺利利、漂漂亮亮的才好。”卓昭节把头偎到他身上,轻声道。   宁摇碧笑着道:“你既然这么想,那我就好好儿的做。”   “我不这么说,难道你还想胡乱做什么不成?”卓昭节忍不住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嗔道。   宁摇碧顿时呼吸一沉,似笑非笑的道:“也不是,我想反正有父亲,我在那里随便住些日子好了……嗯,不说这个了,我明儿个要走,你……”   外头陪夜的阿杏和阿梨听着宝帐簌簌而动的声音,黑暗之中也羞红了脸,各自捂住耳朵,翻身睡去。   次日,卓昭节醒来之时,却见天色大亮,心头不由一惊,下意识的看了眼身侧,果然宁摇碧已经走了,她叫进阿杏询问,阿杏禀告道:“今儿一大早,君侯就使人来催世子,世子起时叮嘱了婢子,道是不要吵世子妇的。”   阿杏禀告这番话时,含羞带怯,卓昭节见她这模样,不免就想了起来昨夜旖旎,面上也是一红,干咳了一声,道:“那么伺候我起来罢。”   起身之后梳洗过了,卓昭节照例问一问府中之事——本来,往日都觉得侯府就这么三个主人,除了看从前的帐本熟悉雍城侯府的帐目外,每日里报上来的琐事,因为有宁摇碧在,卓昭节总觉得辰光不够用,可这日却觉得事情少得出奇。   最后一个来请示的下人退了出去,她等了许久不见下一个进来,诧异的问阿杏,阿杏惊奇道:“今儿的事情都处置完了呀!”   “都完了吗?”卓昭节蹙了蹙眉,狐疑的问,“怎么事情这么少?难道九郎前脚才走,他们后脚就敢不把事情来拿问我了吗?”   听她语气不悦,阿杏忙道:“但平常也是这些事情呀!”   阿梨在旁也道:“今儿来的人比平常还多了一个,是来问园子里的凤凰花树往年这时候都会请天香馆的岑老丈过来帮着看看,今年是不是照样而为?”   卓昭节听两个陪嫁使女都说今日过来请示的人并没有比往常少,这才相信,她揉了揉眉心,想了片刻才醒悟过来——往常宁摇碧与她形影不离的,这些下人进来请示,他也在旁,听不了几件就不耐烦——他不耐烦了就要往卓昭节身上腻,这么一来二去的,往往下人就都识趣的避了出去,而见到这样,宁摇碧自是越发的放肆……   卓昭节赶紧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将快要弥漫到双颊的烧意压下,心想今日宁摇碧走了,自己没人打扰,也难怪处置起事情来干脆利落,这还没到晌午,就把事情都做完了。   然而事情完了,如今倒觉得有点无所事事,她发了片刻的呆,又觉得虽然下人站得里里外外的,这整座侯府,却仿佛一下子空阔了起来。   半晌,卓昭节叹了口气,道:“拿帐本来我继续看罢。”   宁摇碧不在身边纠缠,帐本看得也是飞快,何况又有苏史那提前理好的对照,这么到了晚饭时,加上前些日子被宁摇碧陪着时陆陆续续看的,卓昭节倒是把这些年来侯府的帐本看得差不多、对如今雍城侯府的帐目、状况也有了些底。   掌灯之后,左右都劝她爱惜眼睛,莫要再看了,卓昭节这才罢手,将剩余的一两本收回箱中。   晚饭摆了上来——游氏直接让戈氏陪了嫁,毕竟当初寻了这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娘就是为了敏平侯府唯一在江南长大的卓昭节预备的,如今卓昭节出阁,卓家其他人也不怎么用得上戈氏,是以这饭菜与在镜鸿楼时一样,倒不必卓昭节另外适应。   只是卓昭节才拿起牙箸,门外却传来了吵嚷之声,卓昭节顿时蹙了眉,吩咐阿杏:“出去看看是什么事?”   莫非这些人连一天都熬不住,今儿就想过来给自己寻事了吗?   卓昭节心中冷哼了一声,暗自想到。   过了片刻,阿杏也是满脸不高兴的回来禀告:“是君侯的两个侍妾为事情吵了起来,还把今日进府来探望其中一名侍妾的一个表妹给卷了进去,这会是来请世子妇给她们做主的。”   卓昭节听说是雍城侯的侍妾,暗自皱了下眉,冒姑在旁,也有些恼意——按着规矩,妾通买卖,如今卓昭节乃是世子妇,上头又没有婆婆,整个雍城侯府后院的事情就是她说了算,即使是雍城侯的妾也不例外。   但这两个妾偏偏又是服侍雍城侯的……   如今雍城侯还不在,做媳妇的去处置公公的侍妾,着实是有点尴尬的。   卓昭节心里冷哼了一声,暗想这也不知道是谁挑唆的,倒让自己陷入和从前游家大表嫂巫曼娘一样的景遇里去了。   冒姑见卓昭节迟迟不语,也晓得她为难,就道:“不如这样,让人出去告诉她们,道是娘子已经睡下了,让她们明日再来,明日,娘子就直接领了她们去见长公主殿下,让长公主殿下处置罢!”   又放低了声音,“谅她们也没那个胆子惊动长公主殿下!”冒姑如今私下里还是习惯称卓昭节为娘子。   卓昭节摇了摇头,道:“既然她们已经闹到了门外,未必有这么好打发,何况事事都靠祖母,让祖母一把年纪还要为我操心,我也太不孝了,不过是两个妾,她们要见我,就叫她们上来罢。”   她既然发了这话,冒姑也只能听从,就让阿杏出去传话了。   第二十七章 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   片刻后,阿杏领了五人进来,这五人中,有两个穿戴得花枝招展,妖娆妩媚,显然就是雍城侯的两个妾了。另外两个明显是婢女装束,剩下的一个却是个十四五岁、着粗布衣裙的小娘子。这小娘子荆钗布裙的,颇为清秀,进来之后十分局促,一个劲的往其中一名侍妾身后躲,显得怯生生的,料想就是之前阿杏说的某个妾的表妹了。   进了门,见卓昭节跟前还放着未动的菜肴,这两个侍妾愣了一下,倒也没有立刻呼天抢地的要卓昭节给她们主持公道,俱依礼行过礼,先赔罪道:“未知世子妇还未用饭,莫如妾等先出去,等世子妇用过了饭再进来罢?”   闻言,卓昭节不冷不热的脸色才缓和了点,淡淡的道:“无妨,你们既然在门外就吵了起来,显然事情颇为紧急,既如此,还是先处置了的好。”   这话不软不硬的刺了一下两人,两个妾到底顾忌着她世子妇的身份,又怕宁摇碧回来了给卓昭节找场子,一人便讪讪的道:“是妾身卤莽了,妾身一时气愤,未能忍住,还望世子妇宽宥。”   另一人则道:“本来今儿君侯与世子才走,世子妇过门未久,料想如今事情也多,妾身本是不敢来打扰的,但奈何尤氏她盯紧了妾身不放,口口声声的污蔑妾身清白!妾身也没有办法,只得前来打扰,还求世子妇宽恕。”   之前说话的尤氏闻言,恼道:“什么污蔑!吕氏你敢说你给你表妹的这对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不是从我妆奁里偷出来的?!这可是君侯去年年节时候赏赐与我的!全府里也就这么一对!而且我见你这表妹戴着,想起来去寻,妆奁里已经不见了!”   “这金药仙采灵芝耳坠明明就是我攒了私房托人出府去买了,送与表妹做生辰贺礼的,什么时候又变成了你的?”那吕氏听了,毫不示弱,道,“再者你说君侯去年年节赏了你这么对耳坠子,这满府上下谁听说过?”   尤氏涨红了脸,道:“君侯私下里赏我的,难道我还要满侯府敲锣打鼓的去告诉吗?你以为我是你?但凡得了些什么、便是君侯赞了一句,也巴不得宣扬得满长安都知道!”   吕氏冷哼了一声,道:“你说来说去,就是没有证据,那凭什么拉着我表妹不放?她又不住在兴宁坊,如今被你耽搁,现下坊门已闭,你说怎么办罢?”   尤氏怒道:“怎么会没有证据?之前君侯给我时,我的贴身使女川儿也在旁,她自然可以佐证!”说着一指身后的使女。   那使女正要说话,吕氏却道:“既然是你的使女,哪里又不顺着你说话的道理?我给表妹买这副坠子,难道不是托了身边人去买的吗?”她看一眼身侧使女,那使女忙道:“吕夫人确实……”   “你胡说八道!”尤氏涨红了脸,指着她大声道,“这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是东市‘聚宝阁’所出,坠子上还打着‘聚宝阁’的标记,这么副坠子值得十金,你伺候君侯也不过三年,那儿攒得下来这么一笔家私?就算攒得下来,你以为你是谁?你舍得攒这许多年就为了买副耳坠子贺你表妹生辰?你也不看看你这表妹,连铜坠子都未必戴得起呢,给她贺生辰用得着这样好的金坠子?你当她是高门大户的小娘子吗?”   那吕氏的表妹本来就怯生生的,这会被尤氏这么刻薄的连说带骂,脸色大变,忽然捂住了脸,哭出声来。   吕氏忙低声哄着,眼刀一个接一个的飞着尤氏,冷冷的道:“我乐意攒上几年家私送给表妹,你管得着么?我表妹家中清贫是清贫,可她如今就要出阁了,难道还不许我私下里给她一件压箱底的东西?”   这两个人吵得兴起,连卓昭节还在上头也不管了,自称也换成了“我”,尤氏闻言,忿忿道:“你是偷了一件压箱底的东西给她才对!”   “够了!”上头卓昭节被她们吵得头晕,等到这会都不见两人知趣停嘴,终于按捺不住,冷冷的喝道。   尤氏和吕氏立刻噤了声,吕氏那表妹也不知道是一时忍不住还是没听见,却还在嘤嘤的哭泣着,卓昭节见状,顿时冷了脸,道:“你们是专门带这小娘子来哭给我听的,还是哭给我看的?”   吕氏忙一礼道:“世子妇宽宥,妾身这表妹小门小户出来的,还是头一次到侯府来,却被尤氏当成了贼人,这样大动干戈的追究,表妹年轻面嫩,受不得这些,这才有些控制不住,决非有意违抗世子妇之命。”忙又拉着那小娘子低声说了几句,那小娘子一惊,这才抽抽噎噎的停了声,很是惶恐的望了望卓昭节,缩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卓昭节皱眉道:“这么着,听你们说来是这样的,尤氏自称去年的时候得过父亲赏了一对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一直好好的收着,结果今日发现吕氏你这表妹戴着一对一样的,就去翻了自己妆奁,发现不见,所以就觉得是吕氏所偷,这才闹到了我这儿,是也不是?”   尤氏忙道:“世子妇,不是妾身觉得,实在是吕氏没偷,怎么可能送得起这样珍贵的耳坠子给她这表妹呢?”   吕氏也道:“世子妇,妾身冤枉!妾身的表妹因为就要出阁了,妾身这才想方设法为她淘了这副耳坠子压箱底的!这副坠子千真万确是妾身攒的私蓄所买,世子妇若是不信妾身的使女,明早可以打发人去东市那边一问即知妾身没有说谎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与那边串通好了?”尤氏闻言,当下警觉的反驳道,“说什么给表妹压箱底,指不定是让她带着出了门,拿到东市那边约好了人换银子呢!”   吕氏嘿然道:“你这也不相信、那也不相信,非要诬赖我偷了,只是我向来就没踏过你的门槛,却不知道我是怎么偷到了你的东西?难道我会那五鬼搬运之术不成?若是如此,我做什么只偷你一副耳坠子,我就不会把你的妆奁都盗空?真是笑话!”   卓昭节问尤氏:“可是如此?吕氏可曾到过你房里、靠近过你的妆奁?”   尤氏一下子被问住了,涨红了脸,半晌才憋出一句:“吕氏确实没到过妾身屋子里……但,也许她收买了妾身身边的人……那副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确实是妾身的啊!”   “世子妇,妾身冤枉!”吕氏忙叫道,“妾身自己妆奁里也是有赤金坠子的,做什么非要盯着她这一副?送给表妹的这一副天地良心是妾身自己攒钱买的啊!”   卓昭节略作沉吟,道:“尤氏,你说这副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是你的,你可有什么记号吗?”   尤氏为难的道:“回世子妇,因为君侯说过……说过喜欢看妾身戴另一对珊瑚坠子,所以……所以这一对坠子,妾身一直都是放在了妆奁里头收着,偶尔君侯不在才戴一戴的,至于记号,妾身也没想到吕氏会这般不要脸,故此什么也没做。”   卓昭节闻言凝目一看,果然尤氏耳畔是一对红珊瑚坠子,鲜艳如火的红珊瑚衬托着她的雪肤花貌,别有一种魅力,勾人魂魄,也难怪府中风传这两年雍城侯最喜欢的就是这尤氏。   这时候吕氏又道:“世子妇请莫听她胡言乱语,依妾身看,怕是这尤氏自己不小心把君侯所赐的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弄丢了,如今看妾身送了表妹一对一模一样的,就想赖过去!或者索性君侯根本就没给她这样的坠子,她是见着了妾身表妹戴的,心生觊觎!”   尤氏怒道:“你血口喷人!”   “你讹诈勒索!”吕氏一点也不让。   卓昭节见状,声音一冷,道:“怎么你们今儿是来让我给你们做主的,还是让我专门看你们先哭哭啼啼再吵吵闹闹的?!”她冷冰冰的道,“还是父亲与九郎走了,你们瞧不起我这个世子妇,这是故意来给我好看了吗?”   听她这么一说,尤氏、吕氏忙赔罪道:“妾身万不敢有此想法,实是尤氏(吕氏)欺人太甚!”   卓昭节把手一指,指住那吕氏的表妹,淡淡的道:“区区一副耳坠子,这事情明儿个到东市问了再说,我如今倒要先问你们,这小娘子,是吕氏你的表妹?”   吕氏一愣,道:“是……这是妾身的嫡亲表妹,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卓昭节冷冷的打断了她的话,问左右,“这几日……或者说今日,可有人来问过我,吕氏你有亲人要进府来探望?”   阿杏脆生生的道:“回世子妇,没有!”   “既然如此,那么这小娘子是怎么进府来的?”卓昭节冷声反问,“难道这侯府就和寻常的茶寮酒肆一般,想出就出,想进就进?那养着守门的人与侍卫是干什么吃的?!”   见卓昭节抓住了吕氏的痛脚,尤氏不禁露出幸灾乐祸之色来,道:“回世子妇,其实吕氏这表妹虽然是头一次进府,但她还有个嫂子,却是三不.五时的到侯府来的,回回走都不空手,也不知道君侯一个月都难得到吕氏那儿去一回,她是哪里那许多东西补贴娘家的?”   吕氏才要辩解表妹的事情,又被尤氏插了一刀,几欲吐血,恨道:“你不也一样?你那娘家表姐还不是三天两头的上门来?每次来了都关起门、打发了人,私下里天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她走的时候你就给她空过手了吗?”   卓昭节也不管她们在这儿不遗余力的彼此揭发,径自吩咐阿杏:“去问一问,今儿个放这小娘子进来的人是谁,还有侍卫首领也叫过来!”   阿杏答应一声,正要下去,没有随宁摇碧去翠微山的伊丝丽、莎曼娜这会也伺候在堂上,闻言伊丝丽忙道:“主母,这件事情不如请苏将军过来。”   “苏伯在府里?”卓昭节一愣。   莎曼娜接话道:“是呢,主人担心他一走,主母性情温柔大度,恐怕有人不识好歹,所以特意让苏将军留下来给主母帮手。”她一面这么说,一面意有所指的看了眼下首的尤氏、吕氏。   听说苏史那还在侯府,而且宁摇碧如此护着这个新婚妻子,甚至到了处心积虑的地步——要知道宁摇碧从来只要离开长安,苏史那是必定跟随左右、寸步不离的,这次为了卓昭节,却把苏史那硬是留在了侯府。   尤氏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一旦宁摇碧回来、发现自己在他离开侯府的头一日就过来扰了卓昭节用晚饭,自己的下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吕氏也露出惶恐之色,她似乎咬了咬牙,随即飞快的跪下,哀求道:“世子妇,是这么回事——从前,因为申夫人去得早,这侯府的后院,历来都是宁大总管管着的,大总管规定,只要每个月交些银钱与他,就许咱们家人探望……给的钱多,家人见的也多!世子妇过门以来,虽然大总管如今养着病,但之前世子妇吩咐说一切照旧……所以……”   卓昭节冷笑了一声,问伊丝丽与莎曼娜,道:“宁世忠这样体恤她们吗?”   第二十八章 真相   伊丝丽与莎曼娜齐声道:“婢子却不知道呢,婢子素来跟着世子的,世子也不是常管后院之事,这些年来,大抵都是宁世忠管着。”   “念他有伤在身又年事已高,这会就不拖了他来了,且记下来,明儿个随我去禀告祖母罢。”卓昭节冷冷的道,“至于你们……”   正说到了这里,外头有人禀告:“苏将军来了。”   “快请。”卓昭节对苏史那一向客气,片刻后,穿着石青锦绣袍服的苏史那进了来,拱手道:“主母见召,未知有何吩咐?”   卓昭节忙谦逊道:“苏伯莫要客气了,快快请坐,我正有事情要请教。”   苏史那也不推辞,依言坐了,和颜悦色的道:“主母请说。”   “关于宁世忠之前准许侍妾随意与家人见面一事,以及今儿个这小娘子莫名其妙的就进了府——我听说自母亲去后,这府里的后院,一直都是宁世忠当着家?但连我这样在娘家只给嫂子帮过手、不曾独当一面的人都知道,别说堂堂侯府了,就是寻常人家买个小妾,也断然没有三天两头的与娘家人见面、更不要说每次都鼓鼓囊囊的补贴娘家了!”卓昭节眯着眼,道,“何况府里有生人进来,若非今日事情闹到我跟前,我竟是丝毫不知!”   她看了眼苏伯,道,“这些话是吕氏和尤氏说来的,我才进门,也不大清楚从前是不是这样,故而要请问苏伯。”   苏史那不假思索道:“某家倒也有所耳闻,只是涉及君侯侍妾,某家也不便多言。”   吕氏哽咽着道:“世子妇,妾身……”   “你先不要吵!”卓昭节瞥她一眼,打断道,“既然苏伯也这么说,可见是事实了。”她露出沉吟之色,“然而我年轻见识浅,宁世忠据说又是先祖父留给父亲的人,却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   苏史那闻言,微微一笑,道:“主母多虑了,某家是月氏人,在月氏族中,尚且唾弃背主之人,某家至今岂非也伺候着主人、主母?更何况大凉泱泱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这主奴之别、忠义之守,岂非胜过月氏百倍?”   他以身作则的强调了一番主与奴,接着话锋一转,道,“以某家来看,宁世忠到底也只是一个奴仆罢了。”   这就是说,即使宁世忠是老祈国公给雍城侯的,有这样的资历,但他还是只是个下人,既然是下人,苏史那又强调了主奴的区别,那么卓昭节当然可以处置他了,毕竟,卓昭节是主子。   卓昭节略作思索,道:“苏伯所言有理,上一回,宁世忠惹了九郎不喜,已经罚过,那时候我念他到底是老人,该给一份体面,特意向九郎说了情,如今来看,九郎打他,他实在是不冤枉的。”   苏史那淡笑着道:“世子妇心慈,是宁世忠不好,蒙骗了世子妇。”   这句话听得怎么都像是调侃,卓昭节一噎,想了想才道:“但也不当罚宁世忠一人,门上那些个私下里放人进府的下人、侍卫,也不可放过。”   苏史那全无异议,点头道:“某家听主母安排,请问主母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都打发了罢。”卓昭节心想宁世忠放人进府以收取银钱都不知道多少年了,这些钱他定然不会是一个人拿的,多半与守门、侍卫这些人分而得之,这才把上上下下都瞒住——如今宁世忠一倒,这些人失了外快的来路,心里怕是早就恨上了宁摇碧与自己,堂堂雍城侯府又不是用不到人,何必留着这些不可靠的人?   果然苏史那听她这么说,眉也没皱一下便道:“是!”   卓昭节又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吕氏、尤氏等人,道:“吕氏贸然带了人进府,虽然是宁世忠定的规矩,但也不可不查,伊丝丽,你去她屋子里对一对帐。”这就是对尤氏方才说的,吕氏的嫂子三不.五时的过府,走时都不空手,疑心吕氏动了公中之物了。   闻言吕氏几乎瘫软在地,她这副模样更加的可疑——她那表妹也是惶恐得没法说,但倒霉也不只她一个,卓昭节又道:“尤氏你与你表姐见面可是真的?”   尤氏白着脸,道:“世子妇,妾身往后再也不敢了!”   “莎曼娜,你到尤氏屋子里对帐。”卓昭节一视同仁,显然两个都被她怀疑了盗窃公物。   又道,“你们终究是服侍父亲的人,这回的事情我明日自会打发人飞报翠微山,请父亲示下如何处置,现下你们都先回房里去罢。”   看了眼吕氏的表妹,道,“今晚准你这表妹在你屋子里住。”   看她这就有要打发众人的意思,尤氏虽然惴惴,却还是忍不住问:“世子妇,那副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怎么办呢?”   “这个明儿打发人到东市问过人再查!”卓昭节不耐烦的道。   尤氏见她脸色不好看,到底不敢继续多问,只得脚步沉重的与吕氏一起告退。   她们一走,苏史那也告退说要去清理那些与宁世忠串通之人。   等人都走了,冒姑叹了口气,道:“这日子!君侯和世子才走了头一日呢,娘子就连个安生的饭都吃不成了。”就打发初秋等人把菜端下去热了再拿来。   卓昭节接过暮秋递上来的扶芳饮喝了一口,道:“也没什么,该来的总会来的。”   戈氏把菜热了再送过来,卓昭节这时候也没有什么胃口了,她随便吃了点儿,就让人收拾下去,喝过了茶,阿杏和阿梨伺候着沐浴,浴毕,阿杏拿了帕子要给卓昭节绞发,卓昭节抬了抬下颔,问:“姑姑安置了不曾?”   这时候冒姑正在外间叮嘱着初秋等人,听到忙夹脚进来,道:“娘子可是有事儿?”   “姑姑帮我绞一绞发罢?我有事情正好与姑姑说。”卓昭节轻声道。   冒姑立刻从阿杏手里接过帕子,阿杏与阿梨识趣的出了门。   冒姑便轻声问道:“娘子要说什么?”   “今儿这事情。”卓昭节沉吟着,道,“姑姑怎么看?”   “事情当然是冲着娘子来的。”冒姑欣然笑道,“只是啊,娘子有世子护着呢,什么也不用怕!”   卓昭节哭笑不得的看了她一眼,道:“打从我过门以来,这话姑姑也不晓得说了多少遍了……如今不是说这个,这会九郎又不在!”   “世子虽然不在,不是把苏史那留了下来吗?”冒姑高高兴兴的道,“足见世子疼娘子,他呀……”   卓昭节飞快的打断了她:“这回的事情,姑姑难道不觉得,很像是苏史那弄出来的吗?”   “嗯?”冒姑闻言,微微皱眉,道,“苏史那弄出来的?”   卓昭节解释道:“姑姑也说了,九郎他……一直都护着我得紧,而且昨儿个,他还带我去了祖母跟前,祖母亲口发了话要照拂我的,不想今日九郎与父亲才走呢,尤氏和吕氏就把事情闹了起来!姑姑你说这两个侍妾,就算是父亲所宠爱的,如今父亲又不在府里,她们这是哪里来的胆子,敢这么闹?”   冒姑沉吟道:“娘子这么一说,倒也是,倒仿佛今儿这事情,是专门……专门给那宁世忠补上几刀的一样!”   “这件事情,粗看是尤氏与吕氏争一副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各自都说是自己的,吕氏那表妹小家子气得紧,又一直躲在了吕氏的身后,像是惟恐引了人注意一样。”卓昭节将自己方才琢磨的说与冒姑听,“但这堂上就这么点地方,她们统共也就进来了五个人,她这么大的一个人,躲吕氏身后又有什么用?咱们难道还能就此看不见她?那躲躲闪闪的样子只有更招人注意的道理。”   顿了一顿,卓昭节又道,“而且方才我喝住了尤氏、吕氏争吵,那小娘子居然还哭个不停,要我说了,吕氏哄了她,她才住声——那会我就有点疑心,本来看那小娘子小家子气的样子,应该很怕我才对,我一发话,尤氏、吕氏还没反应,恐怕她就应该不敢哭了,但方才她却像是专门要引我注意一样。”   冒姑微微颔首,道:“这小娘子与娘子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她忽然想引娘子注意,自然是另有玄机。”   卓昭节道:“是啊,所以那会我就在想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想来想去,我也想不出来这小娘子要引我注意到底想做什么,但我想她定然是个关键,索性就把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的事情敷衍过去,专门提了她怎么会不禀告我就出现在府里一事,本来我想的是,借这个机会把她人在侯府里留下来,问上一问……不想后来吕氏一跪,我倒是会过意来,这是冲着宁世忠去的,才不是冲着我。”   冒姑微笑着道:“婢子猜啊,多半是世子……”   “姑姑你不要总是觉得什么都是他安排的。”卓昭节无奈的道,“他若是有这样的安排,难道不会提前告诉了吗?既然没告诉我,我看多半是苏伯琢磨的,方才苏伯岂不是句句都冲着宁世忠去的?”   冒姑听了,皱眉道:“这苏史那也未免太过分了些,他口口声声的叫着娘子主母,结果做起事情来,商量也不与娘子商量,这算个什么事儿?”   卓昭节倒不在乎,淡淡笑道:“这也没什么,自过门以来,九郎处处护着我,看不顺眼的可不只是父亲与祖母,苏史那当然也要寻个机会称量我一下的,反正他也没有什么恶意,就当是心照不宣的合作一回好了,何况把宁世忠这一派人彻底除去了,对咱们也未必没有好处,说起来占便宜的还是咱们才对。”   又道,“姑姑你来帮我掌一掌眼——苏史那若是想要除去宁世忠,照理来说,应是易如反掌,怎么会拖延到现在,这样兜兜转转的?难道他还有旁的筹划么?但我看就九郎在祖母跟前的得宠,就是把这雍城侯拆了重新盖一回,祖母也不会在乎,苏史那何至于此?”   冒姑果然年老多谋,闻言微微一笑,道:“娘子之前分析起苏史那的用心与安排,不是很精明的吗?怎么现下却糊涂了?”   她含着笑,道,“苏史那哪里是拖延到现在?他根本就是特别把这位大总管和这些事情留到娘子进门、留到世子去翠微山不在,这才捅出来给娘子立威也是扬名的罢?毕竟娘子进门这些日子,即使一过门就打发了宁世忠,到底也是世子帮着的,如今世子不在,处置事情得宜,查出府中虫蠹,那当然就是娘子聪慧能干了!”   冒姑又道,“婢子瞧啊,今儿苏史那事先都没和娘子说,他可未必会对娘子有这份好心,照婢子来看,恐怕还是世子安排的!”   “是吗?”卓昭节闻言,却无高兴之色,而是蹙起眉,自语道,“明儿个使人查了坠子,恐怕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十九章 内情   次日一早,卓昭节命明叶的夫婿纪容去东市查那副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叮嘱他道:“你须得问好了吕氏身边人是不是当真在那里买了这么副坠子,此外,他们这样一副坠子是打哪里来的,也尽量问明白了。”   纪容是卓家四房大总管纪久的幼子,他生得颇为齐整,因纪久是总管,他打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的,于大宅子里的弯弯绕绕都不陌生,人也机灵能干,又娶了卓昭节从前的贴身大使女明叶,故而游氏就让他们夫妇一起陪嫁过来给卓昭节帮手。   虽然纪容娶明叶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但除了卓昭节回卓家以及成亲时到镜鸿楼给卓昭节磕过头外,这还是第三次见到这位主子,不免有些紧张,诚惶诚恐的应了,道:“小的一定用心打听,为世子妇分忧。”   卓昭节对自己的陪嫁、又是内定未来的管事人选还是和颜悦色的,笑着道:“我今儿个晌午前怕都有事情,你晌午之后再来报就是了,此外我记得靖善坊外有家胡饼铺子里的饼做的不错,你既然出门,若是方便便过去带些回来。”   纪容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暗示自己若是打听不出来,或者拿不定主意,可以回敏平侯府去向纪久甚至游氏请教,感激的谢了,这才告退出去。   等他走了,卓昭节喝了口茶,问:“昨儿个伊丝丽与莎曼娜去吕氏、尤氏那里查帐查得如何?”   “回世子妇。”伊丝丽与莎曼娜姐妹这会已经侍立在旁,闻言,伊丝丽就代两人禀告道,“婢子去那儿对了帐本,除了君侯私下里给的因为没记帐不好对以外,却没发现她们那儿少了东西。”   “嗯?”卓昭节蹙了下眉,想了想却有些明白过来,道,“当真没少东西吗?”   伊丝丽与莎曼娜都点头:“确实不曾少。”   “我知道了。”卓昭节思忖了片刻,道,“这样,你们去个人到祖母那边问问,晌午之后我过去可方便?”   本来宁摇碧在的时候,要去长公主府,那是从来不必事先告诉的,毕竟纪阳长公主见着这孙儿就高兴,巴不得他过去,才不会因为他时不时的闯了过去着恼,但卓昭节这个孙媳到底不能与嫡亲孙儿比,还是谨慎点得好。   伊丝丽答应一声,道:“那婢子去罢。”   “你去也好。”卓昭节颔首,对左右道,“尤氏若一会来问那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的事情,就告诉她我这儿正查着,等有了眉目自会去叫她,不要放她进来了。”   说着又命人,“把昨儿个剩下来的帐本拿了来,让我趁这光景看完。”   如此到了晌午,卓昭节小睡片刻,起来之后,外头禀告,说是纪容已经回来了,卓昭节换了身衣裳,略作梳洗,到了外堂,果然见下首的几上放着一包胡饼,纪容恭敬的垂手侍立,见到她出来,忙行礼问安。   卓昭节在上首坐了,便关切的道:“如何?”   纪容道:“回世子妇的话,‘聚宝阁’在去年确实卖出过一副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也确实是咱们府里采买的,小的方才去问过采买之人,道是那副坠子去年年底交与君侯,至于君侯是否赏了尤氏却不得而知。但小的将昨儿个从吕氏表妹那里取来的那副坠子请‘聚宝阁’的老掌柜看了,也说确实是他们卖出去的那幅——只是小的出了‘聚宝阁’后,照吕氏所言,到了东市另一家铺子问过,那边的掌柜却也道是这是他们年初时候收了进来,一个月前卖给吕氏身边的使女的,当时那使女买坠子时,亦说是吕氏要给一个快出阁的姊妹添妆,所以要好的,从四五副赤金坠子里头挑出了品相、成色最好的这副。”   阿杏等人听得皱眉,卓昭节闭目片刻,复睁眼道:“那你后来去买胡饼呢?”   这就是问纪容回敏平侯府求助后,纪久与游氏的推测了。   纪容会意,道:“小的买胡饼时,恰好遇见小的的父亲也在为夫人买,所以说了几句话,听小的说了经过,父亲说,怕是尤氏身边出了内贼,偷了她的东西出去卖,却凑巧被吕氏买了送与其表妹,又叫尤氏看见,这才闹了起来。”   卓昭节若有所思道:“确实应该是这么回事。”   毕竟昨日吕氏反诘尤氏两人关系并不和睦,甚至于吕氏根本就不登尤氏的门,却是怎么偷她的东西?当时尤氏也无言以对,只得推测大约是自己身边人受了吕氏的收买。   然而尤氏也说了,雍城侯如今一个月都不见得登一次吕氏的门,显然这吕氏是失宠了,一般是妾,尤氏身边的人又不是傻的,若是吕氏正得意,那些下人偷了尤氏的东西去讨好吕氏还有点道理,可如今得意的是尤氏,尤氏身边即使出了背主之人,也犯不着把偷出来的东西拿了去给吕氏——多半是拿了出去卖掉,只不过不巧这副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合该与雍城侯府有缘,兜兜转转的又叫吕氏买了回来。   只不过,要说事情就这么简单也不可能,卓昭节思忖着,苏史那之前说什么宁世忠收取雍城侯侍妾的银钱以准许她们的家人随意出入侯府,由于这件事情涉及到了雍城侯的侍妾,所以他不便多言,恐怕也是一半一半,虽然苏史那月氏人、申骊歌陪嫁的身份,再加上申骊歌死后,月氏人上表朝廷,圣人与皇后私下里答应月氏族不会让雍城侯续弦、以保证宁摇碧世子地位的缘故,他的确不便在雍城侯侍妾与家人时常来往上面多说什么。   因为以雍城侯的身份,答应不再续弦已经是一种屈辱了,若苏史那还要对雍城侯的后院再指手画脚,雍城侯岂能再容忍?圣人、皇后、长公主也会认为这是月氏族贪心不足,对雍城侯步步紧逼,本来申骊歌的郁郁而终,宁摇碧也跟着受到同情与怜恤,但苏史那若是不知道收敛,哪怕他是出于好意去提醒雍城侯,出于立场,雍城侯也会怀疑他是连自己纳几个妾都不能容忍,雍城侯本来从前娶申骊歌就是出于时局所迫,对月氏族不免深怀怨意,当真把这位君侯逼急了,他索性闹起来,到底是圣人的嫡亲外甥、长公主宠爱的幼子,那时候难免两败俱伤,对宁摇碧也没有什么好处。   不过,苏史那这会却忽然放纵这件事情被揭发出来……难道只是为了对付一个宁世忠吗?   卓昭节思忖了片刻,道:“冒姑你带人去,把尤氏、吕氏并伺候她们的人都带了,咱们去见祖母。”   许是因为提前让伊丝丽跟长公主透过口风,长公主晓得卓昭节这回来寻她是因为雍城侯府有事,特意清了场,卓昭节行礼问安过了,因为宁摇碧不在,长公主的神情不复见到宁摇碧时的慈爱若水,神色之间,带着淡淡的威严与高傲,赐座之后,只略扫了眼被带过来的人,就直问道:“是戡郎的侍妾不安份?”   卓昭节在席上欠了欠身,恭敬道:“回祖母的话,是尤氏认为吕氏昨儿个放进府的表妹走时所戴的一副耳坠子乃是偷了她的,所以闹了起来,孙媳今早使人去东市那边查过,略有些线索,但无论吕氏还是尤氏,都是伺候父亲的人,孙媳不敢多言,特意来求祖母做主。”   “区区两个侍妾,不过是两个玩物罢了,你现在是雍城侯府的当家夫人,这事情该你处置,你自处置就好,戡郎一向重规矩,你不必如此束手束脚。”长公主眉头一皱,不悦的道。   卓昭节心想长公主从前对自己的和颜悦色果然是做给在场的宁摇碧看的,前日才答应了宁摇碧会代他好生看着自己的呢,如今才听了几句事情就教训起来了,便赔笑道:“祖母说的是,本来若只为一副耳坠子,孙媳是万万不敢来打扰祖母的,但,吕氏的表妹昨儿个进府,孙媳竟是一点也不知道!又听她们彼此说,她们的家人随意出入府中,是好几年前就这样了,而且……”   她露出为难之色,道,“而且那些人走时,向来不空手的。”   纪阳长公主听了这话,脸色顿沉,道:“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就问,“是宁世忠作的?”   “孙媳听吕氏道是如此,苏伯也说从前有所耳闻,然不便言之,所以就这么拖了下来。”卓昭节轻声慢语的道,“不过,昨晚晓得此事后,孙媳立刻让伊丝丽、莎曼娜去她们房里对了帐,却发现……也没有少东西。”   她似乎不能确定的、迟疑着道,“所以孙媳想,是不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纪阳长公主何等精明?听到这儿,心里已经有了数,冷笑着道:“误会?什么误会?你拿去对的帐本只是雍城侯府的,她们从旁处得了东西,托家人带出去,自然不会少了侯府帐本上的记载!”   长公主直截了当的把卓昭节话中隐藏未言之事说了出来,底下吕氏、尤氏都是一阵瑟瑟发抖,想说什么,然而被长公主满含威严的目光一扫,个个哆嗦着噤了声!   卓昭节故作惊讶,道:“祖母,她们既是父亲的侍妾,还能从哪里得东西?”   念着宁摇碧的面子,长公主也就给她搭个梯子,淡淡的回答了她这明知故问,道:“这就该去问宁世忠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副金药仙采灵芝耳坠子以及尤氏身边出了的内贼早已不是重点,重点却是吕氏、尤氏频繁收买宁世忠以与家人见面、甚至还能在收买了宁世忠之后继续补贴家人——她们两个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侍妾,这钱财却又是哪里来的?   长公主亲自审问,吕氏、尤氏承受不住长公主的威严,没撑到几句,就痛哭流涕的招供,回答自在卓昭节与长公主的意料之中:正是收了祈国公夫人给予的好处。   卓昭节觑了觑长公主的脸色,却把到嘴边的一句“大伯母这样做是为什么”给咽了下去,眼观鼻、鼻观心,端坐不动,静默不言,一副完全听长公主处置的架势。   纪阳长公主的脸色,阴沉无比,虽然里里外外,都知道她偏心二房,都知道宁家大房与二房的不和睦,但祈国公夫人居然已经把手伸到了雍城侯的枕边人身上去了,甚至还是好几年前就开始——这事情还是被才进门的孙媳发现的,假如不是孙媳进门,以其正经雍城侯府女主人的身份过问此事,照着之前宁摇碧身为世子,重用的多是亡母的月氏陪嫁,不便过问雍城侯的侍妾,恐怕这两个人还不知道要在雍城侯身边埋伏多久!   即使吕氏、尤氏被收买多年,而雍城侯至今安康健在,可见祈国公夫人即使收买了她们,也没有对雍城侯下手,但纪阳长公主心中亦是一阵阵的发冷,她思索半晌,才能开口,道:“这件事情昭节你既然认为你是晚辈不便过问长辈的房里事,那就由本宫来管罢,把人留下,你自回去忙你其他的事情。”   长公主这番话说的很平静,而她的脸色,却犹似山雨欲来。   卓昭节巴不得这会能够避开,立刻起身道:“孙媳多谢祖母体恤!”二话不说把尤氏、吕氏等人丢下,带着自己的人告退下去!   第三十章 宁瑞婉的小心思   回到侯府后,卓昭节特意将人都召集起来,郑重叮嘱:“今儿个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明白了吗?”   众人本来都高兴得很,觉得以纪阳长公主对二房的偏爱,如今大房必然要栽得狠了。而且大房这回做的事情也着实不好听,传了出去,满长安都要说祈国公夫人不好的,正幸灾乐祸的很,忽然听卓昭节吩咐封口,都有些诧异。   暮秋是贴身大使女之一,她心直口快,又仗着卓昭节对身边人格外给份体面,忍不住好奇的问:“世子妇,这一回大房那边做得太过了,若是说了出去,祈国公夫人岂非颜面扫地,如此往后有什么事情,那也都是大房理亏在前。”   她话音刚落,冒姑已经喝道:“你知道个什么?方才长公主殿下怎么说的?连世子妇都没被留下听长公主殿下处置大房,这摆明了就是不想家丑外扬,你这儿宣扬的满长安都知道了,大房没了面子——再没面子,那也是国公府!可世子妇却得罪了长公主殿下,孰轻孰重,你不会算么?”   暮秋被骂得脸一红,不过她虽然嘴快,却有一件好,向来不记仇,脸皮也厚,被冒姑这么当众一番呵斥,却还是乐呵呵的道:“是婢子糊涂了,亏得姑姑教导,婢子人笨,姑姑可别和婢子计较。”   冒姑也晓得她这性.子,就因为这么个不生气的性.子,即使暮秋憨实些,冒姑倒也不厌她,如今见她这么说,就缓和了语气道:“你们都听世子妇的,不要自以为是帮着世子妇却净做叫世子妇为难的事情,这一回不但不许出去嚼舌根,甚至也不许露了幸灾乐祸之色,外头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尤氏和吕氏为一副耳坠子闹了起来,因为是伺候君侯的人,咱们世子妇不便处置,所以求了长公主殿下帮着做主,旁的,全部推说不知道,记住了么?”   众人再次应允,卓昭节方道:“冒姑方才说的是其一,我不让你们出去宣扬,甚至还帮着遮掩,却另有一个缘故——你们想,这尤氏、吕氏,被大房那边收买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们还是伺候君侯的人,传了出去,外头人岂不是要笑话君侯识人不清、连身边人吃里扒外都觑不出来?所以这件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大房那边没脸,咱们府里,难道就有面子了?”   阿杏点头道:“世子妇说的极是。”   “何况如今世子妇才过门,咱们也才到宁家来,之前宁世忠这大总管被打发,虽然是世子出的面,可私下里也不是没人议论说是咱们世子妇挑唆的,去掉一个大总管已经十分引人注意了,这么短短几日,再直接公然的与大房对上——如今君侯与世子还都不在,谁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闲话来,俱说咱们世子妇心胸狭窄容不得夫家之人呢!”冒姑跟着补充,众人听得皆是肃然,纷纷保证绝不多话。   卓昭节这才让人都散去,只留了身边人说话,道:“这件事情如今虽然是祖母接了过去,但涉及到父亲身边之人,我看还是写信与父亲、九郎告诉一声,姑姑以为呢?”   冒姑闻言,摇头道:“说自然要说的,但婢子以为娘子不必急在这一刻,长公主殿下乃是君侯生母,岂能不把此事告诉君侯?究竟涉及到了君侯后院之事,婢子觉得长公主殿下去说,却比娘子去说的好。”   “这倒也是。”卓昭节沉吟了下,道,“那就这样罢。”她看了眼屋角的铜漏,道,“今儿个天晚了,明儿,让苏伯过来一下,我有事要问他。”   冒姑晓得她这是要与苏史那摊牌问个究竟了,这也难怪,这次的事情,看似巧合,实际上,十有八.九就是苏史那弄出来的,卓昭节不过是跟着苏史那的暗示走罢了,虽然就目前来看,苏史那的安排于卓昭节是有利的,但如今卓昭节才是这侯府的女主人,苏史那这样故弄玄虚不加请示的做事,卓昭节自然不能继续放纵下去。   不想辰光还没到次日呢,当天傍晚的时候,苏史那却先找过来了,卓昭节诧异之余,也只能先请他进来,见礼落座后,苏史那开门见山,道:“这一回,吕氏是某家指使的。”   “苏伯但请直言。”卓昭节点了点头,道。   苏史那道:“主母料想也知,因为故主人的缘故,某家即使明知道大房在君侯后院里的手脚,却也不便说出,主人又是男子,亦不能老是盯着君侯后院,所以也只能借用主母的幌子,将大房的这几个钉子拔除了。”   卓昭节看着他,平静的道:“如今我已为宁家之妇、九郎的妻子,他的事情自然也是我的事情。大房与九郎之间的恩怨,我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听过,但不管这恩怨是怎么来的,我总是站在九郎这边的,只要是帮着九郎,我岂能不为?苏伯要做什么,又何必不放心我呢?”   “主母却是误会了。”苏史那微微一笑,道,“某家怎么会不放心主母?某家之所以没有事先告诉主母,其实是因为另有事情耽搁了,好在主母聪慧,到底是把事情按着某家所想的接了下去。”   卓昭节晓得他这么说不过是借口,多半还是想借这次的事情称量一下自己,不过苏史那身份特殊,不能以寻常下人而视之,如今既然给出了理由,卓昭节也就势装糊涂,权当相信了,点头道:“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若还有这样的事情,却还望苏伯能够拨冗告知,毕竟我尚年轻,许多地方未免有想的不周到的地方,若是因为不知情而坏了苏伯的计策,耽误了正事,反倒给九郎添了麻烦,苏伯说是不是?”   她到底心里有气,故意咬重了“拨冗”二字,又提了宁摇碧,暗示自己才是这侯府的主人。   苏史那当然不会听不出来,但他这样年岁的人,早已修炼得八风不动,微微而笑道:“主母说的极是,下回某家定然留意,决不再瞒主母。”   又道,“某家还有一话,却不知道当不当告诉主母。”   卓昭节一蹙眉,道:“苏伯有话但请直说无妨。”   苏史那含笑道:“料想此事主人也与主母说过了。”他顿了顿,继续道,“就是大房四娘子的事情。”   “九郎确实与我说过,但他说,此事等他回来再议。”卓昭节不动声色的道,“可是苏伯另有想法?”   苏史那也不隐瞒,点头道:“这件事情若是做了自然是会得罪大房,尤其现下吕氏、尤氏的事情揭发出来后,即使有长公主出面,恕某家直言,大房还是难免恨上主母的。”   “我既为九郎的妻子,自然与他同进退,行事只问是否对他有利,至于得罪谁不得罪谁,谁恨不恨我,那都是次要的了。”卓昭节抬了抬手,似笑非笑的道,“再说大房那边既然不喜欢九郎,我是九郎的妻子,不拘是否得罪过他们,难道他们就会喜欢我么?苏伯也不是不知道,我虽然年轻不懂事,却也不是怕事的人。”   苏史那笑着道:“主母既然这么说了,那某家也直言——某家却是建议主母插把手,帮了宁四娘这一回的。”   卓昭节平静的道:“却要烦请苏伯告诉我,这么做,对九郎有什么好处?”   “主母这回可就错了。”苏史那微微而笑,道,“这件事情若是做了,最大的好处,却是主母得的。”   “哦?”卓昭节饶有兴趣的问,“苏伯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兜圈子了,我却看不出来帮了宁四娘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得罪祈国公与祈国公夫人我不怕,但宁四娘的感激,我想,也算不得多么紧要的事儿?”   苏史那笑着道:“宁四娘当然不能报答主母什么,但君侯呢?”   “君侯?”卓昭节一怔,道,“苏伯何妨明说?”   苏史那狡黠一笑:“主母难道不知,当年某家这些人的旧主一事?”   他提醒了这一句,卓昭节立刻明白了过来,噫了一声,下意识道:“九郎说宁四娘单纯,如今看来,也是未必啊!”   之前宁摇碧说,宁瑞婉趁着在纪阳长公主跟前陪伴时遇见雍城侯,所以跟出院子求这叔父帮忙,不使欧氏拆散了她与结发丈夫。因为宁摇碧说了宁瑞婉如今被欧氏看着,不能回到许家。卓昭节还道她是迫于无奈,顾不得祈国公与雍城侯之间的龌龊,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才求了雍城侯,但现下被苏史那提醒,却醒悟了过来:“什么试试看,她根本就是冲着雍城侯去的,笃定了这件事情求雍城侯,十有八.九可成,不然,还不如求虽然在大房与二房的争执里始终站在了二房这边的纪阳长公主呢,好歹那也是宁瑞婉的嫡亲祖母,也不是很喜欢欧氏。”   宁瑞婉之所以会认为雍城侯多半肯暂时撇开两房之间的龌龊帮她,当然是她想到了自己如今的遭遇和雍城侯本身的经历十分相似——宁瑞婉是与许怀玉恩爱有加,却不被祈国公夫人欧氏所容,故而要他们分开,让宁瑞婉另嫁高门子弟,雍城侯则是为局势所迫,不得不娶了他并不爱的申骊歌,叔侄两个,都是婚姻难以自主,正是同病相怜。   所以听了宁瑞婉的恳请后,雍城侯难免会被触动心怀,答应下来。   只是雍城侯与宁瑞婉同病相怜,宁摇碧可不是这样,再者,宁瑞婉这点小心思,恐怕也没能瞒过宁摇碧去,宁摇碧之所以没和卓昭节说清楚,无非是因为此事还涉及到了申骊歌,那是宁摇碧的亲生母亲,生母一生苦恋却不被生父所接纳,料想宁摇碧心里也郁闷得紧,那就更不想说了。   因此宁摇碧轻描淡写的带过,卓昭节对他素来相信,就没多想,倒还以为只是宁瑞婉急病乱投医,而雍城侯是单纯受不住侄女请求。   此刻被苏史那点醒,就立刻明白了过来——苏史那这也是变相的对之前指使吕氏揭露大房收买雍城侯枕边人一事的补偿了,毕竟卓昭节过门以来,因为宁摇碧的宠爱,几乎是无往而不利,惟独雍城侯先入为主,又恼她和宁摇碧太过缠绵,对这个媳妇始终不冷不热。   若这一回卓昭节帮了宁瑞婉一把,那么雍城侯或许会对儿媳态度有所缓和,而且,这次吕氏、尤氏两个侍妾下了水,前途未知,虽然是苏史那所暗中设计,明面上却是卓昭节揭发出来的,到底于雍城侯这个做公公的面上有损,卓昭节也着实该做点安慰雍城侯的事情。   不过,卓昭节略作沉吟,却道:“苏伯提醒的虽然好,可我却要问一问九郎的意思才能决定的。”   雍城侯想帮宁瑞婉,说到底,是觉得他和这侄女同病相怜,一样在姻缘上不顺,这种想法,显然是对申骊歌不满意,宁摇碧是申骊歌之子,又素来精明,岂能看不出来父亲答应为堂姐转圜的缘故?   而他反对雍城侯插手此事,显然既是考虑到他要随雍城侯离开长安去翠微山监工,也是对雍城侯至今对被迫娶了申骊歌耿耿于怀的反感。   卓昭节可不想为了讨公公的喜欢,却让丈夫不喜,即使她知道以如今两人的感情,这点事情即使逆了宁摇碧的意思,宁摇碧也不会当真动气。   但人有亲疏远近,雍城侯这个公公再不喜欢她,如今门都过了,她又没有婆婆管着,难为雍城侯还能亲自放下身段来处处找她的麻烦吗?相比起来,当然是相亲相爱的丈夫宁摇碧的态度更值得重视了。   第三十一章 老姜   苏史那闻言,笑容加深了少许,身子微微前倾,道:“主母可知道,欧氏想让宁四娘子与许怀玉和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这一次,忽然大动干戈,一定要宁四娘子与许怀玉和离吗?”   卓昭节察觉到他话里有话,就不悦道:“我已说了,苏伯有话但请直言,何必如此兜兜转转?”   苏史那也不以为意,仍旧笑着道:“主母请想,祈国公与君侯虽是兄弟,却不和睦,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而且,主人对祈国公,向来是不好的,敢问主母,若是主母遇见了难处,会不会放着长公主殿下不求,放着其他兄弟姐妹不求,独独求上了祈国公?”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   卓昭节陡然张大了眼睛!   她低嘶了一声,难以置信的道:“你是说……”   “君侯是祈国公的兄弟,不管关系如何,总是血脉之亲,而且纪阳长公主还在。”苏史那好整以暇的道,“主人是祈国公的侄儿,无论认不认,这都是事实。”说到此处,他忽然话锋一转,有些阴恻恻的笑了,“但某家只认故主与主人、主母,某家与祈国公、君侯、长公主殿下,可没什么关系!”   他口角含笑,若无其事的道,“所以某家只为主人着想,决计不在乎把主人的敌人,即使是主人的亲戚,想的各更恶毒、更阴险的。主母若是觉得某家是在杞人忧天,那某家也只能独自而为了,总归在某家看来,主人才是最紧要的。”   苏史那说罢,静静而笑,目注卓昭节面上,等她决定。   卓昭节脸色难看得紧,她飞快的盘算了一下——苏史那的推测,虽然有些叫人难以相信,也确实将人心想得太过恶毒,但也未必不可能。   宁瑞婉怎么说都是大房的女儿,还是嫡女,倘若要她在叔父与父母中间选择,这还用想么?即使欧氏再三的试图拆散了她与许怀玉,怎么说也是生她养她的人,当真雍城侯落了算计里,要她去佐证,她会肯把亲生父母揭发出来保全叔父?   这怎么可能!   何况自古以来,子不言父过,便是为了自己,宁瑞婉也不会去作这样揭发父母的事情。   卓昭节沉吟片刻,谨慎的问:“苏伯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对于宁瑞婉的事情,宁摇碧就那么一说,如今回忆起来,宁摇碧的态度是很轻描淡写的,可从前宁摇碧算计祈国公府,算计延昌郡王一派,不也是从头到尾都声色不露,一直到最后才肯告诉自己?   难道这次又是这样,这件事情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但宁摇碧照例又打算瞒着自己了吗?但苏史那另有看法,这才要透露出来?   卓昭节禁不住蹙紧了眉!   苏史那似笑非笑的道:“主母上回进宫,见到圣人与皇后,可有察觉到这二位的气色如何?”   圣体与凤体是否安康——这可是大事!卓昭节顿时一惊,想了片刻,迷惑的道:“圣人与皇后娘娘精神奕奕?”   那日陛见因为迟到,还被留了饭,饭后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在卓昭节看来,无论是圣人还是皇后,都是极好的,看着也精神,并不像是欠安之像……难道是装的?可为什么要装那么久?还是对着宁摇碧与自己、这样明显是真定郡王一派的人?   何况以圣人与皇后今时今日对大凉的掌控,想做什么,还用得着强撑么?若觉得不好又不想被他们察觉,直接寻个理由把两人打发出宫便是了,毕竟虽然宁摇碧乃长公主爱孙,但那日他们谢恩迟延,这是现成的见责的理由。   若是是怕真定郡王一派声势大降,但就卓昭节来想,换成了她是圣人或皇后,当真察觉到身体欠安,欲为孙儿筹划,就索性装得更严重些,好等那些迫不及待的人跳出来,然后为真定郡王理清道路……   总而言之,那次谢恩,圣人和皇后实在不像是假装出来的气色佳好,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虽然如此,但圣人究竟年事已高。”苏史那平静的道,“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圣人林事,都是先问太子、真定郡王,这在从前,太子殿下与真定郡王虽然得圣人重视,然而也不过是退朝之后,在御书房内询问罢了,大朝之上,一直都是乾纲独断的。”   卓昭节究竟不上朝,宁摇碧也无官职在身,对朝事,到底不甚了解。   但这会听了苏史那透露之言,却渐渐明白了他话中的未竟之意。   自两年前圣人与皇后在太子生辰上公然支持真定郡王起,真定郡王这一派气势如虹,而延昌郡王这边,古太傅与敏平侯双双致仕归隐,连长安城里都待不住,一个住到了城郊,一个索性住到了翠微山,两年都没回来过了,最可怜的敦远侯还被降成了敦远伯,亦是去职致仕。可谓是一蹶不振。   可这并不意味着延昌郡王全无指望。   他还有太子。   而太子若想扶持这个心爱的长子,在圣人与皇后已经表态的情况下自然是不成的,他只能等,等到他自己登基,这才能够为长子筹划夺储。   如今圣人精力大不如前,这对于太子、延昌郡王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但对于真定郡王而言,却意味着形势即将急转而下!   虽然圣人与皇后的属意,如今全天下都看了出来,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登基之后当真下起狠心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定郡王这些年来的经营,虽然也有点根基了,可要说能够与新帝相比,却还去得远。   当然太子的性情,也不是完全能够将天下人之口视如无物的人,然而人心易变,如今太子还只是太子,他日登基为帝,谁又知道他会如何?   现下,祈国公府不是已经蠢蠢欲动了吗?   卓昭节凝眉深思,按着苏史那的揣测,圣人如今已经露出了精力大不如前之兆,现下是让太子与真定郡王在朝上当众代为理事,下一步恐怕就要放权让太子监国了,同时让真定郡王协助,以巩固真定郡王的地位——但真定郡王的地位再巩固,圣人终究不能让他直接继位,总归他的太子之位是要从如今的太子那里得的。   对于延昌郡王一派来说,太子登基,这是他们翻身的指望,岂能不加以准备?   延昌郡王一派的准备,当然就是设法废弃真定郡王。   要除真定郡王,雍城侯这样的真定郡王一派的中坚,岂能不首当其冲?   但圣人虽然精力明显开始衰退了,可到底还在位,延昌郡王一派,自是不能把事情过得过于明显——那是自己找死!   所以这么来想宁瑞婉请求雍城侯成全她与许怀玉一事,怎么想就觉得宁瑞婉可疑、其心可诛了。   毕竟谁都知道宁家大房与二房之间的矛盾,宁瑞婉又是私下里求的雍城侯——她在婚姻上的经历与雍城侯这个叔父非常的相似,很容易勾起雍城侯的同情,得到雍城侯的允诺——苏史那的怀疑不是没有缘故的,欧氏一直反对宁瑞婉嫁给许怀玉,但当年就嫁过去了,这些年来过的也不错,即使许怀玉屡试不中,但许怀玉至今也还年轻,他这个年纪考到举人,假如不是岳家太过富贵,放在寻常人里已经非常值得骄傲了,毕竟像时雅风、沈丹古、阮云舒这样的人总是少的。   而且就算欧氏心里认为女儿值得嫁给出身更好的人,为什么早不把宁瑞婉扣在娘家不许她回去,晚不把宁瑞婉扣下,偏偏这时候把女儿扣了下来?何况欧氏扣住女儿,理由是想让她和离,尔后去嫁高门子弟,所以不肯让她回夫家。   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放宁瑞婉自由出入长公主府,虽然长公主府与祈国公府也是有角门连通的,然而宁瑞婉既然见到了祖母长公主,难道不会向长公主说明情况,请求长公主帮助她回许家去吗?   长公主虽然特别偏心雍城侯与宁摇碧,然而也不是完全不管大房死活的人。   宁瑞婉好好的与丈夫过着日子,欧氏仅仅为了看不起女婿的出身就要女儿和离——祈国公府又不是贫困得需要把女儿嫁到高门去以图日子过得好点的人家,宁瑞婉自己也不是一心一意贪恋着富贵的人……   这件事情说到哪里,欧氏也不占理。   纪阳长公主虽然蛮横霸道,却并非当真不明事理,宁瑞婉若将此事告到长公主跟前,长公主没有不帮着宁瑞婉说话的,长公主发了话,欧氏哪里敢不听?   所以宁瑞婉向雍城侯求助,苏史那怀疑是陷阱,确实很有可能。   这样雍城侯为了帮助向自己求助的侄女插手进大房的事情里去,若宁瑞婉当真是受了母亲欧氏之命来阴雍城侯的,到时候她什么都不认,外人也会怀疑,以宁家大房与二房之间的龌龊,雍城侯怎么会为了一个侄女的请求就放下两房之间的冤仇——就算放下罢,总而言之雍城侯只要插了这个手,到底是他主动去干涉了大房的事务。   休看这么点事仿佛不小,可若大房那边当真有心——豁出去些个人,来一出苦肉计,谋害兄嫂侄子侄女的罪名,还怕捏造不出来吗?   卓昭节心中冰冷一片,从前在游家的时候,她单是见游家四房人彼此勾心斗角,就觉得游家真是不太平。可后来班氏说,卓家更不太平。   回到卓家之后,看着大房、四房一起斗沈氏母子,二房、三房夹在中间如履薄冰,左右为难。当时对班氏的话深以为然,觉得所谓侯门深深深几许,说的再对也没有。及至后来与宁摇碧定了亲,想着即使宁家大房、二房不和睦,但既然雍城侯府也不过父子二人,人口这样的简单,只要守好了门户不使大房有机可趁,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到这会才察觉到,何谓无孔不入,何谓平地生波!   苏史那的揣测,也许是谬误,也许是他身为月氏人,又和祈国公夫人有私仇,故而将大房想的格外不堪——不管怎么说,苏史那可能猜错了,但他的推断,却也不无可能。   而且仔细想来,这种可能与不可能,在五五之间……   卓昭节用力掐了掐掌心,心头沉重,本来.经过这两年的苦学,再加上游氏精心挑选的陪嫁,她自以为掌管好人口并不复杂的雍城侯府并不难,但如今看来究竟她还是太年轻了些,比之苏史那这样老练狠辣之辈,终究显出了稚嫩来。   假如这一次当真大房有所图谋,如今雍城侯走了,宁摇碧也走了,就剩她一个人在这偌大侯府里——旁的不说,大房既然能够连雍城侯的枕边人都收买上了,趁这个机会阴她一把,可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亏得宁摇碧把苏史那留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 欧氏   卓昭节思索良久,道:“如今我去插手?还是禀告给祖母?”   之前苏史那说什么这么做可以讨雍城侯的欢心,但话说到了现在,之前那番话可以当作没听见过了——这月氏老者已经明说了他的眼里只有申骊歌的骨血,对大凉的贵胄不过是面上尊敬着,私心里这些人的死活荣宠他根本就不关心。照卓昭节来看,恐怕在苏史那眼里,自己这个才进门几日的主母,都比雍城侯更重要些。   既然如此,苏史那所谓建议卓昭节讨雍城侯欢心那肯定是随口说说的,他根本就没把雍城侯放在心上,又怎么会建议自己的主母去讨雍城侯高兴?   但苏史那还是建议卓昭节管起此事,卓昭节自然要问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还是仅仅想让自己去提醒纪阳长公主,再次借助长公主之手,来彻底的震住大房?   苏史那微微而笑,道:“君侯与主人前脚才离开长安城,后脚府里就出了事情,某家以为总是要个理由的。”他提醒道,“不是给君侯,不是给主人,也不是给长公主,而是——给皇后娘娘!”   “既然圣人这些日子以来精力有所衰退,皇后娘娘最是疼爱真定郡王,为真定郡王计,这样的风吹草动,皇后娘娘确实不会不过问。”卓昭节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慎重的道,“我知道了,多谢苏伯的提醒与告知!”   苏史那拈须笑道:“某家是个粗人,又出身异族,不比中土士族耳濡目染的细致,做事每有卤莽的地方,还望主母莫要见怪。”   “苏伯乃是九郎的左右膀臂,这些年来,九郎赖你实多,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从前也还罢了,到底我没有过门,何况我的祖父,确实曾亲近于延昌郡王,许多事情,不告诉我,我也不想问。”卓昭节沉吟着道,“可如今我已为宁家妇,岂不知道从此就是宁家人的道理?如若往后再什么都不知道,我对苏伯也不隐瞒——或者我不会说什么,然而确实伤心的。”   苏史那笑着道:“主母不必多心,如今某家岂非就来与主母坦白了?”   卓昭节说得自己都快动容了,见苏史那却还是八风不动,心头暗啐了一口,心想你若是当真什么都与我坦白了那才叫见鬼!   但苏史那既然不肯说,卓昭节如今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她兴致一淡,看了看辰光,就逐客道:“苏伯既然这么说,我便就放心了,不想今儿这话一说到了这么晚,倒是耽搁了苏伯这许多辰光。”   苏史那当然听得出来她赶人的意思,就起身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使女服侍卓昭节安置,卓昭节少不得要把冒姑叫了商议:“姑姑说这苏史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冒姑知道如今卓昭节心里定然不是很痛快,遂安慰道:“他不是寻常奴仆,娘子不好拿他当下人看的,如今这些个事情,他不愿意说,娘子追问恐怕也没有什么结果,但好在他对世子定然无二心,既然如此,娘子就随他去罢。”   “我也知道不好拿他当寻常下人看待。”卓昭节叹了口气,“如今我才过门,也没指望他立刻拿我当主子看,可你看他,这哪里是不拿我当主子看呢?这根本就是拿我一起算计上了,怎么说我也是九郎的妻子,他这样一忽儿想称量我就称量我,一忽儿想叫我去和皇后回话我就要去,他这是拿我当下属么?九郎也没有这么对我的!”   冒姑慈爱的一笑,道:“娘子这话可就孩子气了,这苏史那怎么好与世子比?”   卓昭节心烦意乱的道:“好吧好吧,我说错了——但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不求他对我恭恭敬敬言听计从,但他也别老是筹划的时候把我算计进去,仿佛我是他的牵线傀儡一般啊!你说今儿这事情,说来说去,他什么底牌都没露,倒像是专门过来叮嘱我给皇后娘娘回话的一样,偏我还不能不谢他!”   “虽然这么着,但他来提醒也是件好事,这个咱们都疏忽了。”冒姑坦然承认皇后的召见她也没想到,道,“到底世子之前身无官职,对朝事咱们也不能听到太多,如今世子有了工部员外郎一职,这会偏又去了翠微山,在打探消息上终究慢了苏史那一步,今日他若不过来说,恐怕隔两日皇后娘娘的召见到了,咱们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呢!”   又道,“苏史那从前可是月氏一族的柱石,这样的人物,即使如今自甘仍旧居于下仆,总归有些傲气的,娘子就当念他这些年来照拂着世子平安的份上,莫要与他置气——娘子想啊,世子总归什么都向着娘子的,可这苏史那陪伴照料世子多年,焉能没有情份?娘子若是恼了苏史那,叫世子晓得,岂不是左右为难吗?”   被她这么一说,卓昭节才觉得怒意稍敛,道:“好吧,念着九郎的份上,我就不和他计较这两回的自作主张、还有他算计我的事儿了。”   想了想,又道,“苏史那虽然多心,但我却在想,倘若大房那边当真要这么算计父亲……祖母还在呢!”   冒姑微微一笑,道:“娘子到底年轻,经历得少,这种事情,只要豁得出去,就算有长辈护着,那又怎么样呢?”她放低了声音,轻轻道,“娘子大约没听说过祈国公夫人从前是怎么对付祈国公的两个庶子、就是如今大房那边的三郎与五郎的罢?”   卓昭节蹙起眉,道:“听我倒是听说过点的,据说祈国公夫人让人引坏了两个庶子,后来惹得祖母动怒……”   “哪里这么简单?”冒姑冷哼了一声,道,“敬茶那日,大房的人都到齐了,不过那日事情多,大房的人也不少,许是娘子没留意,那宁三郎和宁五郎,看着倒是极齐整的两个郎君,可那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站在那儿久了,简直都要摇摇晃晃!照婢子来看啊,这两个人,根本就是废了!”   她说到“废了”两个字时,语气古怪,卓昭节如今也已为人妇,略一琢磨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不禁微微一惊:“竟然至此?”   “祈国公夫人心毒着呢!”冒姑冷笑,“这宁三郎和宁五郎,相差了一岁,但不是同一个生母,其中宁三郎的生母是因为宁五郎的生母进门才失了宠的,失宠后,索性就投靠了祈国公夫人,守着宁三郎过日子,祈国公夫人倒也待他们母子格外的体贴——按着咱们这样人家的规矩,小郎君到了七岁就要独居一院,祈国公夫人忍耐到那宁五郎满了七岁,故意给他安排了四个各有颜色又心术不正的使女……据说打头的一个,还是她特别从楼子里寻到的!”   顿了一顿,冒姑道,“才七岁的小郎君知道个什么呢?而且他生母一个妾又没资格亲自管教儿子,那宁五郎住到前院去了,把门一关——祈国公膝下子嗣众多,后院一直都交给了祈国公夫人,不出事就不过问,那宁五郎那么点儿大,就落在那起子人手里……他能活下来,已经算是命大了!”   卓昭节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又问:“那宁三郎呢?他的生母不是投靠了欧氏的吗?”   “这就是祈国公夫人的狠毒的地方了。”冒姑冷笑着道,“宁三郎的生母在宁五郎的生母进门之前是最得宠的,仗着祈国公的宠爱——虽然因为淳于皇后的缘故不敢公然不敬正妻,但生了宁三郎之后,时不时的也给祈国公夫人上个眼药什么的……后来她失了宠,重新向祈国公夫人低头赔罪,曾在正房外跪过几天几夜,祈国公夫人故作宽容了她,之后几年都对他们母子十分照拂,那妾对她还感激得很,却不想,祈国公夫人是恨在了心里,故意隐忍不发罢了。”   卓昭节忙问:“然后欧氏怎么对付宁三郎的?”   冒姑道:“宁三郎就比宁七郎大了一岁,宁五郎的事情闹出来后,约莫也才十岁罢?当时还是宁五郎的生母察觉到儿子被人算计,小小年纪居然元阳已失,且形容枯槁——你说那做娘的得气成什么样子?她在祈国公跟前痛哭失声,祈国公自然要叫了祈国公夫人去问责,祈国公夫人就把事情全部推到了宁三郎的生母头上去!”   “那妾就这么认了?”卓昭节蹙眉问。   冒姑道:“她想不认也不成,之前祈国公夫人早就预备好了坑等着她呢,那几个害了宁五郎的使女都曾与那妾过往过,尤其是打头的那个,是与宁三郎的生母同一个楼子里出来的,祈国公夫人一口咬定那一个人是宁三郎的生母弄进了府,又劝说自己给了宁七郎,就为了报宁五郎的生母争宠之恨!再说,即使知道是祈国公夫人拿她顶罪,为了宁三郎,那妾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毕竟本朝有淳于皇后在,嫡妻可不是好亏待的,祈国公与祈国公夫人少年夫妻,总归有点情份在的,也不想为此就闹出休妻的事情来,也更愿意相信是那妾所为。这么两个人都说是那妾,不是也是了。”   卓昭节道:“那妾认了之后呢?”   “之后当然是被打死了。”冒姑叹了口气,道,“谋害子嗣,怎么能轻饶了她?但那妾一死,宁三郎没了生母护持照拂,宁五郎的生母又怎么会放过他呢?宁五郎的生母依葫芦画瓢也把宁三郎身边的使女买通了,又逼着厨房里给宁三郎一味拿壮.阳之物补身子,就这么一来二去,宁五郎到十二岁上时就吐了血——祈国公夫人轻轻松松的又把宁五郎的生母铲除掉!”   卓昭节低嘶了一声,道:“欧氏果然好狠!”   “本来祈国公夫人这番用心还没人能发现,却是纪阳长公主老是看不到这两个庶孙,有一次问了起来,以长公主的阅历,那还不是略听一听就觑出端倪?当下把祈国公夫人叫过去详细逼问,才知道祈国公夫人如此阴毒!”冒姑道,“为此纪阳长公主也气得不轻——说起来这也是娘子的福分,正因为祈国公夫人对庶子尚且如此狠毒,咱们世子的生母申夫人,以及苏史那,与祈国公夫人可是有着杀父之仇的,虽然沙场上的事情本来不该算成私仇,到底月氏也投了大凉,先帝和圣人都把这事情揭过去了,可祈国公夫人却未必这么认为。   “长公主殿下怜爱世子,担心世子年纪小,被祈国公夫人算计着走了宁三郎与宁五郎的老路,这才……”   冒姑郑重的道:“祈国公夫人舍不得自己亲生骨肉,如今大房里除了已嫁的宁七娘外,可还有足足三个庶子与一个庶女呢!祈国公夫人豁出一个来栽赃君侯,有什么不可能?恐怕在她看来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卓昭节捏着被子,愣愣想了半天,咬牙切齿的道:“她做梦去罢!真当我们雍城侯府全是死人吗?!”   第三十三章 淳于皇后   苏史那果然老谋深算,次日一早,坊门才开,皇后身边的贺氏就轻车简乘的到了雍城侯府。门房禀告到卓昭节跟前,卓昭节自是不敢怠慢,亲自赶到前头迎了贺氏,入厅奉茶。   寒暄了几句,贺氏就笑容满面的道:“娘娘有些日子没见世子妇了,前日世子又跟着君侯去翠微山公干,娘娘想着,昨儿个世子妇与世子才分别,怕还要忙上一忙,今儿料想没什么事情了,就让婢子来请世子妇入宫一叙。”   “是吗?可叫娘娘挂心了。”卓昭节佯讶,轻轻拿帕子掩了口,笑道,“还劳姑姑走这一趟。”   贺氏谦卑的笑着:“婢子可是好容易跟娘娘讨来的差事!世子妇可别不信——娘娘都说了,世子妇这副好容貌,多看一眼,都能年轻好几岁,世子妇说,这天底下哪里有不想着年轻点儿的人?这不,婢子今儿可是豁出去老脸,这才抢得了这个机会来请世子妇的,图的就是这会饱一饱眼福,好叫婢子这张老脸能看一些。”   “姑姑这话说的,姑姑如今哪里就老了?我看着正是花到正好呢!”卓昭节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绯色,轻嗔道,“要说看人啊,我更爱看皇后娘娘呢!娘娘那身威仪气度,真真是真凤之身!越看啊越是敬爱,那才是看一眼都能沾上一辈子的福气的!”   贺氏笑着道:“娘娘可喜欢世子妇了,再说世子妇天生福气好,出身公侯人家、父母在堂、兄姐俱全,一家子如珠如宝的,如今又嫁得高门贵婿,夫妻恩爱和睦……说到这里,娘娘昨儿个还嗔圣人来着,道是世子与世子妇还在新婚,怎么就把世子派出去了?”   卓昭节抿嘴一笑:“这也是圣人给九郎一个机会,让他能够为圣人、娘娘分一分忧,这可是旁人抢都抢不到的,我该谢圣人才是。”   “怪道娘娘与世子都喜欢世子妇呢!世子妇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就是贤惠。”贺氏说着,话锋一转,笑着道,“世子妇若是没有旁的事儿,照婢子看,不如咱们现下就走罢?娘娘今儿个叫御膳房里做了甘草花儿姜丝梅、鯚鱼脍,说都是世子妇爱吃的。”   “这可真是罪过了,我没先进宫里去给娘娘问安,还要叫娘娘这样为我费心,我怎么敢当呢?”   卓昭节嘴上谦逊着,心知这是皇后要留自己在宫里长谈、问个究竟了,暗暗庆幸昨儿个苏史那提醒的及时,不然自己待在侯府里不知道圣人这段时间以来精力消退的事情,今日可是很难说出皇后关心的回答的。   因为如今侯府没有旁的主人在了,担心自己离开后会出什么事情,卓昭节留了冒姑看家,只带了阿杏等人随贺氏进宫。   轻车熟路的到了蓬莱殿,淳于皇后正等着,皇后身穿绛紫地联珠对鸭纹锦上襦,系郁金裙,臂上挽着石榴红绣折枝百花的披帔,绾四环望仙髻,髻上簪一累丝赤金衔珠凤钗,凤口衔的一串珠子,是绿翡翠间红珊瑚,最下面一颗火红的红鸦忽,光芒闪烁,极为夺目,正正垂在了皇后的额上,将皇后的眸子映得极为明媚,这样的明媚里,又带着经久居高临下的骄傲与自信。   见着卓昭节,皇后很是高兴,招手道:“快上来给本宫瞧一瞧。”   卓昭节只道皇后有几日没见自己,特作亲近的表示,就含笑依言从旁绕上丹墀,到得凤座跟前,淳于皇后握着她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半晌,却问左右:“是瘦了不曾?”   左右之人都笑,贺氏尤其笑得不怀好意,点头道:“回娘娘的话,婢子看着也觉得世子妇是瘦了。”   卓昭节不明所以,听她们一致说自己瘦了,信以为真,下意识的摸了摸面颊,笑着道:“兴许是成婚忙碌所致。”   “成婚之前,女家都兴给女儿日日炖些滋补之物吃着的,照理来说,成婚之前应该丰腴一些才是,怎么会瘦呢?再说婚礼当日,是极忙碌,可忙碌的都是旁人,你这做新妇的人,难道不是坐在那里等着旁人替你打扮好了,跟着行完了礼,出门登车就行了吗?”淳于皇后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所以说啊,成婚怎么会叫你瘦下来?必是弄错了!”   卓昭节一头雾水,随口敷衍道:“娘娘说的是……”她正琢磨自己该怎么回话,贺氏已经撑不住笑出了声来,给她揭秘道:“世子妇如今变得瘦了,难道不是因为世子前儿个走了,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一下子就瘦了下来?”   贺氏话音刚落,整个蓬莱殿里都笑成了一团——卓昭节这才恍然大悟,合着淳于皇后与贺氏是联起来戏谑她呢!   她不由羞红了脸,轻轻挣开淳于皇后的手,跺足嗔道:“娘娘好没正经,我信任娘娘得很呢,所以娘娘说什么都信了,不想娘娘这样来笑我!”   又说贺氏,“贺姑姑也是的,娘娘不正经,贺姑姑不说帮着劝说娘娘,倒还要助纣为虐起来了,真正都不是好人!”   淳于皇后笑着道:“啊哟,你不好意思做什么?如今长安城里听说都传遍了,道是九郎与你恩爱得不得了,日日夜夜都舍不得分开的,连你视事他也要跟着——这么好了,一下子分开,你怎么能不瘦?再说你这是思念自己夫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娘娘忒没正经!我不跟娘娘说了!”卓昭节被淳于皇后说的面红耳赤,作势要往丹墀下走,淳于皇后这才忍了笑,道:“好孩子回来罢,本宫与你说着玩呢!”   到底是皇后,卓昭节这两年虽然是蓬莱殿的常客,在淳于皇后跟前如今也自然得很了,总归也不能像对自己家里长辈那么置气,闻言就势站住了脚,回过头来,将信将疑的道:“真的不讹我吗?”   淳于皇后啼笑皆非,道:“你们瞧这孩子,这般的小心眼,本宫不过笑了她一回,她如今连本宫身边都不敢待了。”   “这还不是娘娘不正经,说得人家都站不住脚了,自然不能待了。”卓昭节嘟起了嘴,故作委屈的道。   淳于皇后笑着道:“好吧好吧,是本宫不正经——你回来,本宫与你说话儿,这回不嘲笑你了,行了罢?”   卓昭节这才走了回去,早有机灵的宫女递上绣凳,让她就在凤座旁坐了,皇后就携了她的手,复仔细打量了一回,卓昭节正警惕她会继续说“可不是当真瘦了”这样的话,未想皇后却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露出惆怅之色来,道:“你生得与你嫡亲祖母真是像,看着就仿佛是活脱脱的她当年在跟前,只是你性情比她要温和些,眉宇之间的锋芒不及她强盛。”   “娘娘?”卓昭节一怔,未想淳于皇后会忽然说起梁氏,本来照她的好奇,是很想就势追问几句的,但之前宁摇碧说过,梁氏当年确实成全了圣人与皇后这一对,然而如今这两位一个是九五至尊,一个是母仪天下,再提梁氏当年对他们的施恩,未免有落了圣人与皇后颜面的嫌疑。   所以自从圣人登基以来,梁氏当年拒婚和力劝先帝成全圣人与皇后的事情,众人都极有眼色的不提了。   因此这会卓昭节心念转了几转,就微微笑道:“我也没见过祖母呢,只听人人都说我生得像祖母。”   淳于皇后道:“可不是么?两年前你头一次进宫,本宫乍一看到时差点叫出了声来,你那嫡亲大姑姑,本宫是见得多的,她是你祖母唯一的女儿,可一点都不像你祖母,偏你这孙女,竟传了个十成十——把她这副好容貌继承了下来!”   卓昭节笑着道:“这或许是祖母福泽罢。”   “也是,她在天之灵,定然也是常要庇佑你们的。”淳于皇后淡淡的笑着,道,“不过说起来,你虽然眉宇之间的锋芒不及你祖母,然而说到这出阁之后在夫家的景遇,你却比她福泽深厚多了,许是你祖母在天之灵护庇着你罢。”   卓昭节明白这就要切进正题了,便轻笑着道:“娘娘说的极是。”   “本宫在这深宫里头,都听说你与九郎恩爱的事儿了,你可别恼,本宫可不是在笑话你,照本宫说,旁人有笑话你的,若是那话语不客气,你也犯不着被人说得站不住脚——少年夫妻,往后是要一起走一辈子的,这会子不恩爱,往后还怎么过呢?难道要到老再恩爱不成?”淳于皇后轻蔑的道。   卓昭节晓得皇后这番话完全是发自内心,毕竟淳于皇后自己与圣人当年据说也是极恩爱的——若不然,圣人怎么会为了皇后,虚置六宫,堂堂九五至尊,却一生仅一女子相伴、并许皇后随意干涉朝政及储君之立?   固然淳于皇后没到与圣人一起临朝的地步,但满朝上下也都清楚,淳于皇后发的话,圣人一向不会不听。   淳于皇后甚至还因为自己是圣人未登基之前的发妻,所以泽被天下一切正妻——像宁摇碧与卓昭节这样的元配夫妻,再恩爱,在淳于皇后看来都是乐见之事。   她感激的谢了皇后——之前雍城侯主动在朝上向圣人为宁摇碧请了差事,跟着纪阳长公主又似有敲打之意,这些人虽然是为宁摇碧考虑,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总归是认为卓昭节容貌生得好,把夫婿勾引得日日夜夜不肯离开她半步,以至于往那不求上进的路上去了。   卓昭节嘴上不能说什么,心里岂有不委屈的道理?   她没过门之前,宁摇碧又何尝做过正经事儿了?   可她一过门,这还是新婚没满月的时候,宁摇碧游手好闲,就成了她不对。   如今皇后这番话,显然也是暗示皇后也听到了这样的流言,但皇后却是极赞成他们恩爱的,也不认为这是卓昭节的责任。   皇后对她的致谢微微摇头,道:“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总归是见不得旁人好,你要去除尽了也不可能,不在跟前说的,权当没听见罢了,在跟前说呢,这样的人,也没必要饶过……说起来,雍城侯府的人不多,你虽然年轻,但大约也管得过来的罢?”   卓昭节会意,皇后这是先对她表明了支持的态度,如今是该轮到她回报皇后了,当下心领神会的叹了口气,道:“要说起府里的这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昨儿个,我还不得不去打扰了一回祖母呢!”   淳于皇后果然关心的问了起来:“哦?九郎前儿个才走,你昨儿个就去寻二姐了?难道是谁给了你委屈受不曾?”   “委屈倒是没有,只是两个伺候着父亲的人为了一副赤金耳坠子争吵了起来,又涉及到了其中一人的表妹——那个表妹进府,据说之前还有许多人进进出出的,这些人出入我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卓昭节抿了抿嘴,轻轻叹道,“娘娘你说,这事情,我是不是只能求祖母替我操这个心?”   淳于皇后啧了一声,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过据本宫所知,无论二姐还是戡郎都是知理重规矩的,如今你是雍城侯府的世子妇,这些事情本就该归你管,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去管就是了,事事要二姐替你操心,到底显得小孩子气了。”   卓昭节抿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娘娘,若只是为了一副耳坠子,便是涉及到了从前的大总管的些许事情,我也不敢就这么去打扰了祖母的。”   她顿了顿,道,“却另有事情……不瞒娘娘,今儿个娘娘不召我进宫,过上几日,恐怕我也要进宫来讨主意呢!到底……祈国公府那边,总也是亲戚……”   这就是真正说到正题了,淳于皇后眯起眼,微笑着道:“好孩子,你细细儿说,本宫一准给你出主意!”   第三十四章 太子妃的告诉   卓昭节在路上已经将苏史那昨日的暗示梳理了一回,此刻略作思索,就轻声馒语的说道:“九郎走前三日,曾被父亲叫到正房那边去,回来与我说了件事儿——就是……就是大伯母打算让四堂姐与夫婿和离,再择高门子弟,可是四堂姐却与夫婿恩爱得紧,不愿意舍弃了如今的夫婿去嫁名门,是以,就不愿意,大伯母因此恼了,趁她这回回来,索性把她人扣在了府里,不许出去,另外打发了人,到那许家去迫了四堂姐夫写放妻书……”   她说到这里,淳于皇后已经微微皱眉,道:“欧氏怎的如此势利?”   “咳,大伯母这么做,四堂姐知道之后自然也是心里很难过的,但大伯母现下里一意孤行,想来是如今听不进去大伯父等人的劝说,四堂姐又孝顺,怕祖母晓得之后再为她操心,思来想去,就求了父亲。”卓昭节一副“宁瑞婉其实并非有心”的模样,柔声道,“娘娘也晓得,父亲与大伯父其实是有些罅隙的,但父亲向来就心软,何况再有罅隙,这嫡亲兄弟,嫡亲侄女,总归是一家子人,是以,父亲听了四堂姐之请,虽然觉得这样会得罪了大伯父与大伯母,但也不忍见四堂姐与四堂姐夫这样夫妻分离,就有帮四堂姐的意思。”   淳于皇后何等精明的人?卓昭节先说雍城侯的两个妾出了事,再说宁瑞婉祈求雍城侯——而这两件事情的顺序,却正要反过来,立刻明白,雍城侯那两个妾的事情,恐怕与宁瑞婉有关——这么一想,皇后岂会不明白,祈国公府有所动作了?   而且,这动作还是冲着雍城侯去的。   雍城侯与申骊歌的事情,皇后当然不会不知道,也不可能没想到,祈国公府这一手,也算是对症用药,从皇后的角度来看,那就是足够的阴险毒辣!   皇后的目光冷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微笑着道:“戡郎确实容易心软,只是这件事情他就做的过了,怎么说也是大房的事情,何况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他一个做叔父的夹在里头,到底也不是一回事,更不必说原本他就和祈国公有罅隙,再给宁瑞婉去说事情,恐怕兄弟之间,更添伤痕。”   淳于皇后称雍城侯为“戡郎”,一般是外甥,祈国公却是祈国公,称宁摇碧和卓昭节都是排行,叫宁瑞婉却是名字,远近亲疏,一目了然。   “九郎也是这么想的。”卓昭节柔声道,“不过九郎如今去了翠微山,娘娘也知道,我才过门,也不大清楚长辈们之间的事情,所以他叫我先不要管,我自然是听九郎的。”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道,“只是听九郎说,父亲当日已经口头答应了四堂姐要为她设法的,可是……前儿个府里出了那副坠子的事情,因为涉及到之前九郎发作的前任大总管宁世忠,我也是不想轻易扰了祖母那边的清净,可是宁世忠怎么说也是先祖父留下来的人,所以请教过苏伯后……想了想,还是把事情求到了祖母跟前。”   淳于皇后沉吟片刻,道:“二姐怎么说的?”   “祖母不大高兴,昨儿个叫我先回府里理事,毕竟如今侯府这边也只我一个人。”卓昭节抿了抿嘴,道,“我现下愁的却是……昨儿个伺候父亲的人在祖母跟前招出来,得过大伯母那边几回好处,如今祖母恼着,父亲与九郎晓得之后,恐怕也会生气……这样,四堂姐……”   她叹着气道,“所以还要求娘娘给我出个主意罢,我听着四堂姐的事儿也心疼她的,可如今这个样子……我想即使父亲和九郎回来之后,总也是不便为四堂姐说什么了,免得大伯母疑心,但若要把四堂姐就这么不管,又怕父亲应允却未做到,心里难受。”   淳于皇后目光凝了凝,微微笑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方才本宫也准了你,你把事情说来,本宫总是要给你出主意的。”   卓昭节忙恭敬道:“求娘娘指点!”   “说到底,宁瑞婉是不是再嫁,这总是后院里的事情,戡郎一个男子夹在里头到底是不伦不类的,这件事情,他既然为难,来与本宫说,不就成了吗?”淳于皇后淡淡的笑着,笑意却连目光都没染上,道,“本宫恭为皇后,几件婚事,料想还是管得了的。”   卓昭节抿嘴一笑,道:“娘娘说的极是,我也是糊涂了——还为难,这有什么可以为难的呢?这件事情来求娘娘那是再对也没有的,我如今可先替四堂姐谢过娘娘了。”   她话是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苏史那好生了得,他昨晚寻自己说的东一件西一件,如今居然全部都应了——淳于皇后现在最担心最听不得的可不就是祈国公府算计上了雍城侯吗?   这意味着,延昌郡王一派,开始死灰复燃。   对于年岁都已不再年轻的圣人与皇后来说,这意味着臣子们开始置疑起他们扶持真定郡王的能力。   这对于执政多年的帝后来说,显然是无法容忍的。   淳于皇后得到了自己所要了解的消息,也没了心思再与卓昭节说笑,敷衍几句,就道了乏,卓昭节觑着皇后脸色,自是识趣的告退,连贺氏在雍城侯府提到的留饭的话也不说了。   淳于皇后就让贺氏送她。   贺氏陪着卓昭节才出蓬莱殿,就见太子妃着着半旧不新的家常衣裙,扶着一个使女的手,正缓步拾阶而上,两下里见到,卓昭节自要快行几步,好到与太子妃差不多的台阶上行礼问安。   太子妃摆手免了,微笑着问:“母后在里头吗?你这是要回去了?”   “方才皇后娘娘道了乏,世子妇就告退了。”贺氏在旁代卓昭节道。   太子妃一听,怔了怔,随即道:“啊,那我也不去打扰母后了。”就转了身,索性与卓昭节一起下阶,道,“正好咱们一起走两步,九郎这两日去了翠微山,如今侯府里头就你一个,左右兴宁坊离宫里近,七娘你这两日若是闲了,不妨到东宫寻定成玩耍,她现下也闲得很呢。”   太子妃提到了定成郡主,卓昭节倒想了起来,笑着道:“上回在真定郡王府里起初还看到郡主的,但转过身来就不见了。”之前真定郡王为了庆贺赵萼绿有孕,请了交好的几位同辈到郡王府里小聚,也是趁机密议。   那一日卓昭节记得才到时,是看到定成郡主在的,毕竟定成郡主虽然不是太子妃亲出,却是太子妃一手带大的,与真定郡王一向情如同胞兄妹,既是嫂子有喜这样的喜事,她怎么会不去凑个热闹?   但那日歌舞伎人上来之后,卓昭节看得入了神,等回过神来,发现宁摇碧一干人都不见了,后来赵萼绿说是郎君们全在书房里议事,却没提到定成郡主——之后因为卓昭节和赵萼绿说起了家伎一事,却把这位郡主给忘记了。   “她啊,尽胡闹。”太子妃摇着头,道,“那日功课没写完就跑了出去,后来心虚,给她嫂子借了间屋子补功课,许是觉得丢脸,求了萼绿不要说。”   卓昭节不禁掩嘴笑道:“郡主真是可爱。”   太子妃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贪玩了些,功课都不肯用心。”说着,她话锋一转,意有所指的道,“倒是与九郎有些像,俱是有天分却不肯用心的。”   卓昭节正待说几句定成郡主的好话,太子妃却忽然凑近了她耳畔,轻声道:“父皇、母后,如今俱盼望着九郎好生用功。”   见卓昭节要说什么,太子妃竖起一指,示意她噤声——这个时候,贺氏也会意的落后几步,侍者都离了段距离,太子妃的声音,低不可闻,道:“父皇、母后年岁已长,长公主亦然,九郎乃是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儿……父皇与母后都曾答应过长公主,须为九郎安置一份锦绣前程!”   卓昭节动容道:“多谢太子妃娘娘!”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客气。”太子妃淡淡一笑,道,“好啦,你心里有数就好……等九郎从翠微山回来,料想你也知道要怎么和他说的,所以我说,你往后闲下来,可以常和定成来往,如今凤奴成婚开府,虽然离得不远,到底也不在东宫了,这孩子与她兄长嬉闹惯了,现下难免觉得寂寞,你又离得近,又不像萼绿才有了身孕,定成懂事,也不敢总去闹她嫂子,我可要替她讨了你那儿的清净。”   卓昭节抿嘴一笑:“郡主是极可爱的,能与郡主常来往,也是我的福分呢!太子妃娘娘且请郡主等两日,我这两日府里有些事情怕是要收拾一下,还得去祖母那边一回,过两日我定准送帖子到东宫。”   太子妃笑着再和她寒暄了几句,就道:“宫车来了。”   两人分乘宫车,告别之后,各自回去。   等回到雍城侯府,卓昭节问冒姑:“今儿可有事?”   冒姑道:“咱们府里倒没什么,长公主殿下那边还没传消息来……不过晋王小郡主倒是送了张帖子来,说上回答应给娘子画一幅小像的,打算明儿个上门,请娘子先选好了当时穿戴的衣裙和钗环。”   卓昭节没想到唐千夏会先提起来,愣了一下才道:“之前我与晋王小郡主约的是等我选好了再请她来的,如今怎么她主动过来了?”   冒姑猜测道:“难道是为了……”   “之前唐千夏是讹过卓芳甸,但如今祖母与皇后娘娘都过问起了这回的事情,料想也不必她再费这个心了。”卓昭节沉吟着道,“恐怕是凑巧罢。”   冒姑道:“那娘子明儿的穿戴?”   “一会找出来咱们选一选。”卓昭节道,“总归这位郡主的画技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能得一幅小像也好!”   “晋王小郡主这儿反正只要作画,倒先不必管,婢子想的却是,娘子今儿个进宫去,按着昨日苏史那的提醒把事情都说了,又把皇后娘娘的注意力引到了大房那边去……之前长公主要处置大房不是还不叫娘子在旁边听与看的吗?如今娘子这么做,是否会叫长公主殿下不喜?”冒姑有些忧虑的问。   卓昭节摇了摇头,道:“皇后娘娘与祖母都是极精明的人,咱们这点儿道行,在她们跟前,哪里够看?我被皇后召进宫里去,祖母哪儿还指望我能瞒什么事情?祖母不会怪我的。”   冒姑沉吟道:“若是如此就好了。”   “定然不会责怪的。”卓昭节平静的道,“你想祖母为什么在长公主之中也位列第一,皆因祖母乃是圣人唯一的胞姐,圣人与皇后娘娘都是极尊敬祖母,既然如此,皇后娘娘叫了我去问话,祖母又没阻拦,显然祖母没有把这些事情瞒着皇后娘娘的意思。”   ——再说,真定郡王如今已经是非继位不可、不继位无路可走的局面了,纪阳长公主心爱的小儿子雍城侯又是真定郡王这边的中流砥柱……真定郡王一旦失位,雍城侯父子哪里能得好?长公主在两个儿子中间到底是偏向了幼子,如今根本就没有了回头路可走。   所以在同样支持真定郡王的皇后面前,纪阳长公主怎么会瞒下这样重要的消息?   第三十五章 登门作画   这一天,一直到了傍晚,纪阳长公主府那边才传了消息过来,过程如何不知,但尤氏、吕氏自这一日起在雍城侯府里再也没有见过,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还是怎么了,这就很难说了。   至于祈国公府——祈国公夫人再次“病倒”,现下家事完全交给了十娘子宁娴容,甚至纪阳长公主为了给孙女撑腰,还把身边两个老嬷嬷拨到了宁娴容身边给她掌眼,有这两个从宫里陪嫁出来的老嬷嬷在,又有长公主之命,宁娴容不说从此大权独揽、彻底架空了欧氏,但也足以给欧氏添尽堵了。   而欧氏这么一病,当然再也难以拘住、也没理由拘住宁瑞婉,长公主亲自发了话,让宁瑞婉即刻回许家去,甚至告诉她往后没事就不要总是回娘家来了,当以侍奉公婆丈夫为要,这显然是看穿了、或者就是这么疑心宁瑞婉帮着欧氏设套企图谋害雍城侯。   此外宁世忠也得了长公主的处置——这位大总管据说是被打发到乡下去安置,只不过究竟是怎么个安置法,那大概只有长公主身边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才知道了。   卓昭节听了这些消息后,盘算了下,就吩咐阿杏研墨,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写了,跟着又打发了阿杏,不许人在旁,接下去细细的写了足足三大页纸,巨细无遗的讲述了这几日的经历,又补了两张诉说相思之情,跟着想想,忍不住又写了一点……   如此,最后足足写了十几张纸,俱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估计宁摇碧拿到后,看也要看上半天。   写完后,她看了又看、检查了又检查,少不得涂涂改改,末了自己再誊写一遍,这誊写中自然又忍不住要加上几句娇嗔的话儿……这么好半晌,她才晾干信笺上的墨迹,小心翼翼的封好,唤进阿杏:“叫人把信快马送到翠微山去。”   阿杏拿信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卓昭节这么半晌在屋子里做什么了,不禁抿嘴一笑,道:“是!”   第二日,卓昭节照例听下人挨个进来请示事情,才把这一日的事务分下去,外头人进去禀告:“世子妇,晋王小郡主过来了。”   “我去迎一迎。”卓昭节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群青色连云纹暗花缎窄袖上襦,墨绿地折枝花卉纹锦绣半臂,腰上束着五彩宫绦,下拖着月白地八宝缠枝莲纹织金留仙裙,又扶了下回心髻侧的一对累丝点翠青鸾衔翠珠步摇,道。   她带着人到了门口,正巧唐千夏指挥着随从从马车上挨个的搬下笔墨纸砚来,见卓昭节出来,就在阶下向她一点头,笑着道:“七娘,这可是你的不对,我既然答应了你画小像的,怎么你却一直不去喊我?亏得我自己想了起来,否则岂非失信于人了?难道你嫌我画的不好,当日只是敷衍我来着?”   “郡主这话说的,若是连郡主的画都不好,那整个长安还有能看的画了吗?”卓昭节笑着迎下台阶去,道,“我这日可不是一直忙着?不然早就请了郡主过来了。”   唐千夏闻言一愣,道:“我只当你把事情忘记了呢,所以昨儿个打发人提醒你一回,今儿就直接过来了,倒是没想到你叫事情绊这了……那这会可方便?不然我过两日你闲了再来?”一面说一面就要叫人把才搬下来的东西再装回去。   “正巧今儿有空。”卓昭节伸手挽住她手臂,笑着道,“只是郡主怎么还带了这些来?我这儿的书房都有的。”   唐千夏认真道:“你不晓得——虽然旁人的笔墨我也不至于用不了,但不是自己用习惯了的东西总归用着不舒服,随便画画倒也罢了,要想认真画一幅好画,到底要带上平常所用之物的。”   正说着,就见唐千夏带来的下人彼此吆喝着从马车后头卸下来一张紫檀木翘头案,样式古朴,只看那张翘头案落到青石地面上溅起来的尘土、发出的闷响,就知何等的沉重。   卓昭节见她如此大动干戈,暗自咋舌,道:“今日……可真是辛苦郡主了。”   唐千夏满不在乎的道:“这没什么,左右我一年也才给人画那么一两幅小像。”   当下卓昭节叫侯府跟自己出来的下人帮忙,一起把唐千夏带来的种种东西搬运进去——唐千夏差不多是把她整个书房都搬过来了。   路上,唐千夏问:“你可选好在什么地方让我作画了吗?”   卓昭节为难的道:“本来是想在府里的一株凤凰花树下的,但如今这许多东西未知搬过去是否方便,所以我想还是就在花厅里罢?”   “你既然喜欢凤凰花树,那就到花树底下去,左右都在侯府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唐千夏不以为然。   ——结果两人领着一群下人浩浩荡荡进了雍城侯府的花园,见着内中俨然荒郊野外的场景,唐千夏半晌都作不得声,听卓昭节咳嗽几声才醒悟过来,下意识的道:“之前的大总管被宁九发落实在是应该!这……这花园!这花园都成了这个样子了,他竟然也不知道遣人收拾一下!”   “呃。”卓昭节之前也不是没有这么怀疑过,毕竟申骊歌去后,这侯府就只雍城侯与宁摇碧两人,这父子两个,宁摇碧成日里在外惹是生非、横行霸道,除了看那株凤凰花树,未必有功夫来逛家里的园子,而雍城侯年轻时候或许是个喜好赏花玩月的雅士,然而娶了申骊歌之后,性情越发的沉郁,独自一人,恐怕也不会到这园子里来。   雍城侯的那些个侍妾虽然会来,但宁世忠自不会没手段管住那些妾,所以,原本拨与花园修缮的银钱,本该是极好贪污的。   但她第一次到这花园里来时,却是宁摇碧陪同的,宁摇碧对着这花园如今的模样,半句责备都没说,显然是这花园故意做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若要这么与唐千夏解释,又怕唐千夏再问一句,这园子到底是谁的手笔,这却是卓昭节也不知道了,所以索性就这么任唐千夏误解着,含糊道:“这里头的路不大好走,咱们仔细一些。”   唐千夏本来已经很为这花园的荒芜惊叹了,没想到路途却更难走——若非卓昭节眼疾手快扶得及时,她这一路上,至少要摔上三五次。   这么磕磕绊绊的好容易才到了那养着凤凰花树的琉璃房前,身后的下人路上摔了好几个,甚至有人磕破了额,卓昭节少不得又要安抚安置一番,再指挥没受伤的人把唐千夏作画的东西搭起来,俨然是在林下直接弄出个无墙无顶的书房来,又点上一炉桂香。   唐千夏见好歹到了地方,很有些惊魂初定的意思,暗擦一把路上几次险些摔倒吓出来的冷汗,先让人铺了榻,沏上一壶茶,慢慢喝了半晌定心,这才道:“你要进去那花树下罢?”   卓昭节在她喝茶时已经进琉璃房里围着花树转了好几圈选地方了,闻言点头:“可以么?”   “这琉璃暖房在外头看得清楚得很,你进去好了。”唐千夏放下茶碗,道。   卓昭节就进了去,里头早有下人在她选定的位置上铺好了一块锦毡,卓昭节跪坐上去,宽大的裙裾将锦毡掩住,从唐千夏这边来看,便是一个清丽无双、绝色倾城的女子,笑意盈盈的跪坐在凤凰花树下。   此时的凤凰花树尚且无花,碧生生的叶,犹如凤凰的尾羽,张扬在女子的头顶,树下的女子,衣饰清淡,不浓艳,不张扬,然而只凭那未施脂粉的眉眼笑容,就已经足以压过这世上最最灼目艳丽的花卉。   唐千夏静静凝视了她片刻,这才吩咐:“把纸铺上,研墨。”   这位晋王小郡主,生的就是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整个人好似一朵摇曳风中的山花,似随时都可能乘风而去——那样纤细敏感娇弱的美,似不能承受最轻的抚摩与打击,有一种触之即碎的脆弱感。   但她作画时,却极为冷静沉着。   卓昭节跪坐在凤凰花树下,透过琉璃暖房看着她,只见唐千夏一执画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变!   这一刻,原本纤细娇弱的晋王小郡主,俨然整个人都明媚了起来。   娇弱的气质里,竟带进了坚韧之意,那种虔敬专心的诚挚,使得她整个人都仿佛在天光下也散发着光芒,隐隐之间,却是透露出一种山岳般的坚毅。   “怪道这小郡主能以丹青之技名动长安,只看她如今作画,便知道她是爱极了此道。”卓昭节要保持着姿势让唐千夏临摹,心里却转个没停,暗暗想道,“纵然有天赋,料想她也是花费了许多精力刻苦练习,才有长安人人称赞的。”   这么想着,她心里动了一动,暗道,“真是奇怪,这晋王小郡主,似乎比我还要年长一岁罢?怎么到现在都没出阁呢?也没听到过什么风声……难道当年春宴上的事情影响到现在吗?这也不太可能罢?”   两年前卓昭节才回长安的时候,那会唐千夏还与卓芳甸交好,被视为亲近与延昌郡王,在义康公主举行的春日盛宴上,她被卓芳甸拉着去为难过卓昭节,被宁摇碧知道后,坑了一把,甚至让她与卓芳甸传出过磨镜的谣言来,弄得两人连同身后的家族都极没面子。   后来借口养病关起门来躲了好一段辰光,一直到万人空巷的牡丹花会开始,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引走了,两人这才渐渐出来露脸,也就是那次牡丹花会,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斗到后来,很有点图穷见匕的意思了——由于提前察觉到了圣人与皇后后来公开表示出属意于真定郡王的端倪,唐千夏在那次花会上就直接以真定郡王一派出面的。   两年辰光过去了,卓芳甸因为被卷进了淳于皇后与太子妃打击延昌郡王一党的事情,被勒令出家,既是上意让出家,那自然没有出阁这一回事了。   而唐千夏……当年那所谓磨镜的事情虽然一度是满长安的笑柄,但这两年下来,时过景迁,事情也都过去了,何况有资格娶唐千夏的这些人家,谁不知道唐千夏是被算计了?   怎么说也是一位郡主,又才貌双全,这样好的小娘子,总不至于无人问津罢?   卓昭节左右无事,既然盯着唐千夏,索性一路想了下去:“要说晋王妃有意为难她,也不太可能,到底唐千夏一个庶女,这郡主的头衔,还是晋王妃替她求来的,为的是其生母救过晋王妃所出的大郡主……既然如此,晋王妃不说念那侍妾的恩,总也不至于这样明显的故意耽搁庶女的青春吧?”   算一算,唐千夏也有十八岁了,这年纪纵然不出阁,那也一定有了人家,而这晋王小郡主,却是毫无动静的。   卓昭节正胡思乱想着唐千夏为什么还不出阁,却听人叫了几次,才醒悟过来,茫然道:“什么?”   就见阿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站在身侧,伸手道:“世子妇快出去看看罢,晋王小郡主已经画好了。”   卓昭节闻言,立刻把琢磨唐千夏为何至今未嫁的事情抛到了一旁,关心的问:“如何?”   这话是不好当着唐千夏的面问的,也就是如今阿杏进琉璃暖房来叫她,趁唐千夏听不到注意不到,先问一问。   阿杏就笑:“婢子就看了一眼,到底怎么样,还是要世子妇去看了才好定论。”   听她的语气,即使不是神韵俱备,怎么也不会很差,卓昭节略放了心,暗道:究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不然晋王小郡主这般大的阵仗赶过来,又这么辛苦把东西搬到这花园,不拘画得如何,自己也非要裱糊了挂起来或者好生收藏的。   这要是不好……   总归不美啊!   好在唐千夏料想不至于让她失望——卓昭节兴冲冲的走出琉璃暖房,连招呼都不及与唐千夏打,直奔书案之前,才粗粗看了一眼,不禁愣住了!   第三十六章 凤凰花开   倒不是说唐千夏画的不好,而是——   画中女子端然跪坐树下,嫣然轻笑,神色若有所思,青襦蓝裙,衣饰淡雅,人却清丽无双、顾盼生辉。   唐千夏不愧以丹青闻名长安之人,她笔法精细生动,将卓昭节那种初为人妇、眉宇之间却仍旧带着少女天真烂漫的气质栩栩如生的展现了出来。而且极为用心,卓昭节所着的群青色连云纹暗花缎窄袖上襦、墨绿地折枝花卉纹锦绣半臂、月白地八宝缠枝莲纹织金留仙裙,均跃然纸上,纹路衣褶清晰可辨。   甚至她鬓边的那对累丝点翠青鸾衔翠珠步摇亦是分毫不错,点翠的每一片羽毛都细细描绘出来。   让卓昭节诧异的却是画中人身后的凤凰花树。   凤羽般的枝叶舒展开来,以此为脉络,烈烈如火的凤凰花,沿着枝叶,张扬而肆意的开放。像一簇簇熊熊的火焰,浩浩荡荡、汹涌澎湃。那种肆无忌惮的盛开,好似要一路烧到画外来。   花树如火如荼,越发衬托出画中卓昭节的姿容,素衣淡衫,却连盛开的凤凰花树也不能夺其风采。   这幅画出乎意料的好,卓昭节看呆了半晌,才惊叹道:“郡主妙笔!”又问,“原来凤凰花树开花时是这样的吗?”她见过宁摇碧夹在书信里递到江南已然干枯的凤凰花,却从来不曾目睹过凤凰花真正盛开于枝头的场景。   即使只是一幅画,但那种开到惊心动魄的烈烈,仍旧使观者不能不心悸。   唐千夏在她过来看画时已经踱步到旁,喝着使女递上的茶水提神,此刻悠然回道:“其实,我也没看见过凤凰花树盛开的模样,这树产于南诏,长安气候寒冷,难以存活。府上这株,料想花了许多心血才种到现在的。”   卓昭节奇道:“难道郡主是靠书中描写画出来的?但我之前见过凤凰花,虽然已经干枯。然而观之与画中并无二致。”   “我在令表兄沈丹古处看到过凤凰花树的画,所以方才画的时候,就顺便画成开花时的景象了。”唐千夏有些遗憾,道,“颜色还是调得不够好,沈丹古的那一幅,色泽浓艳而明丽,直如朱雀临人间。”   卓昭节微讶:“沈家表哥吗?哦,是了,似乎他的生母来自蜀地,蜀地靠近南诏,也许他是听其生母所言。”   “他的生母是蜀人?”唐千夏微微而笑,道,“原来是这样……怪道想得出来杏海飞瀑那样的设计。闻道蜀地多奇险,许多地方,铁索穿云,薜荔滋生,荡云过涧——那样的景象,想一想就觉得激烈而恣意。”   她语气里颇有悠然向往之意,卓昭节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到底问了出来:“郡主与沈家表哥相熟?”   唐千夏淡淡一笑,语气有些古怪的道:“是啊,沈丹古画技不俗,尤擅花草,我方才画这凤凰花树,有几处运笔,还是向他请教过的。”   “未想沈家表哥这般多才。”卓昭节之前还在想唐千夏为何至今没有婚讯传出,这时候听她提到沈丹古,不免就要多想一想了。   照理来说呢,沈丹古的家世,配唐千夏有些略低了。但卓昭节知道这个远亲是有真才实学的,两年后的会试,头甲有望,即使落到了二甲,名次也不会低。   到那时候,即使他出身贫门,要娶郡主也够了,何况唐千夏这个郡主也是因事获封的。   自延昌郡王失势、敏平侯被迫致仕,这一贯以来不喜多言的祖父多年苦心为子孙所知,卓家各房之间倒比从前和睦了很多。卓昭节本来对几次三番帮过自己的沈丹古就没什么恶意,这会心里就想:“祖父不放心五叔那边,指望着沈表哥将来可以扶持五叔。但上一回李家几位郎君的事儿……可见沈表哥将来也不是没有麻烦的,到底那李氏是他的嫡母。孝之一字压了下来,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哪儿抵挡得住?若是沈表哥能够娶到郡主,宗室贵女,料想那李氏就不敢怎么样了。”   这么想着,她就试探着问,“郡主觉得沈表哥才艺可还好吗?”   唐千夏垂着眼帘喝茶,似乎漫不经心的道:“沈丹古幼年时就号称陇右神童,到底天赋不俗。我原本以为我画技算好的了,但许多地方,还是要请教他的。”   她这样的回答,已经有些意思了,卓昭节就为沈丹古说起了好话,道:“我没出阁前和沈表哥见的也不多,但祖父一向最喜欢他的,皆因他天赋好又肯用功。祖父常拿了他来教训我们呢!”   唐千夏笑着道:“是这样吗?怪道沈郎君功底扎实,原来是敏平侯苦心栽培。”顿了一顿,她又道,“只是沈郎君为人太过沉默寡言了点,似不太喜言,上回也是偶然瞥见他画的一幅凤凰花树,你晓得我对丹青之道颇有些兴趣的,就想借了一观。然而好说歹说了半晌,沈郎君才勉强答应……只望那次没有得罪他才好。”   卓昭节微微一怔,倒吃不准她这话是真是假了。唐千夏这么说,究竟是对沈丹古有意,嗔他不解风情,还是当真没有旁的意思,单纯的解释?   她正思索着,唐千夏却又道:“七娘你看看这画可还能入眼?”   卓昭节忙道:“我再没想过世上能有这样的画了。”   “你喜欢就好。”唐千夏道,“那过几日我给你送来。”   “咦?”卓昭节一愣。   唐千夏轻描淡写的解释:“是这样的,这幅画我自己也满意得很,所以这样的画,裱装我都要自己来。而且今儿个出来带这带那的,倒把几个印玺给忘在家里头了,我得带回去补上。”   反正过几日就能拿回来,这种无伤大雅的要求,卓昭节自然不会拒绝,感激道:“可多谢你了!”   唐千夏道:“本就是谢你那日的照拂,你太客气了。”   两人寒暄了一番,卓昭节留她用了饭,饭后不久,唐千夏就坚持告辞而去。   她一走,卓昭节又叫了纪容来,随便收拾了几件糕点果子,让他回去探望游氏——将唐千夏的事情大致告诉了纪容,叮嘱道:“此事涉及到郡主的闺誉,你不可外传,只可悄悄说与夫人知晓。”   纪容垂手应了,道:“小的一定留意,决不负世子妇所托。”   打发了纪容,卓昭节揉一揉眉心,对冒姑道:“你说晋王小郡主方才那番话,对沈表哥是个什么意思呢?”   冒姑笑着道:“左右和咱们关系不大。”这才说,“沈郎君若是能够娶得郡主倒是一件好事,五房自五夫人归家后,那花氏竟是一手遮天。之前沈氏还在府里时,还三天两头的给她找点不痛快,但那时候就不怎么压得住她了。自沈氏离了家,那花氏如今倒比五夫人之前还要张狂些。若非君侯有令,如今还不许分家,夫人早就看不得花氏那副模样,快点和这样的人离得远点才好!五房这么不成样子,沈郎君自己还有嫡母嫡兄那起子事情拖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过了门,哪儿招架得住这些?到时候少不得还是要拖累到大房和咱们四房。”   卓昭节噫了一声,道:“那花氏怎么个一手遮天法?怎么我在府里时也没听说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啊?”   “那时候娘子都还没出阁,那花氏的行为举止怎么能够拿到娘子跟前来说?”冒姑一句话叫卓昭节脸一热,顿了一顿才好奇的问:“到底是怎么个样子?”   冒姑拿眼一溜四周同样竖着耳朵的使女,轻斥道:“你们都退开些!”   使女们失望的退了下去,冒姑这才告诉卓昭节:“这花氏据说本来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但说是这么说,打她进府以来做的事情,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出身呢?就说她去年在园子里领着凝郎戏耍,中途七少夫人与七郎拌了嘴,到园子里去散心,两下里遇见了。许是七少夫人当时心气难平,看到她就说了几句酸话罢?结果花氏当时就叉着腰大骂七少夫人自己无用,笼络不住夫婿的心,专会朝着她来拈酸喝醋有什么用?把七少夫人气得当场愣了数息,才反应过来,最后是嚎啕大哭着回到三房里去的。”   冒姑说的凝郎,就是花氏为卓芳涯所生的庶长子卓情凝,从这名字就见卓芳涯有多么喜欢这庶长子了。   卓昭节抿了抿嘴,笑着道:“就这么点儿事情我有什么不好听的?大家子里谁家隔三岔五的不出点儿吵架的事情?”   “她那番话就是这么个意思罢?只是措辞言语多涉及到了闺房之事,自然就不好给娘子家听了。”冒姑嗔道,“难道娘子要婢子把她那些村野话儿都学了出来吗?”   “姑姑!”卓昭节这才明白过来,多半花氏言语太过露骨粗俗,所以才叫大夫人等人向家里没出阁的娘子瞒了下来,脸一红,道,“我又没这么说!”   冒姑道:“这事还没完呢,三夫人知道后,也是极生气的,到底七少夫人是三房的庶长媳。七少夫人不好,自有三夫人去管,花氏不过一个侍妾,倒把七少夫人当什么一样的骂回去,三房的脸往哪里搁?”   卓昭节道:“三伯母可是去寻了这花氏,结果如何?”   “寻自然是寻了,三夫人性情贤淑,话说的还是很好听的。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花氏以后莫要多嘴了,七少夫人不好,让花氏告诉三夫人去,三夫人自己会管教媳妇。”冒姑道,“娘子你说这话不是很对么?三房的媳妇当然该由三夫人去管。但花氏可不这么想,那花氏道,虽然她只是一个妾,但怎么说也是伺候五房郎主的,又是凝郎的生母,七少夫人当着凝郎的面说她不好的话,那就是故意给五房没脸!又说虽然五房是最幼的一房,但如今君侯与老夫人俱在,还轮不到三房爬到五房头上去……呃,这些话都不好听,婢子也不敢学给娘子——总而言之,三夫人当时就被噎得不轻!”   第三十七章 游灿北上   卓昭节一愣,道:“我之前见过她一回,倒不像是这么不讲理的。”   冒姑不以为然,道:“这样做妾的女子最擅长看眼色不过,娘子请想想她当年进门那会,跪在上房在沈氏跟前那乖巧的模样,谁会想到她一得势就是如今这么猖狂呢?她也就是欺负三房是庶出,而五房怎么说也是嫡出,仗势欺人罢了。叫她欺到咱们四房来,她哪里来这样的胆子?”   “后来三伯母可说什么了?”卓昭节问。   冒姑道:“说什么——五房的郎主知道后,还专门跑到三房里,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若是三房看他不顺眼,他可以去翠微山别院求君侯,早早打发了他出门!娘子你说三房怎么禁得住这样的话?即使没有君侯说如今还不许分居的话在前,这父母俱在,侍妾生的三哥的把继母生的五弟赶出侯府……这传了出去,像话吗?”   “五叔向来就宠那花氏。”卓昭节摇着头,道,“这两年他都一直没肯续弦——后来呢?”   “后来三房郎主当着五房郎主的面把三夫人大骂了一顿。”冒姑道,“三夫人气得好几天都没肯出屋子一步,还是大夫人与夫人过去劝了又劝,三房的夫妇才重归于好的。饶是如此,那花氏还不饶人,不几日遇见了二夫人,还指桑骂槐,说什么,珍夫人还在呢,也不知道之前七少夫人是什么心思才会在园子里当着她的面骂做妾的都不是好东西!还要二夫人给她评理,二夫人当时脸都快绿了!”   卓昭节一蹙眉,道:“这话可是过了!怎么说三伯母、七嫂都是正妻,她一个妾——就算五婶在家里,受了七嫂的不恭敬也没有这么不饶人的。”   冒姑道:“这事情呢倒有点缘由的,之前七少夫人之所以对花氏出言不逊,是因为七郎的友人送了他一个才艺双全的家妓。奈何那家妓才接进门,七少夫人就当着那友人的面,就大发雷霆,要把家妓卖掉……其实,若是私下里说,七郎也未必一定会把人留下,但有外人在,七郎下不了台,自然反而要坚持把人留下。”   “我看七嫂不像是这么笨的人呀!”卓昭节皱着眉,心想这闹得轰轰烈烈的,自己在家里居然什么都没听到,看来当初自以为跟着赫氏管家,总归是练练手,到底不是真正的当家人。   又想到,冒姑知道的事情,自己这协助理家的嫡女反而一无所知,可见游氏对四房的控制之强,心下不禁感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把这雍城侯府打理到游氏那样的地步。   冒姑闻言笑了,道:“这也没办法,那时候大娘子的事情才传了过来,咱们家上上下下都为大娘子憋屈,谁叫那家妓又是个生得好会勾人的?七少夫人当然要防上一手了。”又道,“七少夫人骂花氏也是迁怒,因为要送七郎家妓的那个人却是施阔——七郎是因为沈郎君才认识了施阔的,偏沈郎君与五房的关系那么亲近,七少夫人气头上见着了花氏哪里会有好话?”   卓昭节听到施阔二字也笑了:“这施阔是怎么回事?先送个家妓惹得七嫂没来由的淘这么一回气,跟着又把一个俏婢送给了时五,让慕姐姐恨得要死,他后院里到底养了多少女子,难为都是用来送人的吗?也不怕满长安的正妻们背后戳烂了他的脊梁骨?”   冒姑啐道:“谁说不是呢?他把人一送倒是在朋友跟前得一个大方的美名,全然不想人家后院里怎么个处置?那次连沈郎君都挨了说,沈郎君也真是冤枉。”   “倒也奇怪,他这么大方,怎么沈表哥那儿,他什么人都没送?”卓昭节随口笑着道。   “怕是因为沈郎君至今还住在侯府的关系罢。”冒姑笑了笑,又道,“亏得他没有送,不然,如今任郎君可是与沈郎君住一个院子里的,没得把任郎君也带坏。夫人可不会准的。”   卓昭节摇了摇头,道:“这话题说歪了,咱们还是说正事罢,姑姑觉得郡主对沈表哥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若是有,请母亲帮着从中撮合,这样将来五房有沈表哥扶持,我想大伯母和母亲也可以少操点心——听姑姑方才说的花氏那为人,市井之气十足,要撑门户可不容易。偏五叔一门心思系在了她身上,看这情形,往后纵然续了弦,也很难不被花氏压住。这样的话,回头总有麻烦到其他房里的时候。沈表哥做了郡马,好歹可以多担待些。”   冒姑沉吟道:“婢子也不知道这郡主怎么想的。但在婢子看来,郡主如今还没出阁,这没出阁的小娘子,提到一个非亲非故的未娶男子,只要不是破口大骂,总归有点儿意思罢?”   “回头看纪容带什么消息回来罢。”卓昭节想了想,道,“晋王小郡主既然与沈表哥有来往,也许母亲那边知道些什么,我倒是盼望这件事情能成了最好。”   冒姑道:“就算晋王小郡主当真有这个意思,总归也是要到两年后会试出来,沈郎君才有娶郡主的资格的。也不知道晋王小郡主肯不肯等。”   “郡主都到现在还未定亲。”卓昭节沉吟着道,“料想是肯的吧?反正先看看罢。”   傍晚时候,纪容回了来,带回游氏给女儿的回礼,先禀告了下敏平侯府那边一切如常,跟着说起卓昭节打发他回去的事情:“夫人听了很是高兴,连说若是沈郎君有那样的福分,于五房也是件大好事。”   卓昭节点一点头,心忖,看来母亲也是拿五房当包袱看的。这也难怪,若是之前,大房、四房同五房势如水火的那一会,闻说晋王小郡主对沈丹古有意,游氏只有想着如何拆散的道理。毕竟那会大房和四房巴不得看五房的热闹呢!   但自敏平侯顺应上意,拿卓芳涯代卓芳礼承受了忤逆之罪,四房对五房的这一份算是欠了下来。   往后即使大房不对五房如何个扶持法,五房若有什么事儿,四房可是很难说就这么撒手不管的。到底敏平侯不追究四房,甚至默认了忤逆犯上的是卓芳涯,四房也不可能什么责任都不负。   既然往后四房少不得要看着点儿五房,那么当然是五房需要麻烦到四房的地方越少越好。卓芳涯也好,花氏也罢,如今看来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现下敏平侯与沈氏还在呢,只不过离了侯府,这两个人就越发过的没规矩了。这要是以后长辈都过了世——卓芳涯宠着那花氏,岂不是三天两头的闹得沸反盈天?   这样一房包袱,偏还不好甩,游氏自然盼望着同样被绑在了五房上的沈丹古能干一点,往后也多个分担的人。   卓昭节思忖罢,继续问道:“这么说来沈表哥这些日子确实与晋王小郡主有来往吗?”   纪容道:“夫人倒还不知道,说会遣了人留意一下水荭馆那边。”   “我知道了。”卓昭节听出来,游氏所谓留意一下水荭馆,多半就是去问任慎之,想到这个命途多舛的表哥,卓昭节心里叹了口气,道,“在咱们家读书的几位郎君都还好吗?虽然他们都预备两年后下场,但也不要太辛苦了才好。”   纪容道:“小的这回只遇见了焕郎君,看焕郎君气色甚佳,见到小的,还问了世子妇好……”说到这里,他一拍头,恍然道,“小的却是糊涂了,焕郎君与小的说了件事情,小的竟险些忘记与世子妇说!”   卓昭节诧异的问:“是什么事?”   “游家三娘子不日要随夫婿北上,焕郎君说,世子妇从前与游三娘子是极要好的,所以让小的与世子妇先说一声——当时小的正从夫人跟前告退了要回来,是出门时遇见焕郎君的,约莫就是收到了秣陵的信,要去禀告夫人。”纪容请罪道,“不是世子妇提到几位郎君,小的差点忘了此事,还请世子妇责罚。”   卓昭节听说游灿要随白子静进京,果然欢喜的很,道:“秣陵一别,我也有足足两年没见着表姐了,本以为要到考期临近时表姐夫才会进京,未想他们来的这么早!”   既然心情好,也就无心罚纪容,挥手道,“这回暂且记下,下次警醒些就是了!”   纪容谢了恩,又禀告了几句,这才告退出去。   卓昭节又叫把游氏给的回礼拆了,见也是些自己爱吃的糕点,吩咐装了盘,尝了几块,又叫给身边人也分下去。   众人得了点心少不得要谢一回,初秋笑着道:“婢子觉得可要好生谢谢三娘子,不是三娘子要进京的消息,世子妇哪儿会这么高兴?”   卓昭节闻言,啐道:“平常也没少了你们吃的,这话说得倒仿佛是我亏待了你们一样。”   冒姑也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世子妇若是待你们不好,你也敢说这话吗?”   “世子妇和姑姑可别恼。”初秋忙道,“婢子可不是说点心,婢子们伺候世子妇,平常吃穿用度,等闲人家的掌上明珠都比不上呢,怎么会眼皮子浅的为个点心说长道短来了?婢子是说,世子妇这两日为了大房那边的事情糟心极了,笑影都难见。这一回纪容说了三娘子就要来长安,世子妇这才真正开心起来——婢子可不是要谢谢三娘子吗?”   听她这么一说,冒姑才转嗔为喜,点头道:“算你还有点良心,晓得世子妇待你们好,若当真是为了个点心还要说两句酸话才痛快,世子妇宽仁,姑姑我眼睛里可不是能揉沙子的人!”   冒姑虽然到卓昭节身边的辰光不如初秋这些使女,然她是游氏给女儿的人,还是游氏的陪嫁——这份资历,即使同样是游氏给女儿的阿杏、阿梨在她跟前也不敢造次的。   如今众使女挨了训,皆垂手领受,不敢辩解。   卓昭节笑着圆场道:“姑姑不要吓唬她们了,都是伺候我多年的人,什么样的为人咱们还不清楚吗?初秋也是好意,咱们倒是错怪了她了。”   初秋抿嘴笑道:“世子妇这会能笑一笑,婢子也不过被说了两句,再值得没有。”   这话说得讨巧,冒姑颇为高兴,道:“你既有这样的忠心,世子妇自会记下,将来你出阁的时候,世子妇保准给你寻个好的人。”   “姑姑真是的!”初秋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如今事情都说开了,姑姑还要这样不放过婢子!”说着一转身躲到立秋身后去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古盼儿有孕   隔了两日,淳于皇后与纪阳长公主那边还是不动声色,宁摇碧的回信却到了。   回信和卓昭节送过去的一样,鼓鼓囊囊,拿在手里一掂量,分量当真是不轻。见到信的人纷纷掩嘴窃笑不已,在这窃笑里,卓昭节满怀喜悦的拆了信封。   却见宁摇碧开头一句“昭节吾妻”,虽然平直朴实,卓昭节却看得一阵甜蜜,盯着这四个字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看下去。   宁摇碧先是洋洋洒洒的倾诉了一番相思之情——他本来就是个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人,如今两人又是正经的夫妻,措辞越发直白和缠绵。卓昭节看得又是甜蜜又是害羞,脸上一时间烧成一片。   虽然跟前的使女都不能看到信中所言,但卓昭节还是觉得不自在,索性把人都打发出去,这才重新拿起了信,定定心心的看了起来。   宁摇碧足足写了近万字思念的话儿,这才转到了正事上。   只不过,他对于卓昭节巨细无遗的描述诸事的处置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让卓昭节先不必多事,等他回来再议。   卓昭节再接下去……   于是又看到宁摇碧精心推敲之后写的一篇赞扬自己美貌、贤德、娴静、淑雅……的赋文。   再看……就没有了。   卓昭节捏着厚实的信笺,好一阵发呆,半晌才失笑道:“这人……回来非与他理论不可!怎么什么事情净想着自己做完了,难道我就这般不争气吗?”   她嗔了那不在跟前的人一句,跟着却又翻到前头,从“昭节吾妻”这四个字,认认真真、翻来覆去的重新看了起来。   这么看到晌午冒姑在外头几次咳嗽都不见人应,只得敲门进来,问她是不是用饭,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了手,道:“拿上来罢。”   用过了饭,卓昭节重新捧起信笺,将宁摇碧信中的甜言蜜语再三回味,这才笑吟吟的命阿杏研墨,亲笔回信。   信中少不得要将宁摇碧再三嗔上几句,责他藐视自己,跟着却又忍不住诉说一番衷情。如此耗费了两个多时辰,一直到晚霞漫天,才把信写好,打发人趁着城门还没关送到翠微山去。   因为游灿即将北上和宁摇碧回信这两个消息,卓昭节这日心情极好,几乎是含着笑入睡的。   次日却又有了一个好消息传来——古盼儿有了身孕。   这样的喜事,同在长安,又无舅姑在堂需要请示,自己当家作主的卓昭节自是没有不回去探望和恭喜嫂子的道理。   匆匆收拾了贺礼赶回敏平侯府,这时候大部分道贺的人刚刚散去,古盼儿因为知道有孕所以格外容光焕发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疲倦,更多的却是欣喜与忐忑。   见到卓昭节,正在叮嘱儿媳一些孕中禁忌的游氏与古盼儿一起嗔她:“你才过门,如今雍城侯与郎子都去了翠微山,整个雍城侯府上下都指着你安置呢,你跑回来做什么?”   卓昭节才跨进门就吃了一顿训斥,也不着恼,笑着道:“那边所谓合府上下,还不都是些下人?又有什么打紧?”   说着就挨到古盼儿身边,道,“八嫂你可真坏,我是为了贺你回来的,你不帮我说话也就算了,却还与母亲一样嗔我。往后该叫你坏八嫂才是。”   “你怎么叫都成!”古盼儿把手往她额上轻轻一点,道:“如今这儿没有外人,我可和你说知心的话,虽然那边府里如今没有正经的主子需要你操心,但那些个积年的下仆,狡诈起来,可不比正经亲戚还头疼呢!”又低声道,“比如五房里的那一位,虽然身份不怎么样,可是个省油的灯么?咱们在府里也听说了,雍城侯的侍妾,虽然去了两个,但如今还有几位罢?你就这么跑了回来,就不怕她们再出妖蛾子?”   “有什么好怕的?到底不过几个妾。”卓昭节不以为然,笑着道,“之前为了一副耳坠子闹起来的那两个,已经被祖母发落了去。这两个前例放在了那里,再有在这眼节骨上惹是生非的,那就是不长眼了——我是回来了,可祖母可就在隔壁,何况来回也就这么会儿功夫,哪儿就能出什么意外?我还把冒姑姑留在府里盯着呢!”   古盼儿闻言,好奇的问:“纪阳长公主待你如何?这位长公主我虽然在宫里见过好几回,但也一直没机会上前问安过,瞧着可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呢。”   游氏也关心的看了过来:“上回回门,你说长公主待你是好的,但那时候有九郎陪着你,长公主殿下宠爱九郎,难免对你也高看一眼,如今呢?”   “九郎不在,祖母自是要严厉一些。”卓昭节对着母亲和嫡亲嫂子,自也不隐瞒,如实道,“不过之前父亲侍妾的事情,祖母到底是接过去了的,可见也是疼我的。”   游氏见女儿语气之中对纪阳长公主并无怨怼之气,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长公主殿下乃是金枝玉叶,圣人与皇后娘娘都礼让几分的贵人。又是你与九郎嫡亲的长辈,这样的长辈,只可哄只可恭敬,不可懈怠。纵然长辈有些许不快,对你发作,你也不可怨怼,毕竟出嫁为妇,与在家为女是两回事儿,知道吗?”   卓昭节抿嘴笑道:“是。”   因为古盼儿也在,之前那番话在古盼儿听着倒仿佛是敲打了,所以游氏又道:“当然,长公主殿下也是明理的人,你好好儿的守着为妇之道,也不怕她会不疼你,如今你才过门,她待你还只是看着九郎,天长日久的,你好生守着规矩,到时候长公主殿下自会因着你自己好怜恤你的。究竟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不是自己家的骨肉,乍然进了门,总归要熟悉些日子,才能够亲如一家的。”   古盼儿正好接话,笑着道:“我记得我才过门时,见着母亲,总是不大敢说话。其实那会三嫂一直说母亲是极好的人,我也这么想,奈何啊就是不敢开口。还是过了些日子后,这才自然起来。”又娇嗔着道,“母亲可不要笑话媳妇小家子气呢!”   游氏含着笑道:“新嫁妇嘛,总归是三分羞三分怯三分忐忑加一分疑惑的,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么说了会子话,游氏因见古盼儿脸上疲色渐深,担心她的身孕,又想单独和女儿说话,就道:“你先歇着罢,八郎过会也该回来了,这个消息我叫报信的人瞒了他,只叫他先回来,正好你亲自与他说呢!也叫他乐一乐!”   古盼儿没想到游氏孙儿都有了,也有这么促狭一把的时候,又惊讶又好笑,道:“媳妇听母亲的!”   游氏就站起了身:“你们好生伺候好了八少夫人!”   众侍齐声领命,游氏遂带着女儿离了朗怀轩。   到得念慈堂上,母女两个打发了侍者,说起私房话来。   游氏当先就轻责女儿:“虽然有长公主殿下帮你看着点儿侯府,但次次都劳动长公主,岂不是显得你无能?你想一想白子华的例子,叫夫家认为无能的冢妇都是个什么下场?章老夫人那是得罪不起白家,尚且要迂回的给林鹤望纳个妾支撑门户呢!长公主有惹不起的人吗?”   “母亲。”卓昭节忙道,“母亲说的这些,我哪儿不知?之前白姐姐的事儿,我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但之前尤氏、吕氏的事情,祖母接过去,可不是因为一副耳坠子那么简单!不然我又怎么会闹到祖母跟前去请祖母评定?左右不过两个妾罢了!是因为……这件事儿,不但涉及到了宁家大房那边,甚至……还和延昌郡王有关!”   游氏一惊,道:“什么?”   “闻说近日圣人精力衰减,已经将许多国事直询太子、真定郡王,并有命太子监国之意。”卓昭节轻声道,“母亲请想,虽然如今真定郡王俨然已经坐稳了皇太孙之位,真定郡王妃又有了身孕。但太子对绿姬,可是盛宠至今不衰!一旦……那太子怎么肯亏待了延昌郡王?”   游氏一点就通,脸色立变,道:“若是太子仍旧坚持立延昌郡王,那么雍城侯乃是真定郡王一派之肱骨……是首当其冲之人!”   “九郎去翠微山之前,曾与我说过,大房那边的宁四娘子,尝为婚事求过父亲。”卓昭节将宁瑞婉的祈求之事大致说了,“后来苏史那提醒我,道是此举怕有诡诈。前两日皇后娘娘果然也是这么疑心的,又把我召进宫里问了。”   游氏听得一阵阵心惊,道:“原本以为雍城侯既然只得九郎一子,大房那边关系再不好,总也是单门独户的,又不天天见面,也没有公帐。怎么说,你过去之后就当家,上头也没有婆婆日日盯着,这日子料想不至于艰难。不曾想就赶上了这朝斗!”   卓昭节倒不怎么在意:“朝斗就朝斗罢,就算没有现在这一场,一旦太子登基,延昌郡王这派总归是会起心思的。”   游氏叹了口气,道:“只望皇后娘娘如今就担心上了这一点,有万全之策才好!”   话是这么说,但到时候太子做主,前人遗诏,他不承认,又能怎么样?   卓昭节道:“日子还没到那里呢!如今圣人只是精力衰减,再说,咱们忧心到的,圣人与皇后娘娘哪里会考虑不到?”声音一低,“我却更怀疑,圣人的精力,未必这么两年就衰减到了需要太子代为监国的地步……”   游氏顿时警觉起来:“难道是……引蛇出洞?!”   第三十九章 新人   卓昭节点一点头,慎重的道:“圣人与皇后娘娘都是极精明的,本来当初择真定郡王,虽然有皇后娘娘的偏爱在里头,但更多的却是为了不至于手足相残。这两年来,圣人与皇后娘娘俨然已经坐实了真定郡王皇太孙的地位,若是将来真定郡王不能继位……”   游氏会意,道:“若是这样,真定郡王与太子妃都难保得性命,连慕家、雍城侯,前途也是莫测……圣人与皇后……尤其是皇后娘娘,是决计不想看到绿姬得势的。”   “但圣人与皇后娘娘如今年事确实已高。”卓昭节低声道,“若圣人当真……届时太子登基,可就说不准了。所以,我想圣人与皇后娘娘既然这两年一直公然抬举着真定郡王,以这两位的睿智,岂能不为真定郡王铲除后患?”   “两年前咱们家就被波及到了,这一回但望不要再被卷进去才好……”游氏闻言,对女儿和女婿的担心少了些,却为自己和儿子们担忧了起来,苦涩的一叹,道,“这两年你们祖父独自一人在翠微山别院,怕的大约就是这个……可现下也不知道能不能躲过去?”   卓昭节安慰道:“祖父都避到翠微山去了,这两年连侯府都没回,我想皇后娘娘大抵是不会追究咱们家了!”   “不一定的。”游氏摇头,道,“你们祖父曾任太子詹事,又教导过延昌郡王,延昌郡王对你们祖父一直执着弟子礼——这些也还罢了,最紧要的是你们祖父处政有方,打理户部这些年来,竟是滴水不漏!两年前,你道圣人与皇后娘娘为什么要拿你小姑姑说事?无非就是户部那边连圣人都挑剔不出什么,你说圣人与皇后娘娘能放心么?”   卓昭节闻言也是微微变色,敏平侯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他起复,立刻就能为延昌郡王帮上手。   这样的人,对于一心扶持真定郡王的帝后来说当然是能除则除了。   母女相对沉默了片刻,卓昭节振奋精神安慰游氏:“怎么说祖母在圣人跟前也是极有体面的,祖母又最疼爱九郎不过,回头请九郎从中转圜。延昌郡王这边,到底不可能靠着祖父独自支撑的,毕竟祖父年岁也是长了,总归操劳不了几年,必然还是要致仕。其他人家6和咱们总归关系不很大了。”   游氏叹了口气,道:“但望如此罢。”   卓昭节回门之后头一次回娘家,又是古盼儿有了身孕的时候,她不想只说这些叫人心绪沉重的话。想了想就转了话题,道:“我听说三表姐就要随三表姐夫赴京赶考?”   “不错,我这几日已经在打发人收拾屋子了。”游氏点一点头,道,“约莫十天之后他们就要到了。”   卓昭节沉吟了片刻,道:“可是有什么缘故?”   游氏闻言,赞许的看了眼女儿,道:“你这两年倒也没有白学,着实比从前精明了许多!的确,灿娘和那白子静这么早就北上,确实是有缘故。”   “我想莺娘这才多大,三表姐自是不好带着她上路的,那就是留在白家——虽然伏舅母是莺娘的嫡亲祖母,断然没有亏待了她的道理,然而三表姐未必舍得的。”卓昭节微微一笑,说道。   莺娘即是游灿和白子静的嫡长女白闻莺,去年夏末落地,算起来到现在还没满周。在这样的时候游灿离开女儿——而会试却还有足足两年,显然是有内情。   游氏点头,道:“是兰陵坊那边,白子谦写了信回去,伏夫人不放心,特意把你三表姐打发来的。究竟白子谦虽然是白子华的堂弟,但总归男女有别,他又要备考,委实没功夫三天两头到林家去给白子华撑腰的。若因此耽搁了他的功课,白家二夫人也不会同意!所以伏夫人就把主意打到了你三表姐头上,让她先陪着白子静上京,一来早点寻个地方住习惯了,好安心备考,二来也是你三表姐便于出入后宅,可以时常到林家后院里走动,免得白子华再吃亏。”   卓昭节诧异道:“之前那个樊氏,不是父亲和弟弟都捏在了伏舅母的手里吗?难道她不要她父亲与弟弟了?”   林鹤望纳了亲家建议的樊氏后,后院里章老夫人着实省了不少心。   这樊氏不愧能干之名,虽然出身贫门,但到了林家没多久,就迅速摸索出了窍门。不到三个月,便已经似模似样的打理得合府上下井井有条。   她肚子也争气,前年进门,去年即产下一子,名为林宝——直接记到了白子华名下。   就卓昭节这两年听说的樊氏的情况来看,一直都守规矩得很。本来樊氏过惯了苦日子,在林家虽然是做妾,但因为白子华的懦弱,其实除了称呼和些许场合外,她和正妻相差也不大了。   尤其章老夫人喜欢她能干,对她不能说公开的比白子华好,但私下里决计不会亏待她的。   这样的景遇,樊氏若是心大,也不是没可能。然而当年她对父亲和弟弟十分的有情义……到底是十几年来的感情,又是血浓于水,总不至于说变就变罢?   就见游氏摇了摇头,道:“问题不是出在了樊氏身上,这樊氏还是不错的。”   “难道白姐姐又想多了?”卓昭节头疼道。   白子华的纤细柔弱,因为这两年离开了江南,距离秣陵甚远,越发显得脆弱。卓昭节出阁前两年,白子华有好几次不顾一切哭哭啼啼的跑到敏平侯府来寻她。起初看她那大动干戈的模样,卓昭节还道她是怎么了,不想每次一问,都是半大不小的一点事——次数多了卓昭节也算是看明白了,白子华就是专门寻自己哭上一番,倒番苦水、再听点贴心话的。   这么个闺中手帕交……卓昭节无奈的道:“难道她寻了白子谦,结果白子谦要读书,受不住她打扰,就写信让伏舅母把三表姐打发了来?”   “这回听说还真有点事情。”因为和林家的赔偿两年前就谈好,游霖和游炬也早就回秣陵去了,如今林家等闲的事情也不关四房什么。所以游氏这会说起来就有点闲闲的,“据说林鹤望在外头有了人,连樊氏都被他冷落了。”   卓昭节噫了一声:“什么?”   “他面上的伤痕虽然没好,但如今也不是成日缩在家里了。本来么,偌大的郎君,总是躲着家里叫章老夫人和樊氏代为出面,看着也心酸,他肯自己出去走走,也是件好事。”游氏皱着眉头道,“怎么说林家这一房还是得他来撑的。奈何他走着走着倒是走到了花街柳巷里,这半年来时常出入北里,似乎就是这么和人好上了。”   卓昭节一算,白子华这半年倒是没怎么寻过自己,毕竟她要嫁宁摇碧,两边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礼仪繁琐事务极多,许是章老夫人拉住了媳妇不许她来打扰——倒不知道林鹤望这半年的变化。   “可是还想纳妾?”卓昭节沉吟着问。   游氏道:“似乎是这样罢?只是他要纳的妾侍当然不正经,据说章老夫人本来也是有微词的,奈何难得林鹤望肯出去走走。章老夫人惟恐把儿子得罪了,略说几句,见林鹤望不肯听,就不说什么了。”   卓昭节道:“这么说来,那个妾不好惹了?不然既然有樊氏在……”   “烟花地的女子,能有什么好东西?”游氏摇着头,一指五房,道,“我看那一位也像是暗门子里出来的,号称是良家女子……良家女子就算泼辣,哪里说得出来她骂你七嫂的那些话?”   “我前两日听冒姑说了些,仿佛这央夫人的确不好惹。”卓昭节也瞥了眼五房,轻声道,“不过五叔如今自己不肯娶妻,祖父和继祖母又不在,五叔那么护着她,咱们也到底不好怎么管她。”   游氏道:“五房的事情我也不想沾。但想到那一位我就想到林鹤望打算接进门的这一个,若是与五房的那一个半斤对八两,灿娘到了长安怕也要头疼的。本来白子华就是个未语先流泪的主儿,再添个花氏那样的侍妾,我看她实在很难活长,侍妾不害她,她自己也能哭死!”   她摇了摇头,叹道,“我这两日正使了人在打听林鹤望瞧中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灿娘到了长安也好心里有个底儿,晓得怎么去和白子华说。”   卓昭节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既然是北里,当属教坊司辖下,杨家那边是可以问到的。”   游氏道:“嗯,若是可以,我倒是想去把那女子先一步打发了,省得灿娘烦心!只是又怕林鹤望再寻一个,这就是无穷无尽了。”   “林鹤望已经有了白姐姐和樊氏,如今又看中了一个,哪里会就死心塌地了?”卓昭节摇着头道,“母亲还是先把人打听了罢,打发……哪里打发得过来?”   母女两个说了半晌话,重新叫进人来伺候。   因为卓昭节如今行动自由,府里也没有人或事催着她回去,游氏就留她下来用饭。   饭毕,茶才端上来,就有人进来禀告事情。   游氏一看人,立刻把不是心腹的下人都打发了,那人才道:“禀告夫人,林家郎君相好的那小娘子,是北里醉好阁的……”   醉好阁的什么人还没说出来,卓昭节已经忍不住道:“醉好阁?怎么又是这一家!”   游氏皱眉道:“你先让人说下去!”   那人听了这话,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是醉好阁里叫云缤的一个。”   “云缤?”游氏想了一想,道,“是行首吗?”   “回夫人,却不是。”那人摇头,“这云缤虽然生得也不差,而且擅跳胡旋舞,但醉好阁乃是北里第一阁。行首个个才华横溢、容貌过人,相比之下,这云缤到底还不够格。如今虽然也着实有些人捧着她,但说到底不足以称行首的。”   游氏皱眉想了一会,吩咐大使女泉鸣:“一会收拾些五娘爱吃的点心去一回居阳伯府。”   这就是要去询问掌管太常寺的亲家了。   ——其实游氏想让林鹤望纳不了这云缤实在容易得紧,只要卡住了脱籍这一关,林鹤望搬了金山银山来,也只能看着云缤奉召出堂罢了。   但白子华那软绵绵的性.子……   游氏与卓昭节母女都是一阵头疼。   第四十章 做妾?   傍晚时候,卓昭节且喜且忧的回了雍城侯府。   冒姑领人在大门处接了她,一边陪她往院子里走,一边说着一日的事情。卓昭节听着,自己回娘家的这段辰光,一切如常,遂放下心来。   但冒姑又说:“十娘今儿晌午后就到了,起初说要寻娘子说话,婢子告诉她,娘子回靖善坊那边去了,十娘十分的失望。然而想了片刻,却要在府里等娘子回来——如今还在花厅里。”   卓昭节意外道:“她可说了有什么事情?”   “婢子问了几回,十娘都拿话岔开了,婢子想她大概只肯告诉娘子吧?”冒姑猜测道。   “真是奇怪,她有什么事情要这么秘密?”卓昭节挑了挑眉,道,“再说她现在不是应该在大房那边管着家么?怎么有功夫过来一等一下午?对了,祖母给她的两个老嬷嬷可也来了?”   冒姑摇头,道:“却没有看到,十娘就带了一个使女。”   到了花厅,果然见宁娴容穿着半旧的豆青葡萄纹窄袖上襦,系水色留仙裙,绾着单螺,斜插宝簪,恹恹的坐在桌边,支颐外望,明明已经看到了卓昭节,但却愣了一下,瞳孔才凝聚。她忙站了起来,行礼道:“九嫂好!”   “快坐下罢。”卓昭节招呼着,“方才一进府,就听冒姑姑说你已经等了一下午了?可真是对不住,我不晓得这回事,今儿一早,得了消息,道是我八嫂有了身孕。我就回去贺她了,顺便与母亲说了些话,不想耽搁了下来,倒是累你久等!”   宁娴容忙道:“九嫂说的哪儿的话?原本是我不请自来,冒姑姑容我在这儿叨扰良久,已经很好了,又何况九嫂一回来就过来了?却是我叫九嫂不及歇气呢!”   “靖善坊回来,又有马车,哪儿就要歇了?”卓昭节笑着道,“咱们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你等了这许久,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宁娴容闻言,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红了脸。   卓昭节心下狐疑,正待继续问,宁娴容似狠了狠心,请求道:“我能单独与九嫂说吗?”   她似乎怕因此得罪了冒姑等人,带着一丝羞涩解释道,“这事儿……人多了我也不好说。”   冒姑这样的过来人,扫她一眼也大致明白了,不禁微微一笑,拿眼看向卓昭节。   卓昭节被冒姑这么一笑,也有所悟,便不动声色的含笑道:“你们先下去。”   待花厅里只剩了姑嫂两人,宁娴容却站起了身,她交握着手,显然很紧张,走了几步,到卓昭节跟前,却忽然跪了下去!   “十娘你这是做什么?!”卓昭节不由愕然!   宁娴容膝行两步,将就要站起来搀扶自己的卓昭节拦住,哀声道:“我有大事要求九嫂!”   她不说大事还好,一说大事,卓昭节反而不敢答应她了,只道:“有什么话起来说!你弄得这样,叫我哪儿有心情说什么?”   “九嫂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宁娴容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耍赖,她流着泪道,“我晓得九嫂怕我害了你,不敢轻易答应我,但请九嫂听我说一说我要求的事儿!”   卓昭节才在娘家为游灿的大姑子白子华头疼过了,未曾想,自己才回府里,也被小姑子纠缠上,真心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定了定神,道:“我觉得你起来说的好,你也晓得咱们两房之间是有罅隙的。能答应的事情,你不跪我也会答应,不能答应的,你跪着不起来,我也不会答应。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宁娴容听她这么说,就绝望的哭了起来,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九嫂会不会答应?但我实在不想嫁给唐澄——何况还是做妾!”   卓昭节吃了一惊,道:“唐澄?做妾?”   宁娴容拿帕子遮着脸,呜咽道:“可不是吗?我也不瞒九嫂,嫡母不喜庶出子女,两位庶兄的事儿就不说了。我那庶出的七姐嫁的人门第低、陪嫁少也就算了,好歹还是个正房——七姐没出阁的时候,性情是极柔顺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我呢?我几次三番的讨好祖母——这几回祖母令我代管大房家事,九嫂你说嫡母要把我恨成什么样子?”   “所以她想把你嫁给唐澄做妾?”卓昭节皱紧了眉,两年过去了,太子与绿姬的这幼子比起两年前越发的声名狼狈。若非为了延昌郡王和绿姬着想,太子竭力的约束着不许他太过胡闹,就凭他做下来的那些事情,早就把京中三霸的名头压下去了。   好歹宁摇碧霸道跋扈却不好色,种种手段多半是冲着同为高门子弟的人去的;时采风好色多情却也不喜多事,不挡了他广收美人的道路,他也算得上与世无争;淳于桑野性情暴躁,但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京中三霸总归避着走也就能策安全了。   可唐澄此人,既好男色又好女色,而且喜怒无常,性喜虐待下人……东宫里已经不是头一次悄悄的把人往外抬了。无非是靠太子把事情压下来,又因为死的不过是些下人,圣人与皇后晓得之后固然不喜,到底给太子面子,装作不知道罢了。   ——这么个人,除非是想富贵想疯了的小娘子,不然谁会乐意嫁给他?   宁娴容自也不例外。   看着她彷徨无措的模样,卓昭节心中升起一抹怜悯,然而之前雍城侯同情宁瑞婉的前车之辙尚在。卓昭节可不想因为同情了宁娴容,反倒被算计了,所以立刻将怜悯压下,正色道:“这确实过分了,走,我陪你去见祖母!请祖母为你作主!”   宁娴容哽咽着道:“九嫂不知,嫡母之前令我绣过几件鸳鸯的绣品,当时说是要贺九嫂与九哥新婚的。我信以为真……不想这几日管家时,才有下人悄悄儿的告诉我,那些东西已经被嫡母送到东宫里去了!嫡母……嫡母是打算污蔑我与唐澄有私情,迫着我顶着自甘下贱的名头去给唐澄做妾呢!”   卓昭节心下一跳,道:“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那是个什么下人这么告诉你的?”   “……”宁娴容犹豫了一下,明白若是不说,卓昭节定然要起疑,只得咬牙道,“我……我这两日得了祖母身边嬷嬷之助,把整个祈国公府后院梳理了一遍。内中有几个老嬷嬷,为难过我的生母,我就想把她们赶出府去。结果有个老嬷嬷不想走,就拿了这个消息与我交换。”   卓昭节如今也当起了家,自然晓得这番话里的猫腻,那些老嬷嬷哪里会怕被赶出去?左右宁娴容一个小娘子还不是嫡出,早晚要嫁人的,欧氏才是祈国公府的正经女主人。即使她们在宁娴容手里被赶走了,但回头欧氏“病好”,招呼一声又能回来——若只是要赶她们出府,她们有什么好怕的?   恐怕宁娴容也是下了狠手,有人为了保命才不得不招供。   不过横竖卓昭节对欧氏没什么好感,有宁娴容这么个庶女给她添堵也没什么不好。   便权当信了这番话,道:“那你索性就搜上一场府,说有人偷了你的绣品——反正你也说是绣给我们的好了。”   宁娴容闻言泪落纷纷,道:“九嫂你不知道,去年的时候,唐澄到祈国公府,就几次三番跑到了我院子里。一路上侍卫下人就当没看见他闯进后院一样!我豁出命去,拿了裁衣裳的剪子把他吓走的——嫡母绣品都拿走了,哪儿还会给我搜府证明清白的机会?不瞒九嫂,我今儿之所以会在这里赖到现在,就是不敢回祈国公府去!”   “祖母给你的两个嬷嬷呢?”卓昭节诧异的问。   “昨儿个两位嬷嬷吃了点酒,今早就不怎么叫得醒。”宁娴容声音微微颤抖着说道,“我从老嬷嬷那儿得了消息,一刻也不敢多待,赶忙找机会逃过来的!”   卓昭节看了她一眼:“祖母给的嬷嬷当真是吃了酒睡不醒的?”   被她一看,宁娴容下意识的低了头,顿了顿,到底说了真话:“我……我有些事想问那些老嬷嬷,故而昨日让人把祖母给的嬷嬷们喝的酒换了换,不想……却险些坑了自己。”   没有纪阳长公主给的嬷嬷在身边撑腰,宁娴容当然要担心被祈国公夫人绑了或迷晕,索性送给唐澄生米煮成熟饭——完了敲定她主动勾引唐澄。   也难怪她明明被纪阳长公主指定了代管祈国公上下,却跑到雍城侯府来窝了这么一下午。   这么想来,宁娴容不敢去寻纪阳长公主,也是因为长公主给她的嬷嬷,是她自己药晕的。本来长公主用这个孙女也是为了打压欧氏,照卓昭节几次看到纪阳长公主对待宁摇碧以外的孙儿来看——哪怕是嫡亲孙儿孙女,如宁瑞梧、宁瑞婉这些,长公主其实也不怎么当回事。   在长公主眼里,恐怕真正的孙儿就一个,即是宁摇碧。   庶出的孙女儿,即使对长公主百般讨好,长公主到底也就那么回事了。   也难怪宁娴容这么惊慌失措了,却也只敢跑到雍城侯府来躲避,竟不敢去纪阳长公主府求助,自是怕药晕了长公主给的嬷嬷,被长公主问罪。   长公主责罚是一个,一旦发起怒来不管她,那么宁娴容可就彻底无望的,没准还会被祈国公夫人派的人恰好逮回去。   所以对此刻的宁娴容来说,与大房有仇怨,但到底没把她拒之门外、又得到长公主庇护,使大房不敢追进来的雍城侯府,才是最安全的。   至于宁娴容为什么会似昏了头一样得罪祖母给的老嬷嬷,卓昭节猜也能猜到,多半和宁娴容的生母有关。宁娴容生母已然去世,没准和欧氏、或者告诉她那些绣品一事的老嬷嬷有关系。   这样的事情在后院里多得很,卓昭节也懒得再问,只道:“照你这么说,祖母给的两位老嬷嬷也该醒了,为什么到现在祖母那边都没有动静?”   宁娴容惨白着脸,咬唇半晌,才喃喃的道:“我……我也不知道。”   第四十一章 白子华之鉴(上)   卓昭节寻思了一回,心下微动,就道:“你既然不敢去见祖母,但我却不能不去禀告。毕竟即使有长嫂为母的话,然而咱们隔着一房不说,你父母兄长俱在堂。就是咱们祖母也还在,断然没有不禀告长辈,就把你婚事接过来的道理。”   宁娴容听说要去见纪阳长公主,脸色煞白,道:“我……”   “但你今儿个在这里喝了点酒,如今醉了,怕是不便到祖母跟前,免得冲了祖母。”卓昭节眯起眼,提点道,“所以你跟了阿杏下去安置罢,我独自去和祖母说好了。”   宁娴容细细一品她的话——脸上喜色顿涌,恭恭敬敬的一礼,感激道:“谢九嫂!”   卓昭节要把她留在雍城侯府,自己去见纪阳长公主,这显然是打算帮她说话去了。这样即使长公主为宁娴容药倒了两位长公主府的嬷嬷动怒,发话不管这个孙女了,或者是大房那边使人在长公主府那儿等着,要截了宁娴容去,见不到人也总有迂回的余地。   当下卓昭节让阿杏去收拾个院子,打发宁娴容先住下来。接着又带了人往长公主府去——未想到的是,才到角门那里,守门的小内侍却客气的道:“世子妇,殿下今儿个乏了,晌午后就打发了人来说,今儿个不想见人。”   “祖母乏了?”卓昭节一愣,随即关切的问,“未知是怎的了?”说话之间,冒姑已经不动声色的塞了一个荷包过去。   那小内侍手拢入袖,暗自感觉了一下荷包的份量,微微一笑,道:“世子妇但请放心,殿下没什么不妥,许是春日的缘故。世子妇若想见殿下,明儿个来就是了。”   卓昭节若有所思,点头道:“多谢小公公告知。但望祖母明儿就精神奕奕才好……姑姑,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回去罢。”   等离角门远了,冒姑轻声道:“这时节春光渐暮,哪儿会犯什么春困?”   “祖母这是故意的。”卓昭节点头,道,“那小内侍说,祖母是晌午后打发人去叫他们不要放人过去的……姑姑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冒姑闻言,却是微微一笑,道:“娘子是要考校婢子了吗?方才娘子为什么要把十娘子这烫手的山芋接下来呢?”   “十娘这事儿可未必会烫手。”卓昭节嫣然一笑,道,“她的生母死得有蹊跷,而她明明知道,却不肯学了出阁的七娘。打的是讨好祖母获取生路前程的主意……你说她忍了这许多年,会这么冲动的药倒祖母给的嬷嬷、只为了去确认一个早就心里有数的答案?难道她生母不是欧氏下的手,她就会转头去给欧氏磕头认罪、欧氏就会原谅她吗?”   冒姑笑着道:“娘子心里有数。”   “也是从前九郎的事情给我启示的。”卓昭节摇了摇头,想到宁摇碧,面上就带出了几许惆怅,叹道,“既然祖母把这道题给了我,我总也要尽力解答了叫祖母满意的。只是如今祖母不肯见我……我倒有些吃不准,祖母究竟想看的是什么了?”   “长公主殿下深为怜爱君侯与世子。”冒姑沉吟片刻,道。   “但祈国公同样是祖母的嫡亲骨血。”卓昭节慎重的道,“祖母偏心归偏心,但上回……敬茶那次,咱们也听清楚了,祖母说过,她是偏心父亲与九郎,但这其中也不是没有缘故。可见祖母如今偏爱着咱们府里,无非是大房那边做错了事情,叫祖母伤了心。并非祖母当真对大房那边无情。你看即使如此,大房也不是就不到祖母跟前去走动了。”   她缓缓道,“姑姑想啊,两年前,皇后娘娘拿小姑姑和欧家娘子的事儿发作延昌郡王一派。咱们家是靠着祖父恰好病倒躲过去的,饶是如此,小姑姑被勒令出家,至今守在道观里。事后祖父致仕去了翠微山,到现在都没回来……敦远侯成了敦远伯,与古太傅一般去颐养了……延昌郡王这边,唯一既没降爵也没去职的,是谁?”   冒姑点了点头,道:“到底是圣人的嫡亲外甥……”   “是因为是祖母的嫡长子。”卓昭节抿嘴一笑,道,“我头一回进宫时姑姑你没跟着——你是没看见,圣人与皇后当着满殿诰命和小娘子的面,扫了太子殿下、延昌郡王的体面。若只是为着祈国公是圣人的外甥,他怎么能和太子殿下比?无非是因为圣人待祖母总归和其他长公主不同,为了长公主的缘故,这才对祈国公格外的容情罢了。”   她摇头,“这里头指不定还有祖母帮着说情的缘故。依我看祈国公可不像是一味受着气儿不发作的人。上回敬茶的时候,他不是就出言呵斥九郎的吗?若非一些事上要靠祖母,叫我看,他也未必肯让欧氏和宁瑞婉、宁娴容这些人常到祖母跟前去。”   冒姑沉吟:“照娘子这么一说倒也有理。只是……现下这局势虽然风声鹤唳的,可也没个准儿,偏偏世子又不在长安。若是真的紧急了,照婢子来看,即使长公主殿下对大房那边尚且有骨肉情份,但若只能保全一方,殿下还是会选择世子这边的。若是不怎么着紧呢,娘子护十娘一护,好叫殿下晓得咱们二房却是能够容得下大房的。”   卓昭节微微颔首:“是这么做,但究竟局势如何,现下对咱们来说,还是太过雾里看花了点。”   本来宁娴容过来雍城侯府求助,卓昭节因为之前宁瑞婉、以及对大房的心存狐疑,也未必肯答应的。但宁娴容说,她药倒了纪阳长公主给她撑腰的两个嬷嬷,私下里去问了自己生母的死因——算着辰光那两个嬷嬷早就该清醒,而后不管有没有发现宁娴容对她们下手,起来后寻不到宁娴容,就该回长公主府去向长公主复命了。   长公主的精明,岂会察觉不到其中的内情?   宁娴容躲到雍城侯府,祈国公府的人忌惮着长公主的庇护,又因为两府不和,不便到二房这边来抓人。但长公主可没有这个顾忌。   正常来看,宁娴容哪里能在雍城侯府里等上这么一晌午?她早就该被长公主着人传到长公主府里去盘问个究竟的。   可她还真的就在这里等到了卓昭节回来!   事出反常,卓昭节不免就想多了去。   她方才,首先想到的,就是宁娴容是怎么药倒了纪阳长公主给的嬷嬷的?先不说宁娴容从哪里弄了药进祈国公府,又是怎么下到了两位嬷嬷的吃食里。纪阳长公主身边年长的下人,那都是从前宫里的陪嫁。   既是心腹,纪阳长公主又是金枝玉叶,皇家公主的吃食用物,岂能不再三精心?等闲的蒙汗药,即使药铺子里收了钱肯卖,那些个嬷嬷从宫里一路陪着长公主到现在,这点儿警醒与能耐都没有吗?那还怎么伺候长公主?   所以即使宁娴容说的是真的,的确是她药倒了纪阳长公主的嬷嬷。恐怕也是那两个嬷嬷故意露出破绽,让她动手。   问题是这两个嬷嬷为何如此?她们本身与大房也好、二房也罢,未必会有什么私仇,多半还是得了长公主的吩咐。   长公主让她们这么做,很有可能就是让宁娴容到卓昭节这儿来求助。毕竟宁娴容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求助的也就只有一个卓昭节了。   既然揣测出来宁娴容过来求助的背后大约就是长公主在推着,卓昭节对于答应不答应这个小姑子的求助,自然要好生斟酌一番。   她第二个想到的就是早年的陈珞珈一事。   那个岭南女贼,在两年前皇后打压延昌郡王一派时,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又或者是延昌郡王一派的竭力保护——居然从此销声匿迹!   之前她引起的酒珠案,几乎是反复误导着众人。即使宁摇碧含糊的解释过,卓昭节至今也不能肯定,明月湖上的刺杀、自己受劫持时凑巧经过屈家庄,这些到底是巧合,还是宁摇碧的算计?又或者是大房的计谋?   那时候推断可能是宁摇碧这边故意为之,以苦肉计让纪阳长公主下定决心扶持二房,以为子孙的安危考虑……推测的不就是纪阳长公主对亲生骨肉,不管是偏心的还是不偏心的,总归不会伸手去害谁。而且若是可能,长公主是非常希望两房子孙都昌盛和睦、平平安安的。   因此二房这边若是抓到了大房欲置宁摇碧于死地的证据,纪阳长公主一则偏爱二房,二则担心大房得势之后,将会骨肉相残,自然就要设法阻止大房得势。既然要阻止大房得势,那么长公主当然也要反对延昌郡王登基了。   反过来,如今宁娴容求到雍城侯府,纪阳长公主同样也要看看雍城侯府是不是有这份骨肉之情?即使两房有罅隙,也会伸手襄助大房的小姑子?   但卓昭节又想到了宁瑞婉——宁瑞婉不想和离求的是雍城侯,宁娴容不想被嫡母算计着出阁求的是自己。若说纪阳长公主有试探二房的意思,之前雍城侯答应宁瑞婉,岂不是已经是一回了?   到底卓昭节只是一个才过门的新妇,这样的大事,雍城侯的态度比她的态度重要多了。   所以假如不是纪阳长公主的试探,那长公主这么做……又为了什么呢?   卓昭节翻来覆去的揣摩,却有个隐隐的想法:难道,纪阳长公主要试探的不是二房,而是自己?   圣人已经开始向太子、真定郡王逐渐的放手,不拘这么做是引蛇出洞,还是的确衰微。总而言之,就和卓昭节与游氏说的那样——帝位必然要经过太子殿下才能传到皇孙,而太子殿下极为偏爱延昌郡王,所以,作为真定郡王一派的雍城侯府,在圣人与皇后去后,必然要经历一番风雨,或沉或浮,都未可知。   与圣人、皇后有同样的无奈,纪阳长公主的年岁甚至更长于圣人。   她当然也要考虑,她去之后,雍城侯府的女主人,是否担当得这起份责任?   卓昭节几乎立刻想到了白子华。   第四十二章 白子华之鉴(下)   当年游氏拿了白子华的例子教训女儿,极坦白的说出即使是明媒正娶的冢妇,若是担当不起冢妇的责任——章老夫人那样的婆婆纵然是忌惮着白家的家势,也已经算是厚道的了。   毕竟在林鹤望出事之前,白子华也不见得多么争气。这从她后来被个陪嫁使女金燕玩弄于股掌之上可见一斑。堂堂嫡长媳,不敢管家,一切委任贴身使女,还叫这使女把身边真正的心腹都踩了下去,到最后卓昭节与她直截了当的点了出来,白子华却也还不敢处置金燕……但在林鹤望还好好儿的时,章老夫人对媳妇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照游氏说,章老夫人这样的婆婆很不错了,若是换了她,就算自己儿子不出事,看着儿媳这样弱不胜衣的性情,也不能不为他们往后想一想。   现下卓昭节的处境其实和白子华有些微妙的相似。   虽然她不像白子华那么懦弱,宁摇碧也还好好的。但白子华要面对的无非就是当家,林鹤望是被毁了前程,总而言之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而以雍城侯如今与延昌郡王一派的仇怨,一旦延昌郡王登基,雍城侯府最好的结果就是流放边疆。   ——宁娴容提到唐澄,不知道这件事情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的,那么就应该是纪阳长公主在提醒自己了,卓昭节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了抚面庞。   这副传自祖母梁氏那号称长安第一美人的好容颜,如今因为圣人与皇后还在,真定郡王得势,雍城侯府的富贵犹如烈火烹油,正蒸蒸日上。所以人人都赞雍城侯世子好艳福,娶得长安一等一的美人儿,又是门当户对的公侯家小娘子……   可一旦宁摇碧失势,这样的绿鬓朱颜又会招来什么样的觊觎?   卓昭节从两年前天香馆头次见到唐澄起,这两年与太子妃、定成郡主来往,与唐澄也照过几次面——大抵人家都是对长子严厉,因为长子须得承受家业,而对于不必承受家业的幼子,才好放开了心的宠。如太子与绿姬对延昌郡王的厚望,就更加不能纵容延昌郡王了,和很多寻常人家一样,太子与绿姬对唐澄极为怜爱,几乎是有求必应。   假如卓昭节的未婚夫不是宁摇碧,连圣人都尊敬几分的纪阳长公主视如珍宝的孙儿,长安城中出了名的霸道跋扈——还曾经引唐澄赛马,逼得唐澄坠马摔断了腿、最后却也没受到什么惩罚的主儿。   这连贵胄们见了都头疼的皇孙,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倘若林鹤望不曾被毁坏容貌,断了科举的前程,也许白子华如今过的也还不错……就好像本朝若是没有两位皇孙争位,卓昭节觉得自己这辈子怕也没有太大的事儿需要操心的了。   只是这些都是不由人的。   林鹤望是意外,宁摇碧却是必然。   卓昭节打从赐婚那日起,就晓得若是嫁了宁摇碧,太子登基之后这一关若是过不了,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她放下手,转了转腕上的玉镯。这只玉镯是之前雍城侯府的聘礼之一,水头极足,玉色美好,越发衬托出她皓腕如雪,在将暮的天色里,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玉石的冰冷让卓昭节微微醒了神,她不禁勾起唇角一笑:“九郎若是护我不住,我又何惜一死?唐澄那样的人,也配侮辱我么?真是可笑!”   十几年长辈呵护疼爱、夫婿爱宠有加,卓昭节心中属于贵女的骄傲不逊色于任何一人。她知道自己是做不来苟且偷生的——所以,为了好好儿的活着,只能想方设法让敌人去死了。   卓昭节轻轻转着镯子,寻思:“祖母的意思,大约就是告诉我,如今局势危急,即使皇后娘娘和祖母,也未必就有把握保得真定郡王一定能够登基。”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皇孙到底是要经过太子才能够问鼎东宫,尔后才能冀望紫宸殿。可太子那么喜欢延昌郡王。   即使一开始的时候,有老臣反对,力保真定郡王。但辰光长了之后呢?本朝的老臣渐次凋零,这天下总归不会乏了愿意迎合上位者的臣子。所以强势如淳于皇后,以圣人的九五之尊,皇后亦不能容忍圣人枕畔有一嫔服侍,也无法保证真定郡王的往后。   “往后总归是靠自己的,谁过的日子,究竟看自己的能耐。”卓昭节抿了抿嘴,心想,“但长辈们也不可能不看着点儿……皇后娘娘要为真定郡王铺路,祖母要为九郎铺路。这一回,是要试探下我的能耐,看看要不要像章老夫人对白姐姐那样、给九郎寻个什么帮手么?”   想到这里,虽然如今这还只是一种揣测,卓昭节心头已经先酸上了,“我可没有白姐姐那样的心胸,当真有个人出来和我分九郎,便是个通买卖的妾,岂非也是碍眼?”   她怅然了数息,又想道,“九郎也未必肯——不过,先把事情做好的话,祖母也未必一定要塞人过来吧?”   如此回了屋子,草草用过了饭,卓昭节问回来复命的阿杏:“十娘这会呢?”   “已经睡下了。”阿杏轻声道,“婢子让阿梨在屋外守着,才过来回世子妇的。婢子看十娘心绪甚为沉重。”   “是吗?她心绪是要沉重,毕竟是终身大事。”卓昭节微微一叹,道,“但我心情也轻松不了啊!”   冒姑柔声道:“娘子慢慢来,实在不行,明儿个坊门一开,婢子就打发人回去见夫人?保准小心,不使人察觉。”   “不必了。”卓昭节却摇了摇头,“父母长辈再能干,日子总是要自己过的。”   她沉吟了片刻,道,“若是这么揣测祖母的意思呢,这一回倒也没必要为大房考虑什么。”   冒姑会意,道:“娘子是说,这一回长公主殿下考验娘子的,是相夫的手腕吗?”   “我想是的。”卓昭节从方才到现在已经想了好些可能,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这一种最为可能,遂道,“对不对大房存骨肉之情——那总也要九郎这边胜了,才能说到这一句。若不然,那就该大房考虑要不要对咱们存这份情义了。”   “还没赢呢,就先想着放过谁……太早了!”卓昭节摇了摇头,道,“我看就这么办罢。”   阿杏听到这会,便小心翼翼的问:“那……世子妇要如何帮十娘呢?”   “那就不是帮她了。”卓昭节略带冷酷的道,“是如何利用她!”   冒姑微微一笑,道:“十娘也不是没心眼的人,她主动来寻娘子,难道不是做好了被利用的准备?心照不宣罢了。”   卓昭节闭眼片刻,道:“明儿个一早,我带她进宫!”   “禀告皇后娘娘?”冒姑将方才卓昭节告诉她的宁娴容所言之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心头暗惊,“这样岂非直接叫太子殿下恼上了?”   “我不会叫她提到唐澄的。”卓昭节目光沉沉,道,“就拿祖母给十娘的两个嬷嬷今儿昏睡不醒的事情说嘴——告欧氏忤逆,胆敢谋害祖母派到祈国公府的老仆!”   冒姑一呆,道:“可是那两个嬷嬷……”说到一半,她也醒悟了过来,道,“长公主必然会顺着娘子这么说的!只是……这件事情由娘子去说是否妥当?”   “没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卓昭节摇着头,道,“你以为祖母今儿个拒绝见我是为了什么?这雍城侯府,说是侯府,正经的主人却只得三个。虽然对于当家来说,省了开销,又免除妯娌之间的麻烦,然而……也意味着一旦遇着了事情,帮扶的人、承担的人也少!”   她揉了揉额角,正色道,“在这样的景遇里,若是当家的人还不敢站出来冒着点儿险,就比如现在这样,我若是上有婆婆中有妯娌下有嫡亲的小姑,也许还能撺掇着她们出头自己躲后边。但现下后院就我一个,有事情我不出来,净想着躲后头……姑姑你说,祖母她怎么能放心把九郎交给我?”   冒姑沉吟道:“但娘子要怎么个说法呢?而且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漏洞,若说那两位嬷嬷是被欧氏所害,那为什么害嬷嬷却不害十娘?而且欧氏既然害了两位嬷嬷……也许长公主殿下会顺着娘子的话儿,让那两位嬷嬷尽忠,但十娘又是怎么跑出祈国公府的?而且十娘既然跑出了祈国公府,又为什么没去找长公主殿下而是寻了娘子?”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欧氏即使怨怼长公主殿下,又憎恨十娘,可为什么要对两个嬷嬷下手?到底嬷嬷也不过是下人罢了。何况这么做,显然会激怒长公主殿下!”   卓昭节沉思了片刻,道:“十娘没被害可以说是警醒,也可以说本来是冲着十娘去的,却叫祖母给的两位嬷嬷代十娘挡了灾。至于十娘跑出祈国公府么,就说祈国公府的下人还是有些畏惧祖母发话、让十娘代管几日国公府中事宜的,故次侥幸逃出……而没去寻祖母,就说十娘当时慌不择路,恰好跑到了咱们这边来……反正十娘奉了祖母之命主持国公府,害十娘,一样是忤逆祖母!”   她吐了口气,郑重的道,“关键是皇后娘娘会不会相信……但为了真定郡王,我想皇后娘娘会选择相信的。”   阿杏在旁静静的听着,忽然道:“世子妇,为何不提十娘生母之死?那可是一条人命……”   冒姑和卓昭节同时白了她一眼,冒姑道:“愚蠢!你忘记了么?皇后娘娘最烦妾侍,区区一个小妾,死了活着,也值得皇后娘娘关心?”   第四十三章 眼界   忤逆这样的罪名,可不比两年前敏平侯与时家所领的教女不严的罪名那么简单。   自古以来百善孝为先,历代天子莫不自诩孝顺,在孝道上为天下之表率。   若祈国公府坐实了这个罪名,本朝怎么处置不好说,但即使将来太子登基,想重用祈国公也不可能了。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真定郡王羽翼已成,再把这两年已经受到接二连三打击的延昌郡王一派的膀臂彻底废除,即使太子将来有意扶持唐缘,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储君乃是国之重本,不可轻言废立。延昌郡王势单力薄,可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叫他坐稳了东宫之位的。   照着卓昭节的盘算,这一计即使不能一举定乾坤,总也能给真定郡王一派争取更多的辰光,也更加震慑因圣人越发倚重太子、从而起了投机之心,倒向延昌郡王的那些人。   但这一次淳于皇后听完她的话,却对她话语里的暗示置若罔闻,淡淡的道:“本宫晓得了,这件事情暂且记下,回头再说罢……左右不过两个嬷嬷,本宫想,二姐那儿也不是没有旁的得力的人,让她们好生休养着也就是了。”   卓昭节呆了一呆,有片刻的惊讶与慌乱,但随即冷静下来,道:“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顿了一下,见皇后没有说旁的话的意思,卓昭节吸了口气,试探的道,“敢问娘娘,近来可有什么忧烦?”   这是极明显的不解与求问了。淳于皇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沉吟了下,这才道:“都先下去,本宫要与七娘单独说说话儿。”   等人都打发了,皇后才道:“你可是不解本宫为什么不肯用你说的这个把柄发难?”   “回娘娘的话,确实如此。”卓昭节在淳于皇后跟前素不隐瞒,这一点也是宁摇碧叮嘱过的——皇后这样精明的人,照着卓昭节的阅历本来就很难在她跟前瞒住什么。而且越是这样精明厉害的人,越是厌恶旁人的欺瞒,索性有话直说,以皇后从梁氏的爱屋及乌,反倒不会怪罪。   这一次也是如此。   淳于皇后闻言,果然微微一笑,不怒反喜,道:“你能想到这个法子,是很好的。不过你到底年轻,只考虑了这一计好,却忘记了全局。”   卓昭节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淳于皇后并不是不打算对延昌郡王这边下手,不过是觉得自己说的这把柄到底还不够。她想了想,恭敬的道:“我这点儿眼界,哪里能与娘娘比?这一回说是来与娘娘禀告事情,其实,也是来求娘娘指点一二的。娘娘若是不嫌我愚笨,还求与我说上几句?”   淳于皇后淡笑着道:“这个呢还真是个眼界。”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凤座,放眼俯瞰着宽广的蓬莱殿,语气悠然的道,“你没有坐在这儿,以世子妇的身份地位,能够想到那样的主意算不错了。然而本宫的命令,却是要从这张凤座上发出去的!”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道:“娘娘打算怎么做呢?”   “自然是直接收拾他们!”淳于皇后敛了笑,目中寒光闪烁,轻蔑的说道!   “直接?”卓昭节一怔,然而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确实,娘娘的气概,岂是我能度之?是我小气了!”   淳于皇后见她一点就通,露出赞许之色,道:“不错!你想的法子虽然好,然而如今不比两年前。”她脸色一沉,道,“两年前,本宫是给太子一份体面,不想倒是纵容了一些人了!那一次本宫之所以从后宅下手,便是不想如你祖父那样为国效劳多年的老臣寒了心……他们固然有错,然而也不至于沦落到了晚景凄凉的地步!但现下看来,本宫想给体面、想给慈悲,有些人却不想要!”   皇后重重一哼,冷然道,“既然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宫明着收拾他们,他们又能如何?!”   卓昭节心头大震,先道:“娘娘圣明!经此一来,澄清朝野,必定再无人敢对真定郡王不利!”复忐忑道,“娘娘……我的祖父,打从两年前就去了翠微山别院颐养,这长安的事儿……”   淳于皇后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温和的道:“清素虽然糊涂过,但醒悟的也不晚,他这两年,确实是一心在翠微山别院中颐养的。甚至连你们这几个晚辈成婚,他都没有回来看一眼……这份用心,本宫也都看在了眼里。”   皇后这番话虽然是宽慰,但卓昭节听得却是心下一寒——这话里的意思,当然就是说敏平侯这两年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后眼里。   想到敏平侯当初一走再不回长安,卓芳纯几次和卓芳礼、卓芳涯一起去请,都没能请得他回来过个节。甚至后来沈氏心灰意冷也去出家,敏平侯却也未置一词。   那时候卓昭节只道祖父是谨慎过了头,如今才晓得敏平侯为了子孙的一片苦心!   她赶紧定了定神,代敏平侯谢了皇后,皇后继续道:“本来祈国公也是本宫与圣人的嫡亲外甥,说来都是自家骨肉,念着你与九郎祖母的面子,等闲的事情,也不该为难他。”   卓昭节当然不会替祈国公说话了,立刻附和道:“娘娘与祖母素来都是最疼爱咱们这些晚辈的,若非被伤了心,又怎么会舍得责备咱们呢?所以娘娘与祖母但凡不喜了咱们,总归是咱们的不是。”   “可惜祈国公未必有你这份孝顺的心啊!”淳于皇后意味深长的道,“你可知道你们祖母为何会如此偏心着你们父亲,却对祈国公府不冷不热吗?”   卓昭节暗想,纪阳长公主哪里是对祈国公府不冷不热?长公主根本就是对祈国公满含怨意,只不过不肯完全表露出来罢了,不然怎么会任凭宁摇碧想方设法的踩着大房却还笑吟吟的看着?   当然,长公主虽然怨怼大房,然而也不至于肯平白的害了祈国公——但若是必须在祈国公和雍城侯之间选择,长公主显然是要选小儿子的。   听皇后的意思,这其中的内情,倒是有告诉自己的意思,卓昭节忙道:“请娘娘指点!”   淳于皇后微微一笑,招手把她叫得离凤座近些,这才低声道:“这件事情怕是九郎也不方便告诉你,今儿你既然进了宫,本宫想想说与你知了……你这孩子往后在长辈跟前说话行事,也有个分寸!”   卓昭节亦小声道:“无论祖母还是祈国公,都是我的长辈,我哪里敢随便问呢?”   “你这孩子在规矩上头一向是没得挑的。”淳于皇后赞了她一句,跟着说起了纪阳长公主偏心的缘故,“早些年,是很早之前了,那会戡郎也才不到十岁,如今的祈国公堪堪娶妻——老祈国公,就是九郎的祖父,偶然看中了一个女子。”   卓昭节一怔,道:“本朝的规矩,驸马不是不能纳妾的吗?”   淳于皇后如今的身份,是不必掩饰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了,她眉宇之间露出一抹厌色,轻蔑的道:“是这样没错,所以老祈国公就把人悄悄儿的养在了外头,不使人知。”   虽然老祈国公把自己看中的女子养成外室,但显然这件事情是曝露了的,否则淳于皇后何以知晓,而纪阳长公主又何至于偏心二房?   卓昭节见皇后面色阴沉,似乎想到了往事,便不敢插话打断,任凭皇后思索良久,才继续道:“但长安就这么大,二姐手底下也不是没有知心能干的下仆,所以不久之后,到底叫二姐知道了。”   纪阳长公主性烈如火,连偏心都偏心得理直气壮,更不要说驸马背着她私养外室了。   不必皇后仔细描绘,卓昭节也能想象出来那一副场景。   皇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也没打算仔细说,只轻描淡写的道:“那外室叫二姐迫着老祈国公亲手打死在别院里。尔后二姐也再没让老祈国公进过房……本来么,那会二姐正在气头上,何况这件事情原本就是老祈国公做的不对。就是寻常人家要纳个妾,总也要问过了妻子的意思!这样偷偷摸摸在外头养下人来,换了谁家不要着恼?先帝为了此事还把老祈国公召进宫训斥过。”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问:“那后来呢?”到了这儿,无论祈国公还是雍城侯,似与此事都没什么关系。纪阳长公主总不至于是因此迁怒了祈国公罢?   “原本老祈国公与二姐当时闹得虽然大,但过些日子也未必不好。”淳于皇后冷笑了一声,道,“连先帝都决定把老祈国公骂上一顿……就这么过去了。不想,祈国公倒是个孝顺的儿子!只是,他的孝顺是专门对着老祈国公去的!”   皇后看了眼卓昭节,道,“这会子也没旁人在,本宫要说一句——也不知道二姐何至于如此命苦,竟然该上了这样的儿子!还是嫡长子!”   卓昭节忙问:“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本来二姐迫着老祈国公打死了那外室,心气正难平,也没功夫顾上旁的。不想过了两日就听见了长安满是流言,说二姐跋扈骄横,自恃金枝玉叶,凌驾驸马之上,毫无妇人应有的贤德!而且迫着老祈国公亲手打杀所爱之人,真正是残忍冷血!”淳于皇后冷笑着道,“二姐知道之后,自是大怒,立刻打发了人去查——这一查,倒是查了出来,这番话就是自己嫡长子在那外室被当众打杀后感慨的。”   卓昭节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所以……所以祖母她……”她现下有点明白为什么宁娴容这亲生孙女,那么费心费力的讨好长公主,可长公主却始终不怎么领情了。   因为长公主自己就吃过外室的亏,对侍妾之流所生的庶出孙女,料想也没什么好感!更别说宁娴容还是大房之女,跟着受到长公主对大房的迁怒,也难怪在取悦长公主的这件事上,总是事倍功半。   “你若以为就因为这个,二姐就恨上了大房,那就太低估二姐的气量了。”淳于皇后闻言,嘴角却泛出冷笑,缓缓摇头。   第四十四章 晋王   “怎么说也是亲生之子,偶尔错个一两回,做母亲的哪儿能不忍下去?”淳于皇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在对待皇孙的态度上总是不能和自己一致的太子,露出感同身受之色,道,“二姐原本不相信这番话是祈国公说自己母亲的,晓得确实是他说的之后,虽然伤心,但第一个想到的却是不能让这以下犯上的污名落在了嫡长子身上!”   纪阳长公主再不好,总归是祈国公的生身之母,还贵为公主。祈国公言母之过,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二姐打杀了好些下人,把罪名推到了祈国公身边的几个贴身人头上,又上下敲打,如此才没让祈国公落下言母之过的把柄。”淳于皇后冷笑了一声,道,“不想被打杀的人中有个俏婢正是祈国公当时极喜欢的,他竟跑去二姐跟前,指责二姐自恃身份尊贵、草菅人命!你说这样的儿子……岂能不叫做母亲的伤透了心?”   “起初二姐虽然恼他,但也觉得怕是之前把他宠坏了。”   淳于皇后这句话卓昭节很是相信,只看纪阳长公主如今怎么宠宁摇碧,就晓得她当年未曾对祈国公绝望之前,对嫡出之子的纵容与忍耐了。   不然,以纪阳长公主现下的泼辣激烈,祈国公哪里来的胆子忤逆她?   “所以就管教了他几回,未想祈国公倒是认真起来——跟着二姐生辰,他私下里送了一匣书与二姐,正是《女则》、《女戒》两本。”淳于皇后嘿然道,“这个人……怎么说呢?他自己是男子,所以就认为全天下的女子合该服在了男子的足下!便是驸马也应该想纳妾就纳妾,想宠哪个女子就宠哪个女子,只要给正室留份特别的体面就成!即使是生他养他疼他护他的公主生母,他也觉得要永远温柔顺从,不许对丈夫、儿子有任何一点不满反对!”   皇后看了眼卓昭节,道,“你说,二姐得多可怜,才会摊上这么个儿子?你说二姐怎么能不对他死了心、把心思都放在你们二房身上?”   ……卓昭节瞠目结舌!她急速的思索着回答的话,但皇后却似乎也不是一定要向她问个究竟,立刻自己回答道,“这宁战根本就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他是男子,所以他就要把全天下的女子都踩在了脚下!这件事情叫老祈国公知道后,老祈国公都被气得不轻!亲自动了家法!未想他却说老祈国公都是被二姐仗着公主的身份欺压坏了……还说什么他不恨老祈国公,因为老祈国公也是被二姐逼得……   “他说自己不畏惧二姐的公主之尊呢!其实他若不是二姐的亲生骨肉,二姐会受他这个气?那时候周太妃深得先帝欢心,经常自恃宠爱干涉朝政,他怎么不敢去跟周太妃这么说?无非就是欺负二姐对亲生长子下不了狠手!却还自以为多么的有骨气!”   皇后摇着头,道:“这样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之人,本宫是决计不放心他的。”   说着,皇后深深的看了眼卓昭节,“戡郎……你这公公虽然因为你那婆婆早逝,在长安很是声名扫地了好几年,平常对九郎也有些冷漠。但实际上,这孩子素来为二姐宠爱,一向就被护着,这一生之中最惊险的经历大约也就是遇见你那婆婆了……纵然如此他也没吃什么苦——这是实话,所以,你这公公看着冷漠,却最易心软。”   皇后说到此处,凝视着卓昭节,轻不可察的道,“戡郎只有九郎一个孩子,不拘他平常对九郎是冷是热,总归不可能不管你们的。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怪道皇后今日要这么详细的告诉自己纪阳长公主偏心二房的缘故!   卓昭节心头一寒复一热,她郑重的退后一步,敛裾跪倒,低声道:“臣妇绝不辜负娘娘信任!”   皇后没有说话,于是卓昭节继续道,“臣妇定然劝说九郎早作决议……劝父亲……当断、则断!”冰冷的话语从略感清冽的唇齿间吐出,卓昭节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目光却归于冷静。   “好孩子,本宫就知道你是个明理的。”淳于皇后听了这句确切的承诺,这才微微而笑,伸手在她鬓发上抚了抚,柔声道,“起来罢……往后,你会知道,本宫……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娘娘的苦心,臣妇不敢或忘!”卓昭节轻声道。   这句话虽然有此刻说给淳于皇后听的缘故,却也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本来么,卓昭节没过门前就一直听着大房谋害宁摇碧的事儿或嫌疑,本身就对大房没什么好感。说到底,大房是宁摇碧的伯父家,与她可没什么血脉关系。   而她过门才几天?大房那边,先是一个宁瑞婉,再是一个宁娴容,个个遇事就往二房这边跑了求助,倒是一点不拿二房当仇人看。   可哪一次求助,背后不是影影幢幢的藏了不知道多少弯弯绕绕?   卓昭节私心里诅咒大房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这样的话到底不适宜出口罢了!   而且当年明月湖上的暗算,由于是亲身经历的缘故——那黑夜里惊慌失措、连外袍也不及披一件的跳水救人,在夜色下的湖中心惊胆战的寻着宁摇碧的记忆在苏史那的提醒后,时时翻腾出来。   卓昭节清楚的记得那一年宁摇碧似说笑似正经的道:“我父亲只得我一子,若我无幸,自然是祈国公府的子嗣过继,那时候……”   所以,大房不倒,卓昭节总是疑心他们觊觎着宁摇碧这世子之位——这么一房有仇无恩的亲戚,卓昭节觉得淳于皇后既然肯帮打发了,那是再好也没有!   只不过淳于皇后这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以皇后的身份,要逼死祈国公十分容易,难处就难在了纪阳长公主。   虽然祈国公当年做的事情过分,长公主到现在也是余怒未消。但亲生子总归是亲生子。长公主会对祈国公冷嘲热讽、会坐视宁摇碧处处欺负大房、会明着偏帮二房,但要长公主看着嫡长子去死,长公主究竟做不到。   所以要想彻底的铲除大房,惟独靠雍城侯。   两个儿子里只能保全一个时,长公主必然会选择雍城侯。   但雍城侯同样未必舍得对大房下死手……   卓昭节告退出了蓬莱殿,心神还是有点恍惚。   她正想着要怎么劝说宁摇碧、从而让雍城侯下定决心对付祈国公——忽然有人招呼道:“世子妇?是你在里头?”   却见不远处,唐千夏一袭玉色春衫,绾着精致的飞仙髻,鬓插玉簪,广袖飘飘,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卓昭节才露出笑意,正待和她招呼,却一眼看见了唐千夏身旁两步处还有一人。   广袖深衣,绛袍玉带,虽然年岁已长,但一身儒雅风流的气度,却不逊与正当年少的郎君们,而且儒雅风流里,又带着天家骨血所特有的贵气天成。   卓昭节看清了这人,慌忙欠身行礼:“晋王殿下!”   晋王显然是携唐千夏来觐见皇后的,由于蓬莱殿前的柱子亦是漆成了绛色,大类晋王今日所着袍服。卓昭节今日心里又有事情,又被唐千夏先招呼,居然差点把他看差了。   “不必多礼。”晋王含笑摆手,道,“你是九郎之妇,算起来该叫孤一声表叔,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客气。”   卓昭节依言直起身,抿嘴笑道:“多谢表叔。”   晋王朝她点了点头,才问送卓昭节出来的贺氏,仍旧是和蔼谦逊,又不失皇子的矜持:“嬷嬷,如今母后?”   贺氏微微而笑,道:“皇后娘娘方才与世子妇说了好一会子话,这会乏了。”   听着像是现下不便见晋王与唐千夏了,不想贺氏接着又道,“但既然是殿下过来,婢子进去问一问娘娘,婢子想殿下倒正好陪娘娘说笑会子解乏。”   晋王和气的笑着:“有劳嬷嬷了。”   “殿下客气,这话婢子可担当不起。”贺氏朝他一礼,重新折回殿里去。   卓昭节在晋王与贺氏说话的时候就走到了唐千夏跟前,与她寒暄,唐千夏就问:“你今儿过来与皇祖母说话吗?说什么?”   卓昭节笑了笑,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如今九郎不在府里,祖母昨儿个又道了乏,我有些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着皇后娘娘素来睿智又和蔼可亲,索性腆着脸进宫来求娘娘帮着拿主意了。”   这话半真半假的,唐千夏默默听了,掩袖轻轻一笑,生动如照水之花,盈盈道:“有皇祖母帮拿主意,料想你如今也没什么可心烦的了。”   “可不是么?”卓昭节听出她不信——也确实没什么好信的,她又不是皇媳,就算上头没有婆婆可以请示,纪阳长公主又才道了乏,娘家可就在本城。   即使兴宁坊离大明宫比到靖善坊要近,但把进宫以来的路程和觐见的辰光算上去,还不如回娘家请教去呢!   好歹回娘家总比在宫里自在些。皇后待卓昭节虽然不错,到底不可能像游氏那么掏心掏肺。   就说今儿个说纪阳长公主偏心二房的缘故——淳于皇后之前说是为了提点卓昭节,可说着说着就成了让卓昭节去说服宁摇碧、继而影响到雍城侯,里应外合的除了祈国公。   固然是双方都有利的事儿,但卓昭节却不得不对皇后谢了又谢。   不过这样的事情总归不好到处说的,何况卓昭节觉得自己和唐千夏也不是很熟悉,敷衍一句也就算了。   她正要告退——贺氏去而复返,殷勤的对晋王笑着道:“殿下快进去罢,娘娘方才还在念叨着殿下这两日怎么都没过来?”   晋王矜持的一掸衣袍,淡笑着道:“孤前几日略感风寒,怕把病气带给了母后,所以……”   “殿下可真是不小心。”贺氏闻言,立刻嗔道,“但怎么也不打发个人来告诉娘娘一声呢?叫娘娘平白的担心了两日。”   晋王好脾气的含笑赔罪:“孤本是怕母后知晓后为孤操心,是以就没让人来说……今儿却是夏娘新学了些画技,带她来与母后鉴赏一番。”   “娘娘这两日正说着没什么新奇的事儿可听可看……郡主来的可真是巧。”贺氏含笑道,与卓昭节递了个眼神,就转开了头,一力招呼道。   目送晋王父女进了殿,卓昭节仍旧是若有所思……只听阿杏咳嗽了两三声,才让她回了神,道:“怎么了?”   “世子妇,婢子问过旁边的宫人,道是十娘方才就被送回去了,咱们如今也走罢?”阿杏试探着问。   “嗯。”卓昭节微微点头,心头却总觉得有疑云难消……   第四十五章 长公主   回到雍城侯府,宁娴容正忐忑的等着卓昭节,见到嫂子回来,忙迎上来:“九嫂,娘娘怎么说?”   “如今局势诡谲,娘娘自有定计。”卓昭节朝她摇了摇头,意有所指的道,“如今后院里头的事情暂时还无暇多管。”   “啊?”宁娴容不禁白了脸,道,“那……那我……”她生长国公家,又是在嫡母手底下战战兢兢的过日子,最会听话听音不过,哪儿听不出来这话的意思,就是皇后无意就她们之前进宫所言之事追究?   若是如此,那么她即使不落个言母之过的罪名,至少如今也不要指望着皇后会收拾欧氏了。而且听这番话,皇后似乎不耐烦借着后院的事情对祈国公府小敲小打,这是打算直截了当的从正面下手了吗?   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宁娴容与嫡母争斗归争斗,一旦祈国公不好,她这个庶女也逃不了,岂能不急?   卓昭节把广袖一拂,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个……昨儿个祖母道了乏,我想一会与你一起过去看看。倘若祖母肯见,我想,不如请你在祖母跟前服侍几日,你看可好?”   宁娴容一怔,随即听了出来,卓昭节这是暗示自己以伺候祖母的名义托庇于纪阳长公主跟前,这样即使祈国公出了事,也没人敢到纪阳长公主府去抓人。但她还是有些疑虑:“谢谢九嫂,但那两位嬷嬷……”   “祖母身边的嬷嬷都是跟着祖母风风雨雨过来的,虽然是下人,但也自有一番心胸与气度。哪里会和咱们这些小孩子计较?再说她们也要看祖母的面子不是?”卓昭节轻声提点,“你去了,关起门来认认真真的同祖母认了错,祖母不会不管你的。”   又道,“倘若祖母不要人在跟前伺候,我想我一个人管着这偌大的侯府也有点忙,就向祖母求了你过来帮手罢。”   这就是要护她到底了,纵然纪阳长公主不计较她药倒两位嬷嬷,但也不想留她在膝下,那么卓昭节也寻了理由让她继续躲在雍城侯府。宁娴容感激道:“娴容多谢九嫂大恩!他日若有机会,衔草当还!”   “不必如此,你是九郎的妹妹,到底也是一家人。”卓昭节淡淡的笑了笑,道,“好了,你等我换身衣裳,去看看祖母今儿可好见咱们。”   这一次却是顺利得很,角门的小内侍爽快的放了行,还提了一句:“方才祈国公夫人求见,庞家令道是祈国公夫人病体未愈,殿下如今年岁长了,没有什么大事,还是不要见的好。”   冒姑不必卓昭节说什么就拿了个荷包与他,感激道:“多谢小公公提点。”   小内侍爽快的收了,含笑道:“姑姑客气了。”   宁娴容听说纪阳长公主不肯见欧氏,也是长松了一口气。   不管这祖母肯不肯维护自己,总而言之,欧氏进不了长公主府,也不要担心自己被从长公主府强行带回去了。   到了长公主跟前,却见庞绥正在下首陪坐着,满脸是笑的说着话。   见到卓昭节与宁娴容进来,庞绥忙站起身,笑着一拱手:“世子妇、十娘子!”   “庞家令。”卓昭节、宁娴容都含笑微微点头示意,复与长公主见礼。   长公主懒洋洋的斜靠在榻上,眯眼道:“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   “孙女是来给祖母请罪的!”卓昭节还没说话,宁娴容已经惴惴的跪了下去,怯生生的道。   卓昭节便把原本要说的话改了口,笑了一下道:“十妹说是得罪了祖母,孙媳见她怕得很,就陪她走一遭。”   纪阳长公主嗯了一声,撩起眼皮看一眼孙女,道:“你做了什么?”   “祖母令孙女代管后院事宜,为了孙女人微言轻,还将身边嬷嬷派去帮着孙女掌眼。不想孙女却是昏了头,为了想弄清楚……弄清楚当年生母之死的内情……”宁娴容低着头,讷讷的道,“就给两位嬷嬷放了点蒙汗药……然后……”   “这件事情本宫已经知道了,原本还想过会打发人把你召过来,如今你既然自己来了。”长公主看了眼庞绥,道,“家令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长公主如此爽快,倒让卓昭节与宁娴容都是一愣。   庞绥微微而笑,道:“此乃殿下家事,下官如何敢妄言?”   “这许多晚辈,本宫哪里能一个个的操心过去?”纪阳长公主瞥一眼宁娴容,想了想,道,“那就让她在听水阁里闭门思过……思过个一年罢!”   “多谢祖母!”原本以为长公主当真要罚,但听到“听水阁”三个字,宁娴容却是长出一口气。   卓昭节揣测这听水阁应该就在长公主府里,这就等于是变相的保护了。   长公主道:“既然如此,带她去听水阁!一年之后才许出来!”   宁娴容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告退下去。   卓昭节知道接下来就是长公主要与自己说话了,忙坐直了身子。   果然长公主向她看了过去,道:“你为何要帮十娘?可是因为她与欧氏不和,打着利用她的主意?”   长公主把话说得这么直,卓昭节有微微的尴尬,正要说话,不想长公主又道,“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回祖母的话。”长公主的语气难辨喜怒,卓昭节沉吟片刻,道,“孙媳只是觉得十娘究竟是九郎的妹妹。”   纪阳长公主轻描淡写的道:“是这样的吗?那卓知安岂非是你同父异母之弟,论起来比十娘同你更为亲近,当年他虽然得罪过你,然而也是年纪小不懂事……他在城外庄子上已经两年了吧?你为什么没有为他说情、让他回敏平侯府?怎么你觉得一个隔房的小姑子倒比同父异母的弟弟更亲近?还是十娘就这么合你的眼缘?”   卓昭节一噎,随即道:“祖母见问,孙媳岂敢欺瞒?孙媳确实是这么想的——当然也是因为十娘不曾害过我们,孙媳那庶弟心术不正,当初孙媳的母亲打发了他也是怕他再犯了糊涂,所以才要他到庄子上去好好的学几年规矩。毕竟孙媳没回长安之前,庶弟是被母亲当成嫡幼子般宠爱的。许是因此,庶弟被宠得歪了心思,孙媳的父亲母亲都觉得还是让他在庄子上静几年心的好,并非孙媳至今还怨怼着庶弟。”   长公主讥诮一笑,道:“现在没害过,以后呢?将来太子登基,万一你今日保下了她,回头她去告你们一状……你又该如何处置?”   “十娘无凭无据……”卓昭节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长公主打断:“一个由子罢了,你只管告诉本宫,若他日十娘背叛,污蔑你们,你当如何处置?”   卓昭节沉吟片刻,道:“自是想方设法的……孙媳晓得祖母的意思了!”她说到一半,却有所悟,郑重的道,“孙媳当使长安上下,皆知十娘曾受雍城侯府之恩!”   ——一旦落实了宁娴容曾受过雍城侯府之恩的事实,那么宁娴容即使未被划成雍城侯府一派,日后想对雍城侯府不利,也难了。   忘恩负义的名声,可不是那么好担的。   纪阳长公主问:“你打算怎么个做法?”   “还求祖母做主!”卓昭节咬了咬唇,长身跪下,道。   宁娴容是大房的女儿,祈国公与欧氏都在,她的事情是轮不到雍城侯府做主的。假如要从她的婚事下手,显然二房怎么都不占理——即使欧氏要把庶女送人做妾,会被人议论,但最多也就是说她不体恤庶女罢了。二房因此从中插手,错处可比欧氏更大。因为庶女的婚姻由嫡母做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做叔叔的越过还在堂的父母去管侄女的婚事……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所以要让众人都议论宁娴容欠了二房的恩情,必须有纪阳长公主出面。   长公主歪着头看了她片刻,对庞绥道:“交给你了。”   庞绥微微一笑,道:“下官一会就去办。”   长公主嗯了一声,淡淡的道:“本宫知道你的心思,你帮着宁娴容,无非就是觉得她与欧氏不和。而大房怎么说也是本宫的骨血,你不喜欢他们,却怕本宫责怪你不念骨肉情份,故此一面给大房挖着坑、一面维护着宁娴容。不过是既想大房不得好,又保住二房体贴心疼手足的名声……是也不是?”   卓昭节短暂的思索了数息,低下头,道:“什么都瞒不过祖母。”   这话出了口,她的心也砰砰的跳了起来……大房……祈国公……宁战他再是昏了头,总是长公主的亲生爱子,而卓昭节到底不过是孙媳罢了。她在长公主跟前的地位,只能靠着宁摇碧——或者再加上雍城侯?   但孙媳可以再找个……儿子……长公主与老祈国公,总共也就是祈国公、雍城侯两个儿子,长公主再恼大房……却不知道如今这么坦白,是对?是错?   只是,长公主既然这么问了出来,根本不容她考虑太多,要么承认,要么否认——长公主这样性情的人,是绝对不会喜欢听到谎言的。   而且卓昭节也觉得,如今这局势,自己又才从宫里回来,真话假话,长公主这样的精明,还会分辨不出吗?倘若说谎,恐怕反而会激怒了长公主。   现下,也只能赌长公主会偏向二房,对自己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了。   “你打算用个无足轻重的庶女遮盖你算计大房。”纪阳长公主微合双目,语气中听不出来任何喜怒,半晌才道,“你以为这么做了,本宫就会认为你对大房怀着怜悯之心?手足之义?”   长公主睁开眼,淡淡的道,“就凭你对庶弟的做法,还有刚才那番明明晃晃的开脱之辞,你以为本宫会因为你笼络了十娘,就认为你是一个有情义之人?”   卓昭节只觉自己的心似停跳了一下,然后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是脱口而出,道:“祖母,孙媳是九郎的妻子。”   “所以本宫宠爱九郎,也必须对你装着糊涂宠着你?!”长公主闻言,语气陡然一冷!   “所以孙媳自然是先为九郎考虑。”卓昭节扬起头,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但神色却极为坚定,“不拘是大房还是十娘还是旁的什么人,总归是要排在九郎之后的!”   第四十六章 母亲的心   “不瞒祖母,四年前,孙媳正学琵琶时,因弹不好一曲《夕阳箫鼓》,恰逢苏伯邀孙媳的外祖父,往江南明月湖中的枫岛勘察枫潭。”卓昭节语速略快,声音微微颤抖着道,“不想到了码头,才知道九郎也要随苏伯前去。当时孙媳难得出门,看九郎所乘楼船广大,小孩子心性,就没回府。”   “在明月湖上,孙媳亲眼看到了九郎……为侍卫中的内奸算计!”卓昭节低声道,“当时……孙媳还差点被卷入其中,后来隐约想到……九郎……是父亲的独子!所以……”   见长公主不说话,她张了张嘴,半晌,到底把话说出了口,“到长安后,才晓得祈国公府子嗣昌盛。所以孙媳总是会想到四年前的湖上之夜,九郎若是有失……得到最大好处的……”   她是横了心,将话挑明了。   “孙媳是个俗人,也没有光风明月的心怀与胸襟。”卓昭节吐字清冽,道,“孙媳只晓得嫁鸡随鸡这个道理,如今既然嫁了九郎,自然是从九郎这边来想。倘若祈国公是个慈祥的伯父,就如孙媳的诸位伯父一样,待九郎也是真心的好,孙媳自然将之当成了伯父看待,也不敢对祈国公府上下有半点无礼。但现下……”   卓昭节垂下眼帘,轻声而坚定的道,“大房欲害九郎,孙媳岂能坐视?但孙媳帮十娘,也不是全想着用十娘来遮掩什么,祖母目光如炬,孙媳做什么,能瞒过祖母?孙媳这么做,只是能帮则帮。大房一日不放过九郎,孙媳……一日也不与大房罢休!”   长公主眯起眼,打量着她倔强的神色,淡淡的道:“你要对付的大房,是本宫的亲生骨肉,还是本宫的长子!本宫的嫡孙、孙女……甚至还有曾孙……你这样当着本宫的面说出来,是觉得即使九郎不在这儿,也能庇护住你吗?”   “就是九郎不在这儿,孙媳才与祖母说。”卓昭节的心砰砰的跳着,面上却一派镇定,她抬起眼,直视着纪阳长公主的眼睛,缓缓道,“因为倘若九郎在这儿,必然要维护孙媳。到那时候,就是孙媳挑起是非了。”   长公主冷笑:“你是打量着本宫会被你这番话感动,不追究你?”   “孙媳不敢。”卓昭节立刻跪下,沉声道,“但方才都是孙媳的真心话!祈国公是祖母的亲生爱子,于孙媳来说,他几次三番针对九郎,孙媳却是拿他当仇人看待的!这一点孙媳不敢瞒祖母,凭祖母要怎么罚孙媳,孙媳也无话可说!”   “若是有人当着你的面——说把你的子孙当作了仇人,你打算怎么办?”纪阳长公主冷冷的看着她,“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长公主的语气固然不善,可卓昭节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迟疑——她飞快的思索着,长公主是在为什么迟疑?   要不要罚自己、还是怎么罚自己?   她心念电转,还未想到回答的话,长公主却忽然话锋一转,低低的笑了:“你口口声声说把大房当仇人,但你可曾想过?以你如今这点儿能耐,也配做大房的对手吗?”   卓昭节一愣,长公主却似乎没了和她多说的兴致,收回看她的目光,转而盯住了自己保养精心、至今望去白皙无瑕、如霜如玉的手指,轻描淡写的道:“苏史那不是被九郎特意留下来帮你了?多多的请教他罢!就你现下这点儿心思,对本宫这样的人来说,想什么不是直接写在了脸上?”   长公主淡然道,“念在九郎的份上,这一回,本宫不追究你试探本宫之罪,下去罢!”   卓昭节还想说什么,但见长公主已经露出不耐烦之色,只得识趣的住嘴,道:“孙媳遵命!”   待卓昭节若有所思的走了,长公主却迟迟没有召进人来伺候,而是揉着额角,似思索着什么。   半晌后,她问一直垂手静立在下首的庞绥:“你看这孩子如何?”   “小世子妇与小世子极为相悦。”庞绥略作思索,沉吟道,“方才那番话是出自真心。”   “本宫是说性情。”   庞绥这次犹豫了一下,才道:“小世子妇……虽然娇生惯养,却不乏果断!”   “果断?她是个下得了狠手的人,九郎也是。”长公主目光闪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淡淡的道,“戡郎是心软,但九郎拿定主意之后,他……九郎这些年来,在那苏史那的撺掇之下,绕过戡郎自作主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戡郎是拿九郎没办法的。”   庞绥低着头,试探性的问:“殿下若是担心……那苏史那……”   “不成!这个人不能动!”长公主闻言,目中露出一抹痛色,却坚决的摇了摇头,“大凉固然不怕月氏……然而没有他,九郎往后安危难保!”她喃喃的道,“若不是如此,他这些年来春风化雨的撺掇着九郎处处针对大房,本宫哪里能容他到现在?这苏史那不愧是月氏族之柱石!怪道先帝当年怎么也不能放心他留在月氏族中……”   说到此处,长公主悲伤的道,“可惜了申骊歌!那时候先帝什么都没说,连朝中臣子都没几个看出这份忌惮,她就觑出了先帝的意思,主动让苏史那以下仆的身份陪嫁,带到长安。既安了先帝的心,又在自己死后,给九郎留了个能够庇护他的人……这胡女虽非我大凉人氏,却实在是不世出的奇女子!精权谋、善谋划、通兵法、晓武艺!自嫁与戡郎后,为了戡郎又学得琴棋书画俱会!奈何她与戡郎缘浅……若她还在,本宫如今又何必操这个心?”   庞绥轻声道:“或者殿下召回小世子,与小世子说一说,化解一下两府之间的仇怨?小世子向来孝顺殿下。”   “没有用的。”长公主冷静的道,“当年申骊歌之死,固然是忧愤所致,然而欧氏几次三番加害,这些把柄,申骊歌都握在了手里!只不过当时她心思都放在了讨好戡郎上,没心情与大房计较罢了!你以为她生前会不交给苏史那作为后手?九郎必定是把生母早逝的帐都算在了大房头上——你看他这些年来不遗余力的打压大房、当着本宫的面对大房处处挤兑!你以为他只是在发泄他对大房的怨怼?”   她疲惫的叹了口气,“这孩子……是在逼本宫啊!”   “他这是让本宫看到,他与大房之间的仇怨已经无法挽回。似如今这样的局面,本宫必须在他与大房之间作一个选择。”长公主轻声道,“他是笃定了,本宫会选他,这自恃宠爱的孩子!他这一手,与战郎当年是一个样,都笃定了本宫怜爱他们,他们做什么本宫都要原宥乃至于还要帮着他们收场!这么两个——庞绥,你说,本宫该选谁?”   庞绥一惊,虽然他为家令以来,长公主对他极为信任,连在宁摇碧跟前都不好说的话,也都倾诉与他,但这并不代表了,他在长公主跟前什么话都敢回答。   比如说,现在的这个问题。   谨慎的思索了片刻,庞绥才字斟句酌的道:“殿下,下官以为……局势未必就到了那一步。”他这个家令一向就是觑着长公主的心意做事的。这两年来,庞绥对大房一直冷冷淡淡,对雍城侯府上下却是笑脸相迎。   以他的私心,那当然是盼望着长公主倒向雍城侯府。   可这话既然是长公主当面问了出来,他却是怎么也不敢说让长公主舍弃了祈国公的话的,到底是长公主的亲生骨肉。   即使长公主这一刻听了,往后懊悔起来,他岂不是首当其冲?   这个态表不得,庞绥也只能冀望于可以含糊过去了。   长公主闻言,果然冷笑了一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什么时候,连你也这样来敷衍本宫了?”   庞绥立刻跪倒:“下官知罪……下官实不忍见殿下如今就为两房忧虑!”   “如今忧虑已经太迟了!”长公主用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语调道,“本宫早就应该想到今日,早些就该让两房化解恩怨……只可惜,本宫从前怨怼大房,又怨怼战郎自己忤逆,不思悔改,反而迁怒于戡郎受本宫怜爱……一般是知道了本宫打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室,战郎眼里,本宫冷血无情、德行浅薄!有失天家之女的慈仁!戡郎却晓得心疼本宫、道他长大之后定然要护着本宫,不叫他父亲再让本宫伤心……虽然当时戡郎还小,但一般是本宫的亲生骨肉,两相对比,本宫岂能不更疼他一些?”   长公主摇了摇头,“本宫就是对大房怨怼太过,以至于九郎小时候挑衅大房时,没有加以阻止,如今再想化解已经迟了……这孽是本宫作下来的,本宫……”   她眼神一黯,轻声道,“本宫还是舍不得看他们手足相残……这件事情,还是本宫来罢!”   庞绥听着这话不大对劲,暗自心惊,道:“殿下?”   “昭节今儿个带着十娘进了宫,以这孩子对大房的敌意,和如今的局势,皇后怕是巴不得她进宫去的。”长公主支颐,淡淡的道,“但十娘先被打发回来了,可见皇后……这是要双管齐下了!”   她撩起眼皮看住了庞绥,“本宫护不得大房周全——但也不能叫他们都失了性命!不等皇后动手了,本宫的儿子本宫自己教训!总不叫他们落到旁人手里——你出去叫人,就说大房今儿个进的糕点……”长公主说到此处,冷冷的看着庞绥,指了指跟前一碟子云片糕,“你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   庞绥略一思索,低声道:“殿下请少等。”他快步走到侧屋——如今这屋中无人,庞绥在壁上摸索半晌,打开一道暗格,摸出一只颈项细长的青瓷瓶。   拿到外头,长公主漠然的看着那碟子云片糕,庞绥当着长公主的面,将那青瓷瓶开了,滴了两滴到糕点上。雪白的云片糕顿时染上了一抹赤色,但过了数息,那赤色却渐渐淡去,重归于雪白。   “殿下,要下官打发人,去雍城侯府叮嘱一下小世子妇么?”庞绥从袖底抽出一支银针,插入糕点,立见整支银针变成了黑色!他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沉吟着问。   长公主轻描淡写的道:“不必了,那孩子若是这点儿眼色也无,本宫过些日子,就给九郎设法换一个妻子……大房……”   长公主难以察觉的吁了一声,低低的道:“小娘子除了十娘都嫁了,如今十娘在本宫府里,昭节既然要做场面,一年后少不得要给她寻个婆家……郎君呢也都娶了,这会离了长安也耽误不了什么……如今天下太平,即使那些边疆贬谪之地,也不是没有安身之处……”   她轻轻揉了揉额角,道,“回头你进宫面圣……就……剑南罢!”   庞绥听出长公主之意已决,倒是松了口气,郑重一礼,道:“下官遵命!”   第四十七章 算计   卓昭节回了雍城侯府,众侍觑她脸色,俱不敢多言。   一直到进了内室,冒姑才悄悄的问:“殿下方才留了娘子……可是继续说了十娘的事情?未知殿下如何处置此事?可曾迁怒娘子?”   “祖母如今哪儿有心思管十娘?”卓昭节摇了摇头,对于纪阳长公主对宁娴容请罪一事的当机立断,她当时就明白了。纪阳长公主定然是有更加大的烦心事要操心,所以才懒得仔细追究,宁娴容既然去请罪,她就顺水推舟的罚了——总而言之,刚才长公主的心思,根本就没在宁娴容身上过。   冒姑一怔,也听出了话意儿,道:“那殿下她……”   “我也不晓得殿下是怎么想的。”卓昭节低声道,“等等看罢……我觉得,也许一会就能晓得了。”   冒姑到这时候才察觉到她脸色不对,竟是煞白的可怕——吃惊之下,一摸她手,竟是凉得沁人!   “娘子怎么会?”冒姑大惊失色,忙用手给她焐着,正要顺嘴叫人拿暖炉,猛然想起如今正是春日——卓昭节的手忽然这么凉,不用问也知道是在长公主跟前紧张所致!   卓昭节转过头,若非染了胭脂,便可看出如今她唇色微微泛青,低声道:“没什么……这一关可算过了,方才在祖母跟前,祖母想了一会才说话,我……我怕了。”   冒姑心疼的搂住了她:“要不,娘子给世子写信……让世子设法回来一次罢?”   “不成!”卓昭节虽然语气虚弱,却立刻摇头,道,“一来这是他头一回办差,若是没办好,定然会被攻讦能力不足,圣人与皇后娘娘也会失望!二来,如今这上上下下都看着我呢,我就那么没用,离了九郎什么都做不了?方才虽然怕极了,然而这一关不是也过了吗?”   她吁了口气,“如今不过是后怕罢了!我睡一会,就好了。”   冒姑还待要劝,但听说她要睡一会,又忍住了,只带着一丝哽咽道:“那娘子好好儿睡……可要婢子取床厚些的被子来?”   “不必了。”卓昭节摇了摇头,让冒姑替她解了衣袍、饰物——罗帐放下后,卓昭节用力抱住被子,狠狠一口咬住被角,才将方才一路上都竭力压抑的颤抖释放出来。   长公主……卓昭节回想起来,方才长公主的神色、目光,尤其是责问她当着自己的面说视祈国公为敌那一刹那的冰冷,卓昭节毫不怀疑自己今日是逃过一命了——这一次实话实说实在是冒险,倘若当时长公主一怒而起,勒令将自己当庭杖毙……方才那样的情形,连个求情的人也没有……   可即使如今抱着被子后怕得发抖,但卓昭节还是在后怕里升起一抹欣慰。   她知道,祈国公府算是完了。   ——以圣人对纪阳长公主的尊重,即使祈国公有所出格,但等闲圣人总归不会为难这个外甥的。   今日皇后既然表达了那样明确的态度……   可见圣心已决!   圣人不愿意伤了长公主的心,但长公主作为圣人如母一般的长姐,难道就不心疼圣人了?   只看长公主当年为祈国公所伤,但这些年来仍旧会不住的庇护祈国公——就因为雍城侯当年的安慰,这些年来对二房毫无原则的偏袒……可见长公主是极重亲情的。   所以……   这世上,让长公主不忍伤害的,不仅仅是祈国公与雍城侯。   还有一个,就是圣人。   长公主一度以公主之尊,整夜整夜抱着哄大的圣人。虽然是长公主的胞弟,可在长公主眼里,又何尝不将这个弟弟,看成了半子?   在两年前,圣人已经放过了祈国公一次。   可这一次显然是不打算放过了……   卓昭节揣测圣人已经私下里向长公主透露过这样的打算——也许圣人真的精力不济了?   总而言之,长公主心里已经有了数。   所以,她方才才能试探成功。   方才纪阳长公主虽然没有一句问她今日进宫之后皇后都说了什么,然而卓昭节光明正大的说出对大房的防备与敌意——这在长公主看来,已经代表了皇后的态度。   皇后虽然强势,然而在对待纪阳长公主上却一直与圣人同步,亦是极为尊敬的。   那么见过皇后就敢强硬的表达对大伯一房不满的新进门的孙媳……   长公主怎么能不想到这是在宫里得了皇后的暗示甚至是承诺?   这位长公主,不想看着儿子去死,也不想自己的胞弟偌大年纪了还要夹在胞姐与孙儿之间左右为难……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先下手为强!   抢在圣人与皇后发作祈国公之前下手,把祈国公打发得远远的……   甚至索性夺了祈国公的爵位……   让祈国公再也插手不了夺储一事。   这样看似残酷,却能够保住祈国公府上下的安危。   这样的事情夜长梦多,估计今日就会有结果了。   进门不几日,就算计起了长辈,而且还是贵为金枝玉叶、满长安都公认出了名的难缠的长辈……   卓昭节心想:这件事情若是叫母亲晓得了……也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   她又是窃喜又是后怕,明明说了要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正苦恼之际,帐子外,传来冒姑颤抖着的声音,试探着叫她:“娘子?娘子还醒着吗?”   卓昭节嗯了一声,压抑住难以描绘的复杂情绪,道:“什么事?”   听她语气里毫无睡意,冒姑才松了口气,急急禀告道:“娘子方才说的没错——长公主府果然出事了!今日祈国公府进与长公主殿下的云片糕中,被查出下了毒,长公主只食了一小片,如今就不省人事……庞家令已经被圣人急召进宫去回话了!如今长公主府里乱成了一团!”   卓昭节一惊——她虽然猜测到长公主为了保住大房上下,必然会抢先对大房动手,却不想这一手居然动在了自己身上!   她立刻翻身坐起,急急吩咐:“快拿衣裙来!替我梳妆!去长公主府探望祖母!”   卓昭节匆匆赶到长公主府,大房几乎是全到了,只除了在夫家的大娘子宁瑞澄、四娘子宁瑞婉和被罚在听水阁里闭门思过、没有长公主命令不能出阁一步的十娘子宁娴容。   祈国公与欧氏均是衣冠不整,显然是闻讯之后,仓促赶到的,两人打头跪在了院子里。   在他们身后,按着长幼,世子宁瑞庆、三郎宁含、五郎宁希、六郎宁瑞梧、八郎宁恪,及他们的妻子,俱仓皇长跪不起!   卓昭节进院时,众人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个个面色煞白。   宁瑞庆与宁瑞梧眼中均流露出怨毒之色!   卓昭节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抓了一个院子里没头苍蝇也似蹿来蹿去的使女:“祖母怎么样了?”   那使女慌张的道:“回小世子妇……殿下如今不大好,诸位太医在里头好半晌了,这会都没出来!”   “太医没出来难道就是不好吗?”卓昭节握着她的手臂,低声道,“你们都冷静些!祖母最重规矩的……这样弄的,一会宫中来人,见着了多不好?”   那使女被她一说,却是立刻苦笑着道:“小世子妇所言有理……然而……然而如今殿下不知情况如何,婢子们这心哪儿能够定下来?”   “原来九弟妹还不知道?”不远处,听见这几句的宁瑞梧忽然转过头来,讥诮的道,“若祖母当真有什么闪失,这些个近身伺候的下人,必然要为祖母殉葬——九弟妹难道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凭九弟妹几句话,就能叫她们冷冷静静的等死吗?”   “六弟慎言!”宁瑞梧这番话虽然声音不高,但此刻的庭院里,也是人人可闻,祈国公与欧氏似乎心神不宁之极,竟是动也不动,显然是根本没听见。但祈国公世子宁瑞庆却听了个正着,顿时亡魂大冒,赶紧喝止!   宁瑞梧却冷笑了一声,道:“大哥,我说错了么?你没听这使女说,单是咱们到这里后就见到闵太医进去,原来里头还不只一位太医,这半晌都没出来,显然祖母是不大好了……”   “闭嘴!”宁瑞庆怒道,“祖母乃是金枝玉叶,何等尊贵?岂是些许小人算计就能够谋害到的?你真是为祖母担心得糊涂了!净在这儿乱说话!”   宁瑞梧方才的话显然是在笃定了纪阳长公主必死——这等于是在诅咒祖母了。   这会被长兄呵斥,他却还是没有住口的意思,冷笑着道:“即使祖母好了,难道会帮咱们解释清楚吗?既然如此,左右是个死字……我如今就剩这么点辰光,想随便说几句话也不成?”   宁瑞庆被他噎住!   卓昭节深深看了他们一眼,纪阳长公主是一定会没事的——不然还怎么庇护大房?所以她也犯不着在这会去抓宁瑞梧的痛脚,反而叫长公主认为这是赶尽杀绝,因此什么都没说,正琢磨着大房跪了这许多人,自己该怎么办时……   忽然清脆的“啪”的一声,让整个庭院都是一寂!   却见跪在宁瑞梧身边的年轻女子,猛然之间抬手给了宁瑞梧一个耳光!   第四十八章 归来   卓昭节不由看得呆住,这女子显然就是大房那边的六夫人了。她正以为这六夫人与宁瑞梧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谋害长公主的罪名吓懵了,因此行为举止异于常人。才抓住冒姑的手,让冒姑去叫人来将六夫人按住、免得她大闹起来吵着了里头太医为长公主诊治的话到嘴边,不想却听六夫人厉声呵斥宁瑞梧:“父亲、母亲、大哥与大嫂都跪着没说什么,偏你多嘴?!”   之前对宁瑞庆的阻止不屑不顾的宁瑞梧,却仿佛极怕她,被这么当众打了,竟是默默不语。   然而六夫人骂完了宁瑞梧,却又转过头,狠狠的瞪了眼卓昭节,冷笑着道:“她问祖母这儿使女的话,你插个什么嘴?这满庭院里,就你去插话,可是看她长得好?她如今可是你九弟妹!你别在这儿昏了头了!”   ——这个妒妇!   饶是卓昭节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对大房落井下石,免得让纪阳长公主知道后不喜,此刻也不禁被气得俏脸一红!   六夫人这话虽然骂得是她的丈夫宁瑞梧,可这大庭广众的,卓昭节还在这儿呢!   倒仿佛是卓昭节方才问使女的话是故意引人注意,有故意勾引大伯子的嫌疑了!   冒姑立刻沉声道:“六夫人还请慎言,咱们世子妇还在这儿!”   那六夫人嗤笑了一声,道:“这位姑姑倒是可笑,我骂夫婿关你什么事情?虽然你家世子妇品级高于我,但夫妻两个拌嘴,我婆婆都没说什么,姑姑倒是要代我婆婆管教我了吗?”   欧氏和祈国公跪在前头,也不知道是心如死灰了,还是故意放任六夫人与卓昭节争吵,权当根本没听见这边的事情。   卓昭节抬手止住冒姑,冷冷的道:“六嫂要管教六哥自然轮不着咱们二房来多嘴,但也请六嫂管教六哥的时候悠着点儿分寸!莫要指桑骂槐的扯上不相干的人,如今祖母可还在里头呢!”   六夫人斜睨她一眼,道:“哦,你拿祖母来压我吗?是啊,祖母一向就偏心你们二房,有祖母在,我哪里能不让着点儿你?”   她只道卓昭节定然要反驳,未想卓昭节却施施然的道:“既然六嫂晓得祖母疼咱们二房,那我劝六嫂还是多退让一点的好,免得回头惹了祖母不喜,使长辈伤心难过!这可成了六嫂的忤逆不孝了,六嫂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六夫人没想到她如此干脆的认了纪阳长公主的偏心,不禁一噎!   和六夫人这么一吵,卓昭节索性也没了陪大房表现孝顺的心思,直接越庭而过,到了回廊上等待。   之前被她呵斥过的使女却也悄悄的跟了上来,小声道:“小世子妇莫恼,六夫人向来就是那个样子。祈国公夫人也是拿她没办法的。”   卓昭节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她如今哪里有心思与六夫人计较什么?但念这使女好歹是长公主院子里的人,也不想十分扫了其面子,就笑了笑,道:“没什么,我晓得她怕是担心祖母所以语气不免急了些。”   使女听出她没有多问六夫人的意思,有些失望,但随即殷勤道:“小世子妇可要茶水?婢子到旁边屋子里去取?”   “不必了。”卓昭节摇头,“如今祖母在里头,我哪儿有心思喝茶呢?”   这使女接二连三的被拒绝,虽然寻不出旁的事情来献殷勤,但也讪讪的寻了个台阶,道:“小世子妇纯孝,婢子不打扰小世子妇了。”   等这使女走了,冒姑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些人的耳目倒是聪明。”   “她们可也未必知道的那么多。”卓昭节摇了摇头,哂道,“但原本祖母就偏心着咱们二房,这一回又是大房‘加害’了祖母,祖母若是当真……大房哪儿能有好日子过?祖母若是好了,大房也逃脱不了惩罚,所以不拘是什么情况,怎么看都是咱们二房要更加得势。因此她们才要来对我格外讨好。”   正说着,却见不远处的正堂的门一开,卓昭节顿时肃然,庭院跪着的大房众人也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内。   下一刻,就见三四位穿绛色官袍的太医神色凝重的跨出门槛。   为首一人,赫然正是许院判。   卓昭节忙迎上去,略施一礼,恭敬的问:“几位大人,敢问祖母她……”   “见过世子妇!”这几个太医虽然年纪都长于卓昭节,但也不敢当真就这么受她一礼,纷纷拱手相还,许院判沉声道,“长公主殿下毕竟年岁已长……”   卓昭节心想,祖母那么精明的人,哪儿会没有分寸?所以听了这话心中平静得很,面上却立刻作出一副紧张惶急之色,捏紧了帕子,张皇道:“啊!那……那祖母她……”   “世子妇勿急。”果然许院判跟着就好言安慰道,“万幸长公主殿下所进云片糕不多,当时又恰好有庞家令在跟前禀告事务,察觉不妙,及时叫了下官等人赶到……如今长公主殿下服了解药,这会,是先睡下了,常嬷嬷陪伴在旁。”   常嬷嬷是之前纪阳长公主打发去给宁娴容撑过腰的嬷嬷之一,是长公主乳母的女儿,为了伺候长公主,几十年前自梳做了姑姑,一辈子没嫁人,对长公主再忠心不过。   卓昭节少不得要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来——这时候庭院里跪着的欧氏也忍不住叫了起来:“许院判,我等冤枉——那云片糕……”   眼看一干太医就要被纠缠上,卓昭节正盘算着要不要接这个话,外头一把嗓子响起,倒是给她解了围——圣人与皇后来了,大房也赶紧噤了声。   满庭院的人重新见了礼,只着常服的圣人、皇后根本就没心思多言,圣人只淡淡扫了眼欲上前辩解的大房众人,就叫祈国公府上下一个个乖乖退了回去。甚至皇后只是意义不明的看了看卓昭节,就跟着圣人进了内,去探望长公主。   帝后这一进去,却久久未出。   宁家大房跪到了傍晚,晚霞漫天。卓昭节虽然没跪,然也在回廊上站得脚软。正疑惑着帝后今儿是不是就要在长公主府里用膳了,院门口却有人带着惊讶道:“小世子?”   这声音不算高,但在如今满是寂静的庭院里却如掀轩然大波,众人一起回头看过去——却见宁摇碧一身绀青团绣锦袍,发束金冠,脸色铁青,披着夕阳大步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从府门前一路冲过来的,手里还握着马鞭忘记交给随从。   卓昭节在知道纪阳长公主“中毒”之后就立刻着人为他送信——但翠微山距离长安虽然不远,来回也要一日多些的辰光,他怎么来的这么快?   愣过之后,卓昭节心头涌上狂喜与甜蜜,然而顾忌着此刻纪阳长公主还在病榻上,她用力掐住了掌心才抑制住嘴角上勾,但眼中的喜悦却分明流溢出来,迎了几步:“九郎!”   宁摇碧脸色很是难看,见到她才略缓,加快脚步到了她跟前——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倾诉别情,只柔声道:“祖母现下如何了?”   “方才许院判出来时,说祖母中了毒,但如今已经解了。”卓昭节轻声慢语的道,“方才圣人与皇后娘娘来了,这会正在里头……还没出来。”   “是吗?”宁摇碧怔了怔,随即道,“那咱们先等一等罢。”   说着携了她手往旁边走了几步,恰好让院子里那座假山挡住了两人,这会廊上其他侍者都极有眼色的退远了——卓昭节忙问:“你怎么会回来了?”   “闻说大房在我与父亲走后三番两次的给你找事。”宁摇碧温柔的抚了抚她的面庞,轻声道,“我缠了父亲几日,他准我三日假,本想回来帮你一把……不想才进府门就听说祖母……”说到此处,他脸色又沉了沉,道,“大房好大的胆子!”   卓昭节先是听得心中甜蜜无限,继而见他目光不善的向庭院中已经跪到摇摇欲坠的诸人,再看他手中还拎着马鞭,忙一把拉住他,低声劝说道:“你冷静些!如今圣人与皇后娘娘都在里头……而且祖母也是好好儿的,他们自有长辈们处置,你别去!”   宁摇碧盯着祈国公与欧氏看了半晌,却冷笑了一声,道:“我晓得。”   卓昭节知他如今心绪不佳,虽然此刻场合不宜,但这会被假山挡住庭院里大部分的视线,就主动伸手,轻轻握住宁摇碧,以示安慰。   宁摇碧被她握住手,脸色却仍旧阴沉着,但也许是卓昭节的劝解,他没有再看大房的人,而是抬头看向了庭院的上空,这时候晚霞渐收——天是渐渐的暗下来了。   他这样仰望的神色在回廊上偶尔投眼过来偷看的下人眼里是在为长公主担心,可在就在他身边的卓昭节看着,却敏锐的察觉到宁摇碧心绪的复杂。   像是遇见了极棘手的事情——实际上若非长公主如今中了毒,宁摇碧这样的脸色,任谁都会认为是遇见了愁烦之事。   愁烦到了他甚至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焦躁的地步。   卓昭节惊讶的看了眼丈夫,想问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她却又迟疑的住了声。这场合实在不是多说的时候,而且在一刻的宁摇碧,让她感觉到些许的陌生。   “九郎这是怎么了?”卓昭节迷惘的想,“难道翠微山那边另外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是什么呢?”   宁摇碧很难得没有主动与她说些久别之后的亲热话,两人握着手,沉默的等待着。   一直到最后一抹霞光在西天没去,下人们蹑手蹑脚的把点好的灯挂到附近,卓昭节拉了拉宁摇碧,示意他让开,让下人可以把灯挂到两人所站地方的上头——不远处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灯火下,神色憔悴的常嬷嬷送着同样形容疲惫的帝后出来,皇后一边走一边低声叮嘱着她什么,正站在门口的宁摇碧与卓昭节很清晰的听到几句:“……二姐如今动不得怒,你好生劝解些……本宫看,莫如将戡郎或九郎……”   话说到这儿,走在前头的圣人已经一眼看到灯下的甥孙,微微惊讶,道:“九郎?你几时回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宁摇碧虽然不是为了长公主中毒才回来,但显然也是一路奔驰,之前他没说什么话,此刻开口就透露出沙哑与疲惫来。   灯火下,少年的脸颊绷得紧紧的,带着明显胡血的俊秀面庞的弧度有一种奇异的美,不同于平常的戏谑与跳脱,此刻宁摇碧的目光很沉、很沉,他松开卓昭节的手,行了个礼,才低声道:“敢问陛下、娘娘,祖母她……”   “二姐如今已然没事了。”淳于皇后投来怜爱与庆幸的一瞥,柔声道,“你回来的正好,这一回,你祖母虽然脱得危险,可心却被伤坏了,本宫正要说,叫你们父子无论如何也要先回来一个,陪她一陪——翠微山那边的行宫,左右也不是都住不了人,实在来不及,挤一挤也就是了。区区一座行宫如何能与二姐比?”   第四十九章 侍疾   踏着暮色,卓昭节独自回到雍城侯府,吩咐备水沐浴,又叫预备宁摇碧爱吃的菜——这吩咐才下去,想了想又把人叫了回来,道:“让戈氏随便做几个菜上来就是,再按着世子的口味蒸几个糕点。”   纪阳长公主中的毒虽然解了,但到底上了年纪——本来么,被亲生长子下毒这样的事情,即使没吃了那些云片糕,那份伤心绝望也足够人卧榻不起的。   大房一家都被流放去剑南——这还是长公主念着母子之情在圣人与皇后跟前撑着病体求下来的结果。   但不管怎么说,忤逆谋害生母、尤其生母还是皇家公主,大房这几十年都算是完了。   即使圣人与皇后念着长公主之请,流放大房满门的圣旨里提到的理由是说大房恶待了做云片糕的厨子,以至于那厨子报复,故意在进献与纪阳长公主的云片糕中下毒。所以大房须得担当起德行不修、苛刻下人、连累生母的责任。但坊间私传都说是祈国公不忿长公主偏心二房,一时昏了头。   总而言之这流放因为长公主之请,非常的紧急。   紧急到了负责押送大房去剑南的御林军甚至没允许大房回一次国公府,直接从纪阳长公主府被压出长安。   然而长公主如今卧病,榻前也不可能没人伺候。   原本长公主就偏心二房,宁摇碧这次不向雍城侯告假赶回,圣人也要着人去召他回来侍疾的。   所以今晚宁摇碧自然要在长公主府里守夜——卓昭节这个孙媳为表孝心也要去的。但她得先回来收拾一下,毕竟雍城侯府这边没人回来看一看也不成。   宁摇碧本就是长公主的爱孙,尤其如今大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怕是纪阳长公主这辈子也见不着他们了。在这样的时候,陪在长公主身边的血脉只会是宁摇碧父子,长公主府里的下人决计不会怠慢了宁摇碧。   所以卓昭节觉得,没必要给宁摇碧带菜肴,倒是带点糕点预备守夜时用。   但因为觉得糕点费时长,不免皱紧了眉。   冒姑安慰道:“方才知道世子回来,戈氏这边就已经备下来了。不只有糕点,菜肴也都是现成的。”   如今雍城侯府里满打满算就这么几个主子,下人倒是成群结队的。何况无论宁摇碧还是卓昭节,都是被娇宠长大,最不能怠慢的性情。众人哪里会这点眼色都没有?   卓昭节被冒姑提醒,才下意识的看了眼外头,喃喃道:“我倒忘记,天都这么晚了。怪道戈氏那边会备好。”就道,“快拿点上来让我吃了好过去。”   冒姑看出她明显的心神不宁,只道她是被宁摇碧方才冷淡的态度伤了心,默不作声的伺候完卓昭节用了饭。沐浴的时候就打发了阿杏和阿梨,亲自跟进去,一边服侍卓昭节,一面劝说道:“世子今儿许是被长公主殿下中毒之事吓着了。而且方才圣人、皇后都在,又有大房及下人们看着,世子也不宜与娘子多说什么。娘子不要因此怨怼世子……婢子看世子今儿个也疲惫得很了。”   卓昭节摇头道:“姑姑看我是这样只会一味撒娇的人吗?我是觉得九郎这回回来似乎有心事。”   “如今这局势也不怪世子操心。”冒姑好言好语的道,“到底世子是独子,也没个贴心的兄弟帮衬。”   “我不是说这个……”卓昭节揉了揉额,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道,“他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罢……今儿个晚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待在那边,有件事儿,我觉得还是尽早和他说的好。”   本来纪阳长公主病了,她这个孙媳跟着宁摇碧一起去伺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尤其大房满门被流放——哦,祈国公已经被除了爵——只除了宁娴容例外,如今能够伺候长公主的晚辈就只有宁摇碧与卓昭节了,毕竟雍城侯接到消息赶回来还要一两日。   所以卓昭节是想躲懒都不可能。   但卓昭节晓得,如今根本就不是二房定定心心尽孝的时候,也不是长公主定定心心享受子孙孝顺的时候,这祖孙两个,今晚怕是有很多话要说。   到时候自己这个孙媳就要碍眼了。   少不得被打发走。   卓昭节闭目靠在木桶上,任凭冒姑替自己擦拭着身子,心里默默的盘算一会去了长公主府要怎么说怎么做。   更衣后出了浴房,阿杏和阿梨早就整理好了装糕点的食盒。   鉴于今儿个长公主府里发生的事情,卓昭节命所有糕点都拿银碟装。她们本来已经弄好了,见卓昭节出来,忙又全部打开让她看了一眼,验过无误,这才重新装了回去。   