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文内容由【梅花蜜】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淑女好逑 作者:海青拿天鹅 ☆、1阳春   三月的天气,正是阳春回暖。天气连晴了数日,碧空如洗。   篦城里,街道并不热闹,邻里的妇人们并坐在一处晒着太阳做活,偶尔有买花糕的小贩走过,引得几个小童跟在后面。   一阵吹打之声忽而沸沸扬扬传来,引得人们纷纷探头观望。只见石桥那边,一辆牛车装饰五彩缓缓而来,前呼后拥,吹打之人衣裳鲜丽,好不热闹。   “是哪家喜事?挺气派么。”一名妇人道。   “你不知道么?今日城南杜大郎嫁女呢。”   “嫁女?可杜大郎生的不是两个儿子么,哪来的女儿?”   “啧,你忘了,两年前杜二郎在成都殁了,他女儿就来篦城投了大伯。”   “哦!”妇人恍然大悟,“这么说这嫁的就是杜二郎的女儿?这两年可不怎么见过她,可真是深养闺中。”   “那自然。杜家现在是不行,可怎么说也是士宦之家,杜先公和杜二郎都是入了仕的。如今这杜小娘要嫁去阆州的褚家,听说也是个士族。”   妇人点头:“倒是门当户对……”   “什么门当户对。”这是,旁边一位老妇忽而摇头道,“你们知道什么。我可听说,阆州那边的新郎是个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父母听了方士之言,要娶新妇冲喜呢。”   众人愕然。   老妇继续道:“不然你们以为那阆州的人家,为何千里迢迢跑来篦城娶妇?杜大郎好赌,家中的资财都快败尽了,见阆州那边出的聘礼丰厚,就把侄女许了婚。”说着,她摇头,“作孽哟……”   妇人们面面相觑。   这时,迎亲的队伍已经走了过来,妇人们细看,果然,那喜气洋洋的人群里竟没有新郎,只有个长辈模样的中年人走在前面,权作引车。   “还真是……”   等那队伍过去,妇人们脸上的好奇已经变成了同情,纷纷叹气。   宁儿坐在牛车里,外面的吵闹刺耳,膝头被牛车震得发麻,她不适地挪了挪双腿。   她五更起身,盥洗穿衣。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两名族中的妇人一左一右地按住她,用细线给她开面,疼得她满眼泪水。   “勿哭,哭什么。”大伯母崔氏手里掂着一直寸许长的金钗,笑眯眯地说,“阆州那边可是个大族,叔伯中有好几位在京中。你那夫君乃是长房长子,你嫁过去可是享福呢。”说着,她把金钗插到宁儿的发髻上,道,“这金钗是你祖母传下的,你大伯舍不得你,就给你做了嫁妆。”   这原本就是祖母给我的。宁儿在心里道,低头不语。   崔氏见她顺从,很是满意,让婢女给她涂脂抹粉,打扮起来。   阆州的迎亲队伍按时来到,杜宅里喜气洋洋。宁儿的大伯杜平大肚便便,红光满面;两个儿子也难得地穿戴整齐,牛车才到,就嚷嚷地要拦车讨喜钱。   宁儿头上戴了羃离,待行过礼,被搀着登车。当车帏放下的那一瞬,她看到这个住了两年的老宅消失在眼前,心里竟是解脱。   牛车一路摇摇晃晃,当外面的伶人累了不再吹打,宁儿听到农人赶牛的吆喝声——已经出城了。她摸摸腰上,私藏的物事安然无恙,幸好衣裳足够宽大。   大路两旁新种的青绿,农人在田地里耕作,赶路疲惫了的行人在挑着酒旗的草庐里歇脚。   “这地界,都快出剑南道了,还有山。”一人喝口水,摇头道。   “是呀,山高林密,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另一人用袖子扇着风。   “二位,听口音是中原来的吧。”草庐主人提着茶壶笑道,“我们这地界,往东是山南道,往北出陇右道,山还有的是呢。不过要说山,本地的山确实多些高些,抱朴子葛仙人二位听说过吧,他曾来采药……”   “你这店主人又讹人。”草庐主人身后坐着两个短衣大汉,一个尖脸,一个满脸虬须。虬须大汉朝他嚷道,“你酒里的水那么多,那个什么葛仙人若喝了你的酒,怕是再也不愿来了!”   “去去!”草庐主人回头恼道,“我这酒是自家酿的,哪里掺水!”   众人皆笑。   一人道:“主人家,我听说这山中有山贼?”   草庐主人道:“山贼么,都是前些年东边闹水灾时来的流寇,官府剿了许多,如今不过小股,出没不定。二位若是忧心,可往前方村子借住两日,这路上常有官军人马通过,到时将二位捎带一程也好。”   话才说完,一阵辚辚的声音从大路上传来。众人望去,却是六七个人拥着一辆牛车,铃声叮叮。而那车前,一名青年器宇轩昂地骑着白马,身着天青锦袍,颇有贵气。   庐中众人看着他们,停住了话语,有眼尖的人看到他腰间的鱼袋和佩刀。   “这么年轻就有鱼袋,是京中哪个贵胄的子弟吧。”有人啧啧道。   “嗯,那刀也是好刀。”   旁人跟着看去,只见那人的刀修长,刀柄上裹着鲛皮,除此之外,并无贵重装饰。   “也不见得多好,长安的鲛皮刀多的是。”他说。   那人摇头,笑道:“你不曾参军看不出来,那可不是拿来摆设的仪刀,杀气重着哩。”   队伍经过草庐时,牛车四角的香气随风暗溢,青年淡淡地瞥了一眼庐中。众人看清那面貌,只见剑眉星目,风姿俊逸。   “京城的贵眷也来游玩么。”待车队离开,众人议论开来。   “京城贵眷算什么,”草庐主人一边斟酒一边得意地说,“葛仙人都来过呢。”   草庐里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坐在后面的两个短衣大汉却不再饮酒,各自将草笠戴在头上,留下几个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草庐。   道路在山间变得不平整,牛车的木轮硌在□的石头上,发出粗钝难听的声音。   车内的女子纨扇半掩,伸出玉指轻轻挑开一角车帏。   前方,白马上青年的身影英挺,撩人心动。   “娘子,”走在车旁的管事不放心地说,“此人与我等半路遇得,根底不知,由他引路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女子道,“田郎可是仕宦之人。”   “虽如此,可他一个随从都没有,小人总觉得……”   “好啦,”女子打断道,“田郎说了,他来剑南访友,着急启程,故而不曾带随人。且田郎一路知情识礼,牒文查验也并无差错,哪点像是歹人?你莫错怪了他。”   管事见她一口一个“田郎”,心知再反对也无用,只得噤声。   道路入山渐深,走了一段之后,路上只剩下车队几人,四周林木茂密,再不见他人。   行至一处山谷,田少府提议歇息。众人走了半日,也觉劳累,便到路旁驻步饮水。   女子从车上下来,仍将纨扇半掩面庞,瞥向立在马旁眺望山景的青年,移步朝他走去。   “得田郎一路照拂,妾有礼了。”女子款款行礼道。   田郎还礼;“同路相携,本是应当,娘子不必言谢。”   女子含笑,却又微微蹙眉,轻叹道:“田郎有所不知,妾自绵州往京,一路上听人备言此地凶险,本有怯意,奈何姨母病重,实不忍教她空盼。幸亏路上遇得了田郎,否则至今不知如何是好。”   田郎看着女子,纨扇后面粉颊桃红,一双眼眸脉脉含情。   “娘子实在客气。”田郎温声道。   女子娇羞低头,再问:“容妾再问,听田郎口音,是京城人士?”   “某世居长安。”   “如此,”女子问,“不知田郎身居何职?”   “娘子说的是我这鱼袋么?”田郎忽而露齿一笑,将腰间鱼袋解下,彬彬有礼地在女子面前打开来,“娘子请看,是空的。”   女子愣了愣。   “老七!”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喝,“货都齐了么?”   田郎朝那边一招手,“齐了!”   只听一声呼哨锐响,十几条蒙面大汉从密林里蹿下。正在歇息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得变色 ,几个会武术的家人急忙拿起刀棍。   “你……”女子彻底醒悟过来,望着仍一脸笑容的田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贼人纳命!”一个身形骠壮的家人怒喝一手,举刀朝田郎杀来。   田郎却面不改色,也不拔刃,那刀风到时,只将身体轻快一让,乘家人未及收势猛然一脚飞起,将人撂倒在地。   待收拾完毕,求饶声和呵斥声在山谷里交杂,山贼们清点着从牛车上搬下来的财物,喜滋滋的。   “辛苦了。”虬须汉子耿二身着短衣,摘下头上的草笠,笑嘻嘻地对田郎说。   “二兄。”田郎亦笑,朝他抱抱拳。   耿二转头去看财物,打开一只箱子,将面上一串项链挑出来。   “不错,还是上等的合浦珠。”他颇有兴致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比.   “耿爷想要也成!”有人嚷嚷道,“先讨个嫂夫人!”   旁的山贼一阵哄笑。   “嫂夫人还不简单!”尖脸汉子吴三打量着缩在地上的女子,笑得色迷迷的,“这就有个现成的。”   众人大笑地附和。   可怜的女子刚醒过来,听到这话,又晕了过去。   耿二笑骂:“老三你闭嘴!还有你们这些小儿,鼓噪个鸟!”说着,眼睛却不住往女子身上转。   “耿爷!”又有人道,“这些人怎么办?”   耿二斜眼瞥瞥那些面如死灰的家人:“什么怎么办,杀了丢山沟里。”   “杀了?”田郎转过头来,不紧不慢地扯开圆领袍上的扣子,“我等出来之前,兄长一再吩咐,只取财物不伤人命。”   “不杀?”吴三嚷嚷:“难道让他们去报官?”   田郎没有说话,只将眼睛清凌凌地看着耿二。   耿二面上哂然:“便如老七所言,放了他们。”说罢,瞥瞥地上的女子,咽咽喉咙,“不过这……”   “不绑人亦是先前商议好的。”田郎接道。   耿二被他一句话堵住,眼神有些恼怒不甘,却只得将手一挥,“把货搬走,回山!”   众人一哄而起,纷纷搬起财物,蹿回密林。    ☆、2契书   回到山寨里,头领张信正在堂上。   张信身长不足五尺,却身形壮硕,耿二等人早摘了蒙面布,纷纷上前抱拳行礼,口称“兄长”。   “回来了?”张信看看众山贼抬来的箱笼财物,笑笑,“呵,不少!”   “那是!”耿二得意地说,“兄长也不看看谁出的手!”说罢,他命收下将箱笼打开,只见全是满满的绫罗珠宝,看得人眼馋。   “不错,”张信点头笑道,“梓州大贾黄氏果然名不虚传,随行的细软都比小富之家的家当来得多。”   众人大笑,叽叽喳喳,堂上闹哄哄的。   