伊丝丽和莎曼娜提着灯,打头引卓昭节一路穿廊过户。   因着侯府如今正得势,即使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也都挂着宫灯照明,再加上伊丝丽和莎曼娜手中所提用来照那些不甚光明处的灯火,虽然是夜里过府,倒也没有什么不便。   只是因为宁摇碧回来了,却守在长公主榻前,夜风吹来,卓昭节到底觉得有些微微的寥落。   她忙将这样的心绪压下。   到得长公主的院子里,守着院门的婆子见着她格外的殷勤,忙不迭的迎上来,恭敬又小声的道:“世子妇可来了,方才世子还出来看过呢!”   卓昭节闻言,嘴角一勾,方才独自行来的那丝寥落顷刻之间灰飞烟灭,道:“他不在祖母跟前吗?我如今可好进去?”   婆子媚笑道:“世子妇怎么会不好进去?婢子听说殿下一刻前睡了,如今世子在厢房里休憩。”   “多谢嬷嬷了。”卓昭节柔声谢了她,冒姑跟着递了荷包——进了院子,夜晚这庭院到底透出清冷来。若非廊下一圈的灯火,此刻的安静,真正是犹如无人居住一样了。   正对着院门的正房东面,那是长公主的卧房之处,亮着朦胧的灯火。守门的婆子说宁摇碧此刻不在长公主跟前,守着的大约不是常嬷嬷就是其他心腹嬷嬷了。   卓昭节目光一溜,从一圈挂在廊下的灯火里看到了东厢房里亮着灯,其他屋子都暗着,猜测宁摇碧应该是在里头了。   冒姑上前敲了门,果然是鸾奴过来看了门——这伶俐的小厮如今脸色亦不大好看,带着一丝怯意,可见宁摇碧的坏心情到这会都没能消退,算起来他应该是与长公主说过话了罢?   但到现在都压得身边人不敢露出点儿轻松之色……   卓昭节心念还未转完,鸾奴见着她,顿时露出喜色,道:“世子妇可算来了!”忙殷勤的请她进去。   卓昭节扫了眼屋内,这虽然只是间厢房,但到底是长公主的居处,十分宽敞。由喜鹊登枝的紫檀木格与石青暗纹缎绣折枝芍药锦幕分隔内外。外间陈设如寻常的待客处,器皿精美器具奢华,只是虽然上首的案上摊了一堆文房四宝,却不见宁摇碧的影子,面上不由露出狐疑之色。   难道宁摇碧在里间?已经入睡了?   但外头那婆子不是说宁摇碧方才还出门去问过自己到了不曾吗?   鸾奴察言观色,忙解释道:“世子到后头沐浴去了,世子妇但请在此稍等。”   想到宁摇碧一路风尘,卓昭节心头一软,点头道:“好。”   她没等多久,宁摇碧就从里头出了来。灯光之下,宁摇碧的面色犹如毫无瑕疵的羊脂美玉,因着胡血的缘故,远较中土人氏浓密颀长的睫毛在眼眶下拖出深邃的暗影。   这一刻的宁摇碧格外俊美,浑然不似真人,犹如手最巧的匠人,精心雕琢而成。卓昭节竟是看得一愣。   既是长公主爱孙,从前也不时到长公主这儿来小住,宁摇碧在长公主这边自然一直放着供更换的衣袍和常用之物,之前他就说过不必卓昭节另外从雍城侯府里带来。   这会他换了一身紫色暗纹圆领广袖袍衫,只松松的披着,未束玉带,散开的衣襟露出里头雪白的细绢中衣来——中衣也没有认真穿好,露出还沾着几滴水珠的胸膛,在灯下望之,尤胜美玉。   卓昭节已识人事,又与宁摇碧在新婚之中小别,此刻见得自己夫婿如此随性的出来,心下不由一荡。冒姑咳嗽一声,跟卓昭节进来的几个使女忙都转开了头。   宁摇碧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衣上,水珠一路滴到氍毹上,他却浑然不在意,随便看了眼冒姑等人,就简短的吩咐:“出去。”   冒姑等人本来就对他有几分惧意,此刻又知他今日心情实在不好,自不敢违抗,将食盒放在小几上,纷纷一礼,都知趣的出了门。   “祖母……”卓昭节看出他心情到这会都没恢复从前与自己在一起时的雀跃爽朗,心下实在有点担心——毕竟她知道长公主并非真的被大房下了毒,而且现在这个结果虽然不是策划里最好的,但在两全其美上已经是最好的了。   她试探性的想问一问长公主现下怎么样了,不想才说了两个字,宁摇碧已经走到她跟前,猛然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卓昭节猝不及防,低低的“哎”了一声,下意识的想说点什么,然而唇上一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五十章 小别胜新婚   欢娱过后,卓昭节软绵绵的靠在宁摇碧肩上,双颊赤红,呼吸兀自难稳。   宁摇碧的心跳却已经平缓下来,神色也不复之前的郁郁,到底露出一丝笑色,他把玩着卓昭节的长发,不时低头在她额上、发顶轻轻吻过,柔声道:“这几日如何?”   “不都在信里与你说了吗?”卓昭节见他恢复如常,也松了口气,伸指在他胸膛之上轻轻戳着,低声道。   这时候她气息未平复,这语气更似撒娇,带出一份旖旎来。   宁摇碧听了,眸色一深,忽然翻身又将她覆住,一手撑在枕上,一手托起她下颔,深吻下去。   过了半晌,两人分开,卓昭节之前未能消退的赤色越发浓艳,似欲滴下。   宁摇碧却未就这么躺回去,而是不住在她脖颈上轻吻着,含糊问道:“可有想我?”   “才不……啊哟!”卓昭节正待否认逗他一逗,不想宁摇碧听了二字,却忽然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卓昭节低低的痛呼了一声,伸手扶住他肩,嗔道,“你做什么?”   “还不承认……”宁摇碧有些不满的嘀咕了句——卓昭节忙求饶道:“是是是,我想你想得紧!”   宁摇碧这才住了上下其手,微微笑着问:“怎么个想法?”   卓昭节眼波流转,忽然探首在他颊上用力一吻,笑着道:“这么个想法!”   “好没诚意!”宁摇碧却不满足,埋头在她颊上蹭了一蹭,再抬头就指了指自己的唇,“这么些日子不见……乖!”   “你够了啊!”卓昭节究竟还有些面嫩,闻言脸上红晕更盛,又在他颊上吻了吻,道,“就这样了,不许再讨价还价!”   宁摇碧叹息似的道:“你不听话……”   卓昭节想说什么,却又被他封了回去,床帐簌簌而动——又是好一会儿方平息下去,事毕,卓昭节已感十分疲倦,无心再与宁摇碧调笑,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正色道:“不说笑了……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宁摇碧嗯了一声,懒洋洋的道:“今儿你累了,明儿再说罢。”   “不成,原本今儿在祖母跟前我就要说的,可祖母当时为大房那边烦着,心绪不好,没有肯听。”卓昭节语气中露出惫意,却坚持道,“你听我说——我今儿个带着十娘进宫去觐见皇后娘娘。出来时,在蓬莱殿外遇见了晋王与其小郡主。”   她说到这儿,因肌肤紧贴,明显的感觉到宁摇碧整个人一顿,不由一愣,道,“怎么了?”   宁摇碧心不在焉的道:“没什么……你说。”   “听娘娘身边的贺宫人对晋王的态度极为热络,原本娘娘已经道了乏了,但见到晋王过去,却还是立刻见了晋王殿下。”卓昭节说到此处,见宁摇碧不曾答话,有些狐疑,道,“不是吗?”   “是什么?”宁摇碧淡笑着问。   卓昭节有些气闷的摇他,道:“你莫要装傻……我觉得晋王这些日子以来往蓬莱殿跑的也太过殷勤了点儿!尤其如今娘娘与蓬莱殿宫人对他的态度……”她迟疑半晌,到底把话说出了口,“我出宫的路上,越想越觉得……那情景很像是……像是咱们家里!”   宁摇碧笑着道:“你是说太子殿下宠爱延昌郡王,行事越发不如皇后娘娘之意、而晋王殿下却日渐得娘娘欢心吗?这也不奇怪,在绿姬的事情上,皇后娘娘确实不满太子殿下。但也只是不满罢了。”   他漫不经心的道,“储君是国本,不可能因为几个月的偏爱就更换的。这可不像祖母偏心咱们……而且你看祖母那么喜欢父亲,但祖父的爵位不是到底还是大房继承的么?”   卓昭节狐疑的道:“但我总觉得如今这样的局势下,晋王一个劲儿的往蓬莱殿里跑。又把皇后娘娘哄得那么高兴……有点不对劲。”   “你都觉得不对劲了,这满长安谁不看在了眼里?”宁摇碧含着笑道。   “什么意思呀!”卓昭节本来困了,强撑着精神与他说明这件自认为极重要的事,不想听宁摇碧的意思倒是有些讥诮,顿时恼了,抬手到他肋下,狠狠的拧了一把!   宁摇碧嘶了一声,忙道:“我是说——晋王殿下若当真有不轨之意,怎会把事情做得如此明显?何况太子殿下自幼被立为储君,又是再正统不过的嫡长子,圣人与皇后娘娘苦心栽培数十年,岂会说废就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卓昭节哼道:“那这两年也没见他这么殷勤呀!如今这局势,皇后娘娘忙着为真定郡王铺路都来不及呢!这眼节骨上他还要频繁求见娘娘,娘娘也肯见他……怎么不可疑了?”   “怎么说他也是皇后娘娘的亲生爱子,虽然不是太子到底是娘娘所出。”宁摇碧笑着揽紧了她,蹭了蹭道,“如今娘娘为真定郡王铺路——真定郡王还只是娘娘的孙儿呢!娘娘对嫡孙尚且如此,对自己亲生的晋王殿下又怎么会亏待了?而且晋王这些日子出入蓬莱殿,不定是为了太子殿下,须知道晋王与太子殿下年岁相近,兄弟之情极深的。”   见卓昭节似还不服,他又道,“何况唐千夏,晋王小郡主也到了婚嫁之年了,这唐千夏虽然是庶出,但其生母救过晋王妃所出的大郡主。所以晋王妃一向待她犹如亲生,晋王也喜她多才多艺,没准是想求了皇后娘娘给唐千夏寻门好亲事。毕竟你也知道,娘娘虽然性儿好,但也只是对着正妻和嫡出子女去的,即使是皇孙,不是嫡出,娘娘也看不上眼。”   延昌郡王可不就是个例子?他还是太子的长子呢!   卓昭节想了一想,因为宁摇碧说到了唐千夏的婚事,她不免就想起来还在唐千夏手里的那幅画,道:“前两日晋王小郡主倒是过来,给我把答应的画画完了——就是在凤凰花树下画的。”   宁摇碧道:“哦?明儿个快拿我看看,我瞧瞧她那支妙笔,可有画出你风采的十万之一?”   这恭维的话儿听得卓昭节止不住嘴角一弯,随即嗔道:“你说的这话!小郡主的画工好着呢!我看过了,画得好极了……而且,如今凤凰花树不是还没开花么?她在沈表哥那儿见过一幅盛开的凤凰花树,于是把画中的也画成了盛开的模样——真真儿是如火如荼!我之前在书上和你的信里听说过那花树开时的模样,可看了画中的感觉又是不一样……”   正要遗憾的告诉宁摇碧画还没送回来,却听他若有所思的问:“沈丹古那里有凤凰花树盛开的画?他见过凤凰花树盛开么?”   卓昭节一愣,想了想道:“他的生母是蜀人,我想兴许是听其生母所言……或者索性是在生母那儿见过凤凰花树的画罢?蜀地不是与南诏接壤吗?”   “……说的也是。”宁摇碧沉吟了片刻,才道。   卓昭节继续自己要说的话:“我听小郡主提到沈表哥的时候语气有些古怪,也不知道是不是小郡主对沈表哥有什么意思?可惜沈表哥现下的身份不足以匹配郡主。若是等下一科的会试过后呢,我揣测着沈表哥怎么也该有结果的,但郡主如今也有这个年岁了,未必好继续等下去。”   宁摇碧淡笑着道:“你希望沈丹古娶到唐千夏吗?”   “若能如此,往后五叔那边也多个帮衬的人。”卓昭节道,“我自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小郡主有没有这个意思。”   宁摇碧淡淡的道:“唐千夏是个有主意的人,她若当真是看中了沈丹古,区区两年不算什么。”   “说的也是。”卓昭节是知道唐千夏在延昌郡王一派反间多年的事儿的——这么想着倒是的确不用为唐千夏担心,这位主儿看着娇滴滴的好似一阵风都能吹折了,可内里却是极精明厉害的,不然怎么会把卓芳甸骗得那么惨?至今还在道观里出着家,看着这辈子都没什么指望了。   既然唐千夏不用担心,卓昭节就说起了宁娴容:“大房都被流放,十娘却叫祖母留在了府里头。我之前答应祖母会设法好生安置她——毕竟这么做了咱们府里也能有好名声,但给十娘寻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却没底,到底这长安各家的人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可有什么主意?”   “十娘的婚事?”宁摇碧闻言,思索片刻,随即道,“我大致有数了,明儿个再细说与你听……不过是个妹婿,去年的新科士子也不是每个都成婚了,咱们还怕挑不出个好的来吗?反正也不过是堂妹,随便选个外头人人都夸的也就成了。总归叫这长安上上下下都晓得她受了咱们府里的恩惠。给咱们挣个不记恨不落井下石以德报怨的名头——不过那么回事。”   卓昭节嗯了一声,正要靠着他沉沉睡去,却又想起一事,仓皇道:“咱们在这儿……这儿可不是侯府,祖母那边……”   “那边有常嬷嬷守着,之前祖母说我匆匆赶回来,怕我路上累着了,所以叫我早点休憩。”宁摇碧摸了摸她鬓发安慰,声音里也有了一丝难掩的倦色,道,“你放心罢,这屋子本来就是我在祖母这儿小住时住的地方。再说……如今大房被流放去了剑南,祖母跟前的人只得咱们这一房,不免冷清!是巴不得能添个曾孙,决计不会说咱们什么的。”   “你……”卓昭节听他说到曾孙,面上一红,想嗔他胡说,然而之前游氏心心念念的就是雍城侯府子嗣不丰,出阁之前就提点过过门后若能立刻有了身孕那是最好不过——到底这偌大的侯府不可能无人承爵的,若是卓昭节迟迟没有身孕,往后和宁摇碧再恩爱,为了嗣子,多半也要纳妾。   所以反驳的话就说不出口——究竟觉得尴尬羞涩,索性把头往宁摇碧怀里一埋,权当没听见这几句话,道:“好啦,既然都困了,那就睡罢!”   第五十一章 早饭   次日一早,两人起了身,梳洗后,一起往正房去探望纪阳长公主。   长公主跟前换了另一个得用的李嬷嬷在,正指挥着使女们伺候长公主梳洗。见到宁摇碧与卓昭节进来,李嬷嬷忙欠了欠身,恭敬道:“世子、世子妇!”   这时候长公主正靠在榻上,任两个使女绞了热帕子给她揩面,闻言就把帕子挡下,回头道:“九郎起了?”   长公主毕竟是中了点儿毒的,即使她有分寸,为了给太医交代——那么一大群,也不可能叫他们都知道内情,总归也要服点毒下去应付应付。   究竟年纪大了,何况昨儿个帝后亲临,虽然圣人一向尊重长公主。但让大房就此脱身去剑南,想也不必想,帝后在里头那么几个时辰谈下来,总是不小的损耗。此刻脸色自是又苍白又憔悴,一贯保养精细的面庞显出难以维持的老态来。   虽然如此,长公主仍旧目光炯炯,精神却不差。   宁摇碧边挽起袖子向榻边走去边笑着道:“是,我起迟了,本想着今儿个我来伺候祖母。”就让使女把帕子递给自己。   “你昨儿个匆匆忙忙的从翠微山跑回来,今儿个该多睡会的。”长公主摇了摇头,却叫他将帕子还给使女,“横竖本宫这儿不缺人伺候,不必非要劳累了你。”   宁摇碧不肯还,道:“祖母这是嫌弃孙儿的手艺了吗?”   “你有什么伺候人的手艺?”长公主听得一笑,嗔道,然而也不拒绝了,任凭宁摇碧伺候着她擦了脸和手,又递上漱口的柳枝盐水。   如今二房得势是极明显的,长公主贴身伺候的都是人精——虽然卓昭节在祖孙两个的话里插不上嘴,但使女们递拿东西给宁摇碧,总是从她手里过一道,免得这极得宁摇碧宠爱的世子妇站在一旁无事可做的尴尬。   这个好卖得极是熨帖,卓昭节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暗暗的感激。   其实比起大房那些长公主正经的孙女来,长公主对她这个孙媳可谓是和颜悦色了。然而宁摇碧一到——凭什么和颜悦色也成了黯然失色。   不过这也不奇怪,卓昭节深知自己能够让长公主和颜悦色也是沾了丈夫得宠的光。她倒也没有什么不平,只是长公主眼里全然只有孙儿,偏巧她在旁边不免有些尴尬了。   亏得这些下人有眼色,不至于叫她枯站着。   她一边给宁摇碧打着下手,一边思忖:如今长公主待宁摇碧和从前一样,似乎大房被流放与二房半点儿关系也没有——这也不对,应该说似乎大房没被流放一样。   虽然祈国公,不对,如今夺了爵,只能说是宁战了,虽然宁战曾经一而再、再而三的伤过纪阳长公主的心,到底是嫡亲爱子。如今他偕同妻子儿女幼孙一起被流放,即使是长公主亲自下的手,怎么说也是伤心的事儿……但现下无论是纪阳长公主还是宁摇碧,却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昨儿个把事情解释好了,还是这祖孙两个不欲在第三个人跟前表露真情。   她这边胡思乱想,宁摇碧却已经伺候着长公主收拾好了。当下李嬷嬷踏进一步,柔声请示:“殿下是现在就用饭吗?”   长公主打眼一看孙儿孙媳,道:“你们可用过了?”   宁摇碧微微一笑,道:“孙儿以为祖母过会才起,想用些再过来。未想昭节挂心祖母,提议先来看看,是以还没用过。”   卓昭节知道,虽然宁摇碧这样把孝顺的名义推到自己头上来,但……   果然长公主闻言,半点都没觉得感动,反而不悦的指责道:“本宫好歹也是个长公主,这偌大的长公主府里,至于连几个伺候本宫的人都没有吗?你昨儿个还在这里口口声声说,你是九郎的妻子,事事都要为九郎考虑!你难道不知道九郎昨儿个才匆匆打从翠微山回来,连本宫都舍不得叫他守夜。这么一大早的,你不叫他吃饭,叫他先过来伺候本宫——就为了给你博取那点儿贤名?”   卓昭节苦笑着赔罪:“是孙媳之过!”   “祖母这话可是叫孙儿里外都不是人了。”宁摇碧含笑圆场,道,“虽然这提议是昭节说的,但孙儿也是这么想。毕竟祖母昨儿个就怜恤孙儿,不叫孙儿陪在这里了,今儿个一早,不来看看祖母,孙儿哪里能放心?只不过揣测着祖母昨儿个累着了,今儿许是起得要晚些。所以昭节就说过来看看,兴许祖母起了呢?这不是恰好撞见了么?再说昭节这么做,哪儿是她自己博取贤名,这是撺掇着孙儿来讨祖母高兴呢!”   长公主见孙儿开了口,有心给孙儿留面子,这才略缓脸色,哼道:“本宫的孙儿本宫自是心疼,何用你特别的讨好?本宫的孙儿几时需要讨好谁了?”   “都是孙媳的不是。”卓昭节作出恭顺之态做低伏小的再三认错。   长公主又被宁摇碧扯了好几回袖子,这才放过了她,肃然道:“你敬茶那会,本宫说的话,本宫如今再说一遍,这一次你给本宫记好了——好生照料九郎,本宫自然会护着你!至于旁的你就不要操心了!本宫可不是你家里那些个长辈,不要拿讨他们欢心的那些手段用过来,本宫不吃那些!知道了么?”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孙媳遵祖母之命,往后定然将九郎放在首位!”   长公主听了这话,才满意,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于是传了饭,命宁摇碧与卓昭节陪着用。   往常卓昭节和宁摇碧单独用饭的时候,总是宁摇碧无微不至的伺候着她,如今既然在长公主跟前,自然是要反过来。   ——奈何卓昭节打小就没服侍过旁人,即使在班氏跟前讨好,也不过是偶尔为之。如今才被长公主敲打过,责她对丈夫伺候得不够尽心,这会不免格外紧张。   几乎是度日如年的用过了早饭……   好在长公主到底卧榻难起,胃口不好,略吃了一点就放下了。宁摇碧和卓昭节自然跟着放下牙箸。长公主心疼孙儿,就道:“你们吃你们的就是,不必管本宫。”   却见宁摇碧没有再拾牙箸的意思,反而关心的道:“祖母今儿个吃得却比从前少了足足小半碗粥。”   “九郎就是细心。”长公主一向把二房的话全往好处想,立刻先夸了他孝顺,继而道,“许是昨儿个那些药吃多了,本宫就说既然有解药,随便喝一副就好了。奈何许院判和甘太医为一副方子争执不下,你们常嬷嬷李嬷嬷胆子小,非要逼着本宫两副都喝了……也不怕冲了药性!”   闻言宁摇碧顿时一皱眉,陪在旁边的李嬷嬷赶紧喊冤,道:“殿下这话,婢子们哪儿担当得起?昨儿个婢子们可是问过了诸位太医,都说两副药不相冲,这才敢劝殿下都吃了的!到底许院判虽然是院判,但甘太医最擅长辨毒解毒……婢子们不懂这些,殿下又是金枝玉叶的人儿,那会庞家令在宫里回话,府里没有能主事的人。婢子们听说两副药不相冲,自然是劝殿下都喝了以策安全!”   宁摇碧听她这么说了,神色才略缓,道:“我想常嬷嬷和李嬷嬷都是祖母跟前的老人了,行事素来最稳妥,怎么会让祖母同时喝两副解药?原来是如此。”   又不放心的问,“当真不会相冲吗?那为何祖母今儿个少吃了粥?”   李嬷嬷嗔道:“婢子哪儿懂医术呢?但许院判他们一致这么说的,殿下金枝玉叶,又有圣人与皇后看着,婢子想太医们怎么敢胡乱说话?”   长公主听他们一答一问的到这会,就懒洋洋的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谈什么金枝玉叶,本宫啊早就是老枝枯叶了!”   宁摇碧微微一笑,道:“我盼着祖母如古松茂柏遒劲抖擞是真的。要说祖母自以为是老枝枯叶,李嬷嬷你信不信?”   李嬷嬷伺候长公主数十年,虽然不像常嬷嬷那样自梳为妇终身不嫁的跟随,但也是积年心腹,不是大事,几句笑话是说得长公主的,当下就啐道:“世子别理殿下了,殿下最精明不过,这会说了这话,还不是等着世子与世子妇说这真话呢!”   于是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长公主也笑,道:“你这张嘴……连本宫的颜面也越发的不留了!”   “殿下说这话,根本就是招人恨。”李嬷嬷啐道,“说什么一大年纪,世子年轻罢?往殿下跟前一站,叫那不知情的人来看了,活脱脱当殿下是世子的阿姐呢!哪儿就老就枯了?殿下明明青春仍在,却还说这样酸叽叽的话儿,听得婢子们这些真正的老人心都要碎了,还不许咱们说殿下几句解恨吗?”   长公主笑着与她求饶:“好了好了,本宫不说这样的丧气话……也是,本宫的九郎还小,本宫还指望着看九郎的子女呢!”说到此处,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卓昭节——卓昭节顿时红透了脸,比羞愧更快一步的却是压力——雍城侯府子嗣不丰,这是长安上下都晓得的事情。   早先游氏等人反对卓昭节嫁到宁家,也有这个缘故在里头。虽然论起来阮致与卓芳华的子嗣比起雍城侯还要不丰,但好就好在阮家一门都不是刻薄计较的人,卓芳华厉害归厉害,对生得酷似亡母的嫡亲侄女是真心疼爱的,她自己也吃过子女缘浅的苦头,断然不会在这上头说侄女什么。   但宁家可不一样,长公主这样的人,先帝爱女,今上胞姐,打小就是旁人处处围着她转替她着想的人,叫她设身处地的为个孙媳考虑,可能吗?   何况雍城侯作为长公主的爱子,多年来膝下只得宁摇碧一子。由于更加溺爱宁摇碧的缘故,长公主也许不会希望宁摇碧有得宠的父妾或庶弟出来争宠抢位,但一定是盼望着宁摇碧膝下早日儿孙绕膝的。   卓昭节心里才忐忑着,宁摇碧已经笑了起来,道:“祖母必然能够看到的,如今昭节过门才几天?祖母是命中注定要长命百岁的人,孙儿不是早就说了么?往后膝下儿孙可都指望着祖母帮着教养呢!祖母何必心急?”   “你啊!”长公主在榻上伸指虚虚朝他一点,摇头叹息,道,“本宫也没说什么,你倒是先护了起来!瞧你这小气的样儿,亏得本宫疼你这些年!”   被长公主这么一挑明,卓昭节脸色更红——宁摇碧却仍旧气定神闲,笑着道:“我护着的也是祖母亲自进宫替我求来的发妻,岂非也是孝敬祖母吗?不然像六郎那样,明明也是求了祖母娶了那祖氏,不想成婚之后反倒是成天吵吵嚷嚷,闹得四下里不安,也叫祖母跟着操心懊悔——私下里没少说早知如此,很该再替他掌一掌眼,不要那祖氏了……祖母说,我比六郎哪个更孝顺?”   他这样突兀的提到大房,原本轻松活泼的气氛陡然之间,似蒙上了一层阴影。   卓昭节心头一惊,不知道宁摇碧忽然来这么一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五十二章 过继   纪阳长公主似乎也没料到他忽然这么一说,原本平静的神色顿时蒙上了阴霾,淡淡的道:“如今左右他跟着父母一道去剑南了,你还提了做什么?”   这一句到底透露出长公主对于长子一房人被流放——虽然这个结果是她的选择和亲自为之,总归是不平静的。   宁摇碧却似乎未听出她的不悦,微微而笑道:“其他人都走了,但十娘还在祖母府里吧?”   闻言,卓昭节心一跳,不想长公主居然缓和了脸色,道:“你可是有什么盘算?”   “父亲只我一子,膝下再无所出,到底冷清了些。”宁摇碧慢条斯理的道,“大伯那边左右女儿不少,我看过继十娘给父亲,大伯也不会舍不得。”他在宁战还是祈国公的时候,当着长公主的面也没叫过一声大伯,这会忽然以大伯相称,自是透露出了和解和不愿意斩尽杀绝的意思。   长公主无声的吁了口气——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你真愿意叫十娘过继吗?”   过继嗣子是大事,须得开祠堂商议的,如今宁家的族长宁战又被流放……但这会宁摇碧提出的根本不是过继嗣子,不过一个小娘子罢了。虽然至今还没出阁,但左右将来打发一份嫁妆出去了事。   以雍城侯府的富贵,这不过是小事。   而且长公主又是这样尊贵的身份和强势的性情,宁摇碧也不是省油的灯。宁家其他房一则疏远,二则也都惹不起这对祖孙。   所以这件事情,祖孙两个都同意,也不过是吩咐一下,挑个日子把仪式走一走就是了。   卓昭节的心砰砰的跳着,既恼宁摇碧根本不和自己商议就来了这么一下,又觉得这法子也好——左右宁娴容是个小娘子,还是个庶出的小娘子。她生母早逝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毫无拖累,又和嫡母有仇,怎么想对大房也没什么留恋的。   何况宁摇碧要她过继到雍城侯府的名下也不是为了当真为雍城侯寻个孝顺的女儿,无非是为了一个态度,一点名声罢了。   如今满长安都知道了原本的祈国公苛刻下人,以至于连累生母纪阳长公主中毒,若非家令庞绥在侧,事情可就太大了!   以至于圣人与皇后都是勃然大怒,即使长公主说情,祈国公也被夺爵,合府流放。庶幼女宁娴容之所以没走,是因为之前惹了祖母生气,被罚在长公主府里禁足思过一年,按理来说,一年后,宁娴容也要去剑南的。   当然,如今的局势,任谁都知道圣人与皇后发作祈国公上下到底还是为了真定郡王。所以宁娴容这样不起眼的庶女流放不流放、一年中长公主会不会为这个庶女求情……这些都是小事。   所以宁娴容留在长安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怎么说她也是长公主的亲孙女,将来纵然糊里糊涂的留了下来,只要长公主在,也没人会不长眼的拿这个说嘴。   然而……   长公主年事已高。   何况即使长公主在时,她被留在长安,又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到底是被夺了爵的宁战庶女,没了国公府小娘子的身份,即使有长公主帖嫁妆,再给她找好了,也很难有可以帮衬的娘家人——更不要说,宁战和欧氏被流放剑南,宁娴容这个庶女不跟过去伺候,这孝顺与不孝的名声了。   不过卓昭节心念转了一转,却想到,长公主对庶出的孙女说不在意那不可能,但说多么在意……却也不至于。   本来长公主膝下孙儿孙女就不少,曾孙都有一个了。然而大抵是与她有芥蒂的大房那边的,不免就让长公主淡却了几分慈爱长辈的心怀,绝大多数心思却全扑在了二房父子身上。   所以这会宁摇碧提了让宁娴容过继的事儿……更重要的是一种态度。   在外人看来,雍城侯虽然子嗣不丰,多年来仅宁摇碧一子。但也没听这位君侯感慨缺个女儿承欢膝下过,本来么,雍城侯对宁摇碧这独子都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冷淡,更不要说侄女了。   朝野上下都晓得宁家两房不和睦,祈国公与雍城侯都没不是对侄子侄女亲热的人。即使之前有宁瑞婉和宁娴容先后求助过雍城侯,到底是私下里的事情,也没个凭证。   但现在宁摇碧代二房提出让宁娴容过继——在这祈国公合府被夺爵流放的局势之下,任谁都会认为二房这是在设法保大房的人了。   因为大房的五子四女中,唯一不曾婚嫁的就是宁娴容。   所以她也是过继最方便的。   虽然流放宁战一房的圣旨一下达了,但如今纪阳长公主在,帝后都不会在些许小事上逆了长公主的意思——这点也是人人清楚。   宁娴容一过继到二房,成了二房的小娘子,自然就不会在流放之列。这样她就可以靠着雍城侯父子之势,定定心心的在长安出阁、过安生的日子。   而纪阳长公主关心的重点当然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孙女。   到底宁战才是长公主亲生的。亲生子与嫡孙们虽然一样是自己的血脉,到底是有些区别的。   ——所以宁摇碧如今提出来让宁娴容过继,看似只救下了宁娴容一人。然而二房这么做了,自然也给旁人留下了不计前嫌、危难之际尽力庇护侄女的印象。   这在短时间里对二房是好的。   但从长远看,二房既然得了这样的好名声,往后大房即使远在剑南,当真遇见了难事,托人或遣人来求助——连个庶出的侄女都庇护了,嫡亲兄长求上门,雍城侯若是不答应,岂不是白做了前头的工?生生的叫人议论他是拿嫡亲兄长满门被夺爵流放赚名声?   即使宁摇碧一向肆意妄为,但他心中却自有分寸。   其他人不知道这位纨绔的精明,长公主还不清楚吗?   “祖母这话问的可叫孙儿伤心了。”宁摇碧微微而笑,然而站在他身旁的卓昭节察觉到,他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更多的却是无奈与不甘,只是他到底把这不甘压了下去,温柔的道,“这儿没外人,孙儿与祖母说句实话交底——也就是十娘孙儿才这么想,她如今也到快出阁的年纪了,即使过继,在这侯府里也赖不得几年就要出阁。不过给笔嫁妆打发了事,往后年节意思到了就成。左右也动摇不得孙儿的世子之位,区区一笔嫁妆,按着侯府小娘子的身价……祖母难道认为孙儿这点大方都没有吗?”   长公主久久的凝望着孙儿淡笑的脸庞,神色复杂,最终背过脸去,低声道:“本宫晓得你是个好孩子,既然这么着,那本宫一会让庞绥……进宫去说罢!”   “多谢祖母。”宁摇碧轻声道。   “本宫有些乏了,你与昭节下去罢……你离家多日,昨儿个才回,怕是还没回侯府那边去过。回去收拾下……到晚上再过来罢。”长公主面朝榻内,淡淡的道,“你们到底新婚不久,也说些私房话,本宫这儿有李嬷嬷、常嬷嬷在,又有庞绥照应,不必总是守着。每日过来叫本宫看一眼定定心也就是了。”   宁摇碧闻言就起了身,道:“那祖母好生安歇,孙儿与昭节先不打扰祖母了。”   “嗯。”纪阳长公主淡淡的道。   出了庭院,卓昭节疑惑的看了眼宁摇碧,想问什么,想了想却到底没问出来。   宁摇碧此刻的脸色虽然不如昨日那么难看,但显然也好看不到那里去。他察觉到卓昭节的迟疑,犹豫了下,道:“咱们回府里去说罢。”   卓昭节正是一头雾水,不过是见他神色不豫,似乎有无限烦恼,这才没忍心问,如今听宁摇碧这么一说,心头不禁一松。   宁摇碧显然是强自按捺情绪,携着她的手时松时紧,卓昭节心下一忽儿疑心一忽儿惊异,从长公主府到雍城侯府这一路上,两人都走得七上八下,气氛古怪之极。   本来卓昭节从出阁以来,备受宁摇碧怜爱,但凡两人在一起,总是欢喜无限的。今儿忽然都不作声,冒姑和使女们半知不知内中情况,均是面面相觑。   晓得两人不曾争吵,均想到:难道是长公主殿下不好?可方才听长公主殿下与世子说话,也没有什么出阁的呀?还是殿下她怨怼大房,不愿意世子对大房伸出援手?然而要过继的宁娴容可是长公主亲自留在府里庇护下来的。   在下人们疑惑与担忧的注视下,宁摇碧与卓昭节回到侯府。   不想宁摇碧还不及开口,伊丝丽就走了进来,神色略带慎重的道“主人,苏将军来了,说有要事与主人商议。”   闻言,宁摇碧的脸色更加难看。卓昭节略带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竟在他眼中察觉到了一丝退缩——这可实在不像他的为人。   足足半晌,宁摇碧方沉吟着道:“告诉苏伯,本世子想与昭节说会话……请苏伯晚些再来。”   “……是。”一向对宁摇碧言听计从的月氏使女顿了一顿,才恭顺的应了,转身而去。   只是伊丝丽才走了几步,宁摇碧却又改变了主意,道:“慢着!”   伊丝丽顺从的原地站住,转身询问的望上来。   宁摇碧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轻声道:“昭节你先到后头去,我先与苏伯把话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卓昭节皱起眉,却没有听他话的意思,而是端坐不动,沉着脸道,“你要和苏伯说什么?”   第五十三章 重伤   宁摇碧睁开眼,低声道:“一点事情……我回头告诉你。”   卓昭节蹙紧了眉,不悦的道:“你瞒我的事情还不够多吗?让十娘过继的事情,你又何尝对我透过风声?倘若你当真打算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我不能一起在旁边听?”   见宁摇碧听得“过继”二字脸色又变,冒姑心头一突,生怕宁摇碧此刻正在火头上,卓昭节发起脾气来小夫妻当真吵上了伤感情,忙圆场道:“世子妇,咱们还是先回后头罢?”   卓昭节猛然转过头,盯紧了宁摇碧,冷冷的道:“我就不走!你们退下!请苏伯进来,我倒要听听究竟是个什么事情,要如此神神秘秘的!连我这个世子妇也不能知道!”   冒姑见她这会发起脾气来,不由大急,道:“世子妇快点不要闹了,你忘记夫人叮嘱的话了吗?”   “冒姑!”卓昭节陡然瞪了她一眼——到底是生来为主之人,固然年轻,然而发作起来威势不小,冒姑也不禁下意识的噤了声。   这么僵持了数息,宁摇碧目中亦有了怒火,他冷冷的道:“你非要听?”   “不错!”卓昭节还是头一次见他当真着恼,微微一愣,只是她究竟也是被宠大,又素得宁摇碧呵护忍让,自然不会就这么被宁摇碧吓倒,寸步不让的与他对视,冷笑着道,“要么你如今硬赶了我出去!要么我就在这儿一起听!你选罢!”   两人冷冰冰的对望了片刻,冒姑正心惊胆战,然而宁摇碧果然对妻子狠不下心,他疲惫的先一步转开视线,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那好吧。”   冒姑用哀求的目光看向卓昭节,然而卓昭节根本没有让步的意思,反瞪她一眼,道:“你们都下去!”   待人都走了,两人端坐堂上,心不在焉的抚着茶碗。   片刻后,苏史那走了进来。   他才进来,卓昭节就是一怔——这老者,今日居然穿了一身胡服。   而且还不是寻常的胡服,乃是一身厚重的黑衣。   卓昭节不谙月氏族的习俗,然而那身纯黑的胡服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对劲,忽听耳畔呼吸一乱,却见宁摇碧的目光定定落在苏史那衣上,放在几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捏成拳,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是十分激动!   苏史那像是根本就没有看见这一幕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站在下首,甚至不曾似往日那样谦和的行礼,目光冰冷而失望,同样定定的看住了宁摇碧。   这一主一仆,此刻显然都无心去留意一旁的卓昭节。   足足过了半晌,就在卓昭节撑不住越发紧张诡异的气氛,欲要开口时,苏史那却先说话了——只是他一开口,就叫卓昭节脸色一沉!   倒不是苏史那说了什么惊骇之语或者冒犯的话,而是……他说的乃是胡语。   自然而然,宁摇碧回的也是胡语。   卓昭节捏紧了帕子,目中露出怒色!   怪道宁摇碧肯让步、怪道苏史那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这儿!原来这主仆两个早有后手,只要他们不想让自己知道,压根就不在乎当着自己的面说!   虽然听不懂月氏语,然而苏史那与宁摇碧显然都十分的激动,苏史那起初目光神色都冰冷已极,渐渐的声音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急促!而宁摇碧的语气却越发缓慢、声音也越来越低,似乎因为什么缘故理亏,被迫在了下风。   但卓昭节知道,宁摇碧根本就不是理亏便会低声的人——他最擅长的就是没理也要强上三分理。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只是如今局面已经十分胶着,卓昭节思忖自己这会加进去吵,只怕这两个人也不会理会自己。她冷着脸,将手中丝帕几乎绞破,心念如电,飞快的推算着可能的缘故。   两人一高一低的吵了半晌,最终苏史那目露怨毒,一个音、一个音的吐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说出之后,宁摇碧似整个人都愣住了,半晌,才也提高了声音,急促的说了一句。这次却是苏史那久久不语,随即嘿然一声,一振袖子,就要转身而去!   宁摇碧似大惊,急忙起身,奔下堂去拦他。   卓昭节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吵,但此刻宁摇碧一拦,也醒悟过来——苏史那怕这不是普通的气得拂袖而去,倒仿佛是生了离开雍城侯府的心思了!   这老者名为下仆,实际上的能耐,以及对宁摇碧的重要,她自然清楚得很,见状也变了脸色,一拉裙裾跟着站起,正思索着要怎么帮着劝上一劝才不突兀——未想宁摇碧拦住苏史那厉声说了几句什么,苏史那似是大怒!   这月氏老者看着年岁已长,究竟是沙场悍将出身,盛怒之下,抬腿一脚踹向宁摇碧!甚至口中还犹如雷霆般怒骂了一句月氏语!   卓昭节惊得呆住了——苏史那身份特别是特别,可怎么说也是宁摇碧的下仆——这老者可是以申骊歌陪嫁之人的身份到长安的!   他可以不把雍城侯当主人看,也可以不把纪阳长公主的吩咐放在心上,然而申骊歌唯一的血脉宁摇碧……纵然苏史那如今离开了雍城侯府,另外飞黄腾达了,按着自古以来的规矩,宁摇碧永是其主!   因着这呆怔,她奔下堂去的辰光就耽搁了一息,不想下一息让她更意外的事情亦发生了——宁摇碧对着苏史那当面踹来这一脚,虽是面无表情,目光如刀,却是躲也未躲,竟是任凭苏史那踹了个正着!   苏史那沙场悍将出身,近身搏杀之技未必多么高明,但沙场作战,最讲究以力压人。他老当益壮,含怒之下,这一脚固然没有用尽全力,亦是力道不轻!   宁摇碧当即被踹得倒飞而出,重重的撞在紧闭的门上!   “九郎!”卓昭节尖叫着扑下去,心惊胆战的奔到他跟前——这时候宁摇碧却已经挣扎着扶着门欲站起,只是才跪起来脸色就是一片煞白,就着卓昭节搀扶的手,冲口呕出一口赤血!   看着他苍白如死的脸色、嘴角色泽沉暗的鲜血,卓昭节脑中一片空白!   苏史那显然也吃了一惊!怔了数息,随即一撩袍角,严厉而快速的说了几句月氏话——究竟是沙场上下来的人,虽惊不乱,二话不说上前拨开卓昭节,沉声道:“主母请出去打发人请大夫……某家送主人到后头去先躺着。”   卓昭节颤抖着手,看着他将宁摇碧抱起,大步向后堂走去,想说什么问什么竟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下意识的重复了苏史那的话数遍,才醒悟过来伸手去开门,然而那一截门栓仿佛是浇铸了一样怎么拉都拉不开——片刻后,还是冒姑惊慌失措的从后堂冲过来,看着地上的血迹,尖叫着问:“娘子?!娘子这是怎么了?!”   “姑姑!”卓昭节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冒姑眼里,脸色比宁摇碧更可怕,她紧紧抓住冒姑的手臂,低声道,“请大夫!快!”   冒姑之前带着人在后面,自然是看到了苏史那抱着重伤的宁摇碧进去才跑过来询问卓昭节。她决计没想到苏史那一个下人居然会公然对宁摇碧动手,却把大部分的疑心都落到了卓昭节身上——两年前卓昭节引的事情,四房把敏平侯气得吐血的事儿虽然没有公开,但冒姑乃是游氏的心腹,事后或多或少也听到些风声,晓得自己伺候的这位娘子不讲理起来是极气人的。   再加上之前宁摇碧要与苏史那单独说话,卓昭节忽然发作,不肯避开……这会跑过来一看卓昭节的脸色,冒姑越发笃定了她这会六神无主是因为把自己丈夫气成那副模样的缘故——也亏得四周没有什么碎瓷坠物之类,冒姑才没想到更可怕的地方去。   饶是如此,冒姑也觉得一阵脚软,她强忍惊慌与悲痛,先安抚卓昭节在附近的榻上暂坐了,自己抖着手开了门,出去吩咐了个小厮请大夫来,跟着不待外头人看清地上就赶紧把门砰的关上!   冒姑不及责备卓昭节,匆匆俯身,拿帕子把地上的血迹擦了,起身时已经满脸是泪,又是痛心又是绝望的哽咽道:“婢子早就劝娘子出了阁不比在娘家,性.子到底还是软和些的好……即使世子疼爱娘子,可小夫妻在一块儿哪里能没个争执?再说方才世子明显就是有要事要与苏史那商谈,娘子你……你一个妇道人家非要留下来听,这又是何必?如今这可怎么办?!”   她这么一番急急的哭诉毕,却见卓昭节颤巍巍的抬起头,眼中亦是泪落纷纷,低声道:“你扶我一把!”   冒姑道她也是被吓着了,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失望,心想夫人千防万防的生怕七娘性情太过倔强,出阁之后会吃亏。如今七娘倒是没吃亏——可她给了世子这么大的苦头吃,这一回的下场是吃亏那么简单的吗?   以纪阳长公主的为人和一贯以来对二房、尤其是宁摇碧的偏爱,又是在这大房满门被流放剑南,长公主跟前就剩了一子一孙承欢膝下的光景,冒姑简直不能想象长公主殿下知道此事后的反应!   她心中一片绝望。   “世子素来怜爱娘子,那苏史那总也是世子的下仆。”冒姑哽咽着道,“一会世子醒了,娘子去求世子罢……终究一日夫妻百日恩,兴许世子这回会宽容了娘子!”   即使如此,夫妻感情伤了,也休想回到从前了……她正绝望,却听卓昭节颤抖着声音、语气冰冷的道:“是谁告诉你,九郎是我伤的?”   冒姑一怔……   “扶我到后堂去。”卓昭节指甲掐进掌心,痛楚传来,才压住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涌上脑中的晕眩,沉声道,“我方才吓得狠了……这会有点站不住……”   她深吸了口气,“有什么话,等大夫来了,看过九郎的伤再说!我如今什么都不想说!”   冒姑呆了一呆,面上却是涌上了狂喜——虽然不知道苏史那是本该对宁摇碧上心不在长公主之下的老仆为何会做出打伤主人的事情来,但,只要不是自己家娘子,是谁都比这个结果好!   她竟是脚步轻快的上前扶住卓昭节,柔声道:“娘子莫急,婢子看世子的样子虽然伤得不轻,可也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谢天谢地,七娘虽然倔强,到底还没当真昏了头!   第五十四章 金镶玉如意   卓昭节被扶到后头,宁摇碧已经被安置在榻上了,锦帐被胡乱卷起,露出一抹苍白的脸色。苏史那垂手守在一旁,脸色铁青,却也看不出来多少后悔惧怕之意。   见卓昭节进来,慌在旁边手足无措的初秋等人忙迎上来,道:“世子妇……”   卓昭节无心理会她们,匆匆到榻边一看,宁摇碧双目紧闭,眉头微皱,未知是否醒着。他肌肤原本就比中土人氏来得白皙,此刻因着伤,苍白如纸,越发衬托出嘴角尚未擦尽的血迹惊心动魄,看得卓昭节几乎不能呼吸,堪堪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抬手想抚上宁摇碧的脸,才伸到一半却又止住,顿了一顿才哽咽着道:“大夫怎的还没有来?去前头催一催!”   正说着,外面鸾奴亲自陪着许院判进了来——这一看就知道大夫是从长公主那边叫的了,昨儿个帝后走时亲口说的让许院判和甘太医守在长公主府。   不过这也难怪,如今大房除了宁娴容外全部被发配了剑南,长公主膝下就二房这么一父一子两个子孙伺候。照眼下这局势来看,往后长公主也就指望这幼子幼孙养老送终了,以帝后对长公主的尊敬,对这父子两个自来就是高看一眼,如今更是要着紧些了。   然而昨儿个大房才被打发,如今长公主还没能起身呢,宁摇碧就出了事——这比雍城侯出事还要命,到底雍城侯有个三长两短,宁摇碧如今已经成家,悲痛过后承爵也出不了大意外了。   但宁摇碧若有事儿——这位世子成婚迄今还不到两个月,卓昭节至今没传出身孕来,雍城侯这些年后院里收的侍妾又不止一个两个,一直都没有动静……这得是多大的事情?   下人们虽然被冒姑挡着没看到地上的血,然而只听说是为了世子寻医,那也不敢不惊动许院判了。   就连许院判,也是又疑惑又惊讶——按说宁摇碧这是才回自己府里,怎么说也不该出事啊?尤其进了内室后看到苏史那也在,这位主儿在怎么还会出了差错?难道是回长安的路上着了暗手?   许院判年岁不如胡老太医长,但这为医的精明之处却决计不在胡老太医之下,听下人一报世子出事就诧异上了。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觉得是不是宁摇碧路上感了风寒之类,未想他进门之后一扫眼,见苏史那在,世子妇卓昭节也在,个个神色凝重。他再迅速看一眼卷起的锦帐下,宁摇碧那惨白的脸色、嘴角的血渍,换个不懂医的过来也不会认为是开两副方子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他心里先叫了一声苦——战战兢兢的到榻边咳嗽了一声,还是冒姑拉了两把,卓昭节才失魂落魄的遮着帕子让开,好让他诊脉。   本来许院判以为宁摇碧多半是病——不管什么病,年纪轻轻的就到了吐血这一步,能治好的可能实在不大。然而手一探脉,倒是松了口气——是伤。   伤当然也不轻,但比之病来实在好多了,宁摇碧年轻,底子也好,以他能够享受到的物件,好好养着,长长短短也不可能长年累月的拖着,总归会好的。何况如今这伤还没重到那样的地步。   许院判心头狐疑,昨日晚饭后,他去给纪阳长公主请脉时见到在榻前伺候祖母的雍城侯世子。当时宁摇碧还问了他几句长公主的身体,虽然那会他没给这位世子请脉,但医家望问切问,也未必一定要切了脉才能够确认。   那时候宁摇碧明明是好端端的!   就算他故意隐瞒,但依如今这伤看来,昨日决计扮不了那中气十足的模样。   可不管是长公主府还是侯府这边,谁能叫这位世子受伤?   许院判其实一点也不想多这个事儿,奈何鸾奴到长公主府里去叫了他过来——长公主是出了名的疼小孙儿,即使如今人在榻上,说她会不留意着侯府这边的举动那怎么可能?更何况太医还是从长公主那边请走的?   许院判敢打包票,自己一会回了长公主府,决计是才过角门就会被召到长公主跟前去询问前因后果——按着他是实在不想沾染这些侯门之事的,奈何如今把完了脉却不得不多问一句:“世子何以转眼功夫就受了如此之重的伤?”   听了他这么一问,卓昭节才晓得原来宁摇碧是醒着的,只是方才不想说话罢了,她捏紧了帕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听宁摇碧依旧闭着眼,淡淡的道:“祖母那儿本世子自会去交代,你只管轻描淡写些,就说我不慎摔着了……其他就不要多嘴了。”   “……是。”这要是换了其他公侯子弟,许院判定然还要不死心的劝上几句,但宁摇碧是出了名的霸道跋扈,许院判平常最头疼的就是这样的贵人,何况宁摇碧还那么有视名誉如浮云的勇气。   许院判飞快的斟酌了下,认为长公主再生气,自己可以全部推到宁摇碧身上去。长公主虽然也不讲理,总归没有到了宁摇碧这样蛮横的地步。   在这祖孙两个里选择已毕,他干脆的听从了宁摇碧的意思。   “许院判。”被宁摇碧一句话说得噤了声,许院判离了榻前预备开药,卓昭节看了眼榻上的人,自要跟上,低声问,“九郎他……”   卓昭节此刻自然没功夫去管苏史那的脸色,但看许院判的反应,也晓得宁摇碧果然伤得不致命,心中略定,可不得许院判一句准话,到底不能安心。   许院判对这位全长安都说与宁摇碧恩爱无比的世子妇自也不敢得罪,拱了拱手,安慰道:“世子妇勿忧,世子伤得虽然不轻,然素来底子好,又年轻,下官开几帖药,静养上数日就成了。”   听出许院判语气里的笃定和轻描淡写,确认宁摇碧果然问题不大,卓昭节却还是蹙着眉,不放心的问:“养几日?”   “这个么……”许院判拈须略作沉思,道,“少则三五日,多则六七日,世子便可起身。之后,再徐徐养上段辰光即可。”   “多谢院判!”卓昭节提心吊胆了半晌,终于完全放了下来,脸上也透出一抹血色,她感激的向许院判施了一礼,叫阿杏陪许院判去开方抓药——自己一拂长袖就转身回了内室。   这时候苏史那还在,宁摇碧仍旧闭目躺在榻上,察觉到她转回,就睁眼道:“昭节,你……”   他此刻声音嘶哑低沉,气息虚弱,冒姑忙对卓昭节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上前安抚。   未想卓昭节理都没理宁摇碧,进了内室,却是先将四周一看——这内室是她与宁摇碧起居之处,她当然熟悉得紧,一下子就寻到了要找的东西——放在窗前紫檀木架上的一对金镶玉如意。   这对如意是两人新婚时收到的贺礼,乃是光王夫妇所赠。由于长公主所赐的五彩翡翠如意既珍贵又是易碎的玉石,所以一直收在了箱笼里,内室里就摆了光王夫妇送的这对以赤金为主、兼镶美玉的如意——光王夫妇一个是天家皇子,一个是后族贵女,贺姑母爱孙,自不会小气。   这金镶玉如意,足有两尺余长,云头曲身,样式简单古朴,美玉嵌于柄,玉光金色,相映生辉。这样光辉的外表,总叫人误判其份量,卓昭节入手乃觉沉重,只是还不至于沉重到了她难以提起的地步。   暴怒之下,卓昭节随手抓起一柄,狠狠的朝苏史那当头砸下!   “快快住手!”宁摇碧究竟受了伤,虽然不致命,但到底吐了血,这一时半刻没能缓过来,甚觉身体沉重,原本见卓昭节进来没理会自己,只道她还在生气,正闭了目预备设法想几句话哄她,未想听得脚步声直奔窗前——这内室也是他住的地方,虽然宁摇碧去翠微山了好些日子,但室中器物大抵没换位置。   何况宁摇碧精明,一听脚步声就想到了那两柄如意,赶忙睁眼,偏头一看,正看到卓昭节脸色铁青、双手高举如意朝苏史那当头砸下的一幕!   虽然苏史那悍将出身、虽然他老当益壮、虽然卓昭节只是一个寻常小娘子——可这柄如意这样的沉重,朝的又是头上招呼,真砸实了,苏史那不死也废了,宁摇碧之前宁可受他一脚也要留下这亦师亦父亦仆的老者,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死?   亏得苏史那并不迂腐,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身跳开,避过要害,但他也许是心存愧疚,也许是未料到卓昭节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下狠手——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众人抽着冷气望去,骇然见苏史那胳膊软软垂下,联系方才的声音,骨头不断那就怪了!   这样当场被生生打端手臂,苏史那竟然是眼都没眨一下,轻描淡写的道:“主母责罚,本不该躲,奈何主人与主母如今尚且要某家效力,某家不敢身死,今日以此一臂代之,他日风平浪静,某家自当授首。”   卓昭节听得这话,晓得再砸苏史那也不会挨了,以她这样娇生惯养出身的贵族少女,与月氏大名鼎鼎的悍将、哪怕是年老的悍将相比,苏史那不愿意挨,她是根本再也伤不到他的,只得恨恨住了手。   只是听着他的话,怒不可遏,顺手把如意往氍毹上一丢,喘息了几声,把手指住了他,声若寒冰的道:“你是自恃九郎与我还得用着你,所以奴大欺主了连主人也敢动?是不是?你打量着九郎受你照拂多年,不忍心与你计较太多,是不是?我告诉你!虽然如今局势少不得要用你,然而因此咱们就要一直受制于你,这是做梦!”   苏史那淡然道:“主母言重,某家方才冲动了。”   “九郎也许舍不得杀了你,可我决计舍得得很!”卓昭节根本没理会正挣扎着要爬起来的宁摇碧的阻止,盯着苏史那,一字字森然道,“要么你往后设法先弄死了我!要么,迟早有一天我会要你这条老命!”   苏史那闻言,却只一哂,淡淡的道:“主母过虑了,某家怎敢对主母动手?”   “你连主人都打了,又何必在乎我?”卓昭节心中到底愤恨难平,金镶玉的如意沉重,被她丢在氍毹上,顺手捞起手边碧玉小荷卧蟾蜍的笔洗,朝他身上摔去。   许是见东西不大,苏史那没有躲,任凭那笔洗砸在胸前,微一皱眉,却仍是平静的道:“某家先去处置几件紧要事情。待来日再聆听主母教诲。”   “昭节!”宁摇碧这会由伊丝丽、莎曼娜扶着坐起,他才一坐好,叫了一声卓昭节,脑中就是一晕,差点当场昏了过去,伊丝丽惊叫起来:“主母!”   卓昭节虽然知道他不会有性命之危,然而究竟挂心,到底没有继续收拾苏史那,恨恨的走到榻边接过伊丝丽的位置,低声道:“你先躺回去!”   第五十五章 是真是梦   宁摇碧依言被扶着慢慢重新躺下,却趁势抓住了卓昭节的手,不容她离开——卓昭节敏锐的感觉到他虽然竭尽用力,可与平常感觉起来也不过是虚握着,晓得他此刻伤着用不得力出来,心头又是一酸,眼中重有了泪意,哽咽着道:“你这又是何必?”   “莫再对苏伯动手了。”宁摇碧到现在还醒着,实在是强撑,他抓着卓昭节的手,中气不足的道,“是我对他不住。”   卓昭节愣了一愣,将他回来以后的诸事都想了一遍,尤其是方才从纪阳长公主府里忽然提到过继宁娴容、踏出长公主所居院子后的徘徊为难、回到侯府后对苏史那起初的避见……蓦然之间灵光一闪,嘴唇张合,低声道:“你……大房……母亲她……”   宁摇碧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颤,慢慢合上眼,什么都没说。   然而沉默少顷,却见他长睫一抖,一行清泪自睫下滚出,沿着眼角没入枕被——他的呼吸始终很稳,若非卓昭节此刻正不错眼的望着他,几乎难以察觉。   卓昭节咬紧了唇,同样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两人沉默,室中下人更不敢出声,一时间内室静可闻针。   半晌后,阿杏亲自端来了药,卓昭节默默接过,亲手喂宁摇碧喝了——到这时候,她才醒悟过来忘记使人去告诉长公主了。   虽然晓得长公主此刻怕是连许院判都盘问再三了,但卓昭节沉吟了下,决定还是打发人去说一声,她思来想去使了冒姑去,慎重叮嘱:“姑姑仔细些回话,祖母如今自己卧病在榻,若是晓得九郎也……怕是会极不高兴。”   长公主的性情一向就不怎么好——或者说本朝的金枝玉叶,因为一直都被优容,就没几个不跋扈的。冒姑当然知道卓昭节要自己去的担心,她安慰的拍了拍卓昭节的手,轻声道:“殿下怜爱世子,向来就给世子妇体面,不会为难婢子的。而且……这一回又不是没有罪魁祸首。”   “姑姑去罢。”提到苏史那,虽然已经大致想清楚之前两人以胡语争吵的缘故,但卓昭节还是眼神一冷,短时间里,她很不愿意听见苏史那。   冒姑去后,卓昭节见宁摇碧喝了药之后睡得极沉,心头微微一叹,也没了看下人在四周屏息凝神的心情,淡淡的道:“你们都下去罢,这儿我自己来照应就是。”   她想着冒姑此去长公主跟前恐怕不会太顺利,只盼望长公主到底念些孙媳的体面,不要太过迁怒冒姑的好。没想到的是,冒姑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扣除路上耽搁的光景,以及等待长公主召见的辰光,她应该在长公主跟前没说几句话。   卓昭节一问,还真是这样。   冒姑自己神色到这会也还有些诧异,她道:“婢子到了长公主殿下跟前,长公主就说今儿这边的事情已经有人禀告过去了。又说许院判业已回复过,既然世子没有大碍,这件事情又是侯府这边发生的,苏……那人也是世子的下仆,就让世子自己处置。”   卓昭节呆了一呆,道:“就这样?”   “殿下还提到了娘子。”冒姑用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表情道,“殿下赞了娘子。”   “啊?”卓昭节一呆。   冒姑道:“殿下说,这件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娘子才打发婢子过府去禀告,可见之前是一直挂心着世子,可见娘子是真正把殿下叮嘱的话儿记到了心里去了。”   “……”卓昭节沉默良久,才悠悠的道,“殿下真正疼爱九郎。”   冒姑小声笑道:“这还用说吗?婢子从前想着咱们卓家的长辈也不是没有疼爱晚辈的,但如长公主这样的……还真不错。”   卓昭节低叹了一声,道:“姑姑先去休憩罢。”   “婢子不累,娘子今儿担了这许多的心,婢子陪着娘子罢?”冒姑摇了摇头道。   卓昭节也没心情一直赶她,就由她陪着——因为宁摇碧在昏睡,两人也不便多说话吵着了他。这么默默相对到了傍晚,室中就点了一盏灯,又怕灯火刺眼,卓昭节命人取了厚纱罩子罩上。   如此室中一片的影影幢幢,虽然不至于被什么绊着了,但也不算明亮。   宁摇碧从昏睡中醒来,一眼就望见靠在榻边的卓昭节怔怔看着那灯罩,她身上还穿着早上去探望纪阳长公主时的衣裙,可见这一天了也没心思换。   不远处,冒姑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却正低了头打盹。   宁摇碧凝视着卓昭节,见她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醒来,分明就是神思不属,心下微痛,他想柔声说话,然而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涸得难以出声,忍不住抬手抚住咽喉。   这动作顿时引起卓昭节的注意,转过头一看,吃了一惊,忙移到榻头问:“怎么了?可是喉咙这儿痛?”   “倒点水……”宁摇碧挣扎半晌才把这意思表明——卓昭节慌忙去不远处的桌上斟了盏茶水,这番说话好歹让冒姑也醒了,忙要过来帮手,卓昭节却已经端了茶水回到榻边,亲手服侍宁摇碧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宁摇碧喝了两口润了嗓子,说话好歹不那么艰难了,先问:“你用过饭了么?”   卓昭节道:“用了点儿……你呢?饿不饿?”   “我这会还不大想吃东西。”宁摇碧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还没沐浴罢?收拾下去睡罢……嗯,我这会不便移动,你叫人另外收拾间屋子先对付下,我……”   “我看你是真不饿。”卓昭节摇着头,道,“不然怎么有力气说这许多废话?”   宁摇碧自失一笑,道:“好吧,你去休憩,换几个下人来陪夜就成。鸾奴一向细致,不会乱碰咱们东西的,让他来就行了。”   “我是不够细致,可我不是让姑姑在这儿陪着了吗?”卓昭节脸色微沉,道,“怎么我在这儿也碍你的眼?”   宁摇碧微叹了一声,道:“都好几个时辰过去了,还要说气话吗?你知道我是心疼你。”   灯火晦明,也看不出卓昭节是否因这一句话又红了脸,冒姑倒是放了些心,暗暗庆幸宁摇碧并未因卓昭节之前对苏史那下的狠手而生气——实际上那一刹那的卓昭节连冒姑都为之诧异。   到底公侯贵胄家的小娘子,似时大娘子那样的毕竟是少数。   卓昭节平常不能说是多么楷模的贤德淑良又贞静文雅,然也是极典型的贵族女子,行动举止,都有规矩。   按理来说这样门第出来的女子即使杀人也该是私下里背着人吩咐手下去办——哪里像卓昭节这样自己一声不响的操了如意当着人前亲自下手?   想到那柄如意狠狠砸下去的刹那,当时在场之人似乎可以预见到脑浆飞溅的场景,那一刻阅历如冒姑,至今也觉得后怕不已!   她不心疼苏史那,她担心的是宁摇碧的态度。   究竟这天下总是推崇温文尔雅的女子更多些的,何况女子与夫婿打打闹闹,那叫情趣,过分了那可就是泼妇了。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受得了自己枕边人是个敢于亲手打杀人的女子呢?   冒姑这儿轻嘘了口气,卓昭节已经与宁摇碧计较起了前事:“你若当真心疼我,之前那一脚就不该挨!”   宁摇碧笑,道:“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忘了。”   “你这是当我不长眼了。”卓昭节剜他。   “咳……你就不能说声你看错差了,好给我个台阶下么?”宁摇碧调侃了一句,不待冒姑担心又笑了,“我有分寸的,你看岂非问题不大?”   卓昭节冷笑,道:“是啊,问题不大,我魂儿都险些吓飞了!再这么吓上一两回,我日子也不要过了,直接死了算了!你高兴了?”   宁摇碧轻笑着道:“又说气话了……是是是,今儿是我对你不住,但有些事情当着你面确实不大好说……”   “你们不是已经用胡语说了?”卓昭节哼道,“我一句都没听懂!”想想又剜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还说什么事后告诉我!”   “我是打算告诉你的,只是不是如今。”宁摇碧含着笑,道,“好啦,你莫气了,我如今卧榻难起,到不了祖母那边,岂非可以在这儿陪着你?你不高兴吗?”   他这么一说,卓昭节眼圈顿时红了,声音立见哽咽:“我宁可你如今好好儿的在翠微山,到圣驾起程避暑,到翠微山里才能见着你,也好过看你如今躺在这病榻上!”   宁摇碧本来见她闹着脾气,心里倒是松了些,正打算逗她说笑几句把事情就这么过去,未想弄巧成拙,他怔了片刻,方轻声道:“也不过就躺几天,我的身体我清楚,不是什么大事。”   “那只是对你!”卓昭节从方才忍耐到现在,闻言胡乱抹了把脸,冷笑出声,森然望着他,一字字道,“你听好了!你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你觉得你心甘情愿挨苏史那这一脚——你觉得这样留住他值得,可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这就是大事!我这辈子——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头一次被吓成今天这样子!”   她神色冰冷,目中却泪落纷纷,“当年我不懂事的时候,引得父亲与祖父争执,把祖父气得当场吐血、昏迷过去……那会我也没吓得走不了路……今儿个我是靠冒姑扶着,才从前头挪到后面来的。一直到许院判再三说你不打紧,我才觉得魂魄归了位……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做梦呢、还是幻觉呢?”   卓昭节拢了拢广袖,对着宁摇碧伸出手来,目光沉沉的道,“你看,就是这样,我还是分辨不出,你脸色煞白的倒下到底是梦是真?”   她的掌心,细腻如瓷的肌肤上,纵横交错着至少四五道簪痕,甚至有两处皮肉都倒翻而出,血迹干涸成黑色,狰狞可怕!伤痕附近,尚且有七八个指甲印记,显然是用力掐的。   宁摇碧见之,陡然色变!   卓昭节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你说,这会是真的,还是在梦见……其实你还是好好的在翠微山?”   第五十六章 苦肉计   “嘶……”伤药被冒姑轻手轻脚的抹上掌心,虽然冒姑已经是全神贯注了,但卓昭节还是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冒姑忙安慰:“就好了就好了,娘子忍着点。”   卓昭节蹙紧了眉,神色却平静得很,道:“不要紧,姑姑慢慢上着药就是了。”   冒姑闻言,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就为了让世子往后不要再这样傻呼呼的挨打……娘子竟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其实照婢子来说,世子也不是不听娘子的劝的,娘子何必如此?这伤万一落了痕迹可怎么办?”   “不过是掌心,落些痕迹也没什么。”卓昭节不以为然,道,“总比九郎往后再犯傻的好!”   冒姑哽咽着替她上完了药,拿新帕子虚虚的裹了裹,擦着眼睛道:“今儿这也是事出意外,娘子不是说,虽然没听懂当时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苏史那的样子似要甩手而去吗?世子是要留他。而且苏史那教养世子多年,总有情份在。若是旁的人,咱们世子几时是肯吃亏的?娘子又何必担这个心!”   说着难过的道,“娘子打小娇生惯养,几时吃过这么大的苦头?真是狠心啊!簪子就那么划下去!婢子若是在旁,拼着命也要拦住的!”   “打小娇生惯养是真的。”卓昭节闻言,却是微微一笑,轻轻的道,“但要说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却不至于。从前在秣陵的时候,为了练琵琶,我一度弹得十指伤痕累累,新伤叠旧伤,使女替我上药包扎了,也不肯罢手练习,惟恐因此生疏。那时候往往是一边弹着弹着,就看到包扎伤口的帕子被血染红……那时候一心想着把琵琶练好,全部都忍了下来。相比之下,今儿这样实在不算什么,至少我如今不必去调弦弄瑟,痛上加痛。”   冒姑听着,却是呆了半晌,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卓昭节又道:“而且姑姑以为今儿个九郎非要挨那么一脚吗?你看苏史那方才却避过了我那一下!”   “亏得他避过了,不然,他虽然该死,可也不能脏了娘子的手。”说到这个,冒姑又忍不住念叨了,“娘子也是的,再恨那苏史那,也很不该亲自下手!毕竟当时世子也看着呢!何况……”   “姑姑!”卓昭节无心听她念叨,径自打断道,“姑姑真是担心坏了,岂不想想,那苏史那避开之后说的话?他道如今的局势,九郎还需要他,所以他能伤不能死——你听这话像是一个怒极攻心的人说出来的吗?”   冒姑一怔。   卓昭节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道:“可见那么点时间他已经冷静了下来。所以假如九郎不受他这么一脚,回头苏史那即使离了雍城侯府,待冷静之后也会回来的,所以你说九郎他这是何苦?”   “虽然如此,但许是世子之前和苏史那吵着,也急了罢?”冒姑想了片刻,迟疑着道。   卓昭节冷笑着道:“他一向胆子就大,心也狠!未想对自己也是如此!是了,这一回是我失算——当年明月湖上,那起酒珠案,他不也是处处拿自己又做诱饵又做棋子的引人入瓮吗?我倒是疏忽了!叫他这么一次次的涉险!从前也就罢了……往后他要是还一直这么来,姑姑你说我怎么办?继续像今儿这样被他吓得死去活来,守着榻边哀哀儿哭泣吗?今儿个伤他的人是苏史那,我尚且杀不了苏史那,往后呢?难道姑姑想再过一回今儿这样的事情?”   冒姑没话答她,只得硬着头皮道:“婢子是怕世子不喜娘子太过……果断。”   “我可从没在他跟前扮贤德良善。”卓昭节摇着头,道,“何况他自己也算不上什么良善不良善……富贵到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要说良善二字也太难了。旁的不说,就说这个夺储,真定郡王自然是有明君相的,但我从秣陵到长安也有这几年了。这几年还都是真定郡王得势,饶是如此,也没听说延昌郡王本身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即使有太子殿下庇护他,但私下里坊间都没说这延昌郡王德行能力不足,可见到底也是有些样子的。”   她继续道,“而且虽然嫡子尊贵,但古人也说国赖长君——虽然延昌郡王也就比真定郡王长了那么一两岁,也不是不能成为一个理由。何况,这两位如今的皇孙往后谁为储君,很该看一看太子殿下的意思的……你说立谁是对的?”   冒姑道:“娘子这话说的,自古以来,嫡子总是尊贵过庶子的,不论什么排行,都是如此,自古天子无二嫡啊!”   卓昭节道:“这是因为咱们如今站在真定郡王这边罢了。若我没嫁给九郎,咱们如今在卓家,祖父问起来,姑姑岂非心里就更偏向延昌郡王了吗?”她摇了摇头,道,“这世上许多事情,根本很难谈良善不良善。”   冒姑苦笑着道:“婢子也不是要和娘子说这个,其实娘子只要高兴做什么婢子都不会在乎。婢子想的是……娘子犯不着因为些许小事与世子生了罅隙。”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罅隙吗?若他要因这事对我生怨,那没有这一回也有下一回,防不过去的。我也是不肯一味屈着自己心意去迎合旁人的人。”   见她似有沮丧之意,冒姑忙又劝道:“婢子方才看世子的意思倒没有这样的,却是婢子徒然操心罢了。”   卓昭节打量了下手上的包扎,漫不经心的道:“嗯。”   两人这会正在外间低声说着话,重重帐幕垂着也不怕内外的人能够听见。   这时候忽然有人叩响了门,冒姑就略提了声问:“谁啊?”   外头阿杏禀告道:“姑姑,许院判叮嘱,世子这会还得进一回药。婢子是送药来了。”   “进来吧。”卓昭节闻言,忙道。   因为卓昭节伤的手已经被宁摇碧发现,如今虽然上好了药,她又并不把这伤当回事,但宁摇碧还是喝止了她亲手照料自己——冒姑也这么认为,是以卓昭节只能坐在一旁看阿杏服侍着宁摇碧喝了药。   冒姑递上水,让宁摇碧漱了口——使女们都极有眼色的收拾药碗退了出去。   卓昭节见宁摇碧靠在隐囊上,并没有吩咐人扶他躺下的意思,一挑眉,道:“怎的不睡?”   “才喝了药哪里睡得着?”宁摇碧摇了摇头道,“这药里又没放安神汤。”   “这会觉着怎么样了?”卓昭节打量着他的脸色,因为是灯火下,虽然去了纱罩,到底也不大看得清楚。   橘黄的灯火照在脸上,即使苍白的脸色也很难看出来,总归是透着点儿绯意的。   但听宁摇碧说话倒是轻快了许多:“胸口缓和多了。”   “看来许院判开的药甚好。”卓昭节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催促道,“你快睡罢!睡下去好得快。”   “我不困。”宁摇碧瞥她一眼,忽然道,“你要睡么?要的话自去就是。”   卓昭节瞪他一眼,道:“我如今还能睡得着?忙了这么半宿,索性等天亮了!”   正说着,外头遥遥传来梆声,两人心头默数了下——却已经是五更天了。   既然如此,宁摇碧索性道:“冒姑出去,我与昭节说说话,一起等天亮罢!”   冒姑抿嘴一笑,欠了欠身退了下去。   卓昭节蹙着眉,道:“你不要只顾着我了,你就顾一顾你自己罢,你看看你现下这样子……”   “我和你说之前和苏伯吵架的事儿你也不要听吗?”宁摇碧微微一笑,道。   卓昭节一怔,随即狐疑的道:“你肯说与我听?”   “我之前就说过不会一直瞒你的。”宁摇碧一噎,想了想道。   “那我之前留下来,你还和苏伯用胡语说!”卓昭节怒道,“你早点不用胡语说,我能听懂,也不会看着你被……”   宁摇碧笑着道:“当真没什么的,好昭节,不要说这个了——之前不是苏伯先说胡语的吗?他也不是特别不叫你听,只是气得不轻——”   说到此处,他脸色一黯,道,“他穿的那一身黑,你看到了罢?你大约不知道那一身黑色胡服是什么……月氏风俗与中土相异,咱们这儿穿孝是白色,他们服丧却用黑,他……他是在为我母亲守孝。”   卓昭节之前已经猜测到了几分,此刻倒也不意外事情与申骊歌有关,只是敛了小脾气,低声安慰:“逝者已矣,何况母亲若在,定然也是望你好端端的。决计舍不得你受委屈。”   “是啊。”宁摇碧淡淡的道,“纵然她去了,也留了苏伯下来照料我,总不叫我真正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卓昭节觑他面色,忙又道:“除了苏伯,你也不是没有旁的人可靠,父亲是一个,祖母岂非又是一个?”   宁摇碧缓缓摇头,道:“父亲与祖母,和苏伯是不一样的。”他慎重的道,“祖母还有其他的子孙,父亲也要顾忌祖母与大房……只有苏伯是全心全意为我想。”   “……我是不是不该打他?”卓昭节想了片刻,道。   “打就打了吧,也就是断了一条胳膊,回头接起来就是了。”宁摇碧怔了一下,随即苦笑着道,“苏伯不会计较这个的,他从前在沙场上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也有数次……我知道你方才说的是气话,不要放在心上了。”   卓昭节晓得他说的气话是说自己放话将来必杀苏史那的那一句,她沉吟着,还没回答宁摇碧,就听宁摇碧有些悠然的道:“眼下会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只是我另有盘算……苏伯也是为我担心,所以才吵了起来。”   他忽然转了话题,道,“对了,唐千夏给你画的画,怎么今日都没送来?”   第五十七章 月氏头人   卓昭节不意他忽然提到唐千夏画的那幅画,愣了一愣,才道:“许是她忘记了罢?上回进宫才看到晋王殿下领了她去觐见皇后娘娘,说是她这两日学了新奇的画技……”   宁摇碧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似沉吟了一下,开口却已经把话题转回了苏史那身上,慢慢的道:“其实论血缘,苏伯该是我母亲的……叔父。”   “啊?”卓昭节才奇怪他怎么话题转得这样快,跟着就听到了苏史那与宁摇碧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不禁一呆。   “苏伯的父亲尝与龟兹勾结,欲夺头人之位,然而中途消息走漏,按着月氏……也不只是月氏,西域那边诸胡的规矩,族内出了这样吃里扒外之人,即使是头人的兄长,也没什么好说的。胡人那边对这样的人是一支里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部斩杀,妻女则由族人瓜分为奴。”宁摇碧揉了揉眉心,语气淡泊的道,“那时候我外祖父选了族中最高大的一驾车,但苏伯恰好比车轮高一点点,他是幼子——我外祖父费了点心血,才保了他下来,但也做不成族中贵胄了,连平民也不可得,只能做奴隶。而且,如非有重大功劳,永不赦免。”   卓昭节低呼了一声,心想怪道当年申骊歌继承其父的头人之位时既是女子,又正当年少,苏史那那时候已经是整个西域都赫赫有名的悍将了,居然甘心服在申骊歌手下。原来两人是堂叔侄——虽然自古以来,骨肉相残的事情不少见,但大多数人总是顾念着血脉之情的。申骊歌之父当年保下苏史那,亦是念了这份情……所以才有苏史那后来对申骊歌的忠心耿耿、甚至甘心为奴陪嫁到长安来。   “月氏族的头人不讲究嫡或长,只看能力。”宁摇碧吐了口气,道,“我外祖父有三子二女,我的母亲,是其长女。据说外祖父生前最喜欢的就是我母亲,后来外祖父临终,征求族老意见,也把头人之位传了她。但外祖父不能很放心族老,所以私下里把母亲托付给了苏伯……不过,外祖父也不敢全放心苏伯。所以临终前,特意抓了一件事情为难苏伯,让合族上下都立下九死无悔的誓言,即使苏伯立再大的功劳,他与他的后裔、姻亲,都不许染指头人之位……”   卓昭节呆了一呆,喃喃的道:“这……这样的话,外祖父他不怕苏史那起了恨心吗?”   “苏伯的母亲姊妹,就是当年其父勾结外族时被瓜分为奴的那些人……”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在我母亲长大之前就相继死去了,我母亲陪嫁的一个月氏嬷嬷、几年前是去世了,那嬷嬷无意中说起过,苏伯的一个姐姐,容貌与我母亲颇为相似,在胡人中是数一数二美貌的……性情也极烈,因为不愿意服侍一个年岁比我外祖父那会还长的族老,被那族老恼羞成怒之下,赤.身.裸.体绑在了马后活活拖死,死时只余一副骨架,血肉洒了一路!”   “啊!”卓昭节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的举袖掩口——她敢亲自执了金镶玉如意朝苏史那下狠手,自也不是听不得人死的话的人,然而胡风剽悍野蛮,这样活活拖死一个如花似玉的胡姬的景象,只想一想,卓昭节也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宁摇碧继续道:“我外祖父抓的事情就是苏伯趁着一次与外族征战……那一次也不是什么大战,但当年拖死苏伯阿姐的那族老恰在出战之列。后来那一战月氏赢了,可那族老却莫名其妙在半夜离了帐,数日后才发现他被人拖死在数十里外。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死相与苏伯的阿姐一个模样,谁都知道是苏伯干的。外祖父从中挑唆一二,月氏族哪里能不防着苏伯?”   卓昭节见他提到这些时神色不动,心念一转,暗道:“九郎也没见过他外祖父,更没见过苏史那的姐姐,料想他即使对婆婆和苏史那有情,对远在西域的月氏族已故的老头人与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胡姬长辈总归不会多么牵肠挂肚罢?”   她沉思了下,道,“外祖父这么做,自能限制住了苏史那。我听说母亲继承月氏族头人之位时年岁尚幼,我想外祖父也是想留着苏史那辅助母亲,又怕他害了母亲……但这么绝了他的念头……苏史那……还肯用心帮着母亲吗?”   宁摇碧淡然一笑,道:“我那外祖父虽然平生不懂得一句汉话,也不知道什么兵法不兵法,但能做到一族之长,亦是有些手段的。”   他顿了顿,道,“你可知道苏伯后来手掌月氏军权,杀得西域诸胡闻风丧胆,就连大凉诸将,在他手里也吃过许多亏……当年先帝安定西域,招降诸胡,对月氏族最为礼遇,一因月氏强大,二因母亲与苏伯……若非把亏待过苏伯母姊的人都铲除了,苏伯怎么肯殚精竭虑的为月氏征战?”   卓昭节诧异道:“那岂不是更加他大权在握了?”   “哪有那么容易?”宁摇碧冷冷一笑,道,“我外祖父虽然最宠爱母亲,母亲也确实担当得起一族头人的责任,然而我那几个舅舅可也不弱!之所以外祖父选择了母亲……就是因为苏伯太过勇悍能干。而我那几个舅舅俱欺侮过他,惟独母亲一来年纪小,长大些时苏伯已经崭露头角;二来母亲自幼好学,苏伯天纵将才,是以母亲钦佩他才学,私下没少请教他,多少有些师徒情份……外祖父的诸子女里头,也就母亲承继头人之位,最是安全!”   顿了一顿,宁摇碧又慢慢的道,“饶是如此,外祖父也不能放心,所以留了好些后手,譬如说苏伯陪嫁到长安,你以为他当真肯为了对母亲的忠心就一辈子做牛做马么?那都是因为我那些舅舅们在西域将他名声宣扬得极大,几次三番的表示服了他——一个奴隶竟能叫头人之子都心服口服,这话传到长安,弄得先帝很不放心苏伯。所以母亲才让他索性陪嫁到长安,远离月氏族,放在了先帝眼皮子底下,好叫先帝安了心!”   卓昭节听得目瞪口呆,不想宁摇碧还没说完,他冷冷的道,“母亲一嫁,把苏伯也带走,就是我大舅舅暂接了头人之位……嘿!你知道我和苏伯之前在吵什么了吧?”   “……什么?”卓昭节本来心里倒也有点数了——估摸着多半是苏史那、申骊歌,与大房的仇怨、尤其是欧氏之间的仇恨那都是几十年下来了。欧氏不能够忘记杀父之仇是一个,宁摇碧这十几年来不遗余力的踩着大房,这仇随着申骊歌的逝去只有更深的道理。   而如今纪阳长公主为了保住大房、不受帝后的雷霆之怒,亲自出面污蔑了亲生骨肉,使一招苦肉计,又趁着自己还在,求了圣人同意把大房流放剑南——也算是全了骨肉情份,又不使圣人为难。   此去剑南千里迢迢的,大房又失了势,正是宁摇碧和苏史那为申骊歌报仇的好机会。   然而宁摇碧到底心疼祖母,思来想去还是放下了母仇,逆了苏史那的意思……可这会听宁摇碧说了半晌苏史那的经历,又不像是这事?   宁摇碧叹了口气,道:“大舅舅只是暂接头人之位!”   “暂接?”卓昭节被他提醒了这句,愣了一愣可算反应了过来,然而她不懂得月氏习俗,思索了片刻方道,“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如今他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头人?母亲不是已经……”   宁摇碧嘿然道:“照着月氏一族的规矩,头人优先从老头人的子女里挑选,若是老头人去的早,子女尚未成人,那就由亲长摄政,待子女长大成人,再议承位……当年父亲娶母亲,那是先帝亲自下旨令今上主的婚!若非这一条规矩,先帝何必如此恩待?”   “什么?”卓昭节大吃一惊,道,“这正经的头人……你?”   宁摇碧微微而笑,睨她一眼道:“你还真当我在这长安横行霸道全靠了祖母?祖母可不傻,我若当真只能靠了她老人家,到底难靠一辈子!那么不管不顾的把人都得罪了下来,往后没了长辈依靠了我要怎么办?就是因为有这么一重身份在,祖母才能放心的纵容我。”   又道,“月氏头人代代相传的一些东西,当年母亲嫁到长安时可是一件都没给舅舅们,全部交了苏伯带着!那时候苏伯辅佐着母亲,在月氏族里向来说一不二,虽然如此不合规矩。但一来母亲与苏伯积威已久,二来,那会大凉兵马都压在了西域……月氏在西域是大族了,可到底没法与大凉比。于是头人这件事情,就这么悬了下来,当然了,这也是先帝与今上乐见其成的。”   卓昭节心想,可不是乐见其成吗?宁摇碧是先帝嫡亲的曾外孙,今上嫡亲的甥孙——西域大族月氏的头人再恭顺,总也比不得嫡亲骨血、尤其还是有一半中土血脉的骨血来得亲切。而且即使宁摇碧不真的去做这头人,总归也是拿捏月氏族的一个把柄。   又想到坊间都说当年申骊歌去后,月氏族来人到长安为她讨公道,最后达成的协议是雍城侯再不续弦——但照宁摇碧这么一说,如今月氏族里他那几个嫡亲舅父怕是对这个妹妹恨得咬牙切齿,哪里会为了她出阁之后郁郁而终打发人千里迢迢来问罪?   怕是想要回正经头人之位和那些被申骊歌与苏史那耍赖带走的东西才是正理吧?   不过宁摇碧既然说他那大舅舅现下还是暂代头人,可见月氏族到底没能如愿。这也不奇怪,那时候申骊歌虽然死了,苏史那可不是省油的灯!   更何况长安朝野上下没人不愿意让月氏族套着这么一副缰绳,月氏族跑到长安来要东西……可能吗?   第五十八章 选择   果然宁摇碧也说到了此事:“坊间所传的月氏族为母亲之死讨公道,其实就是想来讨个正经头人的名份,和要回那些东西。圣人怎么可能答应?推说这是月氏族中之事,让他们去找苏史那……我那大舅舅派来的人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是要奉我为少主,迎我回月氏族中抚养。祖母、父亲自然不肯,大舅舅派来的人就说父亲正当盛年,往后子嗣定然不少,母亲却只得我一子,须得回族中继承头人之位。”   他淡淡的道,“为了大局,父亲就当朝立誓道是与母亲恩爱无比,母亲既去,他无心再娶,这唯一的嫡子当然舍不得分离,这才堵住了月氏使者的嘴——什么为月氏使者所迫,父亲是圣人嫡亲外甥,又有祖母在,若那月氏使者是直接催逼,父亲哪儿会怕他?”   说到“恩爱无比”时,宁摇碧声音微带凉意。   卓昭节愣了一愣,隐隐察觉到他神色之间的异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柔声道:“这么晚了,咱们也说了这会子话……你先歇一歇罢?左右明儿个也不是不能说话。”   宁摇碧叹了口气,没接这个话,却继续道:“如今的局势很是难说,圣人到底年事已高,皇后亦然。虽则真定郡王这两年来声名日上,但这是因为圣人与皇后娘娘不遗余力的捧着他的缘故。一旦太子登基,这被不遗余力扶持的人定然要换上一个。而且太子正当盛年……绿姬却还是盛宠不衰,往后实在难说得紧。”   卓昭节忍不住道:“我之前往东宫去拜见太子妃、见定成郡主时,也见过绿姬几回,说实话,叫我来看那也就是个极寻常的女子,生得虽然也说不错,可我看着也未必能比太子妃,怎么太子殿下就这样的护着她呢?”   “这个怕是得去问咱们的大姑父了。”宁摇碧闻言,微微一笑,调侃着道。   卓昭节嗔他一眼——确实绿姬当不得国色天香,但论容貌怎么也在卓芳华之上了。   说笑了这么一句,室中气氛倒是轻松了许多。   卓昭节转回正话,道:“那你与苏史那争执的……不是大房?”   “大房既然都被打发到剑南去了,我又何必多这个事?”宁摇碧微微一哂,似乎有些话中有话,道,“我如今自己事情都多得很。”   卓昭节诧异道:“那你在祖母那儿提让十娘过继?”   “左右不过一个名头,做了好叫祖母高兴高兴。”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仪式么等父亲回来之后随便办一办就是了,左右有祖母主持就成。”   “我不是愁仪式……唉,你和苏史那到底为了什么吵成那样子,你就直说罢!”卓昭节嘀咕了一句,嗔道。   宁摇碧伸指揉了揉眉心,见状,卓昭节忙移到榻头,把袖子略卷,伸手替他轻轻揉.按起来。宁摇碧顺势闭上了眼,笑着道:“这是翠袖传香夜剪烛了。”说着就势在卓昭节袖口深深一嗅。   “我今儿忙了一天都没顾上沐浴呢!”卓昭节笑了一笑,道,“不要说这个了……说正事罢!”   宁摇碧道:“好吧。其实事情很简单,苏伯觉着两位皇孙鹿死谁手未为可知,倒不如趁着眼下的光景,祖母尚且康健,回月氏族中夺回头人之位——就算不全夺回,但凡扎下点儿根基,届时哪怕是真定郡王败了。冲着月氏在西域的地位与地利,也不能为难我什么,到底只要我不叛乱,如今大凉鼎盛得很,这朝野上下还没几个人昏了头,妄议刀兵,毕竟月氏如今已然是大凉的羁縻了。”   卓昭节未想居然是这样的大事,呆了一呆,才道:“听起来……这个倒也不错?”   宁摇碧嘿然道:“若要说稳妥,当然是这个法子最稳妥,凭谁继位,我都安全得紧!”   “那为什么……”卓昭节话说到一半,微微皱起了眉,道,“可是不甘心吗?”   宁摇碧道:“嗯。”   卓昭节也没了话——照她来看既然有月氏这条退路,退一步博个平安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然而她也能理解宁摇碧的不同意,不说宁摇碧自己为了推真定郡王出彩费了多少心血,四年前在秣陵,那些事情可都是宁摇碧豁出自己安危作为诱饵做下来的。   就说雍城侯——他娶申骊歌,是为了今上,为此也背上了负心薄幸、靠妻封爵的名头;他承诺申骊歌去后不续弦、甚至忍了长安城中嘲笑他对不住发妻多年;他主动踏进皇孙的争储……说到底也是因为宁摇碧幼时得罪了唐澄。   可以说雍城侯这辈子都砸在了旁人身上。   娶妻是为了今上,答应不续弦不但为了今上,连太子也未必不受其利,卷进夺储之事又是为了独子。   这位被长安上下拿来给女儿做必不能嫁例子的君侯,贵为长公主爱子、爵位也到了侯,实际上过的日子说句凄苦着实是不过分了。   本来宁摇碧就不是得过且过的人,他们父子还在真定郡王身上下了这许多年的注。就这么一走了之,平安是平安了,可一旦真定郡王登基……宁摇碧这中途弃其而去,到头来早先投下来的情份倒成了仇怨了,又哪里能说什么好处?   到那时候,宁摇碧这辈子怕也是窝在西域一辈子,他正当少年,锦绣长安城里长大,如何能忍受这样的结局?   别说他不能,同样正当少年的卓昭节也觉得苏史那太过小心了点,想了想就问:“苏史那这时候催你去月氏族中?为什么?若说要脱身,早先怎的不提呢?”   “到底我是在长安长大的,又不全是月氏血脉。何况我从未在西域待过,即使占着大义名份,又哪里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宁摇碧苦笑了下,道,“我那些舅舅、姨母在族中多年,土生土长,即使当年母亲与苏伯离开时做了许多后手,到底这许多年过去了,我想一回去就坐上头人之位……终究有点悬。”   卓昭节心下一讶,道:“这么说的话……是月氏族里忽然有了方便回去的机会,还是如今朝中不妙,所以苏史那……”   宁摇碧沉吟了片刻,才道:“如今还不好说……且等局势变化,才好知晓。”   “变化?”卓昭节诧异的看着他,道,“怎么说呢?”   “过上些时候就晓得了。”宁摇碧摇着头,道,“我不想就这么回月氏……昭节,对不住,虽然回月氏去,也不难荣华富贵这一生,然而我生长长安,是决计不想离开这儿的。月氏族少主这身份,我想留着约束一下远在西域的月氏族、并以此为筹码在长安横行一二……真正要去西域争这个位置,除非当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慢慢的道,“但我在长安的话,对天家来说在月氏族中这身份其实也不过一句空话。天家一道圣旨就可以让大舅舅成为正经的头人了。所以倘若最后失败,你也要跟着我……”   “你这么说,我可就放心了。”卓昭节闻言,却是暗松了一口气,道,“我打小娇生惯养,西域那等苦寒之地,可是决计过不惯的。方才你那么一说,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西域虽然苦寒,可咱们这样的人,便是在大漠里也不难摆出公侯的排场来。”宁摇碧轻轻笑道,“我终究对你不住,昭节。”   这锦绣繁华的长安,是他生长于斯的地方,即使血脉里有一半的月氏血脉,可宁摇碧骨子里受到的仍旧是最正统的中土熏陶。他再放肆不羁,终究也是故土难离。   何况大凉富庶鼎盛,这天下有什么地方与长安一比,不黯然失色?连那提起来都带着三分烟水气息、透着说不出的风流韵致、仿佛终年被掩映在杏花与烟雨里的江南,在长安跟前也被映成了小家子气儿……在这样雄伟博大的帝都长大,作为最典型的五陵年少之一,宁摇碧又哪里还看得上旁的地儿?   更不要说与中土一比怎么都脱不了荒僻苦寒的西域了。   做惯了高高在上的侯门贵胄,出入宫闱、陛见觐见如同家常便饭,对于一个胡人部落的头人之位……宁摇碧实在是兴致缺缺。   毕竟照着苏史那的建议那么一去西域,他这辈子也就指着月氏头人的位置过了。不管最后上台的是延昌郡王,还是真定郡王,总归不太可能召他回长安委以重任的。   即使召他回长安……宁摇碧回来之后怕也很难恢复如今的风光。   最紧要的还是雍城侯府已经为真定郡王耗费了这许多年的心血,这样半途而废,连卓昭节都打从心底里舍不得。   所以宁摇碧明知道前途莫测,却还是要赌这一把。   他不愿意退。   在还能退的时候。   那就只能向前,要么从龙之功、风光依旧;要么叛臣贼寇、祸及妻子。   这是他的选择——可也等于是代替卓昭节进行了选择,甚至两人往后的子女,亦是如此。这样的选择他甚至没有与卓昭节商议,就做了主。而他根本没有赢的把握。   卓昭节若要说心中没点儿芥蒂那不可能,可看着宁摇碧沉重的神色,到底软了心,淡笑着道:“这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难道你还想着真定郡王登基了再娶我过门吗?”   宁摇碧要说什么,卓昭节已经继续道,“再说你若是胜了,有道是夫荣妻贵,难为那些光彩你还能给了旁的女子去?”   她微微笑道,“既然你胜了我也分你的光耀,你败了,我与你共死又有什么不公平?难为我糊涂到了以为这天下都是好处我占风险你独自担的事儿?”   宁摇碧正自感动,要说什么,卓昭节却忽然沉了脸,替他揉着眉心的手一滑,落到他耳畔,拎着他耳朵怒喝道:“可你这样先斩后奏是个什么意思?!是担心我怕死、晓得你这么选择后当场打断你吗?还和苏史那说胡语……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   “没有的事情!”宁摇碧猝然不防,痛呼了一声,告饶道,“好昭节,哪儿是瞒你?还不是怕里外下人,有疏忽的地方叫人听了壁脚去!这样的事情能说出去吗?这才用了胡语!我没先告诉你——实在是辰光紧,我一接到信就回来了,昨儿个咱们不是也说到半晌了吗?事情一件接一件……我哪儿有这个机会?如今不是拼着不睡也先告诉了你?”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卓昭节倒是被提醒了,气急败坏的在他耳上一掐:“这么说来,你这样匆匆回来才不是为了给我撑腰——你根本就是接了苏史那私下里给你递的什么信吧?”   她愤怒的追问,“到底是什么事儿!你快点给我说清楚了!”   第五十九章 两位郡主   次日到了晌午后,卓昭节才睡醒了过来。   才睁眼,阿杏和阿梨打进水来伺候,卓昭节少不得先问宁摇碧:“九郎这会如何?”   “世子妇放心罢,世子早上和正午各喝了一回药,许院判方才过来把过脉,说伤势已经稳了。”阿杏脆生生的道,“世子方才喝了两碗粥呢!这会先睡下了。”   “叫他们手脚都轻些,不许吵了九郎。”卓昭节闻言,微微颔首,道。   阿杏忙应了——其实这府里谁会不长眼的吵了养伤中的宁摇碧?但既然卓昭节这么说了,她不去叮嘱一番,就是怠慢了主人的命令。   浣过了手脸,坐到梳妆镜前让阿梨帮着梳发,见阿梨今日恰好穿了一件群青窄袖的上襦,卓昭节一下子记起了唐千夏的那幅画——宁摇碧从翠微山回来才两三日,倒已经把这幅画问了两三回了,她自然也不能忘记,开口问道:“今儿个府上可有什么人来拜访?晋王小郡主的那幅画送来了不曾?”   阿杏在旁递递拿拿,闻言垂手道:“昨儿个世子受伤的消息传了出去,今日各家都有送了帖子来慰问,也随了礼。婢子看了几张没封的,上头俱说世子妇才过门,如今世子又伤了,怕是忙不过来,就不过府打扰了,只略表心意。”   阿梨忽然笑了起来,道:“世子妇不知,有些人的心意可不轻。婢子听明叶姐姐说了一句,有好几整匣拇指那么大的珍珠呢!据说这还不是最好的!”   “都记下来了吗?”卓昭节对这些重礼倒不意外,如今正是雍城侯府最得势的时候,区区几匣子珍珠又算得了什么?以大凉这会的富庶,这么几匣珍珠怕是中等以上的富户都买得起,按她这种侯门贵女的眼界也不过如此,实在没什么值得说嘴的。   见她没有说笑几句的意思,阿杏忙正经的道:“纪容亲自录全了才进库的,如今都封起来了。”   “到底是纪久之子。”卓昭节点了点头。   阿杏复道:“但晋王府虽然也随了礼,可晋王小郡主给世子妇画的那幅画却没拿过来。”   卓昭节闻言不禁一皱眉,道:“啊?还没拿过来,这都好几天了吧?”   阿杏道:“婢子也问了晋王府来送礼的人,那人倒是说了,他们小郡主打从给世子妇画完了画,回府之后,就被晋王殿下拘着苦练画技……这几日,一直都出入宫闱,给皇后娘娘作着画呢!”   “看来小郡主是忙得暂时顾我不上了。”卓昭节闻言,微微一蹙眉,然而如今唐千夏敷衍的是晋王与皇后,她虽然有些失望也不能拿这两位怎么样,只得遗憾的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当日还不如与她纠缠一番,索性咱们自己拿了裱糊,过后再请她补了章印。”   阿杏忙安慰道:“左右小郡主就在那儿,也跑不了。何况过些日子圣驾要驾幸翠微山,虽然说每年都有这么一遭,皇后娘娘也没六宫拖累,但总归也要操一操心的。到那时候自然就没功夫让晋王小郡主对着画画了。”   卓昭节道:“嗯。也只能这样了。”   说话的光景已经梳好了发髻,略施粉黛。之前一直安静侍立在旁的初秋、立秋端着衣盘上来让卓昭节挑选。   因为宁摇碧还在榻上,卓昭节也没心思怎么打扮,随便择了两件家常衣裳穿了——不想才系好带子,就听外头明叶禀告:“世子妇,定成郡主与秦王郡主过府拜访,如今人已被迎到前厅了。”   “两位郡主怎么来了?”卓昭节闻言,不觉一怔!   定成郡主也就算了,之前太子妃就一再说过会打发她到雍城侯府来拜访,而且这位郡主对太子妃、真定郡王一派非常的亲近,如今适合她玩闹的人家又只这么几家,现下宁摇碧受了伤,她这个表妹过来探望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秦王郡主……这唐若缥在两年前的天香馆里斗花时,就是延昌郡王一派的。后来虽然就这么销声匿迹了,但卓昭节对她的印象也总是偏于延昌郡王一派——怎么现在却和定成郡主一起来了?   当年晋王小郡主唐若缥是干过以郡主之尊作间的事儿的,难道这位也是?那真定郡王一派也太奢侈了些,一个两个的郡主,正经宗女全部去做了内间了吗?这到底也不是什么体统的事情,圣人与皇后怎也不管?   卓昭节满心的疑惑,吩咐道:“更衣,拿见客的衣裙来!”   她匆匆换好衣裳,去到前厅,这时候伊丝丽和莎曼娜已经奉上了茶水,正垂手在侧恭候吩咐。   卓昭节带着人踏进门,先露出热情的微笑,道:“两位郡主今儿怎的过来了?真真是蓬荜生辉!”   “初岁太客气了。”秦王郡主唐若缥虽然年纪不比宁摇碧大几岁,论辈分却正经是宁摇碧的表姑,身份又是郡主,所以见卓昭节进来行礼,只在座上虚扶了一把,寒暄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束的。”   卓昭节和这位主儿除了在天香馆一见之外,也就是这两年在皇家宴席上碰见过两回,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有正经打过招呼的。   按着唐若缥的身份辈分,该和纪阳长公主一样直接叫她的名的,如今却以字相称,就透露出主动的亲近来。   卓昭节心头不免狐疑其中缘故。   “听说宁九表哥昨儿个受了伤。”定成郡主与卓昭节见的多,关系要亲近些,她也不是爱摆郡主架子的人,却是在卓昭节进来时就起了身,避过卓昭节之礼,反而还了个家礼,直言道,“我就来看看,顺便见见表嫂。”   “可是劳烦你了。”卓昭节忙代宁摇碧谢她,“他才喝了药,这会可不巧睡下了……”   话未毕,定成郡主已经道:“其实我主要来看表嫂的,表哥既然睡了,就不要打扰他了。”反正谁都知道宁摇碧这回伤的不轻不重的,养上几日总能好,也没必要特意作出探病的沉重肃穆来。定成郡主这语气其实已经透露出来她就是专门来找卓昭节的,所谓探病才是顺带而为。   定成郡主左右是真定郡王这边的人,人也天真,没什么为难的。倒是秦王郡主叫人摸不清楚,卓昭节与定成敷衍了两句,含着笑看向了唐若缥,因为唐若缥方才说过都是一家人的话,她也不便再以郡主相称,道:“表姑今儿倒是巧,是恰好和烟宁走一道了吗?”   唐若缥微微一笑,道:“确实是巧,方才马车过了坊门,车夫说看着前头的马车像是烟宁所乘,我就让人追上去问了问,未料果然是她。”   卓昭节试探着问:“表姑也是来探望九郎的?却是劳动表姑了。”   “宁九确实不小心,三更半夜的爬什么假山。”唐若缥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看了眼卓昭节。   卓昭节也是被苏史那气昏了头——尔后又光顾着听宁摇碧解释事情,还真没留意宁摇碧被苏史那打伤一事是怎么对外说的,毕竟苏史那还有用,他和宁摇碧争的事情却是没法告诉外头……   这会听了唐若缥的话才晓得是按宁摇碧打从假山上摔下来传的,怔了一怔方叹道:“也是大伯那边……九郎他心绪不大好……”   毕竟宁娴容过继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二房既然做定了这个不计前嫌的好人,卓昭节也不在乎现下就往宁摇碧身上贴金,忙不迭的描述出一个心慈手软心系手足的宁摇碧来。   唐若缥认认真真的听完,也顺着她赞了几句宁摇碧——这场面过去了,因为来的虽然是亲眷,然而到底是隔着房的,又都年少,即使宁摇碧醒着也不便到榻前探望什么的,宁摇碧的病情又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所以说完了他话题就有点冷清下来。   卓昭节正纳闷着唐若缥的突如其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想唐若缥却自己提起了:“我今日来除了问一问九郎的伤,倒是有件事儿,若是方便,想托一托初岁你。”   “表姑请尽管说。”卓昭节忙道。   唐若缥略作沉吟,道:“闻说初岁你与和阮家郎君定了亲的一位谢娘子,关系匪浅?”   卓昭节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唐若缥上门来是为了谢盈脉,诧异的问:“是,这谢家阿姐,与我有半师之谊。”   她直接搬出半师这个名头,也是怕谢盈脉若是哪儿得罪了唐若缥,也好叫唐若缥心有顾忌,接下来说话留够斡旋余地。   不过唐若缥倒也真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闻说这谢娘子一身制琵琶的技艺,传自博雅斋旧主?可是真的?”   “确实有这么回事,当初谢阿姐从岭南千里迢迢投奔其表姐到了秣陵,还是靠着一手琵琶之技折服了博雅斋旧主,这才在回乡之后低价把这铺子转给了她,顺带将制琵琶的技艺也传授了下来。”卓昭节点一点头,恍然道,“表姑难道是想寻谢阿姐做琵琶?”   果然唐若缥颔首道:“我之前的一面琵琶是祖母所赐,偏巧前两日我不当心摔坏了。不瞒你说,我虽然弹这个不大好,然而每隔那么一两日也有习惯拨上一拨,如今乍然没了趁手的琵琶,实在不习惯。本想在东西市里物色一面的,但前两日听李大家说,谢娘子似得了博雅斋的真传——这铺子几十年前据说在长安开过,老东家做琵琶是极好的,连李大家也素来只用他们的琵琶。奈何现下换了个东主……我倒不知道传了几分火候了……”   “表姑略等一等。”她这么一说,卓昭节立刻想起来自己出阁那日谢盈脉添的妆,忙叫阿杏,“你到后头去问过冒姑姑,把我出阁时谢阿姐送的那面琵琶取来与表姑瞧一瞧。”   等阿杏去了,转对唐若缥道,“我出阁的时候谢阿姐送过我一面琵琶,乃是她专门给我做的,表姑一会看一看,若是觉得好,再与谢阿姐说起,如何?”   唐若缥闻言欣然道:“那可多谢初岁了。”   “表姑这话真正是客气。”卓昭节含笑道。   第六十章 常嬷嬷   少顷,阿杏捧着琵琶匣子出来,当着唐若缥的面开了匣,露出内中还散发着木料清香气息的琵琶来。   做工精细的五弦琵琶以整块紫檀木制成,左三右二的琴轸,直项,形如半梨,琴头上嵌着雕琢成并蒂莲的玳瑁,流光溢彩。虽然用料俱是力求上佳,但整面琵琶并不给人奢华之感,而是透露出一种简洁明快之感来,通体无饰,只在背板上有名家雕刻的比翼鸟、连理枝,表明这是贺人新婚。   唐若缥打量几眼,眼睛一亮,询问的看向卓昭节:“初岁可否容我试试音?”   看着再怎么精细入眼,到底好琵琶是要能弹的。   卓昭节爽快的点了头:“表姑尽管一试!”说着就叫阿杏取出琵琶递上去。   这种新婚贺礼,还带有吉祥祝福之意的东西,不拘贵贱,当着主人的面,总归不能轻视的。唐若缥让使女帮着卷了袖子,这才接过。她轻舒玉臂,也不用护指,略拨几下,但听弦声透亮、清脆浑厚,指下不禁微微用力,顿时透出金石之声来!   “咦,这声音不错啊!”大凉时兴琵琶,贫门女子都能信手弹上几支小调,贵胄女子无须为生计操劳,出阁之前就没有不学才艺的,定成郡主自不会外行,听着试音,不觉脱口道,“尖堂松脆爆【注】五音具备,弦弦分明,可是难得!”   唐若缥也是一喜:“这把比我之前把把还好些!这谢娘子好生厉害!不瞒你们,我之前听李大家推荐了,想着李大家说好的总归不会差。然而一打听,说这谢娘子还没出阁呢!算着年纪与我竟是仿佛,我想这制琵琶的手艺,到底上些年纪的人可靠些。亏得今儿个到初岁这儿来问了声,不然可是错过了!”   定成郡主也来了兴趣,道:“也请这谢娘子给我做一面——却不知道这么一面琵琶须得多久能做好?”   “可是不太巧呢!”卓昭节听了,却沉吟了下才道。   唐若缥与定成郡主诧异道:“怎么个不巧法?”   “谢阿姐是下个月出阁,如今恐怕忙碌得紧。”卓昭节道,“表姑和烟宁约莫不知,谢阿姐父母早故,她如今是跟着表姐伍夫人过活的。伍夫人的夫婿就是上科二甲进士屈谈,圣人钦赐殿中侍御史的那一位。屈家如今倒有位伯父健在,奈何却没有年长的女眷帮持,这眼节骨上,怕是没空做琵琶的。”   “倒是把这个给忘记了!”唐若缥与定成郡主听了,恍然大悟,点头道,“既然她婚期在即,倒也难怪了,左右咱们也不急于一时,等上几个月,待这谢娘子方便了也成。”   唐若缥又含了笑,道:“说起来还要恭喜你——这谢娘子要嫁的是你表哥阮郎君,阮郎君也是雅好琴乐的人,可不是琴瑟和谐、夫唱妇随吗?”   究竟制琵琶之技出色算不得贵女里能上台面的长处,唐若缥这是委婉的恭贺了。卓昭节笑着道:“借表姑吉言,不瞒表姑,我那大姑姑就阮表哥一子,早年我那大表姐却是……如今大姑姑和大姑父都盼望着表哥能够顺利娶得谢娘子,一家和和乐乐的过着才好呢!”   “阮娘子着实是可惜了。”阮云端去世是几年前的事情,唐若缥和定成郡主生长长安都有所知,这会不免安慰卓昭节几句。   其实卓昭节根本没见过这个表姐,出于卓芳华的缘故对阮云端颇为惋惜,然也不过是提起来唏嘘一番罢了。她更多的心思倒是放在了揣测唐若缥的来意上。   奈何两边说来说去,一直到傍晚一起告辞,唐若缥也没说其他事情,却是就这么走了。   卓昭节送客回来,喝了口茶水提神,正寻思着,后头人来报,道是宁摇碧晓得两位郡主告辞,邀卓昭节一道用饭。   她闻言才站了起来,长公主又派了常嬷嬷来——先到内室看过了宁摇碧,慰问过了,就回去复命。卓昭节自然也要送上两步,到了外头,常嬷嬷就站住脚,与她道:“敢问世子妇,今儿个定成、秦王两位郡主前来,可是为了探望世子?”   卓昭节知道她是代长公主而问,便如实道:“说是这么说,但我看定成郡主更像是过来透透气的,倒是秦王郡主,来问了我大姑姑没过门的儿媳、谢阿姐做琵琶的手艺,说是把周太妃所赐的琵琶摔坏了,想寻谢阿姐再做一面好的。”   常嬷嬷闻言淡淡一笑,道:“这话倒是有意思了,世子妇生长江南怕是不晓得,周太妃在先帝时候嗜好琵琶,常与咱们殿下相争呢!那会先帝宠她,没少赐下珍品来。秦王殿下膝下子女虽多,但嫡出的郡主就这么一位。周太妃向来宠她得紧,以太妃的收藏,摔个一二十面怕也不愁没有合手的琵琶用。”   “嬷嬷说的是,只是我对这位郡主却也不熟悉,还请嬷嬷教我,今儿这事?”卓昭节沉吟了下,请教道。   常嬷嬷笑着道:“婢子哪儿敢教世子妇什么?只不过周太妃颇会看眼色,自先帝去后,她一直约束着秦王府上下安分守己的过着日子。圣人与皇后娘娘心慈,倒也没少给她体面。但如今朝中诸官都勤于职守,这天下又太平得很,秦王与秦王世子究竟没有用武之地,世子妇说是不是?”   卓昭节会过意来,这是说唐若缥今儿怕是寻了个借口上门来示好的。   只是论辈份她是宁摇碧的表姑,论身份又是郡主,要放下架子来还真不容易,索性拿件事情托付卓昭节。这样回头又可以打着致谢的旗号来往……一来二去的也就熟悉了。   “原来是这样,可要多谢姑姑提点。”卓昭节忙谢了她,又送了几步,叮嘱人拿好了灯笼照着常嬷嬷回长公主府去。   这样再回内室,阿杏等人已经把榻几都支好了,冷菜已上,宁摇碧正拿着牙箸在碟子里随便挑着鸡丝吃些。   见到卓昭节回来,就道:“这常嬷嬷也忒没有眼色了,正饭点上,她把你拉出去说这会子话做什么?”   “想是觑着两位郡主走后过来的,恰好赶上了。”卓昭节笑着道,“也是给祖母问的呢,何况就这么点辰光,你莫恼了,咱们这不就开饭了吗?”   被她劝了句,宁摇碧脸色才略缓,他昏睡了这么近一天,精神已经好了很多,除了脸色仍旧苍白的不太正常外,看着目光炯炯,倒似就要痊愈了。   卓昭节打量他几眼,就问:“这会怎么样了?”   宁摇碧却摇头,道:“旁的还好,就是使不上劲,怕是还要再躺三两日。”   “痛吗?”卓昭节不免有些心疼。   宁摇碧顺口道:“不……”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改口道,“不痛才怪!”   “待会叫人绞上热帕子来敷一敷,好让淤血化得快些。”卓昭节想了想,道。   这正是宁摇碧的目的所在,两人草草用了饭,下人收拾下去,略说几句话消食。卓昭节就打发人端热水上来。   因为卓昭节掌心的伤还没全好,把年轻使女打发下去后,就留了冒姑下来绞帕子,然而宁摇碧见状,却道:“帕子我来绞,你替我敷就是。”   既然这么说,冒姑只有告退下去了。内室门关了,卓昭节把热气腾腾的水盆端到榻上的小几上,警告道:“你如今伤着,不许多想!”   宁摇碧一面自己解了衣襟,露出胸膛上的淤伤,一面微笑着道:“我多想什么?”   “呀!你这伤!”这伤卓昭节其实已经看过了,前一日还是绛色,这一日已经变成紫黑之色,衬托着宁摇碧玉石般的肌肤,更显狰狞,卓昭节本待再嗔他一句,这会顿时没了闲心,忙把雪白的帕子按到热水里,担心的道。   宁摇碧忙道:“你那手别放下去了。”就卷了袖子,伸手将帕子捞起来拧干,递了过去。   卓昭节把帕子略叠整齐,小心翼翼的敷到他伤处,宁摇碧立刻低嘶了一声,她吓了一跳,忙拿起来,紧张的问:“可是痛?”   “……无妨!”宁摇碧皱眉片刻,摇头道,话是这么说,他却立刻闭紧了双目,额上汗水一颗颗渗了出来。   卓昭节心中焦急,忙从袖子里抽了帕子替他轻轻擦拭,安慰道:“你忍一忍……是不是痛极了?那能不能敷?”   她也不怎么懂医理,只想着宁摇碧挨了那么一下,胸口积了淤伤,热敷可将淤血化开,但现下看着宁摇碧似痛得不轻,却又后悔了。   宁摇碧闭目听了片刻她手忙脚乱,忽然睁开眼,一本正经的道:“可不是痛得紧了?你亲我一下就不痛了!”   卓昭节呆了一呆,方醒悟过来,暗啐一口,抬手一把捏住他肩头软.肉,恨恨的一掐——宁摇碧低叫了一声,哭笑不得道:“这会是真的痛极了!”   “痛的才好!”卓昭节恨恨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气急败坏的问,“那……能不能敷啊?”   宁摇碧被她识破之前的装模作样,这会倒是恢复了常色,满不在乎的道:“敷一敷总归能好些……来,替我揉一揉。”   卓昭节心惊胆战的道:“你这伤……碰着岂不是痛得紧?”   “忍一忍就过去了——这不是你刚才劝我的吗?”宁摇碧笑着拉起她手,按到帕子上,戏谑的道。   卓昭节待要下狠心给他揉开淤血,不想宁摇碧却又不老实的握着她手不肯放,另一只手又抚上她面庞——卓昭节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喝道:“你这还躺着呢胡闹个什么?先把伤养好了,别闹了!”   宁摇碧不甘心的道:“我觉得明儿个我大概就能……”   “你想得美!”卓昭节恨恨的打开他不老实的手,啐道,“你给我好好养到你能起身再说!”   “啧!那我明儿个就能起身……”宁摇碧立刻道。   卓昭节手下微微一重——他立刻痛的叫出声来——卓昭节冷笑着道:“你起身?许院判不给我打包票,你敢起身试试!”   “……”宁摇碧无语半晌,想了想道,“人家都说小娘子家没出阁时难免有些小脾气,出了阁为人妇,到底都收敛起来了。怎么你却不一样?我记得咱们成亲前你可没这么凶的。”   卓昭节脸一黑,道:“怎么你后悔娶我了吗?”   “没有的事!”宁摇碧正色道,“你方才听错了,其实我是说,昭节你这般贤惠淑德,能娶到你我简直是邀天之幸!”   “算你还有良心!”卓昭节闻言,这才冷笑了几声,暂且放过他……   【注】作者是个1~7倒过来都不会唱的音盲,见过琵琶真物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该术语绝对产自百科,具体意思感兴趣者请自行请教度娘子。   1.卓十够狠,看他长大后,如果回来怕是还要惹事!宁九收拾就没他活路了是的,这个宁九和《毒妇从良记》中的楠竹老六,很有些类似之处。   都是妻奴。   都是对外人够毒,对女主独宠的人类。   没有小白花困扰。   不是那种烂好人老好人似的温文尔雅楠竹。   第六十一章 唐若缥   这么闹了一番,一盆热水变凉,宁摇碧的胸膛也被热帕子敷成了赤红之色,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样,还是因为淤血到底化开了些,那些伤痕看起来倒不是很刺眼了。   卓昭节问他:“还要敷会么?”   宁摇碧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道:“再敷我可受不住了……啧,真是痛,之前挨下来时倒没觉得,今儿躺在榻上也没觉得,这一敷一揉却是受不住了。”   “那就这样吧!”卓昭节听得心惊,忙道。   宁摇碧点了点头,卓昭节就去开了门,叫进冒姑收拾。   待把水端出去,榻几撤了,下人再次退出去,卓昭节便靠在榻边与宁摇碧说起之前常嬷嬷透露的话:“方才常嬷嬷说,秦王郡主今儿个过来有示好的意思……这事情?”   “这十四姑可不好惹。”难得宁摇碧会这么说一个人,他靠在隐囊上,懒洋洋的道,“你还记得那年我被祖母打发去秣陵躲避父亲的责罚吗?”   卓昭节道:“我今儿还想呢,秦王那边既然有这样的意思,纵然如今父亲不在府里,祖母那边也不大好,怎么会是秦王郡主过来?总也该是秦王世子来出这个面呀!后来一想,合着这位表叔当年叫你当街打断过腿!怪道是郡主出这个面。”   又道,“也是祖母疼你,不然谁家把长辈打断了腿,这事情能小吗?”   宁摇碧笑着道:“我素日惹的祸事多了去了,如今又不是先帝在的时候,周太妃哪儿敢在祖母跟前说我半句不是?若没这十四姑,本来打断了腿也就打断了腿,回头庞绥走一回秦王府,意思意思赔个礼、送点东西,皇后娘娘出面圆个场……也就差不多了,哪儿会叫我落到需要离开长安避风头的地步?”   卓昭节惊讶道:“还有这样的事情?”   “你别看这十四姑平常不怎么出来抛头露面,论心计城府,唐千夏、慕三娘子之流压根就不是她的对手!”宁摇碧微微一哂,道,“那一次连周太妃都只敢去蓬莱殿里求了皇后娘娘哭诉——皇后娘娘也只能意意思思的安慰她两句,打发了许院判去秦王府给秦王世子诊断罢了。结果这十四姑倒是大大方方登了咱们家的门,求见了父亲。”   卓昭节诧异的问:“她却是说了什么叫父亲那般恼怒?”   雍城侯虽然三不五时的被独子气得死去活来,当年娶申骊歌也是迫于无奈,但对宁摇碧却是真心疼爱的,要不然也不会因为宁摇碧幼时与唐澄结了仇,就直接站到了真定郡王的一边。   毕竟以纪阳长公主的身份,雍城侯想不卷进两位皇孙的争储里去一点也不难。长公主不必发话,只需要透点不想被卷入的意思来,谁会得罪了她?   而唐若缥居然能够让雍城侯对独子大发雷霆——震怒到了连纪阳长公主都招架不住,不得不送了他南下避风头的地步……这口才未免也太好了点。   卓昭节心思转了一转,就道:“你莫要哄我了,当初你南下难道不是早有准备吗?”   宁摇碧笑着道:“是打算南下,可避风头也不假,你想怀杏书院那么现成的理由。八哥能用,我怎的不能用?何必灰溜溜的叫人都知道我是被打出长安去的?”   卓昭节一想也是,就问:“那十四姑她说了什么?”   “我听下人后来告诉我,道她见了父亲,先替秦王世子赔礼,说秦王世子不该为了争路责骂我为胡奴。接着话锋就是一转,说秦王世子虽然论起来是我表叔,但也还年轻,长安城里就这么大,高门贵胄常去的地方、常走的道儿也就那么几条,偶然撞见了,少年人血气上来斗上一场也是常事。”宁摇碧嘴角微勾,虽然在说唐若缥算计自己的事情,却也不见多少怒色,道,“父亲听着自然也要代我赔礼,本来到了这儿,父亲虽然恼我不知轻重,倒也没真的动怒。谁想唐若缥接着就道,母亲是胡女,这是朝野皆知一事,然而谁又敢当真以区区胡女小觑了母亲?她自己也是极尊敬母亲的。秦王世子当日骂我胡奴也是顺口而为,决非有意侮辱母亲……”   顿了一顿,他似笑非笑的道,“跟着她又反复强调了对母亲的钦佩有加,于是她一走,父亲就怒不可遏的寻起了我的麻烦,连祖母都拦阻不住。那次我走的可是狼狈,几乎是衣裳未整的出了城,东西都是后来祖母打发人送到渡口的。”   卓昭节呆了一呆,道:“我还是没听出来父亲做什么生气?”   宁摇碧道:“唉,十四姑是坑了我——那日我也是闲极无聊,所以没事找事。恰好遇见了秦王世子,我那表叔同样带着一群豪奴在长街上耀武扬威,我与他关系平平,纨绔么,你也晓得,既然撞上,三五句话不对劲,自然就开打了。”   “我那表叔口才不如我,被我三言两语噎得受不住,就骂了我一声胡奴——其实这也没什么,人一急什么话说不出口呢?我当时也没想一定要打断他的腿,实在是意外……”宁摇碧微笑着道,“但既然打断了,我总要寻个理由脱罪吧?所以就抓住这声胡奴,咬定了是他对我母亲不敬在前。你想有这么个前事,十四姑在父亲跟前一个劲儿的强调母亲虽然是胡女,却有种种长处,极受大凉上下敬重……父亲会怎么想?”   “……难道父亲以为,你自惭胡血?”卓昭节略一思索,倒是有些明白了。   宁摇碧一点头,道:“可不是吗?真相是我失手打断了秦王世子这表叔的腿后不想担责任,故意寻了个理由——不巧倒被十四姑给利用上了,暗示父亲我以母亲的血脉为耻,父亲自是勃然大怒!”   “十四姑可真是阴险极了,你打的好主意呢,现成给她垫脚的,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卓昭节闻言,也不禁轻笑了一声,道。   她嘴上这么若无其事的说着,心里却在想……无论是出阁前还是进了门,听着雍城侯对申骊歌实在是谈不上倾心的,不然申骊歌也不至于正当盛年之际郁郁而终了。   但雍城侯却会为了疑心独子耻辱于申骊歌所传的胡血,对宁摇碧大发雷霆,连纪阳长公主都阻拦不住。看来自己这公公即使对婆婆没有太多恋慕,到底是尊敬着申骊歌的——恐怕是尊敬申骊歌的能力更胜于她的正妻身份。   想了想就对宁摇碧道,“这么说来十四姑过来没有常嬷嬷说的那么简单?”   宁摇碧笑着道:“谁知道呢?不过为了稳妥些,明儿个打发人把李延景和谢氏那里都留意上好了。她一个郡主,周太妃还在,怎么会少了琵琶?要说示好,秦王府可不会做的这么明显……多半是话里有话。”   “李延景和谢阿姐……”卓昭节点头道,“我自会留意起来。不过,说到李延景,我想到当年的事儿到底有点奇怪。”   宁摇碧问:“什么?”   “当初我偷听到李延景和我那三表哥的未婚妻孟小娘子说话,道是他在长安时受了我一个长辈托付,拟打算到江南去就收了我为徒。”卓昭节沉吟着道,“但在见到我之前反而先收了孟小娘子,之后见了我一面,没说两句话就嫌弃我不好……到了长安后,我有次和大姑姑提起来才晓得李延景所言的长辈根本不是我之前想的父亲或母亲,倒是大姑姑。”   宁摇碧凝神听着,道:“然后呢?”   “然后我听大姑姑的语气,之前也不是大姑姑特别托付了他的。而是他教着温相家的温六娘子琵琶,你知道温家和阮家从前很是交好,温六娘子常过府到阮家陪我大姑姑,所以大姑姑与李延景也见过几回。却是李延景自己主动提出,到江南后会留意教授我,反是我大姑姑没有强求的意思。”卓昭节道,“要说李延景在长安时对大姑姑这么说,也不难解释,到底我大姑姑大姑父都是有些身份的人,他虽然被称一声大家,究竟也是乐工出身。然而他这么应了我大姑姑,到得秣陵却又对我横竖看不上……甚至在见我之前先收了孟小娘子,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宁摇碧皱起了眉,道:“确实不大对劲,这李延景在长安极是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做事情?他名下的记名弟子可不少,没什么天赋又一心只肯拜名师的贵女,大抵都给个这样的名头敷衍着,按理你决计不至于不够格让他喝碗茶的。连个太守女儿都收了,怎么会不收你?”   他道,“而且此人也不是会主动提出收徒的人,尤其在长安时就提出。因为长安琵琶之道的大家有两人,一个是他,一个是曹宜。两人各有千秋,谁也不敢说自己比对方明显的胜出。而长安拜师的贵女也是明显分了两派,有人推李延景,有人喜曹宜……以你的身份要寻这两人教导琵琶那是一点都不难。所以大姑姑没有主动求他指点,盖因不晓得你更中意哪一位国手……嘿,真有意思!”   卓昭节歪着头想了想,道:“这么说来,十四姑今儿个过来是为了提李延景?可真奇怪,到底是什么呢?明儿得叮嘱去打探的人机灵点。”   宁摇碧抚着下颔半晌,到底也没能想出什么,只道:“以此人的八面玲珑,到秣陵后没有登门拜访外祖父而是住到了太守府,已经不大对劲了,依我看明儿也不必派人打探,索性直接诌个理由把人带进府来问问罢。”   “可会是陷阱?”卓昭节一听说要把李延景直接带过来话,却又警觉了起来。   宁摇碧微哂道:“祖母还在呢!”   这倒也是,卓昭节遂决定天一亮就打发人去把李延景带过来。这么说完了,再说了几句闲话,卓昭节正待到厢房去安置,才走了一步猛然又想起一事,道:“十四姑今儿来说的话里怕还有个意思!”   第六十二章 琵琶   宁摇碧道:“嗯?”   “常嬷嬷说,十四姑的祖母周太妃与咱们祖母一样,也是嗜好收藏琵琶的。所以先帝在时,赐了周太妃好几面极好的琵琶。”卓昭节转过身来,坐回榻上,正色道,“常嬷嬷还说,别说十四姑不仔细摔了一面琵琶了,就是摔上十几二十面,周太妃也未必拿不出再多一面来!”   之前常嬷嬷这么说了,又跟着解释唐若缥是为了示好而来。卓昭节也就没多想,但现下细细一思索,恐怕这里头的意思未必这么简单。   宁摇碧说唐若缥此人心计深沉,四年前可把宁摇碧都坑得不轻。这么个人要示好哪儿会如此明显和突兀?所以她登门的用意不可轻忽。   李延景那儿的疑惑是一个,琵琶这里恐怕也还是一处——唐若缥这回过来一共提了两个人,一个是谢盈脉,一个是李延景,这两个人的交集却是博雅斋。   以制琵琶出名的博雅斋。   唐若缥还亲自弹过谢盈脉所赠的新婚贺礼的琵琶……   那时候卓昭节不知道周太妃那儿好琵琶多的是,只当唐若缥是当真想找谢盈脉做面新琵琶。毕竟就她来看谢盈脉做琵琶的技艺的确不差的。   可论到对琵琶的了解,卓昭节如何能与祖母藏有先帝所赐予的数十面内藏琵琶的唐若缥相比?卓昭节可是没见过几面好琵琶的人,眼力自然要差了许多。   所以现在来想唐若缥之前的那番话——   “我想这制琵琶的手艺,到底上些年纪的人可靠些。”   怎么听都像是话里有话!   谢盈脉是个麻利能干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再麻利能干,手艺活儿总不是朝夕可成的。算一算她学做琵琶的辰光,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年,这么点儿辰光,寻常的学徒跟在师傅跟前被耳提面命的教授都未必够出师呢。   更何况博雅斋的老东家把技艺一传就回了老家去的?   谢盈脉或许做的琵琶还不错,照定成郡主所言,是尖堂松脆爆具备,是好琵琶的坯子,但要说压倒了先帝秘藏于内库、赏赐给他晚年最心爱的周太妃的那些个前朝大家名匠所制的琵琶……却仿佛有点过了。   唐若缥这么委婉曲折的行事,当然不会是为了故意恭维一番谢盈脉……   那么……   卓昭节正色的问,“你还记得四年前,咱们在博雅斋里见过一面,那会你是为了到博雅斋里求一面琵琶去的?”   宁摇碧点一点头:“本是为了给祖母寻的,却不巧去晚了一步。”   “这事儿我却晓得。李延景据说好几年前在博雅斋那儿订了一面琵琶,那年去秣陵正是亲自去取来着。”卓昭节若有所思道,“那博雅斋的老东家好像是专门等他去了这才把铺子转给了谢阿姐,带着晚辈回老家去——遂将那制琵琶的技艺也传了谢家阿姐。”   “这倒是奇怪了,这样的手艺活,素来讲究传男不传女,就是自己亲生骨肉也未必个个都能学的,怎么那博雅斋的老东家这样爽快的教给了谢氏?”宁摇碧一挑眉,道,“博雅斋这名号,早几十年前在长安算不得一等一的琵琶铺子,也算是颇有名气了,否则李延景怎会特意与他们订做琵琶?”   卓昭节道:“铺子转了不奇怪,手艺也一起传了下来。我倒觉得,这事儿上,怕是谢阿姐被算计了。”   “自是被算计了。”宁摇碧颔首,道,“手艺一传——任谁想到的就是,要么谢氏一直就是老东家的徒弟,要么,就是老东家膝下没了后人,为了不叫祖上手艺失传,这才不拘一格。”   “可博雅斋在谢阿姐手里近四年,几个月前才转手,到底也没见惹来什么麻烦?”卓昭节沉吟着道。   宁摇碧平静的道:“那老东家把铺子转给谢氏——谢氏当时不是才从岭南到秣陵的吗?她盘下这铺子是为了谋取个生计,是也不是?所以这就意味着,即使那博雅斋的老东家不遗余力的倾囊相授,谢氏总归不可能把手艺熬炼个十年八年出了师再开张……你想博雅斋的名头,岂不是必定在谢氏手里败落?”   卓昭节沉吟道:“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博雅斋在谢阿姐接手之后确实门庭冷落。我那会也没想起来问一问盈亏,但料想也赚不了什么的。本来还认为是旁人不信任新东家,这么说来,谢阿姐做琵琶的手艺确实不会比老东家更好的。”   “这种传了几代的铺子,连同家传手艺,都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东西。”宁摇碧凝神道,“而且谢氏接手博雅斋还是在李延景南下取了琵琶之后……恐怕此事内情不小!”   能够叫凭手艺吃饭的人把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字号、产业都匆匆抛了出去——这可不能是寻常小事。问题是李延景亲自南下去取面琵琶……和博雅斋老东家的匆忙脱身,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呢?   那面琵琶,还是博雅斋老东家亲自做的。   “明儿也请谢姐姐过来问问罢,她当年是怎么盘下博雅斋的?”卓昭节和宁摇碧商议半晌,决定次日把李延景和谢盈脉都弄到府里来问个究竟。   不想次日打发了两路人各自去请——半晌后却只得谢盈脉到,另一路寻李延景的人却是迟迟未回。   卓昭节与谢盈脉客气了几句,顺势把两位郡主想寻她做琵琶的事情说了,遂正色提起李延景一事。   谢盈脉听了,果然大吃一惊,神色复杂已极,不住的道:“怎会如此?”   “谢姐姐,当年你是怎么盘下那铺子的?怎么那老东家连手艺都传了给你?”卓昭节狐疑的问,“本来博雅斋这样的老字号哪儿是会轻易转手的?更不要说手艺了。即使那东家想回老家去,字号牌匾怎么也会带走的——博雅斋也不是一开始就开在了秣陵的,却是先在长安开了好几年,后来才搬去了秣陵……能搬到秣陵怎么会不能搬回老家去呢?”   谢盈脉脸色古怪,半晌才道:“你晓得的,我出身草莽,跟着恩师在江湖上浪荡过两年。”   卓昭节道:“嗯?”   “虽然不是每个江湖人都如此,但大抵是推崇这些的……就是白头如故、倾盖相交,又或者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谢盈脉露出闷色,道,“那时候我才到秣陵,因表姐家不便长住,就想到秣陵城里看看有什么生计可做。结果进城后随意乱走,到了博雅斋里,我之前从岭南动身时,嫌琵琶累赘就没带。我那表姐夫家境清贫,只得一架古琴……我怕长久不弹会手生,所以想着进去看看,若是价钱便宜,买上一柄也好。”   后面的事情就显得极有江湖气息了。   博雅斋的老东家见她试弦得地道,就提出让她弹上一曲,因那老东家年长,谢盈脉不忍拂其意,依言奏了一曲——她的琵琶之技确实是极惊人的。   于是那老东家与她“一见如故”,许为知己,邀了她常去博雅斋中论琵琶。对方既然是醉心于琵琶的长辈,谢盈脉那时候本来就不方便待在表姐家里,自然无不应允。   这么一来二去的没过多久,那老东家就说要回老家,打算把铺子转给谢盈脉。谢盈脉自是十分的意外——她的师父去世时虽然给她留了些钱财,但也不是很多。   似博雅斋这样的老字号,一块牌匾都值得多少银钱的,她哪儿买得起?再说老东家就要回老家去了,没了做琵琶的人,有字号又有什么用?   结果那老东家极具江湖义气的拍着胸承诺:“某家与小友既然是一见如故,便当不得外人。这博雅斋是从祖上那儿传下来的老字号了,换作常人,某家宁可饿死也不卖的,然而小友于此道功底深厚、天赋又高,此斋交与小友,却也不算辱没了它……”   听到这里,卓昭节诧异的问:“所以阿姐你就信了?”   谢盈脉显得很尴尬:“我只道那老东家是个性情中人——之前随恩师闯荡那会,这样的人也是很见过几个的。我以为……唉,反正,他说他膝下子孙都接不了这份手艺,与我极为投契,为了不叫这手艺失传,几乎是求我接手了。那会我也怕一直坐吃山空,想着有个铺子开着总归好的,即使琵琶卖不下去,往后改成旁的也成……却哪儿想到……”   这就是想当然了。   谢盈脉是个精明的人,也不是那爱贪小便宜的。问题是她随其师在江湖上闯荡时偏偏遇见过许多任侠爽快的性情中人,不羁逍遥,一诺千金,随心所欲又恣意潇洒。在西洲守孝的三年即使没有继续遇见这样的人,但总归也没太接触什么阴谋诡计——她所住的那个村庄可是都受过其师恩惠的,对他们师徒感恩得很,有心眼也未必会用在谢盈脉身上。   所以她守完了孝,赶到秣陵投奔师姐,遇见了看似豪爽恣意的博雅斋老东主,一下子就被骗了过去……   不过让谢盈脉这许多年都没有怀疑的,还有一个缘故:“我接手博雅斋后,立刻就得了你的帮助,所以我想,秣陵人都是极好的……”   那就更不会怀疑那老东主了,想起来只有感激的道理。   卓昭节哭笑不得:请谢盈脉来是为了寻出疑点,未想她被蒙蔽这些年,自己居然也成了蒙蔽她的帮凶了吗?   第六十三章 李延景出事   这边还没琢磨出来当年博雅斋匆匆转手给谢盈脉的缘故,那边奉命去寻李延景的人却脸色凝重的回来禀告了,去“请”李延景的是纪容,他到了卓昭节跟前一拱手,不等谢盈脉思索是否需要回避,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口道:“世子妇,李大家不见了!”   “嗯?”卓昭节与谢盈脉闻言,皆是一愣!   卓昭节诧异的问:“怎么个不见法?”   纪容苦笑着道:“如今连李宅的人都说不清楚李大家到底去了何处,这几日送到李宅去请李大家的帖子都堆得两三寸高了。李宅那边上上下下的人也是心急如焚,打算过两日再不见李大家就去报官了!”   谢盈脉惊讶道:“这么说来李大家已经数日不见人影?难道还没报官?”   “谢娘子不知。”纪容解释道,“听李宅的人说,李大家至今未曾娶妻……他本是教坊出身,虽然成名之后就脱了籍。如今指点着长安城里好些小娘子的琵琶技艺,公侯御宴也能出入,然而正经公侯人家到底是不肯把小娘子嫁与他的,等闲的娘子这李大家自也看不上。所以拖到了现在,李宅到底也是李大家一个人住。但李大家到底……听那些下人的语气,在长安城各处勾栏里,也有几个格外交好的人……所以下人怀疑李大家是因事在这些人那里耽搁了,怕报了官反而落了李大家的面子。”   卓昭节与谢盈脉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下人没去那些地方找吗?”   纪容有些尴尬的道:“小的听那些下人的意思……和李大家交好的人里,似乎有几位行首……都是公侯贵胄的座上宾客,到底李大家的出身放在了那里,怕惹是非,所以……到底是哪些人,李大家也没告诉过宅子里的下人的。连跟了李大家十几年的老管家也不知。”   ……李延景虽然是琵琶国手,然而在正经的贵胄看来也不过是个会弹琵琶的贱籍伎人罢了,纵然如今脱了籍,可底细放在了那里。   勾栏里的行首,那是鸨母精心调教多少年,层层选拔出来捧出来撑场子的。虽然身在贱地,可一个比一个会拿捏作势——不然哪里来的身价?这些人最讲究来往的门庭,极是矜持。应付的既然是到了公侯的层次,到李延景这儿,即使来往也是打着请教琵琶的名头——那也是光明正大的请教,不使风言风语外传。   不然,捧着她们的恩客晓得自己金山银海砸出来的行首,入幕之宾里却有个身份大不如己的,未免觉得扫兴。更有脾气差点的,直接就打到李延景门上去。本来么,教坊司这地方,就是靠着达官贵人们吃饭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私下里瞒着不使人知道,也没几个人会对个烟花女子上心到了下死力去查她来往之人里有没有辱没了自己身份的主儿。   卓昭节与谢盈脉听得都是皱眉,道:“那旁的呢?”   纪容狼狈道:“旁的小的也打听不出了。”   卓昭节寻思了片刻,吩咐道:“你再跑一趟,去我五姐那儿,把事情说与她听,请教下居阳伯那边的消息。”   “太常寺卿?”谢盈脉跟着屈总管,如今对满朝文武倒也大致有所了解。卓昭琼和卓昭节是嫡亲姐妹,论起来也是阮云舒的嫡亲表姐,这些亲戚那当然是更加不能弄错了。这会谢盈脉就点了点头,“若是李延景当真藏身勾栏,他常往哪些勾栏去,旁人不知道,太常寺卿那边或许会有些消息的。”   太常寺卿直辖着教坊,坊内的动静,居阳伯这个主官总归有点分寸的。   居阳伯府在昌明坊,极南的地界了,就差靠到安北门,兴宁坊却在城之东北。纪容就算骑马去,这一来一回又便利,等他来回命那也定然是晌午后的事情了。   谢盈脉惦记着伍氏如今又怀了胎,想着回去照应些,又怕接手博雅斋的事情有什么不干净的首尾,即使如今博雅斋不在她手里了,究竟也怕有朝一日事发才悔悟。想快点回去请教屈总管,所以问过纪容后,随便闲聊了两句,推辞了卓昭节的留饭,就告辞而去。   她走之后,卓昭节少不得要去和宁摇碧商议:“十四姑果然是话里有话,她昨儿个才来,今日李延景就出了事……不对,既然是有几日没见李延景了,可能早几日就出事了。真是奇怪,十四姑是怎么发现的呢?她又发现了什么?”   宁摇碧微微一哂,道:“方才苏伯倒是来过,说了他打听到的秦王府的一件事情。”   卓昭节虽然经宁摇碧解释,对苏史那不似宁摇碧才受伤时那么痛恨了,这会听见了还是微皱了下眉,才继续问:“是什么?”   “十六王宅和咱们这兴宁坊一样紧靠着城墙了,外头就是龙首渠。”宁摇碧却先说起了两坊的地势,“咱们兴宁坊里从龙首渠中引了一道水的,祖母那边和咱们府里的水皆是活水,就是得益于这龙首渠。不过十六王宅里也不是没有水源,只不过是条暗渠【注】罢了。”   “大约五日前,秦王府修过一次花园,仿佛还清了塘泥。只不过进府去干活的工匠莫名其妙不见了两个。”宁摇碧指了指几上的茶水,卓昭节忙过去倒了一盏递给他,宁摇碧喝了一口,继续道,“李延景么……估计在龙首渠了吧!”   卓昭节瞠目结舌,道:“你是说……”   “怕是什么贴身之物冲到了秦王府里,叫秦王府觑出了端倪。毕竟李延景在长安还是颇有些声名的,他的随身之物难免有人看着眼熟——说起来十四姑也向他学过琵琶。”宁摇碧揉了揉眉心,把茶碗递回给卓昭节,平静的道,“十四姑大概是觉得封了工匠的口也未必就能滴水不漏,反过来把秦王府拖下水,索性先过来暗示咱们。”   “可她为什么要来寻咱们呢?”卓昭节不可思议的道,“李延景……这人弟子满长安,当年他还没收我呢!论起来咱们和他可没什么关系,怎么十四姑要把这事这样转弯抹角的说过来?”   宁摇碧揉了片刻眉心,忽然道:“论理来说谢氏是怎么盘下博雅斋的,这件事情知道和关注的人应该不多。”   卓昭节道:“是,但我疑惑的是十四姑为什么要来暗示咱们李延景遇了害?这人遇害不遇害,仿佛和咱们关系不很大吧?”   “即使和咱们有关系,也没必要再提个谢氏——除非她的意思是谢氏也脱不了关系,或者她更想提醒的是谢氏。”宁摇碧平静的道,“毕竟照你说来当日的话题是从李延景引到谢氏的去。本来十四姑哪儿能够知道谢氏这么个人?”   “这样的话……”卓昭节皱着眉,思索片刻,忽然脸色一变,道,“你的意思是……陈珞珈?!”   宁摇碧点头:“与李延景、谢氏都有关系,必须亲自来暗示咱们——又反复提到了琵琶,当初你被卷进陈珞珈一事里可不就是因为向谢氏学琵琶吗?”   “两年前陈珞珈就没死!她……难道是李延景把她藏了起来?”卓昭节掩住口,低呼道,“这个女贼……她到底是什么人?只是若是受了李延景的庇护躲过了当时之劫,以陈珞珈的心机城府,武艺,也不该就这么让李延景死了啊!”   “那女贼连同门师兄死在眼前都不在乎,又何况是李延景?”宁摇碧摇了摇头,道,“我已经让苏伯去追查了。你这几日留神些门户,有惫懒的侍卫多敲打敲打。”   卓昭节点头:“我晓得那女贼阴险……一会叫冒姑去把后院这边的下人都认一认!”   宁摇碧的推测在次日就得到了证实——次日晌午后,长安大街小巷都传开了,道是国手李延警被发现浮尸城外龙首渠中,尸身腐烂,按着如今的气候怎么也有五六日了。若非李延景臂上有几处早年留下来的伤痕,随身之物也都被跟了他十几年的老管家认出来,任谁也无法将那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与生前风流儒雅的李延景联系在一起。   当天傍晚,秦王府借着送些滋补药品的名义,在点心盒子里压了一枚玉扳指。   宁摇碧盯着扳指看了片刻,淡淡的道:“这似乎是有一年圣人召了李延景于丹墀下献艺,特别赐给他的。虽然扳指不算价值连城,然而因是帝赐,李延景此后再未离过身。应该是李延景挣扎中落下水,结果水流带进了秦王府花园,恰在收拾塘泥时被发现。”   顿了一顿,他又道,“但事情也未必就这么巧,李延景是五六日前死的,秦王府收拾花园是五日前。倘若秦王府另外知道了什么或者是索性撞见了李延景死的一幕,却不想被人知道,故意抓紧辰光收拾一番花园以作掩饰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现下正是水塘里荷叶舒卷的时候,谁家清塘不是挑了深秋寒冬,或者索性开春之前,倒在这春末夏初的时候折腾?”   卓昭节蹙紧了眉,道:“难道他们看到了陈珞珈?却不想得罪了太子与延昌郡王吗?”   “很有可能。”宁摇碧沉吟着道,“其实两年前陈珞珈的销声匿迹,皇后娘娘曾经亲自开口向太子殿下要过人。奈何太子坚称陈珞珈已经不知去向……皇后娘娘为此十分生气,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但周太妃料想是听到过风声的。秦王府即使当面见过陈珞珈,的确不敢就这么报上去,不然得罪了太子殿下,他们往后的日子可也不好过。”   “那咱们怎么办呢?”卓昭节托着腮,为难道,“按说应该报与皇后娘娘知晓,将这个祸患除了去最干净。但那样做,娘娘少不得要打探消息的来源,叫太子殿下晓得了,必定迁怒秦王府。十四姑特别送了这扳指来,就这么把他们拖下水不好吧?”   宁摇碧似笑非笑的道:“咱们想拖他们下水可不容易!这扳指虽然是从秦王府送的点心匣子里拿出来的,但如今取都取出来了,你问它一声它又不会答应……你说它是十四姑送来的,十四姑若是不认,咱们又能如何?”   “……那现在怎么办呢?”   宁摇碧沉吟片刻,道:“先让苏伯去查一查罢,圣人与皇后娘娘也不可能不留意着,虽然两年过去了,但陈珞珈当年没找出来,倒是几个官家千金顶了罪,总归是落了皇后娘娘的脸面,这件事情坊间忘记了,娘娘可未必会忘记。”   第六十四章 伤愈   苏史那的查访是暗地里的,这月氏老者虽然被打断胳膊后见到卓昭节仍旧是恭恭敬敬的称一声主母,但他查到的事儿那是绝对只会禀告给宁摇碧一人的。   而宁摇碧这日之后就仿佛忘记了此事一样,专心与卓昭节打情骂俏起来,几次卓昭节想起来提到,他都把话岔了开去,摆明了不想说。   他如今身上带着伤,卓昭节恼起来也就是不理他一会,到底不忍纠缠太狠,倒是就这么僵住了。   这样僵持了两天——敏平侯府那边打发了人来探望兼提醒——之前宁摇碧才受伤时,卓家就送礼探望过了的。然而体贴卓昭节这边上上下下要她一个人忙碌,还得照料受伤的宁摇碧,隔壁的长公主府里又有位正经的长辈要伺候。大夫人周氏亲自发话只叫总管跑一趟,把礼送到门房上,问过不必娘家人过府照料就走了,连茶也没喝一口,就怕给卓昭节添了招待的事儿。   这一回因为是打听到宁摇碧已经好了许多了,而且长公主那边心疼孙儿,却是没舍得叫卓昭节两边跑,掐着雍城侯府已经不很忙,这才让卓昭粹过来。   卓昭粹登门,先拜见了恰好在府里的雍城侯。   雍城侯还是前一日才从翠微山被替代回来,在长公主府里住了一晚,今早才回自己府里更衣。所以也没什么精神和卓昭粹多说,本来雍城侯与敏平侯有旧怨,对卓家子孙那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包括已经进门的儿媳妇卓昭节。   三言两语不冷不热的就把卓昭粹打发了——也亏得卓昭粹好脾气,知道两家那点恩怨,倒也不计较。   既是嫡亲的大舅子,自不避内室。到榻前看望了宁摇碧,慰问了几句,这舅婿两人实在说不到一起去,卓昭粹随便敷衍了一番就说明来意:“昨日母亲收到来信,道是游家三表妹一行明日会到灞陵渡口,所以让我带个口信来。等妹婿好了,是否可让七娘回府去一趟?”   宁摇碧现下还在榻上躺着,祖母纪阳长公主也还吃着药,在大房合府除了宁娴容外都被流放、只有雍城侯府伺候跟前的情况下,卓昭节这个媳妇当然不能像之前那样方便的回娘家,哪怕娘家也在长安也不成。   所以卓昭粹直接就提出要等宁摇碧的伤好了——那时候估计长公主也差不多了。   宁摇碧道:“哦,游三娘子,我倒记得些,是以前游湖时和昭节一起的那小娘子吗?”那次游湖卓昭粹不在,这话就是问卓昭节了。   卓昭节被这话勾起在秣陵的回忆,不免嗔道:“可不是吗?那次她还说了你不少好话,道长安这边的议论约莫都是诋毁呢!”   “咦,看来我这大姨子倒是有眼光。”宁摇碧微笑着和她打趣了一句——卓昭粹已经咳嗽了两,提醒他们如今自己还在,到底不要把话说得过分了,免得自己在这儿尴尬。   不过他咳嗽了,卓昭节又想起古盼儿,问他:“八嫂这两日好吗?”   “她如今吐得厉害,旁的都好。”提到有孕的妻子,卓昭粹也不禁露出舒心的微笑,但笑容露到一半,不免又担心的扫了眼妹妹的小腹,这动作叫卓昭节一噎——古盼儿是去年秋天过门的,到有孕好歹也过了半年,自己如今过门才几日呢?   她就不想说这个话题了,只道:“三表姐这回到长安,同行就是三表姐夫吗?可还有其他人?”   “大约就是他们夫妇了罢。”卓昭粹道,“莺娘太小了,料想是留在白家。”   转来转去居然还在小孩子身上,卓昭节气闷自己没移好话题,好在宁摇碧也没有这么早就盼着子嗣的意思,道:“既然三表姐要来,明儿个昭节你就回去一趟好了,我这儿左右也不是没有下人伺候。”   “哪有这样的道理?”卓昭节虽然想念游灿,但也不肯把他留在榻上自己去和表姐见面——何况隔壁的那位长公主,那是宁可自己榻前只有下人伺候,也不愿意孙媳抽空过府看她一看的人,卓昭节昏了头才会赞同他这个主意,如今这府里可还没到她当家作主想出就出想回就回的时候呢。   卓昭粹最赞成女子贤德,闻言也点头:“妹婿你身子没全好,长公主殿下如今也还未痊愈,岂能叫七娘这会回娘家?”   宁摇碧知道这里头的难处最大的还是自己祖母,也不多坚持,淡笑着道:“那请三表姐与三表姐夫过两日来探望我如何?”   这倒是个办法。   卓昭节不禁眼睛一亮。   其实这两日她打着照料宁摇碧的名头,足不出户半步,实际上宁摇碧的伤也不很重,大抵都是让下人伺候着,她也就是每日给宁摇碧热敷两次伤处,两人趁势亲热纠缠一番罢了。倒是因此在长公主跟前得了个用心照料夫婿的印象,这两日常嬷嬷和李嬷嬷轮流过府探望,没少带来长公主的夸奖。   所以说若是在府里接待白子静和游灿,倒比去敏平侯府见更定心些。   卓昭粹见宁摇碧这样体恤妻子,虽然觉得他把卓昭节宠得有些过了,不像是教导贤妻的样子,然而做为大舅子总不能劝说妹婿对自己妹妹更坏一点吧?就决定回头劝说卓昭节一二,嘴上却道:“妹婿这样体恤七娘,待我回去禀告母亲,请母亲做主。”   这样卓昭粹回去后,隔了两日,宁摇碧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完全可以起身,忙不迭的与卓昭节亲热了一番。   更衣沐浴后,宁摇碧这才想到纪阳长公主,两人整顿衣裳去给长公主请安兼慰问。   这会长公主其实也已好了,不过是因为大房被夺爵和流放,心里到底难以平静,一时间不耐烦见人,索性还是称着病罢了。   见到孙儿孙媳联袂而来,长公主很是高兴:“九郎可是大好了?”   “许院判说如今还不能太过劳累,寻常走动却是无妨了。”宁摇碧笑着行过礼,就着长公主的招手上去坐到她身边,落座后就似真似假的抱怨道,“其实孙儿前两日就能起身了,这些日子躺在榻上闷得紧——偏偏昭节担心,许院判不再三保证的事儿都不许孙儿做,硬按着素儿在榻上又多躺了这两日。”   长公主难得没有顺着孙儿的话,反而称赞起了卓昭节,道:“昭节做的好,你就是这毛躁的性儿,一点也不顾忌,岂不知道你这样的伤最容易留下来隐患,宁可谨慎起见多躺两日休养,也万不可自觉能起了就动身,免得往后懊悔莫及!”   又夸卓昭节,“到底九郎身边还是得有个知心的人看着才成,这回若你还没进门,本宫是断然不能放心他独自在侯府那边的,你们父亲之前又没回来,这满府上下哪儿有人管得了他胡闹?”   卓昭节抿嘴笑道:“我就说祖母定然不会怪我按他在榻上多躺两日的,他还要告状。”   “祖母就是不帮我,好歹疼我一疼,我在这儿扯了祖母半晌袖子了,怎么祖母也不心领神会些呢?”宁摇碧见状就索性耍赖起来。   长公主袖子早就被他扯来扯去了,她又好气又好笑,道:“多大的人了,孙媳就在这儿呢,难道你还要缠着本宫搂着你哄吗?”   “祖母这会难道搂不得我了?”宁摇碧理直气壮的很,“我长再大那也是祖母的孙儿。”   长公主笑骂道:“越发的没脸没皮了,你这孩子!”   话是这么说,还是道,“一会让常嬷嬷亲自去做你爱吃的菜来。”   “这还差不多。”宁摇碧点了点头,道,“口味重些,这几日养着伤,许院判一句最好吃得清淡些,昭节叫人收拾出来的饭菜都不见什么油星,全靠燕窝之类的滋补,到底也没意思。”   “养伤本来就不好吃重口味。”长公主摇头,然而被宁摇碧纠缠半晌,到底撑不住松口说可以多加一道口味浓郁些的菜,这才让宁摇碧满意。   卓昭节在长公主这儿做壁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宁瑞婉、宁瑞梧这一班长公主的嫡亲孙儿的待遇在前,比起来她的待遇已经很不错,所以很是心平气和的看着他们祖孙和乐了好半晌。   被长公主留了饭,饭后又说了几句话,等到雍城侯过来请安,两人才顺势告退。   未想才过角门,侯府的下人迎上来就禀告:“世子、世子妇,卓家三郎陪着世子妇的表姐、表姐夫前来拜访,道是探望世子而来,晌午前就到了,听说世子和世子妇在长公主府,一直等到了现在。”   两人都是一怔,卓昭节忙加快了脚步,问:“可有用过饭?”   “冒姑姑张罗了的。”下人忙道,“如今人正在花厅里歇息。”   两人遂不再多问,也不及更换衣裳,匆匆就赶到了花厅。还没进去,就听得里头一把脆亮的嗓子道:“冒姑姑你不要总在这儿陪着咱们了,这偌大的侯府如今只七表妹一个人打理,赖你扶持极多,你那儿定然许多事情要处置呢!随便打发个使女留着也就成了,左右咱们再等一会,若是七表妹还没回,也就走了。”   就听冒姑笑着道:“三娘子说的这话……”   卓昭节不及多听,忙扬声道:“三表姐和表姐夫可是慢走,咱们已经回来了。”   她一开口,花厅里顿时一阵动静——游灿大喜之下,却是不顾仪态的跳起,跑着迎下席来,恰好卓昭节一步跨进去,差点两人撞个满怀,游灿顺势一把抱住她,高高兴兴的嚷道:“昭节昭节!可算见着你了!”   第六十五章 姐妹相见   四年不见,游灿已非当年分别时的青稚俏丽,眉目之中透露出温婉,初为人母的面庞上蕴涵了更多的温柔。只是如今迫不及待奔过来抱住表妹的喜形于色,才能寻到未出阁时的那丝活泼恣意。   卓昭节与她执手相看,均觉对方比之四年前变化极大,虽然尚且年轻,然而乍然相逢,都是不胜唏嘘。   她们这边表姐妹重见,激动得连礼都顾不得行。另一边卓昭质陪着白子静与宁摇碧见礼,虽然也有些感慨,到底没有到失态的地步。   白子静自也成熟了许多,他不是俊秀的男子,但神情气韵沉稳而塌实,给人一种极可靠的感觉。与宁摇碧见礼谈话,也是不卑不亢,举止自然,既没有因宁摇碧的身份束手束脚,也没有故作读书人的清高不屑,丝毫不堕怀杏学子的名声。   三人寒暄了小半刻,游灿才和卓昭节稳住了情绪,拉着手入席,与他们告罪。   宁摇碧与白子静自不会计较,倒是卓昭质调侃了下胞妹:“说起来,当年还是我送七娘到秣陵的,后来隔了十四年七娘回长安,在码头上见着了我也没怎么样,不过是叫了一声三哥。不想如今见着了三表妹这样的热情,到底三哥与三表妹都行三,这哥哥竟是不如表妹的。”   众人都笑,游灿忙再次告罪,道:“是我思念昭节,倒是失仪了,万望三表哥莫要着恼!”   卓昭节嗔他一眼,道:“三表姐你不要理三哥了,他啊最爱吃醋不过。之前我才回长安,母亲心疼了我几句,三哥也要说嘴。”   “我说嘴有什么用?”卓昭质笑着道,“当年母亲没理我,如今我看你也没打算理我,还要反过来说我不是。”   被他这么一调侃,气氛一下子活泼了起来。   几人除了卓昭粹外也算都是旧识,说起别后情景来俱是起了共鸣。只是没说几句话,游灿暗拉了一把卓昭节,卓昭节会意,道:“表姐这会怕是坐了许久了,我陪你去看看这府邸如何?”   这话一听就知道她们表姐妹想说私房话,宁摇碧颔首道:“你们去罢。”他开了口,卓昭质和白子静当然不会反对。   出了花厅,卓昭节领着游灿到附近一所小轩,使人开了四面的窗,这轩除了前头有小径相通外,另外三个方向都是姗姗随风轻摆的紫竹,如今风动竹动,风送竹香,入得轩来,甚为风雅。   下人奉上沉香饮来,卓昭节就把人都打发出去,问游灿:“这一路上可好?”   “坐船么,不过是那么回事,你当年也是这么一路北上的。”游灿呷了口沉香饮,打量四周,道,“之前听说你嫁了这位世子,祖母一边写信贺你一边愁,说侯府本来规矩就大,这位世子还有个长公主的祖母,他自己也不是多么温良的主儿,你过了门怕是要吃苦头。未想如今看你气色过的不错啊!”   卓昭节笑着道:“祖母虽然贵为长公主,但十分疼爱九郎,我沾他的光,倒比长公主正经的孙女还松快些。侯府这边么,如今规矩还在立,总而言之是拘束不了我什么的。”   “夫婿帮你撑腰,你日子想难过也难。”游灿放下瓷碗,微微一笑,道,“方才你那么一提他就答应了,可见他是极护着你的。”   “不过是小事。”到底过门不久,卓昭节被表姐直接说到夫妻恩爱的话儿还是有点害羞,就道,“你呢?叫我出来是要说什么?”   游灿闻言,脸色就阴了下去,道:“还能是什么?大姑姑昨儿个都告诉我了,其实之前我本来不想陪表哥北上的,你晓得莺娘还小,虽然有嫡亲祖母照应,但我哪儿能够放心?可婆婆不放心四表姐,我有什么办法呢?连她亲生儿子都提前打发出门,来照应女儿了,我这媳妇还能说不吗?我就是来问你一问,现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也难怪游灿会不高兴,虽然说白子华又是她的大姑子又是她的嫡亲表姐,但如今两个人都嫁了且有了女儿,本来姐妹情份就该淡却下来,更多的留意自己的家里事。更何况白莺娘到如今离满周还有一个来月呢,还是头一个孩子。   伏氏为了自己的女儿,却迫着儿子媳妇与尚未满周的嫡长女分离,同样舍不得和心疼女儿——虽然夫家也是舅家,也不由得游灿心里有气儿了。   “母亲没有告诉你吗?”卓昭节一怔,道,“就是那么回事,白姐姐太过怯懦,掌不住家,章老夫人因此对她很不满意。本来之前白家那边不是送了个樊氏来做妾,代白姐姐主持中馈?如今林家大郎君也记在了白姐姐的名下,但仿佛林鹤望不久之前又混到了烟花地里去,如今对樊氏也不好了。”   游灿道:“大姑姑也是这么说的,我就是想不明白了,你说白家已经替她做到了这么一步,四表姐她怎么还能过不好呢?便是这辈子都没被当掌上明珠养过、看着人眼色长大的,也断然没有没用到这样的道理吧?”   卓昭节听了前两句还道游灿心气难平,迁怒白子华,听完了才知道游灿却是将信将疑——这也难怪,白子华也就比她们长几岁,三人也算是一起长大的,白家怎么养这个女儿的,人人看在了眼里。   伏氏一共两个亲生女儿,白大娘子难产而死是她心底的剧痛,由此对白子华更加的体贴入微。只看白子华因为自己懦弱,成婚以来的种种表现,哪次不是伏氏给她收得场?两年前的樊氏,现下是把嫡亲媳妇都千里迢迢打发来了……按说这样的娇宠,怎么说也该有几分娇矜之气、而不是懦弱得仿佛这辈子都没做过主子一样吧?   偏偏白子华还就是这样!   见游灿一脸的不相信,卓昭节叹了口气,道:“母亲骗你做什么?不瞒你说,我出阁前小半年那会,她差不多三两天的就要寻我一次,不是哭诉这个就是委屈了那个,照我听听都不是什么大事——偶尔有时候说是受了委屈吧,可那些委屈……叫我说,她当场还回去,旁人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可她偏不!偏偏攒了到我跟前来哭,你说那些都是林家后院里的事情,我再同情她,我也不能三天两头的跑到林家去给她出气罢?后来母亲怕她总是过来耽搁了我出阁预备事儿,话里话外的说了她一番……怕是她更委屈了!”   “怪道之前我不想和莺娘分开,说写封信让表哥带给你,托了你照拂些她,婆婆脸色立刻难看呢!”游灿倒是恍然,道,“怕是她被大姑姑说了又觉得委屈得不行,这是写信回白家去告状了。”   ……卓昭节无语道:“这白姐姐,你说我能说什么?”   游灿也觉得棘手:“早先她没嫁那会,虽然软弱,但我想着出了阁总归磨砺着迟早能够独当一面的。却不想她……唉,这事儿,你不方便三天两头过府去替她出头,我也不能一直去管林家后院的事情吧?”   她喃喃道,“可别说婆婆的意思是让我和表哥索性借住到林家去——这也太要命了些!”   “还要住到林家去?”卓昭节蹙起眉,道,“我私下里和你说一句啊,你要住了过去,往后这日子,就等着天天听白姐姐来和你说委屈罢!”   游灿头疼道:“我才不想去,说句势利点的话吧,侯府这边怎么也要比林家宽敞,而且三弟、五弟、任表弟这些都在侯府里住着,表哥与他们谈论功课也方便。那沈家郎君据说是必能考中的,上一科因病才没下场,为了四表姐,表哥已经是提前赶到长安了,有这么些个人陪着一起读书,我也放心点儿。到林家去,虽然两个坊是相邻的,但哪里有一府这么便利?更不要说,林家姐夫自破了相后不能走仕途这条路,我听了一耳朵,说他从此也不许旁人提,据说那江十七当初一路照拂着他到长安呢,因为提了句和科举有关的事情竟被他当众打出门外……表哥若去林家住了,这书还能不能念了?”   卓昭节沉吟着道:“左右伏舅母如今人又不在长安,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事儿我瞧着到底还是要看三表姐夫的意思。他若不坚持去林家住,你就私下里与母亲说,让母亲出面推了林家的邀请,现成的为了三表姐夫读书考虑的理由不是?”   游灿发愁道:“我还不敢相信白姐姐当真是……这两日还没和他说,昨儿个去的林家,章老夫人当时就要叫我们搬过去住——不过说实话我看她也不是真心话,不过是长安这些亲戚里,论起来林家最亲近,也不是没有地方安置,断然不能不说这番话。当时表哥虽然推了,然而话却没说死……我想表哥到底是挂心着四表姐的。”   “那是三表姐夫的胞姐,三表姐夫自然挂心。”卓昭节道,“怎么是到林家去章老夫人才邀的?你们抵达长安之际,难道林家没使人去迎接?”   所谓出嫁随夫,游灿如今可是白家人了,在长安的这些亲戚故旧里头,最亲近的就该是林家。他们在灞陵下船,卓家四房都使了人去迎接,林家断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其实卓家不迎倒没什么,林家怎么能不去人呢?   卓昭节诧异的问:“该不会你们过来没告诉他们吧?”   “怎么可能?”游灿摇头,“信是先送了林家再送大姑姑那儿、白六那儿的。”   顿了顿她才道,“要说这个就更气人了,那天在码头上下来,大姑姑打发了四房的纪总管领了车马候着,林家却只去了老夫人跟前的一个嬷嬷,乘了顶小轿什么都没带——你说我和表哥千里迢迢的北上怎么也得带点儿土仪各处送一送吧?那嬷嬷口口声声的说老夫人在林府等着咱们过去……连帮着搬东西的下仆都没得,更不要说运东西的车马了,这哪里是正经邀请的样子?还是纪总管帮着指挥人把东西搬运上车,送到敏平侯府的。”   “啧!”卓昭节道,“看来章老夫人对你们的忽然北上也是心里有数,这是明摆着告诉你们,不要到林家去住了!”   “我也不高兴去住。”游灿皱眉道,“只是如今婆婆交代的事儿要怎么办呢?”   第六十六章 商议对策   卓昭节沉吟道:“伏舅母要你做到什么程度?”   游灿道:“还能什么程度?就像你说的,她自己人又不在长安,自是只能靠四表姐的信来判断四表姐过的好不好了。我想大概就是希望少收到四表姐诉苦的信吧……唉!四表姐连你的状都告上了,难道还会对我客气吗?索性我没来长安还好,这一来长安,她可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压到了我身上,可我能对林家的事儿插手多少?章老夫人还在呢!林家姐夫也不是软柿子!待往后回了秣陵,还不知道会被怎么个敲打法!”   卓昭节闻言,忍不住问:“你过门这两年……伏舅母待你如何?”   “还能如何?不就是那样吗?”游灿轻描淡写的道,“要说坏也没有怎么坏,究竟外祖母……嗯,这会该叫祖母了,祖母还在,倒也没有明显的为难,何况我母亲也三不五时过府去探望祖母,然而每次收到长安的信总归会给我几天脸色看罢了。”   “到底也不是你伤了林鹤望,伏舅母迁怒你却是不讲理了。”卓昭节皱眉,道,“依我说不如这样,白姐姐那边你应付着就是了,好生照料着三表姐夫读书。待两年之后三表姐夫中了榜,让九郎求一求长公主,不拘三表姐夫是什么名次,总归设法把他或留在长安,或指到离秣陵远的地儿去!到那时候,你自然是跟着三表姐夫在任上,再设法把莺娘接过来……伏舅母又能拿你怎么样?难道把你叫回去专门伺候她吗?那三表姐夫在任上没人打点后院怎么办?咱们家的长辈也不能看着她这样欺负你的。”   游灿闻言眼睛一亮,道:“这倒是个法子……就这么办!”   表姐妹两个敲定了应付伏氏的办法,对于白子华也不那么头疼了,卓昭节遂问起来:“之前母亲收到你要来的信就知道准是白姐姐又有什么为难……当时母亲就说派人去打听林鹤望那边交好的人的,昨儿个母亲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样呢?林家姐夫这会差不多是天天住在醉好阁了。这回我们去拜访,就没看见他,章老夫人给他掩饰,说他出去访友了——我可听说他这两年根本不肯见旧友,江十七是好.性儿,三天两头顶着他找麻烦上门去劝慰开解,这样林鹤望也不高兴看到他呢,又哪里来的旧友叫他另眼看待?”游灿又叹气,“看来他是一定要把那女子弄进门了。”   卓昭节皱起眉:“本来白姐姐若是能干些,一个烟花地儿出来的女子,进了门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偏偏她又不成……”   “大姑姑担心的是,如今林家掌着后院的是樊氏。那女子若是进了门也做了妾,她比樊氏得宠,少不得也要打掌家的主意。到那时候林家姐夫答应了,把樊氏挤兑下去,你说四表姐哪儿能有好日子过?”游灿道,“所以这门是肯定不能让她进的。”   卓昭节道:“若是不叫那女子进门,理由倒也有,林家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便是纳妾至少也该是个良家子,怎么能够叫醉好阁里这样的人进门?岂不是坏了几代以来的清白家风!林鹤望现下是废了一大半了,又是色授魂与的怕是顾及不到这些。但章老夫人是个讲究体面的——林家大郎君可是记在白姐姐名下的长子啊,为了林家大郎君,章老夫人也容不得后院太乱,免得危及到林大郎君。你这么去暗示,料想章老夫人是听得进去的。”   游灿道:“章老夫人是个明白人,但凡她在,我是不担心林家后院当真乱成什么样子。而且我看章老夫人再不满意四表姐,为了林大郎君也要护她一护的。毕竟林家虽然富庶,却没人出仕,即使有,章老夫人当年为了保亡夫产业,和林家亲族闹得很僵,林家姐夫被崔山长收为入室弟子时,林家亲族指望着林姐夫光耀一族门庭,这才主动和解。后来林姐夫出了事,那些人又转了风向,不然林姐夫为什么北上求医这一求就不回去了?所以林家那边指望不上,往后林大郎君出头,还得靠着白家这边扶持呢!虽然林大郎君记是记在了四表姐名下了,总归是白家的外孙,但四表姐在与不在,白家对他的照应定然是两回事儿的。”   她郑重的道,“我倒是更担心四表姐自己,照你这么说起来,她如今还真是个扶不上墙的泥一样了!这日子到底是她过的,咱们又不能替了她去过,章老夫人可不是她亲娘,本来既对她有所不满,即使是为了林大郎君考虑……也不可能事事都先替她着想,总是先考虑章老夫人自己的亲生子的。不拘那醉好阁的女子是不是进门,四表姐她自己要想不开要不争气,旁人不进门一样能够作践死她!”   虽然轩中没人,外头又有下人守着,但游灿还是声音一低,近乎耳语道,“你还记得当年大伯母去后不到百日,绮香和紫玉闹出来的事情吗?那个绮香也是风月场上被大伯看中纳进门的,大伯母是多么精明厉害的人,四表姐根本就不能比!饶是如此,可还不是着了那贱婢的道儿,生生被咒得头疼而死!虽然说下手的是紫玉,可紫玉一个佃农女儿哪里知道那么多咒人的东西?恐怕也是被绮香算计得呢!”   卓昭节心想,看来外祖母到这会也没告诉你真正的内情——游家大房里挖出巫蛊人偶的事儿,哪里是侍妾阴毒,根本就是游家大夫人江氏厉害,临终了也摆了有孕的紫玉一道,连带着逼死绮香、坏了游家四郎君游勉的前程,以力保身体与天赋都不大好的大郎君游烁不被任何异母弟弟抢走产业与宠爱。   到游霰到底是两人的正经长辈,而且游霰虽然风流,对嫡长子也谈不上多么好,然而对外甥女和侄女都不错。事过景迁的,卓昭节认为班氏既然没说,自己也没必要多这个嘴。   何况游灿说的也没错,勾栏里教导出来的女子,成日里学的就是邀宠争宠那一套——所谓术业有专攻,那种地方的女子在风月场上彼此竞争惯了,于种种龌龊阴私的手段上头定然是所学不菲。   偏白子华又是这样看到了不踩她一脚都不痛快的性情……   “要说除掉了这么个人也不难,难就难在了万一林姐夫再寻一个……总不能把天下烟花女子杀尽了吧?”卓昭节叹了口气,道,“罢了,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两年后,设法把三表姐夫留在长安,伏舅母难道还能把一大家子丢下来不管,追过来要你回去不成?即使她写信让你回去……让母亲帮着寻借口推脱好了。她要护着白姐姐,表姐你也不是没有长辈疼。”   游灿叹道:“就怕她因此迁怒莺娘啊!”   “莺娘才多大?”卓昭节道,“而且莺娘是表姐你的嫡亲骨血,难道不是伏舅母的嫡亲骨血了吗?何况上头还有吕老夫人看着呢!二舅母也不可能不常去探望的,这许多眼睛盯住了,伏舅母若当真昏了头,还能没个人传点风声出来?同在一个秣陵城里能有点什么秘密。”   这样劝说了一番,游灿才缓和了担忧,又说了几句,看天色渐渐下来,外头白子静就亲自过来催促了:“辰光不早,眼看坊门要关了,兴宁坊到靖善坊也颇有些距离,依我看今儿就到这里吧。左右如今同在一城,来往也方便,今儿打扰也太久了。”   两边寒暄了几句,约好了过几日再聚——卓昭质就带着表妹和表妹夫告辞而去。   这边送走了客人,卓昭节也不及和宁摇碧细说什么,先回内室各自换了家常便服,又吩咐开饭。   用过晚饭,喝了会茶,宁摇碧就挥退下人,缠着要与卓昭节一道沐浴。两人在榻上推来挡去的胡闹了一阵,宁摇碧少不得吃上许多豆腐,卓昭节禁不住他歪缠,到底答应了下来。   于是在浴房里闹腾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中间传出的一些动静叫冒姑这样的过来人都听得面红不已,更不要说阿杏这些没许人的使女了,听到中途就纷纷捂着脸逃到前头去,只留了冒姑一个人强撑着听用。   所以起身后,看着下人们一个个含羞带怯的进来收拾,卓昭节也觉得无地自容,少不得暗自又掐了宁摇碧几把。   宁摇碧觊觎良久的目的达成,正是心旷神怡,也不以为然。   如此两人回到内室,又打闹了一阵,卓昭节气喘吁吁的叫了停,说起白日里白子静、游灿夫妇来访的事情:“……三表姐道是想好好劝一劝白姐姐,又怕一个人去,所以想邀我过两日回去一趟,把白姐姐约到敏平侯府见面,如此说话也方便些……过两日我回去一趟。”   “我陪你好了。”宁摇碧略一沉吟,道。   “嗯。”如今纪阳长公主还没宣布痊愈是一件,雍城侯府大总管至今空缺,合府上下就卓昭节一个女主人操持,之前雍城侯和宁摇碧不在倒还罢了,一些事情疏忽了也不打紧,事后补上就好。   如今主人们都回来了,卓昭节这会回娘家去,万一这边出点差错,总归是她不对了。   但宁摇碧亲自陪她回娘家,那这责任却轻了许多,算起来就是他们两个孝顺罢了。   这样过了两日,宁摇碧打发人与长公主说了一声——果然长公主对孙儿百依百顺的答应了。有了长公主的话,宁摇碧也懒得再去问雍城侯,直接命人收拾车马、备下礼物,陪着卓昭节上了车。   到了敏平侯府,卓昭质亲自迎到大门处,接了两人进去,笑着道:“母亲前两日还在念叨着九郎呢。”   宁摇碧微笑:“可是叫岳母大人操心了,实是我不孝。”   卓昭质跟着就不怀好意的告诉卓昭节:“所以今日你是挨定了一顿说了!”   卓昭节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然而卓昭质却笑而不语,不肯透露。   却还当真叫他说到了——到了念慈堂,游氏一眼看到宁摇碧,礼也不受了,立刻命他入席坐下,又紧张的问到伤势——宁摇碧忙表示已经无碍,游氏这才松了口气,跟着毫不客气的训起了女儿:“九郎前些日子才受了伤,如今长公主殿下尚未痊愈,你身为人妇,不思在长公主殿下跟前伺候、照拂夫婿,想着往娘家跑,已是不对,如何还把九郎拖上了?难道你在家里时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原来如此!卓昭节无语的看向了卓昭质。   这无良的兄长半点都没有为她解围的意思,反倒是抱着手臂笑吟吟的看起了好戏!   第六十七章 再劝   宁摇碧帮着说了好些好话,游氏才放过女儿,转对他嘘寒问暖起来。这样过了会,外头禀告说卓芳礼回来了,众人忙起来迎接,卓芳礼进来后,见宁摇碧也在,自要与这个女婿言谈一二。   趁势卓昭节出了念慈堂——游氏也跟着脱了身,私下里也要埋怨女儿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将这个孙儿看得眼珠子也似!如今祈国公——宁家大房被流放,长公主殿下跟前的孙儿就这么一个了,那更是疼爱万分!他前儿个受了伤,即使如今好了,照着长公主殿下对他的上心,怕是还要再叫他养上十天半个月才敢叫吹风呢!你倒好,与他恩爱就把他带了来,仔细回去被长公主殿下晓得了,给你脸色看!”   “我哪儿能不想到这些?”卓昭节委屈的道,“他是先去祖母那边说了,祖母准许,这才陪我来的。他和祖母说的是前些日子在府里养病闷着了,如今祖母又不许他出城游玩,思来想去就想到咱们家来转一转……祖母立刻就答应了。”   游氏这才松了口气,道:“这还差不多。”又问,“你是被灿娘约来的?”   “还不是为了白姐姐?”卓昭节叹了口气,道,“白姐姐来了吗?”   “方才到的,才进了门就泪落纷纷,俨然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提到这个转着弯的侄女,游氏就一个劲儿的摇头,“也不觉得一进门就哭让主家高兴不高兴,唉,这么个主儿说她也是白说,我不耐烦她在跟前,敷衍了两句,叫灿娘带她到园子里转转去了。你既然是被灿娘约来的,等见了你嫂子们后就去园子里寻吧,其实照我来看灿娘今儿个也是白费心思了。”   卓昭节虽然是被游灿约回来一起去劝白子华的,但既然回了娘家,按着长幼,断然没有不见两个嫂子的道理,这时候赫氏正在古盼儿处陪她说话,顺便处置些事儿——这妯娌两个很是和睦,古盼儿初次有孕不免有些紧张,赫氏知道后,索性每日都去陪她几个时辰,在这中间处理些家事,古盼儿旁听了也能学着点。   所以卓昭节去见嫂子们也方便得很,不必跑两处,她一边跟着游氏走,一边道:“我也这么想,但三表姐这两年都没有见过白姐姐,到底不敢相信白姐姐这样的不听劝。”   游氏道:“也罢,过了今儿她就死心了,知道白家这潭水啊,最该做的就是督促着那白子静好好读书,往后设法留在长安,尽量不要回秣陵的好。”   “上回我和三表姐说起来也是这么劝的,三表姐也赞成这么做。”母女两个略说了几句,朗怀轩也就到了,还没进去,就听里头传出阵阵欢笑声,清脆响亮,却是卓无忧和卓无忌在里头打闹。   游氏忙三步两步的进了门,果然看到这对双生子你追我逃的在庭院里跑来跑去,回廊上设着矮榻,赫氏一面低声和身旁的嬷嬷说着话,指点着手里的帐本,一面不时拿眼角留意着两个儿子莫要打闹得太过分;古盼儿则是伏在回廊的栏杆上,望着栏杆下一口缸里不知道看什么看得津津有味。   见游氏进来,两人忙都起身迎接,卓无忧和卓无忌也停了脚步,规规矩矩的过来见礼。   “都起了吧。”游氏摇了摇头,招手把离自己最近的卓无忧叫过,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污渍,责备道,“还没进来就听你们这儿闹得紧,跑那么快,仔细摔着!”   卓无忧没当回事,正待说话,赫氏已经请罪道:“是媳妇纵容了他们。”   古盼儿忙帮着嫂子求情:“回母亲的话,是媳妇觉着这会子太安静了,老是想打盹,索性听一听侄儿们闹腾倒是精神,这才请了无忧和无忌来庭中玩耍的,却不怪他们,说起来还是媳妇的要求叫他们受累了。”   游氏本来确实有责备两人放任卓无忧和卓无忌打闹太过的意思,更觉得这样会打扰了古盼儿安胎,但听说是古盼儿的要求,脸色倒是缓和了点,道:“你这时节好睡是常事,倒也不必强撑。”   又说了几句,卓昭节才插上嘴,与两个嫂子招呼寒暄。   赫氏与古盼儿也知道她今日来的缘故,随便说了两句就道:“三表妹陪着白夫人怕是已经在园子里寻好地方了,七娘你是为了她才回来的,快点去罢。早去早回,咱们回头还能说几句话。”   卓昭节遂告别了母亲和嫂子们,去往园子里。   不出意外游灿把等她的地方定在了陶轩——如今正是桃花凋敝的辰光,偌大的桃林里只得稀疏几朵花儿,看着就透着春暮的凄凉。   卓昭节进去时,白子华显然是哭了一番了,眼睛红红的,听到人进来,下意识的一回头,眼皮子都肿了。   “这是?”卓昭节之前听游氏说白子华进门就哭,还以为她离了游氏跟前该好点的,未想到到了游灿这儿哭得更狠了,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道了两个字,早就受不了的游灿忙招手:“昭节你来的正好……你来听听四表姐说的话儿!”   “我……我说错了吗?”白子华哭得正糊涂,听得这么一句顿时一噎,怯生生的问。   卓昭节坐了下来,见她这副怯懦无用的模样,觉得连气都不想叹了,只对游灿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我叫她回去之后跟着樊氏学一学管家,怎么说她才是正经的林家大夫人呢,老是叫个妾室管着后院算什么事儿?”游灿喝了口茶压了压心火,才能继续道,“谁想她就给我哭上了,说章老夫人怎么怎么不喜欢她,若是管起了家,每日里进进出出须得常与章老夫人见着……再一问,合着她不敢自己管家,除了怕婆婆,还怕见着里里外外的管事等人——你又不是新过门的媳妇了,这么些年下来怎么还是连个人都怕见?你有什么怕见的,你就算不倾国倾城怎么也没到见不了人的地步罢?嗯?”   游灿当着白子华的下人的面把话说到这一步,也着实是气得狠了——卓昭节忙咳嗽一声打住了她,柔声道:“表姐你先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游灿本来就是个急性.子,出阁之后有所收敛也不可能这么两年就磨砺得沉得住气——本来么,游灿自幼许了嫡亲的表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公婆是嫡亲的舅父与舅母,上头还有外祖母可作依靠,两家近在同城——白子静书还读得好,大有前途。   这样一门任谁都要点头称羡的好婚事,偏偏因为白子华的缘故闹得她与婆婆生了罅隙!   林鹤望的事情是意外,伏氏迁怒,游灿心里也极委屈,可也只能忍了,但忍一次容易,忍一辈子……这可能吗?   如今眼看白子华不但成了自己与尚未满周的女儿分别的罪魁祸首,甚至还有演化成长久的负担的趋势,纵然是打小一起长大又是嫡亲表姐妹,游灿也要急眼了——表姐再亲哪里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亲?表姐再重要,重要得过自己丈夫的前程吗?   这会也不管卓昭节阻拦,急三火四的嚷道:“我就奇怪了,从前祖母和母亲也没有亏待过你啊,那是大声说话都没有过,这样珍儿宝儿的,你怎么就生就了这么个针尖大的胆子?”   白子华闻言泪流得更凶,怯生生的道:“我……我……我就是胆子小,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样没用的人……又没什么福分,我……”   “……”游灿和卓昭节一起暗吐一口血,这样当众的激将都不起作用,白子华半点恼意也无,全是委屈——这样没气性的人,还能怎么办?   游灿简直是……   她绝望的道:“那四表姐你打算这么胆小一辈子吗?”   “……我、我也不想,你别生气!可我……我就是个没用的人……”白子华显然是想尽力照着弟妹喜欢的答案去回答,可她又不敢说谎……这么支吾了半晌还是颓然说了真心话,这真心话叫游灿和卓昭节堵的都不轻。   卓昭节也忍不住再劝上几句:“白姐姐你总说自己没用,可在我看来,白姐姐你生得好、性.子也安静温柔,向来不和人争什么的,做什么总要说自己没用?”   “你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很对得起林家,偏你怎么还是觉得自己直不起腰来也似?”游灿在旁,冷冰冰的道!   她忌惮的伏氏已经有游氏和卓昭节承诺帮忙,索性打定了这么一出来就不轻易回去的主意,章老夫人更是根本拿她没办法,是以虽然晓得白子华身边的人不可靠,游灿说话还是肆无忌惮。   白子华被弟妹和幼时一道长大的同伴这么又说又骂,却半点赌气斗气的意思也无,只是垂泪。   僵持了半晌,游灿也绝望了,道:“算了,我不说你了……你……你收拾一下,这儿是卓家,我也是做客的,弄成这样子,像什么话?”   白子华立刻照她说的,止住眼泪,接过使女递来的帕子擦拭。   她那松了口气和如蒙大赦的样子让使女都暗自苦笑了……   游灿见识了这大姑子出阁这两年的毫无长进后,实在是悲从中来,没心思再看她落泪柔弱,劝慰了几句,就找个借口把白子华打发回林府——反正之前她和白子静到长安时,章老夫人的接待也是很失礼的,游灿又不怕章老夫人,大大方方的当着伺候白子华的人的面道:“你如今都被人撺掇着难得到章老夫人跟前去,你怎么知道章老夫人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少到她跟前去请安,怠慢了老夫人之过?我看姐姐你还是早点回去,到章老夫人跟前请个罪,好生请教请教章老夫人的好!”   白子华倒是还想留下来与两人诉说一番她的委屈和难过——但无论游灿还是卓昭节都没心思听了,游灿就差没动手推人,这么着,白子华被送走后,表姐妹两个都松了口气。   两年的毫无长进后,实在是悲从中来,没心思再看她落泪柔弱,劝慰了几句,就找个借口把白子华打发回林府——反正之前她和白子静到长安时,章老夫人的接待也是很失礼的,游灿又不怕章老夫人,大大方方的当着伺候白子华的人的面道:“你如今都被人撺掇着难得到章老夫人跟前去,你怎么知道章老夫人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少到她跟前去请安,怠慢了老夫人之过?我看姐姐你还是早点回去,到章老夫人跟前请个罪,好生请教请教章老夫人的好!”   白子华倒是还想留下来与两人诉说一番她的委屈和难过——但无论游灿还是卓昭节都没心思听了,游灿就差没动手推人,这么着,白子华被送走后,表姐妹两个都松了口气。   第六十八章 不守妇道?   游灿一气喝了两盏沉香饮,才能开口:“她……这……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姑姑听说我打算劝她一劝,就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了!”   “这两年无论是我还是母亲,也算是见缝插针的劝过她了,奈何就是听不见去,又有什么办法呢?”卓昭节对白子华的情况早已经见怪不怪,这会倒是还能心平气和的劝说着,“我看就是伏舅母亲来,也未必能管什么用。”   “照我来说其实就不该管她。”游灿凝神想了片刻,道,“不是我心狠,而是我觉得四表姐之所以这个扶都扶不起来的模样,恐怕就是笃定了有人会帮她扶她给她收拾……当真把她逼到了绝处,恐怕还能有点儿指望!”   卓昭节皱着眉头道:“两年前就到过一回绝处的。”那一回白子华离死都不远了。   “可那会她自己不知道罢?”两年前的事情,游灿在秣陵就有所耳闻,到了长安,游氏自不会对嫡亲侄女隐瞒,她沉吟着道,“回头我和表哥商议一下,实在不成,逼她一逼,看看效果如何。”   “还是让三表姐夫拿了主意再决定要不要这样做罢,你可千万别劝!”卓昭节提醒道,“这要是万一……三表姐夫总是伏舅母的亲生子,伏舅母再疼白姐姐,总归也不可能对三表姐夫怎么样。”   其实伏氏还能躲一躲,可若白子静也要责怪游灿,那日子可是真不好过了。卓昭节自是要提醒游灿,再看白子华不顺眼,要怎么扶持这个大姑子,到底还是让白子静拿主意的好,免得将来出了事被婆婆和丈夫责怪。   游灿点头,道:“你放心罢,我才没那么傻,什么都自己冲在了前头。总归是让表哥去交代的。”   见她们话说了一段落,白子华身后侍立的一名俏婢才出言提醒道:“夫人,这会已经是饭点了……”   “被气得我倒把这给忘记了,大姑姑那边怕是以为咱们与四表姐说着话,暂时不来打扰呢。”游灿问卓昭节,“你饿了罢?”这么说了,又自嘲一笑,道,“啊哟,这么问来说去的,倒仿佛这府里是我当家一样,你才是这儿的正经娘子呢!”   “我如今也是在回娘家,再说咱们难道是外人了?这么点小事也这样的计较。”卓昭节起了身,道,“亏得你这使女机灵提醒,我身边这么几个竟也没人说一声,不然过了会儿饿着了都不知道。”   阿杏忙辩解道:“婢子正要问呢,之前世子妇正与三娘子说着话来着。”   “樱桃也不过快嘴了这么一回,你就别夸她了,她才见过几回世面,哪儿有你身边的人机灵。”游灿替阿杏圆了个场,也站了起来,道,“咱们走罢。”   卓昭节虽然记得上回游灿到雍城侯府探望,身后带着的也是今儿这些人,但看着里头倒没一个眼熟的,走了几步之后,就道,“从前的荔枝、桂圆和枇杷都许了人了吗?”   游灿听她问到以前的使女,脸色就是微微一黑,顿了一顿才道:“荔枝和桂圆都放了出去,自行婚嫁了。至于枇杷么……嘿,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总与杨梅混在了一处,叫她带坏了,还是杨梅当年犯事是受她撺掇?”   “啊?”卓昭节正狐疑难道枇杷胆敢勾引白子静,就听游灿咬着牙,小声告诉她,“那不长眼的东西,趁着二嫂有孕,居然勾引起了二哥……亏得曹姑姑发现了端倪,赶紧告诉我,我押了她到母亲跟前,本来还想给她求条活路,谁知她却道早就是二哥的人了……母亲给她气得死去活来,借口暴病处置了!这件事情也不知道怎的让二嫂听见,话里话外的说得我到现在回娘家见着二嫂都有点抬不起头!”   卓昭节吃了一惊,道:“这枇杷怎么这么糊涂?”   “她是昏了头了!”游灿冷笑着道,“我悄悄与你说……二嫂进门之后,与二哥处得平平,算不上多亲密,大约她就以为她有机会。却不想一想,祖母还在呢,祖母是最恨婢女爬床的,就算母亲不处置她,叫祖母知道了,她也是个死字!这一条是咱们家里使女都心照不宣的,就她以为自己会不一样吗?”   她又恨道,“就因为这个,所以荔枝和桂圆没有留在府里配人,而是发还身契,着她们出府自归本家去……害得我临出阁了还要费心另外选人陪嫁!”   荔枝、桂圆、枇杷和杨梅,这四个以南方特产果子为名的使女是打小伺候着游灿的,按说四个人里怎么也该有那么一两个会跟着游灿一辈子。却不想,之前因为替江扶风传信,杨梅被提前配了人,跟着枇杷爬了游炬的床,连带着荔枝和桂圆都被疑心不安分,全部放出了府。   怎么说也是多年伺候的人了,总有些感情在,弄到这样的地步,还叫亲嫂子不痛快,也难怪游灿提到了枇杷就恼火。   卓昭节想的却是二表哥游炬这件事情做的也差了,游炬虽然没功名在身,但因为游家嫡长孙游烁身子骨不大好,他这个次孙倒比长孙打理家业更久。以他的身份,既然和胡氏处不好,想纳个妾,外头还怕找不到安分的良家子愿意跟他吗?偏偏要在府里招惹——他又不是不知道班氏因为游姿生母的缘故对使女爬床的忌讳。   更何况游炬罔故使女性命也就罢了,游家上上下下,能算标致的使女也不是就只有游灿身边有,这可是游炬的亲妹妹。做哥哥的收了胞妹的贴身大使女,传出去好听吗?   不过到底是游家的事儿,卓昭节眼下也没心思去说游炬,只道:“左右都过去了,我想二表哥也是一时糊涂,枇杷也处置了,我看你如今身边这几个人倒还机灵。”   游灿脸色稍缓,道:“樱桃是曹姑姑的侄女,算是能信的人,桑葚、葡萄、石榴是下头补上来的,如今才跟了我两三年,倒还勤勉。”   又道,“后头那两个大使女,叫阿杏和阿梨?怎么你也拿果子取起名来了?可是怀念我呢?”   游灿的脾气一向来的快也去的快,方才提到枇杷还恨得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如今就已经说笑起来。   卓昭节笑着道:“那两个名字可不是我起的,母亲给我时就这么叫,我也懒得改。”   “到底是我嫡亲姑姑呢!这名字起的好极了。”游灿郑重点头。   卓昭节撑不住笑出了声:“是姑侄两个都爱吃果子是真的!”   “编排我也就算了,连大姑姑你也敢说!看我一会不告诉大姑姑罚你!”游灿张牙舞爪的威胁。   两人打打闹闹的出了园子,怕过往的下人看到不好,这才敛了笑闹,整理衣裙,重新端出大家闺秀的贞静仪态来——园子外头迎面就是水荭馆。   游灿早被告知这馆里住的人是谁,两人随便看了一眼就不停留,正要走过,未想许是她们安安静静的路过,里头的人放放心心的开了门,那门只开一道缝,一个身量窈窕有致、穿红着绿花枝招展的女子迅速闪出身来!   卓昭节与游灿不意水荭馆里竟然会有女子出来,都是一愣。   那女子出了门,一转身,脸上的悻色还没完全收敛,看到她们这一干人,也露出一抹震惊,但这花氏究竟不是等闲之辈,居然立刻若无其事的换上笑容,一甩手中的蜀锦绣帕,热络的上来招呼道:“哟,七娘今儿竟是回来了?也没人到五房说一声,这位可是才来的游娘子罢?我听下人说游娘子标致,还不相信,要说这标致谁能标致得过七娘去呢?今儿个一看,小姊妹两个站在这儿,俏生生的两朵花儿,真真是……”   卓昭节与游灿对望了一眼,都没心思听她扯完,卓昭节皱着眉问:“央夫人,你怎会从水荭馆出来?”   “还不是你们五叔?”花氏被她们直接责问,居然还是冷静得很,慢条斯理的扶了扶鬓边簪的一朵水红月季,虽然是月季,开得倒比寻常成年男子的拳头还大,富丽堂皇如牡丹,衬托着花氏精心描绘过的娥眉杏眼,颊上两抹胭脂红,显得娇媚风流。   被她动作吸引,卓昭节与游灿注意到,花氏此时穿戴可不平常,看似端庄的水色对襟广袖上襦内却是一件海棠红底绣鸳鸯戏水诃子,包裹着她丰满的前胸,曲线起伏如山峦,红色的诃子又把映衬得雪肌如玉,晶莹润泽,引人遐想。   这样诱惑的诃子下,腰间束的是茜色攒珠宫绦,坠着一对比目鱼翡翠佩,银泥粉绶藕丝裙,风动裙动,偶尔露出裙底的一双丹色绣花鞋来,鞋尖还缝了一对绒球。   她这会扬手扶花,宽大的广袖随肘滑下,雪白粉嫩的手臂被乌鸦鸦的鬓发比得如冰似雪,腕上却拿鲜红的丝绦系了一只金铃铛,随动作发出轻响——举动颦笑,皆似勾人。   如此约见情郎堪称楷模的装束,再加上她侍妾的身份,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就这么在园子里走一走,都要叫人疑心她存心不良不守妇道,更别说现下是从满府人都知道只住了两位郎君的水荭馆里出来了。   由不得卓昭节与游灿疑云大起!   第六十九章 补画   倘若这水荭馆里就住了沈丹古一个,卓昭节与游灿也就不多这个事儿了。毕竟如今不比两年前,四房和五房不复水火不能相容的景象,虽然不能说罅隙尽去,但怎么也不会刻意去落井下石了。   花氏本来在敏平侯府里就有着没规矩的名声,偏卓芳涯宠她,什么都紧着她胡闹。如今敏平侯为了家族长居翠微山别院,沈氏随女儿出了家,父母俱在却无人管束幼子。四位兄长一则出于对父母的敬畏,二则不想为点小事背上刻薄幼弟的名声,心照不宣的对五房的闹剧视而不见。   沈丹古是早就被敏平侯绑到五房上面了,左右都是一起的,他们之间的事情,其他房里才不想沾手多管。   然而如今水荭馆里还住着任慎之。   卓昭节和游灿是亲眼看着病歪歪的游姿为了任慎之强撑的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拖着病体想方设法的攒着家当、临终前殷殷叮嘱,担心得到死都没能闭上眼睛。   更别说为了任慎之不受任家的气,宁可死后暂不入土,借口眷恋故土,留下停棺江南十年的遗言,以保任慎之能够继续在外祖父家安心读书,而不是早早的扶棺北上,落到任家那班豺狼似的亲眷手里。而任慎之这些年来寒窗苦读,亦是为了成全母亲的心愿,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风风光光的让父母合葬,天灵安息。   究竟是一道长大的表兄妹,卓昭节和游灿如何能看着花氏影响到任慎之?   想到五房得宠的侍妾独自一人悄悄儿从水荭馆里溜出来——这事儿传了出去,会给沈丹古、任慎之带来多么大的影响,卓昭节与游灿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花氏一个妾,若非卓芳涯的刻意偏袒,和下人相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今卓家五房人中,以四房最为兴旺。之所以不去管花氏,无非是因为懒得多事。但若花氏的行为举止影响到了四房的利益,四房可也不会放过了她。   卓昭节冷冰冰的看着花氏,一瞬之间心中已经转过了十七八个念头要怎么收拾她了。然而花氏不惊不慌,千娇百媚的道:“前几日旁人送他的一幅古画,他又不说,随便往堂上一挂。我瞧着不好看,便叫下人换一幅,不想换下来后放在手边,叫我不慎浇了一盏沉香饮上去,可不是坏了?偏他喜欢得紧,晓得之后恼起了我,这两日吵了几回,叫水荭馆这边听见了。亏得丹古也擅长丹青,知道后把画要过去看了看,妙笔给补上了,你们那五叔才转嗔为喜——不然,为了这么一幅劳什子,合着他还想赶我出去呢!真是可笑之极!”   “这与你今儿从水荭馆里出来有什么关系?”见她面不改色的说着理由,甚至还似模似样的抱怨了起来,卓昭节可不会因此打消疑虑,继续冷冷的问道。   花氏眼波流转,媚意醉人,嫣然笑道:“哟,七娘子这话问得叫人心里怪难受的……难道是怀疑我在里头做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事情吗?你可看好了,我这么一身装束能藏个什么呀?”说着,她把手一摊,以示身上并未藏物,又道,“何况也不是我说话不好听——这水荭馆里住的两位郎君,都是一门心思念书考状元的主儿,陈设用物,怕是连我一个妾的屋子里都比不上的,我到这里头去打什么主意?”   卓昭节慢慢踱步,走到她身边,嗅着她身上扑鼻的花香,越发的腻烦,冷冷的低声道:“你不要在这儿避重就轻!我告诉你,这水荭馆里住的任表哥是我那死去的小姨母唯一的儿子,四年前我小姨母去世之时,眼睛都是闭不上的,便是不放心他!如今我小姨母的梓棺还停在了江南,就等着他高中之后迁回北地入葬……你若敢害了他,仔细你的小命!”   花氏听出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杀机,微微一眯眼,道:“七娘子这话说的倒是吓着我了,我做了什么能害得了任郎君?任郎君又不是三岁小儿,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狭路相逢,还不知道求饶的,是谁呢?”   “你少在这儿装模作样!”卓昭节冷冷的道,“我没功夫和你磨牙,最后给你次机会,再不交代清楚,我也不跟你罗嗦,这就回去告诉母亲,你真以为五叔护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做梦去罢!”   花氏一下子变了脸色,却是道:“七娘子好大的威风!难为我来给沈郎君送点儿酬劳,也要问过了四房的意思?”   卓昭节皱起眉,道:“酬劳?”   “我不是说了么?沈郎君给了我画还给你们五叔,我虽然买不起他那幅画,但想着多多少少也要补贴他些的,可他就是不肯要,我虽然出身贫贱,却也晓得知恩图报,这不,趁着他今儿个不在,与里头守门的小厮磨了半晌才溜进去,把银子塞进他门里……”花氏冷笑着道,“七娘子若是不信,何不与我一同进去看一看啊?”   卓昭节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见花氏一脸的理直气壮,心里也有点吃不准了,照理来说,花氏纵然有心勾引沈丹古或任慎之,这青天白日的从前门出入还真是有点太不避嫌了。像她这样会笼络男人心的女子,于男女之事上最是精明不过,即使爬.墙也很该做得声色不露才对。   只不过呢,也许是花氏故意诈自己?   正迟疑着,不远处倒是有人破了这僵持的局面——沈丹古领着惟奴,主仆两人都提了新买的文房四宝,正从月洞门里转出来,见着一群人簇拥在自己门前,微吃了一惊,随即上来招呼。   见沈丹古果然不在水荭馆里,倒是验证了花氏之前说的话,卓昭节脸色略缓,与沈丹古招呼了一声,沈丹古含笑问:“央夫人与七娘子、游娘子何以在此?”   花氏似嗔似喜的睇他一眼,娇软糯甜的道:“啊哟,丹古,你还要问?都是你不肯收酬劳,害得我只能趁你不在过来,不想倒叫七娘和这游娘子撞了个正着!她们拦住了我,这是疑心我趁你们不在,在这水荭馆里做什么手脚呢!你说这冤枉不冤枉死人?早点你利落的收了谢礼,也免我这场麻烦!”   沈丹古怔了一怔,随即笑着道:“央夫人太客气了,只不过补了几笔画,如何敢当央夫人谢礼?”   又看向了卓昭节与游灿,温和的道,“前几日五表叔有幅画受了损伤,我帮着略笔了几笔,央夫人要给谢礼,我想这不合宜,所以推了,未想到央夫人今日居然趁着水荭馆里没人上了门,倒叫两位娘子费心了。”   卓昭节与游灿对望一眼,狐疑的问:“任表哥也不在里头?”   沈丹古淡笑着道:“任弟今早出门,说是傍晚才回……应该不至于提前归来吧?”   闻言,卓昭节与游灿脸色都缓和了下来,本来她们责问花氏就是怕牵累了任慎之的名誉。但既然任慎之和沈丹古在花氏进水荭馆的这段辰光根本就不在里头,那么花氏意图勾引这两位郎君的说法就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两人也没心思追究花氏要送这贺礼为什么连个使女也不带——本来就是为了求个冠冕堂皇的交代,免得影响了两个士子的前程,这样当众追根问底,可别无事生非。   当下两人都向花氏说了几句和软话,花氏到底也不敢和她们计较,只是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的露着不满。左右卓昭节与游灿都不要看五房的脸色,也晓得花氏虽然是妾,却被卓芳涯一直宠着的,难免有点儿脾气,反正不理就是了。   这么与花氏、沈丹古告辞,回到四房用过饭。游灿就去看古盼儿——让游氏可以与女儿说几句体己话。   游氏自然要问起宁摇碧受伤以来雍城侯府的情况,听卓昭节叙述之后,心中十分欣慰,道:“你与九郎一辈子都能这么好好儿的,我与你们父亲也就放心了。”   卓昭节抿嘴笑道:“如今我们不是很好吗?”   “这真是各人有各命,要说女子的妇德妇行妇功,你能沾多少呢?你那大姐姐才是贤德淑良的人。之前的姚方也是个好的,不然咱们家的嫡长孙女哪儿会许给了他?”游氏感慨道,“单论品行和看着的可靠,九郎是不如姚方的,可如今你大姐姐伤心得紧,你却与九郎恩爱和谐……”   卓昭节诧异道:“大姐那儿又怎么了?”   “之前你大姐夫上官所送的那女子,恃宠生骄太过,你大姐气得趁你大姐夫去衙门,把她绑了之后,打发快马发卖了。你大姐夫回去后知道,与你大姐大吵了一架。”游氏叹了口气,“你大姐伤心难奈,昨儿个信送到你大伯母那儿,你大伯母难过极了……打算过两日请姚家夫人过府一叙呢。”   卓昭节本性也是个自恃宠爱的主儿,这两年出入宫闱,受淳于皇后影响,对侍妾亦是极有敌意,闻言挑眉冷笑:“这姚方好大的胆子!皇后娘娘还在呢,他就这样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吗?区区一个侍妾,买卖的玩意罢了,为了卖了这么个东西,倒是与发妻争吵起来了!真当咱们家没人了?大伯如今可是世子!”   游氏道:“你当个个世子都能和九郎一样恣意?尤其咱们家如今的情况……祈国公都被夺爵、合家流放了,这眼节骨上,咱们家敢惹事么?这一回你大伯母约了姚家夫人见面,也只能好言好语的说说劝劝。”   “我看这姚方既然这般禁不得诱惑,如今姚家夫人又不在他那儿,便是依了大伯母写信去劝说恐怕效果也不大。”卓昭节想了一想,劝母亲道,“倒不如设法把他调回长安,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他还敢不敢不敬正妻!”   游氏皱眉道:“不是说了吗?如今局势难测,正是巴不得把晚辈们都外放的时候,怎么能调他们回来?”又道,“你不要胡乱帮忙!那姚方可不像九郎对你这么好说话,当真把他逼急了,与你大姐冷冰冰的相处,往后怎么办?”   卓昭节听得有些气闷,道:“我知道了。”   既然游氏让她不要管这事,卓昭节索性说起花氏,“方才看到她独自一人鬼鬼祟祟的从水荭馆出来,我道她昏了头做糊涂事儿呢,原来是因为沈丹古帮了忙却不愿意收好处,特意选了水荭馆没人的时候去送谢礼的。不过,母亲,今儿个任表哥真的是一早出去,这会还没回来吗?”   游氏怔了一下,道:“回头我问问……这青天白日的,这花氏不至于那么胆大罢?”然后虽然如此,她还是露出不悦之色,道,“五房也太没规矩了,一个妾成日里跑来跑去,这算什么?”   第七十章 谢盈脉出阁   花氏这件事情卓昭节没有太担心,虽然卓芳涯宠妾灭妻,惯得花氏这几年是索性在五房里正儿八经的当家作主了,但四房也不是好惹的。游姿虽然不是游氏的胞妹,怎么说也是同父异母了,游氏也就这么一个姊妹,自游姿嫁到齐郡任家后就再也没见过。   虽然游姿的生母当年爬床的行径让班氏耿耿于怀的好些年,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早已是人死灯灭。如今班氏一门心思的光耀游家,对这个外孙也是刻意打磨栽培的,游氏对任慎之自是更无敌意,反倒也盼望着他不辜负了游姿临终盼望才好——她在班氏写的信里听过游姿在任家受的排挤和委屈,对任家实在没好感。   所以游氏对这个外甥还是很看重的,若花氏当真胆敢不要脸皮的勾引任慎之,游氏才不管卓芳涯如何宝贝这个侍妾,拼着叫十二郎卓情凝将来记恨也必要绝了后患的。左右如今五房也没什么能和四房拼的。   卓昭节还是更担心白子华那边的事情拖累了游灿。   不过既然白子静与游灿到了长安,章老夫人虽然没有竭力请他们到林家去住下,但以这位老夫人的精明也该清楚白子华这胞弟携妻匆匆北上的缘故。林鹤望胡闹,老夫人可不糊涂,为了林大郎君,老夫人也会刻意给白子静和游灿看一看林家没有亏待白子华的。   因此卓昭节觉得白子华一时间料想不会有什么大事——她自己想不开在那儿哭哭啼啼不算事情的话。   这一次回娘家后,跟着的事情就是谢盈脉出阁了。   因是阮云舒的嫡亲表妹,卓昭节当然要算男方的客人,却是不能看着谢盈脉梳妆上车。她看到谢盈脉时已经是新人被迎进青庐了——那屈总管果然有些家底,谢盈脉按制着一身花钗礼衣,耳饰博鬓,虽然并未逾越,但钗环衣裙,处处精致鲜丽,用料讲究。虽然嫁衣钗环,按制是男方提前赠送,但送过去的只是衣料,做工却是女方自己出的。   如今谢盈脉身上的嫁衣,在场的贵胄们一看就知道是长安城中著名的裁缝手笔。而且谢盈脉今日的妆容也是行家料理出来的。这两点都表明了新妇的家底。   本来阮家这边颇有些客人晓得新妇出身不高,料想着出手大方不到哪里去——未想到谢盈脉穿着的花钗礼衣明显做工考究不说,与一身绯红官袍的新郎阮云舒一起端坐在百子帐内,却扇之后,露出如花似玉的一张秀面,弯眉如月,秋水传神,真真是百媚千娇难说尽,万紫千红总不如。   与丰神俊朗、喜上眉稍的阮云舒并坐一处,俨然是天生地设的一双璧人,照得整个青庐内都一片堂皇。   这样珠联璧合的一双人,拥进青庐来看热闹的人群里,自然是羡慕嫉妒恨者皆有之。   卓昭节与慕空蝉小声打趣着谢盈脉此刻微握着拳的紧张,在她们不远处,温家几个姊妹,说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温五娘高高扬着下颔,骄矜之气自然流露,她手里拿了柄竹青底绣白鹤衔鱼的团扇,虚虚的抵住了左臂,目光在谢盈脉身上一转,冷笑着道:“阮表哥果然是体贴,连嫁衣都做好了才送到屈家去。”   她身边站着温六娘温坛榕,闻言微微蹙眉,道:“想是屈家为她找的裁缝。”   “屈家什么门第,请得起好裁缝吗?”温五娘鄙薄的道,“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说到此处,温坛榕已经察觉到不远处卓昭节恼怒厌烦的目光看了过来,心头微微一跳,忙拉住了温五娘,懊恼的道:“五姐!”   温五娘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见是卓昭节,脸色也不大好看了,想了一想,到底有些忌惮,这才悻悻住了嘴。   “这温五娘子好生讨厌!”那边谢盈脉还在与阮云舒行着坐帐礼,温五娘既然住了口,卓昭节也没追究,心头却很不高兴,收回目光,就和慕空蝉轻声道。   慕空蝉举袖掩嘴,低声道:“你管她呢?温家老夫人接连提了两个孙女想和阮家结亲,这温五娘子,你那大姑父都亲口答应了,未想到被你大姑姑阻拦了。须知道之前温五娘子从她家老夫人嘴里晓得了消息,拿阮云舒当未婚夫待了好几个月,最后知道阮家宁可要了这谢娘子也不要她——若这谢娘子和咱们一样的出身,她还少气一点,偏这谢娘子出身那么低,你说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因为咽不下这口气,她一心一意要找个比阮云舒更好的夫婿,这不到现在都没出阁?她没出阁,底下的六娘也要等她,据说这两个月以来连她们家老夫人都不满了,说日子是自己过的,尽和旁人置气算个什么?也耽搁了妹妹的青春,这会子,她能有好话才怪!”   卓昭节睨了眼温五娘,道:“我倒是知道她和阮表哥差点成了的事情,但那都是两年前了。”   “可不是吗?”慕空蝉淡淡一笑,道,“两年了都没寻到比阮云舒更好的夫婿,偏她之前一气之下放过这样的话,如今哪里能不有怨恨?我看她今儿就是专门打算过来找事儿的。”   “我大姑姑可不是好惹的,这会大姑姑没空在,我也不能看着她闹了表哥的婚事。”卓昭节闻言,顿时警惕的道。   慕空蝉微微抬了抬下颔,道:“哪儿用你操心?这温五娘不晓事,她们家六娘是个识大体的,你看不是六娘把她拦住了?”   正说话间,温坛榕安抚了温五娘,却过来与她们赔罪了。   卓昭节因为疑心温坛榕对自己居心不良,这两年在长安宴饮上处处避着她,两人虽然同在一城,其实也好些时候没见了,偶尔见着了,卓昭节也不肯与她多说话,这会温坛榕过来代温五娘赔礼,神色中就有点惴惴:“我五姐这两日心绪不佳,说话难免急噪了些,还望两位勿怪。”   其实主要是向卓昭节解释,到底慕空蝉和阮家、屈家关系都不大,她过来还是因看着卓昭节这边的面子。   卓昭节虽然不喜温五娘两年了还要针对着谢盈脉,但对知礼谦逊宽容大度的温坛榕,即使怀疑她至今对自己不死心,还是板不起脸来的,当下也缓和了神色,道:“既是五娘子心绪不好,还盼着这会子看到新人恩爱,也沾些喜气,开开心心的才好。”   她有意强调了“恩爱”二字,温坛榕似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黯,道:“我自会劝五姐开心些。”   说到这儿,温坛榕就该告辞了,但她却流露出不想就这么离开的意思,思索了下,吞吞吐吐的寒暄起来。   卓昭节受两年前先入为主,顿时疑云大起,话里话外就带出了拒绝之意。   温坛榕听了出来,双颊不禁泛起赤色,她到底不是厚颜之人,见卓昭节摆明了不想和自己多说,又想这件事情是从两年前就开始的,不免疑心自己的那份心思已经被看破了。   到底卓昭节如今是宁摇碧明媒正娶的妻子,温坛榕自觉自己至今还恋着宁摇碧被她发现,实在是……无地自容。   可就这么走了,她又不甘心。   因为卓昭节一直避着她……   思来想去,温坛榕一咬牙,装作不经意的问:“前两日……我听说世子从假山上摔下来伤着了?当时卓姐姐你也在吗?可要紧?”   “不妨事的。”卓昭节一愣,宁摇碧的伤已经好了,两日前就出府走动——以他在长安的名头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应该不少,怎么温坛榕还没听说吗?但听她问到自己,就淡淡的回道,“我没受伤。”   温坛榕听得心头一酸,雍城侯府传出来的消息,是宁摇碧从假山上不慎摔下,温坛榕不知底细,自然是信了。在她想来,宁摇碧身手敏捷,区区假山哪儿能把他摔得需要许院判亲诊的地步?恐怕这个摔下来的人,应该是卓昭节才对。   而宁摇碧之所以受伤,显然是因为他以身相护,保护了卓昭节,自己却被摔得不轻。   酸过之后,温坛榕看着卓昭节若无其事、甚至还有些冷淡的模样,心里就有点来气,暗想:他那么紧着你,为了保护你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如今即使他好了,提起来,你怎也没点儿愧疚?甚至浑然不当回事?   这么想着,温坛榕便含蓄的道:“原来如此,但卓姐姐料想在旁见到,吓得也不轻,还是要好生将养才成。”   ——你这个没受伤的都受了惊,是不是要更加体贴一下宁摇碧?   但卓昭节先入为主,根本就没想到她真正想关心的是宁摇碧,闻言顿时警觉,心想:这温妹妹怎么这么死心眼?不说我避着她都有两年了,就说我如今嫁都嫁了,她怎么还要这么纠缠不放?   为了叫温坛榕不要继续沉沦,当下就不冷不热的道:“我又没什么事儿,有什么好将养的呢?就是九郎如今也已经痊愈了。”   她觉得温坛榕既然这样的死缠不放,自己态度还是坏一点的好,“些许小事而已,温妹妹你真是小题大做了。”   这话一说,就见温坛榕胸口剧烈起伏了数下,瞪大眼睛,激动的抬手指住了自己,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生生忍了下去,然而顾忌着四周之人,只能颤抖着声音道:“你!你!你好狠!”   “……”看来这个法子有效果?卓昭节继续沉着脸,淡然道,“温妹妹你说什么?这总是我自己府里的事情,是大是小难道不是我最清楚吗?我觉得温妹妹没必要这样整日里替我担心什么的,妹妹你说是不是?”   温坛榕果然禁不住了,她把袖子一拂,切齿恨道:“我真是看错了你!”   说着,甚至没心思回温五娘身边,几乎是掩饰不住震怒的甩手出了青庐!   慕空蝉一直在旁看着这一幕,见状眯起了眼,道:“我还以为宁九让你省心得很,未想到温六娘居然也……不过宁九一颗心都系在了你身上,你今儿这么一敲打,料想她一个宰相孙女还不好意思再纠缠什么了。”   卓昭节深以为然:“我就是盼着她死心才好,都两年了,这么下去,温五娘子不误了她,她自己也要误了,你说这又是何必呢?”   慕空蝉一愣,喃喃道:“你居然还要替她考虑?这种觊觎人夫的东西你有什么好心软的?”   然而她说这句话时,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戏谑,却是到了新人共饮合卺酒的时候,谢盈脉究竟女儿家,紧张之下喝呛了些,阮云舒忙不迭的替她拍背顺气,又急急的叫人拿帕子和水来——众人就取笑他们恩爱——一下子把慕空蝉的话声盖了过去。   第七十一章 心沉吟   温坛榕铁青着脸出了青庐,满心的愤恨与怒火,心里翻来覆去的一个念头:“九郎对她那么好,她竟这样不把九郎放在心上!”   又想起来卓昭节之前与慕空蝉还是有说有笑,见着自己过去赔礼就冷下了脸,若只是为了两年前温五娘企图为难谢盈脉,也没听说这小七娘气量小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这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吗?   “她这是告诉我,如今九郎已经娶了她,所以不拘她对九郎怎么样,都不用我多嘴吗?”温坛榕想到那句“这总是我自己府里的事情,是大是小难道不是我最清楚吗?我觉得温妹妹没必要这样整日里替我担心什么的,妹妹你说是不是”,只觉得心头犹如阵阵蚁噬,直似酸甜苦辣涌上心头,难受得没法说,几乎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抱头痛哭一场!   这么乱走了一番,不知不觉中,她竟是轻车熟路的穿过了阮、温两家的小门,今儿因为阮家办喜事,这门一直开着,留了两个婆子守在门上说笑,见着温坛榕过来,身后使女一路急急追着却不敢叫住她,都是一凛,垂手站好道:“六娘子!”   难得一向待下宽厚的温坛榕沉着脸,理都没理她们就甩手回了温府,直奔自己院子而去——她如今是怎么都没心思去阮家的婚宴上敷衍了。   回到自己院子里,温坛榕径自进了内室,使女正想着跟进去伺候,不想温坛榕一进去,头也不回的把门狠狠一摔,差点没撞着了使女的鼻子!吓得使女忙停在了外头,心惊胆战的道:“娘子有什么事儿好好的说,千万莫要生气,气大伤身啊!”   “闭嘴!”里头温坛榕心烦意乱的声音传来,怒喝道,“滚开!不许来吵我!”   喝走了使女,温坛榕一点也没觉得心里好过些,反觉得一颗心像在油里煎来煎去一样——   她一忽儿想着,九郎他左右对我也没什么意思,如今业已娶妻,就算他肯,难道我还要败坏家风的去给他做妾吗?既然是没指望的事儿,我很该听哥哥的话,彻彻底底的断了这份念想,另觅良人……卓昭节……她就是那么个人,半点儿贤淑都不沾的,我和她计较,没的自降家教!   一忽儿又想,我苦苦恋着九郎这些年,若非当年羞怯没敢与他说……这会子的雍城侯世子妇,也未必就姓卓。更何况这卓昭节能帮九郎什么?她又不贤惠又不温柔,九郎……九郎受得伤连许院判都惊动了,足足在府里养了那么久才能出门,她……她提起来一点都不心疼,今儿个过来赴宴,还若无其事的与慕空蝉有说有笑!这样无用恶毒的女子,留着她在九郎身边,怎么不是个祸害?   这两种想法翻来覆去,一会这个占了上风,一会那个占了上风,反复煎熬,温坛榕只觉得心里滚油似的……   这么过了半晌,她还是不能肯定,外头使女怯生生的道:“娘子,这会到了饭点了,因为今儿个阮家请了咱们合府去宴上……府里就没开伙……娘子若是不去席上,婢子给娘子取份来?”   温坛榕这会根本没心思去赴宴,听得心烦,正要呵斥,却又转念一想,又是酸楚又是绝望的低声自语:“席上也许能够看到九郎吧?”   她不是不知道这样只会越来越沉沦,终究有一日万劫不复。   可是起身在内室踱步了两个来回,还是忍耐不住赴宴时也许可以看到宁摇碧的诱惑——即使这个可能不大,毕竟男女的宴席是分开的,但他那么挂念卓昭节,也许宴终之后会亲自过来寻卓昭节呢?   “就一眼!”温坛榕走了几圈,在室中站定,喃喃的自语,“我就看一眼……然后就回来,卓昭节……唉,再说罢!”   提到那三个字,她一切的毅力决心与勇气,都如雪遇骄阳,消融的比什么都快。   冷静下来的时候,即使是自己,温坛榕也不能不悲哀的承认,宁摇碧仿佛是她命中的劫。   她一切的贤德恭敬矜持傲气大度冷静宽容,都在望见这位年轻世子的刹那崩溃,甚至于浑然不觉得装着五分满冻酪的银盏什么时候已经翻得顺着自己的胳膊滴到了肘下。   这一幕,有心人皆看在眼里,嘴角均挂上了意味深长的笑。   然而卓昭节并没有发现,她和温坛榕一样,看到宁摇碧的刹那,满心满眼里就没了旁的人,见宁摇碧大大方方的站在回廊上向自己招手,身边慕空蝉微笑着催促:“你快点过去罢,人家特意从前院来寻你,还不知道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呢!”   卓昭节面上一红,就着她的理由胡乱点头:“是呢是呢,怕是有什么事儿……我去去就来。”   同席的几人都带着善意和促狭的笑声催她出去。   等卓昭节出了门,与宁摇碧站在回廊上小声说话,慕空蝉与下首的时兮墨交换了个眼色,时兮墨故意道:“五嫂可是羡慕了?”   慕空蝉嫣然道:“羡慕什么?”   “宁九这样舍不得初岁,过来吃一次酒的辰光都等不得。”时兮墨举袖掩嘴,格格而笑,吸引了附近好几席的注意,“这般的恩爱,今儿个五哥可没过来找五嫂呢,五嫂能不羡慕?可怜的五哥,回去了还不知道要叫五嫂怎么个罚法?”   “说得仿佛我跟母老虎似的,我几时罚过他来着?”慕空蝉嗔了小姑子一眼,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瞥了眼温坛榕,见她心不在焉的擦着沾满了冻酪的手臂,明明半截袖子都湿透了,可目光还是盯住了回廊上人的身影,竟是不舍得去更换衣物。   见状,慕空蝉脸上露出一抹鄙薄和厌恶——本来慕空蝉与温坛榕相交在前,两人关系也是很不错的,但成婚之后,慕空蝉忙着与时采风招惹的那些花花草草斗法,不免与从前的好友都生疏了下来。   偏时采风又极风流,即使有了嫡长子,还是不肯收心,成日了拈花惹草的想方设法往后院里塞人。慕空蝉一颗心系在了他的身上,舍不得怨他那就只能怨那些女子了。本朝又有淳于皇后做榜样,慕空蝉遂把皇后的态度学了一半,认定了所有企图勾引有妇之夫的不拘良贱那都是罪该万死!   即使温坛榕是从前的好友,慕空蝉如今也看她不上——当年慕空蝉嫁给时采风,可不仅仅是算计了时采风一个,单是卓知润婚礼上那碗鹅肫掌汤齑的斗狠,慕空蝉是压上了容貌性命,才把同样出身公侯之家、亦对时采风满腔柔情的欧纤娘压下去的!   这还是明面上的一个,暗地里,慕空蝉这个时家五少夫人的位置根本就是踩着无数或身份与她相若、或姿容绝代、或风流入骨、或……的情敌上去的。   即使如今温坛榕什么都没做,只是透露出恋慕宁摇碧之色,但慕空蝉总觉得不代卓昭节敲打她一把不痛快。   当下嘴角微勾,笑意盈盈的道,“不过呢宁九待初岁是真的好,这会子找过来可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上两回,你们是没看到宁九那小子对初岁那殷切体贴,看得任谁都要眼红,谁能想到长安城里声名最坏的纨绔,遇见了初岁就化作了绕指柔呢……”   说着,就添油加醋,大肆的描绘起宁摇碧如何体贴卓昭节起来。   她说的声音极大,本来慕空蝉这一席距离温坛榕就不远,温坛榕想不听,也不成,越听,她心里越是难受,拿着牙箸的手也微微发抖——以她的聪慧,哪儿猜不到慕空蝉这是有意为之?   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冲动与愤懑——在卓昭节没有回长安之前,她就和慕空蝉认识且交好了,说起来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同伴……可如今这个同伴却当众这样敲打自己!   明明她认识宁摇碧与慕空蝉都在卓昭节之前……为什么如今这两个人全站在了卓昭节那边?   温坛榕不知不觉中,咬紧了唇。   而回廊上,卓昭节第三次要还席被宁摇碧拦住,她偷偷往里一瞥,恰好分心听见慕空蝉在笑容满面的说着所看到的宁摇碧的体贴之事,顿时面红耳赤,轻嗔道:“我不跟你说了,慕姐姐在里头胡闹呢!我得去阻止她!”   “她说的不都是真事吗?咱们是夫妻,恩爱有什么怕人说的?”宁摇碧素来厚颜,慕空蝉这会说的又没犯他忌讳,反倒是让他听了之后想起许多旖旎甜蜜,才不会想到害羞二字,反而笑吟吟的道,“趁她在里头唠叨,咱们再说几句话罢。”   “见天儿的在一起,你有多少话说不腻吗?”卓昭节斜睨他一眼,嗔道,“也就是个不要饮酒,你打发个人过来说一句,不就成了?这么大动干戈的亲自跑过来,你看着罢,今儿个,不对,这段辰光怕她们见了我都要取笑了!”   宁摇碧笑着道:“下回你不要离开我身边,任谁取笑,我帮你说回去!”   见卓昭节又推又说的真要回席了,他这才敛了戏谑,叮嘱道,“如今虽然快入夏了,但现下天晚,这屋里又搁了冰,总是寒凉的,你又爱吃冻饮,这会的酒都没温,还是不要喝的好。最好冻饮也少吃些。”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七八次了。”卓昭节笑骂,“还有你自己,伤才好呢,也不许喝酒!重口和不易克化的菜还是不要吃的好——回去我要问鸾奴,不许偷吃!”   宁摇碧摸了摸下巴,凑到她耳畔小声道:“若是问鸾奴晓得我听话,你打算怎么奖励我?”   “奖你今儿个不必挨打!”卓昭节听得心头微微一荡,面上却瞪他一眼,一本正经的喝道!   第七十二章 说破   卓昭节再回到席上,却发现不远处一席上没了人影,附近几席的人神态也有些诡异,她诧异的问慕空蝉:“怎的了?”   “哦,温六娘子方才不慎弄脏了袖子,这会去更衣了。”慕空蝉若无其事的道,“你知道她一向面薄,大约是咱们笑了她几句,这会恼了,过会怕是也不来了。”   她这么说了,众人也没人出言反驳,都转开了视线,彼此心照不宣——帝后扶持真定郡王,慕家如今正得意,时斓又是本朝重臣,没必要为这种不切己身的事情去替温坛榕说话。   尽管人人都看到是慕空蝉与时兮墨这姑侄两个故意一搭一唱的把温坛榕给挤兑得狼狈而去的。   卓昭节正要避着温坛榕,知道她走了就不回来,只觉得心头一松,道了一句:“原来如此。”接着就转了话题,谈论起谢盈脉今日的装扮来,“我打小就听长辈们说但凡新妇没有不好看的,谢姐姐本来就是美人儿,今儿个更是天仙也似,可惜坐帐就那么一会儿,早知道我今儿个就到屈家去了。”   “这么个天仙子似的嫂子,你还见外叫着姐姐,仔细你阮表哥回头听到了嗔你。”慕空蝉慢条斯理的笑了笑,拿眼角瞥了眼隔席的温五娘,温五娘本来就因为温坛榕被挤兑走黑了脸,如今听着这话怎么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好歹也是宰相孙女,当着人前被这样奚落,不回几句话,往后还怎么见人?   温五娘把头一扬,冷笑着道:“若没点儿姿色,又怎么高攀到表叔家里来呢?”   向来女子崇德,温五娘这话等若是说谢盈脉为人轻浮,等若是靠容貌勾引了阮云舒一样。   卓昭节立刻冷笑:“啊哟,我竟然不知道我大姑姑与大姑父是浅薄的只会看外表的?再怎么着,长辈也不是咱们晚辈可以议论的,五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温五娘一噎,她光顾着嘲笑谢盈脉高攀了阮家,倒忘记阮家求亲在前,若是这个媳妇不好,岂不也等于是在说阮致和卓芳华没眼力?就算当真没眼力,那也不是她这个表侄女好议论的。   正思索着要怎么回,偏慕空蝉轻轻扑着罗扇,笑意盈盈的道:“五娘你别怪初岁,这也是你说话不当心呵!你想咱们初岁是满长安出了名的美貌,当初她嫁与宁九时,那起子嫉妒小心眼的,私下里可也没少说她是靠容貌迷倒了宁九,这会子你在她面前说这话,岂不是要叫她疑心你这是在指桑骂槐吗?”   下头时兮墨也转过身来,笑着道:“五弟妹你这话说的,初岁才没有这样小心眼呢!叫我来说,天赐一幅好相貌,那也是自己命好。所谓心慈则貌美,那起子小人自己心肠狠毒,生就一副不能看的粗鄙之形,说几句酸话,大风吹过就是了,何必放在心上?”   温五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嘴半晌,怒拍了一下长案,恨道:“拉帮结派的说嘴算个什么本事?阴阳怪气的惹人讨厌!”   她这么一拍一骂,堂上顿时静了下来,如今这堂上饮酒的多是各家贵女,年长些的夫人们另坐了一堂,这儿的虽然不乏已经出阁如卓昭节、慕空蝉等人,但都还年少,既然年少,难免好事。   而且温家两次意图与阮家结亲不成,最后倒是阮云舒的同科同窗屈谈的小姨子正经的嫁进门——这件事情,长安各家之间也有所耳闻。   本来么,阮云舒这样舅姑开明不苛刻、无妯娌无阿姑、才貌双全又已金榜题名的郎君,打他主意的人也多得紧。之前听到温家有意结亲,好几家心下都失望得很。   因为阮致幼年很受过温峥照拂,温家老夫人开了口,任谁都认为旁人家无份了。不想事出意外,两次都被打乱,难免有人幸灾乐祸。尤其阮家最终娶进门的嫡长媳若是卓昭节也还罢了,到底是卓芳华的亲侄女,又生得国色倾城。偏是谢盈脉,若非有个表姐夫中了榜,也就是个嫁庶民的命。   那些本来因为风闻温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能望之而叹的人家自然就看足了好戏。   这会见温五娘公然发作,众人纷纷停了牙箸,都戏谑的望了过来,竟没个劝说的人——从前这样的场景,劝解的多半是温坛榕,但现下温坛榕被先挤兑走了,卓昭姝倒是想起身说几句圆场话,却被堂姐卓玉娘瞪了一眼,暗示她不要多事。   究竟堂姐比温五娘子亲近,卓昭姝虽然有些担心喜宴上吵起来不好,然而还是听话的坐了回去。   “惹人讨厌?”见温五娘子控制不住,当众发作,卓昭节、慕空蝉、时兮墨却依旧神色如常,时兮墨故作惊讶,环视了一圈四周,道,“这话,是在说咱们吗?”   慕空蝉把手一拍,一副根本没当回事的样子,笑着道:“大约是了,我说四姐你也太过孟浪了点,咱们与温家五娘子又不是很熟悉,你说话着实不够委婉呢。”   “这怎么能怨我呢?我向来就是个不见外的人。”时兮墨慢条斯理的道,“我是没拿温五娘子当外人看呢,不想却是错估了五娘子的性.子,如今可怎么办呢?五弟妹,你可得给我想个法子!”   慕空蝉还没说话,卓昭节已经一挑眉,淡淡的道:“这也没有什么,既然温五娘子不喜欢咱们,回头咱们少上温家去讨人厌就是了,左右这儿是阮家。”   “啊哟,咱们倒是糊涂了!”时兮墨笑吟吟的接话,道,“可不是吗?谢天谢地这儿是阮家,不然我还以为今儿个定然要被赶出门了呢!跟前这道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我才吃了几箸,倒是十分的合我胃口,何况这么被赶出去也够丢脸的。”   “没错没错。”慕空蝉卷了卷袖子,拿牙箸拨了拨自己案上的一盆鲜虾蹄子脍,漫不经心的笑着道,“亏得这儿不是温家,咱们在阮家吃酒,关温家什么事呢?温五娘子不喜欢咱们就不喜欢罢,左右咱们也没指望全天下人都喜欢咱们。”   卓昭节掠着鬓发,朝着温五娘得意一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咱们就放下心来,定定心心的吃喝罢!”   之前想看热闹的人群里撑不住笑出了声来——温五娘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   她闹又不是不闹又不是,僵持半晌,索性还是卓昭姝心善,不忍见她这下不了台的样子,扬声说了句:“我这儿的酒冷了,来个人给我换一壶!”   旁边伺候着的阮家下人可不像卓昭节这三人一样不在乎得罪了温五娘,趁着卓昭姝这一声,忙不迭的大声答应,主持招待的管事又赶紧叫人送了几回果子糕点,好歹把气氛重新弄得热闹起来。   到底席才到半,许多人都没吃好,见卓昭节这边已经不理温五娘了,晓得接下来也没什么热闹,这才各自转回去继续吃喝——总算把温五娘的狼狈盖了过去。   这么一着,卓玉娘少不得要教训堂妹:“你多什么嘴?这样当众拆七娘的台,仔细她回头嗔你!”   “我看温五娘也怪可怜的。”卓昭姝腼腆的笑了一下,道,“七姐嗔几句就嗔几句罢,左右自己姐妹。”   卓玉娘道:“你呀!你就想着七娘是自己姐妹,不会和你置气,不说时家姑嫂了,你想七娘刚才挤兑着温五娘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谢……给新进门的阮家嫂子争口气儿?你这么一帮温五娘,回头传了出去,人家不说你是心软见不得温五娘尴尬,还道你和她一样,对阮嫂子有什么不满呢!”   说着声音一低,“咱们家可也传出过与阮家议亲的风声……咱们知道是七娘,但旁人可不知道,你如今又还没许人……你自己想想!”   这话提醒了卓昭姝,顿时变了脸色,道:“我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所以我叫你不要多事。”卓玉娘摇着头,道,“过会咱们回去时,你与大姑姑解释下罢。虽然阮嫂子出身不高,但今儿个过了门,这就是阮家冢妇的,咱们就这么一个大姑姑家好走动……又何必去得罪了她?最紧要的是这样的名头担着好听吗?”   卓昭姝深以为然。   这边卓玉娘教着卓昭姝,慕空蝉也在和卓昭节说着私话:“这温家姐妹,亏我打小和她们玩大的,未想到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放着满长安没成婚的青年才俊不打探,一个个专会把眼睛放到旁人家的丈夫身上去!知道的说温家教女无方,不知道的,谁敢信她们是宰相家的小娘子?”   卓昭节听得心头一跳,脱口道:“什么?觊觎旁人的丈夫?”   “这会儿又没旁人听壁脚,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慕空蝉倒是笑了,轻轻打了她一下,道,“温坛榕对宁九那心思,之前我还不知道,今儿个才发现……方才青庐里的话你说的很对,雍城侯府的事情,关温坛榕什么事儿?她多什么嘴啊?难道在你跟前一个劲的关心宁九,显摆着全天下就她最贤德吗?她贤德不贤德,宁九左右也不拿正眼看她!”   卓昭节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当初误会温坛榕有磨镜之好,暗恋上了自己——那实在是受当年春宴谣传,先入为主,如今慕空蝉无心之中说穿,卓昭节前后一对照,尤其之前温坛榕看似在关心自己,实则根本就是想方设法的打探宁摇碧的行径哪儿还能瞒得住人?   卓昭节真是又气又恨,暗暗埋怨自己当时怎的那么糊涂?这也实在是她听习惯了旁人对自己容貌的赞美,于美貌一道上,自信之极的缘故。   如今一下子误解了,只觉得尴尬得无以形容!   慕空蝉一向敏锐,闻言敛了笑,讶然道:“你该不会……不知道罢?那你为什么忽然对她冷落下来?”   “……”卓昭节张了张嘴,她那误会,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虽然以她的美貌自矜貌美没人会笑话,可自矜美貌到了认为自己足以男女通杀的地步,这……   所以沉默片刻,卓昭节只得暗咽一口血,含糊道:“你知道……我和谢……是阮嫂子十分要好,两年前温五娘子生辰,特意叫了谢娘子过去打算羞辱她,我……我那之后,就觉得温家娘子做的太过了。”   谢天谢地,亏得还有个理由搪塞!   慕空蝉惊讶道:“啊,你对这谢夫人可真好。”说着,她眼珠转了一转,微笑着道,“好初岁,你既然对这谢夫人这么好,能不能也对我好点呢?我这儿有件烦心的事,你可愿意帮我一帮?”   第七十三章 夏氏   赴完阮家的喜宴,回到雍城侯府后,次日一早,两人照例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却还懒洋洋的躺着不想起身。   左右不用给长辈请安,宁摇碧脾气又是出了名的不好,下人们都识趣的不打扰。两人就靠在隐囊上说话。   卓昭节拨弄着宁摇碧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慵懒的道:“昨儿个吃酒,慕姐姐托了我一件事,我当时答应了,可得你帮个忙。”   “和时五有关?”宁摇碧挑了挑眉,笑着道。   卓昭节也不奇怪他能猜中,道:“自然是的。不然慕姐姐有什么事儿需要托我呢?”就说与他听,“咱们府上买的家伎虽然也请了师傅教导,但这些日子忙着,我还没上心去管——慕姐姐说的那夏氏,虽然年轻,然而到底是醉好阁这样的楼子里当行首养出来的,才艺决计错不了。”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这夏氏虽然在时五身边得宠到现在,但时五这人最擅长喜新厌旧,离了他跟前的人,最多三五天也就忘记了。不过去了一个夏氏,以时五的为人,很有可能会与慕三娘大吵一架,顺势从外室里接个最喜欢的进门,总归他如今没收心,身边人都不可能断掉的。”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我何尝没有这么劝说慕姐姐呢?可慕姐姐说,如今时五的后院里头,也不是没有旁的女子,然而她就是瞧这夏氏十分不顺眼,不把她打发了不痛快。若是打发到旁的地方去,又怕被时五寻回去安置到外头,也只有送到咱们这里来了。”   “你既然答应了,那就叫她送过来好了。”宁摇碧道,“让她和买的那些人住一个院子,不得命令不许出来……时五来了也不叫他见,反正那小子根本不缺人,或者我回头与他说一声,道这个人就给咱们家做教习,让他不必打主意了。”   “先说好了,这人在咱们府里过个手,时五当真忘了她,我可是要打发的。”卓昭节想到温坛榕,顿时警惕起来,正色道。   宁摇碧一下子笑出了声,俯身在她额上一吻,道:“怎么你怕我步时五的后尘?那还要把人往府里接?”   卓昭节顿时露出了羞怒之色,道:“昨儿个慕姐姐帮了我,我怎么好意思回绝她?这是其一……其二嘛……”她抬起头,斜睨着宁摇碧,话里有话的道,“慕姐姐说,不是看你对我死心塌地,她也不敢把那夏氏往咱们这儿送,也是怕害了我——你说这差使,我接是不接?”   “接,自然要接!”宁摇碧正色道,“慕三娘子到底是邵国公府出来的,果然有眼力!我对昭节,岂是死心塌地四个字能够形容的?莫说区区夏氏了,这天下地上的女子,有谁能比得上你半根手指?”   卓昭节眼一眯,微笑着道:“这话我爱听,你多说几次!”   “我对昭节的忠心……”宁摇碧说到这儿,忽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倒,不怀好意的俯着她耳畔,缓缓道,“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为了证明我对你的情意,我觉着还是亲身上阵的最是可靠……”   “你!”卓昭节只及急促说了一字,便被他封住了唇……   宁摇碧一直“证明”到了晌午过了一半,两人都筋疲力尽,这才叫进人来伺候。   等两人梳洗毕,冒姑才禀告道:“方才时家的慕夫人着人送了一个教习来,道是昨儿个与世子妇约好的。”   “哦,人已经送来了?”卓昭节没想到慕空蝉动作这么快,真真是趁热打铁了,也可见她对把夏氏打发出门有多迫切,沉吟了下,就道,“那就带她到那边院子里,着她好生教着那些人罢。”   她倒不是怕宁摇碧见了这夏氏生出旁的心思来,只是觉得这么个人也没必要见。   为了防止这夏氏在时家时自恃时五的宠爱,娇气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坚持要见自己,卓昭节又叮嘱道:“不拘那夏氏说什么,总归领了她锁那院子里去,记得把门户看好,别叫人与院子里的人勾连了!”   冒姑点头道:“世子妇请放心,那院子四周昼夜都有婆子巡逻,决计不会让不相干的人靠近的。”调养家伎是为了招待往来的宾客,虽然是家伎,没有什么名节可言,但也不能叫府里心野的下人去占便宜。   尤其如今这一批,才买进来,都是八、九岁看着身量脸盘好的小女孩子,俱未破身,更要防着点儿。   冒姑亲自去处理了那夏氏,回头宁摇碧去庭院里照例练武,她就悄悄凑到卓昭节跟前,小声道:“亏得娘子没要见那夏氏,到底是醉好阁里出来的,论容貌当然是不如娘子的,可怎么看怎么都透着股儿勾人的意思。”   “这样身份的人我是不想她到我跟前来的。”卓昭节喝了口沉香饮,道,“所以才要你看紧了门户……既然是醉好阁里出来的行首,教导些个家伎料想是绰绰有余,反正过些时候,时五忘记了这个人,把她打发到远处去就是了。”   想了想觉得醉好阁里出来的人到底不能放心,正色道,“着人留意下她的举止,别叫时五买通了咱们家的人又与她联络上了。”   “娘子放心罢,就冲着她那副招惹人的模样,婢子也必要防着的。”冒姑保证。   主仆两个都对夏氏不放心,专门拨给家伎们住的院子就俨然是什么深牢大狱一样,被盯得水泄不通。只是这夏氏到底是行首出身,见识过大场面的,她被主母趁着丈夫不在家时送了人,如今又被拘在家伎院子里做所谓的教习,居然是宠辱不惊。   照着盯着她的人报上来的消息,这夏氏随遇而安的很,被锁进院子后,就认真的教导起那些家伎起来,她不像真定郡王府上那些教习那么凶,甚至比之原本的教习还温和点,然而却极认真。   有桀骜不肯听话的家伎,夏氏也不打也不骂,只轻飘飘的一句:“主家买了你们来,就是为了往后伺候宾客的,若是没法伺候人,主家留你们何用?”   这话说的一干半大女孩子都是忐忑万分,有人鼓足了勇气问她:“主家若是心慈,可会放我们走?”   夏氏就道:“你们出了府能做什么?无非遇见了人贩子抓住再被卖一次——秦楼楚馆或贵人家伎,左右就这么几条路,难道还指望忽然变成个公主娘娘吗?这中间再遭遇什么都没人知道,不怕死的,尽管试试!”   家伎们听着心惊,夏氏又道,“主家富贵,断然不会容了年老色衰的家伎,依你们如今的年岁,总也得栽培个数年才能出去应酬。约莫到了二十岁,也陪不得人了,到那时候,由主家发份嫁妆,还了身契,若是伺候的好,求了主家许门好婚事,往后也就能过上安生的日子了。你们若是不用心,叫主家不喜欢了,想想生死都系着人家手里呢,不想好好过日子,索性一根绳子悬了梁,岂不是痛快?既然不想死,还不好好儿过,这不是活着平白找罪受么?”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倒是把一班家伎说的动了心,学艺起来格外的努力。   