张信看向立在一旁的田郎,赞许地拍拍他的肩头,“还是老七聪明,今日当记首功!”   这话出来,有人赞许叫好,耿二等人却有些不快之色。   “兄长,二兄带着我等一路紧跟 ,货也是二兄截下的。”有人嚷嚷道。   “就是,我等埋伏了许久,论功劳也不比他差!”   张信皱眉,眼风朝堂上一扫,众人纷纷噤声。   田郎双手抱胸,目光淡漠。   “哦?”张信神色喜怒不辨,“老三不服?你说说。”   吴三刚才喊得最大声,听得这话不由僵了僵。他瞥瞥耿二,哂了哂,瓮声瓮气道,“也不是不服,可老七不过就穿着锦袍骑马摆摆架势走一圈……”   “摆摆架势?”张信笑一声,“就算摆摆架势,让你去摆你摆得来么?上回也不知是谁穿同样的衣服去城里找娼家,还没进门就给鸨婆轰了出来。”   众山贼哄堂大笑。   吴三臊得脸红,却硬着脖子嚷道,“就算他穿衣好看些,那最后劫物的可是我等兄弟,老七刀都没摸一下!”   “老三你这话端是狗屁!”张信身后的王四道:“老七在城中打探了几日,又亲自出马才将人引了来,没他你们劫个球!”   众人议论纷纷,争论不休。   “吵什么吵!收声!”张信脸上有些不好看,瞥向边上的耿二:“老二,今日出山是你领的头,你说话。”   耿二瞄一眼田郎,笑笑:“弟兄们都有功劳,全听兄长分派便是。”   张信又看向一直没做声的田郎:“老七,你的意思?”   田郎嘴角勾起:“我自然也听兄长的。”   张信沉吟,转头对王四道,“既如此,老规矩,三成留在公仓,其余平分。”   王四答应。   正待再说旁事,外面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神色兴奋,“兄长……人!我等劫到了人!”   众人愕然。   “女……女人!”那人一抹脸上的汗水,两眼发光,“一个新妇!”   宁儿紧张地缩在墙角,手里握着金钗,心里默念着女诫,眼睛紧盯着面前两个晃悠地山贼。   她的羃离在被劫的时候失落了,头发松散,脸上的粉妆也被汗水糊掉了,两只大眼睛里汪汪噙着泪水。   “小娘子,别哭呀。”一个山贼嘻笑地上前,想伸手摸她的脸。   “别过来!”宁儿哑着嗓子,忙将金钗在空中一划。   “哟,还挺凶!”山贼缩回手,差点被扎中。   宁儿咬着唇,差点哭出声来。   心里懊悔万分。她原本计划着待到迎亲的牛车走到这山里时,她托言下车方便,借着树丛逃走。可队伍才进山,忽然呼啸声起,山上蹿下十几山贼。吹打的伶人和迎亲送嫁的人见势不妙,立刻惊慌逃走了,待山贼将牛车团团围住,她衣长袖宽行走不便,只能束手就擒。   要是在没进山之前就下车就好了,一想到刚在被山贼扛在肩膀上带进来,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母亲曾经告诉过她,女子最重的乃是贞洁。她父亲是益州司户,是官宦之人,做女儿的切不可做出不检点之事,让父母蒙羞……想到这些,宁儿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呜呜呜……母亲……   呜呜呜……父亲……   “……”   两个山贼面面相觑。   “怎么了?”一人茫然道。   另一人挠头:“不知道呀……哎哎,别哭……哎……”   “怎么回事?”这时,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二贼回头,见是山寨几个头领都来了,连忙站到一旁。   宁儿抬头,看到几个形貌邋遢的汉子走来,更加恐惧,背脊几乎把墙角抵出个洞来。可眼神一晃,她突然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里面,愣了愣。   她眨眨眼,用袖子擦擦眼睛。   “呵,果真是个小美人!”吴三眼睛发亮,正待凑上前去看,却见她望向一边,“稹郎……”   宁儿声音微颤,指着田郎,“你是稹郎么?”   事情突如其来,众人皆愕然,顺着她的手指,目光一下聚集到表情僵住的田郎脸上。   田郎看看他们,又看看宁儿,却一脸懵懂:“我……”   “田老七,你的旧识?”一人道。   “田老七?”宁儿茫然,望着田郎,“你不是姓……”话没说完,她的头已经被田郎紧紧抱在怀中。   “表妹!”田郎声音激动,“原来是你啊!表妹!”   众山贼:“……”   阳春时节,山里的风依然带着些寒凉,顺着木屋墙板的缝隙飕飕地透进来。   宁儿坐在一张简陋的矮榻上,好奇地望望四周,只见除了榻案之外,物什少得可怜,最大的摆设不过是角落一口木箱。   “你不是叫邵稹么?”宁儿已经不再害怕,朝站在门口的那人问道,“他们为何叫你田老七?还是个药名,田七……”   “不是田七。”田郎,不,邵稹望了望门外,确定无人偷听了,才把门掩上。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坐在木榻上的宁儿,狐疑又烦躁。   榻前的案台上已经摆着饭食,有肉有菜,宁儿饿了一天,口水早已流到肚子里去了。   “没人看着,放开吃吧。”邵稹早看出她眼里的绿光,一语道破。   宁儿得了这话,犹豫了一下,终于拿起碗筷,低头吃起来。   邵稹在木榻的另一边坐下,手摸着下巴打量这女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宁儿被他盯得不自在,停住筷子。   “我看我的,你吃你的。”邵稹道。   宁儿听话地再度埋头苦吃。   “你到底是谁?”半晌,邵稹疑惑地说,“我们以前认识过?”   “你不认得我了?”宁儿抬头。   “是有些面善,让我想想……”邵稹认真而诚恳,拧起眉头,“洛阳琉璃街的柳香?嗯……不像。扬州花栖馆的红妩?也不对,你年轻多了……利州白桐巷的小青……还是隋州的阿纨?不是?永州?定州?秦州?长安?”   宁儿:“……”   “……哦对了,”邵稹眼睛忽而亮起,一拍脑袋,“你是剑南人,那是万安春香馆的凝翠!”   宁儿的脸忽然红起来:“万安春香馆?那不是伎馆么……”   “不是么?”邵稹更加疑惑。   “你真不记得我了?”宁儿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泪摇摇欲坠。   邵稹哑然,正要再说话,却见宁儿背过身去。   “你……你也背过去,不许看。”她红着脸说。   邵稹一头迷雾,依言背过身。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邵稹忍不住偷偷回头,只见宁儿低头翻着自己宽大的裙子,不知在干什么。   好一会,她终于抬起头来吁口气,手上竟多了个折得扁扁的包袱。   邵稹:“……”   “回头吧。”宁儿把包袱放在榻上,轻快地说。   邵稹装模作样地转回来,只见她把包袱打开,里面有好些物事——零碎首饰、铜钱、小块糗粮、针线、火石……还有一张发皱的纸。   “看,这个。”宁儿把那纸在他面前展开,“你还记得么?”   邵稹的目光落在上面,忽而凝住。   那纸已经泛黄,上面一行一行的字迹却清晰,苍劲而熟悉:洛阳人邵文显,永徽四年正月立契。银钱五千文,得钱即还。立此契,画指为验。钱主杜阅,举钱人邵文显。   “邵文显”三个字上面,端正地压着一枚红色指印。   “原来你是杜司户的女儿。”邵稹看了半天,恍然大悟。   “你记起来了。”宁儿欣慰地说。   邵稹使劲地回忆:“你叫杜……”   “杜宁。”她说,“你以前来我家,也跟着我母亲叫我宁儿。”   邵稹扬扬眉,不置可否。   邵稹祖籍洛阳,家中自前朝起就世代从军。邵氏武功出众,邵稹的先人曾以高功官至卫尉丞。可惜后来,邵氏的官运一直不佳,只有邵稹的父亲官至上府果毅都尉,可惜邵稹十岁那年,他随军征突厥,再也没有回来。邵稹母亲早亡,父亲去世之后,邵稹就成了孤儿。于是,在成都的祖父就将他接了过去。   邵稹的祖父邵文显从军一辈子,老了之后,在成都挂了个州司马的闲职。他爱好无多,唯有武功和饮酒两样。对于武功,他要求严苛,邵稹自从跟了他,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练武,从无间断;对于酒,他嗜之如命,家中的余钱都耗在了这上面,最后酒醉跌入水潭而亡。   宁儿的父亲杜阅,是益州司户,对邵稹的祖父很是敬重。两家相隔不远,杜阅得了好酒,常常送一些给邵家;邵稹的祖父也常常过府去跟杜阅下棋。   邵稹有时会跟着祖父去杜家,记得杜阅有个女儿,却不记得模样了。   不过,她手上的契书,邵稹却是知道的。   那是祖父去世的前一年,一场冰雹打坏了邵家的房屋。祖父常年把钱花在饮酒上,过去房屋有些缺漏,他马马虎虎,从不找人彻底重新修葺。而这次,他再也不能无视,却一样手头拮据。杜阅仗义解囊,将五千钱送到了邵家,可是邵稹祖父坚决不肯白受,便立了这张契书。   邵稹记得,当年祖父对杜阅很是感激,还立志戒酒一段日子,想将这些钱早日还上。   可惜,还没出一年,他就故去了。   “那时我父亲想把这契书烧了,”宁儿把契书折好,重新收进包袱里,“我母亲却不许,说借了就是借了,后来又留给了我。”   “嗯。”邵稹应了声,“于是如何?”   宁儿望着他,双目期盼:“父债子承,你既然认了,就还钱吧。”   原来是想着这个。   邵稹悠然抱胸看着她,似笑非笑。   ☆、3下山   “七弟的意思,要去冀州?”议事堂上,张信听完邵稹的话,眉毛锁起,眼睛转了转。   “正是。”邵稹向张信道,神色恳切,“小弟姨父与姨母年事已高,表妹离家许久,不忍恐长辈积虑伤心,特请离山,护送表妹回冀州老家。”   张信颔首,少顷,感叹道:“不想有这般隐情。我等竟巧遇贼人,救出了老七的表妹。”他缓缓捋须,目光扫过立在邵稹后面的宁儿,微笑道,“这位小娘子,是冀州人?”   宁儿见着匪首盯着自己,心不禁一紧。   “正是,妾……嗯,妾家住冀州。”宁儿低头看着脚尖,小声道。   来议事堂之前,邵稹跟她约法三章。首先,他们是表兄妹;其次,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露出惊诧之色,更不许反驳;再次,无论发生什么都跟在他身后。   邵稹说,只要她照办,就能带她下山,逃离贼窝。   他在众人面前编了一个曲折的故事。   宁儿是邵稹的表妹,本随着父母住在冀州。一年前,她上元节随父母去观灯,被人贩子拐走,卖到了剑南来。宁儿思乡心切,几番当年他们亲戚寻访未果,邵稹的姨母因此大病一场。邵稹虽与表妹多年不见,得了消息也心急如焚。奈何身在他乡,又诸事羁绊,帮不上许多忙。