卓昭节听到后,十分诧异,对这夏氏倒是起了好奇心。有日空下来,宁摇碧不在跟前,就让冒姑把夏氏叫跟前问话。   这夏氏果然年少,及笄年华,既然是被鸨母栽培成行首,容貌自不必说,绝对当得起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穿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诃子裙,颜色因为洗过多次已经有些褪了。   即使如此,也难掩那通身的风流气韵,她这风流之气与时雅风、苏语嫣都不同,更近乎狐媚,冒姑之前的评价一点也没错,这夏氏尽管诃子一点也不底,全身上下都遮得严实,然而她端庄恭敬的站在那儿,却怎么看怎么勾人。   卓昭节看着她呆了一息,心想:到底是北地最著名的阁子,栽培出来的人究竟非同常人——也难怪醉好阁长盛不衰这些年了。   这么顿了一下,她放下茶碗,打量着夏氏,道:“你叫什么名字?”   夏氏之前进来就行过了礼,此刻又一屈膝,恭敬而顺从的道:“奴家姓夏,小字绯示。”   “闻说你进了斗芳院后,教导她们,很有一套?”卓昭节一时好奇叫了她来,其实也没有想到一定要问什么,这会就随口而问。斗芳院就是收拾出来给家伎们住的那一间。   夏氏谦逊的道:“回世子妇的话,不过是劝说几句,是世子妇挑的人好,个个机灵,不必奴家多言,便都明了事儿。”   卓昭节与冒姑对望一眼,均想:到底是阁子里栽培出来专门迎来送往的,这回话的态度措辞,件件体贴。   “你从前是时五的爱妾,如今在斗芳院里做教习,衣不得锦,食不得精,可有委屈?”卓昭节又道。   夏氏却安然道:“衣暖食饱,更复何求?奴家还能为世子妇分忧,自无委屈。”   “……真有意思,所谓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你倒是转换得容易?”卓昭节似笑非笑。   夏氏抿嘴一笑——她笑时风情极盛,完全让人忽略了她年岁更比卓昭节还幼些,那一刹那颠倒众生的媚意叫卓昭节与冒姑都为之惊叹,只听她不疾不徐的道:“似奴家这样的人,身似飘絮,命如风烛,岂非是常事?奴家打从当年被妈妈买进醉好阁起,便知道了此生前程,不外如是。既然指望不高,又何来失望呢?无有失望,自然就不觉得委屈了。”   “你倒是个有自知之份的人。”卓昭节转了转腕上镯子,道,“照你这么说,怎么慕夫人还要把你送来我这儿呢?”   夏氏神色自若道:“慕夫人乃是主母,自对奴家这伏侍时五郎之人有生杀之权,她要把奴家送与谁,本是份内之事,奴家不敢妄言,亦不觉得委屈。”   她缓缓补充道,“以奴家的身份,慕夫人不喜奴家,直接打死了也无妨,然而慕夫人却将奴家送到世子妇处,单这一点,奴家已十分庆幸。何况一到侯府,世子妇便托以教习一职,奴家如今觉得很好。”   “真是滴水不漏。”卓昭节笑了一下,转头吩咐冒姑,“送夏娘子回斗芳院罢,从今儿起,将夏娘子的份例加一倍,这身衣裳也旧了,按着阿杏她们的例子做上几身……每日饮食也照阿杏她们的例子。”   夏氏闻言,恭敬的谢恩。   “实话与你说罢。”卓昭节淡笑着道,“慕姐姐是不喜欢你在时五跟前,时五这个人呢,你也清楚,他向来没有长宠过谁,你的辰光长一点,也长不到哪儿去,你到我这儿来也有几日了,但他就来问过一回,被我挤兑了几句,也就放言把你送给我了。所以你继续跟着他,之前醉好阁那前任行首程夭娘,就是个例子。但你在我这儿,我那些新买的家伎确实需要个行家来调教,你若是调教的好,我也不要你一定要待个十年八年,过个两三年,也许就把身契还了你。到时候你要另嫁他人,我还可以为你脱籍,再送笔嫁妆……这些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也没必要骗你,如何?”   “奴家自然信得过世子妇!”夏氏静静的听完,连想都没想便道。   卓昭节微微点头:“你既为行首,料想才艺过人,我看中的是这些……去罢。”   不管夏氏是不是真的那么无欲无求和处变不惊,总而言之,这日之后,她教导家伎的热情与认真又上层楼。进门还不到三个月的家伎,据去看过两次的冒姑言,排起舞来已经很有些样子了。   白捡了这么个能干的教习,卓昭节也觉得很满意,倒是另外送了些糕点到时家去与慕空蝉道贺。   这样过了些时日,辰光也就到了避暑的时候了。   第七十四章 避暑   雍城侯在翠微山的避暑别院紧挨着行宫,占地广阔又风景独好——说起来也还是靠了纪阳长公主的光,长公主疼爱幼子,膝下统共也才二子。先帝与今上都因长公主故,让祈国公与雍城侯的别院家宅都尽可能的挨住长公主——长公主的别院选址能不好吗?   这座名为丹葩馆的别院出了西南角门过一片松林是长公主的避暑别院曼徊山庄,隔着一条山溪,就是原本属于祈国公的产业,自然,如今已经被抄没了。   既然是山间别院,少不得要依山而建,占些山岚风景。   叫卓昭节意外的是,别院的后院,是一片颇为广阔的池水。池畔种着芦苇茭白,熏风吹过,婆娑可爱。池中睡莲点点,红黄白紫,色泽各艳。水清见底,透过睡莲的间隙,就可以清楚的看到水中灵活游动的极矫健的锦鲤,赤白黑金四色俱全,在骄阳之下望之真是缤纷一片。   卓昭节当下就在回廊上看得住了脚,惊喜道:“怎么这许多鱼?”   宁摇碧得意道:“鱼算什么?你看四周水汀,像不像江南?”   卓昭节闻言,再认真看了看,道:“是像,不看别处,只看水畔,倒像是青草湖一样了。”   “可不就是照着青草湖另外修整的?”宁摇碧微微一笑,道,“我想你偶尔会想到江南,有这么个湖看着也能高兴点。”   卓昭节脉脉看向他:“你这人!陛下叫你到翠微山来盯着行宫那边的休整,你怎么先把自己的宅子给修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温柔得滴出水来。   宁摇碧却含笑道:“谁说这是才修建的了?你看这四周像是才弄过的样子吗?这芦苇茭白可是长了好几苒才能有这样的葳蕤,更不要说这些锦鲤才下去时都只是鱼苗呢!”   他微微而笑,“是打从我回长安起,就使人把这儿改了。”   “……你呀!”卓昭节听得心头柔软成一汪春水,伸指在他胸前轻轻戳了戳,甜蜜的说不出话来了。   宁摇碧笑着道:“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定然能娶到你的,可不得提前预备好了?”   两人在回廊上执手相看、含情脉脉,隔着池子,斜对的雍城侯看得却是冷哼了一声,虽然没惊动隔池的小夫妻,也叫身后的下人立刻屏息凝神。   雍城侯背着手,凝神片刻,道:“过会去把九郎叫到书房来!”   本想陪着卓昭节一起规划别院器物安置的宁摇碧很不情愿的被雍城侯叫到跟前,一进门就催促道:“父亲有什么事快说,我还要回去归置东西。”   “这些事情,有媳妇在那儿不就成了?”雍城侯坐在书案后,慢慢翻着本古籍,不冷不热的道,“后院之事,你一个男子处处插手,像什么样子?更何况娶进媳妇来,不就是主持中馈?她什么都要你帮手,这算什么?”   宁摇碧警觉道:“父亲寻我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如今业已满月,你该好生想想前程了!”雍城侯见儿子开门见山,晓得他不好糊弄,索性把书一放,亦是直截了当,道,“之前你不是许诺婚后会好好读书?如今的局势你自己也清楚,靠着你祖母和我,现下护得住你,往后可就难说了。你不要指望月氏那边能起到多少作用,你那些舅舅恨你母亲和苏史那恨得紧,有多恨你你也清楚。之前你大伯一家被流放剑南,现成的理由可以落井下石提起你母亲多次险遭大房毒手之事,尔后顺理成章的不愿你祖母伤心难过,又无法对你母亲交代,所以要扶棺西去,趁势到月氏避风头……如今你祖母和我还在,你那些舅舅恨你归恨你,到底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这样你趁机在月氏发展壮大,打下根基……以后即使是延昌郡王登基,总也能进能退。”   他看了眼宁摇碧,虽然说着数落的话,但语气里倒也没有多少真正的埋怨,只是道,“但你既然选择了留在长安,再这么纨绔下去,你自己想一想后果!”   宁摇碧道:“我理会的,只是今儿个才到别院,容我歇一晚可好?”   “你不要想方设法的往后推!”雍城侯警告道,“圣人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局势剧变……约莫也就是这么几年了!我如今却是后悔答应你娶了那卓家小娘子了,自她进门以来,你时时处处惦记着围着她转,半点正事也不做!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话用你身上一点也没错!我早就教导过你,不可如此浅薄,为美色所迷惑!未想你这样不争气!你若再这样围着她转,休怪我令她自返家门,免得耽搁你前程!”   所谓自返家门,便是要休弃卓昭节了。   宁摇碧闻言脸色一沉,道:“昭节没过门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做过正经事,怎么她一过门,我不求上进全成了她的错?父亲堂堂长辈,要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却挑着儿媳妇欺负,很得脸吗?”   “你这个逆子!”雍城侯早就知道这儿子忤逆,然而宁摇碧一向说话肆无忌惮,虽然知道,可每次还是要被他气得死去活来,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差点没把跟前的书案踹翻,腾的站起身来,指着宁摇碧大骂,“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但凡争点气,不是那等只会窝在后院里卿卿我我的人,我何必多这个事?那卓氏被休回去,那也是你害了她!”   宁摇碧轻蔑的道:“倘若夫婿不争气,就要把妻子休回娘家,这天下有多少人家能不分离?再说我不争气,父亲骂我就是,总是盯着昭节不是,这算什么?人家长辈都盼望着晚辈夫妻和睦、恩爱和谐才能放心。怎么父亲却总是见不得我与昭节处得好?难道当年你待母亲不好,也不容许我待昭节好?这是什么道理?”   雍城侯气得几欲吐血!   “你……你!”他颤抖着手指,指着独子,正待说什么,未想宁摇碧却施施然的抢先道:“明儿个起我会好好念书……这是我答应昭节之事,自不会耍赖。至于我怎么待昭节,就不劳父亲大人操心了,我可不想只有一个嫡子!何况小孩子没有了生母管教,即使祖母宠爱,到底难免恃宠生骄,养成跋扈骄横的习性——我可不想将来成日里骂着自己的骨肉孽障不肖,却还偏偏不能不把爵位传与他!父亲你说是不是?”   说完这番话,他看都没看雍城侯,便拔腿走了出去——门还没关好,就听得身后传出瓷器碎裂声!   书房外不远处,臂上还裹着伤的苏史那静静而立,见宁摇碧出来了,才低声道:“主人这么说,只会让君侯更恼怒主母。”显然他是把书房里的话都听到了。   “无妨。”宁摇碧冷笑了一声,他一点也没有低声的意思,根本不在乎书房里的雍城侯会听见,“若连发妻都护不住,岂非枉为男儿?什么都归咎于昭节,是看昭节好欺负吗?真是可笑之极!”   这一次,书房里直接传来砰的一声大响,只听这动静,宁摇碧与苏史那主仆能笃定,是雍城侯踹翻了那张沉重的书案。   只不过主仆两个都没把雍城侯的震怒放在心上,皆是面如平湖,甚至宁摇碧轻描淡写的转了话题道:“今晚加几个清淡些的小菜,也送一份到祖母那边去,请祖母尝一尝鲜。”   苏史那点头:“某家一会就去吩咐。”   “把后院的书房收拾一下,明儿个起,本世子会用到。”宁摇碧淡淡的道,“哦,还有,昭节想是会去拜见她的祖父,你也预备下……选个日头不那么烈的天罢,虽然是山上,但也有树木稀疏的地方是热的。”   他任凭雍城侯在书房里摔东砸西的发泄,面色不变的吩咐着苏史那一件件琐事——临了才一拂袖,望着虚掩的窗,冷笑了一声,低声自语道:“当年母亲郁郁数年而死,这中间你明明知道母亲所求不过你几句慰藉之言、甚至区区一笑,却吝啬不给,如今活该由我这逆子叫你不得安生……自己没能耐护住妻子,还想挑唆着叫我对昭节不好?做梦去罢!我偏要与昭节过的和和美美、对她呵护有加——叫你知道,当初母亲在长安处处碰壁,被欧氏那贱人想方设法的谋害,不是因为她是胡姬、不是因为她曾是月氏头人,更不是因为与欧氏的杀父之仇,只因为你无能胆怯,不敢护她!”   宁摇碧俊秀的面上露出一抹厌色,嘿然道,“你心里难受?母亲当年才叫难受……你当年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而无动于衷,不就是自恃着母亲爱你极深、再苦再痛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么?活该你就我一子,这爵位家产,想不传我都不成!我再忤逆,你也不能不忍着!居然还妄想我听你的话?真是可笑!”   苏史那跟在他身后,静静的听着,眼神恍惚,神情复杂。   第七十五章 曼徊山庄   宁摇碧虽然对雍城侯怀恨在心,然而却并非当真不识大体。   当晚陪卓昭节在睡莲池畔嬉戏了一阵,自次日起,却是每日都要抽些辰光读起书来。他在书房读书,卓昭节也盼着他上进,见他履行自己都忘记了的前诺,欢喜之余,自然要竭力防止宁摇碧惫懒下来,故而一步也不踏书房的门,茶水点心都只吩咐鸾奴送,惟恐分了宁摇碧的心。   这么几日下来,纪阳长公主见孙儿久不到跟前,不免要问起,晓得宁摇碧开始温书,大喜过望之余,却和雍城侯一样担心卓昭节会分了孙儿的心。尤其听说宁摇碧每日就读一个时辰,余下来的辰光还是和卓昭节腻在一起,更加觉得红颜祸水。只是长公主不像雍城侯,她是舍不得骂孙儿的,要说骂卓昭节,倒也没什么道理,最紧要的还会惹来孙儿护妻……思来想去,就让卓昭节每日里过府去跟前伺候。   卓昭节对长公主的担心心知肚明,心头着实是委屈,然而长公主又没把话说破,她也不好分解,只得按捺了怒火,梳洗打扮一番,带着使女去到曼徊山庄请安。   这曼徊山庄庄如其名,入庄之后,三步一弯、五步一折,只走了十几步,就已经有点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不但如此,内中还有许多地方,高低崎岖,虽然颇具曲径通幽的风情,但也极为险峻,甚至连步辇都架不上去。   长公主好歹年纪长了,住着这样的别院难道不嫌麻烦吗?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扶着阿杏的手,边跟着引路的使女往长公主住的院子里走边想。   不过这个疑惑见到长公主之后就打消了,长公主见着孙媳赶着清早的山岚过来,身上明明在上襦之外还穿了件半袖以抵御清晨的凉意,额角却起了薄薄的一层汗,不免微微一笑,道:“本宫这山庄,路不好走罢?”   “回祖母的话,孙媳幼年时跟着外祖父读《阿房宫赋》,所谓‘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后几句,进宫之后是见着了,这‘廊腰缦回’,却还是在祖母这儿才能见到。”卓昭节忙含笑道。   纪阳长公主斜靠榻头,由两三个小使女帮着捏腿,懒洋洋的道:“不必说好话了,本宫这山庄,在翠微山这一片的别院里,那都是以难走出名的。你今儿个过来,可不是走得一头汗?路上几处没吓着罢?”   “叫祖母看笑话了。”长公主话说的这么直接,卓昭节面上微微一红,随即道,“今儿个确实也是大开眼界了,路虽然难走了些,但景致却好。”   “无限风光在险峰。”长公主感慨的道,“这山庄是你们祖父生前弄的,他就爱这曲径通幽的意境,后来腿脚不便了,每年也还都要来住一住。他去之后,本宫也没心思再改,如今年纪大了,若非对这儿熟悉,本宫也觉得走进来受罪。再过几年,若本宫还活着,也住不得这儿,到时候少不得要住到你们那儿去了。”   卓昭节忙道:“祖母这话说的,祖母矍铄康健,必能长命百岁的!祖父弄的这山庄自然好,但若祖母能够住到丹葩馆那边去,叫孙媳可以晨昏时常得见,聆听教诲,那是再好也没有!”她之前听淳于皇后说过纪阳长公主迫着老祈国公亲手杀死外室之事,还道长公主与老祈国公此后就不好了,但现下听着,长公主对这个丈夫倒是有情的——不然,以本朝公主们受到的优待,老祈国公去世时,纪阳长公主仍旧是徐娘半老的年纪,想再嫁也不是不可能。   而长公主最终选择了就这么守着两个儿子,可见那件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以长公主的为人,若非后来和好,如今这座曼徊山庄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主动提起老祈国公了。说起来倒是好笑,本来这件事情,论理最伤的还是夫妻两个,未想老祈国公置气之后与长公主又重归于好,倒是祈国公把长公主伤得不轻。   长公主瞥她一眼,道:“到底出了阁不一样,从前总听人说你是个娇气的孩子,向来被家里长辈宠着让着,还道你是个要人哄不会哄人的,如今看来学得倒也不慢。”   “这是祖母疼孙媳,给孙媳这伺候跟前的机会。”卓昭节心下微微一动,长公主这话虽然说的不是非常的软和,但以她的身份,这也算是认可的意思了,忙加倍殷勤道,“不怕祖父笑话,孙媳从前在家里,因为是幼女,又是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确实是娇气的。然而常在祖母跟前听着学着,孙媳虽然愚笨,但沾着祖母的福气,也能侥幸学上一二。”   “好听的话就不必多说了。”长公主漫不经心的道,“你也知道本宫的身份,本宫打小,什么样的奉承没听过?这些年下来,早就腻烦了。”   卓昭节抿嘴一笑,并不因此觉得尴尬,反而甜甜道:“祖母说的极是,是孙媳想差了。不过方才的话,也是孙女打心眼里想说的呢。”   “本宫叫你过来陪着说话的意思,料想你也清楚。”长公主没理她,淡淡的道,“九郎虽然是本宫的孙儿,但本宫也看不了他一辈子,他的一辈子其实还是你的。所以他若是上进能干,得到最大好处的,还是你。”   卓昭节忙道:“祖母说的极是,实际上,回门那日,孙媳的父母嫂子也这么教诲过孙媳,孙媳也是赞成九郎用功的。”难得有这个机会和长公主解释,卓昭节当然要不遗余力的表示自己绝对不是一心一意勾引着宁摇碧只顾闺房之乐、不求上进的那种愚妻,“这两日九郎开始读书,孙媳茶水点心都只叫鸾奴送过去,使女下仆,一个也不许靠近了书房,免得打扰了他!”   使女下仆不过是顺口一说,卓昭节真正表示的是她自己也是刻意避开的。   长公主微一挑眉,露出一丝满意之色,道:“你这样知道轻重,这很好。”   卓昭节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媳妇果然不好做。   既然把这话说开了,长公主也就放了心,缓和了脸色道:“这山庄的路难走,白日里九郎要读书,你一个人在丹葩馆那边无趣,左右二房里也就他们父子两个,你公公那边有老人伺候,是不要你操心的,九郎的事儿呢也不必你成日都在那里看着,得闲也可以趁着都在翠微山,和娘家多走动走动。你那祖父敏平侯,为着颐养不是长年住在这儿?平常也没地方见。”   “谢祖母。”卓昭节忙道,“不过孙媳既然进了宁家的门,自然就是宁家人了,自是要以伺候祖母为上的。”   “本宫如今年纪大了,倒更喜欢清净。”长公主淡淡的道,“要说晚辈,也就喜欢九郎过来说一说话儿。你又不是本宫带大的,虽然用心,但经历放在了那里,说的话很难叫本宫贴心与入耳,反倒你也紧张。如此本宫与你相处,大家都累,索性你到旁处走一走,隔个五六日来一回,也就差不多了。”   长公主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卓昭节自然也不能继续留下来尽孝心——其实这也正中她的下怀。   左右这位金枝玉叶的祖母冲着宁摇碧也不会不护着二房上下的,卓昭节自己娇生惯养长大,出阁之后又叫夫婿捧在了手心里。这种讨好长辈的事儿做久了也是真心累。   难得长公主这样真性情,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不要她在面前,那是正好。   何况长公主还明说了让她可以多回娘家,卓昭节觉得今儿小心翼翼的跑了一回曼徊山庄实在是赚极了。   当晚安置时,卓昭节就和宁摇碧说了这件事情,宁摇碧何等聪明,立刻就听了出来,长公主这么说,还是觉得卓昭节太过美貌,自己对这妻子太痴心。怕辰光一长,自己又把心思移回妻子身上,荒废功课,而且白日都把卓昭节打发出去,这也是逼着他收回那一天就看一个时辰的打算,要他整个白日都正经进学。   他脸色变了几变,到底只能冷哼了一声:“定然是父亲到祖母跟前去说了嘴!”   对着正当壮年、素来安康的雍城侯,宁摇碧可以毫无忌惮的想气就气、想忤逆就忤逆,左右雍城侯就他一个儿子,还与大房有仇怨,再怎么恨这独子不肖,却不能不忍气吞声的为他劳碌。   在宁摇碧想来,这是雍城侯欠了自己母亲的,忤逆这个父亲他一点压力都没有。   然而长公主就不一样了,一来这祖母年纪大了,禁不住发作;二来打小他是被这个祖母宠大的。在母亲申骊歌去世之后,长公主完全取代了申骊歌的角色,她是真心疼惜这个幼孙打小没了生母,宁摇碧实是不忍伤祖母的心。   所以心头怒火都冲着雍城侯而去,立刻就琢磨起来最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把雍城侯再气上一气。   卓昭节虽然觉得有些委屈,但也觉得从纪阳长公主的角度和目前局势来看,督促宁摇碧上进是很有必要的,就劝说道:“祖母到底是为了你好,其实你好我不也就好了吗?左右你如今白日里要看书,我留在丹葩馆里也没什么事情,祖母体恤,让我可以多回娘家几趟,尤其是我祖父那儿……我想从明日起我还是把冒姑留下来主持事情,若有她处置不了的,还要你帮着做个主。”   宁摇碧揽着她,叹了口气,道:“这事却是我连累你了。我不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一进门,倒全成了你的不是。”   “这有什么奇怪的?”卓昭节抿嘴一笑,“早先八哥说我,可是‘都是宁九把你带坏的’,谁家的骨血谁家疼爱,舍不得说自己家骨肉,自然是说媳妇、郎子更顺口罢了,其实夫妻本是一体,你金榜题名,那荣耀难道我没份吗?”   宁摇碧被她这么一说,倒也将心头郁闷去了几分,含笑道:“好昭节果然是体贴……罢了,既然如此,那趁着避暑这些日子你多回娘家走动也好,只是每日须得早些回来,免得我担心。”   卓昭节主动在他腮边吻了吻,道:“自然如此,你读书,也可要用心点。”说着就想起来,道,“你自己这么读成吗?师傅怎么办?”   “不妨事的。”宁摇碧不以为然道,“如今是先把从前学的温习起来,过上几日再到苏太师那儿去……我是拜过他为师的,只是后来太过贪玩,把他气得不肯见我而已罢了。”   苏太师虽然位列三公,但有纪阳长公主在,料想宁摇碧重新登门求教,他也不能当真拒之门外。   卓昭节听说是文官之首的太师指导,也就不担心了,遂与他说了几句情话,亲热一阵,便沉沉睡去。   第七十六章 留宿   “雨下得这样大,山路又湿滑,娘子,咱们还是在这儿住一晚罢?”阿杏扶着窗,望着外头瓢泼大雨,忧心忡忡的道。   卓昭节端坐窗前,捏着紫毫,觉得非常为难和后悔。   这是得了长公主的吩咐、与宁摇碧说清楚后头一日出门,她是先到了敏平侯这儿来。   敏平侯在翠微山的避暑别院,和在长安城里一样是两座。本来离行宫近些的那座才是敏平侯来避暑时所住的,但自失势后,敏平侯搬到翠微山也就住到了离行宫远、从前是卓家众人住的这一座蕊蝶别院来。   这座别院占地不小,风景也好,但位置略偏僻,距离行宫很有段距离。丹葩馆就在行宫之畔,这蕊蝶别院离行宫既然远,离丹葩馆当然也不近。   本来这次照卓芳纯与卓芳礼的意思,是要一家住在一起,也好叫他们尽一尽孝心,让敏平侯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然而敏平侯牵挂着沈丹古下场一事,又忧心如今局势越发复杂,不愿意功亏一篑,叫政敌抓住什么把柄,所以还是坚持与家人保持着距离,仍旧分了两处住,坚定的执行闭门谢客、不问外事策略。   只不过把自己住的和晚辈住的别院反了反。   但他也不能真的什么人都不见,朝中臣子不见,帝后遣来慰问的内侍是要见的。晚辈不全见,偶尔来上个把也能见一见的,否则即使不让帝后认为他忌惮之意表现太过,因此心中不喜,也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弹劾他不慈,平白又落个把柄。   尤其卓昭节,这孙女嫁的是雍城侯府,听着风声,过门之后很得夫家上下的喜欢,由于梁氏的缘故,皇后待她也很好。属于见了怎么也不会有问题的晚辈,敏平侯就更不会把她拒之门外了。   只是敏平侯一向沉默寡言,尤其是对晚辈,卓昭节固然围着祖父唧唧喳喳,但敏平侯失势之后,为保子孙,不得不长年久居山野,心中自是郁郁,听了一会,也就不耐烦了。   但他长年独居,难得孙女过来,也不想就这么把孙女打发走——想来想去,敏平侯旧事重提,再次亲自指导起了孙女的功课。   这么一指导,他却是兴致勃勃了,一直讲解到晌午还意犹未尽。   卓昭节体恤祖父独居寂寞,而且如今学功课也没什么压力,不忍拂了他的意思,倒也摆出认真的架势。   祖孙两个倒是和和乐乐的用过了午饭,饭后,卓昭节只道自己可以脱身了。未想敏平侯自己去午睡,倒留了一份功课给她。   本来算着辰光,这份功课做完之后,约莫是申中。如今是盛夏,昼长夜短,戌初的天都还亮着,卓昭节就答应下来。   不想此刻才是未末,天边飘来一片乌云,煞时间就下起了大雨。若非屋中铜漏,看此刻的天色还以为是戌中了。   若只是天色晚,还能打起灯。但这雨这么大,山风又急,吹得树梢狂摇乱摆,呼呼的使人心惊。   即使有下人搀扶和帮着打伞,别院之间的山路也大抵修过,可这雨急路滑的,万一不仔细摔进了山涧里……阿杏等人哪儿担当得起这么大的事情?   左右这蕊蝶山庄是卓昭节嫡亲祖父的地方,住一晚也没什么。   下人们当然是赞成卓昭节索性住上一晚了。   但卓昭节却想起答应宁摇碧的会早些回去……却是犯了难。   她正捏着笔发怔,书房被轻轻敲响,忙道:“进来。”   进来的人是卓香,他恭敬的行了个礼,道:“七娘,君侯起了。”   卓昭节忙把为难暂且放下,起身整理衣裙,到正堂去请安。   敏平侯此刻已经在慢慢呷着一盏茶,见到孙女过来,没提功课,却先道:“今儿的雨太大了,不过山里雨下的快停的也快,你现在先不要回去,等一等看,若雨一直不停,就住一晚上,我已让霓娘去收拾屋子了。山间路滑,安稳的好。”   又道,“丹葩馆那边,我已让人去告诉了。”   他发了话,又是为孙女考虑,卓昭节略作沉吟,只得答应下来。跟她来的下人都长松口气,暗暗感激敏平侯。   若卓昭节执意要冒雨回去,一旦路上出了事,他们这些人性命难保不说,以宁摇碧的性情,定然会连累家小;即使路上没出事,以宁摇碧的为人,后怕之后,定然也要责备他们没有劝阻卓昭节——然而卓昭节当真拿定了主意,他们哪里拦得住?   如今好了,敏平侯一开口,卓昭节这孙女也只能顺从,他们也把一颗心放回嗓子眼里。   不过酉中的时候,敏平侯派到丹葩馆去说明卓昭节在蕊蝶山庄住一晚的人还没回来,丹葩馆倒先有下人拍开了别院的门。一进门,这下人连脸上雨水都没来得及擦,就道是宁摇碧看到下雨,着他过来让卓昭节千万莫要冒雨而行,定然要在蕊蝶别院住到雨停且路干到一定程度再上路。   来人知道宁摇碧与卓昭节素来恩爱,生怕卓昭节不听劝说,甚至指着自己身上几处泥水,表示自己一个粗使下人,素来身体强健又敏捷灵活的,还是轻身上路,在路上也摔了好几回,一次还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大风掀到山崖下去。   听他这么说,阿杏等人都变了脸色,忙不迭的让卓昭节住下。   卓昭节本来还有点不愿意在外过夜的意思,听这人说得凶险,也打消了这念头。   霓夫人在旁却是趁机说起已经为她备好了屋子。   卓昭节又和敏平侯说了些家常,感慨了下山雨的突兀。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戌初都没停止。用过晚饭后,卓昭节又陪敏平侯说了会话,见敏平侯倦了,这才告辞,请伺候在旁的霓夫人着人为自己引路,去为自己备好的屋子里。   霓夫人忙道:“还是妾身为七娘带路罢。”   她虽然是伺候敏平侯的人,但妾的身份在卓昭节这样嫡出又受宠的孙女看来和下人也差不多了多少。又见敏平侯已经让卓香伺候了,也就没客气。   霓夫人陪着她走出正堂——本来这时候应该还亮着天,此刻却是黑黝黝的一片,像是墨汁泼过,栏杆外,雨大如注,被廊下的灯光照着,仿佛是一垂晶亮的帘子。   隆隆声里,霓夫人轻声道:“七娘这边走。”   这蕊蝶别院有一件好处,所有的屋子之间,都有回廊相通,回廊与屋子,都架高出平地三尺,以防潮气。所以虽然今日的雨极大,但一行人走在回廊上,只须让人略略拿伞挡一挡偶尔被山风吹进来的急雨,倒也不必拿伞换屐。   霓夫人边引着路,边趁着雨声遮掩,却小声在卓昭节耳畔说了一句:“沈郎君这几日也在别院,不过七娘放心,他的院子离七娘的院子远得很。”   卓昭节诧异的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君侯要亲自指点沈郎君功课,所以……”其实卓昭节一问也就回过神来了,敏平侯既爱沈丹古之才,又琢磨着给五房寻个往后的帮手,在沈丹古身上耗费心血极大,偏去年沈丹古因着种种缘故又没下场……敏平侯当然更加要盯紧了他的功课,不使他懈怠放松了。   毕竟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敏平侯看重沈丹古、处处带着沈丹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卓昭节诧异了一下也就不放在心上,沈丹古说是沈家,却是在卓家长大的,也算正经的亲戚,以大凉风气的开放,今晚这蕊蝶别院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孤男寡女,这不是什么大事,只顺口道:“方才用饭怎没看见他?”   霓夫人抿嘴一笑,道:“沈郎君读书刻苦,这几日都在自己院子里吃喝,足不出户。”   这么一听,卓昭节也就更放心了。   到了霓夫人安排的院子,这院子其实有点偏僻——也不知道霓夫人这么安排是不是为了这院子与沈丹古的院子最远?   不过虽然偏僻,但安排给敏平侯嫡亲孙女、如今又是炙手可热的雍城侯府府的世子妇住,到底也不差,推开了门,虽然是雨夜里,也能看出院中假山树木的影子,若是白日,这里头也算是别有天地了。   待上了回廊,进屋点起灯来,可见屋子里陈设也是极华美的,看得出来好多东西是刚刚从旁处移来的,屋子里还熏了淡淡的龙涎香气。   霓夫人歉意道:“仓促之间,别院的库里也没什么象样的东西,妾身人又笨,若有疏漏,还望七娘海涵!”   “左右不过住一晚。”卓昭节摇了摇头,道,“就这样罢,劳烦你陪我走这一遭了。”   霓夫人听这话是打发自己退下,微微一笑,就着这话告退。   卓昭节白日里又是听敏平侯讲课、又是做功课,还为回去不回去纠结了半晌,这会早就累了。   霓夫人走后不久,别院里的粗使下人被吩咐送了水来。卓昭节由阿杏、阿梨服侍着梳洗过,就沉沉睡去。   只不过虽然疲惫,但卓昭节睡得却很不安稳,她没有认床的习惯,然而这场山雨下得委实太大,隆隆的雨声,犹如窗外挂了一道瀑布,吵得她心烦,又惦记起了宁摇碧,所以起初睡了一小会后被雨声吵醒,竟是再也睡不着了。   这样的嘈杂里,外头守夜的阿杏、阿梨等人倒是睡得香甜,毕竟是下人,不像她这么娇贵。   卓昭节在榻上翻来覆去半晌,倒觉得更清醒了。她正自郁闷,却忽然听到回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声音很轻很轻,若非回廊架高,上头但凡有任何动静,都会在回廊底下形成回音,而回廊与屋子俱为木制,卓昭节如今又躺在榻上,声音顺着地板传到枕上、再穿到她耳中。在这大雨的夜里,根本无法察觉。   卓昭节起初只道是没有陪夜的初秋和立秋起身去上夜,然而这脚步声却是毫不迟疑的停在了她的窗外!   借着一道紫电掠过,窗纸上,赫然映出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身影!   她猝然完全清醒,毫不迟疑的待要呼救——然而,下一刻,她看到了那男子抬起手,一道狭长的影子被下一道闪电清楚的投到窗上!   这样的雨夜……即使大声呼救,恐怕也传不出院子去。   凭着身边这些个弱质女流,即使都被叫醒,恐怕也未必是这持刃而来的男子的对手!   卓昭节一瞬间魂飞魄散,心念电转之间,硬生生将到嘴边的惊呼咽下,却是立刻合上双眼,放缓呼吸,作出还在入睡的模样,她不及思索此人前来的缘故,只盼望……上苍庇佑。   第七十七章 倘若   窗开了。   风雨夹杂着充沛的水气卷入。   虽然隔着帐子,卓昭节也能够感觉到水气激面那一刹那的清凉。这清凉让她的心沉了下去,而呼吸声却更为缓和宁静,似深睡中的人。   她不敢睁眼,不敢偷看,但也能听到,细微若无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从窗上跳下来,向着帐中而至。   卓昭节状似梦呓的呢喃了一句,那脚步声立止,趁着对方迟疑的光景,卓昭节翻身向内,留给来人一个后背。既是怕被对方察觉装睡,也是不敢面对,更重要的是,她悄悄含住了舌根,若当真是最坏的可能……   见卓昭节翻身之后再无动静,那人似乎也放了心,向前几步,听着声音,已经到了帐边。   但卓昭节正心惊胆战时,却不想,那人又停了下来,短促的一声冷笑——卓昭节惊恐万分,还道他察觉到了自己的装睡,未想,跟着却是一阵激烈的剑风!   这电光火石到了近乎“无刹”的辰光,卓昭节一瞬间转过了成千上万个念头,最清晰也最含糊的那一个却是——这人是专门来杀我的?   她最怕的当然是冲着自己的美貌而来的,可来人甚至不屑进帐,隔着轻软的烟罗帐,如此凌厉的一剑,要将她斩于剑下——为什么?   卓昭节几乎是瞬间想到了目前的局势,是有人要害卓家吗?   但她悲哀的想,自己怕是确定不了了。   可事情总是有意外——就在卓昭节无声低叹,毫无还手之力的等死时,窗外骤然传来一声断喝:“你做什么?!”与此同时,“叮”的一声,金铁相击,一物破帐而来,噗的一下摔进榻上,黑夜里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剑锋却被生生止在了卓昭节身上数寸之处。   那锋芒即使未曾加身,也迫得卓昭节一阵阵胆寒。   这样的恐惧里,卓昭节甚至过了数息才反应过来,所听到的那声喝声……竟是沈丹古!   风雨声中,只听他几步上了回廊,冷然道:“你说你要回长安一趟,为何会跑到此处来!”   闻言,正惊喜交加的卓昭节心中猛然一沉!   听沈丹古这话,虽然他阻止了这人刺杀自己,但两人赫然是认识的!   果然之前那刺杀之人淡淡的道:“我看你整日打着温书的旗号,在屋子里对着那幅画长吁短叹,忧心忡忡,不想今日恰好看到这画中人前来……岂能放过了她?”   卓昭节听得大惊!   沈丹古冷声道:“这与你无关!”   “怎的无关?”那人怒道,“你分明就是对这小娘子动了心!万一你因怜惜她做下来糊涂事,那怎么办?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杀了她干脆!”说着,卓昭节偷偷微张的双眼,分明看到一道寒芒从帐子上一闪而过,显然是那人再挥长剑,她心几乎停跳!   “你逾越了!”关键时候,沈丹古语气陡然一变!由清冷淡漠转为威严,带着卓昭节极为娴熟的居高临下,厉声呵斥道,“谁准你如此与我说话?!”   那人却似有所忌惮,气势竟是一泄,这一次不必沈丹古出手,就已经止住动作,嘟囔道:“但……”   “回去!”沈丹古冷冷的吩咐。   “我……这小娘子……”那人还想再说几句,然而沈丹古提高了声音:“回去!”   那人竟不敢与动怒的沈丹古相争,悻悻的道:“是!”他跳出窗外——卓昭节正庆幸着,不想那人走了两步又站住,道,“郎君,你对这小娘子……”   “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沈丹古这次是真的动怒了,他的声音穿破隆隆雷雨,亦难掩震怒,“你再多一个字的嘴,信不信我立刻宰了你?!”   “……是!”那人叹了口气,到底就此而去。   卓昭节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惊讶又是震怒又是惶恐,一直听那人脚步声离远,才如释重负,正待吁口气,未想头顶却有人先一步轻轻一叹!   她一惊——这才醒悟过来,那人走了,可之前救下自己的沈丹古……却还没走?   他想干什么?   卓昭节惊恐的想到,之前那试图刺杀自己之人说过,沈丹古对自己有意?那……他……难道……   正彷徨无计之时,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肩。   因是夏日,卓昭节又已睡下,只穿了极轻薄的亵衣,又因为难以入睡,辗转之间,亵衣不经意的滑开,大半个香肩却露在外头。   沈丹古这一抚,卓昭节几乎魂飞魄散!她一狠心,正待咬舌,未想沈丹古却又缩回了手,静静的道:“对不住,我以为你穿着衣裳,且正睡着,想拿回我的东西。”   卓昭节失神片刻,未曾回头,却喃喃的道:“你……”   “方才打开剑锋的一枚扳指。”   听声音,沈丹古是转过身去了。   卓昭节犹豫了下,才将信将疑的从榻角摸到一枚扳指——这扳指是她看着弹进帐子来的,在什么位置她自然清楚,又赶紧整理了下衣着,因亵衣单薄,她不放心的裹好了被子,才把那扳指往榻沿上一放,低声道:“找着了。”   沈丹古这才转回头,恰好一道闪电掠过,但见他青衫玉立,衣上点点水渍,显然是一路追着之前那人而来的。他转过头,飞快的扫了眼卓昭节,立刻就着电光看到榻边的扳指,伸手收起,平静的道:“今日之事,冒犯你了。”   “……”卓昭节实在不知道他是敌是友,又察觉到方才那人与沈丹古争吵,外间的阿杏、阿梨,隔壁的初秋、立秋,都寂然无声,甚至呼吸悠长如旧,分明沉睡难起,实在是不对劲,虽然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只道,“没什么,你……夜深了,你去罢!”   未想沈丹古却不曾移步,卓昭节正又要提起心来,却听他慢慢的道:“我在外头等你……也正好,有些事情想与你说。”   卓昭节咬住唇,看着他走到窗边,敏捷的跳了出去,又反手把窗合起,愣了片刻,才权衡起来——她实是不想出去的,然而又知道如今这院子恐怕都在沈丹古的掌握之中,若不出去,恐怕沈丹古着恼,对自己不利。   这么犹豫再三,沈丹古都不见催促,显然是笃定了不怕她拖延。   卓昭节看了眼铜漏,距离天亮还有近两个时辰,她到底怕出变故,只得起身穿戴,出了内室,到外间一看阿杏、阿梨,果然睡得深沉极了——往常这两个使女最伶俐不过,卓昭节偶尔咳嗽一声都能吵醒了她们。   可这一回,卓昭节经过时故意伸手掐了把阿杏,阿杏竟然毫无所觉。   卓昭节忐忑的出了门。   沈丹古负手站在回廊上,凝视着庭中的风雨。   廊上隔几步挂一盏气死风灯,在风雨中摇晃不已,却迟迟不灭。   灯火照得他脸庞半明半暗,风吹衣袂猎猎,虽然察觉到卓昭节已经出来了,但看起来沈丹古暂时还不想说话,仍旧保持着凝望风雨的姿势,沉默不语。   卓昭节抬手掠了掠鬓发,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她察觉到,这个一直寄人篱下的沈家庶子……似乎……别有秘密?   “今日之事,叫你担心了,往后必不会再如此。”卓昭节正转着心思,沈丹古却忽然回过头来,淡淡的道。   这是他第二次赔礼了,还保证再不会如此——卓昭节含糊道:“没什么。”   “我确实恋慕你已久,然而罗敷有夫,我虽不才,却也不敢忘恩负义。”沈丹古忽然毫无前兆的直言,他说这番话时,仍旧神色不变,淡漠而冷静,缓缓道,“君侯待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做让他失望之事。今日之事,你着实受了我牵累,是我对你不住。”   卓昭节怔了一怔,也不知道是该羞怯还是该不信,好半晌才想到回答的话,依旧是含糊一句:“……无妨。”   “其实我很想问一句。”沈丹古忽然转过头来,直视着她,一直平静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而莫测,他稳固如磐石的语气里也出现一丝极为明显的波动,“倘若我不是沈家人,而你也未曾先遇见雍城侯世子……我若金榜题名,登门求娶,你……可愿意嫁我?”   卓昭节有刹那的无措,但很快,她摇了摇头,在沈丹古失望自嘲的目光里,她低声道:“沈表哥,我不信倘若的。”   “……也是,你本来就无须什么倘若。”沈丹古怔了一怔,低笑出声——打小锦绣堆里长大的卓小七娘,她要什么倘若?她这一生本未沾过半点风霜的,又何必去向往重来的机会?   第七十八章 夜访   卓昭节听着他似嘲似讽的轻笑,心头忐忑。   然而沈丹古笑了一阵,却没有为难她的意思,而是恢复了淡然之色,道:“咱们头回见面,是在义康公主的春宴上,你盯着我手里的月光白看着不错眼,你可是很喜欢月光白?”   “也不是。”卓昭节咬了咬唇,如实道,“那时候我在想事情,想着想着就走了神,被使女暗中拉了把才醒悟过来一直盯着你手里那朵月光白看了许久了。后来很是庆幸四周也没什么认识我的人。”   沈丹古反应极为敏捷,他静静笑着道:“那会你才到长安,照着四表婶的意思,是想撮合你与阮云舒,照着君侯本来的意思,是想将你许配与我……而你却喜欢雍城侯世子,是在想这个吗?”   “……是的。”卓昭节抿嘴道,她知道这个回答可能触怒沈丹古,然而要她在与宁摇碧两情相悦上昧下真心来迎合,她却又不是那样的人。   “呵!”沈丹古闭了下眼,旋即睁开,轻声道,“早知道去秣陵可以认识你,那年我也向君侯请求去怀杏书院请教几年了。”   卓昭节与宁摇碧情投意合,又已经为人妇,三更半夜的听着一个孤身男子不住诉说对自己的情意,实在觉得违和,即使如今性命清白操持于沈丹古之手,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沈表哥请慎言,如今木已成舟,我亦已为宁家妇,这些话,沈表哥还是不要说了。”   沈丹古淡笑着道:“我也就能说这么一会儿,你听听又何妨,反正今晚之事,不会外传的。”   卓昭节警觉道:“我的使女?”   “一点迷香罢了。”沈丹古淡淡的道,“你喝的茶水里加了解药,她们没加,不到天明是醒不来的,不伤性命,放心罢。”   “你……你放这解药,你是故意让方才那人来刺杀我的?”卓昭节暗吃一惊,急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丹古低低的笑了一声,眼神闪动,却道:“那是意外。”   “意外?”卓昭节追问,“他说你……你常盯着我的画像看,你有我的画像?莫非是你偷偷画的吗?然而为什么你看我的画像,他就要杀我?”   “那个人是昏了头了,你不必理他。”沈丹古长久的凝视着她,半晌,却只轻描淡写的道。   卓昭节咬了咬唇:“你胡说!听那人的语气,出入这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祖父竟然一直不知,可见他武艺高明!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你手下?而且这样武艺高明之人,岂会贸然行事?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丹古微笑着道:“没什么胡说不胡说的……他若非昏了头,其实今儿个很不该来试图杀你的。总而言之,这件事情,我会处置,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至于旁的……”他笑容温和,神色之间甚至有些欣慰,却道,“我不想告诉你。”   卓昭节一噎,半晌才道:“那你叫我出来,想说什么?”   “就是想说方才的话。”沈丹古忽然又转头看向了雨幕,语气里有淡淡的怅然,以及难以察觉的迷惘,他慢慢的道,“我如今没有什么要问你的了。”   “……那我回去了。”卓昭节沉吟片刻,试探着道。   “嗯。”沈丹古看着雨幕,淡然道。   卓昭节立刻回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她又不放心的追问:“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   沈丹古失笑,到底移开看雨的目光深深望了她一眼,保证似的道:“不会。”   “包括你在内?”卓昭节狐疑的问。   沈丹古颔首。   卓昭节还是不能相信他——然而不相信她也不能做什么,只得忐忑的回房。   但她这次才走到房门边,忽然沈丹古扬声道:“今晚之事……七娘保密么?”   卓昭节心一沉,面色不变道:“自然。”   沈丹古负着手,慢慢踱步到她身边,淡笑着道:“当真?”   卓昭节从前见他,素来都是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哪里看到过他今晚这样诡异强势?定了定神才正色道:“你方才说了那许多……恋慕我的话儿,我有脸说与旁人听么?”   “七娘真会开玩笑。”沈丹古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低声道,“七娘要和我为难,还要理由吗?雍城侯世子,可是将七娘宠得紧,怎么舍得七娘受委屈?七娘你说对不对?”   他语气还是那么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戏谑,卓昭节听得却是冷汗淋漓,勉强笑道:“沈表哥,你真会开玩笑,你……你今儿个也是救了我一命,我为何要和你为难?我再没良心也不至于恩将仇报罢?”   沈丹古无声一笑,道:“但要杀你的人,虽然不是我派的,总也是我的下属。”   “那个人我虽然恼着,然而念着沈表哥你的份上,我总是不计较了。”卓昭节苍白着脸色,低声道。   沈丹古凝视着她,一直到卓昭节几乎摇摇欲坠,才轻笑了一声,道:“当真不计较?”   卓昭节下意识道:“当真不计较。”   “那今晚的事情你也不会提了,是不是?”沈丹古用近乎呢喃的语气道。   卓昭节咬住唇:“是。”   “这样的话,我便放心了。”沈丹古轻轻的笑了笑,卓昭节正狐疑着是不是这样就过了一关,未想沈丹古忽然探手!   在卓昭节尚且懵懂之际,他用力按住卓昭节的肩,带着明显凉意的唇在她鬓发上轻轻触了触——动作之轻,若非卓昭节被他按住的刹那惊怖欲死,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高度紧张,敏锐之极,甚至不能确定他的唇是否碰到了自己的鬓发。   “你!!!”卓昭节几乎尖叫出来!   然而下一刻,沈丹古已经松开了按在她肩上的手,转开视线,轻描淡写的道:“七娘若是不想这一幕传出去……咱们往后,还是如以前一样的好。”   说完了这句话,沈丹古再不多言,轻笑了几声,转过身,虽然无伞无蓑,但他也无所谓的就这么踏入雨幕之中!   留下卓昭节举袖掩嘴,独自站在回廊上,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惊怒与羞愤中,是哪一种居多?   沈丹古冒雨而行,出了卓昭节的这间院子,信步向自己住的院子而去。他对这别院的守卫了如指掌,极轻松的避过巡逻之人,顺利回了屋。   只是他踏进屋后,没有惟奴迎上来为他解下湿衣,只点了一盏灯火,显得昏黄的正堂上,却默默坐着一个眼眸湛蓝、身材魁梧的胡人老者——赫然,正是苏史那!   看到苏史那,沈丹古瞳孔微微一收缩,但随即恢复了常色,淡笑着道:“有客前来,不可失仪,还望苏将军容丹古更衣之后,再来迎接。”   苏史那早已反客为主,自己沏好了一壶茶,慢条斯理的呷着,闻言淡淡的道:“去吧。”听语气,俨然他才是此处地主,甚至还是沈丹古的长辈一般。   然而沈丹古城府极深,丝毫不计较此事,反而微微一笑,对他施了一礼,这才转身进了内室。   片刻后,他就换好了一身八成新见客的石青袍衫出来,又向苏史那行了礼,落座后,这才含笑问道:“未知苏将军此来,有何见教?”   风仪谆谆,俨然是好客温雅的士子,在接待着踏花来访的知交好友、敦厚长辈。   苏史那也不禁感慨:“某家见的人极多,某家的老主人与如今的主人,也都非等闲之辈,然而要论这忍性,究竟还是沈郎君占了上风。”   “那是因为申娘子与雍城侯世子皆是出身尊贵,无需忍耐。”沈丹古闻言,却微笑摇头,温言道,“丹古既是庶出,又生长卓家,若还行事不知收敛,岂非是自取灭亡之道?”   苏史那淡淡的道:“某家说的忍性,并不是你在卓家的表现,也不是你方才见某家不请自入,还登堂入室的镇定谦和。”他嗤笑了一声,道,“某家佩服你的是,你明明恋着某家的主母多时,然而如今为了判断某家对你的底细清楚了多少,却不惜再三恐吓威胁、乃至于非礼某家的主母!单是这一件,某家的主人是决计比你不上的!”   他虽然说宁摇碧在这点上不如沈丹古,神色之间却颇不以为然,显然很看不上沈丹古这样的手段。   沈丹古闻言,却是眼都没眨一下,轻轻而笑道:“雍城侯世子将世子妇当成了掌中至宝,这一点,如今谁人不知?只是苏将军方才坐视令主母惊吓乃至于受辱却一直袖手旁观,以世子的性情,若知此事,难道会和苏将军罢休?而苏将军为了试探丹古,对世子妇几次险死袖手旁观,身为下仆,这份敢拿主母当诱饵的狠绝,世子有心腹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苏史那淡淡的道:“某家是做了点手脚,趁着主人入睡,亲自来将主母的暗卫换了一批可信之人。不过正如你对主母所言,某家要与你为难,莫非只有今晚的理由么?休说什么将今晚之事宣扬出去,某家可不是主母,年轻阅历浅,好作弄!”   “丹古岂敢作弄苏将军?”沈丹古淡然而笑,“丹古只是想……苏将军为何会对丹古如何感兴趣?甚至不惜亲自打着护卫主母的名义,赶到蕊蝶别院来盯着丹古?”   他慢慢的道,“苏将军可别说是因为世子重视世子妇,方才我若不出手,那一剑足以将世子妇斩成两截!而当时苏将军远在院外,即使想救援,也不及!苏将军是根本就不在乎世子妇的性命吧?”   苏史那沉沉一笑,道:“某家不在乎有什么关系?沈郎君你在乎,这不就成了吗?”   沈丹古微笑着道:“苏将军的意思,难道要代令主人将令主母送与丹古?”   “沈郎君何必着急?”苏史那深深的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道,“前不久,晋王小郡主尝为某家的主母画了一幅画,乃是人在凤凰花树下,虽然那株长安独一株的凤凰花树没开,但郡主妙笔,却照着在沈郎君处只看了一眼的凤凰花开画得艳丽非凡,某家的主母实在是满意极了。只可惜郡主却还是很遗憾,道是那凤凰花开的调色到底不如沈郎君那儿的那幅……”   原本平静的沈丹古,脸色倏然而变。   第七十九章 大喜讯   次日,卓昭节魂不守舍的向敏平侯告辞。   这时候雨虽然下小了,但淅淅沥沥,也不像是会立刻停下来的样子。   敏平侯顾虑着山路湿滑,有心留孙女到雨停再走,然而如今这蕊蝶别院,卓昭节哪儿还能住得下去?她往后都不敢来了。   看着敏平侯听到自己一定要冒雨走后眼中的失望,卓昭节心头一酸,把昨夜之事全部告诉祖父的念头,在嘴边滚了几滚,却到底没说出来——沈丹古是敏平侯留给五房的人,不管他私下里弄什么小动作,凭着人人都知道他是敏平侯抚养长大这一点,明面上他是不可能忘恩负义的,那样他这辈子也就完了……   如今敏平侯为了子孙,长年居翠微山,原本夜以继日批着公文却还矍铄的老者短短两年却苍老了许多,已经透露出来明显的暮气。   卓昭节不敢想象倘若敏平侯知道自己苦心栽培了十余年、所耗费的心血比嫡亲子孙还多的外姓晚辈居然会对自己已经嫁了人的嫡亲孙女无礼……他怎么受得了?   回去想想法子罢……沈丹古不受沈家重视、甚至是其嫡母嫡兄的眼中钉,他如今还只有个举人的功名,距离下科有近两年的辰光,自己一个侯爵世子妇,总归有办法报复回来的。又何必叫年迈的祖父受这个气?   卓昭节暗暗咬牙,她在陈珞珈手里时也吃过亏、尝过九死一生的滋味,可什么时候受过他人无礼?尤其她与宁摇碧何其恩爱,昨晚被沈丹古触碰两次,甚至还在鬓上吻了一下,心中的羞辱,根本难以用语言描绘!   然而沈丹古的那番话,也深深打进了她心底——这样的事情,她要怎么说出去?   告诉宁摇碧吗?宁摇碧当然会怒发冲冠,到时候沈丹古定然难逃一死!   但那样的话,自己又如何自处?   她昨夜不甘心受辱,是做了万一……就嚼舌自尽的准备的,可现在的情况是,虽然受了非礼,却也没到以死卫洁的地步,要说没受辱,怎么想怎么恨!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完全是浑浑噩噩的回到了丹葩馆。   宁摇碧本来在书房里温书,但卓昭节一夜未回,他心中不放心,这会书也不怎么看得进去,知道卓昭节回来后,心里挂念,就回内室去看一看。   未想才到后头,就见内外使女一个个轻手轻脚、如临大敌!   宁摇碧心下诧异,问初秋:“世子妇在里头?”   “回世子的话,在呢。”初秋小心翼翼的道,“不过……世子妇许是路上乏了,这会睡下,吩咐了不许打扰。”   原来如此,难怪这些人都轻声慢语的。   宁摇碧这才放了心,跨进内室,却见宝帐放着,内中一人面里而卧。他记着初秋的话,怕吵了卓昭节,蹑手蹑脚的进了帐,屏息凝神到了榻边,正想弯腰低头亲一亲妻子的脸儿,不想低下头来却见卓昭节虽然闭着眼,然而却满面泪痕!   他顿时吃了一惊,沉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卓昭节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了丹葩馆,回来之后,庆幸于宁摇碧在书房,正好可以打发了下人,独自收拾一下心情,未想才哭了一会儿,就听见宁摇碧的声音——她太过恍惚,以至于根本没留意到宁摇碧进来,这会猝然之下被问到,顿时慌了手脚!   好在如沈丹古所言,苏史那也根本不敢把他调开宁摇碧原本派遣在卓昭节身边的暗卫、换成自己的心腹且袖手旁观卓昭节遇险、甚至被沈丹古调戏的事情告诉宁摇碧。   是以宁摇碧收到的消息提都没提昨晚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想到,在蕊蝶别院里,卓昭节居然也会遇险——他是在侍卫下人之外另外遣了暗卫保护妻子的。   所以宁摇碧略一沉吟,倒是疑心到了敏平侯身上,毕竟据暗卫的禀告,卓昭节昨日在蕊蝶别院留宿,完全是因为被敏平侯布置了功课。而两人成亲前,卓昭节就抱怨过这一点。所以见卓昭节惊慌失措的坐起,泪流得更凶,却什么也不肯说,略作沉吟,就试探着道:“可是昨儿个祖父布置功课太多,累着了?”   卓昭节听他这么问,呆了一呆,险些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心中的憋闷简直没法说,暗想卓家到底欠了沈丹古什么?敏平侯辛辛苦苦栽培他这些年且不说,就说昨儿个自己在他手里吃了亏,还没法告状——如今敏平侯还要代他背负罪名?   宁摇碧见她发怔,倒是自以为猜对了,便安慰道:“如今你已经出阁,是我宁家的人,虽然是你嫡亲祖父,但论理也不能怎么管你了。他既然迫着你做功课,索性往后就不要过去。”   “不是的。”卓昭节心烦意乱得不得了,心中替敏平侯叫着屈,奈何又不能如实说话,这样的辩解,宁摇碧当然要以为她是为了庇护祖父,神色之间就流露出来对敏平侯的厌烦。   卓昭节心头大苦,勉强打点精神替敏平侯开脱,一口咬定了在这儿偷偷的哭是因为看到敏平侯如今大为清减,心疼敏平侯的缘故。   她这么说了半晌,宁摇碧才将信将疑,但他一向宠爱妻子惯了,虽然觉得这说辞有点不对劲——卓昭节方才明明更像是受了大委屈,可卓昭节坚持是心疼祖父,宁摇碧也先将疑惑压在心底,先顺着她的意思,沉吟片刻,道:“祖父如今定然是回长安无望的,不过若是留一二子孙承欢膝下尽孝,倒也没什么。若是他不放心,我去圣人、皇后跟前说。”   “可如今谁在祖父跟前呢?”卓昭节本来根本没心思说事情,然而这会却不能不把自己的理由圆起来,只得勉强定了定神,淡淡的道,“大伯膝下没什么儿孙,四房吧,本来八哥最合适,偏八嫂现下有了身孕,总不能在这时候让八哥在翠微山陪祖父罢?其他房里的人……怕是祖父看不上。”   敏平侯为人刻板,他亲自栽培的晚辈,当然是首先从嫡出里挑选。卓家庶出又没有特别出色的,他才懒得费心思。本来这个长辈就不是好讨好的人!   宁摇碧微笑着道:“我就这么一提,回头你与娘家人商议商议就是了。”   在他看来敏平侯还是安分点的好——至于敏平侯长年独居翠微山别院可怜不可怜寂寞不寂寞,宁摇碧一点也不关心,若非敏平侯是卓昭节的嫡亲祖父,而卓昭节显然很在乎这个祖父的想法,今儿这事叫他知道,他第一个选择就是参上一本,告敏平侯个心有不甘!   卓昭节其实也没心思议事,就着他这么句话算是把事情揭过,跟着就提出自己真的累了。宁摇碧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体贴的让她休憩,又在榻边陪了她一会,见卓昭节不久之后当然沉沉睡去,这才俯身在她颊上吻了吻,照样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叮嘱下人小心伺候。   回到书房,宁摇碧立刻传来苏史那,详细询问缘故。   苏史那早有准备,淡淡的道:“某家听说昨日虽然下着雨,但起初主母是想冒雨回来的,后来却为敏平侯所阻。”   虽然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但架不住宁摇碧先入为主——在苏史那的隐瞒下,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沈丹古昨晚也宿在蕊蝶别院,在他想来整个蕊蝶别院既然只有敏平侯一个主人,卓昭节也不是会受下人气的主儿,回了丹葩馆就哭,定然和敏平侯脱不了关系。   所以宁摇碧立刻想到:“昭节要回来,怕是因为之前我叮嘱她早些回来,免我担心之故。敏平侯担心孙女,山雨路滑,故而阻止,其实这也是我的意思。恐怕昭节执意想回来,叫敏平侯训斥了……这么一训斥,少不得要提到她忽然去探望的缘故?若是敏平侯知道昭节去探望却是被祖母与父亲打发,不叫她白昼里常在丹葩馆这边,以他的脾气定然大怒……”   “原本昭节出阁之前,敏平侯就很不高兴她嫁与我,恐怕一怒之下,就要往这个去说。昭节虽然未必后悔,但她这么无辜的被赶到外头去,还要为此受祖父训斥,恐怕心里也是难受的……怪道她方才哭的那么委屈……”   宁摇碧这么一想,又绕回了自己不上进,卓昭节受牵累的事儿上去,他不忍心怪纪阳长公主,把帐全部算到了雍城侯头上,当天晚上,又寻了几件小事,把雍城侯大大气了一回。   但从次日起,宁摇碧却格外认真的进学起来——他的一举一动,长公主与雍城侯都十分关心,晓得这样的变化,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从宁摇碧身边的人那儿知道了宁摇碧先前的推测,倒也十分欣慰。   反正如今敏平侯不但是亲家,也威胁不了宁家什么,长公主与雍城侯一心一意惦记着宁摇碧的前程,为了宁摇碧能够上进,让敏平侯背后诋毁一番那都是小事。   长公主如今就指着二房承欢膝下给自己养老送终,宁摇碧又是她最心爱的小孙儿,自然不会放过一切为宁摇碧扭转纨绔印象的机会。于是再一次皇后邀她到行宫欣赏教坊新排的乐曲,席上长公主就说起了宁摇碧现下洗心革面的事情。   淳于皇后当然要捧场,不但顺着长公主的话头把宁摇碧夸了又夸,还特意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到丹葩馆。长公主只惦记着孙儿,淳于皇后倒也记着梁氏当年的情份,少不得把卓昭节也带上,赐了十匹贡缎。   内侍送东西时特意提到,皇后说宁摇碧要专心向学,又都是自家人,就不必进宫谢恩了。那么卓昭节还是要进宫谢恩去的,还得连宁摇碧那份一起提。   这几日卓昭节正是反复煎熬,一忽儿觉得告诉宁摇碧是难以启齿,而且到时候简直没法想象事情怎么收场;一忽儿又觉得不告诉他俨然是骗了他一样。本来皇后待她一向不错,觐见都极熟了,如今却很不愿意抛头露面——可谢恩是必须要去的。   她虽然竭力掩饰,可淳于皇后是什么眼力?一下子就看出来她的恹恹之色,皇后吃惊之余,自然要关心几句。   卓昭节在宁摇碧跟前,还能推说心疼敏平侯之故,在皇后跟前要还这么说,谁知道皇后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在生怨?当初敏平侯可是皇后一手发落的,不过是打着圣人的旗号罢了。   所以对皇后的询问,她只能说才到翠微山有些不适应。   淳于皇后当然不相信,道:“你又不是第一次来,雍城侯府也没什么大事要你操劳,怎么今年气色就这么不好?何况来翠微山也有两日了,怎还这么难看?”就传许院判来看,“身子骨儿可不能开玩笑,不拘是什么缘故到底经了许院判的手放心些。”   卓昭节其实很想谢完恩就走人,但皇后的关心,却不能不领情。   未想许院判来了之后一诊脉,哪儿是放心了些?简直是太放心了——他断出卓昭节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   这个消息连淳于皇后也感到意外,亦是喜笑颜开,见卓昭节一脸震惊的呆在那里,还体贴的四处派人替她去报喜——皇后心情一好,把身边人都赏了,众宫人对卓昭节的贺喜又更上层楼。   这样的喧嚣同突如其来的惊喜里,卓昭节之前纠结要不要把被沈丹古调戏之事告诉宁摇碧的为难犹如齑粉一样不经意的被吹得不见半点儿踪迹——与初次为人母相比,那点儿委屈算什么?如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才是重中之重!   卓昭节甚至有隐约的庆幸那晚沈丹古没有进一步的无礼。   虽然这不代表她就不记这个仇了,但至少剩下来这九个月,什么都越不过她的孩子去!这一件仇恨又算什么?   现下安胎最紧要!   第八十章 喜气洋洋   卓昭节过门才三个月就传出喜讯,夫家娘家都高兴得没法说。   纪阳长公主本来对她成日里引得宁摇碧围着她转是很有些意见的,如今听得喜讯这份意见顿时一扫而空——二房的子嗣这么单薄,虽然说宁摇碧还年轻,然而作为长辈,总归是希望看到二房子嗣兴旺、尤其是嫡子嫡女越多越好的。   更何况长公主虽然在大房那边有过曾孙,但二房的曾孙,还是她最心爱的小孙儿的嫡长子或嫡长女,不拘是男是女,长公主想想都要乐出声来!   才送走了淳于皇后打发来报信的内侍,长公主就迫不及待的与常嬷嬷、李嬷嬷感慨:“早先看九郎与昭节成日腻在了一起,总觉得这样九郎太过荒废,如今看来少年人这么一腻倒也是好事。”   常嬷嬷与李嬷嬷都笑:“可不是吗?寻常媳妇进门,一年之内有消息,那都算早的了,咱们世子妇这才三个月都差了两天才满呢,可见世子与世子妇这命里头的子女缘分深厚,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世孙、世孙女环绕殿下跟前呢!”   长公主欣慰的道:“这么想来九郎婚后这段辰光也不算荒废,不然本宫哪儿能这么早就听到这曾孙的消息?”她本来是对卓昭节的容貌不大满意的,这个孙媳长的实在太好看了,就算她没什么才艺,所谓才女的名头也很有水份,然而长公主身为女子也不能不承认,卓昭节凭着那张脸就能倾倒众生,宁摇碧一定也在这众生里。   长公主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孙儿意志薄弱抵御不了美色的引诱,她只会认为这都是卓昭节的不是,是孙媳妇不够端庄贤德。   但现在想到卓昭节的美貌却是打从心里的感到满意,“本宫的九郎打小就是长安郎君里头数得着的俊俏的,昭节那孩子也不用说,她那副容貌,可是从当年长安公认的第一美人那里传下来的——你们说说,他们两个的孩子,得有多俊?”   大凉的风气本来就十分的以貌取人,王孙贵胄因为有挑剔的条件,在这一点上更加的明显。要不是太重视宁摇碧,生怕他被卓昭节耽搁了前程,本来像卓昭节这样带出去备有面子的孙媳,除非特别桀骜不驯没眼色,不会有长辈不喜欢的。   媳妇尚且如此,嫡亲的骨血那就更不要说了。   想到这么个倾国倾城的孙媳生下来的嫡曾孙或嫡曾孙女该是多么招人疼的小模样儿,长公主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化作了水了——她禁不住与常嬷嬷、李嬷嬷回忆起雍城侯、宁摇碧的幼年之时,热烈向往起抱曾孙的光景来……   长公主这边高兴,作为娘家的卓家当然更高兴。游氏第一时间把所有事情都丢给了长媳赫氏,连同样怀着孕的次媳古盼儿都顾不上管了,迅速收拾东西直扑丹葩馆。   见着被众星拱月也似护在中间怎么忍都忍不住笑意盈盈的小女儿,游氏再三问了孕讯可准——虽然是淳于皇后派人报的信,又是许院判诊的脉,但游氏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弄得有点懵了。   早在卓昭节出阁之前,她就照着规矩边给女儿调养身体,边叮嘱她过门之后不可疏忽了子嗣之事——虽然没有嫡子卓昭节也是正妻,但往后爵位在亲生子头上和在庶子头上那是两回事儿。   何况卓昭节这样心高气傲的小娘子,叫她看着宁摇碧纳妾,她怎么忍得了?想叫宁摇碧不纳妾,一辈子与发妻恩恩爱爱的过,任重道远,两人之间的情份是一件,子嗣是另一件,缺一不可——寻常人家还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   堂堂雍城侯府就更不可能看着大房那边出人来承爵了,雍城侯父子与大房都有仇,难道父子两个辛苦博来的东西最后反而还要都给了大房吗?开什么玩笑!宁摇碧必然是要有自己的亲生子的。   本来游氏日日夜夜祈祷的是卓昭节能够在半年,最晚一年内有身孕,这样才能保证与宁摇碧长久的恩爱下去。毕竟宁摇碧的情况与阮致不一样,阮致又没有爵位在身,他虽然父母亡故之后由舅父温峥养大,但温峥总归是外人,在涉及到嗣子这样的事情上,温峥只能劝说,不可强逼。   而阮家其他人对阮致也没有恩情,又不是父母,也没法给他太多的压力。再加上当时敏平侯正得势,种种缘故之下,才有阮致不纳妾、从族中过继嗣子一事。但宁家哪里能一样?长公主年事已高,然而精神还矍铄着,雍城侯可是正当壮年!   就算宁摇碧肯,长公主与雍城侯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的。   所以现下确认了卓昭节当真有了身孕,如今才是头一个,不管是男是女总归好交代了。游氏顿时高兴的直掉泪,叫左右劝了又劝,才抹着泪道:“谢天谢地,我的七娘果然是个有福的!你这命里的子女缘分实在是丰盛得紧……我的儿,你好好的养着,千万要仔细,知道么?”   这番话还算正常,但打发了下人,只剩下母女两个心腹后,游氏简直是如临大敌,不但吩咐冒姑严格看好了卓昭节身边,对已经被流放到剑南去的大房那叫一个防备——卓昭节哭笑不得的道:“母亲,大房如今除了一个宁娴容,都去剑南了,又能把我怎么样?就算你怀疑宁娴容,这回她也没来翠微山,被祖母留在长安的府里禁着足呢!这侯府上下……冒姑姑管起来那是绰绰有余。”   “你知道个什么?”游氏闻言,语重心长的教训道,“你就想到了大房如今不在长安,但你想一想,大房这些年来与二房斗了多少回了?连你公公的枕边人都被他们买通,还是一买两个,其他那些,谁知道内中还有没有大房的钉子了?你以为大房人走了就安全了吗?怎知道他们会不会怀恨在心的报复到你身上?从前也还罢了,如今你可是双身子,若这府里头当真有那起子小人……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   她是防备得过了头——因为卓家大夫人周氏的教训,她当初能够与卓芳礼生下来嫡出的四个子女,那真的是多亏了周氏传授了自己的血泪教训,饶是如此,游氏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否则当年卓昭节出生之后看着养不大,安排在京畿人家代养,接回方便,照拂也方便,就因为不放心沈氏,游氏宁可千里迢迢送回娘家。   所以拿卓家当年来比宁家,曾经的祈国公夫人欧氏与二房之间的仇怨,未必会在沈氏对梁氏和梁氏的子女的怨怼之下。   但游氏却没想到这么一说,顿时勾起了卓昭节关于沈丹古的回忆,脸色顿变!   游氏又不厌其烦的传授了女儿无数安胎的、防人的法子,几乎是巨细无遗字字讲究——叫卓昭节哭笑不得的是,游氏这么滔滔说完,跟着却拿出一叠纸来,原来就是她之前说的这些,生怕女儿忘记了,特意记下来,却又再说遍。   如此叮嘱一番,刻意强调了如今不能劳累,要卓昭节这几日设法把客人多回绝些——然而正这么说时,外头却已经接二连三的来人拜访道喜了。   而且大部分还都不好回绝。   比如说慕空蝉、时未宁、时兮墨、谢盈脉之流,甚至还有苏语嫣也来了。   这些人连才叫女儿别多见人的游氏也只能苦笑着摇头,任凭卓昭节叫人迎人进来。   慕空蝉走得最快,当先进门,还没看清人就笑嘻嘻的道:“好个初岁!这样的好消息,自己不先告诉咱们,还要让皇后给你差人报喜,害得咱们喜钱没讨着,倒是给宫里的内侍先孝敬了一份!你说,你该当何罪?”   她这么唧唧喳喳的说完,才发现游氏也在,忙行了个礼,笑着告罪,“我不知道游婶子也在这儿,方才说笑,游婶子可别怪我。”   游氏对正得意的太子妃的嫡亲侄女当然是和颜悦色,更何况今日来探望女儿的还不只一个太子妃侄女,她柔声细语的道:“你这孩子,你这么赶着过来探望七娘,我这个做娘的代她谢你还来不及呢!小娘子家几句说笑这算什么?难为婶子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慕空蝉笑着道:“是是是!这话是我说差了,我请婶子饶我一次,回头吃酒,我多敬婶子几盏赔礼。”   “这可是你说的,回头不来敬酒,看我告诉邵国公夫人与太子妃,躁得你!”游氏与她说笑了几句,又忙把余人叫起,殷勤招呼看座。   两下里寒暄了几句,时未宁转了转目光,却是嫣然而笑,道:“今日本来有人也急着想来看初岁你,未想那人福薄,来不了。”   “谁?”卓昭节好奇的问,然而心里却有数了。   果然时未宁微微扬首,淡笑着道:“自然是淳于佩了。”   论起来卓昭节和淳于家的三个小娘子关系都不错。但因为淳于家正月里去了长辈,三月里卓昭节出阁,淳于家大部分人都在百日之列,不宜参与。这一回淳于佩想来——奈何去的那个长辈,按制她要服丧一年,虽然是五服里倒数第二的小功,不比重孝那么讲究,但在翠微山外头遇见了说说话还成,当真赶上门来给人家贺有喜——总归让人不高兴的,尤其现在还是传出有孕这样的喜讯,那就更忌讳了。   淳于佩与时未宁一向不大和睦,只看清冷的时大娘子难得这么幸灾乐祸,就知道她收到消息时恐怕就在与淳于佩计较什么事情呢!   第八十一章 戏谑   卓昭节哑然失笑,慕空蝉拿着一柄团扇,要扑不扑的靠在怀里,微微笑道:“淳于家几位小娘子这些日子以来都没出门,本拟到了翠微山要自由些,可以走动走动,早几日说好了约你一道出去林子里打猎来着,如今却是不能了。”   “倒是不巧,今年的这个热闹我是凑不了了的。”卓昭节话是这么说,面上却是笑容满满,本来避暑这段辰光,贵女们为了取乐,偶尔会结伴在翠微山里狩猎——翠微山由于建着行宫,凶猛的禽兽都被梳理了再梳理,所留下来的都是些麂、兔之流,正好适合大抵武力平平箭法平庸的贵女们玩耍。   这两年卓昭节每次都要与众人一道去凑这个热闹,但她生长江南,骑射之术惨不忍睹,这样的场合又约好了不要男子参与,是以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多了都快没人肯和她一起了,今年因为谢盈脉终于过门,有了正经士族贵妇的身份也能参加,所以卓昭节之前忙不迭的约好了与谢盈脉结盟,欲借着谢大侠女这正经的武林高手大胜一场、扬眉吐气的。   然而现下怀了身孕,什么一雪前耻的打算全部都要靠边。所以卓昭节说起来一点也不遗憾:“平白便宜了你们,谢阿姐,唉,是阮嫂子——叫了这么些年,我一时间还真不大改得了口,表嫂可别怪我。我这表嫂可是拔了尖的高手,你们今年能得她襄助,那是必胜的。”   谢盈脉微微而笑,道:“你可别捧我,长安城里向来卧虎藏龙啊!再说我怎么能与时大娘子比?”   时未宁语声清冷道:“你不差的。”   “什么卧虎藏龙呢?谁有几手,这些年下来,谁不清楚?奈何清楚归清楚,咱们就是比不过。”苏语嫣却比时未宁热情多了,殷切道,“初岁说的没错儿,今年咱们这边可要指望你与时姐姐了。往常两年来,次次都因为初岁输得惨烈!今年你这表嫂可得替她把场子都找回来。”   长安城里名声比较响亮的两位才女,苏语嫣和卓昭节,正是应了有得必有失那句话,两人在骑射上虽然不难受到最好的教导,但天赋和成就实在都叫人遗憾。   卓昭节还能解释成生长江南,往常没学过。苏语嫣是打小就学上了的,她的骑术很不错,但弓箭愣是一塌糊涂,一两丈内射只兔子都艰难得很,这么差的准头,混迹在这射猎里着实是不容易了。   所以她们这个圈子,虽然有时未宁这样的人坐镇,因为有这两个拖后腿的,这两年的比试里,次次败给了淳于佩一边。   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尤其时未宁和淳于佩还有仇,这两年来,提到这翠微山狩猎,她们这一派委实是颜面扫地。   这会被苏语嫣说着,卓昭节绷不住面子道:“怎么是因为我才输得惨烈?苏姐姐你可也不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苏语嫣理直气壮道:“在你没来之前,咱们偶尔也能赢的,你一到,咱们次次输,你说是我还是你?”   卓昭节一噎,想了想道:“谁叫你没把晋王小郡主哄过来?”   唐千夏这位小郡主,看似娇怯怯的,实则极为强悍,非但雅善丹青,通乐理,于骑射之道上居然也是出类拔萃。她和淳于佩联手,已经连续称霸翠微山好几年了。   苏语嫣和唐千夏是嫡亲的表姐妹,比淳于佩和唐千夏的关系更近一层的,被卓昭节这么一说,也有点抹不开面子,悻悻道:“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六娘先约了她,如今怎么还肯放人?我若真把三表妹哄了过来,六娘能和我拼命!不过是玩玩,我何必这么惹她?”   卓昭节笑着道:“我就说说,你可别当真,不然六娘晓得我出这主意,回头定然要嗔我。”   实际上这种狩猎的输赢这儿除了时未宁是当真上点心外,余人都不怎么在乎。毕竟本来她们对骑射的兴趣也不大,慕空蝉就笑:“你如今怀着身子还惦记着这个?咱们今儿是来贺你的,可不是来引得你不专心安胎的,不然游婶子还在这里,才要嗔咱们。”   游氏微微而笑:“我才不嗔你们,就是七娘如今要和你们一块儿去,你们肯带她吗?”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直没说话的时兮墨笑着道:“游婶子多厉害啊,五弟妹你还想挤兑游婶子?”   这样说笑了几句,众人见游氏虽然先来,但却和卓昭节一起见了她们,就晓得游氏惟恐众人久留累着了才有身孕的小女儿,就贺了几句,留下贺礼,识趣的告辞了。   等人都走了,游氏才满意,又叮嘱了卓昭节几句,道是明儿个再过来,又再三让冒姑好生伺候,这才一步三回头、喜不自胜的回去。   留下卓昭节轻抚着小腹,只觉得心头的甜蜜止也止不住。   游氏才走不久,宁摇碧匆匆回了府,虽然在烈日下来回奔波了几十里山路,然而将初为人父的喜悦充盈着全身,怎么也不觉得疲惫——他是特意去将饮渊和饮涧安置到淳于桑野处。   虽然这对猎隼宁摇碧豢养多年,向来听话,但也不是没有出过意外。比如两年前宁摇碧从义康公主处讨的那只铁枪拖玉瓶,名叫粉团的,送与卓昭节养着玩。结果去年的时候,宁摇碧带了饮渊到敏平侯府,正与卓昭节在园子里闲谈时,饮渊独自无趣,飞了开去,没过多久,明叶就哭着跑到两人跟前禀告,道是粉团被饮渊叼去当点心了。   这件事情叫卓昭节伤心了好久,连后来宁摇碧要再给她寻只狮子猫都回绝了。虽然饮渊不至于攻击卓昭节,但卓昭节如今身子极为紧要,纪阳长公主到底提醒孙儿把它们暂时寄养出去的好。否则哪天一个不小心再意外一下,惊了卓昭节,岂不是要出大事?何况卓昭节早年还被饮渊吓唬过。   比起妻儿,暂时把心爱的猎隼寄养出去小一年,宁摇碧略作踌躇就答应了。他最交好的是淳于桑野、时采风,要托付当然也是托付这两个人。虽然慕空蝉如今没身孕,但时采风膝下的嫡长子鸿奴尚且年幼,所以只能选择淳于桑野。   又因为淳于桑野和淳于佩一样服着小功,不便到丹葩馆来,只能宁摇碧这边送过去。本来这件事情鸾奴也能做,然而宁摇碧究竟心疼两只猎隼,所以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   心疼猎隼归心疼猎隼,一回丹葩馆,看到妻子,宁摇碧顿时把饮渊、饮涧抛到脑后,乐不可支的围着卓昭节转开了,一忽儿问她渴不渴,一忽儿问她累不累,卓昭节几次让他坐下来说话,他都有点坐不住。   最后还是冒姑啼笑皆非的说了一句:“世子这样转来转去,怕是世子妇要看得头晕了。”宁摇碧听了这才连忙坐下,卓昭节满面通红的嗔他:“你之前不是高兴过了吗?怎么如今还这样?”   ……之前宁摇碧乍得喜讯时正坐在书房里温书,得知后不能自禁,竟然忘记自己坐在书案前,兴高采烈的跳起来——于是顺理成章的被沉重的紫檀木书案绊倒,连膝盖都在书案底下撞青了一大块。   饶是如此,他是一点都没觉得,扶都没叫去报喜的人扶,从地上爬起来就直奔内室向卓昭节问个究竟。在卓昭节这儿得了准信,宁摇碧俨然孩童般欢呼着在丹葩馆里来回奔跑了好几圈才作罢。   当时纪阳长公主恰好打发了常嬷嬷过来给孙媳叮嘱孕中禁忌,看到之后笑得直打跌,连说已经快十来年没见过世子这般模样了——十来年前,宁摇碧才多大呢?   整个丹葩馆的下人都被宁摇碧的行径弄得忍俊不禁,只是宁摇碧素来厚颜,根本就不在乎常嬷嬷的打趣。他这两日都像是行在了云堆里,莫要说继续温书了,若非常嬷嬷带来长公主的话,建议把两只猎隼打发掉,他根本就不会离开卓昭节半步。   这会听卓昭节说了,含笑道:“这话说的,这样的事情,高兴得完吗?”   “你就有理由!”卓昭节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嗔道,“你快点去温书罢!说要重拾功课的,这才几天?读书怎么能不持之以恒?”   “那有什么打紧?”宁摇碧不在意的道,“祖母也说叫我多留意着些你,免得你年轻,头一次有孕,难免心下忐忑。”   这就是说因为怀孕的缘故,长公主也不计较宁摇碧这会是不是用功了?   卓昭节心下感慨,与子嗣比起来,课业果然被长公主放到其次了,反正宁摇碧没功名总也有爵位的……在长公主看来,多几个嫡曾孙可比功名重要得多,尤其还是宁摇碧头一个嫡出子女。   之前游氏话里话外的说过,亲生子嗣是在夫家傍身极重要的,那时候卓昭节还不大听得进去。如今听了这话才醒悟过来长辈的教诲果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但十月怀胎,宁摇碧总是围在自己身边到底太荒废了,卓昭节就劝他:“冒姑姑在这儿呢,她是伺候过我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姊妹的老人,有她看着,我有什么好忐忑的?倒是你的功课既然开始用心了,如今因此而断,之前的努力岂不是苦费?”   宁摇碧闻言微微一愣,他却是想岔了,以为之前雍城侯与长公主先后对卓昭节施加压力,把自己不求上进的缘故归咎于卓昭节,叫妻子留了阴影,即使如今有孕,还是不能够相信长公主的体恤。   这么想着,宁摇碧表情僵了僵,道:“你放心,温书上头我心里有数。”   卓昭节这才满意:“那一会你就回书房里去罢。”   见她一再的催促,宁摇碧虽然心有遗憾,又怕不允的话,使卓昭节为此担忧,只得暗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第八十二章 秘方   因卓昭节有孕,备受重视,后宅的打理就全部移给了冒姑,阿杏、阿梨等心腹使女打着下手。本来雍城侯府就她一个女主人,纪阳长公主既不住在一起,凭着长公主的身份,也不可能时常代卓昭节出来招呼客人。   所以和上回宁摇碧受伤一样,识趣的众人除了奉礼道贺外,只有慕空蝉几人自恃与卓昭节关系好才亲自来了一回——饶是如此还被游氏暗示着打发走了。   毕竟卓昭节有孕和宁摇碧还不一样,雍城侯府子嗣单薄,宁摇碧又是出了名的宠爱妻子,这要是上门来探望,恰好遇见出点什么事情,谁家担当得起这责任?纪阳长公主与宁摇碧这对祖孙最是擅长迁怒和不讲理的,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   这么下来,除了娘家卓家外,卓昭节安胎中见着的访客少得紧——义康公主是这稀少的访客中的一位。   对于这位帝后幼女、金枝玉叶,卓昭节印象颇好,招呼着公主在正堂落座,却见义康公主虽然口角含笑的道着贺,然而眉宇之间实难掩饰一丝轻愁,她心下奇怪——以公主殿下的身份有什么好愁的?   然而义康公主却也没有要她一直猜着的意思,寒暄几句,说了祝贺的话,便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不过这来意让卓昭节愕然之余有点哭笑不得,因为义康公主却是来打探卓昭节过门这么快就有了身孕、可是有什么生子秘方的。   要说也难怪义康公主会着急了,她十五岁嫁与驸马赵邝,恩爱和谐举案齐眉,再加上帝后嫡幼女的身份,极得帝后欢心,本来应该无忧无虑。奈何两人膝下竟是迟迟无所出。不像卓芳华,好歹还有过一个女儿,义康公主是连小产都没有过的。   以她的身份,太医当然是流水一样的看过,虽然不敢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道公主身子很好,只是……子女缘分上淡薄些。   公主当然不会听不出这层意思,就是说她虽然康健,自己没什么问题,但在生育上却是有问题的。   赵邝与她感情极好,也安慰过她不要在乎这一点,左右赵家近支子嗣兴旺,大不了学阮家过继一个嗣子便是——但义康公主打小要什么有什么,越是被判定不会有亲生骨肉,她越是不甘心。   因此虽然太医都告了罪,表示没有办法。但公主自己还存着一丝指望,这指望就落在了坊间所谓的种种土方秘方上。这一回卓昭节过门三个月就传了喜讯,传到义康公主那儿,也不知道谁在中间玩笑似的加了一句,道是卓家这小娘子怎么这么有福气?莫不是有什么秘方?   义康公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上门来问一问了。   知道她的来意后,卓昭节不由哭笑不得,正色道:“这是没有的事情,早先我出阁前,家母确实为我调理过些日子的,但那法子还是从我大伯母那儿传过来的。我这一代女孩子出阁前都那么养,六姑也看到了,我上头几个姐姐,传出喜讯都是有早有晚。”   义康公主一算卓家几位娘子初次有孕的辰光,果然是不一定的,可见卓昭节约莫当真是福气好了。这要是换了旁人来问,还能私心里嘀咕一番宁摇碧既然极为宠爱妻子,又都正少年,血气方刚,恐怕是见天腻在一起,所以有孕才这么快。但义康公主自己与赵邝成婚这十几年来亦是成天在一起,还不是一样没个动静?   公主心中自是失望极了,黯然片刻,却还是问卓昭节要走了她出阁前调理的膳食和法子,打算试上一试。   等公主走了,冒姑不免与卓昭节私下议论几句:“公主殿下人是极好的,向来没有什么架子,与驸马也好,偏生无所出,也真是遗憾。”   “是呢。”卓昭节也觉得这一件事儿实在是美中不足了,轻叹道,“可惜咱们家确实没什么秘方。”   “婢子看公主殿下也没抱全部指望来,殿下无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卓家就在长安,当真有什么好法子,会不给公主献上吗?”冒姑含笑道,“这子女上头的缘分到底还是看各人,与身份倒不一定对等的。不然坊间那些穷病之家,往往子嗣旺盛,如公主殿下这样的尊贵,反而欲求一子半女不可得,这真是……”她又把话头转回卓昭节身上,“上苍庇佑,咱们娘子总是好的。”   卓昭节感慨道:“我实是受上天恩惠了。”   由于卓家的那些阴私事儿,尤其是大夫人周氏的无子,义康公主若是旁人家出来的,她多年无子还能想到着了暗手上去。可这位公主不但是皇后嫡出,今上甚至连个嫔都没有,满后宫都是淳于皇后当家作主,以皇后的精明,怎么可能叫小女儿被人谋害而不自知?   再说下降赵邝之后,赵邝家世在企图尚主的人中不算出类拔萃,他能尚主完全是因为讨得义康公主欢心,婚前婚后自然都没有旁的相好,不然怎么能瞒得过帝后?义康公主自己也不是好欺哄的人!   而且赵家人不算多不说,义康公主下降后,按制与赵邝双双居于御赐的公主府,与赵家祖宅是一个坊都不在的。何况赵家失心疯了才会企图谋害金枝玉叶。   所以这么想来,义康公主无子,实在是命中注定了。   不过如今卓昭节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身孕,对于义康公主虽然同情,然而爱莫能及,所以和冒姑感慨了一番之后就没再多想。   圣驾在翠微山避暑到了八月初,和往年一样,就要返回长安了。   纪阳长公主重视嫡曾孙,不惜亲自提前住到丹葩馆,主持雍城侯府的回府事宜。如此卓昭节倒是享受了一把头上有长辈做主的好处,什么都不做、放放心心的上了马车。   她回长安乘的马车还是长公主特意让出来的,是帝后特许照着皇后制度打造的车驾,真真是隆重万分、小心翼翼。   卓家知道这个消息后,欣喜于卓昭节入门不久就有身孕后果然得到夫家的重视,游氏却又担心起来,私下里不免与长媳赫氏诉说:“长公主殿下甚至连自己的车驾都让与七娘,甚至迫着七娘上了车……你说若七娘这一胎是个小郎君,那倒也能交代了。万一是个娘子,长公主心中失望,这可怎么办呢?”   赫氏安慰道:“论理七娘如今的月份是寻常大夫都能断出男女来了,何况为她请脉的还是许院判?却是九郎担心七娘有压力,特意吩咐了索性不要知道男女,可见九郎疼惜七娘。长公主殿下素来就是紧着九郎的意见的,只要九郎护着七娘,便是娘子,料想长公主也不会十分的见责……再说七娘如今过门才多久啊?即使头一个是娘子,不是还会有第二个?坊间说,先开花后结果,就是这样的。”   游氏叹了口气,道:“说是这么说,然而头一个孩子到底还是嫡长子的好。雍城侯府的子嗣委实太过单薄了!有了嫡长子,接下来多几个嫡女也不打紧。”   “母亲这是关心则乱。”赫氏微微一笑,道,“七娘与九郎如今都年轻着呢!还怕没有子孙满堂的时候?”   游氏依旧是愁眉不展,郑重点头道:“我是愁——你也晓得七娘这孩子打小不在我身边长大,她性情又娇气又任性,虽然这两年好些了,到底不够真正柔顺贤惠的。就怕她生产之后不是嫡长子,自认为吃了苦头,听不得风言风语啊!”   “母亲莫要担心,不是还有九郎在吗?”赫氏柔声安慰,“母亲想想罢,当初七娘才过门,九郎为了给她立威,多年的大总管,说打发就打发了!这些个风言风语,九郎怎会让七娘随意听到?再说敢在七娘跟前嘀咕的人怕也没有。何况这满长安谁是过门三个月就能有喜的?就是已经出阁几十年的老夫人,也不是个个都子女双全呢!”说到这儿,赫氏惊觉这话仿佛有点影射大夫人了,忙又道,“总而言之,长公主殿下这些年来,可从没给子孙塞过人或对子孙的子嗣上头说过话——就说雍城侯这些年来身边虽然一直有侍妾伺候,然而长公主殿下也没说过雍城侯府子嗣单薄、需要增添的话罢?”   这样哄了又哄,游氏才犹犹豫豫的放了点心——这话她也就能和儿媳妇说一说,并且只能和有两个嫡子的长媳说了。次媳古盼儿和卓昭节一样是头次有孕,虽然因为古盼儿进门之前与卓昭节闹过几次矛盾,让游氏总觉得这个次媳比不上长媳温柔贤惠,但古盼儿进门以来一直乖巧懂事,处处让着长辈姑嫂,游氏渐渐也改了看法。   她也不是很刻薄的婆婆,没事找事的挑剔儿媳妇。担心女儿头一胎不能一举得子的话若和古盼儿去说,必然会让古盼儿疑心婆婆也盼望她肚子里也是一位小郎君——然而古盼儿腹中之子已经被断出是位小娘子了。   在已经有卓无忧、卓无忌两个嫡亲孙儿的情况下,不禁游氏,其实连卓芳礼也没有觉得古盼儿头胎是个小娘子有什么遗憾的。总归子女双全才是个好字,有两个嫡孙了,再来个嫡孙女,倒是显得嫡孙女更宝贵。   所以这番为女儿担心的话游氏是不好与古盼儿说起,甚至私下里和赫氏说也要避着些人的。   至于和卓昭节说那就更不可能了,游氏可舍不得增加女儿的忧心。   也幸亏赫氏温柔机灵。   不过卓昭节可不知道游氏这里的担心,她如今生活得很叫人羡慕,长公主亲自派了常嬷嬷在雍城侯府坐镇,打理合府上下。这位长公主的陪嫁若还不可信,那两边下人里都没可信的人了。   而且长公主的开明和对晚辈的体贴也在这样的处置里体现出来——常嬷嬷虽然立誓终身不嫁陪伴长公主的,然而也伺候过长公主两次产子,长公主的两个媳妇怀孕生子,她也奉命陪侍过。对于如何照拂怀孕的人,常嬷嬷自然不陌生。   但长公主派了她到雍城侯府,却只代管府中事务,把原本接手此事的冒姑空闲了去照料卓昭节。   这么做,当然是考虑到常嬷嬷的资历,以及她到底不如冒姑对卓昭节的习惯娴熟。虽然以常嬷嬷这样的老嬷嬷,要尽快对卓昭节伺候上手并不难。但为卓昭节考虑,丈夫的祖母,还是贵为长公主的陪嫁嬷嬷,即使是因为自己有孕过来贴身伺候,定然也是不敢怠慢,哪里比得上母亲给的陪嫁冒姑用着顺手轻松?   更何况为了减少卓昭节打起精神来敷衍的耗费,常嬷嬷连住都不在雍城侯府住,每天早上过来处置事情,晚上打着灯回长公主府——真正是体贴之极。   第八十三章 宁娴容的婚事   回长安没多久,就是宁娴容过继的仪式。因为只是过继个娘子,不涉及产业嗣子名份,宁家其他亲戚又极远了,所以长公主发个话,与帝后商议过了,得了剑南宁战夫妇允诺的信笺,在雍城侯府里行个简单的仪式也就是了。   雍城侯坐在上头,喝了宁娴容跪下高举过头敬上的茶水,应了她改口叫的“父亲”,这礼就算成了。   本来这个仪式在避暑之前就要了结,结果当时左绕右缠的却拖到了现在。   过继之后,宁娴容看着改过的族谱,心中巨石落下。   她庆幸的不仅仅是一年后不必流放到剑南去,更庆幸的是从此她的婚事也彻底脱离了欧氏的手。二房这边,即使对她的婚事不会很上心,总归不会害她的。但欧氏那是什么人家不好就给她挑什么人家啊!   宁娴容这年纪也确实要说人了,宁摇碧不想让她管二房的事情,又不耐烦留她在府里还要卓昭节这个嫂子多操一份心——虽然现下这份心是常嬷嬷在操着。所以过继之后,就与卓昭节商议给宁娴容寻人家。   卓昭节这段辰光正是无聊得紧,糟心的事情也没人敢给她说,说来说去都是点小事,难得有这样的热闹,自然热心得很,道:“虽然从血脉来说是你的堂妹,但如今过继了也就是嫡亲妹妹了,不管怎么说,总是侯府正经的娘子,依我看这个人可不能随便了。”   宁摇碧心里打的就是随便挑个人的主意,不过他和卓昭节说也是觉得这件事情不至于殚精竭虑,给卓昭节打发闲暇罢了。反正卓昭节挑什么样的人他都无所谓,便笑着道:“所以才要与你商议,我又没空细问她什么,这小娘子选夫婿,着紧哪几样,我想你也是女子,料想你选的错不了。”   卓昭节不知道他拿堂妹的终身大事来哄自己解乏的险恶用心,还道宁摇碧这是为宁娴容操心,越发不敢轻视,沉吟半晌,道:“十娘是个有主意的,虽然在大房那边是庶出,但过继之后却是记在了母亲名下,如今也是咱们府里正经的嫡出娘子了。而且咱们府里还就这么一个,不可嫁低了。长安的公侯门第里,尚未成亲又能入眼的,不过那么几个,未知是否有缘分。”   “你只管给她挑好了,有了人选之后我去试探。”宁摇碧微笑着抚了抚她的鬓发,温言道。   于是卓昭节就认真数算起了门当户对人家的小郎君来,这么数算了半晌,还是觉得不放心,索性把宁娴容叫到跟前,打发了闲散的下人,问起她的属意。   宁娴容过继之后也正愁这个,她自认是个八面玲珑又能做低伏小的人,不然也不会在欧氏手底下活到这么大,早就叫嫡母发现她心怀二意,却还能挣扎到现在逃出生天。   奈何雍城侯府这边的人除了卓昭节外根本就没有能够让她施展手段或者说讨好的人。嫡亲祖母纪阳长公主一心一意偏心二房,对她这个亲孙女还不如卓昭节这个沾了丈夫光的孙媳妇亲切,尤其是在卓昭节有孕之后,长公主对她简直和蔼极了。   雍城侯为人冷漠,连独子宁摇碧都是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吵起来——再说她这个女儿也不便总是到前头去。   宁摇碧这个兄长就更不要说了,早先宁摇碧敌视大房,根本不管宁娴容怎么表白她对欧氏也怀着仇恨,在宁摇碧看来,收拾大房自己足够了,压根就不用结盟。再说庶出又是在大房里挣扎求生的宁娴容,和生来受尽宠爱,被长公主紧密护着的雍城侯世子,也着实没资格成为盟友。   何况宁摇碧此人骄傲自负,软硬不吃不说,还凶悍得紧——宁娴容正式成为雍城侯的女儿后,几次鼓足勇气想和这个兄长亲近一番,都被他不耐烦的打发了。她也不是没想过找卓昭节,然而如今卓昭节被层层环绕着,没有宁摇碧的准许,她根本就见不着。   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小娘子,到底不好意思直接到纪阳长公主跟前说要寻夫婿的话。正彷徨之际,听到卓昭节提起此事,心中真是狂喜不已。   不仅仅是因为卓昭节终于提起了自己的婚事,更因为听卓昭节的语气她看中的人门第都不低,而且人也不坏,在这样的基础上还把自己叫过来询问喜好,这是非常用心了。   宁娴容心中感激万分,面上到底还是拿捏着未出阁小娘子的羞涩,再三表示一切听兄嫂的,直到卓昭节把冒姑和宁娴容乳母之外的下人都打发了,才含蓄的透露了自己只要寻个差不多的人好好儿过日子就成——门第是其次,人品最关键。   可门第再次总归也不能太寒酸了,真寒酸了,谁知道人家是冲着宁娴容人呢,还是冲着侯府的权势而来?卓昭节听着这个和没说差不多的答案,对着自己之前物色的人选,很是遗憾,道:“也是我糊涂了,没早点通知你,如今你一时间兴许也不好意思说。或者是没想到。这样,你先回去想一想,我呢,也再找找,过两日你想到了再来告诉我,总归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能轻忽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宁娴容差点掉下泪来,她这样庶出的小娘子,平生最大的指望可不就是嫁个好人家这条路吗?也不仅仅是庶出,但凡小时候过的不如意的小娘子,最想的就是出阁之后能够改变了。这样一辈子的大事,险些就毁在了嫡母手里!   如此告退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宁娴容打发了其他人,只留了乳母说话,她流着泪道:“心心念念这些年,我总算是盼得这一线生机了!”   乳母也擦着泪,感慨道:“可不是吗?世子妇是个心善的好人,如今娘子的婚事放在世子妇手里,依着今儿个世子妇给娘子挑的人来看,都是用了心的。婢子想,就算娘子的生母在,也就是这样了。”   “我的婚事,母亲她哪儿说得上话?”宁娴容伤感的道,“看看七姐罢,她那么听嫡母的话,她的生母也乖巧着呢,还不是被嫡母嫁到了那样不三不四的人家?七姐嫁了之后,她的生母还不是要继续伏在了嫡母膝下小心翼翼?惟恐七姐更惨……”   她摇了摇头,道,“我这也是赶得巧,如今九嫂被拘着安胎,成日里闲极无聊,难得有件婚事要她操心,她自是全力以赴……可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用了心帮我着想的,这份恩情,实难报答。”   宁娴容为人精明,却是将内中缘故看得通透。可惜时势比人强,她再聪慧能干,无人扶持到底只能寄人篱下。若非因缘巧合,甚至连长安都待不得。   “世子妇什么没有?哪里要咱们的感激呢?”乳母柔声安慰,“再说娘子这叫苦尽甘来,娘子从前受了那许多委屈,如今也该享享福了!”说着也不禁感慨,“早先听说了这位世子妇时,婢子着实替娘子叫屈,论人才论手段,娘子哪儿不比她强?比起娘子来她也就是容貌好了几分,那也是天赐的,可不是自己的能耐!怎么她就过的那么好,娘子却要受这许多的苦?如今想来,有这么一位没吃过苦的世子妇也是好事儿!她没吃过苦,又与娘子无冤仇,心里自然不会有什么阴险恶毒的盘算,如今又有孕在身,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积福,定然也会用心嫁娘子出门的。”   主仆两个的话是真的说到了,卓昭节如今除了安胎就这么一件事情做,那是下足了功夫的,着人将满长安门第合适的青年才俊都打听了个遍,又再三问了宁娴容的要求,最后相中门下侍郎雷思远的嫡幼子雷涵。   雷涵虽然是继承不得家业的幼子,又非原配所出,而是继室之子,但课业不错,去年亦是榜上有名。虽然名次和江扶风差不多,但也是正经的进士了。不但如此,雷思远的原配子女早已成家立业,继室出身大家,本身也是再嫁之身,进门之前就分了家产,所以雷涵倒也不存在与原配子女争夺产业这个问题——更何况他的生母黎氏本身陪嫁丰厚,与前夫和离之时,更得了前夫一笔补偿,这些往后都是雷涵的,不怕日子过得清苦。   他中榜之后,任职于大理司,为大理司直,有雷思远这个父亲,不出意外,前程是不会差的。而且传闻里这雷涵性情忠厚,正直却不迂腐,为人也不好色,之所以至今未婚,却是因为上头一个庶姐幼时损毁了容貌,到了年纪难以出阁,年初的时候好容易嫁了一个贫寒的士子,这才拖延了他的婚事。   这少年郎卓昭节逼着宁摇碧亲自去看过,回来说是生的也算一表人才。卓昭节晓得他对宁娴容不上心,不敢完全相信他的话。趁着游氏过来探望,又把这事情托了游氏。   游氏知道女儿是替小姑子物色,认为这是个传扬小女儿心慈的好机会,值得费点心思。兼之雷涵就在大理司任职,大理正江楚直,可不正是卓家六娘子江扶风的堂叔父吗?游氏又寻了大夫人帮忙,于是弯弯绕绕的把雷涵打听了个彻底。这样游氏才到雍城侯府来告诉女儿,道是这雷涵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卓昭节连娘家人脉都动用了这么好几层,不管怎么说,能够为从前有冤仇的大房血脉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宁娴容的乳母又偷偷贿赂了府中小厮跑到大理司外瞟过,回来也说雷涵容貌不差——这样,卓昭节再告诉游氏,婉转托了大夫人和卓玉娘说,通过江扶风告诉江楚直,由江楚直探起了雷涵的底儿。   第八十四章 千秋宴   雷涵听到上司的暗示,意外之余,却是不敢立刻答应,郑重的禀告江楚直,道是须得回家与父母商议。   婚姻大事是该请父母之命,江楚直自是应允。   但雷涵回府家事情一说,雷家却也犯了难。   照着雍城侯府的门楣和如今的局势,这门婚事当然很不错。但宁娴容却又是众所周知从失了势的大房过继而来,这么一想就觉得身价不高了。问题是如今雍城侯府正得势,这件婚事既然是从江楚直起的头,可见是卓家那边托来的,这样一推就晓得为宁娴容物色夫婿的不是卓昭节就是宁摇碧。或者是两人一起。   这两个人可都得罪不得,得罪了一个也等于得罪了一双,到底会把仇一路结到长公主跟前。雷思远与继室不免踌躇。   最后还是雷涵自己定了主意,想着设法见一面宁娴容后再决定,不管怎么说总是要过一辈子的人。虽说这世道无论是休妻还是和离总是男子做了主才能成,但高门大户也不可能把门当户对的发妻说不要就不要。既然如今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索性看看人怎么样,也等于是随缘了。   雷家这层意思兜兜转转的传到卓昭节这儿,特意跟着游氏一起来的卓玉娘有点不放心,生怕雷涵这是寻个理由回绝。阅历更深的游氏倒是不担心,提点侄女:“雷家若是不想结这门亲事,索性直接推掉就是了。见了宁十娘子再回绝,这不是戏弄宁家吗?他们又是何必?可见雷小郎君确实是想见过了宁十娘子再作决定。既是如此,只要这宁十娘子不是十分的不中他意,也就差不多了。”   卓玉娘就好奇的问卓昭节:“你这小姑子未知是否中那雷涵的意?”   卓昭节闻言就笑了,道:“看来没什么问题了。”   冒姑也点头:“凭着十娘子的能干与容貌,雷涵必是能看中的。”   事情也正是如此,由于卓昭节怀着孕不便操劳,就把让两边见面的事情托付给了卓玉娘。让卓玉娘出面邀了宁娴容到曲江游玩,而江扶风、江扶衣则陪着雷涵“巧遇”。   遇见之后,余人自是寻机略避,只让两人的心腹下人陪着说上几句话——果然雷涵之前虽然没留意过宁娴容,然而这么一谈倒有点一见倾心的意思。   本来宁娴容就是个有手段有心计、美色也不差的主儿,之前一直没能振作,无非是出身被欧氏压制得太狠,此外就是从纪阳长公主到宁摇碧都是极有主见又软硬不吃的主儿,她委实是无用武之地。   轮到虽然才貌双全但还在正常人情范畴的雷涵,宁娴容要让他心生好感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她既然也看中了雷涵,自是不吝啬表现。于是这回见面之后的次日,雷家就火速打发人送了拆开的一只玉玦来做定情信物,并约定几日后着人上门正式议亲。   过了几日,雷家果然请了大理正江楚直登门商议婚事,既然有了这一步,接下来也就顺理成章,不需要操心了。   宁娴容握着雷家送来、卓昭节亲手交给她的玉玦,回想雷涵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庞,心中百敢交集,回到房中,任凭乳母劝着,也是大哭了几场才能止住,抱着被子与乳母道:“当年听说三哥和五哥的事情之后我就怀疑嫡母,奈何再怎么怀疑,便是抓了她的把柄我又能怎么样呢?当时根本就不敢想报仇,如今我也打不了那个主意,我就是想着不能和三哥、五哥、七姐那样,被她毁了一辈子!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的讨好每个可能用得上的人,我也总归有这么一天了!”   乳母亦含着泪道:“娘子往后必是越过越好的。婢子打听得雷家老夫人并不是喜欢为难人的人,当年与前夫和离也是觉得从前的婆婆太过无理取闹,忍无可忍。所以这老夫人是极体贴媳妇的,雷侍郎的原配的几位媳妇,与她都处得很好,再没有为难娘子这个嫡亲媳妇的道理。”   “雷涵也很好。”宁娴容把脸埋进被子里,似哭似笑的道,“九嫂更好!我头次被她叫过去,晓得她不会害了我,也会尽力给我选个好的。却不料她这样的上心,不但托了娘家母亲,还转折托了她大伯母、堂姐,甚至托付到了娘家姻亲江家那儿……就是嫡亲的嫂子也就能这么用心了。”   这边宁娴容主仆为着命运的转折喜极而泣,那边卓昭节叮嘱着冒姑留意着宁娴容的陪嫁——她是个不在乎银钱的人,宁摇碧也大方,既然卓昭节已经费了很多心思为宁娴容千挑万选了夫婿,在陪嫁上也犯不着小气。   和雷家约下来的婚期是年后的四月——照着侯府嫡女的陪驾标准这陪嫁预备的辰光不是很紧,而是非常紧迫,毕竟大部分人家都是从女孩子很小时候就开始攒的,甚至还有一出生就备了起来。如今却只得七个来月的辰光。好在雍城侯府如今巴结的人多,门路也广,区区一份嫁妆不难凑齐。   宁娴容的婚事到这儿就告一段落,就等着来年雷家迎娶了。卓昭节一时间倒是又空闲下来。   好在九月就是淳于皇后的千秋,恰好进宫道贺兼散心。这时候卓昭节妊娠是五个来月,真定郡王妃赵萼绿是七个月了,两人各自由丈夫陪同,小心翼翼的下了车,还真是凑巧,恰在蓬莱殿前撞见,俱是眼睛一亮,都招呼起来。   两边一起进了殿,就顺势坐到了一起,左右淳于皇后一生风风雨雨什么都经历过,上了年岁的人厌烦折腾。如今千秋节即使逢着整岁也不肯大办了,只设家宴,请宗室与外戚、公主等,因为都是一家人,帝后又不是非常苛刻之人,所以位序只要不是太过分,也是随意入座的。   坐到了一起,赵萼绿就拉着卓昭节先说了恭喜的话,笑着道:“你们新婚那会,才去贺过我,未想这才几个月,我肚子里的这一个还没落地呢,你也有喜了。”   卓昭节抿嘴一笑,道:“我也意外得紧……”这过门不到三个月就有喜,虽然在长辈看来都是好事,但私下里不免有人想得促狭了去,这样比常人更早有孕,定然是小夫妻不知道节制的缘故——尤其之前又传着宁摇碧很是宠爱妻子的话,卓昭节被打趣过两回,如今被人提到早早有孕总觉得有点抬不起头,答话时脸先红了。   赵萼绿也察觉到她的尴尬,就先不说这个了,转开话题,提到上回两人商议的事情:“你府里的那些家伎怎么样了?”   “我这些日子哪儿有功夫去看?半个月前冒姑说过一句,道是教习教导有方,如今都还不错罢?”卓昭节见她不再说身孕的事情,这才恢复了常色,微笑着道。   赵萼绿笑着道:“咱们如今都在家里不能随意出游,偏这秋高气爽的天儿没咱们的份,我这些日子都叫她们到跟前歌舞解闷。一来抒缓自己的心绪,二来也是检验她们技艺。有差的就责罚,好的么赏点衣裳首饰,几次下来,居然学得更起劲了,你若是在府里无聊不如也这样。”   “这倒是个好法子。”卓昭节闻言点头,笑着道,“我如今回去正好用得着,前几日还真不成。”   “如今满长安都晓得了你是个多么体贴的嫂子,这才过继的小姑子的婚事,你也是下了死力气的帮忙,把自己娘家都惊动、欠下人情了。”赵萼绿抿嘴一笑,她虽然因为安胎一样的足不出户,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微笑着道,“现下坊间都在说你贤惠呢!”   这样的名声卓昭节并不是很在意,笑着道:“这话旁人说说也就是了,赵姐姐还不清楚吗?我也不过是托了托人,我自己到园子里转转都不能的,能做什么?”声音一低,“再说也是咱们家十娘好,不然雷涵在曲江见了看不中,又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迫着他娶了十娘吧?”   对宁娴容,赵萼绿自然有所知道,她含着笑,道:“你这小姑子机灵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没有你帮手,给她这个与雷涵相见的机会,她再机灵有用吗?之前欧氏在的时候,你道她完全没机会见那些青年才俊、没法引得旁人登门求娶吗?不是的,她是不敢,她知道在欧氏手里,她安分些还有点生路和指望,敢自行做主,欧氏翻手之间就叫她万劫不复!”   卓昭节抿嘴浅笑:“总归也是她自己争气,我也不是善心到了什么人都帮的,我如今哪儿操得了太多的心?”这么一说一时间倒是想到了白子华,心想宁娴容虽然有点心计,但姑子如白子华,倒宁可要宁娴容这样的了。   哪怕宁娴容真格是包藏祸心,至多不来往,哪里像白子华?你说她坏,她是真没坏心,偏就是扶不起也断不了,无穷无尽的拖累人。   赵萼绿对宁娴容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是寻着这个话题说了两句,倒是转到了时家上头:“时家如今烦得紧,八娘也跟着心绪不大好,今儿个皇祖母寿辰,八娘都赌气告了病……你与时大娘子关系好,得空她若去看你,不如与她说道几句。”   卓昭节诧异的问:“可是为了时姐姐的婚事?”   “可不是吗?”赵萼绿微微点头,轻声道,“昨儿个三姑母忍耐不住,亲自去拜见了华容姑祖母,结果时大娘子还是不肯嫁人……依着华容姨祖母的意思,索性再用一次之前时五成婚的法子,奈何三姑母却不肯,说之前婉音急着出阁是因为怕出丑,八娘好好儿的凭什么背这样的嫌疑?”   赵萼绿叫的三姑母是帝后的嫡长女长乐公主,也是苏语嫣的生母。以本朝对金枝玉叶们的优容,像义康公主已经属于极为温和的例子了。长乐公主既是长女又因为驸马性情温厚,下降之后一直当家作主的,性格颇类纪阳长公主,是极为强势的。   尤其苏语嫣还是她唯一的女儿——苏语嫣和时雅风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已经有几年了,早先时未宁说不想嫁人,那时候时雅风还没下场,长乐公主倒也不急。   但去年一科,时雅风因自身才学和祖父时斓的功绩故,被圣人投桃报李,以会试前三的成绩,殿试点为当科状元,把范得意都压了一头。那时候长乐公主就有意趁着状元的风头让女儿嫁过去——可偏偏时未宁不嫁,如今时家又没分家,时雅风行二,越过大房的堂姐,实在不像话。   毕竟时家已经有个时采风败坏门风多少年了,两边长辈都觉得不能再丢这个脸。   于是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从去年殿试结果出来到现在,时家苏家几乎是卯足了劲儿的劝说时未宁,不仅如此,连淳于家都因为淳于桑野的心思敲起边鼓。   然而时未宁一贯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把这些劝说放在心上,她只一句话:任哪个弟弟妹妹婚嫁她都不管,但她就是不想嫁!   不想嫁也不想出家——事情就这么僵在了这里。   本来若是长乐公主愿意用慕空蝉当年过门的法子,再来个冲喜啊、命格之说遮过去也就是了。到底苏语嫣的出身在这里,就算知道内情也没人敢笑话她急于出阁。何况时家就这么一个嫡孙女,还是长孙女,连时不时把时采风拖起来亲自暴打一顿的时斓都舍不得对时未宁说重话,虽然觉得她这么耽搁青春不好,着实也舍不得拿她怎么样的。   然而偏偏要嫁时雅风的苏语嫣是长乐公主爱女,时家疼孙女,长乐公主也疼女儿,本来金枝玉叶的长乐公主打小就没怎么被逆过意思,在涉及到唯一的亲生女儿的事情上那就更不可能让步了。   即使时家还是她的姑母家也一样!   所以现下是直接僵住了……   第八十五章 作死的唐澄   长乐公主说苏语嫣不能和慕空蝉一样不明不白抢在夫家大姑子出阁之前进门也是个理儿,但慕空蝉好歹是太子妃的嫡亲侄女,将来也会是苏语嫣妯娌,长乐公主这么说话实在有点对慕空蝉刻薄了。   本来长乐公主和慕家也没什么仇,甚至可以说,与太子妃的关系还不错,实在犯不着得罪慕家。她居然会在时家说出这样的话来,还叫赵萼绿都知道了,可见是气极失了口。   卓昭节听得肃然,道:“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时姐姐也没松口,我哪儿劝得了她?”   赵萼绿倒是另有想法,道:“时大娘子那个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就是个性情中人,入了她眼的人,叫她去抛头颅洒热血也肯;入不了她的眼,凭你求死求活,看一眼都嫌多余。你可是叫她引为知己的人,你说话未必就不管用。”   卓昭节心想这番评价虽然有点偏激了但时未宁还真有些这样的倾向,不过她可不敢打包票:“时姐姐也好久没去看我了,若她去了,我试试罢。”   实际上赵萼绿也没指望三家都没劝说下来的时未宁能被卓昭节劝好,她这么告诉卓昭节也是为了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点头道:“你和她说一说,不过若是话不投机就算了,咱们如今这样的身子可动不得情绪,别因为我这么一说误了你,我可担当不起。”   卓昭节听出来赵萼绿是随口一托,倒是松了口气。   两人说话的光景,赴宴的人也到得七七八八了。   太子和太子妃到得略晚,两人虽然一起进的殿,但彼此之间距离甚远,像是惟恐旁人不知道他们夫妇不和一样,俱是神色无悲无喜。   太子妃当然择了真定郡王附近的席位,坐下之后,朝赵萼绿、卓昭节和蔼一笑,柔声道:“快坐下,今儿个是皇后娘娘千秋,你们对我行什么礼?你们如今也不方便。”   两人还了座,卓昭节眼角就看见太子直接到了延昌郡王一席的上首入座——延昌郡王夫妇是悄无声息到来的,这两年他们是越发的低调也越发的憔悴了。   只比真定郡王长两岁的延昌郡王现下也不过二十余岁,但神色之间却已经透露出疲乏,可见这两年来承受的压力。虽然太子宠他,一旦太子登基,他必然无需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但一直被太子捧着惯着,视自己为未来储君的延昌郡王突如其来的被祖父祖母打下地,却看着嫡弟被高高捧起,每时每刻不遗余力的拔除他的根基势力、巩固自己的根基,他心中的煎熬实难描述。   而且他还要小心谨慎着淳于皇后那毫不掩饰的猜疑,这样亦步亦趋的生活,让这位从来出生以来一直被寄予厚望的郡王不能不感到疲惫苍老。   相比郡王,延昌郡王妃小欧氏的憔悴更为明显,她的父亲敦远侯被降爵为伯,虽然就降了一级,但这意味着欧家失去圣心——在皇权极为强势与稳固的现在这对臣子来说比什么都更叫人心冷。   几个月前她嫡亲的姑母一家又被夺爵流放,连纪阳长公主嫡长子的身份都没能保住她的姑父。帝后支持真定郡王的心思是如此的坚定和明显,更叫小欧氏伤心的是她明明比赵萼绿早嫁三年,可竟然是赵萼绿先有了身孕!   就是放在了如今已是太子登基的新朝,延昌郡王至今膝下无子,在争储时也处于极为不利的局面——尤其是真定郡王若能够一举得男的话。   但即使庶长子与庶长媳落到这样的景遇,太子仍旧选择了距离他们最近的席位,以表达自己的态度。   太子妃微笑如风,轻声慢语的与赵萼绿、卓昭节说着家常,她神色毫无破绽,但眼神中却有着冷厉的锋芒闪闪烁烁。   趁着太子妃问起赵萼绿的妊娠情况,卓昭节忍不住悄悄与宁摇碧咬耳朵:“这样的日子太子还要如此表态,也不怕触怒了皇后娘娘吗?”   “太子殿下这会若不表这个态,延昌郡王只怕先垮了。”宁摇碧微哂道,“延昌郡王这两年的日子可不是好过不好过那么简单的。太子妃犹如春风化雨,已经把延昌郡王逼到了绝境……旁的不说,就说真定郡王妃有孕之后,太子妃差不多每天往延昌郡王府里送一回生子秘方、调理良药,你说延昌郡王夫妇感觉如何?偏太子妃是他们的嫡母,他们还不能不谢这个恩,不但他们要谢,绿姬也要谢!然而延昌郡王妃至今无所出,嘿!”   卓昭节忍不住看了眼神色漠然的太子:“太子既然这样爱护延昌郡王,怎么还准太子妃这么做?”   “太子妃名份放在那里,即使太子再三警告她不要管延昌郡王的事情……左右太子妃如今又不求太子的宠爱,所谓无欲则刚,有皇后娘娘庇护,她需要怕太子么?而且东西都是先送蓬莱殿这边请皇后娘娘看过再直接由皇后娘娘的人送往延昌郡王府的,想在这上头动脑筋都没法说,难道还能说皇后娘娘意图谋害孙儿?”宁摇碧眯了眯眼,温和的道,“日日被这么剜着心,据说延昌郡王现下到东宫里哭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卓昭节目光一转,落在了延昌郡王下首之席的唐澄身上,这个太子幼子仍旧是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苍白的脸色,阴厉而放肆的眼神,似乎延昌郡王的暂时失势对他影响不是很大,他这会正醉醺醺的举着樽,漫不经心的喝着,眼神却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席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卓昭节不由在嘴角露出一丝嘲色。   唐澄看的人赫然是时雅风。   今日为贺皇后千秋,特意穿了一身绛紫袍服的时雅风,虽然双眉略皱,眉宇之间愁色难开,仍旧丰神俊朗,举止之间的飘逸出尘,为常人所望尘莫及。   这个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的高雅男子显然正为了自己与苏语嫣的婚事挫折而郁闷,因此慢条斯理的呷着一樽酒,目光垂落在案上的一只甜白描金牡丹壶上,似正默默想着什么,所以根本就没留意到唐澄那觊觎的目光。   自然更加察觉不到卓昭节的打量。   不过时雅风没察觉到,宁摇碧却敏锐的发现了卓昭节所看之人,顿时皱起眉,伸手掠了把卓昭节的鬓发,不悦的道:“好看吗?”   卓昭节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他是吃醋了,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悄声靠到他耳畔,道:“你看唐澄,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宁摇碧这才扫了眼唐澄,见他还在盯着时雅风,明白卓昭节盯着时雅风看不是为他风仪所倾倒,神色略缓,道:“他这是找死。”   时家是臣子,不能拿唐澄怎么样,可时雅风可是长乐公主未来的女婿,虽然如今长乐公主与时家僵持住了,但也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叫谁来说,满长安再没有比时雅风更匹配苏语嫣的男子了。   长乐公主一时气不过归气不过,可没糊涂到当真误了女儿终身的地步。   所以若察觉到唐澄的心思,长乐公主非得向太子要个说法不可!因着太子是要肩负社稷江山的,帝后能够放心宠爱的向来是公主,在不涉及天下大事的情况下,本朝皇室的家事从来都是皇子争不过公主。   更何况觊觎时雅风的还是个男子?   长乐公主若能咽下这口气,她就枉为金枝玉叶!   卓昭节因此四面搜寻长乐公主的身影,未想看了半晌都不见,宁摇碧看出她的心思,伸手在她鼻上轻轻一刮,笑着道:“傻了么?方才赵萼绿还说三表姑烦着苏宜笑的婚事,昨儿个与华容姨祖母没有说成,你想三表姑如今会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进宫告状,求得帝后的支持了。   卓昭节恍然,这会长乐公主料想是在淳于皇后处撒娇呢!倒是让唐澄躲过一劫——不对,应该是暂时躲过一劫,这殿上如今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不可能就她一个注意到唐澄觊觎之人是何等的不妥的。   而且还有太子妃在,还怕长乐公主不知道这事儿?   ——唐澄还真是找死!   想到此处,卓昭节暗拉了把邻席赵萼绿的袖子,赵萼绿本来正和太子妃隔着真定郡王说话,察觉到动静转头询问的望向了卓昭节,被卓昭节指点着看到唐澄的目光所向,也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抹分明的怒气!   赵萼绿虽然一心一意倾心于真定郡王,但时雅风风仪冠绝长安,自幼就是公推的谪仙人,长安城中的娘子与年轻夫人们,不见得个个当真爱上他,但即使对他不至于到了仰慕地步的,至少也是欣赏。   毕竟如此一个风仪出尘、俊秀儒雅还性情温文又考得状元的少年郎君,想不对他另眼看待都难。   自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萼绿不爱时雅风,但对时雅风也着实抱着欣赏之心的。   而唐澄却是朝野唾弃的好色狂徒,背着太子与绿姬,人人都晓得这位主儿是个多么龌龊的人。他好男色这一点已经让许多人诟病了,如今居然胆敢把主意打到时雅风身上——这对于赵萼绿来说,俨然是她所喜欢的一盆珍奇花卉上爬了一条蛞蝓那么的大煞风景到了恶心的地步!   赵萼绿连想都不想,就冷笑了一声,转头对太子妃道:“母亲你看唐澄,他真是作死!”   太子妃早在赵萼绿被卓昭节提醒时就察觉到了这一幕,嘴角顿时露出一丝阴冷的笑,然而她说话还是那么的温柔体贴:“好孩子,你们如今身子重,不可动怒。为了这么个人可不值得……这事儿我来处置就是了,可别叫你们烦了心,我这把老骨头啊,总还能给你们解些忧烦的——放心!”   卓昭节垂下睫毛,掩住无声一笑:长乐公主加太子妃,唐澄不死也得脱层皮!   赵萼绿恶心于唐澄居然胆敢觊觎时雅风,卓昭节又何尝不觉得堂堂谪仙竟为唐澄这样的污浊之人所窥探是件多么叫人扼腕厌恶的事情?就算和唐澄之前没仇,她都不会放过坑唐澄一把的机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大约就是生得好的好处罢?总有人怜香惜玉的。   卓昭节孕中性情变化,最近正有点无理取闹,本来是愤怒于唐澄的痴心妄想,这会却疑心开了,她不禁扫了眼宁摇碧,狐疑的问:“当年你心悦我,可是因为瞧中我的美色?”   宁摇碧不意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我的昭节当然无人能及!”   “哼!你果然是以貌取人!”卓昭节立刻翻脸,轻掐了他一把,怒道。   宁摇碧一头雾水,忙赔笑道:“怎会只是美色?你哪里我都喜欢!”   卓昭节撇嘴:“你自己听听这话像是有诚意的样子么?”   “怎的没有诚意了?”宁摇碧觉得很委屈,“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   “原来你心里就没有诚意!”卓昭节更委屈了……   第八十六章 太子妃的手段(上)   两人正低声打情骂俏着,外头传来内侍呼道之声,却是帝后到了。   为了表示对淳于皇后的重视,咸平帝今日特意着了正式的衮服,头戴通天冠,前后各有十二白玉垂珠。而淳于皇后也着了正式的花钗翟衣,天家富贵,非同寻常,虽然殿中亦是花枝招展的一片,如今到底被帝后的服饰仪仗压得黯然失色了。   陪同帝后而来的不仅仅有为了女儿急于向父母求助的长乐公主、早一步进宫与帝后私下说话的纪阳长公主,却还有个大部分都没想到的人——晋王殿下。   看着紧紧陪在淳于皇后身侧,甚至亲自伸手扶着皇后的晋王,卓昭节下意识的看了眼太子,却见太子瞥见晋王与皇后之间神色亲昵,丝毫没有妒忌与猜疑,反而有点暗松口气的意思。卓昭节这才明白之前宁摇碧听说如今晋王越发得皇后之意为什么说许是太子的意思。   料想是因为太子一直紧紧的护着绿姬母子,使向来厌恶侍妾、重视发妻嫡出的淳于皇后对太子生出不满,从两年前太子生辰上当众拂了太子体面起,这两年皇后对太子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偏偏即使如此,太子也不肯冷落绿姬,皇后越发不高兴了,太子自己不能在皇后跟前讨好,所以就托了弟弟里年岁仿佛又自小交好的晋王殿下代为承欢皇后膝下,也好见缝插针的替自己与延昌郡王说一说话。   不过淳于皇后虽然宠爱晋王,但似乎更宠爱长女长乐公主的,如今长乐公主忧心的是女儿苏语嫣的婚姻,还没心思去管旁的。一旦太子妃将唐澄的胆大妄为告诉了长乐公主,到时候兄妹争宠起来,皇后多半还是要偏心长乐公主。   总而言之,唐澄今儿个算是又给淳于皇后送上一个收拾绿姬的理由。   纪阳长公主今日亦是穿着公主仪制的花钗翟衣,装束隆重而正式,越发显露出皇室中人的威严与雍容华贵。   然而纵然华服丽钗加身,帝后、纪阳长公主的垂老终究无法掩盖。   卓昭节心下微叹——随众人起身山呼万岁,礼毕,咸平帝携皇后在上首坐定,把衮服的袍袖微微一拂,道:“平身。”   咸平帝的声音浑厚威严如旧,但仔细分辨,已经可以察觉到圣人的声音透露出些许后劲不足来了。   也难怪,这两年国事更多的交给了太子和真定郡王。   这一回的千秋宴,除了宴散之后,太子妃特意拉了长乐公主一道走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提起来的事情。   太子妃与长乐公主联手,果然是雷厉风行,千秋宴后不过三日光景,唐澄就忽然被懿旨训斥,以东宫宫婢频繁死去的理由,责他德行亏欠性情残暴,不配为宗室子弟,但念其托体太子,暂留宗室身份,剥除华服,发配岭南。   卓昭节听到这个消息,问宁摇碧:“如今朝野可是惊奇的很?”   宁摇碧眉心微皱,却缓缓摇头,简洁的道:“吃不太准。”   “吃不准?”卓昭节一怔,随即会过意来,惊讶的道,“可这么做对延昌郡王有什么好处?”   听宁摇碧的意思,唐澄在千秋宴上公然觊觎时雅风,居然是故意而为了?可这么做除了让皇后处置唐澄外,岂不是更加增加了对延昌郡王的厌烦?   不过……   卓昭节略作沉吟,试探着问:“难道……这是太子有意试探帝后?”   宁摇碧神色郑重,缓缓颔首道:“是有这个可能。”他沉吟着道,“千秋宴上咱们也看到了,帝后年岁放在了那里。唐澄虽然龌龊,却不糊涂,他就算觊觎时雅风,但皇后一直厌着他,千秋宴这样的场合他表露出来,岂不是自己找死?按说他不会这么蠢,所以后来我就想他也许是故意的,或者受了旁人的指使。”   卓昭节摇着他手臂问:“这么说来太子殿下打的主意是,倘若帝后自忖还能稳住局势,就不会太重的处置唐澄?倘若帝后确实已经疲乏,却会趁势发作绿姬母子吗?他倒也舍得,不是拿绿姬母子一直当着宝?”   “如今延昌郡王颓势太过,太子若不在宴上为他撑着些,恐怕唐三这小子直接先垮了,唐三若是溃了心志,将来即使太子登基,他也很难争得过真定郡王。”宁摇碧沉思片刻,方道,“但太子这样公然的反对皇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自是不喜,即使有晋王帮着说话,到底很难保全延昌郡王。索性不如学咱们祖母,在皇后娘娘下手之先拿了唐澄出来抵,太子膝下统共也就三子,真定郡王自来和太子不很亲近的,如今唐澄被贬,太子要留了延昌郡王伺候跟前,且对他多加怜惜,将心比心,皇后娘娘也许会心软。”   顿了一顿,宁摇碧道,“其实也就是拖辰光罢了,照表面看来,延昌郡王已经被太子妃逼到了极点,如今帝后又摆明了一点也不属意于他。就凭这一件,即使将来太子要扶持他,他想上位也没那么容易——先帝先皇后深憎,太子敢不孝,自有一班不怕死乐意拿老命换个青史留命的老臣出来死谏,太子殿下还没狠绝到敢无视众臣撞死殿前的地步。但现下帝后看着身子骨儿确实有点……所以生怕皇后为真定郡王一劳永逸,对延昌郡王做点什么。所以如果这件事情是太子授意,那唐澄就是在为延昌郡王挡灾了。”   卓昭节敏锐的问:“表面来看?”   “是啊。”宁摇碧把头伏到她颈测嗅了嗅,闻着妻子身上的淡香,心下一荡,手中难免有点不老实,在她脖颈上轻轻吻了片刻,直到卓昭节又羞又气的打他,他这才止住,含笑道,“唐三此人论能力与唐四其实差不多,只能说各有千秋,唐四当真说压他一头也不太可能。照理来说,唐四以唯一嫡子的身份受太子冷落这么多年都没颓丧,前些年的情况对唐四可是一点都不好的,唐四能撑住,唐三怎么才两年就受不了了?何况前些年看起来唐四机会渺茫得很,唐三却还能指望太子登基之后给他做主的,你说这件事情可疑不可疑?”   卓昭节凝神回想起千秋宴上延昌郡王夫妇的憔悴潦倒之色,经宁摇碧这么一说还真是可疑,她沉吟着问:“那现在这件事情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宁摇碧懒洋洋的拨弄着她散下来的一缕发丝,微笑着道,“唐三有太子,唐四有太子妃啊!有太子妃在,这事儿咱们不必多管,太子妃精明着呢!”   卓昭节可没他这么放心,忍不住道:“太子妃虽然精明,但终究是一介妇人,若无太子,何来的太子妃?就说咱们家十娘不能干吗?可出身放在了那儿,她连嫁个可靠些的人都要如此的殚精竭虑!”   宁摇碧微笑着道:“你说的这话……就说咱们家罢,你是世子妇,我是世子,可这府里当家作主的还不是你吗?我什么时候敢逆你的意思了?”   “就会乱说!”卓昭节听得心头一甜,嗔他道,“可太子对太子妃能像你对我吗?”   “那有什么关系?”宁摇碧笑着道,“我给你说几件太子妃的厉害之处罢——你可还记得两年前,你七哥大婚,婚礼上赵萼绿托了你着我打探真定郡王在帝后表态之后冷落她的缘故、可是不想娶她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卓昭节一愣,道:“难道是太子妃……?可我看如今太子妃对赵姐姐很好啊!”   宁摇碧道:“你看,这就是太子妃厉害的地方了。先说之前真定郡王为什么会与赵萼绿走近,在他的考虑里,赵萼绿喜欢不喜欢他那是最不紧要的,他选择赵萼绿当然是从夺储上考虑。赵家的门第老实说不足与敦远侯府比,尤其敦远侯还连着咱们家大房。”   “那他看中的……是义康公主?”卓昭节被他引导,立刻觑出端倪。   宁摇碧笑着道:“自然是因为这个缘故。义康公主是帝后幼女,又与长乐公主、光王殿下都差了好几岁,尤为帝后所钟爱。虽然咱们这个表姑不爱朝政,成日里只顾与驸马吟诗作对、赏山玩水,但这并不代表立储或政事她说不上话。咱们这里私下说一句,皇后娘娘自己自恃圣人的宠爱干政多年,所以对公主们插手朝事,本朝诸官早就没了脾气。更别说还是皇后最关心的幼女、出阁之后迟迟无法生育的义康公主了。唐四他不得太子喜欢,想要夺储,只能靠外力。臣子中间,那些支持正统的大臣无须他刻意拉拢,只要他不至于做下天怒人骂的事情,或者是被唐三太过比了下去,这些臣子因着他嫡子的身份就会拼死捍卫他。但并非一定要立嫡的那些大臣,拉拢起来一则是个水磨功夫,二则臣子总归是臣子,到了时候,愿意为他求情也未必管用,所以在这点上还是宗室可靠,尤其本朝优容公主。”   卓昭节不禁暗暗点头,真定郡王娶赵萼绿实在是非常好的选择,义康公主由于自己不能生育,对驸马赵邝非常的歉疚,已经到了不惜放下架子,亲自登门求取生子秘方的地步了。偏赵式只得二子,赵邝的兄长早逝不说,还就留了赵萼绿一个嫡女下来。   也就是说,赵式这一脉,往后嗣子只能从其他房里挑,嫡亲血脉却就赵萼绿这一个了。赵邝怎么能不对这个侄女上心?他上心,愧疚于他的义康公主当然也会把赵萼绿当亲生女儿一样呵护了。   真定郡王这么一娶,等于是把小姑姑义康公主直接拉到了自己这边。再加上宁摇碧解决纪阳长公主,长乐公主又是苏太师的媳妇——两年前帝后表态,延昌郡王的落败实在是情理之中。毕竟这天下最能说服圣人的就是皇后与纪阳长公主,最能说服皇后的又是长乐、义康两位公主,这些金枝玉叶加上皇后一起上阵帮真定郡王说话,圣人若还不下定决心,本朝公主跋扈那就是一句空话了。   这么多人都是太子的嫡亲血脉,像义康公主可以说是太子看着长大的,虽然说天家骨肉情份单薄,然而本朝的皇子公主全是一母所出,究竟比前朝的手足之情要真心许多。即使将来太子执意立了延昌郡王,姑母们也不是不能为真定郡王谋条生路。总归嫡亲妹妹们说话,和臣子求情是两回事的。太子又不是当真除了绿姬之外六亲不认了。   第八十七章 太子妃的手段(下)   卓昭节想通此处,就问:“既然如此,那帝后表态之后,真定郡王何以就对赵姐姐冷淡了下来?即使他当时忙碌得紧,可也不至于连个招呼都不打,叫赵姐姐平白的猜疑了一场吧?难道是真定郡王当时觉得既然有帝后护着,娶不娶赵姐姐也无所谓——甚至另有所爱了吗?”   “若是那样怎么真定郡王妃还是赵萼绿呢?”宁摇碧微笑着道,“而且你看唐四与赵萼绿的样子像是不好的么?”   卓昭节细细想了片刻,却是不能明白,就扯着他袖子问个究竟。   宁摇碧任她又摇又拉又大发娇嗔的纠缠了半晌,又索取了几个吻,这才心满意足的道:“娶赵萼绿是为了拉拢义康表姑,但你觉着,不说两年前,就是现在,比起对帝后的影响来,是咱们祖母强些,还是义康表姑强?”   “这岂不是明知故问吗?”卓昭节嗔了他一眼,“义康表姑虽然是帝后幼女,深得怜爱,然而咱们祖母乃是圣人胞姐,极受敬重。一个是怜惜,一个是敬爱,这影响哪里能一样?自然是咱们祖母更能影响帝后……咦?”   见卓昭节说着说着仿佛自行明白了,宁摇碧微微而笑,道:“想着了罢?当时真定郡王故意疏远赵萼绿,其实就是为了送咱们一件人情!”   卓昭节惊讶的道:“咱们代她那么一问的人情?”   “你可记得两年前,在怒春苑里,你才见到真定郡王时,我与淳于正和他说着话?”宁摇碧略一沉吟,道。   “自然记得。”卓昭节蹙眉问,“你们当时在说什么?”   “旁的且不说了,不过,原本真定他虽然认为娶了赵萼绿会让义康表姑偏向他,却也不想放弃群臣那边。赵式是九卿之一,身无爵位,论出身,赵萼绿比那小欧氏可是低了不少。因此最开始的时候,真定郡王只打算娶赵萼绿为侧妃的。”宁摇碧淡笑着道,“我提醒真定郡王,他最大的依仗,可不是公主们,更不是群臣,乃是……皇后娘娘!”   卓昭节顿时明白了:“所以真定郡王听了你的建议,才将赵萼绿当做正妃考虑?”   宁摇碧道:“是这样。他当时也是被延昌郡王逼得糊涂了,居然会想先娶了赵萼绿为侧妃,再慢慢挑个出身能够压小欧氏一头的正妃,却不想想皇后娘娘之所以不喜延昌郡王,还不是因为他是绿姬之子、而绿姬并非太子妃?他若当真这么做了,皇后娘娘不知道要对他多么失望!哪里还会太过支持他?”   其实这一点真定郡王失了误,宁摇碧觑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真定郡王是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争储,偏太子还不喜欢他。而宁摇碧的对头还是自己的长辈、嫡亲大伯和大伯母,但宁摇碧却打小处处占着上风,还不就是因为纪阳长公主的偏心?   他横行长安无人敢招惹,连皇孙见着都头疼,亦是因为这祖母的强势和维护。在宁家哄好了纪阳长公主,即使是宁战还是祈国公时都没法子这个侄儿。换成天家,哄好了连圣人也要让上几分的淳于皇后,太子再帮着延昌郡王,只看这两年的局势,可见太子到底斗不过皇后的。   而谁都知道,淳于皇后最痛恨的就是三心二意之人,最欣赏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使真定郡王是皇后嫡孙,皇后也不会喜欢他在正妃之外另宠女子的——太子已经亲自证明了这一点,太子还是皇后亲生的嫡长子呢!   “九郎真是聪慧。”卓昭节见他这么说时面有得意之色,心领神会,娇声赞起他来。果然宁摇碧听着心情大好,两人又腻了一阵,才边理着衣襟边继续说正事,“这件事儿赵姐姐可知道吗?”   宁摇碧笑着道:“她当时自是不晓得。”顿了一顿,道,“太子妃要卖这个人情,既要让赵萼绿晓得我帮过她,又要让我晓得这未来皇后的人情是太子妃卖的。所以才有了真定郡王地位开始稳固之后对赵萼绿的冷淡,当然这冷淡也不全是因为太子妃想卖人情,说到底是一箭双雕之计——之前赵式为了让赵萼绿能够如愿,他这个人么,直截了当得很,向来说话都不会转弯的,却是直接告诉真定,说只要他肯娶自己孙女,赵家往后就站定了真定这一边。”   “……”卓昭节忽然想了起来,两年前在怒春苑里觐见义康公主,当时驸马赵邝在旁,说了几句客气话,提到赵式想念游若珩。而自己由于根本没听游若珩提过赵式,照着想象敷衍,说赵式“清正廉明,风仪雅望,实使人心向往之”,当时义康公主笑出了声,那会卓昭节还不明所以,这会可算是明白了:这赵式什么风仪雅望,根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半点儒雅不沾边!【注1】   宁摇碧继续道:“这赵式这么不会说话,太子妃担心往后赵家自恃功劳,就借机也敲打他一回。”   本来若是真定郡王就这么娶了赵萼绿,往后登基,那赵家确实自矜有从龙之功。但真定郡王稍有起色就先冷落赵家,等赵家疑惑惶恐了,跟着再说一番对赵萼绿乃是真心的话,既敲打了赵式、让赵萼绿对自己更加的死心塌地,也是连消带打的把赵家之前的功劳不动声色之间化去。   毕竟人总是这样的,原本十拿九稳、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旦有镜花水月的可能,惊怒惋惜之余,忽听有一线生机,对这给予一线生机的人的感激往往是喷涌而出【注2】,即使这线生机比之从前大有不如,也格外珍惜。   所以赵家这份从龙之功,被太子妃嘱咐真定郡王对赵萼绿一冷淡,不但搅没了,甚至还趁机向纪阳长公主卖了个好——长公主最心疼宁摇碧,让未来的赵皇后记住了宁摇碧的好,长公主知道后,怎么会不把太子妃此举记下、甚至于投桃报李?   卓昭节听完宁摇碧抽丝剥茧的分析,叹了口气,道:“我如今相信即使太子登基,只要有太子妃在,也未必能把延昌郡王扶上储君之位了。”   宁摇碧淡笑着道:“实际上当年咱们父亲扶持真定郡王,很大的程度就是看中了太子妃的精明能干,不然当时真定郡王怎么看都是不如延昌郡王的。”又道,“千秋宴的席上,我仿佛听赵萼绿把劝说时大娘子出阁的事情托了你?”   “是呢。”卓昭节忙问,“这件事儿可是有什么讲究?”   “没什么讲究,只不过如今已经无需你操心了。”宁摇碧似笑非笑的道,“千秋宴结束之后,太子妃不是邀了长乐表姑一起走的吗?你以为她只会说唐澄这件事情?连赵萼绿都晓得的时、苏两家的争执,太子妃岂能不知?又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你看着罢,太子妃定然已经私下里劝说长乐表姑答应让苏宜笑另寻借口过门、而不是非要迫着时大娘子出阁了……这种现成送人情给时家的机会太子妃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卓昭节听得半晌都作不得声,道:“这真真是一步三算了。太子妃……着实是不容易。”   “要想母仪天下,万民景仰,岂能毫无代价?”宁摇碧却是淡淡一笑,不以为然的道。   九月过后就是十月,按捺着性.子安胎的日子最是难熬。可难熬总也有熬过的时候。   到了十一月,便是古盼儿生产的月份。这时候卓昭节自己是七个月的身子,担心若去娘家探望,一来不宜,二来反叫娘家为了自己分心,就只让人日日到敏平侯府跑一趟,打探消息。   因为古家和卓家同在长安,古盼儿在婆家景遇也不坏,游氏和大夫人、赫氏都能照拂,比回娘家待产能够照顾的人还要多,所以还是在婆家生产。由于这个缘故,游氏到雍城侯府的次数少了许多。但隔三岔五的总也要跑一趟,看过脉案、问过近日身子是否适宜才放心。   这么两头跑,虽然出入都是马车,游氏也是眼见儿的瘦了下来。   卓昭节心疼母亲,就劝说游氏少来看自己:“冒姑姑在这儿,祖母亲自遣了身边嬷嬷每日过来代我打理这府里的事情。得空还有十娘过来陪我说话,我也好好儿的,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地方。倒是母亲这样来回的跑,叫我担心。”   游氏喝了口参茶,才缓过口气,道:“你说的这话倒是轻松,等你往后自己做了娘试试?便是晓得你这儿没事,不亲眼来看看,我哪里能放心?何况左右也就这么几日罢了,等你嫂子生了,我便好松快些辰光。”又感慨道,“亏得你的日子是明年,不然凑在了一起,我倒不怕旁的,就怕冷落了你八嫂,叫她心里委屈。”   这话的意思就是若媳妇和女儿同时生产,游氏定然更着紧女儿,宁可叫媳妇埋怨了。   卓昭节抚着腹部心头一酸,道:“我当真没事,母亲这么两日就瘦成这样,我看着实在难受,这样又怎么安胎呢?”   “你……”游氏还要说什么,外头忽有人急急来报:“世子妇、游夫人,外头敏平侯府来了人,道是府上大夫人打发来的……”   下人说到这儿,卓昭节与游氏都吃了一惊,忙问:“可是要生了?”   那人道了一个是字,游氏顾不得和女儿多说,匆匆叮嘱了一句放宽了心怀好生安胎,就把才和了一口的参茶丢下,三步并作两步的跟着来人出府回家。   【注1】此段填的坑,参见“盛世风流在长安”卷,第三十六章“真定郡王”。   【注2】失去才知道珍惜的心态。其实就是太子妃利用了一下失而复得的欣喜——先让真定郡王疏远赵萼绿,让赵家做好了他过河拆桥的准备,然后借着宁摇碧的沟通娶赵萼绿。于是赵家一高兴,把自己的功劳给忘记了(这里有个面对强权时候的大众心理,得空我在作品相关说下吧),还对这母子两个怪感激的……   第八十八章 春暖花开   到了傍晚的时候,被卓昭节紧跟着游氏打发去敏平侯府听消息的纪容回来报喜,道是古盼儿产下一女,母女平安——由于是四房第一个嫡孙女,已经有两个嫡孙的游氏和卓芳礼对这个孙女喜欢得紧,当场由游氏定了乳名畅娘——这畅字自然是因为十一月别称畅月的缘故。   卓昭节听说之后,也十分喜悦,亲自点了丰厚的贺礼,令阿杏和阿梨送去。   古盼儿传出孕讯的辰光与赵萼绿差不多,畅娘诞生后两日,真定郡王府也传出喜讯,赵萼绿由太子妃、义康公主亲自守着,顺顺利利的产下来一子。是为太子嫡长孙。   帝后闻讯皆是大喜,赏赐流水也似送进真定郡王府不说,甚至于圣人欢喜之下,与淳于皇后议起了为赵式封爵的事情。   这风声才传出,朝野议论之声顿时铺天盖地——若说真定郡王这两年已经颇有根基,那如今因着嫡长子的诞生,却是真正羽翼已丰、即使如今太子就登基,也难以摇动他的地位了。   尤其是延昌郡王至今无所出的情况下。   而帝后要为赵式封爵,这摆明了是为真定郡王未来的储君之位再行巩固。   虽然奏本中有几本表示因孙女诞子而获爵,实在荒谬。但帝后决心已下,非群臣所能阻止。更何况人都看得出来,至少在帝后还在时,真定郡王的太孙之位无可摇动,重臣们都有眼色的很,即使心中反对,至多不言语——就算不担心得罪了帝后,总也要为子孙留条后路,免得往后真定郡王登基了算帐。   所以真定郡王府大摆满月酒席的次日,封赵式为康乐伯的圣旨就下了来。   自此,真定郡王一派迅速壮大,车水马龙一路排到十六王宅外,都是想方设法拜访、求见真定郡王之人。   而与真定郡王密切的人家,如雍城侯府,亦是身份不足以直接见到郡王者的选择。从十一月起,每日里雍城侯府收到的名帖几乎要拿筐来装。   宁摇碧对这些拜访之人挑挑拣拣的见,即使如此,每日里也鲜再有辰光看书。他怕卓昭节劳累,对女眷们试图通过卓昭节攀谈却是一概拒绝,为此不惜请出长公主发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卓昭节安胎。   在这样的繁忙里,这一年也渐渐到了末了。   不管怎么说,局势总是朝着真定郡王有利的这方面发展。所以这个年卓昭节虽然拖着笨重的身子,过得也极放心。   除夕之夜的守岁,长公主担心卓昭节身子已经沉重,若到长公主府去,虽然就隔一道角门,然而路径满了雪,扫过亦是湿滑。长公主本来就不是非常重视繁文缛节的人,权衡之下,就命宁摇碧留在雍城侯府陪着妻子。只把雍城侯与宁娴容叫去长公主府陪伴自己。   这一夜,窗外风雪呼啸,夹杂着清脆的爆竹声响,屋中却被地龙烧得犹如融融春日之时。窗下几盆暖房里栽培的月季散发着甜腻的芬芳,夹着一旁香炉里袅袅升起的升霄香,混成一片旖旎软糯。   夜深人静,宁摇碧轻轻揽过微露疲色的妻子,小心的将她头靠在自己肩窝处。卓昭节以额抵住他腮侧,听着滔滔风雪声与接二连三爆竹声中隐约的心跳,只觉得说不出的心安。   虽是雪虐风饕,此一室却似正春暖花开。   照着此时的风俗,正月初二,宁摇碧请示过纪阳长公主和雍城侯,陪着卓昭节回了娘家。随行的车马浩浩荡荡,因为考虑到雍城侯府人丁的单薄,宁摇碧决定让卓昭节在娘家生产。是以车马中装的不仅仅是年节贺礼,更多的是两人的随身之物。   敏平侯府这边是早就准备好了,游氏思来想去没有让女儿住已经习惯的镜鸿楼,而是另外打扫了镜鸿楼附近的一间院子。这院子景致远不如镜鸿楼,然而胜在院中屋子非楼非阁,便于卓昭节如今出入。   庭院里除了修整平坦的青砖外,也没什么假山之类的装饰,只在人不去到的角落里种了些草木。因是冬季,大抵被雪掩着。   宁摇碧亲自扶着妻子的手,从侧面的回廊绕到正屋,屋中地龙是早就烧好了的,迎面的八折琉璃屏上烧着栩栩如生的可爱孩童,追逐嬉戏,大大小小布满屏上,正是应景儿的百子千孙屏。   屏风下紫檀木云母榻畔却是一盆搬进来的红梅,正恣意怒放,芬芳满室。   游氏给回家待产的亲生女儿备的屋子,那当然是用尽了心思,处处照着卓昭节的喜好习惯来。   两人略看了看都十分满意,在屋中少坐,换了外袍,就复去念慈堂里给长辈们请安。   到念慈堂,游氏摆手就免了卓昭节的行礼,道:“你如今这个身子能行个什么礼?这些都不要管了。”又说,“你如今要多走动走动,不过这样的雪天,往后还是不要出院子的好。你那院子的回廊上,我使人都通了地龙,且又垫了锦毡,软的,不伤脚。你可以在那回廊上来回走。”   游氏拉着女儿絮絮叨叨,还是头一次把宁摇碧晾在一旁。宁摇碧也不生气,却是认真听着游氏的话,预备回去之后一件件的约束好卓昭节,免得她忘记或躲懒。   正说话间,古盼儿的乳母孙姑姑由人打着伞,抱着一件裘衣进来。游氏见状诧异的问:“怎么把畅娘抱过来了?路上冷着了她怎么办?”   孙姑姑行了个礼,忙道:“夫人请放心,畅娘子健壮着呢。少夫人又令婢子拿这火狐裘裹了,路上都没着风。却是这么回事,今儿个早上少夫人起来有些伤风,担心过了病气给畅娘子,所以让婢子把畅娘子抱来,求夫人照看几日。”   游氏闻言,这才神色略缓,叫泉鸣把畅娘接过来,轻轻解了外头的裘衣,露出里头的襁褓。但见襁褓内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正闭目睡着,呼吸匀净,面色白嫩中透出红润来,的确是个健壮的女婴。   卓昭节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己这侄女,她如今自己也即将为人母,正是对普天之下小孩子最有爱心最有耐心的时候。伸长脖子看了片刻,想抱一抱又怕自己如今身子太重不便,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游氏也考虑到这一点,没有把襁褓给她。看过畅娘无事,游氏这才问孙姑姑:“盼儿好端端的,怎么就伤了风?”   孙姑姑面上掠过一丝尴尬,道:“许是因为昨儿个窗没关好,不仔细透了风进屋罢。”   游氏精明,四房里的事情又多半能够先知先晓——今儿一早她就听下人说,朗怀轩昨晚响动有点大。算着日子,古盼儿出月子也没多久,才出月子又赶上了腊月年关,虽然她现下还没当家,四房的琐事有赫氏帮手,但朗怀轩里的事情总要她操持的。   何况卓昭粹年前也与同窗好友有一番来往应酬。   前儿个除夕须得守岁,也就昨日正月初一,祭祖之后,一家子都劳累不堪,各回各房去安息。   正血气方刚的,之前古盼儿怀孕时,卓昭粹也没纳人伺候,这近一年忍耐下来,好容易得了功夫,两人玩得疯了点,也不是不可原谅。   不过……媳妇居然伤了风……这到底折腾成了什么样子?今早过来说朗怀轩昨儿个动静有点大的下人,可是在院外伺候的,大过年的,这……   游氏心念转了几转,看了眼旁边的小女儿、小女婿,到底没说出责备的话来,只道:“如今天冷,屋子里烧着地龙,穿的皆是单衣,不要太疏忽了门户。”   孙姑姑暗松了口气,心想掐着七娘和雍城侯世子过来果然是对的,游氏即使知道古盼儿伤风的真正原因,也不会当着女儿女婿的面敲打这种事情。她忙代古盼儿恭敬的应了。   游氏又道:“这样的话,怕是盼儿与八郎今儿个都不能去古家了,免得把病气过过去。泉鸣你一会打发人陪孙姑姑走一趟,与齐夫人说明,免得她惦记。”   孙姑姑忙又谢了游氏。   卓昭质是早就陪赫氏领着双生子去赫家了,而卓昭琼那边,今日却也不便回来,因为居阳伯腊月里就病倒了,世子杨谋自然要伺候榻前,世孙杨淳亦然。这父子两个不能陪卓昭琼,卓昭琼独自回卓家觉得太过无趣,年前就打发人来说明过。   所以这一日,卓昭粹与古盼儿前一日纵.欲太过,一个伤了风,一个自觉惭愧,索性打着陪妻子的名义继续腻在朗怀轩里不出来。卓芳礼与游氏跟前的子女,居然只有卓昭节夫妇。   好在游家的几个孙儿、外孙、孙婿如今都在卓家寄读,年关暂时歇了学业,簇拥到念慈堂来,倒也极为热闹。   游炽如今还没迎娶孟妙容,而孟妙容当然不在这里,她现在也不在江南——去年孟远浩调任厘郡,离了秣陵,往山南任职,孟妙容随行。他们的婚期是两年前就定下来的,是明年的五月。所以开年之后,孟家就要着人到长安物色合宜的屋子,以便送嫁了。   游炽没成家,宋维仪当然也没娶成游灵。再加上游焕、任慎之、白子静,五个士子俱是满身书卷之气,身染笔墨清香,卓芳礼和游氏在堂上看着,怎么看怎么都是一片生机勃勃,心中实是喜悦。   传席之时,游灿自是与卓昭节邻席而坐,两人得空就说几句小话,游灿道:“我与你说件事儿,却是吃不准要不要告诉姑姑。”   卓昭节笑着道:“是什么事情?”   “任表弟。”游灿轻声道,“总觉得他这些日子很有心事。”   卓昭节闻言,就看了眼任慎之,但见他虽然与其他人一样着锦衣佩美玉,端坐席上,神色温和,但眉宇之间,果然有一抹沉甸甸的郁色。   本来任慎之就是偏于阴郁的人,所以如今这抹新添的郁色不仔细还真难以察觉到。卓昭节猜测道:“莫非为了会试担心?”   “会试还得两年,早着呢!”游灿道,“我有一次,就是腊月里的时候,偶然在四房外遇见任表弟回来,本想和他招呼,却瞥见他袖子像被谁大力扯过一样,破了两三寸长的豁口。可他却根本没察觉到,满脸愤然的走着——见这情况我又怕问了反而伤他心,就只多看了几眼——却发现他那次似还受了伤,颈侧被抓伤了几道……衣襟上甚至还有抹不知道是血痕还是胭脂痕。”   卓昭节吃了一惊:“抓伤?胭脂痕迹?”   游灿道:“是啊。我也吃不准是什么痕迹?那些伤又是怎么受的?那些日子姑姑也忙得很,我不忍心打扰,隔了两日,趁任表弟出府,把他拦在路上问了可是外头谁欺负了他——不曾想他听得脸色顿变,当时的神色……怎么说呢?倒仿佛羞恼交加一样,反正他沉吟良久,说是没有的事,又求我保密。”   她叹了口气,“上回你回来,咱们一起遇见五房那个妾打从水荭馆里出来,倘若没有这么一件,我倒也不这么惦记着了。到底小姑姑就任表弟这么一个儿子,更何况任表弟功课一直不错的,若就这么被人耽搁了,实在太过可惜……你说呢?”   第八十九章 意外的解释   想到那日花氏从水荭馆里出来时那装扮得格外妖娆妩媚的模样,虽然当时恰好遇见的沈丹古侧面证明了花氏是去找他的——但,想到之前蕊蝶别院里沈丹古的判若两人,卓昭节对他再难信任,不禁想到:“水荭馆也不是没有后门,若沈丹古是送花氏出来的,当时就在门后,听到花氏被我们撞见了。他就从后门转出去,装作是从前头回来一样,那岂不是就骗到了我们?”   又想水荭馆里虽然住了沈丹古和任慎之两人,但沈丹古是那么的诡谲,即使和花氏有染,也不至于青天白日的被撞见。倒是任慎之更有可能被引诱?   这样想着,卓昭节心下一突,道:“若当真……那可不是耽搁不耽搁的事儿了,任表哥虽然是咱们家的亲戚,论起来也是我五叔的晚辈,这可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   大凉律对乱.伦通奸判得不轻,而且这种丢脸的事情当真落了实,那是上下几代人都没脸的事了。真被揭发出来,任慎之别说前程,流放都是轻的。届时敏平侯府上下都是声名扫地。   游灿道:“年前事情多,姑姑忙得极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担忧,但也不能肯定。我就想着还是等正月里你回来了,先与你商量商量再说,万一不是,一来任表弟难以下台,二来也叫姑姑平白的操了一回心。”   “难得这几日闲下来,却不想还是不能得消停。”卓昭节叹了口气,道,“回头人散了咱们一起和母亲说罢?这事儿也不能太拖了,不然,你能撞见,旁人也能撞见,万一传出风言风语来,即使不是真的,怕也污了名声。往后叫任表哥怎么做人?”   游灿道:“既然这么着,那一会我先打发表哥回去。”   这样宴散了,游氏留众人说了几句话,听着外头簌簌雪落之声,就笑着道:“都先回去歇着罢,这一天忙到头,也就这么半个月能够松快松快。你们也别太刻苦了,本来功课就不差,难得正月里,还是各处走动、游乐的好,不要整日伏在案上读书,总也要当心着身子。”   游家众晚辈一起垂手领受教诲,便依着长幼告退。   卓昭节这会也有点疲乏了,宁摇碧就低声道:“咱们也回去罢?”   “我要与母亲说点事情,你先回去。”卓昭节摇了摇头,扯着他袖子轻轻道。   宁摇碧沉吟了下,没问是什么,只道:“那我在外头等你,如今下着雪,虽然有下人扫了路。但到底湿滑,使女力气小,怕未必能够扶稳你。”   卓昭节抿嘴一笑,伸指在他臂上轻轻蹭了蹭,眼波流转道:“仔细冷。”   “带着裘衣呢。”宁摇碧微微笑道。   这边游氏见众人都走了,只有女儿和侄女留下来,晓得有事,面上就露出一丝诧异。等卓昭节使眼色把下人大部分打发下去,游氏就蹙了眉尖问:“怎的了?”   卓昭节和游灿对望一眼,游灿就将任慎之的事情说来,道:“姑姑说如今怎么办罢?”   游氏听到一半就沉了脸,待听完,也不回答游灿,直接命鹿鸣:“去把慎之叫回来!”   游灿忙道:“姑姑,我答应过任表弟……”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事情?亏你还知道要和七娘商议之后来告诉我!”嫡亲侄女,游灿也不是小性.子的人,游氏毫不客气的教训道,“再说不直接问他,如今这寒天雪地的还是正月里,怎么个打听法?指不定打听打听着,就把消息走漏了出去!”   游灿尴尬道:“我也是看姑姑年前太忙了,不敢随便拿事情再烦着姑姑。”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游氏皱着眉道,“你不想想这事儿若闹出来,我却什么都不晓得,是什么后果?”   “是我错了。”游灿忙认错。   正说着,外头鹿鸣已经把任慎之追了回来。   任慎之虽然性情阴郁些,然而又不傻,本来他都快回到水荭馆了,忽然被姨母跟前的大使女叫回来,还道是姨母另有话叮嘱。然而却见余人不在,答应过为自己保密的表姐游灿目光躲躲闪闪的在旁边揉着帕子,另个表妹卓昭节也是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哪里还猜不到游氏把自己叫回来的意思?   他心里叹了口气,行礼后,不等游氏询问就道:“姨母是要问我腊月那次受伤之故吗?”   游氏还想着要不要说两句场面话再问起来,如今见他直言,索性省了这个功夫,点头道:“正是为了此事——你不要怪你表姐,她也是担心你年少,又正血气方刚,别叫人骗了去。”   任慎之苦笑了下,道:“我如何敢埋怨表姐?我晓得表姐是好意。其实这件事情并不像表姐和姨母想的那样,我那些伤是被林鹤望的外室抓伤的。”   “林鹤望的外室?!”游氏这儿三人之前都揣测十有八.九是花氏勾引了任慎之,不想任慎之却说到了林鹤望身上去,大出意外之余,都是面面相觑!   游氏心一跳,却想到了难道当年章老夫人与游家谈好了条件,也拿了补偿,但怨怼未消,却要没完没了、居然现下就欺负到任慎之头上来了吗?当下紧了脸色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慎之神色郁郁,颇有些忿意,道:“据说林鹤望欲接那外室进门,却为章老夫人所阻,但林鹤望心意极坚。章老夫人被他纠缠不过,就发话说除非那外室有了身孕,结果林鹤望与那外室就寻上了我。”   游氏三人听得一头雾水,道:“这……这与你有什么相干?”游氏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任慎之不慎中了林鹤望的计谋,被他咬住了与那外室有什么瓜葛?   未想任慎之听了这一问,嘴唇张合半晌,面上露出羞恨之色,却道:“只因林鹤望那外室出身青楼,据说在楼中时吃过几剂……断子之药,所以难以有孕。她……她以为我会有什么法子解了那药效!”   游氏呆了片刻,随即大怒,道:“真是荒谬!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士子,怎么会知道那些龌龊的东西?!真亏这两个东西说得出口!”   游灿也是目瞪口呆,道:“这林家,昏了头了吗?怎么会把任表弟你当作了大夫看?”   “这是因为卓表妹的身孕之故。”任慎之叹了口气,瞥一眼卓昭节道。   卓昭节惊讶道:“我?”这事儿倒奇了,怎么牵三扯四的都拖下水了?   “卓表妹福泽深厚,过门不久即有身孕,但林鹤望却听信谣言,道是表妹有什么生子的秘方……他认为这秘方多半还是我给的,不然姨母如何会收留我在府中,而且姨夫也一直关爱有加?”任慎之露出一丝无奈之色,道,“虽然我与他解释,姨母和姨夫对游家表哥、表弟们也是极关心的,我是从来无寸功于姨母姨夫。奈何林鹤望……他说我的母亲并非外祖母嫡出,当年远嫁齐郡,虽然日子过得不好,娘家也没个人去齐郡探望。可见……所以姨母如今拿我当游家表哥表弟一起对待,显然是另有别情!”   游氏脸色变了又变,道:“这姓林的,他还真是把咱们卓家当软柿子了?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   任慎之道:“我反复解释不成,也不想与他们多纠缠,就待要走,未想林鹤望怒极出言谩骂——我亦不想与他相争,还要走,他那外室就扑上来与我拼命,我无心与那妇人计较,便将她推开,然而那妇人指甲甚长,这才留了许多伤痕。”说到此处,他看了看游灿,淡淡的道,“却叫表姐担心了。”   游灿脸一红,怎么听这话怎么像是挤兑自己,忙分辩道:“我是怕你被人害了前程。”   “都是自家人。”游氏圆场道,“一家子骨肉怎么说也不会故意给你难堪的——说起来如今你们都在这卓家住着,我又承你们一声姑姑或姨母,不能不对你们的长辈有所交代。”说着微微一叹道,“尤其是慎郎你,我统共就你母亲一个妹妹,虽然不同母,但早年也是极好的。后来她嫁到齐郡,听说任家待她不好,我当时还写过信,劝说她若是实在过不下去,索性到长安来。奈何她与你父亲恩爱,到底舍不得……总而言之,如今你父母都去了,只剩你一个,我想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过得好。现下你又在我跟前,万一你被人蒙蔽谋害,我护你不周,往后却如何对你父母交代?不说那么远,就是你外祖父外祖母那儿,我也交代不过去——你表姐也是这样,这儿我又要说你了,既然是林鹤望与他的外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找你麻烦,甚至于抓伤了你的脖颈!这样的泼妇,你自恃士子身份不和她计较是对的,但为什么不回来告诉我?”   游氏挑着眉,道,“你姨母我在长安虽然不能说是多么厉害的人物,然而也不至于在林家跟前都护你不住!你说你这样刻意隐瞒,还求着你表姐不说,却叫咱们险些误会了你,岂是认为我会不管你?”   任慎之一惊,忙道:“不敢,是……”   “总归你这次是糊涂了!这件事情你做的很不对!”游氏提高了声音,呵斥道,“你说是不是?!”   第九十章 寻滋缘故   任慎之被游氏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番,连连认错——还是中途去厢房醒酒的卓芳礼回来才给他解了围。饶是如此,游氏还是气愤难平,道要写信给班氏说一说这个不被信任的委屈,卓芳礼见任慎之嗫喏着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心有不忍,从中说和,好容易才哄得游氏答应暂时不提此事了。   虽然如此,但气氛还是尴尬,卓芳礼想着大过年的没必要叫晚辈们惶恐,尤其任慎之这样总是寄居的更是容易多心。就竭力安慰了任慎之几句,又亲自送任慎之回水荭馆。   他们才出门,游氏就敛了怒容,本来她发作就是三分真火七分作戏,主要还是搅得任慎之把被游灿出尔反尔的事情给忘记。次要才是呵斥任慎之拿自己这个姨母当外人,在卓家住着,受了外人欺负居然也不敢回来说。这传了出去,旁人还道她平常都刻薄这个外甥,所以任慎之不敢信她呢!   游氏看着女儿、侄女道:“林鹤望实在太过分了,许是因为他们晓得灿娘你和白子静如今都在这儿的缘故。这是不怕没人求情吗?”   毕竟林鹤望总是白子静、游灿的姐夫,游氏真要追究起来,那边打发白子华来寻弟弟、弟妹哭诉求情。相比异母妹妹所出的外甥任慎之,论理总是嫡亲侄女游灿与游氏更为亲近的。所以林鹤望敢招惹任慎之——他也就敢这么欺负任慎之了,换了游炽这几人,林鹤望哪里来的胆子?   但在游氏看来,外甥再不如侄子亲近,总也比林鹤望这外人近。再说任慎之现下住在敏平侯府,林鹤望又不是不知道,还要对任慎之下手,这摆明了就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更不要说抓伤任慎之的还是个下贱的青楼女子了!   游灿听游氏这么一问就知道游氏是真的动了怒,而且并不打算给自己留什么人情——她心下一个咯噔,照着她的选择呢,当然也是偏向于任慎之。毕竟这个表弟的身世实在很叫人同情,而且白子华那样扶不起来的性情,游灿早就烦她得紧了。   然而她又担心白子静的态度,白子静就这么一个胞姐了,不拘白子华多么不争气,白子静总归不可能不管她的。而白子静只是游家的女婿,跟游氏求情的责任还不是托给了游灿?   见侄女神色变幻,游氏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事情叫白家那孩子知道了,他但凡是个明理的也没什么可说的。说起来也是白家教女无方!白子华一点也管不住这姓林的,居然把个外室宠到如此地步!这小贱人我虽然没见过,然而对着慎郎都这么气焰嚣张,等将来进了门,我看哪里还有白子华的日子过!”   游灿极勉强的笑了笑,道:“姑姑,依我说这女子必得下重手管教管教了,实在太过欺负慎郎忠厚了些。”   被游氏提醒,游灿也想了起来即使林家求过来,这个情也不能求。正如游氏所言,林鹤望也就算了,当真把这样张狂跋扈泼辣有为的外室放过了,就白子华那软绵绵的性.子,将来还过个什么日子呢?   最好是趁着这件事情永绝后患了才好。   游氏见侄女明白过来,脸色略缓,道:“你晓得轻重就好!别到时候白子静一催促,你又改了主意!”   “怎么会呢?”游灿娇声道,“姑姑方才盯着任表弟问罪,可不就是为了替我遮盖?姑姑这样苦心为我,我自然是听姑姑的话,又省心又有好处!”   “如今正是正月里,咱们家招待正经的亲戚故交都来不及,林家也当不起咱们家亲自登门去拜年。”游氏略一沉吟,道,“明儿个,让纪久带份薄礼亲自跑一趟,先把事情和章老夫人说了。章老夫人若是知趣那是最好,她要是压不住林鹤望,咱们家再动手不迟。”   区区一个青楼女子,居然抓伤了自己外甥,游氏越想越是恼火——就不说亲戚了,任慎之是很有指望中榜的,游家卓家栽培他多年,这可是个往后可以给两家子弟做臂助的人,万一被那外室抓伤脸面,落下痕迹,和林鹤望一样失了科举进身之阶,那怎么办?   见游氏果然雷厉风行,游灿松口气之余,却是飞快的盘算要如何说服白子华与白子静,不干涉游氏替任慎之出头。   卓昭节由冒姑和游灿一左一右扶着手臂,慢慢出了门,才到廊上,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的雪花顿时沾上了面颊。因屋子里地龙和暖,她倒不觉得冷,随手拿帕子沾了沾颊上的雪,便左右顾盼的寻找宁摇碧的身影。   她也没找多久,就见披着一件紫貂裘的宁摇碧从回廊尽头大步而来。风雪肆虐之中,这紫裘将宁摇碧的面容映衬得越发晶莹如玉。他手里拿了两枝新折的梅花,卓昭节晓得念慈堂侧种了三五株梅花,约莫就是从那里折的。   人才走近,暗香浮动。冒姑极有眼色的让开位置,游灿见状忙也松手,退开两步。   宁摇碧随手将梅花给了冒姑,自己搀了卓昭节,含笑道:“说了这许久的话,可是乏了?”   “倒还好。不过还是先回院子里去罢,如今天黑得早。”卓昭节抬头看了看外头铅灰色的天,其实这时候才未中,但只看天色已经有点傍晚的意思了。   宁摇碧自无不允,卓昭节与游灿招呼了一声,就被他扶着慢慢走出了念慈堂。   游灿没想到宁摇碧居然会在外头等这么久,而且一点烦色也无,又想到白子静如今怕是正和游炽等人一起嬉乐,却不像宁摇碧肯在这儿专门等着妻子。游灿虽然早就知道他们夫妇感情好,然而亲眼看到,自以为与白子静也很好的她也不禁有些羡慕了。   游灿的心思,卓昭节与宁摇碧都无暇去留意。   回到院中,喝了初秋递上的羊乳,卓昭节倒是精神了许多,就打发了下人,把之前与游氏商议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宁摇碧,道:“因为是席上三表姐忽然告诉我的,这事儿又拖不得,我怕回头再说就要出事。所以宴散后就直接留了下来。原本还道涉及五房呢,自然不好留你下来。”   宁摇碧笑着道:“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你与岳母大人说几句私房话也忍不得?”   卓昭节眼波一转,道:“咦,我以为你在外头孜孜不倦的守着就是为了听壁脚来着。然而长安冬日天冷,如今这屋子四面都掩得严严实实的,想偷听可没那么容易!”   “越发的促狭了。”宁摇碧伸手捏一捏她鼻尖,好笑道,“我想知道你与岳母大人说了什么还用得着听壁脚吗?本世子往这儿一站,岂不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问都不必主动问,你可不就是色授魂与的告诉我了?”   卓昭节怔了怔,随即笑得打跌,拿两手扯住他面颊,戏谑的道:“啊哟,到今儿我才知道,原来你是靠美色过活的吗?”   宁摇碧洋洋得意道:“能迷倒昭节,那也是我的本事!”   “是是是!”卓昭节哈哈笑着摸一摸他脸,语带轻佻道,“如此花容月貌,为妻我怎舍得瞒你一字半句儿?嗯,美人儿,快让本娘子摸一摸你那小白手儿……”   见她调戏自己,宁摇碧自要捧场,大大方方的握住她手,含情脉脉道:“好娘子,单只摸手有什么意思?用不用再摸一摸旁的?为夫决计千依百顺、无不从命!”   说着不怀好意的伸手去解衣带,卓昭节撑不住大笑出声,按住他手道:“行啦行啦……我如今大笑不得,再笑可是难受。”   宁摇碧忙敛了玩笑的心思,关心道:“怎么了?”   “如今没什么。”卓昭节摇了摇头,依偎到他怀里,道,“你呀……你可真是促狭!”   宁摇碧见她神色自若,未露难受之色,这才放了心,低头在她鬓发上吻了吻,微笑着道:“那咱们说会事情罢——我倒奇怪,任家又不是医家,怎么林鹤望为了外室生子会问他要方子?”   卓昭节拿手指点着他胸膛,道:“这你就不晓得了,任表哥的亲祖母,曾是……醉好阁的行首。”   宁摇碧一挑眉,道:“原来如此!”   勾栏里买进女子,说到底是为了赚取银钱。而女子若是生育,前后足有年余光景不能接客不说,对容貌、身量损毁也不小。年余光景的耽搁,有时候就是一代新人胜旧人。鸨母心中算着帐,谁会愿意手底下的女子去替人延续子嗣?   是以各家都有避子的手段。如醉好阁这样的勾栏翘楚,更是对此控制极严。这也是章老夫人给林鹤望那外室定下限制的缘故,林鹤望与那外室勾连牵扯的也有一两年了,似这样的烟花女子,只看花氏就是个例子。她们自己出身卑贱难以进入正经人家的后院,最迅捷的一条路子就是挟子自重。   当年花氏做了卓芳涯多少年外室,可不就是这么进的门?   而林鹤望那外室若能生子,早就生了。既然没有,以章老夫人的精明如何不知她定然是在醉好阁里时伤了身子?   正常来说,越是众人追捧、一宿千金的女子,鸨母看得越紧。到了行首这一步,那更是放在了心尖尖上的留着神,惟恐一个不小心跌了身价、捞不回成本了。   所以醉好阁这几十年来,寻常的妓女被赎出后也许调养个几年还能够生儿育女。行首却鲜见再有子女缘分。任慎之的祖母却是个例外——也难怪林鹤望会把脑筋动到他身上。   宁摇碧想通此节,便嗤笑道:“这姓林的倒是想得出来,你过门未久就有身孕,那是咱们两个福缘深厚。他居然会认为咱们得了什么秘方?若当真有这样的秘方,任慎之但凡抄写一份给义康表姑,表姑不必他开口,就会许他一个锦绣灿烂的前程!”   卓昭节道:“这个人从前还好,自毁了容貌之后,就急噪了起来。如今看着,竟仿佛疯魔一样了,他们林家现下也就林鹤望有个举人的功名,还是不能参加会试的。居然敢与外室一起打任表哥,母亲今儿个气得极了!”   “正月里的岳母大人何必为这些个小人烦心?”宁摇碧笑着道,“回头我去替岳母大人分一分忧好了。”   问也不必问就晓得他的分忧决计是干脆利落的。   但卓昭节却摇了摇头,道:“若是三表姐与三表姐夫不在长安,咱们快刀斩乱麻也就是了。如今三表姐和姐夫都在,白姐姐那性儿……到时候头疼的还是三表姐。”   宁摇碧心想,游灿头疼不头疼关我何事?但卓昭节既然反对,以林家的底蕴,游氏足够问罪了,就歇了插手的心思。   第九十一章 林瑰娘   纪久亲自去了林府,章老夫人闻讯,惶恐极了,非但托了他再三向游氏赔礼,许诺一定会给卓家一个交代。隔了两日,章老夫人甚至带着媳妇白子华、嫡孙女林瑰娘亲自登门,借着拜年来与游氏解释。一见面,章老夫人未语泪先流,不顾自己年长,先裣衽行礼,道:“我德浅孽多,生此孽障,却给夫人添了许多麻烦。”   游氏虽然恼恨林鹤望,但见章老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儿子奔波,也有些感慨,遂和颜悦色的亲自上前搀扶,道:“老夫人这话可是折煞我了,依我说,知错能改,便是好事。老夫人何至于此?”   章老夫人听出她语气里的意思,那就是只要林家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游氏也不是一定要穷追猛打,心里倒是松了口气。感激的道:“大郎不懂事,若夫人能给他次机会,我这儿先代他拜谢了。”   “我怎么当得起老夫人的谢?”游氏见章老夫人比之上回见面明显苍老了许多,心下微叹,语气又委婉了许多,“我晓得老夫人是明理的人。这事情托给老夫人,我想照理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章老夫人知道这意外就看自己够不够“明理”了。她心中愁苦得紧,眼泪都止不住,又怕正月里哭着叫游氏觉得扫兴。胡乱擦了把,就将白子华和林瑰娘招呼过来,让她们给游氏拜年。   游氏一直就不喜欢白子华,不过如今游灿也在,总要给侄女点面子,很和蔼的与她寒暄了几句。相比之下,林瑰娘倒是颇让四房里的女眷喜欢。   这林家小大娘因着年幼,粉颊丰润,眼睛已经可以看出水杏形,黑白分明盯着人看时,透着股儿精神劲。她穿着大红织金锦缎交领瑞锦纹深衣,五色彩绦缚了两个小辫子。脖子上挂着璎珞圈长命锁,腕上戴着绞花银镯儿,打扮得非常喜庆。   跟在畏畏缩缩、迎风欲倒的母亲白子华身边,这林瑰娘倒是举止落落大方,一板一眼的行了礼,口齿伶俐的说了祝贺的话,就静静站在那里,任凭满屋子人打量,声色不动。   赫氏和古盼儿这日都在念慈堂,赫氏因为自己只得二子,没有女儿,本来就对小娘子有几分喜欢,古盼儿是看到林瑰娘就想起自己的女儿畅娘,望着这小娘子的目光都分外柔和。   趁着游氏与章老夫人说话,赫氏就拿盘子里的柑橘逗她到自己身边。然而林瑰娘扬头看了她一眼,道:“多谢赫舅母,只是我今日无物孝敬各位长辈,却怎么能先收长辈的柑橘呢?”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赞她年幼却非常的孝顺。赫氏掩嘴道:“好孩子,舅母最爱看你吃柑橘了,你要孝顺舅母,不如就吃上几瓣?”   林瑰娘却又看了眼章老夫人,章老夫人今儿把媳妇和长孙女带上,就是为了同游氏说话时缓和气氛的。然而白子华怯懦,显然游氏也不耐烦和她多说,倒是林瑰娘派上了用场,她也是松了口气,点头道:“还不快谢过你赫舅母?”   得了祖母准许,这小娘子才端庄的走到赫氏跟前,行礼道谢后,继接柑橘。   赫氏趁势揽了她在膝边,轻抚她头顶,笑着道:“我若是有这么个小娘子就好了。偏我膝下就那么两个魔星,一个比一个顽劣,再长些都要管不住了。”   古盼儿因为自己生的是个女儿,再夸旁人家小孩子,总归还是认为自己家的最好。何况畅娘尚在襁褓,未来大有可为。古盼儿虽然觉得林瑰娘好,但却觉得林家门楣如何能和卓家比?自己的女儿将来定然是胜过林瑰娘的,就道:“三嫂这话说的,我瞧无忧和无忌都聪慧得紧。”到底也夸了一句林瑰娘,“小娘子年纪虽小,举止倒已有大家风范,真真是聪明。”   林瑰娘慢条斯理的剥着橘子,听到这儿就又放下橘子谢了她,这小娘子果然胜出白子华极多,如今方四岁,居然已经能很伶俐的寒暄了:“我听说古舅母新得了一位小妹妹,将来定然是比我好的。”   古盼儿现下就爱听这话,虽然畅娘话都还不会说,但这并不妨碍古盼儿坚定的相信自己女儿将来必能才压苏语嫣、颜黯卓昭节,也不管这话是不是章老夫人进门前叮嘱孙女的,顿时眉开眼笑道:“这孩子嘴可真甜!”   她们这儿逗着林瑰娘,本是林瑰娘嫡亲舅母的游灿神色之间却有些淡淡的。卓昭节察觉到,便悄悄碰了碰她,了然道:“可是想莺娘了?”   游灿瞥一眼林瑰娘,叹道:“可不是?”   林瑰娘的表妹白莺娘就是过了年也才三岁,秣陵到长安千里迢迢的,游灿和白子静夫妇两个现在都在长安,想接过来也怕路上有个闪失。   这正月团聚的辰光,白子华倒是与女儿陪着婆婆出来走亲戚了,为了这个大姑子,游灿却要忍耐着与女儿分离之苦。偏与白莺娘年岁仿佛的林瑰娘在眼前晃来晃去,提醒着游灿这母女两个正是自己母女分离的罪魁祸首,也难怪她对林瑰娘这嫡亲外甥女还不如赫氏、古盼儿热情。   “辰光过着也快的。至多到两年后会试,必能团圆。”卓昭节劝慰道,“何况伏舅母是莺娘的嫡亲祖母,定然也会好好待她。你看这林瑰娘,从前不也一样养在伏舅母跟前吗?”   游灿瞥一眼林莺娘,却皱着眉道:“之前她还在白家时,我常过府去看她,她待我是极亲热的。然而现在进来,却处处听着她祖母的。我倒不是说她怠慢了我,但这么点大的小孩子么还是活泼任性点的好,何必小小年纪就这么会看眼色呢?现下看着她也怪难受的,四表姐自己都顾不好,当然教不了她什么。这叫长辈教导……”   卓昭节道:“你想章老夫人如今的处境,白姐姐……我说句实话,白姐姐这模样,林家这小大娘越早懂事越好,不然,章老夫人年事已高。她自己不能干些,往后谁来护着她?三表姐你又不似白姐姐,伏舅母又何必急于叫莺娘早早懂事?”   “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可怜这孩子了。”游灿叹了口气。   卓昭节心想,该到白子华这样的血亲,不拘是为母为女,能不可怜吗?   虽然正月里各处走动都忙碌得紧,但游氏还是留着章老夫人三人用了饭,饭后又寒暄了几句,章老夫人要告辞,游氏象征性的留了两回,这才放了行。   等章老夫人走后,游氏打发人叫来任慎之,指着案上两匣子东西道:“这是章老夫人送来给你赔礼的,你且收了下去罢。”   任慎之一愣,忙道:“姨母处置就是,我……”   “说是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游氏皱眉道,“你若是不便收存,我代你收着也好。推辞的话就不要说了,就凭林鹤望此番所为,我肯收了这份礼,给章老夫人个化解的机会她就该偷笑了。何况这件事情到这儿还没完,接下来章老夫人的处置若是不够明理,我也不与她罢休的。”   任慎之经过上回挨骂已经发现了这个姨母的泼辣,这会也不敢多嘴,只道:“是。”他习惯于沉默内敛,此刻回答时虽只一个字,却透露出一丝颤抖,显然也为游氏的维护而感动。   游氏又道:“我又要说你了,卓家在长安虽然不至于只手遮天,但也是有脸的。你不要以为君侯如今在翠微山中静养,咱们家就要小心翼翼的做人。更何况区区一个林家,卓家要为难他们,放出一番话去都能叫他们在长安站不住脚!你说你这些日子的委屈又是何必?”   任慎之尴尬道:“一来是觉得尴尬,二来当时姨母也忙……”   “再忙也没有看着你受委屈的道理!”游氏哼道,“何况一个林家也需要我专心花心思去对付吗?你看今儿也就是纪久跑了一回罢了。”   “是我糊涂了。”任慎之只能继续请罪。   游氏语重心长道:“你过来之前,你外祖母就写了信来,要我务必好生照拂好你,这事儿若叫你外祖母晓得,必然要怪我没护好你。你若是当真视我为姨母,往后有什么事情就直言,如今你住着水荭馆,我早晚也很难看到你,你若不说,我疏忽了,像这样事后发现,你受了委屈,我心里难道就好受?”   她叹了口气,“记着,你到长安来是读书考功名的,不是来受气的。不拘是府内府外,只要不是你无理在前,任谁要欺凌你,姨母都会向着你!”   任慎之低着头,轻声道:“是。”   游氏怕他被自己说得太过惶恐,又勉励了他几句,因任慎之请她帮着收起章老夫人的谢礼,游氏就让鹿鸣收下去——这才放他回水荭馆去。   等任慎之走了,早就在旁欲言又止的卓昭节就道:“母亲,照我说不如让任表哥搬出水荭馆罢?”   游氏一愣,道:“就因为花氏?”   “可不是吗?”卓昭节提这个却是因为蕊蝶别院之事,但那件事情实在是羞于出口,所以这两日思来想去的想着旁的理由,这会就趁势拿花氏说嘴,道,“这一次是咱们虚惊一场,但那花氏显然不是什么检点的人。不然,她一个正当韶华的侍妾,在五房里兴风作浪也就算了,到底是五叔的人,咱们也不好说什么。然而她能够独身出入水荭馆一次,焉知道没有第二次?可见其人轻浮——这么个人与任表哥做着邻居到底不妥罢?”   “但住到水荭馆去是他自己要求的,你也知道他与那沈丹古关系极好。”游氏皱眉道,“这孩子性.子闷,与沈丹古之外的人都不怎么说得到一起去。何况沈丹古功课好,慎郎与他一起住,也是有益处的。若是就这么叫他搬回来,恐怕这孩子会多心。不只是他,恐怕五房与沈丹古也要疑心……我倒不怕旁的,就怕你们祖父知道后难过。”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咱们可以把任表哥这次受的委屈私下里告诉五叔和祖父,就说是怕再有下次,任表哥还是默默忍了,这才要他回四房来住,免得在水荭馆那边不便照顾的。”   游氏沉吟道:“如今正月里也不便搬动,等过了元宵我与他说一说,问问他自己的意思罢。”   卓昭节知道任慎之因为和沈丹古同病相怜的缘故,两人是极要好的,若是问任慎之自己,他肯定不愿意回四房。不仅仅是和沈丹古更有话说,也因为四房这边一起读书的卓昭粹、游炽、宋维仪等人,虽然没有公然的欺压他,然而这些都是有依靠的人,到底衬托出任慎之的孤苦无依来。   倒是沈丹古,虽然父亲还在,然而却护都不敢护他——相比之下,任慎之尽管父母双亡,然而父母在时都对他极为呵护的。   这样对比下来,换了卓昭节,她也更愿意住水荭馆。   第九十二章 铃铛   卓昭节听游氏这么说,就知道让游氏做主帮任慎之搬出水荭馆是无望了,蕊蝶别院的事情在唇边滚了几次,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只是游氏这边的路既然走不通,她略作思索,忽然又想:“我真是糊涂了,总这么避着沈丹古,侯府也才这么大。归根到底还是得空提醒任表哥防着点那沈丹古的好。”   又想到沈丹古手底下有那等高来高去的人,心里忽然一突,暗想:“糟糕了,先前我只道那晚的事情实在说不出口,所以一直忍着……这沈丹古手下既然有那样的能人,万一对祖父不利可怎么办?”   她心里存了这样的忧虑,思来想去,趁着这次任慎之的事情,私下里就和宁摇碧道:“如今虽然章老夫人亲自过来赔礼,但我想着林鹤望除非当真昏了头,才敢这样对任表哥。我倒有些怀疑沈丹古。”   宁摇碧道:“哦?难道是沈丹古欲对任慎之不利?我仿佛听说他们关系还不错?”   “谁知道呢?”卓昭节斟酌着说辞,道,“那回我和三表姐在水荭馆外撞见花氏悄悄儿出来,虽然她解释的倒也说得过去,但总觉得沈丹古到的也太巧了点儿。就仿佛是专门出来替花氏佐证的一样。”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你若不放心那花氏,设法赶了她出府就是。”   “花氏是五叔爱妾,为了这个女子,五叔不但与五婶和离,连唯一的嫡女都不要了。”卓昭节斜睨他一眼,道,“这花氏可不好赶,投鼠忌器呢!不然哪儿还轮得着咱们动手,三伯母早就容她不下了。”   宁摇碧笑着道:“何必叫卓芳涯知道?使人觑着那花氏出门的光景,直接斩草除根不就是了?五房里总没个正经人出来主持后院也不是个事儿,这也是帮了卓芳涯一把。”   “你啊!”卓昭节点一点他胸膛,道,“若是可以,不如查一查沈丹古罢。我总觉得这人有点古怪。”   宁摇碧向来对她言听计从,闻言沉吟道:“那开年之后,选两个人去陇右走一趟罢。”   卓昭节还要说什么,宁摇碧却没耐心了,拨着她鬓发,似笑非笑的道,“咱们两个说说话儿,你怎么净提旁人?”   “不提旁人,那和你说什么?”卓昭节轻轻捶了他两下,嗔道,“见天儿的在一起,你还没说够呢?”   宁摇碧低头吻着她额角,笑道:“我和你一辈子话儿都说不够的。”   “这可是你说的。”卓昭节拿手点着他,道,“往后辰光长了,我老了,你若敢嫌弃我,我就拿了你今儿的话来问你,倒要看你认是不认?”   “你若是老了,我岂非更老?”宁摇碧笑着捏一捏她面颊,爱怜道,“我对你说的哪一句话不记得了?便是把我自己忘了,也不能忘记了你啊!”   卓昭节听得欢喜,扑进他怀里去……   章老夫人回到林宅,立刻拉下脸来,将意欲询问她如何了结此事的白子华打发回房。却将林瑰娘揽在身边,微合双目,脸色时阴时晴,变幻不定。   林瑰娘乖巧得出奇,任凭祖母搂着自己,安安静静的不作声。   祖孙两个这样异样的沉默良久,章老夫人终于定下了决心,命嬷嬷:“打发人去平康坊把大郎寻回来,他若是不肯回来,就说瑰娘想他了。”又摸了摸林瑰娘的头,叮嘱道,“一会你父亲回来,不要告诉他今儿个咱们去了敏平侯府。”   林瑰娘点头:“我听祖母的。”   一个多时辰后,林鹤望匆匆归来,进门的刹那,扑鼻来的脂粉香气叫章老夫人的心又更冷了几分——如今林鹤望的身子比之病中其实还要瘦削几分,这都是因为早先心情抑郁,还没完全恢复,就纵情声色的缘故。   章老夫人心中闪过后悔之念,那时候林鹤望脸上的伤虽然好了,疤痕却难以去除,他绝望之下,就时常流连烟花勾栏地。章老夫人体谅儿子的心情,再加上对白子华看不上眼,也就任凭他去了。   本来想着让勾栏里的女子宽慰宽慰儿子也好,年轻人么风流点也没什么,林家又不是开销不起。然而现在林鹤望一门心思的扎在了胭脂堆里,又被个勾栏女子迷得神魂颠倒,非但答应为那女子赎身,还想把人领进门。现下这大正月里的,他也是三不.五时住在平康坊,直拿青楼当家,倒把老母妻女撇在宅子里,竟是透露出来彻底沉沦的意思。   虽然这个儿子已经不能参加会试了,但章老夫人还指望着他支撑家业,怎么能看着他一个劲儿犯糊涂?   若早知道今日,早先她就会约束林鹤望,不使他太过放纵。现下却有点迟了,之前为了林鹤望想纳人进门,母子两个竟吵了起来,虽然后来林鹤望向老夫人认了错。然而究竟有了一层淡淡的罅隙。   亏得林鹤望虽然痴迷外头的女人,对亲生骨肉还有几分怜爱。接到林瑰娘想念自己的消息,到底赶了回来——看来还有救。   章老夫人在他回来时就定了计,此刻就和颜悦色的道:“你可是回来了,今儿个一早瑰娘就在念着你,方才还抹了半天泪。你再忙,这正月里,就不能留在家里陪我们一陪?”   虽然章老夫人说这番话的语气并不冷,但那个“忙”字到底透露出几分微妙,林鹤望尴尬的道:“儿子这不是回来了吗?”就招手把女儿叫到身边,从袖子里掏出个铃铛哄她玩。   章老夫人起初还道林鹤望是回来时顺手买的,未想林瑰娘接了铃铛,没摇两下,就扭开头道:“这个好香。”   林鹤望没听出女儿是嫌弃香味太浓,还以为她是欣喜,笑着道:“是呢,小娘子就该香喷喷的,这是沉水香,瑰娘喜欢么?”   “我想父亲,这个回头再玩罢。”林瑰娘看了眼祖母,想了想,道。她是一点也不喜欢这铃铛,本来沉水香就是极旖旎的香气,不讨小孩子喜欢的。如今冬日,长安天冷,屋子里都烧着地龙,门窗又紧闭着,这香气闻着就有点昏沉沉的。   若是依着林瑰娘自己,早就扔远了。但如今林鹤望一脸的高兴,林瑰娘不想逆着他的话说,思来想去就含糊过去。   林瑰娘这儿只是含糊过去,章老夫人听着却是止不住的怒气上涌了——沉水香珍贵,谁家卖给小孩子玩的铃铛的铺子里会舍得拿它来熏东西?想也不必想,这东西怕是林鹤望顺手从醉好阁的姘.头那儿弄来的。   她立刻给身边嬷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过会就把那铃铛取过来远远的丢掉。林家怎么说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嫡长孙女林瑰娘要玩个铃铛,金镶玉的也不是买不起,如今却拿着个妓.女那儿来的,可不是脏了手?   心里将林鹤望这糊涂的儿子大骂了一番,章老夫人好半晌才定住了神,淡淡的道:“你这样总是往外跑也不是件事儿,不说如今是正月,瑰娘现下已经五岁了,她又没有旁的姊妹做伴,成日里在这宅子里闷得无趣。我想不如早点让她启蒙,宝郎现下三岁,得闲也好跟着姐姐耳濡目染些。”   提到读书,林鹤望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抱着女儿的手也僵了僵,片刻后道:“母亲考虑的是。”   “长安居,大不易。”章老夫人若有所思道,“何况现下宝郎还小,主要是教导瑰娘,但请的师傅太差,到底也不好,若是请好的呢,一来束脩太高,没有必要,二来人家嫌弃是教导小娘子,未必肯答应。所以我想,还不如你自己来。”   林鹤望如何肯答应?不说他如今根本就不想听到和学业有关的话,现下他一颗心都系在了醉好阁那叫云缤的女子身上,像今日这样临时回来陪一陪林瑰娘还成,叫他每日守着林瑰娘教导功课,可没这份耐心。   因此林鹤望就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心不在焉的道:“儿子这两年都没怎么看书,从前会的一些功课也忘记了。”顿了一顿他想起了一直坚持来走动的江扶风,顿时眼睛一亮,道,“不如请江兄得空指点瑰娘些如何?就算他无暇,他的夫人也是识文断字的,左右小娘子粗通文墨就成了,江兄时常到咱们家来,我想他不会拒绝的。”   章老夫人听得半晌没有作声,对儿子真是越发的失望,从前江扶风因为经常来探望,在林鹤望这儿受了多少气,虽然没有记恨,但成婚之后,也许是忙碌,也许是卓玉娘的缘故,到林家来的一次比一次少了。这大半年来,根本就是只有年节才会亲自登门一叙,由于不总能碰见林鹤望,甚至年前只派了家里管家送了贺礼来。   而林鹤望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他这最可靠的同窗亦与他渐渐的疏远起来。   至于另一个好友宋维仪,去年非常意外的落了榜——倒不是解元之名徒有其表,而是因为意外,下场前几日不慎染了点风寒,撑着进了场,结果次日被发现昏倒在地,发了高热。卷子自然也没做完。   本来宋维仪到长安后,也是几次三番的登门探望的,但林鹤望当时性情暴躁喜迁怒,宋维仪又是游家的女婿,没少受林鹤望的气。几次下来,宋维仪借口要下场,不动声色之间就来的少了。落榜之后,越发少到林家来,名正言顺的理由就是要专心学业。   这两个人加上那已死的麻折疏,在秣陵时,都是林鹤望的知交好友。结果麻折疏算计了林鹤望一辈子,林鹤望自己把剩下这两个好友弄得渐渐远去——他居然还毫无所觉。   章老夫人想到这儿,不能不对儿子的眼力叹息。   第九十三章 云缤   林鹤望的反应,越发坚定了章老夫人快刀斩乱麻的决心。老夫人按捺住情绪,缓缓道:“江家郎君现下也是成了家的人了,哪里有这许多功夫?何况瑰娘年幼归年幼,总也是小娘子,叫世叔教诲,像话吗?更不要说论起来他的夫人是雍城侯世子妇的堂姐,虽然至今还没消息,但雍城侯世子妇怕是下个月就要生了,江郎君迟早也要为人父母,哪里来的功夫专门到咱们家来替两个小孩子开蒙?你说他的夫人——究竟隔了一层,未必有这份热心。”   “那不如先随意请个师傅罢?”林鹤望沉吟道,“是了,游家三娘子不就是个好人选?她是瑰娘的嫡亲舅母,左右莺娘又没跟过来,白子静自有卓家照顾,她闲在敏平侯府也没什么事做。请她教导瑰娘,也是宽慰她的思女之情,不是两好?”   章老夫人差点没把茶碗砸过去——今儿个在念慈堂,本是林瑰娘亲舅母的游灿对林瑰娘还不如转着弯的赫氏、古盼儿这两个舅母亲切,真当她和游氏说着话就没注意到吗?连林瑰娘都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刻意没有凑到游灿跟前去招她厌。   游灿如今对林家十分的冷淡,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白子华写信回娘家哭诉委屈,伏氏心疼女儿,迫着儿子媳妇早早进京来给她撑腰,使得白闻莺还未满周就与父母分离,游灿与白子静如今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白子静究竟是白子华的胞弟,还能体谅,游灿虽与白子静是姑表亲,然表姐哪儿能和亲生女儿比?   显然是因此恨上白子华、对林家自然也不亲了!   虽然这件事情该怪白子华,但林鹤望糊涂到这份上也太过了!白子静要以学业为重,不能经常到林家来,游灿正如林鹤望所言,是极空闲的。靖善坊和兰陵坊比邻,可她宁愿成日里守着姑母表嫂们说话,都懒得过府来寒暄——这么明显了——章老夫人心灰意冷的一叹,瞥一眼孙女,心中的愁绪简直没法说。   左右章老夫人自己已是一把年纪,可林瑰娘和林宝还小,摊上这样的一双父母,这两个孩子往后该怎么办?   她沉默了良久,直到林鹤望面上浮上来尴尬之色,才淡淡的道:“年前卓家四房才添了一个嫡孙女,如今雍城侯世子妇也回娘家待产。雍城侯世子妇与游家三娘子向来交好,宁家如今又没什么人帮手,恐怕等她生产后,游家三娘子少不得要给她帮手,哪里顾得了咱们瑰娘?”   林鹤望闻言,露出不忿之色,道:“出嫁从夫,游三娘子如今可是白家的人,自然是与瑰娘更亲!”   再和他争论下去,简直要被活活气死!游灿是白家人又不是林家人,即使是舅母,里瑰娘的长辈都好好的在堂,凭什么要她这个舅母来帮林家教养女儿?章老夫人吸了口气,索性和他直接摊牌,道:“我年纪也大了,这个家,白氏做不了什么,樊氏虽然能干,究竟名不正言不顺,你不能老在外头。”   林鹤望皱紧了眉,他也听出来老夫人说了这么半天,还是为了让他不要再到醉好阁里去了。沉思片刻,林鹤望便拍了拍林瑰娘,道:“你去寻你樊姨。”   等把林瑰娘打发走了,林鹤望才道:“母亲要我在家里,我如今也没个知心人伺候,不如母亲准了云缤进门罢?左右现下我也是子女双全了,又何必再迫着云缤生子之后再进门?虽然她出身不好,但那也是身世之故,又非自甘堕落,说起来也怪可怜的。再说她进门亦只是妾侍,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勾栏里从良的女子也不只她一个,母亲何不赏了她这线生机?”   章老夫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她进了门,你当真肯在家里专心教导瑰娘和宝郎吗?”   林鹤望听出她语气的松动,眼睛顿时一亮,道:“这个自然,母亲?”   “你既然这么想她进门,那我就答应了吧。”章老夫人淡淡的道,“只是……听说那醉好阁在勾栏地里极是出名,这云缤……给她赎身,耗费不小罢?”   林鹤望忙道:“母亲放心,云缤虽是身在污浊地,却心向良家,这些年来也攒了许多体己,之前她就和我说过,若母亲准她进门,她将妆奁搬空,只须咱们家略作补贴,自也能脱身了。”   章老夫人垂下眼,淡淡的道:“那你就去办罢,记得把身契拿出来……还有,你也晓得白氏的两个兄弟都在长安,虽然她不好,但场面上总要给她留着体面的。云缤进门就不必摆酒了,对外,就说你新收了个侍婢罢。”   “这……”林鹤望闻言,为难道,“是不是太委屈云缤了?”   “……”章老夫人深吸了口气,竭力把语气放得和缓,道,“你不是说她身在污浊心向良家?何况她若是真心待你,又何必计较这些?要说名份,白氏是你发妻,可你看如今这家里上上下下,还不是樊氏在料理?名份——你若是觉得她委屈,往后,私下里偏着她一些不就成了吗?又何必在乎这点儿面子,总归以后瑰娘和宝郎的前程,是要用得着白氏的娘家的。”   章老夫人拿了林鹤望先前说过的话来堵他,林鹤望果然也不能说什么,只得答应下来。   虽然是以侍婢的身份进门,但怎么说也算是进门了。章老夫人又承诺容许林鹤望在后院里公然偏向云缤——相比之前老夫人死活不许一个勾栏女子踏入林家,这已经是意外之喜。   林鹤望担心章老夫人反悔,当天连晚饭都没在家里用,顶着风雪折回平康坊。   这晚,章老夫人破例没叫孙女、孙儿陪在跟前,目送林鹤望离开后,看着外头庭中的飞雪,久久未语,神色时而阴狠、时而惆怅。   云缤不是醉好阁里最能赚银子的那株摇钱树,何况出道这些年这树上的钱也摇得差不多了,时下最大方的一个恩客就是林鹤望。之前林鹤望迷上她后,流水也似得为她花费过,如今又愿意拿出大笔银钱来赎人。醉好阁的鸨母算盘一打,到底是赚了,自是爽快答应,还送了百两银子的首饰作为陪嫁,煞有介事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送着她“心肝女儿”出了门。还再三叮嘱林鹤望不可亏待了她这好女儿。   两人带着不多的箱笼,乘车回了林宅,又是兴奋又是忐忑的上堂拜见章老夫人。   章老夫人打眼一看,这云缤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在勾栏里算是年长的了,也难怪鸨母这么爽快的放人——许是为了讨好章老夫人,却是装束得极为素淡,一副打算收起华服珠翠,安分乖巧过日子的模样。   然而如今正是正月里头,她穿的太素,章老夫人看着就觉得晦气,只是碍着林鹤望还在旁边,并不发作,不动声色的道:“是个齐整的孩子,难怪你成日惦记着。如今人既然进了门,往后这宅子里也有你喜欢的伺候着,就不要总是出去了。”   林鹤望见章老夫人果然说话算话,并没有为难云缤的意思,心下一喜,满脸笑容的道:“母亲放心,儿子往后必定常常与云缤一起侍奉母亲跟前的。”   章老夫人淡淡的笑了笑,道:“我这会子乏了,你们就先下去罢……白氏那儿,左右就是那么回事,就不要去敬茶了。”   结合老夫人之前说的,会容许林鹤望在后院里偏心云缤些,林鹤望当然认为这是老夫人进一步表示抬举云缤了。何况白子华在林家现下本来也没什么人理会,就是林瑰娘,为防她染上白子华的性情,章老夫人也盯紧了不许她常到白子华跟前的。   目送他放放心心的牵了云缤离去,章老夫人转过头来,看了眼身后的嬷嬷,嬷嬷微微颔首——   两日后,章老夫人令人送了几样点心到敏平侯府,不经意的提到林宅没了一个才买的侍婢:“原本老夫人是想亲自过来与夫人说一说话的,未想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倒是弄得一家子人都不便出门,免得过了晦气了。只是呢,敝家厨子新想出来的这两种点心,又急着给府上尝个新鲜,老奴是前院的,未踏后头一步,今儿个出门又沐浴更衣了一番,这才敢到夫人跟前来。”   游氏微笑着道:“老夫人真是太客气了,不过区区一个下人,哪儿就能够叫主家都染上晦气?府上的点心素来都是好的,今儿个这两样,我看着就喜欢。”   说着就似不经意的问,“却不知道那侍婢是在哪儿伺候的,叫老夫人这样慎重其事?”   来人垂手道:“回夫人的话,那侍婢本是买回来伺候郎主笔墨的,未想到她不谙敝宅布局就胡乱走着,结果昨儿个大雪纷飞,宅子里有下人偷懒,把一口井的井盖开了没合回去,叫她摔下去出了事。如今那口井又封了起来,老夫人是以恼火得很,说人没了就没了,还废了一口井不好用。”   “原来是这样。”游氏道,“我还以为老夫人这般慎重,是因为这侍婢极重要呢,怎么说也是在林郎君跟前伺候的人。”   “夫人说笑了,这侍婢与其他下人俱是一样的,花了银钱买回来,还没使唤就出了事儿。”来人不动声色的回道,“可见是个福浅的。要说在郎主跟前伺候,郎主跟前也不只她一个,如樊娘子可是正经给咱们大夫人敬过茶的,可在老夫人与夫人跟前,又算什么呢?哪儿敢当夫人的重要之言?左右都是伺候郎主的人罢了。”   游氏听到此处,微微而笑,颔首道:“说的也是,章老夫人最是明理不过,林家到底是震城名门,规矩十足。”   这么说来,章老夫人倒是把首尾处置得很是干脆利落。虽然那云缤不过一介妓.女,到底是教坊的人,就这么杀了,就是卓家也吃不消,何况醉好阁的人也没那么容易下到手。然而章老夫人把人哄回家,还是侍婢的身份,连茶都没给主母敬过,通房丫头都不能算的。那就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了。   本朝对于主人杀婢,只处罚金——那还是有铁证、有人告的情况下,正常打杀只要有奴婢做错事在前的理由,根本没人管。现在这云缤又是意外死的,那就更加没事儿了。   听到这句话,来人才放了心,暗吁口气,赔笑道:“老奴代老夫人谢过夫人之赞。”   这老仆回去禀告了章老夫人,得知游氏对这个答复很满意,章老夫人才放下了心,跟着却接到了林鹤望在屋子里乱砸东西的消息,愁容复聚……   第九十四章 生产   任慎之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元宵过后,众人恢复如常。   因为畅娘健壮,又有赫氏掌家,古盼儿空闲极多,完全可以在孙姑姑的帮手下亲自带着女儿,恰好让游氏脱开了身。游氏遂将心思全部用到卓昭节身上。   距离生产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连纪阳长公主,也时不时的打发人过府探望。   如此到了二月初三的清晨,天还蒙蒙亮,卓昭节被阵痛惊醒——因着身子笨重,两人自住进这院子就分了床的。而宁摇碧不放心只让使女守着妻子,坚持叫人在原本的床榻对面加了一张矮榻,亲自陪夜。   他从酣睡中被卓昭节叫醒,知道缘故,顿时大吃一惊,外袍都不及披上就出去叫进人来。   一群尚未许人的使女慌成了团,亏得冒姑有经验,把众人喝住。   毕竟这几日本来就是产期了,她心里也有数,进来看了卓昭节的情况,果然是生产之兆,当机立断吩咐人一面去禀告游氏,一面把早就安置在院子里的稳婆请过来,又打发人去烧水、收拾产房。   宁摇碧虽然跋扈,这时候却也吓得手足无措,不住的安慰卓昭节,急得竟是语无伦次,只是这会卓昭节也没心思听他说什么。两人一个呼痛,一个乱七八糟的安慰,俱是难受得紧——冒姑一口气给下人们都吩咐了事情,回头见宁摇碧还满头大汗的站在榻边,顿时急了:“世子怎么还在这儿?世子妇就要生了!”   “啊!”宁摇碧被她一抢白,倒是醒悟了过来,下意识的问,“那我该做什么?”   “……”冒姑噎了一下,才道,“什么也不要做——世子先出去罢,夫人很快就会到,这些都不是男子该沾的事儿。”   宁摇碧生母早逝,虽然有纪阳长公主抚育他长大成人,然而长公主怎么会无事与他说起妇人生子的事情?因此他对这生养上的忌讳一窍不通,还热心的试图帮把手,道:“这样是不是太过劳烦岳母大人了?要做什么姑姑告诉我就是,我……”   “这不是告诉不告诉世子的事儿!妇人生子,男子怎好在场?”冒姑哭笑不得,因听着卓昭节呻吟声大,也顾不得尊卑了,直接伸手把宁摇碧往外一路推,风风火火的嚷道,“等她们把产房收拾好,一会自有人来抬了世子妇过去,世子当真想帮忙,这会就到外头去等着罢!就不要在这儿添乱了!”   宁摇碧懵懵懂懂的被赶出屋,几次说话都被冒姑驳回,只得讪讪站在回廊上。只是没站多久,听着屋中卓昭节的痛呼,顿时又把冒姑的叮嘱抛到了脑后,正要再回去看看,才迈几步,却听身后有人心急火燎的叫道:“九郎!”   他回头一看,却见游氏只带着贴身使女鹿鸣、泉鸣赶到,这素来端庄的岳母此刻松挽发髻,急切之间系上的衣带结成了一团,全身上下无一件首饰,显然是尽最快的速度赶了来,这会对着宁摇碧也无心寒暄,只道:“七娘怕是要生产了,你怎的还往里走?快在这儿不许动!”   “岳母大人,我……”宁摇碧如今看到游氏如见救星,忙迎上去,只是游氏挂心着女儿,说了他一句,根本没耐心多听,就匆匆道,“你在外头不要进来!”便带着两个使女直接进屋去了。   被冒姑和游氏反复慎重叮嘱不许进门,宁摇碧虽然向来肆意,这会也有点慌了手脚,在回廊上转来转去到底不敢不听——他等得煎熬,好在没多久,去收拾产房的使女跑进去禀告一切就绪,游氏知道后,立刻指挥人把女儿往产房里抬。   宁摇碧竖着耳朵隔窗听见,自以为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了,就脱口道:“我进来搭把手?”   “九郎不要添乱了!”游氏闻言,不高兴的训斥了他一句,跟着就吩咐叫进几个力大的婆子,宁摇碧在外头伸长了脖子,也只看到妻子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被婆子抬到早就预留出来的产房里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免急得团团乱转。鸾奴提醒了三遍,才想起来应该打发人去纪阳长公主府禀告一声——他这儿心神大乱,卓昭节也不好过。   虽然说十月怀胎,终归有生产的这一日。而且许院判隔两日就过府来探望,次次都说胎像稳固胎位端正,必能顺顺利利诞下子嗣的,可事到临头,感受着一阵比一阵猛烈的疼痛,卓昭节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白家大娘子与阮云端这两个难产的人,心里不免一突一突的。   冒姑安慰了好几次都不管用,一直到游氏赶到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这才心神略松——到这会,卓昭节才醒悟过来回娘家待产的好处,有亲娘在跟前究竟是不一样的,俨然是寻到了主心骨。   游氏自己生了二子二女,也照拂过长女和两个媳妇的生产,究竟经验十足,匆忙赶来却虽惊不乱。一看卓昭节的神情,就晓得她是吓着了,忙道:“你放宽了心!许院判的话你还不信吗?何况你见你五姐、三嫂、八嫂她们,还有灿娘,哪个不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论福分这满长安的小娘子谁能和你比?这会听我的话,放宽了心,不要紧张。”   被游氏安抚着,之前卓昭节听说过的白大娘子和阮云端的难产的恐惧才慢慢消退了下去,却还是攥着游氏的手不放,呜咽道:“母亲,我痛!”   “生孩子哪有不痛的?”当此之时,游氏虽是满面肃然,听了这话也不禁失笑出声,继而安慰道,“你忍一忍,孩子落地了就好了,难为事到临头,十个月都熬过来了,这会却怕了起来?”又道,“你不要慌,越慌越是不易……为娘在这儿,也打发人等坊门开了就请许院判来了,你身子骨儿向来就好,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话之间,稳婆都收拾好进来了,看过情况,均道:“是要生了,只是还要等一等,是不是让世子妇吃点东西?免得一会没了力气。”   “厨房那边还没好吗?”游氏当然也不会误了这个问题,只是忙着安慰女儿,还没顾得上说,这会被稳婆提醒,忙问鹿鸣,鹿鸣不敢怠慢,道:“婢子去看看。”   大家子的厨房向来起得最早,这会人都起来了,闻说卓昭节要生了,打发人过去要吃食,没人敢不上心。少顷鹿鸣引了厨房的人进来,因为游氏只匆忙交代了一句,也没说做什么,又有鹿鸣过去催促,所以手忙脚乱之间却是揣测着做的,揭开食盒是一份樱桃毕罗,一大碗老参鸡丝汤,并清粥等今早预备的早饭。   游氏亲手端了鸡汤与女儿:“待会要用力气,别嫌这个油腻,这里头加了老参,最能长精神力气。”   卓昭节如今慌了神,对母亲言听计从,忍着那汤的油腻喝了,将汤中撕碎的鸡丝也吃了个干净,又吃了几个毕罗——这时候疼痛也达到了高峰,她咽下毕罗,禁不住叫出了声!   这叫声让外头宁摇碧听得更是方寸大乱,若非产房外守着人,恨不能立刻冲进去,在庭院里团团乱转着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游氏等人俱有经验,倒没把这声惨叫放在心上,一面安慰卓昭节,一面指导她使力,虽然场面紧张,却是有条不紊。   究竟卓昭节身子骨儿好,自断出有孕以来,又有院判奉了皇后之命殷勤照拂,安胎期间亦是毫无忧虑,身边多是能人。所以这场生产却是顺利得紧,进产房后不到一个时辰,只穿着单衣、却在飞雪中不断冒着汗的宁摇碧便听得一声婴啼——他起初还道自己是紧张过度幻听了,跟着那婴啼继续,又有人在里头欣喜的嚷道:“是个小郎君!”   宁摇碧这才如梦初醒,大喜之下,也顾不得四周之人,乐得在雪地上一蹦老高,欢喜道:“昭节,咱们有儿子了!”他在外头等的早已是度日如年,这会终于听到了个结果,如何还能忍得住?跟着就想奔进去看自己这嫡长子,门口婆子哭笑不得的挡住去路,道:“世子冷静些,这里头男子是不能进去的!”   中途赶过来的赫氏、古盼儿也道:“九郎你等一等,母亲在里头主持着,待小郎君净过身,裹了襁褓,自会抱出来与你看的。且不说这屋子你不能进去,这会子七娘正虚弱得紧,你这么进去,冷风吹她身上,那就是一身的病!”   本来宁摇碧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区区婆子哪儿被他放在眼里?这会听赫氏和古盼儿说贸然闯进去会害了卓昭节,这才强忍着止了步,忍不住扬声道:“昭节,你还好么?”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里头复传出卓昭节的痛呼——顿时把满院子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宁摇碧顿时失色,叫道:“昭节,你怎的了?!”   赫氏与古盼儿对望一眼,眼中俱是震惊与恐惧,心里均是一个念头:孩子都生下来了,如何还会痛呼……难道是……血崩了?   这可是大事。   赫氏变了脸色,迅速叫过身边使女:“你快去门上打听打听许院判到了没有?若是没有,速去告诉郎主,叩开坊门!”使女晓得事情轻重,答应一声,匆忙去了。   赫氏交代这么一句话时,卓昭节又一声尖叫划破晓色,就在宁摇碧要不顾一切冲进产房、婆子们拦阻不住时,里头忽然传来游氏怒喝一声:“给我在外头待好了!净会添乱的东西!有点儿侯府气度成么!”   宁摇碧怕还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么骂过,呆了一呆,随即跳脚道:“岳母大人,昭节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第九十五章 双生子   游氏还没回答,却听婴啼声复起——跟着冒姑欣喜的叫道:“是位小娘子!”   外头众人听得均是一愣,彼此对望,心想:怪了,世子妇生得到底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怎的一会儿说小郎君,一会儿说小娘子?   倒是赫氏有过先例,这会眼睛一亮,忙移了几步,叫住宁摇碧,道:“莫不是七娘生了双生子?”   古盼儿在旁听了,亦是一喜,道:“那就是先生了小郎君,尔后是小娘子了?怪道方才小郎君落地后,七娘还是嚷着痛!”   这么一解释,宁摇碧一愣之下,顿时如释重负——原本怀孕到两个月的时候,高明些的医者就能够断出男女,更不要说是双生子了。但雍城侯府子嗣单薄,卓昭节于为宁家开枝散叶上的压力不免不小,宁摇碧体恤妻子,担心这一胎若只得个女儿,会叫卓昭节忧愁。   为使卓昭节静心安胎,他索性直接发话,让许院判只管为卓昭节安胎,至于这一胎是男是女,一个字也不许提。他既不想提前知道,也不许许院判告诉旁人,免得传出风声,迂回的给卓昭节施压。   这事儿传到皇后跟前,淳于皇后是最赞成元配夫妻恩爱和睦的,尤其喜欢做丈夫的体恤怜爱妻子。所以晓得宁摇碧的话后,极为赞同,亲自命许院判不许多言。   淳于皇后既然说了这话——反正左右都是宁家血脉,难道生了个曾孙女就不要她吗?纪阳长公主索性给皇后个面子,却也没问。   毕竟双生子的出现并不多,卓家也好,宁家也罢,所知道的几代都没有这样的例子,没有太医事先告诉,都没人往这方面去想。   现下赫氏一句话惊醒,宁摇碧顾不得和两个嫂子道谢,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紧了产房的门户等着结果,心头仿佛一把火熊熊烧着,一息一息的辰光完全是如月如年,恨不得即刻扑进去!   然而里头的游氏仿佛故意与他过不去一样,打发人一盆又一盆的端出血水,换进清水,磨磨蹭蹭了一个多时辰都没动静。这中间婴啼声几次三番响了起来,宁摇碧竖着耳朵想听个究竟,只是他从前也没怎么留意过小孩子,如今听着都差不多,不免急得又是搓手又是在雪地上不住转圈。   这会下着大雪,院子里昨夜的雪还不及扫去,本来积雪都快和回廊齐平了,然而宁摇碧硬生生的把满院子积雪踩成了一大块的冰壳,可见他心急起来走了多少路!   一直到一个多时辰后,产房的门打开,出来的好歹不是打下手的使女了,而是冒姑,手里抱着一个拿狐裘裹着的襁褓,笑吟吟的出来,道:“恭喜世子,世子妇.方才诞下双生之子,先男后女,是极健壮秀美的一双小郎君、小娘子!”   说着就请宁摇碧上回廊看上一眼,叮嘱道,“如今外头天冷,夫人说世子看一眼便可,免得冻着了小郎君。”   宁摇碧早就等得脖子都快拉长了,闻言喜不自禁,几步跳上回廊,奔到冒姑跟前,却见偌大的狐裘里极小的一个孩子,小脸还是红通通的皱在了一起,这才出生的婴孩往后轮廓再好,此刻也是难看的。然而他躺在狐裘中极小的模样却别样的招人怜惜,更何况亲生骨肉,长什么样子都没什么好嫌弃的。   这样血浓于水的感觉,让宁摇碧怎么看怎么爱,正要伸手去抱,忽然想到自己方才心急如焚,一直穿着单衣在雪中,可别过了寒气给这孩子。忙又缩回手,问道:“昭节现下可好?这是大郎,二娘呢?”   冒姑见他开口问卓昭节,露出一丝满意的笑,道:“世子妇太过疲惫,方才睡过去了。至于小娘子也很好,但夫人说天太冷了,小娘子与小郎君生得也是一般模样,索性就抱一个出来给世子看了就是。等回头收拾屋子安置了小郎君和小娘子,世子多看一看就好。”   ——游氏显然是恼了宁摇碧之前的沉不住气,这会是打算随便敷衍他一下了。   对着岳母,宁摇碧也发不出脾气,只得郁闷的摸了摸鼻子,道:“既然如此,快抱了大郎进去罢,免得吹着冷风。”   既然已经知道卓昭节平安,又新得一双子女,宁摇碧心里实在欢喜得紧,等冒姑进去了,他一扬拳,击在掌心,神色又激动又喜悦,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发泄才好!转过身来,大声道:“今日合院人等,一律多发两个、不,三个月月例!”   众人本来听说卓昭节母子平安后就等着赏钱,如今俱是大声欢呼,纷纷恭喜——宁摇碧实在太过高兴,不但赏了自己带过来的下人、和在院子里帮手的卓家下人,甚至扩大到了整个四房的下人都加了两个月月例、四房之外整个敏平侯府的下人亦多拿了一个月的月例。   他这么广撒钱财的庆贺,却是到了晌午后,常嬷嬷亲自从长公主府赶到,才想起来自己除了被鸾奴提醒时打发人到纪阳长公主府里禀告了一声,卓昭节要生了,此外居然再没有旁的消息,也难怪长公主左等右等不见消息,担心之下,直接打发了常嬷嬷过来看了。   得知卓昭节平安生下一儿一女,常嬷嬷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说长公主晓得了怕是今儿个晚上都睡不着了。这时候专门用来安置这两个新生儿的屋子已经备好,地龙烧得暖融融的,一般无二的两个婴孩伏在乳母怀中吮吸着乳汁,虽然仍旧没什么卖相,但常嬷嬷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欢喜得不时背过身后擦拭眼角。   这老嬷嬷一辈子跟着长公主,本是极矜持的一个人,难得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她这样的反应,落在游氏眼里,却是极放心极得意的笑了——只看这常嬷嬷,就晓得卓昭节往后在雍城侯府与长公主跟前的地位,已是稳如泰山,可不仅仅只是因为宁摇碧的宠爱了!   不过游氏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自己这小女儿虽然娇纵任性些,但过门堪堪一年就替夫家添儿添女,还是一次添得,就凭雍城侯府子嗣的单薄,这世子妇之位也该无人能动摇。   果然常嬷嬷回到长公主府后,虽然天色将黑,欣喜若狂的长公主还是迫不及待送了大批赏赐到敏平侯府——可见长公主也是高兴糊涂了,这批赏赐里,燕窝老参之类的食材滋补之物,犹能说是为了给卓昭节调养身子的,然而许多珍玩——这不是让卓昭节在儿女满月后再搬上一次吗?   卓昭节晓得此事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按着此时的规矩,生产过的血房是男子不能踏足的,当然也不是没有变通——在屋子里搁一扇广阔的落地屏风,屏风之外,就不算血房,如此好叫夫妻隔屏说话。不然足足一个月不能出户不能与丈夫说话,到底太过煎熬了。   这会宁摇碧就在屏风前欢喜无限的和她说着两人的儿女:“大郎贪吃,今日足足比二娘多吃了两回奶,二娘究竟是小娘子,要秀气得多。不过郎君家就该多吃点,如此生得健壮,往后才好护住二娘。”   卓昭节虽然生产后筋疲力尽,但到底还是撑着把两个孩子看了一眼,又擦洗了身子才睡下的,此刻睡了一觉起来正有精神,闻言就狐疑的道:“两个孩子不是生得一般无二么?你倒能分出他们谁是谁来了?”   就是她这个生母,今儿个头昏眼花之际,还以为冒姑把同一个孩子抱了两次到跟前呢。   宁摇碧闻言,笑出了声:“是生得一样,但他们的襁褓不是一样的罢?”   “……”卓昭节哑然失笑,道,“是我糊涂了,原来你是这么认的,我想之前我看着他们都没有分别,才这么会功夫,你怎么就能分辨了?”   宁摇碧闻言不服道:“外人也许分不清楚,若咱们自己都分不清楚亲生骨肉,那可太可笑了——我与你说,两个孩子虽然容貌酷似,但究竟男女有别,明后日我就可以不靠襁褓认人了。”   “那我可等着。”卓昭节现下生产已毕,精神又恢复了些,乍为人母又是一子一女,怎么说也能对夫家交代了,心头一松,也是极为愉悦,打趣着道。   宁摇碧道:“你等着瞧罢,我一会就去看他们,总归要把不同之处挑出来记住。”   两人说了几句子女,宁摇碧忽柔声道:“这一回,实在辛苦你了。”   卓昭节愣了一愣,才失笑着道:“你这话说的……那也是我的儿女,更何况,我嫁与你,不替你生儿育女,却做什么?你又不缺管家。”   宁摇碧尴尬一笑,道:“你如今还痛吗?”   虽然隔着屏风,卓昭节还是脸上一热,随即看着屏风后使女的掩嘴窃笑,恼羞成怒道:“都不许笑!”这才嗔宁摇碧,“我看你是高兴得糊涂了,净在这儿说些昏话,快点去看孩子们罢,不要来吵我了!”   宁摇碧道:“那边岳母大人亲自照拂着呢,我陪你说会话……今儿个可真是把我吓到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像今日这样害怕担心过。”他叹了口气,道,“听岳母大人说,你这还是极顺利的,从前总听人说为母不易,如今方知道妇人生子,是何等的艰险。”   “为母不易,你以为为父就容易了?”卓昭节听得心头甜蜜——虽然说为人妇后生养儿女延续子嗣那都是应该做的,但因此得到夫婿的真心感激,任谁也觉得心怀舒畅,她投桃报李,掩嘴轻笑道,“如今两个孩子是落地了,往后他们的教诲管教,我可不管,这些都是你的差使,这可是至少十几年的长日子!到时候你就晓得父亲恐怕更不好做了。”   宁摇碧爽快道:“你已经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接下来的事儿我怎么还忍心叫你操劳?都交与我好了,我必然将他们教导得极好的。”   卓昭节还没赞他,不想宁摇碧又极自信的道,“咱们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好?”   ……难道他要学纪阳长公主教导孙儿?   卓昭节忽然觉得把子女都让宁摇碧管教似乎不太妙?   第九十六章 儿女亲事   因着帝后的偏向,雍城侯府本就是炙手可热。然而侯府人丁单薄,雍城侯寡言,纪阳长公主与宁摇碧都性情跋扈骄横,难以讨好。往常想找门路亲近的人,好容易等到了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卓昭节平安生产,宁家喜得嫡长子与嫡长女的消息传出,帝后各有赏赐之余,整个长安的权贵,十有八.九都在争先恐后的涌向敏平侯府。   由于敏平侯失势,敏平侯府门庭冷落已经好些年了,游炽等借住卓家的士子甚至都没见过敏平侯府车水马龙的景象。如今因为卓昭节回娘家生产之故,探望贺喜者络绎不绝,虽然有大夫人从旁协助,然而依旧是忙不过来。   二夫人、三夫人一起上阵,妯娌四个也只够招呼各家女眷的。甚至连杨家当家主母的卓昭琼都被叫回来帮了几天忙,卓玉娘亦然。在男客上头,四房的内侄亲眷们,如游炽等人,不得不暂时放下学业,到前院帮手。   这样熙熙攘攘的景象,让游炽等人又吃惊又有些茫然。他们从前在秣陵的时候也算是一等一的门第了,然而把游家放到长安来那是比都不能比的。何况游若珩教导子孙甚为严格,根本就不许膝下出现跋扈骄横的纨绔。而代卓家四房迎客这几日,实是令他们大开眼界。   听多了来客天花乱坠的称赞和奉承,众人或多或少都浮躁了几分,卓芳礼与游氏看在眼里,自是担心。好在卓昭节也不可能在娘家长住,满月之后,总要回雍城侯府的。到那时候再教诲这几个晚辈也不迟。   这许多人忙忙碌碌,卓昭节也不得闲,时未宁这些还未出阁与生产的闺阁之交不便进产房,所以索性只送了礼,人就不来了,免得给卓家已经快接待不起的人手雪上加霜。但慕空蝉这些人就没那么多忌讳了,个个登门之后,与游氏敷衍几句,就直奔产房直接见卓昭节。   真定郡王妃赵萼绿尤其的热心,她因为去年十一月才生了嫡长子,如今这皇曾孙才三个月大,所以难以脱身。登门的时候,已经是卓昭节生产后半个月了。双生子俱已经长开,虽然还不到最好玩的时候,但眉眼之间已经可以觑出传自父母的绝代风华。   ——就冲着宁摇碧与卓昭节的子女这一点,任谁都要深信这一儿一女未来在容貌上的前途,决计是奔着丰神俊朗与国色天香的境界去的。   赵萼绿看得眼热,趁着没人时却与卓昭节提出结儿女亲家一事。卓昭节意外之余,却是不敢一口答应她,推说要回头与宁摇碧商议。   等赵萼绿走后,卓昭节命人叫了宁摇碧到屏风外,将赵萼绿的意思告诉了他,道:“你看这事儿怎么样呢?”   宁摇碧闻言,立刻道:“她家大郎如今才多大?哪里看得出来未来的性情与才干?自然是不能答应的。”   “我也这么想,何况皇曾孙的婚事,赵姐姐哪儿做得了主?我看总是真定郡王说了算,怕是今儿个她一时兴起,回头也要后悔。不过话总是要回一句的,你说要怎么说?”卓昭节道。   宁摇碧道:“我去说就是——不想咱们女儿如今才半个月,就有这些人打起了她的主意,看来往后非得防上几手不可!”   卓昭节笑着道:“咦,怎么除了赵姐姐,还有旁的人提起来?”   “还能是谁?”宁摇碧道,“时五也插了一脚,前两日就和我说起来了,这小子如今成了婚还不安分,他家鸿奴耳濡目染的往后多半也是个十二三岁就往北里跑的主。也真亏他说得出来!”   卓昭节哎呀了一声道:“时五居然也想与咱们结亲?慕姐姐在这儿可是什么都没说。虽然鸿奴是极可爱的,不过孩子们都才这么点儿大,要说这婚姻之事实在太早了些。万一如今定了,将来他们性情不投,又是麻烦的事儿。总归还是等他们大了点,自己看过了再定的好。”   宁摇碧闻言却道:“这两家我一个都不中意,最好往后性情不投才好。唐四那边,往后多半就是储君,似圣人这样的君主,自古以来才这么一位。你别看唐四现在就守着赵萼绿一个,无非是因为皇后娘娘的缘故。皇后娘娘能叫圣人空置六宫,赵萼绿却什么都听着唐四的,将来唐四一登基,恐怕本朝空置了几十年的六宫就要热闹起来了——赵萼绿哪儿管得住唐四?而唐四的儿子又不一定会像圣人,若也是个三宫六院的主,咱们女儿就算做了皇后,也不过是一份富贵风光罢了。咱们家又不缺富贵,就是缺,我也不会拿女儿去换,所以这门婚事我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又说时五家的鸿奴,“有时五这么个父亲,就算鸿奴往后能够出淤泥而不染,但你看看时五的后院。慕三娘算得上是有手段有城府有魄力有心计的主儿了。饶是如此,后院里也是争奇斗艳,如今时五就鸿奴一个嫡长子,诸侍妾皆无所出,但慕三娘总归有疏忽的时候。何况那些个侍妾里头保不定有人能够瞒天过海,将来时五膝下嫡庶子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咱们家不图女婿有多少家业,但现下已经能够料到往后时家后院里的勾心斗角与乌烟瘴气了,所以时五一说二娘,我简直想揍他!这两夫妇,一个好色一个心狠手辣,谁家脑子坏了才会给女儿找这么个婆家——这小子明明知道我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居然还敢提!”   卓昭节听了不禁笑出了声,道:“二娘现下才半个月呢,你就这样替她算计着了?”   “这个自然。”宁摇碧认真道,“养不教,父之过。既然是我之子女,我当然要打小就替他们谋划好了,免得他们往后吃亏上当。赵萼绿与时五这会倒是提醒我了,不管怎么说,咱们这几家关系紧密,都是通家之好,往后总归是要时常来往的。等大郎与二娘懂事些,就该告诉他们这其中的道道。尤其是二娘,不拘唐小郎与鸿奴以后怎么样,先把坏话说了,让她先入为主,凭这两家怎么哄,也休想哄了二娘去!”   “……”卓昭节伏在隐囊上笑得肚子疼,“你这可也太坏了,唐小郎与鸿奴现下才多大,你就算计起了他们。”   宁摇碧一点也不羞愧道:“父债子还,谁叫他们的父母居心不良?觑着咱们女儿生得好,一个个的来打主意?”   两人说笑了一阵,宁摇碧再三叮嘱了不能答应任何结亲的要求,又说了几句情话,这才离去。   等他走了,方才苦苦忍耐的众人才笑出了声,冒姑直打跌道:“婢子从来没想到世子想得那么远。如今二娘子才比世子的手肘长多少?”   “可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卓昭节方才明目张胆的笑过了,如今把宁摇碧的话反复想一想,倒是若有所思,“二娘还小,这亲事确实不能定早了。”   冒姑笑着道:“这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二娘子如今还没满月呢,世子与娘子这就操心上了。”   卓昭节回想自己一路过来,也不禁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真是自己做了父母才晓得这句话的分量呢!我想起来我才从江南回长安那会,父亲母亲当时还不知道为我多么的担心忧愁。”   这时候游氏正好夹脚进来,闻言就道:“你知道才好!我如今就盼着外孙女替我报仇,往后也不听你的,叫你尝一尝遇见个忤逆女儿的滋味!”   “好母亲,你怎么舍得?”卓昭节听了嫣然一笑,讨好的对转过屏风的游氏道,“女儿操起心来,到时候母亲岂不是跟着心疼?”   游氏道:“你想得美呢!如今你已经是宁家的人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替你操心!”   她这么说时,卓昭节眼尖,已经看到游氏身后嬷嬷端着的鸡汤,就笑道:“母亲不替我操心,嬷嬷端的鸡汤又是便宜谁来着?”   游氏被她提醒,哼道:“这是我自己喝的,我专门过来馋你不成吗?”   “自然自然。”卓昭节忙道,“但母亲这鸡汤实在香,我闻着想喝极了,母亲就赏我些罢?”   游氏板着脸,道:“看你这么可怜,那就给你喝罢。”   “多谢母亲大恩!”卓昭节识趣的附和。母女两个拿腔作势的闹腾了这么一会,都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涉及嫡长女,宁摇碧虽然每日都为登门道喜的人所纠缠,却还是坚持从百忙之中抽空命人送了信去给真定郡王,说明不赞成在两家孩子还这么小时定亲。其实本来就如卓昭节所料,真定郡王得知赵萼绿主动提出与宁摇碧结亲后,沉吟良久,并不赞同。   他私下与赵萼绿道:“这事你做的孟浪了。虽然九郎父子向来是站在了孤这边的,但如今父亲尚未登基,往后的事情都难说得很。你也知道父亲素来不喜我,就是孤与母亲也不能断定将来。你这会与雍城侯世子妇提结亲,没准让宁九以为咱们是想加紧把他绑过来——宁九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他本来就算孤这边的人了,然而若认为你这是故意压他,他必定怀恨在心的。”   郡王又道,“这也还罢了,你怎不想一想,宁家那小娘子,虽然如今还小,往后性情未可知。但她有这样一对父母——宁九骄横跋扈,卓七娘娇纵任性,俱是长辈千宠万爱出来的,往后这对双生子,不问可知也会是被当成了眼珠子看待,他们容貌传了父母,性情上十有八.九也会传了父母。不拘是宁九还是卓七娘,你说他们哪一个的性.子适合嫁进皇家?”   声音一低,“大郎未必性情全随了皇祖父的!卓七娘那样的性儿也就是嫁给了宁九,换一个人,就是阮云舒也未必能过到如今这样花团锦簇的地步,至少阮云舒是个守礼的君子,决计不可能像宁九这么不问青红皂白的纵着她!难道你想大郎将来处处纵着宁家小娘子,还是你想宁家小娘子成天回去与宁九、卓七娘哭诉她的委屈?”   赵萼绿向来最是夫唱妇随,闻言也急了:“我也是看宁家那小娘子眉眼生得极似父母,料想将来定然是个绝色美人,一时心动开了口,如今可怎么办?或者我明儿个再走一趟,与她说昨儿个是我冲动了?”   真定郡王叹了口气,道:“你已经开了口,这会再去说不成,那就是去打脸了。现下只能让宁九那边推了,只盼宁九也嫌弃皇家规矩多罢。不过我想他多半会回绝的,到底孩子们还小。”   第九十七章 再次求亲   真定郡王收到宁摇碧的来信,与赵萼绿都是长松了口气,忙又回信表示不在意此事。   他的回信宁摇碧早有预料,随便看了看就让鸾奴收起来,打发伊丝丽去产房外禀告卓昭节此事。   卓昭节听说与真定郡王结为儿女亲家的事情就这么结了,也放了心。   这日的晌午后,卓昭节用过燕窝,照例小憩片刻。谁想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外头一阵大哭声惊醒。她吃了一惊,忙问:“外头是谁在哭?”   冒姑显然早就出去看过了,此刻哭笑不得的道:“娘子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儿。是赫家五郎君,闹小孩子脾气呢!三少夫人正在哄着,就快没耐心了,一会就要招呼婆子把他抱走。”   卓昭节听说是赫五郎——这一贪财一好色的姐弟两,也是一对双生子,虽然生得不够秀美,却是极古灵精怪的,也有些失笑,道:“怎么到这儿来哭了?可是迷了路?”   “婢子也不知道,只听说他方才去看咱们大郎君和二娘子,结果遇上了世子,也不知道怎的就哭着跑了出来。就到咱们院子里来了。”冒姑道,“他进了院子起初也没做什么,婢子听外头小使女说了,出去劝他离开,未想没说几句他就大哭出声,哄也哄不住,问也问不出。向来月子里不好听哭声的,婢子就打发人请了三少夫人来。”   卓昭节道:“倒是奇了,我记得这小郎君轻易不掉泪的,除非涉及钱财,莫不是掉了什么值钱的东西。”   冒姑笑着道:“若是那样,依三少夫人如今急赤白脸的模样怕是早就许了给他补上了,恐怕另有缘故。”   这一个缘故也没叫主仆两个猜测多久,才说着话,赫氏就进来了。   之前冒姑说她因为哄不住赫五郎,急得急赤白脸,还真没夸张,赫氏素来是仪态端庄仪容整齐的。现下却是鬓松襟散,环退绦乱,双颊通红,呼吸还有一些不稳——她进来前,院子里就没了哭声,可见赫五郎不是被送走就是被哄好了。   卓昭节禁不住笑道:“五郎还小,三嫂好好儿的和他说就是了,我也不很信那些讲究。”   赫氏气愤的道:“你是疼他,却不知道这小子,如今好歹也有九岁的人了,成日里说话半点不知道忌讳,着实是该打!”   “他说了什么叫三嫂这么生气?”卓昭节好奇的问,“刚听冒姑姑说他在院子里头哭,我还道他是误进来发现迷路呢!”   赫氏在她榻边的绣凳上坐了,咬牙切齿的道:“你是不知道——这小子,方才与四娘一道去隔壁院子里看你家大郎、二娘,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见着了二娘身边金堆玉绕的东西顿时就错不开眼,直问这些东西是不是都是二娘的!”   本来安置两个孩子的屋子就在现在卓昭节住的这院子里,奈何来恭贺卓昭节与探望两个孩子的人实在太多了,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闹得卓昭节与子女都没法子休憩,索性分到旁边院子里去,免得两边访客彼此影响,也不妨碍卓昭节随时看到孩子。   卓昭节哈哈大笑,道:“他就是这真性情!可是拿了二娘的东西?那也没有什么。”   “哪里这么简单?”赫氏恨恨的道,“照顾大郎和二娘的人告诉他,这些都是外头人送来贺大郎、二娘的,自然都是大郎、二娘的。结果他就扁起了嘴……过了一会,九郎去了,这小子就追着问九郎,道是那些好东西,往后二娘能分到多少。九郎不知道他的为人,随口道若是二娘喜欢,全给了她便是。于是,这小子立马两眼放光,直接开口向九郎推荐起了自己为婿!”   “……”卓昭节没想到赫五郎兜兜转转半晌居然是为了将自己女儿跟前的好处一网打尽,顿时肃然起敬,深觉自己之前认为赫五郎贪婪之下顺了自己女儿一两件的东西实在是小觑了他——这小子居然还会先问好了女儿会有多少东西再提亲!   合着他是怕女儿陪嫁少了吃亏么?!自己这掌上明珠可是未来太子都不屑一顾的!在这小财迷的眼里,却还不如区区几件金玉?   之前赫五郎因着贪财向卓昭节自己提亲时,卓昭节只作好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针对的是女儿,卓昭节想想都替自己女儿抱屈。   不过想起来赫五郎是一路哭到自己院子里来的,可见没占便宜——话又说回来了,就宁摇碧那性情,连还在襁褓里的婴孩都能问心无愧的算计,至于赫五郎那就更不在话下了,他怎么肯给赫五郎占了自己女儿的便宜?   就笑着问:“九郎怎么说的?”   说到这儿,赫氏气息略平,也有点哭笑不得,道:“九郎也是促狭,方才听五郎身边的人说,九郎才听了一半就皱起眉,打断了五郎的话,道‘你生得这样平凡,从头到脚哪儿配得上本世子的爱女’?”   “……”赫氏是赫五郎的胞姐,只说宁摇碧是“促狭”,但卓昭节却极尴尬了,忙道,“九郎也真是的,小孩子家闹着玩,他把话说这么重做什么?要说起来五郎也是极清秀的,乍听他这么说,也难怪要哭了。”   赫氏道:“你若以为五郎这样就哭了,那就太小看他了——五郎听了之后,一点也没难过,反而得意洋洋,告诉九郎‘世子你现下觉着我平凡,那就对了,向来小时候生得越好看,长大了越是丑陋,反而像我这样如今看着平凡的,往后定然能够出落得俊秀无双、风流儒雅,到时候世子你定然也是不如我好看的’,听说连九郎这样口齿伶俐的人,都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卓昭节哈的一下笑出了声,心想宁摇碧能不发愣吗?赫五郎如今统共也才九岁罢了,这么点儿年纪,对着宁摇碧那刻薄的话居然回答得如此心平气和,还反过来将了宁摇碧一军,不管怎么说都算得上反应敏捷了。   她问:“照这么说,五郎到这儿也没哭啊?后来呢?   赫氏道:“这儿是没哭,只是,你晓得他和四娘一向不分开,一个到哪儿,另一个多半也在。方才四娘也在旁边——真真是家门不幸!你知道四娘一向喜欢看好看的郎君,九郎……九郎就是她最爱看的郎君之一。结果听五郎说他往后会比九郎还俊俏,顿时就不高兴了,直骂五郎胡说八道。两个人吵了几句,惊醒了二娘哭了起来,九郎心疼二娘,自然是不高兴,就要叫人把他们都打发出去。”   卓昭节道:“是为了这个哭?”   不想她又猜错了,赫氏摇头,道:“是四娘觑着九郎的脸色,为了讨九郎高兴,她把五郎暴打了一顿,赶出门外……这……这小娘子倒是自己折回屋子里,去对着你家九郎献殷勤了!”   “……………………!!!”   卓昭节硬生生的被这对双生姐弟震慑得无语了!   赫氏作为赫四娘与赫五郎的胞姐,显然也拿这姐弟两个没办法,她叹着气道:“这小子哭是因为被四娘打了,跑到你院子里来呢,是为了讨救兵。只是他哭了半晌见你没出去,认为让冒姑姑传话不足以表现出他的委屈,是要等着你过去了,好向你诉说呢!”   “……………………”   这次卓昭节和冒姑都噎了一把,卓昭节哭笑不得的道:“五郎好生有趣。”   嗯,她也只能这么说了。   赫氏脸上微微发红,道:“这事儿也怨我,这两日忙得紧,今儿个明知道他们过来,居然忘记看一看了,倒叫他净说那些糊涂话做那些糊涂的事儿……回头叫他过来给你赔礼,这小子不打当真不成了!”   听这话仿佛赫氏刚才是硬把赫五郎打服的。   卓昭节当然要帮赫五郎说上几句话,如此赫氏才告离去。   等她走了,冒姑等人都笑得直打跌,连说咱们二娘子果然不愧是世子与世子妇的爱女,这还没满月呢,想着结亲的人就络绎不绝,连当面亲自自荐的人都出来了。   卓昭节哭笑不得的道:“他哪儿是看中了二娘,他根本看中的就是人家送来贺二娘的东西!”   冒姑笑着道:“如今大郎君与二娘子年纪还太小,放他们四周的东西都是特意拣出来让他们看个新鲜的。要说有多好还真未必,更不要说那些东西比之这一回收到的贺礼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卓昭节道:“他小孩子哪儿知道什么?赫家夫人给他的月钱仿佛也不是很多的。”   次日宁摇碧又过来陪卓昭节说话,开口就带着笑:“我几时有了那么一个小情敌,也不知道,昭节竟然不告诉我,真是岂有此理?”   卓昭节闻言一愣,道:“什么小情敌?”   “三嫂的弟弟,赫家五郎君。”宁摇碧笑着道,“原来在本世子之前,他就向昭节你提过亲?昨儿个他说起来,看我的眼神仿佛是生死大仇一样,若不是旁边有人解释,他提亲是觑中了你丰厚的私蓄,我还真当这小孩子懂事如此之早?”   卓昭节恍然,晓得赫氏昨儿个没提这事怕是觉得说了尴尬,毕竟赫五郎也有九岁了,宁摇碧又是出了名的宠爱妻子也极警惕旁的男子靠近卓昭节,赫五郎这傻孩子还要当着他的面公然争风吃醋……她好奇的问:“赫家这五郎君是怎么说的?”   第九十八章 祸水东流计   宁摇碧笑着道:“我一进门,那小子就盯着我眼珠子乱转,我道他想做什么,未想他转头就跟乳母要起了铜镜,一个小使女拿了面靶镜与他。结果这小子照了照自己,又看了看我,跟着脸色就不好看了。我当时留意着大郎与二娘,也没理他。不想这小子见我不理他,倒是自己凑过来,问我‘卓七姐姐一日给你多少银钱花’?”   卓昭节哈哈大笑,道:“你怎么与他说的?”   宁摇碧道:“我自然听得一头雾水,就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小子便理直气壮的道,‘等将来我生得比你俊之后,卓七姐姐不要你了,就该轮到我做卓七姐姐的夫婿。我自然要问问她一个月给夫婿多少月钱,若是不够花,趁着你还没被赶出门这光景,再寻个更有钱更大方的小娘子去,免得将来我名花无主,只能依诺娶了卓七姐姐,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我愣了足足三四息才醒悟过来,合着这小子觊觎我妻子不说,觊觎的缘故还是想着叫你养他!”   “这五郎!”卓昭节在榻上笑得直打跌,“两年前我才回长安那会子,三嫂小产,他们姐弟两个跟着赫家夫人过来探望。赫家夫人要与母亲说话,我和六姐就先带了他们到修静庭,那会儿三嫂休养的屋子他们可不是也不好进?就趴屏风上与三嫂说着话,结果不仔细把屏风推倒摔坏了。尔后六姐与我打趣,让我出那屏风钱,我便答应了,这五郎见我不为百金为难,对比他的月钱,当然算得上出手大方,于是当场就给我许诺,只要一个月给他那么几十金月钱,他就‘一定乖乖的做个好夫婿!绝对不纳妾不蓄婢不偷偷的喝酒摸色子、逛青楼捧小娘子’,那会逗着他也没当回事儿,不想他倒是当诺言记下来了。”   宁摇碧道:“原来是这样,但他和我比谁俊做什么?那小子我看如今虽然未长成,但也极一般的。就他这样还妄想生得比我俊俏,这开什么玩笑?”   卓昭节笑着道:“这就是后来三嫂生辰,他听人说咱们两个会是一对,就急了,哭着哄都哄不住,连说我没眼光。索性我就说我便是喜欢你这副俊俏的模样儿,这才把他堵了回去,但他笃信自己如今生得平凡,往后定然俊秀无双,就要与我约好了等他比你俊时,让我抛弃你嫁与他。”   “这小子年纪不大倒是一副坏心肠。”宁摇碧本来就是个眼里无老少的主儿,最是好占上风,是极不喜欢旁人说这样的话的。也就是现下喜得双生子,心情大好,又念着是卓昭节的亲戚,才一哂了之,道,“只是他这是哪里学来的规矩?向来娶亲,都是男子出聘礼,聘得新妇归家……尔后也是男子养家糊口,怎么到他这儿全反了过来,难为往后他的妻子要求着他娶自己不成?真是滑稽!”   卓昭节道:“三嫂生辰那日,咱们也猜过,小孩子么,不懂事的时候,见着了什么,就以为是理所当然了。”   她提醒了一下,宁摇碧顿时明白了,禁不住乐了:“这么说来,这赫家郎主,居然是个惧内的人?”   “大约是这样罢?究竟是三嫂的娘家,也不好怎么打听的,我想许是赫家夫人一直把赫家郎主管得紧紧的,手头也不叫赫家郎主宽绰,仿佛小孩子一样发着月钱。所以赫五郎打小耳濡目染,就以为男子向妻子讨钱天经地义了【注】。”卓昭节忍着笑道,“你也别顾着说我,赫家五郎君是个好财的,他家四娘子可是个爱看俊俏郎君的小娘子……方才听三嫂说,赫五郎被他姐姐打出门,就是因为四娘子要讨好你?”   宁摇碧闻言也笑出了声,道:“我起初还不知道她的心思,只道她想继续看咱们大郎、二娘呢!结果我哄二娘的光景,她在跟前转来又转去,区区片刻,问了七八遍要不要喝茶吃点心。最后我烦她了,就问她到底想做什么?这小娘子就道,想要我腰间的玉佩——今儿我带的是与你一对的鸳鸯佩,虽然她是个小娘子我当然也不能给她。未想她就望着我簌簌落泪了……还是旁边一个老嬷嬷看不下去,悄悄上来与我说了这小娘子的性情,我才晓得她这喜好……”   卓昭节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年方九岁的赫四娘,按着最近一次见面,尚且没有脱去小女孩子的丰润,却竭力做出伤神幽怨之举……她不禁一寒,道:“然后呢?”   “然后我想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又是在岳父家里,直接叫人把她拖出去未免太过了点。”宁摇碧道,“所以我就和她说,我如今已然成婚,又有了儿女,可见年岁也长了。似她这样尚且未到豆蔻之龄的准美人胚子,早就不时兴看我这样的年长男子了,她该觊觎的应该是还没成婚的那些俏郎君。”   卓昭节道:“你该不会把无畏推了出去罢?他们可是不同辈的!”按宁摇碧这么说,自然是引祸水东流,拿卓家年纪小又生得俊俏的小郎君做引子了,这样的小郎君,满打满算全府才三个,其中两个还是赫四娘的嫡亲外甥。剩下的就是二房里的卓无畏了。   虽然卓无畏和赫四娘年纪都不大,但名义上卓无畏也要跟着堂弟叫赫四娘一声赫家姨母的。这样乱点鸳鸯谱可就太胡闹了。   宁摇碧笑着道:“你放心罢,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我就是告诉她,水荭馆里如今有两位郎君,都是俊秀无双风流儒雅,乃是丰神俊朗之写照!结果这小娘子居然也见过沈丹古,想了半晌,一抹泪,极有礼貌的谢了我,高高兴兴的叫人带她去寻水荭馆了。”   真难为他把推沈丹古和任慎之出来挡灾的做法说得这么若无其事!   “…………”卓昭节喃喃道,“沈丹古也就算了,任表哥……算了,反正赫四娘也不在卓家待多久。何况任表哥向来不大爱理人,恐怕赫四娘觉着与他说话无趣,更多的去纠缠沈丹古也不一定。”   然而世事难料,次日游氏来看女儿,啼笑皆非的和她道:“九郎也真是的,你三嫂那嫡妹自来淘气些,昨儿个围着他纠缠了番,总也是小孩子家心性,并非当真想着攀附的。结果九郎命人带她去了水荭馆,倒叫她围着慎郎转了好几个时辰,弄得慎郎不堪其扰,直接跑到念慈堂寻了我求救。你说以慎郎的忍耐,之前被林鹤望与那下贱的外室打了都没吭声,这次却忍受不下去,这小娘子该有多叫人头疼?”   卓昭节听得大笑,道:“赫四娘今儿个该回去了罢?”   “昨儿个傍晚就叫你三嫂亲自撩起袖子塞上马车,不顾这姐弟两个又是哭又是闹的打发她们回去。你三嫂还叮嘱车夫,往后没事不要送他们来了。”游氏笑着摇头,“我说对小孩子没必要如此严厉,左右谁都知道他们是赤子心性,没什么恶意。然而你三嫂说这些日子咱们家忙得紧,哪来的功夫看住他们不生事?硬是赶回去了。”   说过了赫家姐弟,游氏又喜上眉梢道:“大郎和二娘如今长得飞快,到底是你与九郎的子女,这会子眉眼才开了些,就已经精致得没法说。今儿个你大伯母还感慨,道是往后这一儿一女,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家的娘子郎君呢!”   大夫人周氏早年因为着了沈氏的暗手,只有卓昭节的大堂姐卓昭艳一女。卓昭艳又常年随夫在外,外孙亦然。偏大房子嗣单薄得紧,唯一的庶子至今无所出,四娘卓绛娘心术不正被远嫁岭南,六娘卓玉娘出阁未久,还没身孕。所以大夫人格外的喜欢小孩子。   早先赫氏进门有孕起,除了游氏和赫家夫人外,最上心的就属大夫人了。这些年来,各个房里生儿育女,大夫人都会任劳任怨的帮着手,不求丝毫回报。大夫人既然这么喜欢小孩子,生得俊俏的那就更爱了。为人母的就没有不喜欢旁人赞自己孩子的,卓昭节闻言也喜道:“我从前在外祖父家时,见过大表嫂生的照郎小时候,也是极逗人的,可叫我说到底不如大郎、二娘好看。”   “这做父母的生得好,小孩子么总归也占便宜。”游氏含笑道,“你看着罢,等满月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回家去,一准儿叫长公主殿下、你公公喜欢得不能撒手!”   这些日子长公主的赏赐就没断过,除了第一日惊喜太过,把大件都搬了来,接下来长公主恢复了冷静,送过来的都只是吃食。足见长公主盼着曾孙的急切。而雍城侯府虽然没什么表示,但考虑到这位君侯对宁摇碧这样忤逆不肖的儿子都全忍了,不可能不重视嫡孙嫡孙女的,多半是恼宁摇碧的忤逆,在强撑着面子罢了。   卓昭节如今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这公公不喜欢自己,也就是叫了宁摇碧去教训——自有宁摇碧把事情担当下来,总归没有公公直接骂媳妇的道理。   既然身无压力,倒是盼望着满月快到:“亏得如今是冬日,这坐月子不能沾水,真真是腻死人了,我就盼着满月了好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游氏就啐她道:“嫌腻就说嫌腻,非要拣那不好的字眼说?你再说仔细我打你!”又道,“说起来你们两个也真高兴坏了,大郎和二娘如今也有二十来天了,大名是要仔细斟酌,怎么乳名也没起个?难不成你们这对父母竟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卓昭节道:“哪儿是忘记了?就是太过喜欢,之前还没生的时候,九郎提了好些个,把经史辞赋都翻遍了,奈何都不满意,结果到如今都没能定下来。”   游氏失笑道:“总是迟疑不决也不成啊!虽然宁家人口少,叫大郎和二娘也错不了,但咱们家人多,如今说起来都要特别说一下哪儿的大郎、二娘呢!之前你二姐回来,听得二娘还道是叫她来着。”   “上回九郎说,既然咱们定不下来,索性等回去之后,问过祖母和父亲再议。”卓昭节道,“反正他们如今还小呢!”   听说让夫家的长辈取名字,游氏也赞成:“你们年岁还小,长辈又在堂,大名是该长辈起才好,我本说你们先取个乳名喊着分辨的。”   【注】此处填“云谲波诡幸朱颜”第一百八十五章“迎客(下)”的坑。扳手指算还剩几个……   第九十九章 “夷”   三月初三上巳节,恰是双生子满月。逶迤春色中,长安无数香车宝马,涌向为双生子举办满月宴的纪阳长公主府。   自从老祈国公去世后,长公主不屑与常人来往,这还是十几年来长安大部分人家包括宗室在内,头有一次有机会可以名正言顺的踏入纪阳长公主府内。   为了表示对这对曾孙的重视,长公主非但大开正门广迎八方来客,甚至还亲自请动帝后驾临,一时间原本还存了清高之念的许多重臣也纷纷登门,不敢落后。这样花团锦簇的贺宴,直如宫中除夕、元宵的盛筵,长公主府加上雍城侯府两府下人一起上阵,亦有些吃不消。甚至于许多品级略低的官员入内,连个引路的人都无用,只能照着揣测行走。   而原本定下来的五百席根本就不够用,除了帝后、近支宗室与重臣要员外,余人甚至等到宴中才能坐下,足见盛况。   梳洗一新、装扮隆重的卓昭节见着如此景象,比起去年腊月里真定郡王嫡长子满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由心下有些忐忑。然而看纪阳长公主与宁摇碧都神色自若,亲自陪在自己身边帮手应付往来宾客的赵萼绿亦无嫉妒之意,这才放了心。   宴上酒至酣时,圣人忽然问起了双生子的名字是否取了。一听这问,人人都知道这是圣人有意赐名了,长公主自然说是尚未能定。   圣人便欣然问道:“如今这两个孩子行为何字?”   本来照着宁家的族谱,宁摇碧这一代为瑞字辈,下一代则是从朗。但当初宁摇碧出生后,其母申骊歌心中忧伤,偏爱“摇落方知碧玉深”一句,为他起了“摇碧”为名,原本这是作小名的,打算宁摇碧长大些后再按瑞字起名。   未想没等到宁摇碧长大,申骊歌先一步去世。纪阳长公主推己及人,就将摇碧这个名字直接作了大名,以纪念申骊歌。   如今宁战一房流放剑南,族长的身份随之转到了雍城侯身上,雍城侯与宁战不和睦,当初任凭宁摇碧不从瑞,未必没有不想自己独子沿袭宁瑞庆等人之名的缘故在里头。既然如此,那他的孙儿也未必会从朗。圣人是故有此一问。   果然雍城侯略作沉吟,道:“臣想我大凉如今君明臣忠,正是夷世之治。何况为人长辈,总盼望子孙平坦无忧,夷亦有平坦之意。所以,莫如从‘夷’。”   卓昭节怔了一怔,下意识去看宁摇碧,却见他神色冷了一冷,复归平静,也不知道那冷的刹那想到了什么——夷也可以作蛮夷、异族解,卓昭节不知道,自己这个公公如今提议孙儿孙女用夷来作为排行……到底有没有那么几分,是想起了自己那无缘得见过的婆婆申骊歌?   圣人听他提了这个字为排行,却也有片刻的怔忪,被淳于皇后暗拉了下袖子,才微笑着道:“夷世、夷坦,确实夷字甚好!”   淳于皇后就笑道:“但直接用夷世、夷坦,也太敷衍戡郎了,这可是他提来说行辈的。何况小郎君也就算了,小娘子用这两个怕都不合适罢?”   “嗯。”圣人寻思片刻,道,“小郎君名为夷旷、小娘子名为……夷徽,如何?”   夷旷虽然有数种解释,但方才雍城侯所提以“夷”为孙辈排行及圣人的认可,若将夷作平坦平和解,这儿最合适的解释当然就是平和旷达。   而夷徽,虽然没有什么典故,然而徽为美好,与其兄长的名字相连,又是出自圣人所赐,不免叫人浮想联翩。   ——座中之人,目光或多或少,都扫向了真定郡王。   见此情景,卓昭节心有所悟,晓得今日这场赐名,别有玄机了。   之前雍城侯说择“夷”字为孙辈排行,是因为一来感慨如今正逢盛世太平,二来作为长辈,他希望子孙平坦无忧。当时听着仿佛是先恭维一番圣人,再说出对子孙的期盼。可现在圣人这两个名字一起,很多人都想到,夷旷夷徽,平和旷达之后,是平和美好。   这样的两个名字,是否意喻着雍城侯的提醒,与圣人的期望?   雍城侯先提夷世太平,决计不只是恭维圣人这么简单,他本是圣人外甥,此刻深受圣人、皇后尊敬的纪阳长公主亦在坐,圣人待长公主的子孙素来和蔼,何况帝后也不是爱听谄媚之言的人。所以雍城侯所提的夷世,恐怕是意味深长!   他是在提醒圣人,如今正逢盛世——这样绣毂华轩逶迤列、甲第朱门连次排的盛世,得来容易么?本朝自景宗皇帝初年起,至于今上两朝足有一甲子政治清明且风调雨顺,没有发生过大灾大难,才将这天下治理得锦绣繁华,万邦羡慕!   ——如此夷一盛世,焉能不好生爱惜、珍而重之?!   要破坏盛世,除了天灾、兵祸、外患,最快的,就是争储。   这一点,圣人绝对有切肤之痛!当年圣人奉诏登基,不忿先帝遗命的齐王就置疑遗诏真假,并煽动仲崇圣兵指长安。虽然这次战乱最终以齐王伏诛告终,然而仲崇圣至今盘踞于东夷山不肯投降。   东夷山也有个夷字,雍城侯还怕圣人想不到此事?   而如今帝后着力扶持真定郡王这两年来,真定郡王实乃皇太孙、日后必定为储君一事早已是深入人心。一旦他日太子登基,若不立真定郡王,天下之人,岂能不疑?民心生疑,社稷自要动荡。   圣人亲政数十年,哪里不知道民心浮动、便是动乱之始?   所以为要维护如今这太平盛世,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彻底底的稳固真定郡王的地位!   希望现下这锦绣江山能够在子孙手中发扬光大,这是圣人为君的身份的冀望;而期盼子孙和睦相处、不至于手足相残,这却是圣人褪去九五之尊、以一介长辈的身份的愿望。   雍城侯一个解释为什么要以“夷”作为孙辈排行,暗含的意思,却是将圣人为君为父的两重身份都提醒到了。   而圣人,则以夷旷夷徽为答案。   ——他会为真定郡王铺好通往储君之位的道路,亦希望真定郡王能够不辜负他的期盼,旷达宽容,延续这夷世太平、山河锦绣,如此,便是人间美事。   卓昭节眼角瞥见,圣人说出为双生子的赐名时,不远处,赵萼绿眼中有着惊喜的光芒崩溅。   然而此刻不是多思的时候,圣人话音刚落,身后冒姑就已经低声提醒,催促她与宁摇碧一起抱着双生子出列,代子女叩谢圣恩。   这一场满月宴散后的当晚,长安各家的灯火久不能灭。   上巳后不久,便是太子生辰。   虽然圣人在上巳纪阳长公主府的满月宴后没有什么动作,然而如今整个延昌郡王一派都风声鹤唳,早年被打压过的敏平侯、敦远伯以及古太傅反而更轻松些。   因此席上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东宫后头,太子妃所设招待女眷的席上,却是恰恰相反,众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太子妃长袖善舞,敷衍起进贺的诸夫人娘子,面面俱到,当真叫人如坐春风。而定成郡主亦步亦趋的跟在太子妃身旁,也是言语伶俐、举止大方。   看着定成郡主渐脱稚气,身量亦开始窈窕,微熏的卓昭节笑着与慕空蝉低语:“郡主也有十五了罢?该许人家了。”   慕空蝉微微一笑,道:“难不成你想给郡主保媒吗?是了,你好几个表兄弟如今都在敏平侯府里读书呢!”   “我兄弟虽然好,可门楣到底不足以匹配郡主的,哪儿敢打这样的主意?”卓昭节笑着道,“就是看见郡主如今出落成一窈窕淑女,想起来三年前才到长安时,竟仿佛在昨日一样。”   慕空蝉闻言,神色却是僵了一僵,也不知道是否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尚且未嫁,费尽心机讹了时采风娶自己进门,然而过到现在也未必就痛快……半个月前,时采风却又在外头买进了两个才十三岁的小娘子,虽然容貌也未必比得上慕空蝉,可胜在青春年少,时采风直言就是爱她们的青涩……   当然这么两个小娘子不可能是慕空蝉的对手,打从这两个人进门,慕空蝉就已经盘算好了让她们最多留上两个月。两个月后时采风不腻,她就会下手了。这几日叫慕空蝉挂在心上的却是程夭娘——这醉好阁的前任行首,是最早进门的侍妾,失宠辰光也长。但两个月前,偶然叫时采风在后院里撞见,旧情复燃,又笼络住他几晚……听安插在程夭娘身边的钉子道她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当然程夭娘也不足为惧,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时采风年轻,又已经有了鸿奴这个嫡长子,不缺一个做过妓.女的侍妾生的儿子。   即使她的下手被长辈知道了,也没人会正经怪她。   就算是时采风,也未必会当真恨上她,毕竟对时采风来说,去了一个美人儿,总有更好的等着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长情的人。   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慕空蝉不想多想自己的三年前,遂把话题扯回卓昭节身上:“那会你才到长安,咱们和你都不熟悉,私下里可是很议论过你一番的。”   卓昭节果然好奇:“怎么会都议论我?”   “一来你生得一副绝色容颜,哪有小娘子家不爱俏的?二来么,自然是因为宁九。”慕空蝉淡笑着道,“宁九生性骄横跋扈,又丝毫不顾脸面,不拘娘子郎君,这长安城里鲜少有见着了他不头疼不主动绕路走的人。谁曾想他也会对个小娘子呵护有加呢?那时候贵女圈里许多人想方设法装作不经意的到你附近,就为了想看看能把宁九这样的铁石心肠都收拢住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你说能不议论你吗?”   卓昭节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哪里那么厉害了?也就是缘分。”   “你说的轻松,却不知道不只是三年前,三年后,羡慕你的人,只有更多的道理。”慕空蝉听得“缘分”二字,情不自禁的鼻子一酸,暗道:“我与五郎,当真如此无缘?为什么我手段用尽,心坚比金,他却仍旧这样花天酒地,丝毫不顾的想法?”   这一瞬间委屈无限,险些当面掉下眼泪来,忍了一忍才勉强笑着继续道,“不说这些了……夷徽这两日长得更好看了罢?我心里怪想她的,可惜这几日忙着,等把事情忙完了,再去瞧她。”   她所谓忙完事情,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程夭娘若当真怀了孕,那这个人都必须除掉了。这件事情,总归场面上要顺理成章的,即使这几年已经做顺了手,可事关人命……能不忙一忙吗?   第一百章 宁娴容出阁   慕空蝉这一忙就忙到了四月里,时府方悄无声息的暴毙了一名侍妾。因为程夭娘还没显怀,她的近身侍女也被慕空蝉以伺候不力为名全部当庭堵了嘴打死,上上下下除了慕空蝉和陪嫁心腹外,根本没人知道程夭娘有孕一事,反正慕空蝉找失了宠的侍妾撒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前也不是没有打死过人的例子。   而她虽然善妒了些,可出身高贵又一心一意对时采风,也生了时采风现下唯一的子嗣。苏夫人念着太子妃,对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采风这时候的心思,全部放在了新买的那对十三岁的姐妹身上,晓得此事后,根本懒得多想是否有人谋害,轻描淡写的吩咐安葬下去了事——程夭娘晓得慕空蝉不会容忍她生下庶出子女,故而打算秘不声张,待到临近生产再告知苏夫人或时采风,也许能够有一线机会。   未想她失宠数年,虽然偶尔复宠,旋即又被冷落,即使如此,慕空蝉却也没对她掉以轻心。趁着她身孕未张,直接绝了后患。   可是慕空蝉假装不经意的把程夭娘身故一事告诉了时采风,时采风比她更漫不经心的处置态度,非但没能叫她松口气,反而让慕空蝉深深的怀疑:“倘若有一日我身故,而五郎还在这世上……他……他是不是也这么对我?不经意的吩咐把我安葬了?转头又去和新纳的宠妾花天酒地?”   这样想着,只觉得寒意冷入骨。   四月雍城侯府可也有大事——宁娴容要出阁了。   卓昭节月份大了之后就没怎么顾得上这个小姑子,好在宁娴容眉眼剔透,能够借嫂子之手有门合心意的婚事就谢天谢地了,更不求嫂子处处围着自己转。年前卓昭节还没回娘家待产前,游氏几次过府,见她文静懂礼,对卓昭节也真心尊敬,倒是上了回心,特意将卓家小娘子出阁前调养身体的方子抄了一份给她。   本来卓昭节对这个过继来的小姑子虽然没有日日询问关心,但也吩咐过用度上头,只要不是很过分,都不必限制宁娴容——左右侯府富贵,人又少,卓昭节和宁摇碧全是锦绣堆里出来的,将钱财看的不很重。   所以宁娴容得了方子,专专心心抓药配方,依之而行,到了出阁前,果然是面色红润、体肤芬芳、生机勃勃。原本她就颇为秀美,如今人逢喜事又添了几分精神兴头,越发的顾盼生姿。   到了吉日,雷涵上门迎亲,卓昭节亲自手持棍棒,叫上自己娘家的一班姑嫂,又邀了慕空蝉、赵萼绿等好友,狠狠的给了雷涵一个下马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一干人跌跌撞撞到了宁娴容的闺楼之下,又被苏语嫣等人为难良久,祈求半晌才得行奠雁礼——行此礼时,雷涵得见花钗礼衣装束下的宁娴容,娇美可人、丽若丹葩,心中喜悦,甚至连祝词都险些忘记了,惹得旁边伸头伸脑看热闹的姑嫂都是哈哈大笑。   宁娴容被迎去雷家,到雍城侯府来庆贺的宾客却只有少数人跟到雷家去,大部分人还是留在了宁家赴宴。   慕空蝉亦然——她这日还把鸿奴带上了,已经三岁的鸿奴眉眼端正清秀,穿着大红蜀锦袍衫,挂着璎珞圈儿,眉心点了一点朱砂,望之宜男宜女,甚是可爱。卓昭节见着不免要抱他一抱,笑说鸿奴越发的可爱了,就问慕空蝉:“鸿奴也有三岁了,大名该起了罢?”   哪知慕空蝉听了,脸色却是一黯,半晌才淡淡的道:“是该起了,夷旷和夷徽才这点大就有了大名,我倒是把鸿奴还没大名忘记了。多亏了你的提醒。”   卓昭节心想你如今膝下才这么一个亲生爱子,大名一事怎么会忘记?转念一想,倒是有些明白过来,鸿奴这个乳名是时斓所取,到这会还没起大名,多半是慕空蝉想留给时采风来起,怎么说也是两人的嫡长子。然而时采风成日里花天酒地,哪儿静得下心来给嫡长子取个好名字?   这么一来二去的就拖到了现在还只拿乳名叫着……   她心里微微一叹,当年慕空蝉为了时采风用尽手段,如今却把自己拖在了后院争斗里不能脱身,连带亲生子也还不如宠妾叫时采风上心——也难怪宁摇碧虽然与时采风交好,却坚决不允女儿嫁给鸿奴,甚至因为时采风提起来就恼得想动手。   这时鸿奴自己再好,有这样的父亲,也难保不定学坏,纵然不学坏,往后时采风这一支的混乱也可想而知。   因为晓得自己不慎戳到了慕空蝉的痛处,卓昭节忙岔开话题,道:“今年喜事倒是多,你可记得太子殿下生辰那日,咱们说起来定成郡主也到年纪了?前儿个东宫就有帖子,郡主年底就嫁范得意。”   慕空蝉闻言,神色才略缓,道:“这门亲事早几年就心照不宣了,不过姑母真是位好嫡母,前年范得意中得榜眼,真定表哥就要提许婚一事,然而姑母却说要多等一等,待看一看范得意的为人品性再议。所以才到现在。”   “太子妃娘娘向来体贴人。”卓昭节微笑着道,心里却想太子妃何等城府——范得意中了榜也不过一介臣子,更不要说他本来就是走真定郡王门路的,真定郡王把唯一的妹妹许配给他,那是抬举,他敢表现出来不好吗?   再说,前年定成郡主才十三岁,就算当时定了婚,总也不会立刻出阁的。只要真定郡王这边暗示一下范得意,范得意不去另外娶妻,这事儿早两三年定和晚两三年定还不是一样的?任谁会糊涂的放弃郡马、往后的驸马不做?   更别说定成郡主年少貌美,因为不受太子的喜欢,是宗女里难得的好.性情了。   所以太子妃所谓“多等一等,待看一看范得意的为人品性再议”一句话,就能叫定成郡主对她的感激更上层楼。   当然这样的话也不好当着慕空蝉的面说出来,何况宁摇碧如今也是太子妃这边的,自然盼望着太子妃越能干越好,如此才能够在太子登基之后继续扶持真定郡王坐稳储君之位呢。   这日赵萼绿也在,之前是去整理妆容了,回来恰好听到这一句,就笑着问:“是在说母亲?母亲又疼谁了?说出来叫我嫉妒嫉妒。”   “你看这个妒妇。”慕空蝉与她打趣,笑着对卓昭节道,“谁不知道姑母是拿她当定成郡主看呢?她还要嫉妒旁人,难为她自己吃肉,咱们这些晚辈连点儿汤都不许喝了?”   卓昭节也笑:“好个善妒的郡王妃!咱们回头非到太子妃跟前去哭诉,好求太子妃给咱们做主,趁势也叫她吃一吃味不可!”   赵萼绿笑容满面道:“都说了母亲疼我了,你们告状啊,也不成的。回头母亲左右为难,定然是哄了你们原谅我,你们信不信?”   慕空蝉道:“你瞧她说话气人不气?”   卓昭节深以为然,点头道:“合该告她!”   几人说笑了一阵——冒姑就上来请示:“夏娘子那边已经备好了,是现在就上台吗?”   这日雍城侯府的宴乐却是在庭院里搭起高台来的,因为夏绯示调教的一班家伎已经颇见成效,今日该亮一亮相了。   卓昭节点一点头:“叫世子那边点曲……请父亲先点。”   又对慕空蝉和赵萼绿等人告罪,“一会就请姐姐们来点。”   赵萼绿笑着道:“咱们是什么关系,还会计较这个?”今日到场的命妇中间以赵萼绿的身份最高,她说了无事,余人更无意见。何况众人如今巴不得奉承着雍城侯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计较这些?   片刻后,数队袅袅婷婷的家伎上了台,台下乐师吹奏起《霓裳》之曲,但见众家伎款摆柳腰、轻舒玉臂,婀娜而舞。   赵萼绿是和卓昭节说过栽培家伎一事的,这会看了片刻,就赞道:“这些个家伎调教得委实不错,卓妹妹你是在哪儿请的教习?我记得你这班人买了也才一年吧?”   “一年还差那么点。”卓昭节微微笑道,“教习确实不错,说起来还要多谢慕姐姐。”   本来也要夸奖的慕空蝉立刻明白过来,轻轻的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了。   赵萼绿没注意到,却道:“既然如此,那得空将这教习借我几日可好?我府里那一班人,挑的时候也是用心挑选的,奈何教习手段有限,比你这儿的人还早买呢,如今跳这《霓裳》可是不如你这儿的人的。”   卓昭节顿时有点为难,毕竟夏绯示行首出身,非但美貌如花,媚骨天成,而且极擅引诱男子。就是宁摇碧对自己死心塌地,卓昭节尚且不肯给她见到宁摇碧的机会,更不要说真定郡王未必有对赵萼绿死心塌地的心了。   这人若是进了真定郡王府,即使真定郡王如今顾忌着淳于皇后还在,不会做什么,一旦把这夏氏记在了心里,借口让她帮忙调教郡王府的家伎,捱到皇后去世……这不是给赵萼绿挖坑么?   她正想着要怎么回答赵萼绿,慕空蝉却哼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道:“这教习虽然教导家伎手段高明,但旁的府里却不大好用,赵嫂子你还是由着这人在初岁这儿罢!”   赵萼绿一怔,她素来精明,听了这话影儿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卓昭节不肯给,而是要回府去不宜了。因为如今正在席上,也不好多问,只得住了声,留着往后求证。   第一百零一章 琥珀   夏绯示用心一年,所教导出来的家伎在宁娴容出阁的喜宴上不负重望的一舞成名。席上众宾客皆对这些家伎赞不绝口,雍城侯为此足足送了小一半的人出去,当晚借宿雍城侯府的人也多半点了在台上时就觑中的人选侍奉。   不过,美貌若花的夏绯示却未被点中。倒不是宾客不好美色,或是疑心她为雍城侯的禁脔,而是因为夏绯示根本就未露面——她是一直躲在了斗芳院里根本没出门,外头宾客没见到她,自然不会晓得宁家的教习更比家伎美貌了。   次日一早,卓昭节晓得了这个消息,微微一笑,道:“她倒是机灵。”本来昨儿个让夏绯示提前排好了舞,预备亮相,卓昭节就想过夏绯示可会趁这个机会挣扎一把,不说重回时采风的怀抱,席上众人里迷倒那么一两个开口向雍城侯讨要,料想雍城侯也不会拒绝的。   卓昭节答应了慕空蝉要看好了这个人,怎会不防她一手?若夏绯示当真认为昨日是个离开雍城侯府的好机会,那她索性这辈子都不要走了。   如今听说夏绯示把家伎打发到前头去献舞献曲,自己却锁了斗芳院的门不露面,卓昭节也不禁赞她一声机灵。   冒姑道:“昨儿个,时家五郎君也讨过人呢!”   卓昭节闻言一惊,道:“父亲可许了他?”   “五郎的席位是在世子左近,再说君侯那儿都是年长的诸臣,哪儿会去跟君侯讨人?”冒姑笑着道,“他啊是跟咱们世子要的,结果世子道,世子妇辛苦近年才教导了这么一班人出来,他开口要一个去,玩上三两日腻了就随手一丢,这边补人倒又要劳烦世子妇操心——时五郎不心疼妻子,可别把全天下人看得和他一样。”   “这人!”卓昭节心头甜蜜万分,嘴上却嗔道,“当着席上说这样的话,他也不怕外头议论他处处围着我转……这名声好听吗?”   冒姑笑道:“娘子可别拿那些没用的懦夫来比咱们世子,凭咱们世子的威严,谁敢这样说世子?再说这夫妻本为一体,做丈夫的体恤妻子,即是体恤自己,这有什么可以议论的?正如世子从前所言,那都是自己过不好的人家眼红旁人家的和睦,偏也要把别人家闹得不恩爱了才高兴。照婢子来说这种人家都是活该过不好。”   卓昭节其实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闻言就笑:“姑姑越发的剽悍了。”   冒姑慈爱道:“婢子只要娘子与世子过得好,外头谁敢说什么闲言碎语,婢子这张嘴可也不是只会说好听的。”   阿杏等人也打趣道:“还有婢子们呢!婢子们虽然愚笨,可吵架有什么不会的?何况旁人敢议论咱们世子,咱们难道不会编排回去吗?到时候谣言满天飞,谁知道吃亏的会是谁?”   说笑了一阵,宁摇碧读书罢,过来寻卓昭节,听得满屋子笑声,就问:“什么事儿如此高兴?”   “说冒姑姑与阿杏她们都厉害得紧呢!”卓昭节笑着道,“我还说才没说两件事情,原来你今儿个书都读完了。”就站起了身,道,“去给祖母请安?”   宁摇碧点头,道:“把大郎与二娘也带上。”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到了隔壁的长公主府,长公主见着宁摇碧来,才露出笑色,一眼瞥见他身后跟着的乳母怀里抱着两个襁褓,更是喜笑颜开道:“怎把旷郎、徽娘也带上了?春日里花粉多,仔细呛着他们。”   宁摇碧道:“祖母放心罢,不妨事的,许院判前儿个还说过,道是他们身子骨儿好,抱着出来走一走无事的。何况能常常承欢祖母跟前,那也是他们的福分。”   长公主听得舒心极了,连连招手:“快抱过来叫本宫好好看看,这两日没见,可是更俊了?”   宁摇碧示意乳母上前,毫不谦逊的朗笑道:“可不是一日更比一日俊俏秀美?”   双生子裹在了一般无二的红地四喜如意纹襁褓里,因半个时辰前才吃饱了奶.水,如今正酣睡着。然而小脸上五官精致秀美,几乎叫人疑心是画出来的。尤其是传了宁摇碧的长睫,虽然尚是婴孩,却已经有了睫如羽扇的意思,那黑漆漆的睫毛衬托着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看得长公主一颗心都融化成了水。   长公主伸手抱了一个到怀里,却舍不得的望着另一个,想抚一抚那小脸,又担心弄醒曾孙,为难极了。   最后长公主到底觉得手指上即使摘了护甲,也还有本身的长甲,惟恐伤了曾孙与曾孙女,只小心翼翼的低头吻了吻两个孩子的额头。动作之谨慎、触碰之迅速,仿佛手里捧的乃是稀世珍宝,惟恐多触碰会儿就要碎了一样。   常嬷嬷在旁笑着道:“殿下如今这样宝爱世孙与世孙女,咱们世子看着怕要吃味了。”   长公主闻言,笑骂道:“不要胡说八道了,本宫的九郎最大度不过,再说这可是他的嫡亲子女,他自己爱惜还来不及呢,如何会吃味?”   宁摇碧也笑:“嬷嬷说的本世子仿佛极小气一样。”   “好殿下、好世子,婢子说差了话了,饶了婢子罢。”常嬷嬷见祖孙两个一起挤兑上来,便嬉笑着求饶。   正说笑之间,抱着宁夷旷的长公主忽然觉得膝上一热,卓昭节眼尖,已经看到长子的襁褓上正滴滴答答的直漏到长公主身上,不免躁得面红耳赤,尴尬道:“旷郎不懂事,连累祖母了。”   长公主生性.好洁,然而被曾孙尿在身上到底不比寻常沾了污垢,一愣之后,却是哭笑不得,听了卓昭节的话,不以为然道:“你也知道他还小不懂事,怪他做什么呢?”   就将襁褓递给乳母,叮嘱道,“快先给他换好,小孩子肌肤娇嫩,洇不得的。”   叮嘱了乳母给宁夷旷收拾,长公主自己才有心情进内室去更衣。少顷长公主回来,侍者已经将榻上收拾好了,而换好襁褓的宁夷旷亦已醒来,正张着乌黑的眼珠好奇的打量着四周。长公主见曾孙精神的模样,心头更喜,道:“快把孩子抱来。”   乳母把宁夷旷重新交到长公主怀里,长公主将他举在面前,欣喜的道:“好个俊俏的孩子,不是本宫偏爱小的,九郎你小时候,已经是难得的玉童也似了。那会子长安贵妇谁见了你不是稀罕得紧?连皇后看到也抱着舍不得放手……可这孩子比你小时候却还要俊上几分呢!到底昭节堪称绝色,你们的孩子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宁摇碧与卓昭节对望一眼,心中都是得意得紧。   长公主复将宁夷旷搂了搂,又要把他还给乳母,待再抱一抱宁夷徽,未想她才把宁夷旷递出去,这曾孙忽然小嘴一扁,就要哭了——他不但要哭,还挣扎着从襁褓里伸出手来去够长公主胸前的一块琥珀——长公主虽然有过二子,还抚养了宁摇碧长大,但宁摇碧成年已经好几年。何况宁摇碧到她身边时也有点懂事了,对于还在襁褓里的婴孩应付起来不免有点手生,登时就有些手忙脚乱。   卓昭节见状,忙上前帮手,接过宁夷旷低声哄着,双生子虽然还小,却已经记得母亲的气息,被母亲抱着,眼角已经冒出泪花的宁夷旷才渐渐嘟囔着住了声,却还是不错眼的盯住了长公主所佩的琥珀。   长公主试探着摘下琥珀递到他跟前,果然这小子一把拽住,死活不肯松手【注】!   众人都哭笑不得,长公主乐道:“才这么点大就晓得到曾祖母这儿不走空了,难为往后曾祖母的好东西,有一件不给你,还不得闹翻了天?”   宁摇碧笑着道:“祖母别理他,这小子如今就爱拽个新鲜。”   “亏得这块琥珀大,料他吞不下去,不然可是不敢给他的。”长公主笑着啐宁摇碧,“你说的好听!你不想想你小时候到本宫跟前,何尝不是死抱着本宫的手不放,本宫还被你感动,以为你多么喜欢本宫呢!结果你母亲说了,本宫才晓得你是看中了本宫手指上的碧玉约指!如今你这长子有样学样,该!”   众人听了都哈的一下笑出声来,宁摇碧尴尬道:“祖母也真是的,如今孙儿长子长女都有了,这过去的事情还要提了做什么?”   长公主道:“你长再大在本宫跟前那也是孙儿,本宫偏要说与曾孙们听你往年的那些个事情,看你往后还怎么端着架子呵斥他们!”   “这可不妙了啊!”宁摇碧沉吟片刻,叹道,“之前常嬷嬷说祖母怜爱他们胜过孙儿,孙儿还觉得不奇怪,但祖母若是一味拆孙儿的台,往后孙儿还怎么管教他们?祖母连这个也不顾了,看来这偏心是偏心得紧……孙儿这一身可都靠着祖母的疼爱,现下就要失宠了,这可怎么办呢?”   他故作委屈的说着,常嬷嬷大笑,道:“现下可知道嬷嬷才是真疼你了?”   长公主撑不住笑骂道:“你不要帮着他!”又说宁摇碧,“该!谁叫你五十步笑百步来着?自己小时候做过的事情,本宫没跟你计较,你倒是正正经经说起儿子来了,别看旷郎如今年纪小,本宫可要帮着他的。”   “祖母如今帮着他们,他们又不知道,索性不如继续帮着孙儿,孙儿可是知道祖母的好的。”宁摇碧笑着道,“祖母说是不是?”   “本宫怜爱曾孙,又不是图他们报答,何必他们知道?”长公主又好气又好笑,揽着方才接到怀里的宁夷徽,遥遥指了指宁摇碧道,“你也好意思!知道他们如今不知道,就欺负他们吗?”   正说笑间,外头有人来报,道是雍城侯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剑南噩耗   雍城侯进门前已经听见里头祖孙欢笑声,待进了门,看到宁夷旷、宁夷徽也在,神色一缓,行过礼后,就道:“旷郎和徽娘看着比数日前又长长了不少。”   纪阳长公主心情很好的道:“这会大的小孩子长起来最快不过,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又问儿子,“你这会怎么过来了?今儿个政事不忙吗?”   往常这个时候,雍城侯都该在工部衙门里处置公文的。   看着纪阳长公主不错眼的盯着两个曾孙,雍城侯却是欲言又止,几次想说什么都沉默了。直到长公主察觉到不对,诧异的问:“怎的了?”   雍城侯沉吟道:“母亲,你先把徽娘给儿媳,听我和你慢慢儿的说。”   长公主顿时皱起了眉,道:“什么事情要这么着紧?难道本宫老到了连曾孙女都抱不动的地步了吗?”   然而话是这么说,许是心疼宁夷徽,长公主还是把卓昭节叫到身边,将襁褓交给了她,这才问:“究竟怎么了?”   宁摇碧在下头,听着忽然心头一跳,禁不住抬起头,愕然的看着父亲——果然雍城侯深深叹了口气,道:“母亲,方才剑南传来消息……”   听得“剑南”二字,纪阳长公主脸色顿变!   “道是宁战……他们一家不服水土,在剑南感了瘴气,如今似乎是……不太好!”雍城侯眉宇之间满是心烦意乱,他对这个胞兄的感情很是复杂,长公主和老祈国公就这么两个儿子,兄弟两个的岁数差距也不小。在最初的时候,也算是兄友弟恭。奈何当年老祈国公私养外室一事,宁战大大伤了长公主的心。   那之后,长公主就明显的疏远了长子,转而偏爱起了幼子。天长地久下来,宁战和长公主之间的罅隙已经是积重难返,而长公主对二房的偏心也到了理直气壮的地步。这么下来,宁战渐渐的对雍城侯生出嫉妒,几次三番的打压这个弟弟。长公主察觉到之后,越发恼恨宁战没良心,狠狠的训斥了他一番,甚至还发话道若宁战敢再为难雍城侯,她便夺了宁战的爵位给幼子——这么一来,宁战更将这个弟弟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了。   雍城侯本身对兄长没有什么意见,可一次次被宁战主动为难,他是被长公主捧在手心长大的,哪儿是能受气的人?几次和宁战解释无果,一怒之下,索性也不多言——兄弟两个就这么斗上了。   然而雍城侯虽然因为积年的争斗十分厌恶这个兄长,要说盼望大房死绝了那又不至于……   如今听说宁战在剑南染了瘴气,照着当地官员的急报是十分危急,雍城侯心里乱极了。   他尚且如此,长公主更是一阵晕眩,亏得常嬷嬷扶了一把才稳住,慌得宁摇碧与卓昭节都上前查看。然而长公主十分刚强,虽然听到长子一家性命危急这样的噩耗,然而竟立刻稳住心神,沉声道:“不太好?到底有多不好?自来从外地入剑南、不服水土的人多了去了,那里的医者,料想对这样的情况心里也有数……难道战郎他们就治不好?还是督促的人耽搁了病情!”   雍城侯叹了口气:“如今收到的是一份八百里加急急报,内中只说了一起病倒无一例外,请示长安处置。今儿个我在工部时,圣人急传我过去,告诉此事,让我回来禀告母亲的。”   长公主听说圣人也确认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往常嬷嬷怀里倒了数息,吓得众人乱作一团,雍城侯急声吩咐:“快传太医来!”   数息后,长公主却又挣扎着醒了来,颤声道:“十一郎也觉得……也觉得无幸了吗?”长公主都这把年纪了,按说若宁战一家没到一定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样的坏消息是不该告诉她的。如今咸平帝也赞成告诉她,那多半是宁战那边已经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不得不告诉长公主。   “圣人没有这么说,只是……让母亲先知晓此事。”雍城侯为难的道,“母亲请看旷郎和徽娘……”他不说后头一句话还好一点,一说这句话,等于是侧面承认了宁战一家活路不大,不然怎么要叫长公主看看曾孙好想开点?   长公主却没去看两个曾孙,而是失神的望向了从前祈国公的方向——半晌,才低声道:“本宫晓得了。”   雍城侯与宁摇碧见她如此,心头都是一沉,雍城侯看了眼儿子,宁摇碧罕见的没有故意逆他的意思而行,而是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祖母。只是长公主这次却没有给他面子,而是淡淡的道:“本宫需要好好想一想,你们先下去罢。”   “……是。”雍城侯和宁摇碧还是头一次被长公主如此冷淡,两人都有些不适应,又有几分委屈——宁战和雍城侯兄弟不和,世人皆知。   虽然宁战还有其他政敌,但长公主尚在,他又已经被夺爵流放,那些政敌谁也不会冒着得罪长公主的风险去赶尽杀绝。而不畏惧长公主追究这么做的,嫌疑最大的就是雍城侯父子了。   尤其是宁摇碧。   然而现在长公主坚持要他们退下,父子两个被常嬷嬷频繁使着眼色,到底也只能告退离开。   回雍城侯府的路上,卓昭节领着乳母落后几步,由雍城侯父子在前头走着。途中,雍城侯冷不丁的问儿子:“是不是你?”   宁摇碧一愣,随即冷冷道:“自然不是。”   “苏史那?”   “也不是。”宁摇碧极干脆的道。   雍城侯皱起了眉:“难道当真是意外?”   “我倒觉得是报应!”宁摇碧冷哼了一声,一拂袖,道。   雍城侯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只淡淡的道:“既然如此,回头与你祖母好生说一说,免得为人所趁。”   “祖母心里有数,又何必我去解释?一解释,反而成了疑心祖母了。”宁摇碧并不赞同,淡淡的道。   虽然宁摇碧这么说了,但回到侯府后,他还是与卓昭节说了一声,道是要去和苏史那商议商议——之前,宁夷旷、宁夷徽的满月宴上,雍城侯才拿一个“夷”字提了圣人为君为父两重身份的期盼。而圣人也给了“夷旷、夷徽”的回答。   结果这才一个来月,宁战合家就已经不成了……嫌疑最大的就是雍城侯,不问可知这是一个阴谋。而且是针对双生子满月宴一事的阴谋。   因为圣人愿意为真定郡王铺设好储君之路,然而也希望真定郡王能够有饶恕兄弟的宽容。这件事情是雍城侯借着自己嫡长孙、嫡长孙女的起名提的,倘若雍城侯自己都容不下兄弟、还是唯一的嫡兄,那圣人又如何相信真定郡王会饶过不同母的延昌郡王甚至是唐澄?   问题是宁战即使没了爵位又被流放,总也是圣人的嫡亲外甥,敢对他们合家下手,这份布置,想寻出漏洞可没那么容易。一旦无法寻到足够证明雍城侯府清白的证据,雍城侯府就极被动了。尤其是,若暗处起了谣言的话……   虽然现在圣人让雍城侯将这个消息转告纪阳长公主,以表示自己暂时还是信任雍城侯的。可辰光长了没法找出真凶,宁战一家又当真去了,有心人从中坚持不懈的挑唆,圣人嘴上不说,心里很难不起些疑惑。   圣心一旦生了怀疑,那想去除可就难了。更不要说对于真定郡王一派,帝后的信任是何等的重要。   如今这阴谋初露端倪,雍城侯与宁摇碧当然要立刻追根究底、寻觅线索。   宁摇碧走后,卓昭节正皱着眉头思索着此事可能的结局,忽然初秋进来道:“世子妇,夏氏求见。”   卓昭节这会本没心情见夏氏,但想着雍城侯父子都去忙碌了,自己一介妇人,对局势的了解也远不如他们,平白的操心还不如做些事情。何况夏绯示调教家伎确实有一手,又知道进退,既然要用她,那适当的给几分体面也是需要的,就按捺住焦躁,淡淡的道:“着她进来。”   片刻后,穿着艾绿上襦、系藕丝裙的夏绯示袅袅婷婷的走入,这艾绿和藕丝配在一起,本是娇俏活泼的颜色。但穿在夏绯示身上,却没来由的呈现出柔媚入骨的风情来。卓昭节心想醉好阁到底是屹立北地勾栏多年的阁子,好好的一个人,穿戴齐整,目不斜视,偏这样越端庄越勾人,也不知道醉好阁里到底怎么调教的。   她虽然见了夏绯示,却没心情多言,受了礼后,就直截了当的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奴家想向世子妇求个恩典。”夏绯示平静的道。   卓昭节皱眉道:“什么?”   明眼人这会都看出来卓昭节此刻心情不好,很该识趣的住嘴不提了。但夏绯示虽然看到,却还是道:“奴家想出府一趟。”许是怕卓昭节担心她是起了旁的心思,所以立刻又解释,“只是想去祭拜一个人。”   “祭拜?”卓昭节道,“你要祭拜谁?”   夏绯示心平气和的道:“奴家想祭拜程姐姐,亦想遥为李大家上一支香。”   “程姐姐?”李大家当然就是去年莫名死在了龙首渠的李延景,而程姐姐么……卓昭节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时采风后院里最近没了的那个据说也是醉好阁行首出身的程夭娘,不正是姓程吗?   果然夏绯示提醒道:“就是时家郎君后院里新没了的人,奴家昨儿个听家伎们回去说到的。”   卓昭节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与这程夭娘关系很好?”   “从前奴家在醉好阁时,舞技由许姐姐教导,其余却多半传自程姐姐。”夏绯示平静的道,“所以这两位姐姐于奴家有师徒之谊。”   卓昭节凝视了她片刻,见夏绯示始终神色不变,就淡淡的道:“你既然想去,那就去罢。我让府里给你安排一驾马车。”   夏绯示再次一礼:“谢世子妇!”   看着她的背影,卓昭节抬了抬下颔:“留点神,别叫我辜负了慕姐姐的托付。”   冒姑微笑着道:“娘子放心罢,婢子留意着呢,一准儿出不了差错。”   第一百零三章 谁下的手?   次日一早,卓昭节安排人送夏绯示出门去祭拜程夭娘。到了晌午后,一行人复归,随夏绯示出门的人都神色平静,显然此行一切顺利。   夏绯示先到斗芳院里换去祭拜时着的素服,穿上家常衣裙,这才到卓昭节跟前禀告出行经过,她知道卓昭节对这个没兴趣——反正稍后也有陪她出门的人详细说与卓昭节听,所以只寥寥几句描述,大致是她去了城外专门安葬富贵人家没了的侍妾女婢的合葬处,顺利寻到了程夭娘的坟墓,上了香,也往龙首渠方向祭拜过了。   末了夏绯示却又说起了家伎:“十娘子出阁那日,被各家要走了好些人,如今许多舞都排不得。敢问世子妇,是否补上一批人?”   那日经夏绯示调教出来的家伎技惊四座,内中年长些的几个在雍城侯府里锦衣玉食的养下来也出落得秀美可人,所以一舞之后,好些人都开口讨要,这么一来,人手还真是缺得不少。卓昭节想了一想,点头道:“是要补上一批,回头我着人去市上买了,再送到斗芳院里去,还是要劳烦你。”   就见夏绯示欲言又止。   卓昭节看她一眼,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夏绯示施了一个礼,才道:“不敢瞒世子妇,今日祭拜程姐姐时,恰好看到许姐姐,如今许姐姐的景遇也不大好,但许姐姐一身才艺更在奴家之上,所以奴家想着既然要添新人,恐怕奴家一个人教不好……”   卓昭节皱起了眉,心想府里有你这么一个行首我就要留意几分了,你还想再介绍一个行首来——虽然是过了气的,但算算年岁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岁,虽然不及豆蔻年华的少女,却最适合妇人风情,九郎是与我恩爱,然而谁知道你们这些打小学着勾引人的女子都有些什么手段?   就算不担心九郎被勾引了去,好好的雍城侯府,倒成了你们这些行首的地儿了吗?   她一皱眉,夏绯示立刻明白卓昭节不情愿了,不禁神色一黯。   卓昭节正自沉吟,外头忽有人招呼了一声世子,却是宁摇碧过来了。   闻声,冒姑等人就皱起了眉,一起看向卓昭节。   卓昭节晓得她们的意思,只是她虽然几次召见或答应见夏氏都是择了宁摇碧不在的时候,然而这样偶然撞见,还要拦着宁摇碧不许他看到夏氏,可也显得太过看重夏氏了。所以微微摇头,并不叫夏氏立刻从后头离开。   片刻后宁摇碧进了来,才跨过门槛就道:“阮家送了一匣子桃花糕来,说是阮云舒与谢氏去城外游玩,在翠微山中摘到的,这会山下桃花都谢了,所以特意送来给咱们尝尝。”   说话之间他已经看到夏氏在,卓昭节观察着他的表情,却见宁摇碧只随意看了眼夏氏,道:“你正处置人?”   卓昭节戏谑的看着他,道:“不是,正问话呢。”   宁摇碧就在她身侧坐下,笑着道:“那你问罢。”   “你说的事儿我想一想,回头再议罢。如今你先回去算好了若要补人,要补多少,都要什么样子的,等我过目后,叫采买去把人先买了,再说。”卓昭节转对夏绯示道。   夏绯示自宁摇碧进来起就低头垂目、屏息凝神,惟恐自己有什么动作眼神叫卓昭节认为存心不良,此刻听卓昭节让她回斗芳院,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赶紧道:“是!”   等夏绯示退了出去,卓昭节与宁摇碧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阮表哥和阮嫂子倒是好兴致。”   宁摇碧笑着道:“咱们也不是不能有这样的好兴致。若是骑马,来去翠微山,也就那么点功夫。”   “我可不能和阮嫂子比。”卓昭节忙摆了摆手,道,“阮嫂子的武艺且不去说,至少登山之际是如履平地的,就说这骑术,我也就能在乐游原上转转罢了,进山定然是不成的。”又说,“再说如今咱们有这个空吗?不说祖母和父亲那边了,如今屋子里头那两个小祖宗是能离开人的吗?”   宁摇碧笑道:“辰光过起来也很快的,几年之后他们长了,咱们也好暂时撒一撒手,再长大些,便能与咱们一道出游了。”   卓昭节微微笑道:“我也盼他们快些长呢!”   又说了几句儿女经,卓昭节就打发了闲散下人,问起了剑南一事:“如今怎么样了?”   “昨儿个就派了人南下,现下只有一份急报,还不大好说。”宁摇碧沉吟着道,“但多半是有人搞鬼,不然,宁战他们一家又不是才到剑南,为什么会在旷郎、徽娘得了名字之后就不好了?”   卓昭节想了片刻,道:“我倒有个想法,既然是冲着旷郎、徽娘的名字来的,宁……大房那边主要的人也未必会有事儿罢?”   宁战本来就是延昌郡王一派,横竖已经落到了流放剑南的景遇,再坑二房一把也不怕。毕竟纪阳长公主还在,总归他们被罚得再狠也就是流放劳役这一步了。圣人与长公主姐弟情深,不会看着长公主偌大年纪还要受失子之痛的。   所以这次的事情十有八.九是宁战配合着长安的某些人而为,既然如此,宁战总不至于把自己合家的命都搭进去了罢?他好歹也是圣人嫡亲外甥、太子的表弟,延昌郡王也要叫一声表叔的,又不是延昌郡王的家奴,再说如今太子还没登基了,要叫宁战合家为之尽忠那怎么可能?   既然如此,那宁战肯定不会死——最多在欧氏的唆使下,死两个庶子应个景儿。   若是这样的话,那雍城侯府也只要承担这么段辰光的猜疑罢了。染了瘴疠之气,难道还能拖个十年八年吗?   宁摇碧道:“本来是应该这样。但父亲说,那份急报上提到,宁战合家如今都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卓昭节一皱眉,道,“这倒是难以揣测了。”   不然,剑南那边的官员也不至于动用八百里加急了。可见那地方的属官也是个耳目灵通且反应敏捷的。   毕竟八百里加急素来只能用于紧急军情、或者事关社稷的大事,像这样为了一个被流放的苦役,这地方官必定要被追究责任的。他冒着这样的风险把事情报到长安,便是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如果是宁战自己配合延昌郡王一派,那么此次发病定然是有惊无险。   这样的话当地属官就没什么可被追究的了。   然而宁战合家上下全部昏迷不醒,情况危急,这谁知道是不是被盟友坑了一把?倘若宁战当真死了,纪阳长公主追究起来,当地官员肯定是第一个被圣人问罪、给长公主息怒用的!   相比贸然采用八百里加急急报的罪名,当然是得罪长公主更要命了。   想到这儿,卓昭节心中一跳——如今这件事情,一旦证明宁战合家是为盟友所害,那么只要把这真相一公布,延昌郡王往后除非兵变成功,不然即使太子登基了也休想打储君之位的主意了!   毕竟宁战不但是延昌郡王的表叔,而且一直都是极为支持他的,这样又是长辈又是膀臂的人,为了延昌郡王合家被流放到剑南,最后竟死在了自己一心一意支持的郡王手里。哪怕下手的人不是延昌郡王,只要与延昌郡王这边有关,那延昌郡王也必定身败名裂——这样心狠手辣毫无情义的皇孙,不长脑子才会让他住进东宫里去!   这么比起来,即使雍城侯府被污蔑了,真定郡王这边倒未必有延昌郡王那么被动。   因为帝后栽培真定郡王已经有两三年了,大凉上下都认了真定郡王就是皇太孙。真定郡王羽翼既丰,现下再换……这储君之位哪里能儿戏?太子膝下又只有三子,声名狼狈的皇孙唐澄那是完全没必要考虑的,连延昌郡王一派许多人都视他为拖累延昌郡王的存在。能够担任起皇太孙的只有延昌和真定。而淳于皇后极为厌恶庶出子女,对这个庶孙一向横竖看不顺眼,所以皇后对真定郡王登基之后,延昌郡王及唐澄的下场其实不是非常的关心。   真正关心的是圣人,可圣人自己也是屠戮手足才坐稳了帝位的。他虽然盼望着子孙和睦,但若子孙和睦与社稷江山放一起,圣人多半还是会选择江山——这是一位帝王的本能。   何况圣人哪里不明白,真正仁孝慈软的人哪儿能够坐得稳九五至尊的位置?万人景仰……想坐到那个地方,没点能耐,真当下头三跪九叩的都是傻子了?   所以只要真定郡王不犯大忌,譬如谋逆、弑亲,帝后会敲打、会私下训斥,但绝不会轻易改立延昌郡王。何况想落实雍城侯府赶尽杀绝的罪名也没那么容易,现下圣人把急报直接告诉了雍城侯,以表示自己的信任——除了本身对雍城侯的信任外,宁家二房的满月宴才过去几天,剑南就有了这样的变故,任谁都会想到是延昌郡王一派针对雍城侯在孙儿孙女的满月宴上为真定郡王说话的反击。   有这样一个理由在,再加上圣人嫡亲外甥的身份,想告倒雍城侯,以延昌郡王一派现在被压着打的处境,可谓是难上加难。   这样一对比的话……   这事儿,还真有很大可能是真定郡王这边做的啊!   因为宁战死了,二房这边反正也不会真正伤心欲绝,宁摇碧是乐见其成,心软些的雍城侯也不过是心烦意乱罢了,还没到后悔莫及的地步。   而宁战一家的死因如果被证明是雍城侯,真定郡王这边也不担心,左右长公主在,宁摇碧父子不会太凄惨的。何况宁战一家子死在异乡的话,恐怕圣人顾念长公主仅存二房一脉,连流放都不会。   但若能够把下手的人敲定成延昌郡王一派,那皇孙争储一事上……真定郡王一派大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往后太子登基,想再扶持这个长子,可要先把无情无义、谋害表叔、不恤膀臂、心狠手辣、弑亲灭兄……这些名声洗干净了,再想罢!   既然宁战一家死了对真定郡王这边来说,有这样的好处,却没有太坏的下场,真定郡王这边,会不做吗?   雍城侯与宁摇碧、苏史那没动手,可其他人呢?邵国公、苏太师、真定郡王自己,甚至于……太子妃。   还有——淳于皇后!   卓昭节思忖着,究竟是谁下的手呢?还是延昌郡王一派被“夷旷、夷徽”的承诺乱了心神,出此昏招?   第一百零四章 得寸进千仞   不管怎么说,剑南的事情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雍城侯背上个赶尽杀绝的名声,宁战一家不死,长公主就会站在雍城侯这边——宁战一家若死了,长公主只有二房这么点子孙。横竖二房里亏不到哪里去。   卓昭节想通此节,也就不操心了。和宁摇碧拈着阮家送来的糕点吃着,到底是新做父母的,话题三绕两绕总是绕回到儿女身上去。卓昭节吃着桃花糕,就感慨道:“可惜谢阿姐比我晚出阁。”   宁摇碧笑着道:“这晚出阁早出阁又怎么了?”   “不然若她早出阁,早点有了子嗣,凭着阮表哥和阮嫂子的为人,教导出来的郎君决计不会差的,往后若与二娘投缘,可比赵姐姐家的大郎、慕姐姐家的鸿奴都适合呢!”卓昭节这话一说,立刻被宁摇碧掐住面颊,佯怒道:“这话的意思,是你嫁我懊悔了?”   “尽胡说!”卓昭节啐道,“我就是这么一说罢了!阮家可不比皇室、时家清爽多了?”   宁摇碧笑着道:“是是是,阮家也比宁家清爽多了,可你当初还不是不想嫁你阮表哥吗?所以说提前结亲都不可靠,回头出意外要解除婚约,左右是小娘子更吃亏!所以二娘是决计不能提前许出去的,若有好的小娘子给大郎定一定倒没什么,反正到时候不想娶了,我出面做恶人就是,横竖我名声就没好过。”   说着就轻轻一点卓昭节颊上,调笑道,“我真不该拿这桃花糕进来,合该在外头一个人吃独食才好。阮家这么一盒子逆了季节的糕点就把你女儿换了?”   “没有的事情!”卓昭节自觉失口,越发的不肯承认,把头一扬,望着房梁道,“我就是觉得阮表哥与阮嫂子教导出来的郎君会是个好的——咱们教导子女那当然是宠着的,当然咱们不会觉得不好,但将来他们长大了成家,总归还是寻脾气好的才成,不然,成日里谁也不让谁,岂不是闹得不能安生吗?我就是觉得阮表哥和阮嫂子都好.性.子,他们的孩子必然也是有耐心的。何况我大姑姑大姑父都是正人君子,比之大部分人家可靠得多罢了。”   宁摇碧听了却是哈哈大笑,道:“我算是明白了,你说阮家左好右好,就是觉得他们家孩子往后好欺负罢?”   卓昭节一怔,思索了一下,也不禁红了脸,强撑着道:“才不是呢!”   “说来说去也就是脾气好,好.性.子,那不就是好欺负么?你大姑姑大姑父、阮表哥阮嫂子,那还是亲戚,他们都是极正经的人,对着亲戚家的孩子左右是拉不下脸来的。所以二娘若当真嫁到阮家去,可不是就要叫上上下下的人都纵容着了?直接点说,那不就是好欺负?”宁摇碧笑着道,“我还道你是被阮家的桃花糕给收买了,原来你可比我坏多了,人家好心好意送你一盒子这会已经难见的桃花糕,你却是得寸进尺的把人家儿子、不对,是满门都盘算上了。你这岂只是得寸进尺?根本就是得寸进千仞啊!”   卓昭节被他戳穿真正想法,恼羞成怒,打了他几下,喝道:“我不是说了么?我就是那么一说!我有说一定要和阮嫂子家结亲?”   宁摇碧任她打着,道:“其实你本来就是想错了。”   “是啊是啊,我都错了,你一个人对去罢!”卓昭节其实也没有真的把阮家算计得什么样子,只不过她很有自知之明,就自己的性情和宁摇碧的为人,宁夷旷与宁夷徽往后必然是极受宠爱的。   比照着她和宁摇碧的性.子,说这兄妹两个往后能够知书达礼不骄纵——也就是说说罢了,卓昭节私下里自己都不能相信。到这时候,她才能够理解游氏当年一意要撮合她与阮云舒的苦心。   对于小娘子来说,意中人自然是像宁摇碧这样鲜衣怒马驰骋原上如骄阳的少年更打眼,可作为母亲,到底是阮云舒那样人品气度家世亲族才学都符合众人心目中上佳的标准的少年郎更为稳妥。   卓昭节自不后悔嫁了宁摇碧,可她能够遇见宁摇碧,却不是每个顽劣少年郎都像宁摇碧一样情深义重的。相比在看着就不靠谱的人里撞见一个好的,哪里有在看着就放心的人里择一个好的来得放心?   所以吃着阮家的桃花糕,不经意的想到阮家的情形,再加上之前赵萼绿与时采风都提过与宁夷徽结亲一事,卓昭节虽然也赞成不允,但经宁摇碧解释,心里总归也觉得确实女儿的夫婿要好生掌眼才成。   既然想到了阮家——这可是经受过满长安无数夫人、老夫人追根究底确认为心目之中最合宜的女婿人家的。就算到了阮云舒和谢盈脉下头,只要阮云舒不变坏,凭着谢盈脉的为人,恐怕比卓芳华还好伺候些。卓昭节也就顺嘴感慨一句了。   未想被宁摇碧一路调侃下来,就撑不住的要恼了。   见她说了气话,站起身来就要走,宁摇碧忙也丢了桃花糕跟上,笑着道:“你别急呀!听我说——从前我也不是岳父、岳母大人心目中的好郎子罢?可如今岳父与岳母大人定然也是真心疼我的。你能遇见我,夷徽还怕遇见不到好的?再说岳父、岳母大人是正人君子,我可是一心一意偏自己人的,咱们的女儿还怕被亏待了不成?”   卓昭节仍旧板着脸,道:“是啊是啊,你说的对极了!就我小心眼,净会算计旁人家!”   眼看小夫妻两个就要闹别扭,冒姑撑不住出来说话了:“婢子说一句,如今徽娘子尚且不到周岁,现下除了世子和世子妇,也就认得乳母。至于阮家小郎君,这会谢夫人都还没传出好消息,何况即使立刻就有了,是不是小郎君,也是未必。世子和世子妇却在这儿先拌起了嘴,这……这又是何必?”   这话提醒了宁摇碧与卓昭节,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都是一阵哭笑不得……   再过一日,便是宁娴容的三朝回门之期。卓昭节与宁摇碧起早就吩咐洒扫门庭,换了正式的礼衣等待着。到了时辰,雷涵亲自携了宁娴容过府,先在前堂拜见二房众人,寒暄过后,卓昭节对宁娴容使个眼色,笑着道:“祖母这几日有些乏,不如我先陪十娘去试试能不能见?”   雷涵晓得敏平侯府虽然失势了,然而跟前这位世子妇既得皇后、太子妃垂青,又是雍城侯世子的掌中宝,二月里诞下双生子后,更是连纪阳长公主人前人后都对孙媳赞不绝口,不敢怠慢,他不敢直视卓昭节,侧身恭恭敬敬道:“有劳九嫂。”   “妹婿太客气了,你们说话罢。”卓昭节微微而笑,拉着宁娴容,转入后堂。   剑南的事情还没有一个准信,纪阳长公主心中忧愁,这几日连曾孙都没心思见了,更不要说本来就不怎么在意的庶出孙女。卓昭节自不会带宁娴容过府打扰,却直接把她带到了自己住的院子里,照例上了茶,先问宁娴容到雷家的情形:“舅姑可好?妯娌性情可相投?侄儿侄女们有淘气的吗?下人里头……”   她一迭声的问过来,宁娴容早就笑出了声:“嫂子不要担心,舅姑都是极温和的人,妯娌也明理。侄儿侄女有些个不在家里,然也备了礼。看着都是懂事的。下人我也能管得住。”她面色微微一红,低不可察道,“涵郎……他……原本有两个通房来着,去年定亲后就打发了。这事儿,还是他乳母悄悄告诉我的。”   卓昭节看着她娇羞的模样,不禁也笑了:“瞧不出这小子还是个细心的主儿……只是也不忘记表功呢!”   “没有呢!照他是不想告诉我的,但他乳母藏不住话,被我设法套出来的。”宁娴容下意识的道。   “世子妇快别说十娘子了,如今十娘子已经是雷家人,哪儿不帮着夫婿说话的?”冒姑在旁打趣。   宁娴容面上红色更盛,嗔道:“姑姑!”   卓昭节微笑着道:“你肯帮他说话,料想他待你是不错的,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左右你们也在长安,往后回来也方便,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你不妨打发人来告诉我,咱们母亲虽然去得早,我年纪也不比你大什么,然而总归是你嫂子,该为你出头的地方,断然没有躲着的道理。咱们家人少归人少,可也不能因为人少就看着自己家娘子受委屈。”   宁娴容闻言眼眶一红,道:“我本以为这辈子完了,未想到还有遇见嫂子的福分!”   “这话说得我可不敢当。”卓昭节轻笑了一声,“要说这做嫂子,我娘家那两个嫂子都是极好的。我呢,如今也是依葫芦画瓢,若是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可别怪我。”   “若嫂子这样待我我还要说不好,那良心当真是都被狗吃了。”宁娴容说着就含了泪,卓昭节忙道:“瞧我,本是让你放宽了心在雷家过的,怎么反而招你成这样了?”   她亲手拿帕子给宁娴容擦了,又温言安慰半晌,宁娴容才破涕为笑道:“侄儿们可是在睡着?祖母还好吗?这两日乏着了?”   把长公主放在宁夷旷和宁夷徽之后虽然是信口而问的不经意,然而也透露出来宁娴容是彻底的倒向了二房了。本来么,她打小讨好长公主也算是尽心尽力,等闲孙女都没她这份孝顺小意的。可长公主眼里就只有二房父子——宁娴容晓得这是因为自己的出身。   长公主再不满意欧氏,总归欧氏是长媳,是宁娴容的嫡母。长公主自己就受过逆子的气,要不是宁摇碧和欧氏有仇,处处针对着欧氏,长公主偏心孙儿,偶尔也会抬举一下宁娴容,宁娴容这点夹缝生机都争取不到。   自过继以来,有了名正言顺可祈求和依靠的嫂子卓昭节,宁娴容又不是当真对祖母孝顺到了感天动地不肯或离的地步,怎么会不舍了难讨好也不差她去讨好的祖母,靠向更好说话也更爽快的嫂子?   她的暗示,卓昭节心知肚明,却是叹了口气,道:“你新婚才三天,许是雷家没告诉你们?剑南……出了点儿事情,就是你出阁次日传过来的,祖母这会难受得很。这几日,连九郎都没见。”   第一零五章 上门大闹(上)   剑南出事,虽然卓昭节没说详细,但既然涉及到长公主,想也不必想,定然和宁战有关了。宁娴容听得脸上变色,失声道:“怎么会这样?是怎么了?”   然而她虽然反应激烈,但眼中担心惶急却绝非为了宁战一家。毕竟她之前在大房里过得战战兢兢,早就把嫡母欧氏恨了个死去活来,因着欧氏对她的不喜以及年岁上的差距,和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姐也不亲近,在这中间,父亲宁战根本没管过她死活。宁娴容打小靠着乳母小心翼翼的教诲艰难度日,胸中那点儿慕孺之情早就在一次次挣扎中消磨殆尽了。   如今宁战有难,她头一个想到的是:“糟糕,如今我才出阁呢,万一他们都死了,宁瑞庆这些也就算了,若父亲与欧氏那毒妇出了事儿,那我岂不是要立刻与涵郎别居?”且不说如今她新婚燕尔的,对雷涵又满意,打从心眼里不愿意分开。   就说雷涵当初定了亲就把通房打发了,足见也是愿意与妻子好生过日子的人。可这才新婚就要分居,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能忍得住吗?若是忍不住,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来?斩衰三年,手里但凡松一松,庶子庶女都能成双了!   想到这儿,宁娴容又急又怒,暗骂流放的这几人出事出的太不是时候,简直就像是专门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一样!   她心里这么想的,脸上就流露了出来,卓昭节察觉到,心下也暗松了口气,她倒不怕宁娴容反水,左右这小娘子如今什么不捏在了雍城侯府手里?别看她出了阁,侯府这边要拿捏她有得是办法。只是卓昭节前前后后也替她张罗好些了,总归是付出感情的,若宁娴容这会又同情心疼起了宁战与那些异母兄长,卓昭节不免也要怀疑她往后会不会因此对二房不利——尽管这样的标准不近人情,可卓昭节却不敢拿自己这一房的前程性命去赌的。   如今见宁娴容确实对大房没了感情,卓昭节自然欣慰,就提醒道:“十娘莫要慌张,别忘记,你如今是二房的女儿了。”   宁娴容本来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听了卓昭节的话,才松了口气,但跟着又为难道:“即使是照着嫡亲大伯、大伯母来,这齐衰一服也要期年,我……我不怕嫂子笑话,虽然涵郎现下待我是好的,可才成亲就服了丧,恐怕夫家到底觉得……不够吉利……这……”   她说不够吉利,其实还是嫌期年太长,她拿的是游氏亲自给的卓昭节出阁前调养身子的方子——还指望能有卓昭节的福分,过门不到半年就有身孕,一举巩固住在夫家的地位呢!   横插里来了这么一出,即使不是三年斩衰,一年……不说雷家那些娇俏新鲜的使女了,北里那许多阁子,成日里花枝招展的妓人——宁娴容费尽心思才嫁了个如意郎君,如今满心都是憧憬着往后的生活,虽然过门才三日,但盘算都不知道推敲过多少回了,现下倒好,之前那些个在夫家大展拳脚的法子统统收了起来,先想着若当真要守期年,与雷涵之间的关系怎么办罢?   卓昭节看她才听了个剑南出事就急得团团转,也有点哭笑不得,道:“你这话快点不要说了。若是传了出去,人家还道咱们房里多么盼望着大房那边不好过呢!如今只说情况危急,何况剑南到长安,虽然是八百里加急但也是几天前的消息了,我想现下可能已经好了呢?总而言之情况还没有坏到那一步。”   虽然她这么劝了,可宁娴容还是愁眉难展——嫂子卓昭节这话听着像有道理,可祖母纪阳长公主有多么偏爱兄长宁摇碧,之前一心一意想讨好祖母以嫁个好人家的宁娴容最清楚不过了。   如今祖母连宁摇碧都不肯见,大房的情况还用说?若非宁战九死一生,本就对这个长子心存罅隙的长公主会担心的连最宠爱的孙儿都不想见了吗?   卓昭节看她愁成这个样子,不忍心的道:“你若是实在担心,也想一想,若当真人去了,旁的不说,这衰服总归要穿的。你这儿愁着也没有用,还不如趁着事情没定下来,对雷涵……多用点心!”   宁娴容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虽然在担心中,也不禁红了脸,顿了一顿才道:“是。”   正说着话,外头伊丝丽忽然匆匆忙忙的赶了进来,不及请罪,就神色凝重的道:“主母,不好了,宁大娘子与宁四娘子俱穿着孝服,领着陪嫁时的人,披头散发的在府门前哭闹,嚷着君侯与主人谋害了她们的父母兄长呢!”   卓昭节一惊,差点站起了身,道:“宁大娘子与宁四娘子?大娘她不是在山南吗?”   宁战这两个嫡女,四娘宁瑞婉年少无知时贪看才子佳人的话本,坚持嫁了出身清寒的许怀玉,就在长安郊县。大娘子宁瑞澄,却是欧氏亲自挑选的夫家,乃是山南道观察使渠辛道嫡长子渠华羽。   当初长公主以不孝为名发作大房,宁战被夺了祈国公的爵位,欧氏亦被剥夺诰命之封。膝下子孙全部流放剑南——但已嫁女是不算的。所以那日宁瑞婉虽然也跟着父母兄弟跪在长公主府里,事后却只被放回许家罢了,连从许家回国公府时带的几件随手之物,也被发还——毕竟宁战倒了,长公主还在,犯不着亏待了长公主的亲孙女,叫长公主厌烦。   若是宁瑞婉一个人闹上门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宁瑞澄也回来了,山南到长安,可不近。卓昭节不免狐疑的问:“你可看得准?”   伊丝丽肯定的点了点头:“婢子也怕门房弄错了,亲自爬.墙头看过,打头的就是宁大娘子,宁四娘子不如宁大娘子泼辣,只是帮着嘴,如今宁大娘子正向四邻诉说着大房那边在剑南遭遇毒手的事情呢!”   卓昭节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有这么一出,剑南那起子事情到底是谁干的,不问可知!   延昌郡王当真是急昏了头了!以为长公主几日不见雍城侯父子,就是笃定了雍城侯谋害兄弟,这是不打算维护雍城侯了吗?现在叫两个侄女上门来大闹就能迫得雍城侯就范?!   她重重的一拍案,喝道:“十娘你自便,你们都随我去看看!不说大伯父和大伯母如今也未必就出了事儿、父亲怎么说也是她们的叔父,就说祖母还在呢,她们就穿了孝,这是什么意思?”   ——宁瑞澄和宁瑞婉闹上门而不是其他人,想想也知道出这主意的人打的是雍城侯不便出面与女流之辈、还是晚辈计较,宁摇碧虽然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但当此之时,雍城侯必然要拉住他。   这样的话,雍城侯府能够出面应付的就只有一个卓昭节。   而卓昭节是满长安公认的好福分,只不过,对于这位世子妇的能耐么……   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是不以为然。毕竟卓昭节的底细也不难查,打小寄养在外祖父家,却有侯府作为靠山,游家即使不是真正打从心眼里疼爱她,看着侯府的份上,也断然委屈不了她的。回到长安后据说也一直被父母珍爱,甚至连嫡亲次嫂、古太傅的嫡孙女都在她跟前赔着小心。出阁之后丈夫宁摇碧又对她千依百顺——这种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苦头的小娘子能有什么手段?   纵然能有几分小聪明,宁瑞澄和宁瑞婉姐妹两个都是为妇多年,在后宅子里练就一身眉眼剔透的本事的,还拿捏不了她?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卓昭节当然是心知肚明,她真心被气到了——难道自己这没用的名声居然如此深入人心?在小则关系宁战一家性命、大则关系储君之位这样的大事上,对手也把自己照着无能愚蠢来假设?!   她连衣裙都懒得换,腾的站起身来,招呼了冒姑等人就要走。   宁娴容也被宁瑞澄、宁瑞婉闹上门来的事情惊了惊,闻言忙道:“我和嫂子一起去——这两个人既然凑到了一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儿个过来,定然是觑准了涵郎在,父亲要拦着九哥,不然,借她们十个胆子,敢在九哥在府里时闹上门?”   宁摇碧对宁家大房的仇视那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纪阳长公主亲自养出来的这位世子天生就有视礼仪廉耻如浮云的境界。别说堂姐了,嫡亲伯父伯母都能当面踩,如果没有雍城侯阻拦,宁摇碧能直接走出府去,当着围观四邻的面,大大方方的撩起袍子把两个堂姐踹到街心去!   毕竟他连表叔秦王世子都当街打断腿了,同辈的堂姐算什么?   然而卓昭节如今非常听不得这话,冷笑着道:“这长安,怕是人人都道我是靠了你九哥才能过日子呢!虽然我与你九哥要好,他一向护着我!可若因此就当我是个泥捏的好欺负的,我真想问问那人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宁娴容心想以为你好欺负的人当然是不长眼了,只看宁摇碧就知道,虽然男女有别,但一般是被宠大的最小的嫡出孩子,九嫂你是能忍气吞声的人那可就怪了!但这一回你气冲冲的出去叫人一顿棍棒也能杀了那两个的威风,可那样还不知道京中的人要怎么议论雍城侯府呢!   嫂子你不好欺负,问题是你未必能够把这事处置好罢?   ……卓昭节气头上没留意这小姑子的神情,冒姑却看得清楚,心中不禁一哂,暗道连自己小姑子都这么认为,倒也难怪那幕后之人会撺掇着宁家姐妹来闹了。   只不过,冒姑暗忖,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儿娇纵归娇纵,可又什么时候吃过亏?   第一百零六章 上门大闹(下)   卓昭节带齐人手到了大门后,听得外头女子哀哭、凄切诉说声不绝,但却不闻好事者的鼓噪声,料想是如今雍城侯府正得势,这兴宁坊靠近皇城,能住这儿的多少也有些底子,尤其与侯府比邻近居,多半也是官家,晓得轻重。   固然宁家大房的两个嫡女披麻戴孝在侯府门前闹了半晌都不见人出来,但任谁也知道雍城侯也许会因为不屑与两个侄女计较不出面,可今日从大房过继的娘子回门,世子宁摇碧和世子妇卓昭节必然是在府里的,这两位哪一个是肯忍气吞声的主儿?   他们可不想为了看一场热闹和雍城侯府结下仇——再说谁不知道雍城侯世子是个完全不讲规矩的主儿?这位年轻的世子既心狠手辣又地位尊贵,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不要脸……就是帝后对着这么个甥孙都头疼。所以四邻最多开了条门缝看一看,当真围到府面前来,要么就是索性与侯府不和在前,要么,就是当真不想好好过日子的了。   卓昭节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哭声,眼中戾气浮现,朝门后正惶急无措的下人一扬下颔,骄矜之态十足,冷冷的吩咐:“开了门!”   大门缓缓打开,因为今日要受雷涵和宁娴容礼,为表重视宁娴容,卓昭节特意穿戴了她这个品级命妇最高的一套礼衣,便是出阁时所着的花钗礼衣,八树花钗与八宝钿在日头之下折射出明光灼灼的光华,八等翟衣上暗纹锦绣步步生辉——然而卓昭节眉眼倾城,生生把这套华贵非凡的钗衣压住,倒叫人更加注意到她本身的美貌,而非这套钗环衣裙的华美。   她俏脸含煞的步出侯府大门,虽如此,却还是难掩仪态万方,四下里一扫,随宁瑞澄和宁瑞婉过来大闹的众多下仆,无分男女,听得门开声后下意识的一望,竟都被她美貌所慑,原本喧嚣的门前,居然因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连宁瑞澄和宁瑞婉,也被她出来的气势震住,顿了一顿,才回过神来——本来她们闹了这么半晌,观者寥寥,不远处的宅子里甚至隔墙还传出几声窃笑,已经很尴尬了,而听得侯府大门一开,之前几个围观的人也迅速撤到远处,作出路过、和看热闹完全不沾边之态,显然都是畏惧此刻的雍城侯府。   宁瑞澄和宁瑞婉都是国公府里娇养出来的娘子,出阁之后,哪怕是被欧氏认为昏了头嫁糊涂了的宁瑞婉,在夫家也是备受尊重的,什么时候这样豁出来丢人现眼过?更不要说豁出来大闹还没人理会了。   此刻见了卓昭节,当真是分外眼红!   宁瑞澄作为嫡长女,性情要比妹妹泼辣许多,当下尖叫一声:“你们赔我父母、兄弟命来!”蹬蹬几步冲上台阶,伸手就要去和卓昭节厮打!   硬是跟来的宁娴容见状一惊——她是知道宁瑞澄的,这嫡出的大姐一向最讲究风仪,就是去上房给父母请个安,不提前一个时辰梳洗打扮也都不肯出门的。她会带头来大闹,实在叫人意外,此刻更是一见面就上来动手那就更意外了——宁瑞澄失态至此,难道宁战、欧氏真的死了?   宁娴容心念电转,提了裙子就往卓昭节身边跑:“嫂子小心!”   卓昭节却是不避不让的站在那里,森然望着扑上来的宁瑞澄,唇边浮起冷笑:“我倒要看看这泼妇敢动我一根手指?”   话音未落,宁瑞澄已经扑到她跟前——然而横刺里原本侍立在卓昭节身后的胡姬伊丝丽、莎曼娜双双抢出,这两个胡姬既是姊妹,又一起伺候宁摇碧多年,心有灵犀。一人一边夹住宁瑞澄,宁瑞澄虽然是一路冲来,她们轻巧一夹,居然脚下分毫不动,俱笑着道:“大娘子有什么话请好好儿的说,主人心疼主母,命婢子们时刻不离,以护主母,大娘子若是伤了主母,婢子们何以与主人交代?还望大娘子冷静些。”   ——慢了一步的卓昭节之前安排的粗壮婆子为难的看了看卓昭节。   卓昭节蹙了下眉尖,她知道这两个胡女骑射俱佳,却没想到她们会在此刻出手。不过这也没什么……正待说话,几次都没能挣扎出来的宁瑞澄气恼的大叫:“冷静?我父母俱亡于雍城侯府之手,身为人女,还冷静个什么?!我从山南昼夜驰骋而回,就是为了向雍城侯府讨个公道!今儿个,不是我与四娘死在这儿,就是雍城侯府……”   她说到此处忽然痛叫一声——原本的狠话也嘎然而止,就听伊丝丽带着温柔的笑:“大娘子若是不能冷静,婢子们也可以帮一帮手。”   “大娘子欲伤咱们主人、主母,那咱们只能让你永远都做不成,不然,族里送了咱们来伺候主人、主母,和如今的两位小主人,若是真叫你们伤了主人、主母,咱们如何对族人交代?”莎曼娜可没姐姐这么端庄温柔,冷笑着抬手捏住了宁瑞澄的下颔,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杀机,“大娘子看看这四周,除了你们带来的人,这会可还有旁的人?按说似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闹了这许久,怎么也该有那么一圈儿人了罢?这样都没有,大娘子你又何必再强撑?”   卓昭节默然片刻,幽幽的道:“九郎都叮嘱了你们些什么?如今可是不必我多嘴了?”   闻言,伊丝丽、莎曼娜脸色都是一僵,尴尬的对望了一眼——她们姐妹自伺候宁摇碧起,觑着宁摇碧的脸色收拾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已习惯成自然。今儿个又得了要护好卓昭节的命令,就打着速战速决把宁瑞澄和宁瑞婉速速收拾了的主意,却不想疏忽了现下在她们身后的可不是那个吩咐一声就等结果的主人,而是气势汹汹而来、不想说和做都快被她们包办了的主母。   这抢了主母的风头……   伊丝丽想说什么解释下,然而看着卓昭节眉宇之间的怒色,还是乖乖的噤了声——很显然,主母现在心情很不好。   卓昭节出阁以来,最恨的就是旁人说自己无用,她一向觉得自己很能干——难道得宠就一定是废物?   却不想这回一路上已经想了十七八个法子来处置眼前之事,结果气势满满的出了场,风头倒是叫伊丝丽与莎曼娜出了去!   这会见两个胡姬都不作声了,她才冷哼了一声,看着兀自挣扎怒骂不休的宁瑞澄,轻描淡写的道:“按说我该叫你声大姐的,可你如今这么满身重孝的闹上来,全然不顾这儿是你嫡亲叔父的府邸,可见根本没把父亲当长辈看,所以我也不想叫你了。我且问你,你一大早的在这儿闹腾着要公道——照理你也曾是国公府出来的,不可能像民女一样无知,何况民女也未必不知道这告状是去大理寺罢?还是你嫁到山南去忘记了长安的路?”   宁瑞澄本就是带着满腔怒火和满腔委屈上门而来的,在门外闹了这半晌不见府内动静,也不见外头应和之人,心知如今二房得势,众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又有谁来帮她们姐妹说句话儿?原本的怒火与委屈此刻早已酝酿得汹涌澎湃,听着这漫不经心的冷嘲热讽,不由得双目赤红,颤抖着声音道:“咱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已经被流放去了剑南,饶是如此你们还要赶尽杀绝!如今你们你们二房得意着……大理寺……你当我不知道大理寺正江楚直是你娘家的姻亲?我们还去大理寺做什么?你还有脸提嫡亲叔父,我们姐妹今儿个来就是要问一问叔父,咱们父亲好歹也是他的嫡亲兄长,他怎么忍心?!若叔父不给咱们个交代,山南我也不回去了,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门口,魂魄永生永世缠着你们这一房!叫你们上上下下都不得好死!”   卓昭节闻言,忽然哈哈大笑,道:“我只听说过人死如灯灭,你既信这魂魄,我倒奇怪古往今来的名将悍卒原来都是死在幽魂手里?”跟着脸色一沉,嘿然道,“我可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孝顺女儿!口口声声说着给父母兄弟讨公道,然而父亲母亲还在,祖母亦正在堂,倒是先把斩衰的重孝穿上身了!这是生怕父母不被气死,还是迫不及待要穿这一身?!”   宁瑞澄本来还要和她对骂,未想听了后头一番话,倒是呆了:“你说什么?我……我们父亲母亲……没事儿?”   台阶下头,原本就因为宁摇碧的缘故怕了雍城侯府三分的下人们在宁瑞澄被两个胡姬收拾下来后就乖巧极了,面对卓昭节如今的底气十足,显然慌了手脚的宁瑞婉虽然上了台阶,却显得手足无措,到现在才能插上话,惊喜交加道:“当真?”   跟她们而来的下人闻言,都嘈杂起来。   见状,卓昭节心下微讶,却仍旧冷笑着道:“八百里加急呈御前圣览,你们说呢?”   ……宁瑞澄、宁瑞婉面面相觑,似乎深为这个消息惊愕!   卓昭节这会一时间也不能判断她们是当真不知情被人哄了来,还是另有阴谋,继续嘿然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朝中随便寻位官员问一问大概也就知道了,你们不是故意穿孝是什么?”   “若知道父母无事,咱们穿这个来做什么?”宁瑞澄闻言,顿时涨红了脸,只奈何如今春日,她是直接穿着孝衣的,何况以她的身份,哪怕是孝衣下还有家常衣裙,也做不出来这当众解衣的事情,只抓着衣角的手都微微颤抖——只是她转念一想,就这么认错那是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的,便继续振作,大声道,“但恐怕咱们父母即便如今还活着,情况也很不好罢?你敢说不是你们做的?若不然为什么祖母这几日连九郎都不见了?从来祖母最疼九郎,要不是九郎丧心病狂的对嫡亲伯父下毒手,祖母会恼他成这样?”   她话音方落,卓昭节忽然踏前两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卓昭节的力气当然不很大,此刻虽然没留力,然而也只是把宁瑞澄打得脸偏向一边,只是宁瑞澄直接被打懵了——这可是侯府门口!自己怎么说也是宁摇碧的大堂姐,亦是这卓氏的大姑子,她……她竟然?!   没等她回过神,卓昭节已经伸指在她面颊上不轻不重的一划,尖利的指甲划得宁瑞澄脸上火辣辣的痛,宁瑞澄又惊又怒的听着她森然缓慢的道:“此事如今自有圣断,连圣人都没说是父亲或九郎做的,你倒是比圣人更圣明?”   不必宁瑞澄回答,卓昭节语气复满了怒火,“你说九郎丧心病狂?我看你与宁四娘才是丧心病狂!连自己亲生父母的生死都没弄清楚,就这么上赶着披麻戴孝——咱们的祖母还在呢!你们是有多想忤逆诅咒祖母?!还是早就盼望着父母不得好?!何况即使你们父母去了,现下也没凭据说是咱们府里下的手,剑南那地方本来就是瘴疠横生地,谁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不管怎么说,我身后这座府邸也是你们嫡亲叔父的宅子!你污蔑九郎丧心病狂——我看你们这些不问青红皂白的上门来披麻戴孝的才是丧心病狂!枉费你们两个都是我与九郎的堂姐!简直就是不孝不义!”   “你再转头看一看!”卓昭节把手一指身后的宁娴容,冷笑着道,“这从前是你们的亲妹妹,如今也是你们的堂妹!亦是你们最小的妹妹!三天前,是她出阁,帖子我去年就发了,你们可曾到场、可曾为缺席招呼?可曾给她一支铜簪的贺礼?或者哪怕是说上一句恭喜的话儿?今儿个,是她与夫婿回门——你们可真会挑日子!本来么,长安都晓得咱们两房不甚和睦,可十娘总是你们的亲姐妹罢?你们对她,尚且如此无情无义,嘿!真亏你们有这个脸在这儿哭嚷这许久!   “你可知道为什么你们闹了这么久都没人围观?!这是四邻都听不下去你们两个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忤逆长辈苛刻姐妹的事情!”   卓昭节收回手,厌恶的拿着帕子擦了擦手指,森然道,“自己这么丢人现眼,还有脸在这儿理直气壮!真亏得祖母今儿个乏着,未必晓得你们来闹的事情,不然,你们担当得起?!”   第一百零七章 宁顺忠   宁娴容眼珠一转,忽然上前一步,微微扶住了卓昭节,柔声劝道:“九嫂歇一歇气,这几日本来祖母为着大伯父大伯母及诸位堂兄堂嫂,心绪就不佳,若是晓得两位堂姐这么不孝,岂不是更生气了?届时还要九哥、九嫂宽慰才是,九嫂这儿先把自己气到了,可怎么去劝祖母放宽了心?”   卓昭节斜睨着宁瑞澄,冷笑着道:“我倒是想不气!本来么,今儿个你回门,多好的日子?偏这两个人,说起来比咱们都年长!这样的没脑子!也不想一想,大伯父即使伤了祖母的心,被贬到剑南去了,可难道不是祖母的骨肉了?祖母向来慈仁,否则就凭大伯父之前做的事儿,换做了其他人,能是流放剑南就算了的?如今祖母还在呢,她们又是穿重孝又是闹到嫡亲叔父门上来,这是惟恐剑南没人小觑了大伯父和大伯母去吗?还是这雍城侯府的门都长了刺,她们好好儿上门会扎着?!没点儿眼力劲!”   又骂随宁瑞澄、宁瑞婉而来的下人,“娘子们挂心着父母急糊涂了,你们这许多人难道也都昏了头?!两位娘子做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儿,你们一不劝说二不阻拦,是存心想看着你们娘子声名扫地是不是?黑了心肝的东西!”   众人都被骂得不敢作声。   宁瑞婉却从卓昭节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她忙按住终于从惊愣中醒悟过来的宁瑞澄——试探着道:“照九弟妹这么说,咱们父亲母亲……都还好好的?那怎么听人说祖母好几日都不见九弟了?从来祖母最疼爱九弟的。”   卓昭节冷笑着道:“四姐这话说的也真是可笑!祖母是偏疼着点儿九郎,这个长安上下都知道。可难道这样祖母就不疼你们了?四姐你也说得出口这话,我虽然进门才一年,可闲来也听府里老人说过些往事,你敢说祖母对你没有半点儿祖孙之情?!”   她如今虽然还是指着大房姐妹骂,但却已经跟着宁瑞婉的“九弟妹”叫四姐了,这变化,大房姐妹当然听得出来,宁瑞澄才被打了,还在下不了台。宁瑞婉性情本就不如这个长姐刚硬,如今又听说父母还在——那这会和二房拼命就太笑话了,所以用力掐着宁瑞澄的手,示意她沉默,自己则是顺着卓昭节的语气哭诉道:“九弟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还能说什么?然而不久之前大姐在山南接到消息,道是咱们父亲母亲俱被二叔和九弟害死在了剑南。原本父亲母亲偌大年纪流放咱们就是提心吊胆的,九弟妹也为人子女,若是换了你,你会不急吗?结果咱们心急火燎的进了长安,到祖母门上一打听,闻说祖母好几日没肯见九郎了,怎么能不信了这话?”   继而哽咽,“方才咱们说话是急了点,可咱们身受父母之恩几十年,至今未报一丝,乍闻噩耗,焉能不失了分寸?如今还求九弟妹给咱们一句准话罢——父亲、母亲和诸位兄弟,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若是他们都安好,就是叫咱们姐妹即可撞死在这儿给二叔赔罪,咱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卓昭节闻言,又是一声冷笑,道:“四姐这话说得我可不敢当!怎么说也是嫡亲骨血,动不动就要撞死了赔罪,合着咱们雍城侯府草菅人命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进门以来却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是是是,我又急得说错话了——咱们父亲母亲到底怎么样了?”宁瑞婉说着,作势要跪,凄凄楚楚的道,“我求九弟妹了!”   “我是你弟妹,可不敢当这样的礼!”卓昭节冷笑着避开,使个眼色,宁娴容会意,立刻上前亲亲热热的挽住了宁瑞婉的手臂,不使她当真跪下去,口中柔声道:“四姐你这是做什么?九嫂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最是心软不过的,你们好好儿的上门来问,这府里上下,哪个大胆的敢拦着不叫你们进?你们说你们闹成如今这样子,我与涵郎倒没什么,这叫祖母和父亲知道了心里岂不难过?现下闹成这个样子,丢的是咱们家的脸,倒叫外头看了笑话去——虽然大伯被夺了爵又流放了,可大姐现下还有诰命在身呢!传了出去……你们说说你们这会这事做的,九嫂哪里能不气?不只气你们不知道轻重就闹上门来,还穿了这晦气的孝服,更气你们……这是自毁前程啊!”   本来宁瑞婉因为惧怕宁摇碧,就不赞成闹上门,她倒不是不孝,但雍城侯有宁摇碧那么个儿子,他是怕人到门上来闹的主儿?他不去人家门上找麻烦就很不错了!何况墙倒众人推,如今祈国公爵位都被夺了,祖母又一心偏着雍城侯父子,她们两个出了阁的女儿根本就是孤苦无依,这么上门来闹腾除了更加惹气与吃亏外还能落什么好?倒不如忍耐下去从长计议。   奈何从山南赶回来的宁瑞澄坚持,宁瑞婉拗不过长姐不得不跟了来。方才听说父母尚在世间,心里就是一突——宁战和欧氏既然没死,她们却先把二房得罪了,不说自己怎么样罢,这不是给远在剑南的亲人招灾吗?   宁摇碧可是以睚眦必报出名的!   如今卓昭节既然给出台阶,宁瑞婉也顾不得宁瑞澄受的委屈了,忙不迭的先顺着下来,哭道:“只怪我们自来顺风顺水的,自父亲母亲离开长安,这心里就没了主心骨,做事都是魂不守舍……这才被人骗了去!”她倒也机灵,立刻想到了把姐妹两个摘出来的理由,转头就对宁瑞澄急道,“大姐!咱们父亲既然好好儿的,那之前给你报信的人是何居心?!”   宁瑞澄当众受了掌掴之辱,着实把卓昭节恨到了骨子里去!可被妹妹死死掐着手臂,剧痛之下却又迟疑起来——本来她们过来叔父门上大闹,打的名义就是为父母讨个公道,若宁战和欧氏当真死了,即使后来二房拿出不是他们干得的凭据,一句伤心双亲亡故也可以搪塞了,毕竟二房现在正占着上风,没必要为了一次闹腾和她们计较到底,徒然失了身份。   可如今卓昭节言辞凿凿的说宁战与欧氏还活着……即使没有祈国公府撑腰,宁家娘子里出阁最早的宁瑞澄好歹也是渠家冢妇,膝下也是有儿有女的,就这么都不顾了……往后叫几个亲生子女如何自处?   这样的思来想去,虽然满心不甘,却还是顺着宁瑞婉的话,道:“是父亲从前身边的老仆宁顺忠所言,不然我何以星夜从山南赶回长安寻你?”   卓昭节闻言,微微蹙眉,道:“宁顺忠?他可是大伯父与大伯母去剑南时所携之人?”   “正是其中之一。”宁瑞婉见宁瑞澄没说话,忙代她回答,“这本是咱们宁家的家生子,打从祖父那会就伺候父亲了,父亲被流放后,国公府的下仆俱被官没,然他去祖母跟前求了恩典要继续跟着父亲,所以……”   若是如此,那宁瑞澄被他蒙蔽倒也有几分可能了。   卓昭节略一思索,道:“那宁顺忠如今何在?”   “他没有来。”这个问题宁瑞婉却回答不了了,频频给宁瑞澄使个眼色,手底下又掐个没完,被她催促,宁瑞澄只得硬声道,“我知道消息后,就往长安赶,他一把年纪了,又一身风尘仆仆,所以让他随后赶来。”   “那如今会到什么地方?”卓昭节再问。   宁瑞婉在旁插话道:“这人若是骗了大姐,恐怕是不会来了——大姐可有派人和他同行监视?”   被宁瑞婉提醒,宁瑞澄脸色也不全是对卓昭节的愤恨了,变得凝重起来,踌躇了下,才道:“我原本要打发人晚一步和他走,也有个照应,但他坚持说从剑南到山南都是孤身走过,如今已经把事儿禀告给了我,还能放缓些速度,完全不必留人照应。我……”   顿了一顿,她慢慢的变了脸色,道,“按着行程,这人……应该昨天或今天到的,但……我想也许是被耽搁了?”最后一句话,语气里已经透露出分明的不确信来。   显然宁瑞澄也意识到宁顺忠怕是有问题了。   第一百零八章 进府(上)   “那也不必等到明后日了,这宁顺忠既然年老,大姐你又准他慢行,我想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健仆,配上好马,这会就出城,沿着官道往山南搜寻,他当真是跟着大姐之后往长安来,那么日头落山之间必能见着!”卓昭节叹了口气,很是怜悯的道,“但正如四姐所言,我想是很难找到这个人了。否则都不必提了他到大理寺,就带他过来,两下里一对质,咱们家不计较,大姐料想也不会饶了他这诅咒主人的恶仆!他又怎么会再来?”   见她神色自若,理直气壮,宁瑞澄和宁瑞婉对宁战、欧氏还活着的指望又大了几分,对望一眼,均是面有沮丧之色——这次她们被坑得实在不轻!   宁娴容微微转开头,掩住嘴角一抹嘲色,待转过头来时,却换了一副温柔之态,依依的劝着和:“九嫂,这么说来,这事儿都是宁顺忠那老货从中挑唆!害得大姐四姐今儿个闹上门来,叫咱们家给外头看笑话!也不知道这老货受了谁的唆使,空口白牙的诅咒大伯父大伯母、污蔑咱们父亲!”   卓昭节暗赞她机灵,这样快就弄懂了自己的打算,面上略去几分怒意,哼道:“明儿个我就进宫里去,把这事情告诉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倒要求皇后娘娘做一做主,他以为他能逃得了?海捕文书发下去,必提了他的人到长安来问个明白!这黑心肝的东西!”   “说起来两位堂姐也怪可怜的,好好儿的被这么作弄……”宁娴容举袖半掩了面,似极不忍的叹息,“两位堂姐也是孝顺,一时情急……九嫂容我为两位堂姐说句话罢,总归都是自家人,先前不知道才闹了起来,如今既然说清楚了是被个刁奴挑唆,咱们再这样敌对,那可就如了那刁奴的愿啦!”   卓昭节瞥了眼骑虎难下的宁瑞澄、宁瑞婉,长长一叹:“唉,两位堂姐,这叫我说什么呢?咱们这侯府的后院你们记得罢?不记得也没什么,伊丝丽与莎曼娜,陪两位堂姐去那儿,叫人拿衣服出来,拉帐子换了……进府来详说罢,祖母和父亲那儿,我先去代你们请罪!总归是自家骨血,我想只要两位堂姐诚心悔过,祖母和父亲到底是能原宥你们的。只是容我说一句,两位堂姐下次切不可如此糊涂了!”   不管心里多憋屈多不情愿,宁瑞澄和宁瑞婉磨蹭片刻,只得忍着气、含着泪谢过她这番恩情……   重新回到后头,卓昭节打发了冒姑去前头禀告雍城侯与宁摇碧事情经过,又叮嘱她:“九郎若要过来,你且与他说,两位堂姐总归是女子,还是让咱们女眷来说得好。父亲政事繁忙,今日陪雷涵的差使可不许他胡乱敷衍。”   冒姑等人经过之前伊丝丽和莎曼娜在府门前的事情都知道卓昭节这么叮嘱,无非是怕宁摇碧过来之后,再次把事情全接了过去,那一心一意想证明自己能干的世子妇岂不是再次沦为旁观之人?   再说卓昭节话里话外的把大房那两姐妹引进府,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打骂她们一顿?若是这样,在府外多少地方不好动手?而宁摇碧过来,想都不要想,他才懒得与宁瑞澄、宁瑞婉核实宁战、欧氏的生死,必然是直接把两个堂姐打骂到乖巧为止。   那卓昭节之前一番心血岂不是浪费了?   待冒姑走后,卓昭节接过阿杏递上来的茶水呷了一口,这才有功夫赞宁娴容:“十娘真正机灵,方才接话接得恰到好处,若只我一个,今儿个还真难叫她们乖乖自己进府。”   宁娴容谦逊的道:“这也是冒姑和阿杏这些人让着我,不然嫂子身边这些人都是能干得紧,这台阶哪儿不会给了?这是她们故意给我替嫂子搭话的机会呢!”   “她们啊就算会说这个话,效果也没你说的好。到底你是姐妹,她们是下人,且与那两个也不熟悉。”卓昭节伸手扶了扶头上的花钗,道,“料想她们也没那么爽快的换了衣服就来,多半还要商议会儿……我正好去换身轻松点的衣裙,十娘要吗?”   宁娴容笑着道:“我就不换了,嫂子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我今儿个叫乳母精心打扮了半晌才敢回来呢!免得在雷家镜子里照着还有个人样,一进门就被嫂子比得灰扑扑的,叫涵郎后悔娶了我。这身装束我可舍不得脱下来。”   “你呀!”卓昭节虚虚一点她,嗔道,“越发的促狭了,也不知道是谁,三日前奠雁礼这样的场合都叫新郎看呆了去,连礼都忘记行了!”   宁娴容举袖掩嘴,笑道:“还不是那会嫂子没出来?嫂子若在,像今儿个,满场人都看呆了!”   姑嫂两个说笑了这几句,卓昭节就站起身,道:“我得去把这一身劳什子换下来了,这八树花钗虽然华美,可压得人脖子都快断了。这八等翟衣好看,一样沉甸甸的。若是身体差些时候,穿了走路,一个人都扶不过来。”   宁娴容出阁之前因为与卓昭节要好,宁摇碧不在时,也跟进内室去说话,这会也陪着站起,道:“我给嫂子帮一帮手,换得也快些。”   “你进来咱们说话,帮手就免了,看你指甲上新擦的凤仙花汁,别给划着了,这花钗沉,不好拿。”卓昭节微微摇头,花钗上的金花银叶顿时沙沙而动,华光四射。   宁娴容作势要拿手挡:“这真是人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可算晓得什么叫做容光慑人。”   “睁不开那是赤金的光芒,你又赖我。”卓昭节笑了一句,就引着她入内,在妆台前坐了,阿杏、阿梨围上去替她一件件的拆着花钗宝钿,宁娴容在不远处的绣凳上落坐,见内室里都是卓昭节的心腹,这才重新提起宁瑞澄、宁瑞婉的事情:“虽然如今剑南没有噩耗来,但大伯父和大伯母显然也是很不好的,这万一过几日还是……她们不会又来闹罢?”   “闹?”卓昭节看着镜子笑了,道,“今儿个猝然过来都没得手,下次来又怎么样?下次她们来了我这边不是有现成的理由?本来大伯父和大伯母好端端的,不想偏生了两个不孝的女儿,双亲还在呢就穿上了重孝招摇过市,可不是生生的把父母都给咒死了?”   宁娴容笑着道:“我就晓得这点小场面那儿难得倒九嫂?”又道,“这宁顺忠也真是好大的胆子!连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也不想想这对质一下就能晓得真假的话,有那么好骗吗?当真是不想活了!”   不想卓昭节却道:“其实宁顺忠说的倒也未必是假,你想剑南到山南比到长安近多了,而大伯父和大伯母出事的急报是前日才到长安的。倘若急报才发,那边就……宁顺忠豁出去星夜赶路,先到山南渠家寻着人也是正好。”   宁娴容闻言立刻变色,道:“这?”   “不过左右现在已经有人出城去寻他了。”卓昭节淡淡的笑了笑,“随便他迟到是因为路途被耽搁还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总而言之,他都是畏罪潜逃了!”   去迎一迎宁顺忠的,可是那些月氏人。   以苏史那的心狠手辣,宁顺忠若当真正往长安来,那他这辈子也别想走到了。   宁顺忠若是没到长安来呢,现成的理由就是他心中有鬼。即使宁顺忠辩解他担心被二房灭口,可大房两位嫡出娘子都亲自到二房来闹了,他这个老仆竟躲得远远的——宁大娘子回来闹的缘故还是受了他报信之故,这岂不是故意想要害死大房两位娘子吗?   不管怎么样,他这恶仆的名头是别想去了。   宁娴容一盘算,心里暗松了口气,道:“究竟是嫂子想得周到。”又说宁瑞澄,“不瞒嫂子,这大姐素来有几分精明的,然而这次这么上门来闹也卤莽了点,我想她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后手?”   “你是说她孤身北上,没借助渠家之力?”这时候阿杏和阿梨堪堪替卓昭节卸完钗环,轻声询问了一下,卓昭节随口道,“就抛家髻罢。”继而道,“这个倒正是证明了你说她精明——像今日这样闹上门来,本来她们就占不到便宜,就算事情当真是咱们家做的,祖母还在,凭她们今日的穿戴,她们也不会占了全理去!只不过咱们家可以拿她们问罪,却也不可能真对她们赶尽杀绝,这时候,渠家正好可以借口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出来圆场——若是提前让渠家下水,先不说渠家现下肯不肯得罪咱们,你想渠家哪儿是咱们家的对手?这不是把夫家都坑下水了吗?宁瑞澄或许能够不在乎夫家,但她也是做娘的人,总归要给子女留条后路的。”   宁娴容恍然道:“到底是嫂子英明,我却没想到这儿呢。”   “这是因为你还没做母亲,等过些日子你有了子嗣就晓得了。”卓昭节抿嘴一笑,镜子里的眼波顿时柔和下来,道,“这做了父母的人,不论什么,头一件总归要想想子女的。哪怕是涉及到了父母孝道,能够叫子女过得好些,总要尽一尽力。宁瑞澄不怕自己拿命来拼,却不能不担心影响了子女,所以她方才那么失态,还不忘记说明了她是星夜赶到长安,无非是为渠家辩解——以表示在渠家还没反应过来阻拦她之前她就先跑来罢了,这样往后咱们要迁怒渠家也有限,渠家最多承担一个教妇不力之过,却不必与她同罪。如此渠家不倒,她的子女才有存身之处啊!”   宁娴容听到“子嗣”二字,脸上一红,露出羞色道:“嫂子尽拿我打趣呢!”又道,“嫂子如今是一颗心都系在了侄儿侄女身上,真正是慈母典范,但我看啊,九哥迟早要呷醋了!”   卓昭节嗔道:“他呷什么醋?旷郎、徽娘不也要叫他一声父亲吗?”   这时候抛家髻梳好,宁娴容主动走上前,从妆奁里帮着参谋挑出簪子来往发髻上比着,微笑道:“是这样没错,可长安谁不知道九哥疼九嫂?不定我就说中了呢?”   “这话你从前说我也还罢了,如今也想来笑我呢?”卓昭节指了指她手里正比划的一支珠钗,示意就用这个,道,“可别是你心里记着你那涵郎,又不好意思说,这才一个劲的拿兄嫂说嘴罢?夫妻恩爱是好事,你这样迂回做什么,难道嫂子还能嘲你?”   阿杏等人闻言,扑哧一下,都笑出了声。   宁娴容瞬息之间红透了脸,把那珠钗往台上一放,举袖遮面,恼道:“九嫂这张嘴,刀子也似不饶人!叫人家说笑一句都不成!阿杏你们也不是好的,净帮着九嫂欺负我!”   阿杏手脚麻利的拾起簪子给卓昭节插了,笑道:“十娘这话说得婢子可就委屈了,婢子哪儿敢欺负十娘呢?何况世子妇说的也不是坏话啊,夫妻和睦这可是佳话呢!”   阿梨乖巧点头,天真道:“不然,十娘说着世子妇是慈母,怎么又提起了世子?婢子也觉得世子妇所言有理。”   “你们两个!”宁娴容气得直跺脚,回头瞪了眼自己的贴身使女,“一群木头,尽看着阿杏、阿梨欺负我,也不帮我说几句?”   她选的使女都是老实忠厚的,平常就不多嘴,到了卓昭节跟前就更不敢吭声了。这会被她一催却是张口结舌,亏得乳母也在,忙圆场道:“娘子莫恼,世子妇是娘子的嫂子,所谓长嫂如母,说笑娘子几句有什么打紧?何况世子妇是满长安都晓得的有福之人,这会亲口说娘子夫妻恩爱,借了世子妇这句吉言,往后娘子与郎主定然是恩恩爱爱、和和睦睦——这可是一辈子的好事儿,又在嫡亲嫂子跟前,娘子有什么好害羞的?先谢了世子妇才对!”   卓昭节一直没怎么注意过宁娴容身边的人,这会听这乳母一番说辞,倒有些惊讶的转过头:“十娘,你这姑姑端得是好口彩!”   第一百零九章 进府(下)   卓昭节堪堪换好衣裙,外头初秋进来禀告:“宁大娘子与宁四娘子过来了。”   “请她们进来罢。”卓昭节对着铜镜照了照,轻掠鬓发,道。   宁瑞澄和宁瑞婉这会已经换了一身府里拿出去的家常衣裙,鬓间也插了两支珠花,只是卓昭节的身量与她们不大一样,衣裙难免不是很合身。但现下也没人有心思留意这个了,姐妹两个眼眶都微微红肿着,显然更衣时又抱头哭了一场。   但进了来,宁瑞澄却还是强撑着气势不肯露出怯懦之态,道:“父亲母亲当真无事?”   “先坐罢。”卓昭节淡淡的道,“若是有事,祖母是长辈,长公主府里不至于有什么大变动。这侯府,不说披麻戴孝,到底骨肉至亲,总也要去人剑南帮忙扶灵回来罢?这事情,瞒得了你们可瞒不了朝中,你看这府里现在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宁瑞澄沉吟了下,道:“我知道我说的话你未必相信,但我确实是信了宁顺忠的话才来的。”   “宁顺忠的事情,等沿着官道去寻他的人回来了再议。”卓昭节平静的道,“你们挂心大伯父和大伯母,心里乱,这我知道。所以我要劝你们冷静些,不然,也就枉费我今儿个在府门前不追究下去、请你们进来了!”   宁瑞澄呼吸一急,被宁瑞婉几次示意才按捺下去——合着卓昭节这故作施恩还没完没了了?!   然而如今人在屋檐下,她不得不忍着气,依言与宁瑞婉坐了,卓昭节冷不丁一句:“大姐你说这回是被宁顺忠蒙蔽了,若是这样,我看大伯父大伯母倒是凶险了!”   “什么?!”宁瑞澄和宁瑞婉才被卓昭节之前的话稳住,顿时齐齐变了脸色!宁瑞澄更是差点没跳起来!   “大姐也是为人父母的,还不知道做父母的心吗?总归什么都为子女考虑的。何况大伯父和大伯母本来富贵,现下流放剑南,虽然念着祖母,那儿的官吏不至于怎么苛刻他们,但心头总也是失落的。我没有旁的意思,但我想这一年来,大伯父和大伯母定然是心头积着郁气的。”卓昭节神色郑重,沉声道,“我方才就说了,这次朝中接到剑南八百里加急禀告大伯父和大伯母、并诸位堂兄是染了瘴疠——虽然未必就有事,但两位堂姐请想,若大伯父和大伯母知道了两位堂姐今日所为,会怎么想?”   不待宁瑞澄和宁瑞婉回答,卓昭节已经继续道,“自然要为两位堂姐担心!现下这儿没有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长辈们的事情咱们不便多言,然而咱们两房之间不和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是骨肉亲情,可难免也有疑心的时候。尤其大伯父和大伯母如今心头抑郁,恐怕更容易想窄了。今儿个两位堂姐做事如此的卤莽,大伯父和大伯母担心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想这个也很难说的。”   宁瑞澄与宁瑞婉脸色煞白道:“这……这怎么可能?!父亲母亲也不只咱们两个女儿,还有二郎他们……还有咱们的侄儿……”   卓昭节的意思,当然是她们今日如此不智的到雍城侯府来大闹,消息传到剑南,宁战和欧氏担心女儿被二房借机打压,到那时候,念头一偏,索性求死——以让子女得长公主怜恤——宁瑞澄和宁瑞婉都是嫡女,向来得父母珍爱。   尤其宁瑞澄膝下子女成行,她自己就是为父母讨公道也不忘记把子女安排好的人,由己推人,怎不相信卓昭节的此番提醒?   何况宁瑞澄也听出来卓昭节没有明说的那一层意思:今日自己和妹妹宁瑞婉上门来闹,因为宁战和欧氏这会还不知道生死,所以理亏的当然是自己姐妹。可一旦宁战与欧氏死了,那……自己这边总归就有几分道理了。   宁瑞澄和宁瑞婉当然是宁可受委屈,也求父母安好的。然而……   延昌郡王一派呢?   他们会放过这个难得的算计真定郡王的机会?尤其是圣人许诺“夷旷、夷徽”后?   想到此处,宁瑞澄提到兄弟们语气也出现了动摇——假如宁战和欧氏死在剑南,不管是怎么死的,痛失长子的长公主,有极大的可能会把剩下的孙儿曾孙召回长安罢?毕竟宁战已经被夺了祈国公的爵位,本身也被流放,对于延昌郡王来说,他的用处已经不大了。   至少在本朝是不大了,若以他的性命换取一个反击真定郡王一派的机会。已经被逼到几近山穷水尽地步的延昌郡王一派,岂会因为祈国公多年来的匡扶就手软?   宁瑞澄生长国公府,嫁的夫家公公官职也不低,丈夫亦在仕中,最清楚夺储这等大事上,凭什么阴损毒辣的手段用不出来?   这一瞬间,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本来她对宁顺忠这伺候了祈国公大半辈子的老仆会背叛自己合家实在感到难以置信,只是卓昭节提到宁战、欧氏未死时态度坚决,这才将信将疑,但如今却想到:“当初父亲还在长安时,那老仆虽然是下仆,仗着国公府之势,却是等闲京官都不敢得罪的。如今跟着父亲到了剑南,在长安锦衣玉食惯了,谁知道会不会生了二心、为人收买?若是二房这边下手,父亲也许防得紧,可延昌郡王……父亲到了剑南,也未必和他们断了联系,恐怕还会叫这老仆接送信使……难道这老仆就……就是那会被收买的?”   没有宁顺忠披星戴月赶到山南哭诉二房斩草除根,趁着雍城侯世子妇诞下双生子,纪阳长公主大喜过望、二房地位正稳固无比之时对大房悍然下毒手,宁瑞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撺掇两句就会连夜赶路到长安、披麻戴孝上门闹的。   ——可这一切,却正是他人所设之瓮?   宁瑞澄心头一阵凉透,暗道:“若是如此,那……那岂非当真如这卓氏所言,是我们姐妹害了父母兄弟?!”   她又想到,“二房也好,真定郡王也罢,早就是占着上风了。尤其如今父母兄弟都被放逐到剑南,罪名还是谋害祖母,这不孝忤逆的罪可不是新帝登基就容易赦免的。毕竟祖母是太子殿下的嫡亲姑母啊!父亲既然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地步,照理来说,二房和真定郡王确实没有必要再赶尽杀绝……尤其二叔三月里才在孙儿孙女的满月宴上向圣人进言过——我怎么就这么糊涂,看那宁顺忠是老仆,竟是连剑南都不去,就跑到这长安来?”   宁瑞澄越想越懊悔,越想越心惊,又怕害了父母,又怕被二房清算,禁不住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卓昭节冷眼旁观,将她这番变化看在眼里,便淡淡的道:“我虽然和大姐没见过两回,但素来都听十娘说大姐是个精明的人,大姐之前是关心则乱了,如今且静下心来想一想,我说的到底是胡言乱语或危言耸听呢,还是当真如此?我比大姐年幼,论阅历论城府论心思,这长安城里怕是没几个认为我能和大姐比的。大姐你说是不是?”   宁瑞澄此刻已经是心急如焚,也没了端着大房嫡长女的心思,放缓了语气,道:“九弟妹,现下看来,真是我误信了那宁顺忠,冤枉了你们二房!四娘她也是被我勉强拖来的,这事儿究竟是我引起,回头祖母和二叔要怎么罚,我都担了!”   她摆手止住宁瑞婉,恳求道,“只望二叔念着嫡亲骨血的份上,救咱们父母一救!”   惟恐卓昭节拿乔,宁瑞澄哽咽着道,“如今父亲母亲即使回了长安又能怎么样呢?总归不可能再回国公府的!若二叔不喜欢,让父亲母亲在京畿颐养,咱们一辈子也记得二叔的恩惠了!”   卓昭节兜兜转转的把话转到了这儿,却是不端架子了,她和颜悦色的递过了帕子:“大姐这么说话,可就太见外了。我也不瞒大姐,之前圣人收到急报,当即就叫了父亲去告知,消息传到祖母跟前,往日的事情,大姐比我这个进门不到三年的人更清楚。大姐说,祖母能不百味陈杂?因了这个,所以这几日才没心思见九郎,这也是祖母疼大伯父大伯母、并几位堂兄堂嫂,大姐你说是不是?”   宁瑞澄这会根本没心思听这些话,她张了张嘴,然而卓昭节又立刻道,“父亲在回祖母之前,就求了圣人派遣御前侍卫并太医院最擅长驱除瘴疠的太医星夜赶往剑南了。”   她着重强调,“侍卫都是圣人亲自点的,大半父亲都不认识,太医也是圣人选的。”   这就是说去剑南救治宁战合家的人都在圣人手里了?圣人把长公主当半母看待,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长公主还活着时杀了她的长子的。   卓昭节应该不会撒这样的谎,这件事情回头出去打听一下就晓得真假了。   宁瑞澄深深吐了口气,拉着宁瑞婉一起起身——但卓昭节已经先一步拦住了她们:“大姐和四姐若要谢,但请去谢父亲,我是什么都没做的。”   这时候就该给台阶,趁势把方才的芥蒂除去了,她温柔的一礼,道,“说起来我还要与大姐赔礼,方才,我也是心急了,居然对大姐动了手。实在是不应该,大姐若是还气我,但请随意动手还回来,我决计不敢怨怼的。”   说是这么说,不管是局势还是眼下二房对大房施的恩,宁瑞澄再心高气傲,再不通情理,又怎么可能当真动这个手?她只能苦涩一笑,道:“不能怪你,糊涂的人是我,亏得你……把我打醒了。”   第一百十章 住下   卓昭节领着大房姐妹到前头去给雍城侯磕头请罪,雍城侯对着两个满面泪痕的侄女——尤其现在宁战生死未卜,不管心里怎么想,总归不好太发作的。他不是宁摇碧,作不出来太过的事儿。所以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就喝了宁瑞澄、宁瑞婉奉上请罪的茶水。   倒是宁摇碧一直似笑非笑的在旁看着,虽然没说话,却也叫胆子略小的宁瑞婉暗暗心惊,越发往卓昭节身边靠去。   长公主那边连宁摇碧和两个新添的曾孙都不见,两个孙女那就更加不会见了。往角门走了一回,听了小内侍的回绝便又折回来——   如今祈国公府已经被抄没,宁瑞婉夫家许家就在郊县,但也不是近郊,宁瑞澄是从山南赶来的。虽然她们的陪嫁里都有长安的宅子,然而因为自己不住长安城内,多半租赁了出去,纵然空着,这是一时间也不好住。   卓昭节好人做到底,遂请她们在雍城侯府暂时落脚。   宁瑞澄到底被卓昭节当众打了,对于立刻就在二房寄人篱下很不适应,就推说已经麻烦了二房许多,实在心中有愧,想着去住客栈就好。   宁娴容给卓昭节帮腔,道是自己的院子宽敞,又是三天前才出了阁,如今只要略为打扫下就能住,若是宁瑞澄、宁瑞婉不嫌弃,就用自己院子便好。外头客栈——那种地方比侯府究竟腌臜,赶路时不得不住也就算了,如今既然是在正经嫡亲二叔家,还要往外走,岂不是叫人说雍城侯刻薄侄女吗?   看着这个从前在大房里一直缩手缩脚的庶妹,如今过继到了二房名下,倒是正经的掐起了主人的架子帮着卓昭节留客了。   宁娴容因为是过继在申骊歌名下的,算是二房嫡女。如今是正经侯门之女。倒是自己与胞妹这两个国公嫡女,现下却成了庶人的女儿不说,如今处处都要求着二房!   宁瑞澄与宁瑞婉心里实在是酸楚。   可再酸楚,也不能不和卓昭节敷衍。这么拉来拉去到底留了下来,宁娴容就快说到若不在侯府里住就是故意给雍城侯找麻烦了,她们还不答应,卓昭节不翻脸,之前好容易缓和下来的场面必定要重新僵住的。   不过这么一留,用过了午饭,到了晌午后,两房姑嫂之间已经相谈甚欢。   撇开两房之间的积怨,四人俱是娇养出来的贵女,能说的话题信手拈来,如今又存意客气,一时间其乐融融。   到了申时,卓昭节就笑着赶宁娴容:“辰光差不多了罢?我送你去前头?”   宁瑞澄和宁瑞婉这才意识到今日是宁娴容回门——她们也是正好赶上了,想到之前卓昭节骂她们没有姐妹情份,两人又是气闷又是尴尬,因为之前是穿着孝服上门来闹的,根本没戴什么首饰,这会头上几支珠钗还是卓昭节打发人拿给她们的。想摸点什么出来送,却摸了个空,遂恭喜几句,略赔了礼,道是往后再补。   “我就晓得嫂子有了两位堂姐就不要我了。”宁娴容这么笑说,人却站了起来,回门这日,在娘家是不能太耽搁的,天黑之前,必要回到夫家。虽然这会回去日头还挂着,但现在宁瑞澄和宁瑞婉都已经被稳住,宁娴容再留意义也不大了,早点回去也好迅速把夫家的人事上手,她当然不会推辞。   卓昭节微笑着嗔她:“这是规矩,你改天来,只要你舍得,长住都没什么。”   冒姑笑:“世子妇这话就说到点子上了,除非雷郎君与十娘子一起住下来,不然十娘子怕是一晚上也住不了的。”   宁娴容红透了脸,道:“姑姑定然不喜欢我,不然怎么老是这样说人家?”   冒姑笑着道:“十娘子这话可是冤枉婢子了,婢子就是知道十娘子性儿好,这才有胆子与十娘子玩笑呢!”   卓昭节含笑道:“性儿再好,被说到了痛处照样是跳脚的,姑姑可得记住了。”   宁娴容又气又恨,跳起来就往外走,嚷道:“我说不过你们!我走了!”   宁瑞澄与宁瑞婉见宁娴容过继一年不到,倒与卓昭节相处得如此自然,直如嫡亲姑嫂一般,对望一眼,都是嘿然不语。   这日因为大房姐妹闹上门的缘故,卓昭节根本就没空给宁娴容收拾回礼,好在冒姑早有准备,比着之前卓家的礼,给宁娴容照样备了一份。宁娴容见后,连连说是太重了——卓家把卓昭节当作了掌上明珠看待,卓昭节又嫁得好,为了女儿的面子,游氏也是要花尽心思的。   宁娴容看到当然是受宠若惊。   姑嫂两个推来推去了半晌,卓昭节还是迫着宁娴容收了:“咱们府里现下就你一个娘子,这点儿礼你兄嫂还出得起!我也不瞒你,这些我也不很懂,都是比着从前我娘家给的,我娘家兄弟姐妹还不少呢——这点儿拿回雷家,我还怕委屈了你!”   如此说服了宁娴容,卓昭节又与宁瑞澄、宁瑞婉告了罪,陪宁娴容到前头寻雷涵——出了院子,就看到鸾奴迎面而来,见着卓昭节与宁娴容一喜,上来见礼道:“世子也正遣了小的来告诉世子妇,道是雷家郎君想早些回去,世子所以着小的来请十娘子呢!”   “倒是巧了。”卓昭节一笑,心想多半是宁摇碧人在前院和雷涵敷衍,却一直着人留意着这边,不然怎么鸾奴来得这么巧?   把宁娴容送到前头,果然雷涵也正在和宁摇碧说告辞的事情,只是看他脸色有点古怪,卓昭节就疑心是宁摇碧看后头不需要宁娴容了,就立刻在前头示意雷涵走人——这种事情宁摇碧不是做不出来。   是以站到宁摇碧身边,一起送雷涵、宁娴容出门,卓昭节趁着衣裙的遮挡,伸手在宁摇碧臂上狠狠一掐,低声道:“你赶的人?”   “嘶!”宁摇碧察觉到她搭上自己手臂就知道没好事,他小声辩解道,“今儿个不是本来就不多留的吗?”   ……卓昭节想想也是,自己方才不也是主动提出让宁娴容回去?尴尬的替他揉了揉,想想又不对,忙又问:“你怎么赶的?”   “看看辰光差不多了就让他回去——还能怎么赶?”宁摇碧眼神飘忽了下,道。   卓昭节疑云大起:“真的就这样?”   “……这雷涵与我又没仇怨,我也不是什么时候对你以外的人都恶声恶气的。”宁摇碧苦笑着道。   卓昭节复尴尬道:“掐痛了罢?回头我拿药膏替你揉一揉……”   “药膏管什么用?”宁摇碧顿时来了精神,俯首到她耳畔,低声道,“回去先献上十几个香吻安慰安慰我,然后……”   卓昭节果断的再次一把掐住他手臂,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她已经看见不远处雷涵虽然还是目不斜视神态端庄,然而宁娴容双肩已经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了!   送走了回门的新婚夫妇,侯府大门关上,卓昭节就道:“大娘和四娘先在府里住着,可好?”   宁摇碧正想说什么,忽然灵机一动,道:“这些事儿你安排就好,两个妇道人家,我和父亲也不便说什么做什么。”   果然卓昭节之前故作不经意,眼角却一直瞥着他,听他这么说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先留她们住几日了……你遇见了也客气些。”   宁摇碧道:“你安置她们这哪儿?我可不耐烦与她们敷衍,我不见她们就是了。”   “十娘说把她的院子让出来,她出阁才三日,那院子倒是现成的。其他地方到底很久没住人了,我打算让她们先在十娘的院子里住,明儿个叫人另外收拾。”卓昭节道,“这回事情倒是有意思了。”   之前卓昭节劝说宁瑞澄和宁瑞婉时,伊丝丽和莎曼娜两个胡姬都在旁边伺候着,中间趁没人注意,出出入入也有两回,卓昭节眼角都瞥见,估计着就是去禀告宁摇碧和苏史那了。   果然宁摇碧听了这话,问也没问就笑着道:“从前我还道大娘是个机灵的,未想她到了你跟前三言两语就被哄晕了,现成的把宁顺忠送给你灭口栽赃……反正她们也折腾不出什么,你既然有兴趣便陪她们敷衍敷衍好了,若是乏了,我来赶了她们走便是。”   卓昭节却不高兴了:“你倒是不当回事呢?若大娘和四娘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是延昌郡王这边坐不住,打算豁出大房来拼这一线生机了!偏大娘和四娘闹到咱们府上来,我又吃不准那宁顺忠到底是真报信还是假报信,只得先去寻人是正经。如今若非抓到十足证据,以咱们的立场要告延昌郡王却也头疼……”   “就算有证据也不好告。”宁摇碧笑着道,“你想太子殿下是一心一意偏着延昌郡王的,咱们总不能顾了今朝不顾明朝,公然置唐三于死地这种事情还是旁人去做罢。总归只能来暗的,既然过不了明面,咱们心里有数就是了,所以我说你不必很在意大娘、四娘,她们是不可能帮咱们反告的。”   “我晓得。”卓昭节沉吟着道,“还不是为了咱们家大郎、二娘的名儿,做给旁人看罢了。”   第一百十一章 大娘子的推断   到傍晚的时候,派出去沿官道往山南寻宁顺忠的人大半回来了,卓昭节当着宁瑞澄、宁瑞婉的面传了为首的人进门禀告,那人行过礼,言简意赅的道:“小的奉主母之命,沿途往山南搜索了五个驿站,都不见宁顺忠踪影,更不闻有这样一个人投宿过。”   又道,“因主母叮嘱今日须得回来禀告,是以小的带着人先回来,另留了几人继续沿途问下去。”   京畿附近都是十里一驿,也就是说这些人已经搜出去了足足五十里地,并且还有人在继续往山南。   而宁顺忠与宁瑞澄约好的抵达长安的日子,早则昨日,迟则今日。   宁瑞澄听了,久久作不得声。她也不是不怀疑卓昭节使人了灭了口,故意来哄自己,只是之前她方寸大乱,同意了卓昭节打发人去寻宁顺忠,现下若是反口质问二房……现下大房可是完全处在了下风。   她上有父母中有弟妹下有子女……不到万不得已,再怀疑也不能不忍了。   所以沉默良久,宁瑞澄轻声道:“果然。”   “大姐,我进门虽然有一年了,然而你也知道二房这边人少,我之前又怀了孕。”卓昭节把人打发下去,呷了口茶水,道,“所以宁家的世仆,其实我也不很清楚。不过,之前我才过门时,原本这边侯府的大总管是叫宁世忠的。因为做事不当心,被九郎罚下去,后来没了。我听这宁顺忠的名字倒似与这宁世忠十分相似?未知是什么关系?”   宁瑞婉哎呀了一声,道:“他们不是堂兄弟么?”   卓昭节眼波一转,道:“听说,宁世忠乃是祖父生前留下来的老人了,这宁顺忠既然与他是堂兄弟,恐怕亦是如此罢?”   “宁顺忠一直伺候着父亲,当年分家的时候,就直接划到父亲名下了。”宁瑞澄目光沉沉的道,她已经想到了卓昭节要说什么了。   “既然如此,那这一回宁顺忠这刁奴欺骗大姐,看来倒也与咱们二房有些关系——他该不会是为了宁世忠报复,这才故意挑唆咱们两房罢?”卓昭节轻轻一叹,道。   ——然而也有可能是你们二房收买的!   宁瑞澄沉默片刻,一直到宁瑞婉担心的看过来,才淡淡的道:“大约是这样罢,可惜,他人没能找着,否则就可以问个清楚了。”   “明儿个我就进宫,向皇后娘娘诉说此事。”卓昭节温柔的道,跟着就把宁瑞澄想说的话堵住,“大姐和四姐这几日被那刁奴所欺,伤心大伯父和大伯母,料想是极累了,这两日,就请在府里好生休憩。两位姐姐可千万别见外,就拿这儿当在国公府时一样才好,有什么不好或不习惯的,都和阿杏说——我这几日就把她指给两位姐姐了,姐姐可别笑话我就指她一个,一来我看两位姐姐今儿个也是带了身边伺候的人的,总归是这些人更体贴两位姐姐的习惯;二来真叫人惭愧,我事情还没理清呢就有了身孕,如今膝下又添了两个小祖宗,这不,人手也是捉襟见肘,实在匀不出更多的人了。”   宁瑞澄与宁瑞婉住下来那是没办法,又不是来享受的,自然不在乎卓昭节派不派人伺候,毕竟她们确实不缺伺候的人。听卓昭节这么说,都推辞道:“九弟妹这儿新添了小侄儿小侄女,咱们来的仓促没带贺礼就很不应该了,如今再抢侄儿们的下人,哪儿好意思?”   卓昭节与她们客套了几句,顺水推舟的不提把阿杏拨过去伺候她们的话了。   这样到了晚饭的辰光,按着卓昭节是要继续请她们一道用饭的,结果鸾奴一头进来,目不斜视的道:“世子妇,世子说已经命人在十娘的院子里备了筵席以候大娘、四娘前往。”   跟着立刻又道,“世子还说,大娘子、四娘子都不是外人,皆是自家嫡亲骨血,如今又不是只住一两日,所以就不必专门陪着大娘子、四娘子用饭了,毕竟大娘子和四娘子挂心剑南一事,怕人多了反而吃不下。”   “……………………”   三人沉默半晌,宁瑞澄果断的起身:“多谢九弟体贴,既然如此,那九弟妹且留步,我与四娘先去十娘的院子了。”   卓昭节心中翻来覆去的感慨:“九郎你还真是做得出来啊!”   他敢委婉点赶人么?!   宁瑞澄和宁瑞婉到宁娴容出阁前住的院子里——宁摇碧虽然不要脸,这回倒没说谎,正堂上已经备好了珍馐佳肴,旁边还温着一壶春酒。   但姐妹两个现下都是食不知味,随便用了些,就把原本的下人挥退,借着熟悉屋子,把各处转到,这才择了最保险的一间偏房,打发人在屋前屋后守了,商议起来:“大姐你看这卓氏说的话,有几成是真的?”   “雍城侯府什么时候轮到她来当家?”宁瑞澄冷笑了一声,道,“真的可能最多不过五成罢了。”   “但二叔向来不喜多言,九弟性情跋扈,与咱们又是男女有别。这府里,能和咱们长谈的还真只有她一个。”宁瑞婉迟疑着道,“照这么来说她也未必全是敷衍咱们罢?”   宁瑞澄叹了口气,道:“傻子!我说的五成可能是假,就是这宁顺忠啊!”虽然屋前屋后都守满了人,可宁瑞澄还是声音一低,“咱们父亲母亲当年在二房里收买安插了多少亲信?谁知道宁顺忠是不是二房的人?不然你看这一回,我星夜驰骋赶到长安,把你从许家拉了出来,咱们姐妹豁出去体面都不要了,重孝都上了身——可结果呢?父亲和母亲尚在人间!卓氏凭这一件就扭转了时局!你说……回头想一想,咱们可不是专门跑到二房来丢脸了?”   “现下咱们丢脸不丢脸有什么关系呢?”宁瑞婉咬了咬唇,道,“只要父亲和母亲还有兄长阿弟们好好儿的,咱们……咱们便是在这二房里受气,也都忍了罢!”   宁瑞澄目光沉沉,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个。你说若是宁顺忠是二房的人,他不留在剑南盯着父亲母亲,却跑到山南去骗我——这是为什么?这个谎言其实很容易戳穿,之前咱们到了长安但凡冷静些寻个官家问问恐怕就能识破了。难道他就是为了骗咱们跑一趟长安吗?”   宁瑞婉吃惊道:“那他……不,二房想做什么?”   “你还记得卓氏之前的暗示?”宁瑞澄沉声道,“她暗示咱们,父亲母亲及咱们的兄弟们到剑南时隔一年受了瘴疠之气……恐怕与延昌郡王这边有关!”   “什么?!”宁瑞婉闻言,大惊失色,道,“她……她当然是这么说的,可、可这怎么可能?母亲她可是延昌郡王妃的嫡亲姑姑啊!而且父亲为了延昌郡王这些年来可谓是鞠躬尽瘁!若非为了延昌郡王,父亲母亲和咱们房里的兄弟们又怎么会被贬到剑南去?祖母……祖母坐视圣人下旨,还不是为了不想父亲继续卷在夺储一事里——这不是大姐你说的吗?”   宁瑞澄冷笑着道:“就是寻常人家亲兄弟争点儿家产也不是没有闹到出人命的,又何况是储君之位?咱们母亲是延昌郡王妃的姑母又怎么样?只要能够入主东宫,叫延昌郡王休了延昌郡王妃又有什么不可能?何况父亲如今年岁已长,又背负着教下无方、险使祖母受下人毒害这样的不孝的罪名,便是太子登基,也很难再抬举父亲!父亲难登高位,对延昌郡王的用处自然就小了……但父亲这会若是一死,延昌郡王一派却可以趁势大做文章!你说延昌郡王会不下手?”   宁瑞婉惊得花容失色,腾的站起,道:“那咱们快去告诉九弟妹,让她……”   “指望她?!”宁瑞澄不屑的道,“你又忘记我方才说的了吗?那宁顺忠多半是二房的人!”   宁瑞婉吃吃的道:“那……那大姐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把我说糊涂了!”   “依我揣测,这件事情怕是这样的——三月里,咱们那两个双生的侄儿、侄女满月,二叔在宴上借着圣人赐名为真定郡王进言,延昌郡王一派见势不妙,竟把主意打到了咱们父亲母亲身上!”宁瑞澄的声音透着刻骨的凉,她轻轻的、慢慢的道,“意图用咱们父亲的死,换取一个诘问、动摇圣人扶持真定郡王的机会!然而……父亲身边也不是只有延昌郡王这边的人。”   宁瑞婉攥紧了帕子,倒抽一口冷气:“二房的人?”   “是啊。”宁瑞澄冷冷一笑,“二房要么是发现得太晚,延昌郡王已经得手!要么就是乐见其成,袖手旁观着延昌郡王对咱们父亲母亲的谋害……等父亲母亲如今不大好了,他这才星夜飞驰山南,寻我告密——却把矛头直指雍城侯府!”   “可是……若宁顺忠是二房的人,却为什么要这样做?”宁瑞婉茫然的问。   宁瑞澄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性情软弱又带着点儿天真——不然当年也不会被几个话本哄得信以为真,当真照着里头的描写去寻如意郎君了——此刻只叹了口气,耐心道:“自然是因为事情根本就不是二房里做的,可真正害了咱们父亲母亲的延昌郡王,当然会把这件事情设法栽赃给二房——所以,宁顺忠抢先一步赶到山南,谎称咱们父母已经……你说我可能忍么?我自然是要进长安的!到了长安,我要么到二房去闹,要么去宫门前告状,要么求祖母做主……总而言之这件事情,最终就是闹到御前求圣断!”   “而延昌郡王想把罪名栽赃给二房,哪有那么容易?咱们父亲被流放,纵然二房不留意,真定郡王会不抽空留个神?他们总归是要辰光来布置筹划和对质的。”宁瑞澄冷笑着道,“所以宁顺忠一句父亲母亲已被二房所害,激得咱们姐妹两个进长安来与二房大闹!这么一闹,二房趁机求到圣人跟前辩白是非,圣人这会就遣使出发去查真相,和等延昌郡王那边把事情做圆满了揭发出来、朝中再派天使去剑南,到底哪一个更容易查出二房的清白来?毕竟这会延昌郡王还没就此事弹劾二房,二房明知道延昌郡王有意陷害,难道还能就这么跑去和帝后说自己将要被冤枉吗?”   宁瑞澄的这番分析当真是丝丝入扣,宁瑞婉听着,不禁哭了起来:“可怜父亲母亲现下都被流放剑南那等偏僻之地了,怎么这些人这些事还是不能放过他们?”又抱着万一的希望道,“但父亲母亲这会没了,对二房不是什么好事,二房是不是会竭力保着他们?”   宁瑞澄沉默不语。   假如她推测的没错,宁顺忠真的是二房的人、谎报噩耗就是为了激自己姐妹进长安寻二房兴师问罪——好叫二房有理由现在就证明自己的清白,以打乱延昌郡王一派的安排与设计。   那如今自己姐妹已经闹了事了,对二房来说,目的既然达到,宁战和欧氏的死活,二房凭什么再放在心上?   可她不敢告诉妹妹。   这一刻宁大娘子的想法和宁瑞婉其实是一样的,尽管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却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不甘相信。总是盼望着,也许命运会有意外、会有转机?   第一百十二章 进宫   当晚卓昭节与宁摇碧亲热之后,也在说这件事情:“……只要大娘和四娘相信剑南的大房这会虽然病了,却还无性命之忧,她们私下商议揣测,猜来猜去也就那么几个结果,当然不会真心感激咱们,然而对延昌郡王一派却是定然要猜疑的。”   宁摇碧衣襟散开,锦被半褪,露出大半个赤.裸的胸膛,他慢慢抚着怀中卓昭节雪白细腻的肌肤,慵懒道:“单是延昌郡王早已不足为惧,问题在于太子。”   “所以才要笼络一下大娘和四娘,其实主要还是大娘。”卓昭节若有所思道,“当然四娘也必不可少的,我记得之前我到长安那一年的牡丹花会上,不是最后一日斗花比诗吗?那次我是在延昌郡王一边的,当时延昌郡王妃邀了我去说规则,我就看到四娘和她一道坐着,看起来关系很是不错。”   宁摇碧漫不经心的道:“她们是嫡亲表姐妹,关系向来就好。大娘年岁比小欧氏大了许多,又嫁到了山南,所以才疏远了些,但年节见面也是极要好的。”   “延昌郡王如今慑于皇后娘娘只有正妃欧如晓一人,即使往后纳妾册侧妃,欧如晓总归也是元配发妻,何况听说他们夫妇感情尚可。”卓昭节抬手在他胸膛上划来划去,道,“你也说大娘是个精明人——我看四娘要单纯些,然而她和延昌郡王妃关系更要好,有大娘在背后指使,若大娘和四娘真的认为父母受延昌郡王一派谋害,哪怕延昌郡王并不知情……”   她勾起嘴角,得意的笑了,“就凭这回大娘和四娘明知道闹上门来也不过是撞个头破血流,却仍旧不顾一切的穿重孝来闹了,可见她们对父母感情深厚,也豁得出去!你说,大娘会不会让四娘装作还是痛恨着咱们这边的模样,私下里却透过延昌郡王妃给延昌郡王一下狠的?”   宁摇碧沉吟着,卓昭节又道,“即使她们碍着家小不直接动手,以宁大娘子的为人肯定也不会什么都不做,不拘是什么,总而言之咱们如今说几句软和话,收留她们在府里小住几日——给延昌郡王找两个敌人有什么不好呢?”   “她们两个现在既已住进府里,也不值得太费心了。”宁摇碧淡笑着道,“倒是你明日进宫去见皇后娘娘,打算怎么说?”   卓昭节想了想,道:“宁顺忠不是咱们的人?”   宁摇碧道:“不是——父亲打小受祖母偏疼些,向来什么都有祖母替他操心,而且父亲的性情你也看到了,他不是什么体贴之人,也不会对身边人说什么笼络人心之语。是以宁家的世仆里,心向大房的一向比较多。只是当年祖母与大房怄气,故意不按长子得双份的例子,却将爵位祭田之外的产业全部均分……这也是我不肯信任宁世忠的缘故。你看父亲那两个侍妾都被大房收买了去,世仆里我能信几个?”   这也是他有母亲申骊歌留下来的月氏陪嫁,尤其有苏史那,根本不愁没有人手好用,对宁家世仆既然不信任,索性就冷落一边。不然,他也只能慢慢的磨着,与大房抢人心。   宁摇碧道,“话说远了,我是说,父亲若是那等会去大房安排眼线的人,也不至于连自己枕边人变了心都不知道了。我倒是动过这个念头,但我手里可信的都是月氏人或昆仑奴,无论肌肤还是眼眸都迥然于咱们凉人,想混进大房也没门的。”   卓昭节道:“既然如此,那我据实与皇后娘娘禀告好了。”   宁摇碧沉吟片刻,道:“你这么做也好,我与你说一句,明儿个上朝时,父亲会递折子说到今儿个的事情,求圣人为咱们家做主。你见到皇后娘娘,不妨先哭诉一番咱们家今儿个受到的委屈。”   “……”卓昭节叹道,“亏得十娘昨儿个回门,不然这委屈我还真不好说。”   宁瑞澄和宁瑞婉姐妹在大门外是又哭又闹了半晌,但卓昭节出去之后,又骂又打——还端着恩人的架子,这样还要觉得委屈,的确有点为难了。   但好在昨儿个是宁娴容回门,完全可以从这儿入手嘛!   两人又说了几句家事,渐渐困了,遂依偎着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卓昭节先行起身,她一动,宁摇碧立刻也醒了,抚着她光滑的脊背,哑声道:“辰光还早,左右你又不是进宫去请安的,晚点好了。”   “收拾着也差不多了。”卓昭节推了推他手臂,却是推之不动,只好无可奈何的俯身在宁摇碧颊上吻了又吻,又任他上下其手半晌,这才得以脱身。   她下榻后轻声抱怨,“说好了我今儿个进宫的,你还要这样!”   宁摇碧就在帐子里调笑:“怎么样呢?”   “不跟你说了。”卓昭节轻啐他一口,自己穿好了中衣,这才叫进人伺候。   梳洗毕,她又去安置一双子女的屋子里看了两个孩子。宁夷旷和宁夷徽身子骨儿都极健壮,侯府请的乳母又都是千挑万选过的,奶.水充足,厨房里更是每日变着法子给乳母补身体——现下两个孩子当真是一天一个样儿,越长眉眼越开,那两张看着一般无二的精致小脸就越叫人看得舍不得转开眼。   卓昭节守在摇篮前好半晌,被冒姑再三提醒了今儿个还有事情,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她轻车简从的出了侯府,绕过十六王宅,到得丹凤大街,过广场,至宫门,门口侍卫认得雍城侯世子妇的车驾——晓得这位深得皇后、太子妃欢心,出入宫闱,若非特别时候,这一年来是根本不必禀告的,自是忙不迭的放行。   有几个年轻的侍卫许是听说过这位年轻的世子妇乃是长安第一美人的传言,好奇的张大眼睛看着马车,试图一窥美人风仪。可惜卓昭节除了停下来时命使女掀了车帘与侍卫长招呼一声,就放下帘子,不复露面。   倒叫那几个侍卫甚是失望。   马车一路通行无阻的到了蓬莱殿前,这时候蓬莱殿里早就得了内侍飞报。贺氏亲自代皇后迎了出来,笑意盈盈的上前扶了把卓昭节,打量着她,道:“娘娘方才意外得很呢,说申夫人去的早,长公主殿下年岁也大了,你们府里没有正经的长辈教导养小孩子,又这么有福气的得了一对双生子,怕是这一年都要忙得脱不开身了。不想才念叨了没几天,世子妇就来看娘娘了。”   又笑着福了一福,“婢子还没单独贺过世子妇喜得贵子、娇女!”   “姑姑可是太客气了!”卓昭节顺手褪了腕上金镯与她,笑着道,“可别推,我不瞒姑姑,如今提着了他们我心里就高兴,便是被贺了许多次了还是这样,姑姑就当陪我高兴好了。”   “那婢子就沾一沾世子妇的福气。”贺氏闻言,果然笑着收进袖中,微笑着道,“世子妇这是真性情,任谁有了世子妇这样的福分,这做梦都要笑醒了的。”   两人因为说了这么几句就进殿了,不想进殿之后,卓昭节含笑向上首望去,却见殿中却并非淳于皇后一人。   皇后这会也不在凤座上,而是在殿侧的地方,设了一张宽大的矮榻,榻上置一棋几,几上黑白纵横,几条大龙厮杀正烈。   上首淳于皇后面含得意,略显轻松,因此很闲适的靠在身后的隐囊上,修长白皙的指间拈着一颗黑子,两相对比,更显指长色白。而她对面,穿紫科圆领袍衫的晋王头戴软幞,脑后两条皂色长带和着窗中吹来软风,飘然欲飞,他却拈了一颗白子,紧皱着眉,似乎极为为难。   不远处,广袖飘飘、纤细袅娜的唐千夏,面带温柔笑靥,安安静静的侍立着。   看到卓昭节进来,皇后遂住转过头来,笑着招手:“本宫还道你一时是没功夫进宫了,不想你倒是叫本宫意外。”   “都是陛下与娘娘的恩惠,自满月宴上得了陛下赐名,旷郎与徽娘就格外的乖巧,好带极了,我陪嫁的冒姑姑都说她帮着我母亲带大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又照拂过我两个侄儿,这许多小孩子里,就数旷郎、徽娘好带呢!”卓昭节抿嘴笑道,“这都是陛下和娘娘的厚爱,才有我今儿个的脱身,怎么能不来拜谢娘娘与陛下?”   淳于皇后闻言笑出了声:“你这孩子越发的嘴甜了。”   这时候卓昭节也到了凤座附近,亦对晋王行了一礼,晋王很是宽厚的摆了摆手,趁机把棋局扰乱,顿时被淳于皇后不满的瞪了一眼——再和唐千夏彼此见礼,这么一番下来,淳于皇后吩咐人给她搬了绣凳来坐:“你说旷郎和徽娘乖,你才能脱身,却怎么也不带进宫来叫本宫瞧一瞧?你看本宫这儿多么寂寞!”   卓昭节还没回答,晋王却是先笑了:“母后这话是在骂儿子蠢笨了。”   淳于皇后笑骂道:“本宫就是觉得你笨——当年本宫教你下棋,你信誓旦旦要数月之内就超过本宫,做我大凉的一代国手!结果呢?到今儿了,你连本宫都下不过,还枉费本宫当年听了你那豪言壮语,指望着做一代国手的生母的好日子呢!怎么你叫本宫指望落了空,让本宫说句笨也不成吗?”   “儿子笨归笨。”晋王故作委屈——也亏得他生得颇似咸平帝,虽然人到中年,亦是容貌俊秀,这样故作委屈,看着倒是不叫人讨厌,反而别有意思,道,“然而每日过来陪伴母后,没有功劳总有苦劳,母后这样说,岂不叫儿子伤心吗?”   第一百十三章 过手   淳于皇后笑骂道:“论年纪论辈分你都是昭节这孩子的长辈了,如今你小女儿还比昭节长些,居然还要和个小娘子吃醋,你也好意思?真是不怕昭节笑话你了。”   晋王一掸衣襟,微笑:“儿子在母后跟前总归是小的,古有彩衣娱亲,儿子现下呷几句飞醋又如何?何况世子妇如今已为人母,儿子可不信雍城侯世子妇的嫡长子未来没有缠着世子妇撒娇的一日,怕是世子妇如今还盼望着那一天呢,又怎么会笑话儿子?”   未想这晋王如此比喻,卓昭节撑不住一下笑出了声:“晋王殿下与皇后娘娘母子情深,我羡慕不及,又怎敢笑话殿下?”   “旷郎如今才多大?你如今都多大了?”淳于皇后失笑摇头,因为棋局已经被落在下风的晋王搅散了,索性就起了身,回到殿上坐了,又命人搬了绣凳来赐三人就座。   待唐千夏也坐了,皇后就问:“本宫可不信你是专门进宫来谢恩的——你家那一对,正经的坊间画的那些金童玉女也不及呢!这会子你哪儿舍得轻易离开,放着旷郎、徽娘粉妆玉琢的小脸不瞧,进宫来看本宫这把老脸?”   众人都笑,卓昭节嗔道:“娘娘这话说的也不害躁,就如今凤座上这仪态万方的模样儿,还没用上凤冠霞帔呢!这样也是老脸,那普天下的女子任谁也要盼着自己能生这么张老脸了。”   “都是做了皇曾祖母的人了,哪里还不老?”淳于皇后心情很好的笑着道,“连孙辈里的四郎都有嫡长子了,你就尽拿这话哄本宫罢。”   “娘娘不信,问晋王殿下与郡主?”卓昭节抿嘴浅笑道。   晋王拈须安然而笑:“儿子倒是想帮母后,奈何这回若是向着母后说话,可也太过昧着良心了。”   唐千夏轻掠鬓发,嫣然道:“孙女也想帮皇祖母,可是如今偏皇祖母又在跟前,这当面胡说的事儿,孙女到底是做不出来的。”   “你们哪儿是向着本宫呢?根本就是全向着昭节。”淳于皇后话是这么说,语气却温柔得紧,这样说笑了几句,卓昭节心里暗子郁闷——本来宁摇碧让她进宫时向皇后诉说昨儿个雍城侯府受到的委屈,以为今日雍城侯在前朝自辩呼应。   未想她却恰好遇见了晋王,还带着唐千夏,倒不是说这两位在就不方便提起昨日之事。而是晋王分明正把皇后引得开心,自己进殿后,不知不觉却是在说笑了,这样忽然转成哭诉也太突兀了点儿。   虽然淳于皇后是站在真定郡王这边的,会轻易原谅放过这样的破绽。可将来帝位却要先传与太子……太过明显的对付延昌郡王,总归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这晋王还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太子的吩咐,专门在这里拦自己的?   毕竟几十年来晋王都是太子的得力臂助,之前太子因为偏心绿姬及其所出二子,惹得帝后不喜,好像都是晋王帮着说话才缓颊。这要是太过做作,被晋王反诘,倒是不妙。   所以心思转了一转,皇后再问进宫缘故,她就轻叹了一声,道:“不怕娘娘笑话,今儿个我可是又来求娘娘了。”   “你来求本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左右本宫能给你办的不会为难你。”淳于皇后笑着道,“不过也不能是平白的帮你,回头到翠微山避暑,你得常带着旷郎、徽娘到本宫跟前才是。”   “能多到娘娘跟前那可是他们莫大的福气了。”卓昭节嗔道,“娘娘这哪儿是讲条件?这是另外再赐他们一场造化呢!”   跟着就道,“未知娘娘在宫里可听见了?昨儿个大伯父的嫡长女、渠家嫡长媳大娘子,并嫁在城郊许家的四娘子一起到了咱们家门前来。本来呢,昨儿个是我那小姑子十娘回门之期,按说一家姐妹团聚说话也是乐事。只是,她们却并非登门贺十娘的,反而……穿了重孝!”   长安的事儿,淳于皇后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这会却还是故作惊讶:“重孝?真是荒唐!宁战和欧氏虽然病着,可圣人不是已经打发侍卫护送太医星夜驰骋,直奔剑南救治去了吗?到今日也还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二姐更是康健的很!她们两个这是戴的哪门子重孝?!这两个不孝的东西!”   卓昭节忙道:“娘娘且勿生气……”   果然晋王扫过似笑非笑的一瞥,亦道:“母后且莫动气,说起来宁大娘子和宁四娘子也是委屈得紧。她们两个是受了当初随宁战流放的一个老仆所骗,道是父母俱已经双双亡故在剑南,而且正是受了雍城侯的毒手。悲愤之下,宁大娘子甚至连夫家都没说,直接带着陪嫁的人赶回长安来,叫了妹妹宁四娘子一起上雍城侯府讨个公道!”   又道,“不过世子妇贤惠,亲自出面安抚了两位娘子,没把事情闹大,就盘出了一切俱是那叫宁顺忠的老仆为之,不但请了宁大娘子和宁四娘子进府休憩,还打发了人手出城往山南方向去寻那宁顺忠拿了回来问罪——儿子想,今儿个世子妇进宫,一定是为了代宁大娘子、宁四娘子求情的,是也不是?”   卓昭节深深看了晋王一眼,心想怪道晋王这会除了宫门落锁外就差直接住进蓬莱殿了,也不见太子警觉,原来他根本就是替太子、或者说替延昌郡王在这儿堵着的。   然而一顶贤惠的帽子就想压着卓昭节不得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却也不可能。   卓昭节神色之间露出一抹忧愁,道:“晋王殿下果然消息灵通,的确大娘子和四娘子是被那宁顺忠骗了。”顺着晋王的话说了这么半句,立刻话锋一转,诉说道,“昨儿个十娘回门,原本一家子上上下下都高兴得紧,大娘子和四娘子来这么一出,可把父亲气得不轻,九郎也觉得怪委屈的,毕竟祖母……我也不敢瞒娘娘,我虽然嫁到宁家才一年多些,却也晓得大伯父与父亲之间素来有些……罅隙。这罅隙呢我一个晚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再怎么存下罅隙来,总归也是嫡亲兄弟,父亲乃是圣人、娘娘的嫡亲外甥,性情为人如何,娘娘定然比我清楚的。”   她不肯接晋王赞自己贤惠并进宫是为了给两个大姑子来求情的话茬,自然是免得被晋王抓住贤惠这一点,跟着就可以把事情归类成了家事,既然是家事,贤惠的孙媳难道不应该以和为贵,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吗?逼着她不能接下去提立刻彻查宁战和欧氏一家在剑南病得凶险的缘故——纵然卓昭节可以说为大房抱屈,但晋王也能就势表示他绝对信任二房,持定了清者自清的说法不赞成大动干戈——至于剑南那边宁战一家的安危么,不是已经有圣人的人去了?   总而言之,卓昭节不肯接着晋王的话,自是不愿意把这场谈话的方向叫晋王抢了去。   见状,淳于皇后不动声色,道:“戡郎自是好的,那刁奴叫宁顺忠?他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帝甥的生死也敢空口白牙的诅咒!”   “母后,既然如此,现下是不是立刻发下海捕文书去捉了这宁顺忠?”晋王见卓昭节不上当,又生一计,道,“这等刁奴,咒主欺瞒,其心可诛!儿子昨儿个听说世子妇在侯府门前公然揭发了那恶仆所为,当即就派了人去寻他的,然而似乎没寻到?可见其要么是做贼心虚!要么,就是另有阴谋!”   晋王这话里却也给日后把宁顺忠乃是二房奸细的话头留了出来,他一再提醒皇后,揭发宁顺忠骗了宁大娘子的人是卓昭节,而打发人去寻宁顺忠的也是卓昭节,又说宁顺忠没被寻到的两种可能,那“另有阴谋”四个字实在值得商榷——谁知道是不是卓昭节掩护宁顺忠潜逃?还是宁顺忠已经被灭口?   卓昭节从从容容的道:“殿下,这宁顺忠欺瞒宁大娘子,使得咱们宁家两房之间几乎反目成仇,论着这私仇,我也是极恨他的,所以征得大娘子同意后,即刻着人去沿途搜寻,未想到昨儿个傍晚也没消息——我大凉如今君贤臣忠,盛世丁兴,宁顺忠既然早有预谋,这潜逃多半也是下过功夫的。所以我想,便是有了海捕文书,一时间也未必能够找到人,反而他如今既然已经曝露,继续把功夫耗费在他身上,反倒是耽搁了正事。”   不给晋王打断自己话的机会,卓昭节立刻转向皇后,“娘娘,所以我今儿个进宫来求娘娘——莫如加派人手到剑南,一则保护大伯父、大伯母,二则,彻查大伯父、大伯母极诸位堂兄、堂嫂的染病之由?本来剑南多瘴疠,这回大伯父一家染病得突兀,咱们虽然担心,却也没想到旁的,但如今既然有了宁顺忠这么一出……可见大伯父一家多半是为人所害啊!”   她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轻叹,“照理来说这事儿属于家事私怨,不该过来烦着娘娘。可娘娘也晓得……长辈的事儿我不敢多言,但若咱们房里,虽然有人手,如今却是一点也不敢往剑南去的。其他地方,总有各样的不妥当,思来想去,普天之下最公平公正最可信的,自然莫过于圣人与娘娘了!所以如今我是腆着脸来为这私事求娘娘的。”   第一百十四章 传话   淳于皇后沉吟着。   晋王却开口了:“世子妇此举却不大妥当。”   卓昭节暗握了下拳,正要说话,皇后先道:“二郎为何会这么说?”   “世子妇的意思,是要就雍城侯府谋害嫡兄一家之事辟谣。”晋王微笑着道,“所以来求母后做主。但照儿子来看,上门兴师问罪的宁大娘子与宁四娘子都已经被世子妇请进侯府住了,可见之前的误会,世子妇已经解释清楚,不说化干戈为玉帛,左右也不至于兵戎相向了。在这时候,却还要大张旗鼓的着人去彻查剑南一事,倒是显得雍城侯气性太小,这是其一;其二也叫外头看了宁家的笑话。儿子听说纪阳姑母这两日心绪都不大好,自然是为了剑南担心……儿子如今也是为人父母的,母后与世子妇何尝不是?天下做父母的几个喜欢看到亲生子女相争呢?以儿子之见,宁大娘子和宁四娘子终究也是宁家骨血,何不各退一步,使两位娘子公开磕头赔礼便罢?”   卓昭节暗皱了下眉,心里迅速的盘算了一下——   这晋王到底是辅助了太子许多年的人,他这救场还真不慢。卓昭节之前说的是宁战一家染了瘴疠必有内情,可被晋王一说倒成了这是因为雍城侯府不忿宁瑞澄与宁瑞婉双双闹上门,出于置气要追究到底。   而且晋王口口声声说宁瑞澄和宁瑞婉被卓昭节“请”进侯府,话里话外的意思,难免有怀疑宁瑞澄和宁瑞婉到底是怎么个被请进府里法……是不是卓昭节软禁了这两个大房嫡女不说,还想着让帝后出手给大房个下不了台?   她略作思忖,缓缓开口道:“殿下这话,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其实,我今儿个来这么说,正是受了大姐、四姐的托付呢!因为之前宁顺忠是跟着大伯父入剑南的,他忽然跑到山南骗了大姐,虽然是空口白牙的咒了大伯父大伯母,可差不多的辰光,圣人这儿也收到了大伯父大伯母的确病倒的急报……我昨儿个与大姐、四姐一说,两位堂姐也是听我发誓若不相信可以即刻进宫来请圣人与娘娘佐证,这才相信了的。否则我与两位堂姐从前也不很熟悉,两位堂姐含恨而来,哪里能够就这么信了我?”   晋王仍旧是一团和气,道:“两位娘子挂心父母,这也是常理。既然如此,世子妇.方才何必不敢直言呢?”说着,转向皇后,道,“母后,既然如此,不如就加遣太医南下?”   ——他这么一句话,倒把卓昭节话里彻查宁战、欧氏病倒的缘故歪成了宁瑞澄和宁瑞婉担心父母之病,怀疑剑南的医者不够高明。   只是……   这样明显的不想让人去剑南调查宁战合家猝然病倒之事,也太过昭然若揭了罢?   卓昭节怀疑的看了眼晋王,道:“之前已有圣人派遣两位太医前去,我想已经够了。何况太医若是抽调太多,太医院这边怕也艰难。最紧要的,还是弄清楚大伯父与大伯母是怎么病倒的?”   “世子妇嫁到宁家的日子太短,恐怕还不知道,原本世子妇才过门时打发的大总管宁世忠,与这次谎报噩耗的宁顺忠,是堂兄弟,皆为宁家世仆,蒙赐宁姓。”晋王淡然道,“是当年老祈国公留下来的人手了,老祈国公去世后,纪阳姑母就主持分了家产,两兄弟恰好分开——宁世忠当年在世子妇进门后就丢了大总管之位,不久又暴毙,想是这宁顺忠糊涂了。”   这话就是说这次宁顺忠欺骗宁瑞澄,是为了给其兄报仇,不定还是从宁世忠迁怒到大房了?这也太荒谬了!   卓昭节蹙着眉头,因为这话是晋王说的,皇后又在,她还真不大好反驳,只慢慢道:“殿下对宁家两个下仆也这样清楚?我却是惭愧,昨儿个还是大姐和四姐说了,我才醒悟。”   “呵呵,也是十六王宅离兴宁坊近,比邻而居,些许消息总是传得快些。孤昨日傍晚听到了两位娘子在侯府门前闹的事情,本想请王妃过去劝说一二,未想跟着就得到消息,两位娘子早就被世子妇劝进侯府。而且世子妇也正打发了人出城去寻一个叫宁顺忠的下仆,孤也是一时好奇,问了一问——倒是巧了,孤身边一个长随,往常到纪阳姑母那儿送过几回东西,倒是恰好知道这兄弟两个的关系。”晋王不在意的笑了笑。   他确实不用太在意,论身份他是封了王的皇子,论辈分他是卓昭节与宁摇碧的表叔,而且淳于皇后就在上头饶有兴趣的听着看着——卓昭节虽然也是皇后颇为喜欢的晚辈了,又怎么能和晋王这亲生爱子比?   所以尽管知道他是满口敷衍,卓昭节却也不便直接指出,心头实在一阵憋闷,想了想才道:“若宁顺忠因宁世忠的缘故生了怨怼,照理也该对着二房来的,却怎么反而去害了大伯父和大伯母呢?”   “积年老仆,料想在主人跟前多少有些体面的,自然再怎么体面,主仆有别,总归不能和自家骨血比,这一点,孤想宁战是极清楚的。”晋王平静的道。   这意思就是说,也许宁顺忠曾因宁世忠的缘故,请还是祈国公的宁战帮忙出头,但宁战出于兄弟之情和主仆之分拒绝了他,这才有如今被宁顺忠所害的结果?那就是说宁战这回全是代二房受过?   晋王这样不要脸,卓昭节怔了一下方醒悟过来,她在袖子里暗掐了自己一把,定了定神,似笑非笑的道:“殿下之见,我定当转告两位堂姐。”随即她再不去理会晋王,转向淳于皇后,“娘娘?”   淳于皇后看着不远处描金复画的殿柱,思索片刻,才道:“这事儿……本宫想一想,与圣人商议了,再说罢。”   卓昭节并不失望,她静静的起身施了一礼:“多谢娘娘费心。”   跟着也没说几句寒暄话,卓昭节就借口挂念着家中的幼子幼女要回去。   皇后自不留她,道:“贺氏送一送这孩子。”   贺氏才举步,未想唐千夏却忽然起身道:“皇祖母,孙女也有些日子没见表嫂了,想送一送表嫂。”   “那就你去罢。”皇后点了点头。   出了蓬莱殿,卓昭节便客气的向唐千夏致谢,又请她留步。   唐千夏淡淡的笑着,道:“去年那幅画拖了那么久才给你,虽然你不计较,我到底理亏,今儿多送你几步,就当我与你赔罪罢?”   去年卓昭节新婚时,唐千夏为卓昭节画过像,不想后来却因为裱糊拖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皇后千秋节之后才送到雍城侯府。当时唐千夏的解释是要陪着晋王伺候皇后跟前,所以耽搁了——但这耽搁的辰光实在不短,前前后后总也有好几个月,按说裱糊这点儿功夫,几个月里怎么可能一直匀不出来?怎么看都是不上心的。   但画送到时,卓昭节已经有了身孕,忙着安胎也来不及,唐千夏不送去,她都已经忘了,根本无心和她计较,胡乱谢了一句便收了下来。在这件事情上,唐千夏的确是理亏的。   “郡主真是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当呢?”但这件事情是去年千秋宴那会的事儿了,怎么现在又拿来说?卓昭节隐约猜到她是有话要和自己说,就顺着她的意思不停步,往台阶下走去。   风从蓬莱池上吹来,衣袂飘飘,本就生得形容娇弱的唐千夏似能乘风而去,她迎着这风,扬起头,微笑着,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道:“你想回去把今儿的话告诉宁大娘、宁四娘,好叫她们转而仇恨延昌郡王?”   卓昭节一怔,她倒不奇怪唐千夏能看破自己的心思,只是想不到她会如此直接说出来,便淡笑着道:“郡主这话说的我不明白了,今儿进宫求助本也是受了两位堂姐的托付,不管事情成不成。回去之后我确实要与两位堂姐说一声的,至于什么仇恨延昌郡王……这话可就奇怪了,难道剑南的事情与延昌郡王有关?这不至于罢?”   唐千夏轻笑着,并不看她,而是凝视着远处的蓬莱池,悠悠的说道:“我与你说件事儿罢,剑南……不是延昌郡王做的。”   “我也这么想呢。”卓昭节说的情真意切,柔声道,“先不说大伯父是延昌郡王的表伯父,只说郡王与大伯父能有什么仇怨?”   这就是说压根不信了。   唐千夏听了出来,却微笑,道:“你可记得,两年前你小姑姑的事儿?”   卓昭节神色不变,道:“那一次多亏郡主佐证,不然……”   “我晓得你不相信我,不过我也不需要你相信。”唐千夏压低了声音,只叫她听见,轻声道,“明着与你说了罢,我这会送你出来是受了父王的命令,就是让你带个口信给雍城侯、宁九,反正——剑南的事情,当真不是延昌郡王干的,也不是这边的任何一个人……总而言之,这一回咱们两边都被坑了!”   “咱们两边?”卓昭节看着她,轻轻的笑,“郡主这话叫我听的糊涂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呢?什么两边?”   这是她索性连皇孙争位都不承认了。   见她一个劲的装糊涂,唐千夏却也不焦灼,道:“我晓得你小姑姑的事情,你不相信我,但这回只要你传句话,你又怎么知道这句话对真定郡王那边没用呢?对吧?如今占着上风的是真定郡王,延昌郡王再被算计,也就是唐澄那样的了。倒是真定郡王,不是应该更小心一点吗?以他如今的如日中天,竟然还有人把他也算计了进去!”   卓昭节含着笑,道:“这些事儿我都不懂,不过既然郡主要我传话,我就传罢。”   “如此就好。”唐千夏看似声色不动,然而卓昭节一答应传话,她居然连告别也不说声,直接一拂长袖,调动就往蓬莱殿上走,这翻脸的速度也着实叫见惯了宁摇碧翻脸如翻书的卓昭节都愣了愣。   第一百十五章 宁绢   回到侯府,卓昭节进了院子,随口问迎上来的初秋:“九郎呢?”   “世子在郎君、娘子的屋子里。”初秋道。   卓昭节点一点头:“我换身衣服过去。”她换了一身家常衣裙,又叫人打了水来洗了手、浣过脸,对镜自照,摘了几件繁复钗环,掠了把鬓发,这才转身出了内室。   到得安置两个孩子的屋前,还没进去,就听得里头一阵悦耳的铃铛响,卓昭节禁不住嘴角一勾,跨进门去,果然见宁摇碧手里举着个银铃铛,正摇动着吸引榻上宁夷旷与宁夷徽的注意力。   卓昭节在淳于皇后跟前说这两个孩子自满月宴上得了咸平帝赐名后就好带得紧也不全是为了奉承帝后。双生子打从落地起就十分的健壮,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只要身体好,也没有旁的叫人烦心的地方了,带他们的乳母使女一大堆,这样还说不好带,那着实是过份了。   三坐六爬,如今兄妹两个坐起来还不稳当,索性这会身后各塞了一个隐囊,半靠半躺的,使劲伸长了脖子,好奇的随着宁摇碧的手转着视线。   虽然是男女有别,然而此刻因年纪小,兄妹两个生得端得是一般无二,便是宁摇碧与卓昭节这对父母,也要花些功夫才能认出来,所以两人的襁褓素来就不用一样的。这会就是做哥哥的裹了紫底团花的襁褓,做妹妹的则是大红地四喜如意襁褓,俱是雪揉玉堆的一张小脸,乌黑漆亮的眸子,大而明亮,长睫忽闪——每一下都要扇到人心里去。   宁摇碧正一心一意逗着子女,听见脚步声,回头看是妻子回来了,就笑着将铃铛放在榻上,回头道:“回来了?娘娘说了什么?”   不想他才放下铃铛,大郎宁夷旷顿时来了精神,也不顾自己这会还不能爬,咿呀着就朝不远处的铃铛探起了手,他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离开隐囊,小嘴一扁,就待要哭了——卓昭节忙上前几步,拾起铃铛递到他跟前,让这小子摸住——宁摇碧为防止子女抓了往嘴里塞,抢救不及,所以挑来逗子女的铃铛刻意选了比较大的一只,宁夷旷抓来抓去都抓不过来,也只能摸一摸了。   见母亲如此识趣,宁夷旷才满意的止了哭声,咿咿呀呀的拽了几把铃铛,跟着就失了兴趣,却是用力揪起裹自己的襁褓来。   “这小子!”宁摇碧失笑,“亏得如今还小,再大一点,必然是个顽劣的,届时非得好生管教才成!”   卓昭节嗤笑着道:“就怕你到时候又换种说辞,道是小郎君家还是顽皮点的好,太过守礼暮气沉沉的有什么意思?”   宁摇碧摸着下巴,笑道:“这也不能怨我,咱们如今就这么一子一女,我怎么舍得下重手去管教?依我来说,不如多生几个,届时指不定我就能下手了,你瞧如何?”   这会乳母使女都在,闻言均是掩嘴窃笑,卓昭节羞得满面通红,啐他道:“你这不正经的!”   宁摇碧一看左右,众人都有眼色的退了出去,他便靠上前,从身后拥住卓昭节,微笑着道:“咱们是夫妻,想多子多孙这算什么不正经?”   “不跟你说这个了。”卓昭节见女儿宁夷徽发现了自己,正咿呀着伸手求抱,便拍一拍他手臂,嗔道,“你看二娘。”   宁摇碧扫了眼宁夷徽,气恼道:“人都说女儿比儿子更体恤父母的,怎的二娘如此不乖,没见她父亲正与母亲调着情,这会她过来凑什么热闹?”   话饮才落,就被卓昭节在臂上狠掐一把,恨恨的道:“你还真是没个正形了!调情——有当着子女面说这样的话儿的吗?你再说!”   宁摇碧哎呀了一声,委屈道:“这会他们懂什么?往后知事了我自然也不这么说了。”   “信你才怪!”卓昭节深觉不能让这厮带坏了自己的亲生爱子、爱女,警告道,“你这些不正经,不许在他们跟前表露出来,不然把他们都带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宁摇碧不怀好意的道:“你要我听话,可有好处?”   “好处就是我原本打算给你十棒子的,如今改成九棒子!”卓昭节推他,瞪眼道,“你还想要什么好处?”   “这可是空口白牙的要我做白工了,没有这样的。”宁摇碧在她脖颈上蹭了蹭,笑着道,“来,亲我一下,不然我可不放手了。”   卓昭节挣了几把没能脱身,气恼道:“你再不放?”   宁摇碧道:“不放!”   “我可真恼了!”   “恼了?那我怎么办?”宁摇碧问了一句,卓昭节还没回答,他忽然侧首吻住卓昭节的唇——半晌后,宁摇碧才放开她,叹息着问气息略喘的妻子,“如今还恼吗?”   ……这么不要脸的夫君,卓昭节只能当做根本没听见这句话。   两人这儿打情骂俏,没理会要了半晌抱的宁夷徽——这小娘子倒不似兄长那样动不动以哭威胁,她见母亲没理自己,就歪过头在襁褓里挣扎起来,像是觉着襁褓约束了自己,挣扎半晌,却是骨碌一下从隐囊上滑了下来,侧躺于榻,几下都挣不起来,尴尬得紧。   看到女儿如此,卓昭节又好气又好笑,道:“快松手,你看徽娘。”   宁摇碧这会才放开她,看到宁夷徽侧躺在榻上想起来却因为一个劲想朝后翻身、奈何被隐囊挡着不能成功、伸出襁褓的双手都在划动挣扎的模样也是啼笑皆非。   卓昭节把她抱了起来,宁夷徽倒是不记仇,立刻欢欢喜喜的把手伸着去摸母亲的脸,口中咿呀的轻声叫着,她这会还远没到学语的时候,然而毫无意义的婴语也叫卓昭节怎么听怎么高兴。   她正抱着女儿轻声哄,那边宁夷旷顿时吃味了,也要从隐囊上滚下来——他这次有宁摇碧接住,索性也抱起,笑骂道:“这小子实在太过小气,论长幼他是嫡长兄,论男女他是小郎君,连妹妹被抱一会都看不过眼!”   卓昭节想了想,沉吟道:“我怎的看他这么像你?”   宁摇碧愕然道:“我这样小气?”   “你方才不是还怨咱们二娘?”卓昭节反问——宁摇碧不小气才怪,他素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这点是长安上下都公认的,五陵年少那一班人有几个是好相与的?在那样一群人里他都是公认最不好惹的一位,可见他的难缠之处。   只是宁摇碧自认待家人尤其是卓昭节是极大度的了,听卓昭节这么说自己却是大奇,如今见卓昭节拿了方才的话来堵自己,他眼珠一转,道:“其实像我也没什么不好,左右不吃亏,咱们两个都不是能忍气的人,做咱们的孩子,性情傲慢些不打紧,就怕是个没脾气的,看得心急。”   卓昭节听了个没脾气,一下子想到了白子华,顿时神色一紧,看着怀里的女儿就忧心了——方才这孩子向自己求抱,自己被宁摇碧揽着没能及时回应,她却也没闹腾……确实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可好脾气到了白子华那地步,岂不是要把自己气死?   一个像宁摇碧这样专门惹是生非的孩子,与一个似白子华那样扶不起来的孩子,卓昭节果断选择前者,她虽然没有纪阳长公主那样庇护晚辈的能力,然而生子生女如白子华,这也太可怕了……   两人说了会子女,宁夷旷和宁夷徽究竟年幼,醒着的辰光不多的,没哄一会就双双睡了过去。把他们放回榻上,叫进乳母使女来,吩咐仔细看护,两人遂回了自己屋子。   卓昭节接过阿杏递的茶水呷了口,阿杏道:“方才大娘子与四娘子听说世子妇已经回来了,过来求见,婢子说世子妇正与世子陪小郎君、小娘子玩耍,请两位娘子先回去。”   “我回来时仿佛没派人去十娘院子里告诉她们罢?是谁自作主张的?”卓昭节皱眉道。   她回来当然要和宁摇碧先商议下,再决定怎么和宁瑞澄、宁瑞婉说,未想这两人在雍城侯里也如此的耳目通灵。   这对于雍城侯府如今的女主人来说着自然是不能忍的。   阿杏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立刻道:“婢子已经查问过了,是府里原有的一个小使女叫宁绢的,之前在这院子外头洒扫,恰好看到世子妇归来,洒扫完了就过去告了密。婢子已经叫人将这小使女先关到柴房里去了,未知世子妇要如何处置?”   卓昭节看了眼宁摇碧:“这宁绢约莫也是世仆罢?却不知道是哪儿出来的?”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管那么多呢,咱们还会少个扫院子的下人?直接拖到远些的地方打死了,其父母兄弟一并逐出府去就是。”   他来处置就没有能得好下场的,卓昭节再一次明白为什么雍城侯府上下是如此的畏惧这位世子了——宁摇碧不像其他公侯权贵子弟那么讲究体面,他根本就不要脸面,连当街殴打长辈的事情都干出来了,打死奴仆那就更不当回事儿了。   这一点首先就震慑住了下人们。   毕竟有一个不把下人当人看的主子,对下人来说也着实够提心吊胆的。   此外宁摇碧有母亲的陪嫁可用,也不缺人手,在宁家根深蒂固的世仆,他就是全打死或全卖了,也不怕这侯府里没人做事。更重要的是,他是独子,而且深得长公主欢心,地位之稳固,就是如今太子都不好和他比,所以行事自然肆无忌惮。   可这样的威慑下,那宁绢居然还敢跑去告密?   卓昭节揉了揉眉心,想说什么,宁摇碧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这会咱们要忙的事情太多,而且这事不查也知道,总归与大房脱不了关系。”   “那就按你说的做罢。”卓昭节思忖片刻,本来她是想借此敲打一下大房两姐妹,也好掩饰自己回府后先看子女后寻夫婿,把昨儿个许诺的回来后立刻去将进宫的消息告诉她们的承诺一时间给忘记了。   不过一想,照宁摇碧说的这么一做,宁瑞澄和宁瑞婉听到消息,还能不明白吗?恐怕多半还会以为这是自己故意这么做,以利用她们此刻的焦急把雍城侯府的钉子拔除呢!   第一百十六章 苦肉计?   吩咐阿杏去处置宁绢等人之后,卓昭节当然不会现在就去见宁瑞澄和宁瑞婉——若说原本她已经从宫里回了来,却丢着大房姐妹先来与丈夫孩子亲热还有点尴尬,毕竟昨儿个她还答应会帮大房出谋划策以保宁战和欧氏平安呢,结果这才一晚上过去,就立刻露了原形。   但现在宁瑞澄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翻出内贼来了,一会卓昭节不给姐妹两个甩脸色就不错了。   到底现下二房得势大房失势,就算宁瑞澄和宁瑞婉晓得她是故意的,也不能不忍了。更不要说这一回宁绢的事情,固然是大房姐妹两个忧心父母,可也太打卓昭节的脸了。若非为了大局,卓昭节晓得钉子都钉到了自己眼皮下,自己嫁到宁家这一年来出出入入硬是没留意到过这宁绢,简直想连宁瑞澄、宁瑞婉一起赶出门去!   这完全就是当众打到卓昭节脸上,笑她治府不严,给她院子外头洒扫的使女竟然更向着大房、还是失了势的大房,这也就是宁摇碧怜爱妻子,换个苛刻些的丈夫说什么也要向妻子质问上几句的——到底是怎么留意后院的?   所以卓昭节处置了宁绢,跟着就叫使女出去告诉守门的人,若是宁瑞澄和宁瑞婉再来问,就直说自己在盘问宁绢的事儿——便继续和宁摇碧说起进宫的经过:“昨儿个大娘与四娘过来公然一闹,消息传得倒快,旁边又就是十六王宅,也真难为太子了,一大早的就打发了晋王殿下领了小郡主到娘娘跟前陪着下棋,原来就是防着我呢。”   宁摇碧笑着道:“可是吃了亏?”   “也谈不上吃亏不吃亏,终究做主的是皇后娘娘。而娘娘当然是要帮真定郡王的。”卓昭节道,“不过倒有件意外的,我走时,小郡主主动提出送我一送,这几步路上,她和我说,这回剑南的事情不是延昌郡王那边做的,道是有人把两边都坑了。让我一定要转告你——我想皇后娘娘这回没表态,是不是和这个消息有关系呢?”   之前唐千夏说时,卓昭节是明着表示不信的,然而唐千夏那么言辞凿凿的,心里也有点嘀咕——主要还是淳于皇后罕见的没有立刻选择支持真定郡王。   宁摇碧沉思片刻,道:“她这么说吗?若不是唐三那边,却还有谁要下这个手?总之这次也不是唐四这边干的,倒是奇怪了。”   卓昭节道:“我瞧这小郡主的话也不能很信,两年前她不是还为了真定郡王这边反间了延昌郡王那边一把?结果如今倒又站到延昌郡王那边去了,也不知道那边怎么不在乎两年前的事儿呢?难道是为了晋王殿下的缘故?说到这儿就更奇怪了,晋王多年来一直辅佐着太子殿下,与延昌、真定两位郡王却是交往不多的,也没流露出来过对谁的偏向。之前小郡主与我那小姑姑交好时,还道晋王殿下是选择了延昌郡王呢!不想后来却是坑了延昌郡王一把——到这儿也该想着晋王其实是支持真定郡王的罢?可如今他又是帮着太子为延昌郡王一路缓颊,这里头也太乱了点。”   “两年前那个所谓的反间其实是不大能作数的。”宁摇碧沉吟了片刻,才道,“斗诗那回唐千夏站在唐四这边,后来对晋王的解释是那年春宴上她与卓芳甸有磨镜之好的传言,所以借着牡丹花会重新露面后,担心照例和卓芳甸站在一边于名声有碍,这才帮了唐四。这解释虽然牵强,但那局她左右也是输给了你的。”   卓昭节疑惑道:“这也太牵强了些——明面上只是一场斗花,私下里却是两位皇孙的较量,她要证明自己与我那小姑姑没什么暧昧之情,旁的场合就表不了这个态了吗?非要挑这样敏感的时候?这小郡主又不是什么不明事的浑人,谁会相信这样的解释?”   宁摇碧微哂道:“谁知道呢?左右晋王私下里带她去给太子殿下、延昌郡王赔了礼,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因为延昌郡王乃是庶子,太子一向不遗余力的给他拉着帮手的人,晋王可是一直辅佐太子的,太子岂能不把延昌郡王托付他一二?唐千夏总是晋王的亲生女儿,即使有糊涂的地方,料想太子念着晋王也要宽容些的——左右一个没什么权势的郡主。”   “但当时人人都道她是得了晋王的吩咐去亲近我那小姑姑的。”卓昭节道,“后来帮真定郡王参与那次斗诗,太子竟然不怀疑也是晋王的主意?”   “宗室女嘛,本朝这些金枝银枝自来都是跋扈张扬的。”宁摇碧道,“何况就算晋王当时有意向唐四倾斜,然而太子也好,延昌郡王也罢,都是趋向于拉拢他而不是与他为仇,莫说晋王了,就是咱们家,在之前唐三唐四斗得最激烈的时候,若说要倒戈到唐三那边,你想唐三岂会不欢迎?便是担心咱们不是真心倒戈,场面上也要做出来欢迎。更何况晋王之前和唐三也没什么仇,他的女儿帮了真定一次——那次斗诗不过是个引子,帝后其实早就拿定了主意了。或者说,唐四的嫡出身份,就注定了只要他不是太过糊涂,皇后娘娘总归是护着他的,皇后娘娘帮唐四的立场坚定,圣人岂能不受皇后娘娘影响?所以说唐千夏那次帮唐四也不能算与唐三结下来仇恨。”   卓昭节沉吟着道:“好吧,这个且不说。我更奇怪的是这位小郡主虽然比你略小些,可论年纪比我还长几个月呢,怎么如今还没出阁,也没说许人家?”她皱眉道,“这也太古怪了点,去年的时候,还当她是想跟着晋王殿下在皇后娘娘跟前时常出入,好请娘娘赐个好婚事,未想到如今都没有动静。”   她之前还盼望过唐千夏可以嫁给沈丹古,但自从去年避暑时蕊蝶别院那晚后,她对沈丹古是敬而远之,才不去多想那个人的事情。如今说这话却是纯粹疑心唐千夏这个人了。   “想是她眼界高,如今见到的这些都瞧不上,左右年岁也长了,索性等一等?横竖郡主还怕嫁不出去吗?”宁摇碧笑了一下,道,“先不说她了,先说她要你传的话罢,倘若剑南那边当真不是两边动的手,而大房又的确是被人所害,那这件事情却是复杂了。”   卓昭节也点头:“剑南靠近南诏呢,我以前看书,说那边的蛮人会巫蛊之术,难道是蛮人所为吗?那又是为了什么?”   宁摇碧道:“蛮人太过遥远了——我倒怀疑这是不是大房的苦肉计?”   “啊?”卓昭节一惊,随即明白过来:原本大房又被夺爵又被流放,还背负了一个到了新朝都难以消除的忤逆不孝、连累生母的罪名,此去剑南,前程未卜,风光难再。   若是依着常理,他们往后最好的结果也就是长公主临终前、或者是太子登基后,召他们回长安罢了。至于说爵位官职,那就不要指望了,太子再想补偿大约也就是散官——自古以来孝道为首,纪阳长公主还是太子的长辈呢,太子一个劲的抬举姑母的逆子,难道就孝顺了?   而且在太子登基前,他们还得在剑南继续忍受着。   但像现在这样一病……   大房被流放去剑南时,纪阳长公主仿佛无事,然而听得宁战快不行了,长公主连最心爱的孙儿宁摇碧都没心思见了,这几日始终闭门不出,虽然下人不敢禀告进去,但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长公主是真的伤心了。   之前长公主故意污蔑长子,赶他们出长安,本意是为了保护他们。可不想,这人到了剑南,都一年了,正在长公主放心时,却出了事。   究竟母子连心,何况宁战当年那般忤逆不孝,长公主还是忍着伤心难过为他收拾残局,后来是宁战一直死不认错又多次忤逆了长公主,这母子之情才渐渐淡下去的。即使如此,这些年来,长公主也不是没护过宁战。   两年前敏平侯致仕、古太傅乞骸骨、敦远伯降爵……祈国公却岿然不动,全是帝后看了长公主的情面罢了。   所以若宁战在剑南出事,小事长公主自不会理会,若是大事……长公主又怎么可能真的看着子孙去死?   像现在,宁战和欧氏最新的消息尚未报来,但病人显然是经不得颠簸的,若非如此,怕是长公主早就去求情,让他们先回了长安再议了。   而宁战若是恢复的不好,尤其是表现出来心事重重,长公主一个心软,指不定又给他求情把爵位拿回来呢?这对旁人来说艰难的事儿,对长公主来说不过是开个口罢了,只要圣人还在,断然没有不许的。   不管怎么说,大房流放的罪名是从长公主这儿出来的,想要洗清,也只能通过长公主。   何况指望太子的话,帝后如今虽然精力衰退了,身子骨却还硬朗,剑南又艰苦,宁战不为自己,也要为子孙考虑考虑。尤其是宁瑞庆膝下年幼的嫡长子宁朗清,这个宁家大房的嫡曾长孙年方四岁,两年之后开蒙,在剑南那种地方怎么能够找到合宜的师傅教诲?   就算宁战自己教……可他怎么能甘心呢?   浸润于盛世长安中长大的人鲜少会愿意离开这座此时举世无双的繁华城池的,宁摇碧甚至连更为安全的月氏族头人都不想做也要留在长安。大房又怎么能不在南下的同时一路北望?   总而言之,宁战与欧氏是有理由自伤的。   卓昭节沉吟道:“那……真的让他们回长安来?”   “不是我们让不让他们回长安来,而是他们到底能不能回长安?”宁摇碧平静的道,“太医没那么好哄,但望他们不是存了必死之心罢。”   第一百十七章 玉娘拜访   “大房总是延昌郡王那一派的,若当真豁出性命来为子孙争取一个被祖母召回的结果,那么不晓得会不会也留了些针对咱们的东西?”卓昭节有点不放心。   宁摇碧却摇头,笃定的道:“若他们当真存了必死之心,那污蔑咱们反倒是败笔了。你想父亲也就算了,我是肯吃亏的人?之前他们还有爵位,还在长安时,尚且只能看着我对膝下子女冷嘲热讽、公然欺压!如今他们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庇护子孙,大房剩下来的人,往后能靠的就是祖母和咱们,你说他们怎么敢得罪咱们?太子也不是就登基的,即使才登基了,咱们要料理现在的大房那些人还需要太长的辰光吗?”   卓昭节沉吟道:“但唐千夏今儿个传了这话,难道剑南那边的事情,会对延昌郡王不利?否则即使延昌郡王那边发现了什么,又何至于告诉咱们?”   “不但对他们不利,而且他们定然也是没查出来什么。”宁摇碧微笑着道,“所以才透露给咱们,其实更多的是想把咱们的注意力转到剑南那边。但在我看来,这下手的人也许当真不是延昌郡王,但他们也没安什么好心,这明摆这是缓兵之计——皇孙争储中忽然插进一股暗流,连似乎要吃亏的唐三那边都查不出来底细,帝后意外之余,说不定就会暂时停下扶持唐三,先把这些人查清楚了!”   “所以今日晋王一个劲的阻止帝后派人去剑南,不是为了怕事情查到唐三头上,而是……要帮下手的人把蛛丝马迹抹平。不然,朝中去人随便一查就查了个清楚,唐三那边如何把此事说得郑重,好吸引帝后注意、以劝帝后暂时不要打压延昌郡王?”   卓昭节微一皱眉:“但这股暗流出现的确实有些叫人生疑,两位郡王争储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这时候怎么还会有人来插这个手?又为什么来插这个手?”   宁摇碧正待说话,外头立秋却进来禀告了:“世子、世子妇,君侯上朝归来,打发人来请世子去前头议事。”立秋虽然是卓昭节的陪嫁,没有伺候过宁摇碧,然也知道这位世子并不很把雍城侯放在眼里,所以强调道,“真定郡王与君侯一同前来的。”   “那你快去吧。”卓昭节知道今儿个雍城侯上朝时难免会提到大房姐妹的事情,而自己既然在皇后跟前被晋王拦阻了,那么朝上太子亲自在,怕是暗流更甚,自要催促宁摇碧。   而宁摇碧一走,仿佛就守在外头一样——宁瑞澄与宁瑞婉过来求见。   “告诉她们我这会忙得紧。”卓昭节本来倒不想这么怠慢宁瑞澄和宁瑞婉,宁绢的事情还只是其一,其二却是因为宁摇碧方才的话:倘若延昌郡王这派如今是想着拖延辰光的话,那宁战却是不容易出事了,不然长公主还在,她的嫡长子死在剑南,圣人岂能不给长公主一个交代?   圣人动了真怒,雷厉风行的查起来,谁也别想得了好。   而宁战若是不死的话,照着他与二房的仇怨,怎么也不可能给二房说好话的。宁瑞澄和宁瑞婉当然是跟着她们的父亲走,父亲不死,她们也没必要去寻人报仇,卓昭节之前定下来的引祸水东流策略用处可就不大了。   既然如此,这两姐妹对二房的好处就不大了,卓昭节本来就和她们没什么交情——诚然如今的宁大娘子与宁四娘子是可怜的,堂堂国公府嫡出娘子,现来却沦落到了要来看她这个弟媳的脸色的地步。可是朝斗什么时候又春风和煦过?   今儿个失势的若是卓昭节,宁瑞澄也好,宁瑞婉也罢,怕是态度只有更差的。   卓昭节本来就对大房有着隐隐的敌意,她如今要操心的事情多了,才没功夫去同情这两个大姑子,是以极轻描淡写的告诉高秋:“就说宁绢太没规矩了,虽然发作了她合家,但我总觉得这侯府还是不够干净,想把人都梳理一遍,不然如今她们在作客,我这儿倒是下人都管不好,净叫她们乱跑乱说话,可也太笑话了。”   高秋出去传了话,回来时倒有些啼笑皆非的意思,卓昭节还以为宁瑞澄或宁瑞婉说了什么,然而高秋道:“世子妇不知,今儿个咱们府里倒是宾客盈门呢?门上人跑过来说,卓六娘子来了。”   “六姐?”卓昭节微讶,道,“六姐来了?她一个人来的?”   “可不是吗?”高秋笑着道,“门上直接放进来的,怕是就要到了,小厮抄近路跑过来禀告一声。”   之前卓昭节才到长安时,与卓玉娘有过两次小小的冲突,然而都是小娘子之间的意气罢了。出阁之前,卓昭节和卓玉娘关系还是不错的。   但卓玉娘嫁的是江扶风,江家在两位郡王之间一直都是坚定的持中不言,今儿这样的日子……尤其是真定郡王这会还在侯府,即使男女有别,可私下遣使女传递信笺表达态度也不是不可能——可以说是颇为敏感,她怎么会过来呢?   卓昭节思索之间卓玉娘已经到了,看得出来她出门的匆忙,只穿了七成新的绛紫地灵雀衔花对襟上襦,束着杏子黄罗裙,绾了个抛家髻,斜插着翡翠珠攒芙蓉簪子,俏丽之中略带忧愁。   才进门,卓玉娘就蹙着眉尖道:“七娘,我有事要托你。”   “六姐请坐,今儿个过来的好生突然,我都没能出去迎你。”卓玉娘的性情历来有点风风火火的,但这样一见面就开口也着实是急了,卓昭节心下奇怪,起身迎道。   卓玉娘摆一摆手,道:“自家姐妹,说这些做什么?何况我这会也没功夫和你细说。”就道,“我想和你私下里说。”   “你们先都下去罢。”卓昭节依言吩咐。   等人都退了出去,卓玉娘迫不及待的开口:“前两日你家十娘子出阁,听说席上的家伎都是从前醉好阁一位行首帮着调教的?”   “是呢。”卓昭节诧异的问,“六姐想借这夏氏过府教导人吗?”   卓玉娘闻言,脸色却是变了一变,才轻叹一声,道:“我这会府里都快要进人了,哪儿还会再从你这里要人?”   卓昭节一惊,道:“怎么六姐夫他……”   “他这些日子老在外头耽搁到坊门关闭都不回去,次日回了家里就说是有人相邀推脱不开。”卓玉娘眉宇之间掠过一抹轻愁,道,“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前儿个趁他醉得厉害,拿了他身边的小厮连吓带哄的一问——哪里是有什么人邀他呢?根本就是他惦记着醉好阁之前名动北地的那一个叫许镜心的女子!这几日都在许镜心那儿磨蹭着!”   卓昭节顿时蹙紧了眉,道:“六姐夫这也太不像话了!他如今任着尚书都事,虽然有其堂兄照拂,可因此更该勤勉才对,却怎么尽把心思放在了流连这些烟花女子身上?!”   “他若只是流连,我私下里悄悄把事情了结了也就是了。”卓玉娘显然有点气急败坏——她婚前与卓绛娘争执时虽然说过不指望夫婿把自己当成掌中珍宝看待,嫁与江扶风大半也是大夫人周氏的选择,婚前也不是没听说过江扶风年少风流的名声,出阁那会,她也做好了江扶风会有侍妾的准备。然而成婚以来也算是恩爱有加,加上江扶风不管是出于忌惮淳于皇后还是与她恩爱的缘故,一直没提侍妾的事情,就连身边几个颇有姿色的使女也都另外配了人——心态总归是慢慢变化的。   结果这时候横刺里杀出个许镜心,还是数年前名动一时的行首,如今风头虽然渐渐被新出的人物夺了去,可也没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再说楼子里出来的人么,不拘年岁妍媸,总归是叫当家主母防备些的,谁叫这些人学的就是勾引人的那一套呢?   卓玉娘哪儿能不急?   “可昨儿个他却忽然提起了蓄养家伎之事,我本来还想着是不是他想纳人却不好意思说。”卓玉娘的声音微微发抖,“哪儿想到,我才说要考虑考虑,他就又迫不及待的说起——你这儿的家伎教导的好,都是那夏氏能干,所以不如聘了那许镜心!你说……这心思还用猜吗?我可是听说,五年前许镜心风头最盛的时候到过秣陵,那会十七郎就和她有染了是不是?!”   五年前许镜心到秣陵永夜楼小住,引得南方轰动一时,而当时秣陵城中颇有风流名声的江扶风以才气折服许镜心、成为其入幕之宾一事是城中流传许久的风流韵事——流传到了卓昭节是亲耳听自己二舅母白氏提过的。   这会听卓玉娘一说,也觉得事情严重了:“五年前是有这么一回事,可这几年来也没听说六姐夫与许镜心有什么来往啊!怎么现在忽然就旧……就这样了?”   顾忌着卓玉娘的心情,卓昭节把旧情复燃改了口。   然而卓玉娘还是心情很坏,道:“我昨儿个使人去了五姐那儿,也亏得五姐夫能干,当天下午就把消息送到我手里,说许镜心如今虽然还有些恩客撑着,但究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大不如前了。醉好阁现下又捧出新人,她连行首的院子也是勉强住着,所以打算从良……那醉好阁的鸨母据说不是十分苛刻的,许镜心这些年来替她赚的也不少,又有几个官身的恩客帮着说话,着她自己拿了积蓄赎身——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罢?她放出风声说赎身之后怕是手头没什么积蓄了,所以想着能不能寻个教习之类的差使。”   又说,“要论歌舞技艺,凭着醉好阁的名头她决计不差的,可谁家失心疯了才会聘个行首来教导自家小娘子?所以她要做教习,要么还是去楼子里,要么就是到大户人家帮着教导家伎。我想十七郎许是因此看到了机会?毕竟许镜心之前的名头在那儿,就是如今缠头也不菲的,所谓长安大、居不易,十七郎的俸禄不过那么一回事,成婚那会厉阳那边是送了一笔银钱来做贺仪,然而要长久过日子还是得精打细算的。”   这么说着卓玉娘真有点悲从中来,“若说他不想好好过日子,又这样的节省,若说他想好好过日子罢……这又算什么呢?”   卓昭节明白了她的来意:“六姐要我把许镜心截走?”   “自然。”卓玉娘恳切的道,“我是想你这儿的夏氏比许镜心美貌妖娆得多罢?你敢收着她,料想再多个许镜心也不打紧?总而言之我不想叫她进江家的门!”   虽然有点哭笑不得,但卓昭节看着焦急的卓玉娘,还是叹了口气道:“我一会就叫人去醉好阁那边领人,也不必等她自赎其身了。”   凭雍城侯府如今的权势,慢说是要个已经身价跌下来的许镜心,就是把醉好阁如今的心尖子要走,那边鸨母也不敢说什么。   重要的还是宁摇碧一门心思系在了发妻身上,不会被这些进门的女子所迷惑。   卓玉娘听她答应,长松了口气,感激道:“七娘,这会多亏你了——不然,虽然母亲之前教诲我,道是男子婚后生出旁的心思来也是难免,可……事情到了头上总归是能免则免的。”   “六姐这事倒不麻烦,其实这事儿打发个人过来借着送点心说声也就是了。”卓玉娘自觉给妹妹添了麻烦,卓昭节倒更觉得对她不起,委婉的道,“但六姐现在亲自登门,却恐怕惹了麻烦了。”   卓玉娘瞪大眼睛:“啊?”   1.看不看夫贵妻闲?我觉得不错,还很搞笑。哦?是古言?偶去瞅瞅~~~   小灵子,偶周末在家看了个完结文,赵熙之的《谁说京官有钱有肉?》   另尤四姐新坑《宫略》,男女主互动又很爱很有爱~~~   第一百十八章 晾着   “真定郡王如今正在侯府里。”卓昭节很是歉意的道,虽然今儿个不是她请了卓玉娘来的,但卓玉娘到底是江家妇,她来的这么巧,虽然如今的延昌郡王不能拿江家怎么样,可对于一心一意持中的江家来说,多半会在江扶风面前说话,让江扶风敲打些卓玉娘的。   卓玉娘却还没会过意来,道:“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为了昨儿个的事情来的,如今朝上都议着呢!”卓昭节说了这句,看卓玉娘还是一脸茫然,就惊讶道,“昨儿个我这边的事情你不知道?”   “你这边有什么事情?”卓玉娘一头雾水的问,但随即又尴尬道,“这两日我不是正烦着那许镜心?”   也难怪她听说真定郡王在也不在乎了,卓昭节无语片刻,只得简单的把事情与她说了一遍,卓玉娘顿时恍然:“怪道我进你这院子之前,看到宁四娘子与另外个眼生的娘子在外头被拦着,这样的人是该晾上一晾,你府里的下人,她们倒支使得比你还顺手,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也不全是气这个,我方才也在和九郎说事情,你过来前,九郎被父亲与真定郡王叫走了。”卓昭节道,“现在你又来了,那就让她们继续等着罢,反正急的不是咱们。”   卓玉娘就笑,道:“你要说我有麻烦是这件事情,这算什么?你担心的无非就是江家怪我到你这儿来的不是时候,惟恐因此被传他们有意向真定郡王靠拢,但这样的谣言又关我什么事情?先不说十七郎如今哪儿来的能力代表整个江家,这世道,谁还不许出了阁的姐妹彼此来往?真是笑话了——十七郎若是当真听了长辈的话,拿这个来说我,我才不买帐呢!”   她沉了脸,道,“再说他如今迷着姓许的那女子,谁知道有没有那功夫来说我?”   看她这样子,回去了多半要吵架,卓昭节忙又劝:“六姐何必如此,现下在长安的江家长辈固然没有六姐你的正经公婆,然而于六姐夫的前程都是极要紧的,至于那许镜心,她如今不是还在醉好阁?反正这辈子她也别想进江家的门了,至于六姐夫,六姐先和他好好的说,若是他不听,再闹起来也不迟?”   卓玉娘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又怕没来和你招呼过,若一旦说崩了,他直接去醉好阁把人领回去岂不是更尴尬?”说着又咬牙切齿起来,“出阁之前,我也听你说过他是个风流的,那时候想着左右也没有更合宜的人,再拖下去母亲也要忧愁了,索性看他人也不像太坏。到前些日子,我还道我嫁了个好的呢,不想也是这样的不争气!就是咱们大姐夫,还是去年才歪了心思,大姐可是比咱们长十岁有余的,他……我若不是怕母亲担心,非得和他大闹不可!”   卓玉娘明理归明理,却不是什么肯忍气吞声的人,她若是远嫁,早就闹起来了,如今按捺着只私下来求堂妹帮忙,无非是心疼嫡母。   本来大房里的三个女孩子,嫡长女卓昭艳的夫婿去年宠上了个上司送的舞伎,和卓昭艳闹得很僵,夫妻关系出现了裂痕;四娘子卓绛娘呢少年守寡又心术不正,被游氏逼着远嫁到岭南去了;最受大夫人期盼的六娘卓玉娘,大夫人是竭力要把她嫁在长安的。   结果如今倒是让卓玉娘发现丈夫要变心也不敢闹,惟恐事情传出去叫大夫人知道了心里难受。   这会这委屈也只能在姐妹跟前说一说,娘家是万万不敢去告诉的,毕竟大夫人年岁也长了,而这十几年来大房实在有些多舛。至今男嗣只得卓知义一个,孙辈连个影儿也不见。三个娘子的婚姻现下都有些问题,没有一个谈得上得遇良人的——大夫人自进了卓家的门起就一直在操心,被她当嫡女养大的卓玉娘尽管性情刚烈,对大夫人这些年来的辛劳看在眼里,也实在是不忍心给她再添堵了。   见卓玉娘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卓昭节心里叹了口气,道:“六姐你先不要急,我晓得你心疼大伯母,做事难免束手束脚。只不过若六姐夫当真不好,咱们家可也不是好欺负的!”她指了指外头,压低了嗓子,“这偌大侯府,总归有几个外头看着眼生又身强力壮的健仆罢?六姐若是气不过六姐夫,尽管过来带人,我保证他们便是进了大牢也不会说和咱们有关系的半个字儿!”   宁摇碧本身就爱惹是生非,他又狡诈,固然给人的印象是骄横跋扈,可私下里的手段也不少——这种专门调教出来的打手自然不缺。   卓玉娘闻言,眼睛一亮,道:“好!你给我留着,我这就回去与他说——他若是……我可不是大姐那么好说话的人!再说我如今左右尚无所出,真把我逼急了,只要设法瞒住母亲,大不了和离!各走各路!”   卓昭节道:“开什么玩笑?江扶风他若是有负了六姐你,还想各走各路?必然要把事情报到皇后娘娘跟前,叫他在本朝休想再升迁、不贬谪就是他运气好了!”   “就是这样。”卓玉娘心中对这趟雍城侯府之行满意极了。   她们姐妹两个说完了事情少不得又聊上几句私话——外头的大房姐妹等得心急如焚,一直到晌午后,卓昭节留卓玉娘用过饭,亲自送她回去,出了院子,宁瑞澄和宁瑞婉才有机会跑过来拉住她:“九弟妹,你今儿个处事忙碌,然如今你娘家阿姐也要回去了,可有功夫告诉咱们进宫的情形了?”   听她们还叫自己九弟妹,卓昭节明白这是宁瑞澄、宁瑞婉不敢轻易和自己翻脸的缘故。   她嘴角微微一勾,道:“啊哟,瞧我这记性!我还说今儿个回来就要去寻两位堂姐的,未想早上在宫里头,皇后娘娘多提了几句旷郎、徽娘,我回来后只顾惦记着看他们,却把这事儿给忘记了——跟着又出了宁绢那一回事,两位堂姐也晓得,我进门总也有些日子了,不想连个下人都没管好,虽然祖母和父亲都是仁慈之人,可我自己心里也躁得紧。所以处置起来不免慎重了些,恰又赶着我六姐来说事儿……倒叫两位堂姐久等了!”   宁瑞澄微微发抖——她乃国公府嫡长女,在夫家渠家也是嫡长媳,一直被捧着的人儿,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就是祖母纪阳长公主,偏心二房归偏心二房,然而也没有像今儿这样故意扫面子的。   她知道卓昭节这话的意思是发泄宁绢一事的不满——可要不是卓昭节回来后先探望自己的一双子女,她们又何必急得仓促动用宁绢?再说宁绢在院子外头洒扫,除了传递些消息外也没做旁的事情,不能算真正危害到卓昭节罢?   总而言之宁瑞澄觉得这回的事情怎么着错也不该全在自己!   可卓昭节如今占着上风……这卓氏不愧是宁九的妻子,她和宁九一样的惹人讨厌!   宁瑞澄心中仿佛油煎了一样的难受,明知道卓昭节这话里全是冷嘲热讽,而卓玉娘在旁,神色似笑非笑,惟恐旁人看不出来她是在看热闹,宁瑞澄却不得不忍着气道:“宁绢的事情我却要与九弟妹赔个不是,她与我一个陪嫁有些亲戚关系,我那陪嫁也是跟着我在山南散漫惯了,却不知道九弟妹这儿的规矩。所以昨儿个就和宁绢约好了请她过去十娘的院子里吃果子,不想宁绢今儿去了之后多了几句嘴,倒是叫九弟妹误会上了。方才咱们想见九弟妹也是想解释这件事情。”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敷衍的点了点头,“那倒可惜了,一条人命……唉,既然如此,那阿杏记得着人把那宁绢厚葬了罢。”   之前宁瑞澄和宁瑞婉是知道宁绢被拖走的事情的,却不知道是直接打死了,闻言都吃了一惊!她们当然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主人,宁瑞婉或许心软些,可宁瑞澄自己也是打死过下人的,只是卓昭节看着貌美如花,说话也是柔声细气的模样儿……一出手处置下人就是个死字?   宁瑞澄和宁瑞婉不知道这处置是宁摇碧说的,如今都对卓昭节的心狠暗抽冷气,竟是顿了一顿才能说话:“九弟妹有心了。”   “既然你大姑子寻你有事儿,我就不多打扰了,就叫阿杏给我引路便是。”卓玉娘冷眼旁观到此刻,便道。   卓昭节也觉得晾宁瑞澄和宁瑞婉到这会差不多了,与卓玉娘寒暄两句,话别之后,就领着宁瑞澄与宁瑞婉进了院子。   到堂上分主宾落坐,宁瑞澄神色之间透露出来发自内心的憔悴,她和卓玉娘刚才一样无心多说,直截了当的问:“皇后娘娘怎么说?如今帝后可遣人往剑南?”   “原本我是这么求娘娘的,然而今儿个晋王也在,却是拦了下来,说先前已经有太医侍卫去了,如今再加人手不合宜。”卓昭节爽快的道,“听晋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怀疑雍城侯府会趁机把大伯父大伯母病倒的事情栽赃在延昌郡王身上,所以我提什么他都反对,说起来倒是我进宫帮了倒忙,是以之前回来后,我也不敢直接见你们,先去问了九郎拿主意。”   这就是解释自己之前没有履行诺言的缘故了,宁瑞澄和宁瑞婉对望一眼,虽然不相信,但脸色好歹缓和了点。   宁瑞婉微微惊讶,道:“晋王叔——他以前不是不插手两位郡王之事的?”   “你的意思,是晋王叔如今也站在了延昌郡王这边?”宁瑞澄沉思了下,抬起头来,看着卓昭节,认真的道,“但咱们父亲是哪边的朝野皆知,咱们母亲还是延昌郡王妃的嫡亲姑母……若是如此,晋王叔何以拦阻你?”   第一百十九章 拒绝   卓昭节把手一摊,道:“我可还想问你们呢!晋王殿下今儿个可是不遗余力的劝说皇后娘娘不要答应我的请求,我就琢磨着往日里仿佛也没得罪过这位殿下,怎么今儿个处处都堵着我进言?”   宁瑞澄怀疑的问:“你向娘娘怎么请求的?”   “自然是立刻加派人手往剑南,一来救治大伯父和大伯母,二来彻查大伯父、大伯母染病缘故。”卓昭节道,“这话是当着晋王殿下及晋王小郡主的面说的,还有蓬莱殿上上下下可以佐证,两位堂姐若是不信,回头打听一下就晓得了。”   她说的这么直接,宁瑞澄也没心思客气,道:“你既然这么说了,我想你一个世子妇总不至于空口白牙到这样的地步——既然如此,那我们自己去求见皇后娘娘罢,晋王能拦着你,总不好拦着咱们做女儿的忧心老父老母。”   宁瑞婉却对皇后愿意不愿意见她们颇有些担心,就接话道:“大姐,咱们不如先去问问祖母的意思?”   “祖母如今也为父亲母亲担心着,怕是听了这事儿更加的烦心。”宁瑞澄抿紧了嘴道,显然纪阳长公主对二房长久以来的偏心,让如今已是心急如焚的宁瑞澄没了继续去祖母跟前祈求的耐心,直视着卓昭节道,“九弟妹如今掌着这偌大侯府,膝下又有幼子幼女,咱们也不能总让你为了大房的事情奔波,现下想自己觐见皇后娘娘请求,九弟妹这般贤惠,一定不会拒绝帮咱们求皇后娘娘准见罢?”   卓昭节正待说话,外头初秋却隔着窗叫了一声世子妇,似有事禀告,卓昭节便住了要说的话,道:“进来。”   初秋进了门,先看了眼大房姐妹,宁瑞澄眼中顿时有了疑色,卓昭节扬了扬下颔,道:“说罢,什么事儿?”   “延昌郡王妃打发了人过来,说是郡王妃因着头疼这几日都没能视事,今儿个才知道大娘子与四娘子在咱们府上,所以想请两位娘子到延昌郡王府小住叙话。”初秋看卓昭节没有隐瞒宁瑞澄、宁瑞婉的意思,便如实道。   宁瑞澄与宁瑞婉听了,面上都涌现出复杂的神色。   延昌郡王妃是欧氏的嫡亲侄女,也是她们姐妹的嫡亲表妹,再加上宁战对延昌郡王的支持,本来宁战出事,她们两个最该求助的,除了纪阳长公主外就是延昌郡王妃了。毕竟她们的外家欧家如今已经说不上话,也只有欧如晓这表妹是宗室妇的身份,有一线希望。   然而宁瑞澄乍闻噩耗之后急怒攻心,寻了宁瑞婉便直接闹到雍城侯府外了,那会在侯府外无人敢近前询问时,也不是没指望过欧如晓。可一直到她们被卓昭节软硬兼施的弄进侯府,也没见这表妹那边来人。现下欧如晓派了人来——不是看到了有好处,就是有利用她们姐妹的地方。   宁瑞澄和宁瑞婉从前和这个表妹关系向来不错的,如今……虽然卓昭节待她们也不好,可二房与大房向来不和睦,卓昭节的敌意冷漠利用那都是情理之中,相比之下,欧如晓,或者说延昌郡王却太让人心寒了,即使晓得延昌郡王如今也为难得很,然而……宁战丢了爵位又合家被流放又是为了谁?   卓昭节看了看她们,道:“两位堂姐意下如何?”   宁瑞婉之前常和欧如晓来往,心也软些,虽然之前怨过欧如晓,但现在听说她派人来接,又有些意动。   然而她们姐妹两个做主的还是宁瑞澄,宁瑞澄沉吟良久,却摇了摇头,道:“表妹既然头疼,料想这会即使好了也是乏着的,我们再去打扰实在不妥当。何况左右都已经叨扰了九弟妹,这儿离祖母也近,不如还是在这里吧。”   就问卓昭节,“未知九弟妹可觉得咱们在这儿太过打扰?若是如此……”   “两位堂姐都是自家人,一笔难道还能写过两个‘宁’字来不成?”卓昭节淡笑着道,“大姐和四姐尽管放心住着就是。”   说着看了眼初秋,“去转告延昌郡王妃派来的人,就说大娘子才从山南来,舟车劳顿的如今正乏着,四娘子呢忧心大伯父大伯母,这会也没心情见外人,还是改日有暇再去拜访郡王妃罢。”   初秋会意,施了一礼退下去回话。   卓昭节的人去代为回话,只有把不满表达得更明显的道理,这样的话两边罅隙就更深了,这一点宁瑞澄和宁瑞婉都很清楚。宁瑞婉所以诧异的望了眼姐姐,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打发了初秋,宁瑞澄重提进宫的事情,卓昭节道:“今儿个这么晚了,肯定不成的。要么明儿个我再跑一趟。”   这时候是申初,兴宁坊离大明宫不远,当真今儿个要去也不是来不及,尤其卓昭节一向很受皇后喜欢。但卓昭节摆明了今日不想再跑一趟了,宁瑞澄与宁瑞婉也没法子,沉默了一阵,只得起身告辞。   回到住处,宁瑞婉打发了下人,就着急的问姐姐:“为什么不去如晓那儿呢?”   “去那里有用吗?”宁瑞澄揉了揉眉心,疲惫的反问,“你没听卓氏说,今儿个晋王拦着皇后,不让帝后的人再去剑南?”   宁瑞婉怔了一怔,道:“这……虽然她说的不像假话,可咱们还没打听……”   “二房下手的可能不大,如今真定郡王占尽了上风,即使太子这会就登基,最多拖着不立他,想立延昌郡王,没有那么十年八年水磨功夫也是不成的。”宁瑞澄沉声道,“毕竟大凉上下都已经把真定看成皇太孙了,乍然要换人,还是现下帝后一起看好的未来储君人选,哪里有那么容易?二房又不傻,再怎么恨父亲母亲,横竖都忍了这些年了,又何必在这眼节骨上下手?”   “既然不是他们下的手,这卓氏当然不怕彻查,而且你看她今儿一大早就进了宫,难道是为了咱们?错了,她更多是为了自己!她是生怕延昌郡王这边拿了父亲母亲染病的事儿栽赃呢!”宁瑞澄吸了口气,道,“她刚才直说是晋王拦了她,这就是等着咱们两个或进宫去寻皇后娘娘,或去寻晋王问个明白,总而言之,是要咱们代她去求帝后彻查父亲母亲染病之故,最好咱们证实了她的话,转恨起了晋王和唐三。你想一想,这时候欧如晓派人来请咱们去延昌郡王府,是为了什么?”   宁瑞婉虽然不如宁瑞澄精明,然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立刻白了脸色:“她要咱们听晋王的?”   “是听延昌郡王的。”宁瑞澄冷声道,“父亲帮了唐三那小子几十年,如今爵位也没了,官职也丢了,连带子孙都被流放到剑南!还背负着忤逆不孝的名声!结果昨儿个咱们两个在雍城侯府门前闹时,隔壁的坊就是十六王宅,可欧如晓有派个下人过来说句话吗?那时候我就晓得他们不可靠,现下把咱们叫到延昌郡王府,你以为会比这雍城侯府更好过?到时候咱们若是不答应听话,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吵翻,到时候还不是被赶出来?然而更可能的是不答应也不成!唐三如今是失势,但怎么也是郡王,咱们家何尝不是倒了?他要为难咱们两个可不难!”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宁瑞婉彷徨得没了主意,她哽咽着道,“怎么会这样呢?父亲母亲危在旦夕,宁顺忠为人收买,长安这边……表妹也这样……咱们如今……如今怎么办?”   宁瑞澄目光一凝,道:“你给我住了声!如今还在二房,你这样哭了传出去叫人知道咱们很得脸吗?”   “可我心里难受!”宁瑞婉丧气的往榻上一扑,眼泪簌簌的掉下来,“现在卓氏要明天才肯进宫去,还不知道咱们见了皇后娘娘会怎么样?如今……如今这事儿我是看都看不懂了,假如二房没动手,现在二房也在嚷着要彻查还他们清白,那……这动手的难道……难道是唐三?!那父亲母亲焉有活命的道理?!”   宁瑞澄深深的看了眼妹妹,道:“乍一看去唐三这边确实有可能害了咱们父亲母亲……可卓氏膝下那对双生子的名儿才定下来不几日就出了这回事,你想唐三即使蠢到了急病乱投医的地步,太子殿下会由着他这么糊涂?圣人与皇后娘娘多么精明的人,从来只有帝后愿意相信的,什么时候有过当真帝后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事儿?”   “……难道父亲母亲当真……?”宁瑞婉目光黯淡下去,假如不是这两边,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不是只有宁战与欧氏想拿命为子女换个前程?   宁瑞澄沉默良久,道:“我不知道,但还是那句话,卓氏膝下双生子才被圣人赐了夷旷夷徽的名儿,剑南就出事,父亲母亲纵然当真……也不可能挑这样的辰光!我想这一回要么真是意外,要么,另有内情。”   她吁了口气,道,“但不管怎么样,如今父亲母亲显然都不好的,咱们要做的自然是先保住人,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罢!”   宁瑞婉讷讷道:“大姐你说罢,我照做就是。”   “今儿个欧如晓来请,咱们回绝了,那边未必认为是咱们的意思,没准会觉得是卓氏故意阻拦。”宁瑞澄定了定神,道,“所以她很可能会亲自上门来请,届时我自不会理她,这样她多半要转向你,你不可被她三言两语掉几滴泪就哄了去!须知道咱们父亲的立场朝野上下都知晓,如今咱们却住着雍城侯府……卓氏虽只今日进了趟宫,但现在父亲母亲出了事儿,二房在为咱们奔走、唐三那边反而没人理会咱们,你说朝野上下会怎么看唐三?”   宁瑞婉道:“这样岂不是唐三要怨咱们?”   “我管他怨不怨!”宁瑞澄冷笑着道,“他不想顶着个连得力臂助,还是为了他才被流放到剑南从而出事、又是嫡亲表伯父都保不住的名头,这一回非得尽力救人不可!而且,唐四会放过咱们如今宁可借住在二房都不愿意去唐三那儿这么好的机会?你等着看罢,咱们父亲母亲若出事,唐三意图谋害嫡亲表伯父以换取攻讦政敌的机会的事情必定会在市井之中传出!”   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唐四……他如今什么都好,正是需要爱惜羽毛自保的时候。恐怕二房想做什么,除非不叫他知道,否则也定然会被他阻拦。”   “所以虽然卓氏气人,但咱们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住在这儿了。”宁瑞澄喃喃的道,“最紧要的是祖母到现在都没出来说话……说到底咱们家最大的倚仗可不就是祖母?本来祖母就偏心着二房,如今虽然是为着担心父亲一时间连九郎也不见了,但你看咱们到现在不是也没见到祖母?可见祖母即使担心父亲,也没到因此愧疚想补偿咱们的地步……之前父亲流放剑南,不就是有祖母不赞成父亲继续帮着唐三的缘故?倘若咱们现在还要向唐三靠拢,你说祖母会怎么想?到时候哪怕父亲母亲转危为安了,祖母必然也不会让父亲母亲回长安的。这天高水远,谁知道往后又会发生什么事?”   宁瑞婉咬着唇,郑重点头:“我明白了,若无祖母松口,父亲便是好了,也很难回来。”   “就是这样。”宁瑞澄叹了口气,“何况现在唐三唐四都不会全心全意为咱们父亲母亲的性命考虑,唯一这么考虑的,除了咱们,还是只有祖母。”   纪阳长公主再偏心二房,也始终是宁战的生母。到了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刻,哪怕长公主没有立刻出来追究长子之病……然而却没人能怀疑长公主盼望长子平安无事的心意。   终究,血浓于水。   可宁瑞澄这么告诉妹妹时,心里也在疑惑:祖母这样不说话的关着门,到底想做什么呢?长公主可不是遇事只会关了门默默垂泪的人啊!   第一百二十章 长公主   这时候纪阳长公主也在和庞绥说着话:“这么说来大娘和四娘没理小欧氏之请?”   “下官听说四娘子有些意动,然而被大娘子拦阻了。尔后,世子妇打发的使女将延昌郡王府上派来的人好一顿抢白,那人很是气愤的出了府,料想回去之后禀告不会有好话说。”庞绥轻声禀告。   长公主唔了一声,道:“昭节太过小心了,大娘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她既然决定不去唐三那儿,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又何必再激小欧氏上门一趟?如今战郎在剑南出事,难免影响到戡郎父子,而且旷郎、徽娘都还小,虽然有乳母和使女,也正需要她的照顾,小欧氏上门,总归是郡王妃,她自要亲自出面招呼,岂不是平白的叫人耽搁正事辰光。”   “世子妇年轻,难免有考虑不周之处。”庞绥和气的道,他一向就偏着二房,虽然与卓昭节没什么交情,然而宁摇碧既然很喜欢这世子妇,他也不在乎帮上几句话,道,“何况世子妇如今虽然已经子女成双,实际上进门也才年余,大娘子出阁又早,世子妇不谙大娘子的性情,也是偶有疏忽。”   庞绥任纪阳长公主府的家令数十年,论起对长公主的了解,怕是宁战和宁戡都未必比得上,最懂得如何引开长公主的不悦。   果然长公主听到“子女成双”这四个字,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道:“这孩子确实太过年轻了点,能够做到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她闭上眼,凝神片刻,道,“照这几日冷眼旁观下来,战郎这一回如非意外,那就是在剑南另外惹了人了?”   庞绥谨慎的思索了下——他不能不谨慎,之前长公主狠下心来污蔑宁战,纵然有他的挑唆,但更多的还是长公主不愿意看着长子被帝后敲打,连把儿子交在帝后手里处置都不肯,更不要说看着子孙受旁人的谋害了,这几日长公主看似平静,然而……谁又知道这位从前朝到本朝都以性情激烈强硬著称的长公主到底在想些什么?   虽然自诩了解长公主,可庞绥也没把握处处引导着长公主跟着自己的意思走,长公主根本就不是会让手下牵扯成傀儡的人!   短暂的思索之后,庞绥才试探着道:“料想是这样的。”   “二房当真没有……”纪阳长公主沉吟着,半晌才低低的问了一句,纵然是她,这语气里也透露出来忐忑。   手足相残——这天下没有一个母亲不怕这个。   庞绥垂着眼,道:“确实没有,下官以为世子一向孝顺……”   “九郎孝顺不假。”长公主摇了摇头,“自他主动提议让十娘过继,本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不想本宫伤心!只要本宫还活着,他是不会违背承诺对大房动手的。可苏史那呢?那月氏人对九郎也许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但决计少不了自作主张的地方!他当年对申骊歌都没有言听计从,九郎哪儿能够完全驾驭得了他?所以九郎打小,本宫就教导着让他不要答应回月氏,不只是不放心他离太远,也不只是怕他被月氏族的亲人所害,也是怕他到了月氏族后,被苏史那架空成傀儡,当成苏史那掌权的幌子用!你确定不是苏史那做的?若是他做的,这笔帐总归还是算在九郎头上!”   庞绥沉吟道:“下官想应该不至于,因为……”   “本宫不要听你想,只要听笃定的回答!”长公主蛮横的打断了他的话。   “据底下人报上来,苏史那这段时间并无异动,甚至在剑南之事前,他根本没与剑南的探子联络。”庞绥立刻收敛心神,正色道,“从正月到现在,他倒是在用心查着世子双生子身边新添的乳母下人的底细,甚至已经查到了几名乳母五服以外的远亲。”   闻言,长公主脸色稍缓,道:“这些年来本宫肯容他一直活着,就是看中了他对申骊歌的血脉的忠心维护,即使自作主张,然而关键时候却是能够舍命相护的。”   又把话头转到了宁瑞澄与宁瑞婉身上,道,“大娘是个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四娘虽然糊涂了点,然而既然与大娘在一起,本宫倒是能放一点心了。大娘知道如今该怎么选择。”   庞绥微笑着道:“大娘子总归也是在殿下膝下养过几日的。”   宁瑞澄是纪阳长公主的长孙女,她比宁摇碧大了十余岁,出生时不但宁摇碧没出生,甚至雍城侯还未娶。以雍城侯的为人,即使得长公主偏爱,也断然做不出来成日在母亲跟前说大房的坏话,甚至于迁怒到侄女身上去。   所以宁瑞澄作为长公主头一个孙辈,倒是享受过被祖母疼爱的岁月的,还在长公主膝下养过几年才回国公府。长公主对养在身边的晚辈,一向以宠爱为主,看重其气度,对才艺倒是不放在心上。   宁瑞澄和宁摇碧固然不和,但受长公主影响,俱是有决断之人。   长公主凝神想了一想,轻叹道:“看来本宫这回病倒几日,倒也是好事。”   ——剑南出事的噩耗传来那日,长公主确实是心绪不佳,才把二房都赶走了。但之后宁摇碧几次求见被拒绝,真正的原因,却并非长公主担心宁战一家到了连心爱孙儿都没心情见的地步,更不是长公主怀疑次子幼孙谋害长房。   而是,长公主忧急之下,当真病倒了,而且是连夜病倒。   问题是长公主却不敢将这个消息传扬出去。   因为雍城侯这一房也还罢了,宁战如今还在剑南,这个被夺了爵位又流放的人,最大的价值,就在于他是纪阳长公主的嫡长子,以及雍城侯的嫡兄。其中前一个身份当然重于后一个身份。   一旦长公主病倒的消息传出去,尤其长公主如今年事已高,若是被误传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到剑南——谁知道宁战会被怎么样?   从未被圣人拒绝过任何要求的纪阳长公主的威慑一旦失去,宁战的安危更加无法保证。   所以长公主病得模糊之际,匆匆让常嬷嬷召来庞绥,命他设法封住自己病倒的消息。   为了不走漏风声,庞绥思来想去,只能硬着头皮,作出长公主担心长子,似乎为此怀疑迁怒次子之态。   毕竟对于雍城侯府来说,由于真定郡王的得势,雍城侯纵然顶着被生母怀疑谋害长兄的风言风语,影响也不会很大。但远在剑南无权无势了的宁战,一旦失去母亲的庇护,却很有可能立刻身故,成为新一场波澜的引子。   所以即使庞绥更向着二房,领了长公主的命令后,却也不敢怠慢,只能暂时牺牲雍城侯府。   好在私下里请了许院判秘密过府诊治几日下来,长公主可算是渐渐恢复了。   既然恢复,长公主当然不会继续关着门谁也不见,立刻召来庞绥询问这几日局势的变化。   如今虽然没听到剑南传来转危为安的消息,然而知道宁瑞澄和宁瑞婉姐妹在延昌郡王府和雍城侯府之间选择了后者,长公主即使知道大房的两个孙女是迫于形势,也觉得略微安慰了。   庞绥道:“大房与二房总归都是殿下的骨血,平常纵然存着罅隙,然而危难之时,终究不是外人的。料想这一回后,两房之间情谊当生。”   “情谊?”长公主虽然盼望子女和睦,但深知二子禀性,却摇了摇头,“积怨太久,他们已经不太可能成为寻常人家那样亲密的兄弟了。更何况就算大房肯,九郎也不会答应,他没对大房下死手,那还是顾忌着本宫疼他一场,又怎么会和大房真的一笑泯恩仇?九郎不是这种人!”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长子的安危,“照理说十一郎派的人早几日就应该到达剑南了,为什么如今还没有回信?”   庞绥心里思忖着恐怕宁战那边情况不好,圣人派去的太医要么是太晚了,要么是救不成,所以斟酌着回报的措辞耽搁了,嘴上却道:“也许战郎君病情并不严重,太医想治好之后回禀,也许能得个嘉奖。”   长公主闻言,默然片刻,道:“但望如此罢。”   庞绥能想到的可能,长公主哪儿想不到?她问出来,就是想听庞绥这样的回答,到底能宽一宽心。   又沉默了片刻,长公主道:“这次战郎染病的缘故,必得彻查到底!”   庞绥忙道:“下官已遣人往剑南,料想不日当有回信前来。”   “既然不是苏史那自作主张,那慕氏和唐四素来善于忍耐又精明,如今他们正形势一片大好,没有画蛇添足的必要,按说是不会对战郎怎么样的。”长公主的推测与宁瑞澄的分析也差不多,“唐三那边……难道他们被逼到这样糊涂?但太子即使宠着绿姬,总不至于昏了头到这种地步罢?本宫还没死呢……是谁要这样不放过战郎?”   长公主沉吟着,“本宫思来想去也想不到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你可有头绪?”   庞绥迟疑着:“殿下要问下官,下官斗胆说句心里话——下官觉着……剑南多瘴疠,难道……是巧合,当真只是染了病?”   这个从最初没人相信甚至是嗤之以鼻的答案,如今居然被各方都认为最像是真相了。   长公主蹙着眉,半晌才轻叹着道:“难道战郎当真命舛至此?”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玉娘再到   次日一早,长公主就主动召了宁瑞澄、宁瑞婉、宁摇碧三个孙儿孙女过府相见,连卓昭节也被叫上,只是叮嘱宁夷旷和宁夷徽尚幼,不要经常抱来抱去,让留在了侯府——这却是长公主认为自己方才痊愈,恐怕病气尚存,成人康健,近前说话或者无事,两个还没满周的曾孙太小,可别沾了病气去,故而让他们这回就不要到跟前了。   四人得到消息,都是精神一振,到了长公主跟前,行礼请安过了,宁瑞澄与宁瑞婉都双双落下泪来,哭着求长公主救一救宁战夫妇并自己的兄弟们。   一向对大房严厉的长公主很难得的和颜悦色,柔声安慰了宁瑞澄、宁瑞婉,并透露出前几日才接到消息就打发了人去剑南彻查事情,决计不会让自己的长子受这样大的委屈。   宁瑞澄和宁瑞婉很多年没见祖母如此和蔼,尤其是堂弟宁摇碧还在的情况下,受宠若惊之余又心酸难奈,禁不住哭了又哭。   而宁摇碧这次虽然没有出言讥诮搅场,但也冷眼旁观,根本没有圆场的意思。他不吭声,卓昭节犹豫了一下,却不得不上前搀扶两人,安慰几句。   宁瑞澄和宁瑞婉虽然是满腔的委屈彷徨,然而都知道祖母纪阳长公主的耐心向来只用在二房身上,也不敢过于宣泄,免得惹了祖母不喜,借着卓昭节的劝说,赶忙收了泪——祖孙商议了半晌如何救助宁战等人——其实能派的人手大致都派了,如今众人也只能先等了新的消息来再议。   长公主到底再三宽慰了两个孙女一番,又发话让她们放心在侯府住下来,究竟是才愈的人,到这儿长公主就露出疲惫之态了。一直陪在旁边的家令庞绥忙暗示众人告退。   这样回到侯府,虽然宁战等人还是生死不明,可见过一回祖母,宁瑞澄与宁瑞婉都莫名的心安了起来,神色之间轻松了许多。本来这日说好了要让卓昭节引两人进宫去求皇后的,但路上宁瑞澄和宁瑞婉故意落后一段路一商量,却追上卓昭节表示先不进宫了。   本来么,最关心宁战这些人生死的,除了女儿外,就该属纪阳长公主了。尤其淳于皇后偏爱真定郡王,宁战一直被皇后当绊脚石看的,只看同样是长公主之子、圣人嫡亲外甥,皇后叫雍城侯戡郎,却叫宁战祈国公或直呼其名,就知道皇后的态度。   皇后即使碍着情面答应她们帮忙,真正用心恐怕也有限,再说宁瑞澄其实很清楚,卓昭节素得皇后垂青,她求不来的事情,自己姐妹更没指望的。   如今既然祖母纪阳长公主开始插手——姐妹两个也从长公主今日的疲色上猜测到祖母前两日怕是担心的病倒了,惟恐影响到剑南这才秘不宣张,甚至于作出一副迁怒二房的姿态。   这样想的话,祖母岂只是对父母上心?根本就是心心念念着,不然,像祖母那么强势的人哪儿是寻常担心就能够忧虑到病倒的地步的?   如此一盘算,这进宫不进宫倒不重要了,可别一进宫,叫祖母认为是不信任她,虽然祖母不至于为此就不管剑南的事儿了,到底也是惹气的事。   卓昭节听了之后,当然也乐得少跑一趟,客客气气的和她们寒暄两句,在路口分别,目送她们回十娘的院子去。   宁摇碧见两个堂姐走了,便与卓昭节道:“照现在看来她们是要住久些的,你若得空打发人给她们送点衣料首饰去。”   “糟糕,我这几日居然把这个给忘记了。”卓昭节被他提醒才想起来宁瑞澄和宁瑞婉穿孝上门来闹,又来的匆忙,根本什么都没带,自己和宁娴容的衣物她们能穿是能穿,可明显都不大合身——所以这几日宁瑞澄、宁瑞婉穿戴都十分寒酸狼狈。   尤其是刚才在长公主跟前……   卓昭节懊恼的道:“祖母怕是都看在眼里了。”   “祖母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何况祖母也晓得你如今忙碌着丈夫子女都来不及呢,哪儿有太多功夫管她们?再说你都说了要什么用度叫她们只管开口,她们自己不索取衣料首饰难道还能怨你不成?”宁摇碧当然是什么都帮着妻子说的,立刻好言安慰。   卓昭节蹙着眉道:“这事不宜迟,我一会就去叮嘱人……这会怕是要直接做夏衣了罢?恰好赶在了一起,那咱们的衣裳可得先等一等,怕要穿上几日旧衣。”   宁摇碧道:“没有叫咱们自己等的道理,让她们身边的人自己做去,首饰反正都是现成的拨几匣子过去,她们虽然是仓促上门,然而总不可能身边一点银钱都没带,若不满意自己去银铺银楼里打,哪里给她们那么多挑剔的地方……等咱们的衣裳做完了,若她们还在府里,你再提给她们做成现成的不迟。”   “你都提了,何况咱们去年做的衣服可不少,好几件都没上过身,今年也未必就穿不得了。”卓昭节有点啼笑皆非的道,“横竖就几天,何必这样小气?”   宁摇碧笑着道:“我素来就不是什么大方的人,我也只对你大方。”   “你呀!”卓昭节闻言,心下一甜,嗔他一眼。   两人情意绵绵的回了院子,未想门口使女才问了一声安,里头听见声音,正堂上就急赤白脸的奔出人来,还没看清人影就嚷道:“七娘七娘,我有话要和你说!”   卓昭节愕然一望,却正是卓玉娘,留在院子这儿的高秋跟在后头追出来,见到卓昭节与宁摇碧一起回来,飞快的施了个礼,解释道:“世子、世子妇,卓夫人方才过来,说有极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世子妇,所以……”   卓玉娘是卓昭节颇亲近的人,所以早就吩咐过门房上不必通报就可以直接进门,甚至一路迎到这儿的堂上招待。   此刻卓昭节就挥手止住高秋的解释,挣开宁摇碧拉着自己的手,快步上前接住跑下来的卓玉娘,道:“六姐你放心,你昨儿个叮嘱的事情,我一会就让人去……”   她以为卓玉娘此来,定然是为了许镜心的事情忧愁,这是隔了一晚看自己这边没动静,故此又赶来催促。   不想卓玉娘闻言却是大喜过望,道:“这么说来你还没打发人到……”她说到这儿看了眼宁摇碧,勉强一笑道,“妹婿,我有事儿想与七娘单独说几句。”   宁摇碧对岳家之人一向场面上是很过得去的,尤其是当着卓昭节的面时,所以此刻微微颔首,道:“六姐不必客气,尽管说就是,我先去看看旷郎和徽娘。”   等宁摇碧进了双生子的屋子,卓昭节也引了卓玉娘回堂上坐定,把人打发到回廊上去,便悄声问:“怎么事情有变?”   “确实如此。”卓玉娘此刻眉宇之间忧愁消去,倒是满怀歉意和不好意思,先道了一句,“那许镜心你不必再接到侯府来了!”   “难道六姐你要接她去你家里?”卓昭节闻言一怔,心想自己这六姐可不像是容易被说服这么快就接受妾侍的人啊?江扶风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卓玉娘居然当真点了点头,待见堂妹脸色古怪,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这都是一个误会。说起来还要从五年前说起——这和你那任表哥也是大有关系的!”   卓昭节惊讶道:“什么?!”   不管五年前还是现在,任慎之最是懂事用功,一心扑在了学业上的,怎么会和许镜心有关系呢?   “我起初也不能相信呢,任家表弟虽然不是我嫡亲的表弟,然而他的为人我也听说过的,断然不是那等会出入烟花地的人。可十七郎言之凿凿,甚至说可以请任表弟佐证——倒是巧了,昨儿个我回去之后,与他明说许镜心之事后不久,恰好任表弟有事上门拜访,我呢,也豁出去直接问了他,不想他倒是证实了十七郎的话。”卓玉娘飞快的道,“我想任表弟虽然和十七郎要好,但总是你的嫡亲表哥,我也叫他一声任表弟的,他为人又老实,怎么着也不会帮着十七郎这样耍我罢?”   卓昭节忙催促道:“你快说任表哥和许镜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之前卓芳涯也是学业有成被寄予厚望的一个人——卓昭节还记得当年卓昭粹南下时和自己说起侯府中的汹涌暗流,非常担心祖父敏平侯会因为卓芳涯的功课比上头四个兄长都好,而将世子之位传给卓芳涯。   可自从卓芳涯迷上了花氏后,却是每况愈下,后来索性就把功课全部荒废,漫说进士,是连会试的场子都不想下了,在后院里更是弄得妻离女散,还把高家给得罪了。这前车之辙明明晃晃的在那儿,卓昭节一听许镜心与任慎之有关系顿时就急了!   卓玉娘还没详细说,她已经转了十七八个永绝后患的法子!   亏得卓玉娘也知道她担心什么,开口就道:“你放心,任表弟可没被许镜心迷惑住,甚至于照理来说他们根本就没见过面!”   “那怎么说许镜心与任表哥有关?”卓昭节听说两人面都没见过,松了口气,埋怨道。   “所以十七郎才想着趁许镜心如今打算脱离醉好阁,设法把她弄到家里去问问。”卓玉娘匆匆将当年游姿病情加重那会,江扶风到游家探望,与任慎之提到在许镜心处看见过任慎之的画像一事说了,道,“我听着也奇怪呢——任表弟还说,后来他和其母,就是你那小姨母说了这事情,你那小姨母推断和任家有关,然而当时你小姨母病情很重了,没有精神多想……总而言之这事情怎么都透着古怪。”   卓昭节听着也十分诧异,道:“慢着,若是如此,自六姐夫到了长安,那许镜心又非良家女子,到醉好阁出些银钱打点就能见到的,六姐夫好奇,为什么之前不去见,如今却要把人弄到家里?可别是想弄清楚当年的事儿是一个,另外也想哄了六姐你吧?”   卓玉娘啐道:“我会这么糊涂?这个当然也问了。