不料,一年之后,他竟在这剑南山野里与表妹重逢。   “这……这不是讹人么?”当初听了邵稹说出来,宁儿犹疑地说。   邵稹不答,淡淡瞥她一眼:“你还想下山么?”   宁儿识趣地闭嘴。   这故事其实编得挺圆,宁儿本来就打算逃,裙子底下还藏了私货。神奇的是,邵稹居然记得宁儿的母亲是冀州人,让宁儿说话带些冀州口音……   “兄长,”张信身后的王四道,“老七一心救护表妹,情深义重,兄长成全他吧。”   下首的耿二吴三等人相觑,耿二大声道,“老四说得对,兄长,老七心意如此,就让他去吧!”   “该是如此。”张信笑笑,看向邵稹,温言道,“我等兄弟,占山为生,全凭‘恩义’二字。如今你欲救表妹于落难,做兄长的岂有不允之理。”   邵稹正色,向他一揖:“多谢兄长成全。”   张信一摆手,道,“你我兄弟,什么成全不成全。此事既定,老七将山上的事交代交代,趁这两日天晴,赶路去吧!”   邵稹微笑,再行礼拜谢。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宁儿跟着邵稹从议事堂回来,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   她听从邵稹的吩咐一直待在屋子里,从木板缝里看到邵稹在屋外同来来往往的人说话。阳光不错,他背对着这边,身形与从前记忆里的模样相比,已经高大了许多,却一样的挺拔。   宁儿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躲在小楼窗棂后面偷看邵司马带着他的孙子来家里。邵司马是个奇怪的人,他与父亲在院子里饮酒下棋,却让孙子在一旁又是练拳又是劈刀,还时不时地突然大叱一声纠正他的姿势,或者干脆起身一手拍下去。   宁儿常常被邵司马的声音吓到,看到孙子挨他责打,还常常揪心,觉得邵司马是个可怕的人。父亲听了却哈哈大笑,说严将严兵,好身手都是拳脚里出来的。   邵稹现在的身手练成什么样,宁儿不知道。不过,方才在堂上看他沉着地编故事应对一众凶神恶煞的山贼,宁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是母亲聪明,多亏了那契书呢!她心里庆幸地想。   邵稹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宁儿坐在榻旁,手里缝缝补补。   “谁的衣服?”他将手里提的包袱扔在榻上,觉得宁儿手里的衣服怎么看怎么眼熟。   “你的。”宁儿说着,咬断线头,将手里的衣服拿起来给他看,笑眯眯地说“补好了,你……”   话没说完,衣服忽的一下被夺过去。   邵稹将这件赭色袍子展开细看,脸沉了下来。   “你都缝起来了?”他将衣服上下抓抓掏掏,横眉看向宁儿,“袖边的口子,还有腰上的口子,你都缝起来了?”   “是呀。”宁儿望着他,“你这衣服的边边角角到处都开了线,破成这样也不补一补。”   邵稹只觉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你母亲没教过你,不可擅自动别人的物件么?”他冷冷道。   “教过,”宁儿睁着一双莹润的眼睛望着他,“可你是我表兄,母亲说要待亲戚如待家人。”   邵稹:“……”   宁儿:“这是你说的。”   邵稹无语,烦躁地挠挠头。   宁儿看着他的脸色,直觉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但又想不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你……”她犹豫了一下,“你不高兴我缝你的破衣服?”   “那不是破。”邵稹冷冷道。   宁儿一愣:“不是破?那是什么?”   “不用你管。”邵稹没好气地把袍子团成一团收起来,扔到衣箱里,“以后别碰我的东西。”   宁儿咬咬唇,兀自不出声。   邵稹也不理她,径自坐下,将方才扔在榻上的包袱打开。   宁儿瞥去,只见白澄澄黄灿灿,都是些金银之物。   宁儿愣住。   “看什么,想要?”邵稹眼也不抬,慢悠悠道。   宁儿连忙摇头。   邵稹勾勾嘴角,把那些金银翻翻拣拣,没多久,重新扎好包袱。   “何时启程?”过了会,宁儿问。   “明日。”邵稹道。   “哦。”宁儿听到这话,眉间重新一展。   邵稹看她心花怒放的样子,觉得今日过得有些累。他在榻上和衣躺下,解下长刀抱在怀里,闭上眼睛。   天蒙蒙亮,寨门已经大开。   山口处,张信引着众贼首置酒送行,对邵稹道:“老七,此番别过,不知何时再见。”   邵稹微笑:“待小弟将表妹送回冀州,安顿好伯父一家,定当归山。”   张信颔首:“一言为定。”说罢,让手下取来酒水,一人一碗,仰头饮下。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路旁,众人纷纷与邵稹别过,王四看着宁儿低头上了车,用手肘碰碰邵稹。   “老七,”他意味深长,“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邵稹看看他:“嗯。”   王四摸着下巴:“也该娶妇了。如何?我看你这表妹生得不错,这两日你们同房,可曾……嗯?”他咧嘴笑着,朝马车那边使着眼色。   “胡说什么!”邵稹明白过来,笑骂,“那是我表妹,老家许了人的。我昨日往屋里搬草席隔壁障,你没看见?”   “是么?”王四一脸遗憾,说罢摇头,“可惜了,若你表妹能从了你,这趟冀州不回也罢。”   邵稹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保重。”说罢,放下酒碗,朝马车走去。   荒山夜道,行车有些辛苦,弯多而崎岖。邵稹驾车却很是在行,拉着缰绳拿着鞭子,马车走得倒也顺畅。   宁儿望着车窗外葱郁的树木,怀里抱着行囊,只觉得这几日像做梦一样。   车里,邵稹的大包袱放在一角,圆滚滚的。宁儿知道,里面除了他的衣服,还有昨天带回来的那些金银。   “你不怕我偷了你的金银么?”上车的时候,宁儿忽而问邵稹。   邵稹不以为意:“这包袱十斤七两,下车的时候我会再称。”   宁儿:“……”   正胡思乱想,马车忽而慢下来,宁儿听到前方传来好些人的说话声。   马车停下,邵稹拉住缰绳,冷冷地看着前面拦路的人。   “老七。”吴三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拱拱手,“兄弟在此等候多时了。”   “三兄,这是何意?”邵稹坐在车上,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周围,人不多,不过三五个。   “无他,”吴三扛着一柄大刀,慢悠悠地走上前来,“我吴三寻思,老七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再见,特地来送一程。”   “哦?”邵稹笑笑,“多谢三兄,方才送行之时我见三兄不在,还以为三兄不来了呢。”   “……稹郎,出什么事了?”这时,隔着车帏,宁儿的声音传来。   邵稹低声道:“无事,待在车上别出来。”   “哟,小美人害怕了。”吴三笑得猥琐,“稹郎?哼,什么表妹,那日听她这么唤你我就觉得不对!如何?这两日可过得舒服?”   周围人一阵哄笑。   宁儿在车里又羞又怕,邵稹看着他们,面无表情:“三兄欲如何?”   “就是想来讨些说法。”吴三将大刀握在手里,吹吹刀刃,“老七,你上山最迟,昨日兄长分你的金银却不少,可有兄弟不服呢。今日你下了山便不是山寨中人,这里规矩你知道,过路可要付钱。”   “原来如此。”邵稹冷笑,“我要是不给呢?”说罢,只见他身形一跃,“锵”地拔刀出鞘。   自从上山落草,邵稹虽每日将刀佩在身上,却像个摆设,而今日亮刀竟是头一回。众贼但见那利刃寒光如雪,凡打杀来去之人,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宝刀。   吴三看得眼红,一咽唾沫,大喝:“上!”说罢,与众贼一涌而起,挥刀劈去。   邵稹沉着提气,横刀迎敌,左劈右刺。   宁儿听得外面刀兵锵锵,惨叫起伏,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她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出去看,急得满眼泪水。   突然,马车被撞了一下。   宁儿尖叫起来。   未几,只听外面一声惨呼,然后,突然安静了。   宁儿睁着眼睛,只觉呼吸都没有了。   “宁儿。”外面传来邵稹喘气的声音,“无事么?”   宁儿听到他的声音,想听到天籁一样,泪水夺眶而出。“无……无事。”她急忙道,“稹郎,你……”   “我无事。”邵稹道,“待在里面,别出来。”    ☆、4扬镳   宁儿只觉心跳从来没有这样快过,她连忙将车帏撩开一条缝,车外,邵稹的衣服上染了大片血迹,正弯腰拖着什么,下一瞬,她看到地上躺着半边血淋淋的人形。   一阵恐惧涌上来,宁儿脸色煞白,掩住嘴巴。   “老七!”正在这时,突然,一声大吼传来,宁儿再度浑身僵住。   这次来的却是王四。   他领着好几个人赶来,看到马车前横七竖八的尸首,再看衣袍染血的邵稹,惊得说不出话来。   “吴三欲杀人劫财。”邵稹一手握着刀柄,简短地说。   众人将尸首收拾,王四看一眼死状难看的吴三,叹口气,“我在寨中不见吴三,又听人说他一早领了人下山,就猜到他有坏心。不想竟险恶至此,劫自家兄弟的财,他也真做的出来。”   “他想的可不只是劫财。”邵稹平静地说,用布仔细擦着刀:“兄长昨日将我的山头分给吴三,他得了这些好处,自然不肯我再回来。”   王四吃惊地看他:“你是说……”   邵稹淡笑:“四兄,兄长与二兄貌合神离,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吴三乃二兄臂膀,兄长将我的山头划给吴三之时,便已想到了今日。”   王四听着这话,蹙起眉头。   邵稹将刀收入鞘中,回头望望马车。拉车的马正在路边啃草,车厢一动不动,里面的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样。   “四兄,”他对王四笑笑,“我还须赶路,吴三的事劳你与兄长说一声。”   王四爽快地点头:“好。”   邵稹拍拍他的肩头,坐到驭者的位子上。   “老七,”王四忽然道,“你还回来么?”   邵稹看向他,笑笑,却没有答话。   他请喝一声,扬鞭,赶着马车向前驶去。   马车重新上路,宁儿的心情却大不一样。   方才的打斗声犹在耳边,还有地上的尸首,宁儿怎样甩头也甩不掉。山风灌进车里,一身冷汗被风吹散,宁儿“哈啾”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邵稹在外面问。   “不是。”宁儿吸吸鼻子。   “我包袱里有厚袍子。”邵稹道。   宁儿本能地想说不要,可感到自己身上的确冷,想了想,依言去拆邵稹的包袱。   邵稹赶车看着路,听着车厢里没了声音,才回头,却见车帏撩开,宁儿钻了出来。   她身上披着昨天缝的那件赭色袍子,又宽又大,袖子都拖到了车板上。   “出来做什么?”邵稹看看他,“害怕?”   “不是。”宁儿被一语说中,有些脸热,嗫嚅地否认,“嗯……透气。”   邵稹扬扬眉,转过头去继续赶车。   宁儿就抱膝坐在他后面,靠着车沿。   “还有多久能到山下?”她问。   “再过半个时辰。”邵稹道,“山下往北十里,是利州地界了。”说着,他看宁儿一眼,“你不是要去商州寻你舅父么?到了利州上了大道,马车慢慢走,五六日也就到了。”   “嗯。”说到要去商州寻亲 ,宁儿的心安定一些。   宁儿的亲戚不多。父亲这边最近的是大伯,可是他要把自己嫁去阆州,宁儿是不会回去的了;而母亲那边兄妹数人,二舅父从前最疼爱她。宁儿以前知道二舅父在商州为官,逃婚的时候就打算去投奔他。   “稹郎,你还会回去做山贼么?”宁儿望着后退的莽莽山野,忽然问道。   “不会。”邵稹道。   宁儿没想到他那么爽快就说了出来,愣了一下:“为何?你怕还有人要杀你?”   邵稹不答,却指指天空下的山野,“你觉得这山大么?”   “大。”宁儿点头。   邵稹道:“我也觉得大,这里最盛之时,聚集过上万人,打家劫舍,连州兵都怕。”   “这么厉害?”宁儿睁大眼睛,“后来呢?”   “那时的山贼大多是灾荒的流民,落草为寇乃是不得已。且此地不算富庶,光靠打劫也养不起许多人,几十个山寨,争利打杀,又兼官府围剿,最后只剩下一个百来人的山寨。”   宁儿想了想:“然后你去当了田七?”   邵稹无视她的岔话,继续道,“如今天下安定,各地剿匪愈加得力,做山贼终不得长久。”说着,他自嘲地笑笑,“偏巧,几个匪首还各怀心思。”   宁儿看着他,若有所思。   阳光下,他迎着山风,眼睛微微眯起,眉锋和眼角构起好看的轮廓。   “稹郎,”过了会,宁儿说,“你其实早就想走了吧?如果不曾遇到我,你也会下山,对么?”   “嗯?”邵稹意外地看她一眼,片刻,笑笑,叱一声挥动竹鞭,赶着马车绕开一块大石,走上另一条更加宽阔的道路。   邵稹说得不错,半个时辰以后,马车走到了平地。再前行十余里,太阳晒到中天之时,马车走进了一处县邑。   恰逢圩日,散集回家的商贩和民人在城门进进出出。   邵稹将马车在城门边上停住,跳下来,敲敲车板:“出来吧,到了。”   片刻,宁儿撩起车帏探出头来。她双颊红扑扑的,茫然地望着四周,揉揉惺忪的眼睛。   “睡过去了?”邵稹将马车的缰绳系在树上,伸手到车厢里把他的包袱拿出来。   “这是何处?”宁儿问他。   “芦县。”邵稹一边回答一边掂了掂包袱,觉得没少斤两,对宁儿说,“我走了。”   “走?”宁儿懵然。   “你忘了我们山上说的?”邵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要我还债,带你下山,如今我践诺了。”   “不对!”宁儿摇头道:“下山是下山,还债是还债,要用钱来还。”   “哦?”邵稹狡黠地一笑:“我可没答应用钱来还。哦,是了,”他好像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在宁儿面前扬了扬,“既然还了债,这契书归我了。”   宁儿目瞪口呆,忙下意识地打开自己的包袱。果然,被她塞在最底下的契书不翼而飞。   “你什么时候……你还我!”她急得脸红,伸手去夺。不料,邵稹轻轻一让,她扑了个空。   这时,马车的缰绳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拉车的马拖着车走起来。   “哎哟!”宁儿没坐稳,被颠得一下倒在车上。   路上人来人往,马车受惊走到路中间,惹得行人纷纷避让。   “呀!吓死人!”   “喂喂!怎么赶车的?!”   “……马车,马车!”一个小童伏在母亲肩上,指着手忙脚乱的宁儿咯咯笑道。   “忠告你一句!”邵稹在用手笼着嘴大声喊,“以后遇到山贼,别那么轻信!”   “你……”宁儿顾不得理他,好不容易拉住马车,一回头,邵稹却已经走远。她脸蛋通红,对着他的背影直跺脚:“你怎么这样……你回来!”   可邵稹只留给她一个追不上的背影,声音隐约传来:“那旧袍子送你了,收好!”   离芦县不远的利州,曹茂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客栈,每日客人寥寥,日子悠闲。   午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曹茂正低头看着案上的账本,突然瞥见有一条拉长的人影投进来。   “用膳还是住……”他拉起腔调抬头,待看清来人,愣了愣。   “住宿。”邵稹走进来,将包袱扔在案上,沉甸甸的“哐”一声响。   “嗬,得了不少。”曹茂眼睛里精光一动,放下账本,笑了笑。   邵稹在席上坐下,拉拉汗湿的衣领:“热死了,有水么?”   曹茂将一只杯子斟满水,递到他面前。   邵稹毫不客气,仰头“咕咕”灌下。   曹茂搓搓手,凑上前低声道:“得了多少?”   邵稹朝包袱扬扬下巴。   曹茂忙关起门,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看到那满眼的黄白之物,他吞了吞口水。   “金银器、珠宝首饰等物,共十斤七两,你称称。”邵稹道,“换做黄金。”   曹茂点头,端来灯台,拿来小秤,一点一点地称起,又一件一件鉴定。   “不错。”待得看完,曹茂微笑道,眼睛转了转:“五十两。”   “六十。”   曹茂道,“你这些器物我还要往别处销走,路费人工总要些,加上你这成色也并非上乘……”   邵稹不紧不慢:“如今市上一颗鱼目大的珍珠也要五百钱以上,这里的可都比鱼目大多了。我说六十两,路费人工也给你算进去了。”   曹茂不为所动:“五十五两。”   “五十八两。”   “五十六两五。”   邵稹冷笑,将包袱收起。   “五十七两!”曹茂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来,连忙道,“你我各退一步,没别的价了!”   邵稹松开手,看曹茂饿汉一般将那些宝贝拢过去。   “这么多钱带身上也不好吧。”曹茂写契的时候,不甘心地问,“我知道本县有人要卖田地,你做个地主买个宅院,再娶个妇人,比什么不好。”   邵稹吊儿郎当地笑:“我浪荡惯了,受不起这福。对了,取半两换做铜钱。”   曹茂摇头,不再劝说,到房中去取金子。 ☆、5重逢   邵稹在客栈里安顿下来,想睡个觉。不料,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起身,想着冲洗冲洗好了,解开衣服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张纸从衣襟里掉了出来。邵稹眼睛定了定,将它拾起。   那是宁儿的契书。发黄的纸面上,祖父的名字写得虽小,笔迹却苍劲有力,一如记忆之中……邵稹看着它,轻轻抚摸,心中掠过当年点滴。   其实邵稹将这契书偷来,并非为了毁掉赖账,而是为了祖父留在上面的痕迹。这么多年,这大概是他唯一能见到的祖父手书了。   至于宁儿。他把她抛开,自有道理。   其一,宁儿要去商州,而邵稹要去京城,他们的路本就不一样。其次,他独自闯荡多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突然要他照顾一个女子,简直是笑话。其三,宁儿是逃婚出来,自己跟着她,被人发现误认做奸夫勾引良家子私奔还算事小,牵扯出做山贼的事才是要命。   至于故人不故人的,邵稹一向认为有多大能耐做多大的事,能帮则帮,不能帮就不帮。那马车多贵重啊,卖出去能顶他一半的金子。他把马车留给了宁儿,还给她指了路,这样难道还不够?   可是说来奇怪,邵稹虽然利索地将宁儿甩开,他却一直不曾有畅快的感觉。而且一路到这里,他总有些心绪不宁,似乎担着什么。   “……你真不记得我了?”他看着契书,想起宁儿的话。   说不记得,其实也记得的。邵稹用力回想,自己的确时常会在杜司户家里看到他的女儿。只是时日久远,她那时年纪又很小,蓦地见到长大了的宁儿,邵稹很是茫然。加上在山上时,他一心要走,也管不得许多……   “……稹,随我去看看杜司户……”祖父的声音隐在耳畔。   “……稹郎来了……”杜司户的笑容亦似乎不曾淡忘。   邵稹看着那件袍子,有些出神。   那个……自己如果把宁儿送到商州,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罢了罢了,自己都顾不了,哪管得了别人!   邵稹对自己落了这样一句话,底气十足,驱赶掉那些杂念,不再多想。他把契书收起来,打算出门透透气,再给自己添置一身新袍子。   正逢集日,还未日落,市集中仍有好些买卖之人。邵稹买了一包核桃,徒手捏开,边吃边逛,想着出门看看市中可有衣冠铺子不曾打烊。   “这世道果真是好了么,贩货的小娘子也细皮嫩肉,还乘马车。”   迎面走来两个行人,聊着天。   “看那小娘子身上衣着,怎么像个新妇……”   新妇?邵稹还没回过神来,忽然,看到前方几摊羊贩子中间,停着一辆马车,极其眼熟。而当看清了马车前站着的人,邵稹嚼着核桃的嘴一下停住,半张不动。   宁儿认清自己被邵稹抛下的实情之后,并没有难过多久。   算邵稹这山贼有良心,给她留了一辆马车。宁儿从篦城出来,本就打算去商州寻舅父的,如今多了一辆马车,倒不算太坏。这样一想,她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但是,要想安安稳稳地到商州寻舅父,至少需要盘缠,宁儿身上的钱是不够的。芦县太小,宁儿怕卖亏了,就问了乡人州府所在,赶到龙州贩卖首饰换钱。   