十七郎就有点讪讪的,说他决计没有旁的意思,不然也不至于到了长安却一次都没去过醉好阁了,一是才到长安时忙着学业,被叔父督促无暇,二是后来与我定了亲……他……他想好好过日子,就……这次之所以提出要把许镜心弄回去,却也是听说了许镜心要从良的消息才想起来。”   “怎么从良要从到六姐夫身上去不曾?”卓昭节蹙眉道。   “当然不可能!”卓玉娘一挑眉,道,“是这样的,之前他夜不归宿就是去向许镜心打听那画像的事儿,然而许镜心一直顾左右而言其他,怎么也不肯说。后来被逼急了,就说自己打算从良,奈何赎身之后一时无处可去,若十七郎能够收留她一段辰光,她才肯说,十七郎好奇心切,这才和我商议请她到家里做教习的。”   卓昭节还是很怀疑江扶风:“我怎么听着像这许镜心是在以退为进,目的还是要进门?”   卓玉娘道:“我会让她这样进门?我与任表弟说了,这件事情到底和任表弟关系更大些,所以,等许镜心从醉好阁里脱了身,先接到我家里去,但我会把任表弟也叫上,到时候事情说完,给她一笔银钱——她爱租赁个院子住就租个,爱住客栈就住客栈。她不是说无处可去才求收留吗?还是一段辰光,那我给她足够一段辰光的银钱,她凭什么还要在我家里待着?趁早的给我走人罢!”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春水绿波   卓昭节听罢,道:“这法子倒是不错,既然你都预备好了不会叫许镜心弄假成真当真和六姐夫有什么,那我就不担心了——不过这事情透着古怪,我倒也想听听是个什么缘故?”   “这有什么?回头我知道了,来告诉你。”卓玉娘爽快的道。看得出来她今儿个非常高兴,心情极好,这也难怪,前两日才发现还算恩爱的丈夫似乎外头有了人,还是个很会勾人的行首,甚至到了主动开口要把人弄进家的地步,换了哪个做妻子的也开心不起来的。   结果到妹妹这儿来求助和诉苦了一番,因为得了卓昭节的支持,回去之后索性摊牌把话说开,哪里想到却是意外之喜,竟晓得丈夫与人来往并非是移情别恋,而是另有缘故,换了谁不是长松了口气之余,欣喜万分?   卓昭节见她这样也感到高兴,不管怎么说,总归是盼着姐妹过的好的,何况单是替大夫人抱不平都想着卓玉娘过得好些,总不能大房四个子女婚后就没有一个能叫大夫人不操心的,这样大夫人也太可怜了些。   卓玉娘去了心事,又怕卓昭节会照着之前自己所托付的横插一手把许镜心弄到侯府来,反倒是给卓昭节添了件事儿——她是自己能处置的事情就自己处置了的人——这才匆匆忙忙亲自赶过来再次解释。   这会和卓昭节说了几句,虽然江扶风如今从江楚直的府中搬出来单独住一个宅子,家里也就夫妇两个没什么好操心的,但卓玉娘出来了总归是记挂着的,和堂妹说清楚事情,寒暄两句,问了问宁夷旷和宁夷徽都很好,就告辞而去。   等她走了,卓昭节换了身衣裙,也去看子女,这会宁摇碧已经和子女玩耍了一会了,两个孩子精神显得有些不济,一个趴在宁摇碧怀里半睡半不睡,手里还拽着宁摇碧的一缕发,另一个则是在榻上自得其乐的吐着泡泡——而进屋子之前还是衣冠整齐、仪态俊雅的宁摇碧,此刻冠歪襟散,带松袖皱,脸上还有些水印的痕迹,不知道是被子女亲了还是吐了口水。   虽然形象狼狈,宁摇碧兴致却很好,因为每日都要与子女亲热会儿,他现在抱小孩子的手势已经极为娴熟,搂着怀里的宁夷旷柔声哄着,轻轻抚着他背。就看到宁夷旷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要睡过去,可他睡得又不牢固,时而猝然惊醒,四顾之后,下意识的再拽把手里父亲的发丝,往父亲怀里再歪些,口水就可以很方便的在宁摇碧的衣襟上擦掉……   卓昭节看着这一幕,禁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宁摇碧回头一看,知道她笑什么,然而得意道:“你来看旷郎现下这模样是不是可爱极了?”   “你现在把头发任他拽着也不嚷疼——一会他当真睡着了,看你怎么办?一直在这儿陪着吗?”卓昭节抿嘴道,说着就走过去要掰宁夷旷的手,把宁摇碧的头发拿出来。   然而宁摇碧忙阻止道:“别动,方才我想拉出来的,奈何这小子一见抓不到了,立刻就要哭……左右叫他抓一会也没什么,这会他力气也小,拉不了多痛的。一会睡着了,咱们慢慢的抽出来好了。”   他要这么宠着儿子,卓昭节也只能罢手,看着他叹气道:“我就想着往后这小子该被你宠成什么样子?怕是比你从前还要命呢!”   “那有什么关系?”宁摇碧不在意的道,“我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又戏谑道,“我再不好,总也能娶到你,可比这天下大部分人都能干了。”   卓昭节见旁边乳母使女都掩嘴轻笑,面上微微一红,道:“孩子们跟前,你正经点!”   一面说,一面敛了裙裾,在榻边坐下,伸手把还在自得其乐的女儿抱到怀里,宁夷徽许是天性好说话,她虽然也像哥哥一样见着父母就要抱要陪,然而若不理她她也不像宁夷旷那样顽劣的哭闹。   就因为这样好说话,倒是难伺候的兄长更多得到父母的搂抱哄劝——尤其父母只有一人过来的情况下。   卓昭节不免觉得这女儿怪委屈的,这会抱着她就分外的温柔,宁夷徽只被她逗了几下,就格格的笑出声来,乌黑的眼珠盯着母亲鬓上的一支珠钗,好奇的看个不停。卓昭节反手拔了给她摸浑圆的簪头,宁夷徽立刻就心满意足了。   看着女儿这么好对付,卓昭节却是愁上眉头:“可别当真是软绵绵性儿的小娘子啊!”她宁可生个骄横跋扈的小娘子,总好过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女儿呀!   宁摇碧听见,安慰道:“咱们家有过性.子软绵绵的人吗?你看大房那边,就是四娘也是有气性的。咱们的女儿会不如四娘?”   卓昭节心里虽然还有担忧,然而却又不想说更多不放心女儿将来的话,只得把这担忧按捺下去,心想女儿长到出阁还有十几年呢,就算天性软弱,怎么也要宠出几分气性来,免得往后出了阁净被夫家欺负了去!   两人各自哄着一个孩子,彼此又说上几句话——这样没多久,两个孩子累得都睡着了,长子宁夷旷果然似宁摇碧的霸道,睡着之后,却也死死攥紧了那缕发丝,夫妻两个怕伤了他幼嫩的小手,不敢十分用力去掰,只得依了宁摇碧之前所言,一点一点的把头发抽出来。   这样花了好半晌功夫才能脱身,出了门,宁摇碧这个年纪都禁不住活动了下筋骨,揉了揉肩叹道:“怪道人家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只是陪他们玩会,如今就感到吃力了,往后大些更活泼,真是更加的要命。”   卓昭节还道他接下来要说往后该对雍城侯也好点,没想到宁摇碧跟着却问起了午饭来。   两人用过午饭,卓昭节照例要小睡片刻,宁摇碧却要去书房里温会书,但今日卓昭节惦记着宁摇碧的提醒,送走宁摇碧,立刻把冒姑叫了来:“将库房开了,拣着上好的衣料给大娘、四娘那儿送些去,再把首饰选两匣送去。”   冒姑垂手答应了,又道:“方才午饭的辰光,雷家来人送了几盆牡丹,说是给世子妇看个新鲜的。”   卓昭节道:“啊哟,是了,今年牡丹花会都快结束了罢?我竟是险些忘记了。”   “今年咱们府里事情多了些,主要还是小郎君小娘子太小了,如今不宜抱出去看花。”冒姑笑着道,“但小孩子长起来也快的,过两年便能陪着世子妇出去看景儿了,只怕到时候花会上斗花的人见着了世子妇领了小郎君和小娘子,把那些牡丹都比了下去,斗着都没意思了。”   卓昭节笑着道:“他们两个必然是能把牡丹比下去的,但到那时候怕是我就年长了。”   “世子妇再长些正是牡丹开到盛时,只有更好看的道理。”使女们都凑趣。   阿梨忽然问:“姑姑,雷家送的牡丹是什么品种的?”   冒姑笑道:“我虽然随着夫人嫁在长安有好些年了,然而平常不沾这样的雅事,认识的牡丹也不多,听来人说是春水绿波,看着颜色绿如翡翠,料想是极好的吧?”   阿杏就笑:“雷家夫人可也有意思,婢子记得当年世子妇到长安时所参与的那次斗花,所吟的可不正是春水绿波吗?”   “原来是这个,婢子还以为会是胭脂楼倒晕檀心呢!”阿梨却失望的道。   卓昭节好奇的问:“为何是这个?”听这名儿也不像有什么缘故啊!   阿梨提醒道:“世子妇忘记了吗?三年前牡丹花会的头一次,世子妇与世子在天香馆的雅间里,当日天香馆头一盆亮相的可不就是雷侍郎家的胭脂楼倒晕檀心【注】?”   就听阿杏哎呀了一声道:“正是正是,究竟阿梨记性好,我都没想起来——当时真定郡王与延昌郡王还拿那牡丹小小的斗了一回,世子妇还问了世子怎么不是天香馆的牡丹来着。这胭脂楼倒晕檀心能够在天香馆里头一个亮相,婢子记得雷家那盆栽种得是极好的,照说雷家的牡丹里这一品该不错,看来今年送春水绿波是特意冲着世子妇曾写过春水绿波的诗句择的。”   “不管怎么样总是雷家的心意。”卓昭节道,“一会搬进来罢——这么一说,我给十娘和雷家郎君说的婚姻还真是巧了,当初说亲那会我可是一点都没想起来,还以为和雷家从前毫无瓜葛呢,原来早就听说过了。阿梨那会怎也不提醒我句?”她虽然责问阿梨,但语气温柔,倒也没有真的生气。   阿梨忙分辩道:“婢子也是听到雷家送了牡丹才想起来。”   冒姑笑着道:“长安就这么大,弯弯绕绕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等十娘回来说与她听,料想也觉得有趣的。”   卓昭节自己却被这胭脂楼倒晕檀心勾起了对当年花会的回忆——那时候的忐忑使性,斗花时的仓促上阵、花会后的旖旎……那突如其来如在心中掀起无数惊涛骇浪的一个吻……   想着想着,卓昭节就觉得心里甜甜的,双颊也不知不觉泛起了绯红之色,这个晌午,竟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噩耗   因着长公主痊愈后对孙辈的安抚,宁家上下都长松了口气,即使最担心父母的宁瑞澄和宁瑞婉也认为有祖母庇护,宁战和欧氏至少性命是无忧了。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长公主召见孙辈的次日傍晚,信使风尘仆仆从南而来,一路驰马入宫,至御前呈报圣人。圣人展开急报后,只扫了一眼,就猝然变色——又命人请来皇后,帝后都是精明果断之辈,可是对着跟前这封急报却也是百计莫施,两人足足商议到了掌灯时分都不能决定,叹息良久之后,只能打发人先去告诉宁家二房。   于是坊门已经落锁后,宫中内侍持上谕叩开坊门,至雍城侯府求见。   这时候侯府上下都已经快歇下了,听说宫中来人,俱是慎重起来。卓昭节替宁摇碧穿着外袍,忧心道:“也不晓得是什么消息?”   对宁战和欧氏生死向来就不怎么关心的宁摇碧倒是压力不大,还有闲心笑着在她颊上偷一个吻,道:“一会问过内侍就知道了。”   但宁摇碧也没想到,等他到了前堂,却是不必问内侍就知道了。   雍城侯怔怔的坐在堂上,手里端着一只梅子青描绘带露桃花的茶碗,似乎在听到消息后欲以喝茶来掩饰,然而手却不住的颤抖着,茶水从碗中不断泼出,已经将他衣袍弄湿了大半幅,甚至沿着衣角滴入氍毹,然而这素来风仪端正的君侯此刻却是浑然不觉……   宫里来的内侍手持拂尘,愁眉苦脸的站在下头,看到宁摇碧来,如遇救星,忙不迭的迎上去低声道:“还请世子劝一劝君侯!”   一看雍城侯这副模样,宁摇碧就知道宁战怕是不好了,他皱了下眉,到底还是确认了一句:“剑南那边……”   “……除了小郎君外,都……”内侍闻言,面上亦掠过一丝惋惜,叹道,“几位夫人倒是还有在的……”   宁战被流放前爵位、官职都被夺去,其子孙身上的荫封亦然,如今当着雍城侯父子的面,内侍不免不大好称呼。但小郎君的话,思来想去也就可能是宁瑞庆的嫡长子、大房迄今唯一的孙辈宁朗清了。   照这么说,除了大房几个媳妇外,也就宁朗清活了下来?   饶是宁摇碧对大房的死活一向不关心,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怎会如此?!”   内侍叹息:“咱家也不清楚,圣人与娘娘……方才在宫里还难过的哭了一场,这消息……却要怎么与长公主殿下说呢?”   即使宁战和欧氏都死了,诸子孙活下来,好歹还能叫长公主得点安慰。然而大房竟然死得血脉就剩了一个曾孙——大房可是连嫡带庶足足五个儿子啊!   这搁在谁身上受得住?   宁摇碧脸色也难看起来,大房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他就算不幸灾乐祸,但惊讶之后也不会觉得难过,毕竟宁战虽然是他伯父,但在他出生时,两房的关系就非常的恶劣了。何况他的母亲申骊歌早逝与大房或多或少是有着关系的,若只他自己,大房上下都死光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他却不能不考虑纪阳长公主。   虽然申骊歌留下了苏史那和上百月氏陪嫁,但倘若没有祖母纪阳长公主的大力扶持与教导,宁摇碧这一路走来决计不可能如此轻松!更不要说养成现在这跋扈骄横的性情了。对这个祖母宁摇碧是真心敬重依恋的,否则当初大房失势,头一个想斩草除根、为母报仇的必然是宁摇碧。   然而为了祖母,宁摇碧到底忍了。   没想到即使他放过了大房,大房还是在剑南出了这样的大事。   瞥了眼还在发呆的雍城侯,宁摇碧一言不发的走上堂去,单刀直入的道:“父亲,此事要怎么和祖母说?”   “……”雍城侯茫然片刻,道,“今日……今晚……太晚了,明……明儿个再议罢!”   宁摇碧冷静道:“即使到了明日,终究也是要说的。”   雍城侯颤抖着手将茶碗放回几上,碗几相交之声响了好一阵,他才抽出手,无力的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请父亲示下。”宁摇碧摇头,道,“上回祖母只听说大房出事就不大好,若晓得这个消息,恐怕……”说到此处,他看了眼来报信的内侍,“许院判?”   内侍机灵,忙道:“圣人有命,这段辰光,许院判会直接住在长公主府!”   “兹事体大,祖母年纪也大了,即使有院判在,也不好直说。”宁摇碧见雍城侯分明已经完全失了方寸,心中不免对他生出不满——怎么说大房也是谋害过申骊歌的,申骊歌可是雍城侯的元配发妻!   当年申骊歌去世时,雍城侯也没有伤心失态到现在这地步!虽然宁摇碧早就知道父亲当年娶亡母全是为了先帝之命,可看着雍城侯这样的对比,他心里还是一阵阵的发凉,漠然道,“父亲若是拿不定主意,我看不如进宫与圣人、娘娘商议商议?”   雍城侯迟疑良久,才涩声道:“那走罢。”   又道,“你也去?”   “我自然要去的。”宁摇碧不冷不热的道,“母亲去的早,多亏祖母怜我年幼失恃,抚我长大,不然焉能活到现在?如今这消息必然让祖母伤心,总要想个完全之策才成。”   独子话语里的刺让雍城侯一窒,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内侍事不关己,权当什么都没听见,垂目低头在下首不语言。   短暂的寂静了片刻,雍城侯勉强站起身来,道:“我换身衣裳。”   宁摇碧淡淡看了他一眼,命身后的鸾奴:“你去后头与昭节说一声,别处就先别告诉了。把门户看一看,若再有宁绢那样吃里扒外的东西直接打死了了事,明日再报昭节,免得大晚上的惹气。”   鸾奴应了,领命而去。   后头卓昭节在宁摇碧走了之后就一直在等着,见回来的是鸾奴一人,心头就是一跳——她晓得宁摇碧根本不关心大房的死活,假如大房不出大事,这大晚上的宁摇碧可不耐烦在前头一直陪着。   如今既然派了鸾奴回来自己却没回,显然是被事情绊住了。   果然鸾奴神情慎重的禀告了大房的消息,卓昭节听得也是呆住了:“大房如今……就剩了小郎君一点血脉?”大房那么茂盛的子嗣啊!   鸾奴点头:“据说夫人里有几位倒是救过来了……”   “这要怎么和祖母说?”孙媳们全活了又怎么样?死的可全是长公主的血脉啊!卓昭节倒不是诅咒这些妯娌一起死了,她和宁摇碧一样,头一个想到的却是长公主若知道自己这许多血脉一起殁在了剑南,如何受得住?   万一长公主……   于公于私,对雍城侯府来说都是极大的损失!   这一刻卓昭节心中各样念头纷纷涌来,她心烦意乱的揉了把眉心,定了定神才问:“九郎还叮嘱了别的话吗?”   “世子说这事儿如今先告诉世子妇就是了,其他人那儿且不要透露。”鸾奴道,“只因现下君侯与世子都拿不准主意要怎么告诉长公主殿下,这会,君侯与世子却是进宫去了。”   卓昭节点头:“是不能透露,今儿个宫中使者前来的事情知道的人都去看起来!尤其留意着角门那边,谁敢在那儿乱咀舌头,都把那舌头给我割了!传话下去,父亲和九郎没去说,谁敢把话传过府,全家都不要活了!”   她虽然貌美,然而嫁到宁家以来发作起下人颇有狠辣的手段,下人们都是怕她的,闻言皆噤若寒蝉。冒姑也知道此事不小,忙答应一声,先出去办了。   卓昭节又道:“十娘的院子那边给我看死了,若再有宁绢那样的,合家发作,你们也要受罚!”   阿杏忙道:“婢子就去!”   安置了这两处,卓昭节才吐了口气,问鸾奴:“可知道大房究竟为谁所害?”   唐三没下手,唐四没下手,宁战即使要来苦肉计,最多豁出去自己,难道还能把子孙全搭上、就留个孙儿?这怎么可能!就算他疯了,五子五媳也不可能一起跟着发疯罢?   鸾奴却摇头:“内侍来的匆忙,君侯听到消息后立刻乱了方寸,世子问了几句,见君侯的模样,觉得还是进宫去和圣人、皇后娘娘商议了才稳妥。方才就走了,没顾得上细问。”   卓昭节深深叹了口气:“我晓得了,你……你先下去罢,叫我好好想想!”   本来宁摇碧和卓昭节都预备安置、外衣都脱了,方才闻说内侍叩开坊门前来,晓得有大事才重新穿上。这会初秋就端了盏酪饮进来,道:“世子妇先喝点东西提一提神罢,世子进宫去怕是一时回不来的。”   “这样的大事他今儿个怕是都回不来了。”卓昭节摇了摇头,伸手去端那酪饮,初秋忙道:“那婢子去换点助眠的羹汤来罢,免得世子妇喝了这酪饮睡不着。”   “我如今就是喝了安神汤怕也睡不着。”卓昭节心烦的叹了口气,道,“不必换啦!”她随便喝了一口,也无心去品尝到底味道如何,喃喃道,“明儿个——便是暂时瞒了祖母,难道还能瞒一辈子?明儿个可怎么办?”   实际上长公主这么大年纪了,宁战又是被流放到剑南,当真要瞒长公主一辈子本来也不是不可能——就说宁战救活了,然而不便颠簸,还得在剑南修养,等长公主宽了心,再寻点事情调整政局,让长公主自己提出不要宁战回长安——那些孙媳严令不许泄露,打发她们不许回长安就是了。   派擅长临摹字迹的人每年仿着宁战的笔迹写几封问安信笺,托驿站送些土产……   这样过上几年也许长公主这辈子都会以为长子一房还好好的在剑南盼着回长安……   奈何大房还有个年方四岁的宁朗清幸存了下来。   宁朗清的母亲也姓欧,是祖母欧氏的另一个侄女欧如暮,敦远侯的嫡幼女。也就是说,即使不将这小郎君交给长公主抚养,让外家抚养,那也是养在长安,既然在长安,还怕长公主听不到消息?   当然以帝后的手段,哪怕是雍城侯府也能做到,打发几个人把这小郎君养在别处……   然而大房现在就这么一点骨血,还不好好的养,也实在太可怜了点儿。   更不要说,万一长公主还在时走露了风声,长公主到时候晓得大房早就只剩了宁朗清一个,而且还为了隐瞒她长年寄养在外,该多么心疼难过?   眼下这局势,却是怎么盘算,都不好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恭喜全猜错!   卓昭节却是料错了,雍城侯与宁摇碧却是半夜就回了来。   这会卓昭节已经被冒姑劝说先睡下了,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人登榻,她下意识的问了句,就听宁摇碧沙哑着嗓子道:“吵醒你了?我去书房睡。”   “不用了。”卓昭节忙伸手扯住他袖子,却觉得抓到的地方有些湿漉漉的,她含糊的问,“外头下雨了吗?”   宁摇碧似愣了一下,随即道:“没有,袖子上……许是方才不仔细沾到的水。”   又道,“你别说话了,万一清醒了难以睡着,有什么事情明儿个再议罢。”   卓昭节这会正困着,应了一声,待他躺下后,便靠到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她醒来后,抬头看宁摇碧,却见他还睡着,双眉微皱,眉宇之间满是忧愁,卓昭节见着,不免暗叹了一声,伸手想替他抚平眉宇,然而手指还未触到他眉心,却借着帐外天光,眼尖的看到宁摇碧眼角似有泪痕,一直没入鬓发中不见。   卓昭节立刻想起来自己昨晚拉住他的袖子,察觉到潮的,还以为半夜里下起了雨,宁摇碧夤夜归来,为雨所淋,后来他说是不小心沾到了水,因为正困着也没心思多问。   可现在一想,哪儿是沾了水?根本就是宁摇碧从宫里回来时就哭过一场罢?   宁摇碧决计不会为了大房落泪的,他也不是听了长辈责备会落泪的人。能够叫他进门之前已经哭得袖子湿透,晚上睡下之后甚至还默默流泪,恐怕还是为了纪阳长公主。   卓昭节心下一酸,只觉得自己双目之中也有些湿意……她懊悔于昨晚没有发现丈夫的异常,居然当真信了他的话,毫不挂怀的睡了过去……宁摇碧把事情瞒起来独自解决,对她报喜不报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自己这么傻,总是要上当?   她虚虚的扬着手这儿出神,宁摇碧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卓昭节不及回避,两人恰恰对望一眼,宁摇碧便笑了一笑,没有揽着卓昭节的手便探过来握住她的指尖,道:“怎的了?”   卓昭节神色复杂的道:“你……可是昨儿个进宫没商议出法子?”   宁摇碧闻言,眉宇之间忧色更深,叹道:“法子倒是商议出来了,先把祖母那边瞒住,等宁朗清身子略好,将他接回长安!到时候一起带到祖母跟前……再说大房的事情,如此祖母念着他,应该也会振作些。”   只是这也不能保证长公主就一定不出事,所以他的语气并不坚定,“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卓昭节同样不认为有宁朗清在,长公主就真的能够为了这个曾孙坚强得支撑住,长公主对这个曾孙虽然不像对大房其他人那么苛刻挑剔,但也谈不上多么疼爱,决计比不上对如今还在襁褓里的宁夷旷、宁夷徽关心。   即使在大房只剩一个宁朗清的情况下……一时之间,恐怕长公主看到这个曾孙,更会悲从中来。   但宁摇碧说的也没错,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卓昭节便柔声道:“祖母一向坚毅,何况大房总还有位小郎君,料想祖母即使伤心,也会竭力撑住的。”   宁摇碧叹了口气,道:“但望如此罢。”   本来每日早上两人都要嬉闹亲热一阵,然而这时候谁也没这心情,说了这话后,都沉默下来。   卓昭节看着他眼角的泪痕,心中怜意大起,便从他手里挣出来,抬臂紧紧拥住了他,宁摇碧正惊讶,就听她低声道:“你若是难受就说出来罢,何必总是压在心里?”   “……”宁摇碧向来精明,愣了一下就下意识的抚向眼后,失笑道,“昨儿个……是有些,但你困着,再说哭过之后就好多了,终究逝者已矣。”   卓昭节听了个逝者已矣倒是呆了一呆,才试探着问:“你想母亲了?”她心念略转,也想明白了宁摇碧为何昨晚会失态落泪。   一则为了申骊歌为大房谋害,虽然宁摇碧为了祖母选择了收手,可如今大房除了宁朗清外全部死于非命,宁摇碧听到,总是心绪复杂的;二则……怕是为了雍城侯的态度,其实长公主虽然偏心雍城侯,但雍城侯是实在没说过长房坏话的,这位君侯年轻时候如何,卓昭节自然不知,但就她进门以来所见,自己这公公分明就是个不爱多话的人。   所以大房与二房之间的仇怨,归根到底是大房不忿长公主对二房的偏心,对二房的排挤和谋害导致的。   可长公主之所以偏心二房,还不是宁战伤了长公主的心在前?   在这件事情中雍城侯其实什么错也没有,他年幼时安慰了被长子伤透了心的母亲,从而让伤心难奈对长子失望的母亲将满腔爱子之情全部倾注在了他身上——然而长公主不是没有给过大房机会,可宁战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是对母亲的背叛和忤逆。   他这样的坚持,长公主也不是任儿子一路踩到底只会伤心的人,久而久之下来长公主横竖看不惯大房,这些实在是宁战自己找的。   因此雍城侯很有理由怨恨迁怒自己的兄长,可知道这个兄长去世,雍城侯还是伤心到了鸾奴所言的“方寸大乱”的地步,但……看宁摇碧这样伤心难过,料想当年自己那无缘得见的婆婆去世时,还没有现在的大房叫雍城侯难过?   想起传闻里自己那婆婆对雍城侯刻骨铭心的爱慕,卓昭节心中亦浮起一抹难言的悲伤。   果然宁摇碧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却伸手抱紧了她,把头深深埋进她的长发里。他抱着卓昭节的手臂极为用力,然后却又不至于让卓昭节承受不住,微微颤抖的身躯,像是在发泄着什么,又仿佛愤怒着什么,却又不得不忍耐住。   这样的沉默里,卓昭节隐约感觉到自己发间几处似被濡.湿,半晌后,宁摇碧在她发间蹭了蹭,松开她,轻声道:“咱们起罢。”   卓昭节凝视着他还带着湿意的眼睛,轻轻凑过去,在他颔边吻了吻,这才应道:“好。”   叫进使女伺候着梳洗过了,用过早饭,卓昭节就问:“那今日还到祖母那边去吗?”   “先不去罢……”宁摇碧沉吟着,道,“昨儿个才去过,恐怕今日又去了被祖母瞧出什么来反而坏事。”他算得上心机深沉了,可到底是长公主看着长大的,长公主对他的熟悉,稍微不慎,就能让本就精明的长公主觑出痕迹。   卓昭节闻言,就吩咐阿杏:“你去十娘的院子里,告诉大娘和四娘,就说今儿个这边事情多,就不陪她们去祖母那儿了。”   ——宁瑞澄和宁瑞婉今日肯定是要继续去长公主跟前尽孝的。   等阿杏走了,卓昭节才轻声问起:“昨儿个你与父亲进宫去,可知道大房那边……到底是谁?”   提到这个,宁摇碧顿时紧紧皱起了眉,挥手令下人退出,这才沉声道:“就是这个不好与祖母说!”   卓昭节惊讶道:“莫非真是苦肉计?!”   若是宁战试图拿自己的性命给子孙换前程,结果却失了手,那样纪阳长公主嘴上不说,心中必定认为是自己害了长子!这样在伤心之上再加愧疚,结果可想而知!   却见宁摇碧摇了摇头:“不!”卓昭节心下才定,还待要问,却听他苦笑着道,“是宁含与宁希!”   “啊!?”卓昭节才庆幸可以有旁人转移长公主的注意与仇恨,未想兜兜转转的竟然还是宁家人!   她怔了一怔才醒悟过来宁含、宁希正是大房的三郎和五郎——也就是传闻里被欧氏拿楼子里出身的使女引诱带坏了身子的那两个郎君!   这样的话事情就清楚了,当年欧氏害了这两个郎君,甚至于宁含、宁希的生母也被欧氏设计除去。更重要的是宁含、宁希因此损伤了根基,事后虽然娶了妻子,可都是出身小门小户的女子,毕竟他们身子亏损的传言长安各家都有耳闻,门当户对的人家谁肯把女儿嫁过门去守活寡?何况这两位郎君时日多少都是个问题!   成婚之后,这两个人总也是在欧氏手里,就这么安分守己的过着罢了。虽然人人都知道他们被欧氏害了一辈子,更有杀母之仇,可欧氏是宁战的正妻,她处置妾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最多道她一句做主母待侍妾不够贤德,论到礼法宁含与宁希仍旧不能因此待她不敬!   更别说他们想不敬都不成——他们本来就不是多么有天赋的人,又亏损根基在前,这辈子都要被欧氏捏在了手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两位郎君到底是懦弱无比,不敢反抗嫡母,还是心存怨怼却不敢表达出来都不重要,反正他们即使再恨欧氏也不能怎么样。   甚至于长安上下津津乐道着宁家的家事时,提到这两位郎君也就是说一句命途多舛……   可谁也没想到宁战会失势,甚至于合家流放。   离了长安之后……所到的又是瘴疠横生的剑南,竟被宁含与宁希寻着了报仇的机会!   “大房流放时的身份是庶人,是不能带下人的,如宁顺忠这样自诩忠诚的老仆有几个是夺爵那会,祖母发话让年长世仆发还身契,尔后自己跟了上去。”宁摇碧嘿然道,“这样主动跟去剑南伺候他们的大约有十几人,只是宁战、欧氏再加上五子五媳那就是十二个人了,还有宁朗清……做主人的有十三个人,和跟过去的下仆差不多,在长安时,这些人加起来还不够伺候一个的。”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尤其这些下仆里只有三个使女,年岁都长了,皆是近身伺候的,无有一个厨子。所以到了剑南后,洗洗刷刷并做饭的差使就落到了宁含、宁希的妻子身上……他们也是这样得到了机会,将不易损坏的食物事先放到早晚会出瘴气的地方,待染了瘴气后,拿回去让全家吃下。为了不让欧氏怀疑,他们自己也吃了,所以也死了。宁朗清能够活命却是因为他年岁太幼,又是大房唯一的嫡长孙,欧氏做主,三个使女拨了两个照拂他,他的吃食是另做,宁含与宁希寻不到机会……说来好笑,到了剑南,下仆都是各得身契特意跟过去伺候的,但大房还是守着主仆之分,下人们的菜肴自行预备,所以因此倒是无人受害。”   又道,“还有一个活下来的是祖氏,她是因为在剑南过了一年还不能忍受粗茶淡饭,食量吃的比较少的……而宁含与宁希的妻子都出身清贫,又被欧氏支使着每日劳碌,吃的自然也多,却是死得最早的……因此圣人派去的太医和侍卫查来查去,最后还是宁希临终前,将太医叫到身边问明宁战、欧氏都无药可救了,这才欣然说出真相。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才能注意到他们,毕竟这些年来这两个人一直都被看得半死不活的,谁能想到他们竟然有这样的狠心?”   卓昭节听着这番话,半晌都不能作声——足足好一会后,她才讷讷的问:“那宁顺忠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宁朗清   宁摇碧皱着眉道:“他么,如今唯一有疑点的就是他了,按说论在大房的地位宁希与宁含加起来都比不上宁顺忠,怎么也不可能买通了他,更别说支使他卖命了。然而宁希说了自己和宁含乃是谋害合家的主谋、甚至于他们的妻子也不知情后就去了,宁顺忠至今又还没找到,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旁人插手?”   卓昭节沉吟道:“那宁含呢?在宁希之前就去了?”   “嗯。”宁摇碧点一点头,叹道,“圣人已经发下海捕文书搜寻宁顺忠了,如今大房就剩了祖氏与宁朗清……祖氏未知会不会改嫁,即使不改嫁妨碍倒也不大,左右咱们家也不会介意多养她一个。现在我担心的倒是宁朗清。”   卓昭节安慰道:“即使养在咱们家,他如今还小,也未必记得很多事情,何况大房是他两个庶叔害的,追根究底,还是他祖母造的孽,与咱们有什么关系?怎么说咱们对他也有抚育之恩的,即使长大之后被人挑唆着恨了咱们,又能怎么样呢?”   大房现在就剩了这么一个男嗣,虽然他还有个外祖父欧家,即使降了爵也是伯,但谁都知道欧家的爵位尚存,不过是帝后顾念老臣,没把欧家的体面彻底打掉罢了。至少本朝欧家人都没什么前程可言了。   到了新朝,除非延昌郡王能够入主东宫,否则欧家最好也就是就这么沉寂下去。   所以即使大房和二房素不和睦,宁朗清也只能让二房来养。跟着欧家他肯定也是没什么前程的,长公主也不会同意让大房唯一剩下的曾孙到欧家去寄人篱下——虽然在二房也是寄人篱下但总归是自己嫡亲叔祖父家。   雍城侯一直都没续弦,他也有官职在身,总不能叫雍城侯亲自抚养才四岁的侄孙罢?至于交给宠妾那就更可笑了。所以宁朗清回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着纪阳长公主,一个是养到宁摇碧与卓昭节膝下。   问题是长公主年纪大了,经过这次大房的打击,能不能撑过去都是个问题,即使撑住了,谁又知道能抚养这个曾孙多久?毕竟宁朗清才四岁,距离能够独立门户还早着呢,即使成了亲之后,也难免没有需要堂叔扶持的时候。   所以宁摇碧与卓昭节必须做好了接手这个堂侄的准备,也许是立刻,也许是几年后。   可这个堂侄也不是好养的,宁家大房和二房之间的矛盾即使如今才四岁的小孩子不知道,可往后还怕没有人告诉他吗?更别说大房在剑南几乎全军覆没——虽然是宁含、宁希下的手,然而大房为什么会被贬到剑南去,兜兜转转的和二房真是脱不了关系的。   谁知道宁朗清会不会心怀仇恨?虽然他还小,宁摇碧与卓昭节又是他的正经长辈,但宁含和宁希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指不定养着养着就养出一个白眼狼来!   更别说宁摇碧与卓昭节现在自己才有了一对双生子女,他们还年轻,往后定然还会有其他子女,孩子一多,到时候忙着自己孩子都来不及,能有多少关心分给本来就有仇的大房子孙?再说无论宁摇碧还是卓昭节,都不是能够把别人的孩子当成亲生骨肉疼爱的人。   这么个烫手的山芋,看着眼下的局势是想不接都不行!   被宁摇碧提醒,卓昭节也变了脸色,宁朗清若当真学了宁含和宁希……想到自己的长子长女如今才那么点儿大,宁朗清现在对付不了自己与宁摇碧,若把主意打到两个小的身上去……这世上只有千字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然而眼下大房那么惨,即使宁摇碧也说不出来不想抚养宁朗清的话。   实际上宁朗清现在也最好直接养到他们膝下来——长公主偏疼宁摇碧是长安上下皆闻的,归根到底一则是对雍城侯的爱屋及乌,二则却是怜惜宁摇碧小小年纪没了生母。   可要论到小小年纪没了父母疼爱,宁摇碧那会哪里有宁朗清现在可怜?万一长公主把这曾长孙当宁摇碧养,再宠出个宁九第二,至少长公主还活着的时候,雍城侯府的日子简直不知道怎么过了!   卓昭节心中沉重,可见宁摇碧满是忧愁,也只能先往好处劝了。   宁摇碧叹了口气,道:“我也就是这么一想,毕竟眼下让祖母好好儿的才是最紧要的事情,这小子等祖母那边平平安安了再说罢,左右养他十几年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那院子要先打扫出来吗?”卓昭节沉吟了下,问道。   “不必了。”宁摇碧摇头,道,“如今人人都紧着祖母,还没人有心思提他……再说他到底怎么个养法,养在哪一边,还是让祖母做主的好。”顿了一顿,他低声道,“虽然说他侥幸活了,然而剑南那边……宁含和宁希又对大房怨怼如此之深,这小子是欧氏的嫡亲长孙,谁知道往后……祖母不发话,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开口说养他的好,免得往后说不清楚。”   卓昭节顿时一凛,确实,本来小郎君夭折的可能就比小娘子要高出许多,宁朗清跟着一家人流放时才三岁罢了,这会都是算虚岁的。也就是说宁朗清现下也才三周岁,这么点大的小孩子便是没吃有瘴气的食物,单是遭遇丧亲之痛都很难说。若在这次事里伤了根基,到长安来养不住,这算谁的?   这么想着就更觉得进退两难了——让纪阳长公主养罢,还不知道长公主自己顾不顾得过来,又怕被长公主养出个难弄的仇人!自己养罢,往后不说,万一没养好,指不定要被议论连大房唯一的一点骨血都不放过!   何况宁朗清也不是全无依靠,他两个嫡亲的姑姑宁瑞澄和宁瑞婉还都在呢,宁瑞婉是软弱了点,宁瑞澄可是个泼辣的!她敢为父母跟二房拼命——当时卓昭节能劝说住她也是因为先说了宁战和欧氏还好好的的缘故。现下大房就剩一个宁朗清,宁瑞澄必然把这侄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雍城侯府虽然不至于怕了宁瑞澄,可这种糟心事总归是想起来就不痛快的。   卓昭节定了定神,道:“那现在就等宁朗清过来了罢……祖氏和他一起?其他人,我是说那些下仆呢?”   宁摇碧道:“是的,昨儿个商议下来,觉得若是先将宁朗清接回,祖氏等人陆续返回,恐怕每次听说了,祖母都要心疼一回。所以索性不如一起回来,免得祖母再三的难过。”   又道,“那边的庞家令已经被告诉此事了,庞家令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有他在长公主府里,料想暂时瞒祖母一瞒还是能成的。今日咱们先不过去,明儿个起,在宁朗清回来之前,将旷郎、徽郎往祖母跟前多带一带罢。”   卓昭节点了点头,道:“你也去吗?”   “我未必每次都能去。”宁摇碧说到这儿,脸色又沉了下来,顿了顿才道,“父亲自打昨晚听到消息后就有点失魂落魄的,昨儿个在宫里连话都不会回了,回来时还是我一路扶到院子里去的……恐怕这几日我得替着他点儿。”   “……”卓昭节听出他语气里的怨愤之意,晓得是替申骊歌抱不平——她心向着宁摇碧,也觉得雍城侯有些过了,宁摇碧是仗着长公主的宠爱处处给大房找麻烦,可若非大房谋害申骊歌在前,宁摇碧何至于此?   坊间还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申骊歌对雍城侯实在是掏心掏肺了,雍城侯即使不爱这发妻,如今为她的仇恨之死伤心到这样的地步换了谁做申骊歌的子女不寒心?   再说雍城侯这时候表现的这样不堪,旁人才不会认为他是真心哀痛兄长,恐怕觉得他装的太过。宁家两房之间不和睦是一个,最重要的是大房流放之前也没见雍城侯对宁战有多少恭敬,如今宁战一家遭了大难,他会这么伤心?别开玩笑了!   卓昭节要不是二房的媳妇,告诉她她也不相信。   这又是何必?   只不过她也知道,宁摇碧可以直言对父亲的不满,她这个做媳妇的还是不要多嘴的好,到底是宁摇碧的父亲呢?便岔开话题道:“大娘和四娘今儿个中午不知道会不会被祖母留饭,但一会回来了定然要到咱们这儿来的,若是她们询问,我还是告诉她们尚无消息过来?”   宁摇碧脸色略缓,点头道:“就这么说,她们两个若是晓得真相,便是肯帮着瞒,到祖母跟前也不可能不露声色。”又道,“你也和她们说点引开主意的事情,比如说四娘的夫婿,那姓许的,屡考未中……你娘家几个兄弟不是功课都不错?你可以先许诺她回头让你那些兄弟和她夫婿来往来往,反正到时候大房的事情叫她们知道了,她们也没心思再提这个了。这样她们见你还有心思想到那许的,恐怕更不疑心出事了。”   卓昭节道:“好……其实如今距离下科还有点辰光,偶尔请表哥表弟们与四娘的夫婿切磋几回也没什么。”   “这个回头再议罢,四娘的夫婿能不能出头和咱们关系也不大。”宁摇碧皱着眉,“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让祖母听完大房的事情后还是平平安安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乡试   晌午后,从纪阳长公主府归来的宁瑞澄与宁瑞婉果然寻到卓昭节询问消息,卓昭节之前已经确认过昨晚内侍叩门、雍城侯和宁摇碧连夜进宫之事不曾传开——即使大房在侯府里还有宁绢以外的探子,然而如今大房失势的厉害,宁绢的例子又是如此的血淋淋,这世上终究不是每个人都肯拿合家性命去尽忠的,卓昭节看着虽然面带忧愁然而这忧愁里又含着希望的姐妹两个,定了定神,平静的道:“今儿个却还没有消息来。”   宁瑞澄与宁瑞婉虽然进来时就猜到了,但听她这么说还是十分失望,宁瑞澄便道:“上回九弟妹说,咱们听信宁顺忠那刁仆之言过来前,二叔就求圣人打发了人去剑南?怎的到今儿个也没声禀告呢?”   卓昭节晓得她精明,便也不替她解释,只露出为难之色,道:“这个我却不清楚了,但当时圣人派遣侍卫护送太医去剑南——这件事情出去打探一下就晓得的。”   果然宁瑞澄看她没给剑南迟迟未有回报寻理由,倒是暗松了口气,道:“九弟妹言重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料想是那边有事耽搁了罢。”   “圣人派去的两位太医正是擅长医治瘴疠的。”卓昭节这才劝道,“但之前听到的急报,是那边不只大伯父和大伯母,诸位兄长嫂子们也都病了,也许是病的人太多,那边忙着腾不出功夫回禀?”   再怎么说也是圣人所遣,太医腾不出空,其他人,侍卫和当地官员还腾不出这个空来吗?   宁瑞澄皱起眉,道:“当地属官也没个说法,真是奇怪。”   “属官不上奏我倒不奇怪。”卓昭节慢慢的道,“之前,大伯父出事的消息传到长安,圣人很是生气,曾在朝上骂过剑南那边的属官莫非都是死人不成?竟叫大伯父合家都病倒了!侍卫和太医南下,怎么会不把话带过去,好叫那边的官吏警醒些?我想那边属官必然是要等到大伯父他们都好转了,这才敢上奏的。”   宁瑞澄若有所思,她虽然是女子,但所嫁的渠家也是山南大员,对这些地方官的道道自不陌生。若依卓昭节这么说,剑南那边一时没来消息倒也可以解释了,因着宁战等人的病倒,剑南诸官已失圣心,这会当然是急着挽回在圣人心目中的印象。   要挽回,当然就是竭力救治宁战一家,只有宁战等人好好儿的,才有戴罪立功的指望。更别说,宁战背后,还有个强势的长公主。   而宁战这些人若还没好,侍卫先回禀,恐怕圣人担心胞姐起来,更加恼怒剑南诸官。因此剑南那边为了自己的前程,设法收买侍卫与太医暂不禀告……甚至更胆大一点故意阻挠回报……如此在宁战一家好转后,由剑南诸官上奏禀明,同时请罪,这样圣人的处罚自然要轻许多。   虽然这么做也有可能是圣人迟迟得不到消息,忧急之下再派人手去剑南询问,甚至于更加恼怒剑南消息的迟滞——但谁知道剑南那边是怎么想的呢?   这样为了保住官职铤而走险的官吏,宁瑞澄在剑南也不是没见过。   她心念转了几转,到底还是选择了往好处想,道:“这些人倒是好大的胆子,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不顾圣命!就不怕弄巧成拙,反而误了自己吗?”   卓昭节听出她语气里的期盼——期盼着这是真的——便微微一笑,道:“这一回大伯父他们受了这么大的罪,那儿的官吏还想得了好?他们也是走投无路了。如今大家都挂心着大伯父他们,还没人有心思说旁的,等大伯父他们好了,就算咱们祖母不说什么,圣人与皇后娘娘也饶不了他们!他们如今不挣扎一把,哪儿能够甘心?”   宁瑞澄心里既然愿意相信这个解释,这么听着倒是越发觉得的确如此了:“倒也是,好好儿的,父亲他们怎么会都病倒——说起来那宁顺忠虽然未知是怎么回事,但他既然能够跑到山南去寻我,精神也是好的,论年纪他也不小了,怎么他没事,父亲母亲且不说,二郎他们,可是正当壮年,却反而病倒了?该不会是那儿的官吏使坏,故意指了靠近瘴疠之地的屋子给父亲他们住罢?”   卓昭节心里想这些还不是你们那母亲造的孽?造孽也就罢了,忘性还那么大,也不想想宁含和宁希两个好好的国公府郎君,本来不说这辈子多么的富贵,但一世衣食无忧、求个儿女成双照理是没问题的,可都给欧氏作践成什么样子了?   即使享受着国公府的锦衣玉食,然而这条命都不知道还能苟延残喘多少,子女那就更没指望了……这么大的仇,在长安时欧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还能说那会什么都在她的掌管之下,宁含宁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无权无势的不能怎么样。   到了剑南,下人不够用,支使庶子和庶媳——居然连吃食这么重要的地方也交给了他们,这哪儿是自大,根本就是不把宁含和宁希当人看了,这两个时日都无多的人,既知生母和自己都毁在欧氏手里,有了机会还不下手,那也太没气性了——这还是人么?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对宁瑞澄和宁瑞婉说,卓昭节就道:“料想官吏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只不过,听说流放之人住的屋子都是长久没人住过的,未知是否与这个有些关系。”   又道,“宁顺忠既然骗了大姐你,我在想,他到底有没有陪着大伯父他们到剑南……怕都不好说。”   宁瑞澄闻言脸色一变,道:“这个可能不是没有……嘿!我倒是先入为主总以为他真的是陪着父亲母亲到剑南的!”   “这个人如今也在查着。”卓昭节道,她思索着怎么把话题引到许怀玉身上去,顿了一顿才道,“这件事情过去了,剑南那边还不知道要去掉多少人……明年开科,却正好择人补充,我看这些人如今玩弄些小聪明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听到开科二字,果然宁瑞婉被吸引了注意力,微微一叹。   卓昭节就道:“四姐何故叹息?明年四姐夫料想也下场的罢?”   许怀玉已经下场过两次了,一直都没中,而且距离最后一名差距也不小,宁瑞婉当年看多了话本认为和他的偶遇是上天注定,不惜在祖母和母亲跟前苦苦哀求也要嫁到许家去。这几年下来许怀玉却一直没有中榜,不但如此,两人连一子半女也没有,虽然许怀玉待宁瑞婉不错,可要说心里没有遗憾那不可能。   宁瑞婉倒也不肯听欧氏的话与许怀玉和离,她想的是不管是有个孩子,还是许怀玉中榜,两件事里头了掉一件都是好的。   如今卓昭节说开科,宁瑞婉不免就想到丈夫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苦读,期盼着有一朝一日金榜题名,可前两次都落了榜,明年……明年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此刻听了卓昭节的话,她脸色有点不好看,道:“应该会罢。”她觉得卓昭节故意提许怀玉,未免有些嘲笑,就反诘道,“科考这事儿,中与不中都难说的紧,我记得九弟妹的一位表妹的未婚夫,仿佛是秣陵府的解元,才学极好的,偏巧上科身子弱,在考场里昏了过去……真是可惜了。”   卓昭节听出她话语里的讽刺,不过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不让这姐妹两个想到宁战那边已经不好了,倒是顾不上和宁瑞婉吵架,只是微微一笑,道:“四姐可别多心,我不过是想着过些日子我一个表哥就要回齐郡去参加秋试了,这几日正盘算着给他送点什么路上用,这才随口问了。”   宁瑞婉话出口后也有点后悔,她本性不是口齿刻薄的人,何况宋维仪的落榜,旁人大抵是惋惜而不是幸灾乐祸,毕竟秣陵解元的实力放在那里,宋维仪又年轻的很,再等三年,总不可能这次还不仔细些调养好身体再昏倒在考场里罢?   卓昭节若是要反驳,尽有话说,毕竟比起两次考完却落榜的许怀玉来,宋维仪最多是运气不佳,许怀玉可就是现成被笑话学业不佳了。   见卓昭节不但没有反唇相讥,而且还解释了下,宁瑞婉也有点讪讪的,晓得是自己因为许怀玉落榜两次,在母亲欧氏那儿听多了闲话太过敏感了,就顺口问道:“我好像听说过,是你姨母的独子?怎么秋试是回齐郡考的?不是秣陵来的吗?”   卓昭节笑了笑,道:“四姐不知,我这任表哥父亲早逝,我那小姨夫又是庶出,他去之后,我小姨母独自带着我任表哥在夫家多有不便,所以就携他回了娘家秣陵。这些年来任表哥也是在游家长大的,然而他户籍还在齐郡,按着咱们大凉律规定的,士子乡试须在原籍进行,自然是要回齐郡去考。”   宁瑞婉目中露出一丝羡慕道:“怀杏书院的高徒,在哪里考怕呢?”   “说与两位堂姐知,这乡试我们倒是不为任表哥担心的,担心的却是乡试之外的事情。”卓昭节摇了摇头道,“我那小姨夫从前似乎极不受嫡母喜欢的,任家也不大喜欢我这表哥,就怕这回任表哥去了会惹气,然而既然回原籍却不能不去任家罢?所以这回我父亲母亲都在琢磨着除了我三哥之外,是不是再请些人陪他去?”   宁瑞澄淡淡的笑了笑道:“若是九郎有空,让九郎陪你这表哥去,我保准任家再想说酸话也只能忍着!就怕你舍不得与九郎分离。”   “大姐!”卓昭节没想到宁瑞澄会这么天外飞仙的来一句,顿时涨红了脸,想了片刻才嗔道,“我以为大姐你一向很正经的!”   宁瑞澄笑着道:“我怎的不正经了?你若是舍得你去和九郎说好了,我看他什么都听你的,再没见过他这么听话的时候。”   “我不跟大姐你说了。”卓昭节瞪了她一眼,转头继续和宁瑞婉道,“如今卓家那儿的兄弟们,我三表哥四表弟也要回秣陵去赴乡试,自是没法陪任表哥去齐郡的,八哥呢一来明年要下场,二来新得了个小娘子,这会子也舍不得离开长安。如今能够腾出空来的却也就我三哥一个。我父亲母亲就想着我三哥别到时候照拂不过来,四姐你是知道的,总归不能把辰光掐到了一到齐郡就进考场罢?到底是要先回任家给长辈们请安的,然而到时候就怕任家说话不好听——我那任表哥因着父亲早故,我小姨母四年前也没了,心中是十分忧伤的,恐怕会被话语乱了心神!”   宁瑞婉感同身受的频频点头:“可不是吗?科考是一辈子的大事,若下场前听了不好的话,心里堵着气儿,下场后总归受到影响的,有时候才学未必过不了,偏就……”   宁瑞澄瞪过一眼去,宁瑞婉这才意识到失口,闷闷的住了嘴——卓昭节暗笑,心道看来许怀玉至少有一次落榜是在下场前听了欧氏的酸话,有这么个嫡母或岳母也真是叫人头疼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相谈甚欢   话题转到科考上倒是活跃了几分,宁瑞婉因为同情任慎之的经历,连带着对卓昭节也温和了不少,宁瑞澄倒是和卓昭节聊了几句游氏兄弟的学业,想到怀杏书院,却惦记起了自己的儿子:“我家大郎今年也有十二了,是个省心的孩子,极是用功的。他祖父也说怀杏书院好,本拟去年就要送到秣陵去,奈何崔山长的身子骨儿已经不大好了,据说接下来是书院里的田先生接任山长……然而这田先生又道门下弟子已经不少,教不过来,只能先等一等了。到明年若还是不能去,却只能送到长安来了。”   “崔山长这两年身子骨儿是不大好了。”卓昭节点头,“两年前那会儿,他甚至连嫡亲侄儿都送到了长安,就是住在光福坊里崔山长从前仕宦长安时置办下的宅子里的那位崔郎君,上一科里中了二甲,我听说殿试之后仿佛授官也是翰林修撰的?”   宁瑞婉咦了一声,道:“二甲吗?多少名?怎么也进了翰林那清贵地儿?”   卓昭节还没回答,宁瑞澄先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没听九弟妹说,那是崔山长的嫡亲侄儿,你想想这朝中多少人是怀杏书院出来的,又有多少人是崔山长门下出来的?”   这样说着,宁瑞婉立刻释然了。   崔南风虽然人不在朝中,可他一生说句桃李满天下决计不过分,翰林修撰虽然清贵,实际上也不过是六品小官,这点儿面子不必招呼,就有门生故旧会照拂——尤其时斓至今没有致仕呢!   这可是崔南风的同门师兄!   宁瑞婉羡慕的看着卓昭节:“明年有风传是时相主考,不管是不是真的,但你那几位表兄弟只要过了会试,料想就都能有个好前程了。”   殿试是圣人亲自主持的,而圣人上一科为了嘉奖时斓的忠心为国,直接点了会试中并非头名的时雅风为状元。圣人这么肯给时斓体面,看他的面子照顾照顾游若珩的子孙有什么不可以?更别说游家那几个郎君还有卓昭节这个姊妹,把纪阳长公主最心爱的小孙子宁摇碧迷得言听计从的主儿,宁摇碧也是能在殿试上使上劲的人。   而祈国公府若没倒,许怀玉中榜后,宁瑞婉当然可以求父母设法说情——即使求不动长公主,通过延昌郡王求到太子跟前总归没问题的,到底宁瑞婉是太子长媳、延昌郡王妃的嫡亲表姐,她的夫婿也可以算成延昌郡王以后的自己人呢。   但现在国公府倒了,因为宁顺忠的事情,兜兜转转的却是与延昌郡王那边划下罅隙来,如今只能指着二房这边,然而听卓昭节一说,单是她的娘家明年下场的就有好几位了,二房哪儿照顾得过来?   卓昭节当然不会按着自己的兄弟给许怀玉让路,所以许怀玉明年即使考中了,真正的前程也只能自己来了。   “这些如今还不好说,不过我想四姐夫前两次下场试手,明年也到了蟾宫折桂的时候了。”卓昭节微笑着道,她还真不怎么担心游炽、任慎之这些人,一来年轻二来课业确实都不错,再说他们又没有一个处处挑剔着女婿不是的岳母,若是明年没中,在卓家继续住着继续读书预备再下一科就是了,卓芳礼和游氏还没小气到看侄子外甥在自己家里多吃了几年饭就不痛快的地步。   宁瑞婉虽然对于丈夫明年到底能不能中心存犹疑,然而好话总归是想听的,就谢了她,跟着吐露心事道:“我如今最急的其实还不是这个,我最急的,还是……我这肚子,怎么也不争气……”   卓昭节微微一愕,倒不是没想到宁瑞婉现在把子嗣看得比丈夫出人投地还重要,而是宁瑞婉肯在自己面前说这个,可见方才这么一番谈话下来,三人关系倒是大进了一步。   就听宁瑞澄皱着眉道:“我上回给你找的方子都照着吃了不曾?”   宁瑞婉道:“都照着吃了,日子……日子也是你说的,可你看我如今不是还是……”   “按说不应该啊。”宁瑞澄闻言,也有点担心,道,“出阁之前,每个月母亲都请太医给咱们诊脉的,出阁前的调理咱们两个都一样,你看我如今不是有了亲生的二子一女?怎么你……许怀玉可曾看过大夫?”   宁瑞婉苦笑着道:“你道他为什么不肯踏咱们家的门?还不就是我出阁之后两年不见动静,母亲立刻疑心上了他,有回过节他陪我回来,母亲提前请了两位太医等着……本来他还以为是母亲关心他呢,后来看只给他一个人看了脉,这才明白是母亲怀疑他……那回回去后,他还是头一次和我发火!那以后凭我怎么说,他也不肯陪我回来了。”   卓昭节虽然早就听说欧氏看不起四娘的夫婿,但还是第一次听宁瑞婉亲口说出,暗道这欧氏自恃门第,做的也太过了,若是换作了自己的母亲游氏,即使同样看不起许怀玉,场面上总归也不会太让人难堪了去,毕竟传了出去徒然让人笑话自己自降身份与个小辈计较,何况女儿又还没和离,先把女婿得罪了,这不是给自己女儿找不痛快么?   宁瑞澄不管心里怎么想,总归不肯当着卓昭节的面说母亲不好的,轻斥宁瑞婉道:“你说这些干什么?母亲还不是心疼你才这么做的?不然外头那么多人,母亲为什么就请了两位太医给许怀玉看?”   说了宁瑞婉,这才继续道,“那许怀玉他……”   “他也没什么。”宁瑞婉落寞的道,“许是缘分还不到罢。”   “说到这子女缘分,我见过最好的就是九弟妹了。”宁瑞澄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卓昭节,道,“对了,九弟妹你出阁时是怎么调养的?”   卓昭节在她们说到子嗣时就猜测多半要这么提到自己,就道:“回头我抄一份给你们,之前十娘出阁,我也是这么给她调理的。只不过我们卓家的娘子皆用这一个方子。”   宁瑞澄微微笑道:“咱们也不至于用了没像你这样立刻得一双子女就来寻你的不是。”   卓昭节笑着道:“大姐最是明理不过。”   哪知宁瑞澄又道:“因为像你这样过门不久就有孕还是双生子的,也和九郎有关系啊!”   “…………!”   等宁瑞澄和宁瑞婉告辞而去,卓昭节送客回来,往榻上一靠,长长的叹了口气。   冒姑心疼道:“可是陪她们说话太久累着了?婢子去叫厨房做碗参汤来。”   “唉,说几句话倒没什么,只是今儿个说的还不错,我觉得大娘与四娘倒也没有从前想的那么讨厌了。”卓昭节道,“只是……剑南那边的事情一旦让她们知道,还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冒姑劝说道:“大娘和四娘都年轻,何况都出了阁了,各有夫家要顾,大娘膝下还有三个亲生儿女,至多伤心的大哭一场,再悲痛病一病,总归会好的。倒是长公主殿下……”   “祖母那边会怎么样,我已经不敢想了。”卓昭节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盼望一切都平安无事罢,方才看四娘、大娘都开心的与我说着琐碎事儿……想来她们是信了我剑南一切都好,真不知道晓得真相后……唉,我倒不怕她们恨我,只是忽然觉得怪不忍心的。”   冒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说起来都是欧氏自己作的孽,倒把一房子孙都害了去!剩下个小郎君孤苦伶仃的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总归又不是咱们干的,大房该有这么一劫,大娘子和四娘子投到了大房的嫡女,这啊,也是她们的劫。”   卓昭节道:“说是这么说,我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许是这回大房实在太惨了,不然姑姑你晓得我是一直不喜欢他们的。”   “世子妇何必净替大房烦着心,不如想点开心的罢?”冒姑笑了笑,道,“比如说小郎君和小娘子今儿个坐得更稳更长了。”   提到两个孩子,卓昭节果然止不住的快乐起来:“他们如今一天一个样儿的,看着长的真是快,可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他们长得慢呢!真恨不得立刻就可以听着他们叫我母亲,又可以领着他们去乐游原上骑马、踏青……尤其是徽娘,旷郎是嫡长子,未来要承袭家业,所以即使九郎纵容他,我也要看着点的,然而小娘子家多宠些就没什么了,便是一天换十八套衣裙也没人能说她不求上进,我的徽娘生得那样好看,怎么打扮都不会差了去,到时候我怕是成天都要给她挑着衣裳颜色和样子呢!”   冒姑笑得直打跌,道:“世子妇若是成天都给小娘子挑衣裳样子和颜色——旁的事儿不做了吗?便是不做了,小娘子哪儿穿得过来?再说若小娘子长大些了倒没什么,若还小的时候,今年做的衣裙明年都穿不上了。”   “穿不上那就做新的。”卓昭节畅想着女儿长大些后可以尽情打扮的模样——宁夷徽那仿佛画里走出来的模样儿,什么样的衣裙不好穿、再华贵的首饰也压得住,这样的女儿,怎么打扮都不过分的,“府里还能少了给她做衣裳的银钱?”   冒姑笑:“那样小郎君怎么办呢?世子妇净想着小娘子,小郎君该呷醋了!”   卓昭节想到现下两个孩子的性情,儿子顽劣、女儿温顺,深觉两个孩子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叹道:“旷郎怎么能这么宠?旷郎是要好好管教的!”   不想话音才落,外头就有人诧异的接话:“咦,旷郎做了什么,竟惹了他母亲这样生气,这么点大就要好好管教他了?”   就见宁摇碧撩起袍角进来,卓昭节忙起身迎住了他,见他眉宇之间愁意不减,就道:“正与冒姑说着两个孩子往后呢……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可是乏了?厨房里做着参汤,怕是快上来了,正好一起喝一盏。”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画像旧事   卓昭节听到禀告卓玉娘又来了,才想起来上回的事情,虽然这会挂着大房的事儿,但横竖宁朗清和祖氏还在路上,这边依旧是要瞒着长公主的,倘若为了忧愁不见娘家堂姐,难免让宁瑞澄和宁瑞婉怀疑。   因此仍旧和往常一样迎出去接了卓玉娘到花厅,两人喝了一盏沉香饮,略叙了叙这几日的琐事,卓玉娘看了眼左右,道:“我昨儿个把那许氏送走了。”   卓昭节会意,将人都打发出去,问道:“她盯着任表哥是为了?”   “道是她才被买到醉好阁那回,是由个已经年老色衰、在醉好阁里做着教习的老妓带着的。”卓玉娘直截了当的道,“那老妓与任表弟的亲祖母似乎认识,后来那老妓因病去世,临终前托付许氏若有机会,替她探看一下故人之后。”   “就这样吗?那画像又是怎么回事呢?”卓昭节诧异的问。   卓玉娘道:“许氏说那画像并非任表弟,而是任表弟的父亲,只不过他们父子生得极像,加上十七郎当时也是匆匆一睹,倒以为就是任表弟了。那幅画她还留着,拿出来我们看了,确实细看之下和任表弟是有差别的,虽然任表弟也不太记得他父亲在世时的模样,然而他也说你小姨母生前是说过他长得肖父的。”   卓昭节想了想道:“我在外祖母家那会也听说过这样的话,任表哥长的也确实不大像我小姨母的【注】,只不过我那小姨夫居然长到表哥这会大才回任家吗?这个我倒不大清楚了。”   “约莫是的罢?”卓玉娘道,“许氏那幅画看着不像是近年才有的,虽然保管精心,然而裱糊的细绢也都发黄了,确实仿佛几十年下来的旧物。就算不是回任家的晚,或许那老妓另外看到过人?”   卓昭节总觉得有点疑心:“按说勾栏之地里情义淡薄,即使任表哥的亲祖母有什么要好的姐妹,都几十年了怎么还记得?再说托付许氏看一看故人……这故人看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自己都身在风尘!又何必还要画上一幅画,任家虽然待我小姨母和任表哥不大好,总也是正经的官家,我外祖父家更是书香门第,也亏得当年发现那幅画的是六姐夫,是个有分寸的。不然传了出去,倒是疑心任表哥私会风尘女子,平白坏了名声。这醉好阁的人做事也忒不着头脑了。”   卓玉娘道:“我也觉得没这么简单,然而许氏说,当年任表弟的亲祖母在醉好阁里地位俨然许氏鼎盛时候,而那老妓虽然才艺不在任表弟的祖母之下,奈何有次排舞时从高处跃下,底下的人没接好,不慎摔伤了额,留了疤痕,自此与名妓绝缘。后来在醉好阁里多蒙任表弟亲祖母的照拂,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份恩情……尔后任表弟的亲祖母带着任表弟的父亲去齐郡后几年,她听从齐郡到长安的客人提到他们景遇不大好,便担着心。后来任表弟的亲祖母去了,这老妓还托人送过几回银钱到任家去,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送到任表弟的父母手里了?反正任表弟当时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道,“许氏说来说去就是这么点儿,不过我后来把十七郎和任表弟都打发了,私下里和她盘问了一番,倒是问出点端倪来。”   卓昭节忙问:“是什么?”   “许氏说,当年任表弟的亲祖母还没进任家门前,曾有一次与那老妓说到往后,老妓自叹命苦,将老无依,任表弟的亲祖母一时兴起,让任表弟的父亲拜了那老妓做义母,允诺往后为她养老送终。那老妓虽然高兴,但也没敢答应,不过此后待任表弟的父亲确实如亲生之子一样爱护的。”卓玉娘道,“当然任表弟的父亲去的太早,反倒那老妓据许氏所言,是前两年才去世的。所以我倒是在想一件事儿……你说许氏会不会和这老妓打着一样的主意呢?”   卓昭节沉吟着,道:“你是说那老妓一直念念不忘记任表哥的父亲,一来是念着任表哥亲祖母的情份,二来是当年的义母和送终之约吗?但我想许氏应该不至于和这老妓有一样的忧虑吧?那老妓才艺虽好,却因为伤了容貌,只能在醉好阁里做个教习。但许氏可是天下闻名的名妓,行首出身,就算如今风头渐弱,这天下念着她的也还大有人在的,她哪里需要像那老妓一样巴着任表哥来谋取退路呢?我不信她赎身之后就当真没了傍身的银钱了,至于说离开醉好阁之后的落脚……以这许氏前两年出的风头,什么场面没见识过?这天下难得倒她的场子怕是不多罢。”   卓玉娘道:“不过也奇怪,这一次许氏自赎其身,可没见什么人捧着她啊!”   “勾栏里的道道咱们不大懂,也许她和人说了不要去帮手免得鸨母抬价?就说任表哥这一件。”卓昭节道,“按她所言,她到了秣陵永夜楼,虽然未必全是为了代那老妓看一眼任表哥,但大抵是有这个打算的罢?不然为什么会把画像带上呢?然而这件事情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好说的?她直接与六姐夫说了,六姐夫会不帮忙?实际上她在秣陵虽然停留了小半年,可根本没见过任表哥罢?至少没有近前的见到过,因为任表哥是从来不去勾栏之地的,除了书院和游家,平常也就是偶尔替我小姨母出去买点什么罢了——她这算哪门子的探望?”   卓玉娘道:“这个我问了,许氏说那老妓托付她时,再三叮嘱若是任表弟过的好,切勿去打扰,免得给任表弟添麻烦。所以她到永夜楼后,思索着要怎么打听任表弟,因为听说任表弟在怀杏书院读书,所以就找了十七郎……”说到丈夫婚前的风流韵事,卓玉娘到底有些不痛快,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跟十七郎旁敲侧击,得知游家待任表弟不错,任表弟又拜了书院里山长之下最好的先生为师,许氏觉得任表弟既然过的不错,她的身份总不能直接去书院或游家拜访罢?就没再提这事儿,之所以带着那画却是因为那是老妓去后就留了这么一幅画下来,到底师徒一场,是当作念想的,就一直随身带着……我想这种勾栏女子,也不会在乎画上之人是个男子罢?”   又道,“许氏还说她从秣陵回来,还去那老妓的坟头上香默告了任表弟的处境,还到城外观中给游家添了香钱。”   “……”卓昭节想了一想,倒也觉得这番说辞听不出来什么不对,道,“然后你就把她打发了?”   卓玉娘道:“是啊,只不过照她这么说来任表弟仿佛倒是欠了她一份情了,我倒是庆幸当时把任表弟打发了,不然你说任表弟在的话,听了难道该说什么?若她还在醉好阁里,道个谢也无妨,然而如今她自己赎了身,正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路可去的时候呢,任表弟若说了感谢她的话,万一她顺势求任表弟收留她怎么办?因此我就和她说,你既然这么念你那师傅的好,愿意千里迢迢到秣陵去履行承诺,可见也是个为人着想、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了,只可惜你身在污浊之地,不然我倒愿意认你做个姐妹,替你寻个好人家,现下任表弟就要回齐郡去参加乡试,过了之后接着就要预备明年的会试了,我想你这么为人着想、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一定不忍心打扰他的——就送了她一笔银钱,命人送她出门了。”   卓昭节不禁哑然失笑:“你可真干脆!”   “反正当初和十七郎说的就是问清楚任表弟画像这件事儿,既然都问不出旁的来了,那我还留她干什么?”卓玉娘道,“多留了万一她以后出去说自己对任表弟有恩,前后一对照她在我家里留了段辰光,指不定有人相信呢,这对任表弟有什么好处?索性趁早打发了她,回头我可是什么都不认的,只会说打算请个教习,然而与许氏谈下来觉得不合适。”   卓昭节想了想也觉得卓玉娘此举虽然对许镜心粗暴了点,但对于自己人却是考虑周到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就这样罢,任表弟那儿后来有说什么吗?”   “我私下里盘问许氏的后来也告诉任表弟了,这些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任表弟听了却也十分伤心,总是想起父母了罢?”卓玉娘道,“十七郎劝了他好一会才恢复如常,若早知道就该拖到明年再问的,但望这会儿的这些话别叫任表弟一直惦记到乡试里去。”   “料想不会的,任表哥怕也是一时被勾起来。说起来,当年我小姨母临终前,也是一直叮嘱着任表哥好生读书,将来才好风风光光的将我小姨母的灵柩扶回齐郡,与我小姨夫合葬。”卓昭节叹了口气,道,“那之后本来就认真的任表哥读起书来更用心了,以至于好几回我外祖母都要劝他不要太过拼命,倒是这回乡试要去齐郡考,父亲母亲有点担心与任家惹气。”   卓玉娘不以为然道:“我听说四叔和四婶要让三哥陪着任表弟去?有三哥在,任家说话总要顾忌点儿的,咱们家再失势,总归祖父的爵位还在。至于乡试么,任表弟的祖父本要避嫌的,即使他在齐郡任官多年,那儿上上下下都要看他的脸色,但那任平川再不喜欢这个孙儿,难为还能亲自阻了孙儿的前程?这也没道理啊!即使任表弟不是任家养大的,可怎么说也是任家人,往后他出息了,任家长辈有命,要他提携兄弟子侄,他能不听?”   卓昭节道:“任平川照理不会糊涂,不过我之前听我母亲的口风,任家还真有几个人是尤其糊涂的,怕是未必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就盼望任表哥别把他们放在心上。”   “三哥才不是能容人欺负的呢!”卓玉娘劝说道,“任家当真不识趣,你且看着罢,三哥自会给他们教训!”   第一百二十九章 长公主的花园   任慎之虽然是一起长大的表哥,身世也叫人同情,然而女子出了阁,又有了子女,总归还是夫家的事情为大的。   送走卓玉娘,卓昭节就将任慎之一事暂时撇开,专心等起了宁朗清与祖氏的到来。   四月末的时候,被侍卫、太医万分小心护送着的车马终于进了长安。   这日咸平帝特意与淳于皇后寻了个借口到纪阳长公主府,听说帝后双双驾临,长公主心下一跳,就在榻上直接站了起来,问庞绥:“十一郎他们怎么来了?难道?”   本来剑南这么多日子都毫无消息,就已经叫长公主心里生疑了,连她几次派人到宫里去询问咸平帝,都被敷衍了回来,长公主心中早就觉得大房怕是情况不大好。只是这种事情,作为母亲,只要不是旁人说出来,总归是抱着希望的。   然而现在帝后都要亲自登门了,长公主哪里还能够按捺得住不问一问?   见长公主猝然变了脸色,庞绥忙道:“这是世子妇前儿个进宫去和皇后娘娘说话时提到的一件前事,后来圣人从皇后娘娘那儿听到,十分好奇,就想过来看看。”   “真的吗?”长公主狐疑的问,“是什么事情居然让十一郎都好奇了?”   庞绥竭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甚至带出一丝笑意道:“是世子妇还没进门前的事儿了,那会世子妇才从秣陵到长安,不是就接了义康公主春宴的帖子么?那会时家五郎君使坏,故意对世子妇说,去怒春苑的前一晚,世子宿在了流花居。”   因为帝后这会已经在府门前下辇了,他陪着长公主边去迎接边说,道,“时五郎君的名声却是太坏了些,那会世子妇虽然才到长安,却已经听说他的风流名头了,又不知道流花居是殿下这儿的一个院子,只道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呢,结果私下里差点大哭一场,和世子还说了……偏世子妇年轻面嫩又没说清楚,世子只道她不喜欢流花居,虽然不晓得为什么,索性回来之后,可不就是禀告殿下将流花居拆了?世子妇后来晓得,也是连说流花居好生的冤枉。”   长公主听到这儿也有些发笑:“这两个孩子!”道,“当初九郎回来说要拆了流花居,本宫也觉得疑惑,那地方他一向喜欢,又靠近了演武场,多方便啊!怎么忽然就要拆了呢?然而看他当时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本宫也只能先答应了,后来事情一多居然就忘记追问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又说卓昭节,“昭节也太卤莽了,不问清楚就闹起来,区区一个流花居倒没有什么,只是小事。然而大事上头这样到底不够沉稳。”   庞绥含着笑道:“那时候世子妇比如今年少许多,加之寄养在江南,游家就这么一个外孙女,他们家老夫人向来就疼爱嫡女的,对世子妇据说也是视同珍宝,后来回到卓家,游夫人教导严格,自过门以来世子妇可不是又有殿下教诲,如今可是好多了。况且世子妇如今已为人母,以后定然越发沉稳大气的。”   长公主一想卓昭节今年也才二九年华,倒是子女双全了,脸色缓和下来:“女子有了孩子到底不一样,本宫也盼望着她更能干些才好,毕竟二房的子嗣实在太过单薄了。往后即使不说和大房现在比,总归嫡子多几个的好。”   见长公主话语中流露出来对大房子嗣的信心,庞绥简直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这会接完了,一会却又怎么办呢?所幸这时候前院也到了,帝后下了辇,正被簇拥着沿了回廊往这边走,他赶紧道:“殿下,圣人与娘娘就在那边了。”   这会不用他说,长公主自己也看到了,帝后与长公主见面,自要寒暄几句,长公主就再问:“十一郎和茉娘怎一起过来了?”   茉是淳于皇后的闺名,如今除了咸平帝私下里唤上一唤外,也只有长公主可以随口叫出来了。   帝后这会其实也难做得很,场面上敷衍容易,可顾忌到一会的转折,又不能太开心又不能不开心,只能由皇后笑着道:“昨儿个听昭节说了件小孩子的趣事,和十一郎说起来,倒是想起了几十年前跑到二姐这儿来游园的情景了,索性今儿个躲个懒,过来叨扰二姐。”   长公主闻言,神色一柔——几十年前,她才下降,咸平帝还只是先帝诸多皇子里的一个,那会燕王、齐王未反,先帝,朝野上下,没人多注意过咸平帝,虽然是皇子,可先帝膝下二十余血脉,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皇子罢了。   那时候咸平帝甚至还没封王,也未娶淳于皇后,在宫中受到兄弟排挤,宠妃讥诮,也只能跑到胞姐这儿来诉说,长公主府的园子固然不能和宫里的蓬莱池、御花园比,可胜在这长公主府里一切都是长公主说了算,而且也没有人胆敢仗着背后之人藐视自己。咸平帝在这府中,才能够感觉到天潢贵胄的尊严感。   一直到咸平帝封王,娶了淳于皇后,最初的时候,也常到纪阳长公主府来,或请教,或求助,或只是单纯的放松。   薛嫔早逝,若非有纪阳长公主这个胞姐护持爱护,咸平帝能不能熬过幼年时的几场大病都未可知,更不要说他一路长大的种种难关,长公主替他解决了多少?连外甥雍城侯娶妻、发誓不续弦都是为了这个弟弟!   这些虽然是长公主对咸平帝的恩惠,可这会提起来,也激起了长公主回顾姐弟两个一路走来的路程。长公主是真心疼爱呵护这个胞弟的,不仅仅是薛嫔临终前的叮嘱,更多的是深宫之中淡薄的骨肉情份里,这个同父同母的弟弟,终究与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样。   如今被淳于皇后提起几十年前的往事,长公主也觉得心都柔软起来了,回想那时候树荫下向自己诉说着种种懊恼苦闷的俊秀少年,再看如今气度威严、再也不需要自己扶持却两鬓苍苍的胞弟,长公主心中感慨万千,道:“你们是很久没来看园子了,从前十一郎最爱爬的那棵桃树现下花都开落了。”   淳于皇后察觉到长公主心情的变化,觉得让长公主多想一想对咸平帝的爱护总是好的——也不一定是咸平帝,可以是二房父子、可以是二房新添的那对曾孙、可以是……反正不是大房就好。这样大房的噩耗报上来时,长公主好歹能够撑住?   皇后这样想着,就故意惊讶道:“我没听错罢?十一郎从前爱爬树?”   咸平帝与她夫妻多年,心意相通,此刻也乐得配合,轻咳了一声道:“也不能说爱爬……不过是爬了几次。”   “是只爬了几次。”长公主含笑道,“他啊,每次到园子里,都只爬几次。”   淳于皇后笑着睨了眼咸平帝:“就爬了几次?”   咸平帝压住心头担忧和难过,微笑着道:“对,就几次。”   这样说着,长公主兴致高起来了:“不如去看看?”   长公主府的花园,比起几十年前来,变化是很大的,然而这变化和长公主自己却没什么关系,她一路替皇后详细介绍着——纵然咸平帝与淳于皇后新婚那会也到过这园子来,然而隔了几十年,自然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这花园里,一草一木的来历,也就长公主记得牢固——这一棵树是咸平帝赞过好的,哪怕寻常,却一直留了下来;那一丛花,是雍城侯喜欢的,那么也留下,即使长不好了,换的也是一样的;迎面的假山,是宁摇碧嚷着想要的,于是加了……   如今已是初夏了,花园里不复春光中姹紫嫣红的繁华,但浓浓淡淡的绿荫,却别样的葳蕤。风从湖上吹来,众人衣袂飘飘,行走湖畔,听着长公主诉说沿途诸多草木山石的来历。这些来历,亦是长公主几十年来的一切。   ——除了咸平帝,就是雍城侯父子。偶尔有没介绍的,淳于皇后却有隐约的记忆:似乎,是老祈国公和宁战喜欢的?   满园碧荫,一府繁华,却没有一处是照着长公主的心意而为。或者说,长公主根本就不在乎这园子做成什么样子,只要她在乎的人喜欢,那便够了。   淳于皇后思及于此,越发如鲠在喉,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无论长公主,还是帝后,如今年岁都大了,虽然是一路缓行,可走走停停的到了湖畔可以望见长公主常住院子的凉亭里,众人还是觉得要歇一歇脚。   在亭中坐定,喝了一盏沉香饮后,淳于皇后打量着四周的风景,试图寻找着话题,然而长公主放下银盏,却忽然微微一笑,道:“大房到底怎么了?我如今和你们说了一路风景,这心里也做好了预备,且说罢!”   长公主这样开门见山,咸平帝与淳于皇后都是一惊!   就听长公主平静的道:“十一郎你忘记了吗?从小你想和我说什么又不好开口时,就会一门心思的琢磨着要怎么开口……所以就显得心不在焉,方才这一路上,茉娘倒还和我说了几次话,可你却是一次都没接口,你如今还有什么事情对我难开口?只有大房了……这几日都没动静,我想着怕是不好,但……到底怎么个不好法,你说罢,总归是要告诉我的,对不对?”   咸平帝的脸色煞时间变得苍白——是了,他竟忘记了,他视这个胞姐为半母,可不就是因为自己根本就是在这个胞姐的照料扶持之下长大的?自己的小习惯,旁人不清楚,纪阳长公主又怎么会不记住?只看长公主这园子就晓得了,凡是长公主关心之人,长公主连他们几十年前喜欢过的一草一木都原样保留了下来……这个胞姐根本就是把心思都用在了在意之人身上了!   而自己可不也是她所关心的人之一?   他深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被淳于皇后暗暗拉了一把,皇后强笑着,对长公主道:“二姐,今儿个……却有几个人想要你见一见。”   说着,看了眼身后的贺氏,道,“去告诉君侯、世子还有世子妇,把人……带过来罢。”   第一百三十章 报噩   雍城侯、宁摇碧、卓昭节亲自引着人进来,当先的,自然是宁朗清,方四岁的宁朗清,没跟着长辈们流放、还是国公府嫡出曾长孙之时,是个极健壮的孩童。然而此刻一路车马劳顿,又逢丧亲之痛,虽然被特别收拾过,却还是显得萎靡与单薄了。   仅仅一年光景,这生得极似其祖父宁战的孩童便瘦了足足两圈。但许是经历过的缘故,宁朗清神色之间却沉稳了许多,不似寻常四岁孩童那样的天真单纯。他固执的不肯让乳母抱,也不肯要卓昭节牵着自己的手,坚持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曾祖母跟前,缓缓跪倒。   纪阳长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虽然宁朗清身上没穿丧服,而是穿了一套簇新的靛蓝绸袍,可只看这个曾长孙的神情……何况在宁朗清身后,赫然只有一个孙媳祖氏,祖氏如今已经是泪流满面,站在亭外,竟是连亭内都跨不进了……祖氏身后……   长公主急切的寻找着其他人,宁战、宁瑞庆、宁含、宁希、宁瑞梧、宁恪……哪怕是欧氏、小欧氏呢?   然后祖氏身后却只有几个垂手落泪的老仆,长公主认得都是大房流放后归还身契,却执意跟到剑南去的人。   此外……什么人也没有。   可他们身后是花丛,花丛后头是假山,假山后面……还有一片竹林……也许……也许人都藏起来了?是故意与自己玩笑么?大房……大房虽然这些年来在自己跟前战战兢兢的,然而也许他们就俏皮一回了呢?   方才庞绥禀告的时候明明泰然自若的啊!他是伺候自己几十年的家令了,也是看着大房的子孙一个个落地长起来的,若是大房真的……庞绥怎么会半点声色也不露?   还有帝后——战郎也是他们的嫡亲外甥,他们进门时也是有说有笑的……   长公主顾不得仪态,刷的站起,咸平帝惊慌的跟着起了身:“二姐?”   就见长公主连放在榻下的丝履都不及趿上,赤脚便向亭外冲去——跪在地上默默垂泪的宁朗清困惑的转过头,却见一向优雅尊贵、年事已高的曾祖母,此刻竟是敏捷到了连正当壮年的堂叔宁摇碧都没能赶上,直奔六婶祖氏及下人身后的花丛!   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公主亲自在花丛里搜寻了一遍,又提了裙子要爬到后头的假山上去看——大房的其他人,是不是藏在了那里?   宁摇碧的手不住颤抖,声音却抖得更厉害,他抓着祖母的手臂,却觉得年老的祖母此刻力气是如此之大,以他正当壮年又是长年习武的男子的力气,竟然会被祖母拖着走,他忍着泪,哽咽道:“祖母,祖母!回去歇一歇罢?你看清郎,大房还有清郎……二房也还有旷郎与徽娘,祖母……祖母?”   长公主神色木然,根本不理会孙儿的拖拽,她甚至也没没有意识到要把宁摇碧呵斥开,却只喃喃道:“他们恼了本宫了是不是?这是躲在假山后……还是躲在那竹林里?故意不来见本宫,要本宫着急?从前……从前战郎就这么做过,那片竹林,他最爱躲在里头,尤其如今这时候,说是风凉,所以你几次要把那儿换成其他的卉木,本宫都没准……这会子,他们准保在那儿,是不是?”   说着,她又竭力向前走去——与宁摇碧一起长来劝说的雍城侯拉住长公主另一边手臂,低声道:“母亲,大哥他……他已经……”   “闭嘴!”长公主猛然拔高了声音,凄厉的尖叫甚至于让隔了小半个湖、正送新鲜的点心过来的侍者都惊骇的站住了脚——长公主何曾这样呵斥过心爱的小儿子?   “你不要说了,他们一定躲在那里……他们怨本宫,怨本宫把他们赶到剑南去,所以躲起来不肯见本宫,是不是?”长公主一点一点转过头,眼中没有泪,目光呆滞,却明亮得出奇,仿佛多看几眼就能灼伤了人,那样的歇斯底里与不敢置信……这是她所有希望的燃烧,让人怀疑,是不是只要再坚持说一个字,长公主就会立刻完全崩溃……   雍城侯怔怔的住了口。   “祖母……”宁摇碧低低的叫了一声,这一向飞扬跋扈、狡诈精明的长安纨绔,平日里自诩最擅长的就是哄这个祖母开心,然而此刻除了下意识的叫着长公主外,却是茫然无措,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一刻,宁摇碧方醒悟,他从前能够轻易的将长公主哄高兴,不是他多么了解长公主、多么会哄长辈高兴……不过是,长公主疼爱他,乐意配合他罢了……说到底,是长公主故意被孙儿哄高兴,以哄孙儿高兴……   可这会儿……长公主哪儿还有哄孙儿的心情?   卓昭节亦步亦趋的跟在宁摇碧身边,几次张口,都又住了声,长公主最疼爱的幼子幼孙都劝说不住她,她这个孙媳,又哪儿有说话的余地?   望着长公主癫狂不信的模样,卓昭节死死掐住了帕子,长长的指甲一路掐到肉里去,她却浑然不觉得疼痛——这个祖母,相处不过一年,她未必多么喜欢自己,然而为着孙儿喜欢自己的缘故,却也是真心关照、用心指导的。   即使不提长公主对宁家的重要性,如长公主这样开明体贴的长辈,放眼整个长安城里,亦是屈指可数……   雍城侯府与纪阳长公主只一墙之隔,可长公主甚至没要孙媳站过一次规矩……   想到初进宁家门,次日在凌乱匆忙里赶到长公主跟前,等了许久的大房济济一堂的场景,卓昭节鼻头一酸,泪如珠落。   不远处,祖氏早已是全身颤抖,举袖死死捂住了嘴,却还是有止不住的呜咽声漏出……   这时候咸平帝匆匆赶到——他为了追上长公主,同样不及穿履,却因长公主奔跑太快,到底慢了一步,赶到时恰好听见长公主呵斥雍城侯那句,九五至尊陡然之间老泪纵横,他越过雍城侯扶住长公主,颤抖着声音道:“二姐,我对你不住!你为了我不为难,将战郎一家主动打发去了剑南……可我却没能护好他们!我对不起你!”   话音未落,咸平帝流着泪,看着还用迷惘的目光望着自己、仿佛根本没听明白他这番话的胞姐,赫然做了一件让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的事情——   咸平帝松开抱着长公主的肩,扑通一下跪倒在长公主足前,哽咽着道:“若无二姐,我未成人就死了,二姐为了我,连戡郎的婚事都……这一回如若不是怕我为难,战郎他们何必要去剑南?若非去剑南,他们焉能被害?二姐,你这辈子,一半为我一半为儿孙,可我……我却害了你长子一家!我对不起你!”   跟着咸平帝跑过来的淳于皇后大吃一惊!   她能够理解咸平帝对这个胞姐的感情,然而……   然而咸平帝如今乃是一国之君!   若是私下里只有两三个人时也还罢了,现下这儿又是晚辈又是孙媳,还有一大群侍者——这要是传了出去,咸平帝必被朝臣弹劾乱了尊卑秩序,而长公主也必然被置疑要挟君上!   当然以咸平帝如今对大凉的掌控,这些都是小事。问题是,原本帝后今日特别到长公主府上来,是为了帮助雍城侯父子稳住长公主,免得长公主伤心太过出大事,可现下看咸平帝竟比长公主还伤心了,如今还说什么劝慰长公主?咸平帝自己都要旁人劝了!   到底死的宁战因为一直帮着延昌郡王,素来就不得淳于皇后的喜欢,而且纪阳长公主终究是皇后的大姑子而不是嫡亲姐姐,如今咸平帝被勾起数十年来姐弟之情,从而对外甥一家的遭遇无比内疚悲痛,淳于皇后却还能够稳住心神,立刻想到:“十一郎如今年纪也长了,这两年精力明显的不济,朝野都有些揣测……今儿个再这么大悲一场,回了宫去恐怕精神更差,然而凤奴现下还不能算真正的根基深厚……”   她赶到跟前,定了定神,正要开口劝说咸平帝——却见长公主任咸平帝抱着,完全没留意到这大凉的主人如今正不合时宜的长跪在自己跟前忏悔,她呆呆了半晌,此刻身子忽然晃了晃——雍城侯、宁摇碧也被咸平帝突如其来的跪倒惊呆了,见状皆是大惊失色,宁摇碧几乎是魂飞魄散的赶上前一把抱住,喝道:“祖母!”   ——长公主全然听不见他的话,生来的金尊玉贵、几十年养尊处优,即使年过花甲,仍旧风韵犹存,可在这一刹那,皱纹几乎是以眼目可见的速度,出现在长公主的面上、脖颈、手背,依然乌黑如墨的鬓发,猝然出现霜意——原本明亮得让雍城侯不敢直视的目光仿佛是一支明烛,瞬息之间为强风吹灭。   她缓缓向后倒去,目光随着倒下从不远处的假山看到竹林、再望向林上无垠的长天,涣散的瞳孔里,她觉得时光在这一颗仿佛倒转了,宁战、宁瑞庆、宁含、宁希、宁瑞梧、宁恪……这些儿孙,可不是一忽儿在假山后探头探脑、在竹林里嬉戏小憩、又似乎乘云而上直入九霄吗?   看来他们都没事……长公主略舒了口气,却又猛然醒悟过来——可他们乘云而去了,自己呢?   一直到被惶急的宁摇碧托住背,抱在怀里呼唤,众人都惊慌失措的围上来,长公主才艰难的、呢喃着轻轻吐出几个字:“我可怜的孩子!”   与此同时,微霜的鬓发,刹那之间华发满头!   众人骇然万分,宁摇碧颤抖得几乎不能自已,失声高叫:“祖母!!!”   但长公主涣散着瞳孔,却仍旧只是轻轻的道了一声:“我可怜的孩子……”便将头猛然歪进他臂弯,再不复语。   第一百三十一章 皇后的选择   见长公主心痛得昏厥当场,众人皆是一片大乱!   咸平帝猛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快!传许珍!”许珍正是许院判的名字,淳于皇后见咸平帝起来发号施令,正长松了一口气,未想咸平帝心神悲恸,又跪了许久,这会起身太猛,提声喝了一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在淳于皇后心胆俱裂的恐惧里,咸平帝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倒了下去!   “十一郎!”淳于皇后的尖叫提醒了雍城侯,慌忙抱住咸平帝!   许珍早已在外头候着,他也知道今儿个主要就是为了保住纪阳长公主,对长公主的身子骨儿早就做了许多的功课。如今被人唤进来,正转着几个医治的盘算,未想却见湖边一片的兵荒马乱,咸平帝居然也被皇后、侍者簇拥着躺在锦毡上!   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先去哪边?   宁摇碧正被祖母骇得六神无主,压根就没留意到咸平帝的异常,抬头看到许珍愣在不远处,顿时怒不可遏!正待呵斥许珍过来,未想旁边雍城侯却猛然扼住了他的手臂——众人的视线,都放在了淳于皇后身上。   “快过来看看陛下!”和宁摇碧一样,这句话几乎是刹那之间就要说出口,可淳于皇后硬生生的吸了口气,将之咽下,她急速的思索着——   要论心痛,即使咸平帝又是以九五至尊的身份下跪与胞姐赔罪,又是跟着晕过去,可真正比起来,到底是不如纪阳长公主受的打击的。毕竟外甥比亲生长子长孙要疏远,更何况长公主这一回,失去的何止是嫡亲长子、长孙?是大房除了一个年仅四岁的曾长孙外的所有人!   宁战这一房,一直都站在了延昌郡王那边,咸平帝虽然不如淳于皇后那么讨厌这个外甥,然而因为宁战当年忤逆纪阳长公主,对这个外甥也是不如对雍城侯亲热的。何况咸平帝这把年纪了,同父异母的兄弟都亲手干掉过好些个,区区外甥一家的生死他即使叹息落泪,但要说悲痛欲绝……那还是为了长公主!   如今长公主是生生痛晕过去了……   一旦长公主出了事儿,那咸平帝……自己……淳于皇后心念电转,最终,她下定了决心,深深的吐了口气,沉稳的道:“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点去看看二姐?!”   “娘娘?!”贺氏一惊,雍城侯也下意识的道:“皇后娘娘,圣人……”   “再打发人去传旁的太医来!十一郎……十一郎是起急了点儿,我看得很清楚!快沏碗凉茶来喂喂看……先看二姐,二姐年岁也比十一郎长,这会子又心疼得过狠了……万万不能叫二姐出了事儿!十一郎乃是天下之主,一定会没事儿的!”淳于皇后竭力镇定的道,扶着咸平帝的手却在不住的颤抖——   实际上,长公主若就这么没了,最多也就是宁家日子不大好过,可咸平帝若是……那……宁家和真定郡王都要不好过了!毕竟咸平帝是在宁家出了事的!   在出事之前还跪下来向长公主赔罪……   今日这么多人在,这前后的事儿根本就瞒不过去!   更不要说淳于皇后与咸平帝几十年的感情,从感情上若只能在咸平帝和纪阳长公主之间选择一个,皇后定然也是选择丈夫的。可正因为这份感情,也明白咸平帝对纪阳长公主的感情……淳于皇后不能也不敢照着常理说出让许珍先看咸平帝的话!   因为若是这样,不论长公主事后会不会平安无事,咸平帝都绝对不会原谅她。哪怕她陪着咸平帝风风雨雨几十年,甚至让咸平帝心甘情愿的虚设六宫!   古往今来,与丈夫同甘共苦的女子还少吗?可有几个男子不是功成名就之后,左拥右抱?这会子还惦记着给原配个名份、给她节制小妾的权力,高看元配嫡出子女一眼……世人就说这男子不错了。更何况是九五至尊?   淳于皇后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让咸平帝身为帝王却独宠一身,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精明能干又陪着咸平帝风雨同行——就说如今年轻一辈里头,太子妃的嫡亲侄女慕空蝉不精灵不能干不厉害?她嫁时采风真的是没有人不说可惜的,可时采风又何尝把她的真心真情放在心上!   本朝六宫无妃说到底还是因为咸平帝自己——这位帝王是个重情之人!   他惦记着少年结发的情份、数十年风雨同行的水.乳.交.融,所以心甘情愿的纵容着淳于皇后光明正大干涉朝政、甚至于选立储君,并且不在乎坊间私下里嘲笑他惧怕皇后,心甘情愿的虚设六宫!   假如不是咸平帝的一次次维护,如今前朝怕是早就堆满了弹劾皇后失德的折子了!   若非这位帝王重情,以他如今的身份,再愧疚再后悔,又怎么会公然对胞姐下跪赔罪?   这样重情的帝王,一旦知道自己跟着昏迷后,皇后却先让为胞姐预备的院判为自己诊断,倘若因此误了纪阳长公主的性命安危,那几十年来帝后和谐恩爱的情份也不够弥补这一次的罅隙的!   毕竟咸平帝的重情可不只是对淳于皇后一个人,在淳于皇后出现之前,这位帝王的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和安慰,就是纪阳长公主这个胞姐。何况正如咸平帝自己所言,长公主这一生,一半为儿孙,一半,为咸平!   这样一位姐姐,就是换了淳于皇后的胞姐,她也宁可不救自己去救纪阳。   即使先救咸平帝后,纪阳长公主也被后来的太医救治无碍,可咸平帝后怕之余会不埋怨皇后吗?淳于皇后在本朝的肆意妄为,靠的可不就是与咸平帝心心相印?再说这几十年的感情,她是宁可与咸平帝同死也不愿意在生却同床异梦的。   所以淳于皇后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决定先救纪阳长公主。   咸平帝若是当真出了大事,淳于皇后自忖照自己如今在本朝的地位未必稳不住局势,到时候替真定铺好了路,再去陪丈夫罢!若咸平帝能够醒来,料想他决计不会埋怨自己这样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如今只是看到长公主伤心的昏厥过去,咸平帝就这个样子了。万一长公主当真因此伤痛亡故,那……咸平帝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   而咸平帝现在昏迷,心中到底还是牵挂着胞姐的,既然有牵挂,未必迟些就医就醒不过来。只要纪阳长公主最终也能被救好,咸平帝心下安定,至多多休养些日子……总归能好的。   皇帝昏迷,这会儿论身份论威望,能做主的就是皇后。皇后既然说了先救长公主,许珍也不必担负责任,他之前就一直给长公主请脉的,对长公主的身体很清楚,这回又是提前得了叮嘱——跪在草地上略略把脉,又翻了眼皮看过,心里倒是暗松了口气,他不敢怠慢,也不及与一脸盼望的看着自己的雍城侯、宁摇碧说什么,便匆匆打开医箱,取出银针,依次在纪阳长公主数处大穴上刺入,轻捻片刻——到底是做院判的人,便见长公主虽然未曾醒来,然而之前煞白的脸色却渐渐多出了一抹血色。   “此地不宜让殿下继续躺卧,还当设法将殿下移回内室,才好继续施针。”许珍匆匆交代了一句,又从袖子里取出早就备好的一瓶丹药,递与侍立在旁的卓昭节,“抬回去后,先取一丸温水化开,喂殿下服下,须过半个时辰才能继续施针。”   特意交代了最后一句,许珍马不停蹄的奔向一旁——这时候其他太医还没来,这也不奇怪,原本今儿个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长公主身上,许珍能够做院判,医术自然过人,都认为有他在就够了,谁能想到咸平帝居然也跟着大恸至此?   淳于皇后见纪阳长公主的救治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吃不准许珍是担心咸平帝在自己跟前出了差错没法交代,先把长公主那边敷衍一下,还是他真的医术高超,可以暂时腾出手来给咸平帝诊断,总归是心里长松了口气,心想不管结果如何,私下里都当赏他一笔。   而许珍现在也知道皇后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一把脉,便安抚道:“娘娘但请放心,陛下只是一时间急火攻心……与长公主殿下一样,然而陛下……到底比长公主殿下年少许多,下官施上几针,便能醒转!”   这个消息真的是让之前都一直声色不露的淳于皇后都要谢天谢地了!   倘若这回纪阳长公主和咸平帝都能够有惊无险的度过,那么纪阳长公主和宁家上下都要感激皇后在关键时候的大义与担当,而咸平帝对胞姐心存愧疚,知道之后也不会计较皇后让许珍先看姐姐,反倒会觉得皇后也是重情有义之人……   这对皇后来说当然也是好事。   许珍果然妙手回春,那边纪阳长公主还没送到所住的院子门口,这儿咸平帝已然在施针之后悠悠醒转了,不出淳于皇后所料,才醒来、还没看清楚四周,咸平帝便哆嗦着、虚弱的问:“二姐如何?”   “许院判方才已经先给二姐施了针,如今正命人抬回内室去服药,等过一会儿才好继续施针……料想二姐没有大事儿的?”淳于皇后温柔似水的回答道,最后一句才恢复正常语气,却是问许珍。   在皇后想来,既然咸平帝和长公主是一样的昏迷原因,咸平帝几针就能醒了,那长公主再伤心,还多喝了一碗药,再施回针也能醒了吧?   不想许珍沉吟了片刻,才斟酌着道:“陛下御体素来安康,而且又比长公主殿下年少许多,长公主殿下从前玉体也是康健的,奈何剑南一事才传到长安时,长公主殿下心中忧急,就先病了一场,恐怕是不几日前才痊愈,到如今底子其实还没全恢复。今儿个……恐怕要躺一阵才能好。”   淳于皇后和咸平帝听了他前几句还真是骇然变色了,只道长公主是好不了了——听到后头一句才松了口气,暗骂这许珍不会说话!皇后更是立刻打消了赏赐他的念头,也就是如今帝后还在后怕和茫然之中,又还要许珍继续为长公主诊断,不然想罚他的心思都有了!   然而许珍也是为难,听皇后轻松的语气,再加上现在咸平帝即刻醒来,他哪里听不出来皇后是把长公主的醒转和恢复拿咸平帝来比了?可长公主这回以他的医术也不是三五日就能起身的,他不先说好了,过几日帝后拿这个来问他他怎么办呢?   “朕既然已经无事,你还忤在这儿做什么?不是说二姐被送回内室去了,你……你还不快去看看!”咸平帝听说姐姐要躺一阵——对比之前的胆战心惊这个结果已经非常能接受了,可这样一个结果还被这小心翼翼的院判吓了一跳,心中恼怒,虽然中气仍旧不足,却还是不高兴的呵斥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安置(上)   这日纪阳长公主府与雍城侯府都忙碌到深夜——下人们换了一班,然而雍城侯、宁摇碧、卓昭节却还是睡不成的,所幸许珍之前并非为了赶着去抢救咸平帝便敷衍了长公主,到得掌灯时分,长公主短暂的清醒了一回,被许珍施针催吐出一口心头血,气色倒是恢复了许多,然而长公主根本无暇理会儿孙的慰问,哭喊了几句宁战,跟着又昏迷了过去!   许珍擦着冷汗解释了半晌,才叫雍城侯与宁摇碧相信长公主伤心过度,这几日时昏时醒是难免的,并无性命之忧。   然而即使长公主眼下想好转就是水磨功夫的调养,雍城侯与宁摇碧还是默默的守在榻前不愿意离开。他们不走,卓昭节虽然心里记挂着一双儿女,却也不好就这么离开。   这样到了半夜,宁摇碧接过卓昭节递来的一盏热茶,呷了两口才醒悟过来,哑着嗓子开口道:“昭节,你先带六嫂和清朗去安置一下……对了,大娘和四娘那儿说了吗?”   卓昭节和他一样一颗心都系在了长公主身上,哪儿顾得了宁瑞澄和宁瑞婉?闻言黯然道:“我还没问。”   “带他们去咱们府里安置……清朗先请大娘和四娘帮看一看罢。”宁摇碧摆了摆手,低声道,“咱们府里终究不能没人看着,旷郎和徽娘还小,你先回去……明儿个把他们都安置好了再来。”   卓昭节晓得他这么说也是让自己可以回去休憩一晚,然而现在宁摇碧是肯定不会离开长公主跟前的,侯府也确实不可能没人主持,虽然心疼他,却也只能点一点头。   祖氏和宁朗清这时候也在旁边,白昼里大家都奔着长公主和咸平帝的安危而去,根本无人有心思来多留意他们两个。祖氏也还罢了,到底已是成人,宁朗清年仅四岁,正是需要人哄的年纪,即使流放剑南,欧氏多这个嫡长孙也是捧着宠着,使了不多的奴婢专门照拂,才使他免受庶叔之害。   然而宁朗清这大半日光景,跟着祖氏守在一旁,除了饭点上下人拿上来随便吃了几口外,连水也不曾多喝一口,守到这会,卓昭节都觉得身心疲惫、强自支撑了,宁朗清几次三番揉着眼睛摇摇坠坠,却还是竭力支持——单是这份毅力,若非大房和二房之间早有矛盾,卓昭节定然会发自内心的心疼他。   可这一会儿察觉到,心中却是微微一跳。   这样小年纪就这样的懂事,果然是经历过磨砺的人。然而这样有毅力的堂侄,往后万一把这毅力和聪明弄错了方向,却比现在大哭大闹的侄儿更叫人头疼了。   听了宁摇碧的话,祖氏和宁朗清默默看了眼榻上,都不作声的跟在卓昭节身后出了门,这两人的顺从显得非常识时务。长公主如今昏迷着,宁家上下就是雍城侯和宁摇碧做主。长公主若是醒了,不发话对二房不利的话,那也是二房做主。   大房现在就剩了一个四岁的宁朗清,就算长公主想方设法的替曾长孙把爵位要回来,才四岁的国公也就是一个名头罢了,能有什么用?往后至少十几年内,宁家的门庭只能靠二房来撑起来。   不管祖氏和宁朗清对于丧亲之痛有多少迁怒于二房,总而言之他们现在完全没有翻脸的资格。   然而卓昭节看到这一幕,想的却是宁朗清的性情自己以前不晓得,但这祖氏从前在长安时分明是个伶牙俐齿的泼辣的,连丈夫宁瑞梧,当着人前,公婆还跪在前头呢,说打就是一个耳光过去了,如今这么好说话,也不知道心里怎么盘算的?   其实祖氏如今也才二十来岁,正当韶华,宁瑞梧既然死了,她应该会被娘家接回去改嫁。当然现下还不到提这事儿的时候……卓昭节估计着她留在宁家的可能不大,少年失偶,就这么守一辈子——如今大凉风气开放,并不强求女子守节,这一辈子的节说来只一句话,守起来那可是漫漫数十年。正常是没人肯让女儿这么干的,尤其是年轻的女儿,当年卓绛娘同样是少年失偶,大夫人周氏可不是等丧礼一结束就派人把卓绛娘接回了家?   就算女儿与女婿恩爱,一时间想不开,娘家也不会把话说死。至多在夫家住上几年,辰光长了,意识到了守寡的艰难,大抵都会改变主意的。   不管怎么说,祖氏只是媳妇罢了,若是祖家接走就接走,长公主为子孙心痛得不能自已归不能自已,却绝不会强迫着孙媳为孙儿守寡、更不会觉得孙媳活着怎么叫孙儿死了?长公主不是那样的人。哪怕祖氏要为宁瑞梧守上几年,随便打发个院子,请个专门做素食的厨子就差不多了。   重点还是如何安置宁朗清。   照宁摇碧的话是先交给宁瑞澄和宁瑞婉。   从这个安排里,卓昭节察觉到了宁摇碧的心思,他不信任宁朗清,或者说也没打算过信任这个堂侄。所以也不在乎宁朗清被教导的更恨二房——不管宁朗清会不会恨二房,总而言之,在宁摇碧的计划里,横竖他不相信这个晚辈,总归是带着戒心养的。   大房如今子嗣凋零得紧,就这么个小侄儿再恨二房也不过是把仇恨放在心底。宁摇碧既然做好了准备那当然不会给宁朗清如宁含、宁希的机会。   这样的戒备对宁朗清来说当然是不公平的,他才失了祖父祖母、父母这些至亲之人,跟着就被堂叔当成了仇人来防备。倘若没有曾祖母的存在,恐怕宁摇碧给他的景遇更差,可想到宁含、宁希这两个不起眼的庶子,这样突兀的拖着整个大房共死……想到自己年幼娇嫩的长子与长女,再同情宁朗清,卓昭节也得承认绝对不能轻易信任这个侄儿的。   她一个人也许可以心软,可为着年幼还在襁褓、面对谋害算计毫无防备也无法防备的子女,她也必须万无一失。   从长公主府到侯府的路上,三人都沉默得很,只在中途,卓昭节留意到宁朗清的疲惫,提议让乳母抱上他,然而祖氏却淡淡的道了一声:“我来罢。”便俯身极娴熟的将宁朗清抱了起来。   宁朗清伸臂搂住祖氏的脖子,一只手揉了揉眼睛,似乎立刻就要在祖氏怀里睡过去——察觉到卓昭节的打量,祖氏淡淡的道:“我在剑南时也常常抱他的,我来抱着就好。”   祖氏是宁朗清的亲婶母,宁朗清这会又才四岁,叫婶母抱着也没什么。   卓昭节吩咐左右:“多替六嫂看着点儿脚下。”   回到侯府这边,留守的初秋等人如见救星,迎下来一口气禀告两件事——   一件是晌午后,宁瑞澄和宁瑞婉就知道了大房的噩耗,姐妹两个双双一口气没上来,全部在院子里就晕了过去!   初秋本来打发人到长公主府里禀告的,可去的人见到长公主府里的兵荒马乱,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有心思听他说话的,更不要说后来听说连专程过来安抚长公主的圣人都晕了过去……这样一比较,宁家姐妹的昏迷真的不能算什么事情了。   毕竟姐妹两个都年轻,身体也好,别说昏迷,就算吐血,也就是事后抓几副方子吃了补一补的问题,决计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可长公主府那边,一个是圣人一个是长公主,身份尊贵、辈分、年岁,哪个都比宁家姐妹着紧得多。   所以这边只是另外请了大夫来给宁家姐妹看诊,果然大夫也说病人皆是急火攻心,施针开药……接着也就是开导和调养了。   这件事情现在报给卓昭节知道,除了知道宁瑞澄和宁瑞婉暂时不能担起照料宁朗清的责任之外也没有旁的要卓昭节操心的了。   另一件却让卓昭节心头一酸:“今日世子和世子妇无暇像往常一样陪伴小郎君和小娘子,许是前些日子习惯了,小郎君和小娘子打从黄昏时候一直眼巴巴的望着,掌灯时候,就一起哭了起来,婢子们怎么都哄不住……后来听乳母们说,不能让小郎君、小娘子继续哭下去,否则若哑了嗓子,往后说话声音就……便又去请了大夫来看,择了一味最温和的助眠香。”   侯府上下都晓得宁夷旷和宁夷徽这对兄妹有多么金贵,简直被长公主和二房上下当作了眼珠子看待,平常吃食用度那都是谨慎了再谨慎,为了这两个孩子考虑,宁摇碧和卓昭节平常是香囊都不轻易带进他们的屋子里去,惟恐自己喜欢的香料小孩子不宜或者他们不喜。   虽然是大夫看过的香,又是为了两个孩子好,可初秋这么禀告时仍旧忐忑得很。   果然卓昭节立刻皱起眉,问都没问宁瑞澄和宁瑞婉那边,先微怒道:“我不是说过,小郎君和小娘子那儿不许用多余的东西!怎么一转身就点上了香?他们哭个不停,乳母和使女都是干什么用的!就不会抱起来慢慢儿的哄?”   初秋小心翼翼的道:“回世子妇,从掌灯那会子,婢子亲自盯着乳母和伺候小郎君、小娘子的使女们哄了一个多时辰的,可小郎君、小娘子还是抽噎着不肯止住。乳母们也是怕担责任,说这么小的孩子哭哑了嗓子是会影响一辈子的。婢子也是怕……”   “先带我去看看!还有那个大夫给我记着,明儿个坊门一开就叫了他来给我问话!”卓昭节心烦意乱的吩咐——家里有长辈正凶险的眼节骨上再听到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好,这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难熬的时候了!   走了几步,卓昭节却猛然想起来祖氏和宁朗清还没安置——今日实在是太忙太忙了,之前又没想到大房噩耗传开会一下子倒下这许多人,加上宁摇碧说的,宁朗清也未必会立刻养到侯府,索性等长公主发了话,当真要把他养在侯府再收拾屋子不迟。   这会根本就没有合适的院子来安置他们,本来宁娴容出阁之前住的院子是足够祖氏和宁朗清再住过去的,可现在宁家姐妹也病倒了,叫他们住病人的院子到底不好。特别是宁朗清年幼,又才从剑南长途跋涉回来,若这会立刻又病了,少不得被怀疑是从两个姑姑那儿沾的病气。   所以卓昭节想了一想,站住脚,对祖氏道:“真是不巧,这些日子净忙着把事情暂时瞒住祖母,免得祖母先痛了一场,见到你们又再痛,经受不住。是以院子也不敢收拾,惟恐叫祖母晓得了觑出端倪……今儿个这么晚了,委屈你们先在这院子的厢房里将就一晚,我再打发人连夜腾地方。”   祖氏淡淡的道:“劳烦你了,剑南荒僻艰苦,在那儿住了一年,如今看长安住什么地方都是好的,又何况是侯府。”   卓昭节挂心着子女也没心思理会她话里的刺儿,道:“清郎既然和六嫂这么好,那今儿个……”   “他跟着我就好,从出事起,他本来就是跟着我的。”祖氏漠然道。   “初秋,打发人去替六嫂和清朗铺被,好生伺候些个。”卓昭节吩咐了一声,好歹把祖氏和宁朗清打发了,立刻拔腿往子女的屋子里走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安置(下)   然而卓昭节才走了几步,却被阿杏拉住衣角,低声道:“世子妇现在怎么能去看小郎君、小娘子呢?”   卓昭节一怔,道:“怎么?”   “世子妇才和六少夫人、清郎君一起过来的,他们可是从剑南一路风尘仆仆而来,虽然说是没事了,可谁晓得瘴疠残毒还带着不曾?小郎君和小娘子年幼娇嫩……”这话让卓昭节顿时一凛!   祖氏和宁朗清对二房有敌意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若是他们当真这么坑二房一把,这眼节骨上没有铁证的话,在大房死的那么惨烈的情况下还真不好动他们……卓昭节额角见汗,感激的看了眼阿杏,道:“你回头去和冒姑姑领十两金子,是你今儿个警醒的赏。”   阿杏道:“婢子谢世子妇,然而咱们还是先都去沐浴,把衣裳都拿远了,再去看小郎君、小娘子罢!”   卓昭节这会当然依她的话而为,脚步一转,就回了正屋。   这一幕,让才进了厢房的祖氏挑着窗看得清楚,她不屑的一笑,轻轻拍了拍宁朗清,喃喃的道:“好警觉的主仆,真是拿咱们婶侄当洪水猛兽看了?”   而之前还困得紧的宁朗清,这会微微张开眼,细声道:“六婶,九婶她不喜欢我?”   “她是不喜欢咱们。”祖氏淡淡的道,“不过没关系,你曾祖母如今为咱们房里伤心得厉害,她想不养你都不成。”   宁朗清低声道:“可我不想要她养,我记得母亲说过,二房这边都不喜欢咱们,方才听那叫初秋的使女和她禀告,说我的堂弟、堂妹哭得久,她一下子就急了……她有亲骨肉,怎么有心思养我?六婶,我怕九婶不会待我好。祖母待父亲和六叔更好,就是因为父亲和六叔都是祖母所出,不是吗?”   他年虽幼,可遭逢大变,却记事早,这会已经能够敏锐的察觉到亲生骨肉与非亲生之间的差别了。闻说以后要在卓昭节手里过日子,而卓昭节今日待他真的不能说亲近热情,偏巧当着他的面流露出来对亲生子女的关心,小孩子一下子就惶恐了起来。   “这不要紧。”祖氏听到他说欧氏对宁瑞庆和宁瑞梧更好,心中如被针扎了一样一痛,足足过了半晌,她才能够重新说话,安慰道,“我也没打算叫她养你,连你都知道她有亲生骨肉,还是两个,那对双生子如今这么点儿大,即使她有心把你当亲生的养,更多的功夫肯定也都花在了那两个小东西身上……等明日我自会和她说明,六婶亲自来抚养你!”   宁朗清闻言心头一松,可想了想又担心道:“那九婶会答应吗?”   “我这是帮她的大忙,她怎么会不答应?”祖氏嘿然道,“好孩子,你不要多想了,如今既然已经回了长安,又见着了你的曾祖母,往后再没人能欺负咱们……六婶总会护着你的,你好好的睡罢,一切,都有六婶呢!”   宁朗清年幼,今日早就困得不成了,只是心中彷徨恐惧,才撑到这会,听亲近的婶母这么说,心头一松,很快就睡了过去。   剩下祖氏慢慢拍着他,目光悠悠的望着不远处,眼神恍惚,少顷,两行清泪就挂了下来。   卓昭节这儿不知道祖氏已经打好了要抚养宁朗清的心思,还照常以为祖氏迟早也要返家另嫁,沐浴更衣过了,却是立刻去探望一双子女。   才跨进门,果然就闻到了一股子淡香,凭心而论这香味真的是很温和了,很有些绵软甘长的味道。可卓昭节还是立刻皱起了眉!   负责照料双生子的乳母使女早就晓得卓昭节听了初秋禀告后发怒一事,此刻分外的惶恐,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想辩解,然而见双生子正睡得甘甜,却又不敢吭声。个个拿眼小心看着卓昭节,却见她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双生子的摇篮前,借着几步外的厚纱罩灯望进去,两兄妹这会一则哭累,二则闻了助眠的香,正睡得甜熟,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儿,精致秀美的叫人看着都不忍心移开视线,小脸上却还有一抹嫣红,也不知道是睡得深,还是之前哭得厉害,到这会颜色未褪尽?   卓昭节看了又看,心中又是怜爱又是愧疚,伸手想摸一摸他们,可又怕把他们闹醒了,想了片刻,就出了屋子,对外头的人道:“先去把香灭了移走!不管那香多温和,总归旷郎和徽娘太小了!”   乳母们见她没有立刻发作,暗松了口气,都答应了,当下有人进去拿香炉出来,又有人轻声问:“世子妇,可要开窗透一透?”   “如今这大晚上的风凉,万一吹着了旷郎和徽娘怎么办?”卓昭节闻言,当下一个眼刀过去,待看见问的是个小使女,才敛了些颜色,小使女么在乳母和大使女跟前也是听用的,再糊涂也有人盯着,若这么问的是在自己不在时能做着开窗的,卓昭节必然要打发出去。   这时候一个乳母觑得清楚,忙呵斥道:“世子妇正拿着主意,要你个小蹄子来多嘴!”   那小使女也晓得失了口,吓得躲在人群里不敢出头了。   卓昭节这会子事情正多,也没心思特别处置个小使女,就略过她继续道:“去把东西拿些过来,我今儿个睡这屋子陪他们。”   乳母们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卓昭节这是愧疚于今天一天都没能过来探望子女,以至于子女失望之下差点把嗓子都哭哑了,叫下人冒险用上助眠的香才止住,这是打算多陪一陪他们了,哪怕如今两个孩子还睡着。   但阿杏等人却不赞同,阿杏扯着卓昭节的袖子急道:“小郎君和小娘子虽然懂事,但如今一晚上也要伺候几回的,世子妇住这儿定然是要被时时惊醒,那样明日可怎么视事?如今君侯和世子都在长公主府那儿照拂着脱不开身,世子妇这会肩头责任不小,若不睡好怎么成?”   卓昭节正心疼儿女,道:“也就那么几回,再说我略睡一睡就成了,这府里不过那么几件事情。”   话音刚落,之前亲自去连夜安排人打扫给祖氏、宁朗清住的屋子的冒姑恰好回来,正听了满耳朵,立刻就拉下脸来,凑近到卓昭节跟前,俯耳轻斥道:“世子妇昏了头了吗?!如今君侯和世子根本不能离开长公主殿下的病榻半步!这侯府上下都指着世子妇主持,长公主府那边辰光长了没准也会拿事情过来请示……世子妇可别觉得事情不多!以前不多那是因为有世子在,即使这样还出了个宁绢呢!接下来谁知道会生出些什么事儿来?何况单这侯府里头,大房的大娘子四娘子如今病着,祖氏和清郎君就在咱们这院子里住着,虽然说就住这么一晚上,可接下来也会在侯府里住的,这么两个人,能相信吗?”   卓昭节一时激动,被阿杏和冒姑两个劝说着也觉得自己是过了,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屋内,道:“是我心急了……那叫人好生伺候着,对了,把那香剩下的取一份来,万万记得,明儿个一早,我就要昨日的大夫回话!”   冒姑道:“这个自然,夜深了,世子妇快点儿去休憩,明儿个,等着世子妇示下的事情,还多着呢!”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卓昭节匆匆梳洗过了,果然初秋就来禀告:“昨日替大娘子、四娘子看诊、还有小郎君小娘子所用的香看过的大夫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卓昭节吩咐:“快叫进来!”   大夫进了来,卓昭节打眼一看,这大夫约莫六旬年纪,花白的须发,面容清癯,虽然不是太医,看着倒也可靠,即使明白卓昭节的身份,然而神态举止也是不卑不亢,倒是叫人印象不坏。   她按捺住心头的急噪,柔声道:“昨儿个敝府上的两位病人,多亏大夫妙手了。”   这大夫拱手一礼,道:“不敢,某家也是因缘巧合,方能贱足临贵地,贵府两位娘子,身子骨都是极好的,便是换个医者,亦不会凶险到哪里去。”   他不居功,卓昭节印象更好了点,又拿宁夷旷和宁夷徽点的香再问,这大夫立刻保证决计不会损害到两个孩子——卓昭节问了半晌,将他的话大致记了下来,便又客客气气的请他到宁娴容院子里去给宁瑞澄和宁瑞婉继续诊断。   跟着却立刻叫了冒姑,将剩下的香交与她,郑重道:“昨儿个她们把香炉拿出去倒了,你去找找还有痕迹吗?有的话拿帕子也包点香灰……回一趟敏平侯府,请母亲和大伯母帮着寻胡老太医或旁的可靠医家看一看这些,可有问题。”   冒姑吃了一惊:“世子妇难道看出这香还是那大夫……”   “两个我都没看出可疑的来。”卓昭节摇了摇头,苦笑着道,“可我就这么两个心肝宝贝,宁可小心翼翼到滑稽的地步,也决计不能一招不慎让他们吃了亏……姑姑你想想宁含和宁希罢?那两个人,在这回大房出事之前,有谁把他们放在眼里过?有这么个例子在前,我是宁可错怪一万也决不大意一时的!”   冒姑这才释然,接过香,却道:“若只是怀疑,依婢子看这事儿叫纪久去做就是了,婢子还是留在府里帮手罢?今儿个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宁瑞澄和宁瑞婉的病情要过问,祖氏和宁朗清暂住的地方要安置——对了,宁朗清看着也不够健壮,既然大夫在,索性请了一并给宁朗清看一看,开方子补一补身子,或提议吃些什么调养调养……祖氏也一样,纵然如今大房正在丧中不可食荤腥,然而私下里拿肉汤熬菜……只要吃的人不说,做的人识趣,外头也没人会跑到侯府厨房里来翻看。   大房现在就剩了一个宁朗清,身体不养好怎么成?按着宁朗清现在要守的孝,三年是最少了,就他现在那瘦弱单薄的样子,三年不食荤腥,往后调养个五六年都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三年的元气补回去。换了长公主在也绝对不会同意让宁朗清真的不沾荤腥的过上三年的。   然而又要防着这小子往后长大了反咬一口,说二房引诱他不好好的给至亲守孝……   何况宁摇碧虽然说了侯府这边不能没人主持,然而长公主那边也不是卓昭节就可以完全撒手不管了。   另外宁朗清和祖氏、下人既然回来了,宁战等人的灵柩其实也到了,不过是为了怕长公主看到受不住,暂时没进长公主府。帝后吩咐,先停到如今已经抄没的祈国公府去。   这大房的丧事,单是冲着人数办起来就不容易——这丧事外人还不好插手帮忙的,少不得又要落在二房头上——这许多事情,真的是想想就要趴下了。   卓昭节心里叹了口气,强打精神,道:“这样也好……昨儿个给祖氏他们收拾的院子好了吗?好了咱们去看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拒绝祖氏   宁瑞澄和宁瑞婉两个已经出阁的女儿到底不能和大房现在唯一的男嗣比,卓昭节快刀斩乱麻的把侯府这边堆积的琐事处置了,掐着大夫给宁朗清把脉时赶了过去亲自坐镇。   这时候祖氏已守在一旁了,黛眉深蹙,满脸的担心。榻上,宁朗清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婶母吓着了,亦是战战兢兢,小脸上写满了忧虑,倒是诊断的大夫神色自若,按着宁朗清的脉门,不时轻拈胡须。   卓昭节进去,淡淡扫了眼祖氏,毫不客气的道:“六嫂怎么没回去休憩?”昨儿个祖氏带着宁朗清先在卓昭节院子的厢房里将就一晚,趁这一晚上的功夫,冒姑打发人连夜收拾了两个院子出来,相距可不近,一个离卓昭节和宁摇碧近的院子给宁朗清,另一个则是给祖氏。   这会儿宁朗清在的自然是给他预备的院子,却不是安置祖氏的院子。   祖氏闻言,抬起头来道:“我正要和九弟妹你说这个,清郎年纪太小了,这么大的院子他一个人住着怎么能不害怕呢?我也知道九弟妹你事情多,忙不过来,索性我来陪一陪清郎罢。总归这眼节骨上,家里事情多,也不能尽叫你一个人操心。你若不嫌我身上晦气,不妨也叫我做些事情,可好?”   她自认为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也是为卓昭节考虑——最重要的是看卓昭节的样子对宁朗清连场面上的热情都不想做,显然是没打算在这个侄子身上花功夫,那样的话祖氏主动提出来替她照看,于情于理卓昭节都不该拒绝的。   未想卓昭节警觉得很,闻言立刻变了脸色,道:“六嫂这话说的我可是听不明白了,这瑟兰居距离我与九郎住的青萍院只一步之遥,论景致也是侯府里头数一数二的好的,地方也算宽敞。我是挑来挑去才拣了这地方,六嫂比我还先进宁家的门,当晓得这院子本来是往后旷郎住的地儿!何况清郎也没说不喜欢罢?至于六嫂说什么就清郎一个人……莫非里里外外的使女婆子我走时还都带走了不给侄儿使唤?”   ——卓昭节确实没心情对宁朗清热情,这么个半懂事不懂事的小孩子,不求他念恩,但求他无仇,可就是带在身边好好儿的养,往后要操的心也不尽呢。万一辛辛苦苦呕心沥血养出来个白眼狼,哭都来不及!   卓昭节自己又不是没有亲生子女,她事情还这么多,才犯不着把大房的孙儿当亲生骨肉疼,就为了博取个贤名!   也不想想宁夷旷和宁夷徽才是她十月怀胎亲生的,正经该得她这个做母亲的疼爱,若就为了外人说句贤德,倒把他们排到了后头,让宁朗清挟大房悲惨下场之势越过亲生骨肉,这叫宁夷旷和宁夷徽往后长大了怎么能不委屈?   大房如今确实凄惨得很,可这又不是二房弄的,和宁夷旷、宁夷徽更是毫无关系,凭什么要匀出宁夷旷和宁夷徽应得的东西来给宁朗清?   照卓昭节的打算,锦衣玉食的养着宁朗清,用度上侯府也犯不着克扣这么点儿东西,学业上到了开蒙的时候自给他比着宁夷旷往后请师傅,至于他学成什么样子,卓昭节可就懒得管了。她不会学欧氏故意在伺候的人上做手脚去教坏宁朗清,然而宁朗清自甘堕落的话,卓昭节劝说归劝说,一次两次也就是了,除非闲得紧,否则她才懒得管宁朗清往后能有多少出息。   左右宁朗清是寄养雍城侯府,又不是过继雍城侯府,到了年纪给他说门亲事给份产业打发出去,任谁也不能说二房对他不起了。   至于说要宁朗清感恩——有什么好稀罕的?说到栽培晚辈成材好乘凉,有这份把握还不如用在亲生长子宁夷旷身上呢!   然而卓昭节不是很在乎宁朗清,却不代表着会把他交给祖氏教导。   宁朗清现在还小,往后会不会忘恩负义还能难说,但若是交给祖氏养,恐怕这个可能是十成十了。就算不是,养这么个小孩子也不费多少功夫,不过是把伺候他的人选好,偶尔过问一下罢了,卓昭节凭什么把这名声给祖氏占了去、却叫外人得到二房果然不喜大房、乃至于大房就剩了宁朗清一个小孩子,卓昭节都不愿意亲自养着,反而让寡居的嫂子去操心?   何况大房遭逢此变,长公主只要好了必然有所偏向,不定帝后那边为了安慰长公主也会弥补,这份弥补如今除了给宁朗清还会给谁?不管祖氏打的是什么主意,想这么简单就把宁朗清握在手里,卓昭节怎么也不肯叫她如愿的!   当下也不等祖氏答话,就吩咐左右,“六嫂许是为了六哥伤心的糊涂了,又是才从剑南一路风尘归来,你们都是傻的?还不快点儿扶六嫂回倚风苑去休憩,却还忤在这儿做什么!”   祖氏听出卓昭节不愿意把宁朗清交给自己抚养,脸色顿时一变,道:“九弟妹,我……”   “六婶你不要走!”宁朗清见状不妙,也不顾自己还在被诊着脉,慌忙一骨碌的爬了起来,叫道,“九婶,侄儿求你一求,莫要赶走六婶好吗?”   他不这么说,卓昭节还不生气,一这么说,更加坚定了卓昭节把这婶侄两个拆开的决心!   “好孩子,你说的什么糊涂话儿?”卓昭节定了定神,朝宁朗清温和的笑了笑,可宁朗清看的分明,卓昭节的眼神冷冰冰的,半点儿笑意也无,语气却温柔得紧,道,“我怎么会把你六婶赶走?你六婶这会子正累着呢,你想你六婶可也是中了那瘴气的,好容易被救过来,又和你一起千里迢迢赶回长安,能不累?能不困?何况你六婶还是个弱女子,可她这会还非要在这儿看着你,你说你六婶又不是大夫,真正的大夫可不就在这里?她这么守着除了把自己累倒,叫咱们更操心外还能做什么?你说是不是该叫她回自己院子里去休憩呢?”   宁朗清年纪小,虽然因着变故有几分坚毅聪慧,可究竟不是成人的对手,被卓昭节拿话堵得一噎,想了一想才想起来祖氏之前的话,顺着道:“可侄儿……侄儿年纪小,住这么大的院子害怕,未知九婶能叫六婶就留在这院子里休憩吗?也好陪一陪侄儿!”   “这怎么行呢?”卓昭节一皱眉,道,“如今你们都长途跋涉,还不知道染没染上病气,万一彼此过到了,那岂不是糟糕?尤其是你,你不为自己想,也为你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还有你那为你们伤心的病倒的曾祖母想一想,你这身子骨儿如今可是再紧要不过的……你这孩子到底是小,怎么就分不清楚轻重呢?快点儿叫大夫给你看过了,专心把你自己的身子养好,其他的,凭什么都先往后头移,知道了吗?”   宁朗清还要说话,卓昭节见下人已经连拖带拉的把祖氏弄了出去,也不理他了,只管问大夫:“我这侄儿如今怎么样?”   这大夫倒是有眼色,对宁家妯娌的争执权当没听见,这会便拈着须道:“回世子妇的话,小郎君身子较虚,又旅途劳顿,元气有所折损,其余倒是无妨。”   “既然身体虚弱,又损了元气,未知要怎么弥补?”   大夫道:“某家这儿开几个补虚的方子,世子妇可以另外熬煮一些滋补之物,日日添在了小郎君的饮食之中,只是也不可太过,以温补为上。小郎君也当放宽了心,好生调养。”   “敢问大夫,这调养却要多久?”卓昭节看了眼榻上怯生生的宁朗清,暗示大夫跟自己出了门说,在回廊上走了一段,估计宁朗清听不见了,她为难的道,“咱们家大房那边……大夫料想也是有所耳闻的?不瞒大夫,这事情也就这么几天就要办了,大房如今就这么一个嫡长孙……”   宁战等人停着棺,总不可能过几年再葬——实际上淳于皇后昨儿个陪着咸平帝走时就私下里明说了:“趁着二姐如今悲痛着,快点把丧事了了,免得回头二姐再缓和过来,看到举丧,又难过一场……这样回头二姐即使遗憾没能够开棺见一面,然而到底是一次了结了的稳妥。”   这一点二房也认为是对的。   所以最多明后日,大房的丧事就要办起来——宁夷旷和宁夷徽不但是二房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实在太小了,唯一能够给大房哭灵摔盆的也就宁摇碧和宁朗清。   尤其宁朗清可是大房的承重孙,哭灵的任务重着呢。   本来哭灵这样的差使,好好的常人来上一场都要瘦上两圈,小孩子更不要说了,宁朗清如今情况还不好——然而大夫思索半晌,却摇头道:“恕某家直言,小郎君的身子骨儿,怕是撑不住整场丧事!”   “这样吗?”卓昭节叹了口气,道,“多谢大夫了,我再想想法子罢。”   ——有这么一句话,就丧事上给宁瑞庆这一代人哭灵一事进宫请教皇后也算是个理由了。毕竟这事儿如今即使趁着长公主清醒了去问,那也是不合宜的,长公主如今哪儿还能够听大房两个字?   倘若就提守丧和食荤腥的冲突呢,如今咸平帝恐怕也在蓬莱殿里躺着调养,这会子拿这小事去打扰皇后,皇后嘴上不说,心里也烦的。   然而人死为大,又何况大房和二房之间固有矛盾,偏背后都牵扯到了夺储一事。为了真定郡王这边的名声,皇后也提过把大房的丧事要快快办了,却也不能草率了事,给人以落井下石之感。既然如此,那就大房丧事上的问题去请教就名正言顺多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欧家来人   蓬莱殿里,明显憔悴许多的淳于皇后听完卓昭节的来意,也皱起了眉头,她不是没听出来卓昭节顺便提到的宁朗清现在应该在守丧之中,而且还是合家的大丧,不应沾染荤腥,可他那身子骨就算不去哭灵也该要进补了。   本来大房从子嗣兴旺的景象一下子沦落到形单影只,比二房还要可怜,就让长公主心痛的几乎不能活命,倘若连宁朗清也出点儿事情叫长公主还怎么活?   长公主不好,同样年迈的咸平帝也要受打击——这事情太大了。   所以无论淳于皇后还是卓昭节都明白宁朗清往后怎么教养可以敷衍,但身子骨儿必须养好了,至少长公主还在世时,宁朗清必须健健康康的。因此不能沾荤腥这条肯定要废弃掉,卓昭节有顾虑,淳于皇后可不怕替二房担了这责任,毕竟由她来发话让宁朗清守丧时照样食荤腥那叫恩典,往后宁朗清若是拿了这个来说嘴——他不想活了才有这个胆子呢!   然而让淳于皇后担心的却是大房丧事在即,宁朗清即使不说次次不拉,然而重要之人致唁的几场丧事总归还是要他这个长孙出面的。而照卓昭节来说,这小郎君未必经受得起,若当真被丧事折腾倒,那……本来宁朗清这么点大的孩子又出生于公侯府第,一向就是娇生惯养的。   这一会能够从合家之劫里侥幸活命实在是邀天之幸了,其实也亏得他人还小,虽然经此之变应答聪慧了许多,也会看人眼色了——然而这点大的小孩子对于阴阳永别的痛楚的感受到底还比较懵懂,否则,即使他没吃那些沾了瘴疠的东西,单是心痛得恐怕就要跟着长辈们去了。   皇后皱着眉道:“进补当然是要进补的,这么点大的孩子又才在剑南受了罪回来,怎么能不立刻拟个方子给他补上去?至于守丧,大房如今这个样子,全部都指望在他身上了,事急从权,这一件是本宫说的。往后谁要拿这个说嘴让他来问本宫!”   顿了顿,又问,“若是拿药膳和滋补之物一起用上,大房的丧事他能撑多久?”   卓昭节为难的道:“照那大夫的意思,是清郎现在最好不要劳累,即刻开始卧榻静养上一年半载的才好,不然,往后恐怕要落下来病根。”   “那怎么成呢?如今也已经是五月初了,已经入了仲夏,人从剑南运过来时就用上了冰,如今原本的祈国公府里头左右没人住,暂且停了灵,然而也要出气味了罢?纵然加上冰,难道还能一放一年半载?到那时候二姐再痛一回……”说到这儿,皇后脸色也变了,“前儿个圣人也……连本宫都吓坏了,这样的事情断然不能再有第二次!丧事必须在二姐问起之前办掉!难道你想叫二姐亲自过问操持这件事儿?”   卓昭节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索性趁着祖母这会子还在榻上心疼着,把事情了了,免得再生变故——娘娘的主意自然是稳妥的。然而如今宁家也是尴尬得很,瑞字辈的一个也没留下来,到时候九郎都少不得要顶上去……祖母跟前又离不得人,这事儿许多地方外人还不能沾手。给瑞字辈的诸位堂兄哭灵的却只有清郎一个了。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子女,然而旷郎和徽娘现下才能坐一坐,叫他们上灵堂那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淳于皇后叹了口气,道:“子嗣上头……这还真是个问题。”   宁战和欧氏可以让宁摇碧代尽儿子的责任,但孙辈这里还是要宁朗清上的。而宁瑞庆与小欧氏,那是宁朗清的生身父母,说什么也不能不出面——还有其他几个叔父都是膝下无儿无女,既然有宁朗清这个嫡亲侄儿,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上路?   总而言之还是子嗣太少了,倘若宁夷旷现在已经有三两岁,会走路能行礼了,好歹能给宁朗清替上一替。   当然,卓昭节是极庆幸自己的长子太小不用受这么一回罪的。   皇后想了片刻,慢慢的道:“宁含和宁希这两个人,忤逆不肖,弑亲灭兄,实在是丧心病狂。本宫觉着,这两个人虽然也死了,然而宁家长房因这一人凋零至此,非但让二姐悲痛欲绝,也间接使御体损伤!”   说到这儿,卓昭节已经明白了皇后的意思,果然淳于皇后接着道,“现下二姐心里难过着,这事情也不好和她说,圣人呢也病着,这个难人本宫来罢,回头,本宫去和二姐解释……宁含和宁希便宗谱除名,逐出宁家!他们也不必葬在宁家祖坟里头了……这个你回去与雍城侯禀告一声,现下他是宁氏族长,这事儿是归他管的。”   又说,“宁含和宁希不好,他们的妻子却也为其所害,这后事就跟着其他人一并处置了,只是到底是谋害了大房的人的妻子,总不要叫清郎给她们去磕头哭灵,这样宁战等人的在天之灵如何能安?”   一下子摘去了两对夫妇,虽然要加上一场开祠堂逐出不孝子孙的仪式,但现在宁家就这么几个人,那仪式随便走走也就是了。   卓昭节盘算了下,觉得宁朗清大致是能够撑住了,晓得皇后这会也忙得很——咸平帝回宫之后就也病倒了,他给胞姐下跪、皇后让先救纪阳长公主这两件事情传了出去,加上宁战本来就是夺爵削职后流放剑南的,虽然是帝后嫡亲的外甥,然而又不是什么国之栋梁……朝臣们少不得要纷纷上书进言。   现下咸平帝根本就没精神视事,虽然太子和真定郡王半监国的有些日子了,可如今局势微妙,皇后根本不能放心,必得自己来主持的。再加上帝后结缡数十年的夫妻之情,皇后少不得还要挂着心担忧咸平帝。   卓昭节不敢多打扰,说完事情,得了主意就赶紧告辞了。   才回到雍城侯府,冒姑就道:“今儿个两边府里都来了许多人,长公主府那边都是探望殿下的。咱们府这边多是探望清郎君……对了,十娘子回来了,雷涵亲自送来,说若非如今君侯和世子都不在侯府住,他想索性陪十娘回来小住一段辰光,也给这边帮把手。”   “他有这个心了,只是他说的也对,父亲和九郎如今都不在侯府这边,他却是不好住过来的。能叫十娘回来帮手已经能叫我喘口气了。”卓昭节一边向里走一边道,宁娴容虽然是庶女,可凭着她在欧氏手下完好无损长大还熬到过继、嫁个如意郎君的手段,如今宁家这边还正缺了这么个能干识大体的帮手。   冒姑跟在她身后,道:“婢子还有事儿要说,欧氏家的世子妇亲自过来探望小郎君,还说若是咱们这儿不方便,想把小郎君接回欧家去养几日。”她语气里露出讥诮之意,“道是……给咱们分一分忧!”   “欧家的分忧,那可却也太可怕了。”卓昭节冷笑了一声,道,“他们居然还不知道?”   大房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卓昭节还以为缘故已经满长安皆知了,没想到欧家现在不但敢公然上门,还想着要把宁朗清接走——显然是还被蒙在了鼓里!   冒姑讥诮的道:“自敦远伯离了长安去城外‘颐养’后,欧家小娘子嫁去了河北,把之前的易氏也带了走……如今在长安里剩下来的欧家横竖是关着门默默过日子罢了,外头的消息,不是坊间皆知了哪儿还有他们知道的地方?”   卓昭节微一皱眉,有些惊讶:“这一回的事儿……太子或延昌郡王那边居然没说上一声?”   “婢子可不晓得,但欧家若是晓得事情经过,怕是早就一家子上门来请罪了。”冒姑道,“亏得十娘今儿个回来了,这会子正在应付着她们。”   卓昭节哼道:“怎么带不走清郎她们还不走了吗?”   说话之间,主仆两个已经进了堂,就见海棠画屏下的主位上端坐着穿月白上襦、系水色罗裙的宁娴容,这身衣裳在仲夏里看起来清爽的很,也照顾到了宁家才有丧事,也亏得她已经被过继,不然这会早就该催人去做全身重孝穿了。   下首的位置上是敦远伯世子妇,这世子妇两年前卓知润娶妻的宴席上卓昭节是见过的,那日敦远伯的侍妾易氏和庶女欧纤娘闹了一场,这世子妇被气得可不轻——那次宴席也正是延昌郡王一派彻底转入衰微的分界。   如今这世子妇正体现了这一点,论年纪其实她比卓昭节长了近二十,然而两年前还是光鲜亮丽雍容华贵的模样,这会却已经透露出来暮气、看得出来衣裙都是落了伍的样式了。以欧家的底蕴断然不可能才两年连当家主母都做不起新衣服,这只能是欧家上下都心如死灰,根本没有打扮自己的心思。   卓昭节心下称奇,怎么说延昌郡王妃也是出身欧家的,正是这世子妇的嫡亲小姑子。熬过了本朝,往后延昌郡王就算做不了太子,以太子的为人,也必然会给这个庶长子留足活命的根本,作为延昌郡王的岳家,欧家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怎么如今就绝望上了?   想到这儿,她又奇怪太子和延昌郡王纵然有放弃欧家的打算,这回的事情怎么能不和欧家说呢?媳妇不算,长公主的亲生长子、大房五个子嗣全部死在了剑南,归根究底就是欧氏当年作的孽,这事儿放在谁家也忍不住,更何况是连帝后都要让着点儿的长公主?   迁怒欧家是必然的,而欧氏那么狠毒,逼得庶子弑杀全家,欧家的娘子哪里能不一起背个恶毒的名声?远嫁河北的欧纤娘不去管了,近在长安的几位娘子,尤其是延昌郡王妃欧如晓,还怎么个做人法?   就算长公主不把火烧到延昌郡王妃身上,自也有旁人觑着皇后的心意去做。   其实现在要对付延昌郡王也不用太难,直接把欧家女恶毒阴险、迫害无辜庶子、以至于种下恶果,牵累合家的消息传扬开去,再加上延昌郡王妃这些年来始终无所出——恐怕从太子到绿姬到延昌郡王都要打从心底里的想着休了欧如晓。   这放在其他朝里这选择也不错,正好可以给延昌郡王换个好生养的小娘子,还不会误了嫡子嫡女的前程。问题是本朝的淳于皇后最是看重男子对待发妻的态度的!   淳于皇后如今一心一意的为真定郡王铺路,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真定郡王是太子妃所出!延昌郡王若是这么做了,皇后不把太子、绿姬、延昌郡王厌恶到骨子里才怪!   在皇后看来,这么做就是丈夫和夫家对元配发妻的无情无义冷血冷酷刻薄残忍!   本来皇后就不喜欢延昌郡王了,加上如今咸平帝病着,朝政都在皇后手里……所以延昌郡王休妻不是不休也不是……而这样唯一能解的就是欧如晓自己提出来德行不足不配为郡王妃,自请归家——或者欧家出面这么说把女儿接走。   虽然这么做一样会让皇后怀疑欧如晓或欧家是受到了胁迫,然而总比直接写休书温和,更不容易激起皇后的震怒。何况真定郡王亦有嫡长子而早两年成婚的延昌郡王至今连一个庶女都没有……因着皇后对正妻们的维护,延昌郡王不能失去皇后最后一点耐心,连侍妾也不敢纳,难得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另换一个妻子,出于对嫡长子的需求,延昌郡王也迫切的需要抓住这个机会!   而相对来说最好的这两种解决方法,无论哪一种,现下延昌郡王都需要欧家出面来配合的,怎么会不告诉欧家呢?   卓昭节心中疑惑着。   第一百三十六章 敦远伯世子妇   见卓昭节来了,宁娴容忙从主位上走下来,敦远伯世子妇也起身相迎。卓昭节请她们都坐,宁娴容退到下头才肯入席,温和的对敦远伯世子妇道:“世子妇要接走清郎君,却要问过我九嫂的。”   卓昭节便明知故问道:“怎么世子妇是来接走清郎的?”   敦远伯世子妇有些过于殷勤的笑了笑,道:“可不是吗?咱们也是才听到了噩耗,才晓得姑姑和大娘子竟然都……今儿个过来是想看看清郎君,可想到如今贵府事情必然是极多的,府上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又小,我想着不如把清郎君接到敦远伯府去段辰光?这样……”   卓昭节懒得听她说完,径自打断道:“世子妇这话说的体贴,奈何是否忘记了?如今大伯父那边还在停着灵,祖母这会子已经伤心的不能起榻,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趁这光景先把丧事办了,免得回头祖母再看见了触景伤情,祖母这个年纪,怎么禁受得起?如今大房去了那么多人,却只得清郎一个晚辈在。我们二房向来就人少,我与九郎的一双儿女,不是我偏心,如今才几个月?所以这哭灵摔盆的事儿……叫清郎去了欧家,这边他嫡亲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诸位叔父婶母难道就这么出殡?”   “这……”敦远伯世子妇顿时涨红了脸,显然是一心想着把宁朗清接走,却把宁家还没办丧事给忘记了,她嗫喏了半晌,到底没能寻到回答的话儿,只得底气不足的道,“是我糊涂了,光想着府上忙碌得紧呢!却忘记了清郎还要……那等出殡之后……”   “出殡之后,清郎要替一家子守丧,那就更不宜出门了。”卓昭节毫不客气的断绝她的盘算,道,“便是欧家不在乎,宁家却是重规矩的。”   这话等于是公然说欧家没规矩了,敦远伯世子妇虽然不敢得罪她,然而听了这当面嘲讽合家的话还是不能不有所表示,涨红着脸道:“听说了姑姑和大娘子的噩耗之后,我这也是糊涂了才没有想到,这样的人伦大礼,我怎么会拦着?便是再想清郎,我也不会……”   她的话再次被卓昭节打断,卓昭节淡淡的道:“要说到这人伦大理,我倒很好奇今儿个为什么只有世子妇你一个人过来,而且还是到我这儿来?不是应该合家都到祖母那边去的吗?虽然祖母那边未必有功夫理会你们。”   敦远伯世子妇被她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弄得一呆——她是真心想不明白了,虽然宁摇碧在坊间是极恶劣的评价,可卓昭节固然不是多么的贤惠,出阁之前见过也是极明理的小娘子啊!即使高嫁了,这两年也没传出来骄横跋扈的名声,怎么今儿个字字句句都像是冲着欧家来的,甚至于三番两次不顾礼节的打断自己的话?   要知道敦远伯与敏平侯也算是多年知交好友了,似乎欧家从前没有对不起过这卓氏吧?   呆过之后,她不得不请教了:“世子妇对敝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卓昭节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你自己也说了,这会我这儿事情多得很,便是从前有什么,如今我会有心思同你说?只一句——你可知道咱们大伯父一家到底是为谁所害?”   敦远伯世子妇心中觉得不妙,却不能不问一句:“正要请教敝家的姑姑和大娘子死于何处歹人之手?”   “下手的人到这会还不敢告诉祖母呢!”卓昭节冷笑了一声,宁娴容面上都带出了几分怜悯,听卓昭节继续道,“是大房的庶子宁含和宁希!”   “啊?!”敦远伯世子妇瞬间变了脸色!之前涨得通红的脸,几乎是瞬间变成了惨白!   她不是傻子,更何况当年宁含和宁希的事儿,高门大户之中都是心知肚明——这些年下来了,谁也没把这两个人放在心上,都当他们这辈子都被欧氏绝了路,这辈子也就是过一天是一天了……可谁能想到他们居然做下来这样的事情?!   更要命的是,宁含和宁希也死了!   如今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惋惜宁家大房的遭遇,除了痛斥这两个庶子丧心病狂外,能不把欧氏翻出来?众人的议论还是小事了,关键是纪阳长公主!   长公主与长子是有罅隙,然而总归是亲生母子!现下下手的人是孙儿,孽是媳妇造的,孙儿还都死了,想都不用想,等长公主熬过了这段,缓过来之后问起经过,欧家上下都别想逃得了!   敦远伯世子妇的年纪比卓昭节可长多了,都快赶上游氏了,还不清楚长公主的厉害?   届时候长公主发起性.子来——帝后才不在乎拿个欧家给长公主发泄——让欧家上下给宁家大房陪葬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难怪卓氏这样的不客气,反问欧家怎么还没上长公主府去请罪……问题是,请罪有用么?长公主这样的身份,在辈子在她跟前跪下来苦苦哀求过的人也不知道有过多少了,这向来恣意妄为骄横跋扈的长公主,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当年老祈国公在外头养了个人,那可是被长公主逼着亲手活活打死的!   更不要说亲生骨肉如此惨死了!   敦远伯世子妇险些没瘫软在地!这一刻若是能拿自己的命去换了欧氏复生,她也是心甘情愿!欧氏为什么也死了?!她若是活着,长公主的怒火手段自然全对着她去!到时候不管是什么样的刑罚……总归欧氏先担了,欧家即使被连累也要轻许多!   可现在欧氏也死了,她倒是死得一了百了,长公主的满腔怒火、所有悲痛伤心难过,全部都要对着欧家来!欧家……怎么办?   想到膝下才长成的子女,敦远伯世子妇几乎没当场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她颤巍巍的看着卓昭节,嘴唇不住的颤抖着,想说几句哀求的话——现下唯一能够劝住长公主的也就是宁家二房了,不是都说长公主最疼雍城侯世子吗?虽然晓得宁家二房不可能为了欧家让人指着自己骂不友爱嫡兄,可……   只是不等敦远伯世子妇跪下来求情,卓昭节已经冷酷的命冒姑:“咱们家如今诸事纷来,我忙碌得紧,欧家是不能把清郎接走的,这件事情我已经告诉敦远伯世子妇了,现下你快点派人送世子妇出府罢,免得晚了日头晒人。”   其实她进了一趟宫回来,这时候日头早就升上去了,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   这样明显的赶人,倒是提醒了敦远伯世子妇,她激烈的喊了起来:“世子妇!我能不能见一见清郎?!再见他一见!再见一回!”   卓昭节当然晓得她的意思,这是自己提到宁朗清,提醒了敦远伯世子妇,她还可以向宁朗清祈求,如今大房就剩了这么一根独苗,长公主好了之后愧疚之下怕是会对他有求必应。其实比起二房来,如今最能保住欧家的也就是他了。   欧家怎么说都是宁朗清的外家,相比和欧家半点关系不沾、哦,不对,和欧家从前一直是政敌的宁家二房,宁朗清自然更有理由帮着外祖家,再说宁朗清一个小孩子,小孩子么一来心肠软,二来好哄,着实是个活命的机会。   到底是生死关头,敦远伯世子妇反应真是敏捷了。   只是卓昭节轻描淡写的道:“这不太好罢?清郎才从剑南回来,昨儿个大夫还看过,说身子骨儿正虚着,我……”   她没说完,敦远伯世子妇已经不顾贵妇尊严的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拼命的磕起头来:“求求你!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卓昭节迅速盘算了一下——   自己对宁朗清不了解,这堂侄会不会因为母亲和祖母的情份为欧家说情在五五之间,欧家现在对宁摇碧这边其实也没什么威胁,若要有威胁,延昌郡王得势的话,那样也不差一个欧家。   所以卓昭节本身对欧家的存亡并不关心,这件事情最有理由做主的还真应该是宁朗清,这小郎君的至亲长辈都间接被欧家女害死,可偏生他自己也流淌着欧家女的血,更重要的是,他能够侥幸在两个庶叔的谋害里活下来,完全是因为祖母欧氏的偏心!   即使在流放之中也处处照顾着宁朗清,吃食单独做,宁含和宁希都插不上手,这才活了下来!   问题是宁朗清如今年幼,现下做出来的选择以后未必不会后悔。这会他饶恕了欧家,回头想起来后悔,总不能那时候再跑去和长公主或帝后说他后悔了,再追究欧家以祭祀其至亲长辈吧?若是这会选择不说情,看着曾祖母纪阳长公主拿欧家出了气呢,以后没准又难过于没有外家了。   本来么,宁朗清今后看着就只能指着二房这边的脸色过日子了,长公主经此打击,便是能够抚养他,谁又知道能养几年?更何况长公主一向就偏心二房,这回大房遭了大难,长公主也许会对曾长孙格外怜爱些。可是二房也不是没有争宠的机会,不说宁摇碧这个被长公主疼到了心眼里去的幼孙了,宁夷旷和宁夷徽长起来也是很快的。   这对双生子因着父母的容貌,如今还不会走路说话就已经把一干长辈迷了个遍,再长些之后,谁见了不稀罕不心疼?而且长公主看到宁朗清,恐怕想到的就是大房之殇,看到宁夷旷与宁夷徽,却是二房的欣欣向荣。   长公主一念之间,也是在五五之数。   宁家这边给宁朗清的依靠真的不多了,当年宁摇碧可是上有长公主,下有苏史那的。宁朗清能不珍惜欧家这个外家吗?不提往后前程上的扶住,对于几乎是一夜之间没了身边所有亲人的宁朗清来说,多几个血脉相系的亲戚走动也是好的。   所以将来宁朗清长大之后若是对今日的选择懊悔,必然要么责怪二房不出来替他说话,让他小小年纪被敦远伯世子妇哄得放弃了仇恨;要么,就是怨怼二房故意使坏,将欧家这个外家剪除,让他彻底的只能看二房脸色过活,连个亲戚都没得走!   卓昭节心里冷哼了一声,觉得若是叫敦远伯世子妇见了宁朗清,那可麻烦得紧,如此倒是幸亏欧家之前不晓得这事儿了,年纪比她大了一辈的敦远伯世子妇此刻自然是可怜的,卓昭节也不觉得她应该去死,可是相比自己家里的事情……她心念电转,还是冷冷的开了口:“真是对不住,大夫叮嘱过清郎如今是不能受太多打扰的。现下大伯父就这么一点血脉,我不能不看好了她。”   看着被硬生生拖出去、却还绝望凄厉的祈求的敦远伯世子妇,卓昭节吁了一声——她不由想到,倘若往后延昌郡王得势,自己……怕是敦远伯世子妇的今日就是自己的明日!   既然如此,这会对欧家的同情实在是没必要的,更何况她也没这个功夫,肃然问冒姑:“是谁让敦远伯世子妇随意去见清郎的?!清郎如今才多大,你们就不怕敦远伯世子妇见了他说不该说的话吗?何况大夫已经说过他要静养了!这都是怎么做的事?!”   见冒姑喏喏的说不出话来,宁娴容忙圆场:“九嫂且勿动气,我想冒姑姑定然也不会当真让敦远伯世子妇随便去见清郎,必然派人盯着的。也是奇怪,欧家怎么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儿呢?”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家事分摊   这个疑问倒也勾起了卓昭节的疑惑,她迅速思索了一下,道:“未知是否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宁娴容睁大了眼睛,道:“啊?这倒很有可能。”   淳于皇后若是令太子和延昌郡王不许把这个消息提前告诉欧家——让欧家安分乖巧的等着长公主来收拾——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像今日,敦远伯世子妇过来探望宁朗清,假如提前晓得了欧氏早年作的孽居然酿成如此大过,估计那又是磕头又是哀求就是冲着宁朗清去了。   方才那副场面,几个小孩子能镇得住?更别说宁朗清这会身子骨儿虚着,连皇后都头疼于宁家大房的丧事要怎么办才能够既不失了体统又照顾到宁朗清的身体状况,甚至于直接把宁含和宁希从宁家划除了——虽然他们就是不从宗谱除名,宁朗清也断然不能给杀父杀母的仇人去哭灵摔盆。   但宁含和宁希被除了名,他们的后事……直接先拖出去随便埋了都成了。二房这边就这么几个人,又要忙死人又要忙在生的,也亏得两府就隔一道墙,又有角门相通,不然就二房这上下几个哪里忙得过来?   皇后考虑周到,先把欧家瞒了,免得欧家绝望之下提前闹出什么来,既给本来就乱七八糟了的长安添乱,也叫争储一事演化得更加复杂。   卓昭节想到缘故之后,十分懊悔:“我真是糊涂了,早该想到清郎和祖氏都到长安了,欧家居然还不知道剑南一事的真相,内中必然有缘故!若非皇后娘娘发话,欧家哪里会不清楚?如今祖母还没好呢,我这么捅了出去,真是!”   宁娴容忙安慰道:“九嫂先别急,依我看就算今儿个九嫂不说,欧家也会晓得这事儿了!本来之前瞒着那都是为了瞒祖母,帝后亲自发话不许一个不好的字儿落到祖母耳朵里,所以长安上下晓得此事的在自己府里都不敢多说,免得传来传去的惹祸上身!现在祖母既然晓得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能不议论纷纷吗?欧家又不是不长耳朵哪里听不到?”   又说,“何况九嫂方才不肯让明白事情经过的敦远伯世子妇再见清郎一面,这处置实在是太对了!这样欧家再绝望,总归还有清郎这么一根救命的稻草呢!他们一时间是不会做什么糊涂事儿的,到底指望着清郎对外祖家的情份!”   卓昭节听她说的有理,感慨道:“今儿个亏的你在,我也不和你说虚的了,我这两日真的是恨不得去请了你回来给我帮手——这段辰光可是要委屈你们夫妻分离了!”   “九嫂这是哪儿的话?”宁娴容微笑着道,“我能有机会替九嫂分一分忧,才是谢天谢地!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没法报答九嫂了,虽然如今这些距离报答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然而能为九嫂做一点事情是一点罢!”   “客套的话我不和你多说了。”卓昭节摆了摆手,“你也别再说这些,如今辰光真的很紧,我过门到现在才一年多些,真的是许多偏僻角落里的下人都没见过一回……我先和你说,如今大娘和四娘住着你的院子,你回了来,恐怕还要另外收拾院子去!”   宁娴容却是摇头,道:“这会子人人都有许多事情要做,何必再这样麻烦?我记得我那院子九嫂是特意拣了宽敞的给我,里头厢房多的很,我就随便挑一间和使女住了就好,这样就近照顾大姐、四姐也方便。”   卓昭节听出了她的意思:“你是要帮我把侯府这边看住?”   “如今咱们家最紧要的就是三件事情:一则祖母,那边父亲和九哥已经守着了,论理来说长辈病着做晚辈的就该轮流去侍疾,可咱们家现在这人手,这是不可能的,料想祖母以后也不会怪我们;第二件就是大房的丧事,我方才听嫂子说皇后娘娘都亲口吩咐了要在祖母问起之前办掉,当然也是拖不得的。”宁娴容数给她听,“第三件就是把其他人,尤其大房在生的这些都安置好。丧事那边,我出面不如嫂子方便,到底我已经出阁了……所以我想我还是就在侯府这儿,替嫂子照顾好大姐、四姐、清郎和六嫂罢。”   卓昭节凝神一想,道:“既然如此,那一会就叫冒姑把人叫过来,人手与你交接……丧事那边我是要冒姑姑跟过去掌眼的,我都没办过。”   宁娴容见她如此信任自己,心下一暖,道:“我多一句嘴,嫂子其实已经想到了?办这些事情,还是祖母那边懂得的人多,尤其是庞家令。”   “庞家令是懂得多,常嬷嬷和李嬷嬷又何尝不是?奈何如今祖母病着,他们三个人是下人里头对祖母最忠心的,这会子哪儿还有心思来帮咱们的忙?”卓昭节叹了口气,道,“清郎回来那一日,忙到晚上,他们跟前跑后的明明累得摇摇欲坠了,却还是水米难进又坐不下来……我现在只能先带着冒姑去看看情况,跟着,去宫里或向娘家求几个老人来帮手,免得出什么差错却不自知!”   也叮嘱她,“大娘和四娘这会都病着,我想一时间也好不了,清郎那边要好生调养,本来他身子就虚了,这回的丧事他不出面又不行,到底是小孩子,那边的人手我也留意过……但咱们那位六嫂你留个心眼,昨儿个她就话里话外的提出来要养清郎呢!”   宁娴容吃了一惊,道:“啊哟,之前六哥还在时,她可是成天把六哥打来打去的,现下两个人又没子女,她也年轻,怎么要养清郎?难道她想要守下去?”   “不管她是不是这样。”卓昭节冷静的道,“反正没有祖母发话,谁也别想来打清郎的主意!我不在乎旁人说我贤惠不贤惠,可也不会平白的让人说旷郎与徽娘的母亲刻薄到了趁着大房没大人的光景就把侄儿往外打发!这许多事情都忙过来了,还在乎多照拂个小孩子?不就是几个下人吗?一个个觑着清郎往后的弥补,却还打着一副为我分忧的嘴脸——”   她是真的生气了,“合着她们眼里我就蠢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可笑之极!”   宁娴容皱着眉道:“六嫂会起这种心思还真是叫人想不明白了,欧家打着接走清郎的主意倒是不难理解,他们如今失势的厉害,清郎往后必定是要得到祖母的扶持和爱怜的,想沾一沾清郎的光……哪怕这一次沾不到,把清郎养出感情来,往后也能有个依靠。但六嫂……她正当青春韶华,居然会甘心为六哥守下去?不然提出来养清郎做什么?”   “她会不会守节我如今还没心思去问,然而她这么多,显然是笃定了我不会对清郎好!”卓昭节冷笑着道,“真把清郎给了她养,我这不喜欢堂侄的名头更加落实了不说,她倒是尽得贤妇的好名声呢!想踩着我得贤名,做梦去吧!”   宁娴容听了这话却是微微而笑了,道:“嫂子你这话说的我真的不明白了,六嫂那成天追着六哥打的事儿,长安晓得的人可不少,她能有什么贤名?我看把清郎给了她养,别人没事就会揣测她是不是把清郎也一日打三次呢!就是叫祖母来说也轮不着六嫂抚养清郎的,她是昏了头了!”   卓昭节吐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了,反正你多盯着她点儿……对了,我不在的时候,我住的院子,除了阿杏她们,谁也不许进去!”   她这么叮嘱,宁娴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点头道:“嫂子放心罢,旁处出现疏漏我还敢与你求个饶,若旷郎和徽娘都照拂不好,我拿什么脸去见你?我替你照看侯府这边,头一件就是看好了他们,好使嫂子你可以放心的去主持大房的事儿!”   第一百三十八章 阮家喜事   大房的丧事光卓昭节一个人自然是办不下来的,然而皇后亲自说了要在长公主反应过来之前把人葬下去,自然各处都紧着宁家。宫里和卓家都打发了稳重可靠的老人来帮手,淳于皇后又吩咐把之前抄没的祈国公府用来给大房吊唁用——这一件实在让卓昭节松了口气,到底她进门一年多就赶上夫家大办丧事总归是晦气的,何况还都是横死。不为了自己忌讳,也要为膝下一双儿女想想。   如今皇后这么做,虽然难免要跑来跑去,可祈国公府距离雍城侯府这边也就是隔了个长公主府罢了。相比在自己家里办丧事,卓昭节是宁可来回跑的。   请教着来帮忙的懂得丧仪之人,卓昭节用最快的速度搭好了灵堂,架好棚子,好歹把吊唁的场面弄了起来。跟着各家匆匆赶到致了祭,太医院打发了一位精于调养和一位擅长儿科的太医过来专门守着宁朗清,如此,在卓昭节小心翼翼的盯着、食补药补不断下,宁朗清到底撑了下来,而雍城侯、宁摇碧轮流出面答礼,好歹把殡给出了。   大房丧事既了,宁家上下都松了口气,现在就是等长公主恢复了——这些日子下来,长公主清醒的辰光也长了,虽然还是醒了就哭大房、哭宁战,但总归是有些回转过来了,许珍日日守在长公主府里,着实是长出了口气儿——晓得这个消息后,趁着一次与雍城侯换班回侯府更衣沐浴,宁摇碧见缝插针的和卓昭节说起了宁朗清的事情:“现下先把他身体调养着。”   卓昭节点头,道:“之前就一直请了大夫……”   却被宁摇碧打断,他平静的道:“把之前的大夫辞了,另换一个……回头我让苏伯去替你请。”   “啊?”卓昭节一呆,随即明白过来,心头一颤,道,“你是要……?可祖母……”   忽然换了给宁朗清调养身体的大夫,而且也没有想让宁朗清好起来的意思,这用意还要说吗?卓昭节明白宁摇碧是不放心这个堂侄,问题是如今的长公主哪里还受得住大房连个曾孙都要没了的结果?   即使不考虑长公主,卓昭节也不希望宁朗清出事的,毕竟长公主还在,倘若大房就这么没了香火,长公主必然要让二房设法为大房继嗣。宁摇碧是独子,那么继嗣的只能是他和卓昭节的孩子了。   好好儿的亲生骨肉要改口叫自己堂婶,卓昭节怎么想怎么不痛快。   “不能让他死,但也不能让他完全好起来。”宁摇碧扬了扬下颔,冷静的道,“就让他断断续续的病着罢,之前吊唁的时候来往的人都看到了,他小小年纪就跟着家人流放剑南,又遭遇了至亲身死的打击,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这样落下来什么难除的病根也不奇怪,左右怨不到咱们身上。这会我得守着祖母,还没功夫管他,但听说祖氏和欧家都打起了主意?你不要理这两边,往后也不要让人轻易见到他,横竖他如今要守孝!”   他顿了顿,道,“这小子若是个安分的,养他到成年之后从二房里打发一份产业与他也没有什么。但若是吃着咱们家的还恩怨不分,就让他顺顺利利的夭折了罢!我自会给他厚葬一番,免得人议论咱们薄待了他。”   卓昭节沉吟了下,点头道:“既然这么着,那我寻个理由把之前的大夫退了罢。”   “大娘和四娘据说这两日已经能起身了?可过来为难过你?”宁摇碧抓紧了时间又问,“若是她们不识趣,你也不用给她们留面子。现下里里外外的注意都放在了祖母那边,关起门来你尽管给她们颜色看就是。若有什么事儿只管推到我头上,就说我说的。”   “她们起倒是起了,只是仿佛还没缓过来,问了清郎还好,如今都是呆呆的落泪,倒似乎还没拿起力气来闹。”卓昭节道,“你放心罢,大房的事情既然已经了结,如今侯府里这些个事情我总是应付得过来的,何况十娘还在家里帮手。”   宁摇碧又道:“十娘我也信不过,旁的事情交与她倒没什么,咱们的孩子那儿还是让冒姑、阿杏这些人看着的好。”   卓昭节道:“这个自然,她每次去看旷郎、徽娘我总是打发人盯着的。”   宁摇碧又问了侯府琐事,见没有需要自己出面处置的,这才随意吃了些点心,匆匆往纪阳长公主府去替换雍城侯。   看着他如此奔波忙碌,卓昭节心中暗叹,之前她过门的时候还庆幸过二房这边没有妯娌的烦恼,也不必和卓家那样为了世子之位兄弟争斗不休,然而自古以来人人盼望着多子多孙实在是有缘故的。若宁家如今哪怕是多出一房庶子来,此刻也好搭把手,总归能够少劳累些。   这样想着脸上忽然一红——希望宁家多子多孙,如今这可不是最着落在自己与宁摇碧身上吗?   卓昭节摇了摇头把这事先放下,继续叫进冒姑来商议度暑的预备:因着咸平帝在长公主府那么一晕,如今帝王被太医告戒要卧榻静养,自然今年翠微山是去不成了。   圣驾不去避暑,文武百官当然也不能去。所以今年朝堂上下还都是要在长安过这夏日。   本来年年都是去翠微山的,难得有一次不去,不免就要仓促起来。而且这次侯府这边还另外添了三位娘子和一个堂侄……双生子这年纪更要小心翼翼的照料着。   所以大房的事情虽然了结了,但卓昭节却一点都没闲下来。如今宁娴容还没回夫家,却是帮她把照料和应付宁瑞澄、宁瑞婉的事儿都接下了,卓昭节才好腾出手来全心处置家事。   两人掐掐算算的把用度列了出来,要的东西缺口还真不小,因为今年诸官都留在长安,这些避暑之物缺少的紧,尤其是冰的价格一涨再涨,只是涨,卓昭节倒不怕,横竖宁家如今正鼎盛时候,不缺银钱。然而宁家办着丧事那会,听闻禁中御体欠安,从太医那儿问到咸平帝不宜远行,早有头脑灵光的诸官就去抢购避暑之物了,如今买起来都很不方便。   卓昭节对着单子,叹道:“明儿个还是打发纪久回去问问母亲设想罢。”   冒姑道:“也是,去年年底添了畅娘子,如今还小,夫人早就说过今年四房是不去翠微山了,免得畅娘子太小,路上不好。”   既然四房早就打算要在长安过夏日,自然有所预备。而且照例都是多预备些东西的,自可匀出些来与女儿。   这样说着,阿杏就提醒道:“姑姑,阮家的事情?”   卓昭节疑惑道:“阮家怎么了?”   “瞧我,亏得方才和阿杏说了一声。”冒姑一听,顿时拍了拍头,歉意的道,“方才世子回来时,阮家送了点心来,顺便提了谢夫人却是有喜了。”   卓昭节啊哟了一声,道:“这可是喜事啊!”之前虽然经屈总管指点,谢盈脉如愿以偿嫁进了阮家。然而卓芳华和阮致对这个出身不够大家闺秀的媳妇到底是有些犹豫的,不过是一来觉得温家娘子不大可靠——尤其是卓芳华,本来阮致乃是温峥抚养长大,欠了温家一份情,当年卓芳华无子时,温家虽然没有明说,可温家老夫人是着实把她叫过去话里话外提了好几次的为妇当贤德之类的话的。   卓芳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记了下来,奈何温家老夫人是对阮致有恩的长辈,而且阮、温两家比邻而居,却也没有什么办法。但此后私下里却一直不赞成继续和温家结亲。毕竟凭温家当年对阮致的恩情,至少这班长辈在时,叫卓芳华怎么管教儿媳?   二来是因为阮云舒自己坚持。   谢盈脉过门之后,虽然卓芳华没有特意为难她,然而在与阮家门楣仿佛的一干贵女贵妇里头到底是不大吃得开的。毕竟高门贵女自矜门庭,虽然谢盈脉也是进士妻妹,到底差了她们一层,宴饮来往,若有意若无意总把谢盈脉忽略过去。   这样的情况卓芳华看在眼里却也一直没多管——然而谢盈脉有了身孕以后又不一样了,不拘是男是女,为了孙辈,卓芳华也要替儿媳撑好了腰的,免得自己去后,阮家的当家夫人居然在偌大长安城里没走动过几家?这叫孙辈后长大之后如何应酬结交?   ——归根到底这年头做媳妇的在夫家真正站住脚,十有八.九是靠着子嗣。卓昭节自己就是个例子。如今听说谢盈脉也有了,自是为她高兴。   “可不是吗?奈何咱们家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也不好发帖子来,才只能借着送点心提了。”冒姑道,“方才事情多,婢子也怕忘记了,才和阿杏叮嘱了声,也亏得这样。”   “咱们如今虽然不好过府去道贺,但礼却不能少的。”卓昭节凝神一想,道,“快拿库房单子来,我来瞧瞧。”   她和冒姑两个斟酌着定了给谢盈脉的贺礼——才定好,宁娴容就来了,看到在拟单子,便问了起来,知道是给谢盈脉的,晓得这谢氏与卓昭节要好,就吩咐贴身使女回雷家去也要凑一份。   卓昭节就拦住她道:“你如今住在这儿帮着我,在夫家已经很为难了,现下还要回去收拾东西,自己却不回家,这怎么成?这礼我替你出了。”   宁娴容知道卓昭节和宁摇碧一样,在银钱上一向大方,就笑着道:“我就不该多这个嘴,一开口倒叫嫂子再贴了一份。”   “左右也就一份礼,你嫂子我这点儿东西还是做得了主的。”卓昭节把定好的单子给了冒姑,因为宁娴容和谢盈脉也不熟悉——实际上根本没有正经的见过,不过是念着她这个嫂子的份上加份礼,所以这礼也就随意了,让冒姑斟酌着备就是。   卓昭节打发冒姑去开库房点出来,自己引了宁娴容往西窗下的琉璃榻上坐了,阿杏机灵的端上乌梅饮来,两人各喝了一盏,略提精神,卓昭节就问:“你怎么忽然过来了?可是大娘和四娘说了什么话?”   “本来她们倒没什么要说的,结果刚才六嫂去探望了,话里话外的把我挤兑出了门,私下里和她们嘀咕了半晌,这不,大娘和四娘就要我来请嫂子你过去。”宁娴容露出一抹讥诮,道,“不过六嫂也把我想的太贤德了,合着那院子是我的,她把我赶到门外,以为叫个下人守着回廊上我就听不得壁脚了?我着人绕到后头拿了个阔口茶碗按在墙上,听了个清楚!”   卓昭节听了前头才皱起眉,听她说到后面又有点啼笑皆非,道:“你也真是……我想她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点事情,不是怀疑大房出事和咱们二房有关,就是想要抚养清郎。”   宁娴容道:“嫂子就是比我聪明,我是听了才确认的。的确是想抚养清郎!”   “这倒是奇怪了,之前祖家过来吊唁,还提过接她回去的话,父亲都代祖母准了。她又不肯……要守罢,我不是早就说过不会把清郎给她养了?”   宁娴容抿了抿嘴,道:“所以她才去寻大娘和四娘罢?方才又是哭又是诉的说了好半晌,嘿,说得仿佛清郎在九哥和嫂子的手里就没日子过了一样!也不想想清郎才回来的时候瘦成了什么样子,接着又办了场丧事!这会子倒是养出点肉来了,还不是嫂子花的心思?她还要说嫂子对清郎不好,真亏她说得出口!”   卓昭节心想祖氏这话还真没冤枉自己与宁摇碧,之前自己虽然是尽心为宁朗清调养,但也是为了长公主,如今宁摇碧才腾出点功夫就不放心了,非把宁朗清不好不怀的吊着,可以随时让他顺理成章的夭折——这份警惕心,祖氏怀疑的还真是有道理。   但卓昭节自然不会承认:“她口口声声的要养清郎,自己连生养都没生养过,哪儿晓得带小孩子的禁忌讲究?这要是说有乳母婆子,那还要她干什么?我自己不会看着点儿?罢了,念着大娘和四娘才病了一场,我就去一趟罢。看看她们想说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宁瑞澄的选择   到了宁娴容从前住的院子里,祖氏显然是刚收拾过,使女打进来的水盆还搁在一旁冒着热气。纵然擦过脸,祖氏的眼眶也是红着的,再看榻上,宁瑞婉亦然,倒是宁瑞澄脸色苍白,神情却平静得紧,没有哭过的痕迹。   见到卓昭节,祖氏皱着眉,宁瑞婉看过来的目光中也有一丝异色,倒是宁瑞澄强打精神客气了一句:“九弟妹如今正忙着,我们还要请你过来,真是对不住。”   “这倒没什么,我也惦记着两位堂姐的身子,只奈何方才阮家那边来了个消息,道是我表嫂有了身孕,又拟了个贺礼的单子,却是耽搁了会儿,还望堂姐不要见怪才是。”卓昭节温和的与她寒暄了一句,跟着立刻就把话锋对准了祖氏,皱眉道,“六嫂子怎么会到这儿来哭呢?不是我嫌嫂子,然而大伯父他们出了的事情,自然没人不难过的。两位堂姐病到这会儿才好了些,嫂子又来招堂姐们,这……实在于大家都不好罢?”   祖氏呆了一呆——卓昭节说什么不是她嫌弃自己,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有哪一句不是嫌弃自己了?她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嫁与宁瑞梧之后把宁瑞梧管得服服帖帖,连欧氏都弹压不住!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当面气?一时间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祖氏颤抖着声音道:“之前在瑟兰居,我想陪一陪清郎,九弟妹不肯,如今我想来看一看大姐和四姐,九弟妹也不悦!合着我在这雍城侯府里除了九弟妹拨给我的那角落里的倚风苑外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我是寄居在侯府呢还是坐牢在侯府?”   卓昭节平静的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清郎年纪小,又要守孝,自然不宜打扰!大姐和四姐这儿,我当然不是说六嫂不能来,可六嫂来了就说些招大姐和四姐发动哀痛的话与事就不好了。毕竟大伯父和大伯母在天之灵定然也是盼望大姐和四姐好的,六嫂你说对不对?”   又道,“之前给六嫂安排倚风苑,只是想着六嫂如今定然是不喜热闹的,所以才特别挑选了僻静的院子,但既然六嫂不喜欢,那我回去了就收拾个合六嫂心意的屋子来好了,总归不能叫六嫂觉得委屈的。”   “你!”祖氏听了这话,不喜反怒!卓昭节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六嫂如今定然是不喜热闹的”,这不就是在说自己新丧了公婆丈夫,按理是不该喜欢到处凑热闹的,如今却一忽儿瑟兰居一会儿到这里,分明就是不把守孝放在心上?   可祖氏来来去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房如今唯一的骨肉宁朗清!   然而卓昭节却硬生生的把事情歪曲成了自己丝毫不以夫家惨事为哀,反倒是兴致勃勃的……甚至还抓住自己不满卓昭节故意冷落,栽赃自己这会好热闹!   “咳、咳咳……”眼看妯娌两个就要吵起来,宁瑞澄忽然激烈的咳嗽起来,卓昭节忙住了话,柔声询问,又催促请大夫。   见她不和祖氏吵了,宁瑞澄也就放下袖子,虚弱的道:“无事,这两日总会咳上那么一阵。这都不打紧的,大夫来了也不过是开药,那药我如今都吃着呢,总归要拖两天才能好。”   她也没力气也没心思和这两个弟妹罗嗦,径自道,“九弟妹,我如今请你来是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卓昭节柔声道:“大姐请说,若是能够做到的,我定然做到。”   宁瑞澄听出她的意思是做不到的那就不做了,轻叹了一声,在祖氏盼望的注视下,却阿:“我与四娘的病情现在也好些了,如今家里正忙碌,总这么给你添麻烦也不好。而且我们离了夫家也很久了,之前夫家过来致祭,本想一起告辞,奈何那会实在起不来,想着过两日再好一点就归家去,所以提前与你说一声。”   见她根本没提到宁朗清的时候,祖氏眼露失望,但很快想到,宁瑞澄怕是还有。   果然卓昭节出言挽留,被宁瑞澄坚决的推辞,跟着宁瑞澄又道:“走之前我有件事情要托付与你。”   顿了一顿,宁瑞澄沉声道,“祖母年纪大了,这回又被打击得不轻,纵然好了,我们也很不忍心看祖母再操劳,所以想着,清郎到底不能让祖母亲自抚养的,免得累到祖母。所以……”   她深深的看了眼卓昭节,却没理会盼望的祖氏,道,“我想将他托付给九弟妹!”   “什么?!”祖氏惊怒交加,宁瑞婉也皱起了眉,疑惑的看向了长姐。   可宁瑞澄并不理会宁瑞婉和祖氏,径自道:“按说如今我其实做不了他的主,正经给他做主的该是你才对。但我也说句实话,你们到底是隔了一房的,我是他嫡亲姑母,我想我这么说一句,九弟妹的气量也不会和我计较什么。”   卓昭节对她这话也有点意外,随即轻笑着道:“大姐这话叫我惭愧了,如今清郎可不是就在距离青萍院旁边的瑟兰居住着?我虽然忙,然而也常去看望的,怎么说也是大伯父剩下的一点血脉,我怎么能委屈他呢?”   宁瑞澄叹了口气,道:“他小孩子不懂事,若有什么胡闹乱说话的地方,还求九弟妹念着他幼失双亲,无人教诲,莫与他计较。”   “怎么会呢?清郎是极懂事听话的。”卓昭节温和的道,“只是我如今实在是忙,大姐也晓得,如今入夏了,府里度夏的东西却一直没能齐,今儿个我还在和冒姑说,要回娘家去开口呢!所以才没有频繁去看他,可不是嫌了他!”   “我不是说九弟妹这几日冷落清郎。”宁瑞澄喘了口气,才继续道,“这几日九弟妹繁忙,左右清郎那儿也有下人,实在不必九弟妹这样分心的。只是清郎如今还小,往后要辛苦九弟和九弟妹的地方有很多……”   卓昭节柔声细语的道:“大姐你放心,我晓得你的意思,从前咱们两房确实有些罅隙,然而如今都……我若再和清郎这么点大的孩子计较却也太糊涂了。”   宁瑞澄又替宁朗清说了好些好话,眼看精神不济,这才委婉的提出不耽搁卓昭节了。   卓昭节和宁娴容一走——   祖氏差点没跳起来:“大姐!”   宁瑞婉也惊讶极了,道:“大姐,你这会不方便提把清郎给六弟妹,不提也就是了,为什么要把清郎托付给卓氏?”   “卓氏她怎么可能好好的养清郎?!”祖氏心急如焚的道,“就算她想,宁摇碧会把清郎养好吗?他最多把清郎养废了就不错了!”   宁瑞澄先让使女端了碗热茶喝了,恢复了点精神,才淡淡的道:“那么如果你来养清郎,你会把他养成什么样子?”   祖氏想也不想的道:“自然是允文允武、能干精明!免得将来被二房害了去!”   “那你也不要说将来了!”宁瑞澄冷笑着道,“你直接给清郎收尸吧!你既然知道咱们这小堂弟若是养着清郎也会故意把他养废,你还痴心妄想着把清郎养得能干?你以为宁九是傻子?!等着你养出个能干精明又对二房充满了猜忌怨怼的侄子出来和他做对?!”   宁瑞婉啊呀了一声,惊慌失措的道:“大姐说的对,清郎若是显出能干,九郎是决计不会放心的!”她比宁瑞澄要小好几岁,所以宁摇碧小的时候,她还没出阁,因为是欧氏的亲生女儿,着实在这个堂弟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久而久之对宁摇碧当真是畏之如虎。   被宁瑞澄一提醒,顿时就害怕起来。   祖氏咬着唇,道:“这话我自然只告诉大姐和四姐,届时我自然会教导清郎隐忍的。”   “隐忍?”宁瑞澄冷冷一笑,道,“清郎现在才四岁,先不说一个四岁孩子懂得不懂得怎么个隐忍法,即使他努力去学了又能不能瞒过这侯府上下!你要把清郎养得好,将来无非还是要走仕途——科举!那么府试乡试会试他是去考不去考呢?去考了是中还是不中呢?若不中,你教得他满腹锦绣文章又怎么样?若中了,恐怕清郎这辈子也就能考个府试了!”   祖氏被她这么一顿抢白,脸色也渐渐白了起来:“大姐你说我这打算不好,那难道看着清郎在二房手里被养成个废人?二房怎么可能好好养着他!他如今可是咱们大房里唯一的血脉了!”   宁瑞澄冷冷的道:“让二房把他养成个废人,总比在你手里养成个死人好!你不要想当然的去低估九郎的狠心!我告诉你,除了咱们祖母、他心爱的那个卓氏和膝下那双子女外,估计他也就对二叔到底是父子天性下不了手,其他的,大约时五和淳于十三是多年知交……此外只有他不便下手,没有他不能下手的人!你信不信你若是把清郎接过去,祖母在时,清郎大约还能苟延残喘,祖母一旦……清郎半点儿生路都没有!”   祖氏呆了半晌,眼泪簌簌而落,道:“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清郎归卓氏去养,即使不能和卓氏的亲生子女比,受点委屈吃点亏,但能够平安长大的几率却是最高的。否则即使给祖母养,也不够可靠,祖母年纪长了……”宁瑞澄沉默片刻,低叹了一声,道,“你听我说,我不是不信你,大房就这么一点血脉,之前你家里来人要接你回去,你都没肯,就是为了清郎,不忍他在卓氏手里受委屈!可你这么做反而是把清郎推进了危险之中!也耽搁了你自己!”   “那清郎被二房养着……大房往后,岂不是一直都要被二房压着?”祖氏擦着泪,难过的几乎要大叫起来,道,“六郎一直都在宁九手里头吃亏,如今他的嫡亲侄儿索性把命都交在了宁九手里,这凭什么呀?”   宁瑞澄沉沉叹了口气,道:“这些话你都不要说了,说了有用么?局势如此……你要是真的为了清郎好,就再也不要提这抚养他的话!回你娘家……另寻个人嫁了罢。你还年轻,六郎在天之灵也不舍得叫你就这么一辈子孤零零的……”   “我不嫁!”祖氏一抹泪,咬牙切齿的道,“我之前是对六郎不好!可我从来都没想过嫁其他人,他活着,我是他的妻子,他死了,我便替他守一辈子!我没福替他生下一儿半女,往后六郎的烟火也还要指望着清郎!更别说六郎在时也最疼清郎的,总而言之我不能放心清郎一个人在这儿过着!我定要留下来陪着他!”   宁瑞澄沉下了脸:“你不要把话说的太早!如今六郎才去,你一时不忍分离,但守一辈子,你以为这句话容易?当真说了出去,想回头可就难了!”   “大姐你这么急着打发我回祖家去,无非是怕我三番两次想抚养清郎,惹了宁九和卓氏对清郎不喜罢了!”祖氏仰了仰头,冷笑着道,“但接下来你们一个回山南一个回郊县,即使四姐也不能经常回来探望清郎吧?这府里没个大人常看看他,往后谁知道他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我可以听大姐你的,不再要求抚养他,然而我在侯府这里替六郎守着节,隔三岔五看几眼侄子,料想总没问题吧?”   “在侯府替六郎守节?”宁瑞澄注视着她,不屑的笑了起来,“这儿又不是六郎的家,你凭什么在这里守节?不要胡闹了,以九郎的为人,你敢跟他说这番话,他能直接把你往城外随便寻个管得严的道观一送——你这辈子都别指望出来了!”   见祖氏变了脸色,宁瑞澄摇着头,“你自以为很清楚很了解九郎?差得远了!你这点儿泼辣算计在他跟前,半丝都不够看!更不要说,他手下还有个心狠手辣更在他之上的苏史那,那可是在西域沙场上杀得尸横遍野都面不改色的人!就拿你去年在祖母院子里和卓氏吵架的事儿说起来,九郎回来晚了一步没遇见那实在是你运气,不然你信不信他敢当场在院子里把你往死里踹?这种事情他太做得出来了!”   “只要清郎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威胁,他就不会手软!”宁瑞澄冷静的道,“所以我宁可把清郎交给他去养,不管他把清郎教成个没用的纨绔,还是一心一意亲近于二房,总归能活下来就好。至于你说大房的往后……等清郎有了往后再说罢!这件事情我自有分寸,至于你……你还是先回祖家去,不要继续在侯府这里添乱了!”   第一百四十章 事暂歇   宁瑞澄为了侄儿的这番盘算,卓昭节自然也明白,但宁朗清到底怎么个养法,还是要看宁摇碧的意思。回到青萍院后,她叫了人来,将宁瑞澄的话大致说了,让人去长公主府告诉宁摇碧。   到了傍晚的时候,鸾奴亲自过来回话:“世子说,大娘子说不说这番话,横竖是那么回事,如今府里头事情多,清小郎君还是以静养为好。”   这就是不打算因为宁瑞澄的服软改变之前不让宁朗清养好身子骨儿的做法了。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卓昭节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但宁摇碧这样的谨慎——谁说不是被坑怕了?何况宁含和宁希动手之前谁会认为他们是危险的?谁不觉得他们是可怜的?   想到宁含和宁希,卓昭节心下怜悯淡去,道:“我晓得了,你回去伺候九郎罢,用心些,别叫九郎太劳累了。”   鸾奴点头:“小的明白。”又道,“世子说,世子妇如今手头事多,瑟兰居那边的人手和调养,就先叫苏将军接手过去,让小的告诉世子妇一声。”   卓昭节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宁摇碧怕自己不能狠下心来,或者这么做了却心有不忍,难免心头惴惴,所以才让苏史那过来接手——这样忙碌的时刻他还不忘记体恤妻子,卓昭节感动之余,却又不免淡淡的怅然,暗道:“怎么尽叫他操心,却不能替他尽一尽心?”   如此怏怏的打发了鸾奴,呆坐了一会,就去看一双子女。   到底亲生骨肉就是不一样,卓昭节虽然心情复杂得很,可陪着两个孩子玩耍了一阵,又高兴起来。   回到屋中,宁娴容又过来了,卓昭节奇问:“难道那边还有事情?”   宁娴容摇头,道:“大娘那么机灵的人,祖氏和四娘都被她压住了,我想现下那边不会有什么事情了,索性过来看看嫂子这儿可有什么需要帮手的?”   “我也没想到大娘有如此决断。”卓昭节感慨道,大房现在就这么一点骨血,按着常人那是绝对不肯让二房养废掉的,必然是精心教导,使之成材,好挑起振兴大房的担子。比如祖氏,甚至连自己一辈子都不在乎搭进来了。   可宁瑞澄却舍得把这个唯一的侄子送给二房养成个废人!   然而卓昭节也明白,宁瑞澄这么做才是对的,祖氏还想着养出个文武全才来,却不知道宁摇碧早就给这个侄子预备好了药罐子的名声,一旦有异变,随时让宁朗清去见他的父母……正如宁瑞澄所料,宁朗清越能干越聪明,只会死的更快!   也许宁摇碧自己不在乎这个侄子能够翻出来的水花,但他必须为自己的子女考虑。宁夷旷可比这堂兄小了整整三岁,何况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万一宁夷旷不够精明厉害压不住这堂兄呢?   即使压得住,按着宁摇碧的为人也不想给子女留下什么麻烦……   但宁瑞澄也没料到,宁摇碧谨慎到了这样的地步,在她已经明确表态、压下祖氏和宁瑞婉,做主将宁朗清的往后全部交给二房了,宁摇碧还是不肯放弃预备好的手段。   所以宁朗清便是天资聪颖无师自通的韬光养晦,这辈子也都不要指望能做什么了。   宁娴容虽然对血脉上的嫡姐颇有罅隙,然而如今她嫁得如意郎,也不必担心欧氏的算计,心胸也是开阔了,淡笑着道:“我从前在大房那边的时候,确实一直听人说这大姐的厉害,是最拿得起放得下的。”   “我对她也不了解,前几日看着只觉得精明。”卓昭节道,“今儿才知道她比我想的还要精明。”   又道,“既然她们现在没事寻我,先不说她们了。说你……你该回雷家去了罢?”   宁娴容道:“嫂子这儿的事情……”   “如今也就是避暑的事,横竖东西慢慢的买,买不到的把价钱加一加。”卓昭节道,“总归会有人宁可热一点拿自己备的东西出来换的。”   宁娴容沉吟着,如今宁瑞澄下定了决心,清楚的晓得要想保留大房最后一点血脉,必须让宁朗清在二房的手里抚养为此她亲自出面弹压了祖氏和宁瑞婉,甚至看宁瑞澄的样子,她还打算一鼓作气的把这个弟妹赶回娘家去嫁人,彻底离了宁朗清这件事情。   而宁朗清自己,即使此刻满心对二房的怨恨,可才四岁的小孩子,又被拘在了瑟兰居,距离这青萍院才一步之遥,又能做什么?   这么一算,卓昭节现在要忙的,除了避暑之物不整齐外还真的不多——侯府总归要留人主持的,长公主那边既然有雍城侯父子在了,卓昭节除了隔三岔五打发人过去探问消息外其实什么都不用做。   既然卓昭节已经应付得过来了,宁娴容还真没有必要继续留下来,毕竟她如今出阁也没有多久,虽然这会守着大房的孝,一年之内不好传出孕讯,然而对于血气方刚的新婚夫妇来说,分离和在眼前却要避忌到底是两样的。   宁娴容可不愿意在侯府这里多住些日子,结果回了雷家就有人给自己敬茶——虽然因为淳于皇后的缘故这种可能性不大,然而雷涵不敢纳,却把心给人分了去,这岂不是更叫人吐血?   所以她略作思索,很快就决定听卓昭节的,明日就收拾东西回雷家去。   这时候已经宵禁了,卓昭节本想先打发人到雷家去说一声,也只能作罢。好在雷家同在长安,明早去说也不耽搁什么。   但到了次日一早,宁娴容正与卓昭节话别,鸾奴却匆匆跑了个过来,神色惊喜道:“世子妇、十娘子,殿下醒过来了!”   这些日子长公主其实一直是时醒时昏,如今鸾奴这模样显然是说……   “祖母已经完全清醒了吗?”卓昭节和宁娴容闻言,也是一喜,跟着就听鸾奴急急道:“是这样的,殿下如今要见一见清郎君,所以世子命小的来告诉世子妇,领了清郎君去见殿下!”   宁娴容这会当然也顾不上走了——虽然长公主不大在意她这个庶出的孙女,但祖母醒了,她却自顾自的回夫家,像话吗?忙跟着卓昭节,一起到瑟兰居里接了宁朗清,匆匆叮嘱他几句尽量不要在长公主跟前哀哭,免得招了长公主,就带着他往长公主府而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为子孙计(上)   这些日子下来,纪阳长公主府里满是药香,闻着就叫人身上不大爽快。卓昭节一边轻声叮嘱着宁朗清,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却见这堂侄神色委顿,对她的话却还是很认真的听着,不时恭敬的回上几句——单看这反应实在不招人厌,卓昭节不免心下唏嘘,倘若宁朗清是与二房毫无关系的小孩子,哪怕不似现在这样懂事听话,宁摇碧也不至于防他防到不许他身体好起来的地步了。   然而宁家大房、二房之间的罅隙实在太深了……宁战倘若还活着,也许还能有化解的一天,可如今宁战既死,那这道裂痕只能永远的在这儿,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这样的情况下,已经开始记事的宁朗清,连卓昭节也要承认她完全没把握将这侄子养到放下仇恨的地步。因为对他不好是结仇,对他太好,往后要挑唆的人轻描淡写一句这是二房心虚,怎么解释?   何况卓昭节也不可能做到对宁朗清比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更好……她这么乱七八糟的想着,到底领了宁朗清踏进长公主的内室。   这内室里的药味倒不很浓郁了,许是长公主嫌弃的缘故,窗半掩着,室中焚了醒神驱恶的必粟香,凛冽的香气扑鼻一冲,让人猛然清醒起来。   长公主果然好多了,能够起身,只是消瘦憔悴的程度让之前见惯了长公主颐指气使的人莫不感到惊心动魄。   ——尤其是那一头皓白如雪的发丝……   回想长公主得知大房噩耗前的鸦鬓,那是几十年如一日精心保养出来的风韵犹存,抵御住了岁月的侵袭,然而到底也没扛过丧子亡孙的打击。   爬满了皱纹的脸上满是悲伤和憔悴,然而看起来长公主如今根本没心思去管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她靠着隐囊,微合双目,听榻边的宁摇碧低声说话——这长公主最宠爱的晚辈的小意逢迎,此刻效果仿佛也不大。   因为长公主闭着眼,连偶尔“嗯”上一声都无有,却是心灰意冷到了懈怠于给出任何敷衍了。   一直到雍城侯轻声道了一句:“母亲,媳妇领着清郎来了。”   长公主这才睁开眼,卓昭节低头对宁朗清道:“去见你曾祖母。”   宁朗清乖巧的挨到榻边,扶着榻沿跪下,低声道:“曾孙见过曾祖母,曾祖母现下好些了吗?”   长公主怔怔的看着他——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道:“你如今过的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雍城侯和宁摇碧脸色都是一僵,卓昭节也有些发怔。   就听宁朗清道:“回曾祖母的话,曾孙如今过的很好。”   卓昭节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长公主却没看旁人,仍旧望着宁朗清,淡淡的道:“怎么个好法?”   “九婶专门拨了本来是以后给旷堂弟住的院子给曾孙,又使了许多人照料曾孙,吃的穿都好。”宁朗清不假思索的道,“比在剑南时不知道好了多少。”   长公主似乎一噎,想了想又问:“那比你从前在……从前没去剑南之前呢?”   宁朗清这次却是沉默了,过了许久,宁摇碧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道:“曾祖母在等你回话。”   他似乎也有点惧怕这堂叔,怯生生的望了宁摇碧一眼,才讷讷道:“回曾祖母,再往前……曾孙不记得了。”   室中众人一下子都没了话。   算一算,宁朗清随家人被流放剑南时,不过才三岁,论周岁,是两岁。即使他现在,记事其实也未必就能够全记下来,实在太小了。   不记得从前的日子……卓昭节垂下眼帘,心绪复杂。   就听长公主继续道:“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你认为就很好了吗?”   宁朗清低声道:“是。”   “那你还有旁的要求么?”长公主平静的问。   这次宁朗清又想了半晌,才道:“没有了。”   “当真没有了?”长公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想想好了!本宫如今身子越发的不好了,给你拿主意和安置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你回答错了,误的可是你一辈子!”   “……曾孙……曾孙愚钝。”到底是才四岁的小孩子,宁朗清听长公主说的严重,顿时就害怕起来,稚嫩的脸上,流露出来焦急和惧怕之色,他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宁摇碧——卓昭节心头一惊,暗道莫非祖氏?   果然宁朗清眼中渐渐噙了泪,怯生生的道:“曾孙怕自己愚笨,往后……惹九叔和九婶不喜欢。”   卓昭节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之前对他的怜悯一扫而空!她正想着要怎么回,不想宁摇碧却已经轻描淡写的道:“我自有儿有女,难为你还指望越过了他们去不成?”   宁朗清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堂叔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不怕在长辈跟前与自己这个小孩子计较,而且宁摇碧这话问的也刻薄,直接把宁朗清表示对以后在二房能不能继续被宽待的忧虑理解成了他不想被宁夷旷和宁夷徽比下去——假如宁朗清说是,那便是他不友爱弟弟妹妹,更何况以大房和二房的罅隙,如今二房肯锦衣玉食的养着他,外头谁也不能说二房对他没恩了。   结果宁朗清却还不满意,还要嫉妒堂弟堂妹,这话说到哪边,哪边都要说他贪婪、不知足了。可要是宁朗清说不是,那也是理亏,横竖都不对!   以宁朗清现在的年纪自然想不到这么深远,他只是本能的觉得堂叔这一问不好回答……愣了片刻,宁摇碧也没有给他台阶的意思,宁朗清揉着衣角,越发的不知所措起来。   倒是长公主,也不知道之前是不是和二房说了什么、达成什么,此刻还是冷静的继续问:“你怕他们不喜欢你?那怕他们怎么对你?打你骂你,还是不理你?还是什么?”   宁朗清迟疑着不敢说话。   长公主皱眉道:“本宫如今精神不济……你……”   “曾孙什么都怕!”原本或许有人教过他到了曾祖母跟前说什么,可到底宁朗清才四岁,而且这曾祖母的反应,也出乎背后教导他之人的预料——长公主半点把他搂到怀里哭着大房上下的意思都没有!所以之前记下来的应对根本就不好用!   更不要说被宁摇碧这么一打岔,宁朗清越发慌了神。其实在这之前,宁摇碧也没有直接为难过这个侄子,毕竟那会大房人多得很,宁摇碧尽可以欺负,犯不着专门和个小孩子计较。然而宁朗清懵懂之中的时候就听多了这个堂叔是个难缠的人物,而且在大房的口中说来,自然是二房从上到下都盼望着大房不好,久而久之,他心里对宁摇碧和卓昭节这些人就先怕上了。   此刻方寸一乱,情不自禁的就哭了出来,抓着长公主的袖子,抽抽噎噎、也不管二房都在旁边,恐惧的道:“曾孙……曾孙很怕,曾孙跟着曾祖母好不好?”   ——这是回长安的路上,祖氏叮嘱的,原本她说的是假如长公主问宁朗清以后可有什么想法,就让宁朗清试着求一求能不能博取个长公主亲自抚养的机会。   但宁朗清现下心神崩溃,颠三倒四的记起这番话,就这么说了出来,却越发显得他不肯被二房养了。   雍城侯脸色很难看,宁摇碧却只冷笑了一声,看一眼卓昭节,示意她不要说话。   卓昭节暗暗的皱眉,若是有选择二房才不愿意养宁朗清,可现在看长公主这样子,即使当真应了宁朗清之请,把他养在了长公主府里,估计也是让下人看着,长公主是不可能像之前养宁摇碧那么上心了——到底这把年纪又受了子孙早殇之痛,长公主能够醒过来,从咸平帝到宁摇碧都已经是谢天谢地,如今的精神气再耗费了去养个才四岁的孩子,即使长公主想强打这个精神,帝后也要来劝阻了。   当然宁朗清的外祖父欧家、姑母……哪怕是四娘宁瑞婉,也不是不能养他。问题是,他是有叔父的。虽然这个叔父隔了一房,然而曾祖母既然在,却把宁家正经的长子嫡孙养到外姓家里去,这叫二房如何自处?长公主也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只看长公主如今的气色就晓得宁朗清必然是养在二房了,然而宁朗清年纪小,却是看不出来……   室中一片寂静,只闻宁朗清的哭声,长公主神色平静的看着他,半晌才道:“本宫身体太差,养不了你,所以,你还是只能跟着你堂叔堂婶。”   “啊!”宁朗清一下子住了声,看这孩子的脸色显然是被吓住了!   但这时候长公主却不再理他,转向宁摇碧,道:“九郎,你看呢?”   “祖母问起,孙儿怎么敢隐瞒?”宁摇碧同样平静的道,“要说让孙儿把清郎当成旷郎和徽娘那样疼爱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亲生骨肉和侄子总归是有区别的!但他若只求锦衣玉食,这点儿器量孙儿怎么也不会没有,往后旷郎、徽娘也不至于眼皮子浅到了在乎多一个人吃饭。等他成年之后,孙儿也会划份产业与他成家,当然不能和孙儿的亲生骨肉比,然而比起常人来,孙儿却也敢担保是能够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这想法和卓昭节的打算也差不多,长公主听后,淡淡的道:“那他怕你们怎么办?”   “这个孙儿也没法子了。”宁摇碧忽的一笑,道,“孙儿这几日守着祖母这里,是没功夫过问他在侯府那边过的具体情况。但孙儿想,昭节决计不是恶毒的人,再说这些日子里里外外谁不是忙得紧?昭节会有这个闲心打骂他去?若想打人出气,在青萍院里打骂小使女岂不还便当些——再说昭节倘若这样厌烦他,还不如就留了他在青萍院里住,何必把瑟兰居给他?那可是往后给旷郎预备的屋子!”   听他语气对宁朗清住了宁夷旷往后的院子很是不满,卓昭节不禁咬了下唇。   长公主看着曾孙,道:“你这几日,你九婶可有打你骂你,还是你身边的人待你不好?若有,你只管说来,本宫自会为你做主。”   宁朗清为难的犹豫片刻,到底不敢说谎,怯怯的道:“没有。”   长公主闭目片刻,淡淡的道:“那么,你九叔、九婶会对你不好的话,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话说到这里,卓昭节也明白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为子孙计(下)   宁瑞澄能够看清楚的事情,长公主虽然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然而如今醒了过来,哪里能不想到?   无论长公主还是宁瑞澄,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即使不能一下子就放下,但心痛归心痛,却不妨碍她们判断眼前的局势。眼前还有什么比安排好宁朗清的前程更重要的事情?   而宁朗清只是能让二房抚养的!   即使长公主,也很清楚这一点,宁摇碧已经是长公主的幼孙、排行都到九了,等闲的祖辈比如老祈国公是根本没能见到这个小孙儿长大。   倘若没有大房这次的打击,一向保养精心、身体安康的长公主也许还能带大一两个曾孙。但这回长公主差不多是转眼白头、皱纹横生!如此之大的悲痛下,长公主哪儿还能够亲自抚养曾长孙呢?   何况长公主也不可能只为宁朗清一个曾孙考虑,曾孙到底不是长公主亲生的——长公主的两个亲生儿子,宁战死了,雍城侯还在。假如把宁朗清寄养出去,外人必然要议论雍城侯府无情,长公主再对大房愧疚和怜恤,也不会把二房搭进去。   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处理的便是让宁朗清放下仇恨猜忌,让宁摇碧放开胸怀,不求这叔侄两个亲如父子,至少让宁摇碧不再将侄子当仇人防,而宁朗清也不要把二房看成洪水猛兽。   ——家和,方能兴啊!   宁瑞澄明白这个道理,可她毕竟是已经出嫁的女子,根本没办法过多影响二房,所以只能用先将宁朗清托付给二房、再为宁朗清求情来表达她信任二房、祈望二房能够接纳宁朗清。   但长公主乃是长辈,她处理起此事来却是快刀斩乱麻,直言垂询。   宁朗清迟疑半晌,先说了欧氏、小欧氏、宁瑞庆……最后不出意料的提到了祖氏。   长公主听着这一个个早早逝去的名字,神色怅然,她挥手止住宁摇碧尚未出口的劝慰,道:“那你可知道你们这一房是怎么出的事的?”   “……是三叔和五叔害了大家。”宁朗清小心翼翼的道。   他年幼,这回大房出的事情又太大,长辈里除了一个婶母祖氏外全部身故,这么一下子下来,宁朗清懵懵懂懂,只知道父母长辈都不在了,可要说难过……从剑南一路迢迢到长安,路上他也哭过,偏巧祖氏带着他,不时诉说大房、二房的恩怨,原本照祖氏的计划是要宁朗清对二房提高了警惕。   然而宁朗清这年纪听一半记一半,对两房之间的恩怨一知半解,却把对二房的畏惧深深的记住了。本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是记打甚于记爱的。   如今看着曾祖母的神色,宁朗清心里的忐忑却还压过悲伤,战战兢兢的跪在榻边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不是惹怒了曾祖母?是否要挨打?   长公主当然不会打他,只是淡淡的道:“那你知道你三叔和五叔到底为什么要害你们这一房吗?”   宁朗清怯生生的道:“听六婶说,是因为……因为三叔和五叔一直以来对祖母心存怨怼。”   “那他们为什么对你祖母心存怨怼呢?”这个答案虽然不出长公主所料,然而祖氏的目光浅薄还是让长公主微微动怒——为尊者讳是没有错,可祖氏也不想想,听她这么敷衍过去的宁朗清,自然是认为祖母欧氏什么都没错的,将来私下里被人挑拨几句,能不怀疑起二房?   祖氏照着常理向晚辈隐瞒长辈的过错,埋下的可是要么大房彻底绝嗣、要么二房身败名裂的祸根!   “六婶说,因为他们不学好。”察觉到长公主的愤怒,宁朗清讷讷的道,“曾祖母,曾孙一定学好,曾祖母不要生气。”   看着战战兢兢的曾长孙,长公主心中一痛,怒气消逝,半晌才道:“你不要担心,本宫不是恼你,是恼你这糊涂的六婶!”   宁朗清犹豫了一下,分明是害怕的,却还是小心翼翼的试图为祖氏说情:“六婶待曾孙很好,回长安的路上,六婶一直照料曾孙的,曾祖母不要生六婶的气好么?”   长公主沉默了一下,别有意味的看了眼宁摇碧。   宁摇碧淡淡笑了笑,却没接话。   “你三叔和五叔虽然自己有过,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却被几个使女引上钩,然而更多的却是被你祖母欧氏算计,谋害了他们一辈子!”长公主眼中掠过一丝失望,顿了一顿才对曾孙道,“这件事情你如今还不宜问仔细,往后你长大了再打听不迟。总而言之,这次你们房里,归根到底是被你祖母害了的。”   宁朗清吃了一惊,道:“曾祖母,祖母一向待曾孙很好!”   “她待你是很好!”长公主冷笑了一声,徐徐道,“你听好了,你九叔这一房,之前一直与你们大房有罅隙,有罅隙的缘故,辰光太久,你祖父也去了,人死为大,本宫这儿也不想提。总而言之,二房和你们大房之前确实有恩怨,但你们大房如今遭遇这场变故,一则是你祖父,他冥顽不灵硬要插手不该插手的地方!以至于合家被流放剑南!二则是你祖母欧氏心狠手辣,谋害你三叔、五叔在前,才酿成了你们这一房的惨剧……你知道了吗?”   长公主紧紧的盯着宁朗清的眼睛,慢慢的道,“大房之外,你要怪其他人也不是不成……一则该怪欧家教女无方,这个本宫明儿个就会与他们算帐!二则,就怪本宫主动把他们打发去剑南,给了宁含和宁希机会……你可明白?”   宁朗清发怔片刻,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之后,宁朗清被长公主暂时留在跟前侍奉汤药,雍城侯陪伴在侧,却打发宁摇碧回侯府,道是让他把这几日的事情理一理,也看看宁夷旷与宁夷徽。   宁娴容机灵的很,一出院子就找了个借口先走一步了,不夹在兄嫂跟前讨厌。   卓昭节神色凝重的问宁摇碧:“祖母今儿个……往后要怎么办?”   长公主的态度很明显,她会想办法化解宁朗清对二房的猜疑和怨怼,但也要二房好好的待宁朗清。实际上这个结果对双方都好,逝者已矣,宁朗清还小,又一直对曾祖母怀着敬畏之心,再趁着宁瑞澄与宁瑞婉这两个嫡亲姑姑还在侯府,一起努力替他矫正之前的看法,未必就放不下来仇恨。   ——实际上,就如今看来,宁朗清即使提到宁含和宁希也没有什么明显仇恨的表示,即使他知道这两个叔父杀了自己的父母亲长。   这个侄子如此的懵懂,未必不能彼此好生相处……   但宁摇碧却只是冷笑了一声,道:“祖母要带他几日,等过几日再说罢。”   “方才看他虽然惧怕祖母,可却敢替祖氏、欧氏求情,若是没人教,看着心肠倒不坏,不像是刻薄的性.子。”卓昭节犹豫着道。   宁摇碧看了她一眼,道:“即使他心胸不狭窄,如今也懵懂,然而这样的懵懂里一知半解记下来的疑惑,才最禁不得往后旁人挑唆。人总是要变的。”   卓昭节不禁没了话,便不再说这个,转道:“侯府那边如今的事情也就是避暑之物的预备了,这个我已经打发人去补充。其他也没有什么烦心事儿。”   宁摇碧伸手替她将鬓边一支有些滑出来的珠钗往里扶了扶,失笑道:“你还真以为祖母叫我回侯府这边,是为了过问家事?你想祖母如今有心情管家事?”   卓昭节对长公主的性情自是远不如宁摇碧这孙儿了解,呆了一呆,道:“那?”   “当然是为了明日去欧家给大房讨个公道!”宁摇碧嘿然道,“祖母方才不是还说过?”   被他提醒,卓昭节恍然大悟——原来那会长公主的意思就是把这差事给了宁摇碧吗?不过转念一想也只能如此,长公主如今虽然彻底的清醒了过来,然而连榻都还下不得,更不要说去欧家找麻烦了。   至于雍城侯,一向沉默寡言,这种登门问罪的事情……只想想当年他不喜欢卓昭节,趁着牡丹花会质问卓昭节那儿就晓得,这位君侯兴师问罪的技艺也就那么一回事。   相比之下,长安纨绔之首、最擅长寻滋惹事,没理都能占上三分理的宁摇碧,毫无疑问是找麻烦的高手——更不要说理直气壮的上门去问罪了!   宁家最适合去欧家迁怒的便是宁摇碧了,这才是长公主打发他回侯府来的缘故,许是顾忌着要给宁朗清留几分体面,所以没有直说。   卓昭节想到之前敦远伯世子妇来拜访的事情,便问:“你明日去了欧家会怎么做?可要我一起去?”   “不必了。”宁摇碧摇头道,“欧家好歹还有些人,上上下下的人多,别挤着了你。而且咱们子女都小,没人在侯府里看着总归不能放心。”   提到子女,卓昭节也不坚持一起去欧家了,她对欧家没有太多好感,然而要说看着欧家落个下场凄凉也不见得多么高兴,便点头应允,又不放心的叮嘱:“你多带些人去,别叫人伤着了你。”   宁摇碧一下子笑出了声来,也不管下人在旁,伸手摸了摸她鬓发,笑着道:“伤着我?怎么个伤着法?如今该担心的怎么也该是欧家才对。”   卓昭节蹙眉道:“困兽犹斗呢!你别太大意了,就说这回宁含和宁希,大房也是疏忽了才叫他们得手的,不然凭他们那身子骨儿和地位,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放心罢。”宁摇碧只是笑,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番话听进去——他跟着就说起了瑟兰居的事情,“这是给咱们旷郎预备的,你叫清郎住了这算什么事情呢?咱们府里院子多得很,何必叫他占了咱们旷郎的地方?”   卓昭节幽怨的睇他一眼,道:“还不是你之前说不要提前预备院子,结果那天我领了他过去,只能先把他和祖氏安置在咱们院子的厢房里暂住。趁夜给他们收拾住处时,想着把他和祖氏分开,再加上当时他身体明显的不好,瑟兰居因为是打算给旷郎的,我想侯府里的宅子大抵是好几十年没住过人了,所以从旷郎满月起就叫人渐渐的收拾起来,空院子虽然多,有点人气的就这一个,不把这个给清郎,住别的院子,都是多年空置,万一住出事情来,连大房的丧事都撑不过怎么办?何况放在瑟兰居,我盯着也方便点。你道我愿意把咱们孩子的东西给旁人吗?”   宁摇碧这才明白过来,忙赔罪道:“是我之错,倒是怪起了你……嗯,如今这小子住都住进去了,即使打发他出来,往后旷郎住他住过的院子到底也委屈。我看还是另外择个院子给旷郎备着罢,可惜再没有院子比瑟兰居更近了。”   “你说的这个我也想过了。”卓昭节眼中流露出一抹狡黠,道,“府里空着这么多地方,青萍院本是你从前做郎君时住的,也不算什么正经上房所在。咱们不能另外收拾个院子住,再给旷郎就近挑选?”   一向反应敏捷的宁摇碧显然从没想过当初选瑟兰居做长子往后居所也是跟着青萍院的位置选的,愣了半晌才醒悟过来,尴尬的道:“这几日,光顾着陪祖母,昼夜颠倒的却是分明的迟钝起来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二女还家去   找麻烦的事儿宁摇碧打小就轻车熟路,恐怕长安城上下,便是他的死仇也不会有人置疑他在这上头的天赋与能力。   翌日清早他领人出了门,傍晚归来,仍旧显得精神抖擞——卓昭节迎了他回到堂上,就问:“欧家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宁摇碧到了家,自然将在外头那副张狂跋扈之态收了起来,轻描淡写的道,“等着圣旨罢了,爵位必然是不要再指望了。延昌郡王妃因为是正妻,皇后娘娘在,所以不会被休弃,然而唐三他连妻族都保不住,这回受的打击也不小了。”   卓昭节噫了一声,她还以为以宁摇碧的心狠手辣,这回去欧家,非把欧家闹出人命来不可,听他说起来今日在欧家那边虽然大大闹了一番,然而也没把欧家的人怎么样?   不过若当真下了圣旨治欧家教女不严之罪,那欧家女也都没法做人了,即使延昌郡王妃由于本朝有位极为维护正妻的皇后,不至于因此被休回家那又如何?往后贵妇之间交际起来,可不是低人一头那么简单,而是哪里还有什么脸面?   至于延昌郡王那就更加不要说了,他不休妻,妻子不贤还无子,任谁都要同情他一把——可作为一个目标是皇太孙的郡王,都混到了内闱被人同情的地步,谁还指望跟着他能够位极人臣?   这可怜的郡王若是想休妻呢,连一心一意护着他的父亲太子殿下也不敢忤逆了淳于皇后去的。尤其现在咸平帝身子不妥,皇后摄政,正满心替真定郡王打算的时候。这会不长眼去触怒了皇后,简直就是找死了。   卓昭节略想了下这事情的后果,便问:“那圣旨几时下来呢?”   “今晚父亲让幕僚写折子,明日我去祖母那边伺候,父亲去朝上替大房喊冤,圣人与皇后娘娘想是正等着。”宁摇碧叹了口气,道,“很麻烦对不对?然而要处置欧家必须得由帝后或者祖母亲自来,帝后当然更好。若是由着咱们今儿个就把欧家人怎么了,回头不定要说咱们是想公报私仇或者杀人灭口。”   卓昭节看他疲惫的神色,心疼道:“你快歇一歇罢。”   “我去看看旷郎和徽娘。”宁摇碧却摇了摇头,感慨道,“这些日子没空去看他们,怕是早就把我忘记了罢?”   他猜的还真没错,小孩子家记性不好,宁摇碧这段时间守着长公主,太久没来逗两个孩子,这会儿被他抱起来,宁夷旷和宁夷徽顿觉陌生,当即就扁了嘴——卓昭节和乳母帮着哄了好一会儿,这才哄住了。   卓昭节怕宁摇碧失望,就温言道:“他们如今本来也记不住什么的,接下来欧家被处置了,大房这事儿也告一段落——往后祖母好了,咱们也就得空了。”   宁摇碧逗了会子女,见他们乏了,这才交还给乳母,和卓昭节一起出了门,才低笑着道:“咱们得空?怎么个得空法?”   卓昭节以为他刚才话没听清楚,正要再说一遍,未想宁摇碧跟着附耳道:“明年这会咱们不定又要添个小郎君或小娘子了,你说哪里来的空?”   “……你忘记大房的丧事了么!”卓昭节呆了一呆,随即瞪他一眼,嗔道,“一年的孝期……你倒是想罢!”   宁摇碧皱眉想了一想,虽然大房与二房不和睦已久,也是内外皆知,然而宁战终究是宁摇碧的伯父,按着规矩得为他服上一年的孝……若是不服,总归要落下一个孝道有缺的名头。   当然守孝期间不同房——宁摇碧是肯定不会理睬的,横竖只要在这期间没有妊娠之事,也没人会闲得详细查问。他和卓昭节都还年轻,宁夷旷与宁夷徽也小着,对第三个子嗣并不很着急,想想就这么落个不孝的名声很划不来,只得叹了口气,暗骂了几句大房。   第二日雍城侯上朝去递折子,帝后——尤其是皇后果然早就等着了,结果与宁摇碧估计的也差不多。皇后所发、名义上却是圣旨的上谕里一点都没给欧家留面子,直斥欧家教女无方、苛刻庶子,以至于连累了纪阳长公主痛失爱子贤孙,据说上谕之严厉,甚至于让欧家接旨时没听完就昏过去了好几个。   这些小道消息卓昭节不很关心,她直接问起了圣旨对欧家的处置,纪久忙跳过了描述欧家人接旨时的情景,道:“小的听说是夺了敦远伯的爵位,欧家满门流放。”   到底欧氏孙儿都有了,父母早就过世,出阁这么多年还要把火烧回娘家,即使宁家大房死得就剩个小孙儿,加上长公主的意思,像现在的处置就很重了,总归欧氏如今宁家妇的身份更加的深入人心才是。   卓昭节问:“流放到哪里?”   “仿佛是岭南。”   那儿瘴疠可不比剑南少。卓昭节心里想着这个结果未知能不能让长公主满意?没准,这些欧家人去了岭南,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不过欧家的死活到底卓昭节是不关心的,问了个结果就盘算起了其他事情——比如,淳于家的六娘子淳于佩要出阁了。   说起来也是不巧,宁摇碧统共就两个打小玩到大、交情可靠的知交好友,然而与淳于桑野却是好长辰光没有正经来往了。去年是淳于家在正月里就遭了丧事,淳于桑野兄妹几个须得守一年孝——到今年年初恰好满了,结果这才几个月功夫,两边还没来得及恢复走动呢!宁家也遇了丧事。   淳于佩的夫家是苏家,要嫁的便是长乐公主的嫡长子苏五郎苏语默,亦是苏语嫣的胞兄。这门亲事是前年就定下来的,本来去年就要把淳于佩娶过门,然而淳于佩要守婶母的孝,只好延后一年。   所以去年也难怪长乐公主听说时未宁不肯出阁也不肯出家,偏偏公主看中的女婿时雅风又排行第二,恼怒非常。因为苏语默既然这会就要迎娶淳于佩过门,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的长乐公主,可不是要把注意力都放在女儿的婚事上?   ——苏语嫣的婚期同样在今年,定的是皇后千秋节之后的十月里。   这么一算,这两场婚事宁家都只能礼到人不到了。   因为人不到,所以卓昭节把礼单看的格外仔细。她挑挑选选的,陆续过了好几天才把单子定好,吩咐冒姑去库房里先取了放到一起,回头到了日子,再检查一遍,就可以送过去了。   冒姑接过单子出了门,初秋就夹脚进来,道:“大娘子和四娘子来了。”   “快请进来。”卓昭节闻言,立刻起了身要出去迎接——宁瑞澄和宁瑞婉这会其实还没全好,前日却正式向长公主告辞过了,当时就说了这几日便要走。现在过来寻自己,不用问也晓得是要告辞了。   虽然这两个大姑子在侯府里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而且宁瑞澄更是毫不客气的在长公主发话之前就把祖氏强行赶回娘家……又一再派人去告诉宁朗清要好生听二房的话,然而自己家里长住着外人到底要留份心。   卓昭节私下里自然也希望她们早走早好。   不过迎出去还是要寒暄几句的,宁瑞澄的身体还没全好,但她留在侯府却是为了侄子,如今看大房的事情已经落了幕,欧家也被处置了——眼看祖母把宁朗清的前程接手过去安排,她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当然就想起了山南的家。   这会就预备好了理由来,开门见山道:“不怕九弟妹笑话,我留在渠家几个下人送东西时说,你那大姐夫,最近仿佛很留意那边一个歌伎,我想我还是快点回去的好,免得家里进了不三不四的人惹气。”   “那我可不敢留大姐了,歌伎舞伎之流,着实不妥。”卓昭节一听是这个理由,正好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她的辞行——谁管山南是不是真有这么件事?   宁瑞澄有必须立刻回山南的理由,宁瑞婉却只是跟着长姐道:“我离家太久,许郎甚为担心,如今也有些好了,明日许郎会来接我。”   卓昭节和她客套了两句,得知她已经得到了许怀玉的准信,明日许怀玉会登门,也就改口说起路途平安之类的话来了。   到了次日,早就开始收拾行李的姐妹两个一起辞别——宁瑞澄走的早,宁瑞婉和卓昭节一起送她到了侯府门前。原本宁瑞澄过来是乘快马而来,走时却病着,当然不可能再骑马回去。卓昭节调了一驾侯府的马车,又特意加了几条被褥,让宁瑞澄赶路时可以躺卧,备足了冰降暑——姑嫂在门前依依惜别了一番,宁瑞澄恋恋不舍的望了眼长公主府方向,到底把对侄儿的担心咽了下去,登车而去。   宁瑞婉在侯府再用了顿午饭,晌午后,许怀玉果然登门求见,要接妻子回家。卓昭节送宁瑞婉出去,头次与这许怀玉打个照面,一见之下颇有些惊讶——这许怀玉据说出身贫寒,然而生得真格是剑眉星目、俊秀非凡,虽然穿了一身布衣,却不掩通身风华,也难怪当初年少又看多了才子佳人话本的宁瑞婉会死活赖着嫁给他。凭这副相貌,就是不看话本,许怀玉至今也足够迷倒几个小娘子了。   不过俊秀的男子卓昭节见得多了,私以为许怀玉虽然生得好,比起宁摇碧来还差远了。她对这许怀玉的印象好,到底还是因为许怀玉见着她时虽然也微露惊容,似被卓昭节的容光所慑,然而跟着却立刻移开视线——那转开的动作极为干脆,没有一丝一毫因为乍见绝色的贪婪觊觎或恋恋不舍。   “四娘当年虽然年少无知,然倒也遇见个正人君子。”卓昭节心头一哂,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若非有骨气,又怎会被欧氏羞辱了一回就不肯再登国公府的门?而且若这许怀玉没点样子,料想祖母宁可叫他当时就死了也要绝了四娘的念头的。”   和许怀玉客气了两句,送他们夫妇出门登车而去——   大房的事情,到这儿好歹是结了。等这一年孝期过,对于二房来说,那就是彻底的过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时家出事(上)   宁瑞澄和宁瑞婉离开后,许是因为木已成舟,大房又还剩个宁朗清需要妥善的安置,避免再出现骨肉相残的悲剧,发作欧家也好歹出了口气,长公主的病情有了明显的起色。小半个月后,已经可以不必人扶就起身了,这消息传出,宫中的咸平帝竟是喜极而泣——朝野听闻后,对宁家的忌惮又深了一层。   不过咸平帝对胞姐的补偿却还没完,私下里又动了把爵位还给宁朗清的想法。   然而这一次咸平帝的盘算却被淳于皇后从中拦阻了一把,皇后道:“当初宁战被流放,说起来一半是他咎由自取,一半是二姐想要保全他。如今大房出了事情,算起来是欧氏作孽在前,可宁战难道没有责任吗?教妻不严、对子不恤,大房实际上是自食其果。那小郎君如今于国无寸功,其父其祖父更是不孝得紧,咱们这儿因为安慰二姐赐他个爵位不难,可谁知道往后会不会叫他想歪了去,还以为他的父亲祖父之死另有内情,所以才这么补偿他?”   咸平帝闻言顿时皱起了眉,他身为九五至尊,向来心思比谁都要深一分,自然明白皇后的阻拦虽然有不想原本属于延昌郡王一派的宁家大房有任何起势的契机,但皇后忧虑的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咸平帝对宁朗清可没什么同情怜恤之情,圣人自己就是踩着兄弟子侄的血才坐稳帝位的,区区一个宁大家房的覆灭,若非是胞姐的血脉,咸平帝怕是听见了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他想把祈国公的爵位还给宁朗清,无非是为了哄长公主开怀,但比起长公主的一时开怀,当然是宁家的稳定更重要。若赐还祈国公这个爵位反倒叫宁朗清生出猜忌之心——现在不生出,往后也是给供挑唆的理由,那就是给长公主找烦恼了。   而且皇后又道:“没准往后野史上还会议论咱们或者四郎拿大房怎么了呢!何必给人这样嚼舌根的机会!”   既对胞姐没好处,甚至还涉及到了自己以后在史书上的评价以及孙儿的名誉,咸平帝顿时就打消了这念头。   淳于皇后转过身来就把这事传到了雍城侯府,传话的宫人郑重的叮嘱卓昭节:“虽然说圣人如今不提把爵位还给清郎君的事儿了,可回头圣人与长公主殿下见了起来,没准又会想到。若长公主答应了……于今之计,只有让里里外外都传遍世子和世子妇都厚待清郎君,使得圣人与长公主殿下都不再为清郎君担心才是。”   卓昭节心领神会,翌日就打发人到东西市上,与几家胡商定了一批极为昂贵、安神助眠的香料,又各处求购百年沉香木。这样的动静自然有人要好奇询问,采买的人便道:“清郎君年幼失了双亲长辈,从剑南回来时身子骨就不大好,之前丧事上劳累一场,这段辰光一直都睡不好,世子与世子妇延医问药却起色不大,而且小孩子吃多了药也不好,所以想着买些香料用着。至于沉香木,却是怕香料用多了腻味,琢磨着拿沉香木把清郎君身边能换的器具都换了,便于安定心神。”   又说,“顺便也为长公主殿下备上一份,殿下这段辰光也是伤心极了。”   众人自然要附和几句同情宁家大房的话,少不得也要赞二房仁义,不计过往的仇怨真心为宁朗清好。   这笔钱财对雍城侯府来说不算什么,但这么一做之后,里里外外对二房都是赞声一片。卓昭节和宁摇碧都是不把外头议论十分放心上的人,听了之后也不过一笑。然而卓昭节倒是另想到了一件事情可以得益处,私下悄悄对宁摇碧道:“如今旷郎和徽娘还小,等他们大点,到明年再搬院子,就说是怕来往请示事情的人吵了清郎。免得人说咱们烦他占了旷郎的院子,故意把他丢在瑟兰居。”   宁摇碧笑着道:“正是这个理儿……不过既然明年连咱们都要搬走,搬到什么地方去你可想好了?”   “这么大的侯府还怕没合适的地方吗?”卓昭节想了想,道,“我看靠近园子的那几处院子里择宽敞的如何?以后旷郎长些恐怕小郎君家是爱在园子里跑的。”又说,“我问一句——这园子可能休整?”   雍城侯府的花园一副洪荒旷野的模样,再没有正常人家会让花园弄成这个样子的。卓昭节本能的感觉到这花园怕有缘故在里头。   果然宁摇碧笑容一窒,顿了一顿才道:“等旷郎大一点后就叫人修一修吧,如今先放着。”   卓昭节见他不想说,推测应该和申骊歌有关系,便不再追问下去,道:“那你看陌香院怎么样?”   这院子靠近花园,地方也宽敞,宁摇碧略想了下便点了头。   卓昭节就打发人去收拾陌香院,对外就是说之前考虑不周到,只想着把宁朗清安置在离青萍院进的地方便于照拂,不想自己每日里需要处置家事,下人们进进出出,难免把旁边的瑟兰居影响到了。又怕宁朗清住惯了瑟兰居,而且其他屋子又都湿冷,搬迁不宜,索性宁摇碧和卓昭节带着子女让侄子,搬到略远的陌香院去,好让宁朗清清清静静的调养身体。   这番说辞也不是没人置疑真正的用意,毕竟宁摇碧实在不像是肯这么为人考虑周到的人,更不要说是为大房的侄子了。但这种话也是私下里说一说,毕竟宁朗清身体不好,让他有个安静的调养环境是极冠冕堂皇的。   择了陌香院代替青萍院后,卓昭节又挑了陌香院旁边的两处院子开始规划成往后宁夷旷、宁夷徽长大后的住处。   这样的忙碌里,辰光不知不觉——   七月里淳于佩出阁,九月皇后千秋节,十月则是苏语嫣嫁进时家——这三场热闹宁家因为有孝都只能送份礼,好在因为膝下有年幼的双生子,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宁摇碧和卓昭节虽然关着门过日子,然而一边陪伴儿女成长,一边隔日到长公主跟前探望尽孝,偶尔也去瑟兰居里看一看,倒也是悠闲自在,并不觉得拘束无趣。   苏语嫣出阁后的数日,长安下起了一层秋雨,庭中梧桐纷纷而落,肃杀之意满园。   午后雨暂时停了,卓昭节到院子里站了站,觉得也不是很冷,就叫人把儿女住的屋子略开了条缝透气,免得闷着。又怕风吹的位置不对,秋风直接吹在小孩子身上是容易出事的,因此亲自进屋指挥,堪堪挑好了开窗的窗子,就听到外头有人进了院子,一路说着话进来。   卓昭节听到其中一个正是宁摇碧,另一个却是时采风,忙迎出去。   却见宁摇碧一身松绿广袖深衣,趿着木屐,与着绛色圆领袍衫的时采风并肩行来,看到卓昭节,时采风嬉皮笑脸的一揖,道:“七娘别来无恙?”   “劳五郎见问,我好着呢。”卓昭节笑着与他寒暄,“许久没见着你们了,慕姐姐与鸿奴都好?”   时采风道:“空蝉一向好的很,鸿奴么,上个月有些伤风,不过早就好了。不然我今儿个也不敢来看你们这对掌上明珠。”   宁摇碧哂道:“鸿奴若是病了,我怕你带什么病气?你一个月才看他几回。”   “这话说的,嫡长子病了岂有不去看的道理。”时采风打了个哈哈,把话题转了开去,道,“旷郎和徽娘在里头?”   怪道宁摇碧把他领到这后头来,合着他是专门要来看双生子的。卓昭节听说鸿奴上个月伤风,现下已经好了,这才放心,含笑让开身,道:“在呢,方才叫开了点窗透气。”   时采风便抬脚上廊,一起进了门。   九个月的小孩子,只要不是十分的丑陋,多半都是粉嫩诱人的。宁夷旷和宁夷徽尤其的精致,便是不大喜欢小孩子的见了也都移不开眼。时采风一向对小孩子的态度是可有可无,然而对着一模一样又容貌出色的双生子还是兴致勃勃的逗了好久,直到宁摇碧看长子露出疲惫之色,出言阻止,时采风才意犹未尽的放了手。出门之时,还不忘与卓昭节调笑道:“徽娘生得越发好看了,我瞧我家鸿奴也不差,七娘你与空蝉交好,不信我也该信空蝉罢,我这嫡长子未来怎么就不能是个好女婿呢?宁九没眼光,七娘你说是不是?”   卓昭节笑骂道:“鸿奴当然是好的,可如今孩子们都还小着呢,往后的事儿谁说得准?你这么早就给鸿奴四处觑媳妇,仔细他将来自己看不中怨你!”   时采风笑道:“我若能帮他把徽娘定下来,回头他必是孝顺我一辈子。”   “那是你嫡长子,他不孝顺你谁孝顺你?”卓昭节啐道,“咱们不要在这儿说话了,进正堂里去罢。”   然而时采风却摇头,微笑道:“事情方才和宁九都说完了,我这会得先回去,不然万一出了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卓昭节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时采风风流之名满长安,相比之下恶名倒被压了下去,可作为这许多五陵年少里推出来的长安三霸之一,他也不是好惹的,能叫他说麻烦的事情可真是麻烦了。   不过时采风显然没有仔细解释的意思,又和宁摇碧说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等宁摇碧送了他回来,卓昭节自然要问起来:“五郎今儿个不是专门来看咱们孩子的?”   “怎么会?”宁摇碧摇了摇头,道,“他是来寻我拿主意的,之前还先去过淳于那里,毕竟我现在只能给他出主意,却不方便去时家的。真有事情还是只能靠淳于那边圆场。”   卓昭节了然的问:“可是他又惹了什么风流债,慕姐姐恼了他所以不想为他遮掩,到处求助了?”   “这回倒是冤枉他了。”宁摇碧失笑道,“这次的事情和他还真没关系,他也是帮着奔走的。”   “时家的事儿?”卓昭节惊讶极了,“时家出了什么事情居然是他出来奔走?”   时家如今的支柱有两个,一个是宰相时斓,一个是华容长公主。这两位中的任何一位都足以撑起整个门庭了,华容长公主虽然不如纪阳长公主那样在帝后跟前的体面,可怎么说也是宗室之人,不是十分逆了帝后意思的事儿,帝后也不会介意给她一个面子的。   ——而且时家子弟里,时采风是出了名的不争气,时雅风则是出了名的争气,当真家族有事,首先出来奔走的怎么也该是时雅风啊……   连时采风都惊动了,这得是多大的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时家出事(下)   宁摇碧脸色有点古怪,道:“你记得那时兮墨吗?”   “自然。”卓昭节莫名其妙的问,“和她有关系?”时家四娘子时兮墨只是时家大房里的一个庶女,时家大夫人苏氏是苏太师的嫡亲女儿,长乐公主的小姑子,与时斓长子感情也颇好,在时家地位稳固的很。   所以时兮墨……她能在苏夫人手底下闹出什么事情来呢?   宁摇碧一哂道:“时大娘子多年来一直不肯嫁人,他们家的二郎时雅风前两日不是娶了苏宜笑?五郎连嫡长子都有了,这会做长辈的当然是考虑起三郎四娘的婚事来,三郎是二房里的,苏夫人么自然是要替四娘盘算了,结果这一盘算却盘算出了大事儿。”   卓昭节忙催促他:“是什么大事呢?”   “上个月苏夫人就把时兮墨叫到跟前说了这事情,问她自己的意思,然而时兮墨却不断寻出理由来推脱道是不想嫁人,只想学嫡姐时大娘子留在家里伺候父母。”宁摇碧道,“起初苏夫人还道她是场面话,后来几次给台阶都不见她下,这才起了疑惑……时兮墨平常对父亲嫡母嫡姐都尊敬的很,与慕三娘子关系也不错,苏夫人就想着她别是看时大娘子不嫁人,担心自己先嫁了扫了时大娘子的面子。但时大娘子的态度那么坚决,二房的时雅风都越过她去先娶妻了,苏夫人也不想平白耽搁了庶女的青春,就直言让她不要顾忌时大娘子。”   “后来呢?”   “苏夫人管着时家上下,哪来那个功夫一直哄她?劝了几句见她不肯松口,就把这差使给了慕三娘子,让慕三娘子去问个缘故了。”宁摇碧道,“结果慕三娘子倒是好手段,姑嫂两个一番长谈,生生被她撬出了时兮墨心中早已有人,只是到底是哪个人她就死活不肯说了。”   卓昭节闻言心下一跳,道:“别是这个人不宜娶她罢?”   按说以时家的门楣,王孙公子也嫁得,时兮墨是庶出,可只要嫡母肯抬举,凭着时家与皇室里沾的亲带的故,如今长安上下没娶亲的郎君,还真没有不能探口风的。这一点时兮墨自己不会不知道,可以慕空蝉的精明,套来套去却也没把人套出来,显然这个人有点问题了。   宁摇碧赞许的看了眼妻子,道:“可不是不宜这么简单……慕三娘子做事一向干脆,她起了疑心后,就买通了时兮墨身边的使女,知道时兮墨有个上着锁的箱子宝贝得紧,平常都不许人碰的,料想里有点什么线索,前两日不是时雅风娶苏宜笑过门?趁这光景,慕三娘子命人在时兮墨的酒盏里下了点蒙汗药,让她顺理成章的醉倒,跟着就打着送她回房的幌子,去把那箱子开了。”   卓昭节诧异道:“她还真不怕惹事儿,万一什么都没搜到,或者那人也未曾娶妻,不过是门第太低之类,我想苏夫人不是不能考虑的。到时候闹起来总归是大姑子。”   “错有错着,这一回也亏得是她发现的早,不然往后事情闹出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宁摇碧哂道,“你不知道时兮墨记着的那个人——竟然、是时二!”   “……谁?!”卓昭节被这句话儿惊得呆住了,半晌才吃吃的问,“你是说……时……时雅风?!”   这可是时兮墨的堂兄啊!   因着时兮墨与慕空蝉关系不错,之前卓昭节与慕空蝉来往时也是常与时兮墨一起的,这小娘子虽然是庶出,性情上却比卓玉娘还好相处点,又爱说笑又会看眼色,着实不叫人讨厌的——怎么私下里居然藏了这样的秘密?!   宁摇碧道:“不然时五为什么要过来和我商议?”   “这么大的事情他也来告诉你……”卓昭节呆怔了半晌,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叹道,“那现在时雅风……还有苏姐姐知道了吗?”   “怎么能让苏宜笑知道?”宁摇碧嘿然道,“苏宜笑是长乐公主爱女,如今皇后娘娘也在,她没有郡主之封,可论起实际上的尊贵,定成和唐千夏这两个郡主因为是庶出,加起来也不如她在帝后跟前的地位!她要知道了,时兮墨没了性命事小,整个时家都要被闹起来了。苏夫人虽然论起来是苏宜笑的嫡亲姑母,可苏宜笑发起性.子来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更别说长乐公主之前就因为时大娘子的事情对时家大房很不满意了,若再知道这事儿,没准还以为之前时大娘子不肯出阁是因为要给庶妹掩护——你说苏夫人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贵族少女们的做派……卓昭节自己也是其中之列,论起娇纵任性也许苏语嫣看着不比卓昭节没出阁时,可这并不代表苏语嫣发作起来就不激烈。想一想这位心高气傲的长安第一才女若知道有人觊觎自己的丈夫——还是丈夫的堂妹,苏语嫣不抓了狂才怪!   这样乱.伦的丑闻固然没有真正的发生,然而此刻只听个苗头卓昭节就替时家感到一阵阵的头疼了,她吐了口气,道:“所以五郎寻你商议是想悄悄的把事情解决了吗?你可有主意?”   “自然是让时兮墨不引注意的离开长安,接下来要灭口还是嫁人那就看苏夫人的意思了。”宁摇碧道,“这个主意不要我来出,时家大房当然也想得到,问题就在于这长安城里偏还有人对时兮墨上心得紧,之前就遣人提过亲。然而当时提的辰光不对,那时候大房正头疼着和长乐公主商议时大娘子出不出阁的事情,哪里有心思替庶女费心?直接就借口时兮墨上头几位兄姐都没议亲,先不打算提把事情搁置了。”   卓昭节忙问:“这人是谁呢?”   “能到时家求亲的当然也是宰相门庭。”宁摇碧道,“这人你也见过的,就是高献陵的嫡幼子高寅。”   “高家十六郎?”卓昭节立刻想了起来,说起来高家和卓家曾经也是姻亲,她的五婶就是高献陵的嫡幼女、高寅的胞姐,然而后来却和离了,所生的一个卓家五房嫡长女卓昭宝也被高氏带回了娘家,只有每年避暑的时候会打发人领到蕊蝶别院去给敏平侯问个安。   这高十六郎卓昭节前后见过两三回,相貌端正,至于为人却是没留意过了,不提高氏这边的关系,高十六郎与卓家还是有一层关系,就是卓家六娘子卓玉娘的夫婿江十七郎的堂姐,是高十六郎的一个嫂子——这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回头再理,单说高十六郎的出身,宰相幼子,求娶另一个宰相,虽然是首辅宰相的庶出孙女,是绝对够资格了。   若不是当初苏夫人被长乐公主逼得手忙脚乱,没准早就把事情定下来,也轮不到时兮墨的意见了。   宁摇碧道:“可不是吗?要是其他人有意,苏夫人也不这么头疼了,高十六是说动了高献陵亲自替他开口的。之前苏夫人拒绝了一回,用的理由是时大娘子这些人没议亲,时五是例外。如今时二都越过时大娘子娶妻了,时家二房也在为时三郎物色妻子,时三郎只比时兮墨长三个月而已,大房这边照理就该忙时兮墨了——你说现在要怎么回答高家?虽然时家不用怕高家,然而到底同朝为官多年,总也不能太驳了高献陵的面子。”   时兮墨只是宰相孙女,比起宰相嫡子来到底差了一层,更不要说她还是庶女了。即使有华容长公主血脉的身份,高家这边主动提亲,倘若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再次决绝的话,那真的太伤高家脸面了。不仅仅是得罪了高家,也叫人生疑,未免想到是不是时未宁不愿意出阁,所以苏夫人故意压制着庶女的前程?   毕竟照着时兮墨的出身,能够嫁给高寅是极好的,除非心里有了人,不然没有不答应的。可若是心里有人,怎么就不见时家传出给她议亲的风声呢?仓促之间把她嫁了,嫁不到合宜的人是其一,高家也未必服气,没准会觉得高寅被轻视了——即使不考虑高家的体面再拒绝高家,高寅这样的年纪恐怕一时间也不肯死心,这么盯着,苏夫人想对时兮墨做点什么都要小心翼翼……   卓昭节替苏夫人想一想也真觉得难,叹道:“我从来没看出来时四娘子竟然这样不省心?她怎么会起这样的心思?那可是她堂哥啊!”   “时二风仪如谪仙,时五风流却翩翩。”宁摇碧哼了一声,道,“这是长安城里一直盛传之语,仰慕这两人的小娘子一向就不少,只是不想时二把自己堂妹都迷倒了!现下时家大房提心吊胆的想把这事儿掩盖过去,奈何又怕高寅这边牵扯不清,五郎来寻我,却是为了对付高寅。”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要怎么办呢?”   “自然是让他没办法提亲。”宁摇碧看了眼妻子,笑着道,“你可不要乱疑心……方才我把夏氏借给时五了。”   卓昭节一惊,道:“什么?那你叫我怎么向慕姐姐交代?”   宁摇碧忙道:“你不要急……不过是让时五去设个局坑上高寅一把,叫他无颜、至少短时间内无颜去时家再次提亲。回头夏氏自然还还回来的,我可没说给他,没你发话,我怎会把她胡乱还给时五?”   “设个局?那到底要多久?”卓昭节皱紧了眉,道,“万一叫慕姐姐知道我可头疼得紧。”   “这个你不要担心。”宁摇碧道,“这主意本来就是慕三娘子出的,过来借夏氏也是她说了,道是思来想去能够把高寅勾引下水的还是这夏氏可靠些,北里这几年的行首都没她这身天生媚骨……呃,这个是时五说的,我可没留意过那夏氏!”   卓昭节白他一眼,推着他手臂道:“这会我哪里来的心思吃醋?快说快说!那高寅既然一心一意记着时四娘子,会被夏氏引诱了去?”   宁摇碧微笑着道:“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风月场的手段,时五最精通不过,他要坑人一辈子不可能,要坑人一阵子却是毫无问题的。”   又道,“这件事情可不要说出去。”   “知道知道,你当我连这个都不明白吗?”卓昭节不以为然,道,“但也不要太为难高寅了罢?到底是我堂妹的嫡亲舅舅,再说他也是不知情。”   宁摇碧道:“哪里会怎么为难他?只不过抓他个痛脚与夏氏有染……以这为借口道是时家不放心把女儿给他罢了。要不是他太过痴心,苏夫人生怕因此不好处置时兮墨,谁会去算计他呢?横竖是为个借口,除了我,有几家郎君闲来无事会不到勾栏场上逍遥的?”   “是是是,人人都说我嫁了个好郎君呢!”卓昭节不禁一笑,嫣然道,“你可得继续好好儿的,也叫我能够一直叫人羡慕下去!”   “你放心罢,这辈子羡慕嫉妒你的人都决计少不了。”宁摇碧自信的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姑嫂来   时家的事情到底是隔着几层的,和宁摇碧说完之后卓昭节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己的儿女身上。只是没几日,慕空蝉却领着时兮墨上门来了。   卓昭节接到门上消息惊讶之极,一见面就看到慕空蝉和时兮墨这姑嫂的脸色难看无比——而时兮墨也显然憔悴了不少。她满心疑惑的把人迎到堂上,慕空蝉勉强笑了一声,道:“如今你们这么不方便,我们还要来打扰,真是对不住。”   “也没有什么,家里人少,事情也清闲。”卓昭节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时兮墨,到底忍不住问道,“你们平常也忙的,今儿个过来是?”   慕空蝉瞥一眼自己的大姑子,淡淡的道:“有些话我想和四姐说,奈何家里和我娘家都不方便,我想来想去还是到你这儿来可靠一点。”   合着这姑嫂两个是拿雍城侯府当茶楼使了吗?   卓昭节也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时家大房真是灭顶之灾,不对,整个时家都没法做人了。慕空蝉提防着隔墙有耳,想寻个可靠的场合敞开了与时兮墨交底,以至于寻到了雍城侯府来也是小心之极了。   倒不是说旁的,主要是其他人家一来人多嘴杂,雍城侯府这边却是人口简单;二来侯府现下女主人就卓昭节一个,慕空蝉来了只要和卓昭节打个招呼,不但不必耗费辰光去拜见一溜儿的长辈、寒暄——想腾个院子说话都没关系,以宁摇碧和卓昭节在府里的威严,没人敢随意靠过来,更不要说像到其他人家去时关个门都会被各房各院的人拿了种种借口趴到门边去竖着耳朵听了。   怎么算都是到这儿来又方便又安全。   而不提和慕空蝉、时采风这些人的交情,单看长辈们的情份,时斓是游若珩的同门师弟,对游家的亲眷素来照拂,卓昭节也不愿意这位长辈因为子孙被人嘲笑、晚年黯然的。   所以听了这话,就立刻站起了身,道:“我出去安排一下,你们尽管说。”   慕空蝉却叫住了她,道:“你也别就这么一走,过会你也来帮我一起说她一说。”   卓昭节诧异道:“我过来?”虽然她和时兮墨关系不错,可如今这事情外人也太难开口了。   “你来罢。”慕空蝉心烦意乱的揉着额,道,“我也不和你说虚的——五郎他前儿个又觑中了个小家碧玉,我如今心里正惦记着这事儿,实在打不起精神。”   “……”时采风这样数年如一日不改的风流,慕空蝉又天性善妒,偏就是离不得这夫君,每次她发了狠心,时采风朝她一笑便把她意志瓦解得溃不成军,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前世里的冤孽了——卓昭节叹了口气,“那好,我过会就来。”   她出得门去,叫了阿杏、伊丝丽等人,吩咐看住屋子前后,不许闲人靠近。重新回了屋中,却见姑嫂两个沉默着,看到她回来,慕空蝉才打起精神,对时兮墨道:“我也不瞒你,按着母亲的意思,是先把对你一往情深的高家十六郎弄得没脸提亲,跟着给你传点身子骨儿不好的消息,拖上三五个月或一两年,你也就暴毙了。”   时兮墨低着头不哭不闹不接话,卓昭节看这情况半晌都没想到能插的话,就听慕空蝉继续道,“你也不要觉得母亲心狠手辣,是你自己实在糊涂。你要是恋着别的什么男子,便是门楣身份低些……好吧,不说身份这回事,便是已经有了妻子的人,只要不是自家堂哥,母亲到底养你一场,也狠不下这个心!”   “二哥他……二房就不去说了,你只想想苏八娘还有长乐公主殿下,你说这两个人若是知道了你的心思,咱们大房还有安稳日子过吗?这事情闹出来,祖父还有脸做官?祖母也没脸去见宗室里的其他人!你虽然是庶出,可就我进门这几年来看,大房里就你一个庶女,母亲待你也不坏了。”慕空蝉说着说着就透出了疲惫之色,道,“念着我进门之后咱们处得很好,我在母亲跟前求了好半会,给她打了包票要来劝服你……这是你唯一的生路了,当着初岁的面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今儿个,你要么死了这条心,权当从来没动过那不该动的心,接下来母亲会给高家一个台阶,高十六郎之前已经被拒绝过一回了,现在还想着你,自是真心,再加上这次他被五郎坑了一把,虽然没有真正碰那夏氏,到底说不清楚,也是被咱们家抓了把柄,你嫁过去,他既爱慕你,又心怀愧疚,往后日子过的必不会差的;要么……你一会连时家都不要回了,直接去庄子上病着,或者死了罢!”   “我能帮你的就这些。”慕空蝉很直接的道,“在咱们告辞之前,你可以好好的想。”   卓昭节见她把话说的这么透彻,也撇开了场面上的尴尬,正色道:“四娘子,我看慕姐姐说的没有错。咱们如今也不是要骂你,但人这一辈子,说长不及百年,说短,四娘子如今也才开了个头罢了,你之前想的是没有指望的事情,这会留了这么大的祸根,慕姐姐好容易替你求来这个机会,你千万不能糊涂了!”   慕空蝉起身对卓昭节使了个眼色,道:“我们不吵你,你可以自己在这儿想着。”   “……也好。”看慕空蝉这意思是另外有话说了,卓昭节心里有点哭笑不得,亏自己刚才还把慕空蝉说侯府这边说话方便当了真呢,没想到她是一箭双雕,跑一回把两件事儿都捎带上——这趁时兮墨单独想通之时说的事情恐怕和时采风看上的那个小家碧玉大有关系了?   领着慕空蝉出了院子,叮嘱阿杏看着点里头的动静,可别时兮墨一个想不开……   两人到旁边小轩里坐下来,把下人打发出去,卓昭节问起缘故,不想这回却猜错了,慕空蝉道:“五郎这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区区一个小门小户的小娘子,哪里就要烦到你呢?之前夏氏的事情我已经对不住你了。”   “那倒没什么,九郎也没在意过她。”卓昭节心下一突,道,“难道这夏氏?”   “夏氏过几日就送回来。”慕空蝉摇了摇头,见卓昭节神色严肃,倒是笑了,道,“这回不是什么坏事儿,你别这样……其实就是想要张你出阁前调养的方子。”   卓昭节一下子放松下来,却疑惑的问:“你这是替谁要的?”   慕空蝉的姐妹不多,在她出阁之前已经都嫁了,这两年仿佛也都有了儿女,照理是不需要这个的。而且她也很清楚,卓昭节过门很快有孕那都是偶然,不然卓家其他娘子为什么动静都没这么快?   “还能是谁?”慕空蝉道,“淳于家那两个小娘子,其中的十娘子淳于桑若,许给了我兄长慕空涧——人家小娘子没急,我娘家母亲倒是顺口提了起来,也不怕淳于家小娘子没过门先给她吓唬到了。”   听她语气里对这件事情颇不以为然,这也难怪,淳于桑若还没过门,未来婆婆就热心的到处搜罗生子秘方了,换了哪个媳妇能不忐忑?   不过,淳于桑若也未必真的忐忑,淳于皇后在,后族之势正是鼎盛之时,这小娘子还是楚国公的嫡亲孙女,不见得就怕了邵国公夫人。尤其太子妃和真定郡王如今可都指望着皇后帮衬。   卓昭节和慕空蝉关系还是很好的,此刻没人,话也不怕说深一点,就好奇的道:“这倒是怪了,这道理邵国公夫人不会不明白,怎么会提出来?”   慕空蝉道:“我和你说,你可别说出去——是这样的,延昌郡王不是一直无子么?”   “咦?”   “我姑姑是他的嫡母,当然要为他子嗣操心。”慕空蝉一本正经的道,“然而如今这局势,恐怕姑姑便是真心替他们考虑,他们也不敢相信,所以我母亲就说,不如到你这儿抄份方子,拿去给淳于家的十娘子,当然不是直接给到十娘子手里,而是先给皇后娘娘过目,让皇后娘娘一式二份的赏赐下去。”   卓昭节这才明白是意有所指,这一手虽然把自己也拖下了水,但如今雍城侯府横竖都是真定郡王一派了,也无所谓深一点浅一点,只是对邵国公府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有点惊讶,就笑着试探道:“这样的方子也未必要寻我要啊,还不如请院判开一个呢,你看从义康公主到咱们家的十娘这许多人都抄写过,也没见谁来谢我过。”   慕空蝉吃吃一笑,道:“你真是的,若你这方子保准有用,我才不来替唐三要呢!无非是个由头,而且不管以后这方子有用没用,这长安城里做人妇的论起来你福分好是没人不承认的,这不是现成的话让延昌郡王府沾一沾你的福气、子嗣上头好兴旺点吗?”   堂堂宗室郡王去沾一个臣妇的福气,回想去年千秋节上唐三的萎靡不振,再加上今年宁家大房的事儿——这一刀捅得也够狠的。   这样的钝刀子挨得多了,唐三便是装作颓丧,辰光长了锐气也会被磨光的。   不过,卓昭节才不会同情政敌,哑然失笑,道:“好!”   第一百四十七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了这一件,慕空蝉沉吟片刻,到底问了一句:“白家那个叫白子谦的郎君仿佛是你表姐夫的堂弟?”   “是呢!”卓昭节很诧异她怎么会提到白子谦,道,“怎么了?”   慕空蝉不答反问:“你觉着这白子谦是个什么样的人?”   卓昭节皱了下眉,她对白子谦并无恶感,早年在秣陵时,这白子谦还是她的追慕者之一,当然以白家的门第要娶卓昭节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无论白家还是游家都告诫过双方。卓昭节本身虽然觉得白子谦不坏,然而也没觉得他是心目中的夫婿人选……不过宁摇碧仿佛因此是十分讨厌白子谦的,所以卓昭节含糊的道:“我虽然在秣陵长大,但三表姐夫的这堂弟一向随其父母仕宦于外,我也就在几年前他们家老夫人寿辰上见过一回,后来他和我表兄弟们一起到长安时,也到卓家拜访过,那时候就只寒暄了几句,人应该是好的罢?我三表姐夫家里的兄弟没听说过有纨绔不肖的。”   “既然是这样。”慕空蝉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她思索了片刻,才点着头道,“好吧,我本来想着自己处置了的,但这会想想,算那小娘子命好,我看这个白子谦对那傅小娘子仿佛很照拂,也不知道是看她可怜,还是有意?假如是有意,那你与你表姐说一声,传个话过去,早点把婚事办了,我自有厚礼奉上!”   卓昭节一下子想到了之前慕空蝉提到的小家碧玉,惊愕道:“你别说那小家碧玉是……?”   慕空蝉哼道:“可不是那傅青娘?虽然傅精任于国子监,束脩收得也不少,可谁叫他那般的人,好好的娘子养得束手束脚、生在长安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架不住有人认为这样的小娘子青涩动人啊!”   她冷笑了起来,道,“被五郎弄上手的小娘子是什么下场你也晓得的,要不是看傅精学问还不错,又是崔山长的高足,和时家、你外祖父家都有点儿关系,只凭这傅青娘送给五郎的那几个荷包我就……”慕空蝉叹了口气道,“五郎还没把她弄上手,那白子谦若当真对她有意思……你与你表姐说一说?你这表姐还在长安的吧?”   卓昭节揉着额角,苦笑:“这些个小娘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时兮墨暗恋着自己的堂兄,傅青娘被有妇之夫引诱……时兮墨这儿劝着,她若是想开了好歹还有高寅在,这事情遮盖过去了也未必不能没有一个好前程。   可傅青娘,想起两年前曲江畔芙蓉楼上局促不安的小娘子——那会的傅青娘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送荷包给有妇之夫的人!未想如今胆子居然这么大了,当然也许是时采风确实手段了得?   但这些日子时采风不是在忙着时兮墨这一头吗?这个五郎君啊!卓昭节都不禁叹道:“我这会也不方便回娘家,等回头让冒姑跑一趟罢,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情,其他下人都不能放心。”   慕空蝉道:“你也不要为傅青娘太操心了,横竖没怎么见过——我就是和你一说,五郎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他必然是对那小娘子说什么与我早已是同床异梦,往后定然会休了我或者与我和离了娶那小娘子的。唉,这些小娘子家,一个个都知道五郎风流得紧,可每次都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好吧,五郎也是说她们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这话也没错,他要不是觉得新鲜又何必寻她们?可新鲜过了……嘿!之前的程氏就是个例子!”   卓昭节尴尬的笑了笑,慕空蝉这样的自嘲大约也只能在自己这样的闺阁好友跟前说一说了,若是回娘家说,慕家之前就被她气得不轻——以慕空蝉的才貌什么人嫁不到呢?偏就对时采风这么死心眼,如今听她说着时采风的为人再没有更清楚的,可她就是舍不得放手,何况这会鸿奴论起来都三岁了,娘家再厚道定然也是劝她守着儿子好好过日子罢。   不过对于慕空蝉提到傅青娘的事儿卓昭节还是很领情的,她明白慕空蝉不可能同情傅青娘——舍不得怪夫婿,慕空蝉不恨外头的女子还能恨谁呢?白子谦也没那能耐叫慕空蝉真的挂心,到底是转着几个弯的关系了,别说慕空蝉要对付的是傅青娘,就算她要对付的是白子谦,她和宁摇碧、卓昭节的关系比白子谦近多了,卓昭节是不会为了白子谦的遭遇去责怪慕空蝉的。   实际上慕空蝉是考虑到了傅精乃是游炽等人的老师,如今游炽等人虽然都回了原籍参加秋试,然而秋试毕后,都定了明年下场试一试会试的。在这眼节骨上几人的老师家里出了差错……难免会影响到他们。   两人又说了些琐碎事情,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再回到正堂,却见阿杏阿梨都不在外头,进去一看——时兮墨跟前放着点心茶水,正皱着眉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阿杏和阿梨垂手侍立在后——卓昭节有点意外,看了眼慕空蝉,慕空蝉也吃不准这大姑子这个样子到底是想开了呢还是想不开了呢?   卓昭节问阿杏:“这是?”   “时娘子说是饿了,让婢子们取些吃的来。”阿杏禀告道。   慕空蝉满脸狐疑,勉强笑了一下,道:“四姐你觉得饿了?这可真不容易,这两日你都没胃口来着。”   时兮墨将一块点心咽下,擦了擦指尖,淡淡的道:“是啊,之前一直糊里糊涂的,总也不觉得饿,可这一会儿,忽然就清明了起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慕空蝉沉默了数息,微笑着道。   卓昭节蹙了蹙眉尖——这四娘子想通的这么快?虽然这是两人都期望的事情,可当真看到时兮墨这平静的模样反倒是不敢相信了。   可两人把阿杏和阿梨打发出去,旁敲侧击的问了又问,时兮墨始终是一个意思:“我是动了不该动的心,可你们也看到了,我之前可有透露出来?我也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好,虽然留了那口箱子,可要不是五弟妹你下了药,也未必就能够打开的。再说我好好儿的活着有什么不好?你们也说了,高寅对我是真心的,他是宰相嫡幼子,论出身比我这宰相庶孙女还要高些,又对我一往情深,嫁给他,好好的过日子,为什么不选这条路,反倒去折腾得谁也不好?”   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可这本来应该是旁人这么劝她的,如今倒叫她自己全部说完了,卓昭节和慕空蝉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顿了片刻,慕空蝉道:“你真的想开了,我是谢天谢地。”   卓昭节也道:“谁没有糊涂的时候?可改过了也就是了。”   因为时兮墨想的这么通透,又把该劝她的话都说了,慕空蝉和卓昭节虽然口齿都伶俐得紧,这会也只能随便说两句。慕空蝉便领了时兮墨告辞而去。   等她们走了,卓昭节自然是叫来冒姑,把傅家小娘子的事情告诉了她,让她回一趟卓家转告游灿:“……如今慕姐姐也不晓得白子谦对那傅小娘子到底是什么心思?若只是同情傅精不擅长治家,使她正值韶华、青春年少却落魄拘束,那就让表姐提醒白子谦索性离这傅青娘远一点;若是有意,还是尽早设法提亲的好!”   冒姑答应了一声,不免要说上几句:“这白家,怎的就是和麻烦脱不了关系呢?早先还以为就个四娘子难弄,如今这白家六郎君也被卷进是非来,这一家还真是的。”   卓昭节叹道:“长安就这么大,什么麻烦转上两个弯会不沾点儿关系呢?只不过咱们未必要理会罢了。若非这傅精是三表哥他们的老师,我也不想多这个事情,横竖那傅青娘也不过请过她一回罢了。”   正说着,宁摇碧跨进门来,道:“要请谁?”   卓昭节就对冒姑道:“姑姑你去罢。”打发了冒姑去卓家说事情,这才起身迎了宁摇碧,两人一起在榻上坐下,卓昭节将方才慕空蝉与时兮墨的拜访说了,道:“所以我就叫冒姑回去和三表姐说一声。”   因着白子谦表露过对卓昭节的好感,虽然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当时卓昭节也未曾定亲,宁摇碧对这情敌一直看不顺眼,抱着能捅白子谦一刀就捅一刀的念头,此刻就一力污蔑抹黑道:“傅精不擅长理家,傅家上上下下过的一直都局促,这种人家的小娘子没什么见识,最好哄不过,时五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我看这白子谦打的主意未必比时五高尚多少,不定他想的也是看那傅家小娘子有点儿小家碧玉的姿色,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卓昭节无语道:“你以为人人都似时五?”   “时五旁的不好,但有一件好。”宁摇碧振振有辞道,“他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什么好夫婿是什么良人!当初慕三娘子嫁给他不也是通过了皇后娘娘逼婚才能成的吗?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不知道好了多少!”   他郑重的表示,“我瞧这白子谦就不像是个好人,你说他若是对这傅家小娘子有意,所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为什么不设法向傅家提亲?他如今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是配不上傅家小娘子!至于说白子谦若只是同情这傅家小娘子那做的就更不妥当了——男女有别,他这同情都同情得慕三娘子都知道了,可见平时做的多么露骨!傅小娘子年少无知、见识又浅,不知道事情的后果,但这白子谦堂堂男儿,读圣贤书的人,就没想到这样的露骨对这小娘子的后果?我看他根本就是觑中了美色又不想负责任,这才故意扮着好人,情挑美人!”   似乎他的计策起了效果——卓昭节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宁摇碧心中正自暗喜又给这情敌泼了一盆脏水,未想卓昭节思索片刻,忽然伸手,一把掐住他肋下软.肉,咬牙切齿的道:“你左一个小家碧玉右一个情挑美人——是什么时候见过这小娘子居然还一直记着是个美人儿?莫非你也起过时五、白子谦一样的念头?!你给我说清楚!”   宁摇碧痛得低叫了一声,只觉得这天下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冤枉的人了,他委屈万分的辩解道:“没有的事儿!我只是想时五和白子谦既然都看中了这个小娘子,多半能有那么点儿姿色?只是这种小娘子再美个百倍千倍又怎么能和你比?!”   卓昭节脸色阴沉的掐着他的肉用力一拧,恨道:“少拿这些话来哄我!你跟白子谦很熟吗?时五移情别恋也不是一次两次,有什么好稀罕的?你这回听了之后竟然滔滔不绝的说了半晌,字字句句的将矛头对准了白子谦!我看就是你心虚!怕是自己瞒着我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这才拖了白子谦出来做挡箭牌!快点给我老实交代,你都干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才?   宁摇碧最终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对妻子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绝无二心——于是当两个人唤进下人伺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看着使女们竭力装作目不斜视、耳根却悄然泛红的模样,卓昭节忍不住又暗自掐了宁摇碧一把,只是这会她手足酸软,虽然用了些力,对宁摇碧来说却是形同爱.抚,不过得意一笑。   两人问了几句子女,得知宁夷旷和宁夷徽一切安好,便也放了心,吩咐人开饭。   用过饭后,正捧了茶在闲聊,见换了身衣裳的冒姑进来,卓昭节就问:“如何了?”   冒姑先把使女都打发了,这才道:“事情已经和夫人、游三娘子说了,夫人和游三娘子都惊讶的很,游三娘子说今晚就会与白五郎君说此事,明日必会派人去白六郎君那里问明情况——只是游三娘子不认为傅家小娘子是白六郎君的良配。”   游灿这个想法也不奇怪,就冲着时采风那名声,跟他扯上关系的小娘子,平白的就仿佛不够端庄了,白家已经有了个要人命的白子华,倘若白子谦的妻子也来个婚后还与旧情人藕断丝连,在白家长辈都不在长安,白子静又是兄长的情况下,游灿和白子静夫妇还不知道要被拖累到什么地步去?   更何况……撇开时采风,这傅青娘给人印象虽然不能说坏,但看着也不是个能干的,正如慕空蝉所言,虽然是官家女,然而论做派气度真的只能算小家碧玉,当不得大家闺秀的。有白子华这个处处需要人搀扶的大姑子,游灿是打从心眼里不想要个束手束脚、怯懦无知的妯娌。   只不过游灿这么想,可未必能够说服白子谦,假如白子谦就真的喜欢上了傅青娘呢?卓昭节道:“那母亲怎么说?”   这种事情的处置,到底还是听一听长辈的更周全。   冒姑道:“夫人的意思是如今还不晓得白六郎君的心思,假如白六郎君真的只是心善同情那傅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却连裙钗都不得周全呢?那样的话劝说白六郎君莫要做多余之事,免得惹来闲话也就是了。这样早的就和白六郎君说不能娶傅家小娘子,岂不是叫白六郎君尴尬?”   卓昭节道:“那要是白子谦真的想娶傅家小娘子,母亲可有什么打算?”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宁摇碧听到这儿,就从旁插话,笑着道,“我打赌岳母大人这么说。”   冒姑果然也笑:“夫人确实这么说的,让三娘子写封信回秣陵,将傅小娘子与时五郎君的事儿原原本本的告诉白家的长辈们,横竖白六郎君是白家二房的,自有二房的郎主、夫人来操这个心。”   宁摇碧要说的可不是这个,他得意道:“你看,我说这小子不地道罢?当真看中了人家小娘子,哪有还没把亲定下来就闹得满城风雨的?”   卓昭节啐道:“你好意思说人家?”话里的意思虽然没说完,然而宁摇碧也晓得她的意思是当年两人还没得到圣旨赐婚,然而自己已经将恋上卓家小七娘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了——只是宁摇碧厚颜程度一向非常人所能及,他面不改色的道:“这小子怎么能和我比?先不说他这挑选妻子的眼力差了我何止十万八千里了,就说长辈那儿,我还没回长安时就说过,只要你愿意嫁我,祖母那儿再没有不答应我意思的。但这小子连嫂子都还没能说服呢,就先把照顾人家小娘子的名声传出来了,这不是在坑人家小娘子吗?论品行,差我太多了!我瞧时五都比他厚道!”   “…………!”卓昭节无语,想了一想才道,“白子谦那儿横竖和咱们家不直接有关系,先不去说,只是傅精到底是三表哥他们的老师,过些日子表哥表弟们就要回来预备明年的会试了……”   就听宁摇碧不在意的道:“傅精若是个顾儿女的人,也不会让自己女儿过到了连身出门的行头都没有了,你不必担心他会因此疏忽了对门下弟子的教导。”又道,“说到来年的会试,这次我也要下场——你就念着你兄弟们,也不管管我?”   他这番话里带着调笑,卓昭节一点都没当回事,道:“这话真是把人当傻子了,府试秋试都没去过的人想去会试?便是圣人和皇后娘娘纵容,天下士子也非和你拼命不可!”   冒姑在下头也微微笑了笑,不想宁摇碧诧异的道:“我何曾没过秋试?”   卓昭节见他模样不似作伪,也惊讶了:“你不是说你有爵位可袭……书读得好读不好都一样么?”   “是这么回事,但之前祖母哄着我好歹也读过几年。”宁摇碧道,“只是考到举人功名之后我就腻了,这才荒废下来。”   卓昭节不敢相信的道:“咱们成亲之后进宫谢恩,圣人与皇后娘娘不是还叮嘱你要好好读书光耀门楣?”   “在圣人和皇后娘娘眼里不过殿试算什么读书?”宁摇碧摸了摸鼻子,好笑的道,“若是读个举人就算光耀门楣了,这也就是放在庶民家里罢?”   冒姑也呆住了,半晌才道:“世子是何时过的秋试?”   宁摇碧道:“就是南下之前。”   ——宁摇碧南下那一年正是秋试之年,那年他不过十四岁,若在那之前,就是……十一岁?自有科举以来,未及二十中进士的人自是极厉害的,可这些人中举怎么也是束发左右了罢?十一岁过府试便已经算得上古往今来一见的才杰了,十一岁过乡试【注】——卓昭节与冒姑主仆两个足足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宁摇碧倒是没当回事,笑着道:“也亏得过的早,祖母以为锋芒早露不好,叫我晚几年再琢磨会试,之前我读书就读得不甚甘心,有了祖母这句话,便彻底松懈下来了。”   好半天,卓昭节才定了定神,喃喃道:“之前时五道你天资卓绝,我还以为就那么一说。”宁摇碧反应敏捷,狡诈诡变,卓昭节一直都知道他较常人聪慧,然而之前时采风说他天资卓绝——卓昭节却没怎么放在心上了,毕竟那时候两人还没定亲,时采风帮着好友在心上人跟前说好话也是有的。   再说到底什么样才算卓绝,这也很值得商榷,毕竟赞人的话,总归是挑好听的话。   但十一岁就过了乡试这天赋若还谈不上卓绝简直天下没有人才了!   而且以纪阳长公主的地位,哪里会怕孙儿锋芒毕露?再说只看宁摇碧这些年来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锋芒毕露?恐怕是宁摇碧这读书的天赋太过惊人,使长公主想起来古往今来,凡是天赋奇高者,难免容易中途夭折,而二房就这么一根独苗,长公主又疼他疼得紧,生怕他这么一鼓作气的考下去,倒是留了个束发状元的美名,结果回头便英年早逝——这叫长公主和雍城侯往哪里哭去?   这才故意纵容他荒废几年功课,免得风头太过了遭遇不测。   见妻子一副刮目相看的表情,宁摇碧倒有点心虚了,道:“会试比秋试难许多,之前秋试里我名次也不是很高……这回我可也没有太大把握。”   卓昭节苦笑了一下,道:“你从去年到翠微山里避暑才开始每日抽出辰光来温书,然而不久之后我有了身孕,你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到了旷郎和徽娘出生后,我瞧你更是三五日才去书房里坐一坐……这样你明年还下场吗?”   在她看来宁摇碧年轻,又是世子,既然有这样惊才绝艳的天赋,索性等腾出空来好生用功两年,考个三甲岂非更加光彩?   然而宁摇碧不以为然道:“三甲留着给唐四拉拢去罢,我用不着三甲来添光彩了,毕竟父亲年岁已长,而咱们也有了旷郎,我再游荡下去,富贵上头倒没什么,总可以靠着侯府的积蓄。但往后旷郎入仕可不能没人替他撑腰。咱们大凉重科举,官吏不由进士出身到底不美——可进士之间区别就不很大了,横竖我就是要个进士名头罢了。再说以我这几年的名声,你说我若是考得特别好,坊间能不疑心?当然我可以翻出中举时候的事情,但你想未来若是唐四登基,我是不是旷世之才有什么关系?总归少不了咱们家的好处的。若不是他,我再出彩又有何用?”   “……我算是听明白了。”卓昭节平静了一下心情,正色道,“你就是惫懒!不想好好儿的用功,得过且过!还提旷郎呢,我瞧你这副样子往后怎么给他做榜样?”   宁摇碧道:“咱们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再说他若是继承了我这样的天赋,学我这样懒懒散散也没什么,横竖能考得过!”   卓昭节恨铁不成钢道:“你就不能指望你嫡长子中个状元?!合着你自己想着能中榜就成,就不想着儿子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吗?”   宁摇碧笑着道:“往后若是唐四继位,凭咱们家为他做的,只要上了殿,还怕想要状元没有?我倒是担心咱们旷郎生得这般俊秀,往后功课也好,可别在殿上被唐四未来的公主们瞧上了,硬要他尚主。宗室那些个金枝玉叶,难得有性情好的,我可不想咱们孩子吃那个苦头,这个却是要早早定主意才成。”   “你如今还没上殿去呢,倒是先嫌弃起了公主?”卓昭节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才好,她一直都以为宁摇碧才学平平,只不过为人极擅机变罢了——这和古盼儿等人比起来已经是很高看他一眼了,未曾想自己嫁的居然还是个天才?!   想到这儿她忽然觉得不对,道:“按说你十一岁就过了秋试,这样的事情怎么我八嫂她们竟不知道,都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知纨绔?”   宁摇碧道:“当然是祖母吩咐封起来的,为此还特意进了一趟宫,圣人亲自发的话,自然也就破例了。”   他微微一哂,道,“许是古往今来凡年少而聪颖非常之人总是享寿不永,祖母总觉得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说的好。之前圣人和皇后娘娘在咱们谢恩时叮嘱我读书,便是觉得我既然已经成了亲,便算成人,应是无妨了。”   少年天才易夭折,这事儿确实有点玄,卓昭节设身处地的一想,觉得自己若是纪阳长公主,怕也会这么做。这么想着不免又不放心了,道:“既然祖母有意叫你避几年风头,我看你如今也不很年长,旷郎长大还有好些年了,何不再等一等?”   宁摇碧笑着道:“你忘记了?之前你才进门,祖母就不断催促着我读书?”   这么说来长公主和帝后想的也是一样,觉得宁摇碧成亲之后就不属于太过年少的范畴了——可史书上所载的天纵奇才也不是没有婚后未久就去世的罢?   卓昭节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想来想去也觉得恐怕长公主和帝后就是那么想的呢?   知道了宁摇碧来年也要参加会试,卓昭节就不肯让他总在跟前转来转去了,先是感慨:“亏得大房的丧事办得早,名义上一年的孝期实际上也不过九个月,不然可就要误了这一科了。”跟着就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好生温书,总是跑来跑去的算什么事儿?”   只是卓昭节却不知道,宁摇碧哭笑不得的被她按到书房里,她才一走,宁摇碧面上的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背对着书架淡淡的问:“可是有动静了?”   苏史那的身影,从书架后的角落中缓步走出,平静的道:“不错,人从齐郡一回来,此事便要动作了。”   宁摇碧飞快的思索了一下,沉吟道:“还真是爱子心切……既然与母亲当年揣测出入不大,就照着那时候的安排做罢。”   苏史那提醒道:“主人不要忘记……”   “不要紧,祖母还在。”宁摇碧打断了他的话,冷静的道,“有祖母在,宁家不论犯下何等大罪,都不至于永无翻身之日!但这回大房的事情叫祖母身子骨儿亏损太多……所以如今最紧要的就是加快速度,否则……咱们最没拘束的,可只在本朝!此刻不该做的都做下去,到了太子登基,那可是什么可能都会发生!”   苏史那沉吟道:“这一次的诱惑太大了,稍有不慎……而且主人要我陪着君侯,那主人这边呢?”   “就在长安城里,谁还敢明刀明枪的来?”宁摇碧冷笑了一声,道,“你不必担心,此事看似冒险,实则是有惊无险……我如今可不是几年前独身一人的时候,为了昭节母子三个,我也不会走进真正的绝路!”   “……某家这就去安排。”苏史那思索良久,虽然不赞同,但还是顺从了宁摇碧的吩咐,悄然而去。   宁摇碧却是再度思索良久,反复推敲,察觉内中并无缺漏,这才暗松了口气,拿起案上书籍,翻开温习起来。   【注】据度娘子言,最年轻的举人是杨廷和(1459~1529),十二岁举于乡。1478中进士(这么算应该是19岁,虚岁20,我数学不好,对这个结果的正确率不作保证)。   还有十三岁中举的张居正,最年轻的状元——十七岁的莫宣卿。   小说嘛,适当的夸张下,小九他十一岁中举人这个……嗯,我感觉还成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郑氏女   宁摇碧这儿的事情卓昭节自是一无所知,她正欣喜的盼望着宁摇碧来年金榜题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每日都督促着宁摇碧到书房去“读书”,甚至不必宁摇碧提,就主动约束着府里上上下下不许靠近书房,免得打扰。   连时采风几次上门,都被卓昭节先拦阻下来,问清他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拿出会试一事来暗示他在会试之前就不要上门来打扰了!   时采风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与慕空蝉一说,慕空蝉忙着人过来赔礼,道是之前不知此事,却叫宁摇碧分心了——卓昭节回了份礼道是无妨,但话里话外也透露出来往后雍城侯府是要闭门攻读,在会试结束之前不打算和外头过多来往了,何况还在孝期。   这件事情传回卓家,卓芳礼和游氏意外之余,也觉得锦上添花是件好事儿,亦约束人不要随意到宁家去打扰。这时候卓昭节当然没心思去管傅青娘的事情了,白子谦怎么选择、游灿怎么拆散他们、或者慕空蝉要怎么对付这位小家碧玉……在丈夫的前程、不,是合家往后的日子跟前那都是浮云。   而宁摇碧似乎也感受到了妻子的愿望,整日甚至于整夜的待在书房,越发晚回房去,卓昭节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想到会试之后也就不打紧了,如今算着也没几个月,何况到底是一家子的前程紧要。   正如宁摇碧所言,宁摇碧自己就是目不识丁,这辈子的前程也不会坏了去,可宁夷旷呢?初入仕途的人若能有至亲在前引路,可以少走多少弯路。宁摇碧自己可不就是享了长辈的福吗?   至于宁夷徽虽然不能参加科举,然而除非是宗室血脉,否则小娘子家的地位还不是跟着父兄来的。就拿谢盈脉来说,才貌双全能干识大体,论本身才干样样都拿得出手,可要不是有个进士姐夫,而且愿意提携她,她和阮云舒再情投意合那也是劳燕纷飞的命。   就好像卓昭节才从秣陵回长安时,虽然美貌却娇气又任性,可卓芳华还是认为这个侄女会是个好媳妇一样,不仅仅是因为两人是嫡亲姑侄,更因为卓昭节的出身!   这么想着,卓昭节觉得拿这几个月的分离换取往后的锦绣连绵还是很值得的,倒是越发用心的督促起了厨房变着法子给宁摇碧补身子——浑然不知宁摇碧如今是另有大事谋划,无非是不想告诉她又怕被觑破,顺手牵了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如此忙忙碌碌到了十一月里,之前回原籍去参加秋试的人都汇合到了长安。   游炽、游焕兄弟两个先回,尔后才是卓昭质陪着任慎之从齐郡归来,其实按着行程应该是任慎之这一路先回来的,可他们却是落在了后头,自然是遇见了事情。   为了这件事情游灿虽然晓得宁摇碧明年要下场,还是忍不住跑过来专门和她说了:“任家真是欺人太甚!”   卓昭节虽然之前利落的打发了时采风,摆出为了宁摇碧明年的下场要闭门谢客的姿态,但也不是真的一个人也不见了,这会就把游灿迎到陌香院,才坐下来听到这么一句,也皱了眉头,因为受游家早年的一些话和游姿临终遗言的影响,无论她还是游灿对任家都没什么好印象,甚至可以说是任家在她们心目中早就留下了刻薄的印象。   然而任家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太守罢了,以卓昭节的身份对任家是没什么顾忌的,就直接问:“任家做了什么?任表哥可吃亏?”   “怎么能不吃亏?”游灿冷笑着道,“那郑娘子死活跟了来,见着姑姑就是一跪,哭着求姑姑做主,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把姑姑气了个死去活来!三表嫂和八表嫂劝了姑姑半晌……”   听说游氏也被牵累受了气,卓昭节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什么郑娘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郑娘子,是任表弟嫡祖母的娘家侄孙女!”游灿到了这儿,还是有点气呼呼的,快言快语的道,“你也记得任表弟的嫡祖母姓郑吧?我倒是这会才晓得,任表弟的大伯母也姓郑,也是姑表亲……这郑娘子也是任表弟大伯母的娘家亲侄女!”   卓昭节顿时明白了几分,道:“我倒是忘记姓郑和任表哥的关系了,这么说来,任家是看任表哥如今功课出众,又晓得多年来感情疏远,为了重新把任表哥绑回去,索性把这郑娘子许他了?”   “若是正经的许,咱们还不至于生气!”游灿咬牙切齿的道,“任家做的哪里是人做的事情?任表弟出了考场,他的祖父任平川就谈起了婚姻一事,说要把这郑娘子许给他,任表弟自然是不愿意的,三表哥也帮表弟说话,道是祖父已经把任表弟的婚事托了姑姑,姑姑已经有眉目了,六礼都走了到问名了——怎么说卓家如今还是侯府呢,想着任家区区一个太守,再不知趣也该罢手了吧?结果他们——他们却闹出了一场任表弟调戏那郑氏的事儿!迫着任表弟娶郑氏!”   卓昭节真心是目瞪口呆了,道:“这是任平川做的事情?”任平川任齐郡太守多年,虽然一直都没有升迁,可也没降职,怎么说也该有几分脑子吧?   先不说他们之前待任乐夫妇就不好,任乐死后,游姿一个体弱多病的弱女子宁可带着幼子撇下大部分嫁妆千里迢迢回娘家,都不继续在夫家待着,可见任家对他们母子的排挤到了什么地步!   如今看任慎之出息了,不思弥补己过,反而以为给任慎之弄个郑氏女为妻就可以把任慎之继续捏在掌心……卓昭质这个侯爵嫡孙都明确反对了,居然还敢玩硬塞的把戏!不说任家这么做只会让任慎之更加厌恶任家,难道把任慎之背后的游家、卓家都当成死人了?!   游若珩致仕归致仕,朝中还有时斓这个师弟在,卓家爵位没夺总归也是侯!更别说任慎之的两个表姐妹——卓昭琼为居阳伯世子妇,卓昭节是雍城侯世子妇,都是一府主母,在夫家也是说得上话的,要对付个小小的任家,比起捏死个蝼蚁也难不了多少!   游灿冷笑着道:“何止是如此!这回要不是姑姑气得狠,三表嫂头一个要跳脚了——任家不但想把这郑氏塞给任表弟为妻,还想把另外个庶女送与三表哥做妾呢!这一回,这一嫡一庶两个郑娘子,都被任家送上车硬是跟着三表哥与任表弟到了长安,三表嫂吩咐人给她们预备住处时气得全身发抖!”   “三哥收了那庶女?!”卓昭节差点没吐血!她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奇葩的人家!好好的官家娘子,即使是庶出,就这么塞了给人做妾?这任家到底是怎么做事做人的?!   游灿道:“收是没收,可那女子学她嫡妹,往三表嫂跟前一个劲儿的跪着,未语先流泪,说什么她自知身份低微姿色浅薄,不能也不敢与三表嫂争什么,若是三表嫂不喜欢,她连孩子都不敢要,只求在三表哥身边伺候……三表嫂听着简直要晕过去了,你听过这种人吗?”   卓昭节望着屋顶片刻,深深的叹了口气,道:“我如今总算是知道九郎的好处了!”   游灿一愣,道:“什么?”不是正说着郑家女的奇葩,怎么就转到了宁九身上去?   就听卓昭节道:“之前九郎也不是没有遇见过仰慕他的女子,可他就是做得出来,谁敢把一颗芳心捧到他跟前,他就直接踩进污泥里去……任表哥也就算了,三哥……他若是当真不许郑家两个娘子跟过来,只要足够心狠手辣……不不,不用怎么着,只要他敢当着大街上痛骂郑家女不知廉耻,这世道这样的事情总归小娘子家吃不消的,再说三哥的身份想要纳人还用得着赶到齐郡去?任家想拿女儿攀附这样的真相猜也猜得出来,事情闹大了他们再不要脸也不能让这两个人跟到长安了,三哥没这么做,无非就是对着两个女子拉不下脸来,反倒被郑家捏住了软肋——你说这点上是不是九郎好?”   第一百五十章 为难处   游灿道:“是是是,你家九郎好——然而这也不能全怪三表哥和任表弟,实是没想到这任家如此的不要脸,现下姑姑气得紧,三表嫂也恨得极了,四房里乱成了一团,郑家那两个小娘子还要整日里哭哭啼啼嚷什么没脸做人——既然这么没脸做人做什么不索性去死一死呢?!”   游灿本来也不是这样刻薄的人,可她自从被白子华拖累到了长安来,最烦的就是这种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了。尤其郑家姐妹的哭哭啼啼和白子华还不一样,白子华是没用,这姐妹两个摆明了就是居心叵测!   因此游灿是巴不得郑家姐妹去死了才清净。   卓昭节凝神片刻,道:“要说这两个小娘子虽然不顾脸皮的跟着到了长安来,然而这样就想进门这也太可笑了点儿,想巴着三哥的那个庶女且不去说,横竖那是奔着做妾的。就说想嫁给任表哥的那个嫡女,所谓奔为妾聘为妻,她这么一跟还想着过门?做梦去吧!”   “姑姑说,任家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呢!”游灿冷笑了一声,道,“郑家早年也是齐郡的一个大户了,可这两年败落得厉害!若非三表哥陪着任表弟回齐郡,那边上下齐心恐怕是迫着任表弟在齐郡把婚都成了!毕竟任表弟是任家子弟啊!三表哥拿了祖父出来说嘴,说姑姑在长安已经给任表弟聘了官家娘子,只等任表弟明年会试后不论结果就要迎娶——那边郑家横竖已经败落,觑着任表弟很有金榜题名的可能,索性,就把个嫡女给任表弟为妾!”   “……”卓昭节呆了片刻,道,“这任家,不,这任平川,这几年考绩是怎么过的?”   游灿道:“八表嫂跟那郑氏姐妹套了套话——你道任家为什么要把这郑氏的姐妹送出来做妾?这两个郑氏的父母早已去世,本身就是跟着姑姑、即任表弟的大伯母长大的,这回任表弟一回去,他那几个伯母想方设法的想把侄女儿给他。结果都被三表哥推了,倒是这郑氏姐妹就住在任家,趁着机会引开了三表哥,小娘子往任表弟身上一倒,使女婆子就叫起来说是任表弟调戏了她们娘子——路上任表弟也不是没赶过她们,然而这两个小娘子一起哭着哀求,说什么她们在任家寄人篱下,这一回任家长辈说了,若是不能够赖上任表弟,就把她们随意卖出去补贴家用云云,之前当着任表弟的面我是没好意思说……”   她声音低了一低,道,“任表弟何尝不是不能在自己家里长大的?虽然祖父和祖母待他是好的,可小姑父去的早,小姑姑也……任表弟一下子就对她们同情了,而且这姐妹两个有眼色得紧,路上指天发誓说到了长安定然不会再缠着任表弟,只求任表弟略略帮衬,让她们租赁个屋子自力更生的过日子……”   卓昭节皱着眉打断了她,道:“任表哥还是太过天真心善了点儿!这话一听就是假的,若说她们被任家长辈逼迫,想求任表哥帮把手趁机脱离了任家……可这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娘子,能怎么个自力更生过日子?还不是嫁人!现放着任表哥好说话又有前程,不觊觎他觊觎谁?去路边上嫁个贩夫走卒?恐怕她们愿意嫁,旁人还嫌她们不够能干吃不了苦呢!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到长安?长安大,居不易!两个小娘子非要到长安来再自立……开什么玩笑?!”   “可不是吗?”游灿之前气得狠,只挑着说了,如今就详细说来,“结果到了卓家,姑姑跟前,任表弟还想着请姑姑替郑家姐妹安排下呢,没想到一见着姑姑两个小娘子就立刻跪下来求姑姑做主了!你是没看到任表弟当时的脸色……唉!三表哥气得当场就摔了茶碗!”   “三哥也真是的,任表哥一心一意读书,不大懂得这些弯弯绕绕,可三哥好歹该明白这个事理啊!”卓昭节皱着眉头道,“他怎么也不拦着点儿?”   游灿道:“三表哥哪里是没拦?偏任表弟心软着,再加上三表哥……嗯,到底没有你那夫婿的果断,两个小娘子闹着要寻死明志,他也烦,就随任表弟去了。好吧,你说的对,这回若是换成了宁九陪着任表弟过去,郑家姐妹若敢跟上来,怕是早就被宁九逼着死在路上了。”   卓昭节一哂,道:“那你把九郎想的真是太好了,若是九郎陪着任表哥去的齐郡,任平川提婚事那儿,九郎会像三哥一样好言好语的暗示他不要多管?必然是直接叫任平川闭嘴——任家敢弄出郑娘子说任表哥调戏她的事儿,九郎能直接打杀了郑娘子告她个放.荡无.耻,叫任家郑家的人都抬不起头来!”   她叹了口气道,“从前总觉得九郎行事狠辣,如今才晓得狠辣有狠辣的好处。”   之前卓昭节先入为主,自己丈夫被人觊觎数年居然浑然不知,还道情敌爱好异于常人,是看中了自己——那时候宁摇碧对深情款款的温坛榕心狠得紧,根本就是温坛榕献一回真心,他就踩一回——当时卓昭节不知就里,还几次三番埋怨宁摇碧太过扫了温坛榕的颜面。   到去年醒悟过来,卓昭节庆幸之余,简直太赞成宁摇碧这对除了自己意外的女子不给任何体面的做法了!   尤其对比着如今任慎之一时心软被缠上,宁摇碧从前对着温坛榕温柔万分甚至小心翼翼到了讨好的逢迎,却可以心安理得的一脚踩上去,这样的做法现下想起来,为什么这么……嗯,高兴呢?   游灿不知道她现在这么说极是感慨温坛榕的事情,啐道:“晓得你们恩爱,可现下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想着你家夫君?”   卓昭节定了定神,道:“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母亲是乍听见这样糟心的事情才被气到罢了,横竖任家郑家在咱们家跟前算什么?如今还是一没长辈的话儿二没什么承诺,就两个小娘子上了门——多得是手段对付她们,有什么好生气的?”   游灿跺脚道:“我就是看着她们烦!”   “那就告诉母亲,早早的处置了也就是了。”卓昭节自嫁了宁摇碧之后,受丈夫影响,很不把这样的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再说这对姐妹污蔑任慎之在前,欺骗任慎之在后,怎么看都不值得同情,就道,“如今外头又不知道她们什么来路,当真狠辣起来直接打死了扔到外头去,就说府里有手脚不干净的使女,谁家还来管这样的闲事儿?”   游灿虽然对郑家姐妹十分的厌恶,听卓昭节说的这么轻描淡写倒是一呆,随即道:“那任家郑家找过来呢?”   “郑家的娘子关咱们家什么事情?他们家娘子不见了就赖咱们家吗?”卓昭节不以为然,道,“难道他们不服还能冲进侯府去理论?要告状,大理寺那边,不正是咱们六姐夫家的亲戚?”   说到这儿,她微皱了下眉,道,“这样的小娘子哪儿就能叫母亲为难了呢?就是连三嫂都懒得上心的。家里除了这一件还有旁的事情吗?”   游氏可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卓家再失势也是侯府,几门姻亲都强盛着呢!怎么说都不用怕了任家和郑家,以游氏的干脆,这郑家姐妹在念慈堂上一跪下来求做主,指不定游氏当场就翻脸骂一句哪里来的疯子污蔑自己长子、外甥名誉,使人堵了嘴先打个半死再说——卓昭质先不提,任慎之是游家花了心血栽培的,游氏自己这几年何尝不是殷切照料?   都指望着任慎之出人投地——任家倒好,身为任慎之的父家,结果连孙儿都没养,让亲家养大栽培出来了,就妄想拿两个娘子过来拴回去,甚至于连游氏的嫡长子都被捎带上了,这换了哪家主母能容忍得下?   更不要说现下淳于皇后还在,最恨男子纳妾的,任家看似让郑家姐妹跟到长安,似乎不图名份只求能够攀附一二,实际上等于是在毁任慎之的前程啊!   于情于理游氏都不可能放着这郑家姐妹在卓家多待下去,必是早早灭口的,可任慎之回来也有三天了,这对姐妹居然还好好的在卓家?   果然游灿白了她一眼,道:“你可算不夸宁九了?”   “表姐!”卓昭节嗔她一眼,道,“咱们说了这么半晌还没到点子上,有意思么?”   游灿哼道:“之前三表哥说姑姑在长安已经给任表弟物色的妻子人选,倒也不全是敷衍任家的——在任表弟去齐郡之前,三夫人就与姑姑约好了,等任表弟回来便为八娘与任表弟……”   卓昭节没听完话脸色就是一变,惊讶道:“三伯母要把八娘许配给任表哥?”   游灿道:“是啊,不然你家这八娘子,也就比你小一岁,你都儿女双全了,她连亲都没定,怎么也说不过去罢?前些日子我才听姑姑说的,道是三夫人看中了任表弟好学上进,人也俊秀斯文,你家这八娘,虽然不常到四房,但我到底和她住一个府里头,也了解些她的性情,是个温柔贤惠的小娘子,三夫人疼女儿,认为八娘这样的性.子还是嫁个同样好说话的郎君可靠些。看来看去,觉得任表弟最合适不过了——结果如今横插出一个郑娘子,你说怎么办呢?”   卓昭节紧皱了眉:除了如今年岁还小的卓昭宝以及奉旨出家的卓芳甸外,卓昭姝是唯一适龄却未嫁的卓家娘子了。若非她过门之后不久就有了身孕,跟着被夫家的事情缠得脱不开身,这堂妹一直未许人,回娘家时早就就要问起来了,还道三夫人和从前大夫人一样太过疼爱女儿,所以挑来挑去挑不定。   原来却是早早就定了任慎之——实际上任慎之这个女婿人选确实不坏,太守庶孙的身份在卓家看来当然不高,然而却算正经的官家出身。三房也是庶出的,卓昭姝是嫡女,却不是敏平侯的嫡孙女,这出身却不如卓昭节。   而且如今大房袭爵,三房的卓知润前年会试落榜,嫡子卓昭嘉年幼,又无宁摇碧那样妖孽的天赋,尚未中举,将来分了家,声势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以分家以后的景况,任慎之的出身是配得上了,更不要说任慎之与任家没有感情,倒和游若珩这个外祖父更亲近。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任慎之书读得很不错,就连敏平侯偶尔看过他的功课也评价说若无意外,此子过殿试应无问题。   出身配得上,前程也有,剩下来的品行——三房之前碍着沈氏不敢和四房太近,但三年前沈氏失势,敏平侯又立了世子,这份忌讳也就去了。任慎之作为四房的外甥,和三房也算是转着弯的亲戚,这两年也是同在侯府,为人品行都不难打听,却是很可靠的。   何况从私心上来说,任慎之父母双亡,卓昭姝若是嫁了他,和卓昭节一样过了门就能当家。本来他和任家又不亲,游家是抚养了他,可游家人并不刻薄,甚至于也不需要刻薄——而且游灿说的很对,卓昭姝的性情,远不似堂姐卓玉娘泼辣、卓昭节的任性,这小娘子性情温婉好说话,要说做人家媳妇那是夫家都喜欢的,可从娘家的角度就不放心了。   卓昭姝虽然不像白子华那样完全扶不起来,然而性.子也是不好争闹的,这样一个懂事温柔又体贴的女儿若是配了个风流或跋扈的郎君,未来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倒是任慎之——之前他被林鹤望相好的一个青楼女子云缤抓伤也不告状,虽然显得有些怯弱了,但这样老实的郎君决计不是会欺侮妻子的人,卓昭姝嫁了他,倒会是和和美美的一对。   三夫人看中任慎之,也算是为了女儿思虑周到了。   哪里想到任家如此可恶,横刺里闹出个郑娘子来搅局!   这也难怪游氏气得不轻了,若她想给任慎之聘的是其他人家的小娘子,瞒着把郑家姐妹处置了也就算了,可三夫人却是她的妯娌!同在侯府,任慎之与卓昭质去了一趟齐郡就带回来两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三房又不是死人怎么会不知道?   卓昭节思索片刻,道:“那现在三伯母是什么意思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糊涂透顶   按说眼下情况也清楚得很,任慎之一心苦读不问世事,心又不够狠,任家也太过无耻——并非任慎之真的私德有缺,何况任家那么对他不起,郑家姐妹也不是多么国色天香的小娘子——倘若当真国色天香,郑家既然败落,又舍得送人做妾,怕是早就许了其他贵人了,也等不着任慎之与卓昭质。   任慎之就是想寻个红袖添香的也不该在任家的亲戚里找,少年人头回遇见人心诡谲的事情,吃点亏也无妨,如今事情又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三夫人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卓昭姝也有这年岁了,三夫人也是挑了好几年才和游氏商议内定了任慎之的。如今未来女婿是被人陷害而不是自己不好,照理来说三夫人应该立刻劝说游氏快刀斩乱麻才是,怎么郑家姐妹反而活到现在了呢?   游灿把手一摊,道:“本来这件事情也没必要僵持,总归是任家郑家不要脸,偏三表哥和任表弟又太要脸。我听姑姑身边的人说,三夫人原来也是赞成快快把这姐妹两个的事情解决了,早点把八娘和任表弟的事儿定下来才好,结果,七郎的妻子,就是那位丁嫂子,在三夫人跟前说了一番话,叫三夫人如今提出了个要求——任表弟倒是为难了。”   卓昭节惊讶道:“七嫂说了什么?”丁氏嫁到卓家后,据说很有点小性.子,之前还和五房的宠妾花氏在花园里闹过且吃了亏,但大体上还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因为隔着一房,卓昭节又是在她进门前就和宁摇碧被赐了婚,托了宁摇碧在长安的凶名和他对卓昭节的维护,丁氏见着卓昭节始终很是客气,卓昭节对这个嫂子印象还真不坏,这会听游灿的意思仿佛有点埋怨她,却是好奇了。   游灿嘿然道:“她说的可有意思了,道是任表弟从齐郡回来,说是被这两姐妹给骗了,可任表弟即使没在外头历练过,然而既然能够年纪轻轻就考到了举人,明年还就要下场会试,可见是极聪明的。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看不破郑家姐妹的用心呢?可别是知道用心归知道,心里头对郑家姐妹到底还是有些意思的罢?又说八娘性.子柔,郑家姐妹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这种人还是尽早铲除的好。”   “那铲除了不就是了?”卓昭节诧异的道,“莫非任表哥到现在还糊涂着,居然想要阻拦吗?”若是如此,游氏不骂死这个外甥才怪!   何况以任慎之的为人,再同情郑家姐妹也不会逆了姨母的意思——更不要说游氏这样的阅历,若是觑出任慎之有任何不忍,肯定是先把郑家姐妹除了再告诉他!   这对姐妹的性命是捏在了游氏手里可不是在任慎之手里,任慎之想护这姐妹两个还真不够!   “可丁氏不肯让姑姑下手!”游灿皱着眉道,“她说既然人是任表弟带回来的,为了表明清白,莫如让任表弟来处置这两个姐妹!”   卓昭节也皱了下眉,但任慎之是她表哥,卓昭姝也是堂妹,这件婚事她也看好的,觉得丁氏的要求虽然有点咄咄逼人,可从三房为卓昭姝考虑的立场上来看也不是很过分,道:“既然如此,那任表哥发个话就成了罢?难道还要任表哥亲手斩了她们不成?”   游灿道:“问题是任表弟提议给郑家姐妹一笔银钱,送她们出府去……你说这荒谬不?”   “任表哥……”卓昭节听着任慎之这么仁慈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叹了口气,道,“但任表弟也没说要娶或纳郑家女啊,这个总归能解释的吧?”   游灿一撇嘴角,道:“可如今丁氏劝说着三夫人慎重,本来八娘是三夫人唯一亲出的嫡女,三夫人再没有不疼她的,这终身大事上怎么能不反复的斟酌呢?丁氏说任表弟什么都好,可这心软的性儿固然不是会亏待了妻子的人,但回头他入仕之后,遇见那些个别有用心的女子来装可怜扮柔弱,难道也和这回郑家娘子一样的糊涂?那往后八娘也太可怜了。”   卓昭节皱着眉,道:“这倒是奇怪了,我怎么听着七嫂这回是在专门针对任表哥?任表哥难道得罪过她了?”   “谁知道呢?这两天姑姑也在嘀咕这事儿,所以暂时还没和三房长谈,正盯着任表弟仔细盘问呢。”游灿叹了口气,道,“不过有姑姑在,我也就是气任家太过无耻——我啊,烦的还是那么件事儿!”   既然还是那么件,卓昭节顿时明白了:“白姐姐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游灿道,“这两日因为任表哥的事情正忙乱着呢,她又哭哭啼啼的上门来了,我哄了她一个多时辰才问清楚,果然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非是林鹤望吼了她几句,可看她如今那模样儿我都想拍案了!再说,她有什么好怕林鹤望的?当真吵翻了,跑到卓家,姑姑还能不给她出头?姑姑如今不理她还不是看她太没用了,见着了烦心?”   卓昭节叹了口气,道:“你忍一忍罢,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横竖也就几个月了。”   “不,这回和以前不一样。”游灿皱着眉,因为此刻四周只留了心腹,游灿环视了一圈,也没叫人退下,而是压低了嗓子道,“你还记得……当年小河庄的事情吗?”   辰光太久,小河庄的名字卓昭节早就不太记得清楚了,想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既然记起了当年之事,顿时觉得不妙,禁不住坐正了身子问:“怎么?”   游灿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昨儿个她哭哭啼啼的时候,忽然提到了屈谈!”   卓昭节顿时一阵头皮发麻,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再说当年屈谈就拒绝了她,为此咱们还在伍夫人跟前被落了一番颜面……如今两人各有家室连子女都有了,她还提了干什么?”想想不对,赶紧问,“当时身边……”   “我的人当然不敢外头乱说,可她身边的欢喜、如意也听了去,之前的玉燕和银燕已经配了人了,如今这两个新补上的使女……说起来还是秣陵送过来的,身契也在白家手里。我恐吓了她们一番,然而你也知道我总归不能把她带来的两个使女全打死在侯府的,那样她回去了林家必然起疑心要细问,你说她能保得住秘密?”游灿苦笑着道,“其实当年的事情闹出来,咱们有什么好怕的?有事的还不是她?你说她……这得糊涂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的失口?”   卓昭节对白子华的脑子早就不抱任何指望了,听了这话,叹气道:“她到底是怎么提屈谈的?可别糊涂了找上门去……哪怕不找上门,言语里透露些,恐怕屈谈也要受牵累,往常也就算了,但现在谢姐姐怀着身孕,谢姐姐是受过这表姐夫的大恩的,叫她跟着操心这就真的害人不浅了。”   游灿道:“她说的也实在不能外传,道是——若早知道嫁了林鹤望日子过得如此凄苦,当年还不如求了长辈让她就嫁给屈谈呢!如今屈谈倒比当年每个人都笃定了会高中的林鹤望更平步青云,你说这哪里是为人妇说的话?”   游灿是白子华的嫡亲表妹,她和白子华、卓昭节,那都是打小的交情,三个人本来都很要好的。可再好的感情也禁不住白子华这样消磨法,更不要说在卓昭节和游灿看来,白子华如今日子过不好,十之七八都是她自找的。而且这话若是说给林鹤望听也显得白家女儿太凉薄了,须知道林鹤望乃是怀杏书院山长崔南风的入室弟子,崔南风的弟子,一向号称准进士,以任慎之如今的被期许、再加上游若珩外孙的身份,当年也没能拜进崔南风门下,而是退而求其次,拜在田先生门下。   虽然任慎之这么做有不抢游炽、游焕风头的嫌疑,然而林鹤望能够叫崔南风收入门下那是凭着真本事、从众多学子里头脱颖而出的。   被毁容又不是林鹤望自己做的错事,他这样原本前途光明的士子被毁了终身指望,妻子非但不能安慰和帮扶自己,反而处处拖累,要年迈的老母亲自打点里里外外——在这一点上,游灿都替林鹤望觉得委屈了。   之后两个人过不好,简直是理所当然。   但凡白子华争气点用心点,好生安慰鼓励林鹤望,让他不要多想此生无望会试的痛苦,凭着林家的家业,还有游家的愧疚与照拂,两个人关起门来专心教导子女,这辈子也不难过得安稳静好。   然而白子华非但自己不肯用心,倒是一味的沉浸在了委屈里,不但把弟弟、弟媳都拖下水,如今甚至口出悔言、提到了无辜的屈谈和伍氏!   卓昭节一阵的头皮发麻,暗道:“白姐姐简直有些失心疯了!她到底要拖多少人下水才甘心?她当年虽然偶然与尚未成亲的屈谈遇见过几次,可屈谈对她根本没有任何意思!后来屈谈娶了伍氏,她壮着胆子写了信去,被伍氏收拾得婚前迅速憔悴,险些连花钗礼衣都穿不上身……好容易把伍氏那儿的信烧了,把事情瞒过去,如今没人翻这旧帐,她居然自己来!”   卓昭节定了定神,正色道:“这件事情不能让她疏忽了!屈谈和伍氏过的好好的……谢姐姐如今也是咱们阮嫂子了,都是亲戚,这些个已经过去的往事闹出来对谁好?别弄得亲戚成了仇人!”   如今的伍氏,可不是五年前屈家庄上一个清贫的、需要靠做绣活补贴家用的民妇了,她一力照拂的表妹谢盈脉,趁着屈谈高中进士的风头嫁进御史大夫阮家,为阮家冢妇不说,这会还怀了身孕!   阮家现在的当家主母卓芳华,连游氏都要让她三分!虽然谢盈脉并不是卓芳华最满意的儿媳人选,可既然进了门,卓芳华也不会故意为难她,更不要说现在谢盈脉有了身孕,子嗣单薄得比雍城侯府还不如的阮家,想都不用想,这会谁敢给谢盈脉找不痛快,卓芳华一定会叮嘱儿媳好生安胎——自己挽了袖子上阵替儿媳永绝后患!   何况伍氏还不一定要靠阮家,屈谈的大伯父固然是个不名誉的阉人,却是伺候过纪阳长公主多少年的老仆了,长公主如今是连几位宰相都不敢碰的人。不夸张的说,白子华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把火烧到了屈谈身上,恐怕屈总管头一个跳起来跟她拼命!   屈家可就屈谈这么一条根了,屈总管一辈子的指望都落在这个侄子身上,这种少年进宫在宫闱里沉浮中长大、又外放江南多年的宫人,什么阴损恶毒的手段用不出来?   而且凭着他为长公主尽忠多年,长公主总归也要赐他一份体面的。   话说到这儿,卓昭节总算明白为什么知道侯府因为宁摇碧要“刻苦攻读”闭门谢客,游灿还是特意赶来了,之前提到的任慎之一事不过是幌子,她真正想说的还是白子华这一件。   卓昭节明白之后,沉吟片刻,道:“屈总管是祖母的人,却不是侯府的人,虽然如今祖母乏着,轻易不见这些老人了,但总归是祖母的体面。我最多只能私下里请他过来说一说,却也不能压他的,到底要给祖母面子。而且我与伍夫人不大熟悉,但为了谢姐姐我也不想太委屈了屈谈,到底他无辜得很——表姐,你还是设法约束一下白姐姐罢,总这么给她收场,收到何年何月?”   游灿试探着道:“我想消息也不一定会传出去,但万一传出去你帮着解释一下,到底宁九……”   “九郎如今要读书,我不想拿这些事情去打扰他。”卓昭节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的试探,轻描淡写的道——和丈夫、或者说自己这一家的前程来比,白子华的事儿又算什么?成了亲,哪有不向着自己家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曙光   卓昭节的态度,让游灿明白倘若白子华的话当真传扬出去,以至于影响到了屈谈的话,卓昭节最多只会从中劝一劝和,决计不会冒着得罪长公主的风险来替白子华奔走。   而且她也没能力去驳长公主的面子,卓昭节能够对雍城侯府并长公主府施加影响,无非是靠着宁摇碧。但卓昭节又明说了不会允许任何琐事打扰正在苦读的宁摇碧——这也是非常正统的理由。   所以如果白子华的那番话真的走漏出去,后果难以想象。   但游灿对卓昭节的表态并不失望,甚至于心底还有点隐约的窃喜。   因为她一回到敏平侯府,就打发人把丈夫白子静请回房,直截了当的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尤其强调了宁摇碧正在埋头苦读,如今卓昭节甚至连宁摇碧多年的知交好友时采风都不许见,是以关键时候是没办法指望这个表妹夫会念在了表妹的份上出来救场的。   这种事情,在所有亲戚知交里除了广有凶名又足够不要脸的宁摇碧,还有谁能把场面圆过去?最重要的是,如今的情况和几年前完全颠倒了过来,几年前,屈谈和伍氏的生死捏在了白家手里,如今虽然不能说白家的死活捏在了屈谈和伍氏的手里,但屈谈和伍氏要对付一个白子华,或者加上林家,都不会太难。   诚然白家林家都和敏平侯府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但伍氏的表妹谢盈脉现在论起来可是敏平侯的外孙媳妇。   这种转着弯的亲戚闹起来,卓家要偏心也是偏心屈谈这边,不说哪边占理了,最现实的就是屈谈这边前途更广阔。横竖卓家不怕得罪白家和林家。   白子静听了经过,也不禁皱起了眉,胞姐当年行差踏错差点万劫不复的事情他一直都不知道,到此刻才听妻子提起,对照白子华出阁前忽然到嫂子孟氏陪嫁的小河庄别院去小住,他也依稀记得这件事情——白子静和江扶风不一样,他性情虽然跳脱,却是少年人的活泼,从不狎戏,为人端庄。   对于白子华这个胞姐,虽然无奈,但一直都很敬重的,如今却听说她不但出阁之前就觊觎过有妇之夫——还是拒绝过她的有妇之夫,现在更是生出嫌弃丈夫的念头。白子静这样端方的人听来着实觉得门风受辱,可他又不能当着妻子的面说姐姐不好,实在百味陈杂。   足足半晌,白子静才沉声问:“那欢喜和如意一旦说失了口,难道就没有半点别的办法?”   游灿心想欢喜和如意才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咱们这位要人命的好姐姐?本来么,当年跟着白子华到小河庄去的使女金燕已死,银燕几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请伍氏到时她们是被打发下去的。欢喜和如意两个新来的使女说的话,白子华只要咬死了不承认,反过来说这两个使女居心叵测,直接动家法打死——章老夫人横竖对这个儿媳已经失望,何况白子华如今又不管家,林家长子也不是她亲生的,这种陈年旧事不管是真是假,翻了出来林家很得脸吗?   问题就是白子华怎么看怎么想,都不像是能保密的人……不然她已经敲打了身契就在白家手里的欢喜和如意,还用得着再去雍城侯府找表妹?   游灿掩去眉宇之间对白子华的不满,正色道:“表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林家离开长安,回去秣陵。”   之前卓昭节劝说她忍这几个月,等白子静参加完会试,设法把白子静安排到离长安略远的地方任职,索性就躲开了白子华。   但游灿却另有考虑,这种得陇望蜀觊觎他人之夫的行径一旦曝露了出去,以后白家的娘子还怎么嫁人呢?游灿可是有女儿的人!而且白子华这些年来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这次她提了屈谈,游灿实在害怕了,自己还在长安,还能经常听她倒苦水,这大姑子就这样了,往后自己走了,她没处说委屈,得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横竖是对白家的娘子的名声没好处的。   游灿可不想女儿还没长大就被这姑姑毁了前途!而且她心里也实在恼婆婆伏氏,为了自己的女儿,害得她母女分离,如今白子华这山芋也越来越烫手,顶好能够趁着这次机会把白子华弄回秣陵去——叫伏氏自己心疼这宝贝女儿去罢,可别来害自己了!   白子静听到这个建议,很是意外:“为什么去秣陵?”   就算建议林家回江南,也该是震城罢?   “本来四姐夫的父亲早逝,全靠章老夫人刚强,把门庭支撑了下来。”游灿平静的道,“老夫人指望的就是四姐夫,但四姐夫现在毁了容貌,当年治不好后就没再回震城,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回去之后宗族耻笑吗?若是回震城,老夫人与四姐夫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四姐怎么办?”   又道,“若在秣陵落脚,一来有咱们家帮衬,念着咱们家的面子——当年的事情煊郎也有过,游家也不可能不帮手,不愁落不住脚,有了游家白家的扶持,就算不至于没人说刻薄话,但也比震城少得多!二来也方便四姐常回家里看看,对四姐是很有好处的。”   白子静皱眉半晌,道:“林家是震城望族,章老夫人这一支还是嫡长房,在长安客居多年,打的还是求医的幌子。回了江南不去震城反在秣陵落脚,纵然不愁落不住脚,可到底显得太过心虚了罢?”   游灿淡淡的笑了笑,道:“表哥,你忘记林家小郎君了吗?”她提醒道,“算起来林家小郎君如今也有四岁了,就说为了林家小郎君往后想进怀杏书院读书方便些——秣陵离书院更近。”   “这理由也太牵强了。”白子静总觉得要劝说林家回江南后却不回祖宅而是迁到秣陵有点不可能。   但游灿却不这么想:“章老夫人年纪大了,林家不可能在长安一直住着的。与其往后不得已才回,还不如现在趁老夫人身子骨儿还成回去,免得到时候老人家禁不住颠簸。至于理由,反正场面上能敷衍过去就成,横竖人人心照不宣。再说四姐夫再不幸,举人功名也没被夺除,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心放宽点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欺负上头的。”   白子静沉吟良久,才道:“还是先写封信与母亲,问问母亲的意思罢。”   游灿和他青梅竹马,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知道他心里已经同意,却不忍心去赶姐姐,既然白子静心里这么想了,游灿对于如何写信打动伏氏,自然有应付之法,心里暗自决定这回一定要让伏氏点头甚至于催促着自己说动林家快点搬回去不可……   这样来年白子静中榜后,算着白莺娘也有四岁了,设法接到身边——这么着一家三口团聚,秣陵那边……关她什么事儿?!   谢天谢地如今可算是看到曙光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南归   因着时已近年末,气候寒冷,黄河上游开始封冻,须得陆行到杭渠才能乘舟扬帆,直下江南,如此来往南北自然缓慢。游灿又没想到向雍城侯府借猎隼送信,虽然遣人急行,好歹在年前拿到伏氏同意让女儿女婿回秣陵的信笺,但这时候也已经到腊月尾了。   而白子静看了母亲的信,也同意一起去林家劝说林家回江南。   ——章老夫人自己其实是不愿意长住长安的,向来人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两年在长安住着,老夫人越发觉得这话得理。   林家在江南震城也算得上一方望族了,可在这长安,算个什么?光是为了儿子媳妇,老夫人这两年就没少赔礼赔不是。当初是为了林鹤望心绪不稳,怕他回了震城受到嘲笑做出轻生的事情来,那时候林鹤望膝下无子,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还怎么活呢?   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数年,林鹤望的脾气却越发乖戾,渐渐的老夫人的话也说不听了,媳妇又那么没用。章老夫人再爱儿子,但从长远考虑,再在长安住下去,即使林家的产业撑得起林鹤望的花天酒地,可孙辈就要可怜了。   而且几年来林鹤望渐渐往破罐子破摔的路子上去走,根本不管膝下还有一双子女的前程。章老夫人年岁既长,也不喜欢北地的气候,早有把精力放在栽培孙儿孙女身上,趁着自己还活着,悉心栽培孙辈,还能给这一房留点指望。   要栽培林瑰娘和林宝,到底还是回震城去才能定定心心的,不然在长安老夫人提心吊胆着儿子又惹是非还来不及呢,何况长安物价高昂,同样的开销在震城可以把这姐弟两个养得金尊玉贵了,在长安也不过是过得平平罢了。最重要的是当初匆忙北上求医,产业都是草草交代了族中代为照料,这几年来,还不知道被侵吞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白子静和游灿一起登门来委婉的建议林家不如回去,章老夫人也觉得是个台阶。但老夫人却不想去秣陵,对于游灿这一点的建议一口否决了:“林家世居震城,这几年为着给鹤望治伤才在长安客居,如今既然要回去,当然是回祖宅了,那儿一些产业,走时托付给叔伯房里,总也要回去谢谢他们。”   游灿柔声道:“老夫人说的甚是,只是四姐夫……”   章老夫人现在听到儿子也觉得头疼,就打断道:“好几年没有回去了,鹤望料想也想见一见亲戚们。”这就是下定决心要回震城了,老夫人的坚持对游灿来说不奇怪,章老夫人在震城也是一方人物,可自从到长安来,上上下下的脸色却看了个遍,老夫人城府深沉,嘴上不说,心里哪有不腻的?   震城离秣陵虽然不远,然而因为儿子怕人耻笑就抛弃家业,老夫人又不是没孙子,为了孙子她也不肯放弃震城的产业的。   只不过游灿却笑着道:“老夫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四姐夫虽然受过伤,然而从前可是崔山长的高足,当年乡试名次也不低的。山长如今年岁长了,非常的想念诸多弟子,前几日,还提过想念四姐夫呢!”   她这番话说的虽然委婉,但章老夫人已经会过意来——这是说让林鹤望进怀杏书院做先生?寻常人家请先生教导子弟,这样的西席地位有高有低,但一度号称天下第一书院的怀杏书院的先生,那是极荣耀的了。   就算在长安,朝官提到怀杏书院的诸师,措辞也极客气的。   对于已经没有办法走科举之路、然而也不能操持其他贱业的林鹤望来说,这实在是条出路了。   ——这个主意却不是游灿的本意,而是伏氏想方设法弄出来的,为此还到游家求了一回——毕竟女婿一味的胡闹,受苦的也是女儿。伏氏想的是林鹤望若是能够到怀杏书院去教书,先不说门下出几个进士也不难门庭兴旺,比如崔家的崔清含,可不就是靠着叔父崔南风,中榜之后风生水起?   就说林鹤望即使在书院一事无成,但他也是怀杏书院出来的,还是山长弟子,进了书院总归不好经常出去眠花宿柳花天酒地了罢?若是如此,林鹤望能够收心好好的教人,纵然不能振奋家族,好歹也不会往败家子的路上走。   游灿虽然心里觉得林鹤望到了怀杏书院怕也未必能够改过自新,因为崔南风年岁长了,如今根本是教不动人了,也未必能够管得住林鹤望。再说崔南风弟子遍天下,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林鹤望身上呢?然而伏氏这么要求,白子静也看了信,也觉得拿这个做理由让林家先留在秣陵,等林鹤望在怀杏书院里调整些日子,最好能够有些好名声了,然后再回震城更体面——当然最重要的是白子静也认为胞姐白子华还是和娘家在同一个城里方便照顾的好。   章老夫人略加思索,就动了心,爽快的答应下来去秣陵购置产业落脚,当然,直接到秣陵落脚的只会是林鹤望等人,老夫人心里已经盘算把聪慧也有点记事的长孙女林瑰娘带着,亲自回震城去看自己这一房的产业,那些产业虽然托付给了其他房里,这几年肯定会被侵吞和算计,但总归契书都在老夫人手里,最多明面上的利润被抢走,这几年江南风调雨顺的也不可能全拿掉,亏损的那些只要不是太过分老夫人也不想计较了,但却是教导孙女的好机会……   把回去之后要做的事情粗略一算,章老夫人觉得白家的提议很是时候,再听白子静问起林鹤望这些日子在什么地方,临近年关了林家可有什么需要帮手的时候,心知林鹤望必然又出去勾栏之地了,心里暗叹了口气,章老夫人简直想要立刻收拾东西离开了。   但如今一来年关就在眼前了,二来,黄河封冻,陆路太过颠簸——遇见大风雪,根本走不了。与其被困在路上,还不如在长安住到明年春天,冰河解冻之后南下,从从容容的放心。   毕竟在长安左右都住了这几年了,也不差这么几个月,儿子媳妇都不能指望的情况下,章老夫人更不会拿自己和年幼孙辈的身子骨儿开玩笑。   劝说章老夫人极为的顺利,白子静和游灿也如释重负,看了看时辰不早,也就告辞而去。   他们走的也巧,马车才出坊门,林鹤望也回来了。只是此刻长安已经落过两层雪,白子静这边把车帘掩得紧紧的,未曾看到,车夫也没留意,反是林鹤望在青楼里饮多了几盏酒,又骑着马,认出是敏平侯府的马车,晓得多半是到自己家去的。   常到林家来的,都是游氏等女眷,林鹤望如今喝得酒气熏熏,不宜见长辈——何况他的伤是游煊所为,对游氏等人总是不太喜欢,又记恨着当年卓昭节似乎有厌恶自己损伤后的容貌之举,觉得既然对方没发现自己,不须下马见礼这是最好不过了,当下一提缰绳,避到道旁去了。   但回到家里,还是向章老夫人打听了一下:“母亲,今日敏平侯府的人来过?”   章老夫人淡淡的道:“方才有人告诉你了?不是侯府的人,是子华的弟弟和弟妇。”   “原来是他们?”林鹤望皱了下眉,当初在怀杏书院,他的前程被认为在白子静之上的,如今白子静好整以暇的温书备考,自己却……   察觉到儿子情绪的低落,章老夫人也有点不忍,她觉得游灿说的既然林鹤望已经不能科考了,索性去教导学子也是不错的,总归也是体面的行当,就说出来安慰儿子,道:“今日我与他们商议过了,开春之后,咱们就回秣陵。”   “什么?”林鹤望脸色立刻一变,道,“为什么?”   他立刻想到,“莫非侯府容不下我们在长安?”   “侯府是什么人家,要不想咱们在长安当初咱们能进得了这长安城?”章老夫人皱起眉,训斥道,“你打哪儿听来这些琐碎的话?真是不名所以!”章老夫人不是真的对儿子被毁了前程就这么放得下,可她更担心儿子心里的怨怼不能消除的话,以后迟早有一天会惹下不能惹的麻烦的——当初林鹤望去欺侮游家的外孙任慎之可不就是有些癫狂了才会那么大胆子?   所以她只能处处说好话,“是亲家想的周到,这长安花费比江南不知道高了多少,而且气候也坏,哪里比得上咱们江南的水土养人?这几年住下来,我越发觉得身子骨儿不对劲了!早就想回去,只是一直有些恹恹的没定日子,今儿个子静和灿娘过来说亲家写的信,我觉得你岳母说的也有道理——瑰娘和宝郎就要开蒙学东西了,长安这边聘个西席既贵又麻烦,还是回了江南,咱们本乡本土的好打听。并且子静明年下场,不管中不中,莺娘总要被接到他们身边的,如此你岳母腾出手来,教导两个孩子,她也能帮把手。”   然而章老夫人这么说,林鹤望思索着,却是冷笑不已,道:“难怪要咱们回秣陵,这还不是要看白家的脸色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章老夫人虽然有引导儿子处处往好的地方想的打算,闻言也有点生气了,“你岳母这是全心为你考虑!她的女儿她会不知道吗?根本就是个扶不起来的东西,你不好,她的女儿能得好?她怎么会害了你?”   林鹤望哼道:“母亲,咱们若是要回江南,为什么不回震城?凭什么到秣陵去寄人篱下?”   这几年来,这还是林鹤望第一次提到要回祖宅,不管他心里甘心不甘心,好歹是愿意提了,章老夫人倒是松了口气,恢复了温和之色,道:“你说的也对,若非你岳母的建议,我也赞成既然回去,当然是回咱们震城的。”这才道,“但你岳母说,崔山长很是想念你,我听那意思,是想你回书院里去……毕竟山长这两年身子骨儿一直不好,连游家那几个孩子都不能教导了,你总归是他以前的得意门生,教导书院里那些士子是足够了的,所谓……”   林鹤望眯起眼,道:“去书院教诲学子?”   章老夫人没察觉到儿子的异常,还觉得亲家这个建议不错,欣然点头道:“可不是吗?怀杏书院在整个大凉都是名声赫赫,倒也不算辜负了我儿的才华。”   “……母亲已经答应他们了?”林鹤望用力捏了捏拳,才沉声问。   章老夫人道:“是呢。”她终于发现儿子脸色似乎不大好看,诧异之下,想了想道,“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去……那咱们还是直接回震城?”   林鹤望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平静的道:“这两年在长安也受了卓家不少照顾,走之前,理当登门致谢,母亲年岁长了,从前总叫母亲操心,我看……这回还是我与四娘去罢。”   章老夫人呆了一呆,不意他忽然懂事起来,又听林鹤望道:“如今正是年关,恐怕卓家正忙着,正月里咱们再去。”   “难道是心里有了奔头,一下子就变好了吗?”章老夫人总归是把儿子往好处想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想时,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初二   爆竹声隔着重重院宇传到念慈堂时已经没什么声响了。   这是游氏特意吩咐的,本来卓家这一代的三个小郎君,卓无畏、卓无忧、卓无忌都是极活泼好动的,整个年关,最爱玩的就是这爆竹。可现在念慈堂里有四个小孩子,都是极娇嫩的,惟恐吓着吵着了他们,游氏亲自板起脸,把两个孙儿一顿训斥,严令他们要玩爆竹,必须到园子里去,而且必须在园子里距离四房最远的地方。   听闻这消息后,二夫人忙也哄着卓无畏,别在四房附近闹出大动静来——现下四房的四个小孩子,最长的是卓昭琼的次子杨池,其次是卓昭粹和古盼儿的长女卓畅娘,跟着就是雍城侯府的一对心肝宝贝,宁夷旷、宁夷徽,这四个被看成掌上金珠也似的小郎君小娘子在一起,谁敢不小心翼翼呢?   看着跟前特意垫了两层的织锦氍毹上,孙女、外孙或爬或坐、开心嬉戏的模样,卓芳礼与游氏都觉得欣慰万分,连难得回来的两个女儿都没心思多问了,一个劲儿的拿东西逗着才会说话的孙女叫着祖父祖母。   趁小孩子让他们接过手,卓昭琼、卓昭节姐妹倒是趁机说一说话。   今日因为是初二,正是回娘家的时候,赫氏、古盼儿当然就带着丈夫各回娘家了。卓昭琼从手边果盘里拿了个金橘掐着细腻的果皮,以闻果香,低声问妹妹,“九郎这次没陪你回来?倒是难得。”   这次卓昭节是独自带着双生子回来的,闻言倒是没什么不高兴的意思,道:“九郎想明年下场,我怕回来了耽搁他功课,所以就和父亲母亲说了,等会试后再补上。”   当年宁摇碧十一岁中举的事情被长公主担心孙儿风头太盛容易短寿压住了,卓昭琼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这纨绔子能有什么前程?但既然是妹夫,而且待妹妹也是出了名的好,她当然不会说刻薄话,横竖宁摇碧这次不回来也不会扫了卓家的面子,就宽容的笑了笑,道:“虽然他有爵位可袭,但既然自己愿意用功这却是更好了。”   实际上宁摇碧能够去参加会试已经让卓昭琼吃惊了,不过她吃惊归吃惊,也没仔细去查宁摇碧何时中的举,在她看来宁摇碧这举人有没有长公主的功劳在里面还真难说。虽然科考是不容舞弊的,然而尊贵如长公主……谁知道呢?   卓昭节听出姐姐话里对宁摇碧会试不以为然,微微一哂,但她也懒得现在为宁摇碧正名,横竖会试就在二月里,而现在已经是一月初了,到时候宁摇碧若是中了中举这番话也不用说了,若是不中说了恐怕卓昭琼也不相信,就道:“姐夫也没来?”   “来了,在前院和表弟们说话,今儿个三哥和八弟都不在,他在这儿也无趣的很。”卓昭琼道,“对了,你先到一步,怎么畅娘在这里,没被带回古家去见她外祖父和外祖母?”   卓昭节道:“仿佛是八哥和八嫂要带她走时,结果她抱着母亲不肯撒手,八嫂哄来哄去没哄得动,一气之下先走了。母亲就说过两日让八嫂再领着她回一趟古家。”   “原来是这样,畅娘倒和母亲比和八弟妹更亲?”卓昭琼有些啼笑皆非的道。   “许是常在母亲跟前的缘故吧?”卓昭节想象了下畅娘赖着祖母不听生母话的模样,也有点好笑,又道,“对啦,畅娘原来已经起了大名了,我方才才知道。”   卓昭琼道:“你这些日子光顾着宁九专心读书了,怎么还管得了侄女有大名?”揶揄了妹妹一句,才得意的道,“这名字可还是我建议父亲的。”   “是吗?我本想着她这一代是无字辈,小娘子的名字怕是不大好起,但‘无瑕’这名字给小娘子用却是极好的。”卓昭节笑道,“我还以为是父亲特意想的,原来是五姐你的功劳,却不知道八嫂谢你没有?”   卓昭琼啐道:“瞧你这功利的……谁叫畅娘满周那日你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倒是留了一留,恰好遇见八弟和父亲商议,说畅娘也满周了,该起个大名才是。父亲就说这是头一个孙女,得好生想一想,我就说,‘无瑕’岂非不错?父亲和八弟一听都说好,就定了这个。”   又一笑,“不过八弟妹后来还是亲手做了件绣活给我。”   正说笑着畅娘终于有了卓无瑕这个大名,忽然回廊上一阵脚步声传来,跟着游灿的声音在外响起,道:“姑姑,我有事情要寻你。”   游氏闻言一愣,卓昭琼忙道:“灿娘进来罢,这样见外做什么?”   因为初二这日是已嫁女回娘家的日子,四房的两个女儿虽然都就嫁在长安,但因为两人都是当家主母,也不方便经常归来的,难得有这个父女、母女团聚而不受打扰的时候,众人都默契着不来打扰。   这会游灿忽然过来说有事,众人心里都嘀咕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游灿进了门,可以看出来她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也不至于惊慌失措或气愤满怀,先见了礼,跟着尴尬的道:“吵着姑姑、姑父了。”   卓芳礼对岳家的晚辈还是很和蔼的,尤其游家子弟前程不错,此刻就温和的道:“不妨事的,我正想去前头看看你兄弟他们。”因为其他孩子还小,就抱了杨池,对长女道,“我带池郎去寻他父亲。”   后院的事情卓芳礼一直都是交给游氏,除非游氏拿了和他商议,不然是从来不插手、听都不留下来听的。   “池郎要乖乖听外祖父的话。”卓昭琼自然不拦着父亲,叮嘱了一句,这话若是杨淳听了一定乖乖答事,但杨池比兄长活泼,却是笑嘻嘻的道:“母亲放心,我一向最听话的。”   几人起身送走卓芳礼,游氏也让下人把剩下来的三个孩子先带到氍毹一角玩耍,招手叫了游灿到身边坐下,道:“怎么了?”   “我那四姐和四姐夫来了,说是开春之后就要南归,特意前来向姑姑致谢。”游灿苦笑着道。   也亏得游氏是她嫡亲的姑姑,又在四房里能当家了,不然大年初二这样等着女儿回来团聚的日子里,有眼色的都知道要让一让……林鹤望和白子华却这么不管不顾的上了门,游灿也要跟着落埋怨——怎么就有这样的亲戚呢?   游氏闻言也皱了眉,道:“既然是开春之后才走,又不是明天就走,非要赶着今日做什么?”   她一问这个,游灿更尴尬了:“这主意,是四姐出的,她……她说有一两年没见过七娘了,如今就要回去,特意算着今日七娘在才来的。”   没想到还是自己惹了这两位没眼色的上门,卓昭节哭笑不得,道:“她既然这么念着我怎么我劝她的话一句也不肯听呢?”   游灿无心接这句,而是对游氏恳求道:“姑姑,莫如见他们一面就打发了罢?”   游氏精明,一听这话就知道侄女也不是就待见这大姑子,怕是白子静不忍姐姐没面子,托了她过来哀求的,大过年的也不想为了这么两个人扫兴,就叹了口气,道:“叫他们来罢,也不过一顿饭罢了。”   游灿一喜,忙谢了她——自有下人跑出去传话,卓昭琼闻言,就道:“这白夫人的性.子实在是叫人头疼,我把孩子们带到偏屋去罢,一会他们若是不走,就过来请母亲。”   “带过去罢。”游氏点了点头,白子华和卓昭琼又没交情,只要让卓昭节留在这里便成了。   半晌后,下人迎了林鹤望夫妇来,倒是都打扮得精神,还领着那极懂事的林瑰娘,就这么看着一家三口也是欣欣向荣的模样。奈何细看了就见白子华的畏畏缩缩、林鹤望的沉迷酒色导致的脚步虚浮,反而是林瑰娘步履从容、眉眼坚毅。   有游灿和白子静的面子,游氏既然见了,当然也不会公然给他们没脸,受了礼后,客客气气的请他们坐了,叙起寒暖。   林鹤望这日倒是不失气度,文雅的说了不日将南归、谢过四房里这两年的照拂,甚至还提到了当年要了游氏陪嫁宅子的事情,提出把宅子归还。然而那宅子前后都死过两个人了,又是说好了补偿他受伤的,游氏哪儿还会再要?就拿林家的长子林宝出来说嘴,道是留给林宝以后上京赶考或任职用,也算还个好口彩了。   这样客套到了近午,正月里的游氏当然要留他们用饭,饭后未久,卓昭琼按着之前说好的,打发人过来请游氏,说是小孩子们哭闹起来,她哄不住——闻言,林鹤望立刻起身告辞。   他这么识趣,游氏也松了口气,和颜悦色的要亲自送他们到门口,林鹤望连说不敢,坚持请游氏在上首留了步,卓昭节倒是握着白子华的手,与游灿一起把她送到门口——但也就到门口了,借着林鹤望一句“两位娘子请留步”,旁边冒姑立刻插话:“世子妇前儿个还有点咳嗽,这会子怕是吹风不好……”   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人一走远,游灿叹道:“但望他们就来谢这么一回吧。”   卓昭节因为今日白子华几次暗示想和自己私下里谈谈都被游氏假装没听懂敷衍了过去,虽然陪座良久,也不过偶尔插一插话,倒不像之前单独和白子华说话时被气得心生疲惫,但也感慨:“以前白姐姐虽然怯懦了点儿但相处起来也不坏啊,如今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呢?”   但两人还没就这个问题长聊,偏屋里一阵哭声传来,却是宁夷旷久久不见母亲真的闹起来了,遂都把林鹤望与白子华丢开,忙不迭的去哄。   这一日被打扰了一下就这么过了,但似乎林家惹的麻烦还没完,卓昭节哄完了儿子,前头就传来消息,说是林鹤望与白子华出了念慈堂,竟然就遇见了郑家姐妹——这两个人,不提起来卓昭节还以为早就死了。   游氏气得脸色发青,喝问去送人的下人:“怎么个遇见法啊?”   “……郑家两位娘子在路口梅花树下采着花瓣上的积雪,说是想给夫人存着开春后沏茶用。”下人小心翼翼,“小的送林郎君、白夫人从梅花树下的路径上走,白夫人看到就问了句这是哪个房里的娘子、可要见礼,结果两位郑娘子就哭了,说她们哪里有资格做……做咱们府里的娘子?”   “然后呢?”游氏沉着脸,问。   “然后白夫人似乎很同情她们,问了半晌……”下人战战兢兢的道,“中间小的几次打断,可白夫人听了没两句也落起了泪,硬是不走,小的……小的也不敢用强啊!”   游氏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下人悄悄瞥一眼,却见主母的脸色就快成狰狞了,怒道:“那林鹤望呢?!”   “林郎君起初也劝了几句,后来也不说话了,看着脸色倒仿佛也很同情郑家……家两位娘子……”   听下人这么说,游氏忽然收了怒火,皱着眉思索起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碎玉   “母亲要把郑家姐妹送给林鹤望?”卓昭节听说林鹤望与白子华走时还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哄着宁夷旷继续与表姐卓无瑕玩耍,脱身到正堂来问,不想到时禀告的下人已经走了,游氏倒正和卓昭琼商议着处置郑家姐妹的事情,就道,“这成么?到底咱们没有她们的身契。”   游氏道:“这有什么关系?她们本来就不是下人,哪里来的身契?”轻描淡写的道,“现做一份,让她们按上手印,不就成了?”   卓昭节恍然大悟,道:“这倒也不错,往后郑家任家找过来,咱们也可以说是以为三哥和任表哥带了两个婢女回来。”   “本来就是这样,有到处跟着男人跑的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吗?”游氏冷笑了一声,道,“若非她们来时恰好是畅娘满周,跟着又是年关,不宜传出不吉利的事儿来,嘿……这样水性杨花的小娘子,放在哪家不是沉河的料?我是念着如今子孙满堂,能不作孽就不作孽了,不过这种东西,除了还真未必就是作孽!”   又道,“白家这白子华,在长安这些年,也叫咱们头疼了好几回了,如今也该伏氏代她这宝贝女儿还一还债,谁叫她教女无方呢?尽拖累旁人!”   卓昭节心思转了一转,任家不要脸的让郑氏姐妹赖到长安来——这姐妹两个本来就是在任家寄养的,横竖不是任家血脉,她们的名誉前程任家也真是不心疼的。卓家这儿要叫这两个人消失也不怕,但之前和三房约好了婚事,任慎之又是个心软的性.子,加上年关在即,卓家上上下下都忙碌得紧,丁氏又一味怀疑任慎之,这么兜兜转转的居然叫郑家姐妹活到了现在。   不但如此,这姐妹两个还不安生的对着头次见面的外人诉说起经历来……白子华也是个糊涂的!   她摇了摇头,道:“那什么时候送人过去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游氏眼中厉光一闪,冷笑着道,“林鹤望过来辞别,走时看中了咱们房里两个使女,咱们索性送给他以壮行色……横竖有章老夫人在,要让这对姐妹听话的南下也不难。”   就吩咐泉鸣,“去找人来,今儿个晚上就把身契弄好,明日,把人和身契都送到林家去!”又叮嘱,“身契上不许写什么郑家嫡女庶女,只许写名字,就说……是慎郎离开齐郡时,他的大伯母特意指了两个身边的使女一路服侍他,盛情难却,这才让她们跟到长安来了。然后慎郎要专心攻读,而且水荭馆的下人也够了,就把她们交给了我安置,我就让她们在跟前伺候……结果今儿个被人看中的。”   如此以来,到时候即使任家、郑家寻来,游氏也可以问他们将父母双亡的郑家娘子当成使女送给任慎之是何居心了……   泉鸣领了命,自去办事。   游氏打眼一看四周,见只有两个女儿在跟前,侄女游灿却是去和白子静说林鹤望夫妇辞别经过了,便皱着眉道:“你们三嫂也太小心了点儿,这两个人横竖是要处置的,三郎也没生那心思,她这样的急。”   卓昭琼和卓昭节毕竟是已经出嫁又有了子女的女儿了,对娘家的关注不免大大减少,如今都诧异这一句,道:“三嫂?”   游氏哼道:“这郑家姐妹,我是吩咐了单独备个院子关着不许放出来的,这件事情交给了你们三嫂,不是你们三嫂暗中叮嘱,她们今儿个哪来的机会出门摘梅花?又那么巧合的遇见了林鹤望?”   很显然,虽然卓昭质没肯要郑家庶女做妾,但这么个死缠着自己丈夫、没事就往自己跟前跪下来求着自己容她伺候卓昭质的主儿,赫氏哪里能够一直容忍下去?偏因为卓昭姝和任慎之的婚事,三房要任慎之表决心,这姐妹两个被当成了表决心的用具一直养着,赫氏横竖看不顺眼——忍到现在,拼着惹婆婆不高兴也要引祸水东流的把人赶走了。   当然赫氏今日回了娘家,未必能够提前吩咐把人往林鹤望身上推。但她一定留下过相似的叮嘱,趁着过年人来人往,把这姐妹两个弄出去……结果她的人手就壮着胆子来了这么一着,不想白子华和郑家姐妹还真是配合,现成送个理由给游氏。   而游氏做的又比赫氏更绝,直接弄个身契把姐妹两变成奴婢……   卓昭琼和卓昭节对赫氏这个嫂子印象一直不错,却都不喜欢见也没见过的郑家姐妹,闻言当然要帮赫氏求一求情,游氏说是这么说,也没真的对媳妇动气,只悻悻道:“趁着今日有机会就动手,正好你们在,哪儿会不帮她说话?这孩子还真是好算计!”   卓昭琼笑着道:“三哥根本就不屑要那郑氏,这一点咱们家上上下下都清楚,否则从齐郡一路到长安,多少地方不能收了她?三哥为什么连正眼都不看她一按?三嫂的聪明还会不知道吗?若非在乎极了三哥,三嫂也不这么急了……总归三哥和三嫂恩爱,不正是母亲所想的?”   卓昭节也劝:“因为这么两个人,把任表哥和八娘的婚事拖下来实在是不值得,现下打发了也好。明儿个把人送走,再和三伯母、七嫂说婚事,料想也不会继续为难了,难道还要从林家追回来不成?三伯母之前也不是不知道任表哥是个性.子软的,但八娘也不是泼辣的人,三伯母到底还是看重任表哥的好脾气的。我想这两个人弄走了也是好事,没准恰好打破僵局呢!”   游氏被女儿说着,琢磨半晌,道:“明日我去问问你们三伯母……唉,你们三伯母担心八娘性.子和软,嫁个强势的夫婿怕被欺负,我何尝不担心慎郎?八娘性情和软好歹还不失侯府娘子的气度,可慎郎……”   提到这个唯一的外甥,游氏直叹气,“除了八娘这样好说话又文静的小娘子能和他过到一块去,换个泼辣的娘子,往后岂非被妻子管得死死的?这怎么成!”   人总是偏心的,对卓昭琼和卓昭节,游氏一边教着种种规矩,说着贤良淑德,可当初听到杨谋想纳妾,游氏立刻把贤妇二字踩到了脚底,当下就找上了当时还在的居阳伯夫人说道,软硬兼施的让杨谋打消了主意!   而小女儿卓昭节这边叫宁摇碧宠得如珠如宝,游氏也不过是场面上说几句要女儿贤惠的话,让她劝女婿不要太宠着女儿?开什么玩笑!她是岳母又不是婆婆!巴不得女儿在夫家地位更高点呢!   倒是对赫氏、古盼儿,才是真正要求贤德。   任慎之固然不是游氏亲生的,但唯一妹妹的骨血,又是个会读书的料,游氏当然也盼望这苦命的孩子能有个好结局。偏任慎之身为郎君,寄人篱下久了……却养出个什么话什么事都忍下去的性情。   这样一个外甥,按着如今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普遍的刁蛮跋扈的小娘子的性.子,往后难免事事被妻子掐在手里,游氏想想都憋屈!所以她和三夫人一个想法,自己这边的孩子既然是个软绵绵的性情,那还是配个同样软绵绵的人罢,就算过得闷一点,总比受欺负要好!   所以三房、四房都认为,卓昭姝与任慎之是非常般配的。   谁都不想轻易的罢了这门亲事,只是三房到底是女方,总归要更仔细点,却疑心着任慎之性.子过软,往后身为一家之主却半点没担当……   只是游氏母女自以为为任慎之谋算时,却不知道,水荭馆里,焦急等到了书童打探来的确切的消息——游氏的贴身大使女泉鸣领着数名健仆进了郑家姐妹的院子,在外头还能听见身契、郑氏使女之类的字眼时,如释重负!   三九的天里,虽然水荭馆有充足的炭火供应,可任慎之之前忧心过度,觉得房内炽热难忍,禁不住把炭灭了,如今正是砚台冻结的时候,但听到书童此言,揣测着郑家姐妹足有八成可能会归了林鹤望,任慎之方长长松了口气,一身冷汗,滚滚而下,竟瞬间湿透了中衣!   只是,事情到这里还不算结束,任慎之挥退书童,快步走到榻上,从枕后翻出一个锦囊,里头,赫然正是当初想给卓昭节添妆、却没能添成的那对镯子,亦是他亡父赠于亡母的定情信物,不论本身的价值,还是纪念意义,都重逾千金!   然而任慎之捧着这对镯子,不舍的摸索半晌,但目光触及到窗下书案上的几封信笺,眼中却透出狠色,他将镯子重新包进锦囊,抓紧了囊口,忽然用力向床柱甩去!   隔着锦缎,玉镯碎裂的声音很小,完全被风雪掩盖。   任慎之抱着锦囊,露出极度悲痛之色,却生生的忍耐着……   半晌后,他才收拾了情绪,想叫进书童,可话到嘴边又顿住,踌躇之色在脸上浮现,低语道:“还是……还是我亲自去罢!”   正琢磨着如何完成这事,外头,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温和、透澈:“任弟在么?听说你这几日饮食不佳?可是身子不好?”   听出是沈丹古的声音,任慎之一惊,下意识的顺手把锦囊塞进怀里,整了整衣冠,这才过去开门:“沈兄怎么来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满周、会试   正月过后,二房也除了孝,但仍旧闭门谢客,以为宁摇碧预备一个清净的读书环境。   然而二月初三是双生子满周岁的日子,几个月来都快吃住在书房的宁摇碧破例出来和卓昭节商议为子女庆贺的事情,卓昭节就嗔他:“这都只剩几天了,你怎么还来操心这个?我来安排不就成了?他们才这么点儿大,我看也不必怎么大办,抱到祖母跟前让祖母看看,各给他们做点吃食也就算了。”   宁摇碧笑着道:“横竖就六天了,难为还能扭转乾坤?这些日子我都冷落了你们,前两日你生辰我都只回来了一小会,如今咱们孩子满周怎么能疏忽?”   卓昭节闻言,斜看他一眼,要笑不笑的道:“果然孩子们如今是比我重要了。”   “这怎么可能?”宁摇碧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忙讨好道,“若没有你,咱们哪来这双掌上明珠?我是想着要教导他们往后好生孝顺你呢!”   “他们如今才开始学步学语,你说的这些话,不过是耳旁风,哪里有什么用?”卓昭节白他一眼,正要再说,也是该宁摇碧命好,长子宁夷旷却过来解围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在榻上走了两步,忽然扬头叫了一声:“米亲!”   宁摇碧与卓昭节顿时愣住了,数息后,卓昭节欣喜若狂的扑过去把他抱住:“好孩子,你方才说什么?再叫一声!”   不想宁夷旷这会却只顾腻着她怀抱咿咿呀呀,仿佛之前那声含糊不清的“母亲”不过是听差了一样,宁摇碧试探着道:“或者叫声父亲?”   然而宁夷旷似乎认为替父亲解了围便已足够,根本不理会父母的讨好哄骗,自顾自的抓着母亲鬓边珠钗上坠下来的珠串玩耍,开心的格格直笑——夫妻两个哄了他半晌都没能让这小子再叫一声,不免失望——未想这会坐在不远处摸着九连环的宁夷徽忽然转过头来,软糯的叫道:“米七!”   她叫的比兄长发音准确更不如,可宁摇碧却是如获至宝,一把将她抱到怀里,紧张的柔声哄道:“徽娘乖,再叫一声!”   宁夷徽果然乖巧,闻言不假思索道:“米七!”   “好孩子!”宁摇碧与卓昭节都是大喜过望!宁摇碧欢喜的道:“再叫声父亲?”   宁夷徽偏着头,思索片刻,才迟疑着道:“库切?”   “怪道人家都说女儿贴心!”宁摇碧原本因为自己这些日子冷落了妻儿,今日才满周的女儿未必肯听话,未想宁夷徽这般讨喜可爱,欣喜的几乎不能自已,只觉得满心甘甜几乎要流溢出来,乐得他抱着宁夷徽在屋子里直转,想到长子的“捉弄”,不免笑骂道,“这小子,若说我这些日子冷落了他,不肯理我也没什么,怎么就连他母亲也只叫一声?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卓昭节也为女儿的灵巧高兴,但听宁摇碧说宁夷旷,又心疼了:“他还小呢,哪里懂得什么?不过是一直教着他们‘父亲’、‘母亲’这两个词,硬记着罢了。”   “还说我见着孩子们就轻了你了,你看看如今是谁有了儿子就把夫婿不当一回事儿?”宁摇碧趁机取笑,“可怜我往后在这府里的地位难道还不如这两个小的吗?”   卓昭节啐道:“没见过你这样为人父的,居然和自己的子女呷起醋来了。”   宁摇碧道:“我这是未雨绸缪,先说好了,凭咱们往后膝下有多少子女,宠归宠,到底也不能越过了我去。”   见他正经计较起来,卓昭节也不禁扑哧一笑,道:“好罢,看你可怜,我就答应了你。”   “世子妇真是英明!”宁摇碧故作感激之色,“本世子感动不已,决计发誓这辈子都卖与世子妇了!”   “你岂非本来就是本世子妇的人?”卓昭节听得好玩,斜斜飞了个媚眼过去,娇嗔着道。   宁摇碧正色道:“本世子的确早就被世子妇占去了人,可如今心也被世子妇生生的攥住了……”   “呸!都说到哪儿去了?”四周下人都掩袖轻笑,卓昭节不禁面上一红,啐道。   两人一面打情骂俏,一面逗弄着子女,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才唤过下人替双生子更衣,到纪阳长公主府去见长公主。   经过去年大房的打击,长公主不但迅速苍老,精神也是大不如前,原本宁摇碧三五日一过府,长公主几乎是日日盼着他,可自从长公主痊愈后,三五日见一次孙儿曾孙,常常在中途就昏昏欲睡。   不是长公主对二房不关心了,却是元气损伤得厉害,加上年岁也长,许珍虽然隔日上门来请脉,然而也没办法一下子叫长公主好起来,不过是开着调理的方子让长公主静养着恢复罢了。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侯府这边往往一个月才去一两回,就怕累着了长公主。   今日是双生子满周,卓昭节不打算大办,特意提前请示过长公主,长公主当然不会忘记。其实依着长公主,这么一对宝贝曾孙的周岁不大办实在是太过可惜了,然而卓昭节拿了宁摇碧会试在即一事出来说,长公主权衡利弊,这才同意。   这日雍城侯先到一步,陪长公主候着,见着被特意包在了石榴红地四合如意锦纹缎襁褓里的两个曾孙,母子两个都欢喜得紧,长公主更是不顾身体虚弱硬是把两个曾孙搂在榻上端详了好一阵,少不得从私房里流水似的赏出东西来。   双生子如今还小,不会谢恩,卓昭节代子女谢了长公主,这样玩耍了片刻,老少都露出乏色,常嬷嬷就建议开席——虽然是珍馐络绎不绝,然而统共就这么点儿人到底冷清了。   不过现在除了宁摇碧外,众人心思都系在了会试上,倒也不怎么在乎。看过家伎跳了几支舞,又听了几个曲子,长公主觉得困倦,常嬷嬷忙以目示意卓昭节,卓昭节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暗中与宁摇碧说了,便草草结束宴席。   虽然双生子的满周极为低调,甚至到了草率的地步。然而宫中却没有忘记,帝后、太子妃都有所赏赐,连真定郡王也送了厚礼来。至于双生子的外家卓家自也不例外。   到了二月初九,卓昭节三更天就起了身,忙碌着替宁摇碧检查下场要带的东西,不厌其烦的叮嘱他在考场上注意身子……与这日所有下场士子的家眷一样,殷切又忐忑的把丈夫一路送进场。   相比她的担心,长公主和雍城侯倒不怎么在乎,一来他们知道宁摇碧的天赋,二来却是这两位长辈要的是宁摇碧刻苦发奋的态度,如今宁家又不缺个进士来撑门面,这次不中,还有下次。凭宁摇碧十一岁中举的资质,加上长公主爱孙、侯爵世子的身份,便是文章不入主考之人的眼,只要写的不差,料也没人敢故意不取。所以即使这一回荒废太久,温习不够,但往后总归会中榜的,以宁家的家势,等几年也无所谓。   三日之后,宁摇碧出了考场,虽然因他的身份,被着意安排在了最好的号里,然而出来之后到底也显得心力交悴了。卓昭节亲自在外头接了他,奉上参茶,让宁摇碧喝了两盏才恢复了些精神,看着妻子在马车里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宁摇碧却又不老实起来,少不得挨上几声娇斥……   到了杏榜贴出的日子,卓昭节打发了纪久去看,到晌午回来禀告,喜气洋洋的说是宁摇碧果然榜上有名。   只是与宁摇碧之前估计的差不多,虽然中了榜,但名次也不很高,足足排到了百名开外。大凉会试,每次大约也就取三五百人,这个名次若放在普通人身上不错了,按着宁摇碧这两年的名声也很好——但照着他当年中举的天赋实在低的离谱。   但会试原本就是大浪淘沙,宁摇碧又荒废了数年功课,卓昭节起初失望,但想明白后也觉得丈夫很厉害了,心花怒放之余倒是把他大大夸奖了一回。   就连雍城侯知道后,也破例赞了宁摇碧几句。这位君侯与长公主的想法差不多,以宁家如今的家势,宁摇碧不走科举之路还不是一样出仕?然而殿试出来到底是最正统的,横竖只要能过就成了。   至于名次,作为帝后嫡亲甥孙的宁摇碧排哪里都差不多。反正帝后决计不会亏待他的。   雍城侯府这边欢喜此事,敏平侯府却也是传了佳讯——卓昭粹、游焕、任慎之、沈丹古、宋维仪、白子静都是榜上有名,而且曾为秣陵解元的宋维仪一洗上一科因病落榜的耻辱,名列会试第一!   假如殿试不改他的名次,这一位可就是状元了!   沈丹古与任慎之的名次随后,一个第三,一个第六。而卓昭粹等人却不如这三人惊才绝艳,却只和宁摇碧差不多。敏平侯府一下子出了六位贡士,实在是让人侧目,一时间这个衰微的侯府倒是大大出了把风头。   但敏平侯这几年都在翠微山“养病”,而且这回中榜的人里头也就卓昭粹是卓家人,众人赞叹一番后,倒也没有生出什么风波来。   这许多人中榜,亲眷之间当然要好生庆贺。   以宁摇碧的身份,只要过了会试,殿试时圣人只会给他提名次,是一点都不用担心殿试不过的。所以卓昭节也放下了心,之前因为宁摇碧要专心温书的缘故,她这大半年来都没怎么回娘家,正月初二时也只是匆匆一晤。   这时候会试出了结果,嫡兄和表兄弟们都有收获,就想着回娘家说一说话。与宁摇碧提了,宁摇碧便直接陪了她回卓家。   相见自然大抵是喜气洋洋的。   之所以说大抵,却是因为游炽一直没肯露面,游灿悄悄和卓昭节道:“四弟出了考场后,与五弟说起题目,两人都说指望不大。结果如今五弟中了,四弟却没中……下半年他就要迎娶孟家小娘子,这几日心绪都不大好,不肯出来。”   游炽是兄长,与堂弟同科下场,结果堂弟游焕中了榜,他却名落孙山,偏他和孟妙容的婚事定在了会试之后。本来若是金榜题名,跟着洞房花烛,正好双喜临门。可这回会试失利,虽然孟家不至于因此悔婚,到底是扫兴的。游炽少年心性,也难怪会躲起来不肯见人。   卓昭节关心的道:“四表哥何必如此呢?四表哥如今也年少,偶尔失手,下一科再来,不就是了?再说这一回我七哥也没中。”卓知润这是第二次下场了,仍旧榜上无名,恐怕此刻三房里也不太痛快。   不过横竖卓知润现在不在,卓昭节和嫡亲表姐私下说话,不必担心拖了这堂哥出来说嘴会被传出去。   游灿叹道:“你晓得当初因为煊郎的事儿,三房与四房生了罅隙,四表弟和五表弟这两年关系一直都平淡得很,课业上更是暗中较着劲。如今五表弟一考即中,四表弟却……一时间到底难以转过弯来。姑姑姑父亲自开导了半晌,奈何他说自己想静一静,如今也都不去吵他——原本姑父的意思是想这回大办宴席庆贺的,但姑姑说一来不要叫你家七郎与四表弟难过,二来这事情还是问过了君侯的好。”   她说的君侯当然是敏平侯。   卓昭节自幼富贵,对宴席兴趣就不是很大,她膝下的一双儿女满周尚且没有大办,如今兄弟们中了榜不大肆庆贺倒也无所谓,道:“我想四表哥过几日定然能够想清楚的,何况过些日子他就要回秣陵去迎娶孟小娘子了,届时见着秀美可人的妻子总归也会心绪好起来的。”说到这儿话锋一转,道,“表姐夫这回高中有名,表姐往后可也是前途似锦了。”   一说到这个,游灿顿时止不住脸上都发出喜悦的光芒来:“我原本也没指望表哥一考就能中,看来还是低估了表哥的学业!”但立刻又想道,“我正要和你说呢,殿试还有之后的事儿?”   “我早就与九郎说过了。”卓昭节心领神会的道。   游灿欣慰道:“这样我就放心了——眼前就剩一关,五日后去送一送四姐,但求一切顺利,等他们上了船,我啊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之前章老夫人说是开春再走,但开春之际白子华的胞弟白子静要下场,横竖会试和发榜都在二月里,北地天寒,三月初才透出明显的春意来,也不耽搁几天,这样亲近的亲戚当然是等个消息、顺便带回给白家。   林家回江南,其他人倒没什么,游灿头疼的还是白子华,不要走时再生风波才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殿试风波起   ——谁也没想到,游灿私下与表妹抱怨的话,却是一语成谶。   林家根本没走得了。   因为三日之后的殿试上,圣人按着会试的名次,挨个询问贡士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时斓的情面,也是为了进一步扶持真定郡王——圣人照着会试的名次,点了宋维仪为状元,却将第三的任慎之许为榜眼,而会试第二的贡士为探花。   ……原本排第六的沈丹古,殿试中却排到了十名开外。要知道这一科的主考官为温峥,此人本来就有向真定郡王靠拢的做法,如今更是与真定郡王一派极为要好,沈丹古的名次,在会试时,其实就已经被压过一回了。   当年敏平侯让他缓三年考,就是希望沈丹古名次高些,然而敏平侯也没料到,三年来时局变化莫测,真定郡王到如今虽然是根基已深,然也没到大局已定的地步。再加上圣人担忧长公主,身子骨儿越发不好了,生怕这时候太子继续扶持延昌郡王,使时局不稳,所以惟恐诸臣认为自己有对延昌郡王一派留情的意思。   经过两次刻意降低排名也列到了二甲十一名,倘若不是受此牵累,沈丹古真正的名次,恐怕连三甲都能进的。   至于其他人,除了宁摇碧被刻意从百名以外提到了五十名之内外,变化都不大。   圣心所向,只看这一回的殿试名次,便是一目了然。   可内侍宣读上谕毕,众新科进士正随着礼官指挥一起跪下谢恩,未想这几年来已经越来越少出席这样的场合、即使到了也默默无声的延昌郡王忽然当众出列,高声道:“且慢!”   朝堂上一时间静可闻针,众人都用既迷惑又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位明显憔悴许多的郡王,延昌郡王这两年实在是太过沉寂了,沉寂到了众人都快忘记今儿个朝上还有这么位郡王了——以至于看到他出面阻止新科进士谢恩,众人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不知所措。   连圣人都露出了讶色,尔后若有所思的看向了太子。   太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件事情和他毫无关系。但圣人的眼眸却深沉了一分,他与皇后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储君,什么性情还不清楚?   更不要说延昌郡王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依赖,就是太子了。   圣人心中浮现出一抹不悦,自己与皇后要立真定郡王的意思如此明白,甚至几次明着告诉太子了,真定郡王也是极杰出的储君人选,可太子却一再的忤逆……   但这些话也不能当朝训斥出来,所以圣人按捺住了不悦,淡淡的道:“唐缘,你此举何意?”   圣人在朝上也一直唤真定郡王等晚辈的排行的,对延昌郡王却叫起了大名,帝心的偏向已经非常明显了,可延昌郡王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他恭敬的对着丹墀上再拜,道:“臣有要事禀告陛下。”   圣人直呼其名,显然没有让他以孙儿的身份进言,延昌郡王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此刻也只能以臣子的身份说话——即使如此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朝臣们都不傻,彼此交换着眼色,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看来,今儿个这场朝会,怕要出事儿了。   “准奏。”圣人沉吟了下,淡淡的道。   圣人当然也猜测到延昌郡王是有备而来——也不知道太子给了他什么?不过,圣人自认为虽然这两年精神不济,可这天下,到底还是在他的手中。区区一个太子,区区一个孙儿,即使竭力挣扎反抗,到底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这回不叫延昌郡王说出事情就打发他下去也不是不成,可圣人觉得不妨让他再挣扎这一把,也好看清自己的地位与处境,彻底的死心!   就听延昌郡王禀告:“臣以为今日所取新科进士,余人不论,但有一人,却是不妥!”   圣人皱起了眉,没去看因这话引起一阵骚动的进士们,而是平静的道:“哦?是谁?”   虽然延昌郡王没说是谁,朝臣们却都心照不宣的看向了宁摇碧——宁摇碧虽然已经到了殿试这儿,可他当年中举的消息还没怎么传开,许多人都和卓昭琼一个想法,这小子是什么时候中的举?怎么就能去会试了?继而就是,必是这两年靠着长公主混到的,帝后真正偏心,如此纨绔,居然还名列二甲!   但这么想的同时,众人又怀疑起了延昌郡王的用意,谁都知道雍城侯父子是真定郡王一派的柱石,可这对柱石也是真定郡王一派最难对付的。甚至于连太子都不太敢明着与他们过不去,毕竟,他们的背后,是纪阳长公主。   即使延昌郡王被逼到了绝处,可这样直截了当的针对宁摇碧,真的成么?   朝臣们心中疑惑不已,看雍城侯却是神色自若,仿佛一点也不担心,然而这时候,延昌郡王却出乎意料的道:“此人,便是今科榜眼,任慎之!”   众臣哗然!   真定郡王也露出愕然之色!   任慎之在会试中名列前茅,真定郡王当然也不会不清楚他的底细,齐郡太守任平川庶孙,却因着种种缘故是外祖父告老翰林游若珩栽培出来的,命途说来也多舛,父母早已亡故,但履历却清白之极。   虽然他的表妹卓昭节是宁摇碧的妻子……可寄居的卓家又是敏平侯府……   实际上任慎之和争储根本没什么关系!这点一查就知。再说长安就这么大,真要计较这种两边都有关系的人计较得过来吗?   哪怕今日延昌郡王证明了任慎之舞弊……或者更加十恶不赦的罪名,可这对争储来说又有什么用?   延昌郡王当众为难这样一个人,是想做什么?   真定郡王飞快的思索着,眼角却瞥见御座上圣人也是一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不好!真定郡王固然还是一头雾水,可他自幼极得帝后欢心,伴驾的机会不比太子少,对这皇祖父的性情也颇为了解——若非这任慎之有异,圣人是不会这样的!   可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真定郡王这几年来受到帝后的支持,一直在笼络贤才,上一科的榜眼范得意,因为才貌双全又忠心,甚至被真定郡王许嫁唯一的庶妹定成郡主。任慎之虽然寄居卓家数年,然而卓家如今也不能说是延昌郡王一派了,而且任慎之还是卓家四房的亲戚——卓家这四房如今多多少少都打上了真定郡王的烙印。   是以真定郡王早就把这任慎之当成半个自己人,认为凭着这人受游家恩惠、有宁摇碧的岳母和卓昭节从中穿针引线,不必特别笼络也能够到自己手下来的。   既然有这个打算,任慎之的为人性情他当然也要查一查。这一查之下因为任慎之的软弱不免有些失望,但名次放在这里,换个礼贤下士的名声也是好的,横竖笼络这人也不会耗费太大……   但现在……   到底怎么回事?!   真定郡王一无所知,诸臣也纳闷得紧,都觉得眼下这局势是往诡异处发展了——下意识的去看任慎之,却见这之前接受圣人垂询还表现得体、举止从容的少年进士脸色煞白,也不知道是真的心虚,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吓着了?   圣人威严的声音从殿上传下:“荒唐!榜眼任慎之乃是前任翰林修撰游若珩亲自教导出来的外孙!如今的首辅时斓亦称其有才华……如何有异啊?!”   真定郡王听着皇祖父这么说,心头微微一松,他听出来皇祖父这是在警告延昌郡王了,不然也不会着重强调任慎之现在已经是榜眼,还抬出任慎之背后的游若珩、时斓,这两个人都是南官里的楷模,尤其时斓多年为相,势力极大。   延昌郡王倘若听了这话还要继续攻讦任慎之,那就要把这两个人都得罪了。哪怕他今日胜了,往后想谋取储君之位,也是难上加难。   听了圣人的暗示,延昌郡王短暂的静默了数息,却是从容一笑,抬头道:“臣岂敢欺瞒君上?臣却是有证据的。”   这就是不顾一切也要揭发任慎之了?真定郡王心里满是迷惘,他忽然想了起来,看向进士人群里的宁摇碧——因着圣人近乎公然的偏心,硬生生的把这个甥孙的名次提了五十名,进士们之前欲要谢恩,是按着名次站的,如今宁摇碧的位置也算靠前,倒不难找。   看到宁摇碧时,真定郡王不禁微微一怔——按着礼制穿着绛袍皂幞的宁摇碧,即使在一群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里,亦是俊秀出众、说不出的丰神俊朗,面对延昌郡王此刻近乎孤注一掷的反击,他却浑若无事,嘴角微微上勾,似笑非笑,甚至看都没看延昌郡王,显得与此刻朝堂迥然不同的……闲适?   那是一种笃定的、一切在握的悠闲自在。   真定郡王若有所思。   难道,宁九知晓此事?怎未与自己说?   真定郡王有些神思不属。   圣人也似乎陷入了为难之中,足足考虑了半晌,都没说话,因着圣人的沉默,朝上气氛开始紧张。众臣都不明白任慎之的身份到底有何异常,又因为提出来的是延昌郡王,担忧被莫名的卷入夺储里去,皆不作声。   到底太子忍不住了,站出来道:“父皇,儿臣以为三郎素来稳重,今日既然有此禀告,料想不会是无的放失,还请父皇给三郎说明的机会。”   因见圣人眸色沉沉的望了下来,太子心下一突,可为了爱子,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毕竟如今三郎已经开口点出了任慎之之名,若不说完,恐怕多有猜疑,反生是非!”   太子的声音在广阔的殿堂上响着,语气与措辞虽然还温文尔雅,可望向丹墀上的目光,却充满了恳求与祈望……那样毫不掩饰的为延昌郡王的祈望与恳求,圣人的脸色越发的阴郁,诸臣都识得眼色,一律不作声。   片刻后,圣人深深的看了眼太子,眼里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无奈,才沉声道:“你真的……既然你这么求了,那朕,便给他个机会!”说着,转向延昌郡王,冷冷的道,“说罢,任慎之为榜眼……到底有何不妥?!”   第一百五十八章 石破天惊!   一直到这里,圣人还在给延昌郡王台阶,太子和延昌郡王把矛头对准了任慎之,说的是任慎之身份上的问题,而圣人此刻问的却是任慎之做榜眼为什么不妥当——延昌郡王可以借口任慎之太过年轻,或者会试只是第三、点为头甲第二的榜眼不妥云云,敷衍过去,这台阶也就下了……   但延昌郡王闻言,却没什么犹豫,便禀告道:“回陛下的话,臣昨日得一消息,本拟立刻进宫禀告,不意,坊门已经关闭,未敢打扰,这才拖到了今日朝上!”   这个消息当然就是与任慎之有关系了,至于到底是不是昨日才得到,那就是心照不宣了。   重点是,这消息到底是什么?   “这任慎之,乃是齐王余孽,处心积虑到这朝堂上来,未知有何盘算!?”延昌郡王深吸了口气,缓缓将石破天惊的话说出!   “因此,臣以为其岂能点为榜眼?!”   “什么?!”诸臣本来都在冷眼旁观,闻言皆是大惊失色!   真定郡王的心也是猛然一跳,满是骇然的看向了那看似文弱的新进榜眼!   就连任慎之身边诸人,包括宋维仪在内,都因这话,下意识的退开一步,似乎担心任慎之随时暴起伤人!   这样的震惊之中,之前因为被延昌郡王点了名而惶惶不安的任慎之,反而冷静下来,他恭敬的对着殿上一拜,这才清声道:“延昌郡王所言,臣满心疑惑与惶恐,臣乃齐郡太守之孙,秣陵告老翰林外孙,父母皆命薄,未及臣长成即去!每思及此,臣伤心难耐,为勉泉下,日夜苦读不辍,方有今日之幸!却不知道如何与宗室有了关系?郡王之指,请恕微臣惶恐万分!”   听着他井井有条的反驳,众人也有点疑惑,先帝时就能在这朝上的臣子,如今也还有,比如说时斓,都是见过齐王,而且不只一次的。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可当年齐王叛乱,让新登基的咸平朝着实手忙脚乱了一番——这些经历过的老臣,对齐王的印象不免十分的深刻。   所以此刻纷纷打量起任慎之的形貌,继而露出狐疑之色来:“这位郎君,并不似齐王。”   延昌郡王却是胸有成竹:“虽然不像齐王,却是随了齐王昔年所纳的一名侍妾,因闺名有一桃字,是为桃姬的。此处有当年齐王亲笔为桃姬所绘小像在,诸位一比便知!”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个狭长的绣囊,从中取出一幅陈旧的画卷。   时斓看了眼圣人的脸色,干咳一声,示意附近的官员接过,画卷展开之后,果然是一幅闺中丽人图。画中女子约莫二十余岁,入画时应是夏日,她手持宫扇,身穿薄裳,倚在栏边,轻颦浅笑,甚是动人。   假如江扶风与卓玉娘在这里,定然可以看出这画中女子,与从前许镜心手里的那幅任乐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   画被递到了任慎之手里,任慎之原本的沉静,果然也露出一丝惊疑:“这?”   “当年桃姬甚得齐王宠爱,育有数子,最幼者亦是齐王膝下幼子唐勒,齐王伏诛时,此子尚在襁褓。”延昌郡王嘿然道,“后经人救出,假借醉好阁行首顾秋水私生子之名,赖上与顾秋水有过露水情份的任平川,而任平川虽然因顾秋水为醉好阁行首,鸨母为免其风尘中迎来送往、若暗结珠胎则不宜待客,时常于顾秋水饮食中投入绝孕之药,因此难以有孕,且顾秋水当时入幕之宾并非任平川一人,心中生疑,然而又贪慕顾秋水美色及累年所攒之私蓄,被纠缠不过,答允认下改名为任乐的婴孩,接顾秋水进门!”   他瞥了眼神色大变的任慎之,冷冷一笑,道,“然而顾秋水红颜薄命,进门不多久,便染病而死!却叫汝父在任家失了依仗,原本,齐王余孽欲将他接出,可这时候朝中搜捕严厉,惟恐连累了他,便只遣了数人卖身入任家,暗中照拂,又恐引起注意,也不敢过于维护……后来‘任乐’去世,其妻游氏携独子、即任慎之南归母家,也是这些人一路尾随,孤儿寡母,方能够千里迢迢却有惊无险的抵达秣陵!”   “醉好阁在前朝时,就为齐王眼目,去年方自赎而去的行首许镜心,亦是余孽之一!曾假南方永夜楼之请,奉命前往秣陵与任慎之联络!”   “还有之前意外身故的琵琶国手李延景,同为余孽!甚至还起过主动自荐为任慎之表妹、即如今的雍城侯世子妇之师的念头,以进入游家,与当时寄居游家的任慎之来往!后恐因忌惮其时敏平侯遣其孙卓昭粹南下,担心露出破绽,这才止住,转收了当时的秣陵太守女孟氏为徒,借故留在秣陵,暗中打探……这暗中是否与任慎之有所联络,却是不得而知!”   延昌郡王缓缓道,“如今桃姬画像在此,凭着如此相似的容貌,也知任慎之确为我唐氏血脉,却是乱臣贼子之后!然其却仿若无事,一心埋头苦读,今日金榜题名……焉知是何居心?”   听完这番话,朝上一时间没了声音——任慎之确实太像画上的桃姬了!   当然,大凉幅员辽阔,未必没有毫无关系却凑巧生得仿佛的两个人。问题是……延昌郡王当朝说出此事,若无笃定把握,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何况他还说的这么清楚,连许镜心、李延景这两个教坊中人都提到了具体的名字!   可见来龙去脉都了如指掌!   只是到了这里,真定郡王却还把不住延昌郡王想做什么?   忽听一人淡淡的道:“郡王此言差矣!当年齐王伏诛,陛下本有赦免其年幼子女之意,未想齐王心狠手辣,事前有话叮嘱侍卫,若事败,则杀诸妻女随于地下!依郡王所言,唐勒若未丧身于其中,自然是齐王余孽怜其弱小,或有旁的用意,才将他藏了起来。既然如此,为什么却要托付给顾秋水,冠以别姓?甚至坐视其以私生子的身份进入一个小小的任家?难道齐王余孽能够千里迢迢的将之从西域带到长安交给顾秋水,又三番两次护送在暗,却不能够私下将其养大?”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宁摇碧越众而出,走到任慎之身边,微微颔首,道,“任表哥,你不必惊慌,这等荒谬事,圣人英明,自不会相信。”   任慎之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却是沉住了气,点头道:“雍城侯世子所言甚是,慎之父母早故,却是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的,至于生得与桃姬相似,慎之亦是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就里,所以不知该如何辩驳,然而世子之言,还请郡王解惑。”   延昌郡王没有理会他,而是望向了宁摇碧,森然道:“齐王乃是谋逆之人,世子却为其居心叵测之后人解围,就不怕自误吗?”   “我妻早年寄养秣陵外家,受游家诸人教诲怜爱长大,婚后尝与我提过些许,其唯一的姨母、即你所言任慎之之母对我妻甚为疼爱。”宁摇碧直言不讳的道,“这次任家表哥考得会试第三,我妻深为姨母感到欣慰,曾叮嘱我殿试之时代为照拂。论这亲戚,是我的大舅子,再说今日同在一殿,又有同科之谊,我岂能不管?再说郡王所言,实在骇人听闻!老实说,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他不给延昌郡王说话的机会,跟着轻蔑的道,“何况齐王叛乱,已经是数十年前的往事,若非今日郡王提起来,怕是这满朝都没人记得了!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任表哥乃是齐王存世血脉,如今天下安定,民心归一,难道以圣人的恢弘气度,还要担心所谓的余孽?郡王今日为一人之私,作此悚然听闻之语,扫了新科进士之喜庆,实在不智!”   宁摇碧乃纪阳长公主爱孙,不但是帝后看着长大的晚辈,且因长公主的缘故,他见到帝后的机会,比延昌郡王和唐澄都要多,帝后看他,也比庶孙们更亲切。再加上幼时与唐澄的冲突,早早就和绿姬母子有了罅隙,对延昌郡王说话,根本就是肆无忌惮。   此刻直言延昌郡王不智,已经是念着御前有所收敛了。   延昌郡王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只是他很快将这丝情绪掩饰下去,平静的对着殿上一拜:“还请陛下圣断!”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东夷   圣人也很平静,他是先帝亲立的太子,奉遗诏继位,这帝位来的再正统不过。更何况登基数十载,天下归心社稷安定,就算当年是谋逆上位的,如今也已经变成名正言顺了。   若说当年圣人初登基时,煽动了名将仲崇圣及麾下大军的齐王确实一度惊动长安,使紫宸摇动,然而现在别说任慎之一个流落民间的齐王庶孙了,就算齐王还活着,又能怎么样?   时移景迁,对圣人来说,齐王燕王双双复生,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正的大事,还是自己膝下的两个皇孙,当然,还有太子——若非是亲生骨血,圣人更有何虑?   所以圣人只是淡淡看了眼延昌郡王,便转向时斓等几位宰相:“众卿家以为呢?”   宰相们眼色交换,又低声商议了几句——由于时斓年长体衰,殿前禀告有些中气不足,就由他之下的高献陵上前答话:“陛下,臣等以为,第一,仅凭一幅画、数名教坊伎人揣测天家血脉,实在是过于仓促了;二则,如雍城侯世子所言,即使任慎之为齐王血脉,然而齐王叛乱时,其父尚为襁褓之中幼子,且陛下仁慈,当时即有上谕宽恕王府年幼子女,却是齐王丧心病狂,兵败之后,亲杀骨肉!所谓稚子无辜,臣等以为假使任乐乃是唐勒,亦不可与齐王同罪,更何况是任慎之?”   高献陵顿了一顿,见圣人没有说话,便继续道,“任慎之未必知晓自己身世这是其一,其二,此子从府试到会试乃至于今日之殿试,均是清白无瑕,靠着自身才学踏上这天阶!可见本身亦是才学之士!陛下素来宽宏大量,当年能饶恕齐王子女,如今又岂不能宽容其一庶孙?”   宰相们的态度很明确——齐王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虽然仲崇圣还把持着东夷山,但不足为惧,以圣人如今的帝位之稳固,还有大凉现下的安居乐业,齐王有八百个子孙又何足为惧?何况圣人一向宽容,当年齐王叛乱,既是重臣又是驸马的时斓态度暧昧,事后非但未被重责,甚至还一路做到了如今的首辅……这也将是青史上留下圣人气度恢弘的一笔,宰相们如今都已是位极人臣,除了为子孙谋,就是指望史书上的君贤臣忠里多记几笔,都不希望圣人为了个流落民间多年、既没有图谋不轨,也没有作奸犯科,反而在寄人篱下之际还勤奋苦读的齐王血脉失了贤德之君的名头。   何况事情到了这儿,延昌郡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揭发出来任慎之的身份,不过是个引子。任慎之与真定郡王一派没有什么太大的牵扯,即使有,说真定郡王有意效齐王前事,这太荒谬了,毕竟无论任慎之还是真定郡王手里根本都没有兵权,真定郡王一派,苏太师、雍城侯、邵国公,也都是文臣!   任是呆子也会想到真定郡王久居长安,支持他的多是文官,即使有齐王之心,却怎么效齐王之行?何况帝后摆明车马了支持这个嫡孙,现在天下都认为真定郡王就是皇太孙了!再蠢的人也不会在现在去谋反——真定郡王还这么年轻,就是寻常民间有个铺子的人家,家里也不会让二十来岁、嫡长子才三岁的儿子去接掌家业的,更不要说是天下至尊的位置了。   ——延昌郡王提出任慎之的身份,目的当然是……东夷山。   不,也不能说是东夷山。   应该说,目的是引起兵燹,尔后——延昌郡王一派才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与得到大部分文官、尤其是文官之首的苏太师的支持的真定郡王不同,支持延昌郡王的重臣里,却是以武将居多的。古太傅就不要说了,去年被夺爵的敦远伯欧家,其上一代敦远伯、即延昌郡王妃的祖父,可不就是在大凉征西域时与其时还未归顺大凉的月氏名将苏史那阵前交锋,被苏史那射成重伤、不治而亡,所以欧氏才与申骊歌主仆结下大仇?!   就连敏平侯这一支,所谓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卓俭自己没上过阵,可祖上也是以军功得爵的——敏字本就是常用于武将封爵而非文官。   以大凉的国力要打下东夷山毫无问题,之所以没有强攻,一来是东夷山地势复杂,强攻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又地处西域,四周局势颇为复杂;二来,当年仲崇圣出身庶民,却于前朝的济济名将之中横空出世,弱冠成名,兵法上的才能可见一斑,不然,怎么能够得到先帝的青眼,特令其镇守西域?   毕竟月氏等西域胡族是本朝归顺的,纵成羁縻,然而因着种种缘故,大凉到底对它们不甚放心,尤其当时先帝垂老,非常担心胡族会趁着新帝登基有所动作,这才将极为赏识的仲崇圣派去守边。然而谁也没想到,仲崇圣竟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跟着齐王作乱——守边虽然是苦差使,然而以大凉的国力、仲崇圣的才能,月氏等族若反,那是现成给仲崇圣送军功的——这样正好让新帝施恩。   且不说先帝晚年预备的一箭双雕计到底成空,单论仲崇圣本身的才华,如今朝中,能与他相媲美者……横竖真定郡王手里是没有这样的人的!   所以一旦要收回东夷山,那只能用延昌郡王一派之人。   如今的几位宰相全是文官出身不说,因着这两年帝后的偏向,或多或少也向真定郡王示好过了,前头有什么都能看得见。现在若叫延昌郡王得了机会,古太傅这些人重新掌权,趁势复燃,那到了新朝还有他们或他们子弟的地位吗?   既然觑出延昌郡王的用意,宰相们哪儿肯叫他如愿?只是宰相们心里也清楚,延昌郡王如此言辞凿凿,任慎之皇室血脉的身份极为可能。所以上禀时虽然也表示了对此的怀疑,却立刻又提出即使任慎之乃是齐王血脉也不算什么大事的看法。   总之,现在明面上还在争议任慎之的身份,可实际上,矛头却对准了东夷山——延昌郡王希望借此机会讨伐东夷山,可宰相们却另提了一个招降东夷山的策略,高献陵几次提到圣人仁慈,可不只是随口说说……   真定郡王迅速盘算了一番,他当然是选择站在宰相们这边,要动兵戈,他手里根本就没有懂兵法之人,就算帝后让他推荐,他都推不出人来——不对,唯一能够推出来的大概也就是苏史那了,问题是这月氏人做一路偏将都要派监军盯着防着,即使他是个帅才,可他却是个月氏人,怎么能用?   不说苏史那的忠心了,泱泱大凉,月氏的上国,却连个将帅都寻不出来、以至于兵权交与月氏族人?帝后再偏心真定郡王也不会让大凉丢这个脸的。   所以他发自内心的赞成若是证明了任慎之乃是齐王血脉,正好可以用来招降仲崇圣这个做法。   当年仲崇圣的叛乱非常的意外,意外到了至今都无人知晓齐王到底是怎么把这个深受先帝钟爱的名将说反的?但不管怎么说,仲崇圣总归名义上是奉齐王为主、所以圣人登基之后,他才造反的。   齐王既死,子孙亦在兵败时被他自己杀了,仲崇圣不愿投降,携残部奔入易守难攻的东夷山,一直坚守至今——之前大凉出于种种考虑不愿意强攻,也不是没向他提出过招降,但仲崇圣每次都言他受过齐王大恩,不愿意背叛。   现在齐王唯一剩下的血脉却成了大凉的榜眼,若任慎之去劝降,仲崇圣之前的理由当然就站不住了。如此大义名份上,仲崇圣将一败涂地,东夷山的军心,未必没有摇动的机会。   从大凉的角度来想,招降的代价也比征伐轻。   真定郡王觉得,即使不出于对皇孙的选择,单纯从大凉的角度来看,帝后也更愿意招降仲崇圣的。   大凉虽然富裕,可兵马一动,终究耗费国库无数,却又是何必?   他放下心来。   却听延昌郡王淡淡的道:“诸位相公所言甚是,陛下胸襟若海,区区一个齐王庶孙,若无恶行,自然未必不能宽恕。但……若此人本就是包藏祸心,就连参加科举,亦是有所图谋呢?”   时斓等人都皱起了眉。   延昌郡王这么说,难道是这任慎之当真是齐王余孽的一步棋?圣人和宰相现在都愿意宽恕任慎之,问题是,倘若任慎之真的干出过让人认为对齐王一事心怀怨怼、有对圣人不利的事情的话……延昌郡王以此为借口,坚持要讨伐东夷山而不是招降,却是一个很难驳斥的理由。   因为天家威严,岂能轻易侵犯?   这件事情闹出来的实在是太过突然了,突然到了除了延昌郡王外,这朝上几乎再无人有准备!   以至于,宰相们虽然想反驳,却是无从下手!   正自沉吟,却听宁摇碧再次出声,道:“郡王既然一再认为任表哥参加科举是别有用心,未知可否说一说详细?”   “毕竟郡王说了这么久,除了一幅画像外,什么也没拿出来,却叫我等如何相信?”   不待延昌郡王回答,众臣纷纷开口赞同,都要延昌郡王拿出任慎之不但是齐王血脉,而且居心叵测的证据来。   时斓、高献陵等人脸色尤其的慎重,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原本就不能轻易表态了,之前是看出延昌郡王有意以任慎之为引,东夷山为由,使支持他的武将们重掌大权,三位都是文官的宰相自然是被踩到了痛处,说什么也要阻止!   现在他们仍旧想要阻止,但倘若延昌郡王当真掌握了任慎之欲对圣人不利的证据……那却要换一种阻止的方式了,此刻自然是格外的沉默谨慎。   延昌郡王果然早有准备,胸有成竹道:“世子所言极是,孤当然是有证据的。”说着,复向丹墀一礼,请道,“还请陛下容臣的人带人证与物证上殿!”   圣人还未说话,时斓与高献陵、温峥互望一眼,忽然一起出列,禀告道:“陛下,虽然任慎之身份可疑,然而不论结果如何,总归只有他一人。今日乃是殿试之期,宫外未知有多少人翘首相盼金榜之出!取士乃是国之根本,岂能为一人而耽搁余人?臣等请陛下暂且搁置任慎之一事,容后再议,先将余人名次定下!”   ——开什么玩笑,这件事情如平地惊雷,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呢,尽听着你在这儿又是揭露身世又是呈上证据,难为咱们只能看着听着了?!   宰相们这一缓兵之计,太子自是清楚,皱眉发话:“这样不太好罢?毕竟这任慎之本是头甲榜眼,不查清他的事情,却叫金榜怎么写?”   “科举取士,讲究的便是一个公平起见,使天下士子,不论出身贵贱,只要勤奋苦读,终究有鱼跃龙门的一日。”然而太子的帮手被时斓轻描淡写的堵了回去,“既然如此,臣以为不论任慎之是何身份,今日既然殿试被点为榜眼,就该按此成绩下达。他日若查出作奸犯科,再下旨意剥夺榜眼之衔,使探花与传鲈补上便是!”   殿上诸位士子本是满心欢喜的等着跨马游街、曲江赐宴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苦尽甘来,不想这一科如此多舛,竟赶上了延昌郡王发难,正自惴惴,听时斓这么一说,心中都感激得紧,深觉这位时相到底自己也是布衣子弟,科举出身,这般体谅新科的进士们,而阻拦的太子,当然就没那么可爱了。   太子察觉到士子们的心意,心头一沉——再坚持拖延的话,得罪这一批士子没什么,然而在天下士人里,可就要留下不好的名声了。   不过之前他就预料到了这样场面的出现,本来也没指望能够当场定下来……因此淡淡的道:“还请父皇圣裁。”   圣人果然道:“锦章之言甚为有理,先将金榜贴出,任慎之一事,着由今科考官温峥查清,三日之后再议!”   第一百六十章 皇家   殿试当日,殿上之事,自是迅速传遍长安!   卓昭节大吃一惊!也不管顽皮的长子宁夷旷偷偷扯了自己衣袖擦口水,花容失色的问宁摇碧:“这是真的?!”   “是真的。”这会屋子里的下人都被打发了出去,只留两人一起逗着子女,气氛极是温馨,宁摇碧换了常服,因才沐浴过,还有些湿意的长发拿锦带松松缚着,俊秀之中透着随意,他坐在卓昭节身后,揽着妻子的纤腰,另一只手却任女儿宁夷徽抱着——双生子如今都会走路了,且是极热心的时候,只是还不大稳当。   往往走着走着,就摔了下去。倒比之前还不会走时更加需要着紧看着。   虽然地上铺了极厚的氍毹,不怕他们摔着,但宁夷徽摔了几回,还是默不作声的腻到父亲身边,抓着父亲的手指借力,挨着夫妇两个坐的榻来来回回的走着,这样可轻省多了……宁夷徽因此走的非常起劲。   卓昭节胡乱搂着长子,心急如焚的问:“这怎么可能?!”   因着同在外祖父家长大,然而游家对待两个寄养外孙的态度的悬殊,任慎之这个表哥在卓昭节的印象里,便始终是斯文俊秀、阴郁怯懦八个字,未想有朝一日,他竟然成了皇孙贵胄!   而且这个皇孙贵胄的身份,还是如今的两位皇孙争储揭发出来的!   这一瞬间,卓昭节心中成千上万个念头同时浮起!   最悬心的一个,当然是游家和卓家会不会因此被卷进去?   宁摇碧也知道她的心思,安慰道:“你放心罢,圣人是不会赞成伤害任慎之的,回头恐怕还会封他个爵位,虽然往后不可能重用他,然而一世荣华却是跑不了的。”   卓昭节心乱如麻,却敏锐的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这事儿……你之前知道?”   “……你记得李延景么?”宁摇碧沉吟了下,不答反问。   虽然朝上延昌郡王就提到了李延景,然而这件事情传出来,还没传得很详细,卓昭节茫然道:“什么?”   “当初你说你受过李延景的气,又说他与咱们大姑姑说的根本不一样……我便想着替你出气,着人去查了他。”宁摇碧平静的道,“原本我只想找些他的麻烦,不想却查出了些疑事。深入下去,就发现他与许镜心千丝万缕,两人有意无意,都对秣陵特别的关注。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延昌郡王那边的,便暂时住手,留上了心。结果之前任慎之北上,他们顿时就关心起了敏平侯府……我这才知道他们真正关心的人是谁,任慎之表面上的身世与他们毫无关系,我岂能不疑?然后几次下来就查到了他乃齐王血脉一事。”   卓昭节低叫道:“你!你查到了为何不说?!”   “说了就麻烦了。”宁摇碧叹道,“不然为何如今揭发他身世的会是延昌郡王?你想如今社稷安定,圣人贤德之名广传四方,难道还怕齐王复生吗?更不要说齐王的一个孙儿了。纵然有些余孽,又能拿圣人如何?”   顿了一顿,他嘿然道,“但现在延昌郡王把任慎之的身世一揭露,东夷山之议就是想不议也不成了!之前为避嫌疑,也是与唐三争斗里没必要,到底上头两层长辈都看着,唐四手里半个将领也无,倒是唐三那边,连太傅都是支持他的……这也算是最后一搏了,横竖唐三再不拼命,即使太子立刻登基,他也很难把早已深入人心的唐四赶下去!”   卓昭节惊慌失措道:“照你这么说,祖父他?”   “敏平侯会不会被拖下水,还要看他自己。”宁摇碧平静的道,“不过兵燹不是那么容易起的,东夷山打起来也不简单,不说地势和仲崇圣本身的才干,就说西域那边的局势,月氏等族,固然已是大凉羁縻,但……前朝时候他们何尝没向中原称过臣?可后来前朝衰微,这些胡族还不是立刻翻了脸?大凉如今国富民安,倒也不是无力镇压他们的野心,然而到底是折损之道。尤其帝后年长,不欲朝中生变,是不会轻易给延昌郡王这个机会的。”   闻言,卓昭节心下稍安,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拢了拢,忐忑的问:“你说这话,到底有多少把握?我怎么听着,咱们家……或者说我娘家、外祖父家,这回都被拖下了水?却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帝后、重臣现在都不愿意讨东夷,最想要的结果是以任慎之齐王之孙的身份,劝仲崇圣投降。”宁摇碧淡淡一笑,道,“实际上仲崇圣虽然把东夷山一守几十年,可山上之凄苦,想也知道。从前他不愿意投降,道是不肯负了齐王之恩,也许确实有这个缘故,但更多的是畏惧圣人的处置。假如任慎之去劝降的话,一来他可以借此保了名节,好罢,之前背叛先帝之命,他本也是叛将了,但叛了又叛总归名声更差的;二来圣人若能容任慎之,自不会轻易加害他这个昔日齐王麾下之将。所以有任慎之,招降仲崇圣的可能不小,除了太子和延昌郡王,朝中上下怕都希望可以兵不刃血。”   卓昭节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一抹笑色道:“那延昌郡王如今可是亏了一把了,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此事的?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怕是回头要气得呕血了!”   在她想来既然这么多人都反对发兵、尤其是帝后也反对,那延昌郡王这次却是劳而无功了——这也是宁摇碧要她这么想,实际上宁摇碧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唐三被压制这些年,忽然来了这么一手,岂会不料到帝后与朝臣们的倾向?他这么做,当然是有把握推动兵戈之起的,比如说……”   “若任慎之暴毙宫中,没了劝降仲崇圣的人,也断了仲崇圣投降的两个理由,加上唐缘在殿试之时当众揭发,事情已经被提起,东夷山,就是想不打也不成!以仲崇圣的才华,寻常将领去了也是丢脸,必得古、欧等人出面,是也不是?”蓬莱殿里,散朝之后,圣人即可命子孙都随驾到此,淳于皇后早就得了宫人禀告,帝后相见之后,皇后劝说圣人进内休憩,将事情交给自己来处置——圣人一走,皇后便是勃然大怒!   听着皇后震怒的喝问,太子与延昌郡王均是额上冷汗滚滚,太子擦着额汗,勉强笑道:“母后,父皇既然说了三日之后再议此事,儿臣怎会做这样的事情?何况任慎之乃齐王血脉等证据,宝奴那儿是早就收着的,三日之后再议也不怕拿不出来证明,又何必再……”   淳于皇后冷笑着道:“你给本宫闭嘴!本宫现在想问唐缘!”皇后目光如电,扫了眼延昌郡王,延昌郡王顿时一颤!   只听皇后喝道:“你是几时知晓任慎之身世的?!”   “回皇祖母。”延昌郡王小心翼翼的道,“是昨日敏平侯之子卓芳涯至孙儿的郡王府求见,告知此事,孙儿……”   “敏平侯之子卓芳涯?”淳于皇后虽然年事已高,记性却不坏,立刻想了起来,“这卓芳涯好像是沈氏所出?”   延昌郡王道:“是。”   “嘿!”皇后想说什么却住了口,淡淡的道,“说下去!本宫倒要听听,这卓芳涯文不成武不就,废物一个,却是如何知道这等大事的!”   延昌郡王定了定神,才能继续道:“卓芳涯道,此事他也是偶然得知,皆因卓家四房的岳家侄女、侄婿如今亦在长安,借宿于卓家!而这侄婿姓白,名为白子静,亦是这次殿试中榜之人!他之胞姐与姐夫,早先因伤入京求医,这伤,与游家却有关系……”   淳于皇后皱着眉听到这里,实在不耐烦了,喝道:“闭嘴!谁要听这些麻烦的?你只管说任慎之的身世!”   “……是!”延昌郡王接二连三的被祖母呵斥,越发惶恐,斟酌了下才敢道,“白子静的姐夫林鹤望去年年末打算携眷属归回江南,因此正月里与妻子一起到卓家辞行,结果看到了两个女子……尔后卓家隔日就把那两个女子并身契送到林府!”   眼看皇后就要动怒,延昌郡王慌忙道,“皇祖母,任慎之的身世,即是这两个女子所言!”   皇后眼中露出诧异之色,道:“既然被用来赠人,那应是婢子之流,如何知道这样的大事?”   “皆因这两个女子乃是任慎之去年至齐郡参加秋试时带回来的,卓家对外说她们乃是任家大夫人跟前的使女,任慎之回长安时,任家大夫人担心他途中伺候的人手不足,特意给了他。实际上,这两个女子却是任家大夫人的亲侄女!因卓家四房不满任家处置任慎之婚事之事,不肯承认,这才硬逼她们自认奴婢,以保全性命!”延昌郡王沉声道,“而任慎之的身世,自然是从任家大夫人处听来的!”   “这么说来任家也是齐王余孽了?”皇后冷笑,“但本宫所知,这任慎之在任家过的可是很不好!连他父亲和名义上的亲祖母,都早早去世!只剩孤儿寡母后甚至在夫家完全站不住脚,不得不跋涉归回游家,以求托身!这样的余孽是齐王的旧部呢还是齐王的旧仇?”   延昌郡王恭敬的道:“皇祖母,孙儿认为,这正是任家试图掩人耳目、迷惑视线之举!若任家不知任慎之身份,为何当初会放游氏带着任慎之离开任家?恐怕是怕被追查到蛛丝马迹,这才故意排挤游氏,让其携子远下江南,彻底避开朝中视线!”   淳于皇后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圣人早在齐王兵败之后就下旨赦免齐王子孙,纵然查到,也不会伤了任乐,照你这么说,莫非圣人当初下的不是赦旨,却是赶尽杀绝的旨意吗?”   皇后最是支持真定郡王,延昌郡王想说什么做什么,皇后当然是处处与他过不去,这话把延昌郡王问得顿时噎住了。   见这情景,太子忙道:“母后所言极是,所以宝奴以为,任家狼子野心!否则何必故意隐瞒齐王血脉?”   “任家既知此事,又一瞒多年,如今为何却又透露给了任家大夫人的侄女这样的外人知道?”淳于皇后并不更给儿子面子,依旧冷冷的问,“你们这话说得通?老实点儿交代罢!”   太子小心翼翼道:“母后,是这样的,那两个女子父母双亡,不得已寄居任家,被任家大夫人许与任慎之后,本以为终身有托,然而任慎之以侯府比任家更为富贵,不愿意娶任家所聘之女,刻意推脱……”   “他若是早知道自己的身份,敏平侯府又算什么?”皇后再次冷笑,“封王是不可能,但随便打发个爵位以向天下表示你父皇的宽容大度……他需要羡慕侯府?”   皇后摆明了努力挑着刺,太子与延昌郡王虽然早有准备,可还是觉得,有点说不下去了……   好在一直陪伴在旁的真定郡王轻声劝解:“皇祖母莫要生气,孙儿想,父亲与兄长也不会无的放失,此事经过仿佛颇为复杂,恐怕其中别有内情……”   真定郡王一劝,皇后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这一幕看在太子与延昌郡王眼里,心情越发的复杂。却不知道真定郡王这么说时,心头也忧虑得很:“贺姑姑为什么会使眼色让我劝和?可见皇祖母还是想听完的,但父亲既然出了手,必然有不小的把握……接下来若是事情对我不利,我却要怎么办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 经过   “……那两个女子,就是卓家四房送与林鹤望的郑氏姐妹,因任家之前刻意冷落任慎之母子,心中不免轻看任慎之几分,任家大夫人为使她们对任慎之尊重,这才私下透露了些许口风,命她们不可轻看任慎之。”延昌郡王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这样的大事是这么简单就说出来的吗?   更不要说郑家姐妹是寄居在任家的,任家大夫人发话,她们敢不听?   但兴许是因为真定郡王的劝说,以及皇后想听完他编造的故事,所以还是沉默着。   延昌郡王也不知道这位皇祖母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他飞快的继续道:“谁知她们到了长安,任慎之便立刻指她们为仆,卓家四房也不愿意任慎之娶郑氏,索性迫着她们按下契书……跟着又因为偶尔遇见林鹤望,被送到了林家。郑氏姐妹心中冤屈不忿,便将事情经过、包括任慎之的身世都告诉了林鹤望!而林鹤望大惊之下,不敢全信,思前想后,还是打算到卓家一问。由于郑氏姐妹言卓家四房有遮掩此事的打算,林鹤望担心贸然去问四房,反害己身,就向五房打探……卓芳涯听后,觉得兹事体大,不敢拖延,寻上了孙儿禀告。”   淳于皇后嘿然道:“既然知道兹事体大,卓芳涯为何不先问一问敏平侯?”   延昌郡王道:“只因林鹤望一行后日就将返回江南,卓芳涯担心送信去翠微山,一来一回,林鹤望便先走……”   “这么大的事情,让那林鹤望多留几日,他会不肯?若是不肯,当初又何必去与卓芳涯说此事?”淳于皇后不屑的道,“直接将郑氏姐妹打死,装糊涂不成吗?”   “林鹤望一时好奇才去打探,知道卓芳涯欲将此事告诉孙儿时,非常的惶恐,再三请求卓芳涯不要提他,所以……他如今还不知道此事。卓芳涯为履行诺言,这才仓促告诉了孙儿,为的就是林鹤望还未离开时,若有什么疑惑可以由他去问。”延昌郡王沉吟良久,方道。   淳于皇后冷冷的道:“是吗?这么说来卓芳涯没有守信——这也不奇怪,此人之前宠妾灭妻,本宫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然而你也不想守信?”   延昌郡王忙道:“孙儿不……”   “不是吗?林鹤望不愿意被拖下水,他如今还没回江南呢,你就在朝上揭发了此事,岂不是让他想不下水也要下水?”淳于皇后毫不客气的训斥道,“本宫怎么会有你这样不争气的孙儿!”   太子忍不住道:“母后,任慎之一事……”   “纵然继续说前头的,林鹤望怕到卓家四房去问被灭口?那他怎么就敢到五房去问?就不怕五房出卖了他给四房?五房现在不是把他卖给唐缘了吗?”淳于皇后冷笑着数落道,“而且如今卓家虽然没分家,各房却也是各过各的,他凭什么认为五房能够知道四房的事情?!”   太子道:“母后,卓家大房、四房与五房之间不和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五房是怎么知道四房的事情的?若是两房之间不和睦,这样的事情会让五房知道?”皇后反问,“而且郑氏姐妹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之前她们不就是为了嫁给任慎之?为什么不说了出来威胁卓家四房同意这门婚事?毕竟这件事情是任家都知道的,灭了她们的口也要顾忌着远在齐郡的任家罢?而且卓家四房若知任慎之身世,难道还敢继续做主他的婚事?恐怕早早与他撇清了关系是正经!若说郑氏姐妹被任家大夫人叮嘱不许透露此事,怎么又和林鹤望说了?而且还这么快?”   太子定了定神,道:“母后,是这样的,郑氏姐妹在卓家四房时,虽然四房里不同意这门婚事,但还是锦衣玉食的招待着她们,只是林鹤望拜访后,见林鹤望出府时与她们相遇说了几句话,这才起了把她们污蔑为仆送人的盘算。那时候她们想见主人已经晚了,到了林家后,不意老夫人担心回了江南,在姻前面前不好看,索性打算除了她们,生死之际,她们……就什么都说了。”   又道,“至于卓芳涯如何知道四房的事情,儿臣想,两房不和,难免要多打听些动静,何况四房、五房相邻,许多动静都能够听到的。”   皇后冷笑了一声,到底没有再纠缠这些问题,道:“那么唐缘在朝上说,他有任慎之居心叵测的证据,却不知道这证据是什么?”   太子轻咳了一下,看了眼长子,延昌郡王上前道:“皇祖母,孙儿查得,前年年末时,任慎之曾因故为林鹤望及相好青楼女子所伤,事后竟是忍气吞声!”   “这算什么居心叵测?”皇后看了他一眼,冷然道。   “皇祖母,以任慎之其时所倚之势,决计不必畏惧林鹤望,却不敢声张,分明心里有鬼。”延昌郡王恭敬的道,“可见此人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却一直隐而不报——当年皇祖父赦免齐王子孙的旨意,一度风传天下,此人岂能不知?从前人在江南且不说,他在长安都住了两年了,若非此番孙儿揭发,却还故作懵懂不知,自然是有异心,不肯泄露身份!”   皇后淡淡的道:“本宫倒觉得这任慎之很好,虽然有姨母兄弟可依,却不愿意仗势欺人!他这么忍了,也不过吃点小亏罢了,男子自当如此心胸开阔!”皇后边说边打量着延昌郡王。   延昌郡王的脸色顿时苍白,随即整个人都微微发抖——   他如何听不出来皇后这番话根本就是在说他?仗势欺人……延昌郡王想不承认也没办法,纪阳长公主是怎么偏心宁摇碧的,太子就是怎么偏心他,问题是,太子无法像长公主那么随心所欲。他要争取和担负的也比宁摇碧更多,而且宁摇碧没有另外一个看他不顺眼、地位又还在长公主之上的长辈……   所以,宁摇碧落下一个仗势欺人的印象无所谓,而他……这样一个印象,却在大部分人面前,将他本身的才干掩去——延昌郡王,朝野对他的印象,大抵都是四个字:太子爱子。   皇后这番话,便是再一次承认了这四个字,这四个字的意思是:没有太子,他什么都不是。按着皇后的意思,他就这么让了真定郡王,也不过吃点小亏,而他如今与真定郡王争着位,当然就是心胸不够开阔——总而言之是他不好。   太子再次开口圆场,语气里带进了恳求:“母后,宝奴这么想,也是担心父皇和母后。母后请想,若无宝奴提出此人身世渊源,他以榜眼之名入了翰林苑,又有游若珩、时斓等故旧照拂,还是雍城侯世子的表舅子,何愁不能平步青云?往后入主中枢都未必没有可能!届时无人提防他,一旦近了父皇母后的身,做出丧心病狂之事,岂非后悔莫及?再者一旦他入仕,位高之后被揭发出来,时相、雍城侯等人莫不受到牵累,亦是伤了父皇与母后的心。”   到底是太子,这番话说得皇后也默了一默,才道:“你们认为朝臣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太子一愣,正待说话,内殿中忽然走出一名侍者,躬身道:“娘娘,陛下传太子单独入内说话。”   闻言,延昌郡王露出一丝紧张——淳于皇后是明摆着打压为难他了,却不知道圣人会不会一样这么对太子?而且太子走了,自己单独面对皇后,这……   第一百六十二章 帝后失望   之前咸平帝说是到内殿休憩,但太子进去后,却见咸平帝并未卧榻,而是在西窗下的榻几上摆着棋子,太子偷眼望去,却觑不出帝心喜怒,只得谨慎的上前行礼:“父皇召见,未知有何吩咐?”   “你便这样见不得凤奴活下去?”咸平帝慢慢摆弄着面前的棋局,缓声道。   太子闻言,脸色煞白,眼中却流露出深沉的悲哀之色:“父皇,儿臣何想膝下手足相残?可凤奴一再觊觎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什么叫做不该属于他的东西?”咸平帝冷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太子道,“你自以为你是他的父亲,所以你不属意他为储君,他就必须乖乖的听话?那朕是你之君父,朕希望凤奴成为皇太孙,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对?!你是孝子?”   太子无言以对,半晌才黯然道:“父皇,儿臣如今只是想给宝奴寻一条生路!”   “生路吗?”咸平帝冷冷的看着他,“当年,齐王兵败,仲崇圣退守东夷山,西域诸胡有异动,朕不得已放弃了强攻东夷的打算,命大军还朝……仲崇圣这些齐王余孽不足为患,真正的隐患在何处,朕以前是怎么告诉你的?说!”   “……在于东夷山。”太子低下头,仿佛回到自己垂髫之龄,侍立御案一侧,听着帝后教诲,轻声道,“东夷山地处西域,易守难攻,仲崇圣一代骁将,然不足匹敌我泱泱大凉,惟虑其与西域诸胡勾结,乱我西疆!”   咸平帝冷冷的道:“所以朕虽命大军还朝,却仍旧留下足够的兵马围住东夷山,免得西疆生乱!朕问你,当年提到东夷山,朕与你说了什么?”   这次太子沉默的时间更长,方艰难的道:“父皇与母后一片苦心,儿臣如今……也一样怜爱宝奴的。”   咸平帝看着他,眼中有着深深的失望:“当年齐王煽动仲崇圣,朕虑他还有其他的后手,因此命潜伏于齐王眷属之畔的死士假借齐王密令,诛杀其妻子儿女,以绝后患!又独留了幼子唐勒,任其余孽救走,寄养任家!为的便是将齐王唯一的血脉置于视线之内,待得时候成熟,便可通过他将齐王余孽一网打尽!这件事情,朕与你母后都说过,是打算留给你去做的。”   ——自齐王兵败后,咸平帝与淳于皇后威望日隆,再将齐王余孽一网打尽,不过是锦上添花。加上当时的局势,若要彻底的斩尽杀绝,耗费过多。是以,帝后商议之后,留了改名为任乐的唐勒这个引子,却使人暗中监视,顺藤摸瓜将齐王余孽摸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任乐在襁褓中受过颠簸,身体十分的坏,活着的时候需要长年静养,离世时加冠未久,根本不能做什么,所引出的余孽也不很多。好在他留有一子任慎之,这个儿子身体健康,才学也好,帝后认为任慎之足以引出更多的余孽来,尤其是任慎之甚至进京备考——一旦他得了功名,对齐王余孽来说自然报仇的机会更大了。   所以帝后一直心照不宣的任凭任慎之顺顺利利的上了殿,横竖齐王的这点血脉的来龙去脉,帝后比任慎之自己还清楚。   这个人,或者这件事情,他们早就打算好了要留给太子。   毕竟现下盛世太平,四境安宁,将来太子登基,不过是承平之君,难以出彩。但帝后也不可能故意留下大的隐患来给太子,以免失手。扫除齐王余孽、收回东夷山,这是帝后给太子预备的立威的机会。   可谁也没想到太子却将这个机会让给了延昌郡王……   咸平帝长叹:“你说你爱宝奴之心与朕与你母后爱你之心是一样的,这不对。东夷山这份功劳名声,是朕与你母后备下来、为你预备的,并非先帝所赐!你想将之用在给宝奴东山再起上,可曾问过朕与你母后?如今朕与你母后还在,你就这样阳奉阴违了,还有脸说凤奴不好?凤奴这样对待给你赐予的东西吗?”   太子低着头,道:“儿臣知错。”顿了一顿,他难过的道,“儿臣真的只想给宝奴留条生路,决计没有再扶持他夺储的意思。如今凤奴羽翼已成是其一,儿臣……儿臣也不愿意总是忤逆了父皇与母后的意思,所以……”   “你若是想宝奴保住性命,为什么不来问朕和你母后?难道朕与你母后是会杀子灭孙之人?”咸平帝冷冷的问。   太子想说什么,未料咸平帝紧接着轻描淡写的一句,“还是想施缓兵之计,借口讨伐东夷山,让宝奴领此大功、接着就留在西域不回来,在西域立下根基……等朕和你母后死了,你登基为帝,废不成凤奴,也能让他裂土称王?!”   太子脸色剧变,张口便道:“儿臣绝无此想法!”   “是吗?”咸平帝目光如电,冷冷的望着他,道,“若非如此,此番揭露任慎之身世之事,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太子深吸了口气,道:“儿臣……儿臣只是想让宝奴立下这一功,以向父皇、母后讨得一道保他平安的圣旨。”   咸平帝气得发笑,道:“这是功劳?!”   “……宝奴与凤奴相争多年,儿臣担忧他日凤奴不会放过宝奴,且宝奴于国于家无寸功,他日便有臣子说情,亦是……”太子的话被咸平帝打断:“骨肉血亲,天下还有什么功劳能越过?”   咸平帝冷冷的道:“你不必说两个孙儿相争!他们相争,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孽?!原本你就不该宠妾灭妻!更遑论为了让绿姬压太子妃一头,居然让庶子生在长子之前!你去看看朝野上下,除非正妻生育艰难,谁家会做这样的蠢事?!虽然如此,也并非不可弥补!但你跟着宠爱庶长子、冷落嫡子,滋长宝奴的野心,却又无力将宝奴教导得压过凤奴!今日他们兄弟不和,他日若是手足相残,你给朕记住,这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怨不得第二个人!”   太子惨然道:“儿臣当初实是不想娶慕氏的。”   “你这是埋怨本宫了?!”一声带着怒气的喝声,蓦然从门口传来!   太子一惊,却见人影一闪,淳于皇后由贺氏扶着手,快步而入,凤目之中,怒火高炽!她又是失望又是愤怒的望着太子,“当初本宫没叫你选择?你若是决意要娶那绿姬为妻,便不必再做这太子!横竖本宫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是怎么说的?”   “……儿臣并无怨怼母后之意。”太子再无话能辩解,他艰难的道,“都是儿臣自己不好。”   “储君乃是国之重本,你是本宫与陛下嫡长子,自幼被寄予厚望,这些年来,谆谆教诲、循循善诱,从未有怠!未想你竟如此不争气,为了一个女子,闹到了使诸子不和的地步。”皇后快步走过太子跟前,到咸平帝身边振衣坐下,冷笑着道,“你自己看看你如今,不思为国为民,不思为君父与本宫分忧,亦不思体察民情……却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保你心爱女子所出之子的储位之上!你哪里还有一点点太子的模样?!”   太子这些年来虽然经常因为绿姬和延昌郡王的缘故受到帝后的训斥,可这样重的话还是头一次听到,心中惶恐,一时间不敢出声。   还是咸平帝叹了口气,圆场道:“你既然说不敢起让宝奴裂土称王的心思,那你将此事告诉他,让他闹大,究竟意欲何为?”   “儿臣是怕宝奴会不好。”太子沉默片刻,方涩声道,“任慎之……他与凤奴那边隐隐牵扯上了,将来……一旦事发,恐怕太师等人会误会,从而对宝奴不利。所以儿臣只能让宝奴抢先一步揭发。儿臣着实是没有那些大逆不道的盘算的。”   帝后沉默下来。   确实,任慎之的身世,游家、卓家甚至宁家都不清楚,然而因缘巧合,齐王的这点血脉却与真定郡王这边牵上了关系——今日殿上,宁摇碧一个劲的帮他说话,不就是因为他是卓昭节的表兄吗?可见若没有今日延昌郡王揭发其身世一事,接下来入仕,宁摇碧必然也会不遗余力的提拔他。   这不仅仅是因为宁摇碧宠爱妻子的缘故,更大的原因是宁家大房已经只剩了一个小郎君,即使还在,与二房也不和。宁摇碧身为独子,如今有祖母和父亲在,自己也未正经入仕,倒不在乎什么。可他现下已有子女,为了子女往后的前程,以及垂老的祖母,必然也要未雨绸缪,为往后思虑——没有兄弟、长子尚幼又和妻子恩爱的他当然会选择妻族来扶持。   如今帝后正纵容着真定郡王增长势力,任慎之又是榜眼,前途自不必说——没错,帝后晓得他的来历,不会真正给予他大权在握的机会,可也不会明着打压他,毕竟还要用他将齐王余孽一网打尽……   但真正到了收网之际,宁摇碧这些人会不被拖下水吗?   这是延昌郡王打击真定郡王的一个机会,也是一次送命的可能——就看今日宰相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还是绞尽脑汁的把局势往对他们有利的掰、甚至抓住机会提议三日后再议此事可见,一旦出现了危及他们切身利益的大事,那这些在外声名颇好的重臣,决计不惮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到那时候,被拖下水的人,如真定郡王一派;试图保住自己地位的人,如不愿意看到武将借东夷山事翻身的文官、尤其是太师与宰相们,必定疯狂反扑!   延昌郡王必成众矢之的!   太子即使已成新君,也未必能够拗得过朝野上下!   毕竟咸平帝与淳于皇后在本朝的威严,也不是朝夕得来的。名义上帝王至高无上,可若没有相应的手段与威望,古往今来被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上、或者是被蒙蔽圣听的君王……还少吗?   至少太子自认储位稳固,但如今朝中那几位两朝重臣,他便是登基了也不敢轻易怠慢的。   ——平定齐王之乱、带给大凉几十年盛世安康的,是咸平帝与淳于皇后,所以重臣对帝后不敢违背,民心所归的也是这对帝后,而不是太子。   “儿臣知道父皇与母后的意思。”太子小心翼翼的继续道,“留着任慎之冷眼旁观,不但可以将大凉上下的齐王余孽一网打尽,因他与宁九等人亲善,往后……也是施恩之处。儿臣辜负父皇、母后的苦心,儿臣知罪。”   如今帝后当然是对宁家优容的,一则为了长公主,二则是宁家子嗣单薄,不怕他们做出什么来。何况以帝后的地位,现下大凉有什么压不住?   但……帝后或长公主去了,天家与宁家,到底还是君臣的关系,尤其帝后看中的太孙人选真定郡王受宁家扶持甚多,以帝后的城府,怎能不防着宁家往后功高震主?毕竟宁摇碧成婚一载就有了一双子女,不出意外的话,可以想象几十年后宁家子嗣兴旺的景象,到那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又是一个梁家……   但贸然打压的话,又容易在史书上留下恶名,以咸平帝与长公主的感情,也不愿意这么做。正好任慎之与宁家有了关系,往后,施恩也好,打压也好,这是现成的把柄,主动权都在天家手里。   这同样是帝后留着任慎之、心照不宣的缘故之一,同样是帝后留给子孙的牌。   然而却被爱子心切的太子全部打乱了。   不由得帝后不失望。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太子用意   “太子真的只想保住唐三的性命?”宁摇碧冷笑,“若是如此,早先让唐三韬光养晦,岂非相安无事?”   雍城侯皱着眉,道:“但唐三此计不佳,别说帝后与诸位相公都不会赞成讨伐东夷山,即使真的起了兵燹,一切依太子与唐三所望,使古、欧起复,然东夷山易守难攻,仲崇圣武略过人,届时我大凉士卒必定折损不小!虽然承受得起,可帝后却能以体恤士卒为借口,让古、欧之辈来个功过相抵——到那时候,唐三岂不是仍旧一场空?即使唐三想不到这些,太子也会为他考虑到的。此番之事,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东夷山轻易是打不起来的。”宁摇碧摇了摇头,平静的道,“即使当真打了起来,帝后也不会用古、欧,也不需用古、欧。”   雍城侯疑惑道:“如不用古、欧这些沙场老将,恐怕这些年来新擢之将未必是仲崇圣的对手,届时靠着大凉兵强马壮打下东夷山,恐怕也将使国力有损?”   “父亲忘记了吗?”宁摇碧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提醒道,“还有苏伯!”   “嘿!这怎么可能?!”雍城侯闻言,想也不想便道,“苏史那确实一代帅才,足以与仲崇圣抗衡!但堂堂大凉,不过收复一座东夷山,竟要靠月氏之将!你以为朝野上下诸公丢得起这个脸?”   宁摇碧淡淡的道:“若使苏伯率大凉士卒,大凉当然丢不起这个脸,但如使苏伯率月氏之军呢?”   “什么?!”雍城侯脸色顿变!   宁摇碧嘿然道:“父亲别忘了,如今我的舅父仍旧是代头人,而非头人!父亲说,若是他有机会名正言顺的登上头人之位,不必担心我或我之子孙持头人信物返回族中……舅父会放过这份功劳?”   他继续道,“也不仅仅是月氏!西域诸胡,如龟兹等,虽然桀骜,然而如今大凉正值鼎盛,若上谕遣他们为马前卒,他们必然不敢反对!但东夷山之地形及仲崇圣的才干,都决定了除非仲崇圣投降,否则无论是谁前去讨伐,若不付出惨重代价,都不可能攻下!   “若纯以大凉士卒去攻打,帝后与朝中诸公岂能不心疼?但如使古、欧之辈前去驱使胡人打头阵,必然会使西域诸胡心有不满,也有失我大凉天朝上国之名誉。所以让苏伯归回月氏族中,以月氏为首,统领诸胡……横竖胡人死再多,朝中发道上谕体恤,赏赐些钱帛也就是了,不但不必伤我大凉子民的性命,而且也免了千里迢迢,辎重不便!”   宁摇碧冷静的分析着,“苏伯当年名震西域,让他统领胡兵,名正言顺,任谁也说不出话来!但苏伯素来忠诚母亲,自母亲嫁到长安后,与月氏族中颇为交恶!所以苏伯仓促回去月氏族中,即使慑于上谕命其统兵,月氏不敢加害,却不可能不加以牵掣!即使不牵掣……父亲请想,苏伯已与月氏族中不和睦了,又是统领诸多胡军,为了得到月氏的合作,会怎么办?”   雍城侯沉声道:“自然是尽力保全月氏之军,让其他胡族、尤其是与月氏不和的别族打头阵,以消耗其实力!”   “不错!”宁摇碧郑重点头,“西域诸胡原本就互有仇怨,当年大凉西征,诸胡莫能抵抗,因此纷纷投降,甘为我大凉羁縻!既然同归一国,自要放下恩怨,不敢再妄动兵戈!然而胡人剽悍而用意气,之前被大凉强压下来的恩怨未必就这么忘记。这一次若苏伯一个处置不好……不,苏伯一个不留神,太子和唐三也会从中挑唆,使诸胡之间的罅隙增大!增大到了也许东夷山一打下来,诸胡之间会接着打上一场的地步!”   “到那时候,身为统帅的苏史那自然首当其冲,必被问罪!”雍城侯目中寒光闪动,接口道,“他是你们母子的忠仆,这把火就可以接着烧到宁家来!”   宁摇碧嘿然道:“因为事情是唐三提出来的,西域因此出了事情,自然是咱们对唐三不满,故意为之,以使唐三受责罚——有祖母在,这口舌官司咱们家未必会吃亏,然而一场麻烦是免不了的,最重要的是,如此西域不宁,这才是古、欧起复之机!”   他眯着眼,淡淡的道,“区区一个东夷山,打下来不难,若没有新的兵燹需要大将镇守提防,古、欧这些人,不过是用完了再打下去罢了。”   “养贼自重?”雍城侯恍然,喃喃道,“好个唐昂!他可是太子殿下,为了唐三,这样自点边疆烽火的事情也做了出来?!”   “依我之见,他也不全是为了唐三。”宁摇碧平静的道,“父亲想,唐三有什么能让古、欧之人看中的地方?古、欧、卓这三人支持他,无非是因为太子宠爱长子、唐三本身也还过得去的缘故——再深一层,苏太师等文官已经选择了唐四,武将这边本来就因为这些年来的太平昌盛,地位日降,自然也要为自己找个出路。”   古家、欧家,还有敏平侯,都不是傻子,夺储这种事情,凶险之大,他们岂会不知?当初选择支持延昌郡王,自然有所考虑,甚至是迫不得已的。本来大凉因为富庶昌盛的缘故,就有些重文轻武,这些年来世道太平,武将的地位、朝上说话的分量那就更低了。   而且这些人的子弟里也没有出特别会读书、足以改从文来支撑门庭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众人自要考虑如何延续家声。   像敏平侯和以前的欧家,还可以靠爵位撑上几代,但古太傅因为为武将之首,在军中威望过高,所以虽然得了三公之位,却到底没能封爵。   为子孙计,再加上太子明显的偏爱,他们选择了延昌郡王——在当时,这个选择实在不坏,毕竟真定郡王想登基,必定是从太子手里接过帝位。而太子那么宠爱绿姬……   那时候谁都认为真定郡王的指望不大。   可几年下来,局势变幻,真定郡王却占据了极大的优势,反而是延昌郡王每况愈下!   古、欧这些人,包括敏平侯,甚至还有曾经的祈国公宁战,都在这场争储里一败涂地。如宁战甚至因此合家身死,几乎灭门。   “唐三的势力来自于太子,因着帝后支持唐四,唐三受到打压,也等于是太子的势力受到了损失。”宁摇碧哂道,“如敏平侯这些人,之前可都是兼着东宫属官!却皆在支持唐三时被打压了下去,反而唐四深得帝心……”   雍城侯了然的点了点头——宁摇碧把话说到这里,他也明白了。   太子现在指使延昌郡王揭发任慎之的身世,从而提出东夷山之议,不仅仅是为了为长子铺路,还有为自己……甚至,更多的是为自己的缘故。   正如宁摇碧所言,支持延昌郡王的臣子基本上都是太子的势力,却由于延昌郡王在和真定郡王交锋中的一再失利,形势逆转,导致这些人被打压得极为凄惨。使得太子一派的势力也大大下降。   当然咸平帝无妃,诸皇子都出于淳于皇后,彼此友爱,而且晋王、光王一向都对太子十分恭敬,即使如今太子很失帝心了,这两王对太子依旧竭力扶持、恭敬有加,丝毫没有落井下石甚至是取而代之的意思。   所以太子势力被严重削弱,他不担心晋王和光王——他现在,担心的是真定郡王。   虽然真定郡王是太子唯一的嫡子,然而由于太子宠爱绿姬的缘故,一向对这个儿子不大亲近,甚至为了真定郡王与延昌郡王相争,多次训斥这个嫡子。父子之情淡薄。   这几年真定郡王在帝后的支持下,皇太孙之位越发的稳固,反而是太子,由于执意支持庶长子,一再被帝后训斥责备,不管是势力,还是帝宠,都摇摇欲坠。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子当然要担心真定郡王羽翼丰满——太丰满的话,那可不是太子登基之后也无法不立他为东宫的事情了。   而是……太子登基之后,朝政到底是在新帝手里,还是在真定郡王手里?   本来太子是为了心爱长子的未来策划,如今却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策划……也难怪太子身为储君,却不惜亲自挑起边疆战火!   “其中曲折,你既然能看破,帝后当然也会看破。”雍城侯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太子此计,自不会成功,只看他们这回如何收场罢。我倒更担心太子如此不智,帝后可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宁摇碧冷笑着道:“此计怎不会成功?若不能成功,太子又何必得罪今年这一班新科进士,还让同样毫无防备的宰相们心生不悦?”   雍城侯变色道:“为何?”   “圣人是君也是父。”宁摇碧平静的道,“太子是帝后嫡出,唐四是太子嫡出,一般是嫡出,但对帝后来说,唐四总归比太子隔了一层的,不是吗?”   雍城侯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再变。   “若是只是唐三和唐四相争,那么帝后必定毫不犹豫的选择唐四!为此不在乎对唐三更冷淡些,但若太子与唐四之间,帝后却不能不管太子的。”宁摇碧嗤笑了一声,道,“这几年来,太子的势力确实被削弱得太狠了,往后太子登基,压不住唐四,不是不可能。而且他们父子情份淡薄,太子又一直偏宠绿姬母子……往后若父子反目……父亲请想,帝后岂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父弱子强,从帝后来看也是不愿意如此的。”   太子花言巧语的为延昌郡王说话,帝后可以不理,但现在真定郡王的势力已经威胁到了太子登基之后的权柄,这个事实却不容帝后不理了!   “但太子既生忌惮唐四之心……”雍城侯面上掠过震惊之色,“那唐四岂非极为危险?”   宁摇碧道:“唐四羽翼已成,除非帝后将之打下去,否则即使古、欧重获重用,太子想铲除他,也不太可能了。实际上太子势力被削弱,也不是一天两天,他故意隐忍到现在才说,显然也是为了逼迫帝后,为了避免父弱子强、子弑父的情况,这次东夷山不管是打是招降,总而言之接下来帝后应该会偏向些太子了。”   “帝后扶持唐四数年,如今已经深入人心,料想不至于因太子将之废弃罢?”雍城侯脸色极为难看,道。   “无论太子还是太孙都非同儿戏,不可能因小事废立。”宁摇碧点头,平静的道,“再说这件事情之后朝局的变化罢,欧家得罪了祖母,祖母还在,是不可能起复的。卓家现在是咱们的姻亲,又立了亲近四房的大房为世子,我想太子定会选择古家为主,卓家为辅——卓芳涯不是一直都与唐三亲善?不过帝后到底会怎么做,我亦不知。”   雍城侯深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这些人死灰复燃,还是帝后允许的复燃,虽然从帝后考虑是避免未来太子压不住真定郡王,却也意味着真定郡王此刻就被太子猜忌上了……原本已经看到曙光的夺储之路,现下仿佛又重归黑暗……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封侯   三日之后,君臣于紫宸殿中议任慎之一事。   延昌郡王自然是呈上确凿证据,不但有林鹤望、卓芳涯、郑氏姐妹上朝佐证,甚至还利用这三日光景,快马从齐郡带来一名任家老仆——若非任平川据说已经病倒在榻,这过来的就会是任平川了。   那已经垂老的老仆眯着昏花的老眼几次打量任慎之后,确认他确实为任乐之子。   关于任乐,任家老仆指天发誓任平川当年纳顾秋水进门前就知道任乐并非其子了,之所以会认下这个儿子,全是为了顾秋水不菲的私房,也因此,顾秋水去后,任家对任乐十分恶劣。   朝臣对这个回答自然不会没有疑问,尤其是温峥,他不但是今年的主考,而且是吏部尚书。结果殿试当日被延昌郡王点出任慎之的身世,虽然未被问罪,然而总归是个对考生身份失查的印象。   再加上这几年考绩,任平川的评价不差,可如今从这老仆说来,不但贪财,甚至为了贪财冒认他人之子、纳妓.女进门——品行低劣至此,温峥掌管吏部,若被这老仆落实了任平川此举,岂非跟着要落个失查之名?   于私于公,温峥都不可能沉默,当下出列,道:“陛下,齐郡太守任平川考绩素来不错,何况任平川并非家中贫寒交迫,臣以为此人不至于如此无耻,为区区财货,认下与己无关的血脉!恐怕内中另有隐情!”   ——顾秋水携任乐进任家门时,温峥可还没管吏部,若任平川是被骗过,以为任乐是亲子,那接纳这两个人进门就不算品行有缺了;或者是他索性就是齐王余孽,责任也该由当时负责追剿齐王余孽的人负责。   咸平帝淡淡的道:“任家老仆可有解释?”   “回禀陛下。”那老仆年岁已长,跪在那里,显得颤巍巍的,胆子却不小,御前回话又被宰相质问,却还是镇定自若,嘶哑着嗓子道,“顾秋水时为长安行首之中的翘楚,自赎其身后,单是示与家主人所观,黄金足有数箱之多,珠翠无数,至于名家字画、珍琴玉笛自不必提,甚至还瞒着鸨母另置了庄园良田,便是长安城中富户,也鲜有能及。她泣诉于家主人,道是自己也不知任乐生父为谁,然而亲生爱子,不愿他流落贱籍之中,愿以财货换取任乐得一官家子弟的身份,家主人不知内情,一来怜她红颜弱质,二来确实对财物动心,所以……”   “此言甚是荒诞。”高献陵摇头,道,“且不说顾秋水当年名动长安,结交无数,又能自赎其身,若想脱籍,有何难处?顾秋水来往之人中,任平川身份官职皆不高,何以偏偏选中了他?任平川岂能不疑惑?此人为一方太守多年,如何这点儿警醒也无?”   ——时斓年岁已长,虽然帝后一再挽留,但致仕也就是这几年了,时斓既去,高献陵虽然现在仅排在时斓之后,然而却不代表着他必然能够接下时斓的位置,比如说今年帝后都十分宠爱的晚辈宁摇碧下场,主考之人却是温峥,可见温峥也未必没有机会。   因此虽然如今是宰相们一起反对对东夷山动武,可有机会踩温峥一脚,他也不想放过,这会他名义上是在帮任平川说话,实际上却是在提醒咸平帝温峥的失职。   温峥察觉到,脸色不禁沉了沉。   却见任家那老仆胸有成竹道:“高相公不知,顾秋水其时能够自赎其身后还剩有大笔财货也是有缘故的,是因为她不慎伤了容貌,无法再抛头露面招呼各路恩客,这才得鸨母放人。原本她能够结交四方,靠的也就是一副好容貌,结果一朝出了变故,自不敢再登高门,也不欲再留长安与故人相见,这才择了家主人。为的就是能够离开长安。”   高献陵皱起了眉——顾秋水当年被任平川纳过门非常的突然,因为消息传出来时人已经到齐郡了——外人惋惜一番,但连任乐都有了,到底没人干出来到任家抢人去的事情,只道顾秋水独独爱上了任平川,这才放着无数良缘不就,偏愿意去给一个太守做小。   现在照这老仆说,是因为顾秋水毁了容貌,倒也可信。不过顾秋水从进任家后就没再露过脸,假如任家想脱身,编造了这话也不是不可能。   问题是……区区三天,虽然他们竭尽办法,终究搜集到的消息不足以与早有准备、深知内情的太子、延昌郡王比的。   所以尽管朝臣不断挑剔延昌郡王提出的人证物证,最终延昌郡王还是证明了任慎之的确是齐王血脉,只是任慎之坚持自己至今方晓得此事,在这一点上,被传上殿、明显受刑无数的许镜心亦不肯松口,延昌郡王却也是无可奈何。   既然任慎之确实是齐王血脉,那接下来要商议的自然就是如何处置此事了。   在这一点上,朝臣们很不情愿的提起了东夷山,众口一词,要求任慎之出面劝降仲崇圣。   对于这个要求,任慎之自是满口答应,他在丹墀下长跪不起,几度落泪道:“小子无知,今日始知乃是罪臣之后,幸蒙陛下宽大为怀,不计前嫌,又有诸公宽仁,幸何如之?陛下与诸公既不弃,小子何敢不效死之劳?”   他的态度让君臣都满意的很,咸平帝和蔼的道:“汝之祖父已故,其时汝父尚且方才出生,所谓稚子无辜,朕何忍复责于汝?且起身,此事诸卿自有计较,不必害怕。”   ——最终朝议的结果出来,任慎之还真没吃亏,他榜眼的名次被保留着不说,咸平帝以他为皇室血脉、流落民间饱受苦难,却还孜孜不倦的勤奋苦读为由,封为义荣侯,亡父任乐改回唐勒之名,追封义荣公,亡母游氏追封义荣公夫人——任家虽然咬死了不知任慎之身世,皆因贪财才接纳顾秋水与任乐进门,躲过了齐王余孽的罪名,却也被咸平帝以亏待了任慎之,不,是唐慎之父子削职为民。   这样兔起鹘落的变故,使得朝野上下都有点应接不暇。   尤其是卓家。   殿试之日,四房是欢欢喜喜的六名新进贡士送进宫的,游氏甚至连晚宴都安排好了,结果六个晚辈进宫,午时就有人出来,原本只道是圣人如今精神不济,省略了赐宴。未想一点人数却少了外甥任慎之不说,其余五人脸色都古怪得紧。   当问出任慎之很可能是齐王之孙后,游氏差点没晕过去!   本朝因为正逢盛世太平,几十年来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值得说嘴的,齐王之乱算是本朝最大的一件事儿了——游氏生长于太平之中,虽然因为公公敏平侯的站队失误导致卓家如今门庭衰微,但比起古家、欧家和宁家大房,敏平侯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   游氏何曾想到除了敏平侯去职养病之外,这辈子还会经历这么一件惊魂之事?!   而且这回她不仅仅要为卓家忧虑,更忧虑的还是娘家!   卓家好歹还有几门姻亲在,比如最可靠的是宁家,长公主的面子帝后总要给的,而且任慎之不过是这几年才到卓家寄居的,料想再被追究问题也不大。游家远在秣陵,出点什么事情或者有点什么动静,一时三刻根本就照顾不到!而且班氏非常的厌恶或者说憎恨任慎之的亲外祖母,她肯让庶女带着外孙回娘家长住,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任慎之书读得好,有栽培的价值。   结果却栽培出来一个余孽……班氏现在年纪也大了,一旦听到这个消息她怎么受得了?!   即使班氏受得了,谁知道有没有人居心叵测,哄她自尽以撇清家族的关系?毕竟长安和秣陵隔得远,消息传递困难,班氏被蒙蔽的可能不小!   若非卓昭节从宁摇碧处也听到这个消息后,次日匆匆回了娘家,告诉游氏,她已经在知晓后立刻将来龙去脉、并帝后的态度写信以猎隼送往江南了——这一刻,游氏无比的感激上天,对于之前小女儿和小女婿未定名份就私下书信来往真是既后怕又庆幸了!   要不是当年宁摇碧留了这么一手,如今哪里来更快的法子与班氏说明?毕竟班氏可不知道帝心如何,万一有人告诉她,帝后因任慎之的身世深为震怒,要牵累游家,那以班氏的为人,做出舍弃自己、保全家族的事情来不是不可能!   晓得游氏必然被这个消息惊吓,卓昭节索性将双生子丢给宁摇碧和乳母,在娘家暂时住了下来,陪伴游氏等待朝中决议。   现下听到任慎之改回唐姓、又封了侯的消息后,上上下下,都是长松了口气!方将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去!   不管往后会怎么样,至少这一次,卓家、游家都是有惊无险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非是心软,实不得已   唐慎之的爵位来的突兀,圣人虽然赐了宅子,但一时三刻也收拾不过来,所以暂时还是借住在姨母家。   看着宫人殷勤送他进门,卓家上上下下、包括游炽、宋维仪等人心情都复杂得紧,游焕、游炽兄弟两个更是暗暗庆幸幼时不曾为难过他。一群人各怀心思的彼此见了礼,卓芳礼亲送了宫人回去复命,再回堂上,看着已经改回本姓的外甥,便有些尴尬。   卓芳礼赖父荫,至今也才一个四品散官,唐慎之若只是中了榜眼,横竖还是晚辈,可如今既封了侯,又是皇室血脉,卓芳礼也吃不准该怎么对待他了。还好唐慎之并非得志便猖狂之人,主动提议还是按着家礼,并当堂跪下谢过姨夫姨母的照拂之恩。   他这么一跪,卓芳礼和游氏虽然是忙不迭的搀扶叫起,心里的不悦和生疏倒是去了大半。只是游氏心里还是有点芥蒂,寒暄之后,把余人打发了,便叫了唐慎之到跟前,正色道:“你是几时晓得这身世的?可是你母亲叫你瞒住你外祖母?”   班氏的为人游氏很清楚,倘若班氏早就知道唐慎之的身世,就算不立刻揭发他们母子,肯定不会让唐慎之到卓家来的。然而之前唐慎之进京,班氏可是专门写了家信让游氏多照拂他一些,免得这内向寡言的外甥在侯府受了委屈。   要说唐慎之这些年,最疼他的,当然是其母游姿,可论到为他长远考虑的决计是班氏了。游若珩虽然爱才,可性情木讷,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全靠班氏斡旋打点,一家子才兴旺如今。不说旁的,只说同样是寄人篱下,沈丹古打小受了多少委屈欺负?唐慎之的景遇比起沈丹古可好多了,这不仅仅是他有个母亲,毕竟游姿在娘家也是做低伏小的;也不仅仅是侯府的恩怨比游家复杂,班氏对唐慎之的亲外祖母可是欲除之而后快的!   然而当年游姿带着唐慎之回娘家,班氏虽然没什么好脸色,到底也没赶他们出去。后来唐慎之展露出读书上的天赋,班氏也随之提高了他们母子的待遇。本来么,嫁出门的女子泼出门的水,尤其还是爬床使女生的一个庶女,班氏能容游姿拖着幼子回娘家吃住就算大度了,要说读书的才华,游家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子孙,换个心胸狭窄些的老夫人——唐慎之怕是书都没得念。   就连游氏对这个外甥的上心,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班氏的叮嘱。不然游氏可没什么需要指望唐慎之的地方。她的次子卓昭粹这回不是也中了吗?名次是没有唐慎之高,可前程却未必不如唐慎之。   更不要说这次的状元宋维仪,进士白子静,也是游氏的侄女婿,而且游氏还有两个世子女婿。唐慎之这个外甥对游氏来说并非必须笼络的。   所以班氏对情敌的血脉真的很用心了——唐慎之却还把这样的大事瞒着班氏,即使考虑到他恐惧于班氏的翻脸,游氏也替母亲觉得心寒!   她问过之后,紧紧的盯住了唐慎之的眼睛。   唐慎之沉默片刻,才道:“姨母,我是这次回齐郡后才晓得的。”   “齐郡?”游氏一皱眉,诧异的道,“任家?”   “不是任家告诉我的。”唐慎之轻声道,“是回来的路上,那对郑家姐妹一个劲的纠缠,我怕带她们回来让姨母为难,所以拉下脸来让下人把她们赶开。哪知,当天晚上,忽然有人潜入我屋中,让我把她们带上!”   游氏一惊,道:“竟然如此?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来人蒙着面,看得出来武艺高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唐慎之苦涩一笑,道,“现在想来,恐怕是太子殿下或延昌郡王的人罢?”   游氏脸色微变,本来她是敏平侯的媳妇,敏平侯既然选择了延昌郡王,她当然也是盼望着延昌郡王得胜、卓家有一份从龙之功的。但后来敏平侯失势,倒是小女儿卓昭节嫁了真定郡王一派的雍城侯世子,游氏自然是觉得还是真定郡王上位对自己家更有利了。   如今听说外甥的封侯竟然是被太子与延昌郡王拖下了水,一颗心顿时提得高高的,忙问:“郑家姐妹也是他们安排的?”   唐慎之叹了口气:“我想是的罢?原本我是不肯答应的,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郑家姐妹有什么不对,但那人既然迫我带她们到长安,自然有内情。可那人见我不答应,就取了一缕头发与我瞧,让我翌日起来去看三表哥。”   “那缕头发是三郎的?”游氏立刻明白了。   “不错。”唐慎之眼中露出悲哀之色,“那人出入,咱们随行之人竟是毫无察觉,连三表哥自己都没发现被割去过一缕头发,我若不依他说的做,那三表哥……”   游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唐慎之继续道:“后来那人又来,与我说了身世……我自然不信,但那人说,之前七表妹出阁,我打算给她添妆的那对镯子,其实根本不是我那所谓的亲祖母顾秋水之物,而是……齐王府里出来的!当时镯子并不带在我身上,可那人却描述的丝毫不差,我……将信将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想着回来之后,尽快将那对镯子处置了。”   说到这儿,唐慎之眼中露出一抹痛色,道,“许镜心……就是今儿个上殿佐证的那位行首,她那里有我父亲的画,这个我之前知道,只是当时她也没和我交底。一直到这次经历后,我才怀疑起了许镜心的来历,所以我后来才一路劝三表哥答应任那郑家姐妹一起到长安。后来……正月初二,五表姐和七表妹归宁那日……郑家姐妹其实是我劝说看院子的人放她们出来的,那些人都是三嫂的人,自然不会不答应……”   显然那段日子的煎熬与恐惧,不是什么好回忆,唐慎之此刻说起来还有点语无伦次,顿了片刻,方继续道,“其实一回长安,我就设法寻到许镜心,问明了事情经过。许镜心说,只要将郑家姐妹弄出侯府,她会为我解决此事。所以当初七表嫂让我表态,我说给她们银钱,送她们出府……我不是心软,姨母,我只是不想侯府染上麻烦——当时我实在不知道那个在客栈里割了三表哥头发与我看的人是太子与延昌郡王之人,因为许镜心也推测成了……燕王余孽。”   游氏喃喃的道:“燕王哪里来的余孽?燕王与燕王世子……早就都死了啊?几位郡主各自成家,燕王妃如今还在长安好好的待着呢!”   没有男嗣,即使有些忠心下属,又如何成事?到底也不过是守着旧主的眷属过日子罢了。   即使有那么些个不肯死心的,几十年了,早就换了两代人,哪儿还有这样的不死心的道理?要知道燕王可是死在了先帝之前——而且燕王与世子都是病逝,这一点,是先帝亲自命人彻查的。   唐慎之苦笑着道:“当时以为燕王或许在别处有不为人知的血脉。”   游氏只觉得一片纷乱,她定了定神,沉声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既然自己没主意,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你认为一说之下,我会立刻害了你?!”   “我怎么会这么想?”唐慎之摇头,道,“姨母忘记了吗?当时在路上,我担心三表哥,回来之后,我立刻去找了许镜心,她说可能是燕王余孽,我也以为是了。然后我便想,这件事情若是告诉了姨母,固然有姨母给我出主意,但却更可能打草惊蛇——那被我误认作燕王余孽的人既然有高来高去的武功,万一伤了姨母、还有秣陵的外祖父外祖母……便是我粉身碎骨又如何弥补?而且我也确实担心我的身世会招来天家怪罪,可我并不是怕姨母赶我出去,我担心若告诉了姨母,即使上殿陈明,卓家也难洗脱干系。”   惟恐游氏不相信,他迟疑了下,才缓缓的道,“因为我到姨母这儿来后,隐约听到些以前的事儿。仿佛……君侯的元配梁老夫人,乃是燕王的母家,燕王是与齐王争储,才会被流放的。后来梁家却跟了齐王……所以我想,若是燕王余孽的话,怕是对梁家也不喜欢的。”   “燕王余孽最恨的我想应该还是我,可在回长安的路上,那蒙面人明明有机会杀了我,却没有杀,反而拿了三表哥的性命迫我带郑家姐妹到长安侯府里来。我思来想去,觉得很有可能他们是想害侯府,这许多年都没听见过燕王余孽的风声,既然有所动作,怕是……会有雷霆一击!我想着姨母对我有大恩,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们如愿,因此从许镜心那儿证实了那蒙面人的话后,便想方设法的把郑家姐妹弄出侯府,让许镜心设法除了她们——齐王余……我亲祖父的人手与燕王余孽本就是对头,总而言之我不想拖累姨母。”   唐慎之垂首道,“我想这样的事情姨母知道了怕更麻烦,索性我悄悄的处置了……许镜心也赞成这么做,那蒙面人提到的镯子,我也摔碎后扔到护城河里去了,为的就是……若有一日事发,少了一件证物总归是好的。许镜心那里的一些东西我也叫她烧了……可我没想到,设计这些的不是燕王余孽,而是太子殿下。而且证明我身世的也不只是那幅镯子。”   他颓然闭目,道,“我原本的打算,是回长安后离会试也没多久了,立刻搬出去,姨母这儿我交代不出好的理由,也容易引人注意。本想过了殿试,设法求姨母寻个偏僻的地方去任职,这样往后再出事,尽力不拖累姨母和外祖父他们。许镜心答应会留意好了燕王府相关之人的动静……我以为几个月的时间总归不会出事的。”   游氏深深叹了口气,明白了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了!   之前唐慎之竭力劝说卓昭质,硬把郑家姐妹带回侯府,游氏不高兴之余,就觉得有些疑惑。因为唐慎之也许确实是个心软的人,可像他这样长年寄人篱下的晚辈,却又哪里来的胆子做这个主?   毕竟唐慎之自己都是在侯府都是寄居之人,没有侯府的准许,贸然带人进门,这实在不像是个惯会看人眼色的人做的事情。   却不想是太子在幕后操纵!又因为唐慎之知道身世后自己心虚、敏平侯府本身错综复杂的关系——再加上许镜心这些齐王余孽的判断失误,让唐慎之误以为对手只是燕王余孽,所以唐慎之小心翼翼的安排着、策划着,自以为守口如瓶是对卓家好——可谁想到,幕后之人并非什么燕王余孽,而是大凉的储君!   那么许镜心等人的防范,自然成了一场笑话。   唐慎之的为卓家好,也是一场空。   ——殿试当日,唐慎之可谓是彻底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若非他一向寡言,又性情隐忍,怕是当场就会惊骇失仪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尴尬的婚事   问明了唐慎之如何晓得自己身世的经过,游氏心中又添了一件心事——延昌郡王在殿上拿出了任慎之实乃唐慎之的铁证,这些铁证完全没必要让郑家姐妹参与其中、特别赶到长安来,但事实却是唐慎之被迫带了这对姐妹到长安,而后“顺理成章”的引出了如今的事儿,如今看起来唐慎之因祸得福封了侯,可太子父子至于这样为他考虑么?   说太子往后没有再用到唐慎之的地方任谁也不相信的。   好好的外甥,高中榜眼,正该给秣陵报喜、一起庆贺的时候,偏突如其来了一个皇室血脉的身份,又涉及到了太子,如今纵然把宴席摆上来,谁还有心思享用?   游氏不知道唐慎之的身世早就在帝后掌握之中,太子亦是心里有数,这是特意拿出来给庶长子用的,之所以兜这么个圈子,主要还是掩盖帝后早就晓得此事的痕迹。毕竟当年咸平帝明着下旨赦免齐王姬妾儿女,颇得了一个仁德贤君的名头,暗中却命潜伏在齐王后院的死士斩草除根,仅留唐慎之之父做诱饵,虽然如今咸平帝帝位稳固,真相传出动摇不了什么,然而总归是青史上的污名。   到底满朝文武都不是吃素的,太子父子揭出此事,欲使武将得势,文官们能不可着劲儿阻止?是以如何发现唐慎之身世的经过必须能够自圆其说,免得本朝文武不敢深究,后世却会从中觑出端倪,有损帝后贤明的名誉——当初殿试后,淳于皇后责问延昌郡王,虽然皇后心中恼火,却碍着木已成舟,不得不帮着他将几处疏漏弥补过去,否则今日紫宸殿议事,延昌郡王也未必那么容易在宰相们手下过关。   在游氏想来,太子的人既然早就知道唐慎之的身世了,那要揭发唐慎之,又何必提前让唐慎之知道?还特意把那看着不起眼的郑家姐妹弄进侯府来——虽然现在这对姐妹不在卓家了,可谁知道太子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也许这对姐妹另有用处呢?   虽然游氏想不出来郑家姐妹、林鹤望这些人接下来的用途,可总归是提着心!最重要的是,唐慎之想摆脱太子父子的控制与利用,怕是没那么容易……   毕竟他的弱点太多了,长安的侯府占了天子脚下的便利也许还不那么显得孱弱,江南的游家可是极好作文章了。即使唐慎之足够狠心,不理会抚养自己长大的长辈们的生死,太子的人能够潜入客栈里割去卓昭质的头发拿给唐慎之看,难道唐慎之以后的侯府在太子跟前会安全到哪里去?   以唐慎之的身世,他便是有机会招揽武艺高超之辈,为了避讳也是不敢的。更不要说,东夷山的事情一解决,他也就没用处了。而且他的父亲唐勒死的很早,母亲游姿更是一直病歪歪的,仲崇圣一旦下了山,或者死了,唐慎之若暴毙、病逝——有他父母的例子,谁都会说是他自己福薄。   游氏紧锁着眉头,思来想去半晌,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道:“你这孩子,这些事情你自己明明就不太应付得过来,做什么还不肯告诉长辈?你这哪里是体恤,你这……殿试那日听说你被留在了宫里,我险些就……你姨母我虽然不敏,可好歹长你一辈,见过的事情总归也多些的,纵然不能给你出主意,总也能宽慰宽慰你。”   唐慎之自是赔礼认错不迭,他现在身份非同以前,虽是叛王之后,却是咸平帝钦封的侯爵,游氏也不能当真怎么骂他,说了一番,就叮嘱道:“虽然你如今封了侯,但因你祖父的缘故,往后还是继续谨言慎行才好。”   既说了这话,游氏却感慨:“也不知道当年你父亲为你起名‘慎之’,是否是这个意思?”   提到早早亡故的父亲,唐慎之神色也不禁黯淡下来,道:“只可惜父亲与母亲都去了。”   “任家实在没良心。”游氏蹙着眉,道,“即使你父亲不是任平川的亲生子,可他当年本就是觑中了顾秋水的产业、自己答应了接纳他们进门的!顾秋水偌大产业,放在谁家寄养个小孩子,不说怎么的锦衣玉食,也犯不着特别欺侮了罢?这次任平川被削了爵,我看实在是太轻了!”   唐慎之叹了口气,道:“任家……我如今倒有事情要求姨母。”   游氏皱眉道:“你直说便是,自家人犯不着提一个求字。”   “我想让父母合葬。”唐慎之沉吟着,道,“原本母亲让我金榜题名之后,再去任家商议此事。但现在此事已经无需经过任家了,反倒是父亲的灵柩也要从任家祖坟里起出来重新安葬……”   游氏闻言,点头道:“是这个理儿,你打算将他们葬在何处?”   “首选自是北邙,只是到底还是要寻人过去看了才知道。”唐慎之思索片刻,道,“不过姨母也知道,圣人封了我这个侯,事情却还没结束,东夷山那边……不管朝廷最终决定怎么办,总归不会拖下去,到时候我必然也要去西域一回的,可母亲停灵江南这些年,我实在希望能够尽快将她与父亲合棺。”   洛阳北邙山自古为入葬佳穴所在,帝陵几选此处,王孙贵胄,于此山中各自圈地,是古往今来公认的吉穴。从前朝起,在这山中安葬就没平民百姓的事情了,还叫任慎之时唐慎之当然是想都不敢想的,但现在他又是侯爵又是宗室,倒也可以去看看了。   “这么说来你过些日子就要去西域了?”游氏沉吟道,“的确,不管仲崇圣是打是降,此去西域万里迢迢,一来一回也要好些日子了。但你父母只你一子,若要安葬,你不到场也不像话。若只是先将他们的灵柩移到洛阳去,我来安排就是。”   唐慎之郑重的谢过了姨母。   姨甥两个私下里谈过了话,这事情也算是向侯府交代过了——毕竟齐王是反叛过且又死在咸平帝手里的,虽然如今唐慎之封了侯,可往后怎么样还不太好说,四房根本就没心思庆祝,唐慎之自己也不赞成为此摆酒。   有几家送了礼来贺他封侯,都由游氏回礼应付,横竖是不想引人注意——不说唐慎之其实前程未卜了,就说卓家今年出了六名进士,囊括状元和榜眼,这风头已经太过,唐慎之这一件实在是没人想庆祝了。   ……不过仿佛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比如说。   卓昭节在唐慎之回来后的次日,见娘家暂时没事儿了,思念丈夫和子女,正打算与游氏告辞,不想正好遇见丁氏陪着三夫人过来,只得先把告辞的话咽下,陪着游氏接待她们。   三夫人的脸色有点迟疑,还有点不好意思,丁氏倒是有些跃跃欲试,叙礼落坐后,妯娌两个先寒暄了几句,三夫人就吞吞吐吐的说明了来意,她却是来催问婚事的。   听出三夫人的意思后,游氏有些为难,原本因为不知道唐慎之的身世,游氏觉得性情温柔的侄女卓昭姝会和温良恭敬的外甥是很好的一对。但现在唐慎之成了宗室,还是身世如此复杂的宗室,温柔贤惠却心思不多的卓昭姝做个贤妻良母足够,要做好义荣侯夫人就有些悬了。   最重要的是游氏心里对唐慎之的未来也没个谱,这会是尊贵的君侯,可回过头来,唐慎之甚至是生死难料,到时候他的妻子还能得好吗?虽然说卓昭姝与游氏没有血缘,但总归是在她面前长大的,三房和四房又没仇恨,游氏便觉得不管是为侄女想还是为外甥想,这门婚事还是不要结的好。毕竟卓家现在也衰微了,还不如让唐慎之另娶大家之女,也好多拉个帮手,以后继续富贵的可能还大些。   然而三夫人现在带着媳妇专门过来,说是问游氏对这门婚事怎么看,这意思就是还想把卓昭姝嫁给唐慎之了?当着女儿和侄媳妇的面,三房是女方,游氏怎么也说不出来不赞成的话,只得道:“本来以为任家不管他,我父亲母亲把这事情托给了我,我也就以姨母的身份接下来了。结果如今才知道他另有身世!这宗室中人的终身大事我哪里能多说呢?想想还是择日让七娘进宫时问一问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三夫人正要说话,丁氏却忽然道:“四婶说的极是,唐表弟今时非同往日,这终身大事确实是不能轻忽了的,到底侯爵夫人迎娶起来排场也不小呢!好在侄媳听说,皇后娘娘向来喜欢七娘,若是七娘去说,一准能成。”   她说了这话,游氏和卓昭节微微惊讶,三夫人也露出不安和不喜的神色——三夫人只是问游氏对之前约定的婚事怎么看,丁氏这话倒成了让卓昭节到皇后跟前为唐慎之和卓昭姝求赐婚一样了。   虽然这会没有外人,可三夫人到底觉得这话说的女儿很没有面子,便出言呵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四婶是说义荣侯如今的婚事该由皇后娘娘做主,皇后娘娘要怎么赐婚那是娘娘的事儿,你若是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   丁氏微微一撅嘴,似甚委屈,然而畏惧婆婆,倒也不敢多说话了。   但被她这么一提,三房的心思昭然若揭,三夫人本来不想明说打算继续这门亲事,现在也不能接着装糊涂了,只得尴尬的坦白道:“我前两日就打算过来的,慎之……义荣侯性情与八娘相若,从前郑家姐妹的事情,少年人么总归有心软的时候,而且也正因此显出这孩子的慈仁来啊!只是想着不要打扰了这孩子下场,这才耽搁了,没想到这孩子还有这样的来历。四弟妹,之前咱们是说的好好儿的,这两年为此我都没给八娘看旁的人家,如今八娘的年岁……你说这事儿……”   游氏心里清楚的很,三夫人和丁氏今日过来,还真不全是冲着唐慎之的侯爵之位来的——只冲着榜眼这个名次,足够三房把郑家姐妹丢到一边去了。   如今唐慎之又是宗室又是侯爵,三房哪里能不抓紧了?   游氏自己统共两个女儿现在都嫁了人、孩子都有了,嫁得也不差,就连侄女,也都嫁得嫁、许人的许人,不必留着唐慎之给自家的孩子。她对三房的印象也不坏,倘若能帮三房一把,游氏也不介意。   然而唐慎之的身世揭露背后有太子一系的明显推手,游氏哪里能对他的前程放心?这些隐秘事不方便告诉三房,何况即使告诉了,三房现在明显是被侯爵和榜眼这两块招牌迷住了,也未必听得进去。   游氏飞快的思索了一下,觉得现在赞成和不赞成都不妥当,赞成的话,以后唐慎之下场不好,三房恐怕反过来又要埋怨自己,而且届时没准自己房里也被拖累,再说现在她能不能做唐慎之的主,游氏自己心里都没数;不赞成呢,当场就要得罪三夫人与丁氏,几十年的妯娌都没红过脸,实在不值得。   所以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把事情推给皇后:“三嫂说的正是,我这几日为这孩子担心着,倒是忘记先去和三嫂说声,还劳三嫂亲自过来,实在是我的不是。”就直接道,“若非慎郎改回唐姓,这事情我这会就定了,问题是现在不问过皇后娘娘,我便是答应了,又怕反而误了八娘。”   三夫人也不能肯定皇后会任由游氏来决定唐慎之的妻子人选,听了这话虽然失望倒不觉得游氏是推脱,只得叹了口气,和丁氏一样把目光放到卓昭节身上:“那就劳烦七娘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如何阻止挑拨离间   卓昭节临回家之前得了这么件差事,回到雍城侯府当然要和宁摇碧说起,宁摇碧听了之后,不禁笑出了声,道:“这件事情现在最该问的是唐表哥自己罢?”   “母亲问了,但表哥说他如今无心此事。”卓昭节道,“我想也是啊,东夷山的事情到现在都没议出个结果,还不知道是打是招降,再说表哥才和母亲提了要把姨夫姨母合葬,这会子哪里有心思想到娶妻上头?”   又道,“至于表哥怨不怨七嫂之前迫着他拿郑家姐妹表决心,却不清楚了。”   宁摇碧哂道:“岳母大人说这件事情问问皇后娘娘也是正理,回头你进宫去与皇后娘娘提一提,看看娘娘的意思罢。”   “唐表哥往后会怎么样?”卓昭节忍不住问,“母亲不大赞成这件事情,因为不知道唐表哥的前程到底会如何,他的祖父总是齐王啊!”   宁摇碧微笑着道:“这可难说得紧。”   卓昭节挑眉道:“我怎觉得你仿佛晓得什么?”就扯着他袖子,“快说快说!你怎么什么都瞒着我?半点不拿人家当妻子看了吗?”   “我怎么敢?”宁摇碧伸指在她粉嫩的颊上轻轻一划,微微而笑,道,“确实难说得很啊,这回太子已经下定决心要让古家甚至是祖父起复了,唐表哥的身世又是他们揭露出来的,如今虽然帝后和宰相都不赞成他们这么做,然而太子决心已定是其一,早有准备是其二,咱们家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问我唐表哥往后,我哪里能保证?”   卓昭节失望道:“那你揣测下呢?有几种可能?”   宁摇碧沉吟着道:“若无意外的话,他最差也就是守着这个爵位却做不了官,就这么过罢了。”又道,“他这两代也许还会被朝廷忌惮下,往后大家都把这往事忘记得差不多了,也和寻常人一样,若子孙争气……”   “三房如今虽然还住在侯府,八娘算是侯府的娘子,可一旦祖父……三伯父不过一个六品散官,八娘的婚事确实需要抓紧辰光了。”卓昭节忙道,“我看三伯母和七嫂的模样,只要唐表哥能一直保着这爵位不被夺了,也无性命之忧,没有实职她们也未必在乎。”   卓家三房因为是庶出,偏敏平侯在元配死后续了弦,三位嫡子争世子之位闹得家门不宁,庶出的二房、三房根本没有说话的地方,只能两边不得罪的艰难度日,那时候三夫人是只求不被拖下水就谢天谢地了。   但四年前局势变幻,世子人选定下来,沈氏母女出了家,侯府重归宁日,各房也有心思考虑以后了。   毕竟敏平侯这把年纪,一旦去世,大房袭爵为敏平伯,略改侯府规制,大房的子女身份变化不大;四房的次子这回中了榜,又有两个好女婿,日子也不会过差了去;五房是嫡幼子,敏平侯不会亏待了卓芳涯,而且沈丹古这次不也是榜上有名吗?这沈郎君欠侯府、沈氏的恩情怕是这辈子都要还不清了……   和三房一样是庶出的二房,虽然一样三个儿子没有一个中榜的,但大郎卓昭美与六郎卓知勇本身才干不差,经敏平侯认可后,早就为他们谋取了外放实职,这些年来虽然没有升迁入京,但在地方上捞的油水想也不少。所以二房分家之后必不会一落千丈的,何况二房里唯一的女儿二娘卓昭丽子女都快要说亲了。   相比之下,三房最弱,庶长子卓知润这次下场是第二次了,仍旧一无所获。庶女嫁是嫁了,没有低嫁,也得意不起来。唯一的嫡子卓昭嘉至今还没中举,去年娶的妻子由于侯府衰微的缘故门第也平平,原本三夫人也许心里失望,但也没想过卖女求荣——不然也不会选择身世没被揭发之前的唐慎之了。   可现在是三房本就看中且说好了的未来女婿忽然成了宗室又封了侯,严格说起来也不能算三房攀附富贵。三房不想放过这个光耀门楣的机会,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从侯爵之家一下子落到六品散官、又不像二房有外放多年的两个儿子可以补贴家中,往后产业上也只有分家的那一份,既然有机会结一门高贵的亲事,三夫人动心不足为奇。   至于唐慎之会被天家提防架空,对于一旦敏平侯去世就会立刻成为长安几乎满大街都是的六品散官中的一员的卓家三房来说,有爵位就代表着身份在那里,自己家自也跟着沾光——这要是唐慎之还是任慎之,即使孜孜不倦的操劳上一辈子,譬如时斓,到现在连个开国县男的爵位都没有呢!   女儿能够做到侯爵夫人,三夫人已经很满意了——游氏的两个女儿,一个未来是子爵夫人,一个未来是伯爵夫人,谁说妯娌私下不羡慕了?   三夫人的这点盘算宁摇碧也明白了,他思索片刻,道:“若三伯母要求不高,这门亲事倒也未必不能结,不过我与你说一句,八娘子……是那年义康姑母宴上把位置让给我的那位年罢?”   卓昭节啐道:“你说的仿佛是她主动把位置让给你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玩弄手段,也就是八娘她脾气好,没和你计较。你若是挑了六娘,你看你什么下场!”   宁摇碧笑着道:“六姐似乎刚强很多,但我想让她把位置让与我也不是没办法……好吧,先不说这个,我是说,这八娘太好说话了点儿,依我来看她是不适合做唐表哥现在的妻子的,宗室里头那些弯弯绕绕,她哪儿应付得下来?当然她应付不下来的话,本来也没关系,然而唐表哥也是有问题的。”   “唐表哥怎的了?”卓昭节诧异的问。   宁摇碧微笑着道:“唐表哥又不是我,有把握把妻子护得好好儿的,我瞧唐表哥自己应付如今的身份就有点吃力了,哪里还有心力为八娘分担?他这样的情况还是娶个能干伶俐的妻子,要么就是出身大族比如说淳于家,否则恐怕夫妻两个过得都不会舒服。”   卓昭节打了他一下:“是是是,你把我护得好好儿的,如今长安上下还在传着呢,说我最没用不过,什么都得靠你!”   “那起子长舌妇是在嫉妒你呢!”宁摇碧一本正经的道,“她们自己过不好,就看不得别人好!我不是和你说过许多次了吗?这样粗浅的挑拨离间,你怎么还要上当?”   卓昭节被他说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道:“好吧,我不上当。”   宁摇碧伸手抚着她面庞,慢条斯理的道:“你就这么说句不上当,还是无法震慑她们!其实你以后若不想听到她们这么嚼舌根,我觉得有个法子可以用一用。”   卓昭节把头一歪,索性依偎进他怀里,笑道:“咦,你又有什么名堂?”   “就是每次听到她们这么说,你便对我好一点,主动亲亲我,抱抱我。”宁摇碧正色道,“她们那么说,无非就是盼望着你听了生气,回来与我争吵,这样她们就痛快了!结果你不但不上当,咱们反而倒更加的恩爱了,这起子东西越想越生气,不定气死几个,纵然还有没气死的,然而见这挑拨离间不好用了,你说她们还费这个功夫做什么?”   他不怀好意的搂上卓昭节的腰,“所以为了不让这起子东西得逞,昭节你快对我好点……喏喏,亲这里这里!”   卓昭节又好气又好笑,捏拳在他胸前打了两下,笑骂道:“你果然就没正经话说!谁理你?”   未想话声方落,就被宁摇碧趁机按倒在榻……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使者人选   东夷山虽只一隅之地,对于地域辽阔又富庶的大凉来说不足为惧,然而地处西域,当年齐王煽动仲崇圣叛乱,为策万全,还对西域诸胡许以重诺——只是当时苏史那执掌月氏,忌惮大凉国力昌盛,虽然答应了齐王会出兵,但事到临头却选择了观望为主、出兵为辅。   那时候月氏在西域诸胡中极为强盛,苏史那之名响彻西域,其余收到齐王请求的胡族自然有样学样。结果仲崇圣果然是独木难支,西域诸胡看到这般景象,当然不肯继续和大凉鏖战。之后仲崇圣兵败如山倒,齐王伏诛,仲崇圣退守东夷山。   大凉也不是完全没打过东夷山,只是西域诸胡见到大凉兵强马壮之后,非常担心大凉打下东夷山后,会趁势扫荡西域,重开前朝的西域都护府,迁胡人入关,占据他们的桑梓地,因此相约囤兵东夷山附近,大凉本就恼恨他们答应襄助齐王,见这情形,自是飞报长安,言胡族有异心,那时候横竖大军还在西域,咸平帝自是命其时为帅的古太傅大可便宜行事——这就是大凉西征、老敦远伯重伤殁于军中、月氏等族投降、申骊歌远嫁长安、苏史那陪嫁等前事的始末了。   这样错综复杂的前事,再加上帝后打算留给子孙建功的私心,东夷山之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如今再提起,少不得要反复争论,毕竟东夷山的收回,关系到朝臣们的切身利益,甚至于对于目前朝中局势的变化都是一个极微妙的引子。   帝后的态度又暧昧不明,这样一路争议到了五月初才定下来。到底还是宰相一派胜出,决定先礼后兵,派遣使者陪同义荣侯唐慎之前往东夷山中劝降仲崇圣。   对于仲崇圣投降的条件,咸平帝开的也不差,因为唐慎之这个名义上的仲崇圣故主封了侯,仲崇圣自然不能越过他,君臣商议下来,若仲崇圣决定投降,可以封其不超过伯的爵位,另赐府邸钱帛,使他可以回长安颐养天年。   至于仲崇圣的麾下,也各有封赏赦免。   本来仲崇圣至今没有投降,早先是因为齐王,加上畏惧朝廷事后翻脸。后来帝后有意留他给子孙建功,既然不理他,仲崇圣想投降也寻不着门路——如今唐慎之既受了咸平帝的封侯,又考了咸平朝的榜眼,这个齐王血脉都降了咸平帝,还亲自出面去劝仲崇圣,仲崇圣不降反而就难以下台了。   而且咸平帝既然宽待唐慎之,照理也不会杀害仲崇圣,即使被拘回长安软禁,好歹比一辈子埋骨荒山好罢?   所以朝野上下都认为东夷山这次能够兵不刃血的拿下来,其可能至少有七八成。因为唐慎之毕竟是齐王之后,不可能让他独身一人上东夷山,总归是要派人陪同——也可以说是监视的,不然万一唐慎之与仲崇圣会合,一起反了大凉——这样的可能虽然不多,若是出现,岂不是丢尽了朝廷的体面?   既然劝降的事情这么有把握,这一趟去东夷山,等若是现成的分功劳了。唐慎之齐王之后的身份,咸平帝已经封了他一个侯爵,以示对齐王一脉的宽容,这回劝下仲崇圣,也不太可能给他什么好处了,那么大头的好处当然是陪他前去的使者来分。   大凉太平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这么个立功的机会,自然是满朝文武都不甘心落后,为了决定使者的人数和身份,朝臣几次差点在御前打了起来!   还是避暑的日子近了,为了不耽搁去翠微山避暑,咸平帝几次当朝震怒,才让众人勉强议出结果。最终定下来的却是一名正使、三名副使,唐慎之占定了一个副使的身份,另两名副使的名额,一个被太子拼死替长子延昌郡王要了下来,毕竟唐慎之的身份是延昌郡王“发现”的,太子抓住这个理由死活让延昌郡王也成为副使之一。   两名副使已经一郡王一侯爵了,最后一名副使若身份相齐,也太过抬举仲崇圣,反而不美。所以朝臣提议最后一名副使不宜再遣高官厚爵之人担任,他们这么一提,咸平帝倒是觉得可以给后族的人一个机会,比如说皇后的嫡亲侄孙淳于桑野,因为长头还有嫡亲兄长,不是世子,虽然也有荫封,到底品阶不高——趁着这一回跟过去见识见识场面,混份功劳,回来之后,好歹是后族的体面。   因此咸平帝直接点了淳于桑野的名,本来对此事装聋作哑置身事外的楚国公当然是喜出望外,忙不迭的出列替孙儿谢恩。   三名副使都有了着落,各方便挽起袖子争起了正使的人选。   只不过这个人选咸平帝与淳于皇后早有设想,轻描淡写的否认了众人的提议,直接点了雍城侯。理由是现成的,一来雍城侯去过西域,二来月氏族算是雍城侯的岳家,月氏在西域诸胡中算得上兵强马壮,万一仲崇圣倒行逆施,雍城侯也便于就近搬救兵,免得大凉士卒远水难解近渴;三来此去西域万里迢迢,老臣们年岁长了,雍城侯却正当壮年,来回跋涉,不会因此耽搁了事情。   咸平帝振振有辞,朝臣们虽然颇不甘心这份大好功劳就这么落到雍城侯手里,可多年积威之下,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叩谢咸平帝的体恤。   只有太子与延昌郡王心中恨意绵绵——前一日,雍城侯世子妇卓氏携膝下一双子女进宫陪淳于皇后说话,据蓬莱殿里的宫人传出消息,那卓氏虽然在蓬莱殿的一个时辰里大部分辰光都在和皇后说笑、逗弄双生子,可快告退时,却不经意的提了一句“前两日去祖母那边说话,提到西域,祖母感慨,道那里究竟是母亲的故乡,自母亲去后,父亲一直惦记着想再去看一看呢,可惜父亲如今在朝为官,等往后致了仕,年岁既长,怕也去不得了”——由于宁家大房的事情,咸平帝自觉亏欠了纪阳长公主,这一点皇后也清楚,现下卓氏打着长公主的旗号这么一说,帝后纵然有旁的考虑,也会把宁戡换上去了!   毕竟帝后即使对宁家将来有所提防,但长公主还活着的时候,除非宁家丧心病狂,否则对雍城侯府是只会扶持加恩决计不会打压算计的。   问题是卓氏这理由说的也太荒谬了点儿!   满长安谁不知道雍城侯当年是被迫迎娶申骊歌那胡女的?他会不会想念申骊歌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申骊歌的故乡了——英雄救美人那是千古流传的佳话,美人救英雄……咳,雍城侯当年由于纪阳长公主的缘故跟着大军去捞军功,不想头次上阵就被俘虏、甚至被逼婚的事情又不是什么秘密,即使他真的思念申骊歌,也决计不会思念西域的!   这等于是摆明了告诉众人,这件功劳宁家要了。   而太子竭力推荐的古博,最终只得到了官复原职以作安慰——这也算是帝后看出太子对于自己势力已经不如真定郡王后的安抚了,帝后的底线也看出来了,他们并不相信太子会对真定郡王多么慈爱,倒更相信真定郡王会是个孝顺的孙儿。   所以即使为了安慰太子,避免父弱子强、子弑父的情况出现,帝后对太子的支持……也就是还给他一个古太傅。问题是古博这么大年纪了,即使在军中威望很高,可最多保证真定郡王不敢兵变,在朝上可说不上太多的话,到底是被贬过一次的人,何况朝上武将说话的分量本来就不如文官。   古太傅的官复原职,所能够起到的作用还不如帝后此举的作用大。   对于这场前后耗费了四个月的争议投入颇多的太子当然很不满意。然而他不满意也没办法,纪阳长公主活着一天,不是涉及社稷民生的大事,帝后就会迁就她一天,更何况长公主向来有分寸,难得提了这么一次要求,几个两朝重臣都不愿意拂了长公主的面子的。   远赴东夷山劝降仲崇圣,若是事成,正使的功劳当然是最大的,副使等人,没有正使的首肯,功劳当然就要小得多。想也知道,雍城侯是绝对不会说延昌郡王什么好话的,此去西域,延昌郡王还得防备着被雍城侯挑刺,届时一个不小心,那就是有过无功了——所以虽然雍城侯如今得了人人羡慕的位置,但宁家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卓昭节蹙着眉道:“恐怕太子会从中做手脚!”   劝降顺利,雍城侯拿大头的功劳,劝降失败,担主要责任的也会是雍城侯——尤其是被证明失败的缘故在于雍城侯的情况下。在这儿太子不插一脚才怪了,如今就一个古博哪里能够让太子放心,不起烽火,太子一系如何起复?   “放心罢,圣人私下有口谕,劝降归劝降,若仲崇圣执迷不悟,打下来也一样。”宁摇碧微笑着道,“苏伯这回会与父亲一起去,届时若劝降不利,那就从月氏族中调兵……本来这也是圣人当殿说过的。”   “要给父亲预备什么吗?”卓昭节问,本来这事儿应该是婆婆来做的,然而她的婆婆去的早,如今侯府是她当家,但公媳之间多有不便,总归要通过宁摇碧来转话。   宁摇碧不在意的道:“你不用管父亲,父亲身边用的都是老人,有几位是从前伺候着父亲去过西域的,他们都会预备好。”又道,“家伎里头挑两个能歌善舞又会得说话的,最好亦有几分姿色。”   “还要带家伎?”卓昭节惊讶的道,“会不会太过儿戏了?”   “不是父亲他们用,到了西域,劝降了仲崇圣,总要就地庆贺下,若是要打,召聚胡族为先锋,赏几个人下去也热闹些。”宁摇碧道,“横竖去了人咱们可以再补,你挑两个好的。”   卓昭节不清楚军中情形,不过就两个家伎也没有什么,便记下此事,等得空就叫了夏氏到跟前——本来许镜心齐王余孽的身份出来后,这夏氏也被大理寺拷去拷问了,然而许镜心与夏氏都说夏氏与齐王毫无关系,之前夏氏想替许镜心也推荐到雍城侯府来任教习,不过是念着都是醉好阁里出来的情份。   没有证据,再加上夏氏正当韶华,众多恩客帮着说话,不几日就赎了出来。卓昭节本不想再要她,可又怕唐慎之知道后生出芥蒂,想着横竖如今帝后对齐王一路都是宽仁的,夏氏又没被定成余孽,加之她确实是个不错的教习,就让她仍旧留了下来。   这会把她叫过来,就将宁摇碧的要求说了,夏氏思索片刻,道:“若说能歌擅舞,家伎本就是学这些的,奴家教导的这些人里头都会得。不过论到口齿伶俐,倒也就那么七八个,姿色都是好的,虽然世子妇绝色,她们到了世子妇跟前便灰扑扑的了,若单独来看皆有几分颜色的。”   卓昭节便道:“那你回去让她们收拾一下,明儿过来叫我看看。”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可怜的父亲   夏氏得命,翌日一早就领了八名彩衣少女到陌香院。   卓昭节把手里的事情暂且放下,传了人到跟前,打眼一看,这八人都是十四五岁年纪,确实颇有几分颜色,环肥燕瘦的各有千秋。因着长年习舞练技的缘故,身量匀称窈窕,眉眼灵动,看着着实不坏。   她一面打量着一面问了几句话——夏氏调教这些家伎很有一手,雍城侯府的家伎水准这两年在长安也有些名气,几次献艺连纪阳长公主都很满意,所以来讨要的人也不少,人员自然换得频繁。   卓昭节也不是每一批家伎都要亲自过目的,如今这里头好几个她看着都眼生,自进府以来头一次见到女主人,又是如此艳光逼人的女主人,有两个少女就显出紧张来,回话时也显得怯生生的。好在这怯生生和紧张都不讨人厌,倒是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   连卓昭节都觉得这也算是一种楚楚动人,那这样的羞怯就不是大问题了。卓昭节心想夏氏的眼力还是值得信任的,便满意的点了头,道:“夏娘子叫你们来时料想和你们说过了,这一次君侯领了上谕,要往东夷山招降仲崇圣,路上得带一些人伺候。”   