幸亏身上有糗粮,在马车上颠簸了两个时辰之后,宁儿终于在黄昏前到了龙州。   她将所有的小首饰都取了出来,祖母的金钗也在其中。这是无法,她先前打听过,商州距离此处有两千里。宁儿不曾独自出远门,路程超出百里便觉得茫然,两千里么……她觉得盘缠要尽可能多才好。   “你这金钗卖多少钱?”一个穿着不错的中年人过来问价。   “两千钱。”宁儿说。她同样不太懂钱财,这个价钱是她自己估的,其实若是在平常,两百钱在她眼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大数。   中年人看着金钗,目露精光。   “两千钱可太贵了 。”他神色挑剔,“八百钱。”   邵稹歪着头,借着一队过路的马帮遮着,想不动声色地绕过去。听到这话,忍不住偷眼瞟了瞟。   宁儿手里的金钗在余晖中泛着光,成色做工,在邵稹眼里一分不落。   八百钱?邵稹心底腹诽,怎不去抢?   “不行,太少了……”宁儿的声音传来,邵稹稍稍安心。   “我这可是实价,”那人振振有词,“你这钗有些年头,看看,还有划痕……这成色也不足,当初打的时候掺了铜吧?”   掺你爷爷的铜。邵稹心里冷哼,这话也就拿来讹三岁孩童……   这时,宁儿道:“这个,嗯,你给一千钱吧……”   邵稹只觉一记闷拳打到了心口。   中年人见宁儿应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狂喜。他当初看她外貌神色,猜着就是个不懂行的人,没想到果然要占大便宜。   他喜滋滋地吩咐仆从取钱,正要去换那金钗,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宁儿的金钗推了回去。   中年人讶然,却见是一个年轻人,微笑地看着他,目光锐利。   “这位公台,”他说,“一千钱买一支金钗,不怕别人说你欺负妇孺么?”   宁儿看到邵稹突然出现,一愣,睁大眼睛:“你……”   话才出口,却被邵稹瞪一眼:“说过你多少次,再想用钱也不可乱偷家中细软来卖,母亲发现可饶不了你!”   中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惊了一下,却不甘心,急道:“你是何人?金钗已经成交,怎来搅乱!”   “我是她兄长!”邵稹昂首冷笑,“什么成交,她给你货了还是你给她钱了?你一千钱买我家半两重的金钗,我还未说你讹诈!若是不服,来随我去见官评理!”   中年人脸色一变,悻悻地拂袖而去。   宁儿听得邵稹方才的话,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事。但她还是不明白,邵稹既然已经离开,怎么会有出现在这里?   邵稹回过头来,冷不防看到宁儿亮亮的眼睛。   “你……你一直跟着我?”她问。   邵稹脸色僵了一下,立刻说:“勿多想,我跟着你做甚,恰巧遇到的。”   “哦。”宁儿一想也应该是这样,低头去收拾物什。   邵稹有些讶异:“你不卖了?”   “嗯,市鼓响了,不能再摆了。”   邵稹想说什么,忽然失语。   “你,”他四下望望,又转回头问,“你宿客栈么?”   宁儿摇摇头:“不宿客栈,我没有钱。”   邵稹讶然:“你不宿客栈宿何处?”   “马车上。”宁儿说着,摸摸马的头,拉着缰绳坐到车上,“我先出城,明日再来。”   邵稹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看着她离开,自己却没挪步子。   一切都出乎意料,宁儿再遇到他,竟然没有纠缠,没有吵闹,平静清爽得教他无比错愕。   不来惹我就好,继续去买袍子吧。心里说。   可邵稹转身,眼睛却仍然看着那辆马车。   是她要走的,不关你事。   邵稹生生地回头,朝衣冠铺子的方向迈步疾走,可才走了几步,又收住步子。冤孽!邵稹闭眼长叹,骂一声,转身朝马车跑去。   拉车的马算得听话,宁儿驾车手法生疏,它也并不乱走。   一队骡马慢悠悠走在前面,宁儿正思忖着如果超过去,耳边却传来邵稹的声音:“……杜宁!宁儿!”   她诧异地回头,只见邵稹从后面跑了来。   “今夜住城里!”邵稹说着,从她手里扯过缰绳,也坐到车上。   宁儿睁大眼睛:“可我没有钱。”   “我出。”   宁儿看着他,片刻,却掰开他的手,重新把马车赶向城门。   “不要你出。”她说,“我母亲说过,不可平白受人恩惠。”   邵稹瞪着她,好气又好笑:“什么不可平白受人恩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独身在城外夜宿,遇上贼人野兽怎么办?”   宁儿咬咬唇。他说得很在理,其实她心里也怕得很。   邵稹看她犹豫,只道是要同意了,伸手把缰绳拉回来。可是宁儿却仍然把他的手推开,不让他动。   “我今夜要宿在城里,可不会跟你走。”她说。   邵稹不解:“为何?”   “昨日你弃我而去,谁知你今日又会如何?”   原来是为了这个,邵稹讪然。   可宁儿的神色却是认真,半点也不像矫情闹脾气。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邵稹想着措辞,笑着说,“我不是你表兄么,表兄照顾表妹,呵呵……”   “我不是你表妹。”宁儿正色道,“那是你编出来骗人的。”   邵稹忙道:“你与我是旧识,他乡遇故人,帮忙总是应该。”   “我不说你才不会知道我是谁。”宁儿用力把他推下车,“是你说遇到山贼不要轻信!”   “我欠你钱!”邵稹无法,烦躁地大声道,“我还欠你五千钱,为了还钱总行了吧!”   宁儿愣住,望着他。   “当真?”她问。   邵稹心里又骂了声冤孽,生硬地说: “当真!”说罢,抢过缰绳,赶着马车去客栈。    ☆、6文牒   曹茂见到邵稹带着个女子回来,很是惊讶。而当他看清了宁儿身上的新妇衣裳,瞅向邵稹的眼神更是暧昧。   “我表妹。”邵稹知他乱想,开门见山道,“给我多一间房。”   “好嘞!”曹茂一边应着一边却不停瞅宁儿,用一种“真想不到啊”的好奇神色向邵稹飞眼。   邵稹不理他,带着宁儿去厢房里。   奔波整日,终于能有房子歇息。宁儿四下里看看,又问邵稹:“你住在何处?”   “就在隔壁。”邵稹看看她,“你且歇息,我去看看前堂可有膳食。”说罢,不等她回答便转身离开。   到了前堂,他对曹茂说:“外面有辆马车,替我照看好。”   “好说。”曹茂凑过来压低声音,“哪来的小美人?”   “不是说了么,表妹。”邵稹淡淡道,四下里看看,确认无人了,道,“你不是会做过所么,帮帮忙,我要送她去商州,最好后日就给我。”   曹茂愕然:“送她到商州?真是表妹?”   “那自然。”邵稹昂头,“我何时说过谎。”   “信你才有鬼。”曹茂哼道,“那小娘子乖乖巧巧,怎么看也配不出你这样的表兄。”   邵稹不耐烦:“你做是不做?”   曹茂正色:“每张一千钱,不议价。”   邵稹眉头跳了跳,片刻,咬牙道:“好。”   曹茂眉开眼笑,片刻,拍拍他的肩膀:“何必多开一间房,表兄表妹睡一处多自在。”   邵稹白他一眼:“真是表妹,她落了难。”   “是,是,”曹茂点头, “邵郎怜香惜玉名声在外,见不得美人落难。”   “我剐了你!”邵稹终于不耐烦,跳起来掐他脖子。   曹茂连忙告饶,贼笑开溜。   宁儿要在腰间藏细软,却只有那条新妇的裙子足够宽大,故而一直不曾换下。现在,这客栈里家俱不少,她在屋子里转了转,发现卧榻底下能藏东西,便把财物都塞了进去。这样,她终于能把这套碍手碍手的新妇衣服换下来了。   翻包袱的时候,她看到邵稹的那袍子还在里面,想了想,把它拿出来。   邵稹在前堂吃茶,见到宁儿一身布衣出来,不由眼前一亮。   她双鬟垂髻,虽然穿着朴素,却是二八少女,俏生生水灵灵。   邵稹看着她,忽然勾起些从前的记忆来。成都宁静的街道,午后的阳光照在杜司户家的那棵繁花如瀑的紫藤树上,还有树下,那个一直躲在杜司户身后的一抹小身影。   邵稹神色如常。对宁儿点点头,让曹茂盛来膳食,与她隔案而坐。   “你的袍子,还给你。”宁儿袍子交给他。   邵稹看了看,说:“不必还我,你留着。”   “为何?”宁儿问。   “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邵稹颇有几分豪气,“再说,你没什么厚衣物,路上难免刮风下雨,就算给你做个遮挡。”   宁儿看着他,有些犹疑,却还是道了声谢,把衣服收下。   饭食算不上好,但是宁儿两天来用糗粮充饥,现在吃起来觉得格外美味。不过,她发现邵稹一直看着自己,很是不自在,吃了几口,询问地看他。   “你要去商州寻你舅父,是么?”邵稹觉得该把话说清楚,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   宁儿点头:“嗯。”   “我送你去。”邵稹说。   毫不意外地,他看到宁儿睁大眼睛,接着解释,“我还欠你钱,盘缠我出,送你到商州就算还了钱了。”   宁儿看着他,脑子里飞快地计较。   邵稹虽然先前把自己丢下了,可是再遇到,他还是出手相助。商州那么远,加上自己眼下的处境,能有一个愿意帮助自己的人同行,的确再好不过。   “可你把契书收回去了。”宁儿说。   邵稹犹豫一下,从怀里掏出那份契书。宁儿看去,惊讶地发现上面竟然用布包了一层。   “给你。”邵稹递给她。   宁儿接过来细看,契书完好,一点新添的折痕也没有。   “你收好,等到事毕,要还给我。”邵稹停了停,补充道,“我要整的。”   倒成了我还给他了。宁儿心里嘀咕,忍不住问:“你怎么不曾将它毁掉?”   邵稹不耐:“问这么许多做甚,依言便是。”   宁儿眼神怪怪,把契书收好,低头用食。   邵稹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挠挠头,起身离开。可没走两步,又折回来。   “嗯……你叫我一声。”   宁儿不明所以,片刻,道:“稹郎。”   “错。”邵稹俯身低声,“先前告诉过你什么?”   宁儿望着他的脸,只见嘴唇微微弯着,一双眼睛隐约映着她疑惑的脸。   她忽而了然:“表兄。”   邵稹的眉眼间展开柔和的弧度:“这才对,表妹。”说罢,扬长而去。   曹茂做事很是利落,到了后日,果然将文牒交了来。   邵稹展开细细看过,觉得并无纰漏,爽快地付了钱。   “你近来得闲么?”曹茂一边点着钱一边问。   “有事?”邵稹道。   曹茂说:“我家想做往塞外贩丝绸的买卖,从长安运往西州,到处寻武功出色之人做护卫,我便想起了你。”说着笑笑,“如何?西域大漠,去闯荡一番。每日五百钱,来回一个多月,可比干别的来钱快。”   邵稹听着,眉头一动。   他与曹茂相识多年。   曹茂家在京畿,是丝绸大贾。他是庶子,性情散漫,不爱沾那些大生意,却爱闲来无事赏个金石放个贷,于是借着自家在各地的商铺做起些三教九流的小生意。邵稹武艺出众,曾经帮过他的大忙,二人交情不错。   “好是好,”邵稹道,“不过我要先把表妹送到商州。”   曹茂“嘁”一声,只道,“我家商旅入了秋就走,你切记赶上,莫被美人迷住了心。”   邵稹苦笑,自顾出门。   马车前,宁儿正在给马喂草料,摸摸它的脸,神色好奇而柔和。   邵稹看着她,郁闷地挠挠后脑 。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歪道上混了多年,已是名节毁败,可是没想到连曹茂那奸人也来鄙视。他邵稹就算人品有亏,穿齐整了也是公认的仪表堂堂,怎么就不能有一个乖乖巧巧的美人表妹了……   马车上路,仍是前日下山的样子,邵稹驾车,宁儿坐在车里,扬鞭甩响,一路往东。   除了龙州有渡口,宁儿望见守卫,脸忽而一白。她的过所牒文中,所述的去往之地并非商州,而是要嫁去的阆州。   当初从篦城出来,宁儿只一心逃走,寻思着先到什么地方藏匿起来,然后想办法给舅父捎信求救。可是如今,她要光明正大地过关,只怕渡口守卫揪着过所牒文上的不符之处纠缠,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听说,查出过所不符,是要入罪的……宁儿紧张得要死,邵稹却不以为意,告诉她不用怕。   “记得叫我表兄别漏嘴就好了,别的我来答。”他一边赶车一边说。   到了渡口,果然,守卫的军曹看着邵稹手中的过所牒文,细审了好一会。   “李稹,胡宁。”他打量着邵稹和宁儿,“你二人是表兄妹?”   宁儿心里虚得没底,不敢跟他对视。邵稹则十足镇定:“正是。”   “你送她去商州投奔叔伯?”   “是。”   “怎不找个长辈来送?也不带仆人?”   “长辈都上了年纪,走不得远路。”邵稹说,“我等亲戚都是贫穷人家,没有仆人。车马也是借的,借据在此。”   宁儿惊讶地看着邵稹掏出一张借据来,递给军曹。心想果然是专事做贼之人,行头都是全套的。   军曹接过来看了看,片刻,又问:“商州那边亲戚姓甚名谁?”   “胡显。”   军曹又看了看,就在宁儿觉得背上冒冷汗的时候,军曹在上面落名盖印,交还给邵稹。   邵稹神接过道谢,朝宁儿扬了扬眉毛。   宁儿感到心中大石落地,虽然仍紧张,脸上却不禁露出了微笑。可才坐到车上,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慢着。”   宁儿的心几乎停住。   望去,只见另一个军曹走过来,看着邵稹腰间。   邵稹不明所以,扯起一个讨好的笑容。   “这刀不错,上过沙场?”军曹问。   邵稹道:“家父曾任上府果毅都尉,十余年前曾征突厥。”   军曹神色瞬间添了些敬意:“原来是英雄后人。”   邵稹忙道:“不敢。”   “某素爱兵器,不知郎君可有意将此刀转手?”   邵稹一讶。   宁儿心跳如擂鼓,耳朵贴着车壁一动不动。此人想要邵稹的刀?若是邵稹不答应……   “此刀乃家父遗物,恕不转让。”邵稹的话音不急不缓,   “如此。”军曹遗憾笑笑,只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了。    ☆、7胡商   直到马车离开渡口一里远,宁儿才觉得自己那颗砰砰跳的心回到了原位。   她撩起车前的帷帐,四下里看了看,从里面钻出来。   邵稹正赶着车,讶然:“出来做甚?”   “李稹,胡宁,胡显,”宁儿念着这几个名字,“是你事先取好的么?”   “那当然。”邵稹望着前方,“过所文牒上都写着呢。”   宁儿好奇地说:“给我看看好么?”   邵稹腾出一只手来,掏出过所给她。   宁儿拿着那张纸,有点长,他们二人的牒文都黏在了一处。姓氏和来路当然都是假的,携带之物倒是真真切切,车马行囊,都在其中。   邵稹的本事,宁儿在山上就见识过,现在更是佩服不已。   “你的刀是邵司马传下的么?”她问。   “嗯。”   宁儿看着那刀,日光下,它的刀柄磨得发亮。宁儿从前看过邵司马耍刀,那样冷厉的一件兵器,在他手里舞得行云流水般漂亮。邵稹用起它来,必定也是十分好的……宁儿想到下山时的那场厮杀,亲眼看到这刀夺人性命,虽然害怕,可邵稹也保护了她。   她还记当年的情景,邵司马和父亲下棋,邵稹在一旁扎马步,时不时被邵司马提点一声。母亲则坐在窗下,捻着细细的针慢慢绣花,面前的小案上,有宁儿爱吃的香糕……   邵稹忽然发现宁儿不说话了,转过头,却见她倚着车壁,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若有所思。白皙的脸蛋上未施脂粉,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红晕。邵稹想起了从前成都老宅院子里的那树桃花。   “想什么?”邵稹忍不住问。   “稹郎,”宁儿犹豫了一下,说,“那时你祖父过世,我父亲曾想收养你。”   邵稹一愣,片刻,点点头:“嗯,我知晓。”   “可你去了长安。”   “长安有我的族叔。”   宁儿不解,想着措辞:“那你为何……嗯,为何又在剑南?”   邵稹苦笑:“他们不喜欢我。”   宁儿沉默了好一会,轻声道:“与我一样,我伯父伯母,也不喜欢我。”   邵稹回头,遇到那满是同情的目光,不禁哂然。   自己十六岁游走江湖,就算风餐露宿也自觉还算是逍遥自在,到头来,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怜。   “我离家是为了闯荡闯荡,也并不十分艰难。”他挠挠头,努力让语气显得毫不在乎,“你也不必灰心,你不是要去商州寻舅父么?到了商州就好了。”   宁儿点点头:“嗯。”片刻,又莞尔望着他,由衷地说,“稹郎,你真厉害。”   邵稹笑笑,心里乐滋滋的,却朝她一扬眉,正色道:“又错了,要叫表兄。”   天上有一层薄云,太阳并不辣。邵稹跟路边的农人买了一顶草笠,坐在马车上,倒是有几分车夫的样子。不过笠沿下年轻俊气的脸庞却显然比普通的车夫更讨人喜欢,在路边歇息的时候,宁儿看他跟卖浆食的年轻妇人有说有笑,仿佛熟人一样。   “再过十余里就有城邑,我等能住进客栈。”邵稹将两张烙饼递给她。   宁儿颔首谢过,接着烙饼吃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她看去,却见是一队商旅。   宁儿自从离开成都,很久没有看到过大队的商旅。她的伯母管教甚是严格,在篦城的两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前跟着父亲出门看市井热闹的乐趣都成了梦里的回忆。   她好奇地望着那商旅队伍,有马,有牛,有骆驼,车子满载货物,不知要去哪里。里面的人也有趣,足有二十多人,还有胡人,虬须深目,十分奇异。   一个正给马儿调整缰绳的年轻胡人发现了宁儿在看,冲她咧嘴一笑,琥珀色的眼睛好像蘸满阳光,十分好看。   宁儿愣了愣,羞赧地转过头去。片刻,她又偷眼望过去,那胡人青年还在看她,笑得更灿烂。   宁儿脸有些热,却不觉得受了冒犯,抿唇,也笑了笑。   胡人青年见宁儿一个人坐在树下,又实在生得好看,就壮起胆来,想跟美人说说话。商旅中的其他人看到,心照不宣地笑,有人还小声地吹了个口哨。   宁儿见他走过来,怔住。   胡人青年也腼腆,隔着两步停下来,弯腰对她一礼。   那是个胡礼,宁儿有些不知所措,脸唰地红了,也站起身来,还了礼。   “我,米菩元。”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   他的名字怪怪的,宁儿则有些犯难。母亲教导过,女子闺名十分矜贵,不可轻易与陌生人说。并且邵稹曾经叮嘱过她,与人说起名姓,要与文牒上的相符才行。她犹豫了一下,说:“妾益州胡氏。”   “益州?”米菩元道:“我等刚从成都来。”   宁儿听得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成都?”她两眼发光,问,“你住在程度?”   “不住成都。”米菩元笑笑,“我随伯父经商,只在成都玩了几日。”   宁儿了然,又问:“你在成都,去过什么地方?锦官街?武担山?七星桥?”   “还有散花楼,琴台,都去过。”米菩元乐了,“哦,锦官街上有一棵老银杏,又高又大,树荫遮了半边街。”   宁儿高兴地笑:“是呀,那银杏有几百岁了,成都人都叫它老丈树!”   米菩元看着她,忍俊不禁,琥珀色的眼睛泛着光,像猫儿一样。   “小郎君,那小娘子是你的妇人么?”卖浆食的妇人问邵稹。   “嗯?”邵稹挑着几块饼,打算路上充作糗粮,道,“不是妇人,是表妹。”   妇人感叹:“真好呢,妾小时候也常望着父兄带着出去,到处看看,可直到嫁人也没成过。”   邵稹笑笑:“是么?”   她可不是我带着出来的。他心想着,忍不住回头,忽然看到宁儿正跟一人说着话,神色兴高采烈,愣了一下。   “郎君那表妹真好看,水灵灵的。”妇人夸道。   邵稹却没有回答,迅速地掏钱给了妇人,站起身来。   “你是成都人么?”米菩元好奇地问,“我等逗留成都时,住在竹笠巷,房屋主人也姓胡……”   “成都大了去了,不知你说的是城东的大竹笠巷还是城西的小竹笠巷。”一个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不疾不徐,米菩元吓一跳,回头,却见是个跟自己一样个头的汉人青年。   邵稹看着他,目光如清凌微风,将他上下扫了个遍,未几,却视若无物地转向宁儿,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她:“收好,路上的糗粮。”   宁儿正聊到兴头上,被邵稹打断,只得冲米菩元笑笑:“我去去就来。”说罢,把布包放到马车上去。   她才放好,却见邵稹也走了来,解了拴在树上的绳子。   “上车,走了。”他说。   宁儿一愣,不禁往米菩元那边望去,他也是一脸讶色。   她觉得该去道个别:“我……”   “快上车,再迟了,今夜要宿在野地里。”邵稹催促道,说着,一掀袍裾坐到了车前,拿起鞭子。   宁儿无法,只得上车,抱歉地朝米菩元挥挥衣袂。   