众人应了一个是字,脸色都有点悻悻,这也难怪,虽然不管在长安还是去西域,她们都是为奴为婢,然而长安富庶,侯府里也是锦衣玉食的养着她们,侯府因为人少,宴乐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次,虽然平常夏氏调教起来颇为严厉,可日子怎么也比万里迢迢跑去西域舒服。   而且这些人也晓得,让她们跟雍城侯去西域可不只是为了伺候雍城侯,谁知道这一路上会被送给什么人呢?若遇见脾气不好的客人,被打死了出气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当着卓昭节的面,她们也不敢说个不字,毕竟卓昭节虽然名声不算太苛刻,但离贤德良善还差得远,这样的贵人贸然开口求饶没准现在就是往死路上走——来的时候夏氏就警告过她们不要做多余的事儿了。   而卓昭节虽然看出她们不甘心的心情,但也没当回事,横竖这些人跳不开手掌心的。叮嘱了他们几句好生伺候好雍城侯,因为雍城侯这会是奉旨公干,带上一批舞伎着实不成样子,对外的说法当然是随行伺候的使女,家伎本来就是要学各样伺候人的活计的,这些个人要承担使女的差使都是绰绰有余。   敲打完家伎们,少不得再给她们许点好处,譬如若是路上被送人,必赏一份程仪,这笔钱卓昭节会叮嘱雍城侯的身边人;若是回来了呢,届时也有赏赐,甚至用心的还可以提前发嫁出去……   把家伎的事情解决了,卓昭节正继续拿起帐本来看,外头回廊上却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道:“母亲!母亲!”   “旷郎?”卓昭节听出是长子的声音,不免吃了一惊,忙把帐本一丢,刷的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可是出了事儿?”   她走到外头,却见右侧回廊上,数丈开外,一个着锦衣的小郎君甩开乳母和使女的手,站在廊上又蹦又跳,大声叫着母亲——这小郎君一双眼睛神似宁摇碧,睫长眸明,极为有神,听到卓昭节出来的声音,转头一看,一眼看得卓昭节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   卓昭节快步走过去,柔声道:“旷郎怎的了?可是谁惹了你生气?”再看乳母等人,她眼里可就半点温柔也无,满是严厉了!   两岁的宁夷旷说话已经有些利索了,他被卓昭节抱起,伸手搂住母亲的脖子,委屈道:“我想去祖父那儿,可他们都拦着不让。”   “旷郎乖。”卓昭节还以为是下人亏待了这宝贝长子,未想是想去见雍城侯不成才闹了脾气,便笑着安慰道,“你祖父过几日要去西域呢,想是这会子忙碌得紧,你去了未免叫你祖父分心,届时若东西收拾不齐整,你祖父在西域过得不好,你想想……若是你换个屋子住,结果把你的翡翠马儿、珊瑚盆景、琉璃小人……这些全部不带过去,你是不是住着也不舒服呀?”   宁夷旷严肃的想了想,才悻悻的抓着母亲发间簪子下的流苏,嘟嘴道:“上回祖父说了故事与我听,结果中间父亲去带我回来睡觉,我都没听完!”   ——和大部分人家一样,雍城侯府也是隔代亲。雍城侯虽然只宁摇碧一个儿子,然而因为申骊歌的关系,或者是父子天生不和,虽然雍城侯大处确实是不遗余力的为儿子考虑,但相处时对宁摇碧却是横竖看不惯。   而宁摇碧自恃是独子,加上长公主的宠爱,对这个父亲也半点谈不上尊重,父子两个关系实在不怎么样。   但雍城侯对独子和媳妇都谈不上好,对孙儿孙女却和蔼得紧。   长孙宁夷旷比胞妹宁夷徽活泼许多,虽然如今许多话还不大会说,却聒噪得紧了,就连宁摇碧与卓昭节有时候也被他纠缠得受不住。倒是雍城侯经常眉开眼笑的又听又说一抱就是半天一天,是以宁夷旷现下对祖父倒比父母还粘着一些,差不多每日起来后就盼着雍城侯快点下朝。   卓昭节伸手点一点长子的额,啼笑皆非道:“不就是个故事吗?为娘使人去前头探探,看你祖父忙不忙,若是闲了再送你去,好不好?”   “好!”宁夷旷小嘴儿高高嘟起,听到这会才转嗔为喜,欢快的在卓昭节怀里扭动起来,叫道,“母亲放我下去,我要自己走。”   “是是是,你小心些。”卓昭节俯身把他放回廊上,又气又笑的道,“有事情过来与为娘说声不就是了?何苦要跺脚?仔细把脚跺疼了!”   宁夷旷拉着她裙摆嚷道:“一点也不疼,母亲放心罢!”正要就这么走了,忽然想起来又一件事情,复委屈道,“我想与二娘一起去,可二娘想去曾祖母那里——我与她说那几只鹦鹉有什么好看的,结果她就打了我一下!”   “哪里被打了?”卓昭节听说女儿打了儿子,微微一惊,忙蹲着身子仔细端详宁夷旷的小脸,虽然知道女儿这年岁能有多少力气,然而宁夷旷也小,娇嫩着呢,怎么能不上心点。   好在顺着宁夷旷指过去的位置看了看,倒也不见什么伤痕,卓昭节拿手指小心翼翼的按了按,道:“疼吗?”   “不疼。”宁夷旷委屈道,“可二娘打我!”   “你是兄长,又是郎君,好郎君就该气量大些,做兄长哪有不让着妹妹的?”卓昭节见他无事,便安慰道,“咱们旷郎往后要做个好兄长呢,是不是?”   然而宁夷旷虽然年幼,却也没这么好哄,坚持道:“二娘打我,她也不是好妹妹!”   “那叫二娘过来给你赔礼,好不好?”卓昭节本想把儿子先哄过去,再和女儿讲道理,然而儿子既然坚持,便换了种法子。   与宁夷旷生得完全一样、只不过穿了小娘子服饰的宁夷徽被乳母下人带过来,一进门就扑到卓昭节怀里,委屈的道:“母亲,我方才睡得好好的,大哥偏跑过来把我推醒,还要我一起去祖父那里,我与他说了,我过会去寻曾祖母说话!他还要闹我!”   ……这是两边都有理了,卓昭节觉得很无奈,先说长子:“旷郎可是不乖,你只说妹妹打了你,怎不说是你先推醒了妹妹?”   宁夷旷扬着头,很有理由:“我好意叫妹妹一起去见祖父!”   “明明就是不让我好好儿睡!”宁夷徽闻言,明媚的俏眼一瞪,捏拳踏上一步,大声道!   这个次女在襁褓里时表现得一直非常温驯,甚至于太过温驯,让卓昭节总怀疑她长大了性.子太好而吃亏。结果满周之后,这小娘子却是越来越霸道了——对兄长动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卓昭节虽然对两个孩子没有什么偏心不偏心,但也觉得女儿对外人霸道没什么,老是欺负兄长到底不成样子,毕竟宁夷旷说是哥哥,和宁夷徽也不过差了前后脚,这长子也不像多么宽厚的人,不替他们处理好,别好好的兄妹闹成了对头!便皱眉道:“徽娘不许这样!你兄长叫醒你是打扰了你,可他也是为了问你要不要一起去见你们祖父!你好好儿的说话不成吗?怎么可以对兄长动手?”   宁夷徽不服气的道:“母亲,是大哥一直纠缠着我,所以我才不耐烦的!”   “那也不能动手呀!”卓昭节放缓了语气,道,“你们是嫡亲兄妹,至亲手足,应该彼此和睦才对!怎么能互相动手?这样岂不是叫为娘与你们父亲伤心?”   宁夷旷和宁夷徽对父母还是很依恋的,闻说让父母伤心,神色顿时也松弛了下来,互相看了一眼,道:“母亲,我们下回不这样了。”   虽然如此,但卓昭节还是觉得这兄妹两个关系还是不够融洽,顿时头疼起来,正琢磨着要怎么给他们说合,外头庭院里有人招呼宁摇碧,却是宁摇碧来了。   她便按下教导子女,道:“你们父亲来了……”就见兄妹两个都是眼睛一亮,双双拔腿就往外跑,宁夷徽因为穿的是裙子,甚至不顾仪态的把裙裾拎到了小腿,异口同声道:“父亲父亲!今儿个给我们带什么好玩的了?!”   宁摇碧十分宠爱子女,从他们诞生起,每次出门都不空手,不拘他们还能不能玩,坊间各种各样精巧的小玩意儿都快把屋子堆满半间了。两个孩子会说话走路后,他更是见什么买什么,平常又极宠爱他们,从来不说半个不字的,时间一长,双生子自是听说他回来就拥上去要这问那,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卓昭节一迭声的叮嘱着“慢点”的跟出去,却见双生子已经被宁摇碧一边一个抱了起来,宁夷旷手里拿了个风车,宁夷徽如今还稀疏的小脑袋上则别了朵绢花,两个人都高高兴兴的摸着新得的东西——卓昭节就嗔道:“你每次都买新的回来,如今他们两个是越发的喜新厌旧了,满屋子的东西就没几个是爱惜的。”   “那也没什么,不喜欢了再买就是。”宁摇碧抱着一双子女,心情大好,笑着道,“我今儿可是给你也带了东西的,进屋去给你。”   卓昭节闻言,顿时嫣然一笑,道:“这可真难得,出去十次,可算有一次带上我了。”   “这话说的真是没良心,给他们买上三五次总归也要给你带一份的好么?”宁摇碧笑着叫屈,“这还是因为你总是嫌我买许多不必要的东西,不然给他们买怎么会忘记你?”   卓昭节横他一眼,宁摇碧立刻道:“是是是,世子妇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才是糊涂的那个人!”   下人都掩嘴窃笑,宁夷旷咬着手指好奇的看着父母,忽然道:“父亲怎的一直让着母亲?”   卓昭节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教导他和宁夷徽友爱的机会!她正要说:“因为你们父亲是郎君,你也是小郎君,是不是也要让着妹妹呀?”   不曾想宁夷徽摸着头上的绢花,斜眼看兄长,道:“大哥真是笨,当然是因为母亲对父亲有救命之恩了!”   咦?!   宁摇碧和卓昭节一头雾水,两人开始沉思当年明月湖上卓昭节跳湖救宁摇碧的那件事情难道偶然被女儿知道了?然而宁夷旷显然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诧异的问:“母亲救父亲?”   “我听祖父说,人若没饭吃就会死的。”宁夷徽一本正经的大声道,“父亲一直在咱们家吃饭,若非母亲经常给父亲饭吃,父亲早就饿死了,所以母亲对父亲有救命之恩,所以父亲要听母亲的话啊!”   宁夷旷恍然大悟,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是这样……父亲好生可怜!”   宁摇碧:“…………!”   卓昭节:“………………”   第一百七十章 为父   ……两人足足愣了半晌,四周下人也是目瞪口呆,宁摇碧才悲痛欲绝的问女儿:“为什么说父亲一直在你们家吃饭?难道父亲不是你们家的人么?”天地良心,他又没外室没侍妾,与卓昭节恩爱得紧,两人一直同榻共枕的好么?怎么就会被女儿当成是外头的人了?!   论说陪伴子女的时间,他花费的也不少罢?仔细想想,也就是这几个月,中了进士,补了从六品的起居舍人,朝夕需要跟在咸平帝身边记录君上一言一行。   又不是旁人家妻妾数人,虽然嫡子、嫡女,也只是隔三差五去看一回,即使女儿还小,不懂得父亲与母亲的含义,然而既然把母亲当成一家人——怎么女儿会说出来“父亲到咱们家来吃饭”这样荒谬的话了?   “父亲是咱们家的人?”不想宁夷徽听了这话,小脸上露出吃惊之色,回头看向卓昭节,疑惑的求证道,“母亲,这是真的吗?”   她这副如闻青天霹雳、惊讶万分的模样,让宁摇碧险些吐血!   卓昭节这会正苦苦忍着笑,闻言差点就笑出了声,忍耐片刻才勉强道了一句:“你们父亲怎么会不是咱们家的人?”这话说完,她就伏在宁摇碧肩上,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脱力,整个人都趴在了宁摇碧身上……   宁摇碧脸色发黑,把长子往地上一放,单独抱了女儿到膝上,正色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可是谁在你跟前胡乱说话了,叫你不把为父当自己人看?”   他一向对子女疼爱万分,从不曾疾言厉色,所以这会板起脸来宁夷徽也不在意,依旧天真的道:“因为曾祖母那儿的庞家令也不是曾祖母家里的人啊!”   宁摇碧试着揣摩女儿的逻辑,试探着问:“这是庞家令告诉你的?”   “是啊。”宁夷徽懒洋洋的往父亲怀里一靠,小手拨弄着宁摇碧的袖子,悠然道,“上回曾祖母让我和大哥还有大堂哥好生相处,曾祖母说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当时庞家令恰好在,我就问曾祖母,庞家令也是一家人么?但庞家令说他只是下人,不敢当曾祖母和咱们的一家人……”   卓昭节擦着眼角的泪水,喘息着问:“好孩子,告诉为娘,这样你又怎么认为你父亲不是咱们家的人呢?”   “因为庞家令一直待在曾祖母那儿,我看父亲也一直待在咱们家;庞家令和父亲都一直给咱们买各种小玩意;庞家令总能把曾祖母哄高兴,父亲也是;庞家令……”听她煞有介事的扳着手指数庞家令与父亲的若干共通之处,宁摇碧脸色一黑再黑,若不是碍着女儿在膝、妻子在肩,差点就要掀桌而起了!   他咬牙切齿的道:“徽娘乖,不要说庞家令了!”   “好啊!所以我想,父亲在咱们家应该也和庞家令在曾祖母那儿差不多吧?那庞家令既然不是一家人,父亲当然也不是了!父亲应该和庞家令一样是下人罢?”宁夷徽觉得自己的推测好厉害!说完之后,她仰着小脸高高兴兴的等夸赞。   “…………!!!”   宁摇碧阴着脸,极勉强的笑了笑,敷衍的摸了摸她头,心不在焉道:“徽娘真聪明,这么小就会想这些事儿了。”女儿小,女儿是心肝宝贝,女儿不能怪……那本世子受的委屈……是了——庞绥!本世子跟你没完!!!   卓昭节同情的看着他,正待与女儿说清楚这里头的关系,不想宁夷徽极为敏感,小脸一垮,气急败坏道:“父亲不喜欢我了!”她怒气冲冲,满怀委屈,“往常父亲问了我问题后都是极高兴的,这会连笑都不像笑!”   “谁说为父不高兴了?”宁摇碧立刻笑得灿烂无比,亲切的抱住女儿,正色道,“其实,为父是太高兴了,所以才会这样!”   宁夷徽收了发怒,怀疑的看着他:“真的吗?”   “为父几时骗过你们?”宁摇碧斩钉截铁的道,“为父没想到为父的掌上明珠如此聪慧伶俐,实在是喜出望外喜极而泣……太高兴了,所以……”   到底是小孩子,宁夷徽虽然敏感,却也好哄得很,被宁摇碧打点精神哄了几句,顿时又开心的笑出声来——不想宁摇碧才抹了把汗,袍子被用力拉了又拉,现在轮到之前被他放下地去的宁夷旷气急败坏了!   “父亲最是偏心,抱二娘为什么不抱我?”宁夷旷眼红的看着妹妹的位置,扯着宁摇碧的袍角用尽力气来回摇,大声道,“夸奖二娘也不夸奖我!父亲不疼我了,我要去寻祖父!去和祖父告状!”   宁摇碧暗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把哄好的女儿递给卓昭节,强作欢颜抱起长子:“你们都是为父的心肝宝贝,为父怎会偏心呢……”   冒姑等人眼观鼻、鼻观心,状似端庄的垂手侍立在旁,然而双肩均是微微颤抖——都在心里笑得直打跌了,可怜的世子啊……当年哄咱们娘子就够做低伏小的了,如今两位小主人渐渐长大,只看现在才两岁就这样的磨人,往后天知道会怎么个难伺候法呢……世子的苦头,还在后头啊……   双生子年幼无知居然拿亲生父亲当成外人甚至下人的事情传到纪阳长公主和雍城侯耳中,让这两位长辈也大大笑了一场,长公主尤其的开怀,指着阶下的庞绥笑骂道:“都是你个老货,你伺候本宫这许多年,如今也还在本宫这儿听用,与本宫的晚辈有什么两样?偏你守那些破规矩不肯认,倒害得本宫的曾孙女闹了这么个笑话!”   庞绥的年纪比长公主要年轻很多,说是差了一辈也不过分,但因着去年长公主的危急,他原本黑如墨染的鬓发也打了层霜色,面容亦苍老了许多,只是神态之间的从容安定如旧,闻言含笑道:“殿下乃是天家血脉,下官如何敢当殿下的晚辈?只是下官也没想到小娘子会这样误会了,却是下官的不对。”   长公主挥手道:“哪里来这许多的废话?小孩子家都有许多奇思妙想,这儿一出那儿一出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笑笑也就是了,难为本宫还真的和你计较?”只是说了这话,长公主又皱着眉道,“但把这事儿给本宫管好了,别叫有心人折腾出来说他们不孝之类的谣言!”   庞绥忙道:“下官听到之后就去做了。”   ——长公主府的主仆见过的风浪比侯府那边多得多了,虚岁才两岁的小孩子说几句天真的趣话也许暂时无人注意,可谁知道将来长大了会不会被政敌翻出来说他们从小不孝、竟然以父为仆呢?跟着没准还要扯出卓昭节妻为夫纲的话头来。   长公主可不想孙辈被这么坑一把,自然要帮手善后。   然而庞绥精明能干,却是不必长公主提醒就去做了。   既然二房的孙辈们不要操心了,长公主又叹了口气,问庞绥:“清郎这几日怎么样了?药还在吃吗?”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到时家   宁朗清自然一直都在吃着药,吃穿用度上,宁摇碧和卓昭节待他一直都不差,只是不常让他到陌香院,不过这也有话说:“清郎的身子骨儿一直不大好,旷郎和徽娘都年幼娇弱,若是过了病气,三个孩子都病了,实在叫人担心。”   连长公主听了这话也同意让宁朗清少与两个堂弟、堂妹接触,毕竟宁家如今子嗣单薄,现下三个曾孙都是嫡出,一个比一个金贵,不能不小心点,只是叮嘱卓昭节不可疏忽了宁朗清身边的人,不能弄出奴大欺主的事情来。   这一点卓昭节自然是不敢怠慢,之前陪着宁朗清从剑南回来的人都被她以荣养为借口打发到庄子上去了,因为打发他们的庄子说是以后要拨给宁朗清为产业的。叔父和婶母为侄子陆续置办产业,让他们这些心腹老人去帮着看着点儿、又是体恤他们当年追随大房去了剑南,赏他们一份清闲的差使,谁也挑不出理来,都要说宁摇碧和卓昭节厚道,不但抚养侄儿,还要将原本属于自己子女的产业分润给宁朗清。   如今瑟兰居里都是宁摇碧亲自物色的人,对宁朗清照料得十分殷勤体贴,长公主几次着人突然去探望宁朗清,也不能不承认这些下人是用了心的,只不过老是拘着宁朗清不叫他出门。   自己带大的孙儿自己清楚,长公主很明白宁摇碧是不可能拿宁朗清当亲生骨肉看待的,之前宁摇碧也这么说过,现在看宁摇碧果然对宁朗清给足了份例却不亲近,长公主反而放心。   但宁朗清一直身体孱弱,让长公主却多了份记挂。   此刻听了庞绥的话,长公主叹了口气,道:“回头让许珍过去给这孩子诊一诊脉罢,老是病着,大房往后还指望着他呢。”   庞绥劝说道:“下官听说小时候病一病,长大了反而更加的健壮,也许清郎君就是这样的。”   “但望如此吧。”长公主沉吟着,道,“这会去翠微山,叫这孩子跟本宫住。”   “可是殿下年岁长了,清郎君又一直病着……”庞绥为难的道,“恐怕会过了病气给殿下,下官如何能担这样的责任?”   长公主皱眉道:“他一个小孩子家能有什么病?本宫看他多半是身子弱些罢了,九郎那边有旷郎和徽娘,不方便总叫他到跟前去,老是一个人待着怪可怜的。”又道,“这事儿你只管办,不必你担责任,行了罢?”   “殿下言重了。”庞绥忙道,“那下官先去寻了许院判给清郎君诊断一二。”   回过头来他把这消息报到宁摇碧跟前,卓昭节正好也在,不免忐忑,道:“祖母可是……”   “许是祖母看他一直孤零零的,想带上几日。”宁摇碧平静的道,“不必担心,苏伯自有分寸。”他转开这个话题,道,“淳于和时大娘子都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趁着咱们还没去翠微山,你各送一份礼去吧。”   卓昭节惊讶的问:“时大娘子?她收拾什么东西?”   “她不是一直恨为女儿身吗?”宁摇碧道,“又一心一意的盼望能够沙场报国,偏赶上了太平盛世,这回东夷山的事情可能打也可能不打,总归她动心想跟过去。”   “圣人与皇后娘娘?”   宁摇碧一哂,道:“当然不同意,华容姨祖母也不同意。但时大娘子直接寻了淳于,淳于赖在蓬莱殿里纠缠了一个多时辰,皇后娘娘烦不过了,就说华容姨祖母不答应,时大娘子哪儿也不能去!”   卓昭节惊讶道:“那怎么时大娘子也收拾东西了?”   “淳于去寻了时五帮忙,时五就和他的祖母说,时大娘子如今都二十有余了,还是不肯出阁,总这样也不是办法,淳于一直对时大娘子有意,这回去西域,索性叫时大娘子跟着,回头没准就成了一对呢?”宁摇碧哂道,“华容姨祖母为时大娘子的婚事操心着呢,想想觉得有道理,就松了口,又说服了时相,这会时大娘子可不也收拾起来了?”   “可时大娘子方便跟着吗?”卓昭节狐疑的问。   “谁也没指望她当真跟到东夷山去,就盼望着这一路风尘劳顿彻底的打消了她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宁摇碧道,“现在就怕淳于到时候也一个糊涂跟着她半途折回来,楚国公这几日正拎着淳于训示此事,让他不可为了一介女子荒废自己前程。我过会也要去楚国公府叮嘱他几句,这回是帝后平白送他一份好前程,若是犯了糊涂连带着楚国公都没脸,淳于往后也没什么好差使领了,他再恋着时大娘子好歹把轻重分一分。”   卓昭节总觉得好好的劝降人员里夹进一个女子实在是荒谬了点儿,因为也有些日子不见慕空蝉了,送到时家的礼索性亲自带上门去,顺便打探消息。恰好苏夫人与时未宁都不在,却是慕空蝉迎出来招呼,两人寒暄着到了里头坐下,卓昭节就问她:“时大姐姐也要去西域?”   “可不是?”慕空蝉一听问这个,就唉声叹气开了,皱着眉诉苦道,“我昨儿个还在怪五郎,祖父祖母都不赞成的事情,他非要去帮那淳于,结果好了,父亲母亲知道后生气极了,昨儿把五郎叫去上房骂了半晌,今儿一早,母亲就带着大姐进宫去求见皇后娘娘,到这会还没回来呢。”   卓昭节掩唇道:“我昨儿听九郎说起,心里还纳闷得很,这劝降叛贼,非同儿戏,怎么会让时大姐姐跟着呢?”   “名义上当然大姐是不能算进去的。”慕空蝉叹道,“只不过大姐恰好也要去西域,又与天使熟悉,让她一起搭个伴罢了。”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这才释然,道,“不过此去西域万里迢迢,时大姐姐一个娘子未免多有不便吧?”   慕空蝉道:“谁说不是呢?如今祖父祖母都盼望着她吃不住苦头,跟个两三天就转回来。不过叫我来说大姐倔强的很,若她当真一路跟到东夷山下,不打起来倒没什么,打起来,她可别真一个糊涂上了阵!”   卓昭节惊讶的问:“那华容姨祖母怎么还准了时大姐姐去?”   “还不是盼着她能和淳于成一对?”慕空蝉皱着眉道,“而且到时候当真动起武,淳于怎么也该拉住她的。但我总觉得不大妥当,咱们这些人,打小娇生惯养,所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看这些诗句是激动人心,然而当真到那开口说句话都容易吃一嘴沙的地方去能待吗?”   卓昭节也是这么想的,时未宁心气高,不屑和寻常闺秀一样以相夫教子为毕生目标,一意学前朝的巾帼女雄,但时未宁本身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虽然她多年来一直习武练枪,也算吃过些学武的苦头,然而哪次不是一群使女围在旁边,练完了就上去忙不迭的伺候?   真到了西域那等苦寒之地去,哪里有时相府里这么方便快活,那地方似乎洗个脸都得算计着点儿水呢!   慕空蝉叹道:“本来我能劝就劝,劝不住我也没办法。但这会五郎也插了进去,拿了大姐的终身大事说动祖母——昨儿个父亲母亲还说了,若大姐这回平平安安的回来,也就算了,若大姐有失,非打断五郎的腿不可!你说这是不是无妄之灾?下回见到淳于我非骂他不可,自己觊觎着大姐,不敢去祖母跟前说,把五郎拖下水,这是什么事儿?”   卓昭节安慰她道:“我想时伯父和苏伯母也不过是说说罢了,他们疼时大姐姐,五郎也是她们的亲生骨肉呢!再说大姐名义上是自己去西域,可还不是跟着使者走吗?不说副使淳于会看着点了,时大姐姐也是父亲瞧着长大的,父亲还能不护着点她?圣人可是从御林军里拨了精锐护送使者西去的,东夷山下也有我大凉的驻军呢!这还能出什么事?”   “别的倒不怕,就怕唐三搞风搞雨的。”慕空蝉冷笑了一声,抬头道,“我姑姑都叫我提醒大姐防着他点儿呢!这回宰相们的立场和太子殿下可不一样,谁知道唐三会不会中间弄些手脚?大姐一个娘子夹在里头……这不平白的多事么!”   “他也不过是副使之一罢了。”卓昭节道,“盯着他的人也多得很,时大姐姐又会武,小心些就不会有事儿了。”   慕空蝉掠了把鬓发,叹道:“听你这么说说我倒是放心了。”声音一低,“不瞒你说,昨儿个父亲和母亲说了话后,我总是觉得心里有些突突的。只是我亲自去大姐院子里劝了她大半个时辰,倒被她赶了出来。”   这么个大姑子也是让人头疼的,卓昭节同情的看了她一眼,道:“不如给时大姐姐派几个得用的人?这样也放心点儿。”   “人手是祖父亲自预备的,都是骁勇能干之辈。”慕空蝉一拍手道,“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横竖我也拦不住她……你今儿个过来怎么没带徽娘?”   卓昭节笑着道:“你怎么就问徽娘不问旷郎?回头旷郎晓得了一定又会嗔你了。”   慕空蝉拨着面前漆盘里的蜜饯,笑道:“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正缺个小娘子,你家徽娘又生得那般可爱,我见着了她就欢喜,对小郎君么就不如小娘子稀罕了。”   “你这话叫旷郎听见了必然当场与你翻脸。”卓昭节笑了一阵,也问到鸿奴,“上回见到他消瘦了些,今儿怎么没在你跟前?”   慕空蝉笑着道:“他成日里在园子里跑来跑去,能不瘦吗?这会又去撒欢了,我本来想拘着他学几个字,毕竟如今也有五岁了,然而母亲舍不得,我也只能先纵着他这一年,明年再给他规矩罢。”   正说着,外头使女进来禀告:“四娘子听说雍城侯世子妇来了,想过来说说话呢。”   “我这儿还不让她进吗?”慕空蝉一怔,随即啐道,“什么时候四姐过来也要禀告了?”   这时候时兮墨就在门外,听见这话就进来告饶,道:“哪里是和弟妹、初岁生份了?是想着初岁如今忙着一府事务,又有小郎君和小娘子需要照拂,突然上门,多半有事情要说,怕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呢!”   慕空蝉这才道:“这话还差不多,只是我们说话几时特别避着四姐你了?纵然初岁上门来说事情,你难道听不得?”   时兮墨转头对卓昭节道:“初岁你瞧,这话哪里像弟妹与大姑子说的?倒仿佛是嫂子教训小姑了。”   卓昭节笑着道:“慕姐姐今儿个心急,时四姐姐你别和她计较。”就转开话题,道,“说来我还要贺四姐姐。”   ——时兮墨到底还是与高寅定了亲,就定在了年底成婚,据说高寅闻讯之后欣喜若狂,对时家人发誓一定会好好对待时兮墨……   只是当真要成就美好姻缘,还是要时兮墨自己想得开才成。   卓昭节这么说了,不免分心留意一下时兮墨的神情,却见她神色一黯,但黯淡过后也就恢复了常色,微微红着脸道:“你如今和五弟妹一样是学坏了。”   卓昭节含笑与慕空蝉交换了个眼色,慕空蝉悄悄颔首——见状,卓昭节也松了口气,这么说来时兮墨真的想开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孩子   五月末的时候长安已经有点热了,但因为之前朝上争论耗费太久,好容易把使者定下来,既怕生变,也怕仲崇圣那儿得到消息会疑神疑鬼的反而对招降不利,所以使者还是都顶着酷热出京去。   咸平帝命真定郡王代自己在十里长亭送行——次日圣驾就驾幸翠微山。   论起来卓昭节到长安也有四年了,可翠微山还就来过两次,有一年是敏平侯失势且病倒,那时候她还没出阁,合家大小都留在长安侍奉榻前;去年却是宁家大房有丧,为了守丧留了下来。   这回到翠微山还和刚新婚时不一样,宁夷旷和宁夷徽现下会走会跑了,正进入了最闹人的几年。两个孩子打落地起就被千宠万爱,性情都倔强得紧,虽然年纪小,可身边人忌惮着宁摇碧和卓昭节对子女的宠溺,也不敢强迫了他们听话。偏偏丹葩馆里又多水又多小树林,既怕他们落了水,又怕他们在林子里刮到划到。   卓昭节特意把年初才配了人的初秋等四个使女叫回来,一人两个的盯住他们,初秋、立秋、高秋、暮秋都是从江南来的,擅水会泳,当真出了事儿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到丹葩馆次日,谢盈脉打发人送了荷花糕来,卓昭节忙叫分两份送到旁边的曼徊山庄去,也给长公主和宁朗清尝一尝。   因为有几日没和阮家来往了,就留着来人问问近况,这会过来送东西的赵氏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本是阮家仆,谢盈脉出身不高,出阁时也只有屈家替她买的一批下人,大抵年少,不能独挡一面。   好在她也没有旁的妯娌,可以放心的用阮家旧仆,这赵氏就是谢盈脉掌家后提拔起来的,所以对谢盈脉一向忠心,此刻听卓昭节问起阮家人,未语先笑道:“郎主与夫人都好得很,大郎君与少夫人也好,小娘子这两日坐得稳当了,夫人和少夫人这几日都开心得紧。”   赵氏说的小娘子,即是谢盈脉与阮云舒的嫡长女阮穗娘,正月里出生的,和卓昭节的生辰就差了三日,是正月廿一诞生。所谓三坐六爬,如今也有快四个月了,生得粉妆玉琢,可爱得紧。   本来阮家子嗣也单薄,伍氏和谢盈脉都盼望能够和慕空蝉、卓昭节一样一举得男,对谢盈脉在夫家的地位稳固更有好处。然而阮穗娘落地之后,却勾起了阮致和卓芳华对早夭之女的思念——阮云舒虽然是个很好的嗣子,可到底不是阮致与卓芳华的亲生骨肉。   偏阮云端去的又早,阮穗娘虽然生得未必像阮云端,但因为都是娘子的缘故,一下子激发了卓芳华对亡女的怜爱和愧疚,这小娘子才满月就被卓芳华抱到身边亲自抚养,宠爱不尽。   由于这个缘故,卓芳华自觉对不起媳妇,这几个月以来对媳妇是越发的体贴和照拂。实际上谢盈脉私下里与卓昭节说过:“父亲母亲统共就云端姐姐一点骨血,不想却是难产去了,舒郎也说穗娘能够安慰安慰父母之心那是再好不过……何况我们早晚都要到母亲房里去请安,横竖见得到不说,我养孩子哪里有母亲仔细?”   谢盈脉自己父母早逝,她是跟着师父长大的,她师父是江湖中人,又是男子,虽然很疼爱这个关门弟子,但带起她来和寻常孩子多的百姓家其实也差不多,不过是供她吃饱穿暖、不叫她受了大的欺负便是。   而谢盈脉是见过卓昭节对宁夷旷和宁夷徽的,那叫一个谨慎仔细,用谢盈脉的话来说,真真是把小孩子当成了一点也碰不得的稀世珍宝一样了。那会谢盈脉就忧愁于她往后带子女若是不符合高门大户的规矩,别叫人挑了理去。   如今卓芳华接过手去,虽然对头一个亲生骨肉不能养有点遗憾,但转念也想开了——对于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或高门贵妇,自己是半路出家,论到如何把阮穗娘教导成一个合格的闺秀,侯门出身又嫁得御史、还养大了自己的长女的卓芳华绝对比自己在行。   谢盈脉早年随师父在江湖上闯荡过,虽然如今做了阮家妇,但心胸到底比寻常女子开阔,想通之后倒也不怨卓芳华,婆媳两个现在处得犹如亲生母女也似。婆媳和睦,阮家下人做事也方便,不必顾忌这个那个,所以赵氏兴致勃勃的描述了阮穗娘昨儿个自己忽然从榻上爬了坐起来,伸手抓着卓芳华的衣襟不肯放的经过,虽然这场景很普通,但四个月不到的小孩子做来却足以叫长辈们惊奇欢呼了,卓昭节回想着宁夷旷和宁夷徽四个月时的模样,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装了几盒侯府的点心做回礼,又取了几件小孩子的玩具搭上,送走赵氏,卓昭节就问左右:“旷郎和徽娘呢?怎么还没过来?”   “方才乳母过来说,早上旷郎君起身后闹着要见君侯,乳母哄他君侯去西域公干了,奈何旷郎君又说也要去西域……正好徽娘子想去见长公主殿下,乳母就哄了旷郎君一起去。”冒姑含笑道,“这会怕是被长公主殿下留住了。”   卓昭节道:“咦,不早说,方才送荷花糕时也把他们那份捎过去,这会怕是要把祖母的份子吃掉了。”   “过会再送些过去好了。”冒姑笑着道,“上回送吃食,长公主殿下不是说,便是她自己不想吃,可看着郎君娘子们吃得香甜也开心吗?”   既然在长公主那里,以长公主的为人自然会把两个曾孙都照顾的好好的,卓昭节就不担心的,叫人做好乌梅饮:“吊到井里去,等九郎回来了喝,大热天的回来吃冻酪伤身。”   又盘算着七月里长公主生辰,叫了夏氏到跟前,问起生辰时献的舞练得如何,叮嘱她用些心,务必要让长公主看得开怀。   把一干事情忙完了,也过了午时,卓昭节照例要小睡片刻。   只是这日才睡了不久,就被冒姑推醒,说是宁夷旷和宁夷徽回来了,卓昭节揉着眼坐起来,看着窗口放下来的帘子,不确定道:“这会正热着吧?祖母怎么就放他们现在回来?”   “婢子看是背着长公主殿下偷偷溜回来的,而且……”冒姑苦笑着道,“清郎君也来了。”   卓昭节顿时一惊,道:“怎么会三个一起过来?”   “听乳母说,是旷郎君把清郎君拉过来的。”冒姑尴尬的道,“这会长公主殿下好像也睡着了,旷郎君和徽娘子玩不到一起,就拉上了清郎君。”   卓昭节皱眉片刻,道:“先把他们叫过来罢。”   三个小孩子一起进来,脸色都红通通的,明显路上追逐嬉戏过,就连看着病歪歪的宁朗清也不例外。卓昭节不动声色的问:“你们怎么现在过来?可是瞒着曾祖母?”   见她开口,宁朗清立刻脸色一变,甚至于悄悄的往后退了一步,俨然很害怕她的模样。见这情形,卓昭节心中更加不悦了。倒是宁夷旷和宁夷徽,双双靠到卓昭节膝前,争先恐后的说着话,两个人硬是说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卓昭节听了半晌才听出来.经过,和冒姑说的一样,兄妹两个各有所好,玩不到一起,宁夷旷就把玩伴瞄上了宁朗清。   卓昭节便淡笑着道:“你们就只顾自己,也不看看你们堂哥这么弱的身子骨儿,大日头下的被你们拉了跑过来?”   宁朗清似乎担心因此不能和双生子一道玩耍,忙道:“婶母,我没事的。”   宁夷旷和宁夷徽唧唧喳喳的道:“我们没被晒到,乳母给我们拿扇子遮着呢!”又说想吃果子。   卓昭节打发人去井里提上来,分与三人吃了,又看他们在跟前打闹一阵,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就借口宁朗清身体不好,别叫长公主担心,派人把他送回曼徊山庄。   宁夷徽倒没什么,她虽然和宁夷旷玩不到一起去,但对宁朗清这堂哥兴趣也不很大。   倒是宁夷旷颇为遗憾,还说明日再去寻宁朗清玩耍。   听着儿子的许诺,卓昭节不免有些头疼,按说自己对宁朗清虽然谈不上亲热,但也没大声呵斥过,可今日看宁朗清对自己那副畏惧的样子,说这小郎君心里没什么想法,卓昭节是不相信的。也亏得刚才没有外人在,不然还道宁朗清平常在侯府一直被打打骂骂、所以才会这么畏惧婶母呢!   何况宁朗清又比宁夷旷大了三岁,小孩子们一起玩耍,下人盯得再紧,总归难免有疏忽,万一宁朗清……还是把两人分开了好。   所以宁摇碧回来后,卓昭节就与他说起了今日的经过,道:“我看不如把鸿奴、畅娘这些孩子一起邀到一块玩耍罢?”宁夷旷也未必就多么喜欢宁朗清,只怕还是与妹妹玩不到一起,想着另寻投缘的小郎君玩耍罢了。   宁摇碧也赞成这么做,道:“明儿个你就开始发帖子,总之不能叫旷郎和清郎太亲近了,这小子被祖氏教唆过,我瞧他嘴上不说,心里对咱们这一房总归提防着,别到时候在旷郎身上使坏。”   然而还没到明日,晚上夫妇两个带着子女用饭时,忽听宁夷旷道:“父亲、母亲,堂哥好生可怜,父亲母亲何必总是不叫他出门?”   宁摇碧和卓昭节一起阴了脸,道:“这话是谁说的?”   “是堂哥悄悄和我说的。”宁夷旷仰着小脸,一脸认真道,“堂哥说父亲母亲不喜欢他,所以经常不叫他出门,这回到翠微山来,若非曾祖母接了他去曼徊山庄,说不定他还会被留在长安的。”   夫妇两个对望了一眼,宁摇碧不动声色的问:“哦,他说了这个?还说了别的不曾?”   “还说很羡慕咱们有父亲母亲疼爱。”宁夷旷怪同情的道,“父亲母亲也疼一疼堂哥罢?我瞧堂哥这么说时眼眶都红了。”   ——他这儿童言无忌,伺候他的人却连腿都软了!   宁摇碧冷冷扫了眼失职的下人,按捺着性.子问:“你要父亲母亲疼爱他,可万一父亲母亲疼了他,却顾不上你了,怎么办?”   就听宁夷旷天真道:“堂哥说他身子骨儿不好,不能和我比,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等他死了,父亲母亲再疼我好了。”   “……”卓昭节深吸了口气,道,“谁教你乱说堂哥会死的话了?”这要是传了出去,没准还认为宁夷旷咒宁朗清早死呢!   宁夷旷道:“堂哥自己这么说的呀!他说他身体不好,指不定就会早早死了……”想了想,又道,“堂哥好像很怕母亲,之前母亲说话时,堂哥被吓得都退了一步,母亲,念着堂哥快死了,对堂哥好一点成吗?”   宁摇碧和卓昭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往后是万万不能让宁朗清与这两个孩子接触了,这才一起玩了半晌,就把自己长子教导得对他同情得一塌糊涂、深信不疑,再有下次还得了?   半晌,宁摇碧难得没有回答儿子的话,而是简短的吩咐鸾奴:“话都记下来了?去告诉祖母!”   第一百七十三章 游氏出手   原本打算次日邀别人家小孩子上门来玩的,但闹了这么一出,宁摇碧和卓昭节都觉得应该立刻把这对堂兄弟分开,免得宁夷旷年纪小不懂事,当真被宁朗清把这嫡长子哄了过去,那才叫冤枉!   所以次日一早,卓昭节就领着双生子回了娘家,让他们与表兄弟一起玩耍。   这时候卓无畏、卓无忧和卓无忌都已经入学了,但避暑中间,总归是要松弛些。听说姑姑带着表弟和表妹回来,全部抓了这个理由逃学到游氏这里来请安。   游氏本来就对孙儿、侄孙们纵容些,加上女儿也不经常带子女一起回来,就笑着道:“你们来看姑姑和表弟表妹?”   几人都道正是,拿路上折的花草逗双生子,游氏晓得这点大的男孩子未必有心思带小孩子玩耍,不过是借口逃课罢了,但也不说破,叮嘱道:“那正好带着旷郎和徽娘看看咱们的院子,记得别在太阳底下晒着。”   卓昭节不免觉得几个男孩子粗疏得很,命下人多半都跟上去才能放心。   把小孩子们打发了,游氏就问:“怎么忽然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卓昭节虽然回来之后神情如常,但知女莫若母,游氏却察觉到这小女儿似乎有什么事情,就关切的问起来。   “还不是大房的那一位?”卓昭节今日一来是带子女回娘家,把宁夷旷和宁朗清分开,二来也是顺便与母亲诉诉苦的,闻言就叹了口气,道,“母亲也晓得他虽然是个小孩子,身世也堪怜,然而他祖母与九郎之间到底是……我那婆婆去世时,九郎不是和他如今差不多大?那时候欧氏也没可怜九郎啊!若非长公主和苏史那,九郎怕是根本长不大!所以这会虽然养着他,总归是不常让他出门的,结果这回到翠微山来,祖母把他带在了曼徊山庄,昨儿个旷郎和徽娘过去祖母跟前,和他就玩上了,回来就要我和九郎对宁朗清好点——之前我问他们话,也没怎么样啊,宁朗清就当着旷郎的面一副被吓得倒退一步的模样,所以今儿个特意带了他们过来,万万不能再叫他们和那小子一起了。”   游氏听了也皱起眉,道:“下人这是怎么看的旷郎?被挑唆了小主人也不管?”   “昨儿个九郎重重的罚了几个,说是如今在山上人手不便,回去之后就全部换掉。”卓昭节蹙着眉头道,“问题是旷郎现在同情着他那别有用心的堂哥,我愁着要怎么和他说呢?这么点大的小孩子,上几代的恩怨他哪儿懂?偏那宁朗清用心险恶,教得旷郎现在出言无忌!”   “这宁朗清小小年纪就这许多心思,也不怪九郎防着他。”游氏沉吟了下,道,“也是你们疏忽了,没有提前和他说不要相信宁朗清的话,如今倒叫这孩子先入为主。”   卓昭节愁道:“可不是吗?昨儿个九郎与旷郎说,宁朗清身体不好,所以就爱多想,他说的话都作不得准的。可旷郎坚持说宁朗清盼望着能够多得九郎和我的宠爱……这傻孩子,宁朗清和他哭了几声说了几句自己大限不久的话,他居然信以为真了!”   游氏嗔道:“你心急了也别怪自己孩子啊!旷郎才多大?那宁朗清多大?这都怪宁朗清心肠狠毒,连这么小的堂弟也算计!而且旷郎同情他,也正说明了旷郎心善。”   “能不急吗?”卓昭节皱眉道,“旷郎可是嫡长子,若他往后当真护上了这堂哥,我与九郎要怎么办?这宁朗清现在也才五岁罢了,心思就这么多,往后旷郎要是一直都被他哄着,岂不是产业都要叫他谋了去?”   “尽胡说,那宁朗清又不是你们房里的,你们给他置点东西那就是对他的恩德了,凭什么谋取你们这一房的产业?”游氏斥责了一句,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有些得意的笑了,“你们啊,子女缘分是好的,成婚才一年就子女双全了。可也正因为如此,自己都还脱不了被长辈护着的小孩子脾气呢,就要去带起了儿女,也难怪遇见事情就着了忙!”   听游氏这口风,卓昭节忙问:“母亲可是有主意?”   游氏微笑着道:“没主意的话,还怎么给你拿主意?”   卓昭节一喜,忙问:“母亲快说一说要怎么办?”   “宁朗清不过一个小孩子罢了,料想九郎自有主意。”游氏淡淡而笑,道,“如今你为难的不过是怎么把旷郎的想法扭转过来,毕竟叫他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弄明白是宁家大房对不起他嫡亲祖母、父亲在先实在太过为难他了点。”   卓昭节牵住游氏的袖子,道:“可不是吗?”   “而宁朗清能把旷郎哄得帮他说话,无非也就是利用了旷郎年幼天真、心肠又好罢了。”游氏似笑非笑的道,“旷郎向来被你们宠得衣食无忧,生活甜甜蜜蜜,从来都没听说过苦日子是怎么过的,这样的小孩子忽然听说堂哥没父母疼爱云云,多少会同情点的,针对这点下手,不就成了?”   “难道要让旷郎去过几天苦日子?”卓昭节为难道,“就为了宁朗清?恐怕我舍得,九郎也舍不得啊!”   游氏又好气又好笑的打了她一下,喝道:“你怎么这么笨?!我是说,他从来没听说过别人的苦日子,所以宁朗清一说他就同情了,你就不会多找几个过的还不如宁朗清的人去给他说说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听多了比宁朗清凄惨几倍的故事后,你看他再看到宁朗清哭哭啼啼的告状说委屈,他烦不烦?”   卓昭节恍然大悟,喜道:“果然母亲有主意!就这么办!”说着就迫不及待的要出去叫人,却被游氏又叫住了,怒道:“我还没说完呢!还说旷郎,你自己都不是个好女儿,还好意思怪自己儿子不好!跟着你他能学好吗?”   “母亲!”卓昭节复坐回游氏身边,扯着游氏的袖子撒娇,“女儿不是以为你都说完了嘛!”又殷勤的给游氏捧上茶水,“母亲请说!”   游氏恨恨的看了她一眼,接过茶水吹了吹,慢慢呷了几口,才不慌不忙的道:“这一次其实也正是个机会教导旷郎知事,总归他是嫡长子,你和九郎往后都是指着他的。你听我说,你也不要回去找了,我一会叫几个下仆去给旷郎、徽娘一起讲一讲他们下人过的日子!回头,旷郎与徽娘问起你来,你就把他们往自强那路上引,这样一来对旷郎和徽娘有好处;二来,下次宁朗清再哭诉,你等着看旷郎瞧他不起罢!堂堂一个郎君,在比自己小三岁的堂弟跟前哭诉,真好意思!”   卓昭节欣喜道:“母亲英明!”   “做下人的早起晚睡,中间辛辛苦苦、战战兢兢的伺候着主人,不留神还会叫主人责罚,都不敢因此在小主人跟前哀哭,不比宁朗清更可怜?好歹他还是锦衣玉食有人伺候着呢!”游氏语重心长的道,“依我看为了这么一回就把旷郎身边的人都换了也没必要,到底是一直伺候着他的人,尤其是乳母。敲打一番也就罢了,正可以把他们的遭遇说与旷郎听——都是因为宁朗清的挑唆才让这些一直伺候着旷郎的人挨打受罚的,宁朗清可未必不知道自己在旷郎跟前诉苦会害了这些人!可见宁朗清心肠才没有旷郎想的那么好!再者,也帮旷郎笼络一下身边人的心!我知道九郎御下严,可一味严了老是换人也麻烦,这批人若能再得机会,只会比换上来的人更防着宁朗清!”   卓昭节深觉有理,频频点头道:“都听母亲安排!”   ——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昨儿个为了长子对宁朗清的亲近和同情,夫妇两个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睡好,不想今儿个才到游氏跟前一问,就得了解决的法子。   卓昭节觉得往后遇见事情还是多回娘家问问的好,到底亲娘跟前什么苦都能诉说请教。   第一百七十四章 绿姬   虽是午时,骄阳正烈,然而名为流碧的八角亭上银练如瀑,飞扬直下,隆隆坠入亭外湖水之中。水幕仿佛隔开视线与声音的同时,也将季节隔开——亭外正值盛夏,亭内却凛若高秋。   太子妃身穿广袖深衣,侧卧榻上,云鬓半解,散于多宝玉枕之上,乌鸦鸦的一片,从侍立在榻边的侍女眼中看去,俨然在脑后盛开了一朵黑色曼荼罗,使得一向明快鲜丽的太子妃似乎有些楚楚动人的意思。   只是伺候太子妃的人都知道,堪称大凉贵女楷模的太子妃所追求的是明艳照人的华美,最恨旁人赞自己的便是这四个字,因此侍女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面上嘴上丝毫不敢流露出来。   实际上此刻太子妃也没留意下人的想法,她正兴致勃勃的拈着一根碧玉杆,逗着榻边香几上放着的一只翠羽鹦鹉。   这只鹦鹉金嘴红头,翠羽蓝尾,一只脚被黄金细链拴在架子上,却还不时扑腾着翅膀想要飞去,显得野性未泯。碧玉杆伸到它跟前,便被毫不客气的一口啄下!   太子妃每每在它啄时把碧玉杆抽走,使女见了,便笑着道:“娘娘若是喜欢它,不若拿出去让人专门调教下,教几句吉祥好听的话儿?”   “随便玩玩罢了。”太子妃漫不经心的一笑,却把碧玉杆放了下来,悠然道,“再说所谓吉祥好听的话儿,空空洞洞的听着有意思吗?要听,还是真正的好消息听了精神啊!”   使女笑着道:“婢子瞧娘娘这两日越发的年轻了,这可是真事。”   “嗯,也算个好消息。”太子妃闻言,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不觉一笑,道,“不过这好消息也就这么回事儿,最多赏你一盏茶。旁的,可就没有了。”   “娘娘不必赏婢子任何东西,只要娘娘笑一笑,婢子比得了金山银山都高兴。”使女笑道。   太子妃微勾了嘴角,道:“这话我爱听——往后什么都不赏你,只要笑一笑就全抵了,多好的事情?话说,月例也能抵么?”   使女以袖掩嘴,啊哟了一声,嗔道:“娘娘多么尊贵的人儿,几个月钱还要和婢子计较?”跟着又笑,“不过不给也没什么,婢子回头到郡王和郡王妃那儿一说,保准郡王和郡王妃会给婢子补上——免得婢子想到月钱就疏忽了伺候娘娘,叫娘娘不能顺心!”   她笑嘻嘻的道,“所以啊,娘娘不给,横竖郡王和郡王妃会给婢子的。谁叫郡王和郡王妃孝顺呢?”   “唉,你说的我又心灰了,本以为想到一个省钱的法子,不想却不好用。”太子妃笑着道。   使女嗔道:“娘娘就爱欺负人!尽日欺负婢子有什么意思?婢子都这样听话了。”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的道,“婢子瞧,娘娘避暑以来都清闲着,不如换个人说说话儿罢?”   “你说换谁?”太子妃指如兰花,在雪腮畔点了点,似想了片刻,微笑着道,“明白了——好像绿姬还在外头?跪了多久了?有一个时辰了吧?我也应该醒了……叫她进来罢。”   使女笑着道:“娘娘就是心善,婢子可是听说过,这绿姬民女出身,没进东宫之前,可是极能干活儿的,才一个时辰,这翠微山上清凉得紧,怕是给她吹吹风的辰光都不够呢!”又道,“而且她也想得好,偏就跪在了离亭最近的地方,水珠都打身上了,方才婢子看了一眼,半身衣裳都湿透了,倒是更清凉了。再说她那面相看着就是个没福的,婢子才不想她到娘娘跟前来晦气呢,婢子说的是雍城侯世子妇,这位世子妇并膝下一对双生子,看着就赏心悦目,婢子觉得多看几眼心情都好了。”   “衣裳湿了也没什么,横竖如今天热,一会再去晒一晒不就干了吗?至于初岁么,今儿个太晚了。”太子妃懒洋洋的道,“好啦,叫绿姬进来罢,凤奴一会要带着鹤奴过来,别叫他们撞见了坏了兴致。”   使女忙道:“是婢子疏忽了,只想着叫绿姬多等一会,倒是忘记了今儿个郡王要带小世子来。”   片刻后,午前就赶过来求见太子妃,却因太子妃的近侍都坚持太子妃才睡下,不宜打扰,只得跪在外头祈求、一直至今的绿姬才被带进来。   绿姬虽然至今在东宫没有正经的名份,她的大名,却在咸平一朝如雷贯耳了——出身寒门,姿色不俗,因缘巧合与少年时的太子唐昂在宫外一见倾心,太子甚至一度为她忤逆帝后,拒娶淳于皇后亲自选择的太子妃慕氏。   一直到淳于皇后发雷霆之怒,让唐昂在太子之位与娶慕氏为太子妃之间作一个选择,唐昂才败下阵去。也因为这个缘故,淳于皇后对绿姬极为厌恶,厌恶到了虽然她没能做成太子妃,然而也坚决不允许她有侧妃或者孺子之类的名份。   但即使如此,太子仍旧对她极尽宠爱,不但顶住淳于皇后的压力,让她在太子妃之前生下庶长子延昌郡王,甚至这些年来对延昌郡王的支持几乎已经达到了竭尽全力的地步。   不过这件事情虽然感动了许多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但在朝野上绿姬的名声却不太好听。一来本朝有淳于皇后这位不问青红皂白的偏袒正妻的皇后,本就非常忌讳宠妾灭妻——何况儒家正统也不赞成宠妾灭妻!   二来帝后和谐、夫妻和睦都是兴旺之象,可宠爱妃子侍妾,那就是内闱将乱了。   像绿姬这样,还没进东宫就挑唆得储君忤逆帝后,早就被一些顽固的臣子打上了未来奸妃的记号,私下里红颜祸水的名头也是稳稳的。   只是绿姬虽然确实姿色不俗,但要说红颜祸水却是过了。   楚楚可怜的进来、楚楚可怜的跪在太子妃跟前的女子望之约莫二十余岁,有着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弯弯的眉,大大的杏眼,此刻微蹙着眉尖,杏眼欲流,看起来越发显得招人怜爱。   ——是美貌,可也只比寻常的美人胜过少许,照着大凉如今喜好张扬明媚之美的眼光来看,还不如太子妃。更不要说与卓昭节这样真正的绝色来比了。   凡是见过绿姬的人,无不诧异为什么太子数十年如一日的宠着她护着她,甚至爱屋及乌到了不顾一切想让两人的长子登上帝位的地步,莫非这两人当真是夙世的姻缘?   这个问题慕氏才嫁进东宫的时候也考虑过,不过有了真定郡王之后,她也懒得去想了。此刻惦记着快点打发了绿姬好见自己的儿子、长孙,就更没心思多想,任绿姬跪着,直截了当的问:“什么事情非要在我小憩时来说?”   绿姬素知太子妃不喜欢自己——实际上太子妃不但不喜欢绿姬,也不喜欢太子,在真定郡王出生之前,太子妃还掩饰一下对太子的不喜,自有了真定郡王,太子妃对太子也懒得应付,横竖太子妃有淳于皇后为依靠,咸平帝听着淳于皇后的话,也一直认为这个媳妇贤德良善、谦逊大度,堪为皇媳楷模。   帝后都对太子妃赞不绝口,太子妃行事又滴水不漏,连太子想寻她的麻烦也不容易,更不要说绿姬了,她是早就领教过太子妃手段的人,此刻便小心翼翼的道:“娘娘,妾身方才接到消息,珍奴如今在岭南过的很不好,还求娘娘开恩……”   她话还没说完,太子妃已经皱起了眉,喝道:“真是荒谬!流放唐澄是父皇与母后的旨意!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让我开恩,难道是说这件事情是我挑唆的吗?先不说我素来不敢对朝政擅自置辞,就说父皇与母后何等英明,岂是那等会听媳妇挑拨之言的人?!”   太子妃一拍几案,怒道,“还是在你心目中,父皇与母后就是这样的人?!”   绿姬早知太子妃擅长辞令,自己远不能及,此刻又是过来求情,更是不敢针锋相对,只垂泪道:“妾身怎么敢呢?是妾身笨,说错了话……”   “既然知道笨就少到我这跟前来。”太子妃不客气的道,“没得教坏了我这儿的使女!”   太子妃的陪嫁使女在旁笑着道:“娘娘且消一消火,婢子虽然不敏,可规矩还是知道的,绿姬的样子可不敢学。”   “娘娘!”绿姬听着主仆的羞辱,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忽然激烈的喊了一声,扑到太子妃跟前,哀哀哭求道,“妾身求一求娘娘了!妾身就这么两个儿子啊!之前宁家大房被流放到剑南,那儿还算富庶,尚且因为瘴疠为人算计,弄得兴旺一房只剩了寡妇弱子回得长安!珍奴他……”   太子妃心平气和的问左右:“你们都听见了?”   陪嫁使女目中闪动着寒光,点头:“绿姬哭喊得这样大声,婢子们想不听见都难。”   “先掌嘴罢。”太子妃慢条斯理的道,“去年,由于雍城侯之兄长的事情,父皇病了好一阵,今儿这样的话,还是先告诉了母后,再决定要不要告诉父皇!只不过,我如今总是太子妃,这东宫的事情,想不管也难!”   陪嫁使女叹道:“咱们东宫有这么个人,实在叫娘娘为难了!”   说话间,已经有使女上前取了竹片来欲要动手,然而绿姬见状,却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根长簪倒转,抵住咽喉,厉声喝道:“娘娘看我不顺眼,拿我儿子出气算什么本事?!今日也不必娘娘这儿的人动手,我只说一句,娘娘不准我,我索性死在这里又何妨?!只是娘娘担当得起太子殿下的怒火吗?!”   “这就是我的事情了。”太子妃丝毫不惊慌,怡然的抚着垂落胸前的长发,道,“另外你连个孺子都不是,唐缘和唐澄,你也能叫成儿子?!”   “你!”绿姬气得微微颤抖,却仿佛想到了什么,冷笑着道,“这话你也不过是在人前说说罢了,口头上占着便宜——太子殿下都多少年没到你那儿去了?你嫉妒我,对不对?所以挑唆着你儿子处处和宝奴作对,去年又设法让珍奴去岭南!甚至连珍奴被流放岭南也不放过他,派人搅扰得他三番两次送信回来哭诉……你不就是因为太子殿下冷落了你,让你只能做个名存实亡的太子妃,所以想方设法的与我们母子过不去?”   她高高扬起下颔,轻蔑的道,“可即使这样又如何?帝位到底是先传给太子殿下的!如今仗着帝后,你尽可以欺负我们,等到来日……”   绿姬话还没说完,太子妃的陪嫁使女忽然跨步过去,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里,轻描淡写的扬起手来,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扇下去!   这伺候太子妃的使女手劲不小,绿姬又娇弱,生生被她掴得摔倒在地上!   “真当每个人都似你一样,没了太子殿下的宠爱,就连这宫里的一条狗都不如了?”使女呸的一口唾沫吐到绿姬身上,冷笑着道,“娘娘乃是皇后钦点、帝后所册,正经的皇家媳妇,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玩物罢了!便是恋着你的人是太子,辰光也长了点,玩物就是玩物,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说出咱们娘娘会嫉妒你的话来?!你这张脸,莫非是城墙垒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召见   太子妃命左右掌掴绿姬的事情,隔日才传出来,靠近行宫又正得圣意的丹葩馆当然是第一批听闻了,因着与太子妃关系不错,卓昭节不免为此有些担心:“太子殿下十分宠爱绿姬,可要为此为难太子妃了吧?”   特意回来报信的鸾奴笑着道:“世子妇但请放心,太子妃行事自有分寸,这一回绿姬挨打也是自作自受。虽然太子闻讯赶去斥责了太子妃,然而事情说到帝后跟前,如今太子与绿姬可都被罚了……太子被命禁足寝殿三日反思己过,绿姬虽然已被太子妃掌掴过,却还是被皇后娘娘下令处了十下廷杖!若不是太子一再求情,皇后娘娘简直想要直接将之打死!”   卓昭节诧异道:“她做了什么让皇后娘娘如此恼怒?”   淳于皇后厌恶绿姬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为了太子的缘故一直也任她在东宫里享受着锦衣玉食。如今忽然起了杀心,肯定是有缘故。不过绿姬也不傻子,怎么会去激怒皇后?   鸾奴道:“世子向宫人打听到,是绿姬昨儿个接到了唐澄从岭南捎回的信笺,内中提到在岭南过得苦不堪言,求绿姬设法弄他回长安。于是绿姬就到太子妃跟前祈求了,结果中途说漏了嘴,拿咱们家大房的事儿与唐澄被流放到岭南比,又说了其他一些激怒太子妃的话,这才惹得太子妃动手!”   “是吗?”卓昭节蹙起了眉,道,“这可有点不对劲儿,唐澄又不是才被送走的,即使是头一次写信回来诉苦,绿姬要心疼儿子,之前怎么没去和太子妃求情,偏偏是现在?况且绿姬难道不知道提咱们家大房的事情必然会激怒帝后?而且这已经不是激怒的意思了,甚至是在咒自己儿子,等若是说帝后要谋害亲孙?她之前在东宫里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这回忽然如此糊涂?”   鸾奴垂手道:“小的也不清楚,小的奉了世子之命回来,将这事情说与世子妇知。另外,皇后娘娘被这事情气得不轻,太子妃着人到御前寻了世子,让世子妇领了小郎君和小娘子进宫一趟,道是皇后娘娘是极喜欢世子妇的,也喜欢小郎君和小娘子,见着了世子妇与小郎君、小娘子,必能解颐。”   “那今儿倒是亏得我在家歇一日了。”卓昭节没想到自己又要进宫,叹了口气道,“不然你还得满山去寻我们。”这几日她一直领着两个孩子挨个到有与他们年岁仿佛的嫡出子女的人家拜访,宁夷旷和宁夷徽都交了不少朋友,再加上游氏出的主意,听了几个口齿伶俐的下仆诉说的添油加醋的被主家收留之前过的苦日子的故事后,宁夷旷对堂哥的同情果然是迅速淡薄。   而且照着游氏指点的,宁摇碧亲自为子女讲了几个男儿当自强、巾帼不让须眉的故事后,兄妹两个果然是对宁朗清的哭诉没了兴趣——甚至前日卓昭节故意邀了被纪阳长公主禁足曼徊山庄的宁朗清过来吃果子,提前吩咐下人任宁朗清再煽动堂弟同情自己,结果宁夷旷碍着与宁朗清之前玩的还不错,虽然皱着眉听他说委屈,本来就没和宁朗清玩耍到一起去的宁夷徽已经不耐烦的呵斥了:“我听说伯祖父这一房因为一些事情已经只剩了堂哥一人,堂哥却还不思进取,振奋门庭,反倒效仿孱弱之女,逢人便诉说自己的委屈与不幸,实在叫人看不起!”   其实宁夷徽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自己也不是太清楚,不过是听着宁摇碧说的故事里都会带上两句教诲自己与兄长——到底是宁摇碧的嫡亲骨血,宁摇碧十一岁即中举,天赋奇佳。双生子年纪虽幼,然而也渐渐展露出来传自他的思维敏捷与记忆力过人的天赋来。   是以宁夷徽听了几次就大致记下了这番话,索性就说来与宁朗清听。   宁朗清没想到小堂妹不但不同情自己在二房受到的遭遇,反而出言羞辱自己,羞恼之余,心中更是忿忿不平,暗道:“六婶说的果然没错,二房哪里肯真心的抚养我?就连他们的女儿,才这么点儿大,说话就这样的伤人了,往后我岂非每日都要活在这样的冷嘲热讽里?更不要说还会有其他的羞辱了!从前祖父还在时,我是国公嫡长孙,二房不过是侯爵罢了,这两个小东西的身份才不如我!结果祖父出了事情,我……我竟然要受他们的气?!”   他虽然在从剑南回来的路上听婶母祖氏叮嘱、祖氏走时又设法紧急教导了他一番,让他知道在二房过日子须得隐忍,趁人不注意再挑唆宁夷旷、宁夷徽向着自己,渐渐的把这对兄妹笼络住了,再图后计——可这样的打算本来就是祖氏有些想当然,宁朗清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能记下她的大部分话已经是遭遇凄惨以至于刻骨铭心了,要把她简略叮嘱的计谋具体用出来还要用的不着痕迹这怎么可能?   而且小孩子的掩饰本来就拙劣的很,此刻被比自己小的堂妹一刺激,脸上的怨毒自是流露出来!   宁夷旷觉得妹妹说的话没错,但他之前和宁朗清玩耍了两个时辰,到底有些情份,此刻就想接着妹妹的话劝说堂哥振奋起来,未想却看到堂哥脸色骤然可怕极了,不觉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而旁边得了卓昭节的吩咐冷眼旁观的下人自是不敢怠慢,生怕宁朗清恼羞成怒之下打伤了自己的小主人,慌忙围上去把人都分开。   这件事情禀告到宁摇碧和卓昭节跟前,连曾经同情过宁朗清的卓昭节也觉得这个堂侄养大了必成祸害——但长公主还在,总归不能真的要了他的命。   宁摇碧亲自去了一趟曼徊山庄,也不知道是怎么和长公主说的,回来之后就让卓昭节不必操心这件事情了。   本来如今正是盛夏,虽然翠微山中不似山脚炎热,但没有树木的地方也晒得人头晕。若非为了避免子女缺少投意的玩伴被教坏,卓昭节也不想成日的出门——何况带着这么小的双生子,万一在崎岖的山路上摔着碰着怎么办呢?   是以宁朗清的事情既然有了结果、宁夷旷也不帮着堂哥说话了,卓昭节就打算歇下来。倒是双生子这些日子到处玩习惯了,坚决不答应,卓昭节和普天下所有宠爱子女的母亲一样拗不过他们,只得继续领着他们出门。   今日是卓昭节实在乏了,硬是要在家里待一日歇一歇,倒是凑巧,恰好赶上了宫中见召。   太子妃亲口托付,又是要去宽慰皇后娘娘,卓昭节自不敢怠慢,忙命人把在庭院里疯玩的满头是汗的双生子叫到跟前,命人替他们速速沐浴了一下,换上新衣,又叮嘱了几句规矩,便领人上辇,往行宫去觐见。   翠微山的行宫不像长安城里的大明宫那么巍峨雄壮,走的却是轻巧精致的风格。进入行宫,沿途都是茂盛的树木,荫凉得很。帝后所居的幽簧馆外,是一片占地颇大的紫竹林,山风拂过,婆娑作响,还可以听见竹上所缚银铃的脆响。   卓昭节在皇后与太子妃跟前都有一份体面,说起来她怀着双生子时被诊断出来,还就是在这幽簧馆。如今领着一双子女再来,不免回忆起前事,感慨着在馆外等着宫女进内禀告。   因为是帝后居处之外,卓昭节与子女自是早早下了步辇,穿着簇新夏裳、精致可爱的双生子虽然不是头一次见皇后与太子妃,却是头一次到幽簧馆,此刻不禁好奇的张望着四周,不住发问。   卓昭节瞪他们一眼,低声道:“娘娘就在里头,不许喧嚷!”   “……哦!”双生子虽然顽皮,但大规矩上倒是听话的,此刻闻言,双双露出委屈之色,摆弄着手指不说话了。   看这模样,卓昭节又有些心疼,正想着安慰他们,里头贺氏却迎了出来,含笑道:“娘娘与太子妃正等着呢,府上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往世子妇这跟前一站,三个人都仿佛神仙也似,真是看了就叫人心头一喜——怪道娘娘今儿个心绪不好,太子妃不叫旁人,就要叫世子妇与小郎君、小娘子来!”   “姑姑这话说的我可是不敢领。”卓昭节笑着与她寒暄,又命子女,“快见过贺姑姑。”   贺氏道着使不得,到底还是被卓昭节拉着受了双生子的礼——如今双生子其实也行不得多么规矩的礼,不过摆个模样,但小孩子行礼怪有意思的,他们又生得好,贺氏受得也是眉开眼笑,连说到底是长公主殿下的曾孙,小小年纪就如此的知礼。   这样谈笑风生的进了殿,却见殿中不但有皇后与太子妃,赵萼绿却也在,还领着真定郡王的嫡长子、乳名鹤奴的唐兴。   而且皇后此刻看起来也不像是震怒了,脸上虽然不能说喜笑颜开,到底也含着一丝笑色——毕竟嫡曾孙就在跟前。   看到卓昭节带双生子进来,众人都笑着道:“你们可算来了,母子三个这么走进来,仿佛凭空就亮了一层。”   “是咱们进来觉得眼前光辉一片才是真的。”卓昭节领着双生子行过礼,皇后指了附近的席位让她坐,却招手道:“旷郎和徽娘到本宫这儿来。”   双生子从襁褓里时就见过皇后了,略能记事后也见过两回,只是这会的小孩子忘性大,几个月前见的就忘记了,并没有认出皇后来,倒是像见生人一样规规矩矩的上前再次行礼。   皇后笑着把他们搂到膝前,道:“才几个月不见,怎么与本宫如此生疏?是不是把本宫给忘记了?”   虽然的确忘记了,但宁夷旷与宁夷徽却本能的含糊着不肯认,宁夷旷试图用岔开话题来避开回答,就看着下头坐在赵萼绿膝上,好奇的望着自己兄妹的唐兴道:“娘娘,这是谁呀?咱们这两日跟着母亲四处拜访,都没见过这位小哥哥。”   皇后还没回答,赵萼绿先恼了,道:“好你个初岁!领着你家这金童玉女的到处拜访,偏不去看我?”   卓昭节心想要不是你之前提过结亲、九郎又坚决反对,一再说不能让徽娘与唐兴当真互生好感了去,我何必要避开你?嘴上忙赔罪道:“哪儿是不去看赵姐姐?我这几日是被他们折腾得乏极了,今儿个硬是在家里歇一歇,这才接到鸾奴报的信呢!本想着缓口气再去赵姐姐那儿叨扰的。”   赵萼绿这才哼了一声,道:“偏把我排在后头!”   太子妃见卓昭节尴尬,正待圆场,不想端坐赵萼绿膝上的唐兴忽然道:“母妃,我想吃藕粉糕。”   赵萼绿就这么一个嫡子,自然十分钟爱,闻言也顾不得和卓昭节计较,亲手端了旁边案上的藕粉糕与他,又叮嘱道:“只许吃一块,啊?”   唐兴道了一声是,果然只取了一块——只是他拿着这块藕粉糕,却只在唇上沾了沾,趁着自己坐在母亲膝上、赵萼绿不宜看到自己面前,居然一把塞进袖子里!   赵萼绿没看到这一幕,坐在她对面的卓昭节可看着清楚,正诧异唐兴堂堂帝之曾孙的身份,怎么会要藏块藕粉糕,却见他拢了拢袖子,便迫不及待的道:“皇曾祖母,这两位是谁呀?”   ……合着唐兴是在替自己解围么?卓昭节惊叹于才三岁的唐兴的聪慧之余,越发笃定了宁摇碧的判断,这般聪慧的小孩子,若无意外必是未来九五之尊,这样的人的皇后是好做的吗?   1.绿姬虽然已被太子妃掌掴过,却还是被皇后娘娘下令处了十下廷杖!若不是太子一再求情,皇后娘娘简直想要直接将之打死   —————————————... 查看原回帖>>引用:原回帖由 淮海公 于 2013-07-19 12:04 发表   2.这个贱绿说好听点是太子的宠姬,难听点就是一个可丢可弃的玩物,连太子妃的侍女都能把她看得透透,她自己却还寄希望于太子有朝一日能把她扶上后位,甚麽都得靠太子,没了太子,她和她那两个崽连条狗都不如。可悲的,... 查看原回帖>>绿姬,目测她会死的很惨。   以色侍君,才是你贱三的本分。   肖想那些有的没的,除了害人就是害己。   第一百七十六 大聪明和二聪明   真定郡王与宁摇碧都坚定的认为两家不适合结为儿女亲家,但显然淳于皇后没有想那么远。在皇后看来年岁仿佛的小孩子一起玩是件好事,而且两方的父母都是自己所喜欢的,嫡亲曾孙就不要说了,宁家的孩子还这么好看,看他们三个在堂下追逐嬉戏都是享受。   所以皇后很是高兴的为曾孙介绍:“这小郎君与小娘子,鹤奴以前没遇见过罢?是你表叔家的孩子,小郎君叫宁夷旷、小娘子叫宁夷徽的,都比你小一岁。”又笑着道,“说是一岁,其实也就是三个月,你们年岁仿佛,想是喜欢到一起玩的?”   唐兴果然点头,兴致勃勃得紧:“他们为何生得一样?”^~%&*本书-首发纵*横@中&文网@^+|=   闻言,几位大人都是哑然失笑——怪道双生子一进来,唐兴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们,本来还以为他是看到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想一起玩,又或者是惊叹于这对兄妹的精致美丽,没想到的是他留意的却是双生子如今容貌如出一辙。   原本双生子最有趣的当然就是相似,不过这儿除了唐兴以外都不是头一次看到双生子了,自不再惊讶,更多的是注意到有一位绝色的母亲和一个俊秀的父亲的双生子会出落成什么样的秀美出众。倒忘记了唐兴头一次看到双生子,还是不看服饰根本分不出来男女的双生子,也难怪他最注意这一点了。   淳于皇后逗着双生子,道:“是啊,本宫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兄妹生得一个模样呢?”   众人都好奇的等着他们的回答,正以为会把他们难住时,不想宁夷旷理所当然的道:“父亲说,我是兄长,当为妹妹之楷模,我问过父亲楷模的意思,父亲说,就是让妹妹向我学,所以妹妹当然长的像我了!”   “……”众人忍住笑问宁夷徽,不想宁夷徽居然也是一脸认真的点头,还不忘记补充:“父亲说,若大哥有不好,我也不能学他,所以,若有一日我们长的不像了,一定是大哥没做好楷模。”   众人纷纷大笑出声,连卓昭节也是啼笑皆非,淳于皇后哈哈笑着继续问:“为什么你们长的不像就是旷郎没做好楷模?不定是你没学好呢?”   就见宁夷徽把头一扬,骄傲的道:“父亲说我最聪明了,我怎么可能学不好?”   “你胡说!”宁夷旷立刻大声反驳,道,“父亲说最聪明的人明明是我!你最多第二聪明!”他强调道,“我是大哥,你是二娘!所以我是大聪明,你是二聪明!你怎么可能最聪明!最可是第一的意思,我问过父亲的!”   宁夷徽立刻对哥哥怒目而视,用更大的声音道:“我也问过母亲,母亲说我虽然被叫成二娘,可也是嫡长女!叫成大娘也没什么!所以我也是大聪明!”   “可如今大家都叫你二娘!”宁夷旷用再大点的声音吼回去,“你就是二聪明!”   “母亲!”宁夷徽果断的转向卓昭节,怒气冲冲道,“我才不要做二娘!我要做大娘!”   ……这会从皇后到卓昭节都已经笑趴在榻上,淳于皇后擦着眼角,颤抖着声音道:“本宫……本宫来说罢,你们两个都是大聪明……不,是最聪明,你们两个都聪明极了!”   未想皇后才安抚着双生子,底下望着这一切的唐兴忽然扁了扁嘴,委屈道:“皇曾祖母,那鹤奴呢?”   淳于皇后这才想起来自己唯一的嫡曾孙还在旁边看着,忙补充道:“鹤奴也是最聪明的好孩子。”^   眼看双生子又要说话,卓昭节虽然知道皇后宽容,也忙喝道:“你们不许再吵了!”   双生子对皇后的圆场显然很不满意,先狠狠的对望了一眼,复有志一同的瞪向下首的唐兴,很显然,在竞争“谁是最聪明”的道路上,双生子已经把唐兴也纳入了竞争者的范畴……^   唐兴察觉到双生子的敌意,非但没有退缩,反而饶有兴趣的道:“最者,极也。三个人都是最聪明,多没意思,不如咱们一起玩吧,谁赢了,谁才是最聪明!”^   卓昭节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淳于皇后俯身逗着双生子,道:“旷郎、徽娘,要不要与鹤奴一起玩?”   双生子向来不憷人,此刻自是一口答应——不过宁夷徽却在答应之后,警觉的问:“你想比什么?”   唐兴回过头,对身后的使女道:“把那九连环拿来!”   使女捧上一副银制镂空的九连环,唐兴道:“喏,咱们比解这个,谁解的快,谁就赢,怎么样?”   九连环自古流传,寻常人家都爱备上一副给小孩子玩耍,甚至闺阁女子也喜解了解闷。宁夷旷和宁夷徽自然是在襁褓里时就 过,只不过 过不代表擅长。尤其宁摇碧三不五时的给子女带各种新奇的东西,双生子喜新厌旧得紧,玩具虽然多,却没一件是长久玩耍娴熟的。   倒是唐兴,他提出来这个,使女又随身带着,自然是玩的熟的。^   卓昭节心想子女多半要输掉这一局了,不过小孩子家玩耍,输赢都没有什么,而且输给皇室中人更不打紧,倒是赢了反而不大合适。因此她只是笑着看着,丝毫没有提醒子女的意思。   反而淳于皇后拆了曾孙的台,道:“这副九连环鹤奴好像玩了三个月了?你们要和他比,得想一想。”   被皇后提醒,宁夷旷与宁夷徽齐齐一撇嘴角,异口同声道:“不比!”   唐兴被曾祖母搅了计策,也不恼,想了想道:“那你们想比什么?”   “比谁的玩具多!”宁夷旷连想都没想就道,跟着宁夷徽道:“比谁的裙子多!”   唐兴还没回答,宁夷旷已经怒道:“不比!你那儿都是裙子,母亲说咱们小郎君不穿裙子的,怎么和你比?!”   众人听了这两句话又要笑,赵萼绿也把之前嗔卓昭节的事情丢到一旁,抚着唐兴的背道:“鹤奴你可得仔细些,别叫宁家的弟弟、妹妹把你赢了去,那你这个做哥哥的可是好生没面子。”又说宁夷徽,“不必看人,只听这话就笃定了是宁九的血脉,这狡诈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宁九当年!旷郎反应之快,也像极了宁九!”   卓昭节笑着道:“小孩子家说的孩子气话,哪儿知道什么狡猾?误打误撞罢了。”   这时候唐兴又提议:“要比试,自然要大家都会的。不如比认糕点罢?请曾皇祖母的厨房端上糕点来,咱们说出糕点的名字和味道,认识多的人胜,怎么样?”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惦记着吃呀!”宁夷徽一听,立刻脱口而出,道,“为什么要比糕点,为什么不比认果子?”   ……卓昭节尴尬的替她赔着罪:“都是我没教好,叫这孩子没了规矩……”   赵萼绿之前嗔她,此刻倒是大方,道:“才说了小孩子家说孩子气话,你替徽娘赔什么礼?我是这么小气的人?我家鹤奴也不是这样的人!”   果然唐兴没生气,而是好奇的问:“为什么要比认果子,而不是糕点?”   “因为我不爱吃糕点,我喜欢吃果子!”宁夷徽理直气壮!   宁夷旷也有意见:“为什么要比糕点或果子?为什么不比吃肉?我爱吃肉!”   唐兴虽然看着脾气好,但究竟年纪小,听他们尽挑自己擅长或喜欢的,也嘟起嘴,不满的道:“都挑了你们喜欢的比,那输赢还有意思吗?”   双生子异口同声的回答他:“为什么没意思?赢了才是最聪明呀!”   第一百七十七章 绿姬之疑   回到丹葩馆,等宁摇碧归来后,卓昭节将双生子今日与唐兴争执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与他听,夫妇两个都笑得打跌,宁摇碧当然是要赞自己的嫡子嫡女聪慧,没有给唐兴骗着去比解九连环。   卓昭节笑着道:“要不是皇后娘娘提醒,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上当?不过鹤奴 真不坏,说实话,我这两年也没怎么见过他,只想着赵姐姐是很要强的人,鹤奴又身份尊贵,多半争强好胜的。但今儿一看,鹤奴 倒更像是真定郡王。”   宁摇碧理直气壮的很:“皇后娘娘是鹤奴的嫡亲曾祖母,却愿意出言提醒咱们的子女,这也是旷郎和徽娘的本事。”又道,“赵萼绿虽然要强,但在唐四跟前一向贤惠,何况鹤奴是唐四的嫡长子,往后多半也会是储君,就是赵萼绿要把他教得蛮横霸道,唐四也不会答应的。”   显然他还记得当年赵萼绿提过的结亲一事,不忘记再次提醒妻子,“像唐四那样的人,虽然看着风度翩翩也算大度,知道进退,然而却决计不是肯多么宠爱妻子的,决计不是好女婿的人选。”   “我就说下鹤奴那小郎君 不坏,你想到哪儿去了?”卓昭节轻嗔着打了他一下,道,“徽娘如今看着比旷郎还要霸道,真嫁到皇家去,咱们还能睡得着么?就算是如今的皇后娘娘,对着圣人时也是温柔细语的,何况他们如今才多大啊?十几年之后的事情,如今操什么心?”   宁摇碧却很警惕:“怎的不要操心?如今不当一回事情让他们玩着玩着就青梅竹马了,往后再阻止还来得及么?”他强调,“回头把徽娘叫过来,我亲自与她说些那唐兴不好的地方!”   卓昭节有点啼笑皆非,道:“我瞧鹤奴脾气好得很,有什么地方让你抹黑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宁摇碧连想都没想,张口就道,“就说这小子提议要比解九连环,就是不安好心,那九连环他玩了几个月,咱们家旷郎与徽娘可没有玩上几个月,他也好意思提出来比?再说他后面还恶人先告状说旷郎和徽娘只管挑着自己擅长的比……”   “……你要点儿脸罢!”卓昭节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脸上一刮,郑重的道,“鹤奴才比你长子大三个月,正经要叫你声表叔的!为点儿小事你这么不遗余力的说他坏话,你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再说你凭什么笃定了徽娘往后就会和他青梅竹马到两小无猜相亲相爱的地步?!”   宁摇碧笃定的道:“徽娘也许瞧不中唐兴,但那小子怎么可能瞧不中咱们的女儿?就凭徽娘的好容貌,这天下若还有男子瞧她不中,那不是好男风就是瞎了眼!我可不想徽娘去宫里受罪,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虽然六宫没什么妃嫔给她添堵,可帮着圣人打点前朝也足够辛苦的。徽娘还是嫁个知情识趣会得体恤妻子的富贵闲人最省心!”-   卓昭节惊叹道:“我是打从记事起就听着身边人赞我生得好看、像我那长安第一美人的嫡祖母长大的了,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敢说这天下男子都会瞧中我!你……你可真敢夸你女儿!”   “可爱慕你的郎君还少吗?”宁摇碧斜眼看她,似笑非笑,“若非我恶名在外,之前你才到长安时就请义康姑母把你请去怒春苑中赴宴,早早传出咱们关系密切的消息……你信不信敏平侯府的门槛能在你回长安不到三个月就被踩穿几条去?”   卓昭节闻言恍然大悟,禁不住抬手用力打了他两下,恨道:“我还真以为你那会那么想我!合着你是故意的!”   “我怎么不想你?”宁摇碧忙讨好道,“只是你以为追逐过你的男子不多,所以认为往后徽娘也不会有太多的追求之人这可是错了。她往后的夫婿可未必能像我这样镇得住长安各家子弟,说起来我虽然不在乎外头怎么说我,但回过头来想一想,有这副恶名倒也不错,否则成日里看着车水马龙的往敏平侯府去提亲,我瞧着也生气!”   卓昭节恨道:“好啊!你自己使着法子拦阻了旁人去我家提亲,如今自己女儿倒是得意洋洋的端足了架子预备挑三拣四……”   宁摇碧拥住她,好笑的提醒道:“那也是你的女儿!”   “总之是你不好!”卓昭节觉得和他讲理太不利索了!所以利索的选择了打他几下,忿忿的道,“就是你不好!”   宁摇碧自是乖乖的认错不迭……   夫妻两个打闹这么一阵,卓昭节掠了鬓发说正事:“我总觉得这回绿姬的举止透着古怪,这两年我也见过她几次,风闻过些事情……这人说她智谋如海那实在太过抬举了,但也不是没几分伶俐劲儿,否则也不必太子妃出手,皇后娘娘就容她不下。向来她都安分得很,从不去主动挑衅太子妃,免得惹了皇后娘娘不喜欢的,这回是怎么回事?不但为了唐澄写回来哭诉的一封信笺在明知道太子妃正小憩的时候去打扰,还把话说的颠三倒四的惟恐太子妃与皇后娘娘不动怒?”   因见宁摇碧含笑不语,又继续道,“而且她虽然经太子求情只受了十杖,可如今也是卧榻不起了吧?还连累了太子禁足……这人若是一直这么蠢,怎么会活到现在?太子妃可不是好惹的!”   宁摇碧听到这儿才笑着道:“你既然晓得太子妃不好惹,又何必为她担心呢?”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卓昭节不满的横了他一眼,嗔道,“我不是好奇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情啊?”宁摇碧笑着道,“不过唐澄从岭南写信回来,我倒是知道的,他写信诉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两次似乎换了个才情更好的幕僚,倒是写得催人泪下。”   卓昭节诧异道:“你怎的知道的如此清楚?”   “唐澄用的是飞鸽传书,每次饮渊都守在长安附近先拿下来,等我与唐四、太子妃,前几次还呈与了皇后娘娘,都看完了,再给他放回去。”宁摇碧不以为然的道。   “……那信上没做记号?”   “记号便是唐澄的私印,不过那印本就是在长安刻的,再弄个一样的也不难。”宁摇碧笑着摸了摸她鬓发,道,“好吧,我来揣测一下——绿姬一直以来的为人,这次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既然做了出来,除非她忽然发疯,不然就是另有所图。从现下来看,这回太子算是被她拖累,越发的让皇后娘娘不喜欢了……”   卓昭节眼睛一亮,道:“难道绿姬本是他人棋子,为要使太子渐失圣意……是了,晋王之前不是一直都陪着皇后娘娘?那么殷勤,说是为了太子弥补与帝后的关系,可他那么殷勤的陪着皇后娘娘了,太子还不是照样被娘娘不喜?没准是他……”   宁摇碧叹了口气,道:“就算绿姬起初是晋王派遣的,然而先不说太子对她数十年来的盛宠,就说唐三和唐五都是她的亲生子,往后的皇后之位与储君之位他们母子还有着几分可能……你说有哪个密间会蠢到已经有了这样的处境还要去帮着旧主?纵然是天生的奴才命罢,皇后娘娘看绿姬不顺眼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晋王的安排,能叫皇后娘娘查不出来?晋王会这么蠢吗?”   “那是为什么呀?”卓昭节的猜测被否认,顿时悻悻起来,把头往他肩上一靠,嘟着嘴道。   “你想之前太子向帝后暗示唐四的势力已经超过了他这个父亲。”宁摇碧伸指在她颊上刮了刮,笑着道,“可这一回,劝降的使者里头除了唐三占了个副使,唐表哥不算,淳于说是出身后族属于中立,可凭他与我的关系,太子会相信他秉公而行?更不要说正使还是咱们父亲了。即使如此,朝中也不过起复了古太傅罢了,太子会高兴吗?”   卓昭节诧异道:“是,他不高兴……然后呢?”   “绿姬此番行为让太子跟着受了连累,他们母子的前程全部都在太子身上,所以不可能去害太子。既然不是想害太子却害了太子,那当然是受了太子的指使。”宁摇碧嘴角露出一丝嘲意,淡淡的道,“一来透过绿姬试探太子妃,看看能不能抓到什么把柄;二来是为了为难唐四;三来么,前两个若太子妃或唐四处置不好,他就可以寻了帝后索取更多的支持了……总归,他是唐四的父亲。”   卓昭节吃惊道:“为难真定郡王我晓得了,虽然绿姬让皇后与太子妃都收拾了,可现在谁都知道唐澄正在岭南受苦,以至于几次三番写信回来哭诉!唐澄怎么也是真定郡王的弟弟,真定郡王为了孝悌,少不得要帮他求个情。纵然真定郡王只想做做样子,太子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呵斥他对弟弟不友爱。可太子妃的把柄?这……难道他要说太子妃那样对绿姬不够贤惠?”   宁摇碧淡淡笑道:“错啦,太子如今既然已经在提醒帝后唐四这两年势力太盛,有危及到他这个太子的可能,但偏偏太子妃和唐四虽然和太子不亲近,然而做事说话都是滴水不漏,叫太子也挑不出来不是……这一次当然是要逼着太子妃露出破绽。”   他慢慢的道,“算着父亲他们的行程,若是时大娘子没有非常拖累队伍的话,还有半个月就可以抵达东夷山了。这次劝降的队伍,唐三……或者说太子这边是非常吃亏的,倒是唐四占定了便宜。在这种情况下,正常来想,为了不表示唐四的咄咄逼人,长安这里发生些什么事情,太子妃与唐四都该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免得劝降成功之后,分功劳时太子可以说太子妃与唐四早就对绿姬母子深怀怨恨,譬如这回太子妃教训绿姬就不手软,故意分薄唐三的功劳……”   “要是劝失败,那就说揭发唐表哥身份的是唐三,引出招降仲崇圣一事的也是唐三,太子妃与唐四故意和唐三过不去,从中阻挠。”宁摇碧随口说着种种可能,道,“由于太子妃的缘故,太子和绿姬对身边人一向管得紧,除了唐澄的书信截获方便些外,他们旁的盘算,我却也打探不到。横竖就是对付咱们这些人罢了。”   卓昭节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太子妃与绿姬不和睦,虽然外头没传这样的风声,但想也知道不会和睦的。还需要这样故意闹出事儿来?倒仿佛是刻意为之了。”   宁摇碧笑着道:“太子妃现在什么都按规矩办,端的就是堂堂皇皇的架子!这也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太子与绿姬也抓不住她把柄……嗯,我说的这些也不过是凭空猜测罢了,或许唐三会有什么动作,回头怕担责任,是以与绿姬约好了来这一下,到时候推脱到后院之争上去?”   “东夷山,唉,还半个月才能到那儿,也不知道仲崇圣会不会接旨?届时消息传回怕也要好些日子……”卓昭节咬了咬唇,道,“传回朝中怕又是一番纷争,可这回父亲不在……就你一个人在朝上……”   “消息传回来可不用几日。”宁摇碧揽着她,微微而笑,“当初咱们用饮渊传信,你忘记了?饮渊和饮涧,还是圣人赐给我的,圣人手里会没有其他能传信的猎隼吗?这回父亲随行带了好几个隼奴,为的就是伺候好所带的两对猎隼,都是矫健剽悍的 ,万里之遥,也不过几日功夫。”   他不在意的笑,“至于朝上,那就更不要担心了,咱们可是有祖母坐镇的。何况朝野上下,可都是宁愿在朝上与父亲争执也不愿意对上你夫君啊!”   卓昭节转念一想,这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纪阳长公主在,宁家总归是稳固如山的,便笑着轻轻一捏他手背,笑道:“是是是,我怎的忘记了?我嫁的可是长安三霸之一,大名鼎鼎……朝中的栋梁们都是饱学之士,不怕与父亲慢慢的说道理,就怕你这样不讲理的啊!”   宁摇碧板着脸道:“胡说!我怎的不讲理了?我素来最讲理不过!只不过我只讲自己的理罢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漠上(上)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比起长安暮色将临时格外的喧嚷与热闹,漠上的黄昏格外宁谧,甚至于夕阳下披上一层血色的铁甲都为此轻柔了相击的脆声。这样的宁静安详,久了,弥漫开来的,就是辽阔与荒凉。   不过一里方圆的小湖,放在江南或有八水环绕的长安左近,怕是走过路过也无人多看一眼。在这片沙漠里,却衍生出了一片活命的绿洲,为大漠的辽阔荒凉里点缀出勃勃的生机。   相对于使团以及随行士卒来说,这片绿洲实在太小了点,只是这名叫碧玉湖的小湖虽然不大,却极深,一群人取完了接下来行程需用的水,湖面足足矮下去丈余,竟还有受惊的游鱼来回蹿动,并不见水色如何浑浊。   站在岸旁的时未宁来了兴趣,俯身从地上拾起几块指节大小的鹅卵石, 轻弹,将近处几条较大的游鱼击昏,浮上水面。   “心烈,你真厉害!”打从长安起,一直跟在她身边,想方设法的讨好心上人的淳于桑野眼睛一亮,立刻不遗余力的大声称赞,甚至于不顾今日白日赶了整天路的疲惫,亲自挽起袖子去捞起被打昏的鱼,“自进了这劳什子的沙漠,成日里吃的不是肉干就是胡饼,今儿可算有鱼吃了!”   “你该叫我时家大姐。”时未宁本打算自己捞鱼,但见他动了手,也没有阻止,只是却语气淡淡的道,“而且你是副使之一,这会,雍城侯料想正请了延昌郡王与义荣侯这两位副使商议行程,你却跑来我这里,实在不合宜。”   淳于桑野到底是与时采风、宁摇碧并称长安三霸的人,厚颜得紧,闻言一点也不脸红的道:“我这个副使不过是圣人念着皇后娘娘,送我份功劳罢了。心烈还不知道吗?凭我的能耐和资历,不论是劝降,还是明日的行程,我哪里插得上话?便是雍城侯念着宁九肯听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横竖跟着走就是,若非你要来,老实说这一趟我还真不想跑,这才出了玉门关多久?便要在大漠之中跋涉,我情愿不要这份功劳,此刻却在翠微山中享受着山风拂面、冻饮满杯的惬意。反正如今正使是宁九的父亲,事到临头纵然不偏向我也委屈不了我,我又帮不上忙,去他跟前也是耗费辰光,倒要连累他与我寒暄。还是陪着你最好。”   他是后族嫡出子弟,大明宫都是随意进出的,长安城里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人物,什么时候吃过这样万里跋涉的苦楚?这些日子下来,真是感慨万分,又早将时未宁视同未来妻子,这番抱怨的真心话,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时未宁背负起手,凝视着西天即将消逝的残霞,淡然道:“这次是我为难你了。”   淳于桑野脸色一变,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愚蠢,忙道:“心烈莫生气,我说错了话——实际上……”   “我没有生气。”时未宁收回视线,却摇了摇头,平静的道,“不愿意到西域来的人也不只你一个,比如说我家五郎,一样是明知道这儿有功劳现成可以拿也不愿意来的,毕竟你们本就生于富贵,多一点少一点不在乎,这……”   淳于桑野忙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方才真的说错了,其实我并非当真如此不求上进!”他想说一说自己擅长的地方,只是仔细一想,除了武艺,似乎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论到武艺,他还没把握打得过时未宁;论到学武之后的成就,不是帮着时五殴打情敌、就是替宁九助阵镇压对头……或者索性就是自己看人不顺眼……   总而言之,长安三霸,除了宁摇碧还有个十一岁就中举的名头可以炫耀外,淳于桑野和时采风,都不具备可以称赞的地方……   好吧,三霸的容貌都算不错的,到底大凉上下都重仪容风度,凭着他们三人做下来那些罄竹难书的恶事,只落了三霸而没有得到更龌龊恶毒的评价……也和这个大有关系了。   若像时采风那样只看有几分姿色、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统收、闺中女子与已嫁人妇兼要、喜新厌旧翻脸无情的话,容貌之外靠着家世、银钱和口才,即使声名狼狈,一样可以在风月场或年少天真的名门闺秀之中如鱼得水;像宁摇碧诡计多端,他所娶的卓氏虽然刁钻任性又容貌甚美,可喜好目的总归也在寻常闺秀的范畴之内。   但时未宁与这些娘子都不同,她本身是华容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宰相时斓的嫡长孙女,身份高贵,不愁银钱,见惯了长安 人物——要论风仪,她的堂弟时雅风自认第二,这长安,谁敢称第一?   家世、钱财、容貌、风度……甚至于才艺,对于时未宁来说都不算什么,她的祖父时斓不但是本朝名相,还是前朝状元郎,堂弟时雅风上一科高中榜眼,如此书香门第,如此奢遮人家,一出生便可以轻松踏上一条花团锦簇的道路。   可时未宁却选择了十数年如一日的苦修武技、孜孜不倦的追求着一个俨然如古时木兰、中古妇好那样驰骋沙场的机会。在一片对盛世太平歌颂声里的大凉,如今连男子都鲜有这样追求的了,又何况是一个女子?   时未宁这些年来,听过的嘲笑、挖苦、劝说、呵斥、责骂……种种的阻止与恳求,太多太多了。甚至于连淳于皇后,也受过华容长公主的托付,代为劝解。可时未宁依旧顶住了皇后的压力。   前年长乐公主为了女儿苏语嫣与时雅风的婚事,要求时未宁出阁被拒绝后,亦是想方设法的想要达到这个目的。   ……然而时未宁如今仍旧独自一人,悠然自得的站在这片绿洲上,餐风露宿的跋涉,再注重风仪的人,如今也不复出发时的整齐。为了行动方便,她满头乌发都拿锦缎整齐的束在脑后,毫无钗环,穿着紧身的胡服,因为漠上白日酷热、夜间酷寒,胡服外,系着披风,白日里遮挡骄阳,夜晚时抵御寒风。   霞光没入天际后,夜空中很快亮起了密密麻麻的星辰,碧玉湖返照星光,照出湖畔之人的轮廓,至少在长安,淳于桑野从来没有见过站得比时未宁更笔直更挺拔的娘子。   自幼交好一起长大的宁摇碧捧在手心的那位卓家小七娘,站在水边时犹如一朵累累的牡丹花,国色天香,却怎么也不能叫人想到挺拔;淳于桑野的姐妹们,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是俏丽的红白莲花,一直与时未宁作对的六娘淳于佩是 带刺的玫瑰。   这些娘子不是不好不出色,可骨子里都带着长安的烙印——华贵、美丽,与富饶繁荣的长安相得益彰。   惟独时未宁是不一样的,她站在那里,虽然明明容貌秀美神态温和,可无论是谁都不会因她想到花——因为本能的认为一切的花,无论茎杆如何,但花朵总归是 的。   这个词,很难安放在时未宁身上。   在淳于桑野看来,自己爱慕的人更像一棵树,于庭前亭亭如盖,虽受过往之人赞誉,却皆不在意,若能选择,她更愿意生长于无人的山野,沉默而坚韧的生长着、执着着、追求着,于岁月的沉淀里、于时光的积累中,追寻自己的方向。   不似庭花的娇贵,需要精心呵护与照料,才可以绽放出华贵高雅的光芒,时未宁的风采,本就与繁华富饶、雍容华贵的长安不合,她在旷野在漠上,经历风沙磨砺,愈见风骨嶙嶙,引人瞩目。   原本才出长安城时,念着时斓等人的面子才同意时未宁同行的诸人,嘴上不说,心中却着实不喜劝降一个叛变数十年又远在西域的前朝名将这样庄严重大的事情里却夹进了一名女子,但这些日子下来,被所有人都认为娇生惯养长大却好高务远有完全不切实际的盘算的时大娘子非但丝毫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甚至以连时家下人都震惊难言的速度适应了旅途的疲惫与艰苦。   她不但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拖累,让做好了无数英雄救美、甚至于幻想中为了时未宁敢于与雍城侯这位正使正面冲突的淳于桑野又是失望又是佩服。甚至时未宁在途中还帮过一些不大不小的忙,比如说从一开始就主动让出原本是她自己乘坐的马车,来安置一些体力不支或病倒之人。   ——淳于桑野心里叹了口气,以他的厚颜,也寻不到自己有什么可以在时未宁面前夸耀的?   时未宁的年纪,比淳于桑野还长三岁,她不会像长安那些寻常小娘子一样,被花言巧语所哄动,淳于桑野的厚颜无耻,时未宁虽然不生气,却也只是一笑了之。   由于淳于桑野和时采风的关系,时未宁从来都是将他看成了一个弟弟。即使淳于桑野一次次固执的叫她心烈,一次次纠缠着她表白心迹,但这样的死缠烂打,丝毫不能叫时未宁有任何烦恼或动容。   从小由于与众不同的志向已经听过太多说教的时未宁,耐心其实一直都不错。   不是说话刻薄恶毒又是专门针锋相对如淳于佩,是很难激怒她的。   那种姐姐看不懂事的弟弟胡闹的轻描淡写,对于淳于桑野来说,是一种不能忍受的俯视甚至是藐视。连时未宁异样的情绪都无法引动,这样的相处,辰光再久,又与他的目的有何益处?   作为长安三霸之一的淳于桑野,受宁摇碧这样的嘴毒心狠的好友耳濡目染,不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破时未宁眼前的云淡风轻,可他不是堂妹淳于佩。   何况即使让时未宁情绪起伏了……也不过是厌恶他罢了,这一点淳于桑野不懂得,可时采风绝对不会不懂得。   淳于桑野沮丧的住了嘴,好友时采风没有偏心,当初怎样详尽的指导宁摇碧哄得卓氏倾心,此次西行,受祖母之命尽量撮合胞姐时未宁与淳于桑野的时采风,耗费了好几日的辰光,巨细无疑的对淳于桑野进行了极为用心的教导。甚至于指天发誓,当初教导宁摇碧时,也决计没有这次的费心,更不要说这回的教导还加进了他这几年的新的领悟。   如今那一份时采风夜以继日写出来的《西行概要》还小心的藏在他怀里,每晚抓紧辰光,苦读不辍。可即使如此,他仍旧进展缓慢。   “心烈与卓家那小娘子才不一样,那小娘子多好哄?”对比宁摇碧的战绩,淳于桑野实在是一败涂地,至于时采风,在追求小娘子这件事情上,连一向自负宁摇碧也不想提到他的,淳于桑野沮丧懊恼之余,只得自我安慰,“心烈与长安所有娘子都不同,即使有时五指导,我进展缓慢,也是应该的。这是因为卓氏太笨的缘故,并非我不及宁九,嗯,一定是这样。”   看着已经在星光下出神仰望天穹、完全不在意自己回答的时未宁,淳于桑野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他忽然不顾一切的道:“心烈,我从前一事无成,也做过许多糊涂事,可往后……你……你喜欢怎样的人,我便可以知道要怎么做,你若喜欢大漠喜欢西域,这次回长安后,我求圣人赐我一个西域的官职,陪你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好不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漠上(下)   淳于桑野脱口而出的心迹,像压出了一切筹码的赌徒,只是时未宁却仍旧专心观察着天空的星辰,也许她无声笑了,也许她无声皱了眉——可疏淡的星光下,这些都看不见。   心上人的镇定,让淳于桑野冲动过后,本能的不知所措起来。只是他决计不愿意就这么收回自己的话,讪讪退场,却选择了孤注一掷,定了定神,继续道:“你若住腻了大漠,想去旁的地方,我也求圣人……哪怕到了往后,我想淳于家这点儿面子总归有的,我也不求多高的官职,只要便于陪着你就好……实在不成,我不做官也没什么……”   “这样的话,在我及笄时,皇后娘娘就与我说过。”夜幕下,时未宁终于开口,带着淡淡的笑意,态度自然,丝毫没有窘迫与羞恼,从容而镇定,像在闲谈着大漠的星空一样随意道,“我的志向,实际上若是早早嫁个武将,或者嫁一个肯陪我游走天下的男子,也不会一直被人议论,更不至于叫家人操心。皇后娘娘那时候就建议过,若我肯嫁人,也不必一直被拘在长安……这次好容易才能够出来。”   淳于桑野一怔,时未宁十五岁时,他才十二,先不说他当时对时未宁还没起心思,即使起了,皇后也不会让十二岁的淳于桑野去娶十五岁的时未宁,他正满心复杂的听着皇后到底为时未宁预备了什么样的丈夫,然而时未宁却淡淡的道:“可我不愿意,千百年来,女子总是依附着男子,我想过自己过的日子,不曾触犯大凉律,也未必害了谁……凭什么一定要借着人妇这个身份,终究是受制于他人?”   她轻轻一叹,悠悠的道,“当年木兰从军,亦是假冒其父,女扮男装。如今皇后娘娘可以与圣人一样临朝听政了,可那一次,皇后娘娘说,若无圣人,她又如何听政?”   淳于桑野迷惘的听着,在长安三霸里,他鲜少动脑,一来有宁摇碧,二来,他也不像时采风那样成日周旋于众多女子之中,需要绞尽脑汁的应付妻妾外室与一位位新欢。   淳于皇后的强势,让后族本就地位极高,他惹的事情,大抵都是直接闯下来的。再加上对时未宁看得极重,不敢轻易揣摩确定她的心意,听到此刻,却还是有些琢磨难定。   “所以我不会答应你的,十三郎,世人所谓为人之妇要做的,上敬舅姑、下抚儿女、中扶丈夫、和睦妯娌,这些我全部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时未宁终于低下头来看了他一眼,平静的道,“然而我不会觉得这样就对不起谁,是以你先不要说你不嫌弃我之类的话。”   她对淳于桑野想说的话却是了如指掌,抢先一步让淳于桑野住了声,沉声续道,“只是我有我的志向,你也应该有你的志向,你如今恋着我,便以为可以将我的志向当成了你的,可这终究只是我的。即使你愿意一辈子都这样过……可我不能让你这样——这次西行我已经欠下你一份情了,以你的身份我还没想出来要怎么还,若是往后……”   “可我不觉得这是人情!”原本不知所措的淳于桑野忽然涨红了脸,星光之下看不出来脸色,可即使因为心照不宣的明白帝后特许时未宁“同行”一事,故意避开了两人所在之处的众人也听到了他的怒吼,都诧异的循声望去——   淳于桑野握紧了拳,闪动着炽热怒火的眸子比星辰更明亮,他咬牙切齿的道:“我高兴为你这么做,谁要你记成人情?!是,我是喜好享受不想吃苦,更烦极了这该死的大漠!可若是你喜欢,我陪你在这儿住一辈子我心甘情愿,我就爱这样——谁要你记人情?!”   夜色中时未宁还是沉默的站立着,似乎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但远处却传来宿营之人有善有恶的低笑,这些笑声刺激了本就羞愤难当的淳于桑野,他猛然扭过头,扫视着远处营帐的轮廓,怒喝道:“谁在那里笑?!给老子滚出来!”   ……自然是不会有人站出来的。   夜色里沉默下去,却有更多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注意到了湖畔。   正使的营帐距离湖边并不远,雍城侯与登门拜访的唐慎之静静的听完了淳于桑野的一番咆哮,两个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既不为此唏嘘,也不为此讥诮,像没听见一样,淡漠的喝着手中的茶水。   半晌后,雍城侯开口,却道:“淳于十三郎这些日子以来,只顾追逐着时家娘子,从来不管其他事情,义荣侯以为此人如何?”   唐慎之淡淡的笑了笑:“君侯叫我慎之便可,令媳乃我之表妹,我自也视君侯为长辈的。”   “如今只怕人人都认为淳于十三郎此人胸无大志,即使圣人主动送他个立功的机会,他竟如此的扶不起来。”雍城侯没有和他寒暄,而是慢条斯理的继续道,“但其实他这么做,才是最聪明的。一来他是被圣人 来分润功劳的,这点朝野上下都清楚,本就使人不服了,若还想着指手画脚……嘿!以他的年岁和能力又能出得了什么好主意?当真想争权,不过是白费力气之余,替长辈结几个对头!二来争储之事,淳于家一向两边不管,即使皇后明着偏心真定郡王,淳于家却只有这个十三郎与九郎关系交好,而他连世孙都不是!淳于家没必要下这个水,圣人护着后族,他就是来分功劳的,这一点,这小子清楚明白得紧。”   雍城侯慢慢的道,“他诸事不管,既不操心,又无风险,还能省出辰光去追逐他的心上人。”   唐慎之嗯了一声,道:“究竟是皇后娘娘的晚辈,大智若愚,慎之却是受教了。”   “他不算大智若愚。”雍城侯却淡淡的反驳,道,“他若并非出身后族,这回也轮不到他来,即使来了,也断然没这份底气!他的底气是淳于家给的,就如同九郎在长安怎么胡闹都不怕,不是因为他自己多么能干,是因为他的祖母,是圣人胞姐,他的母亲,是月氏前任头人,如此而已。”   雍城侯淡淡的道,“你的祖父是齐王,论起来也是我的舅公之一。他虽然死了,但如今你却因他得到了一个侯爵的爵位,还有你父母的追封。只不过,你之所以得到这些,到底还是因为东夷山。”   “还请君侯赐教。”唐慎之沉吟良久,道。   “帝后年岁都长了。”营帐之中无第三人,营帐之外是苏史那亲自领着月氏战士守卫,雍城侯话说的很直接,“数十年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帝后都不希望这样的局面结束,当然换了哪位君上,几十年治理得到的锦绣河山,谁也不希望晚年再添一笔烽火,坏了贤君能君的名头。所以才会准许这次的招降如此郑重其事,不但是为了仲崇圣糊涂到底,也为了威慑西域诸胡。”   雍城侯淡淡的道,“你既然自居晚辈,那我今日明着与你说一句——帝后的态度,才是你如今最该考虑的,至于其他,对你来说都太远了。”   第一百八十章:寿筵、招降   七月十一是纪阳长公主的寿辰,只是今年这日不凑巧,翠微山中从两天前就开始下起了一场雨,不大,然而在外头多站一会,衣裳就湿漉漉的了。因此这一场寿宴虽然宁摇碧特意向咸平帝告假回来亲自主持,热闹里还是带着点冷清。   好在夏氏调教的家伎照例出色,让喜欢看歌舞的长公主很是满意。寿宴结束之后,宾客散去,宁摇碧一家却还留在曼徊山庄陪着长公主说话——中间长公主乏了,是索性告别宾客去小睡过的,如今精神倒比宴至中途更足。是时夜色已临,从挂着勋绡的帘下望出去,廊上的灯火照出栏杆外银亮的雨丝,淅淅沥沥的下着,衬着屋中幼童清脆明媚的笑声,有一种无忧无虑的自在。   纪阳长公主含笑看着氍毹上追逐嬉闹的双生子,宁夷旷和宁夷徽为了曾祖母的寿宴喜庆,今日都穿了一身大红,四合如意瑞云锦纹绣深衣,虽然男女服饰有别,可打闹起来被大红色一晃,看着却仿佛一样了。   这般相似又这般秀美的曾孙与曾孙女,今日往长公主跟前一站,夸奖的话差不多听了几箩筐。只不过双生子还小,平常也听多了父母的赞誉,对这些话并不很放在心上,转过身来,又玩闹起来。可他们不在乎,不代表宁朗清不在乎,身体单薄、脸色略显苍白的宁朗清侍立在纪阳长公主身旁,他站的离曾祖母非常近,心中却并未感觉到太多被特别对待。因为纪阳长公主的目光多半还是落在了双生子身上,不时轻声提醒着他们留神些,不要摔着碰到。宁朗清有些出神的望着这两个堂弟、堂妹,他五岁了,明年就要开蒙,也已经知道些规矩,自己是大房嫡长孙,即使大房还在,在曾孙一辈里的地位,也该列宁家第一。如今大房都没有了,就剩下自己一个,照理也该得到更多的怜爱与呵护。可这些都没有。   包括今日来贺长公主的人,夸奖长公主的子孙时,基本上对宁朗清都是一带而过,更多的称赞都落在了宁夷旷与宁夷徽身上。宁朗清不觉得这是来人都怕招了长公主为大房伤心,这才刻意少提大房的子嗣,他觉得这都是因为九婶卓昭节一直站在旁边的缘故。想起从剑南回长安的路上,六婶祖氏不断说起两房之间的恩怨——其实怎么个恩怨法他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只知道二房不喜欢自己,不会喜欢自己,九叔宁摇碧为人苛刻,九婶甚至能把九叔治服,想来只有更厉害的道理。在这样的亲戚手下过日子……   祖氏几次把眼泪都打湿了他的衣襟。假如有可能,他更愿意祖氏留下来陪伴自己,可这个六婶早在去年就被他的大姑姑宁瑞澄硬押回娘家去了……这样孤零零的在二房里,宁朗清觉得无限寂寞和恐惧。虽然他还享受着锦衣玉食,可身边熟悉的下人全部被打发走,二房派来的人那样的客气又强硬。他能做的事情那么少,能去的地方那么少,勌明对比的是堂弟与堂妹,如此自由而恣意。所差别的无非就是他们有父母罢了……每到这样的时候宁朗清总会想,从前隐约听到的大房在剑南出事与二房有着什么关系到底是不是真的?渐渐的他几乎更想相信这是真的。只不过在乎他怎么想的人,如今大约也只有纪阳长公主了。   自从在宁夷旷跟前说了诉苦的话之后,被宁摇碧报到长公主跟前,长公主已经和他交了底——长公主是不可能庇护着他一辈子的,甚至能不能护到他成年也未可知。而且长公主本来就喜欢二房的子孙,不可能完完全全站在他的立场上不问青红皂白的压制二房来哄他侩兴……实际上长公主现在的身体也没有多少精力来哄晚辈侩兴了。   假如他不愿意依靠宁摇碧,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附,婶母祖氏不管替不替他的六叔守节,仅仅只考虑到祖氏如今才二十来岁,十年之后也不过三十许,正当韶华,与侄子瓜田李下,也不可能让他最盼望的祖氏来养他的。大姑姑宁瑞澄不是不想把他带在身边,可说来说去,不让二房养,那就是打二房的脸,就是得罪了二房……如今没人愿意这么做,宁瑞澄也有自己的子女。所以现在他恐惧与怨恨都无用,他必须在二房寄人篱下。   长公主明确让他以后不要再做不必要的事情——这位威严的曾祖母淡淡的道:“你九叔的为人本宫清楚的很,他是不会拿你当亲生骨肉看待,不过你也犯不着觉得委屈,本来你就不是他的子嗣。他自有嫡子与嫡女,爱惜不过来,能分多少关心给你?更不要说你的祖母害了你九叔的亲生母亲,若没本宫这儿的情面,他甚至不会养你!大房现在已经就剩你了,在这之前,大房的爵位也已经被夺去,你如今不过一介庶民……这还是因为你父亲祖父都去了,圣人恩典赦免了你们一家之罪,否则你们还是流徒之中……而你九叔的子女都是侯门子弟,你凭什么和他们比?”“二房什么都不欠你的,能不计前仇好吃好穿养你长大不错了,你九婶还替你置办了点产业……”“可曾孙从前的下人被……”   宁朗清下意识的反驳。   长公主不屑的冷笑:“愚蠢!本宫看你这辈子都栽在了祖氏与这些下人手里!若无他们教你这样作怪……算了,你是本宫的骨血,祖氏本宫会去处置,这些人……念他们对你们大房忠心,暂且饶过,横竖二房也不会把几个下人放眼里。把他们留在你身边,让他们一直教着你学坏?还是让他们帮着祖氏给你出谋划策?换作了你是你九叔九婶,恐怕连他们如今的心胸都没有!”   长公主闭目片刻,道,“你以后都不许再去见你堂弟堂妹了,这一次已经是你九叔念着本宫的情面最后一次饶过你,再有一次,本宫也护不得了你了!”   宁朗清紧张起来:“可大房只有曾孙了!”“可你九叔会在乎这些?”   长公主讥诮的道,“你大约还不大清楚你九叔在长安的名声!记着,往后你再不安分,没人能帮你了,不是本宫不疼你,可本宫也没把握时时刻刻保住你……你九叔也是本宫的嫡亲孙儿,还是本宫亲自养大的,你以为本宫会舍得大义灭亲?”……七月初的时候,长公主让常嬷嬷告诉宁朗清一个消息,祖氏中暑,暴毙了。   宁朗清本能的明白,这是曾祖母怨恨这个婶母对自己的那些叮嘱与教导,下了手……他现在又是不甘心又是惶恐……只是每次不甘心时,想到曾祖母那漠然的神色、还有她说再也不会管自己的话,心头便是一凉,竟然再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他在这里神色变幻的想个不停,长辈们也各有思虑。   长公主见下人们都在,皆盯好了双生子,便转头问宁摇碧:“算起来如今你父亲该到东夷山了罢?”“若行程无误,应是昨日就上山宣旨了。”   宁摇碧笑了笑,道,“料想再有几日,仲崇圣是识时务还是冥顽不灵,便有消息。”   长公主显然也掐着日子,有些担心:“仲崇圣受先帝大恩,不思报答,反而追随逆王,又盘踞东夷山数十年不降,可见顽固。但望这次能够畏惧上谕,不至于狗急跳墙才好。”“苏伯陪着父亲上山。”宁摇碧安慰祖母,“父亲为人敦厚,苏伯却素知西域情形,又擅两军对垒,必不至出错的。何况仲崇圣当真不惧死,当年自杀殉了逆王,岂非还落个干脆?”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但望如此罢。”翠微山中雨微凉,一般是山的东夷山上,却晴朗得紧。这座西域名山不算高,但地势之崎岖陡峭,却非同寻常。沿着山势与草木,几乎是见缝插针的筑满了防御工事,足见仲崇圣确实不负名将之名。雍城侯虽然因为当年蹭功劳、结果头次上阵就做了俘虏,甚至还被异族美人强抢了一把,以至于名声扫地,但到底也是上过阵的人,不算非常外行,在东夷山上看的越多,脸色越难看。亦步亦趋跟随在他身边的苏史那号称西域名将,几次三番打退过大凉将领,眼光的高明,更在雍城侯之上,苏史那惯常口角带笑,可几处看了下来,连他都有点笑不出来了。   ——大凉一直有军队驻扎山下,防止仲崇圣逃窜他处。实际上几十年来很有人疑惑这些年中军队或将领都换过几次了,怎的无一人没打过东夷山这个功劳的主意?等到上山亲眼看见了眼前密密麻麻简直无从下手的局面,长安的使者们方明白了为什么帝后也赞同招降而不是强攻了……若东夷山就在长安左近,这儿的防御再强一倍也无妨,可这里是西域。虽然月氏诸胡已成大凉羁縻,可当真想支使他们去送死,这也不可能——胡人又不傻,情愿暂时撇了产业远遁,大凉的大军难道还能永远驻扎在他们的地方?到时候重头还是要大凉军队为主力,那辎重呢?劳师远征,本就容易出意外……   雍城侯的军略很一般,他也只能想想这些常人都能考虑到的地方,多想了不免就要想到……申骊歌,他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必再想下去了。因为,仲崇圣已经降了。   已到风烛残年的名将,昨日接到小吏上山禀告大凉天使前来,且内有喀王血脉义荣侯,仲崇圣甚至是被人扶着下山跪迎诸天使、自称罪臣,态度之谦卑,让本以为需要好生费番口舌的使者们都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但抱着警惕上山之后就不奇怪了,仲崇圣年岁已长,没几年活头了,他在山上居然子孙兴旺的很,大大小小的足有几十人。最得仲崇圣喜欢、这两日一直伺候在众人跟前的几个仲家子弟,也不过十余岁,是伶俐且剽悍的人,然而到底因为生长的环境显得笨拙和无知了。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处境……   见识过大凉的繁华,有几人在临终前还不抓住机会让后嗣脱离东夷山这样的荒僻苦寒之地?仲崇圣若子女不多,也许还有改头换面设法逃离东夷山的指望,可这么多人……   再者当年带上山的女子本就远远少于男子,这些年下来,东夷山的防御越发的稳固,可情况反而越发不妙了。雍城侯没想到,苏史那却想到,山上如此之多的工事,恐怕和女子稀少也大有关系——女子少,分配不均,那么剩下来的男子,即使仲崇圣也很难强行弹压下去,索性让他们一天到晚做着事情,还安稳些……   万里迢迢的跋涉,从初夏到夏末,一路上也不是没有经过艰难困苦,可到了地方,事情处理得如此顺利……顺利得雍城侯都不敢相信。使者们的心情反而复杂起来。一直到下属来报:“宴席已经设好,敢问诸位大人,是否现在就去请仲将军?”——昨日仲崇圣接到消息就投降,并请众人上山后饮宴,事情这样顺利,充分体谅了大凉天威的不可侵犯与当今天子的贤名远播。天使们都满意的很,今日雍城侯便设宴回请,虽然还在东夷山上,用的是仲崇圣昨日请客的地方,但大凉士卒却已经代替叛军接管了各处,这次的宴饮也是使者这边一手打理的。而仲崇圣虽然投降了,但具体的职位还是要回长安后请咸平帝来定……所以如今还是含糊的称其为将军。   第一百八十一章:之后   宴饮自然是宾主尽欢。   其中雍城侯一行所携带的家伎和着盛世雍容的乐声翩然起舞,更让座中许多从前朝就跟随仲崇圣的老将睹之落泪——这本是为了在劝降中进一步勾起仲崇圣思念长安的计策,虽然成了鸡肋,然而如今倒更让这荒僻的东夷山上的宴席有了几分长安的感觉。   在东夷山出生、此生都未曾见识过长安的诸人,虽然不能从乐声舞袂里追想盛世长安的风流景象,可在女子本就极为匮乏的东夷山,几曾有过这样的享受?原本这些家伎就是特意挑选出来的,个个色艺双绝,虽经跋涉,容色消减,可到底是长安滋养多年,沐浴更衣之后,用从长安一路所带的脂粉钗环打扮起来,足以让东夷山之人想起诸如“倾国倾城”的词语来了。   这场宴乐一直持续到深夜,雍城侯慷慨的答允了几名年轻卤莽的少年将领所提出的要求——令家伎为诸人侍寝。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差不多笃定了。宴散后,雍城侯与三位副使略作商议,便决定先将结果送回长安。猎隼振翅飞远,回到自己住处的雍城侯的目光,却没有看向东方的长安,反而凝视着西北的方向,久久不语。“那里是月氏的方向。”苏史那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雍城侯一惊,随即淡淡的道:“苏将军还未安歇?”——虽然苏史那是宁摇碧的下仆,却并不是雍城侯的下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也并不好。   这次苏史那会陪雍城侯西行,一方面是忌惮圣意,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宁摇碧的命令。苏史那闻言,也淡淡的道:“招降仲崇圣既然十分顺利,接下来就要兵分两路了罢?却不知道君侯打算让某家参与护送仲崇圣回长安,还是去月氏一行?”“骊歌说过她不要葬在大凉,须将骨灰送回月氏安葬。”雍城侯沉唈片刻,才道,“我既然是她丈夫,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做罢。你与月氏不和,还是不去的好。”“恐怕某家不去,回了长安对主人无法交代。”   苏史那眼中露出讥诮之色,道,“某家知道君侯已经求得圣意,以好生安葬与看守好老主人的安葬之处为条件,答应将正式的头人之位归还月氏族中……密旨是在君侯腰间是吗?只不过月氏头人之位是老主人留给主人的,君侯有什么资格交出去?”   雍城侯沉下脸,下意识的摸住腰间玉带,半晌才道:“九郎愿意到这西域来?既然不来,拿了这个与他母亲换取身后事有何不可?”   苏史那淡淡的道:“君侯方才还说自己是老主人的丈夫,君侯正在人世,原来大凉的规矩,做妻子的去了,安葬都是儿子来,丈夫却是什么都不出的?”“……”   雍城侯冷静了一下,才道,“这是我宁家之事,你的老主人也好,如今的主人也罢,都是我宁家妇宁家子!我为宁家之主,他们的东西我为何做不得主?”苏史那冷笑:“君侯既然这么说,那某家便先祝君侯一切顺利了。但望君侯不要因此误了某家如今的主人才好。”   他这话让雍城侯心里有些诧异,下意识道:“难道此行有什么不妥?”然而苏史那却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出去了。雍城侯到底拉不下脸来留住他,皱眉良久,命人:“请义荣侯过来。”   唐慎之到后,雍城侯开门见山:“未想到仲崇圣如此好说话,如今东夷山上已经开始收拾东西,预备回归长安。只不过我来之前求了圣人一件私事,要将先妻的僘灰葬回故乡月氏,原本以为劝降要熬上些日子,可以趁着仲崇圣考虑的时候去办,如今看来却不能了。”   “君侯可是有什么吩咐?”“我的私事我自己去办,但此地离月氏来回尚且要十数日,而且去月氏之后未必有此次的顺利,恐怕这里收拾好了,我也未必能够赶上,总归不能让私事拖累公事。到时候,你们会先走,我设法追上。”雍城侯沉吟道,“我走之后,自是你们三个副使为尊。我担心唐三会趁机行事,不过料想让淳于十三郎借着后族的身份去看住他,却也无妨。但仲崇圣……”   唐慎之忙道:“我定然盯紧了他!”“不,你盯不住他。”雍城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我会把苏史那留下来坐镇。”   唐慎之一惊:“君侯要留下苏将军?这……不太好罢?西域诸胡……”他虽然是新封的侯,可西行之前,也打听了不少当年之事。对于雍城侯和月氏族的纠葛,却也大致晓得。“西域诸胡如何敢动我这大凉侯爵?”雍城侯一哂,道,“我叫你来,是要你看好了唐三!”   唐慎之沉吟,若是盯住仲崇圣……确实他也盯不住,可至少做起来方便些。但唐三……着实是有些为难了,论爵位他不如唐三,论宗室血脉唐三是正经的皇孙,他却是叛王之后,而且这皇孙争储的事情……好在雍城侯道:“不是让你一个人看,我之前说了,唐三会让淳于桑野盯好,但淳于为人卤莽霸道,恐怕他们闹成僵局……苏史那未必会管这些,到时候还要你出面圆场。”   唐慎之松了口气,道:“这是应该的。”“既然如此,明日我便会说明此事,前往月氏。”雍城侯说完事情,便端茶送客。送走唐慎之,他又先后单独请了延昌郡王和淳于桑野来告知此事。对淳于桑野自然是三言两语叮嘱过了便算,对延昌郡王则是这么说的:“义荣侯温文守礼,我倒不担心他,只是淳于家的十三郎年少飞扬,跳脱了些,我走之后,恐怕难有人弹压得住他。这却交与郡王了。”   延昌郡王脸上顿时露出为难和怨色,淳于桑野一没爵位二没资历,论理他一个郡王要弹压此人很容易,可谁叫淳于桑野是皇后的娘家人?这次到西域来还是圣人亲自点的!本来他就在祖父祖母跟前很没脸了,要是再把祖母的娘家人得罪,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要是不得罪,淳于桑野当真弄出点儿什么事情来,还不都算在他头上?然而正使一走,三位副使里论爵位和年纪都是他最长。雍城侯不把淳于桑野托付给他反而是故意看他不起了。   延昌郡王只能按下怨意,道:“好。”只是事情还没完,雍城侯非常信任的要把仲崇圣也托他留意些——延昌郡王自然不敢给他打这个包票,一再强调自己年轻,建议要么雍城侯这次别去月氏了,要么……索性把苏史那留下来负责?两人推来推去半晌,雍城侯才勉强答应把苏史那留下,但也是从旁协助延昌郡王……这就是把招降之后的事情全部压在延昌郡王身上了。   唐缘心里恨得紧——他知道真定郡王一派都在提防着他搅扰招降一事,如今仲崇圣投降得快,眼看大功在手,从上到下怕都不愿意被他摘了果子,可为了防止太子给了他什么杀手锏——毕竟这父子两个筹划日久,雍城侯索性来了这么一下!所谓的要送妻子骨灰回月氏故乡,申骊歌又不是新故之人,她都死了多少年了?雍城侯父子也没提过这个事情!现在公干着倒是忽然要跑去办私事——这也太荒谬了!雍城侯能力只能算中上,不能算多么能干厉害的人,但一向做事认真。之前时未宁要同行时,这位君侯都不太高兴,更不要说郑重的招降……他这个正使把上上下下一座山丢下独自去埋他死了十几年的发妻了。摆明了是才向长安禀告了一切顺利,先把真定郡王一派的功劳给说明了,跟着把事情往他手里一塞!这样不出事的话,横竖大头功劳也是真定郡王这边的,出了什么事情呢,就都算到延昌郡王头上,用这样的法子,好让他不敢有所动作!对于雍城侯的打算,延昌郡王心里清楚得很,怨恨之余,却暗暗冷笑——此番之事,是太子与他隐忍数年筹划而成,若是这么容易就被雍城侯将住,那太子也太过无用了些!所以他虽然心里极恨雍城侯,此刻却还是恭敬而谦逊的与雍城侯告别。回到自己的住处,延昌郡王脸色迅速铁青下来,他叫来一路伺候自己的使女,这个使女容貌不算美貌,但即使如此,今日宴上,延昌郡王也没让她露面,免得被人要走。可见延昌郡王对她的重视。   使女进来看到他的脸色,乖巧的斟了一盏凉茶捧上:“婢子听说郡王方才去见了雍城侯,正想着打听打听。”“有什么好打听的?”延昌郡王接过茶喝了一口,冷笑着道,“他拿了个要送亡妻骨灰回月氏安葬的理由,明儿个就要走,接下来,把事情都丢给孤!”使女一怔,随即笑了:“这样不是很好?这样郡王不就在这儿当家作主了吗?”“不要说废话了!”   延昌郡王显然心情很不好,低喝了一声,道,“真是可笑,仲崇圣投降得如此之快,虽然是情理之中,然而也不可不防!至于淳于十三,别看他一直围着时大娘子转,这小子找起哫烦来,尽得宁九真传!义荣侯大概是最省心的一个了,但他是宁九的表舅子!这些人会因为雍城侯一走就听孤的?别是雍城侯发现了什么,打算一走了之,好推卸责任给孤罢?”他发泄了一番,盼望的看向了使女,“走之前,父亲让孤听你的安排走……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使女淡淡的笑道:“郡王不必担心——婢子方才那么说也是有缘故的,按着太子殿下的计划,正需要对外头的人动些手脚,雍城侯走了,郡王做主,这正是机会!而且雍城侯即使事先求得圣人准许趁此次西行办私事,总归也是正使,这里出了事情,说怪郡王,难道就能怪了?到底还是正使首当其冲啊!”延昌郡王沉吟片刻,道:“孤明白了……”“只是淳于十三恐怕会盯紧了郡王。”使女提醒道,“他是后族之人,虽然官职不高,却与郡王一样同为副使,而且也要顾及皇后娘娘……此人也并非讲理的人,若留在山上,怕会有变故,雍城侯走后,郡王还是设法把他引开的好。”   “引开吗?”延昌郡王一想,道,“这个不难,时未宁在山下没有跟上来,淳于十三这两日已经有点心神不宁了,等明日傍晚,你去安排给时未宁找点麻烦,再让人上山来报,淳于十三必然会强行下山去看!而这几日为了防止变故,天唁之后山上山下再不通行,这样可以将他留在山下至少一夜。”使女点头:“一夜虽然不长,然而只要郡王拒绝时未宁上山,淳于十三不放心之下,必然会选择在山下陪着时未宁。”“让他去陪罢。”延昌郡王冷笑了一声,道,“一个夯货罢了!咱们再说正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心惊   次日雍城侯匆匆而去。傍晚,山下传来时未宁与人发生争执、到了动手的地步,虽然她武艺高强,随行的时家下仆也都身手不弱,可对方人多势众,下人们已经好几个都吃了亏。   听到这个消息,淳于桑野自是再也坐不住——本来这两天他作为副使跟上山来,却除了宴饮时坐一坐席外毫无用途,已经十分无聊且思念时未宁了。   如今听说时未宁有了麻烦,那就更加待不住山上,说什么也要下山。延昌郡王当然要劝说:“如今时辰已晚,十三郎下山之后今晚恐怕就上不来了,而且时大娘子与我等一路同来,山下驻军虽然不全认识她,可总有人是知道的,怕是这会事情已经平息……”“如今仲崇圣已经投降,我在山上本就无事,不过是在山下住一晚罢了。”淳于桑野冷冷的道,“难道明日就上不得山了?”对他话里的刺延昌郡王只是叹了口气,叮嘱道:“山下士卒多年守疆有功,十三郎还请手下留情。”淳于桑野立刻回道:“冒犯了心烈,还和我说什么情份?”   延昌郡王一噎,随即道:“十三郎此言差矣……”只是淳于桑野已经叫喀了随从,理也不理他,径自往山下奔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扶疏的花木间,延昌郡王面上却无怒容,反而露出一抹冷笑!但转过身后,郡王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不远处闻讯赶来也想劝说的义荣侯唐慎之点头示意。   唐慎之听说淳于桑野下山,立刻想到了雍城侯前一晚的提醒,心中顿时忧愁起来。他当然猜到淳于桑野是被延昌郡王算计下山的,这也意味着延昌郡王果然要有动作。但凭他一个侯爵,还是叛王之后,毫无根基,即使知道,却又能拿延昌郡王怎么样?他心里叹了口气,敛了忧愁之色,尽量如常的上前与延昌郡王见礼……   这一日一夜都无话,次日一早,淳于桑野果然上得山来,要求带时未宁上山,看他神色,显然后族之人的身份对于昨日的纠纷起到的作用不太大——这些长年驻扎边疆的士卒剽悍而勇猛,恣意而狂放,血气上头,什么事情不敢做?未必肯认长安来的权贵。   时未宁似乎就遇见了这么一群。所以指望着英雄救美的淳于桑野也没落什么好,把帐记下,他为时未宁考虑,到底还是上山去住比较放心。然而好容易说服了时未宁,上山后以为和延昌郡王打个招呼便可以收拾出合适的屋子来后,延昌郡王却阻止了想告诉淳于桑野山上有什么地方适合安置娘子的仲崇圣,以时未宁并非朝廷中人、容她在山脚停留已是例外之事为由,拒绝了时未宁的上山。   两人越说越僵,顿时成了口角——唐慎之赶到后,反复劝说,用尽办法,甚至于连仲崇圣也颤巍巍的圆着场,到底还是变成了大打出手!论打架,延昌郡王自然不会是淳于桑野的对手,侍卫拖得快,与满长安纨绔都交过手、深得斗殴精髓的淳于桑野早已眼疾手快的给了延昌郡王脸上几下……而且不顾延昌郡王的怒吼,忿然带人重新下山去陪时未宁了。这么一闹,不仅仅是延昌郡王颜面扫地,对于才投降的东夷山之人……到底也是侧目而视。   唐慎之先命随行的大夫为延昌郡王诊断伤情,跟着安慰仲崇圣、安抚诸人……一直忙碌到了深夜,他才能休憩,筋疲力尽之余,便问一直跟着自己的书童:“君侯如今才走了两日,就闹出这样的事情来,让天使在东夷山人跟前丢尽了脸!这事传回长安,君侯定然要被问责……君侯难道会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为何还要坚持去月氏?”   书童是从游家起就跟着他的,老实有余而伶俐不足,但却是唐慎之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闻言犹豫片刻,才道:“贵人们的事情,小的愚笨,不能揣测。”   唐慎之微弱的叹息了一声,道:“是啊,我也猜不出?君侯一路上说的话,我本以为听懂了,可之后又发现根本不是那样……但两位皇孙争储多年,这次延昌郡王隐忍数年还击,揭出我这身世,必然有惊涛骇浪,欲要力挽狂澜!君侯一举一动,必然都有深意……”他凝神了片刻,自失一笑,“横竖不过一死罢了,好在卓八娘子已经另选佳婿,我借口为父母合葬拒婚至今,总归没有多拖累他人。”   书童吃惊道:“郎君!”想想又觉得不对,忙改口道,“君侯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君侯的富贵还在后头!”“此处无他人,你还是叫郎君罢。”   唐慎之怅然的道,“若非这个身份,父亲未必会被任家一直冷落,也未必会早逝……父亲不早逝,母亲的身体也不会……我如今考取了榜眼,却只能靠这个爵位过活,虽然时相至今仍旧无爵,但……”   他忽然住了口,道,“这些话不应该再说的,下次你得提醒我。”老实的书童忙应了一声,暗暗记了下来。“如今淳于十三下山去了,山上由郡王做主。”唐慎之沉吟着道,“虽有苏史那在,可今日这样的事情……现下三个副使都年轻得紧,仲崇圣……不,料想他没那么糊涂,我们年轻且不和睦,但大凉可不是好惹的!倒是他的手下,万一有……”他脸色微微一变,道,“糟糕,难道延昌郡王就是图这个?”   书童茫然的问:“郎君说什么?”“现下君侯不在,他以拒绝时大娘子上山来住激怒淳于十三,而且还是当着仲崇圣等人的面与淳于十三翻脸……让东夷山之人对我等产生轻视之心。”唐慎之目光闪动,试图从中推测唐缘的思路,“我在长安隐约听到太子……延昌郡王这边是希望动武而不是招降的,但仲崇圣如此的合作!难道是要趁这个机会,引诱东夷山翻脸?但他不怕自己也栽在这里?”   唐慎之喃喃的道,“不对!不对!这些都不对!君侯会暂时离开这里去月氏,我到昨晚被君侯叫去才知道,在这之前,根本不曾听说!谁能想到如此大事,君侯会去做私事?!假如君侯不离开,延昌郡王哪里来的这样的机会?”他皱紧了眉,“太子与延昌郡王,必然另外有计划!可这回的目的是什么?杀了仲崇圣?那样确实可以引起事端,可不提延昌郡王要担责任了,到时候仲崇圣部下哗变一起,虽然有大凉士卒为护卫,但混乱里谁也说不准!延昌郡王千金之子,何必冒这个险?”“等一等!如今天色已唁,若延昌郡王悄悄杀了仲崇圣,趁天唁跑下山去……回头反污仲崇圣是假意投降……”   唐慎之顿时变了脸色!“现在仲崇圣的旧部皆已交了弓箭被看守在山上,但人却不少……当真激怒他们,山上未必安全!”唐慎之立刻想到,“所以延昌郡王激怒淳于十三到山下去也是故意的?他可以把我等都扔在这山上作为仲崇圣假意投降刻意屠戮的佐证,但……君侯说过,淳于乃是后族之人……”想到这样的可能,唐慎之顿觉睡意全消!他猛然坐起,吩咐道:“为我更衣,我要去见郡王!”——这只是他忽然冒出来的猜测,但假如唐缘不肯见他、或者他那里根本就没人的话……   第一百八十三章:长夜   同样的夜里,太子妃照例独居。山风从廊下穿过,偶尔从半掩的窗中吹入,将帐内的一串风铃吹得一阵脆响。使女跪在榻边,慢条斯理的拨着石榴。红如玛瑙的石榴籽落进甜白釉色折沿碟内,渗出的石榴汁液触目惊心的红,仿佛是汩汩淌出的勌血,在烛火下,诡异得紧。   太子妃的指尖却比这血色更浓,白日里才擦的凤仙花汁,选取盛开时最红的花瓣,每一瓣都是使女精心挑选出来,色泽力求毫无差别,加明矾捣烂,以绣花针极耐心的一点一点垒在指甲上。干涸之后剥去——还没完,单这么一回,凭怎么艳丽的花瓣,也只能染上橘色,须得反复染上数次,才有垂下时犹如在滴着血的效果。凤仙花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明矾亦然,坊间小娘子没有染不起的。只是未必人人有这个功夫,譬如挖石榴的使女,太子妃这双手是她亲自帮染的,她自己却素着十指。太子妃手里掐着一只去年窖藏至今的秋梨,秋香色的果皮被掐出一片,雪白的梨肉,将她指尖的血红衬托得越发艳丽夺目,夺目到了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感觉。   然而太子妃的声音却是慵懒的:“怕就是这几日了罢?”“娘娘是说东夷山?”使女专心挖着石榴,道,“若无意外,这会怕是正在那儿劝降仲崇圣呢!”晓得这次虽然真定郡王没去,然而却利益相关,使女放缓了挖石榴的动作,分心安慰道,“仲崇圣年已老迈,料想不会再有与我大凉为敌的胆子!娘娘不必担心,天使此行,必能马到功成,扬我大凉国威!”   大凉的国威,如今自然不是太子妃最关心的,所以使女又道,“届时绿姬那个贱种,必是灰头土脸的回来,却看着咱们郡王,势力越发壮大!到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母子的脸色,会是绿的、还是灰的?婢子想还是绿的好,到底也能名副其实。”“仲崇圣何足为惧?”最后一句的笑话让太子妃淡淡的笑了笑,只不过太子妃显然没把精神放在笑话上,继续道,“我所担心的,是雍城侯啊!”   使女惊奇的问:“娘娘是说雍城侯?可雍城侯帮着咱们郡王好些年了啊!”“真是个傻子,我怎会怀疑雍城侯对凤奴的忠心?”太子妃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眼神却很郑重,“我说的,是唐三要对雍城侯下的手……未知道雍城侯能不能完全躲过这一灾、平平安安的回来啊!”   使女大吃一惊,失手把还剩了小半的石榴都摔到了裙子上,站起来道:“唐三好大的胆子!娘娘!这怎么能不告诉纪阳长公主?”“坐下坐下!”太子妃皱起眉,道,“看把裙子与氍毹都染上了。”“娘娘,现在还管婢子的裙子做什么?那氍毹,婢子回头去洗!”   使女惊慌的道,“雍城侯?雍城侯若是出了事情,长公主如今还能撑得过去?!到时候郡王……啊!婢子明白了!唐三他们……他们就是要长公主殿下撑不过去?!”“他们就是要祖母撑不过去!”丹葩馆内,帐外灯火如豆,朦朦胧胧的照进来,卓昭节侧头看着丈夫的轮廓,听他闭着眼,缓慢的道。   卓昭节低呼了一声,道:“绿姬之前故意去惹太子妃与皇后娘娘,是为了对付父亲?他们究竟想在西域做什么?你还说他们要用父亲来害祖母?他们……他们是想先除了真定郡王的膀臂?”宁摇碧无声的笑了笑,淡淡的道:“昭节把他们想的心太善了。”   他睁开眼,看着帐顶,用不到任何感情的语气道,“去年大房出了事情,虽然大房因为早年伤过祖母的心,可究竟嫡亲血脉,祖母尚且悲痛到了一夜白头、将养至今仍旧元气未复的地步!你想,若是再知道父亲出事……父亲可是祖母最心爱的幼子!也是祖母亲生僘血里如今唯一还在的!两个嫡亲血脉都出了事情,就算壮年人都未必能熬过去,更何况是祖母这个年纪?”“他们想灭绝了咱们合家上下?”卓昭节心砰砰的跳着,迫不及待的问,“那父亲现在……?”   ——这一计实在恶毒!原本宁家二房是真定郡王一派的柱石,可雍城侯一死,宁家最强大的依靠纪阳长公主基本上活不了!到那时候,先不说丧了祖母和父亲对于宁摇碧的打击,作为独子嫡孙的宁摇碧和嫡媳的卓昭节必定要守孝!祖母和父亲的孝放在一起守至少也要三年,到时候哪怕太子和延昌郡王……或者其他任何人什么都不对宁家做,这三年的辰光也足够宁家没落了。至少三年中朝上的事情明里宁摇碧根本问都不能问!三年……真定郡王从与延昌郡王势均力敌到如今的已经可以威胁到太子才用了多久?谁知道三年之后,这天下又是什么样子?甚至于圣人如今的身体可也不太好……   一个雍城侯,看起来怎么也不该是太子或唐三最恨的人,可却能够通过谋害雍城侯,达到他们扳倒真定郡王的第一步——毕竟真定郡王的靠山虽然是帝后,可纪阳长公主的选择影响决计不小!   卓昭节此刻只能竭力祈祷公公能够平安无事!宁摇碧却没回答她关于雍城侯的话,而是平静的道:“他们想让太子登基!”   卓昭节一怔。“你忘记了么?当初大房噩耗告诉祖母那一次,祖母固然是一夜白头,可圣人何尝不是回宫后就大病了一场,甚至于一直到现在都恹恹的?”宁摇碧冷哼了一声,道,“帝后年岁都长了,但在朝野威慑依旧!太子想扶持唐三,在本朝完全没有机会了。就连太子暗示自己被唐四的势力威胁,帝后都没真正理会!在这种情况下,太子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快登基!”卓昭节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上回祖母昏迷,圣人忧心之下亦然!所以……太子与绿姬,是想通过谋害父亲,使祖母再受打击,却用祖母不好,牵动圣人心神!若圣人……那太子就……”   “不仅仅是圣人。”宁摇碧嗤笑了一声,道,“帝后恩爱,六宫无妃!上次圣人与祖母双双昏倒在湖边,许珍进来,皇后却做主让他先为祖母诊断!这不是皇后不在乎圣人,是皇后太在乎圣人!宁可背负起轻视御体安康的罪名也不愿意与圣人生出罅隙……休看皇后强势,然而皇后对圣人用情极深,一旦圣人有事,皇后……皇后也有这把年纪了!”   “之前绿姬激怒过太子妃与皇后的缘故如今也清楚了——不是为了惹恼太子妃,是为了试探皇后娘娘。毕竟圣人的身体如今是不及皇后娘娘的,而且祖母若出事,帝后之中自然是圣人更加悲痛!”听着宁摇碧的话,卓昭节提上了心,道:“你说……她要试探皇后娘娘什么?呀!难道……难道是为了激怒皇后娘娘吗?”“嗯。”宁摇碧抚着妻子的背,缓缓道,“这次皇后娘娘处置了她之后,足有半晌都愤恨难平,甚至于太子妃子和赵萼绿、唐兴都去宽还把你和咱们孩子也带了过去一起安抚……那时候咱们都觉得情况古怪,只是一时间没觑出来绿姬怎么忽然这么蠢了?但方才接了苏伯的密信,提到唐三的异动,我才猜出她当日之举的用意所在!”“为的是试探出皇后娘娘如今的年岁能够禁住多少事情……皇后娘娘年岁真的长了,震怒之后血气翻腾,难以像壮年时那样迅速平定下来。加上这盛夏时节,虽然人在翠微山中不觉得热,可到底是内火容易上腾的时候。”   宁摇碧冷笑着道,“区区一次绿姬出言在太子妃跟前出言无状,都能叫皇后娘娘震怒良久!”“若再有大事,皇后娘娘一个心神失守,只怕……就是万劫不复啊!”“届时帝后……那这大凉朝,就是太子做主了。”卓昭节心惊道,“难怪绿姬好好儿的日子不过,去找太子妃不说,还要提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她是巴不得太子妃告到皇后跟前!这贱人好生歹毒!”她越想越是心惊,“亏得你让苏史那跟着父亲!苏史那……他走之前可知道唐三他们的谋划?”   自从苏史那对宁摇碧动手后,卓昭节对他一直恨之入骨,即使后来宁摇碧从中说和,苏史那也待她尊敬如旧,但卓昭节始终对这个月氏人十分不喜。但此刻却万分庆幸他跟了雍城侯西行。这狡诈残酷的月氏人,只要忠心的话,当年能够保住年仅十八的申骊歌牢牢把持着月氏头人的位置,如今既然跟随在雍城侯之侧,料想也能保雍城侯无碍!否则当真让太子这一连环计生效,那……帝后驾崩,即使不驾崩,这把年纪的老人了,恐怕也无力再视事。大权落入太子之手,真定郡王一派焉能有好?恐怕雍城侯身死西域,还要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好在宁摇碧眯着眼,道:“此事还是苏伯这回提醒我的。”   亏得婆婆留了这么一个人!卓昭节暗松了口气,恨道:“帝后虽然不喜绿姬和唐三,但对太子既有生恩亦有养恩,太子少为储君,帝后不知道在他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为了一个侍妾和一个庶子,居然连弑杀君父的心都有了!真是丧心病狂!”她蹙着眉问,“这事儿能禀告圣人或皇后娘娘吗?”   “不成的。”宁摇碧叹了口气,道,“以圣人与皇后娘娘的精明未必想不到这一点,只是他们愿意不愿意相信……做人父母的谁会愿意相信子女会谋害自己?当然仅仅是这个倒是无妨,我所担心的是帝后当真想到此节,或者听了这样的风声,你想这和祖母出事的后果有什么两样?都是剜心之痛啊!”   卓昭节半晌作不得声,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如今就对父亲起了杀心了,连祖母都被算计在里头……当真太子承了位,那咱们家……”“这个你却不要担心。”宁摇碧忽然止住叹息,冷冷的笑了起来!   差不多的时候,东夷山上,延昌郡王让心腹使女送走唐慎之。离开延昌郡王住处的唐慎之暗擦了把汗,对自己之前的猜测有些自失的一笑,心想自己真是想多了。却不知道送他的使女才回去,延昌郡王便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了?”“太子殿下数年前安置下来的人,除了昨日寻时未宁哫烦的那几个,已经全部派了上去。”   使女道,“在前往月氏族的必经之路上,还埋伏了一批人手。雍城侯没带苏史那,所带的士卒不过百人而已,足够了。”“那什么时候会有消息传来?”延昌郡王急切的问。   使女微笑着道:“郡王莫要急,他们都配了鹞咠传讯,料想雍城侯的人头一被割下,必有佳报传来!”延昌郡王期盼的点了点头,喃喃道:“但望尽快成功……这是唯一的法子了!”“郡王,长安的猎隼备好了不曾?”   使女提醒道,“届时把噩耗立刻传去长安,这才能够勾连起来!”“来人,把隼奴叫来!”延昌郡王被她提醒,连忙吩咐。   第一百八十四章:喜大普奔   雍城侯走之前,亲口令延昌郡王代行正使职责。如今要传隼奴,自然无人敢违背怠慢。   片刻后,一个身量矮小、几如孩童,穿着下仆服饰的人,低眉顺眼的抱着一只猎隼进门,与此人的矮小相反,帝赐此行所携带的猎隼矫健得紧,看那隼奴的模样仿佛抱得很吃力。   延昌郡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隼奴,他虽然不像宁摇碧那样养着一对猎隼,熟知隼性,但狩猎时也用过鹞鹰,见过自己府里伺候鹞鹰的下人呈鹰上来的,此刻便狐疑的问:“如何是把隼抱进来?难道此隼还没驯服?”   听得他这话,侍奉在旁的使女脸色微变,下意识的摸向腰间,手才按到,却听那隼奴哑着嗓子道:“回郡王的话,此隼乃是御苑所出,自然是驯服了的。只是终究是扁毛畜生,入夜之后难免有些凶性,郡王又身份尊贵,小的为防万一,还是将它抱住了进来,免得乍见灯火扑腾起来惊扰了郡王。那样小的便是万死也难辞其罪的。”——已经有些时候没有听过这样恭顺奉承的话了。   延昌郡王心头微微有些感慨,自从……三年前的牡丹花会之后,父亲生辰的当日,皇祖父与皇祖母选择了自己那嫡出的异母弟弟,之后,自己的声势一降再降,甚至于堂堂郡王连岳家都不曾保住……虽然身边伺候的下人不至于因此就敢不听话,可在郡王府和太子近侍之外,类似的讨巧的话,基本上都是冲着真定而去,到他……到底是敷衍了。   听着这久违的奉承,延昌郡王的脸色缓和下来,点头道:“倒是个用心做事的,你叫什么名字?”他今晚心情很好,不介意给这口喯伶俐又运气好的小子一个机会。“郡王垂询,小的铭感五内!”隼奴显然也明白他问自己名字的用意,欣喜之下,抱着猎隼的手都松了松,扑通一声跪地就要行大礼,激动万分的道,“小的……”就在隼奴即将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他的未雨绸缪似乎并非杞人忧天!手中的猎隼趁他激动松手的刹那,猛然一把挣开!   在延昌郡王的惊讶里,这只猎隼气势汹汹的扑向了郡王身后的使女!“小娘子你头上的发簪反了光,快拔去!”隼奴飞快的提醒几乎与猎隼的暴起欲伤人同时惊动了使女!隼奴提醒完后,立刻伸手入怀,似乎要取出隼奴们用来调教和指挥猎隼的哨子,他的提醒和这个动作让使女犹豫了下,考虑是不是相信他?手,就松开了腰带,下意识摸向鬓边。   只是下一刻,使女立刻知道自己是否需要相信这隼奴了——因为隼奴从怀里掏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哨子,而是一柄小巧玲珑的匕首,刃口涂成漆黑,避免反光,一望可知是专精于刺杀之人特用之物!   只是陈珞珈没有给他醒悟过来之后呼救的机会,干脆利落的卸了他下颔,让他拼尽一切的叫嚷都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匕首在他胸膛上漫不经心的雕刻着,陈珞珈江湖出身,自然不会有什么匠作手艺,她也不在乎,横一刀、竖一刀,鲜血飞溅、皮肉翻卷,延昌郡王痛得几乎要昏过去,可每次都被陈珞珈按住大穴,刺激着他清醒。   这样残酷的场景,陈珞珈的声音却依旧温柔:“当初郡王说,我立下了大功,必保我一生富贵,甚至做个诰命夫人,荣华一世也不在话下!可转过头来,郡王却下令杀了我!”她骤然之间,变得冷冰冰的,毫无人气,“像我这样刀头舔血的人,杀人和被杀都是理所当然……若只如此,今日我也不是不能给郡王个痛快!只是郡王是怎么对我的?我怎么也是为郡王做过事情的人!一旦没了用,你就将我交给你那个连畜生都不是的弟弟唐澄……等他用那些喼龊的手段玩过了,你再杀了我?”   延昌郡王心中惊恐万分,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感觉到自己腰间忽然一凉,心中如入冰雪,“不要”两个字在舌尖疯狂的咆哮,却怎么也吼不出去!意料之中,下体剧痛,即将昏迷的刹那,   陈珞珈准确的将匕首刺入他一处大穴,悠然道:“我好容易才讨了这个差使,说要将你千刀万剐……你若就这么昏了过去,我这是报仇,还是切着一头猪?所以郡王,你还是勤快些,醒着罢!”匕首转到大腿,利落的转了个花,碗口大的肉块,被生生割下,鲜血如泉涌,然而陈珞珈显然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药包撒下去,鲜血流淌的速度顿时遏止。   她重新吃吃的笑,“只是郡王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没有死?”   延昌郡王确实想知道——只是陈珞珈才说,他就又后悔了!“说起来也要谢谢郡王,若是郡王直接杀了我,我能有什么法子?倒是郡王把我交给了唐澄,后来要杀我了,唐澄却还没把我玩腻,偏郡王你催促得急,所以啊,他就另外弄了具尸体,把你糊弄了过去!”   陈珞珈笑得很开心,“郡王你一定想不到,自己的亲弟弟会为了一个玩物欺骗你?”匕首这次直接挖去了延昌郡王的一只眼珠,“甚至于后来我把他哄高兴了,他还会听我的话……你知道他被流放去岭南是他自己私下向太子求的罢?可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求么?”   陈珞珈微笑着道,“因为我知道他会离开长安后,告诉他我师父在岭南隐居的村落里,有好些个极有意思的小娘子……郡王这金尊玉贵的弟弟,就这么信了!”   延昌郡王仅存的一只眼睛骤然满了血色!“没错,一直到岭南,他都带着我。”陈珞珈笑容如刀,匕首毫不客气的捅破了这只血红的眼珠,欣赏的看着延昌郡王在自己脚下疯狂的挣扎,也不管唐缘如今是否还有心思注意自己说的话,慢条斯理的道,“也亏得唐澄平素荤素不忌,玩物众多,又没太多人管他,我假扮少年内侍混在其中,居然无人察觉!到了岭南,我便留下暗记,汇合了当年闯荡江湖时的同伴,把我救了出来……”   “哦,是了,你之前那么急,是想问你这弟弟?”陈珞珈仿佛才想起来一样,温柔的道,“你放心罢,我走之前,特意给他留了一包好药……别这样,对他来说,决计是好药,因为,我听说他这些日子,从来没断过女子?不然,他怎么会不告诉你我不见了呢?自然是他忙着夜夜御十女,早就把我忘记到脑后了……差不多你的死讯传回长安后,他的死讯,也该叫太子与绿姬晓得了……二子偕亡,甚至无一孙辈,多干净?郡王你说是不是?”素白的手上,漆黑的匕首飞旋如风,落下处,又一抹血花飞溅……   第一百八十五章:发现   唐慎之脸色苍白的站在血泊外,冷汗如雨,一向沉唈寡言却在还算遇事能够镇定处置的少年君侯此刻颤抖得若不靠书童搀扶,甚至不能站立得住!但他还不是最恐惧的人,最恐惧的,莫过于延昌郡王的侍卫   长跪于地的侍卫,虽然还活着,但此刻脸色都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不,还有,还有仲崇圣——太子最心爱的长子死了,负责保护他的侍卫自然没有活路,义荣侯唐慎之也会受到牵累,此刻不在山上的雍城侯亦脱不了责任——但若非为了劝降仲崇圣,延昌郡王根本不会来西域!所以不管雍城侯和唐慎之、侍卫要怎么样交代,仲崇圣却根本交代不过去了!堂堂皇孙、还是已经封了郡王的皇孙,死在了东夷山,即使仲崇圣已经投降,这件事情,他又怎么可能脱得了关系?!——要不是他这些年来一直不肯归顺,大凉何必遣使前来?延昌郡王不来西域,又怎会惨死在此?!   仲崇圣虽年迈,却还没糊涂,这几日早已打听清楚,此次来招降他,乃是两位皇孙斗法的结果。如今一位皇孙索性死了,不是另一位皇孙的手笔,会是谁?而另一位皇孙又怎么可能认下?必然要寻一个替罪羊!这个替罪羊……除了仲崇圣,还能是谁?!虽然禀告长安仲崇圣已经归顺的奏章是当着他的面发出去的,可再加一道仲崇圣乃是诈降,还杀了延昌郡王,无非是多放一只猎隼……   真定郡王也是皇孙也是太子之子,就是从感情上,天家也更愿意相信是自己干的罢?大凉士卒如今还在警惕着降军,杀人灭口,人手都是现成的……只要放出一句风声,道是,仲崇圣诈降,已经虐杀了延昌郡王!为了将功赎罪的士卒们,必然会毫不留情的血洗东夷山!仲崇圣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投降本就是为了子孙,但如今……自己的子孙还能有什么前程可言?   唐慎之被书童低声提醒了三次,才留意到身后昏过去的仲崇圣,他足足哆嗦了半晌嘴唇,才说出声来:“先找人将仲将军扶出去……请……请苏将军和淳于副使来!”“某家就在这里。”平静的声音从旁传来,唐慎之这才注意到这月氏人苏史那抱着胸,懒洋洋的站在一旁,神情居然镇定自若。只不过不等唐慎之说什么,苏史那又立刻道:“君侯走时,叮嘱某家好生留意仲将军的身体,山上苦寒,仲将军在此多年,恐怕身体有所亏欠,某家正好略懂医理,正好去为仲将军看看,免得将军年岁长了,出什么变故。”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唐慎之,毫不停留的走出去追仲崇圣。想把这既镇定、冲着他年长也看起来可靠可依的老者叫住的话到唇边被生生的止住,   唐慎之定了定神,醒悟过来苏史那之意,不禁出了一汗,暗骂自己愚蠢:“君侯留下苏将军便是为了看住仲将军,方才仲将军昏倒……谁知道是真是假?郡王被害,未必不是他干的!这种时候放任仲将军独自而去,万一他当真是诈降,这一回岂不是除了君侯都要……幸亏苏将军在,否则恐怕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随即他就没了心思庆幸,望着眼前几乎看不出来人形——实际上看起来更像一堆碎肉、可偏偏这堆碎肉上,却仍旧有着可以辨认出唐缘的东西,扳指、玉带上的珍珠宝石、束发的紫金冠……都完好无损的丢在一旁,想把他认成其他人、幻想着真正的唐缘只是被掳走也不可能!   “君侯,如今怎么办?”侍卫们苍白了半晌脸色,到底有人绝望的问出了声。   可唐慎之也不知道,他呆了半晌,喃喃的道:“等……等淳于副使上了山,商议之后……再说罢……”   他脑中一片空白!好在淳于桑野在唐缘生前敢揍他,听到他的死讯之后却不敢怠慢,几乎是一路飞奔上山!当淳于桑野看到满屋碎肉、已经干涸发紫的血迹后,这位号称长安三霸之一、以心狠手辣出名的长安纨绔,也不禁觉得腿有些软,吃吃的道:“这……这是唐三?!”“……衣冠信物都已验过。”   唐慎之脸色惨白的道。淳于桑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微微颤抖着声音道:“未必!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侍卫寻着了一条小腿,腿上的伤痕和胎记,与……与郡王生前一般无二。”唐慎之也不是蠢人,没有把握,怎敢妄传唐缘的死讯?   “嘶!”淳于桑野闻言,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两名身份尊贵却年少的副使面面相觑!“先去偏屋罢。”半晌后,还是唐慎之低声道。   淳于桑野茫然的跟着他。落座后,手忙脚乱的下人沏上茶水,两人连喝几盏,才觉得胸中有了一口热气——在这盛夏的天里,两人却仿佛落在了冰窖中,寒气打从心底里冒上来,止也止不住。热茶吊起的一口热意,不过转瞬,便消失无踪。   可现在没人顾得上这些,唐慎之颤抖着声音先问:“这事儿……怎么办?”   “究竟是谁干的,你……你可知道?”淳于桑野呆了片刻,才下意识的问。   唐慎之苦笑:“我怎会知道?”   淳于桑野喃喃道:“那……等君侯回来?”作为宁摇碧的知交好友,淳于桑野若是在长安,听到唐缘的死讯,而且还是惨死的死讯,他只会兴高采烈、喜出望外,甚至觉得应该普天同庆……可现在他同是副使之一,亲眼看到太子爱如珍宝的唐缘以一堆碎肉的形式死在眼前——他才察觉到了恐惧!不是被唐缘的死相吓到,而是……太子如此珍爱他的这个长子,甚至于为他起了“珍奴”为乳名,为了扶持这个长子,太子几乎是殚精竭虑!虽然现在淳于桑野还不知道太子与绿姬的幼子唐澄也着了陈珞珈的暗手,快不行了,但唐澄的为人和能力,若他能登基那才见了公!可以说太子和绿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延昌郡王唐缘身上!更要命的是,唐缘无子!唐澄这个幼子如今都已经成了人,正常来说,绿姬是不可能再有生养了。即使她能再生一子,年纪却比唐兴还小,又有几分指望能够和真定郡王争位?哪怕是太子强行把这个比孙儿还小的儿子扶上储君之位,他年也未必保得住帝位!所以唐缘一死,等于是让太子二十几年来的心血付之东流!太子的怒火会有多么可怕?毕竟是一国储君!这些年来太子显得式微,到底还是为了长子的缘故忍耐着,太子本身储位稳固得紧……而且失去长子、唐缘同样也是帝后的皇孙!太子有足够的理由发泄……这一次帝后也不会阻拦他!因为帝后……同样会愤怒无比!哪怕是一直不喜欢唐缘的淳于皇后——再不喜欢,那也是皇后的孙儿!天家威严岂容冒犯?更不要说唐缘还死得这么惨!让人想遮掩都难……   因此哪怕是后族出身的淳于桑野,此刻也感到一阵阵的恐惧涌上心来!“郡王的遗体……”唐慎之一怔,说了半句,却想起来这么大的事情也许根本就轮不到他们来决定如何处理?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君侯几时能回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雍城候的危机   ……雍城侯回来的很快,只不过回来之后,却让唐慎之与淳于桑野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因为雍城侯并非接到唐缘惨死的消息才折回来的,而是中途遇伏,受了极重的伤,被亲卫拼死救回。据说追杀之人一路杀到东夷山脚,才为驻军惊走……   看着满身浴血的亲卫,以及榻上解开甲胄后露出狰狞伤口、面如金纸的雍城侯,两个年少的副使均是不能作声!这个样子的雍城侯能在随行大夫的抢救之下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更不要说处置唐缘之事……   现在,怎么办?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心中凉意渐深!几乎是语无伦次的叮嘱大夫务必治好雍城侯,两人踉跄着出了门,未想,还不及商议此刻的局面,便见不远处苏史那推开数名侍卫,大步走来,沉声问:“听说君侯出了事?”“君侯路上遇见了伏击……”唐慎之心神不宁的随口道,他的话立刻被苏史那打断,这位月氏老者几乎是咆哮着问:“谁敢伏击我大凉君侯?!天子嫡甥?!”——除了唐三或者太子,还能是谁?唐慎之心中苦笑,就连唐缘,除了真定郡王一派,还有谁会动手?料想这两边动手之前必定是寻好了脱罪的理由。   不管这个理由是仲崇圣还是其他,如果两边有任何一方如今还能视事,那么这件事情未必没有把握遮掩过去。因为唐缘死状之惨,只怕是连最不喜他的皇后见了,也必定会严查到底!而雍城侯,纪阳长公主唯一还活着的亲生血脉,此刻虽然还没死,但方才看着那从山下一路蜿蜒上来的血水、解开甲胄后的触目惊心,雍城侯即使能够活过来,往后连朝都未必能上了,可见两边都没想过留手!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不预备好后手?如果是那样的话,唐慎之与淳于桑野也不必像现在这样为难了。   问题是现在唐缘惨死,本该出面收拾残局的雍城侯也重伤——反倒多了一件追查雍城侯遇袭的差使!如今苏史那发作,唐慎之心里有数,却又怎么好回他?少不得还要耐下性.子来劝解:“料想是匪徒……”   只不过苏史那想都没想就打断了他,月氏老者须发俱张,捏得骨节一阵爆响,冷冷的道:“君侯本是往月氏去的,途中却遇袭击,月氏一族不可推卸其责!某家当亲去月氏询问代头人!”“但仲将军……”   听说他要走,唐慎之和淳于桑野都吓了一跳,眼下的局势已经不是他们两个副使能够兜得住的了,接下来做什么两人心里都没底,更不要说盯好了仲崇圣!即使仲崇圣之前畏惧大凉不敢怠慢了年少的副使们,但现在唐缘死在东夷山上,雍城侯重伤于东夷山下……仲崇圣难辞其咎,谁知道会不会索性拼上一把?这种时候谁敢放苏史那走?   好说歹说,总算将苏史那劝住,但苏史那到底另外打发人往月氏去责问了——唐慎之和淳于桑野苦劝不住,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无措:“在长安时就听说苏史那虽然出身月氏,但与族中如今的代头人并不和睦。假如这次雍城侯遇袭与月氏无关,如今就这么去责问月氏,反而让月氏心生惶恐!若有关,就这么揭破,岂不是逼着月氏即刻来攻?现下山上山下的大凉士卒弹压仲崇圣这些人都来不及,若再加上个月氏应和……”   两人想到此处均是一惊!“难道苏史那本就这么盘算的?是了,此人与部族有仇,却难以报复。如今借着唐缘身死、雍城侯重伤,我等年少不能主事,他想将这些罪名全部扣到月氏头上去?”又想到雍城侯之前的离开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便不免怀疑这其中也有真定郡王一派的意思,横竖真定郡王一派与月氏族也谈不上交情!这么想着两人都是不寒而栗!淳于桑野却立刻想到一事,忙把心腹叫来,急急叮嘱:“你快下山去请了心烈上来,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她若不上来,便是绑也给我绑她上来!”——倘若月氏有异动,那必然攻到山下,以图趁山上不备,攻上山来!不管月氏会不会成功,东夷山下必定有一场厮杀,时未宁虽然会武,可在阵前,任尔武艺高强,一阵箭雨过来除了刺猬也不作他想。淳于桑野怎么舍得心上人在山下冒这个险?此刻心中又暗骂唐缘活该不得好死,要不是他拦阻着不许时未宁上山,自己此刻何必这样担心?留住了苏史那以防仲崇圣有异动,叮嘱了大夫全力以赴保住雍城侯——但唐缘是怎么都活不成了。   唐慎之与淳于桑野本来以为有雍城侯可以推脱,再加上兹事体大,到此刻推无可推才想起来盘问唐缘身死的经过。然而……虽然两人并不抱指望,这一番盘问下来却也没有什么惊喜:侍卫是唐缘自己赶开的、隼奴是唐缘自己叫进去的。——隼奴也是咸平帝亲自拨出来的,咸平帝当然不可能害了自己的亲孙,那么隼奴当然是被人冒充了!负责管辖隼奴的小吏……早在唐慎之和淳于桑野询问事情经过前就畏罪自.尽了。他一死,众人更加吃不准这到底是小吏胆子小、还是被吩咐的?事情还没完。当天傍晚,仲崇圣也死了。他倒不是畏罪自尽,而是本来就年纪大了,被唐缘的事情一吓——若雍城侯是平安或轻伤归来,能够安抚他一二,倒也不至于此。可如今一正使一副使一伤一死,剩下的两个副使年轻得紧不说,身份地位也不能和雍城侯、唐缘比。仲崇圣忧愤交加……到底年纪放在这儿了,竟就这么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唐慎之与淳于桑野半晌都没能说出来话,两人沉默半晌,淳于桑野才咬着牙道:“仲崇圣死了,他的手下……”“消息既然是苏将军送来的,这点料想苏将军能够想到。”唐慎之惨白着脸道,“但咱们也不可轻忽了!”   说是不可轻忽,实际上两人能做的真的不多,苏史那早在仲崇圣忧愤而死之后就立刻手执从雍城侯处取来的天子诏令,宣布自己代管东夷山的士卒。他本是西域大名鼎鼎的将帅,如今又随天使而来,若说之前大凉士卒的将领还对他不满,唐缘一死,原本的将领巴不得有人能够把责任担起来——苏史那一举诏令,他连看都没看就交了权。   待唐慎之与淳于桑野出门吩咐时,东夷山已经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两人寻到苏史那,此刻也顾不得之前苏史那几次避开他们的商议了,开门见山的求教:“苏将军,如今雍城侯重伤不醒,延昌郡王甍逝,连仲崇圣也……我等该怎么办?”许是因为雍城侯的关系,苏史那现在脸色也不好看,浑然没了之前看到唐缘尸体时的镇定,沉思片刻才道:“两位副使可有什么打算?”“这样大的事情,按理须得先向长安禀告?”唐慎之和淳于桑野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   苏史那笑了笑,反问道:“却不知道由谁禀告?如何禀告?”一下子把两个少年都问住了……若非头疼这两个问题,身为副使,在正使和另一位代正使的副使都不能视事的情况下,原本应该立刻禀告长安的。苏史那也无心和他们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道:“延昌郡王乃是太子爱子,亦是帝后之孙!身份尊贵,极受宠爱。帝后如今都年长了,太子虽然正当壮年,然而世人皆知太子爱延昌郡王,犹如自己的双目!一旦噩耗传回……使天家纷乱,岂是我等能担之责?”又说雍城侯,“宁家大房去年在剑南出了事情,料想两位副使都是知晓的。长公主殿下年事已高,去年为大房一事悲痛过度,卧榻数月才能起身,至今精神恹恹!更不必说长公主殿下怜爱君侯远胜长子!一旦得知君侯如今的情形,岂不是故意害了长公主殿下?”所以,“两位副使若一定要禀告,某家一介下仆自不敢阻拦,只请两位副使千万莫要提到某家,免得某家在主人跟前不好交代。”唐慎之与淳于桑野都是苦笑,道:“我等年少无知,如今君侯与郡王皆无法视事,此地全赖苏将军主持,岂敢自专?方才之事,可不正是请将军掌眼?”实际上他们两个也赞成拖延几日再说,只是到底拖延到什么时候,到底少年人头次承担这样的大局心里实在是没底的。如今被苏史那一说,虽然不知道噩耗要什么时候报,却明白就这么猝然报上去,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千古罪人了。淳于桑野又为难的问:“只是如今什么也不说,待往后回到长安……雷霆之怒,我等如何承受?”即使雍城侯能活,死了一位郡王,还是那么不体面的死法——最重要的是凶手竟未抓到!甚至还是冒充御赐的隼奴才行刺成功的!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可以先将事情瞒住,可一旦回到长安,天家究竟会发下怎么样的震怒?连淳于桑野也无法确定自己皇后族人的身份能够庇护自己多少——他是皇后的娘家人不假,可延昌郡王是皇后的亲孙儿!再不喜欢总归也是皇后的血脉!“如今先将局势控制住。”   苏史那嘿然道,“两位副使如今就要担心长安了吗?某家以为那是我等能够平安回到长安后才可以考虑的事情啊!”   两名副使齐齐变了脸色,道:“什么?”“君侯是什么身份?居然会在西域遇袭,甚至于一路被追杀到山脚……”苏史那目中闪烁着慑人的锋芒,缓缓道,“现下虽然是重伤,可谁知道追杀君侯的人会就这么放心?毕竟这山上的唐缘已经死了!此时无第四人在,某家不妨与两位说句实话——虽然唐缘死了,但君侯也未必能活啊!而两位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第一百八十七章:避暑结束   七月末、八月初,长安暑气已渐消,圣驾照例返回大明宫。从翠微山中无数车马逶迤,自山脚到山顶而不绝。   距离帝辇不远的马车里,卓昭节搂着宁夷徽,蹙紧了眉,无奈的望着不远处的长子宁夷旷,再一次试图说服他:“旷郎,这青蛙脏得紧,你把它丢出去,为娘回头使人拿翡翠给你雕一块可好?”宁夷旷头也不抬,兴致勃勃道:“母亲,翡翠青蛙有什么意思?摸着冷冰冰的,也不会跳,也不会叫,总归还是这活着的好玩。”   因为卓昭节已经劝了他好几次把手里肥壮的青蛙放走或丢掉了,此刻就殷勤的送到卓昭节跟前道,“母亲请看这青蛙通体翠绿,颜色比翡翠好看多了!”   卓昭节默然片刻,眼角瞥见女儿宁夷徽也没觉得青蛙多难看,反而好奇的伸手想去摸,只得长叹一声,无精打采的道:“是是是,这青蛙真好看……你……你随便玩罢。”   作为在江南长大、擅长凫水的卓昭节,当然不至于怕了一只青蛙,只不过宁夷旷也太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他榻边放着蝈蝈笼,廊下养着鹦鹉,庭中跑着狮子猫,角落的罐子里甚至还养过蜈蚣……现下又抱着青蛙不放,这……若只是这样,少年时候跟着表弟、外祖父在江南没少淘气的卓昭节也不过劝说几句,叮嘱下人看好了别叫长子接触到有毒的玩物也就算了。   奈何,府里还有宁摇碧养的一对猎隼呢!饮渊和饮涧——这对猎隼凶猛之极。虽然经过驯养,不伤人的,可不伤人却不代表不伤主人的其他宠物。比如说卓昭节没出阁时宁摇碧送过她一只品相极好的狮子猫,可不就是一个疏忽,被饮渊叼了去当点心?为了这个,之前卓昭节怀孕时,长公主和宁摇碧都赞同特意把这对猎隼送到淳于桑野处寄养了数月。   如今宁夷旷喜欢的这些,有哪个猎隼不吃?估计也就是蜈蚣之类的太小,饮渊和饮涧瞧不上……吃了也就吃了,哪怕宁夷旷伤心,哄一哄就是。问题是,猎隼叼走点心时把宁夷旷伤着了怎么办?两岁的小孩子娇嫩得紧,就凭饮渊饮涧的力气,怕是一翅膀就能叫宁夷旷摔个狠的。   而且这对猎隼宁摇碧饲养数年,极为宠爱,从来不拴的!卓昭节越想越是郁闷,只得郑重叮嘱宁夷旷:“你爱玩它,在马车里也就是了,出去前,先把这青蛙交给下人替你拿着,不许自己拿,知道吗?”   宁夷旷本来是跌坐在氍毹上的,他人小腿短,站着蹲着坐着差别都不大,这会正有点累了,听到母亲的话,索性在车厢里铺的氍毹上打了个滚,仰躺下来,把青蛙放到自己胸前,这才眨巴着那传自宁摇碧的长睫疑惑的问:“为什么呀?”“……”   卓昭节想了一想才道,“你太小了,上下马车拿着东西,叫为娘不放心!”“可我上车下车都是下人抱啊!”宁夷旷这点大的小孩子如今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每天问的事儿之多之繁琐,能把最有耐心的生母都烦得想撞墙,卓昭节算是宠孩子了,可这两个月在丹葩馆里也被他问得绞尽了脑汁,彻底打消了抓住一切机会教导子女的念头,什么都往敷衍上去了——不然早就被问倒了!   此刻卓昭节就道:“你忘记下人们都可怜得紧了吗?他们的衣裳可不像你这么多,这青蛙身上脏得很,万一弄脏了他们的衣裳,你说这多不好?”   之前游氏教导的给宁夷旷痛陈辛酸史的好处此刻又体现了出来,宁夷旷虽然失望,到底还是乖乖的应了。   卓昭节少不得又隔着车帘把他的下人叫过来,叮嘱下人一会接了青蛙之后走远点,别把猎隼引下来时就在宁夷旷身边!……若是走远点后直接扔了倒是好了。只是这话到底不好在宁夷旷跟前说。才有两个孩子的卓昭节摸了摸怀里乖巧的玩着自己手镯的女儿,心里叹了口气,暗想果然有了儿女就有了操不完的心,如今才这么一子一女就这样头疼了……往后子女多了真是觉得有点管不过来了。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又是爱怜又是恨的摇着女儿,道:“真是巴不得你们快些长大好呀!”“我也想快点长大!”宁夷徽之前显得很安静很乖巧,不过这小娘子的本性和这四个字那实在是关系不大的,这会歪着头,认真的对母亲道,“曾祖母说她那儿的好东西,我都要长大了才能用!”   宁夷旷忽然爬起来,道:“曾祖母的东西不是我的吗?”“曾祖母的裙子你也要?!”宁夷徽立刻对哥哥怒目而视!   那日淳于皇后被绿姬气着了,太子妃着人命卓昭节领着兄妹两个进行宫去陪皇后说笑解闷,两兄妹在皇后跟前与真定郡王的世子唐兴唇枪舌战,内中说到比试时,宁夷徽狡猾的要求比谁的裙子多,结果被宁夷旷叫破——这事儿显然小娘子一直惦记着,此刻一句话把她同样口齿伶俐且狡猾的嫡兄也噎住了,想了片刻才道:“裙子你拿,旁的都是我的!”   宁夷徽斜眼看着他,伸出小指在自己粉嫩的颊上一刮,哼道:“没出息!尽会和自己妹妹抢东西!”这小娘子还会祸水东引,“你有本事怎么不去抢鹤奴的东西?偏就和我抢!”   卓昭节忙阻止他们吵下去:“鹤奴的曾祖母可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不许乱说话!”宁夷旷盘着小短腿,有些滑稽的端坐在氍毹上,沉着小脸道:“曾祖母说给我的,也叫我快点长大了好去拿呢!怎么是和你抢?明明是你和我抢!”“父亲不是说你是楷模吗?”宁夷徽扬着下颔,很是不屑,“你不跟我抢,我为什么要跟你抢?还不是你教的!都是你不好!”宁夷旷懵了片刻,才道:“那我让你呢?”“那就谢谢大哥了!”宁夷徽忽然之间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宁夷旷翻个白眼:“想得美!”“想得都不美,还有什么美?!”   宁夷徽呸道,“不让我也没关系!等我把你打一顿,看你还敢不让!”双生子虽然是一般大,论起来宁夷旷还先落地,然而真正打起来,赢得多的却是妹妹宁夷徽,宁摇碧和卓昭节对他们兄妹是一般当眼珠子看的,若和外人打架倒也罢了,偏兄妹两个动起手来,除了赶紧分开他们外,根本没旁的法子。而且也不能总是叫人盯在两人身边,或者不叫兄妹到一起去,若是这样,兄妹两个又要一起闹起来了。因此私下里冲突,吃亏的多半是宁夷旷,此刻听得郁闷之极,嚷道:“你现在打我,等长大了,看我打回去!”宁夷徽瞪眼道:“现在你就打我不过,还指望以后!哼!我要打得你以后都不敢打回来!”说着就把小袖子一挽,露出嫩藕一样的小胳膊来……   卓昭节和冒姑对望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再次提声喝道:“嫡亲兄妹!有你们这样不和睦不友爱的吗?!”“母亲你看,二娘她又吓唬我!”宁夷旷委屈的告状。“母亲你听,我说了我要做大娘了,大哥他还是叫我二娘!他一定是故意的!”宁夷徽也不甘示弱,怒气冲冲的道!卓昭节:“……”   双生子就这么吵嚷了一路,卓昭节又是替他们圆场,又是替他们劝和,中间宁夷旷的青蛙还跳出马车,差点被拉车的马踩死,宁夷旷顿时不依的闹了起来——少不得还要吩咐人打来清水,把那只在黄土上滚了一身泥的青蛙洗干净了,确定它还活着,亲手捧到长子跟前哄了他止住泪,重新抓了过去玩耍……   虽然有使女帮忙,可这么到了雍城侯府,卓昭节也真是长松了口气。两个来月没住侯府了,虽然地方提前收拾好,从翠微山带回来的东西亦要重新安置……等到可以歇息时,已经入夜了。   这时候随驾的宁摇碧也回了来,照例逗弄了片刻子女,命人送他们回屋去睡——等儿女被送走,卓昭节才担心的问:“出了事儿?”今儿宁摇碧一回来,卓昭节就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果然听了这话,宁摇碧叹了口气,道:“西域出事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让卓昭节的心都提了起来:“父亲?”“父亲受了伤,很重。”烛火下,宁摇碧的脸色非常凝重,但听他语气倒还算冷静,卓昭节大吃一惊之余也松了口气,道:“那……现在怎么办?”   宁摇碧沉吟道:“都不好说,如今就看苏伯的了,离得太远,咱们什么法子都没有!”又道,“唐表哥和淳于一时间是不敢把这个消息发回来的,但我既然可以得到这个消息,难免太子私下还在队伍里留了唐三以外的人手,内中或有胆子大的……你这几日常到祖母跟前去走动下,留意些,实在不成像上次一样,先告诉了庞家令和常嬷嬷,请他们代为掩饰。”   纪阳长公主本身对外事不太关心,即使关心,也都是通过了庞绥和常嬷嬷,这两位肯瞒住长公主,那基本上都是稳妥的。上一次宁家大房的事情,长安各处都听到了风声,长公主到底还是到了告诉她时才知道的,便是这两人的功劳——之后长公主也晓得他们是为自己好,到底多年忠仆,斥责了一番,没有把他们赶走。现在倒是现成可以用上了。   卓昭节明白宁摇碧如今还没乱了方寸,料想雍城侯伤的虽然不轻,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却是担心有人利用西域距离长安千里迢迢,长公主不能立刻知道雍城侯是真的无事——再者有上次大房的例子,没准长公主会认为雍城侯的情况并非重伤这样可以挽回……毕竟太子的用意是要通过雍城侯来逼死长公主,再用长公主来拖垮咸平帝的身体,至于雍城侯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其实不太重要。所以现在雍城侯受了重伤,虽然没死,但太子的安排未必不能成。   她忙点头:“我明日正好去带了旷郎和徽娘去给祖母请安。”又狐疑的问,“唐三没有告诉太子?”太子这么做也是为了唐三,没准重伤雍城侯的人就是唐三指挥下的手……这样的大事怎么还会要其他人传信?毕竟唐三乃太子爱子这一点人人知道,他头次公干,太子不放心长子,私下联络指点也不奇怪,在书信里夹带着通风报信——只要通风报信的信笺烧了,谁能以此为借口说皇孙的不是?“唐三已经死了。”   宁摇碧平静的道。卓昭节大吃一惊:“什么?!”这次太子和唐三算计起了雍城侯的性命,以宁摇碧的为人是不可能不反击了,可到底君臣有别,宁摇碧虽然跋扈骄横,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卓昭节想过他甚至敢在朝上当众暴打唐三,却万万想不到唐三会死!毕竟纪阳长公主在,多大的罪长公主都能向咸平帝保下子孙,可咸平帝如今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这样得罪太子?!太子和绿姬虽然有两个儿子,但唐澄那德性,若是能够登基,除非大凉如今这班臣子死掉七八成!——还得真定郡王也出事。   卓昭节瞪大眼睛望着丈夫,吃吃的问:“失……失了手?!”除非失手,否则宁摇碧是决计不会犯这种糊涂的!不料宁摇碧却笑了,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失手?谁告诉你唐三是我杀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千秋节之忧   卓昭节定了定神,道:“不是你?”   宁摇碧笑着道:“我也给他安排了一条死路,只可惜想要这小子命的看来不只我一个,我的安排还没动作,他就先死了。如此倒是省了我的事情。”   “难道是真定郡王?”卓昭节诧异的道,“却不知道唐三是怎么死的,可有什么交代?”   “这交代难弄的很。”宁摇碧叹了口气,道,“这两次给陛下的隼信都是照例报平安,道是东夷山那边降者众多,东来又要经过大漠,所以要预备的东西不少,动身不免缓慢,恐怕归期会延误到年关之前……但这些不过是唐表哥和淳于不敢说真相,仿着父亲之前的隼信搪塞罢了!实际上,在祖母寿辰后不几日,唐三就出了事儿,次日父亲也被送回东夷山急救……唐三死的很惨,唐表哥和淳于年轻,不敢主持大局——而且仲崇圣年迈,受不住天使在东夷山出的事情,暴毙了!”   因为暴毙这个词在贵胄之中往往是心照不宣,宁摇碧特意强调,“是真的暴毙,当着苏伯的面就不行了……他一死,仲家子孙四分五裂,有担心到了长安被拿去顶唐三之死甚至是父亲重伤的罪的,有抱着万一希望决定到了长安再说的,总而言之仲家除了仲崇圣之外无人能够将所有人都弹压住。那些怕受牵累的人悄悄去串通了旧部意图强闯下山、往西面逃遁。那些抱着希望的人冷眼旁观……苏伯费了好大的力气,杀了近千人,才把局面稳住。”   顿了一顿,又道,“这些事情暂时都还不敢禀告过来,主要是……帝后与祖母年纪太长了。苏伯做主,就让长安这边以为诸事顺利平安,等他们回来了再禀告。”   卓昭节脸色苍白,这个主既然是苏史那做的,那责任当然也是苏史那承担。到时候倘若天家怪罪苏史那的隐瞒,那么……苏史那是宁家仆,宁家还能不下水吗?然而事情苏史那已经做了,距离长公主寿辰已经过去了大半个、近一个月,横竖已经瞒了这么久,就算现在立刻去说,这欺君之罪也领定了。倒不如索性听天由命……   定了定神,她道:“现在父亲怎么样?”“父亲还要半个月才能移动。”宁摇碧目中流露出凝重之色,道,“否则唐三的尸体已经烧成了僘灰,仲崇圣的子孙既然叛了,那就只需要押解上路、而不是护送他们回长安!早便可以动身!”   卓昭节忧虑的道:“西域本就荒僻,料想大夫只有之前随行带去的,更不必说药材……”“药材倒不缺。”   宁摇碧叹道,“父亲是在前往月氏族的途中遇伏的,苏伯命人去了月氏族中问罪,我那舅父惶恐,不但派出族中最好的巫医,还将之前大凉赏赐的珍贵药材一股脑儿带上东夷山,亲自在父亲榻前侍奉汤药……只是父亲伤势太重,不将养到一定日子贸然上路,更加的凶险!”   他脸色凝重的道,“不仅仅是伤!苏伯告诉我,单是这近一个月以来,针对父亲的刺杀已经多次!之前仲崇圣的子孙有部分叛乱的,也与死士挑唆不无关系……那一次甚至有一队士卒假冒仲崇圣哮下,强闯父亲养伤的屋子!亏得苏伯早有准备,将父亲转移到他处!否则以父亲当时的状况,随便闹上一场都能叫父亲承受不住了……”   这么说来雍城侯的伤是现在才转成不危及性命的?才受伤时更是凶险万分了?   卓昭节凝神一想,担心的道:“既然太子在东夷山还有这许多死士,那太子这些日子怕已经收到消息了罢?唐三那可是太子和绿姬的命.根.子!怎么太子这些日子都没发作?绿姬也没听说有什么不一样……却不知道太子打算如何处置?按说,唐三去后,唐澄是万万不能和真定郡王争什么的。可太子一向就偏心绿姬及其所出之子……”   宁摇碧道:“好就好在东夷山实在偏远,隼信最快也最安全。苏伯在事发之后立刻命猎隼轮流盘旋上空,但见飞禽,无论是否可疑,一律扑杀!当然士卒之中若有太子心腹溜回长安报信,苏伯也不可能每个都看住。只不过东夷山附近并无信鸽可用,他们不入关,只能靠快马!还要穿越大漠……想把消息传回来,没那么容易。”   “但祖母寿辰也有些日子了。”卓昭节蹙着眉算着太子下属的行程,只是她才这么说,宁摇碧已经道:“放心罢,唐三一死,苏伯就立刻发了隼信来与我……送信的猎隼是专门挑选过的,和饮渊、饮涧长的非常相似,横竖从空中飞过除了我和鸾奴外没人分得出来。我怎么还会让这些人进关?”他面上闪过杀意,“但我会私养其他猎隼,太子未必不会这么做!关外恐怕会有太子专门备下来传急讯的雀鸟之类。所以太子会先得知此事,也是有可能的!好在咱们祖母身份尊贵,就算是太子,想把父亲不好的消息添油加醋说到祖母跟前,也没那么容易!”   卓昭节咬着唇道:“你放心,这些日子我哪里也不去,就专门在家里看着,只要一得到有外人想见祖母,必过去阻拦……只是,下个月就是千秋节了!”   如今已是八月初,雍城侯却还不能动身,即使他伤一好就起行,大队人马拖拖拉拉的,年关之前能回来就不错了。可九月就是皇后生辰了,照例这日纪阳长公主也会进宫去贺皇后的,平常长公主待在府里很少见外人,倒是好糊弄。但千秋节这日……太子若是在这之前得了噩耗,虽然唐三死了,他和绿姬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可太子会就这么放过宁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恐怕届时太子会更疯狂的报复宁家!想象着千秋节上毫无防备的长公主也许正和皇后谈笑着期望雍城侯一行早日归来,太子却忽然上前跪到长公主跟前大哭表弟惨死西域……   卓昭节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真要那样,长公主怕是连长公主府都回不了了……要知道去年长公主还能一手一个抱上两个襁褓里的曾孙,可经过了大房之事的打击后,长公主就再没有把曾孙抱起来过。不仅仅是因为宁夷旷和宁夷徽长大了许多,更大的原因就是长公主这一年来身体差了太多了!以长公主现在的身体,宁朗清出点大事,估计长公主就好不了了。更不要说长公主心爱的小儿子——孙儿也好,曾孙也罢,再亲切,到底和亲自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儿不一样!长公主现在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了,雍城侯出点事情——就算明知道他只是受了重伤,性命无忧,恐怕长公主也能痛死过去!所以太子只要确定了雍城侯的情况,就算对长公主实话实说,也能直接收了长公主的性命!届时咸平帝大受打击……咸平帝不好,与咸平帝伉俪情深的淳于皇后未必能好到哪里去!这样太子还怕翻不了身?即使宁摇碧的人能够在关外把太子的信使全部拦截下来,其实也不可靠。因为唐三也好,那些信使也罢,必然是隔段辰光就要和太子联络的。如今唐三死了,信使也被劫杀在半途,过了时候不见消息传到,太子又不是傻子,哪里不会猜测到西域发生了事情而且是对唐三不妙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太子很有可能为了儿子和自己铤而走险!他索性把心横下来,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危言耸听,向长公主假报噩耗……反正只要帝后不能继续临朝视事,即使是空口无凭的话,还怕太子敷衍不过去?拿到了大权的太子才能够对失去和自己联系的西域进行干涉!支援自己心爱的长子——虽然唐三已经完全不需要他的帮助了。   所以千秋节上,无论太子是否收到唐三身死、雍城侯重伤的消息,都必然会出招!   听到千秋节,宁摇碧也不禁皱紧了眉,思忖良久,才道:“想个法子,让祖母今年千秋节不要去宫里了。”卓昭节为难的道:“因为今日要回长安,昨儿个我还去祖母跟前请过安。听常嬷嬷和许院判都说,祖母现在身子僘儿好多了,千秋节上甚至还能喝几盏。而且看祖母的意思,也想趁这个机会松快松快。”   “让我想想!”论到对付纪阳长公主,到底还是宁摇碧这个长公主爱孙比卓昭节更擅长,他凝神片刻,有了主意,道,“明儿个叫许珍过来,给你诊上一脉。”卓昭节疑惑道:“便是我在千秋节前后病倒了,祖母领着旷郎和徽娘进宫也是可以的啊!”   “怎么会叫你装病?”宁摇碧伸手捏了捏她面颊,轻声道,“我怎会说你这样不好的事情?我是想,旷郎和徽娘也有两岁了,年初又就出了大房的孝,这会儿如果再传好消息……”   卓昭节这才明白过来,微微红了脸,道:“这样?可往后怎么交代呢?”“往后再说罢。”宁摇碧叹了口气,道,“到时候我会和祖母说,你如今才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到皇后千秋节时还不足三个月,胎像不稳!千秋节还是不去的好,祖母必会准许。到了那日,你起早打发人去告诉祖母说……嗯,不大舒服,祖母担心曾孙,一定不会有心思去千秋节,必然要留在长公主府里坐镇,预防你这儿有事情没人做主的。”   虽然对着长辈装怀孕不好,但卓昭节想来想去也确实想不到更加稳妥更加不引人注意的理由阻止纪阳长公主去千秋节了,这件事情便就这么定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卓昭姝的婚事   纪阳长公主得知孙媳又有了身孕,果然十分高兴。虽然长公主已经有三个曾孙了,但大房出事之后,就剩了一个宁朗清,二房父子两代都是单传,宁家的子嗣一下子就因为大房出事单薄下来了,长公主当然是盼望着孙媳能够争气些,多生几个嫡出曾孙和曾孙女才好。   结果卓昭节过门还不到三年,不但就给宁家添了一子一女,如今又怀上了身子——既然二房已经有了嫡曾孙,那么这一胎是男是女都不打紧了,加上宁夷旷和宁夷徽的容貌让长公主非常的满意——毕竟卓昭节容貌再好,到底不是长公主的血脉,宁家子孙生得好看,才更能让长公主感到欣慰。   长公主一高兴,加倍的体贴,不但把常嬷嬷又派到侯府来帮着主持事务,少不得又要赏赐一回东西。东西对宁摇碧和卓昭节来说可有可无,横竖两人都不少什么。倒是常嬷嬷的过来,虽然知道以长公主的胸襟,不会让这老嬷嬷到侯府来揽权,更不会借机给二房做手脚,是真心出于疼爱孙媳。问题是瑟兰居,苏史那这会跟着雍城侯在西域,宁朗清的身体当然就让卓昭节管起来了,听说常嬷嬷要过来代为掌家,好让自己安心的“养胎”,卓昭节不免就担心起来。好在宁摇碧安慰她道:“这事情回头我去和常嬷嬷说一下,你不必担心。”卓昭节惊讶的问:“嬷嬷会肯?”“常嬷嬷对祖母最忠心不过,向来就不大喜欢大房的。”宁摇碧淡淡的笑了笑,道,“再说如今叫祖母晓得这个消息对祖母也不好。   倒也是,常嬷嬷这种愿意一辈子不嫁来伺候主人的下仆,那是真正忠心之极了。   当初宁战没良心的伤害生母,纪阳长公主被气得几十年来都愤恨难平,常嬷嬷这忠仆能不烦大房吗?别说常嬷嬷了,家令庞绥不也因为长公主对大房的不喜,长年都替得宠的二房说话?说到底长公主府里的这些有头脸的下人,不管是出于忠心还是出于踩低拜高,总归是觑着长公主的脸色做事情的。   因此常嬷嬷对宁朗清未必多么同情——毕竟对长公主来说,宁朗清是她可怜的曾长孙,对常嬷嬷来说,这小子是那讨厌的宁战的孙儿……而且常嬷嬷即使同情宁朗清,也要为长公主考虑,现在的长公主是只能听好消息不能听坏消息的了   这会雍城侯重伤的事情都瞒着她呢,孙儿一直算计着曾孙的事情怎么能够叫太后知道?这一点宁摇碧心知肚明——常嬷嬷再不赞成也绝对不会去禀告长公主,总归是先寻了宁摇碧和卓昭节警告的。卓昭节把头往他肩上一靠,叹道:“既然要瞒祖母,别处也不能不说,不然就太假了。”“你是怕义康姑母又过来要什么生子的秘方吗?”宁摇碧调笑着道,“上回不是叫她抄了一个去了?”“义康公主殿下性情又不坏,就算过来又怎么样?”卓昭节拨着他的手臂,道,“我想的是,定成郡主、淳于家的六娘子都是下半年出阁,既然千秋节要不去,这两处怕都不去了,这两处还还罢了,但我那八妹出阁,可就在千秋节后半个月,到那时候……”   宁摇碧微笑着道:“回头补她点好东西罢。”也只能这样了。   卓昭节有些遗憾的道:“唐表哥若是没有那么曲折的婚事,本来他和我八妹的婚事真的不坏的。”   “我倒觉得现在更好。”宁摇碧打趣道,“原本是你的堂妹,嫁了你表哥那就是你的嫂子了。如今嫁你另外的表弟,那是弟妹,这样才不亏啊。”   ——虽然卓家三房很想继续和唐慎之结亲,为此还请求卓昭节在皇后跟前多说卓昭姝的好话。实际上皇后倒是无所谓唐慎之娶卓昭姝,毕竟卓家上下,也就卓昭节因为长得像祖母,比较得皇后偏爱点。至于卓昭姝,在皇后眼里只是一个普通的臣女罢了,卓家从前亲近延昌郡王,不属于皇后心目中的自己人,这卓八娘嫁了唐慎之,往后是什么前程,皇后才不关心。所以皇后并不反对这门婚事,只不过皇后意思意思的叫了唐慎之到跟前一问,本来以为唐慎之也不会有意见,不想唐慎之却借口之前父母一直未能合葬,所以打算把父母并葬之后再考虑此事。这是孝义,皇后也不好阻拦。私下里,唐慎之又透过游氏表达了前程莫测,不愿意耽搁了卓昭姝青春的意思。卓家三房当然不愿意相信这是唐慎之的真心话,毕竟三房里对唐慎之所处的景遇也不是太清楚。在三房看来唐慎之既然没被天家问罪,还封了个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侯爵——是,卓家也有侯爵之位,可这是卓家上代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拼杀出来的,还有敏平侯当年站队正确、处置政事利落的功劳才从伯升到了侯。但唐慎之仅仅凭着齐王之后的身份、凭着他的血脉就得了个侯爵。在从一开始就与世子之位毫无关系的三房看来,卓家的爵位,庶出的三房是怎么都轮不上的。但唐慎之的爵位就不一样了,卓昭姝若是嫁他做了正妻,往后的嫡长子可不就是世子?所以知道唐慎之拒婚后,三夫人和丁氏一致认为这是唐慎之身份转变后瞧不起三房的门楣了。这让三夫人很是气愤——唐慎之还没改回原本姓氏之前,可是个无父无母的清贫士子!那会三房都没嫌弃他,这人!三夫人气过了又怀疑这里头也有唐慎之之前被丁氏逼得太多的缘故,把媳妇狠狠骂了一顿,游氏在其中劝说了好几回,也没少听三夫人夹枪带棒的话,若非大夫人圆场,妯娌两个差点就翻脸了!   亏得卓昭姝好性情,知道母亲和四婶为了自己的婚事闹起来后,顾不得小娘子家脸皮薄,出来说和。念着这乖巧懂事的女儿和侄女的份上,妯娌两个才揭过。只不过卓昭姝也有十八岁了,之前以为可以嫁唐慎之,就没再物色旁的人家,这会唐慎之这儿断了,这年岁真的要让家里人急了。   ——倒是古盼儿提了个好主意,便是游焕。虽然没有爵位,中榜的名次也远不如唐慎之。但游焕一样是三房看在眼里过两年,晓得性情的人。这个游家四房的嫡长子不像表哥唐慎之那样好脾气好说话到了近乎懦弱的地步,但也不是暴躁的人,真正论起来他倒比唐慎之更坚毅些。而且现在也是进士了。游氏又打包票说游霄为人虽然迂腐了点儿,但为人是极正直的,而游焕的母亲边氏更加不是会苛刻媳妇的人!三夫人虽然差点和游氏吵了一架,但对这个弟妹还是信任的,听说游焕的父母都好相处,且也只有一个胞弟,就是之前惹过祸的游煊,但也是被人算计了,并不是纨绔不讲理会成拖累的人,心里就有些意动。结果倒是赫氏一句话说得三夫人眉开眼笑,当下就决定趁早把这门婚事决定了——赫氏含蓄的提醒三夫人,游霄和边氏结发多年,并无一妾,甚至连个宠爱的使女都没有。这里头的缘故也就四房知道些真正的缘故当然是游霄一直都不死心的认为自己必能考上,整日里埋头读书。但三夫人却误以为这是游霄特别的有规矩,厌恶侍妾。归根到底三夫人虽然想把女儿高嫁,但也不是卖女儿的人。唐慎之固然富贵,可往后未必却不会不纳妾。   倒是游霄这么有规矩的公公,游焕看着也不像是忤逆的人,卓昭姝是个很守规矩懂道理的女儿,不怕夫家规矩大,就怕夫家长辈不慈、夫婿蛮横。既然游家四房有这样的规矩,加上游焕已经中了榜,前程在望——三夫人哪里还会再犹豫?而且吸取了唐慎之的教训,生怕再发生变故,把这个好好的女婿给再错过了,催促着游氏匆匆问了游焕——好在之前想把卓昭姝许配给唐慎之的事情除了卓家几个媳妇知道外,这些寄居的侄子们都不太清楚,倒也不怕游焕听了有什么。而卓昭姝温柔娴静、人也长得秀气,又是侯府的小娘子,游焕见过两回,虽然没生出过什么心思,但也不讨厌。   由于边氏是个非常贤惠的人,游焕受母亲影响,本来对妻子也是喜欢这种贤妻良母的小娘子,不娇纵不任性、文静懂事的卓昭姝给他印象不坏。   是以听了游氏的询问,本身就有些意动了,只是还记着规矩,说要问过祖父祖母。游氏就笑了:“年前你祖父祖母就写了信来,说你和你表哥的婚事让我帮着掌眼,若有合适的直接定下来便是。只是如今你们这表哥身份不一样了,又惦记着合葬父母,我想过些时候再说。横竖你们不是一个姓,炽郎都娶了孟家小娘子了,你的事情也该定了。”   游炽因为堂弟考上了,自己却落了榜,很觉得面上无光,加上和孟家约好的婚期就到了。所以开春后不久,就辞别姑母,回秣陵去成了亲,索性留在秣陵,到下一科才打算回长安了。倒是游焕领了吏部的差使,跟着堂哥回去觐见了一番长辈,重新回了姑母家。游若珩虽然在朝野都还有点薄名,但年纪长了,往后很难帮到孙儿什么,当然盼望着孙儿能够在长安结门亲事,作为扶助。   倒不是游氏对侄子不上心,故意不给侄子选个好人家,或者是拿了侄子去和三夫人和好。只不过游焕中的这一科,直接引出了唐慎之的事情,如今朝中暗流汹涌——而且游氏能够说到的人家里,都没有合宜的小娘子。毕竟游焕的出身,虽然还成,但放在真正的高门大户眼里就不太够看了,当年游若珩还在翰林任职,嫡长女游氏嫁给敏平侯的嫡次子,那还是其时的驸马时斓帮说亲才成的。这还是女方,正常来说结亲都是男高女低。而且游若珩也说了,在长安寻个官家娘子,这不只是看着对方的出身,也是因为游焕既已入仕,往后妻子还是能够帮些忙的好,官家娘子打小耳濡目染,对于如何做个合格的贤内助比其他出身都懂得多。何况天子脚下长大的小娘子,心胸眼界气度见识放在了那里,除了极少数奇葩,总该胜过秣陵当地的大家闺秀们   不过游若珩又心疼孙儿,也叮嘱女方门楣不能太高了,免得游焕受委屈。综合游若珩的要求,游氏为侄子挑选了丈夫的嫡亲侄女卓昭姝,温柔懂事大度,生得也好,至于门楣,三房弱了些,这样往后借助游焕的地方多,不会让游焕受委屈。而且游氏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嫁得好,觉得游焕往后的助力足够了,没必要再拉拢个妻族来扶持——还不如选个合意的妻子过日子。   也是因为卓昭姝两次许婚都和游氏有关,虽然游氏自觉自己没有什么错,但因为卓昭姝主动出来劝了三夫人,对这个侄女的印象很好,游氏特意叮嘱了自己的子女,卓昭姝出阁不但人要到,礼也送厚些,特别给这小娘子长长脸。   本来这对卓昭节来说是一句话的事情,可现在要在千秋节装不舒服,那不日之后的卓昭姝的婚礼自然也不好去了。卓昭节本来有点遗憾的,被宁摇碧这么一调侃,倒有些哭笑不得,捶了他几下才作罢。   .发表于2013-07-24 08:43 只看该作者   708 # .   第一百九十章:游家噩耗   卓昭节又传出孕讯,各家少不得要登门道贺。娘家自然是第一个来的,但许是因为卓昭节已经顺利生养过一次,而且有了嫡长子后,就没有了子嗣的压力,这回游氏却没亲自到了。   来的却是古盼儿,卓昭节有两个嫡嫂,她本来是和长嫂赫氏关系更好一点,由于古盼儿进门前姑嫂两个误会过几次,还连带着叫游氏都对这次媳有些意见。但古盼儿过门之后恭恭敬敬的,两下来倒也处得融洽了。如今见古盼儿来,卓昭节还是很高兴的,问起来侄女卓无瑕,古盼儿笑着道:“哪儿敢叫她过来?如今皮得紧——别吵着了你。”“畅娘一个,还能吵得过我这儿两个?”   卓昭节本来就是假孕,就不想多说和身孕有关的事情,故意把话题引去娘家,“今儿可是叫八嫂辛苦一趟了,可耽搁了你的事情?”古盼儿听出这话的意思是为了问婆婆游氏怎么没来,就叹了口气,道:“大表哥出了事情,昨儿个信送到,母亲难过得很,本来打算今儿来的,身上却有点乏,就叫我过来了。”   卓昭节呆了片刻才醒悟过来她说的大表哥是卓昭粹的大表哥,而不是古盼儿自己的大表哥——那就是游烁了?!卓昭节是在游家长大的,大表哥游烁的身子骨儿向来就不大好,这一点她也知道,但不好归不好,也没有到了像当年游姿那样需要长年卧病的地步。而且卓昭节回长安的前一年,侄子游照就出生了。   由于嫡长子的降世,大大冲淡了游烁对亡故的悲伤怀念,卓昭节还记得自己走时,大表哥游烁已经比前一年精神了许多,拉着侄子游照,不许他拉表姑的裙子擦手和口水……她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吓得古盼儿忙不迭的起身拿帕子给她擦拭,急道:“七娘快点别这样!快点别这样!你如今可是有着身子了!大表哥已经去了,母亲这会正伤心着,你若也不好,这叫母亲怎么办?”又叹道,“你不为自己,也为这孩子想一想!宁家子嗣单薄,哪个孩子不是宝?   古盼儿本想拿为母则强来哄这小姑子,却不知道卓昭节本来就是为了哄长公主才假作有孕的,没有孩子的担心,自然是压抑不住,被古盼儿和四下里的下人一起上来劝说了,才悲声问:“大表哥是怎么没的?”   “听说是病终。”古盼儿没见过游烁,自然谈不上感情,但想一想游氏虽然好几个侄子,这一个却是游家嫡长孙,而且又听说游家大房里就两个儿子,去了这游烁,就只有个默默无闻的庶子,而且听来人话里的意思,游烁的妻子巫氏年轻,巫家吊唁后就把女儿接回去了,显然是没打算让女儿给游烁守寡——但游烁和巫氏却有一子一女了的   总而言之,游烁一死,不但让长辈们悲痛难过,他留下来的年幼的子女也叫人听了揪心。古盼儿不会为游烁之死如何难过,但听说游烁的长子如今才七岁,幼女才三岁——这小女儿和乳名畅娘的卓无瑕同岁,倒是叫古盼儿替这小娘子惋惜担心了一番。此刻见卓昭节索性哭了,也叹着气和她详细说,“听说大表哥本来身子骨儿就不太好,自小娘子出生后,时不时的就卧榻不起了。据来报信的人说大表哥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这也是没办法的。”   卓昭节擦着泪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丧事已经办完了。”古盼儿道,“来人其实也不专门是来送信的,倒是来送东西给五表弟成婚用的。结果顺便带了这个信。”古盼儿显然也觉得这么做对游焕有点不地道,讪讪的道,“其实来人只是带了一封信,后来母亲看了信又叫了他去问了问。主要还是送东西给五表弟。”   卓昭节倒不奇怪这事,本来她的四舅舅游霄有些书呆子气,在其他房里看来就是送几顶高帽子便是非常肯委屈自己这一房的人,四舅母边氏又不是厉害的人,这种嫡长子成亲要送东西,叫送东西的人带封报丧的信——换成二舅母白氏或三舅母连氏一定是不肯的,嫌给自己孩子沾了晦气,但游霄书生气,不相信这个,边氏贤惠得紧,不在乎这个。她心里叹了口气,却猛然想起来一事,脸色大变的问:“外祖父和外祖母?”   宁摇碧不惜买通许珍让卓昭节传出再次怀孕的消息,不就是为了对祖母纪阳长公主瞒住雍城侯受了重伤的消息吗?年长的老人,最是受不得听到子孙噩耗的。   尤其游若珩和班氏还在,嫡长孙倒是走在了前头,这叫做长辈的怎么受得住?卓昭节是在游家长大的,对外祖父外祖母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对嫡亲祖父敏平侯,此刻想到,顿时急了!   古盼儿看她这个样子忙不迭的安慰:“你放心你放心!外祖父和外祖母没事儿,虽然伤心难过,但念着大表哥膝下的小郎君小娘子也要刚强的。”“大表嫂虽然能干,可到底一介妇道人家,大舅舅膝下又只得两个儿子,虽然不晓得四表弟的妻子是不是贤惠,到底和大表哥不是同母。”卓昭节这才放了心,想到游烁,想到巫曼娘,少年时代在江南的一幕幕回想起来,又忍不住要哭,哽咽道,“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父亲!”   古盼儿也觉得游烁的两个孩子怪可怜的,但这会看卓昭节哭却更紧张,更不敢说巫家不打算让巫曼娘守节,这两个孩子不但没了父亲,是连母亲也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了——哄了又哄才叫卓昭节止住,外头又有人来禀告,道是慕空蝉和淳于佩、谢盈脉一起来贺卓昭节再有身孕了,因为听见主母在里头哭,下人紧张得很,可外头的三位又不是能够随便晾着的,战战兢兢的进来禀告了,倒叫古盼儿松了口气,借口慕空蝉等人,好歹把卓昭节劝住,命下人迎了三人进来   慕空蝉还带了鸿奴,进来之后两边见了礼,卓昭节的眼眶还有些红,强打精神赞了几句鸿奴,就叫人领了他去寻宁夷旷和宁夷徽玩耍。等鸿奴走了,慕空蝉这三人都是当家作主的人,眼光极利,自是看出来卓昭节在她们进来前才哭过,又见她娘家嫂子在,虽然诧异,却担心是旁人家的私事不好问。   但慕空蝉和谢盈脉这样考虑,淳于佩却是心直口快的,当下就道:“初岁你怎的了?眼睛这样红!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慕空蝉横了她一眼,正待开口圆场,卓昭节却又掉下泪来,道:“方才听八嫂说,我大表哥去了,如今留下来一双子女,大的才七岁,小的才三岁,这往后的日子……”听说她大表哥去世,慕空蝉三人也是一愣,谢盈脉是见过游烁和巫曼娘的,甚至见过游照,闻言也很是唏嘘,道:“我记得几年前离开秣陵时,游大郎君还好好儿的……照郎君伶俐可爱,唉!真是世事无常!”淳于佩这会倒是说了句正经话,她认真的道:“你如今又有了身孕,游郎君的事情是木已成舟,伤心无用。而且你既然心疼你的侄子侄女,又怎么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   慕空蝉也跟着自己嫂子劝说卓昭节想开一点——本来是要来贺卓昭节的,因为游烁去世的消息,倒弄成了大家一起来劝她节哀,饶是如此,卓昭节还是有点闷闷不乐,到了宁摇碧从宫里回来,见着之后不免吃惊问起缘故,得知游烁去世——宁摇碧依稀想起游烁的形貌,他对这个表舅子印象不很深刻,虽然当年游若珩寿辰,游烁还给他敬过酒,此刻却也想不起来什么了,当然也没有太大的悲痛,然而到底要安慰妻子的。   因为卓昭节又担心游若珩和班氏的身子骨,宁摇碧只得哄她过几日打发人去江南探一探。原本夫妇两个只要忙着瞒住纪阳长公主、应付唐缘身死这件事情,现在卓昭节挂心着外祖父和外祖母——虽然古盼儿说他们好好的,可天长水远的,自己又才传了孕讯,料想游氏那里即使接到噩耗也一定不会告诉自己的。而且游家那边,只要二老还没去世,恐怕也不愿意把不好的消息传给游氏,免得女儿一家担心。所以不派人跑一趟究竟是不能放心。   由于担心此事,卓昭节恹恹的,倒是让纪阳长公主颇为头疼了些日子,还特意把她叫到跟前开导了两句。长公主的开导当然不会多么温柔,但她这么做倒是把卓昭节惊醒了——她知道长公主现在这么关心自己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怀了孕”,可假装怀孕就是为了长公主,如今却先叫长公主操起了心怎么成?是以长公主一说,卓昭节立刻点头如捣葱,保证再也不为外祖家挂心忧愁了。   见她这么听话,长公主倒也觉得这孙媳越发入眼,又赏赐了几件早年的爱件,和颜悦色的和她说了话,这才放她回侯府。经过这么一遭,卓昭节虽然还是挂念着外祖父和外祖母,却不敢表露出来了,如今侯府这边是常嬷嬷在管事,这老嬷嬷虽然不贪权却精明非常。既然答应了长公主会好好的“安胎”,再被她察觉到心事难去,那就是在骗长公主了。如此风平浪静的过了些日子,千秋节就到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瞒过秋千   淳于皇后不是铺张的人,虽然咸平帝为了表示对皇后的看重,往往把千秋宴办得比圣寿宴还要隆重。   但那都是前两年,这几年来随着帝后的年岁愈侩,一来精神不济,二来对这些也看得淡了——横竖皇后的地位朝野上下皆知,根本不需要咸平帝再刻意的抬举来彰显。   是以这几回千秋宴都只是随便办一办。但今年因为有西域的好消息——坏消息还没传过来,如今当然就知道仲崇圣投降的好消息了。所以倒是破例办得隆重了一点。   宁家不论大办小办总归都是有帖子的,纪阳长公主打从去年没了长子和长房的一群儿孙后身体一直都虚着,到今年才好转了点。上个月又听说孙媳又有了身孕,心情大好之下,今年还特别使人做了新的行头。   不想千秋节这天起早起来才要出门,被派到侯府帮手的常嬷嬷就紧张的亲自过来禀告:“世子妇半夜里就嚷着肚子疼,婢子天不亮就叫人叩开坊门去请大夫了,如今大夫还没有到,世子妇自己倒是先吓着了!所以婢子来求殿下拿个主意。”纪阳长公主吓了一跳,忙问:“好好的怎么就肚子疼起来了?”   卓昭节是已经生过一双子女的人了,这个媳妇身体一直好得很,过门以来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过的。而且上个月诊出有孕,也只说才从翠微山回长安劳累了些,让好好调养休憩。为了这句话,长公主立刻把常嬷嬷派到侯府帮着管家,好让孙媳好好的休养。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好了呢?常嬷嬷为难道:“大夫还没到,婢子也说不清楚……世子妇现在有点儿六神无主,世子在旁安慰了也不管用——这不,世子担心世子妇,硬要婢子来向殿下讨个主意?”长公主有点明白了:“唉,申骊歌去的太早,昭节虽然已经生产过一回,但究竟还年轻。这孩子又是被宠大的,之前那一胎天可怜见顺利得紧,从怀上到生产都没叫她吃苦头。这一回却不一样,没经过事的孩子就是这样,遇见点儿不对就慌了神,没个长辈在身边到底是不能放心的……九郎这是让本宫过去坐镇呢!可见这孩子也是慌了。”   常嬷嬷来之前就知道宁摇碧的意思了,只是到底不好意思直接叫长公主动身过府,只为了看个晚辈——当年宁夷旷和宁徽这对兄妹诞生,把长公主欢喜得好几天都没睡好,也没到敏平侯府去探望啊!还不是等到卓昭节满月回府,把兄妹两个抱到长公主跟前的?现在见长公主答应,常嬷嬷脸上有点讪讪的,道:“世子确实年轻,一急起来就想不到。”   “是本宫的骨血,昭节虽然是孙媳妇,但如今也是在为宁家开枝散叶。”长公主此刻已经穿戴好了,是进宫道贺的翟衣,既然去探望晚辈,那就没必要这么隆重。所以另外遣人去宫里告诉一声,重又换了常服,命人抬来步辇。   好在两府相连,坐着步辇,倒没叫长公主劳累。到了陌香院,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乱成粥的声音。长公主不免皱了眉,道:“怎么这样乱七八糟的?”常嬷嬷也不侩兴了,她走的时候才没有这么乱,如今冒姑伺候着卓昭节一门心思的安胎,侯府上下都是她在管着,这副样子不是明摆着说她没管好吗?亏得此刻小使女安稳听到声音跑了出来看,见到长公主慌忙行礼,顺便回答屋子里乱的缘故:“许院判已经到了,说世子妇动了胎气,这会正使人赶紧的熬药,方才小郎君和小娘子不知怎的早早醒了,听到动静一定要见世子与世子妇,是以才这么吵。”   长公主皱着眉头道:“既然已经动了胎气,怎么还能让这儿吵下来?”就吩咐常嬷嬷,“先把旷郎和徽娘带走,如今他们的母亲哪儿有精神敷衍他们?何况也别叫小孩子磕到碰到了。”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进了门果然见到宁摇碧满头大汗的抱着长子哄着,斜靠在枕上的卓昭节明显脸色不太好,却还强撑着伸手安慰站在榻边的次女。   看到长公主进来,宁摇碧大大的松了口气,抱着宁夷旷就迎上来,道:“祖母来了!”长公主心里叹了口气,道:“你先把旷郎、徽娘带回他们屋子去,天才亮,他们年纪小,让他们再睡会。”见宁摇碧要说话,又道,“昭节这儿本宫来看着。”   卓昭节讷讷的道:“祖母年岁长了,为着孙媳还要叫祖母特意过来,孙媳实在不孝。”“你们年轻,遇见事情容易慌张,没个长辈在身边到底心不定,本宫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长公主此刻倒是很和蔼,摇了摇头道,“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宁摇碧带着子女走了,卓昭节便照着他编的话一五一十的交代:“……也不知怎的就肚子疼了,先前还想着今儿个千秋节,且忍一忍,不想却是惊扰了祖母。”长公主皱眉说她:“你是有身子的人,这肚子疼能是小事吗?至于千秋节,横竖也不是就这么一个,皇后是宽厚的人,又向来喜欢你。就是皇后在这里,定然也是让你好好的调养的。你怎么这样分不清轻重?”   卓昭节当然是连连认错。长公主又问许珍在哪里,听说在熬药,眉头皱得更紧了,却是怀疑许珍以院判的身份居然亲自去熬药,难道是卓昭节这一胎难以保住?虽然卓昭节已有子女在前,但长公主对她如今的肚子还是很关心的,这么想着心里忧心,就转过头来对常嬷嬷道:“再派个人去宫里,就说咱们家今儿个不巧有事,都去不成了。让皇后包涵些。”   常嬷嬷忙答应了,出门去吩咐。由于长公主心里存了这样的怀疑,等到许珍端了药回来,道卓昭节只是动了胎气,此外并无大碍——长公主先入为主,却是怎么样都不相信了,非要亲自在这儿盯着孙媳才能放心。   这些都在宁摇碧的算计之内,包括许珍亲自去熬药。果然是把长公主留在侯府一日,没有去千秋节。当然宁摇碧自己是去露了个脸,顺便为祖母和妻子告罪的。他特别留意了太子,果然见太子虽然贺淳于皇后时笑容满面,还几次提到了还在西域的诸人,但退下之后,脸色却一片阴霾,再观察太子身边的侍者,看着都比其他侍者更加的谨慎小心,显然是担心一个不好引来太子的怒火。   宁摇碧心中暗暗的庆幸,看来太子即使还不知道唐缘已死,也该发现西域的密报出问题了。倘若纪阳长公主今日过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宴散之后,宁摇碧回到侯府,带着愧疚而不安的心情把祖母送回长公主府,和装了一天不适的卓昭节说起宴上观察到的太子的经过。卓昭节靠在他肩上听完,叹气道:“亏得祖母今儿个没有出门。”又有些难过,“今儿个祖母居然亲自过来,不说身份,单说辈分,也足见对我这一胎的看重了,偏我只是……”   宁摇碧轻声道:“你别觉得祖母单只是看重孩子,祖母也喜欢你的。到底你如今是这府里的主母,你的安危,祖母哪里能不悬心?换作今日只是个侍妾有孕,你看祖母会不会又是劳动常嬷嬷、又是亲自来看?就算是庶长子,祖母最多随便问一句孩子,有了夷旷,祖母是问都懒得问的。”   卓昭节咬了咬唇,道:“唉,我也没说祖母只重子嗣不重我呀!祖母一直护着我的,我晓得。”她心想我自己又不是没受过祖辈长辈的宠爱,纪阳长公主真不真心怜爱我,难为我还像个小孩子一样非要争这么一口气不成?她及笄那会儿,班氏为着敏平侯的缘故教导过她——横竖卓昭节不缺长辈宠爱,没有必要把眼界放在了那些偏偏不疼她的长辈身上,倒不如放在了疼爱自己的长辈身上。   是以卓昭节其实并不觉得在长公主跟前就委屈了,毕竟她打小到大,活着的长辈里面勌少有不疼她的。就是敏平侯,看着冷漠苛刻,实际上也是真心为孙女筹算的人。   娘家都这么捧着她了,夫家统共也就一祖母一父亲两个长辈,虽然说没有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但也没有故意为难过她。算起来她做媳妇的日子真的没有难过过,而且和长公主、雍城侯对待外人或孙女、侄女来看,已经是非常的宽容了。   这样还要挑剔,非要拿宁摇碧或自己子女的待遇来比……这就太想不开了。毕竟卓昭节自己,对雍城侯再尊敬也不可能像对卓芳礼那样真心的,比如说这次知道雍城侯在西域受了重伤,宁摇碧强自镇定下来主持大局,卓昭节担心到底还是从担心自己这一家的角度出发的。要是换成了卓芳礼——不,不用换成卓芳礼了,就说之前游烁这个表哥离世,卓昭节都伤心的眼泪止不住了。“我晓得。”宁摇碧轻轻一笑,道,“你向来懂事。”   卓昭节正要说什么,却忽然醒悟过来,在他语气里听出了深深的疲倦,料想这些日子他对雍城侯受重伤一事只是淡淡提了提,究竟亲生父子,心里不可能不惦记的,再加上在帝后、太子眼皮底下的周旋、今日隐瞒着祖母长公主……这许多事情,由于雍城侯和苏史那都在西域,只得他一个人忙里忙外,今日还进了趟宫去打探太子动静,能不累吗?她心里一阵心疼,忙道:“咱们不说这些了快睡罢!”宁摇碧嗯了一声,翻身搂住她——他是真的累了,不然不会这么老实就答应。   第一百九十二章:游皎娘   千秋节后,卓昭姝出阁,纪阳长公主果然认为孙媳才动过胎气,不宜出门,提前派常嬷嬷提醒卓昭节不要回娘家了。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卓昭节给堂妹备了厚礼,命冒姑代往祝贺,冒姑回来之后与她说了些经过,道:“夫人看着似乎有些乏,只是特别叮嘱了婢子不许告诉世子妇,免得世子妇孕中多思。”   冒姑自然是晓得卓昭节并未怀孕的,所以也不怕把真相告诉她。   卓昭节听后很是惊讶:“难道外祖父和外祖母?”“唉,听夫人说,游大郎君离世前是病了段辰光,大夫也叫做好预备了。所以游家阿公和老夫人虽然伤心难过,万幸没出大事儿。”冒姑叹道,“如今难的却是游大郎君留下来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卓昭节十分诧异:“难道大表嫂……”“巫家说最多让巫夫人守一娘,而且是在娘家守。”冒姑道,“所以如今小郎君和小娘子……让游阿公与老夫人非常的担心。”   游家是卓昭节长大的地方,自然很清楚。巫曼娘是已故的游家大夫人江氏亲自定下来的儿媳,只是年纪比游烁小了好几岁,为了照顾江氏病重匆忙过门,当时都还没及笄。说起来这巫氏的子女缘分比卓昭节也不差什么了,秋天出阁,次年开春就有了好消息,便是游烁的嫡长子游照。两年前又有了个小娘子,只比卓无瑕大两个月。   这样算起来,巫曼娘现在也才二十一岁,正当韶华盛年。巫家也是江南的书香门第,家境优渥,巫曼娘双亲俱存——这么年轻就守了寡的女儿,虽然有儿有女,但巫家心疼自己的女儿,不忍心叫她就这么守下去,也是情理之中。游家不是不讲理的人家,大凉风气又开放,游烁既然去世了,巫家要接女儿回去另嫁,游家总不能拦着。   巫家肯叫女儿守一年,也算是了结这场夫妻之情了。问题是游烁和巫曼娘的一双子女。游照其实还好弄点儿,这小郎君今年七岁,去年就开了蒙了,游若珩亲自教导几年,送到长安来,这边中了榜的叔父表叔教诲着,一步步考功名,横竖也就是十来年的事儿便可以成亲自立。   郎君家家的么只要会得读书,出身又是书香门第,往后前途也不会因为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有什么不好。然而游照的胞妹——那乳名叫皎娘的小娘子现下才三岁,向来没有贤德女性长辈教导长大的小娘子说亲时都要被嫌弃的。当然游家也不是就大房一房,江氏去世、巫曼娘改嫁,班氏年岁长了,其他房里并不是不能教导这小娘子。问题是,卓昭节知道,自己那二舅母白氏,虽然对自己很好,但实际上却是有些势利了。   卓昭节是侯府的娘子,母亲游氏是班老夫人最心爱的嫡亲长女,班老夫人本身也对外孙女宠爱万分。游家上下谁敢亏待了卓昭节呢?而白氏当年对游姿和唐慎之母子好,一来是她和游姿关系不错,二来是唐慎之后来表现出读书上的天赋,值得交好。可白氏是和巫曼娘抢过当家权的,固然没有闹到撕破脸的地步,总归不像游姿和白氏那么好关系。   再者,游姿再多病再体弱,总归是和白氏一个辈份的人,到底是能护一护唐慎之的——亲生母亲在身边,哪怕是躺在榻上只能由子女伺候,对小孩子来说那也是个胆!不然怎么会说无母何恃?就说卓昭节有个显赫的父家,可当年若班老夫人不是真心疼她,游家上下念着卓家是侯府的份上不会明着亏待她,但私下里教坏她、利用她也是说不定的。你一个小小娘子能懂什么?积年的人精稍微转点儿心思就能把你哄得被卖了都不自知!这世上有个词叫做“奴大欺主”,奴婢里都有刁奴了,亲戚里算计个小孩子的事情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所以若把游皎娘交给白氏养,班氏肯定不能放心!而且白氏和游皎娘之间还是隔了两代的。二房的嫡长子游炬,膝下的庶长子与游皎娘年岁仿佛,然而游炬和发妻胡氏关系不大好,把游皎娘交给胡氏……班氏也不放心!至于三房,游家三夫人连氏看似精明泼辣,其实糊涂得紧!就说她想给嫡女游灵说亲上头的糊涂,九转十八弯的引出了游煊毁坏林鹤望之事,班氏哪里能放心她来养大房的嫡长孙女?更何况连氏不是有器量的人,当初是连侄子随便捡到的柄匕首上嵌的珍珠都打过主意的。三房的庶女游怜更是被她养得小心翼翼、处处战战兢兢!三房嫡长子游炽的妻子孟妙容说起来也是卓昭节少年时候的玩伴了,虽然两人关系不大好。孟妙容本身就是被宠大的小娘子,性情和卓昭节差不多,而且他们新婚,这会自己还没孩子呢,就叫孟妙容去照顾大房的侄女,想着孟妙容也不会高兴的,既然是怀着不高兴做的,往后有了亲生骨肉能不亏待游皎娘吗?四房的边氏倒是个好人,决计不会亏待游皎娘。而且四房今儿个才过门的嫡长媳卓昭姝也是个温柔贤惠的人。   要说养游皎娘最好的选择就是这一房了。问题是边氏做媳妇是好,班氏可不希望她把曾孙女也养成她这样事事以夫为天的性情——万一游皎娘往后嫁的人不像游霄呢?冒姑显然这次回去也听游氏诉说了抚养游皎娘的为难处,叹道:“今儿个焕郎君娶了妻,明年煊郎君也要开始议亲了。煊郎君的婚事老夫人心里已经有了底,总归是个贤惠的小娘子。只是皎娘这样的小,又是大房的嫡孙女,谁家小娘子一过门就要照料个小孩子,养得好也不过得几句贤惠的夸赞,养不好的话还要落不是……替人家小娘子想想也是不妥当的。”   “外祖母年纪长了,不然外祖母养小娘子最好不过。”卓昭节叹了口气,在她的心目中,班氏当然是全天下最会调教小娘子的长辈,养出来的小娘子必是百家争求的,嗯,好吧,自己少年时候也许确实有点任性、娇气,但现在不是过的很好吗?冒姑却也这么想:“老夫人一手养出夫人和世子妇,教导小娘子的本事那是江南都出了名的。只是老夫人也担心皎娘子如今太小了……”   ——班氏连曾长孙和曾孙女都看到两个了,曾外孙如卓无忧现在都九岁了,已经算是长寿和有福。说她还能够看到游皎娘长大出阁,这一点是真的太飘渺了。当然冒姑不能直接这么说,只能反复强调游皎娘太小。其实这情况和宁朗清也一样,纪阳长公主若是年轻个十岁,当然是要亲自抚养这个曾长孙,班氏也一样,这样就没什么矛盾和愁烦了。偏偏限于年岁,只能把年幼的曾孙一辈托付给其他子孙来照顾。到底不是自己的血脉,还隔着房,长辈在时,也许还能够做做样子,长辈一去,这些小孩子的命运就看抚养他们的长辈的心情了。   卓昭节自己府里养着宁朗清,自然明白班氏对游皎娘的担心。小娘子和小郎君不一样,有个好的女性长辈可以少走多少弯路甚至是一辈子都要受影响的。比如说谢盈脉,她本身已经算是才貌双全之辈了,单论本身,多少豪门小娘子比她不上?可要没个表姐伍氏全心全意为她着想和策划,谢盈脉和现在绝对是天壤之别!就说远嫁岭南的卓绛娘,正经的侯门闺秀,若不是心术不正得罪了婶母,让婶母离间了与嫡母的情份,又怎么可能把她打发到岭南那边一个小门小户去呢?看同样是庶女的卓玉娘,不就是嫁了少年得志前途无量才貌双全的江扶风?而且就嫁在了长安,长辈都在江南,拘束不到卓玉娘,日子过的轻松自在得紧。   卓昭节沉吟了片刻,便与冒姑商议:“你看把皎娘接到长安来成么?”冒姑惊讶的道:“世子妇的意思是……?”“横竖皎娘和徽娘年纪差不多,咱们府里一不缺地方二不缺人手。”卓昭节道,“祖母和父亲的胸怀是不会在乎这样的事情的。我与九郎说一声,想来九郎也不会反对。我是皎娘的嫡亲表姑,虽然不能够怎么教导她,然而总归不会让她受什么委屈。”“世子妇是长安家家称赞的有福之人,世子妇养出来的小娘子,往后自然是会有大前程的。”冒姑一愣,想了想道,“世子妇养皎娘当然没什么问题,只是,咱们府里长辈少,像这一回,是为了长公主殿下。但……往后若世子妇再有子女,这小孩子多了……”   卓昭节倒不在意,道:“多了就多了,多添点人手不就成了?原本有旷郎和徽娘在,再多个小孩子还不都是一样养?而且皎娘今年三岁了,比旷郎和徽娘长一岁——过上几年到十岁的时候可以学管家,还能先徽娘一年帮上手。等她长到出阁的年纪,我给她挑门好亲事,备上份嫁妆,宁家上下谁会计较这么点东西?   她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自己完全可以做主,就决定这么定了,“你明儿再回去一趟,和母亲说道说道,好叫外祖母宽心。”养个表侄女是小事,如果能够籍此让班氏放心,卓昭节觉得也算是偿还了些班氏当年对自己的教诲养育之恩了。毕竟游皎娘随便给游家哪个房里养,哪有在侯府养大——即使将来宁摇碧降袭为雍城伯,也是正经的勋爵门第——荣耀?小娘子被养大的门第越荣耀,往后婚事当然是越能往高处说。   卓昭节是班氏亲手抚养长大,与游烁关系也不错,她在夫家地位又高又稳固,游皎娘交给她,班氏自然能够放心。冒姑本来只是和卓昭节感慨感慨,却没想到卓昭节索性就把事情揽过来了,吃惊之余就不敢轻易做决定,提醒道:“世子妇别忘记,这会在外人看来世子妇是有身孕的,夫人怎么可能答应这事儿?”   卓昭节被她提醒才想起来,只不过既然定了这个法子,班氏现在也不是行将就木,变通一下倒没什么,就道:“这样,你去告诉母亲,皎娘先在外祖母跟前待着,过一年……嗯,我这儿方便了就接她来。这消息先告诉外祖母,好叫她宽心。”   冒姑一想这倒是个办法,既解了游若珩和班氏为曾孙女的担忧,又留了缓和的余地,不至于让卓昭节的假孕闹出破绽来,便道:“好。只是既然不是立刻就要接皎娘子过来,明儿让纪久去一趟也就是了。不然婢子这会是专门侍奉着世子妇的,今儿个为了表示对八娘子的重视才去了趟,再跑的话,怕是长公主殿下知道了会责骂婢子的。”   “也好。”卓昭节一笑,复叹道,“父亲这会怕是已经动身了,只是伤势还没全好,便是马车也不能全速……这一路万里迢迢的,我真担心!”冒姑安慰道:“君侯吉人自有天相,何况世子与苏将军都是极精明的人,便是有那起子小人作祟,也奈何不了君侯的——不是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君侯这会受重伤,岂非是一次大难?”如今也只能往好处想了,毕竟万里迢迢,雍城侯此次回来,长安这边谁都难以插上手   第一百九十三章:争执   十月中的时候,宁摇碧接到雍城侯亲笔信笺,说明近况。西域的情形其实和宁摇碧的推测差不多,雍城侯养伤之时,太子事先安排在西域的人手几乎是舍生忘死的一次又一次刺杀。   这也不奇怪,唐缘死了,消息又传递不回长安——事实上,能传回来,那些人也没这个勇气。谁都知道唐缘是太子和绿姬唯一的指望,结果他不但死在了西域,甚至还死得那么惨烈那么不体面。太子若知此事,会怎么对付真定郡王不清楚,但他们这些下属保护唐缘不力,又哪里会有好日子过?为着他们的家眷,这些人也非杀了雍城侯不可!虽然杀了雍城侯也不足以让他们活命,但至少可以为家眷求一求情。   只不过苏史那和宁摇碧对于这次太子的安排早有准备,利用雍城侯乃是在前往月氏族的途中遇伏,月氏族极为惶恐,苏史那从月氏族中调出好手,将雍城侯保护得八风不透。而正逢气候炎热,唐缘的尸体也已经火化了带上,仲家子孙杀的杀、俘虏的俘虏,就西域来说是没什么可烦心的了——如今队伍正往长安赶,为难的就是回长安来怎么交代了。本来长安这边等着一场贤君感化叛臣的戏码,结果现在年老体衰的叛臣在金殿上颤巍巍下跪感谢帝恩深厚的场景是不要指望了不说,甚至于连皇孙、钦封的郡王都不体面的死在了东夷山。   大凉朝廷的脸面何存?作为正使的雍城侯首当其冲要被问罪的……   卓昭节心中烦乱一片:“这要怎么办?”虽然如此,但她倒不是非常的惊惶,比起太子之前的图谋,现在咸平帝在、纪阳长公主在,已经很好了,有长公主,雍城侯再被惩罚,最多工部的位置被免去,料想爵位都不会夺的。毕竟咸平帝就这么个胞姐,为了两位皇孙争位之事,宁家大房那么兴旺的人丁就剩了个宁朗清。再把二房爵位夺走——长公主不说话,圣人也不会忍心。至于说太子登基之后,就凭雍城侯一贯以来的的立场,太子登基之后本来也不会太重用宁家。   唐缘死了,太子没了指望,不定只能靠着真定郡王,到那时候宁家的景况还能好一点。   宁摇碧沉吟着道:“先告诉皇后娘娘……相比起来圣人更怜爱太子些,不然当年皇后娘娘反对,但圣人还是封了唐三为郡王!可见太子的长子在圣人跟前还是有些地位的。倒是皇后娘娘一直支持唐四,娘娘先知道此事,也会先为唐四策划。”卓昭节心下微微一惊,唐缘怎么说都是皇孙,皇后再不喜欢他,但总归是皇后的孙儿,而且唐缘被人切成一堆碎末,这,为着天家脸面皇后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忙道:“你如今是起居舍人,每日都要在圣人跟前记载的,哪里来的功夫去见皇后娘娘?我看父亲的意思是早点与娘娘说了,好叫娘娘为真定郡王做准备。而且你如今已经有了正经的官职,忽然去见皇后娘娘,旁人岂能不猜疑?父亲现在在西域——不说旁人了,太子一定会多想的。”见宁摇碧思索,卓昭节提出要求,“莫如我去,我是女眷,而且皇后娘娘素来喜欢我,上回娘娘千秋,为了拦阻祖母,我假作动了胎气没进宫,这会正好说已经好了,去给娘娘赔罪!”   “不行!”宁摇碧想都没想便道,“兹事体大,唐三总归是娘娘的骨血!而且他的死相也足以叫娘娘震怒了!届时娘娘发作起来,你哪儿受得住?!“你也知道皇后娘娘会生气?那你去了娘娘会放过你吗?”卓昭节毫不相让道,“而且如今皇后娘娘也道我是有孕在身,念着祖母的份上恐怕反而对我手下留情!我去不比你去更好?”宁摇碧皱眉道:“我是皇后娘娘看着长大的,横竖到时候挨上一顿也没有什么,你……”   “你自己说过的,皇后娘娘自认当年欠了我嫡亲祖母一回,是以对生得极像祖母的我非常的维护。”卓昭节提醒他道,“而且皇后娘娘由于自己是圣人的元配发妻,多年来一直泽被天下发妻!难道不会因为自己是女子,对女子也温和得多?何况如今父亲说把事情悄悄说与皇后娘娘——是你去说让人猜疑,还是我去说无人注意?”   “那咱们一起去。”假如西域的事情泄露出去,或者被人猜测到,那可就不妙了!宁摇碧沉默良久,终于道,“上次祖母和你都没去千秋宴……正好你现在好了,祖母年纪长,咱们一起代祖母和你去谢罪!”卓昭节道:“这样还是会引人注意!谁都知道帝后对咱们家素来宽厚,咱们两个这几年一直都是被皇后娘娘特别厚待的,时常嬉笑打趣,并不拘礼。忽然这样郑重的去请罪,哪儿能不招人怀疑?”宁摇碧断然道:“要么我一个人去,要么就一起去!宁家如今还没风雨飘摇到需要你一个女流出去独当一面的地步!便是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但凡我还活着,总归轮不到你去受委屈!”   “……”卓昭节沉默片刻,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做了。不管是你的事儿,还是本该我来管的事情,所以外头总说我没用。其实还不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从前是这样,这次也这样,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宁家的主母看待?我如今已是旷郎和徽娘的母亲、是你宁家世子妇了,你不要总是把我当成当年秣陵城里天真无知的小娘子!你若只是喜欢那时候的小娘子,那么迟早有一天你会厌弃我的,不是吗?我不可能那样天真无知一辈子,我也不可能鲜活光丽一辈子!”说话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她虽然已为人母,可正当韶华之际,恰如牡丹开到正好,所谓倾城绝色,不外如此。如今这番话含愁说来,当真是楚楚动人,任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卓昭节知道宁摇碧爱自己极深,心想这样说来总归是可以商量了吧?结果宁摇碧眼都没眨一下,只是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泪,若无其事的道:“是啊,昭节不是当时天真无知的小娘子了,如今也学会拿以柔克刚来对付我了?只是这招没用,要么我一个人去,要么一起去——但我还活着,总归轮不到你们母子去打头受委屈,凭你再楚楚动人我还是这句话!”   ……!卓昭节深吸了口气,一把打开他给自己擦泪的手,用力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怒气冲冲的道:“好啊!你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宁摇碧笑着道:“错啦,罚酒我也不吃,凭你今儿个怎么闹,就是把这侯府拆了也别想改变我的主意。是,我是恋你极深,可我对你也了解极深,你这点儿小算计,嘿嘿!”卓昭节气得心头发堵,只是宁摇碧拿定了主意,任她又吵又闹的就是不松口,卓昭节大大闹了一场,仍旧没能让他改变主意,气得哭了半晌,最后只得无可奈何的接受两人一起进宫的条件。   这还是头一次宁摇碧逆了她的意思,往常她想做什么,哪怕只是随口说一句,宁摇碧都如闻圣旨,再没有不答应的。不想这回这样闹腾宁摇碧仍旧如此坚持,虽然是出于爱护她的缘故,但头一次被丈夫逆了意思的卓昭节心中自有一口郁气,进宫去的车上,忍不住抓起宁摇碧的手臂,狠狠咬了几口出气,这才作罢!可怜宁摇碧虽然被咬得臂上齿痕深深,却还是得苦笑着哄着她,这样在蓬莱殿前下了车,两人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迎出来的贺氏眼利,见状禁不住笑出声来:“莫非世子与世子妇闹了脾气,这是专门来找娘娘说理来了?”   “贺姑姑真会开玩笑。”卓昭节被她一说,顿觉尴尬,俏脸一红,忙道,“娘娘在吗?可能见我们?”贺氏笑着道:“娘娘和晋王殿下说笑呢!听说你们来了,很是高兴,说好些日子没见着府上的小郎君小娘子了。”说了这话就往两人身后的马车上瞧,诧异道,“小郎君和小娘子没有带来吗?”宁家双生子虽然年幼,但在长安贵胄之中已经颇有名气。   一来高门大户的双生子不多,听着就透着点稀奇;二来这对双生子的父母都是容貌极为出色的,双生子未来的长相自然被寄予厚望;三来却是因为双生子出生后,卓昭节进宫基本上都要带上他们,连带着皇后娘娘也对他们极为熟悉,赞不绝口——皇后提过几次,众人哪里会不记住?这一回宁摇碧和卓昭节一起进宫来,之前说的理由是为了千秋宴的缺席来给皇后请罪的,照理就更该带上膝下的子女了,虽然说淳于皇后一直都厚待宁家二房,请罪不过说一声皇后最多嗔上几句就不会计较的——但小郎君和小娘子来了岂不是更加能够活跃氛围?   贺氏心里就想到难道这满长安出了名的恩爱的小夫妇两个当真闹翻了?所以连子女都不带?卓昭节看出她的想法,虽然满腹心事也觉得有点尴尬,正想着解释,宁摇碧却轻描淡写的道:“今早他们到了祖母那里,腻着祖母不肯走,祖母跟前正空闲,就留了他们说话了。想着总是过来吵娘娘也不好。”   这话贺氏当然不会相信,深以为这是宁摇碧和卓昭节拌了嘴,不耐烦带子女进宫寻的借口。她面上也露了些出来,有点好笑又有点惋惜,道:“好吧,那快点进去罢,娘娘念着。”   进了殿,就见淳于皇后倚在凤座上,下首很近的地方的席上坐着晋王,这位殿下半卷着袖子,神情怡然,都十月了手里还捧着冰碗。宁摇碧和卓昭节联袂进殿,淳于皇后少不得打趣他们几句:“真真像是踏着云雾进来的一样,好好的蓬莱殿,你们两个一来就从皇后正殿变成了仙殿般。”   “这也是皇后娘娘这儿仙意萦绕,来的人都沾染了仙尘。”宁摇碧笑了笑,与卓昭节一起见礼。皇后抬手免了,赐他们在晋王略下些的位置坐,笑问:“不就是一场劳什子宴会,怎么你们两个都过来了?也不把旷郎和徽娘领着,本宫巴巴的和二郎等了半天要看你们家那对掌上明珠,不想倒是等了个空!”晋王也笑:“所以儿臣说要罚他们。”   “本宫哪里敢?”皇后笑,“回头旷郎和徽娘晓得他们的父亲母亲挨了罚,跑到本宫跟前一顿哭,像上回一样扯了本宫的袖子裙子去擦脸擦手,本宫怎么办?”卓昭节尴尬道:“都是臣妇教导无方。”   “小孩子么。”皇后虽然这么说,其实并没有当一回事儿,倒是察觉到了宁摇碧和卓昭节今日前来的异样,敏感的扬起眉,道,“这样的小事怎么就说起了‘臣妇’?”说话间,皇后的脸色就严厉起来!卓昭节心头一跳,暗想今儿个可真是不巧,自己平常在皇后跟前向来不怎么拘礼的,今儿有事就郑重了些,偏晋王在……她正琢磨着要怎么接话,亏得宁摇碧从容道:“前段辰光娘娘千秋,昭节却没能来贺娘娘不说,还耽搁了祖母,因此十分的愧疚。”