商旅中的明眼人看着,都笑了起来,有人朝米菩元喊道:“菩元胡人郎,那女子有个汉人郎君,你就别做梦啦!”   米菩元哂然,望着宁儿远去的车驾,挠了挠后脑。   太阳照在头顶,风吹得舒服。   邵稹赶着车走了一段,忽然觉得身后的车厢里安静得出奇,回头看去,车帏仍然掀着,宁儿又倚在车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该不会是为了刚才那个胡人?邵稹心里道。虽说自己确是故意搅了人的好事,可他觉得没做错。那是个来历不明的胡人,又是商贾,要是杜司户和夫人在世,那人过来搭讪都休想。再说了,胡人有什么好,鼻子太高眼睛太深,头发又黄又卷,宁儿要找也不能找这样的。   邵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天大的好人,不仅认真还杜司户的债,还为他看着女儿,还操心她的归属,朝廷该给他立个牌坊才对……   “稹郎,”这时,宁儿忽然道,“方才那位米郎,他去过成都。”   “嗯?”邵稹回头看看她,“又如何?”   “我很是想念成都。”宁儿轻声道,“稹郎,你会想成都么?”   “会。”邵稹笑笑,“怎么不会。”   宁儿回忆着从前,目光闪闪:“成都最好了。我还记得有一回,我父亲和你祖父带着你我去青城山么?路过一道山溪,我父亲还带着我去拾卵石子,你祖父看到了,也带着你去,后来,我挑了三颗十分好看的,带回了家,你还送了我一颗。”   邵稹:“……”   他很佩服宁儿的好记性,时日过去那么久,邵稹想破脑袋,也最多只有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你在你大伯家里,很想成都么?”邵稹问。   “嗯。”宁儿说,停了停,补充,“我大伯母不让我出门,我每日在家中,只能想这想那。”   邵稹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道:“等你在商州找到了舅父,可央他许你回去祭扫父母,这样,你就能回成都看一看了。”   “是呢。”宁儿听他这话,觉得有理,转忧为喜。   邵稹运气不太好。他想早些赶到县邑,就跟路人打听着近路走,不料反倒走了远路,入城之时,太阳已经要下山了。   这是一座小邑,供寻常旅人歇宿的客舍,只有一处。   “主人家,两间厢房。”邵稹把大包小包背在身上,进门就说。   客舍主人道:“这位郎君,敝舍只剩一间厢房。”   “一间?”邵稹讶然。   “今日人多,这是最后一间。”   “一间……一间怎么住?”宁儿发窘。   邵稹亦是犹豫,这时,外面又来一人,问:“主人家,有房么?”   客舍主人正要说话,邵稹忙道:“一间就一间,我二人宿下。”说罢,大步入内。    ☆、8梁州(上)   最后一间厢房,不仅地方偏僻,也并不宽敞。   宁儿在门口望了望,里面只有一张榻,一张案和一面简陋的屏风。   “……”她窘迫地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邵稹却神色自若,拎着大包小包入内,放在案上。   “算得不错了。”他说,“将就一夜无妨。”   宁儿望着他:“可……你我不可共处一室。”   邵稹看看她:“为何?”   “男女有别。”   邵稹不以为然:“在山上你也曾与我共处一室,那时怎不说?”   宁儿脸红:“那时是那时,你不是搬来了许多壁障?”   “此间有屏风。”邵稹指指墙角。   “屏风不一样!”宁儿又羞又急,瞪着他,眼睛微微发红。   邵稹笑起来。   “你读过什么书?”他在席上坐下来,“女诫?”   宁儿狐疑地看他:“嗯。”   “女诫是谁写的?”   “班昭。”   “你知道班昭是谁么?”   宁儿愣了愣:“班昭……嗯,就是班昭呀,班固的妹妹。”   邵稹唇角勾起,叹口气:“你果然都不知道。”   “呃?”   “班昭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上当时一个辞赋了得的才俊,不顾家中反对与才俊私奔,过没多久,她喜新厌旧,将才俊弃了回家。彼时她名节已损,家中正发愁,恰好皇帝要与匈奴和亲,班昭便去了和亲,在匈奴过了几年,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她兄长班固去攻打匈奴,将她接回。皇帝大行封赏,将班昭赐婚与曹世叔,二人恩爱到老。”   宁儿:“……”   她眼睛发直:“这样么?”   “当然是这样。”邵稹扬眉,认真地说,“她嫁给曹世叔之后过得舒服,却怕别人指摘妇德,就作‘女诫’来掩人耳目。这书就是专给你这般小女子看的,好让尔等乖乖待在家里,知道么?”   宁儿觉得有地方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女诫里也不曾说什么男女不得同房。而且你看,班固救了班昭,世上最可靠的还是亲戚。”   “你又不是我亲戚。”   “怎么不是,我是你表兄。”   “那是……”   “嗯?”邵稹脸色一整,警告地看她。   宁儿咬咬唇,决定死守:“反正……反正你我不能在一室过夜!”   邵稹看眼圈瞪得泛红,开心地笑起来。   宁儿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又被他耍了,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却见他起身朝自己走来。   他动作很快,宁儿吓一跳,忙防备地后退,背脊贴到了墙上。   但邵稹却没有太近前,只微微低头:“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吃食,你自己歇息,门闩好。”   声音低低地掠过耳畔。   宁儿眨眨眼睛。   “知道么?”邵稹问,。   宁儿望着那墨水浸润一般的双眸,有一瞬的愣怔,不由地点点头。   “乖。”邵稹唇角弯起,悠然而去。   暮色浓重,太阳只剩下一点点,金光渐渐隐没,将半天的云彩染作紫色。   邵稹路上吃了好些糗粮,此时并不饿。   他习惯落脚前将四周打探清楚,吩咐店主人弄些吃食之后,走出客舍外。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冒出来,犹如雾气,将视野笼上薄薄的一层。   邵稹四下里看了一遍,并无异样之处。   街角有一位老丈赶在天黑前兜售李子,邵稹看那些果子色泽漂亮,走过去问价。正当他弯腰挑选的时候,忽然,他觉得背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看,本能地猛回头。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阵薄薄的烟气,在昏紫的暮色中飘荡。   错觉么?   邵稹狐疑地观望了一会,不再逗留,付了钱走人。   宁儿在屋子里收拾了物什,看到邵稹买了许多李子回来,眼睛一亮。   邵稹见她不住地瞟,将李子都给她:“现在不可多吃,须得先用膳。”   宁儿忙点头,喜滋滋地接过来。   客舍的堂上摆了几处案席,便是用膳之处。邵稹的宁儿去到,只见已经坐了好些人。   膳食都是些寻常菜色,二人在路上走了一天,胃口却不差。   “……这世道,行路也难啊!”邻近一席的人叹道,“我听闻,又有商旅被山贼劫了道,血本无归。”   “公台说的是剑南的山贼吧?”   这些敏感的字眼入耳,宁儿怔了怔,停住筷子。   “正是。”只听那人道。   “听说那些山贼凶悍得很呢,不少北上的商旅行人,宁可绕远道也不肯走那边了。”   “他们猖狂不得许久。”一位老者道,“朝廷如今平定了突厥,分神收拾匪患是迟早……”   宁儿听着这些话,几乎大气不敢出,不禁看向邵稹。   邵稹却神色平静地喝汤,似充耳未闻。   “稹郎,他们说朝廷会去剿匪,是真的么?”回到厢房,宁儿忍不住,小声问道。   “嗯?”邵稹拿起一个刚洗好的李子,咬一口,“你怕?”   “不是我,是你。”宁儿狐疑地看他,“你不怕么?”   “有甚好怕。”邵稹道:“朝廷剿匪,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些人过惯了贼匪的日子,下了山却不知何去何从。我当初落草,也不过权宜之计,名氏出身都是假的,就算有人要缉拿,也捉不到我,除非……”他的声音拖长,看向宁儿。   宁儿一怔:“嗯?”   “你去告密。”   宁儿忙道:“我不会告密!”   “嘘!”邵稹瞪眼。   宁儿忙捂住嘴巴。仔细听了一会,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再看向邵稹,他似笑非笑,宁儿忽而明白自己又遭了戏弄。   邵稹迎着宁儿瞪来的目光,神色自若。   “宁儿,”他拿起另一只李子,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山贼是坏人么?”   宁儿点点头:“是。山贼劫人钱财,就算不伤人命,也是作恶。”   “那我呢?”   “你……”宁儿想了想,摇摇头:“你不是。”   “为何?”   “你帮了我。”   邵稹不以为然:“我说过了,帮你是还债。依你所言,我今日帮了你,是好人,若我明日又将你丢在路上,我明日便是坏人了吧。”   宁儿被他堵得有些答不上,片刻,只好说:“嗯……就算你不是好人,也不像他们那么坏。”   邵稹看着她,却觉得更加郁闷。   一口咬定他是好人,有这么难么……他觉得嘴里的李子越吃越酸,索性把手里剩下的半个扔出窗去。   邵稹伸个懒腰,起身,到角落里取了一张席子,又抱起一卷铺盖,走出去。   “你做什么?”宁儿诧异地问。   “睡觉啊,时辰不早了。”邵稹道。   宁儿的脸倏而通红,看着他把席子铺在门前的地上,再把褥子放在上面。   隔壁厢房的人正在开门,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宁儿觉得不好意思,小声道:“你夜里就睡外面?”   “嗯?”邵稹笑意暧昧,“我该睡里面?”   宁儿连忙摇头。   邵稹知道宁儿又犯了无事纠结的毛病,无奈地把她轻轻往门里一推,把门关上:“夜里你若是要出门,可要看着些,门前躺了人。”   宁儿应了一声,依言闩门,咬着唇走到里面,可没多久,她又走了回来。   “稹郎。”她挨着门坐下,轻声道。