这话暂时打消了皇后的怀疑,微笑着道:“多大点事?也值得你惶恐?”神色重归于柔和。   本书首发于纵横中文网,欢迎大家移步纵横支持繁朵:):)   TA共获得: 威望:4 分| 评分共:2 条 0771永远永远 2013-07-29 威望 +2   引用回帖   hk18mms689op 2013-07-26 威望 +2 祝福……   引用回帖   .   请叫偶小清新~~~~~~~~~ 籽籽头   金币:3636威望:12172 注册时间:2012-07-26.发私信 关注TA   .发表于2013-07-26 08:41 只看该作者   716 # .   第一百九十四章:吐露真相   虽然暂时打消了皇后的怀疑,但如今却也没有合适的理由让晋王离开。宁摇碧与卓昭节心头都有些沮丧——他们觐见皇后是非常容易的,倒是忘记虽然六宫无妃,但皇后这儿也未必就是空着。   但此刻也只能见缝插针的说些赔罪的话了,正琢磨着是不是下次再来,皇后却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晋王道:“你到前头去一下。”   晋王一愣,道:“母后?”蓬莱殿是后宫最南之处,再前那就是前朝了。“本宫倒是忘记了,你们父皇昨儿说到给你的差使,道是要寻你议一议。”淳于皇后一拍头,有些郁闷的道,“许是年纪大了,说到这会才想起来。”   闻言晋王自是不敢怠慢,起身道:“多谢母后告知,儿臣告退。”又笑说了一句,“是儿臣来了之后说东说西叫母后没想起来罢?儿臣本是想着给母后解闷,不想倒是误了事情了。”淳于皇后笑着道:“去罢去罢,等和你父皇说完了过来告诉本宫。”晋王答应了一声,告退出去。他这么忽然走了,宁摇碧和卓昭节都松了口气,正想着怎么切题,淳于皇后却又把殿上闲人都打发了,只留了贺氏伺候。   见这情况,宁摇碧与卓昭节脸色微微一变——果然皇后蹙着眉问:“西域出了什么事情,要你们两个特意过来说,而且这种朝事,居然不先告诉十一郎,倒来先与本宫说?”   皇后如此敏锐,宁摇碧自不敢怠慢,他暗中沉肘一撞卓昭节的肩,让她比自己慢一步起身,抢先禀告:“娘娘英明,确实出了大事!”卓昭节不防宁摇碧这次不但逆了自己的意思,甚至还暗中下手,心中气急,待要说话,皇后在上头却已经把宁摇碧的小动作看得清楚,双眉一扬,道:“九郎你不许昭节说话?什么意思?本宫知道你素来狡猾,看来这事情还是叫昭节说了可靠些!”   宁摇碧心头一沉,却道:“娘娘,西域来的消息,自然是臣先知道的,昭节不过听了一两句,如何能够完整的回答娘娘?”“信笺我虽然没看到,但你可是从头给我说了。”卓昭节气恼的道,“娘娘圣明,还是臣妇来禀告吧!”   “真有意思,本宫自问平常待你们都不坏,如今倒是抢着来答话了,莫非是怕本宫吃了你们不成?”淳于皇后何等精明,立刻想到了两人抢着答话的用意,微微冷笑,道,“既然是西域出事,确实是九郎知道的清楚,你又这么维护昭节是做人丈夫的模样。很好,这次你来回答,昭节给本宫坐回去!念你们恩爱,不管是什么事情,本宫会尽力饶恕你们!”   卓昭节知道淳于皇后这么说了那就是决定了,不敢再争,只是深深一礼:“谢娘娘宽仁!”皇后没心情和她说什么,问宁摇碧:“到底怎么了?”“请娘娘节哀!”卓昭节紧张的看着宁摇碧,正琢磨着他要怎么说才能够不引起淳于皇后太过悲痛,未想宁摇碧开口就是直截了当!卓昭节心头一沉,却见淳于皇后果然也是满脸震惊之色,呆了片刻才道:“你说什么?”   宁摇碧平静的道:“延昌郡王在祖母寿辰之后次日,即为刺客刺杀于东夷山上!这个消息臣是在千秋节前才收到的,奈何担心圣人与娘娘知道噩耗之后悲痛过度,一直不敢禀告,刻意隐瞒了下来……如今……”   淳于皇后深吸了口气,虽然脸色苍白,威严却更盛,她俯视着宁摇碧,声音陡然冷了下去:“二姐寿辰是七月十一,次日是七月十二……七月十二的事情,隼信会耽误到千秋节之前?!而且你又为什么到现在才来说?!莫非本宫和十一郎素来念着二姐的份上宽待你……你们父子,真是好大的胆子!”皇后伸手一指宁摇碧,这一刻威严如山,卓昭节虽然是坐在席上,也不禁瞬间汗出如浆!   只听皇后怒喝:“你若没个解释,自以为仗着二姐的宠爱便可以为所欲为,不把天家子孙当回事……便是回头和二姐请罪,本宫必不饶你!”迎着皇后的威胁,宁摇碧却仍旧神色自若,冷静的道:“臣不敢隐瞒,臣确实是千秋节之前才得到这个消息的。之所以当时不敢泄露,全是为了臣的祖母,也是,为了圣人和娘娘!”他此刻的冷静倒也不全是强自镇定,由于自幼出入宫廷,宁摇碧对淳于皇后的性情之了解,远非卓昭节能比。   只看皇后如今还没乱了方寸,甚至不曾为延昌郡王落泪,宁摇碧算是清楚皇后是真的没有被延昌郡王的死击垮心防了。这是个好消息,说明延昌郡王虽然是皇后的亲孙,但对皇后来说这个孙儿的死却是可以接受的。虽然皇后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孙儿,但到底骨肉亲情,在禀告这件事情之前宁摇碧其实也没有把握皇后对延昌郡王的死讯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比如纪阳长公主,长公主对宁战的不喜欢可是比淳于皇后对延昌郡王的不喜欢表现得明显多了。如今看来,十月怀胎生的亲子,和隔了一代的亲孙到底是不一样的——而且皇后孙儿不算多但也不少,庶出又一直和皇后最宠爱的真定郡王争位的延昌郡王在皇后心目中的地位真的不深。——只盼望咸平帝也能够这样克制冷静的接受才好。   淳于皇后仍旧维持着威严如山,冷冷的喝道:“说下去!   “因为臣的父亲在延昌郡王遇刺前两个时辰,在前往月氏族的路上遇见伏击,虽然亲卫拼死掩护,却还是被一路追杀至东夷山下!”宁摇碧缓缓说着,淳于皇后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最后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那戡郎……   延昌郡王死了不至于让帝后为之悲痛欲绝,但雍城侯出了事情,纪阳长公主可以说是必死无疑的。这么大的事情淳于皇后也被吓到了!   宁摇碧苦笑:“侥幸未死!然而却重伤昏迷,当时亲卫仓促护送父亲上山,召随行大夫诊治——那时候延昌郡王已经……义荣侯与淳于十三郎本来就为延昌郡王之事惊恐万分,相议寻了父亲禀告请示,不想却见父亲奄奄一息的被送回上山,六神无主之下,只得寻了苏伯苏史那商议!”   皇后脸色铁青的听着,心中暗自懊悔使者人选的不恰当,当初选择这一正三副四位使者,是朝争的结果。但最后一位副使淳于桑野其实是担当不起这个身份的,是咸平帝有意加恩后族,而淳于皇后也觉得这个晚辈既然继承不了爵位,拿点资历也好得笔封赏。她和咸平帝恩爱数十年,感情极为深厚,对于咸平帝的加恩,已经不需要特意推辞。却没想到这四名使者有个最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太年轻了!之前派他们动身时还觉得这是个好的地方,毕竟一路西去,不但旅途颠簸劳顿,而且气候也将越发的苛刻,中间甚至要经过沙漠——年长些的老臣可别在路上出了事情,叫帝后落个不体恤老臣的名头。但这四名使者虽然都年轻,确实经受得住这样的长途跋涉,可也太年轻了点!能够主持大局的,只有一个雍城侯!三名副使里头,最能镇得住场面的还是被太子当储君养大的延昌郡王——结果这两位一个重伤一个身死——才认祖归宗获封的义荣侯和纨绔子弟出身的淳于桑野哪儿掌得了这样的大事?   淳于皇后顿了一顿才问:“那仲崇圣?”“苏史那忙于追查谋害延昌郡王的真凶和凑齐药材抢救父亲,无暇开导仲崇圣,仲崇圣忧急而死,其子孙有部分心生恐惧,串通旧部意图作乱,为苏史那镇压。”宁摇碧轻声道   皇后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要知道仲崇圣投降的消息现在长安上下皆知了,要是他降了又叛还把因为正使重伤、副使身死的朝廷使臣们给一锅端了,那大凉当真是颜面扫地。淳于皇后对政事的干涉是公开的,如今得知噩耗也是先从大凉的角度来考虑。虽然皇家死了一位皇孙、还是郡王不可能是小事。   但人已经死了,皇后当然先要关心西域的局势,听说苏史那镇住了场面,这才放了心,沉声问下去:“既然有苏史那主持大局,那为什么你到千秋节才收到消息?”   “这是因为这消息太大,苏史那与义荣侯、淳于桑野几次商议下来,都不敢做主禀告长安。”宁摇碧苦笑着道,“当时父亲的情况很不好,甚至于大夫也不敢肯定父亲还能不能……祖母从去年起为了大伯一家的缘故身子骨就差了下来,若再知道父亲的事情,祖母如何经受得起?这个责任那边没人敢担,思来想去就决定先把消息封锁住。”   淳于皇后明白了:“你得到这个消息应该用的是隼信,看来是先忙着把那边的飞信都拦阻下来,而自己给长安的密信也被耽搁了?”   “娘娘所言正是。”宁摇碧苦笑,“臣实在怕祖母出事,所以只能想方设法的瞒住了。”淳于皇后目光一转,落在卓昭节的小腹上,神色复杂的道:“这么说来昭节再次有孕的消息也是假的?”   卓昭节忙离席跪下:“臣妇欺瞒娘娘……”“行了!”淳于皇后一声断喝,长袖振起,冷冷的道,“本宫没心思听你们说这个——只说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是什么人胆敢谋害小三郎、又是什么人胆敢伏击我大凉侯爵!”   第一百九十五章:束手无策   这一番问当然还是只有宁摇碧来回答:“回娘娘的话,臣不知!”   淳于皇后面如寒霜,冷笑着道:“二姐寿辰时就收到了消息,瞒到今日——你会不知道?!还是宁戡和你说了,要等到你们想说的时候,本宫与圣人才能知道?!”   宁摇碧平静的道:“臣确实不知,只因父亲说了,兹事体大,必须当面禀告圣人与娘娘!”   淳于皇后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想说什么又住了口,半晌才冷冷的道:“也就是说,你们夫妇今儿个过来,除了告诉本宫,本宫的一个皇孙死了,外甥重伤——仲崇圣也死了!除了报丧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娘娘圣明。”宁摇碧很是干脆的道,“臣无能,不能为娘娘分忧!”“真是混帐!”皇后气得抬手把凤座畔的茶碗扫落地上,怒道,“本宫虽然一直觉得小三郎心太大了点儿!可到底是本宫的血脉、是圣人的孙儿!更是我大凉正经册封的郡王!结果却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西域——而你过来报丧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说?!”   皇后如此大怒,卓昭节心头惶恐,宁摇碧却依旧平静,道:“臣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这么冷静,淳于皇后瞪了他片刻,居然有点束手无策——纪阳长公主还在呢,虽然延昌郡王出事,头一个要怀疑的就是真定郡王,作为一直站在真定郡王这边的雍城侯,还是这回的正使,嫌疑就更大了,但长公主还在世,只要没有铁证,嫌疑就只能是嫌疑。   尤其去年宁家大房才出了事情,长公主当时就凶险过一回,任谁都知道现在二房也出事儿,那等于是活活逼死长公主了。咸平帝是绝对不会做出逼死对自己有大恩的胞姐这样的事情的,否则这位圣人也不会纵容着淳于皇后善妒和干涉朝政了。   ——咸平帝再纵容皇后,也不会容忍皇后明着对付纪阳长公主。哪怕圣人同样怀疑雍城侯杀了延昌郡王,只要没证据,也不成!这一点皇后心里很清楚,咸平帝虽然没有妃嫔,又任凭皇后干涉朝政,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后当真可以为所欲为,这大凉天下的至尊,到底还是咸平帝,而不是淳于皇后!现在雍城侯还没回来——而且雍城侯也受了重伤,几乎死去,重点在于,雍城侯受重伤的地方不和唐缘在一起不说,甚至还在唐缘身死前就受到了伏击,单凭这一点,皇后就知道宁摇碧此刻为什么这么冷静了!要么唐缘之死和宁家没关系,要么就是宁家有把握连帝后也查不到宁家头上去!这样的话雍城侯遇伏倒是还要给个交代呢……纪阳长公主为了长子连欧家满门都迁怒上了,更不要说她最心爱的小儿子,就算这件事情是太子做的,恐怕长公主也不会善罢甘休!皇后感到有点头疼了。   她定了定神,敛了怒火,道:“那么你都知道些什么?”   “臣只知道如今父亲已经带伤上路,日夜兼程赶回长安。”宁摇碧不假思索的道,“而且延昌郡王身死已有多日,东夷山到长安万里迢迢,当时正逢暑热天气,东夷山中没有足够的冰,加上郡王死的……所以,郡王骨骸已经先行火化……”   淳于皇后气得捶了下小几:“谁给你们这样自作主张的胆子?!堂堂皇族居然在东夷死无葬身之地?!虽然你们素来帮着小四郎,但这样对待小三郎!是一点也不把本宫和圣人放在眼里了吗?!”宁摇碧平静的道:“娘娘误会了,实是考虑到郡王之死有碍圣听圣观,这才不得已为之。”顿了一顿,他含蓄而郑重的道,“延昌郡王乃太子爱子,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让太子殿下太过悲伤。”这话等于是明着说延昌郡王死相不好了,淳于皇后心头一跳,道:“小三郎是怎么死的?”“郡王死于一名女刺客之手。”宁摇碧沉吟着道,“刺客假冒隼奴,趁着郡王传隼奴入屋预备送信时,身边只得一个使女伺候,侍卫都被警告不许靠近……等发现时,郡王已经伤重而死,刺客却不翼而飞!而之前的隼奴也被发现勒死在草丛里。”   伤重而死,虽然宁摇碧说的含蓄,但淳于皇后一听便听了出来,唐缘很有可能是被人动过刑才杀死的。尊贵的皇后娘娘脸色顿时难看无比!这是赤.裸.裸的打着皇室的脸啊!只是皇后心念一转,又疑惑起来:“这事儿乍一听很像是小四郎或者宁家做的,只是按着如今的局势小三郎不死,也未必会是小四郎的对手了。既然如此,他们还下这样的手做什么?”   无论是哪个朝代,谋害皇嗣总归是大罪。而一个诛杀兄弟手足的皇室子弟也是不能让长辈满意的——真定郡王不精明的话也入不了帝后的眼,宁家二房更不糊涂。这一个外甥和嫡孙都是皇后看着长大的,对他们的为人与性情再清楚没有。   此次西行,雍城侯要说为难唐缘是可能的,要说杀了唐缘,甚至不是“意外而死”还是明摆着的虐杀,这实在不是雍城侯会干出来的事情。即使唐缘一死,等于提前宣告了真定郡王的储君之位彻底的无可摇动,但雍城侯却等于是把自己陷入到了彻底的死地去了。   因为这件事情假如是真定郡王做的,皇室不会让皇孙彼此相残的丑闻传出去,只会选择让雍城侯来顶罪——算成宁戡自作主张谋害皇孙。也就是说,由于这次雍城侯做了正使,又是真定郡王一派。不管真定郡王这边谁人下手谋害了唐缘,只要下手的人和真定郡王有关,顶罪的都必然是雍城侯!雍城侯可不傻,他对真定郡王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无非还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但即使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和荣辱,既然背上了谋害皇嗣的罪名,宁摇碧难道还能有前途?爵位必然是保不住了!何况真定郡王也是皇孙,雍城侯如果能杀延昌,为什么不能杀真定?雍城侯不管是默许还是赞成了这样的做法,都会为真定郡王所猜疑——因为正常来看,真定郡王一旦登基,宁家受重用是笃定了的。雍城侯怎么肯自毁家族前程?毕竟真定郡王若失败,合家必死无疑,倒是宁家生机还比真定郡王大一点。   于情于理雍城侯不但不会对唐缘下手,甚至也会阻拦真定郡王这一派的人对唐缘下手!这一点其实在当初定下来使者人选时,帝后就考虑到了。不然争储的凶险,咸平帝自己都是踩着兄弟的血坐稳了帝位,哪里会不想到唐缘离开长安后可能遭遇的暗手?正因为考虑到有雍城侯同行,不但宁戡自己不会对唐缘下手,为了不成替罪羊,他也不会让真定郡王这一派动手——除了这一派,还有谁会害唐缘?还有谁敢害唐缘?   淳于皇后只略想,就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想到这样的可能后,皇后再也没心思发作了,神情凝重的问过宁摇碧没有旁的可说的了,便拂袖让他们退下!自然也是让他们保守秘密,不许贸然说出!   一直到出了大明宫,卓昭节才回过神来,禁不住紧紧靠住宁摇碧,喃喃道:“这样就过关了?”“如今只是先和皇后娘娘通个气,真正过还得等父亲回来。”宁摇碧轻轻拍了拍她,只是微笑。   卓昭节很是惶恐:“唐三到底是皇孙,如今皇后娘娘就这样生气了,还是顾忌着此事暂时不宜宣扬才若圣人知晓……”“帝后一乃国之主,一乃国之母。”   宁摇碧淡淡的笑,“不同于寻常祖父祖母的,如今圣人和皇后娘娘,可没多少功夫替唐三伤心,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太子殿下?”宁摇碧道:“是啊,太子殿下视唐缘如珍宝,若知道唐缘死了,还死得那么惨,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卓昭节烦恼的道:“太子,这事儿要怎么办?像今日,咱们是靠着祖母过来的,可总归不能靠祖母一辈子!”   “这个我自有计较。”宁摇碧沉吟着道,“而且这件事情最烦恼的也轮不到咱们,帝后会比咱们更上心的开导太子的。毕竟不说帝后本就属意唐四了,如今唐三既死,太子膝下哪有比唐四更合宜的太孙?谁会去指望唐澄?当然太子正当壮年,因为宠着绿姬,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没纳旁的女子,而绿姬怕也难以再生养了,不过经此之后,为了绿姬和唐澄考虑,也许会另择好生养的女子入宫……但那都是至少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十几年的辰光,都足够唐兴从如今还被乳母抱来抱去的小郎君长大成人乃至于成家立业了。到那时候才是少年的庶弟们想抗衡真定郡王是真的不容易——哪怕有太子的支持。卓昭节一想也是——太子要迁怒自己家,目前有纪阳长公主挡着,至于未来,太子自是疑心嫡次子为了储君之位害死了庶兄,没了帝后压制,太子这怒火必定是会朝真定郡王去的。而且绿姬还活着,她可是太子妃的老对头了,为了积怨,就算明知道不是真定郡王干的,绿姬也会让太子认为就是真定郡王干的。   唐缘一死,会引发这样的下场,帝后怎么会预料不到?为了真定郡王的未来,为了皇家不至于出现杀子之事——咸平帝和淳于皇后是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把延昌郡王的死处置好的,只要真定郡王不倒,宁家也没那么容易倒。倒不是多么笃定真定郡王不会把宁家抛出来做替罪羊,而是雍城侯是真定郡王的人,这一点朝野皆知,根本不是一年两年了,假如宁家被判定谋害了唐缘,怎么摘真定郡王都是摘不干净的。   到那时候哪怕真定郡王登基了,野史上也会这样怀疑他。不到最后时刻,天家和真定郡王都不会选择舍弃宁家。所以……现在咸平帝和淳于皇后真心没功夫替亲孙的死伤心,他们的注意力更多的会放在怎么圆现在这个场,还有就是怎么保证太子和真定郡王不会因为延昌郡王的身死而反目成仇——相比一个已经死了的孙儿,还活着的嫡长子与嫡孙当然更加的重要。更不要说太子和真定郡王的关系可是会影响到整个大凉天下的!诚然真定郡王手无兵权,不至于做出弑父的事情来。但太子若一怒之下逼杀亲子……   卓昭节心中不安稍去,忍不住低声问起:“唐三当真不是?”她虽然话没说完,但宁摇碧已经明白,摇头道:“不是。”卓昭节蹙着眉,满心的疑惑:宁摇碧再三说唐缘不是宁家或真定郡王下的手,那会是谁呢?   第一百九十六章:帝后   卓昭节疑惑于这个问题时,淳于皇后也在和咸平帝商议:“看九郎的样子颇有点儿问心无愧,依我对小四郎和戡郎的了解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这次小三郎出事到底会是谁下的手?”   “这小子口口声声说什么不知道,但既然还算镇静,恐怕戡郎是早就查到了真相,只不过这会不想说出来罢了。”和淳于皇后一样,才听到延昌郡王的死讯,咸平帝也是又惊愕又生气!但震怒过后也立刻恢复了冷静,正如宁摇碧所言,对咸平帝和淳于皇后来说,他们首先是大凉的帝后,然后才是唐缘的祖父和祖母。   而且唐缘还是他们比较不喜欢的一个孙辈,哪里能和社稷比?是以咸平帝怒过之后就开始注意到了事情本身,是当真没有太多伤心的——横竖是孙儿不是儿子。隔一代有隔代亲,但那也多半是亲自抚养长大的。   淳于皇后瞧不上绿姬,唐缘打小就不怎么被皇后待见,甚至很难见到帝后,比起经常在帝后跟前露脸的真定郡王,咸平帝虽然对唐缘的恶感略轻,然也没到得知他的死讯之后悲痛万分的地步。   现在咸平帝和淳于皇后都在为一件事情头疼:“戡郎的身份,这大凉能够叫他忌惮到了不敢让九郎来说凶手的地步的……这事情……”西域离长安远得紧,之前皇后也推测雍城侯或者说真定郡王这些人不会轻易对唐缘下手。可现在细细一想雍城侯若是查到了真相却连儿子都不肯告诉,宁可顶着帝后震怒熬到他亲自禀告——这关键要不是太孙之争上面那就怪了!   虽然雍城侯于情于理都不会去动唐缘的性命,但雍城侯也未必能把唐缘保护得风雨不透——再说这次雍城侯自己不也受了重伤差点不能活着回来?既是这样,可就麻烦大了。帝后扶持真定郡王已经好几年了,按着帝后如今的年纪和精力,是木已成舟,想再换个皇太孙真的不容易了。   在这种情况下,帝后是一万个不情愿听到真定谋害庶兄的,甚至只要真定没有留下确实的把柄,帝后嘴上不说,私下少不得要替他善后。问题是帝后愿意原谅真定,可太子是不会的。如何处置这一子一孙之间的关系……连咸平帝都感到了头疼:“戡郎不肯提前说,一则怕咱们听了震怒,二则怕泄露风声对他不利。不管怎么说,小三郎死在西域,为着我大凉的体面也不能不追根问底的。”   “无论如何这个罪名都不能落到小四郎身上!”淳于皇后沉唈了片刻,咬着牙道。咸平帝一皱眉,道:“若他当真糊涂……”“大郎膝下如今就这么两个儿子,那珍奴能成?”皇后反问,真定郡王是皇后一手扶持出来的,连咸平帝的态度也受了皇后很大的影响,淳于皇后对这个自己花费了很大心血的孙儿很有感情是一个,此外皇后对真定郡王的支持一直都近乎公开,假如真定郡王从一代贤王、俨然太孙被定成了弑兄之徒,那样的话等于是彻底的否定了淳于皇后的眼力,也否定了皇后的心血。这对于多年干政、年岁已晚的皇后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简单来说,皇后丢不起这个脸。咸平帝虽然对唐缘的感情更深些——到底是长子长孙,但被皇后一问也有点无言以对,心头就涌出一分对太子的不满来:若不是太子偏宠着绿姬,居然除了她之外不肯要旁的女子不说,要不是皇后拿储君之位威胁,甚至连真定郡王都不会出生!而定成郡主的生母更是因为一次偶然侍寝就被绿姬迫着太子杀了……   虽然咸平帝比起太子来还要彻底,索性连妃嫔都没有的,但咸平帝并不认为自己是惧怕皇后、或者皇后自恃宠爱干涉了自己在妃嫔上的册立,咸平帝觉得自己是出于和皇后共患难的感情才不立妃嫔的。不管这种认为是淳于皇后的手段高明还是事实,反正咸平帝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咸平帝很是厌恶绿姬,圣人总觉得这妇人恃宠生骄得太过了。   帝后膝下一共有三子二女,太子虽然也是三子一女,表面看起来只比帝后少了个女儿。然而不说子女们与父母的亲近程度和嫡出的比例了,就说诸子女的才华品行——不算宠爱绿姬和对庶子的偏心,太子本身是个合格的储君。   另外两位皇子,晋王孝顺又谦和,处处帮衬着太子,朝野上下谁都对这位贤王说不出个不字来;光王年轻些,才干和平庸,但也不是惹事的人,总归还是能够和贤沾边的。两位公主性情强势些,却也没有干过被朝官弹劾的事情。   再看太子膝下,唐缘虽然才干本身还是有点的,他庶出的身份却让帝后都认为心太大了;真定郡王是帝后都喜欢且满意的;但唐澄……提到这个孙儿,帝后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个孙儿实在太丢皇家脸了,什么喼龊腌臜的都捞上身!若非怕留下来杀害子孙的恶名,帝后有时候都巴不得他去死了的好!尤其是极为厌恶男风的咸平帝。   所以太子虽然有三子,但在帝后眼里其实也就真定郡王能得用而已。至于女儿上头,唯一的定成郡主见到太子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帝后心里都认为,定成郡主若不是由太子妃养大的,一定也没什么出息!这样凋零的子嗣,太孙的人选根本就是别无选择。别说淳于皇后,咸平帝也决计不允许自己苦心经营如锦绣花阵的江山落到唐澄那样的子孙手里——这不是嫌大凉国祚太长吗?!   可太子对唐缘的偏爱和所寄托的希望,帝后心里也清楚……“若不把小四郎摘干净了,大郎万一犯了糊涂……”淳于皇后见咸平帝沉吟不语,提醒道,“总不能把太子和太孙都换了吧?”这话让咸平帝一惊!其实按着太子这几年的偏心,帝后也不是没烦过这个长子。   问题是储君乃是国之重本,作为合格的君上,是不该随着喜好任意废立的。既然立了唐昂,除了偏心绿姬和庶子外,太子其他地方也没有大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咸平帝和淳于皇后年纪都大了。年老的君上都喜欢安定,没有大事儿,都不愿意大动了。咸平帝和淳于皇后都这么想着——到此刻发现长子和嫡孙之间难以和睦,再议易储,这一步真的很难踏出去了。这一点淳于皇后也清楚,她说出来无非还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果然咸平帝思索半晌,叹了口气:“这怎么成?的确,小四郎得护着,这样,派人往西域去迎一迎……先把真相问出来,咱们再看看要怎么办。”“朝上也要交代。”淳于皇后得了咸平帝之话,心头略松,跟着又道,“之前的消息太过顺利,如今朝中都等着回来议功,结果如今光鲜的事儿都没有了,倒是咱们搭了个孙儿进去……这……”咸平帝的脸色很不好看,道:“是这样没错,但咱们还没想到如何劝说大郎,就这么把风声放出去,恐怕大郎一个糊涂……”   淳于皇后道:“这事情总归要和大郎说的,我倒是担心等戡郎回来之后再叫他知道,别对戡郎做出什么来!二姐……而且这次据说戡郎受伤也不轻!不过,事情还是要戡郎回来了才能明白,九郎那儿,什么都问不出来。”   “也不能就听他们的。”咸平帝嘿然道,“既然他们才动身没多久,怕是机会不好寻,毕竟猎隼就那么几只,有猎隼在,信呭可不好走!过些日子上路久了松散了,咱们再看看真相罢。”帝后不可能不在西去的人手里安插亲信的,只是西域离长安实在是远,靠人力回来报信可不容易,路上也容易因种种缘故出事。御赐的猎隼那是明着由雍城侯做主的,当初苏史那封锁消息的迅速而残酷干脆,除了宁摇碧,长安谁家都没能收到飞禽携带的消息。而雍城侯现在已经带伤上路,路上自然不可能像在东夷山那样看得紧密,实在不成,那许多士卒,总有人可以直接快马赶到长安来报信的。   淳于皇后叹了口气:“这次咱们居然被瞒了这么久!”皇后的话虽然没说全,但内中意思和提醒咸平帝都明白,不过咸平帝却冷静得很,淡淡的道:“小孩子们不去说了,戡郎没有这个能耐的,必是苏史那!此人到底是一族柱石,关键时候就是镇得住场面。当然这也是这次东夷山那里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来辖制他……但不管怎么说,他终究只是个下仆,又是月氏人,在我大凉不足为惧。”   淳于皇后听出咸平帝是为了纪阳长公主,不同意打压或防范宁家——至少此刻不同意这么做,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便也不再试探下去,道:“这次倒是幸亏他去了。”   咸平帝道:“嗯,这次人选我也是糊涂了,没有多加几个老成持重之人进去。”   “唉,十三郎本不该在里头的,这事儿怨我,想着他不是嫡长子,承不了爵,能有个立功的机会也好,不想戡郎和小三郎一起出事,就他和唐慎之哪儿撑得住这样的局势?”淳于皇后叹了口气,道,“好在仲崇圣身死之后,其子孙有畏惧被顶罪的勾结旧部作乱……这些人都被苏史那抓住了,既然如此,索性就说他们谋害了小三郎、伏击了戡郎罢!”   咸平帝点头:“只能如此了——但要叫大郎相信,还是要费许多手脚。”他皱着眉,道,“更怕大郎认为虽然小三郎是仲家子孙所害,但戡郎也在其中推波助澜甚至是借刀杀人!”他缓缓道,“你莫忘记戡郎当时去月氏……”   “那不是你叫他去的吗?”淳于皇后随口道,跟着就明白了,叹道,“唉,当时这么吩咐戡郎是想看看小三郎会不会犯糊涂、不惜引起西域烽火也要争这储君之位!若是如此,咱们废弃他也不会觉得愧疚了,不想却……”她说到这儿,帝后同时一震:“难道是……苦肉计却为人所用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西行归   在帝后看来,唐缘身为皇孙,又是郡王,根本不是等闲之辈敢下手的,凶手多半在朝有足够的背景。   但反过来想,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唐缘意图使苦肉计,因为如今的局势对真定一派有利,唐缘想要扭转时局自然不容易。倘若真定郡王被打上了谋害庶兄的罪名,这对于唐缘当然是件好事。   不说太子更有理由反对真定将来承位,帝后也会对真定有所疏远。只不过,真定在帝后的心目中地位非同寻常,所以唐缘不吃到一定苦头,是不可能打动帝后的。   帝后这么想,也是因为宁摇碧话里的意思……唐缘,死前受过刑罚,甚至死于刑罚。照着正常来想,唐缘死在侍卫环绕的屋内,虽然他亲自下令不许侍卫靠近,但内中不定有意外呢?比如说有大事需要禀告?所以下手的人既然是混进唐缘的住处下的手,应该是迅速了结了唐缘,而后远遁——问题是唐缘却死于刑罚!这非常不符合常情。   倒像是唐缘欲以苦肉计翻盘,结果失手导致了身死……想到这种可能,帝后脸色更加难看了。因为他们知道太子是不会认可这个解释的。即使拿出铁证,太子也会认为是真定把唐缘逼迫到了这样的地步。帝后沉默许久,咸平帝才叹了口气,道:“等戡郎回来罢,让人留心好了东宫……小四郎和兴郎那儿都上点心,别闹出事情来!”淳于皇后神色凝重的点头,咸平一朝大凉益强,如今国力昌盛,眼看贤君贤后的史书评价就要到手了,不管是出自骨肉亲情的长辈还是出自帝后的尊严,他们都不希望在暮年时,还要面对皇室的丑闻。   —太子和皇孙的关系不容忽视,但仲崇圣的身死却也要先与朝臣交代下,因为朝上已经开始讨论仲崇圣入长安时是否派人迎接、还是让其直接上殿谢罪?当然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朝臣在用这样含蓄的提议提醒着帝后:雍城侯一行即将返回,该议功了!别说这次西行之人的家眷巴巴的盼着掐着,就是沾点边的也欣欣然等着上谕的褒奖。   比如说慕空蝉,吃了两块阮家送到雍城侯府的菊花糕,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笑着道:“算算日子下个月怕是君侯一行要归来了,也难怪这几日淳于家的娘子三不五时的跑过来探你。”卓昭节放下茶碗,道:“陌皎和陌醇这两日是来了几回,不过你也想多了,有皇后娘娘在,哪儿用得着咱们家说什么?   ——前两日淳于家的姐妹花确实来过,但也没提什么功劳不功劳的,甚至把卓昭节扔在一边,倒是和宁夷旷、宁夷徽玩耍了好一阵子,这才恋恋不舍的和双生子告别而去。西行的一干人如今哪里还指望什么功劳,唐缘身死,不被问罪就好了。但这事儿现在还不能叫慕空蝉知道,卓昭节也只能强打精神敷衍着。   “君侯是正使,圣人和娘娘想给淳于十三加恩,总也要君侯这儿替十三说了话,这才是师出有名啊!”慕空蝉微笑着道,“我可别说不明白她们过来的意思。”卓昭节淡淡笑着道:“哟,这么说来,你今儿也是这个来意?”“我那大姑子,不可以常人揣测,事情成不成还不知道呢。”慕空蝉不以为然,道,“当真成了,我再给她跑腿不迟——不过我啊,也情愿跑这个腿,倒不是看不得她继续在时家,而是淳于家的十三郎对她那真是上心的,现放着个真心人不嫁,又是何必?”又说,“这个还得等他们回来了才能定的,但如今朝上先已经争开功劳了。”   “这功劳有什么好说的。”卓昭节淡淡一笑,道,“唐表哥的身世是延昌郡王揭露的不假,招降仲崇圣的决议可是诸臣共定之事。再者,去西域的是父亲他们,争来争去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慕空蝉眯着眼,笑:“你说的是轻松啊,你这公公是正使,这回的大功凭谁都绕不过他去的。你那唐表哥呢,我想他若是聪明就不会计较这些了,横竖他凭空得了个爵位很不错啦!但太子总要为延昌郡王多争点儿,至于楚国公,又怎么肯不替淳于十三说上几句话?这几日淳于家的小娘子们可不仅仅是过来寻你说话,蓬莱殿那是一天几次的跑啊!”卓昭节心想太子现在就预备替延昌郡王抢功劳了,这话也不知道能不能信,太子真的还不知道延昌郡王出事?就道:“这话说的可是夸张了,楚国公向来知礼且矜持,怎么会这样替淳于十三争抢呢?”慕空蝉道:“能不上心吗?楚国公年岁也长了,他家十三郎又一直游手好闲,也不像你家九郎有爵位可依。”又道,“关键是我那大姑子的陪嫁必定丰厚得紧的,楚国公怎么好意思叫十三郎到时候靠着妻子的妆奁过活?好歹替他争个过得去的职位,免得旁人笑话十三郎娶我那大姑子是高攀罢?”   “淳于家与时家门第相若呀。”卓昭节笑了笑,“说句实话你别恼,我想大部分人眼里,淳于家总是后族。   “可大姐的气势。”慕空蝉微微一笑,“十三郎娶旁的娘子也还罢了,大姐那么剽悍,楚国公可不愿意他的孙儿被大姐一直压着。”原来是怕淳于桑野往后夫纲不振。卓昭节这才明白楚国公的心思,不禁暗笑,道:“依我看时大姐姐才不在乎什么官职不官职,压不住她的话,官职高了也没用。”慕空蝉微笑着道:“这个你说了最算的,比如说你就是拿得住九郎的。”“好好的怎么又说我身上了?”卓昭节啐她,“对啦,前两日听说太子妃娘娘有点咳嗽,如今好了吗?”   “咳嗽什么的也是对外头说的罢了。”慕空蝉道,“还不是那绿姬,自从在行宫里挨了打后,一直卧榻不起,尽在太子殿下跟前扮着柔弱!太子殿下呢又一个劲的要姑母照拂着她,姑母懒得理会,索性推了咳嗽,任凭她在不疑馆里装模作样的要死要活去吧。”   卓昭节心想绿姬现在也许是装模作样的要死要活,可过些日子就真的要死要活了……   雍城侯虽然是带伤上路,但身负延昌郡王身死的责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居然赶在了十一月下旬便抵达了长安。他们返回得悄无声息,甚至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先到了长安城外的一所庄子歇脚。只有雍城侯、苏史那、唐慎之、淳于桑野这些人,领着延昌郡王的近侍乔装之后,绕到长安城北,从重华门直接进入大明宫,面圣禀告。雍城侯是一路咳嗽着上殿的,说起来他受伤已经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但显然西域荒僻,没有得到最好的治疗,伤情稳定之后又立刻忙着赶路,如今看着整个人都瘦了不止一圈,面色苍青,正当壮年却需要苏史那搀扶一把才跨过了殿槛——这模样看得帝后都有点心惊。   因此咸平帝略作沉吟,开口时就先温和了几分,赐了雍城侯一人坐下,这才问起经过。其实经过宁摇碧是早就说了的,雍城侯如今说来也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帝后问起凶手时,雍城侯叹了口气,请求屏退旁人,容自己独自回禀。听他这么说,帝后脸色都不好看了,对望一眼才答应下来。   清了场,雍城侯才扶着榻颤巍巍的跪下来请罪,道:“臣在郡王遇刺前一日,依着陛下之命,借故往月氏族去,仅留了苏史那在东夷山上以备不测。未想臣当晚宿营时,竟遇伏击!尔后为长矢贯胸,为下属救回东夷山……等臣醒时,已是郡王……去后的五日了。”   五天的辰光,当时主事的唐慎之和淳于桑野都是年轻而没有阅历的人,苏史那能干归能干,但那时候不但雍城侯重伤,仲崇圣也不凑巧的忧急而死,苏史那分身乏术是一,第二这月氏老者在三件事里必定是按照优先考虑保住雍城侯的性命、其次是镇压仲家子孙的反叛,第三才是追究刺杀唐缘的凶手——所以,等到雍城侯清醒过来,知道唐缘遇刺后下令追查时,很多线索都没有了。   最要命的一点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隼奴不见了踪迹。淳于皇后冷着脸问:“当真什么都没查到?这么大的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东夷山上,而且冒名顶替了真正的隼奴,还来去自如,竟然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   “臣使人详细询问了郡王身边之人,都云郡王是忽然叫隼奴进内的。而且事先吩咐余人不许打扰,在那隼奴进内前几日,有侍卫为了禀告事情,贸然靠近了屋子,都受到郡王的重罚,所以……侍卫离得远,并不知道屋中之事。”雍城侯跪在地上,看不清楚表情,只听他有气无力的禀告道,“此外,臣问过侍卫,那隼奴离开前,他们隔着窗听到原本伺候郡王的使女说了诸如‘信已写好,这就放出猎隼’的话,然后,那隼奴所携的猎隼便往长安方向飞来了。”迟疑了下,雍城侯缓缓道,“臣虽然没查清那刺客到底是如何潜入东夷山、且假冒隼奴接近郡王的,但……臣以为这刺客,很有可能是名女子!”   “因为据郡王的侍卫所言,这刺客进入郡王的屋子前,是被粗略搜过身的。”雍城侯含蓄的道,“而隼奴……多是宫人。”一个女性刺客……帝后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堂堂郡王亡于刺客之手已经很不好听,还是亡于一女子之手……   第一百九十八章:失败的苦肉计   雍城侯一行的归来,让大凉朝野上下无不惊愕万分!已经把袖子都快挽上、预备好生从这不可多得的军功里头捞上一笔的众人,被延昌郡王遇刺身亡、雍城侯中伏重伤归来、仲崇圣忧愤而死、仲家子孙或降或叛——亏得苏史那镇压住了!但现在还有个什么功劳可以议可以抢   仲家子孙的叛乱是苏史那镇压住的,和长安的诸位半点关系也没有。倒是唐缘的死——太子殿下在大朝上听到这个消息,当场直接晕了过去!见太子这样,咸平帝和帘后的淳于皇后都是心中一沉!然而兹事体大,不能因为太子昏倒了就散朝,咸平帝命人将太子先送到偏殿休憩,下令时不易察觉的比了个手势,帘后,淳于皇后明了的起身跟去了偏殿。   既然是在朝上,帝后又早有预备,太医都是现成的,太子正当壮年,平常也是沉得住气的,不过是对延昌郡王太过着紧,才一时间痛昏了过去。几针下去,太子悠悠醒转,却见皇后叹着气守在榻边,亲手拿帕子给自己擦着脸,他的眼泪迅速落了下来,泣道:“母后,宝奴没了!”淳于皇后自己对这个孙儿的死真心谈不上多么悲痛,她又不是就这么一个孙子,唐缘打小没怎么到她跟前不说,还一直和她最疼爱的真定郡王抢储位,如今这孙儿死了自觉被打了脸的感觉倒比悲痛更盛。但她知道自己不在乎唐缘,太子却是一直把唐缘当宝的,所以温言细语的安慰道:“这件事情本宫已经知道了,也是这孩子福薄,和咱们皇家缘浅,你放宽点心……你还有凤奴和珍奴。而且往后也会有旁的子嗣的。”   太子转过头来看着皇后,眼中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颤抖着声音道:“是不是凤奴?”“胡说!”皇后就怕他会疑心到真定郡王身上去,闻言立刻冷了脸,低喝道,“凤奴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也是你跟前长大的,他什么性情你还不清楚?是会谋害庶兄来夺储的人吗?”皇后当然信任真定郡王,可太子不能相信,哽咽着道:“宝奴一死,儿臣……儿臣还能选择吗?”   这话就是不相信真定郡王了,皇后才帮真定郡王打过了包票,太子却这样说,皇后心里着实有点不快,但念着太子骤失爱子,心中悲痛,也就不计较了,只温言道:“这儿没有外人,本宫与你说句实话——你说宝奴若还在,难道他就争得过凤奴?”太子骤然激动起来,低叫道:“但宝奴一死,那就是十拿九稳了!不然,凤奴怎么能放心?!慕氏怎么能放心?!”   “简直胡说八道!”淳于皇后本来念着太子丧子,想好言好语和他说明事情经过的,不想太子连详细都不问就认定了她所维护的真定郡王,甚至还牵扯到了她所选择的太子妃慕氏身上去——在皇后眼里太子妃贤德良善又果断精明,是最适合做皇媳、做未来皇后的人,闻言就沉了脸,语气也冷下来,道,“就凭你宠的那个绿姬的那点儿小心眼,太子妃要杀她,她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还有珍奴,珍奴这样不知道节制,胡作非为!太子妃要针对他,多少机会没有?!这些年来你怎么偏心绿姬的,不但宠夺专房,甚至还把她住的地方起名叫什么‘不疑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这是一个妾该住能住的地方?这样太子妃都忍了,会去害宝奴?!”   太子恨道:“除了他们还有谁敢害宝奴?”“那么宝奴自己呢?”皇后见他一意偏行,也恼了,冷冷的道,“你方才昏了过去所以不知道详情!宝奴是受尽折磨或者说受尽刑罚才死的,他死在了自己住的屋子里头,外面的侍卫、内中伺候的使女,全是你给他派的人!那使女比宝奴还先一步死去……你说哪个正常一点的刺客潜入进去会慢慢的把他折磨上一个多时辰再下杀手,而不是速杀速走?!须知道那刺客后来消失得不见踪影,可见不是什么死士!”   太子听得“受尽折磨”、“一个多时辰”,脸色一红复一白,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皇后大惊失色,赶忙叫进太医,太子却扶着榻沿,大哭道:“我可怜的儿!”淳于皇后忍着恼怒命太医上前诊断,太子却不肯就医,伸手扯住皇后袍袖,哽咽着道:“求母后为宝奴做主!”“本宫的孙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本宫当然不能不过问。”淳于皇后心头微恼,她觉得太子对唐缘实在太上心了,虽然唐缘是长子,又是太子所爱的女子所生,然而到底是庶出罢了,并且这次身死,帝后都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是唐缘自己没把握好苦肉计的分寸。   ——虽然雍城侯对于自己中伏的事情含糊其辞,但帝后已经从随行密探那儿问清楚了整个经过,拿到几件证物:伏击雍城侯、几乎让纪阳长公主这心爱幼子横尸西域的人,正是太子所遣!才知道这个消息时,咸平帝完全是怒不可遏!这还是帝后到现在都没想到雍城侯若死了,太子很有可能可以提前登基……   但咸平帝已经气得不轻了!他有三子二女,却就这么一个胞姐,为了他的帝位牺牲良多且从无怨言,咸平帝虽然出于帝王多疑的本性,担心宁家和他所中意的太孙真定郡王太过融洽,往后会有权倾朝野的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纪阳长公主的感情是假的。   长公主因为宁战这一房的打击本来就身体大不如前、有折寿之相了,这次遣雍城侯为正使,一来是出于支持真定郡王,二来就是为了寻个理由赏赐雍城侯,好安慰纪阳长公主。   结果太子却抓住雍城侯离京的机会,欲将这个嫡亲表弟伏杀边疆!当真叫他得了手,让咸平帝如何面对长公主?盛怒之下的咸平帝甚至在淳于皇后跟前骂出了太子不配为储君的话!   由于太子派人隐藏身份伏杀雍城侯一事证据确凿,而且雍城侯受重伤甚至时辰还在唐缘遇刺之前。本来就怀疑唐缘使苦肉计的帝后觉得太子和唐缘父子两个串通好了,一边设计杀了雍城侯,一边假装自己也遇刺——这样不但可以让唐缘脱了嫌疑,而且还能倒打一耙!恐怕是唐缘寻的“刺客”手段不够,或者是唐缘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把重伤濒死弄成了假死……   苦肉计施成了自尽——这么个孙儿帝后真是想想都替他觉得丢脸!本来淳于皇后就不喜欢唐缘了,有了这么个揣测后对唐缘更加的厌烦,倒是觉得唐缘这个蠢孙儿,苦肉计失败不说,还要自己这儿给他善后!堂堂郡王跑到东夷山去自尽,还是施计失败才死的,这事情传出去根本不能听,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而且还不能牵累到真定郡王……帝后为了唐缘的死如何善后真是愁断了肠。而且这件事情太子没有责任吗?严格说起来根本就是太子自己设计雍城侯在先,不想唐缘命薄——咸平帝要不是怕太子欲杀雍城侯的事情走漏了风声,叫纪阳长公主听到,早就恨不得把太子拖到跟前亲手揍上一顿解恨了!   帝后觉得这次这孙儿死去,压根就是太子自作孽。现下太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还是死盯着真定不放,皇后哪儿能不恼?可太子就是这么认为的……   皇后按捺着等太医替太子把过了脉,禀告是急火攻心,下去煎败火的药,复打发了人,耐心劝说:“许是宝奴见凤奴势大,打错了主意,这才有……”太子却含泪打断了她的话:“宝奴怎么会对自己下手?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定然是凤奴……就算不是凤奴也是凤奴的同党所为!母后,如今儿臣尚在,凤奴为了争位就对长兄下起了手,如此不忠不义不孝无耻之子,往后还得了?”“啪!”   他话音刚落,忍无可忍的淳于皇后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掴到他脸上,沉声道:“本宫原想给你留点脸!没想到你却这样不要脸!你说宝奴不会对自己下手……那本宫也要问你一句,戡郎……你嫡亲的表弟宁戡他是怎么受的重伤?!他在西域受到伏击,若非亲卫沐血奋战、拼死救护,就会直接死在西域了你知道不知道?被救回东夷山之后他足足五天才醒来——假如他醒不来了,你嫡亲的姑姑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饶是如此,他一清醒立刻就命人追查刺杀宝奴的凶手……”   太子被皇后打了,却并不请罪,而是惨然笑道:“那么他有没有查到刺客?没有是不是?即使查到了,定然也是和他或凤奴无关是不是?!他说他昏迷了五日……嘿,谁知道是真的五日还是假的?”淳于皇后指着他,冷冷的道:“你不信戡郎,难道连本宫的话也不信?”太子幽幽的道:“儿臣不敢怀疑母后,但……儿臣的长子没了,这件事情不能不查个水落石出!”   “你也有脸要水落石出?”皇后冷笑,“别尽盯着你表弟了,你二姑姑为了咱们家付出多少,你不是不知道!连你父皇都不忍心为难你二姑姑,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居然敢对戡郎下手!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让宝奴掐着你的人对戡郎下手的辰光使苦肉计,结果失了手……是不是?!”   “怎么可能?!”太子万万没想到皇后会这么认为,骇然道,“宁戡那里,儿臣自知有罪,但儿臣爱宝奴犹如自己的双目,怎舍得叫他去使苦肉计?而且,如今宝奴可不是受了伤,是去了啊!”说话间,太子再次泪流满面!   但皇后却是无动于衷,听太子亲口认了宁戡之事,虽然太子也抵赖不过去,她心头一冷,冷冷的道:“是吗?那也难怪他会死了,估计是觉得你替他安排的不够可怕,故意为之……嘿,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施个苦肉计都能把自己性命丢掉,亏得现在还没人想到,真正是丢尽了我皇室的脸面!”   “宝奴不可能这么做的!”太子简直想要吐血了,他刚才一番话真是发自肺腑——他把唐缘、唐澄看成了珍宝一般,连乳名都是这么取的,又怎么可能让唐缘自伤去演什么苦肉计?而唐缘一向倚赖父亲,太子没叫他做的事情他是不会多此一举的。何况太子的计划里根本不需要唐缘施什么苦肉计!——心爱的长子身死,这个打击让太子直接晕倒过去,根本没详细听经过,如今见皇后口口声声认定了唐缘是死于一场失败的苦肉计,太子说什么也不能相信与接受!   可他这样对皇后来说,却是因为他对真定郡王太过偏见,对自己这个母后不信任的缘故。本来就觉得一切都是太子和唐缘惹出来,但现在却要自己和圣人帮着收场的,淳于皇后心里恨极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尘似落   皇后这儿劝说太子很失败,前朝议事倒是顺利。   同样认为延昌郡王之死是太子和延昌郡王施苦肉计失手所致的咸平帝心里把不争气的嫡长子和庶孙骂了千百次,却不能不替他们善后,为了掩盖皇室郡王的无能和太子对嫡亲表弟下手的残酷,又不想妄动刀兵,咸平帝只得把一切罪责都推卸到了已死的仲崇圣身上。   与雍城侯提前串好了口供,声称仲崇圣狼子野心,当初投降根本就是诈降!所以雍城侯遇伏、唐缘遇刺,都是仲崇圣所为。最重要的两件事儿有了顶缸的着落,而后仲崇圣身死、仲家子孙有叛变的、有观望的……这段经过则被描述成——   雍城侯之所以会离开东夷山前往月氏族之地,并非当真为了送妻子的骨灰还故乡,而是怀疑仲崇圣的投降有诈,故意试探仲崇圣!当然这个说法不足信,立刻有朝臣出来质疑雍城侯身为正使,怎能轻易离开职责?!既然心有怀疑,又怎么能够把余人撇下,自己逃出?   这个问题雍城侯自己不好回答,但咸平帝早有安排——特意上朝的苏太师当下亲自出列,呵斥提出疑问的朝臣,老太师滔滔不绝说了半晌天朝上国的泱泱风范,最后才点了题,道是仲崇圣当时已经投降,跪邀使者上山检点降军,我大凉使者岂能因心生怀疑而不敢上山?这不是笑掉了旁人的大牙?!   至于说上山之后雍城侯为什么又下山嘛,那当然是雍城侯心思缜密而警惕,出于拿不住仲崇圣诈降的把柄,却不得不谨慎考虑,这才预备往月氏族中借兵、以防万一去的。毕竟借兵非同小事,除了和月氏族是姻亲的雍城侯,外人去都借不成,所以只能让他这个正使亲自跑一趟。   但雍城侯还是将曾经的西域名将苏史那留在了东夷山以防备仲崇圣,假如雍城侯当真只顾自己的死活,把苏史那带在身旁,以这位月氏名将的悍勇和智谋,他还未必会受重伤呢!   ——雍城侯作为正使,副使兼侄子身死,他是不可能不负责的。咸平帝指使苏太师替他这样辩解,已经是尽量为他免责了。因为咸平帝虽然觉得这件事情都是太子和唐缘自己弄出来的,倒是差点没了性命的外甥冤枉得紧,可太子欲杀雍城侯的事情又不能公布,也只能让雍城侯“受委屈”了。   这一节揭过,下面就到了果断英勇的苏史那在正使重伤昏迷、第一副使遇刺之后临危不乱、当机立断的诛杀了仲崇圣,并拿下仲家子孙——后来那些叛乱的仲家子孙,嗯,就是心里有鬼才反起来的。   整个事情的经过,不管朝臣信不信,信了多少,横竖咸平帝和雍城侯、苏太师这些人都信了。   ……这样议下来,雍城侯身为正使,却使副使死在东夷山,其罪不小,但雍城侯本身重伤至今未愈,手下苏史那诛杀仲崇圣、镇压仲家子孙有功,雍城侯带伤率众带回延昌郡王的骨灰也有功,如此相抵,咸平帝决定不赏不罚。   不过苏太师心里清楚,这个不赏不罚不过是给太子面子罢了,私下里咸平帝必然会对雍城侯有所补偿的。   雍城侯不赏不罚,唐慎之和淳于桑野却都挨了斥责,当然是他们在正使和副使一伤一死时没能起到副使应有的作用。   所以唯一领赏的,却是苏史那。虽然因为他是宁摇碧的奴仆,不能封赏太多,只是赐金百两……但圣意已经非常的明白了。   这日散朝之后的气氛非常的古怪,再傻的臣子也猜出延昌郡王的死内有玄机了,皆感慨宁家手段高明或者运气极好——堂堂郡王这么死了,宁家非但没被惩罚,反而还得了圣人安慰,那可是圣人的亲孙啊!   只是内中缘由还真没人想得到……   散朝之后,宁摇碧亲自扶雍城侯登车回了府,当然要先到纪阳长公主府里觐见长公主。看到雍城侯气息微弱脸色青白,长公主大吃一惊!连经过都没功夫听,就忙不迭的打发雍城侯先回侯府躺着请大夫去——只留了宁摇碧厉声盘问经过。   这日宁家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卓昭节是媳妇,不便单独伺候公公,双生子又缠人,纪阳长公主又操心,思来想去只得把双生子一起送到长公主身边,既是让长公主看着曾孙和曾孙女分一分心,也是为了双生子能有个长辈盯着。   但长公主一边担心着儿子,一边又记得卓昭节如今还怀着“孕”,把贴身的李嬷嬷拨去服侍雍城侯,却呵斥着卓昭节回陌香院里好生安胎。   卓昭节听了这吩咐后真是百味陈杂,奈何这时候宁摇碧也告了假在雍城侯跟前伺候茶水,根本就没功夫和她商议什么时候把这一胎解决?   不过忙归忙,因为朝上的结果对宁家有利,卓昭节也是大大松了口气。之前看宁摇碧似有底牌,毕竟纪阳长公主在,在咸平帝在时,宁家总归不会彻底输光的,可到底是一位郡王的性命,不等到帝后亲自发话,到底不能完全放心。   雍城侯带伤而归,也没受到太多延昌郡王身死的影响,众人自要登门拜访。亲家卓家这次动作照例最快,卓芳礼和卓芳纯竟是一起上了门,游氏和周氏却也随夫而来,觐见了长公主,卓芳礼与卓芳纯去探望雍城侯和与宁摇碧说话,游氏、周氏当然是看卓昭节。   游氏进门就问女儿的胎如何,周氏也担心的很。   卓昭节正头疼这个,打发了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母亲、大伯母听,两位长辈听说诈孕都是哭笑不得,周氏提醒道:“不管这一胎你往后怎么交代,在交代之前,那避子汤……”   “冒姑姑有给我熬着。”卓昭节尴尬的道,本来就是假孕,若在这中间真的怀了身子,却又生产对不上,那可真是太丢脸了。所以打从装作怀孕起,就让冒姑一直熬了避子汤药喝——这汤药停了便不能避子了,并不伤身体,本是预备着卓昭节往后子女增多了喝,或者给不安分的侍妾喝的。   听她这么说,两位长辈才松了口气,道:“方才听许院判在长公主跟前禀告,道是君侯伤的虽重,然无性命之忧,只须好生调养便可?”   “是这样的,父亲是在祖母寿辰那会就受了重伤,当时极为沉重,不敢叫祖母知道。如今好歹也有四个来月了,只是旅途疲惫,沿途也不能像在长安一样的补给,这才拖瘦了下来。”雍城侯回府后许珍就立刻奉诏到了,就差对长公主指天发誓雍城侯只要好好调养,绝对不会有事了。   “真是天可怜见!”游氏叹息,“亏得你这公公不打紧!长公主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这叫长公主怎么过?”   周氏眼里也有后怕之色:“若长公主不好,你们两个这样的年轻,没有长辈扶持哪里成?”   “我知道后也是庆幸万分呢。”卓昭节苦笑着道,“到这会陛下没有就延昌郡王的事情问下来才缓了口气……对了,这两日府里忙得紧,未知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游氏和周氏对望一眼,道:“还能怎么样?绿姬知道消息后直接冲到正殿去——她也是疯了,居然想去和太子妃拼命!”   虽然晓得太子和绿姬必然因此迁怒太子妃和真定郡王,但绿姬做到这样的程度还是让卓昭节震惊:“后来呢?”   “真定郡王妃恰好在侍奉太子妃,郡王妃年轻气盛,认为她太过无礼,就把她打发了。”周氏对喜欢的晚辈一向温厚,话也说的含蓄。   倒是游氏嗤笑了一声,道:“赵家这娘子没出阁前就是出了名的泼辣,哪儿听得了绿姬的以下犯上……她亲自挽了袖子把撒泼的绿姬一路打出门,最后甚至一脚踹进了太子妃院子前头的荷花池,说起来那荷花池也是有典故的,之前定成郡主的生母,就是死在了那里头。”   “……太子呢?”卓昭节更吃惊了,赵萼绿的胆子,卓昭节一点都不怀疑,但赵萼绿这么做,就不怕太子盛怒之下打死她这个媳妇?   “太子当然不会放过真定郡王妃,但真定郡王妃也机灵,如今带着世子躲到了义康公主处。”周氏苦笑了下,“公主殿下亲自去蓬莱殿求了皇后娘娘懿旨,不许太子到公主府里去要人。”   卓昭节心想都说义康公主和驸马恩爱,如今看来简直到了生死相依的地步了,不然义康公主即使是太子的胞妹,但太子为了长子连嫡子都快不认了,妹妹又算什么?   义康公主这次这么一帮赵萼绿,算是被太子恨上了。若非和赵邝恩爱到荣辱与共的程度,是不会沾这件事情的。   游氏又道:“不过真定郡王妃固然暂时躲了起来,但太子还是寻了太子妃的不是——邵国公夫人昨儿个进宫在蓬莱殿号啕大哭,皇后娘娘对太子恨极了,现在是圣人下了旨不许太子再去太子妃那里。”   这么说来太子妃是吃了亏?卓昭节不禁皱起眉,担心的问:“太子妃?”   “东宫现在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仿佛太子妃被太子打了。”游氏叹了口气,看了眼周氏。   周氏会意,柔声道:“太妃娘娘进宫去安慰皇后,听说太子盛怒之下以烛台掷向太子妃,虽然太子妃被奴婢挡了把,但肩上还是受了伤——这个是比较准的。”   卓昭节略作沉吟,道:“大伯母的意思,是让我去探望太子妃?”   “如今宁家横竖是绑在真定郡王身上了。”周氏神色复杂的道,“譬如真定郡王妃虽然是泼辣的,但也不是不知道分寸。之所以亲手把绿姬打下荷池,无非是知道这种时候求饶让步只会显得心虚而且也对往后无济于事,索性把事情做绝一点……如今宁家……”   宁家难道还能去求太子宽恕?   还不如学赵萼绿趁机探望太子妃,让双方关系更进一步呢!   “但你现在又是‘有孕’,公公又没有伤愈,祖母还乏着……”游氏沉吟道,“倒不宜去东宫了。”   “这个不打紧。”卓昭节点了点头,道,“时五的妻子慕姐姐正是太子妃嫡亲侄女,如今父亲卧榻养伤,时家必会来人探望的,慕姐姐多半也会过来,我托她私下带东西和口信给太子妃好了。”   ——周氏今儿个过来当然不只是为了提醒侄女抓住机会亲近太子妃,不过是代表周太妃一派,请卓昭节借这个机会表达选择罢了。   这也不奇怪,唐缘死了,太孙不是真定郡王,还能是谁?   卓昭节受这个大伯母照拂不少,这么点要求当然不会拒绝,提慕空蝉,就是表示会把周太妃这边的态度转达过去了。   第二百章:嬷嬷献策   使女含着泪跪在氍毹上,将上好的伤药小心翼翼的敷到伤口上,伤口真的不算小,足足两寸来长,从晶莹雪白的肩上一路拉到了前胸,是烛台的尖端划出来的。   这还是被使女挡了下的结果,不然恐怕太子妃伤得更重。“娘娘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使女越想越是生气,上药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太子妃顿时痛呼一声!   “婢子愚笨,请娘娘责罚!”使女一惊,忙放下药盒请罪。太子妃仍旧是心平气和的,道:“无妨,你手下轻些,快些上完罢!”使女定了半晌神,才小心翼翼的重新敷起来。   上完药,太子妃吃力的把越罗衫子披好,由使女扶着慢慢侧躺回榻上,叹道:“这回真是大意了。”太子妃说的当然是太子会不顾一切动手的事儿。一提起这个,使女就恨意滔天:“这事儿婢子永志不忘!”   “没有那么久的。”太子妃还是笑意盈盈,眼神却凛冽如新雪,淡淡的道,“据说他这几日都在不疑馆里哭唐缘?”   “皇孙安葬自有规制,何况那唐三连全尸都寻不着了,有什么好兴师动众的?”使女咬牙切齿的道,“再说他会死还不是他自己没用?仲崇圣诈降,欲对朝廷使者不利,雍城侯险死还生,可见吉人自有天相,义荣侯和淳于十三郎安然无恙——可见唐三福浅命薄,活该他不但死得早,而且膝下无子。   叫婢子来看不疑馆的那贱人本来就该子孙断绝!”太子妃淡淡的道:“父皇和母后可有说什么?”   “皇后娘娘很不高兴,婢子听说圣人听说太子殿下居然敢打伤娘娘后也气恼得紧。”使女恨道,“若非为了郡王,婢子真巴不得他……”   “行啦!”太子妃打断她就要冲口而出的话,柔声道,“无非就是再熬几日,这些年都过来了,是不是?”使女眼中恨意难除,只是却不想反驳太子妃的话,只得闷闷道:“婢子知道了。”太子妃又问:“萼绿带着鹤奴住在义康公主府,那凤奴呢?   “皇后娘娘说头疼,让郡王在蓬莱殿侍疾。”使女道,“皇后娘娘心疼的是咱们郡王,才不是不疑馆那个短命鬼呢!”使女本来就怨恨太子冷落了自己主子,如今太子居然为了庶子之死殴打正妃——这在常人家里也没有庶子死了嫡妻要挨打的道理,毕竟谁也不能说唐缘是太子妃害的,太子这种做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如今使女心里恨不得拿把刀把太子一块一块的割碎了才好,虽然被太子妃阻止了发泄,但逮着机会就忍不住骂上几句。   太子妃也没计较,听说皇后护着真定郡王,这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本来他伤心长子之死病了,凤奴是要侍疾的。母后一句头疼免了凤奴与他朝夕相对受委屈,一来是宠爱凤奴,二来,让凤奴住蓬莱殿,看来已经是对他不放心了啊!”使女咬着唇,半晌才道:“娘娘是要……?”   “如今还不到最好的时候。”太子妃眯着眼,却道,“再等几日罢,你留神好了我的儿子媳妇孙儿!不可叫他们任何一人有所损伤!”使女点头:“婢子决计不会叫娘娘失望!”——太子妃默不作声的养着伤,因为真定郡王和真定郡王妃都不在郡王府,难以接触到。宁家、周家、卓家等人家的慰问和礼物陆续通过慕空蝉或旁的渠道不断的送到太子妃跟前,这个消息被太子妃身边的人九转十八弯的传到不疑馆,绿姬再次爆发了,当着太子的面就摔了一个珊瑚盆,激动的尖叫着:“他们都在给太子妃送礼!都知道真定往后会是太子!这大凉天下是他们母子的,可怜我的儿不明不白惨死在西域!咱们的珍奴如今还在岭南——几十年恩爱却是这样的结果,殿下你何不赐我三丈白绫来的痛快?!”   她连孺子都不是,这样和太子说话已经不是逾越的问题了,但太子真心爱她,并不以为忤,反而露出阴鸷之色,柔声安慰道:“绿儿你莫要生气,来日方长,孤……孤是绝对不会委屈了你的!”又低声道,“孤明日去求母后,把珍奴接回来!宝奴……才去了,母后不会拒绝的。”绿姬惨然道:“殿下,接他回来了又有什么用?他回来奔丧,宝奴也不能起死回生!反倒重新落进了太子妃和真定郡王手里,往后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我情愿他一直留在岭南,就算是客死他乡总好过他日和他哥哥一样死无全尸的好!”   “别这样。”绿姬如此咄咄逼人,太子却心疼极了,越发的低声下气,“孤绝对不会让咱们剩下的儿子落到那样的地步去……孤向你发誓,珍奴决计不会再被任何人谋害!”绿姬当然不会这么好哄,又哭又闹了半晌,直到两个人都累了,她才起身道:“殿下歇着罢,我晓得我方才不对……可我就这么两个儿子!”清泪再次无声而下,她呜咽着道,“我想起来就心里痛……被真定郡王妃打下荷池又算什么?只要宝奴好好儿的,我情愿直接淹死在里头给太子妃看!只要太子妃肯放过宝奴……”太子亦是伤心难奈:“宝奴是孤亲自教导出来的,孤哪儿不心疼他?赵氏这个媳妇是肯定不能再要了,慕氏……念着母后,暂且留这两个毒妇几日,回头孤将她们都交与你处置!”这番承诺并没有能让绿姬开心,她只是疲惫的道:“我想去书房里独自待一会,殿下先休憩罢,明儿个……还要去见皇后娘娘,别累着了。”   在太子歉疚的注视下到了书房里,陪在绿姬身边的嬷嬷实在忍不住了,道:“夫人,辰光不等人啊!”“你要我劝太子殿下纳新人!”绿姬低低一笑,绝望的看着她,道,“我的长子死了!虽然我还有个儿子,但你也知道,珍奴一向淘气,朝臣们是不会赞同他登基的!如今一切就要落到慕氏那贱人和唐四那贱种手里!这时候你却要我劝说殿下去纳新人——那我还能有什么?!”   嬷嬷一下子跪倒在地,恳切道:“婢子打从夫人进这东宫起就伺候着夫人,这些年来也是看着夫人忍耐过来的。怎么能不知道夫人如今心里的苦楚?只是夫人听婢子一句,如今最紧要的就是储君之位!三郎年少无知,坏了名声,难入朝臣之眼,而夫人现下没有旁的儿子了,若不使太子殿下纳新人,速速生子,归在夫人名下抚养,他日真定郡王根基稳固,那时候……太子有再多的儿子也难以摇动其位,这样夫人和三郎君将何以自处?!”   这番话让绿姬呆立当场,怔怔的落下泪来:“我如今只有太子了!难道还要分给旁的人?”“这些女子怎么配和夫人分太子?”嬷嬷苦口婆心道,“让她们伺候太子几回,待有了身孕,就不用再到太子跟前了!往后诞下男嗣,她们又还有什么用处?当年定成郡主的生母能没有,这些女子又有谁在乎?”   绿姬掩袖,呜咽道:“可我不甘心!我自己有儿子,凭什么替别人的儿子去谋划那九五至尊?!”“夫人,三郎君也未必没有机会。”嬷嬷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一计,压低了嗓子道,“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三郎君如今还年轻,只要改了,过上几年,谁还记得三郎君淘气过?就说雍城侯府的那位世子早年何其纨绔,自从中榜后不也被赞为俊杰了吗?”绿姬咬着唇道:“那为什么还要……”   “夫人请想,三郎君改变朝臣的印象怎么也要几年的。”嬷嬷低声道,“可真定郡王如今就势大得很了!况且帝后老迈,一旦山陵崩……群臣若是请立太子,三郎君一时间哪儿争得过真定郡王?必要多些个人出来,即使不能让太子立养在夫人膝下的小郎君为储君,至少也要让立储之事议不成——三郎君是太子的幼子,如今也快及冠了,群臣岂能不疑心太子就这么几个子嗣了?若有新子诞生,到时候太子自然可以说等诸子都大了再议,那样三郎君不就有机会了吗?”   见绿姬沉默不语,嬷嬷急了:“不是婢子催促夫人,但……皇后娘娘厌恶侍妾,若不趁着郡王身故,帝后都对夫人、太子怜爱着的这段辰光动手,往后想这么做可就难了——毕竟太子妃是正妃,庶出之子本该由太子妃先抚养的,太子……皇后娘娘一直都支持着太子妃的!何况现下众人就已经争相向真定郡王示好,可见真定势力已经开始膨胀,若等到他根基彻底稳固……”   “夫人请想,凤座和储君之位,太子从头开始就心属夫人和夫人的骨血的!若为今日一时之不舍,难道要毁弃一生吗夫人?”嬷嬷砰砰的磕着头,“婢子斗胆说一句,夫人如今万万不可糊涂啊!”   绿姬心乱如麻,怔了半晌,才绝望的道:“……为着珍奴,就……就这样罢!”——慕氏当真得了势,她不成戚姬,唐澄也必步唐缘的后尘!绿姬读书不多,可戚夫人和赵王如意的事儿却也是听过的!   第二百零一章:又一年   绿姬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嬷嬷的主意,她直截了当的和太子说了,太子沉默良久,便答应了下来。   其实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宠爱绿姬,不忍心看着未来真定继位之后主宰绿姬母子的生死,也因为太子自己也晓得自己与真定并不亲近——只看雍城侯每每被宁摇碧气得死去活来却无可奈何便晓得,如今这局势太子已经没有多余的未来储君可以选,可他亲自教导长大的唐缘——太子认定了这个长子的死,真定难辞其咎,凭什么长子死了,真定却可以因此稳坐储位?!   在这种情况下,纳妾生子,以削弱真定的地位,是很好的主意。太子自己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如今唐缘才死,绿姬正伤心着,他一时间也不便出口。   既然绿姬主动提出……太子自不会拒绝。虽然是自己请求的,也是为了自己母子的安危考虑,可看着自己身边的心腹宫女面带桃花的伺候着太子进了寝室,绿姬心中仍是疼痛难忍。   她怔怔的在廊上站了一晚,听着内室里熟悉的喘息与呻吟,也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待使女摇醒她时,却觉得双手都软软的提不起劲来,再一看,掌心都刺破了。这一切,都是太子妃母子所赐。   绿姬接过使女递来的帕子,胡乱擦了脸,暗暗发誓,便是这样夜夜心上挨刀,她也要熬下去。害了她长子的人,必须付出代价!初听闻太子纳了侍妾,虽然是绿姬身边的宫女,但咸平帝与淳于皇后还是松了口气,好歹比太子继续为长子之死伤心得足不出户或去太子妃那儿大闹的好。咸平帝心里不是不失望的,为人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然悲痛。问题是太子不是常人,是储君。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在长子,或者说绿姬母子的事情上表现得实在太过软弱了,不像是果决的储君。   但究竟是栽培多年的太子,让咸平帝就这么废弃太子,也实在难以下决心。绿姬劝说太子纳新人,主要还是为了子嗣,然而过了新年,到了次年开春了,受她之命服侍太子的一干人还是毫无动静。这时候真定郡王已经是朝野上下都认定了个储君了——而借着兄长身死才得以回到长安的幼子唐澄显然是在岭南无人管教,酒色过度,回来时就是恹恹的。   绿姬又心疼又恨,好言好语的哄他收敛些,然而唐澄听了几天,到底改不了性.子,又让手下四处寻觅美人去了。他也算知道点分寸,没敢再干强抢民女的事儿,只到勾栏里寻了几个新捧出来的粉头,可也是他命不好——没玩上几日,人就倒了下去。那几个粉头自是被悄悄处置了出气,可唐澄这一病,太医诊断之后,却让太子震怒无比、绿姬则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太医诊出唐澄从前用过虎狼之药,加上多年不知节制,身体已经孱弱到了极点,能够撑到现在很不错了。从今往后非但不能再亲近女色,甚至于……再也不能生育!   太子和绿姬当然不会不追查虎狼之药是谁给唐澄的,可唐澄身边的人一起把责任推给了从前伺候唐澄的一个使女,至于使女……众人都说失宠于唐澄后就已经收拾了,尸体都在岭南的荒僻之地腐烂了。   ——这些人都不傻,虽然陈珞珈是逃走的,他们也不知道陈珞珈辗转到西域杀了延昌郡王,可陈珞珈一去如鱼回大海,若太子知道她还活着,必然令他们寻回陈珞珈报仇,这不是没事找事么?他们若能找到陈珞珈,当年又怎么肯让她逃走!   再说这么一个人让她跑了本身就要被问罪!岂不是罪上再加一等?倒不如趁着唐澄在岭南醉生梦死的根本没留意陈珞珈是什么时候没有的,索性说她就死了!总不至于那么不幸,这儿才说陈珞珈死了,那边陈珞珈就冒出来罢?陈珞珈……照理她能从唐澄身边逃走,不该这么蠢的。唐澄没有了指望,绿姬心中冰寒一片。   可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想活的,更不甘心就这么被太子妃踩下去。这些年来她固然没有名份,却一直笼络得太子对她言听计从,太子妃是正妃,可除了大典或在帝后跟前遇见,太子妃哪儿见得到太子?   绿姬每每对太子妃行礼时,心中不无高傲之感。但唐缘死了,唐澄绝嗣——她的皇后梦、往后的太后梦,统统破碎!若说之前劝太子纳进新人还带着伤心不甘,对于新人怀孕还有点百味陈杂,现在绿姬是打从心眼里盼望着侍寝的美人能够争气点!   但她选去伺候太子的美人还没动静,皇后却先不耐烦的把她宣到了蓬莱殿,劈头就问:“你如今日日换着人伺候太子?”绿姬向来怕皇后,此刻便战战兢兢的道:“回娘娘的话,妾身……妾身是想让太子殿下松快松快。”“安排侍寝这是太子妃的权力,谁给你这样的胆子,逾越正妃?”淳于皇后冷冷的看着她,“还是你活得不耐烦了,越发的不守规矩!”   绿姬心中一冷,急速思索着自己该如何回答——却听皇后咬牙切齿的道:“这几日朝上看太子脸色越发不好看,本宫还道他是为政事所累,不想使人一打听,才知道你这个贱人!正事不做,尽弄这些歪门邪道!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打的主意!”淳于皇后本来就不喜欢绿姬,如今见好好的太子几乎就是毁在了绿姬手里,当真是恨到了极点,她吩咐贺氏:“这贱人不能再留了,拖下去处置了!”   绿姬本来以为今日最多被打个半年不能起榻,却没想到皇后已经对她没了耐心,不由大惊失色!可皇后心意既决,根本不理会她的求饶,直接令人把她拖出去——隔了一年,皇后如今看着也苍老了许多,她意态萧索的摸了摸面颊,心中很是难过。再好的保养也敌不过岁月,皇后明显的觉得自己苍老了。让她苍老的也不仅仅是岁月,子孙是个很大的原因。从知道延昌郡王的死讯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过去了,甚至还过了个年。无论帝后怎么开导解释,太子都不肯相信是唐缘使苦肉计失了手,他坚定的认为这件事情即使不是真定郡王干的,也和宁家脱不了关系。虽然太子表示他更恨宁家,但帝后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个说辞罢了,只要太子一登基,首当其冲的肯定是太子妃和真定郡王。淳于皇后想到前两日咸平帝黯然之下的决定,暗暗叹了口气。   今日处死绿姬,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真的一时问起太子……这是帝后商议之后,给予太子最后的机会。若说从前不忍废弃太子是为了不舍得太子本身,那么这四个多月,是为了真定郡王。这个帝后都挑不出不好来的皇孙真的是个非常好的太孙的人选。但他到底太年轻了。所谓国赖长君,虽然自古以来,幼年登基者不少,可那些都是皇子。在有皇子且不止一位皇子的情况下越过去立皇孙,古来无有。   晋王和光王的年岁都比真定长,论到施政的手段,真定虽然聪明又好学,但怎么也比不过只比太子小一岁的晋王的。真定的优秀,是相对于他的年岁来说的,若和晋王比,到底差了许多。再加上皇孙承位,那就更加不如晋王了。可太子这样怨怼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帝后自觉过了新年以后越发容易疲惫了。这个皇孙是他们一力栽培而且看好的,然而偏偏是太子的嫡子,即使真定郡王现在势力不小了,但只凭孝道,太子也能有翻盘的机会!再说太子到底是帝后亲子,子孙相残,帝后都不愿意看到。所以如果太子继续执迷不悟的话……   ——那帝后只能考虑更立太子了!淳于皇后斜靠在凤座上,静静的等待着:太子知道绿姬被处死后,是立刻赶来为她求情,还是……悔悟?作为母亲也是皇后,淳于皇后当然希望是后者。可出于母亲对长子的了解,淳于皇后悲哀的明白,后者的可能是多么的小……然而世事总是有意外的。   太子确实如淳于皇后所估计的那样,得知绿姬被召去蓬莱殿,惹恼皇后,将被处死,惊得立刻遣散正议事的属官,不及更衣就要往蓬莱殿跑!但他才到廊上,就被不知几时过来的太子妃拦住了:“你不能过去!”“毒妇让开!”虽然去年伤了太子妃的肩,而且不轻,但太子一点也没觉得对不起这发妻,如今见她阻拦自己前往蓬莱殿救绿姬,越发恼恨,张口便骂道,“你莫以为撺掇了母后处置绿姬,孤就会去你那儿!再不让开……”   太子妃神色漠然,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辱骂一样,冷冷的道:“你若是不怕失了储君之位,去也可!”太子哪里肯信:“毒妇,以为孤会怕你这样的危言耸听?!”他冷笑,“孤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与孤滚开!”“若非为了我儿,我管你死活!”   一向端庄贤淑的太子妃,忽然尖酸一笑,盯着太子,一字字道,“母后忍绿姬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那贱人是你的掌中宝?!她自己的儿子不中用,想借旁人的肚子生儿子,让那些宫女伺候你难道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为什么今儿个母后忽然召了她过去、为什么选在这会赐死她——你道母后不知道你有多么恋着她?!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这几日晋王被召见了多少次、交给你的政事越来越少越来越不重要,晋王倒是越发的被重用了!你那长子是去年死的,到现在百日都过了,这天下从来没有父母为子女守一年半年孝的,这会给你的政事稀少你莫非还以为是唐缘才死那会、父皇和母后心疼你?!蠢货一个!”   太子妃自入东宫以来,一直以贤淑端庄典雅的形象示人,即使与绿姬冲突、和太子争执,也是从容不迫气度过人,太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样尖酸刻薄言辞恶劣,呆了半晌,心头忽然一股寒气起来!他还没真的糊涂到底!   第二百零二章:太子的抉择   自从唐缘出事后,帝后以体恤太子为理由,免除了太子许多政事,这些都转给了一直辅佐他的晋王。对这个弟弟太子一直都没有太多的防备之心,毕竟他自幼为储,晋王向来就以辅助的形式站在他身后,帝后虽然对子女都是宠爱的,但始终确立着太子高于众皇子、公主的地位。而晋王一向谦和,处处尊敬着太子不说,在诸事上都不忘记为太子分忧,比如说这几年来帝后因为太子偏心延昌郡王的缘故对东宫有了很多不满,多亏了晋王不时出入宫闱,承欢淳于皇后膝下,从中说和……   这几年?太子脸色一变!一旦提起防备之心,再想晋王的举动是非常的可疑了!借口帮助太子和延昌郡王在帝后跟前斡旋,在太子毫无戒心的情况下频繁的出入宫闱,与能够极大影响到咸平帝的淳于皇后日益亲善……   问题是,晋王口口声声说他一直是为了太子才不断去哄皇后开心,但帝后对太子、对延昌郡王的印象却是每况愈下!对于这一点,晋王一直暗示是因为太子妃和真定郡王时常在帝后跟前说太子和延昌郡王坏话的缘故——但现在太子如梦初醒,忽然醒悟了过来——帝后经常称赞太子妃贤德大度,以帝后的喜好,假如太子妃真的不时去告状,那……帝后还会这么信任和喜欢太子妃?!究竟是帝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太子非常清楚帝后是绝对不会喜欢一个怨妇嘴脸的媳妇的,更不要说太子妃进谗言的还是她的丈夫和庶子!是帝后的嫡长子和亲孙!既然如此……   那太子想不怀疑晋王都难了!这样想来太子妃的警告不是没有缘由的!她的话也并非危言耸听!太子知道自己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令帝后非常的失望。但长年以来的东宫身份,嫡长子的出身,让他忽视了帝后可以将他捧到储君的位置,同样,也可以拿去这些!而绿姬不也正是因为帝后对他的容忍才活到现在的吗?如今淳于皇后要杀绿姬了……   这是多么明显的皇后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的征兆?!太子的手微微颤抖,他顾不得太子妃还在跟前,匆匆别过头去,对左右道:“去!把方才的属官叫回来……继续……议事!”——储君之位已经摇摇欲坠,在这种事情再去救绿姬,不但救她不下来,反而还会失去自己的太子之位!到那时候,绿姬死了,唐澄也必然保不住……宝奴已经去了……太子心神不宁的回过身来往里走,他用力捏紧了拳:为了咱们如今唯一的儿子,绿儿,不是孤狠心,即使你在,必然也是选择保住我和珍奴,既然如此,孤绝不能辜负你的牺牲,不会给晋王这样的机会!——待孤登基之后,必诛晋王,为你报仇!但现在他必须尽力挽回帝后的心意!太子颤抖着回到屋中,正要扶着榻坐下,夹脚跟进来的太子妃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嘲笑,道:“你真是糊涂透顶!现在继续议事?!”“……那你说该怎么办?!”   太子想骂她,可最终说出来的竟是询问!只凭这一句,太子妃明了——他的心已经乱了!太子妃越发不掩饰自己眼中恶意的笑,淡淡的道:“绿姬好歹伺候了你几十年,朝野上下都晓得她深得你的喜欢……现下触怒了母后身死,你觉得,你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母后就会满意吗?”   太子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是说孤应该去……求情?”他心底才生出一丝希望,就被太子妃无情的击碎:“真是蠢到了极点!你这会去求情,是怕母后废弃你的圣旨还没备好?!”   “……”虽然如今满心都是为储君之位的忧急,但太子妃的态度和措辞还是让太子怒上心头!他不假思索的道,“你还想不想你的儿子登基?!”“你会让他登基吗?”太子妃一扬广袖,冷笑着道,“若是不能,我觉得他做个世子更安全,不是么?”太子冷冷的道:“你若是甘心让他就做个太子,为什么要赶来提醒孤?”他到底久为储君,迅速抓住了太子妃的所求,意图占据上风!   “呵!”太子妃举袖掩嘴,垂下眼帘,淡淡的道,“好罢,我不和你多说,母后还在等着……你发誓,登基之后,立刻立凤奴为太子,永不废弃!我就陪你走一趟蓬莱殿!”   太子何尝受过这样的威胁?就是绿姬当年也不过是在他跟前哭诉担心因为他的偏宠,往后太子妃为后、真定为储君,他们母子无葬身之地,让太子自己说出会力保他们母子的话罢了!但触及到太子妃无可摇动的眼神,太子沉默数息,到底点了头……三月末,太子生辰前两日,淳于皇后因绿姬逾越太子妃之权、且不顾太子身体,媚惑太子、谋害储君,将之处死。   太子携太子妃至蓬莱殿,长跪凤座之前向皇后忏悔自己多年来沉迷绿姬美色、忤逆父母、不尊嫡妃、疏远嫡子之罪。太子的忏悔非常动人,到底是亲生爱子,既然醒悟,淳于皇后也被他哭得心软了,加上贤德的太子妃在旁不时帮着说话,一再表示不管太子之前如何冷落了自己母子,总归是她的丈夫、真定郡王的父亲。闻讯进宫的真定郡王亦是跪在父母身后,不住磕头为太子求情……   东宫的一家三口与皇后抱头痛哭,冰释前嫌。咸平帝虽然不像皇后这样立刻原谅了太子,但也止住了立刻易太子的打算。总而言之,这一次废太子,太子到底是过了关。过关之后,他当然也不敢厚葬绿姬,甚至为了表示悔悟的程度,根本没敢去问绿姬安葬在了何处……   甚至于唐澄闯进东宫责问太子时,太子也只能狠心将他赶出去……   曾经盛宠万分的绿姬,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宫闱里。连带她和太子唯一剩下的幼子唐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不复当年锦衣绣服骄行人前的光景。私下里遥遥看到暮气沉沉、身体渐差的唐澄,太子不是不心疼,可为了证明自己在皇后跟前的忏悔是发自内心的,父子相见时他只能选择训斥唐澄的不好——为了不再伤害唐澄,他只能尽量少见这个儿子。久而久之,在外人看来,唐澄失宠就成了定局了,下人伺候起来,亦是惫懒万分。爱姬身死、幼子困窘,堂堂皇孙,居然不时在下人手里受气,太子有时候想起来未免不感到悲伤和凄凉。   ——但这些都是值得的。因为五月末圣驾照例驾幸翠微山避暑,可抵达翠微山当晚,咸平帝在游览山景时,毫无征兆的昏倒!亏得起居舍人宁摇碧扶得快,才避免了头磕到山石上的结果。虽然皇后及时召了许珍,但咸平帝仍旧到午夜才舒醒,醒后一时间竟是起不了身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咸平帝倒是对太子的悔悟松了口气,更换储君必然要使得民心动荡些时候的。他现在这样……   很明显日子不多了,自然是以稳为主。而且晋王世子不如真定郡王出色……咸平帝御体欠佳,朝野上下自然都有所震动。纪阳长公主闻讯心急如焚,不顾年迈亲自到行宫探望皇弟,姐弟两个如今都是白发苍苍,病中相见,均是又感慨又伤心。   两人颇谈了些往事——这让淳于皇后感到非常的不祥,刻意把话岔开了。好在咸平帝虽然自此开始卧榻,然而病情到底被控制住了。到了八月初,已经可以由人扶着下榻走上几步。被帝辇抬回长安后,这一年淳于皇后实在无心庆贺自己的千秋,就下令将原本打算办千秋宴的银钱施于长安及京畿的济慈所。又命大赦天下,以为咸平帝祈福。   这样做了之后,咸平帝的病情倒是稳定了些,只是上朝还是非常困难——太子又悔悟了,索性就让太子监国,真定郡王从旁辅助。   太子现在对真定郡王也颇为慈爱、并且在绿姬去后经常到太子妃住处过夜了,至于太子妃每次只让他睡书房,那就不足为外人所知了。在帝后看来,这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便是驾崩,也算心平气和的去了。十月份的时候卓昭节再次诊出身孕,这次是真的身孕。之前骗纪阳长公主的那次,当然是寻个借口“小产”了,这一回因为没有必须生下嗣子的压力,十一月的时候,许珍便直言相告是位小郎君。   将添新丁的好消息让纪阳长公主担心咸平帝的阴霾去了许多,但因为卓昭节有“小产”的经历,长公主越发紧张她的安胎,倒是对宫里减了很多关注。十二月的时候时斓致仕终于成功,咸平帝对老臣很是优厚,封了已经垂老的时斓为文靖伯,由于时斓致仕后不想在长安久住,却打算返回故乡江南,华容长公主思索之后决定随行,咸平帝又赐了一笔仪程。时斓要走,没有功名、不在长安任职的子嗣当然也要随行。比如说时采风和慕空蝉。宁摇碧和卓昭节对于时五夫妇的离开还是非常惋惜的,两家这两年处的很不错,鸿奴与双生子关系也好,听说鸿奴要随父母、曾祖父、曾祖母去遥远的江南,双生子都哭闹了起来。   对和时家有关的亲眷故交来说这一年的年节主题当然是辞别——此去江南烟水渺,时家子孙还有再回长安的可能,但时斓这一去,和长安诸人基本上就是永别了。不过辞别在某几家眼里并不是最重要的,对朝中来说,是时斓终于致仕,那么他空出来的首辅之位,到底该由谁来坐?温峥和高献陵各有所长,之下的臣子里,也有几个跃跃欲试。按理时斓致仕时会推荐一下自己的继任者,但太子问起时,时斓却借口年岁已老,不敢妄言,说什么也不肯开口。虽然咸平帝已经不上朝、完全把政事交给太子了,但经过绿姬之死的惊醒,太子现在做事反而越发的有分寸。   时斓既然不肯说,他便以宰相之职关系极大,不敢自专为理由,特意呈到咸平帝跟前,咸平帝如今反应已经很慢了,思虑良久,才缓缓的道:“如今监国的既然是你,那便由你做主罢。”太子试探着问:“儿臣愚钝,还求父皇疼一疼儿臣,帮儿臣掌掌眼罢?”   咸平帝却已经合了目,含糊不清的道:“你做主罢。”圣人连说两遍,旁边伺候的宫人便使起了眼色——太子心头一松,晓得咸平帝是真的让自己做主了。而且看咸平帝的模样……他能够完全当家作主的时候也不远了。只是太子不知道,他面色肃穆、脚步却分外轻快的离开紫宸殿时,太子妃正托着腮,漫不经心的和心腹使女下着棋,似闲闲的道:“这一局也差不多了,再不落子,怕是……连个看的人都没有了。”使女眼睛陡然一亮!顾不得下完,起身一礼,欢喜无限的道:“娘娘放心,婢子这就去告诉宁九!”   第二百零三章:圣驾大行   卓昭节察觉到宁摇碧这日回来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宁摇碧中榜之后,被咸平帝钦命为起居舍人,跟随圣人左右,记录一言一行。这个官职不高,但胜在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五月里咸平帝出事后,宁摇碧救驾有功,淳于皇后次日就加其正六品上承议郎之职,咸平帝醒来后与纪阳长公主一番长谈,心绪久久难平。   虽然长公主并没有为子孙求什么,但咸平帝还是再次借口救驾有功,擢其为正五品下的大理正——原本的大理正江楚直则升任秦州长史。   大理寺主狱案,宁摇碧心思敏捷,熟知大凉律,他身份又尊贵,没有不敢审的案不说,为人更是狡唐,上任以来,雷厉风行的处置了好几起积年压下来的旧案——再加上他年少时候的恶名,一时间长安风气都清净了许多。是以宁摇碧这段辰光倒是很空闲,不像之前伴驾那样总要到极晚才回。回府之后,两人一起逗弄子女、下棋观花,倒是悠然自在。但这日宁摇碧似乎有些喜不自禁?她不禁疑惑的问了出来。   宁摇碧伸指一点她颊,含笑道:“时相致仕,你猜谁会继时相之责?”卓昭节因为他的高兴,却是会错了意,惊讶道:“父亲?”“父亲入阁有可能,首辅却是不够的。”宁摇碧闻言,哑然失笑。既然不是雍成侯要入阁,那怎么还要这么高兴?卓昭节思索着,又猜:“高献陵?”“为何猜他?”宁摇碧笑着问。“高献陵与时相乃是儿女亲家,但时相致仕时,圣人和太子询问时相何人可继其位,时相却不肯说。”卓昭节猜测道,“倘若时相支持温峥,时家和温家又没有什么关系,为何不能直言?恐怕时相更赞成高献陵,却又担心两家联姻,怕圣人和太子认为他有私心,这才故意不言。”宁摇碧笑着道:“但他其实想选温峥这样也可以解释啊,比如说他怕亲家不高兴?”   “依我看高献陵和温峥都差不多,既然高献陵和时相结了亲,时相哪有不拉亲家一把的?”卓昭节嗔道,“当初我外祖父在朝为官时多蒙时相之助,可见时相才不是迂腐的人!”宁摇碧道:“嗯,这样才对,时相确实不是迂腐的人,他确实更想支持高献陵,不过他不说,倒不是怕圣人猜疑,当初圣人可是看着他的面子才点了时雅风为状元的。他还是担心太子猜疑,这个倒是我害了他,毕竟谁都知道我和时五甚是交好。是以时相才不肯说的。”   “如今圣人让太子选择,太子会怎么做?”卓昭节把之前的疑惑忘到一旁,好奇的问起了眼下的问题。“太子现在谨慎得很,必是顺着时斓选择侩献陵。”宁摇碧微笑着,道,“不过这样也正好,不然,温峥怎么肯冒险?”   卓昭节惊讶道:“什么?”“温峥与侩献陵相若,一旦一个上位,必定全力打压另一个,以免危及到自己。之前时相在,两人之间还能有平衡,如今时相致仕,他们两个定要分个胜负了。”宁摇碧用一种极为悠闲的语气道,“但现在看来侩献陵赢面占大,所以温峥大概会因此听得进去某些话了……”   这时候卓昭节还不太听得明白他的意思,本想细问,但一双子女忽又闹了来,两人哄着子女,就再没功夫提了。一直到两日后,本是休沐之期,宫中却传出重大消息:太子清晨奔出东宫,至紫宸殿面圣,于御前哭诉晋王包藏祸心多年,谋害太子长子延昌郡王、并离间太子与嫡子真定郡王的父子之情、意欲由此使太子失去圣心,取而代之!这样突兀的变化让许多人都是措手不及,猝然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当年延昌郡王所提的唐慎之身世之事!……   咸平帝与淳于皇后虽然恩爱,但到底年事已侩,皇后又不大闻得了药味,是以咸平帝病后,帝后都是分居。等淳于皇后闻讯从与紫宸殿仅仅一湖之隔的蓬莱殿赶到时,咸平帝已经被太子所列晋王早有夺储之意的证据气得奄奄一息了……   皇后怒不可遏的当众掌掴太子,急召院判许珍——许珍在紫宸殿足足一天一夜,最终,年迈的咸平帝还是溘然长逝……知道这个噩耗后,淳于皇后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昏倒在丹墀上!圣驾大行、皇后昏迷,虽然太子当众挨了皇后掌掴,但皇后也没来得及叱责他不顾老父病体便将兄弟彼此算计的事情禀告御前,太子便直接把这一耳光解释成了皇后震怒于晋王的阴谋,盛怒之下,太子以身相代、代替晋王受了这么一下。   毕竟帝后不能视事的时候,太子摄政,这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当然为了表示太子的孝顺,他暂时还不提登基,先召集礼部议大行皇帝的入葬,跟着亲自到皇后的榻前侍奉汤药。至于这汤药侍奉了之后皇后到底还会不会醒,便看淳于皇后的手段到底如何了……   晋王是在咸平帝大行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押入宗人府的,他的罪证还真是确凿,东宫侍卫甚至在他的书房暗格里搜出了他整个的计划——甚至远在刚成婚的时候,晋王便已经开始图谋储君之位。由于帝后一直极为坚定的立嫡长子为太子,晋王自忖难以正面撼动太子的地位,这才退而求其次,开始处处照着帝后的喜好来装扮自己、想方设法的破坏太子在帝后心目中的地位,以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   晋王府搜索出来的证据让怀疑太子凭空污蔑的诸臣都闭了嘴,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但身穿缟素站在丹墀之上俯瞰着文武诸臣,身后却没了帝后的身影、旁边也没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时刻预备着往后头通风报信……   这样的感觉,太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好。他百忙之中不忘记派人去探望爱子唐澄,告诉唐澄从此以后再也不必担心被冷落被流放被欺负——甚至他还要将绿姬的尸体找回来厚葬!他还要追封这个可怜不幸的爱姬!至于太子妃与真定郡王,太子如今心情太好了,好到根本无暇去想他们,不过即使想到,太子也不会把这对母子放在心上。   的确他对太子妃发过誓,可那又如何?现在他就要登基了,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太子妃……这慕氏也该死了!真定……到底是自己的骨血,还有唐兴……只是这个嫡子他实在是爱不起来,不爱嫡子,嫡孙当然也淡漠了……横竖他往后不会缺乏子嗣的。   ——咸平帝驾崩后三日,淳于皇后呕血而亡,心腹女官贺氏等人自尽殉葬……含元殿上的棺椁还是一具,只是却换了一副更大的,满面悲痛、作孝子状长跪棺前的太子心里的念头转个不停,好险才按捺住了跳跃欢——这大凉,就是他的啦!这样想着,他顿时觉得长跪也是一种享受。宗室、诸臣按序拜别大行皇帝与皇后,温峥尤其的惶恐,只是这惶恐在瞥见太子望向他时的赞许和满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卓昭节都能看出来时斓属意的继任者是高献陵,圣人和太子、温峥哪里看不出来?用晋王的秘密换取了这个首辅之位,由于太子即是储君,温峥并没有觉得这是背叛。在有储君的情况下谋取储君之位本来就是不对的,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唯一有点不安的,是他没想到太子得到这个消息后,却用来刺激咸平帝病发驾崩!但这是太子做的,不该算到他头上——温峥这样想。横竖如今新帝是太子,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为了温家考虑……   颤巍巍的身影打断了太子和温峥各自的思绪,看着一步三叹,被宁摇碧和雍城侯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搀扶着才能够走动的纪阳长公主蹒跚走近,满是皱纹的脸上涕泪纵横——惊闻胞弟与弟妹身故的长公主,一夜之间几乎老去了二十年,直接踏进了风烛残年,似乎每一步都用尽了衰老身体里的最后一分力量。看着这个印象之中一贯恣意骄傲的姑母衰老残败至此,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和快意,但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恭敬和悲怆——像一个合格孝子应有的仪态。假如长公主安慰他一句,太子可以随时痛哭出声……   只是长公主站在棺椁前,呆呆的望着棺前的牌位,却根本没有和太子说话的意思。一直到长公主全身颤抖着不能站住,宁摇碧、雍城侯低声呼唤、仓促与太子告退,太子心中有点莫名的失望,但还是带着丝悲声表示了自己的宽厚,让宁家父子尽管扶长公主下去歇憩。可让太子惊讶和意外的是,长公主即将被扶走时,却忽然扭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简单的道:“这些事情,本宫不会再管了。”   太子微怔,随即想明白了——这个二姑,是在认输么?可惜,已经晚了。孤的爱姬、孤的长子、孤的幼子……孤现在就剩一个幼子了,甚至忍耐了这几个月以来太子妃的冷漠和嘲讽——二姑想凭一句话就让孤高抬贵手,这,怎么可能?   太子低下头,嘴角勾起残酷而得意的笑……然而在他身旁,端庄沉唈的太子妃,虽然眼角瞥见这一幕,神色之间,却平静若水,那样的毫无波澜。   第二百零四章:钟氏   咸平帝和淳于皇后合葬于著陵,帝后入葬前,掐着年节太子正式登基,新年过后,正好改元,年号为治亨。   元年的头一件事情自然是安葬先帝先后。待丧事了了,治亨帝当然要将哭灵时就策划好的事情挨个做下来——头一件,便是收拾晋王。晋王觊觎储君之位的证据都是现成的,甚至还有气死先帝、先后的罪名,诸臣也不好说情,依着治亨帝的意思,赐晋王自尽,夺其王爵,晋王妃及子女皆流放三千里为奴——毕竟是同胞弟弟,而且晋王妃坚称晋王谋反,自己毫不知情,更不必说世子与郡主们了。   治亨帝不欲在史书上留下太过残酷的名声,不打算直接处死王妃和世子、郡主们,然而……横竖娇生惯养的长安贵人们死在流放途中的从来都不少,他心里有数,犯不着全部做在明处。总而言之,晋王被处死、家眷离开长安后,掐着日子就能叫晋王府一家在地下团聚了。   接下来当然就是为绿姬平反和追封。因为淳于皇后才去,治亨帝虽然觉得如今终于熬出头了,先帝先后的积威,到底不能立刻挥除,在朝上试探着提了提,被朝臣以“此姬恶行,乃先皇后亲断,岂能再登妃嫔之位耶”反驳后,治亨帝虽然心中憋屈,一时间却也不敢强行追封。   不能立刻追封绿姬,却可以先补偿唐澄,治亨帝在提了追封绿姬的次日,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便下旨封唐澄为鲁王。皇子封王是依制而为,但唐澄既是庶子又是幼子,论嫡论长都不如真定郡王,如今爵位反在真定之前,朝臣自要进谏,请治亨帝先封真定郡王,再封唐澄。然而治亨帝打定了主意要让绿姬之子压过慕氏之子,轻描淡写的道:“凤奴已是郡王,珍奴久无王爵,自是先封珍奴,至于凤奴,素来谦逊恭敬,缓缓也可。”他当朝这么说了,真定郡王当然也只能表示自己不在乎。   这样羞辱了嫡子和嫡妻,治亨帝还是觉得不够解恨,只是慕氏向来言行谨慎,又是发妻嫡妃,治亨帝一时间竟挑不出她的不是。虽然如此,治亨帝也不愿意让她安生,便纵容着新封的鲁王不时去寻慕氏的麻烦。比如这一日,唐澄又到蓬莱殿来——慕氏虽然是元妃,但还没被立为皇后,所以她虽然搬到蓬莱殿,却只住了偏殿。唐澄有意给她添堵,穿一身缟素,领着大批侍从到正殿哭淳于皇后,说是哀悼先皇后,实则是吵吵嚷嚷的把慕氏这儿弄得乌烟瘴气。   起初慕氏不作理睬,后来他们闹得厉害了,终于有个女官出来阻止,唐澄本来就是来找麻烦的,当然是巴不得对方出面应答,他正拟好生羞辱收拾这不走运的女官,回头一看,不觉低低噫了一声——出来的女官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娇小玲珑,肌肤白嫩,吹弹可破,柳眉杏眼桃腮,俏丽非常,尤其是一双眼睛唁白分明,水汪汪的随意一扫便叫唐澄有些骨酥,她许是因为年纪不大就做了女官,所以刻意板着一张俏脸作严肃之状,可这样望着倒是分外可爱了。   唐澄自从从岭南回来后出了事儿,就被禁止再近女色,连身边随从也都换了内侍或相貌丑陋的宫女,以免他控制不住,失了性命。如今乍见这样美貌的女官,心头顿时一荡,也顾不得之前想好的计策了,把手一指她,道:“这宫女孤要了。”他这么一说,那女官还没发怒,唐澄的侍者先急起来:“殿下不可!莫忘记圣人叮嘱过……”   “蠢货!”唐澄盯着那女官,有些魂不守舍的道,“父皇不是让孤过来寻慕氏的不是,以为母亲和三哥报仇?这女官乃是慕氏近侍,孤要走了她随意玩弄,不正是扫了慕氏的脸面?慕氏若不给孤,孤便去向父皇告状,正好治她个不慈之罪!”   “但先帝先后方大行……”侍者暗吐一口血,咸平帝与淳于皇后尸骨未寒,如今还在国丧期间,唐澄就玩起了宫女,这事儿哪是给慕氏找哫烦,传出去群臣都会请求夺了他刚刚到手的鲁王之封啊!那么多侍者不派,偏偏派了这女官出来,没准就是慕氏的计策,侍者悄悄把这推测与唐澄说了,指望他不要上当。   不想唐澄久未今女色,心里正惦记得厉害,现下这女官怎么看怎么勾人,哪里舍得放手?他眼珠转了转,便道:“孤如今身边缺人伺候,慕氏是孤的嫡母,料想区区一个宫女,她不该舍不得给孤罢?”侍者知道他不过是换个说辞,奈何唐澄坚持,侍者也没法子——那女官听说唐澄要索取自己,果然变了脸色,转头就要跑回去求慕氏救命,唐澄当然是派人拦阻,这么一来二去的,里头太子妃的陪嫁使女出来了。   “娘娘正睡着,你们在这儿闹什么?”使女满脸的不高兴,随便给唐澄行了个礼,便把女官护到身边,冷冷的道。唐澄哼道:“孤身边缺个研墨的宫女,瞧这女官还算伶俐,打算向嫡母要了她伺候,嫡母一向贤德总不会不答应吧?”   “若是旁的人,这会也不必惊动娘娘,婢子做主就给殿下带走了,但这一个却不成。”使女不卑不亢的道,“这些日子圣人御体不安,娘娘特意选了这擅长推拿的钟氏,预备为圣人解乏的,这几日正在娘娘跟前教导规矩——殿下难道要和圣人抢人吗?”   唐澄沉了脸,随他而来的侍者担心中了慕氏的圈套,忙低声提醒:“慕氏既然这么做,这钟氏迟早要送到紫宸殿去的,圣人何其爱怜殿下,殿下直接去圣人那儿说,圣人怎会不答应?”   “哼!”唐澄皱眉想了片刻,到底顾忌着治亨帝的叮嘱,如今还不到彻底废弃慕氏和真定的时候,毕竟咸平帝时对真定郡王的栽培,真定郡王的势力一时间可不容易铲除,他不倒,有邵国公府做娘家、侄女还嫁进才致仕、在本朝影响极为深远的时家的慕氏也不可轻易加其罪名,免得发生意外。   其实这番告诫在以前唐澄根本不会太在意,但之前治亨帝对他的冷落,让他充分感受到了失势的下场,如今却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恣意行事了。便留下一句:“既然如此,那过几日,孤去父皇处看看,可别是嫡母私爱宫人胜于孤,故意言之!”——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派人一直留意着钟氏的去向。不知道慕氏确实这么打算的,还是迫于唐澄的威胁,隔了两日,果真把钟氏送到紫宸殿里伺候治亨帝。对外自然是说因为治亨帝最近时常头疼,所以挑了个擅长推拿的宫人近身侍奉,以为治亨帝舒缓一二。   治亨帝一见钟氏美貌,便想到莫非是慕氏知道大势已去,故意送美人来求情么?只是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稀罕区区一个钟氏?倒是慕氏在孝中送美人到自己身边,很可以做做文章训斥她。但治亨帝还没付于行动,唐澄跟着就过来讨要钟氏,治亨帝倒又想多了,以为唐澄怕自己迷恋上了钟氏,再度疏远他,心中怜意起来,当即答应把钟氏赐给他,既然如此,当然不好就钟氏这件事情责问慕氏了。不过治亨帝现在也不急,横竖他已经登基了,不管要对付谁,慢慢来就是。   当然他严厉的叮嘱唐澄凭怎么折磨钟氏,都不许与她同房,直到求得良药治好了他才成。唐澄的答应,治亨帝是不相信的,敲打了一番的近侍才放心。唐澄领着钟氏出了紫宸殿后,治亨帝便继续处置起国事,又寻思着唐澄的身子骨儿纵然能够调养起色,但子嗣上头到底是指望不大了,待到孝满后,自己还是要再纳新人才是……   他这样盘算着往后,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到了晚上,治亨帝觉得心里的不安又增加了几分,他思索良久,忍不住问左右:“励王何在?”   “殿下料想回府去了?”左右下意识的回道,治亨帝登基后就给唐澄赐了府邸的,在宫中也留了专门的住处。   不过唐澄嫌宫中到底不如励王府自在,所以多半还是愿意住到王府去,尤其今日得了钟氏,更加要回王府去好生取乐了。治亨帝一想也是,唐澄现在是皇子,又是励王,帝宠人人可见,照理在王府里是不会有事的,但他觉得莫名的惊惧,正迟疑间,外头侍者禀告,说是慕氏身边的一个宫女来了,道是有事禀告。这时候已经是亥中了,治亨帝心里正烦,当然更不会给慕氏面子,不耐烦的道:“什么事情白昼里不能说?   “那使女说是关于励王殿下的。”侍者知道治亨帝不喜欢慕氏,很是惶恐的道。听得“励王”二字,治亨帝不免一凛,冷声传进宫女,道:“励王怎的了?”“娘娘方才听说励王向圣人讨了钟氏去,心中担忧,毕竟励王身子不大好……”宫女怯生生的说了一半,就被治亨帝喝断:“胡说八道!励王要了钟氏是去侍奉茶水的,与励王身子好不好有什么关系?你这贱婢如此挑唆意欲何为?!”   跟着不由分说就叫人将宫女拖下去打!虽然罚了宫女,但有当年慕氏紧急提醒他晋王夺位的前事,治亨帝心下却是一跳——他的儿子他心里清楚,唐澄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体不成,既然要了那钟氏去,不下手怎么可能?这幼子发起性.子来,身边人也未必拦阻得住!这三更半夜的,侍者想进宫来禀告也不容易,而且侍者又不傻,如今还在孝期,深夜进宫,谁不打听打听缘故?若因此把励王孝期沾染女色的事儿传出去了,治亨帝哪里能饶了他们?   ——慕氏向来不会无的放失,当然她是绝对不会在乎唐澄的生死的,若唐澄要走的是旁的人,她来提醒,那倒是难免有诈,可唐澄要走的这个钟氏是慕氏那里来的……这么说来,是怕唐澄出事,牵累到她身上,所以知道后立刻过来提醒?   治亨帝略略一想,这样的解释是说得通的,他烦躁起来,道:“摆驾出宫,去励王府!”“圣人明儿再去罢?”左右听了这吩咐,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壮着胆子开口道,“如今实在太晚了……”“轻车简从,打角门走。”治亨帝与绿姬现在就这么一个儿子了,虽然夜已深,不亲自去一趟实在不放心,不耐烦的道。   第二百零五章:倒计时(上)   治亨元年的春天注定了多事——大行皇帝、皇后入葬未久,国孝未除,新封的鲁王竟趁夜于鲁王府中狎弄宫中女官,而连夜驾幸鲁王府的治亨帝见到这样不孝的情景,自是震怒万分,当场勒令鲁王自尽。饶是如此,治亨帝仍旧气得不轻,回到宫中立刻就病倒了。   ——以上都是说给朝臣听的。“新君怜爱鲁王胜过了真定郡王,说起来真定郡王到现在还是做皇孙时封的郡王呢!”卓昭节的身孕七个月了,侯府富贵,她身体又好,按理现在应该是极丰润的。然而孕中赶上国丧,作为命妇须得进宫哭灵,又为治亨帝的登基担心了一阵,还挂念着纪阳长公主能不能经受得住咸平帝的驾崩,几个月胎安下来人竟是更瘦了,好在精神是不错的。   暮春的午后,她一身素色衣裙靠在窗下,沐浴着春晖,一面慢条斯理的拈着核桃肉吃,一面轻声说道,“新君怎么舍得赐死鲁王?”宁摇碧在她对面拿小金锤替她砸开一个个核桃,闻言微笑着道:“新君舍不得,太子妃,唔,慕娘娘怎么会舍不得?”   慕氏到现在都没被立为皇后,虽然现在没有立太子,到底不能继续称太子妃了,称呼上头是个哫烦事儿,提起来都含糊的加姓氏叫声娘娘。   “慕娘娘昨儿个也去了鲁王府?”卓昭节很是吃惊,“新君会带她一起去?”“慕娘娘没去,但你知道唐澄从紫宸殿带回鲁王府的宫女是谁么?我提醒你一下,这女官娇小玲珑,甚是秀美。”宁摇碧砸开一只核桃,小心的将果肉挑到她跟前的银碟里,似笑非笑的道。卓昭节嗔道:“就听说是个美貌女官,姓钟?我可不记得慕娘娘跟前有这么一个人。”   “姓钟当然是假的,送终倒是真的。”宁摇碧怡然道,“慕娘娘是会让近侍去被唐澄随意糟蹋的人么?那个所谓的女官,根本就是陈珞珈假扮的,她浪荡江湖颇学了许多旁门左道之术,这易容术也是其中之一,当初在岭南从唐澄身边逃走,亦靠了这一手。她跟了唐澄好一段辰光,最清楚什么样的女子能够吸引他——唐三和唐五同母所出,一起死在陈珞珈手里倒也是一段佳话。”   卓昭节有点哭笑不得:“这事儿都不能出去说,能算什么佳话?”沉吟了下,道,“陈珞珈居然能够万里迢迢跑回长安来?她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未被人在路上识破?当年缉拿她的文书可也是发遍天下的。”   “你记得当初父亲去西域时,我让你备上些家伎吗?”宁摇碧淡淡一笑,“仲家那些子孙叛乱后,苏伯以此为借口,平定叛乱之后就将仲家女眷充为奴婢,内中又选了些分给平叛有功的将领士卒。这些人都分了,使者们分些也不奇怪,一来二去的谁也没注意易了容的陈珞珈在其中,跟着众人一道回来的,过关连验文书都不必的,自然顺风顺水。”   卓昭节狐疑道:“等等!路上过关且不说,今上也许没见过陈珞珈,但唐澄应该是见过的吧?之前唐缘遇刺后,你不是说陈珞珈被他送给唐澄玩弄过一段时间,这才结下来仇怨?难道不怕他认出来?”   “唐澄玩弄过的女子男子都多得紧,他那儿全部记得住?倒是他身边人可能记着些——但昨儿个在蓬莱殿和紫宸殿也没见多久,当初陈珞珈能用这一手从唐澄手里逃走,瞒个一时三刻总是有把握的。”宁摇碧道。   “你怎么什么都瞒着我!”卓昭节想了想,忽然恼了,道,“怎么陈珞珈在岭南逃出来之后,是你帮着她躲过唐澄的搜捕、又送她到西域去报仇的吗?”当初她在陈珞珈手里可是吃了不少苦头,以至于隔了两年后、人都到了长安了听到这女贼也在长安出现,还吓得不轻,此刻得知丈夫居然庇护过陈珞珈,顿时不高兴了,“要对唐三和唐五下手还怕没有合适的人手?你是瞧她生得好,舍不得吗?怪不得我都忘记陈珞珈的模样了,你还记得她‘娇小玲珑’——原来你就爱这样的女子是不是?要不要我给你在家伎里添上几个这样的?”   宁摇碧哈哈大笑,放下金锤,伸手隔着几案在她面颊上捏了一把,调笑道:“如今你这醋意可是越来越大了,当年三言两语就红了脸娇嗔不依好糊弄的小娘子到哪里去了?真真是越发有主母气势,由不得我不小心伺候啊……我几时瞧陈珞珈生得好了?说她秀美也不过是与常人比罢了,放你跟前那是看都不能看的。”卓昭节拨开他手,支着腮,斜睨他道:“少来这儿甜言蜜语了,当年陈珞珈不是你庇护的,这次父亲从西域回来带上她做什么?!”   “谁说是父亲带回来的?”宁摇碧重新拾起金锤,笑着道,“父亲也就是叮嘱苏伯帮了把手,带她回来的人是唐表哥才对!”“什么?!”卓昭节一惊,随即道,“这怎么可能?那时候唐表哥哪里来的能耐庇护她?!当初唐表哥自己还没到长安来呢!”宁摇碧指了指自己的脸,正色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你不告诉我,看我一会怎么收拾你!”卓昭节挥了挥粉拳,威胁道。   “男子汉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宁摇碧砸开核桃,剔着果肉,慢条斯理的道,“你打就打吧,你以为我会怕挨打么?!”   卓昭节一扁嘴,委委屈屈的道:“结缡才几年,旷郎和徽娘这会才四岁呢,你就这样为难我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宁摇碧叹道:“是啊,旷郎和徽娘已经四岁了,你还是动不动就要打我!我堂堂丈夫,闲来不是给你捶腿捏肩,就是替你砸核桃剥杏仁,再不就是做低伏小的哄你高兴……这么下去,徽娘怕是又要拿我当下人了,往后这日子,我看……”   听到这儿,卓昭节顿时一收怨妇之态,脸色渐渐狰狞起来!于是宁摇碧果断诚恳的道:“我看这样的日子挺好的,咱们往后就这么过!”看着卓昭节满脸写着“算你识相”、“这样还差不多”,宁摇碧暗抹一把冷汗,强笑道:“之前庇护陈珞珈的……是晋王小郡主!”   “唐千夏?!”卓昭节吃了一惊,道,“啊哟,原来是晋王杀的唐三,我就纳闷你一直说不是你这儿下的手……”宁摇碧咳嗽道:“不是晋王,是唐千夏!”“啊?”卓昭节一怔,诧异道,“唐千夏……要杀唐三?为什么?”唐缘虽然一直和真定郡王争着位,但对其他宗室都一直很谦逊礼让的,譬如当年赠送秦王郡主紫金竹——就算他的胞弟唐澄老替他拉仇恨,但唐千夏乃是唐澄的堂妹,唐澄虽然混帐,先帝先后的眼皮子底下也万万不敢把主意打到堂妹身上去吧?所以,唐千夏和唐缘能有什么仇恨,以至于她居然有这样大的胆子要弑兄?!   “你可记得唐千夏以庶女出身却得以册封郡主的缘故?”宁摇碧将完整的核桃肉放进妻子的银碟里,自己拈了片碎的吃了,含笑道。卓昭节思索片刻——这事情她还是在才到长安那一年,怒春苑的春宴上听来的,隔了这几年还真要好好想想:“仿佛是因为她的生母舍身救了落水的晋王大郡主,所以晋王妃为她请封了郡主?”宁摇碧冷笑:“这话就和如今朝野传闻新君是被励王气病、励王是被新君赐死的一样,说给外头听——不对,主要是说给先帝先后听罢了!”   见卓昭节满面迷惑,他解释道,“你晓得先皇后重元配发妻,是非常厌恶侍妾之流的。但唐千夏的生母很有几分颜色,晋王还是忍不住纳一开始倒没什么,横竖先帝先后对诸子的后院最关心的还是东宫,有个绿姬在那儿,唐千夏的生母总归不会比绿姬更招先皇后厌恶。但后来先皇后几次流露出对新君宠爱绿姬的不喜……晋王动起了心思,为了讨先皇后喜欢,唐千夏的生母,自然要除了去!”   卓昭节皱眉道:“但侍妾之流,先皇后是什么身份,如何会注意?直接寻个理由赐死不好吗?”“晋王起的心思可不只是除了侍妾去讨好皇后,而是奔着九五至尊去的。”宁摇碧道,“所以他觉得忽然赐死一直颇为宠爱的侍妾别叫人看穿了他的心思,毕竟做贼心虚么,还是出意外来的稳妥。所以就让人将那侍妾投了湖,预备装作失足落水而死——也是不巧,下手时恰好叫晋王大郡主看见了,大郡主自是惊讶得很,后来虽被晋王妃安抚,但很是怜恤唐千夏,缠着晋王妃给她也请封了郡主!由于是大郡主提的,所以就用了大郡主做幌子!”   卓昭节蹙眉道:“这么说来虽然晋王无情,但晋王妃和大郡主对唐千夏却是有恩的,她这么一手固然是报了母仇,却也把晋王妃和大郡主坑得苦了!大郡主虽然没流放,然而晋王失势,哪儿还有什么荣耀呢?”虽然不知道唐千夏是怎么做下这样大的事情还避开了所有人的注意的,但她连唐缘都能杀,恐怕很多外人认为是晋王所为的事情,和这小郡主才是真正脱不开关系。   所以当初治亨帝能够从晋王府里搜查夺储证据一搜一个准,还真不是运气好。只是晋王无情,王妃和大郡主却心善,唐千夏这么做,嫡母嫡兄嫡姐可是被坑得不轻。   宁摇碧微哂道:“你莫忘记新君登基照例是要大赦天下的,这件事情如今还没办呢。”卓昭节一噎,道:“虽然如此,晋王府的风光也难在了,难道唐千夏打算候晋王死之后,再设法为晋王平反?”又皱眉道,“而且唐千夏庇护了陈珞珈,怎么又是唐表哥替她把陈珞珈从西域带回来的?难道陈珞珈去西域也是唐表哥带上的?之前……”她皱起眉,脸色微变,“唐表哥和沈丹古交好,之前唐千夏似对沈丹古有意,我还以为……难道沈丹古只是个幌子,她真正的图谋就是唐表哥?可她怎么知道唐表哥身世的?嗯,是了,唐缘怕是到死才知道晋王的心思,在那之前必然以为晋王是帮着他的,唐表哥的身世既然是唐缘弄出来的,晋王知道也不奇怪。唐千夏能把有狠心亲手杀了爱妾的父亲哄到这样的秘密都告诉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宁摇碧哂道:“陈珞珈是早在朝议时就独身一人遁去西域了,而回来时唐表哥帮她掩护,却是被唐千夏所迫。这件事情父亲在去时就察觉到了端倪,还曾提点过他。”——那时候雍城侯亲口告诫唐慎之一切以咸平帝和淳于皇后的态度为上,毕竟过不了这两位的关,也无所谓以后了。   这话的意思初听仿佛是劝唐慎之不要帮唐千夏,实际上却是暗示圣心在真定郡王,也就是说,既然陈珞珈的目标是唐缘,唐慎之大可以继续……雍城侯会装作没看见的。但假如陈珞珈或唐慎之欲对真定郡王这一派不利,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第二百零六章:倒计时(下)   卓昭节皱了皱眉,虽然唐慎之去西域前就是义荣侯了,到底寄人篱下十几年,做低伏小惯了,一向就是能忍则忍。唐千夏这个做了十几年郡主、还是先帝先后直系血脉的贵女想要威胁他真心不难。毕竟唐慎之本就是个什么都放在心里、不爱告状的人。   “你既然知道唐表哥受了唐千夏的威胁,也不帮他一帮。”卓昭节想到这个表哥的懦弱有点无奈也有点郁闷,就说宁摇碧,“亏得没事。”唐慎之又不是什么胆大妄为的人,这么重要的事情让他参与其中,不说唐慎之自己担心受怕了,风险都不小。   宁摇碧笑着道:“你信不信唐表哥到晋王伏诛才知道陈珞珈就是杀了唐缘的人?”   卓昭节一呆,道:“什么?”   “这么大的事情,加上西域远行,变数众多,唐千夏自己就在长安,哪儿能够事事先算计到?”宁摇碧微哂道,“她就是给了陈珞珈一件信物,和唐表哥约好了,到时候看到信物就把人顺路带回来罢了。对唐表哥的解释也就是说那是晋王的一个密谍,原本潜伏在西域,想趁机会弄回来。唐表哥……嘿嘿,他那时候知道的太少,压根就没听懂父亲提点的意思,还以为当时父亲是要他一起统一口径压下唐缘的功劳呢!晋王表面上一向都是站在新君这边的,朝臣里都有许多被他骗过去,哦,先帝先后不也是吗?唐表哥哪儿会想到唐千夏作为晋王的女儿,却会打着父亲的幌子弄个杀手去对唐缘下手?而且还是先动刑后下手?他可不知道唐千夏和其父的恩怨!”   卓昭节忍不住道:“唐千夏居然能够做成这些事情?晋王还想夺储呢,我怎么听着他怪糊涂的?”单凭唐千夏能把晋王哄得信任她信任到了连谋反之事都不隐瞒、甚至还让她参与其中,卓昭节已经非常惊叹这位小郡主的手段、晋王的糊涂了,但没想到的是唐千夏居然还能在先帝先后都在时,虐杀延昌郡王并且全身而退!   到现在都不曾曝露!   这样的手段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想象的?更不要说比较了。   “凭她一个人当然是不能够的。”宁摇碧见她跟前的茶水浅下去,执壶给她添了些,道,“晋王么,糊涂当然是糊涂的,不过他留着唐千夏而且这两年一直带这个女儿出入宫闱也不是没有缘故的。你知道唐千夏丹青极好,先帝先后都爱此道,这是一个,另一个就是唐千夏足智多谋,今上被先帝先后疏远,她可是功不可没!再加上她假作对生母亡故的缘由一无所知,表现得一心一意想做公主殿下——她生母去时她还小得很,晋王又急切的要个可靠的帮手,亲生骨肉总归比外人可信的,哪里想到唐千夏如此能忍?”   卓昭节吐了口气,道:“好吧,晋王这么做也许是他的报应——另一个人可是慕娘娘?”   “除了慕娘娘还能有谁?”宁摇碧淡淡一笑,“唐千夏只要报仇,慕娘娘正好借着晋王的事情彻底扭转乾坤……昨儿个,根本就是今上晚间心头有兆,担心唐澄,所以轻车简从去了鲁王府,不想却在鲁王府里见着了一堆碎肉,最上头唐澄的头颅堆放着,当场就被连吓带惊得晕了过去!”   “……在鲁王府里,把唐澄给……?”卓昭节不禁目瞪口呆!   宁摇碧道:“当时当然没有,那堆碎肉其实不是唐澄的,嗯,说起来绿姬和今上的这个幼子……怎么说呢?陈珞珈哄他说玩些特别的,将牛羊肉剁碎浇了猪血,把唐澄埋了只露个头在外边,又在他头上抹上血迹——把下人挨个叫进来吓唬。唐澄那傻子居然觉得很有意思!”   卓昭节简直不知道对这位鲁王殿下说什么了!   她定了定神才问:“那今上去鲁王府时?”   “陈珞珈说下人都在外头一起进来受到的惊吓怎么比得上把人远远打发了,然后挨个叫过来,吓得死去活来跑出去还有很长路都找不着第二个人有意思?”宁摇碧叹道,“唐澄觉得很有道理!”   ……卓昭节默默的想:这样的逆子不死真的很没有道理!   “于是今上进了王府看到下人被远远打发,再加上唐澄白日里要走了一个美貌宫女,自然就怀疑唐澄按捺不住了。”宁摇碧微哂道,“还在孝期里是一个,但若只这件,瞒了便罢。最重要的唐澄的身体是禁不住这事情了,今上岂能不急?于是没理会王府下人、又怕泄露出去唐澄被弹劾,把下人留在外头,独自匆匆进去了!”   ——那样的场景卓昭节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更不要说亲眼目睹的治亨帝了,而且唐澄还是治亨帝的爱子,治亨帝吃这么一吓,若还能撑得住,那才奇怪呢!   “那赐死唐澄?”   宁摇碧道:“当然是随后赶过去的慕娘娘代传圣旨。”   这个代传应该是假传才对,不过这会也没人计较这些了——鲁王和宫女鬼混被治亨帝亲自抓了个正着的传言已是满城皆知,如今治亨帝自己也卧榻不起,过上两日还没起色的话,朝臣大概就要奏请真定郡王代为监国了。   本来唐缘死后,连卓家这样之前一直是延昌一党的人家都迫不及待的向慕氏母子示好了,如今唐澄也被赐死——不管是治亨帝的意思还是慕氏的意思,横竖这两个人都是父母,而且唐澄居然在祖父祖母、还是先帝先后的孝期之内公然与宫女鬼混,这样大逆不道不孝的鲁王,哪个臣子敢去求情从轻处置?   这不是对先帝先后不敬嘛!   现在治亨帝膝下只得真定郡王一子,虽然说治亨帝正当壮年,又不宠爱慕氏,往后一定会纳妃的,但之前绿姬召了那么多人侍奉治亨帝,大半年下来也没见什么动静,可见治亨帝的子嗣缘分不多了。   而且真定世子如今都有五岁了,往后比侄子还小的皇子出生了想争过在先帝时就大得扶持的真定郡王机会还真不大。   如今慕氏虽然一直没被立为皇后,但皇太后的位置显然已经稳了。谁会不长眼的去否认她说的圣旨?   卓昭节屏息凝神片刻,吁了口气道:“但望今上好生休养着,莫要太为国事操劳才好。”   “慕娘娘在宫里,今上一定会好好休憩的。”宁摇碧淡笑着道,“我想慕娘娘一定很乐意告诉今上绿姬和唐澄的身前身后事,好让今上‘宽心’。”   “咦?”   宁摇碧笑着道:“当初先皇后吩咐处死绿姬,绿姬是被活活打死的,之后尸身也当作了寻常宫人来处置,直接送到城外乱葬岗里刨个浅坑埋一下。因为先皇后恼她,宫人连张席子都未给她,过了几日慕娘娘闲着无事,打发人去看看,却发现她尸身早就被野狗拖出来啃得不成样子了。慕娘娘派去的人见横竖是这样了,就索性叫人把她砍成小块,便于豺狗食用,总比……破破烂烂的在那儿腐烂的好。   “至于唐澄么,他把今上吓晕后,自己也吃了一吓,本来身体就孱弱,也不大好了。”   宁摇碧懒洋洋的道,“不过陈珞珈刀功了得,到底也让他熬了大半宿。”   “……今上听了这些,恐怕真的可以宽心了。”卓昭节无语半晌,喃喃的道。   宁摇碧摇头道:“也未必,今上不比先帝,如今正当壮年。不过慕娘娘也不急着做太后,横竖把人养在紫宸殿里罢了,唐四这几年一直被养在大明宫,原来的人手都是熟悉的。”   他微笑着道,“慕娘娘和唐四既已完全得势,咱们家,也能放心了!”目光就落在卓昭节的肚子上,想了想道,“这孩子来的也巧,正是咱们家稳定下来的时候,就叫他……夷泰如何?”   夷泰的意思是平和闲静,泰又有否极泰来的意思,正是合了现下的兆头。   卓昭节自是欣然点头。   ——数日之后,治亨帝的身子果然没能好,太医院上下都说是被鲁王气得太过。虽然如今天下太平,但日常政事也是不少的,几日功夫就把御书房堆得满满的。   朝臣商议着国不可一日无君,俱上奏请求真定郡王正位东宫,代天子监国。   温峥之前曾私下里得到过晋王觊觎储君之位的秘密,本以为卖与太子可以换得首辅之位,哪想到一朝风云变换,太子成了治泰帝,可还没把他扶上首辅之位呢,却先不能视事了。   他心中又是后悔又是害怕,现下得了这么个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不但竭力请求真定郡王正位东宫,甚至率先提出举行册后大典,正式确定慕氏中宫皇后的身份。   温峥这么想,高献陵也不甘落后,而且慕氏乃先皇后亲自挑选的嫡媳,治亨帝原配发妻,真定郡王又是唯一的嫡子还是现在治亨帝唯一的血脉,皇后和太子的位置这母子两个不坐还能是谁?   于是在治亨帝躺在紫宸殿的时候,册后大典和立储大典轰轰烈烈的在一个月里完成了。   时间紧迫,典礼当然不算很盛大,但庄严肃穆却不差。慕氏母子都不是很在乎这些的人,总归是慕皇后和太子殿下的身份更重要。   正式成为储君、搬进东宫后,新任太子立刻就开始“奉诏”监国,监国后的头一件事情,就是给宗室加封。纪阳长公主和华容长公主皆进为大长公主,长乐、义康进为长公主,定成郡主改封了庆熙公主。   其他没有晋爵的宗室也得了封赏,而不在宗室之列、却属于新任太子心腹、膀臂的诸人当然也没被忘记。   雍城侯打头被晋爵为雍国公,并委以吏部的重任,加中书门下平章事,是为宰相之一。温峥一番努力倒也没白费,虽然没有正式成为首辅,却由于他率先提出册后大典的缘故得到了暂代首辅佐的嘉许。   余人如邵国公、苏太师都有好处——自此从前的真定郡王党终得回报,也意味着新太子的势力进一步得到了巩固。   哪怕治亨帝往后忽然好了,想把大权夺回去也不容易了,这会得到封赏好处的人家谁肯把得到的好处吐出来?   第二百零七章:曲江摊牌   四月虽然已经入夏,但曲江的荫下却风凉得很。沈丹古青衣翩然,缓步登上柳烟下的画舫,画舫四周竹帘低垂,看不出来内中之人。但沈丹古进内之后,一眼便瞥见绛袍金冠的宁摇碧端坐舫内,榻边架子上,站着羽毛鲜亮、眼神犀利的猎隼,宁摇碧手持玉簪,有一下没一下的逗着。虽然来的时候沈丹古就猜到了请自己的人是谁,但此刻真正见到宁摇碧,还是心下一突,他按捺住情绪,拱手行礼:“原来是世子见召,未知有何吩咐?”沈丹古风度翩翩,一举一动莫不有礼,但宁摇碧显然没打算和他敷衍,漫不经心的看了他几眼,懒得理他,只吩咐外头:“开船。”   缆绳解开,船家长篙点在岸上,画舫顿时流利的滑入曲江。这时候江上三三两两的散着游江的画舫,新封雍国公宁家的船只在其中并不起眼。待得画舫到了江心,过往船只都离得甚远,宁摇碧才慢条斯理的收了玉簪,仍旧没理会持礼站于不远处的沈丹古,开门见山道:“唐缘、唐澄惨死,晋王自尽,今上亦已卧榻难起,先帝与先皇后膝下也算子嗣兴旺,如今皇室却萧条得很,你的谋算也差不多了罢?”   沈丹古皱起眉,一脸疑惑:“世子此言何意?丹古不明,还请世子……”“你曾经托昭节帮忙,与李家四郎君达成约定,让他帮你取一件东西。”宁摇碧自顾自的打断了他的话,道,“昭节原本对你也没什么兴趣,所以没多问。本世子倒是留意了下,正好发现你让李家四郎君帮他取的东西,却是你那所谓生母的骨灰,而李家四郎君答应你的缘故,是因为你提出将你那生母留给你的价值数百金的钗环转送给他——”   沈丹古脸色微变,沉声道:“确实有此事,但家母……”“那蜀妓出身卑贱,难为你一直叫她母亲。”宁摇碧嗤笑了一声,根本不理会他的分解,径自道,“只看你付出这样的代价来交换那蜀妓的骨灰,旁人都不会怀疑你是她生的。只不过你真的是要那骨灰,还是为了引本世子这么揣测?”“世子请慎言,丹古……”沈丹古虽然平常不是多言之人,但论到口舌功夫其实不算差,然而他这个不算差也要看在谁跟前,像宁摇碧这种只讲自己的道理的人,就算是能言善辩之士见着了也头疼,沈丹古更是难以找到说完话的机会——   宁摇碧哼道:“揣测你一个蜀妓之子、父亲惧内,不敢维护,嫡母忌妒,不能见容!却是怎么能有一批忠心手下,暗中为你奔走、受你驱策的?”他讥诮一笑,“你又是陇右来的,陇右距离当年燕王流放之地可不算多远,有义荣侯唐慎之的例子,常人难免要把你猜到燕王头上去,是不是?”   沈丹古听得“燕王”二字,脸色变幻片刻,似乎知道宁摇碧今儿是一定要逼着自己摊牌了,看了看舫外江水,他终于也敛了知书达礼的文弱少年郎的做派,随意挑了张榻坐了,这才淡淡道:“世子既然知道了,却不知打算将我怎么办?若说捅出来,正如世子所言,有义荣侯的例子,我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自己去说?”宁摇碧冷笑着道,“虽然本世子不在乎你撺掇着宁含和宁希害了宁家大房上下的性命……但料想如今的皇后娘娘及太子都不会放心你这个在皇子之间挑唆游走、促使宗室相残的人继续活着罢?你哪里比得上唐慎之乖巧懂事?”沈丹古冷笑着道:“世子血口喷人!我虽身世有异,然而一直寄人篱下,所过的日子尚且不如义荣侯!毕竟义荣侯乃是在其外祖父家长大,卓家与我可是隔了几层的!我幼时所受委屈羞辱,岂是义荣侯能比?”   “本世子说你做了这些自然有证据。”宁摇碧不屑的道,“当年昭节尚未过门时,本世子携她游这曲江,宁瑞庆在对岸看到,似乎逼迫过你几句,你记恨在心,后来大房被流放到剑南——当年梁家也是被流放到剑南的罢?你在那儿总有些人手,这才挑唆着宁希和宁含下手!否则这两个人再恨大房,又如何能够寻到瘴疠足够浓厚又足够隐蔽的地方、能够避开欧氏等人的眼线行事?”沈丹古淡淡的道:“当年燕王与齐王争位太过,才被景宗皇帝双双流放!尔后齐王叛乱,梁氏随之,一度鼎盛于长安的梁半城乃覆灭!我既是燕王之后,梁家却从齐王,焉能服我?”   “你真是燕王之后?”宁摇碧却笑了,“什么燕王之后——你分明就是梁家人!梁家的人手你指挥不动那才怪了,燕王的人手在世子去后就散了大半,如今少许都在王妃与郡主手里,早就歇了妄动的心思,不过守着旧主过日子罢了!要知道燕王乃是景宗皇帝的元后所出,你以为先帝会不把他的血脉彻底查清楚了?会留下来像义荣侯那样的漏网之鱼?”   “梁家?”沈丹古哼了一声,道,“真是荒谬,梁家流放多年,子孙流失,苟且偷生的也不过碌碌而活罢了……又能做什么?”宁摇碧看着他,慢条斯理的道:“是啊,其他人都碌碌而活了,但有几房人却不一样。这几房就是昭节的嫡亲祖母的兄弟们……虽然当年昭节的嫡祖母拒嫁先帝,与娘家反目成仇,然而同胞骨血,一朝流放,她到底是舍不得的,意欲借着成全先帝先后的那份人情去为自己嫡兄这一支求情……但当时卓俭正策划着升爵,自然不愿意节外生枝,竭力反对,甚至不惜将之软禁府中!造成了敏平侯与梁老夫人的夫妻反目……”   沈丹古冷冷的听着,忽然打断道:“既然如此,这几房不是一样流放了?”“是这样没错。”宁摇碧面色讥诮,道,“但当时的情况下,梁老夫人的所为怎么瞒得过先帝与先后?念着梁老夫人当年的主动退让,先帝与先后碍着形势没有赦免梁老夫人这几房的梁家人,但暗中却叮嘱心腹随行到剑南,宽待梁老夫人的几位兄弟及子侄……也正因为当地属官得了这个吩咐,对你们这几房宽厚些,你的长辈,才有机会把你送到陇右,假充沈家子——选择沈家,当然也是因为梁老夫人间接是被沈氏气死的,用沈家子的名义,往后出了什么事情,自好拖沈家下水,以为梁老夫人报仇,是不是?”   “照世子所言,梁家既然有为梁老夫人报仇之念,却为何让我到卓家长住?”沈丹古反问,“而且还深受敏平侯之栽培!这岂不是害了梁老夫人的后人?”宁摇碧冷笑着道:“梁老夫人的后人更是敏平侯之后!当年梁家谋逆事败,合家前程断绝!梁老夫人的嫡兄嫡弟想方设法送口信到敏平侯府,请求梁老夫人进宫为其求情,却为敏平侯所阻——他们恨极了敏平侯,加上梁老夫人已经去世,又怎么会去管卓家子孙的死活?!你这辈子的目的,不外乎是第一挑唆皇室自相残杀,报梁氏满族之恨;第二拖卓家、沈家下水!不是么?!”   沈丹古还是很镇定:“世子说这些话,可有铁证?”“你真是天真!”宁摇碧大笑摇头,叹道,“本世子是大理正没错,但如今又不是在大理寺中审案,要那么多证据做什么?知道是你干的不就成了?延昌郡王能遇刺,鲁王能被赐死,难道你就横死不得?!”   “那世子既然没有证据,又何必提燕王、梁家事?”沈丹古嘿然道,“世子只不过是想杀我罢了,却还要说这么一番话,却又是何必?”宁摇碧爽快的道:“你也不必套本世子的话,本世子想你死,你活得到现在?本世子只是好奇,你冒沈家子之名时尚在襁褓罢?梁家怎的如此有把握,笃定了你能成事?别告诉本世子,你那般年少时,就让梁家人认定了你后来的神童之名!”沈丹古冷笑了一声,道:“世子横竖已经要我性命了,我又何必告诉世子?”   “横竖都是一死,这话没有错。”宁摇碧不假思索的道,“只不过,这天下死法万千,你若说了,或许本世子还能给你个痛快。”“我一生寄人篱下,苦楚尝遍,难道到死了还会怕吗?”沈丹古淡淡的道,“除非世子答应给我一线生机,或许我的回答让世子十分意外也不一定,不是吗?”宁摇碧好笑道:“本世子现在就答应你……你敢相信?”沈丹古一噎。宁摇碧的不要脸,那是满长安无数纨绔都为之望尘莫及的。他的承诺,只有他想守诺时才有用。“……那世子先解了我心头疑惑?”沈丹古沉默良久,知道今日踏上这画舫,已无生路,思索良久,却还是提出了要求。“你想问本世子是何时开始怀疑你的身份?”宁摇碧立刻道。   沈丹古不能不佩服他的思绪敏捷:“不错!世子说从我托付小七娘那儿,我是不会相信的,那时候我一直小心得很!何况世子一直都在谋划助如今的太子殿下登临大宝的大事,即使重视小七娘,又怎能抽出那许多人手来追查我?”“这个就要问晋王小郡主……哦,虽然十日前大赦,晋王女眷也在赦免之列,然而郡主之封怕是要不回去了,如今只能说唐千夏。”宁摇碧淡淡的道,“凤凰花树出自南诏,靠近剑南,唐千夏在你那里临摹了凤凰花开,本世子岂能不多想一想?”沈丹古皱眉道:“世子此言叫人难以置信!家母也是蜀人,蜀地也属剑南,怎就不能有凤凰花开之画?”   宁摇碧淡淡的道:“这就是你命不好了,你为了挑唆晋王和今上,与唐千夏走近过一段辰光,当时你暗示自己是燕王之后。但那次唐千夏要看那幅凤凰花树的画时你不让,这小娘子疑心重得紧,立刻着手查了沈获纳的那个蜀妓——那蜀妓是蜀人,但从来没到过有大片凤凰花树的地方。毕竟蜀地也不算小了,凤凰花树可不是垂杨柳那样到处可见,嘿嘿,蜀地是在剑南啊!唐千夏立刻就怀疑到了梁家……其实对唐千夏来说你是燕王之后还是梁家人,她都不在乎,横竖能帮她报了母仇就成,问题是你刻意隐瞒必有所图,她就留了个心眼。”沈丹古呆了片刻,才道:“即使如此,也可以说成家母从别处临摹来的?”   “只怪你那幅画画得太过真切传神。”宁摇碧冷笑着道,“这是梁家流放之地的写意不是吗?唐千夏托了本世子打发人去剑南看过了,梁家如今流放之地附近的山峦花树,描摹回来后,被唐千夏认为和你那幅画一般无二——这样还猜不出来你梁家人的身份?”沈丹古恍然大悟,咬牙道:“原来如此!”“该你回答本世子了!”宁摇碧皱眉提醒。   第二百零八章:燕王之恨、前朝旧怨   “原本让父亲派了照拂我的人画了那幅画,不过是为了知道父母埋僘之地,缅怀先人,不想倒是露了破绽……”沈丹古凝神片刻,一叹,“命数使然,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定了定神,淡淡的道,“为什么梁家打发我一人出来?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母亲……她生我时去了,原本她不必去的,皆因在剑南缺医少药,属官对我们这几房说是宽待,不过是不轻易加斥责罢了,至于说帮手那却是不可能的。”   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显然印象极深,一直平静的脸色也因之变幻片刻,才继续道,“我父亲是梁老夫人的嫡亲侄儿,但我的祖母……梁老夫人的嫂子,却是景宗皇帝梁皇后之母的表侄女。你明白了吗?”宁摇碧皱起眉,片刻之后脸色微变,道:“是和燕王……?”   沈丹古脸上浮现出讥诮之色,道:“若不是这样,我听人说我父亲母亲是极为恩爱的,父亲怎么舍得让我去姓沈?”“梁皇后和燕王都是如此,难道你与你父亲也这样?”宁摇碧皱眉道,“那梁家其他人呢?你们不管了?”   沈丹古冷笑着道:“据说我母亲死后,我父亲伤心难过得紧,总觉得都是皇室和卓家、沈家害死了我母亲,至于梁家其他人么……他大概没心思管了罢?”宁摇碧皱着眉,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是没想到他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问题原来这么简单:“原来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只不过你父亲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让沈获把你当成亲生子?”   “你也知道剑南靠近南诏,蛮荒之地总归有些特别的手段。”沈丹古讥诮的一笑,道,“中原有催情香,南诏倒有些巫蛊术,当然没有传说的那么神奇,不过沈获向来被李氏管得紧,难得有在外偷情的机会,总归吊着一颗心,心神不宁之下着了道儿那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何况李氏看得紧,他也不敢多去外室的地方看,自然好做手脚的很。否则沈氏的侄子兄弟也不少,为什么偏偏挑了他?”梁家当年号称梁半城,言其势力之大,虽然被咸平帝铲除得彻底,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留下来些许残党,把沈获骗得接个私生子和外室回府倒也不是不可能。   话说到这儿宁摇碧已经没了兴趣,正待开口,又听沈丹古淡淡的道:“其实最初我父亲的意思并不是叫我做后来这些事情。”“嗯?又是什么事情叫他改了主意吗?”宁摇碧挑眉问道。不想沈丹古冷笑:“改变主意的人是我!”见宁摇碧不解,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起初父亲是想着让我在沈家好好过日子,虽然是沈家庶子,然而到底比在剑南繁华,不至于像我母亲那样病无所医!但……我在沈家长到五岁,却听说父亲去了。”沈丹古目中露出痛色,缓缓道:“父亲去的缘故和母亲差不多,倘若他和世子你一样还在富贵乡里,拿好药养着几十年也能拖下来的。可在剑南……又是被属官监督之下,他也只能随便吃上几副方子……正值壮年就这么去了。”   “那之后我想我留在沈家这辈子也是逐渐听着梁家人怎么样陆陆续续的离世,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死了——我记得身边人经常会提起长安,所以我就想,即使要死,我也想死在长安。”沈丹古低低一笑,“所以我激怒了李氏……借着神童之名到了长安。”   宁摇碧笑着道:“照你这么说,你才到长安时也没有想到私下里纵横捭阖,怎的后来忽然就陷入其中了呢?”“梁家凋零剑南,卓、沈依旧富贵,皇室重熙累累……”沈丹古淡淡的道,“看到的多了,心自然就窄了。受的欺辱多了,总归会有忍无可忍的一天。”他忽然一笑,“世子的为人,怎么会在乎我这样一个人的死活?我想世子现在这么做,恐怕还是为了小七娘考虑,怕我留有什么后手,对卓家不利,使她担心?”   “当然是这样。”宁摇碧坦然点头,“之前被唐缘、晋王之事拖着,既是无暇,也是担心打草惊蛇,反而误了正事,这才没有理会你。如今腾出手来,自是轮到你了。昭节快生产了,我已为二郎取了‘夷泰’为名,一切逆了这名字的事情,还是早些了断的好!”“宁夷泰?”沈丹古嘿然道,“世子笃定我说的是真的?还是笃定我现在死了就没法拖卓家下水了吗?”宁摇碧诚恳道:“我怎么可能相信你?只不过你被邀来我这里,你那些下属岂能不担心?”沈丹古脸色一变,就听宁摇碧继续道,“他们担心之下总归会忍不住彼此打探一下,或者到这附近等着的……”   被他提醒,沈丹古刷的起身,奔到画舫一侧撩起帘子——远处的岸上,两名劲装男子正迅速靠近一名似斜倚岸旁垂丝柳上的妇人……“你!”沈丹古深深吸了口气,想提醒那妇人,却生生咽了下去,猛然转过头来,盯住了宁摇碧!   宁摇碧神色自若:“虽然不太可能就这么一网打尽,但大抵解决了,剩下那么几个料想也翻不出浪花来,这样,本世子就放心了!”“……你既知梁皇后与燕王之事,我的情况料想你也明白!”沈丹古怒不可遏,寒声道,“我如今年已廿二,也就几年功夫了——你!”   “横竖你活不了多久了,早死晚死,不过数年光阴。”宁摇碧伸手抚摩着猎隼光滑的羽毛,漫不经心的道,“至于你那些属下,你都要死了,何必管他们?”沈丹古盯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露出诡异而幸灾乐祸之色,慢慢的道:“看你如今还能心平气和的与我说话,看来有件事情你确实到现在还不知道……小七娘刚过门那时候……”听到卓昭节,宁摇碧果然是不敢怠慢,悠闲自在之色一扫而空,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道:“怎么?”   “……”沈丹古欲要说出自己在蕊蝶别院轻薄卓昭节、而苏史那却袖手旁观而且隐瞒下来此事,以离间宁摇碧与苏史那、也让卓昭节名节受损,以报复宁摇碧的心狠手辣——只是他要开口时,眼前却仿佛浮现了那张倾国之容,隔着窗,满面惊喜的叫着“沈家哥哥”,明快娇艳的小七娘,千宠万爱里长大的掌上明珠,出阁之后亦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珍宝……只要这么一说,即使宁摇碧仍旧爱她,可想来也会有所芥蒂的罢?一个吻也许还能忍耐……但他可以把话说的含糊些,横竖当时卓昭节已为人妇……这样的恶意翻滚着浮上心头,只是想想这对金童玉女一样的夫妻之间就这样被插上一刀,快意就迫不及待的催促着他要添油加醋的说来。   可话到嘴边,记忆里那勌活明媚的小娘子却愈发清楚,她仰向春晖的白玉般的脸庞、笑起来清脆如银铃的声响、任性使气时嘟起嘴的模样……心念电转,一息万千。   沈丹古看着宁摇碧目中疑色加重,却到底一狠心,斩去余念,只淡淡的道:“那时候你父亲对小七娘很不好,虽然她没回娘家说什么,但者却透露给了卓家。君侯知道之后非常难过,几次说过早该阻止她嫁进宁家的。”知道宁摇碧心思敏捷,寻常谎话很难敷衍住他,沈丹古又道,“实际上君侯一直都不喜欢你这个孙婿,你从来都不是他中意的晚辈……不想你如今倒是为卓家奔走起来了。”   宁摇碧听出他话语里的恶毒和嘲讽,疑色渐消,却笑了起来,无所谓的道:“本世子娶的是昭节,又不是敏平侯,他是昭节的长辈,背后说几句嘴,本世子装一装糊涂又如何?今日之事,是为了不要昭节烦心,却不是为了要卓家感激本世子。”他见沈丹古没有旁的话,便淡淡的吩咐,“呮奴送一送客。”沈丹古毫不反抗的跟着呮奴走出画舫,初夏的阳光从头顶照下来,这时候正是午时——他留恋的抬头看了眼,伸手向着虚空抓了满把,用力攥紧——可他知道,他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抓不住。   这一生呵,何尝不是如此?他努力过、坚持过、谋划过、不甘过……种种苦痛种种辛勤,到头来,也不过是手中空空、心也空空,幽暗昏惑的回忆里,也不过是只明片光,摇摇曳曳,是生命中难得一刻没有忧虑没有怨怼的时光。——春晖骄阳,前者和煦得使人落泪,后者璀璨得无与伦比,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但终究握不住、留不住,这样的美好光辉,只可记忆,只可感受,只在春明夏晴,只在当时,永不为谁停留,错过了,就没有了。   “然而我去之后,这片天地,又会有什么不一样?雍国公府里的当家主母,也合该继续笑得无忧无虑、福祚绵长。”沈丹古摊开手掌,披一身光彩,微笑着走向呮奴。   画舫开始向岸边靠去,呮奴走进前舱,宁摇碧已经换了一壶茶水慢慢呷着,见他进来,问道:“做好了?”   “一会世子上岸后,船家会沿着曲江开到浐水里去。”呮奴会意的点头。正夏时,浐水浩荡,尸首绑上石块丢进去,正好掩藏。至于石块被冲开,尸体浮上来,如今这气候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了。反正只要不是当街被目睹杀人,横竖这件事情不会牵扯到宁摇碧身上来。宁摇碧本身也没把杀了沈丹古当回事,闭目思索了片刻,觉得整件事情没什么差错,便道:“一会让马车到东市去一趟,徽娘爱吃那儿的糖人。对了,回府后就说今日是淳于约本世子出来商议他以后到江南去提亲之事,不要多旁的嘴。”呮奴答应了,想了想,到底按捺不住好奇问:“世子,梁皇后与燕王、还有这沈丹古……到底怎的了?”   他是宁摇碧之心腹,方才就在外头替宁摇碧守着门,此刻这么问,宁摇碧也不生气,淡淡的道:“这就是燕王为何不能为储的缘故。”呮奴惊讶道:“那怎会与沈丹古有关?”   “梁皇后当年难产而死是有缘故的。”宁摇碧缓缓道,“当时景宗皇帝怜爱她,得知难产,钦命院判入内抢救,不想却被院判断出她随了母家的隐疾,本身就活不长!燕王是她的血脉,亦有此疾!所以景宗皇帝不是不宠爱燕王,只是实在不能把大凉交给一个注定短命、子孙也难享寿之人!”呮奴闻言,顿时变了脸色:“那世子妇……”卓昭节的嫡亲祖母梁氏可也不算久寿啊!   “乱想什么?”宁摇碧不悦的训斥道,“你看梁老夫人的子孙,如卓昭纯年岁不也长了吗?而且梁家其他人为什么不短寿?梁老夫人虽然是梁皇后的嫡亲侄女,但她的父亲乃是元配嫡出,梁皇后却是继室嫡出!梁老夫人这一支自然不会随了梁皇后红颜薄命!”——然而沈丹古,却因其祖母亦是出自梁皇后母家,传到了这样的隐疾宁摇碧不杀他,他本来也活不了几年,即使留下子嗣,子嗣也很难活过三十岁。   这样残酷的事实,景宗实在不忍心告诉心爱元后唯一的子嗣,哪怕燕王不忿之下卷入谋逆,景宗将之流放边疆,仍旧舍不得告诉他——这也是燕王和世子在边疆一起病逝后,景宗皇帝辍朝哀悼的缘故。倘若不是隐疾的缘故,景宗岂会不想立嫡长子、又是他心爱元后的儿子为储君?!   第二百零九章:再次生子   五月初的时候卓昭节顺顺利利的诞下了嫡次子宁夷泰,已经四岁的双生子很有些小大人的模样了,双双背着手站在摇篮前看着弟弟——双生子一直都不太和睦的,但对于新生的婴孩倒是有许多共同话题。夫妇两个隔着屏风说话,不时听一听长子长女的稚声稚语,都觉得无限心安。纪阳长公主对于新添的曾孙也很喜欢,长公主如今是越发的苍老了,年幼的宁夷旷和宁夷徽不止一次抱怨说和曾祖母说话必得用尽全身力气的大喊,曾祖母才能听见。   卓昭节听到后不免恼怒子女不懂事,倒是宁摇碧怆然之余,还是很有耐心的好言与子女解释。好在双生子虽然任性顽皮些,倒也不是完全不讲理,被宁摇碧再三教导,就不再觉得去陪曾祖母是件麻烦事了。   这一年的夏天,因为新君卧病,慕皇后传了懿旨,表示既然圣驾不便移动,自己也将留在大明宫里照料治亨帝。皇后这么说了,太子当然也要留下来侍奉父母,所以避暑的事情便作罢。本来即使避暑的话宁家也要为纪阳长公主的缘故请求留下来,因为长公主现在的身体是禁不住颠簸了,哪怕仅仅是从长安到翠微山。既然都在长安过夏天,慕皇后慷慨的表示若有臣子家中冰例不够,大可以开皇室的储存接应。因为晓得纪阳长公主年长又怕热,皇后特意赐了宁家好几车。长公主的辈分和年纪,是没什么必要去谢恩了,而且自从咸平帝驾崩后,长公主就不愿意再提进宫两个字。卓昭节出了月子后,就替长公主进宫谢恩,顺便带了三个子女去给慕皇后请安。在蓬莱殿里看到慕氏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位置从侧面移到了凤座上,在皇后这个身份之下,慕氏看起来分外的年轻精神,从前的慈祥和蔼也笼罩上了一层威严。   不过慕皇后并没有因此就显得不可接近,还是笑容满面的免了卓昭节与子女的礼,催促道:“快把新添的小郎君抱上来与本宫看看,你和九郎的孩子必是俊俏的,只是不晓得和旷郎比哪个更俊?”双生子这段年纪最爱比这比那,闻言宁夷旷立刻嚷道:“必定是我更俊俏!”   陪嫁使女下来接了襁褓上去,慕皇后先朝襁褓里张望了片刻,又看了看殿下的宁夷旷,就吃吃的笑了起来:“本宫怎么瞧你们各有千秋?”宁夷旷连想都没想,就道:“娘娘一定是看二郎小,故意偏着他!上回曾祖母就说过,二娘比我小,所以曾祖母会偏她些。”慕皇后哈哈大笑,道:“你这小郎君,本宫想问倒你一次都这么难。”   宁夷旷越发得意洋洋:“祖父和父亲都赞我聪慧得紧,娘娘想问倒我当然不容易。”卓昭节拿帕子在旁半遮着脸,叹息道:“我如今听他唧唧喳喳的就头疼!娘娘不要理他了!”“有小孩子跟前闹着才热闹呢。”慕皇后心情很好的将襁褓放在自己的膝上,小心的点了点宁夷泰的脸颊,微笑道,“本宫一天不见鹤奴总觉得寂寞得很,除了鹤奴外,也就你家这些小孩子大方。其他人家的,到了本宫跟前,总是怪拘礼的,哪怕从前鸿奴在长安,被三娘领过来,也是这样。”   说到鸿奴,卓昭节有些想念慕空蝉了,道:“文靖伯致仕还乡,慕姐姐随时五承欢膝下、侍奉左右,自是孝悌之义。但就此与咱们这些人分别,总是常常想起她来。”既然提到了时家,慕皇后倒是想起一事,把襁褓还给使女,令她步下丹墀送还给卓昭节身后的乳母,又叫老成持重的宫人领了双生子出去玩耍,这才道:“可怜淳于家的十三郎,本以为从西域回来就好上门提亲,未想时家大娘子却随文靖伯回江南去了,现下……又不方便提这件事情,楚国公夫人前儿个进宫来,还说想给他讨个忙碌些的差使,忙起来少惦记些。”   ——当初西域归来,淳于家和时家都做好了结亲的准备,未想时未宁却依旧不肯答应,华容大长公主和时斓苦劝无果,只得与淳于家赔了礼。而淳于家见这媳妇如此难弄,心里也腻烦,索性就让淳于桑野不必再考虑时未宁,另择贤德淑静的大家闺秀。   淳于桑野自然是不肯的,可心上人和自己家里都不答应,他急得跳脚也无用。跟着风云变换,他这点儿事情就更没人注意和关心了。到后来时斓致仕,楚国公被他纠缠不过,再次与时斓提了,又被时未宁拒绝——楚国公回到淳于家,索性就当着淳于桑野的面摔了茶碗,道是再敢提要娶时未宁的话,休怪他不认淳于桑野这个嫡孙!两家闹成这个样子到底还是时未宁的做法让人不能理解,只不过时家都不愿意太过强迫她,旁人家也无奈。   卓昭节也觉得时未宁若嫁了淳于桑野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她当年才到长安时就察觉到淳于桑野对时未宁的感情了,这许多年念念不忘,没有真心怎么可能?不过世事无凭,这两人横竖缘分还不到。想到之前鸾奴说的,淳于桑野寻了宁摇碧商议国丧之后南下再次提亲之事,卓昭节暗自摇头:时未宁可不是那种看到淳于桑野千里迢迢追到江南去就会被感动的人,比江南更遥远更苦寒的西域,淳于桑野不也是陪她走过来了?可见这一手对时未宁没什么用。这位大娘子的心思,与常人都不同,想投其好,真的很难很难。然而淳于桑野既然不肯死心——旁人也劝他不住。“十三郎向来倔强。”这一对纠缠这些年了,看着都吃力,卓昭节捡个轻松欢快些的提,道,“倒是六娘子,我记得她没出阁前是极跳脱的,如今倒是温柔了不少。”   慕皇后眼角一松,露出笑色,道:“做了母亲的人了,总归不能一样了。”卓昭节说的六娘当然是淳于家的六娘淳于佩,嫁给慕皇后的嫡侄慕空涧的,去年生下一子慕濯,是邵国公府的世孙。淳于佩婚前一直和时未宁作对,也是个刁蛮小娘子,自打出阁为人妇后渐渐就收敛了起来,慕濯出生后更是把从前的蛮横骄气一起收敛,换成了满腔的柔情和慈爱。慕皇后只有太子一子、唐兴一孙,对娘家侄子当然也是很在意的,此刻听卓昭节提起来就兴致勃勃的道:“说起来当初还从你这儿抄了方子,回头得叫六娘谢谢你。”   “娘娘这话说的我可是不敢当了。”卓昭节笑,“早先我就说过那方子卓家几代娘子都是这么用的,可用来用去……横竖是那么回事,如今世孙是因为娘娘福泽、慕家的福分呢,哪儿又关我什么事情了?”   “不管是不是,给你索点好处不好吗?”慕皇后打趣,“唉,现成的好处送上门你竟然不要。”这话音才落,殿外忽然有人接口道:“母后,什么好处送上门来没人要?”跟着声音,夹脚进来一个素衣美人,这样随意、此刻又能过来的,当然是如今唯一的公主庆熙了。公主出阁也有三年了,奈何一直无子,虽然三年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范家也没那胆子对金枝玉叶说长道短,但有姑母义康长公主出阁十几年、与驸马恩爱却膝下空虚的例子在那儿……庆熙心里也焦急得很,她生母早逝,是慕皇后亲自养大的,有心事,当然是往蓬莱殿来说。此刻倒是恰好赶上了。   卓昭节忙起身给她见礼,庆熙摆手免了,还没说话,目光立刻被宁夷泰吸引了去,开口时声音都轻柔了几分:“这是你家二郎?”“是呢,今儿个带来给娘娘看看。”卓昭节晓得庆熙公主因为特别的想要孩子,如今是见着了小孩子就走不动,便令乳母把宁夷泰抱给公主看看。   公主果然是恋恋不舍,甚至把慕皇后都丢在上头了,皇后看到这样子,又是好气又是怜悯,咳嗽了好几声才叫公主醒悟过来,却舍不得把宁夷泰还给乳母,索性抱到上头去:“母后看,宁表哥的嫡子到底生得俊。”“本宫方才就看过啦。”慕皇后不忍说她什么,只无奈的笑了笑,公主的心事人人知道,可不是人力所能为,皇后不想她伤心,就把话题岔开,对卓昭节道,“你们府上的那株凤凰花树,长安独一份的,这会开没开?”卓昭节明白皇后的意思,借着凤凰花树天南海北的说了起来,绝口不提子嗣二字。   这样到了告退的时候,公主才惋惜的把襁褓还给了乳母——卓昭节颇为感慨的领着子女到了宫门前,却见冒姑竟在门口站着,她吃了一惊,正待询问,冒姑看到了她,却快步抢上,先扶住了卓昭节,想说什么又忍住,微微颤抖着声音道:“世子妇,有事儿……先上车再说。”   卓昭节一听这话就知道不是好事,甚至是出了坏事了,心头陡然一沉!   第二百一十章:班氏离世   虽然看到冒姑的样子就知道有坏消息来,然而卓昭节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这坏消息竟然是班氏去了……   双生子还是头一次看到母亲不顾仪态的号啕大哭,冒姑抱着宁夷泰往她怀里一个劲得递也不管用,子女和下人都吓得面面相觑。还是匆匆赶来的宁摇碧命下人把子女都先送回府,自己陪妻子去卓家问个清楚。   这时候卓家四房里游氏也哭得悲痛万分,游焕等人中榜后大抵都外放了,如今只有媳妇子孙陪在跟前,这些晚辈有的根本没见过班氏,也谈不上多少难过,但见游氏哭得摧心裂肝,都紧张得很。   卓芳礼是男子,虽然不曾落泪,然而神色也黯然得很。游若珩只会死读书,仕宦长安那些年,全靠班氏里里外外的打点主持,应酬来往。班氏尤其因为女儿的缘故待卓芳礼上心,梁氏早逝,卓芳礼与继母沈氏的关系非常恶劣,有几年是很把班氏当成母亲看待的。何况这岳母一心一意的帮忙,还替他抚养了嫡幼女,为人处事向来大方爽朗,从来不贪图侯府的便宜,实在值得晚辈们尊重。   如今一朝离世……   卓芳礼追想过往,只觉得无限惆怅。   待卓昭节回到娘家,先和游氏等众人一起大哭了一场,到晌午后才能够止住,问起来经过——游氏流着泪道:“说是五日的早上,你外祖父起来时发觉不对,才知道是夜间……去了……”   班氏今年六十有七,这个年岁在这会算是长寿了。去得又平静,膝下子孙众多,而且好几个有了功名——说起来这辈子也算有福之人了。   赫氏、古盼儿都这么劝说着,只是作为女儿和外孙女,班氏就是活到八十岁过世也觉得太短的。   同样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卓昭琼没有见过外祖母,虽然出于骨肉亲情也难过,但到底不比母亲和妹妹,哭了一场之后就帮着嫂子劝了起来。倒是晚一步到的唐慎之悲痛之意丝毫不比卓昭节差,游氏被他引得眼泪又止不住,心里倒是觉得班氏总算没有白疼这几个晚辈。   哭过说过,就议起了奔丧之事——因为游焕、宋维仪、白子静这些孙儿孙婿天南海北的为官作宦,长安还有侯府这样的贵亲,班氏一手养大的卓昭节如今亦是贵为雍国公府主母,这些人都不在秣陵,班氏去后若不等他们就把丧事办掉,那就太冷清了,也显得对这些人不重视。   游家当然不会这么做,虽然现在是六月里,但还是用冰冰住尸身,等着子孙们到了再行礼。现在信送了来,就是问长安这边谁回去吊唁。   卓昭节自然是头一个嚷着要去。游氏虽然被晚辈劝说天气太热,她年岁也长了,但斟酌之下,还是坚持要亲自去送母亲一程。这种大事当然不可能就两个女子出面,卓芳礼本就是荫封的散官,横竖没有正式差使,念着岳母的恩情,索性提出陪妻女走上一遭。   而卓芳礼和游氏都去了,子孙也都动了心思,但长安这边也不可能不留人——因为小孩子们到底还是不想带去的,免得他们年纪太小,路上出事儿。   议下来留了卓昭质夫妇守家,其实卓昭质和卓昭粹留哪个下来都无所谓,然而游氏走后四房总归要有个当家主母主持的,赫氏是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在当家上古盼儿究竟年轻,比不得赫氏老练。   至于卓昭琼,居阳伯府离不得她——或者说她不放心自己不在时两个妯娌,所以决定她就不要去了。   卓无忧和卓无忌现在都是十一岁,正是淘气顽皮的时候,虽然没见过班氏,然而早就仰慕江南的风情,也嚷着要去送一送曾外祖母。但卓芳礼和游氏顾忌着如今天热,到底没肯答应——他们这一辈是一个人也不带,这样也方便立刻就动身。   卓家这儿商议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还没问一个人,唐慎之之前一直在旁默默垂泪,此刻怅然道:“我若不去送一送外祖母,岂能称人?”   于是人就这么定了下来。   ——虽然宁摇碧挂心膝下三个子女,而且这次卓昭节也有父母兄嫂陪伴,所以犹豫之下决定就不陪卓昭节奔丧,而是留下来照顾子女。但唐慎之侯爵的身份并不比宁摇碧国公世子的身份差多少,年迈得善终,有这样出息的晚辈吊唁哀哭,秣陵游氏的声名却也远远传了开去。   尤其唐慎之的身世,坐足了班氏的贤名。   可这样的哀荣再盛大,终究换不回端颐苑里和蔼微笑、语重心长的慈祥老人了。   游若珩在老妻去后亦是深受打击,他本来就有点木讷,这一次见了面分外的迟钝起来。看得人心里暗惊,总觉得仿佛他日子也不长一样。   好几十年没和父母见面,游氏看到这景象真是悲从中来。   游家本是秣陵名门,江南出名的书香之家,老夫人去世,自是吊客如云。告老的时斓和华容大长公主也着人扶着亲自上门来安慰游若珩——卓昭节倒是趁这机会和慕空蝉见了一面。   一见面当然是慕空蝉先安慰她,说了些丧事,慕空蝉问起长安,得知姑母慕皇后惦记着自己,还提到鸿奴,也有些感慨:“都说江南好,来了之后才发现终究家乡更叫人思念,往后我想我还是要回长安住的。”   卓昭节勉强一笑:“鸿奴大了也要上京赶考,横竖你们宅子也没卖,都在那儿。”   “据说这次你们会把照郎和皎娘带走?”见她兴致不高,慕空蝉也打消了长谈的念头,开门见山的问。   卓昭节一怔,道:“是的,之前我大表哥才去世,我就有了这个打算,所以和母亲提了。只是当时有着身孕,外祖母也还在,就想着过些时候再说,哪里知道……”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慕空蝉忙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皱眉道:“原来是养在你膝下?怪道如今游家二夫人、三夫人都在想方设法的……”说到这儿她似乎觉得当着卓昭节的面说游家人到底不大好,赶忙住了嘴。   “二舅母和三舅母?”卓昭节一呆,道,“怎的了?”   “还能怎么了?”慕空蝉扬了扬下颔叫使女出去看着,小声道,“游家在秣陵算高门大户了,可和长安的贵胄到底不能比!本来你这侄子侄女就是长房的人,名下自有双份产业,你那大舅母已经去了,大表嫂又改嫁——其他房里若抚养了这两个,还怕不能算计点儿好处去?不但如此,说起来还是他们养大了侄子侄女!结果如今倒好了……”   卓昭节眉头一皱,她在游家长大,自己这些舅母是什么人,最清楚不过,尤其是三舅母连氏,向来小气短见,当年游烁才去,游氏和卓昭节就担心过游照、游皎娘,尤其是游皎娘的抚养问题,便是不放心这些舅母表嫂。   那时候只想到她们不会对游皎娘上心或者教不好游皎娘,却不想虽然如此,这几房倒是透过了这兄妹两个觊觎起了大房的产业了……   “这话可是秣陵现在暗暗传的,可不是我胡说八道挑唆你们亲戚之情。”慕空蝉见她皱眉不语,倒是会错了意,忙提醒道,“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过,我就是想着你们现在光顾着伤心怕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别到时候没个防备得罪了亲戚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怎么会?”卓昭节心想当年大舅母江氏才过世呢,二舅母和三舅母就明争暗斗的抢起了管家之权,若非大舅母早有防备,留了帐本副册免得媳妇巫曼娘吃了亏……想到当年之事,便又想到班氏,她心中难受,顿了片刻才道,“大舅母和大表哥都去世的早,照郎和皎娘都可怜的很,他们的东西若还有人想打主意,我必要告诉外祖父和大舅舅的。”   慕空蝉见她没怨自己多嘴,这才松了口气,正色道:“现在事情还不止这些,本来传言里都说只是把他们带到卓家去养,虽然卓家也是侯门,但袭爵的不是你父亲,何况你父母子孙不少,到底会先顾自己的子女……倒还不会很嫉妒他们。可若是给你抚养……连我这个到江南才不久的外人都听说过当年班老夫人对你多么宠爱,你在宁家能当家,宁家如今何等的富贵、人丁又少,往后这兄妹两个前程还要说吗?这些……唉,你最好和父母商议商议罢。”   被慕空蝉提醒,卓昭节送走她后就去寻了游氏,才说了一句,游氏就冷笑起来:“方才你二舅母才走,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雪娘也跟着咱们走!”   游雪娘是二房的嫡孙女,卓昭节的二表哥游炬的嫡女——卓昭节听了这话不禁半晌作不得声,游氏又道:“三房也是差不多的意思!都觉得既然大房的孙儿可以养到长安去,他们的子孙不去就吃了亏,也不想想若不是……烁郎命苦,这两个孩子可怜,咱们何必插这个手?你二舅母还好,你那三舅母……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差说咱们是图谋你大舅舅的那份产业了!真是可笑之极!”   “三舅母……就是那么个人。”卓昭节叹了口气,意兴阑珊,秣陵游家是她记忆之中温馨而依恋的地方,可没想到再次归来时不但是为了奔丧,班氏一去,几位舅母的面目竟是如此陌生……外祖母不在了,亲戚们又是这样……与少年时候的那个游家,终究不一样了。   到这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心心念念某个地方,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因为人罢了。   如今人没有了,这地方和其他地方,虽然还有差别,可差别也没有想的那么大了。   她定了定神,道:“三舅母的话不必理睬,咱们这样的门第怎么会去贪图大舅舅的东西?只是……大舅舅年岁也长了,照郎和皎娘的产业,旁的不说,大房要继承的祭田之类总归是带不走的,这些大舅舅又不怎么管……”   “我想让二房、三房、四房一起帮着管,彼此监督,每年的利润分他们一部分。”游氏叹了口气,强打精神为游照和游皎娘盘算着,“你大舅舅虽然做过父母官,但这些庶务……他倒是能管,就是不上心,到底不是什么精细的人。二房和三房现在就打这样的主意,照郎和皎娘是绝对不能留下来了,本来我还想着照郎是郎君,如今也有九岁了,留在秣陵陪一陪你大舅舅也是……可你大舅舅那人未必护得住他,别叫二房和三房对他动起歪心思。”   卓昭节道:“大舅舅这儿还有四表弟,虽然沉默,但仿佛也还算孝顺。”   “不管你舅舅了。”在亲生女儿跟前,游氏流露出些许对游霰的怨意,“当年他若肯收敛些,你大舅母不至于操心太过,若能活到现在,二房、三房哪里敢把主意打到大房头上去?”   人带走容易,产业上头吃亏总归是难免的,游氏又说,“三郎、八郎、五娘他们不说,你是受了你外祖母抚养之恩的,如今日子也过的好。照郎和皎娘吃亏的产业,往后你若是肯,就由你给他们补上吧。横竖对你来说也没多少银钱……也不要从宁家出,这事儿和宁家没关系,就从你嫁妆里出。”   卓昭节点头:“这是应该的。”她犹豫了下,又道,“其实,当年外祖母是给过我一笔银钱的……”   之前班氏给的数万银票,遵循班氏的意思,卓昭节自己那份始终没和旁人说,游氏却也不知道,此刻听她说了,不禁泪流满面,道:“可怜的母亲,她这是怕你父亲斗不过沈氏,一旦你那五叔承了爵,咱们房里两手空空的被赶出去啊!”   第二百十一章:亲戚   游氏这么一哭,卓昭节想起当年班氏的殷切叮嘱、种种筹划,也觉得悲从中来,母女两个哀哭半晌,才彼此劝说着收了泪,继续商议起游照和游皎娘:“这笔银钱横竖你是用不上了,依我看还是贴还给游家吧。”   卓昭节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照郎和皎娘身世可怜,又是长房子孙,合该双份。”   “这钱是你外祖母私下里给的,叫你二舅母和三舅母知道了必然会怨怼你外祖母,不能让你外祖母去了还要被媳妇私下里编排。”游氏想了想,道,“所以只能不提你外祖母的名头,用别的名义还给他们了。”   公开的给又怕卓芳礼和游氏的子孙会有意见,卓昭节这次匆匆南下也没带上银票,游氏决定回了长安再琢磨怎么把这些银票还回游家。   银票的事情按下,丧事虽然排场大,但到底到了入葬的时候。   安葬完班氏,游氏就请了娘家人聚集端颐苑,提到要把游照和游皎娘带到长安去的话。果然她一提,二夫人和三夫人都不同意,连说:“霁娘这是骂我们了,照郎和皎娘又不是没有叔叔婶婶在,他们没了父亲也没了母亲,怎么就要姑祖家来养了?”   游氏伤心着班氏之死,心情本就不好,而且她在娘家时,受班氏宠爱,也是有几分脾气的,如今的身份也不需要看嫂子弟妹们的脸色,就径自道:“这事情是母亲生前和我说的,当时我就答应了,不过是因为母亲还在,舍不得他们远离,这才没告诉你们。”   二夫人和三夫人听了这话都是一噎——尽管不信游氏这话,但不信归不信,又不好公开的质疑游氏胡说八道,只好委婉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别说母亲,这两个孩子都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咱们也舍不得他们呢。”   “我也知道你们向来拿他们当自己的孙辈一样养大的。”到底是亲戚,也不能一个劲的拿势压人,游氏又缓和了语气,道,“如今要分别,向来雪娘他们也舍不得。不过又不是一辈子不见面了,大房的产业也带不走,往后照郎总归要回来接手的。”   这话一是提醒二夫人、三夫人,她们如今自己也是有儿孙的人了,能多么舍不得旁人的孩子?二是直接提到了产业。   若是之前听她说产业,二夫人和三夫人当然要心疼了,可现在听说游照和游皎娘可以到国公府去受栽培——治亨帝养病几个月了,慕氏正位中宫,与太子殿下一起摄政听事,如今这天下根本就是皇后与太子做主。宁家作为从开始就站在还是郡王的太子殿下这边的膀臂,两朝荣耀那是肯定了的。   何况雍国公宁戡只有世子宁摇碧一子,如今天下都知宁摇碧对正妻卓昭节宠爱万分,府中连个通房都没有,向来对妻子是千依百顺宠爱有加的。卓昭节的娘家亲戚在国公府怎会受委屈?卓昭节还时常出入宫闱——不拘是郎君还是娘子,跟着这个表姑,沾点儿光指不定就是一辈子受用无穷!   ……毕竟治亨帝是病了,但太子殿下正年轻呢,皇孙今年是五岁,和雪娘这几个孩子差不多大,若是时常见面,游家的门楣当然不敢妄想中宫之福,可又不是每个皇帝都像咸平帝,做个一宫之主,国戚的福分也不是不可能吧?   二夫人心里转着主意,就试探着道:“雪娘还真舍不得皎娘,到底她们小姐妹是一起长大的,皎娘这么一下子到了长安,怕也不习惯……不如……让雪娘陪她一起去小住上几日,等皎娘习惯了再回来?”   只要游雪娘去了,游家这边不派人去接,难道卓家宁家还能把个小孩子往外赶吗?横竖这两家都不多个小娘子吃饭。   三夫人听了也道:“灵娘前两日还说燕州那边气候不大好,想把意郎送回来,小孩子家多了总是热闹的……”   听她们果然争先恐后的想把孩子往长安塞,游氏心里实在烦,便淡淡的道:“二嫂和三弟妹怕是忘记了,长安那边也不是没有小孩子陪照郎和皎娘,无忧和无忌现成的西席,照郎去了可以和他们一起入学,就在家里,方便的很。至于皎娘,她和我膝下的畅娘差不多大,昭节的长女夷徽也年岁仿佛,是不缺小孩子做伴的。”   游氏这话就是明确的拒绝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失望的很,但家势放在那里,也不敢对游氏说什么,都是讪讪的。游氏定了定神又道:“雪娘和意郎现在都还小,贸然出远门怕是不好的,依我之见还是过几年再说罢,都是兄弟姐妹,秣陵和长安走水路,黄河不封冻的话也是快的。”   听出她语气里的松动,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是大喜,忙不迭的谢了又谢——游氏再提到大房的产业请他们代为照拂,权衡了下孙辈的前途,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敛了趁机下手的心思,决定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激怒游氏,免得往后不许二房、三房的子孙去长安,岂不是因小失大?   又听游霰许诺他们代为打理也可以分润,二夫人和三夫人彻底没了遗憾。   ……这样彼此让步之后,到底一家子又重归于好。   各人又和故旧别过,到了日子,游照和游皎娘穿着素衣拜别了曾祖父和祖父等长辈,跟着卓芳礼一行浩浩荡荡的去往长安……   宁摇碧和卓昭质、卓昭琼都亲自到灞陵渡口迎接。   卓无忧和卓无忌也在,他们都大了,倒也没什么,倒是双生子,减了几件金珠饰物,穿了略显素净的衣裙——毕竟班氏只是他们的曾外祖母不说,他们的曾祖母纪阳大长公主还在世。   看到双生子蹦蹦跳跳的迎上来,卓昭节有点意外:“你们怎的也来了?”   双生子一起说是想她了,卓昭节听得心头一暖,因为班氏故去的哀愁也被冲淡了几分,哪知说了没两句话,宁夷徽就忍不住露了原形,向着船上抬下来的箱笼张望着,道:“六姨母说江南好吃的多,母亲带了多少?”   “……”卓昭节无语的看了眼宁摇碧,宁摇碧笑着轻轻拉了拉女儿的小辫子,道:“徽娘真不听话,跟你说不要只记着吃……怎么就听你六姨的话,不听父亲的话?”   宁夷徽正要说话,那边游氏领着游照和游皎娘见过了卓昭质等人,卓昭节忙拉了子女过去和表兄姐见面。   已经九岁的游照看起来像个小大人了,他长的很像游烁,为人也像游烁,沉默寡言的不爱多话,好在身体不像游烁,打小还是比较健壮的。   他一丝不苟的领着妹妹游皎娘和宁家兄妹见礼,五岁的游皎娘生得像了巫曼娘,青稚可爱,神情之中有些怯意,但举止还大方,总归是班氏跟前养过的人。   卓昭节也是这次回去才见到游皎娘的,倒是游照是她看着出生和满周的,想起来当年游照玩砚台弄了满手墨汁,怕巫曼娘责骂,偷偷扯了自己的裙角擦拭,弄得姑嫂两个都哭笑不得——她及笄离开江南回父家时,这侄子还干过扯自己衣裙擦嘴擦手,害得她临出门了又转回去换衣裙……   那时候的游照,淘气却活泼,卓昭节记得他被班氏抱在怀里时,乌黑的眼珠那样明亮新奇的看着四周,雪白的藕一样的手臂和腿,做坏事后躲在巫曼娘裙后的狡黠模样……但现在的游照身上完全看不到那时候的影子了,他是个懂事沉默肯用功的孩子。   失了父母的孩子,总归更快些长大。   算起来不过七八年光景,可已是物易人非。   卓昭节的思绪被双生子打断,究竟小孩子更不知愁些,游照沉默寡言,双生子问了几句对他就没了兴趣,倒是游皎娘好奇的问起宁夷徽裙子上绣的花,宁夷徽骄傲而得意的道:“这是凤凰花,是南诏那边才有的,长安只得一棵,就在咱们家园子里……”   两个小娘子就着凤凰花一路谈下去,等东西卸得差不多,众人彼此招呼着上车分别时,宁夷徽已经恋恋不舍的邀游皎娘到自己家去看凤凰花——其实这时候已经快八月,长安暑气不足,凤凰花多半是落了。   看到这一幕,游氏和卓昭节都舒了口气,莫名的感到了些轻松。把游照和游皎娘接到长安不难,难就难在了小孩子之间的相处,宁夷徽和卓无瑕都是被捧在掌心的小娘子,万一和游皎娘处不好可就糟糕了。   如今见宁夷徽和游皎娘显然玩得很好,做长辈的也就放了心。   虽然早就商议过了,游照留在敏平侯府读书,游皎娘由卓昭节抚养,毕竟以宁家现在的权势和地位,卓昭节抚养的小娘子说亲更方便。不过游家兄妹才到长安,叫他们立刻分开了也不好,而且卓昭节南下时,只顾伤心了,还没顾得上给游皎娘预备住的地方。   何况忽然接个表侄女来住,纪阳大长公主那儿也得说一声。   所以游皎娘还是先跟游氏回敏平侯府。   而宁摇碧既然带着子女来接了,卓昭节自然不回娘家、直接回雍国公府了。回府去的路上,宁摇碧告诉她长安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为了开解卓昭节对班氏的怀念,他特意捡了喜事来说,头一件就提到谢盈脉终于生下了阮家的嫡长子。   谢盈脉的身孕是年初断出来的,当时就有一个来月了,七天前生产,因为卓昭节不在,宁摇碧让冒姑做主送的礼。   果然听了这个消息卓昭节也露了丝笑色,道:“回头礼单我看看,别漏了东西。等日子满了我再去阮家贺她。”按制她为班氏服小功,须穿葛五个月,这期间也不好到处跑的。   宁摇碧见这法子有效,又道:“苏宜笑和时二的嫡长子下个月也要满周了,还有淳于十一娘的嫡长女是再下个月满周。”   “回去看看库里有没有合宜的东西……”这些都是喜事要随礼,但先帝先皇后去了还不到一年,东西很需要斟酌,不能太打眼也不能太素净,卓昭节揉了揉眉心,开始思索着这两个月的人情世故如何安置……   ————————————————————————   对沈,偶有的是可惜与遗憾。   人的出身不可选择。   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如卓七,万千宠爱下长大,如骄阳,身聚璀璨星光。   有人出生即是原罪,如沈丹古,在已知命运之决绝下斗狠,云淡风轻下满目疮痍。   除了唏嘘感叹,真真怅然若失、徒呼奈何。   第二百十二章:花氏私奔   向纪阳大长公主禀告接表侄女游皎娘在宁家长住的事情很顺利,尤其是宁夷徽再三表示很喜欢游皎娘这个表姐,大长公主还意思意思的赐了个赤金项圈,让卓昭节给游皎娘,算是见面礼   ——当然面是不想见了,大长公主本来就不是博爱所有小孩子的人,除了自己的血脉,她对别人家小孩子向来没有什么耐心。这两年身子亏损下来,就更不愿意见外人了。   得到大长公主的准许后,卓昭节回到国公府这边,就挑了距离陌香院不算太远的锦春园,命人打扫好了,又修饰一番,添了许多小女孩子会喜欢的花草盆艺,还搭了两个秋千,供宁夷徽和游皎娘一起玩耍。   如此收拾好,卓昭节才带着宁夷徽到卓家去接人,不想回娘家又听了件事儿:“年底怕是你五叔要续弦,你和高家十六夫人不是交好?得空帮着问上一声,九娘是不是回来给继母敬个茶?当然若她母亲不愿意,那就算了,毕竟这些年为了九娘她都没再嫁。”卓昭节惊讶得很:“五叔居然肯续弦了?”卓芳涯这辈子可以说就是毁在了花氏身上,虽然花氏只是个侍妾,可五房里门一关,她比卓芳涯的元配发妻高氏在时还更像当家主母些。再加上她生了五房至今唯一的一个郎君,卓昭节还以为这五叔这辈子都只会守着小妾庶子过了,怎么忽然又想续弦了呢?   游氏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嘲笑,道:“他自己能想得开就好了!当年也不会把九娘的母亲气得自请离去!”“啊?”卓昭节一愣。游氏压低了声音:“花氏跑了!”卓昭节呆了片刻才道:“什么跑了?”“跟人跑了。”游氏淡淡的道,“就是咱们还在江南的时候,有天她说府里闷热得紧,想带凝郎到城外庄子上小住。你五叔向来就拿她当个宝的,自然无不应从——你也知道你这五叔没什么事情做,成日里守着他这妾和庶子转罢了,就要和她一起去。横竖如今你祖父还有那沈氏都不在,各房各过各的也没个人去管他们……结果他们就这么出了门,过了几日你五叔独自回来,一回来就慌慌张张的跑到你大伯母那儿问花氏和凝郎是不是回来了!”   卓昭节吃惊道:“怎么庄子上出了事情吗?”“哪里到了庄子上?”游氏哼道,“就你五叔说,路上在马车里,花氏拿了酒出来说路途太长,喝些解乏,他喝了两口就不省人事了!跟着醒过来时被扔在了翠微山中,四周全是下人,惟独少了花氏和她进门时带着的那个使女,还有凝郎!这傻子还以为他们是遭遇了匪人、花氏是被掳走的呢!也不想想,掳走花氏和凝郎倒有可能,可把那使女带着干什么?难道匪徒还要给他们母子留个伺候的人?恐怕当初花氏进门就不怀好意!”   “既然其他人都和五叔一起着了道儿……这花氏怎么就能把所有人都得手呢?”卓昭节无语道。游氏道:“所以说花氏来历很有问题,当初她自称良家子,实际上你大伯母使人查过,根本就是个暗门子!本来以为她生了子了,能够攀上咱们家也算命好了,总不该有旁的想法。然而这种人到底是求财为首的,什么夫妻之情在他们眼里那都是不知一提……不是早有图谋,哪儿能办成这事?你那五叔也蠢,死活不肯信,被你大伯母提醒回五房里查了财物堆放之地,才发现果然五房里什么都没有了,之前分给他的产业不引人注意的这几年都在陆续的卖,到最近才全部转手,宅子田地这些容易引起注意的,是这半个月低价折出去的!怪道她在五房早就能做主了还要在咱们家停留这些年呢,原来是为了处置这些产业!”   卓昭节知道暗门子即是暗娼,不禁吐了口气,道:“这么说来是遇见奸人了,可曾报官?”   “这些人筹划数年,即使报了官,哪儿那么好找回来?”游氏叹了口气,“而且你祖父知道后气得极了,却不赞同报官——难为你这五叔这几年给咱们家丢的脸还不够?你祖父手里还留了点儿养老的产业,还有你小姑姑的嫁妆那一部分,如今你小姑姑出着家是用不上了,便是淳于皇后已经去了,怕是慕皇后也未必肯对你小姑姑松这个口的。而且当年陈子瑞……你小姑姑现下也是心如死灰,没了这个意思。所以你祖父打算把这部分产业转给你五叔,你几个伯父还有你父亲都答应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事情遮过去,所以你祖父让你大伯母速速给他寻个续弦,也不必考虑门楣了,只要是良家子,便是寡妇也无所谓,对外就说是为了续弦才把花氏打发走的,至于凝郎,就说夭折了。”她皱着眉道,“你大伯母猜测花氏把凝郎带走恐怕不仅仅是怕他留在卓家会因为花氏受委屈,凝郎是在外头怀上的,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咱们卓家的血脉?不然凝郎在卓家再受委屈到底也比跟着花氏好。”   卓昭节狐疑道:“祖父不赞同报官?虽然丢脸了,可难道就这么便宜了花氏?”“这话是卓页回来说的,但我想着之前延昌郡王揭发你唐表哥身世那一回,不正是经过了林鹤望还有你这五叔?”游氏冷笑了一声,道,“五房向来和延昌郡王走得近,你这五叔又糊涂得一味宠爱那花氏,当初延昌郡王遇刺的消息才在长安传了开,本来因为‘发现’慎郎身世得赐散官之职的林鹤望可不就是带着平康坊的妓人去城外游赏、结果醉酒过度失足跌落湖中溺毙?虽然那次的妓人都说他是喝多了,可林鹤望乃是江南长大的,凫水犹如天性——再说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淹死,中间为什么没人救?那两个妓人说自己不会水,那叫人也不会吗?就算说附近没人会水,可既然知道林鹤望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去水边?章老夫人是个明白人,所以事后什么都没说,拿了那家妓馆的银钱就领着孙儿孙女回震城去了……”说到这儿,游氏一皱眉道,“说岔了,我想可能花氏拿了你五叔什么把柄,这种事情他肯定不会告诉你大伯和咱们房里的,只会去和你祖父说,所以你祖父才不肯报官的。不然那花氏凭什么走得如此公然?”   卓昭节顿时没了言语,心想卓芳涯也真是糊涂透顶了,这样关系身家性命的事情叫个妾知道也就算了,而且延昌郡王身死也不是一天两了,他居然也不把证据销毁掉,生生便宜了花氏!“我如今身上也不大方便去高家,不过我才回来,过两日缓缓大约会来看我,到时候我和她说,让她去转达罢。不过我想九娘的母亲怕是不会答应的。”卓昭节想了想道。   高氏以宰相嫡幼女的身份嫁给卓芳涯,当时卓芳涯可没笃定能袭爵,实际上他也没得过世子之位,所以当初高氏算是低嫁了的。那是因为高献陵以为卓芳涯会在学业上有成就,加上当时延昌郡王一派势大,敏平侯乃是这一党的骨干,高献陵才动了这个心思。未想高氏过门之后一直不得卓芳涯的喜欢不说,自卓芳涯迷上花氏后,越发的冷落嫡妻,甚至对嫡长女、九娘卓昭宝也毫不亲近。后来高氏忍无可忍带着女儿回了娘家,与卓芳涯和离——之后卓昭宝年节回来,宁可和大房、四房走动都不到五房里去,如今高氏怎么肯让女儿去给继母磕头请安?游氏道:“不过是意思意思,到底九娘是你五叔的嫡长女,你五叔要续弦,不告诉她,那是咱们家没把她当自己人看了。告诉她后她不来,那是另外一回事,横竖她母亲会给她寻好理由的。”卓昭节一听这么说也就放了心。   她接了游皎娘回国公府,过了两日宁娴容果然回来探望安慰。卓昭节把卓芳涯要续弦、问卓昭宝到时候回不回去见继母的事情和她说了,宁娴容就笑:“嫂子别怪我多嘴,我觉得高家既然对九娘子好,九娘子还回去做什么呢?不说九娘子,怕是新的五夫人进了门也觉得腻的。”宁娴容和卓昭节这样说话,是姑嫂两个真的毫无芥蒂才敢这样说卓家私事了。卓昭节道:“我猜她的母亲也不会让她去,不过我大伯母和母亲说的也对,九娘她到底是卓家血脉,父亲娶妻总得和她说上声,不然就是咱们把她忘记了。”   “原来是这样。”宁娴容恍然,点头道,“过两日我去寻兮墨,让她帮着问一问。”又说游皎娘,“方才在外头看到还吃了一惊,想着这小娘子怪眼生的,问了才知道是游家小娘子,生得怪可爱的……我瞧她和徽娘玩得很好,小孩子家还是有伴才热闹。”就叹,“唉,我这一年也没个动静,看着诺郎怪孤单的。”卓昭节笑着道:“横竖都有了嫡长子了,雷涵也不是那花心之人,你还怕往后没人和诺郎做伴?”又笑,“我一直都没问过,为什么你们嫡长子要起名为‘诺’呢?不知道是雷涵许诺了你什么,还是他在你跟前只会诺诺答话?”   “嫂子越发坏了!”宁娴容娇嗔着推她,“我好心回来看你,你还说我!”姑嫂两个说笑了几句,宁娴容问过大长公主近来的身体,也就告辞了。   数日后她传回来消息,高氏果然不想凑这个热闹——卓芳涯的婚期都没定呢,高氏就说卓昭宝怕是到时候不便过去的,因为要替外祖母抄写经文祈福。虽然外祖母不比父亲亲切,但卓昭宝的外祖母几年前就去世了,人死为大,到时候这个借口也可以拿出去搪塞宾客了。   第二百十三章:芳菲郡主   才从外院调到主人跟前伺候的鸣籁小心翼翼的提着食盒从庭中经过,虽然是秋初,但连着下了三天雨,这清晨的时候已经要穿两件夹衣了。   “你拿的是什么?”清脆的声音从廊上传来,鸣籁不必抬头就听出这是芳菲郡主的声音,这是雍国公最为宠爱的嫡长孙女,鸣籁自不敢怠慢,她小心的拎开些食盒,屈膝一礼,才恭敬道:“是厨房里才熬好的参汤。”“是拿给祖父的吗?你跟我一起去吧。”芳菲郡主歪了歪头,道。鸣籁答应之后站起身来,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却又忍不住把目光偏了偏,才十六岁的芳菲郡主已经展示出来她那传自父母的绝世容华,虽然此刻因为祖父雍国公的病重,无心装扮,只戴了简单的钗环,穿着家常衣裙,却依旧容光慑人,这满庭秋风秋雨过后的凄凉景象,都因为她的出现被镀上了一层脉脉的春光。   ——也难怪世传慕太后极喜芳菲郡主,不但三不五时的召她进宫小住,若非雍国公世子一力反对,早就聘下她做太子妃了。虽然如此,太后也封了她一个臣女为郡主,以示喜爱之情。只不过,太子唐兴十七岁了,至今没有选妃,据说心慕芳菲郡主,一直在磨着雍国公世子答应……   鸣籁走了神,差点撞到芳菲郡主使女的身上,被大使女横了一眼才惊觉,她歉意的看了眼对方,忙走好了路。到了雍国公宁戡的院子里,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宁戡的病断断续续有快一个月了,起初是避暑时多用了病,伤了风。按着年纪来说还不该到凶险的时候,但他意志消沉得很,药石的效果当然不会太好。   所以拖着拖着却是越发的严重了,不但世子和世子妇日夜侍奉榻前,连去年秋天才过了举试的大郎君宁夷旷都放下功课过来守着。   父母和长兄如此,常被太后召进宫去小住的长姐芳菲郡主宁夷徽亦辞别太后回来侍奉汤药,二郎君宁夷泰、三郎君宁夷易、二娘子宁夷姡自也轮流伺候着。就连才四岁的四郎君宁夷由,每日早晚也要缠着乳母带自己过来扒着门槛嚷上几句。   芳菲郡主进院子时,恰好看到二娘子宁夷姡领着幼弟宁夷由出来,长安皆知,雍国公世子和世子妇恩爱非常,膝下子女不但都是嫡出,而且个个容貌绝世——毕竟他们有着一对本身容貌堪称长安数一数二的父母。芳菲郡主的美貌,使得太后都因此对她格外宠爱,视同嫡亲爱女,在宫中小住时待遇竟是比着太后唯一的养女庆熙长公主,更不必说皇太子殿下唐兴几乎是公然恋着她了。   但二娘子宁夷姡却并不比姐姐差,她松松绾个飞仙髻,穿着五成新的家常衣裙,走在秋风瑟瑟的庭院里却好似九天谪仙。被她领着的宁夷由虽然年幼,却也是粉妆玉琢仿佛金童也似,只是此刻这金童显然老大不高兴,他嘟着嘴,满脸的泪痕,俨然受了天大的委屈。芳菲郡主不禁站住,奇道:“四郎怎么了?”   “祖父要和大哥单独说话,父亲和母亲就叫咱们都退出来,不想他倒是闹上了,说为什么只能告诉大哥不能告诉他。”宁夷姡叹着气,把宁夷由往长姐跟前一推,道,“喏,大姐回来了,你跟大姐闹罢!”芳菲郡主因为是嫡长女,打小被已故的曾祖母纪阳大长公主爱如珍宝的长大,到了三岁时才有二弟宁夷泰诞生来分宠爱,所以在兄弟姐妹里性情最泼辣,宁夷由虽然顽皮,却最怕这个姐姐,这会被她一看,顿时就低着头不说话了。   “祖父要和大哥说什么?”不想这会芳菲郡主却也没心思教训弟弟,亦是关心上了雍国公的举动。宁夷姡一脸无奈,把手一摊,道:“我哪儿知道?横竖父亲母亲把咱们都赶出来了,哦,父亲母亲都没进去呢。”“祖父向来疼爱大哥,可对我也不差啊。”芳菲郡主自言自语了一句,她却是和宁夷由一样吃上味了……   宁夷由是小孩子使性.子胡闹,芳菲郡主却是自认为和大哥宁夷旷乃是双生子,一般被曾祖母和祖父当珍宝一样看着长大的,既然雍国公要和宁夷旷单独说话,怎么漏了自己?她觉得郁闷了……宁夷姡斜睨了眼姐姐,提醒道:“父亲这会心情不太好,你可别和四弟一样去闹。   方才是父亲叫我领四弟出来的呢!”芳菲郡主不以为然:“父亲心情再不好,难道还能拿咱们撒气不成?”“这倒是。”宁夷姡一抿嘴,他们的父亲雍城侯世子宁摇碧在外头那是人见人怕,尤其去年掌了刑部之后,更是让长安众多纨绔闻风丧胆——   宁夷姡虽然才十岁,但因家世的缘故,也常参与些宴饮,时常听到那些自恃门第家世的五陵年少对宁摇碧何等畏惧,说来好笑,听说宁摇碧自己年轻的时候,本身就是叫无数京兆、大理正、刑部尚书头疼过的纨绔之首、据说那会还和另外两个狠辣的纨绔一起有个绰号叫什么长安三霸?只是前年才回长安的时采风,在宁夷姡兄弟姐妹的眼里是个终日笑嘻嘻,除了喜欢买容貌好的小娘子和狎.妓外与寻常长辈也没什么两样,绝对没有什么威严和凶狠的……至于还有一位淳于桑野,是连长安都不在了,据说因为他所恋慕的女子、时家大娘子时未宁游历岭南时路遇盗匪杀掠无辜黎庶,时未宁愤然出手阻拦,血战三昼夜,浑身无一处是好,生生将人数众多的贼寇惊退,但自己也因伤重而亡——这奇女子身死之时尸身兀自不倒,横枪坡前、浑身浴血、凤目含威、粉面带煞,威仪之重、战死之凄烈,以至于前去收尸的衙役心神为之所舍,竟不敢近前……因为时未宁已故的祖父时斓曾为大凉首辅、祖母更是贵为华容大长公主,她的身死,惊动朝野,钦命岭南驻军清剿时未宁身死之地方圆千里之内所有盗匪,宁靖一时。   而淳于桑野自请为先锋,获上意准许——他亲手诛杀了围攻时未宁的那窝盗匪,跟着却再也没有回到长安,道是要代替时未宁看遍这泱泱天下、锦绣大凉……   就连传闻里仅有的两个知交好友时采风和宁摇碧,也再未能收到他任何消息,只在山川之间,偶尔听人惊鸿一瞥。传闻里一度威慑长安众纨绔豪门的三霸,在宁夷姡这一代看来大抵是虚名了。毕竟宁摇碧在家中是出奇的好脾气,子女们甚至不曾见过几次他发火,要发火也是对着下人,转头看到妻子或子女立刻又是笑脸迎人了……所以宁夷姡从来没觉得父亲不高兴有什么可怕的?然而宁摇碧不可怕,里头却还有一位:“母亲也在里头……母亲心情也不大好。”   芳菲郡主顿时郑重起来:“母亲生气了可是要动家法的,那我还是不提了。”其实她小时候卓昭节也是宠女儿得很的,可这上上下下长辈对他们没有不宠爱的,却没个肯管教的到底也不成。而且他们的舅舅卓昭粹也是个好管闲事的,最看不惯没规矩的晚辈,没少从旁教唆卓昭节严格调教子女,卓昭节虽然没全听兄长的,但也不许他们失了分寸。久而久之下来宁家倒有些慈父严母的意思了。   芳菲郡主泼辣又顽皮,被这个母亲管得最多,挨的家法也多……所以她对卓昭节还是有惧心的。姐妹两个这儿嘀咕着,鸣籁壮着胆子越过她们把参汤送进去。花厅里团团坐了一圈人,世子宁摇碧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他身边的世子妇卓昭节微蹙着眉尖,两人都仿佛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二郎君、三郎君显然也识得分寸,此刻都乖巧的坐在下首,慢慢喝着茶,眼睛不时往内室方向看去,显然都对雍国公支开旁人,只和长孙说话感到好奇。看到鸣籁端着参汤进来,宁摇碧扫了一眼,正要说话,十一岁的三郎君宁夷易反应迅速,立刻跳起来道:“我来送进去吧!”“你们祖父正和你们大哥说着话,先候着吧。”宁摇碧摇了摇头,止住三子的小心思。宁夷易失望的坐了回去,拿眼睛望向母亲,卓昭节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于是他脸色立刻怏怏起来。鸣籁怯生生的站在门边,她觉得此刻厅中气氛很是古怪,本能的觉得不适合自己在这儿。可谁叫她就是去厨房取参汤的人呢?这会世子让候着,也不能不候着好在没过多久,内室的门就开了,众人一起望过去,却见宁夷旷在袖子里攥着什么出了来,眼眶红红的,显然在里头哭过。   出来之后迎着父亲弟弟们好奇与询问的目光,宁夷旷犹豫了下,却只含糊道:“祖父和我说了些以前的事儿。”一眼瞥见鸣籁,就道,“参汤拿进去罢。”这么一句话的回答当然不能让弟弟们满意,若非顾忌着里头雍国公要静养,而严母卓昭节就在跟前,宁夷易简直要跳起来了。两个弟弟都不住给兄长使眼色,只是宁夷旷移开目光不理会他们……   宁夷易索性凑到二哥耳畔嘀咕着回头要设法把大哥抓到一旁问个清楚……其实也不只他们好奇,这日伺候着雍国公用了药,等他歇息了,宁摇碧亲自带着次子和三子守夜,让长女和次女去看着幼子——支开了碍手的子女们,卓昭节单独把宁夷旷叫去询问雍国公到底和他说了什么?……毕竟雍国公现在病得虽然重,但也没到需要准备后事的地方,难道他绝望到了以为不成了,这就要和长孙交代什么吗?   卓昭节心想公公心里到底是什么事情这样的沉重?按说谥号孝宗的治亨帝已经在十二年前就驾崩了,如今在位的真和帝乃是雍国公数十年前就一力保扶的,就连慕太后也对宁家极为亲善……虽然四年前纪阳大长公主的去世,让宁家上下都十分哀痛,然而大长公主享寿八旬,高寿而终,临终前道是看到宁家子嗣兴旺,心已无憾——那时候雍国公也没这样的心事啊?宁夷旷被母亲单独叫来,自也明白要问什么,当下道:“母亲,祖父说了这些话只能在祖父……去世之后……再说。”卓昭节听了这话,心里一突,道:“什么?你们祖父……怎么会这么想?如今病情也没到那一步啊!”   第二百十四章:惟太息兮长悲哀   “孩儿不知。”宁夷旷道,“反正祖父这么说的。”   闻言,卓昭节紧紧皱着眉,半晌才道:“我想你们祖父的意思未必是不告诉我,恐怕还是不想告诉你们父亲,是不是?”   宁夷旷道:“但祖父说了如今不许说。”   “那么我来猜一猜……”卓昭节沉吟片刻,道,“是不是……和你们祖母有关?”   宁夷旷虽然迟疑着没有回答,但脸色却已经说明了。卓昭节叹道:“你们祖父和祖母的事情复杂得很,咱们做晚辈的,一来没资格说,二来其实也不敢说完全的了解。毕竟时过景迁,何况很多事情,不是其人,如何知道全部?因为你们祖母之事,你们父亲和你们祖父颇有罅隙,这一点这些年下来,料想你们也知道了?只是到底父子天性,当年你们还小,不记得了,那次你们祖父在西域中伏受了重伤,你们父亲担心的整夜难眠,等人回来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对苏史那发那么大的火!”   顿了一顿,卓昭节道,“你们祖父的为人,我这几年看下来也有些清楚了,其实,倒和你们另外两位已故的长辈颇为相似,一个是为娘的祖父,一个是为娘的外祖父……都是有什么事情都藏在心底不肯说出来的。   “为娘像你这么大时,头一次回自己家里,祖父沉默寡言,处处为了子孙考虑却不说明,反而叫晚辈们误会。后来若非你们父亲点醒,我怕是到这会都恨着他呢。那时候为娘的祖父也有过一次凶险,险些就去了……若非如此,为娘后来知道了缘故,懊悔又有什么用?你祖父说是他在生时不能说,你就忍心看这芥蒂永远都解不了吗?”   宁夷旷虽然和祖父感情好,也听祖父的话,但到底年轻,被卓昭节这么一番劝说,顿时动摇起来,道:“祖父说想以后和祖母合葬,却怕父亲不肯,所以和我说了件事儿。”   卓昭节闻言一怔——申骊歌的骨灰是送回月氏安葬的,就是雍国公还是雍城侯那会,虽然在前往月氏的路上遇伏,但后来月氏代头人到东夷山请罪和探望,顺便将骨灰带回族里安葬了。   依着宁摇碧对父亲的怨怼,恐怕当真会以母亲葬回族中,父亲惦记中原、或者不忍离开纪阳大长公主之类的托词,不使两人合葬……不过在外人看来是不会觉得宁摇碧不孝的,因为谁都知道雍国公并不喜欢他那异族的元配发妻。   可现在……   她定了定神,问道:“你们祖父和你说了什么事儿?”   “祖父说了祖母名讳的来历。”宁夷旷沉吟着道,“祖母汉名姓申,其实是因为祖父当年……嗯,才被俘虏时,不想曝露身份,胡乱说了自己姓申,所以祖母后来起汉名也随了这个姓氏。至于祖母的名讳,却是有一次,祖母与祖父在沙丘上说话,祖母对祖父唱了一支月氏的歌曲,要祖父也还唱一支,祖父无奈,就……唱了一支《骊驹》。后来祖母问祖父唱了什么,祖父说了是骊歌,尔后祖母又问骊歌是什么意思,祖父就说,骊,是并列、对偶的意思。后来祖母就用申骊歌做了汉名。”   他道,“祖父说,等他身故之后,若父亲不肯送他去月氏与祖母合葬,就将此事说与父亲听。”   卓昭节皱紧了眉,久久未能言语——骊驹在门,仆夫具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这首《骊驹》本是古时客人临去时所作之歌,此后告别之歌又称骊歌。但单独的骊字确实是有并列之意的,所谓骊四骈六……那时候申骊歌根本就不懂得中土言语,哪里会想到宁戡狡猾的只解释了一个“骊”字,“骊歌”二字却正好与她向往里的成双成对意思恰好相反呢?   卓昭节少年时候喜欢看闲书,知道胡人大抵能歌擅舞,青年男女多会借互歌表达情意,所谓沙丘上说话,料想是申骊歌对宁戡一见钟情,拉了他去说话罢?   尔后申骊歌唱着月氏语的胡歌表达自己的心意,缠着宁戡回应——那时候身为俘虏的宁戡怎会有心情回应她什么?仗着申骊歌言语不通,唱了《骊驹》敷衍,这《骊驹》也是他的心声——身为俘虏,他当然盼望着早点和这俘虏自己的胡女告别,最好永别才好——多么耻辱的经历啊?   而申骊歌一定要问个究竟……   但宁戡现在却把这无外人知道的事情告诉了长孙,要托长孙在自己去后转告独子,以求与这胡族发妻合葬,甚至宁可放弃陪葬帝陵的荣耀不要,埋骨到遥远的西域去——这么说来他对申骊歌是有情的?   可为什么当年申骊歌在时却留下来冷淡发妻致其红颜早逝的恶名呢?若说外人污蔑,那时候已经记事的宁摇碧,亦因此对宁戡深怀怨怼……   她抿唇许久,忽然想起数年前去世的祖父敏平侯曾写过那两句:“纵知纵悟身已老,惟太息兮长悲哀”。   ……也许宁戡并非不爱申骊歌,长安城中曾经轻浮的高门子弟,长公主心爱的幼子,生长于繁华锦绣的长安,打小阅遍环肥燕瘦各色美人,然而在申骊歌之前和之后,也没见宁戡恋上过哪家娘子.   那些侍妾,也不过是侍奉他罢了……   可宁戡与申骊歌的开始却太过戏剧了些,倘若反过来,是宁戡俘虏了申骊歌,也许这段结发之缘不至于以悲剧收场……到底宁戡是男子,是长公主爱子,在贵人如云的长安,他这个天子嫡甥亦是地位非凡。   ……却在长公主为他争取到的上战场捞军功的机会里,头次上阵就被俘虏,还是被个女子俘虏。   一直记挂着这一次的耻辱,年少时候料想骄傲叛逆一如宁摇碧当年的宁戡,试图用对申骊歌的冷漠和疏远、无视与放.荡来证明自己的尊严。   可申骊歌却没能等到他明白自己心意的那一天……   独子宁摇碧毫不掩饰的怨怼,让宁戡也无法放低身段说出真相。   好些年了,宁戡默认着长安的议论,默认着谣言里都说他利用发妻封了侯,最终却冷眼旁观发妻的死……也默认着宁摇碧心目中他的冷酷与残忍。   也许申骊歌去了,旁人,哪怕是独子的怨怼他都不在乎了。只是如今病倒,想起身后事,为了能够与发妻合葬,宁戡才不得不吐露一二——这看似沉默的国公其实内心的骄傲并不比宁摇碧差多少,他宁可与宠大的孙儿交代此事,也不肯和独子敞开心扉。   卓昭节沉吟了很久,才道:“这事情为娘自有分寸,你在你祖父跟前不要提就是了。”顿了顿又道,“你们祖父其实也没有病得非常厉害,你还是劝他往好的想。”   “孩儿是这么说的,但祖父说他只是叮嘱一句。”犹豫了下,宁夷旷又道,“祖父说他近来时常梦见祖母,又说当年他送过一支珊瑚簪给祖母,祖母喜欢的很,后来传给了母亲……”   卓昭节皱着眉,道:“珊瑚簪,就收在那边的箱子里头,好好儿的。你们祖父惦记,还回去也没什么,只是就怕他睹物思人,越发的不想用药。”   宁夷旷忙道:“那还是不要拿过去了。”   “唉!”卓昭节叹了口气,道,“就这样罢,回头我和你们父亲好生商议商议,总要叫你们祖父放宽了心才好。”   次日卓昭节寻空和宁摇碧委婉的说了,宁摇碧同样沉默良久,才怅然的道:“如今再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母亲是早就去了。”   “父亲这些年来也不容易,就这点心愿……”卓昭节有些不忍。   宁摇碧淡淡的道:“不过是走一趟月氏,这没有什么,我只是替母亲觉得不值罢了。当年母亲放着一族之首不做,万里迢迢、言语不通,带人远嫁长安,难道她没有顾虑吗?可为了父亲她什么都不怕……然而父亲若有她一半的气魄,也不必如今躺在榻上对孙儿说往事了。”   又道,“母亲也糊涂,当初父亲被俘虏后连真姓也不敢报,这样懦弱的人哪里能够托付?”   卓昭节觉得这评价对宁戡有点苛刻了,但知道宁摇碧为了母亲抱屈多年的心情,就岔话话题道:“说到被抓了不敢说真名,当年林鹤望也是这样。不过他的嫡长女林瑰娘倒是个好的,前两日八娘从江南写了信来,说章老夫人去世后,林瑰娘在灵堂上丝毫不惧族中长辈的威逼欺哄,伶牙俐齿迫退众多想趁着章老夫人去后沾些便宜的亲戚,这事儿如今传遍江南,都说林家娘子厉害得紧,林家郎君亏得有这么个姐姐才能够一直专心读书……”   宁摇碧对什么林鹤望林瑰娘都不感兴趣,但听出妻子安慰和转移话题的意思,便也不再说宁戡的不是,道:“四月份的时候才给旷郎定了亲,现在父亲就不好了,恐怕阮家有些不安。明儿个打发人过去说下情形罢,别叫他们胡思乱想了,到底是亲戚。”   ——宁夷旷定的是阮家嫡长女阮穗娘,卓昭节嫡亲姑母卓芳华一手教导出来的娘子,父亲阮云舒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母亲谢盈脉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个爽利人。阮穗娘本身当然是很出色的,用卓芳华自己的话来说,那是:“没有一样拿不出手的!”   谢盈脉和卓昭节多年交好,两家时常来往,孩子都是彼此看着长大的。阮穗娘容貌端庄又能干识大体,把子女当宝、连女儿嫁给皇太子都不允许的宁摇碧也对她很满意,所以四月里赶着避暑之前,两家把婚事敲定,约好了后年再成婚。   结果避暑时雍国公就开始生病,虽然知道宁摇碧和卓昭节不会因此胡乱责怪阮穗娘命不好,然而雍国公是宁夷旷的祖父,宁夷旷又是承重孙,若宁家因此遭遇了丧事,那可是一守就要三年的……阮家不会因此悔婚,可总也要事先告诉一声,以示尊重。   卓昭节道:“这个自然,不过,徽娘你打算怎么办呢?太后已经明着提过了,太子也是三不五时的往咱们家跑……年初皎娘都出阁了,皎娘也才比她大几个月罢了,她的婚事可是还没影儿的呢!”   第二百十五章:女婿人选   一听到嫡长女的婚事,宁摇碧脸色就阴了下来,哼道:“你看今上是不是被我说到了?唐兴这小子如今是跑得勤快,真把徽娘许配过去了,让她去学赵萼绿贤惠大度吗?我呸!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嫡长女,怎么能让皇家糟蹋了去!”   ——真和帝登基之前只得元妃赵萼绿一人,膝下也就唐兴一子。但登基后三年孝满,却又纳了几个新人,如今宫里有一位贤妃、两位婕妤,还有几名低阶的嫔。不过生有子女最多的还是赵皇后,现在皇嗣连太子在内是三位皇子和两位公主。   只有一位公主是贤妃所出。   相比起来真和帝最尊重宠爱的还是赵皇后,和慕太后比,赵皇后算不错了,但若与淳于皇后比……那可差太远了。   早先淳于皇后还在,咸平朝的时候,宁夷旷、宁夷徽这对双生子才出生,还是真定郡王妃的赵萼绿因为看到宁夷徽生得好,就主动提过将她许配给唐兴的事儿。后来被宁摇碧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便是因为担心咸平帝以后的君上不能像咸平一样。   而且用宁摇碧的话来说,他膝下的女儿均是国色天香,身份又尊贵,只要不是瞎子哪有男子不想娶的?然而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他可不想女儿一时尊贵非凡,末了却落个郁郁终老的结果。   所以只要宁家权势不能碾压的人家他一律不考虑!   没错……宁摇碧早就打好了主意,女儿可以低嫁些,横竖除了皇室之外,如今宁家欺负不了的人家不多。这样女儿出阁之后,女婿胆敢有什么不对的心思,他一点也不介意像少年时候那样,挽袖子亲自上阵,把女婿打到知道怎么做宁家的女婿为止……要知道宁摇碧现在还是有诸子做帮手的……   要是女婿屡教不改,宁摇碧更不介意换个女婿……   这厮少年时候的心狠手辣和不要脸那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如今膝下有子女待嫁娶的这干人谁不对他的本性记忆犹新?   要不然,宁夷徽得太后青眼,非但封了郡主,而且太子唐兴对其热络非常,其他人家不敢和皇家争妇也还罢了。宁夷泰韶秀出众,十三岁也可以开始议亲了,宁夷姡虽然才十岁,但秀丽夺目之处已经不在其姐之下——按说宁家门槛也该一月一换了,但上门提亲者却寥寥……   都是因为宁摇碧当年凶名太盛的缘故啊……   卓昭节叹着气:“早先你说的很对,不该让徽娘常往宫闱里走动,现下太后也喜欢她得紧,上次回绝了太后,到底是叫太后不大高兴的。而且太子如今追得这么紧,其他人家都不敢提亲了,可要是真的许给太子……”   “我宁可把徽娘许给时五的嫡长子!”宁摇碧闻言,顿时大怒,冷笑着道,“时五虽然不好,但慕空蝉是个有手腕的!以时五的好色,这些年下来后院居然只有两个嫡子一个嫡女!鸿奴有这样的母亲,往后他媳妇在后院里的麻烦也要少很多,再说若是那些个侍妾慕空蝉收拾不过来,不是还有咱们吗?届时我和时五说,让他把后院的姬妾都遣散了,要玩到外头去玩,不许把后院弄得乌烟瘴气!”   ……好吧,这番话的重点还是,时鸿奴给他做女婿,连女婿带亲家,他都能欺负下来。   卓昭节苦笑着道:“早先你不同意,如今未知他们肯不肯呢?到底太子……”   “让慕空蝉去和太后说便是。”宁摇碧冷静了下,道,“她是太后的嫡亲侄女,之前她在江南侍奉长辈,太后不是对她念念不忘?后来时斓去世,他们搬了回来,三不五时的往宫里跑,太后没有亲生女儿,庆熙长公主总归不是太后所出,慕空蝉与太后同为慕家血脉,向来在太后跟前说得上话,想来她总归有办法说服太后的。”   话是这么说,但慕空蝉进宫未久,慕太后却派了人来传卓昭节了。   卓昭节无奈,只得进宫。   才进太后所居的清平殿,就见闲人皆被打发了,慕空蝉一脸尴尬的坐在下头,慕太后神色似笑非笑,叫卓昭节头疼的却是下头唐兴也在——看这位太子殿下额上红了一块,显然方才磕过头。   果然慕太后免了卓昭节的礼,叹道:“你想和三娘结亲,本来哀家也不该拦阻的,但鹤奴心慕徽娘……倒是鸿奴与徽娘见得少,虽然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但成家之后过日子还是孩子们自己过,还是问问他们的意思好,昭节你说是不是?”   太后这么说了,卓昭节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唐兴就立刻哀求道:“卓姨母,我实是喜欢徽娘,决计不会委屈了她的。”   卓昭节心想,真和帝难道就认为自己委屈了赵萼绿吗?委屈这个词儿本就因人而异的,便为难的道:“徽娘的婚事是她父亲做主的,早些年,时五就提过,如今只是践旧约。”   这话是私下和时采风、慕空蝉约好了这么说的。   唐兴到底年少,闻言神色一黯,但慕太后在,却笑着道:“你这孩子跟了宁九也滑头了,三娘的为人哀家还不清楚吗?若你家徽娘早就许给了鸿奴,早先哀家露出口风那次,她就会急得进宫来找哀家说道了。”   “……”到底姜是老的辣,卓昭节噎了一噎,看向慕空蝉,却见慕空蝉也正好不狼狈的看了过来。   卓昭节只得无奈的道:“其实是这样的,徽娘向来被咱们宠坏了,生性顽劣,实在不堪为皇妇。”   “皇妇要什么样子的?”慕太后挥手止住唐兴急切的辩解,含笑道,“你是见过文懿皇后的,哀家亦是皇妇、萼绿也是,你说咱们这三代皇妇难道个个相似吗?”   文懿是淳于皇后的谥号。   卓昭节见慕太后这样开门见山,也只能把话挑明:“徽娘乃是嫡长女,性情也显浮躁跋扈,九郎与我不指望她旁的,但望她能够如我一般。娘娘圣明,当知道徽娘……她素得宠爱,是不懂得忍让谦和的。”   唐兴忙道:“卓姨母,我……”   “殿下,时移景迁,很多事情,都说不定的。”卓昭节不想听他表决心,忙打断道,“很多事非人力所能为,并非我不信殿下。”   唐兴无奈,只得望向慕太后。   慕太后沉思片刻,却道:“昭节留下,你们都退下罢。”   等殿中只剩卓昭节,慕太后深深望了她一眼,道:“你和九郎的担心哀家明白,哀家当年做太子妃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做正妃眼看着丈夫另纳新人,却还要端着贤德大度强颜欢笑……这样的感觉哀家不是不知道。”   卓昭节沉默片刻,道:“娘娘,徽娘是决计没有娘娘宽宏的,她确实被宠坏了。”   “但哀家要说一句了,妇人贤德就一定能够保证丈夫不纳新人吗?”慕太后叹了口气,道,“这会没人,哀家说句大不敬的话,历代皇后再没有比文懿皇后更妒忌的人了,那些个对妃嫔和庶子庶女下毒手的皇后,也没有文懿皇后做得绝。可你说哪一位皇后能比文懿皇后过得更舒心?”   “为人妇,能不能过好,妇人自己其实不能做主,真正做主的,还是看那娶她之人。”慕太后声音一低,自嘲的笑道,“哀家当年若没做太子妃,你说哀家会只有今上一个儿子吗?”   卓昭节不敢答话,慕太后又道,“就说你自己,你要不是嫁了九郎,也未必能过得这样畅快。哀家可是记得,你少年时候任性之处未必在徽娘之下啊!”   想到当年不懂事时气着祖父、忤逆母亲,卓昭节也不禁脸上发烫,别过脸道:“娘娘,太子身份尊贵,和九郎不一样的。”   “九郎对当时的你来说身份不尊贵吗?”慕太后似笑非笑的道,“你当年不惜违逆父母也要嫁给九郎——那时候纪阳大长公主可是连先帝都不敢怠慢的,你嫁到宁家,卓家虽然是侯府,难道能为你做什么说什么?”   卓昭节咬了咬唇:“但我真心倾慕九郎。”   “若是徽娘对鹤奴无意,哀家这样和你说做什么?”慕太后听了这话,却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揶揄道,“哀家可是听说过,当时你父母、祖父都不同意你的婚事,若非九郎求了赐婚,他们才不想答应呢!但徽娘却还顾忌着你们的态度……单这一点,她可比你当年好说话多了啊!”   “什么?!”卓昭节和宁摇碧一直都认为宁夷徽对唐兴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唐兴恋着她容貌好,苦苦追求罢了,但如今听太后的意思……却是宁夷徽也对唐兴有意?!   她又气又急,顿时沉不住气了:“徽娘从来没说过这个!”   “宁九一听要和皇家结亲,当着哀家的面就恨不得跳起来了,这孩子看在眼里,不忍叫你们忧愁,一直都没说。”慕太后笑眯眯的道,“她常到宫里来住,什么心思,哀家还不清楚?不信,你回去问问她?”   第二百十六章:宁夷徽的婚事   卓昭节当然要问!她气急败坏的赶回雍国公府,把正在祖父跟前侍奉的长女叫到跟前一问,宁夷徽顿时红了脸,一见这情况,卓昭节心下就是一沉,再听她细声道:“鹤奴待我是很好的。”   ……对着太子都和太后一样叫上乳名了,加上这副羞怯的模样,说她对唐兴无意怎么可能?卓昭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愣了半晌才吩咐左右:“去请世子来!”听说要请宁摇碧,宁夷徽有点急了,道:“父亲母亲若是不喜欢,那我以后不进宫好了。”   本来卓昭节正搜肠刮肚的想着话儿劝她迷途知返,听她这么一说又心疼了,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这嫡长女泼辣刁蛮,和自己少年时候一样,自恃宠爱得紧,却不想她这年纪正是最沉醉于恋情的时候,却肯为了宁摇碧和自己的态度狠下心来斩断情丝。想想慕太后的话,卓昭节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实在是没长女这样孝顺的——   这是不是报应?当年她不肯听游氏的劝,如今却要回想游氏的劝说来和女儿说?沉默片刻,卓昭节才道:“你几时喜欢上太子的?”“在宫里时常见着,他待我很好,渐渐的就……”宁夷徽低头摆弄着衣角,有点尴尬的道。   “那你告诉过太后吗?”卓昭节皱眉问,今儿个慕太后显然是早有准备,步步为营迫得她手忙脚乱,可别是宁夷徽在太后跟前吐露过什么?虽然是太后,但女孩子主动自荐为妇到底是掉身价的。   好在宁夷徽还分得清轻重,忙道:“自然没有!不过……前些日子在太后跟前用点心,太后让我多用些玫瑰酥,我……我失口说了句鹤奴喜欢这个,给他留点。”   “……”卓昭节颇为无语,半晌才道,“你当着太后跟前叫太子鹤奴?”宁夷徽也沮丧的很:“私下里叫顺口了。”母女两个正头疼着,外头宁摇碧匆忙而至,见到长女单独站在妻子跟前,还以为宁夷徽哪儿犯了卓昭节的规矩,便笑着替她求情:“哪有小孩子不胡闹的,徽娘才从宫里回来,莫要太拘束了她。”卓昭节扫了他一眼,淡淡的道:“还没问清楚事情呢就先护上了,你听完事情再说成不?”   宁摇碧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好好……是什么事儿?”……等听完他立刻就笑不出来了,宁夷徽头一次看到父亲因为自己脸色阴沉,心里竟有些忐忑,乖乖的垂手在下头不敢说话。半晌后,却见宁摇碧狠拍一下小几,吓得宁夷徽花容失色,却听宁摇碧咬牙切齿的,恨道:“怪道太后总是叫了徽娘进宫,原来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日久生情的主意!我儿年少天真,哪里会想到那唐兴时常讨好的用意?又怎会防备太后的算计?!好个太后,好个唐兴,竟然如此欺负我儿!”   “…………”卓昭节抚额道,“如今说这些也晚了,你且说这事情要怎么办吧?”虽然宁摇碧又狡猾又狠辣,也有足够的勇气拒绝皇家的提亲,奈何长女是真的也喜欢唐兴——   甚至于病榻上的雍国公也强打精神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徽娘与鹤奴彼此相恋,你自以为为了她好,把两个人拆散了。且不说来日鹤奴登基会做什么,就说徽娘能不伤心吗?这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太后说的没错,当年卓家把女儿许给你,难道认为这是门好亲事?话又说回去了,谁家嫁女娶妇不是认为这是门好亲事,所以才肯把女儿往外许、肯把媳妇往里迎?当年你祖母若知道欧氏的狠毒和后来造的孽,怎么肯要她进门!”   雍国公难得说这么长的一番话,宁摇碧立刻断定是宁夷徽在祖父跟前求了情,宁夷徽都搬出祖父来了,可见是真心想嫁唐兴,宁摇碧无可奈何,只得允了。宁家在大长公主去后不几年又出了一位太子妃,声势日隆,只是雍国公的身体却迟迟不见好,甚至于越来越沉重了。   起初只是伤风,后来肝却不好了,院判说是郁结在肺腑的缘故。他郁结的事情,宁摇碧和卓昭节虽然清楚,私下里宁摇碧也开解过一回——但申骊歌已去多年,这样追悔莫及的懊恼同悲伤,根本不是晚辈开导可以舒解的。   药石不断,可雍国公的心却在逐渐的死去。得益于太医们的妙手,心死如灰的雍国公,还是在病榻上拖了近两年,捱到嫡长孙女宁夷徽嫁入皇室为太子妃、嫡次孙宁夷泰定了亲,这才撒手人间。按照他的临终之愿,将尸骨焚烧成灰,送回西域月氏,与发妻申骊歌合葬。   当年申骊歌为了他不顾一切的远嫁长安,那时候那连西域都不曾走遍的胡女甚至不会说一句汉话,是倾心倾意爱慕着年少的宁戡支持着她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做一个扃牖后院的贵妇,从此远离了所熟悉的黄沙与苍茫,再不复翱翔大漠的桀骜自由。   而隔了整个人生的少年意气,收获一场永诀的痛彻心扉后,宁戡在临终前两日,特意叫了宁摇碧到跟前,吃力的学了一句月氏语,预备九泉之下,向他半生亏欠的魂魄诉说那句数十年前狡猾避过的回应——“生前,卿随吾远嫁长安,死后,换吾陪卿永葬大漠,此后,世世无离,永为夫妻。”   流着泪教完宁戡这句月氏语,回到外间,宁摇碧忽然不顾儿女在侧,猛然抱住卓昭节,沙哑着嗓子道:“昭节,幸好咱们,不曾错过!”   本拟嗔他失态的卓昭节陡然沉默,摸着袖中才取出来的珊瑚簪,亦是潸然泪下:“是天怜我。”   二月初三是双生子的生辰,如今又成了千秋节。鬓发已然花白的卓昭节端坐堂上,听着长媳阮穗娘轻声慢语的报着千秋节时送进宫的礼,排行为小五娘和小七娘的两个孙女坐在阮穗娘再下头,托着腮,认真的听着。   小五娘宁筝知十月份就要出阁了,小七娘宁琴知还没定亲,可也有十三岁,也要开始学管家。虽然宁筝知是宁夷泰的嫡女,但如今宁夷泰和妻子杨氏外放,为了子女的前程,却都留在长安,由祖母雍国公夫人卓昭节和大伯母雍国公世子妇阮穗娘帮着教养。   ——原来的雍国公宁戡去后,宁摇碧本该降袭为侯的,但因为其长女宁夷徽嫁与太子为元妃,惠昭慕太后命推恩父家,宁摇碧这一代无须降袭,仍为雍国公。惠昭不是懿号,是谥号。   如今在的太后已经姓赵了,慕太后在真和十一年的时候因为暑中食冰过度,染上了肠疾,太医诊治无果,不及一月就去了。而三年前真和帝也去了……慕太后和真和帝都不算长寿,虽然慕太后的逝世很是意外,但真和帝却是真正的壮年崩殂。   所以虽然宁家如今成了后族,而且当年的太子唐兴至今独宠宁夷徽一人,竟有效仿其曾祖父咸平帝、空置六宫之意,然而宁摇碧和卓昭节还是很担心。   除了为长女担心着如今的光嘉帝享寿之事外,这些年来雍国公府可谓是顺风顺水——哦,中间还是有件事情的,就是四郎宁夷由到了适婚之龄时,各家娘子都瞧不中,独独看上了晋王大郡主的老来女。   原本在咸平朝时,晋王觊觎储君之位,谋害太子和延昌郡王,直接将年迈的咸平帝气得驾崩,新君治亨继位之后自然不会放过他。晋王被赐自尽后,其家眷也被剥夺封号荣衔,流放三千里。那时候晋王大郡主已经出阁了,所以未被直接波及,但也因此在长安贵胄之中失势。而跟着治亨登基照例的大赦天下,虽然原本的王妃和世子、小郡主被赦免了,到底也没有回到长安。然而治亨三年的时候,自登基就缠绵病榻的治亨帝病情忽然加重,其时慕皇后和太子都非常担忧,朝野也甚望御体安康。作为治亨帝的侄女、原本的晋王小郡主唐千夏便以民女的身份上书,表示愿意以处子之身、皇室血脉出家,终身茹素并为治亨帝祈福以偿其父之孽。   慕皇后和朝臣商议之后决定接受她的上书,不过唐千夏毕竟是真正的皇室血脉,非但正当青春韶华,而且丹青久为长安一绝——这样一位尊贵的宗女兼才女舍弃一生去为君上祈福,皇室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所以慕皇后代治亨帝赦免了晋王府眷属之罪,恢复了王妃、世子、大郡主的封号。   当年晋王身败名裂本就有唐千夏的手笔,如今唐千夏拿一辈子为嫡母和嫡兄、嫡姐换回封号,也算是报了母仇又没有累及无辜了。不过到底只是表面上的,曾经觊觎过储君之位又失败了的宗室还能有什么前程呢?连带着晋王大郡主的夫家也是小心翼翼的过日子……但宁夷由就是觑中了那小娘子,宁摇碧和卓昭节实在没办法,想想横竖宁家足够富贵了,也不缺高门大户的姻亲。而且晋王大郡主据说心地善良,不像其庶妹唐千夏那样心机深沉、隐忍可怕,大郡主的老来女总不至于偏偏像到了她那没见过几回面的庶姨吧?后来这苗氏过了门,看下来确实没有唐千夏之风,倒是像了传闻里的大郡主,心善肠软,是个温柔贤惠的媳妇。   所以宁夷由的婚事虽然折腾了一番,但结局还是皆大欢喜的。旁的孩子的婚事大抵都很顺利,四娘宁夷淡嫁的是表舅义荣侯的嫡长子唐念,宁夷淡和唐念的婚姻一帆风顺,值得一提的倒是义荣侯唐慎之的婚事。   大结局   第二百十七章:大结局 何以许余生 怀杏约楝花   唐慎之娶的是表嫂赫氏的胞妹赫四娘,其实他比赫四娘长了十余岁,但之前因故没能娶成卓昭节的堂妹八娘卓昭姝,后来拖下来,倒是那时候半大不小的赫四娘贪图他生得俊秀,闹着要嫁给他——这件事情本来赫家和赫氏都没当回事。   结果赫四娘打小胡闹惯了,私下里竟然自己跑去纠缠唐慎之,这要是换了个正常些或脾气差些的郎君,必然要轻看她几分。偏偏唐慎之虽然是宗室,又封了侯爵,脾气却软得很,对个小娘子,怎么也说不出来重话。   一来二去的,他竟然觉得娶了刁钻又爱闹、看着 和他完全不像的赫四娘也没有什么不好,与姨母游氏提了提——游氏转告长媳,赫家门楣不算高,唐慎之脾气好,有爵位,没有公婆拘束,虽然被卷进夺储风波里去过,但当时也安全了,当然没有不答应的。   ……听着阮穗娘一件件的禀告着事情,卓昭节一面心思飞了开去,一面和蔼的敷衍道:“这些你看着办就成了,这家你也不是头一天当,怎么还要来问我?事情交给你我还不放心吗?”阮穗娘如今也有了尚在襁褓的长孙了,但长年保养,看着还算年轻,她笑得眉眼弯弯,脆生生的道:“媳妇晓得母亲信任媳妇,只是这些东西都是要给皇后娘娘的,娘娘最是尊重信赖母亲不过,若晓得东西都是母亲听过的,必然更加高兴。这样,即使媳妇有疏忽的地方,娘娘必也不计较的。”“徽娘几时为难过你了?”卓昭节不觉一笑,道,“说得仿佛她欺负了你一样。”   “媳妇可不敢这么说。”阮穗娘含笑道,“就是想用母亲讨娘娘高兴高兴呢。”“什么高兴呢?”外头忽然传来声音,却是宁摇碧下朝回来了。   众人忙都敛了嬉笑起身,阮穗娘与两个孙女都行下礼去,一身紫棠官袍的宁摇碧大步走了进来,软幞正中、腰间玉带上各有一颗猫儿眼宝石赫赫生辉,他和卓昭节一样,鬓发已经染了霜色,颔下蓄着短髯,但目光炯炯,倒是显出老当益壮之态。   摆手免了媳妇和孙女们的礼,宁摇碧笑着扶过卓昭节,亲昵的嗔怪:“老夫老妻了,还这样拘礼做什么?”“谁还和你见礼?”卓昭节微微一笑,年岁虽然长了,嗓音倒还是透着鲜脆的意思,“就是坐久了,起来站一站。”两人相携着坐下,阮穗娘识得眼色,领着女儿和侄女一起告退。等她们都走了,宁摇碧问起方才说的事情,卓昭节道:“还能是什么?千秋节要给徽娘送些东西……穗娘好意,特意过来陪我说说话,打着来请我掌眼的旗号。”   宁摇碧听了,微叹道:“自七郎和五娘成家之后,咱们膝下确实一下子就冷清寂寞了,不如挑个孙儿来养着?或者曾孙也可,咱们不是才有个曾孙吗?”“孙媳进门数年才得了这么一子,要抱过来当然不是不行,可孙媳想来也是难过的,何必呢?”卓昭节摇头,道,“当年祖母膝下不寂寞吗?祖母也没抱旷郎或徽娘去养,这事儿我也不做。”又道,“再说你不是说了,过两年等泰郎也调回长安,旷郎在朝有了帮手就致仕?”宁摇碧含笑道:“你放心罢,答应了你的,我说什么也要做到的。”顿了一顿,又温柔的道,“我方才回来时听下人说园子里的梅花开的很好,一起去看看?”   ……当年卓昭节的外祖母班氏去世后,卓昭节虽然亲自回江南奔丧,但回到长安后,还是时常愀然不乐。宁摇碧为了哄她高兴,特意将之前申骊歌心绪不佳时故意放任得犹如荒野的花园整饬了一番,重金从别处购了同样是百年树龄的古杏古桃,又在缤蔚院的树种之外添了梅花,以使冬日也不缺可赏之花。请了天香馆中最擅长种植草木、将南诏才有、在长安难以存活的凤凰花树都顺利种活在长安的岑丈,想方设法的种进了雍国公府的园子。当初宁摇碧一共购得十四株古杏古桃古梅,最后种活的也只得三株,正好各一株,然而比起江南的缤蔚院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宁摇碧还在树下安了一个和缤蔚院里一样的秋千,春日里支上软烟罗帐子,斜靠帐内榻上,望出去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尚未及笄的年华……   此刻听宁摇碧提起,卓昭节眼波都温柔了好几分。宁摇碧忍不住抬手轻轻一捏她面颊,含笑道:“走罢。”梅花树下,屏风云榻香炉早就预备好了,榻上置几,文房四宝亦列。下人们都知道雍国公夫妇赏花时最不爱被打扰,子孙也不来闹的,此刻把东西设好,都避得远远的。   如今正是正月里,前日才过了卓昭节的生辰,枝头还残存着积雪,设榻的地方把雪扫了,四周摆上炭盆,屏风又挡住了北风,并不觉得冷。   两人相携着手,在榻上坐下,仰看着头顶星星点点怒放的梅树,这是一株红梅,开在雪中,在万物未苏的正月里,真真是“万花敢向雪 ,一树独先天下春”,它一株树,把整个园子都开热闹了。像簇簇的火焰跃动于枝头,那样欣欣然的喜悦,看得人心情都豁然开朗起来。卓昭节不禁感慨道:“所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可依我看,樱桃红时虽然 ,到底不如这雪中红梅,似点点艳血,来的绝丽。”“你说芭蕉,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宁摇碧拈着短髯,忽然笑了起来,“咱们在江南初遇时候……那个芭蕉叶子!”   卓昭节想了片刻才想起来他说的是白子谦,又惊讶又好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忘记这个人了,你居然还记得?”   宁摇碧干咳一声,一本正经的道:“凡是觊觎过我妻子的人,我自然是无时或忘,日夜提防!”“如今都这把年纪了,还有谁会惦记我?”卓昭节幽幽一叹,宁摇碧正待安慰她,不想她忽然翻脸嗔道,“你还敢说我?你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说一说温坛榕?白子谦可是早就娶妻生子,如今应该也儿孙满堂了吧?温家那一位为了你后来可是学唐千夏去出了家的!”   宁摇碧立刻道:“天地良心!我与那温氏半点都不熟!她嫁不出去去出家,关我何事?我可是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的!”“你今儿不提白子谦,我倒是快把这些人都忘记了,既然提了,那你给我说清楚,那温坛榕,到底为什么对你恋恋不忘,难舍到了宁愿出家的地步?”卓昭节眯起眼,怀疑的打量着他,“我记得当初时五,是欲 慕姐姐的使女不得……”   大冷天的宁摇碧差点出了身冷汗,叫屈道:“你怎么能把我和时五比?那小子,不,那老小子活生生的衣冠禽兽,如今这把年纪了,还乐此不疲的纳着十三四岁的小妾……亏得咱们徽娘没许给鸿奴,不然有这样的公公还能出门吗?”   卓昭节斜睨着他:“好吧,不是这样,那是怎么样?我不信你打她跟前走,什么没说什么没做就这么把她的心给勾走了——我少年时候都没这个本事!也没见谁为了我终身不娶呢!”说到末了一句,卓昭节语气之中流露出酸意,宁摇碧却哈哈大笑起来,调侃道:“不定哪个角落里,就有人偶然见你一面,此后再也不娶呢?”   他心里却是想着,梁丹古那厮若是一直活着且能长寿,必是不愿意再言嫁娶的……当初梁丹古虽然一念向善,没有说出蕊蝶别院之事,但宁摇碧何等精明,涉及到卓昭节,他又是加倍的敏感,如何察觉不到梁丹古对自己妻子那微妙的情愫,而他原本想说的事情,必定是直接与卓昭节有关?只是梁丹古都选择了隐瞒了,不管是什么,宁摇碧也不想追究,何必事事清楚,却使彼此心伤?争如糊里糊涂,一世恩爱绵长。   不过对于梁丹古觊觎过卓昭节,宁摇碧恼恨梁丹古,对此却也有些得意,这样美貌倾城活泼中意的女子,到底是他的妻,且是相伴一辈子的人。旁人再觊觎,也不过是觊觎罢了,卓昭节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他宁摇碧一个的。   卓昭节不知道他心里想了这许多,打他一下,嗔道:“不许岔开话题,快说快说!”宁摇碧笑道:“好吧,我也不知道,你晓得我对温氏向来不理会的。”   “一辈子的夫妻了你还想骗我?”卓昭节脸色一沉,伸手掐住了他面颊,哼道,“你向来最是多疑不过,温坛榕那样对你念念不忘,按着你的性.子,你不设法弄个清楚才怪!我到今儿个才问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是是,我说我说!”卓昭节其实没用力,但宁摇碧还是附和的作出惧怕之色,笑着道,“说起来其实叫我也有点啼笑皆非——那还是我去江南前好几年的事儿了,那会还小,有次在曲江和父亲闹翻了,当时祖母不在,父亲要责罚我,嗯,你知道,那时候我还小……”卓昭节狐疑的看着他……宁摇碧见避不过去,只好很无奈的道:“所以,我便……嗯,哭了一场……”小孩子被父母骂了就哭这也是常事,卓昭节疑惑的道:“莫不是温坛榕看到你哭就爱上你了?这事儿……我怎么听着这么可笑呢?”   “……咳。”宁摇碧尴尬的道,“我当然不是一直哭,我……嗯,我边哭边嚷了许多和母亲有关的话,谁知道那温氏因此就留意上了我,总觉得我……”他脸色渐渐沉下去,哼道,“在她眼里我便是个幼年丧母孤苦伶仃、又不得父亲喜欢,贵为世子其实孑然一身,在大伯母的手底下艰苦挣扎,不得不靠竭力讨好祖母才能苟活于世——我只能说,温氏她想的太多了!”   “……”卓昭节也无语了……虽然宁摇碧再三强调他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但显然告诉老妻自己用哭亡母来气先父到底让他觉得很狼狈,所以他赶紧换个话题,道:“今儿这梅花开得,倒叫我起了兴致。”说着,随手执墨研开,拈了笔,在铺好的几上澄心纸刷刷数笔,写了一行飘逸的魏碑——“江南廿四花信风,梅花开始楝花终。”   卓昭节眼波一动,抬头看了眼头顶含芳吐蕊的梅花,从他手里接过笔,蘸了蘸墨,轻舒手腕,莞尔续上一句——“遇君正逢杏花雨。”   她还要写最后一句,却被宁摇碧抢了过去,含笑道:“我来!”他忽然换了行楷,笔意锋芒毕露的写下——“此后万花俱是空!”   卓昭节端详着纸上墨迹,唇边笑意嫣然,眉眼弯起宁摇碧最熟悉的弧度,却见卓昭节从榻几下的笔筒里另取了一支紫毫,蘸了墨,在空白处另写了一行簪花小楷:“何以梦江南?”   宁摇碧不假思索的接上:“明月湖上正豆蔻。”   两人同时想起当年明月湖上,夜半双双落水的场景,皆是会心一笑!   卓昭节再写:“何以谑少年?”   “桃杏吹满春日袖。”宁摇碧含笑再续。   像又回到三春花雨中,那场汹涌浩大的暂别……心底涌出的甜蜜,经岁月酝酿而愈甘美绵长。   “何以忆结缡?”“珊瑚仍艳两白头。”新婚时,已故的老雍国公将他曾送与过发妻申骊歌的珊瑚簪赠与媳妇,到了后来病倒时,老雍国公念念不忘着这支珊瑚簪,尔后,卓昭节主动提出随他陪葬,可老雍国公却拒绝了。如今这支珊瑚簪,还藏在卓昭节的箱笼里,虽然不戴,虽然不再忌讳申骊歌自己所言的不吉,但提起来,又似回到新婚时候,生涩无措、欣喜而雀跃……   如今两人鬓发已是斑白,回想前事,愈觉甜蜜和相爱。卓昭节颊齿含笑,再写:“何以许余生?”这次,宁摇碧眼波温柔的看着她,半晌才落笔:“生生世世永执手!”   卓昭节捏紧了笔,单手托腮,神情天真一如十四五岁时的模样,虽鬓已苍、容已衰,可在宁摇碧眼里,她美得一如十五笄礼上倾倒众人引举席啧啧赞叹,一颦一笑使众生颠倒,这副他眼里绝美的容颜,从未变过。   两人对视良久,卓昭节却咬着唇,抬笔迅速在宁摇碧的答复后各另写了一行,她写的是——何以梦江南?老梅燃艳葩。何以谑少年?逾船故惊讶。何以忆结缡?自此入君家;何以许余生?怀杏约楝花。   本书已完结,谢谢观赏~   繁朵新开甜文:《贵女长嬴》,欢迎大家移步继续支持大朵:):)   本文内容由【妮拉拉】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