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邵稹的声音:“嗯?”   “我方才说错了,你是个好人。”   邵稹愣了愣,为这个迟到的认可感到哭笑不得,心中却有些微的温暖。片刻,只听宁儿继续道:“就像我真正的表兄一样。”   邵稹:“……”   “为何是表兄?”他问。   “我舅父家的表兄。”宁儿语气欢快,“你见过他么?他也是很好的人,也去过成都。”   邵稹沉默片刻,道,“没见过。”说罢,轻轻吸一口气,又道,“明日还要早起,快去歇息吧。”   宁儿应一声,乖乖地吹了灯台,宽了外衣,躺到榻上去。   她闭上眼睛,黑漆漆的,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门上闩着门栓,门外躺着邵稹,宁儿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就像许久以前在成都的家里一样。   父亲说得对,邵司马家的都是好人呢。她心里说着,渐渐入梦,唇边弯着一抹浅笑。   第二日,宁儿起来得很早,可当她打开房门,却见邵稹已经不见,只有铺盖卷得整齐,放在一旁。   “起来了?”邵稹从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看上去精神充沛。   宁儿应一声,揉揉眼睛:“怎么起这么早?”   “你不知道么?”邵稹一边拿起铺盖一边问。   “知道什么?”   邵稹眨眨眼:“每位卯时起身的客人,客舍里都会送一碗肉糜粥。”   宁儿心一动,望着他。   邵稹也看她,目光真诚。   “你……你又讹人!”宁儿清醒过来。   邵稹哈哈大笑:“快去洗漱,用过早膳就要上路。”说罢,步履轻快地从宁儿身旁走过,自顾收拾物什。   二人启程的时候,阳光还没有冲散晨雾。   晨风柔和,邵稹驾车出了城,一路顺当。   东西通行的道路,邵稹走过了两三回,还算熟悉。出了利州地界,他便直奔梁州。   一路走了三四日,却并不沉闷。邵稹给宁儿讲解风土趣事,指点名山,宁儿闻所未闻,兴致勃勃。   “可惜要赶路,我前些年曾经从洛阳一路游览到剑南,好玩得很。”邵稹望着大道旁葱郁的景色,似在回味。   宁儿羡慕不已:“你一个人走么?”   邵稹淡笑:“有时是,有时不是。”   宁儿好奇,还想再问,邵稹指着前方:“看,梁州府到了。”   宁儿望去,只见大路前方,成行的柳树枝叶如瀑,一道巍峨的城墙横亘尽头。   邵稹回头,冲她一笑:“梁州可是一方名城,我带你去住最漂亮的客舍。” ☆、9梁州(中)   邵稹没有讹人。   进了梁州城,时值正午,宁儿隔着帘子,只见人流车马川行不息。宁儿觉得这里虽然比不上成都,却也是自己见过的第二繁华的城邑了,不禁有些兴奋。   马车一路往前,穿过熙熙攘攘的市井,把喧闹的人群抛在后面。街道渐渐安静,两旁的屋舍也变得漂亮起来。   安闲馆紧靠梁州官驿,是城中最好的客舍。   梁州地处南北要道,来往不乏富贵之人,安闲馆虽住宿价格不菲,仍是客似云来,仆人们忙得应接不暇。   掌事正招呼着几位宾客,邵稹带着宁儿进去,道:“主人家,两间厢房。”   掌事回头,只见这两人一个器宇轩昂,一个纤细秀丽,却长相年轻,又衣饰普通,并且身后仆人也不见半个。掌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转,心中已有定论,朝身旁的仆人使个眼色。   寻常人住不起安闲馆,仆人看看他们的打扮,也明白了几分,神色客气地将二人挡住。   “郎君娘子,”他拱拱手,“住宿还是用膳?”   “住宿。”邵稹道。   仆人正要再说,忽然,手上一沉,多了一小串钱。   “两间厢房,”邵稹神色淡淡,不紧不慢,“要西院二楼能望见后园的。”   安闲馆挺大,有几处相连的院落。   仆人打开房门,宁儿站在窗台前,只见后园柳绿桃红,假山水池相映,果真惬意。   “漂亮么?”邵稹颇为自得。   宁儿猛点头,片刻,想起他刚才打赏仆人的钱,小声道:“这客舍,十分贵么?”   邵稹不在乎地一笑:“一日有甚打紧,便是皇宫,只要他敢开价,表兄我也住得起。”   宁儿也笑。   邵稹故地重游,心情大好,道:“天还早,我带你到市井中逛逛,如何?”   宁儿求之不得,可瞅瞅自己的包袱,却有些犯难:“我的钱财,也要带着走么?”   邵稹知道她带的那些东西,一些旧首饰,几枚铜钱,最值钱的也就是那根金钗。这也算钱财……他心想。   “带走。”邵稹道,在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只小小的皮口袋,递给宁儿,“装在里面,随身带着便是。”   梁州的市坊虽不如成都的大,却也是热闹十分。   各地的商旅货物聚集其中,山南道的漆器,剑南道的锦,江南道的茶,河北道的瓷……宁儿多年不曾这般逛过,一路看了又看,满脸兴致。   市井中各色人等都有,邵稹腰上配着刀,在这里也不像别处那样引人注目。尽管如此,他仍戴着草笠,把笠沿压得低低,跟在宁儿身后。     食肆里飘来的香味诱人,二人都觉得嘴馋,邵稹便带着宁儿美美地吃了一顿,出来时,手上还挂着两包蜜饯。   “……今夜我等与张兄赴朱巷宴乐,不知公台同往否?”近处,两人在行礼,宁儿听得一人这么说。   “朱巷?”她问邵稹,“朱巷是何处,有好吃的么?”   邵稹看她一眼,笠沿下,目光似笑非笑。   “没什么好吃的,”他淡淡道,“都是男人去的地方。”   宁儿眨眨眼睛,忽而看到一个小贩在卖竹促织,脸上一喜,走过去。   “表兄,这个!”宁儿手里拿着一只竹促织,下面垂着一条细绦绳,拉了拉,居然会像真的促织一样叫。   邵稹莞尔,问小贩:“几钱?”   小贩笑着说:“三文。”   邵稹正要掏钱,宁儿却扯住他的袖子。   “再看看。”她不好意思地把竹促织还给小贩,拉着邵稹走了。   “怎不要了?”邵稹不明所以。   “我还要买衣裳,买了这促织,就不够钱了。”宁儿红着脸说。   邵稹道:“我替你买便是。”   “不用你买。”宁儿目光认真,“你已经用食宿路费抵债,别的不用你出钱。”   邵稹哑然。   他看着宁儿那仍兴致盎然的背影,很像知道这女子那些神奇的条条框框是怎么来的。安闲馆住一夜够买几百只竹促织,她住得心安理得,出门来倒非要替他省一只竹促织的钱?   卖衣冠的铺子不少,宁儿走了几处,在一间自己买得起的铺子里细细挑拣。   邵稹跟着无聊,正好自己也要置一身,便也走进去挑起来。   铺子里的衣服不少,宁儿拿着一件青底白纹襦和一件红底菱纹襦两相权衡,犹豫不决。   正思考见,忽然,她感到腰上被扯了一下,回神大惊。一个瘦高的男子快速地从人群缝隙中钻出去,手里拿着她的钱袋。   “啊……有贼!”宁儿大声喊道,急忙追出去。   邵稹在里间听到喊声,即刻奔出来。   宁儿已经挤入了人群。许多人不明所以,驻足观看。   邵稹被堵得无法,大喊:“沸水!让路!”前面的人大惊,连忙跳开,邵稹灵活地闪了出去。   宁儿追到街上,到处是人,那贼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着急,前方的人群却起了一阵骚动。   那贼人原本想借着人群庇护溜开,不料,一只手揪住他的后领,他被掼得原地转了个圈。   怀里一空,一个戴着草笠的青年冷冷看着他,手里拿着他刚偷的钱袋。   贼人恼羞成怒,恨道:“找死!”说罢,一拳挥过去。   邵稹不慌不忙地一闪身,手肘劈下,贼人痛呼倒地。   这点斤两也敢在我面前抖。邵稹轻蔑地看他一眼,正要走开,却发现周围多了三四个神色不善的人,手里都拿着刀。   “灭了他!”贼人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邵稹见那几人打过来,神色一凛,取下腰上的刀。   众人以为他要拔刀,却并不见白刃出鞘。   邵稹握着刀,左挡右打,身法流畅。几个贼人虽凶悍,却只会乱劈乱砍,几个回合下来,高下立现。邵稹拳脚如同生了风,拳拳可听见骨肉闷响,未几,贼人们不但未能伤他,反而人人身上都带了伤。   “受死!”一人怒火燃眉,乘着空当,挥刀砍去。   宁儿的心跳几乎停住:“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邵稹飞起一脚,那人仰倒在地,捂着手臂打滚哭叫。几个大汉失色,见打不过邵稹,也不恋战,扶着同伴逃开去。   “好!”围观的人纷纷拊掌喝彩,有人朝邵稹喊道,“壮士!”    “表……表兄!”宁儿吓得眼圈红红,忙跑到他身前,看他有没有受伤。   “无事么?”邵稹将钱袋还给她,把刀挂回腰上。   宁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   邵稹将目光朝周遭看一圈,沉声道:“走。”说罢,握着她的手臂,带她离开。   不远处的一处高楼上,歌伎温软的声音伴着琵琶,缓缓萦绕,与街市上的喧嚣恍若两重天。   “看清了么?”屏风后,一个声音厚实而不浑浊,喜怒不辨。   “看清了。”来人答道,“正是邵稹。”   屏风后的人没有答话,似乎在沉思。   “主人,要将他捉来么?”   “捉?不必。”那人轻声一笑,“要见他,我自有办法。”   邵稹带着宁儿,离开人群,钻入僻静的小巷之中。   “稹郎……”他走得很快,宁儿跟得辛苦,不解地问,“为何不走大街?”   “走大街说不定还会遇到同伙。”邵稹头也不回,一边走着,一边将眼睛机警地看向四周。   刚才打斗时,他无意间瞥见一张脸。   那人躲在围观的人群后面,虽然只有一瞬,邵稹却心头大震。   他并不确定,因为梁州并不在他的势力范围。但邵稹还是觉得谨慎为上。   心思沉沉。两年过去了,原本以为就算不能事过境迁,至少也能安稳一段日子,如果现在就被盯上……想着,握着刀的手不禁紧了紧。   他们是走路出来的,安闲馆在城北,二人走了好长一段才终于到了地方。   衣服没买成,宁儿有些气馁,不过想到能在那些凶神恶煞的人面前全身而退,又觉得庆幸。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邵稹打退贼人之后,似乎并没有十分高兴。   直到回到客舍,他也一直寡言少语,似乎有心事。   “表兄不舒服?”宁儿忍不住问。   邵稹看到她的关切的神色,淡淡一笑:“无事,不过有些累罢了。”   他们没有再出去,安闲馆的一夜,果真十分舒适。   第二日,宁儿照例被邵稹早早唤醒,揉揉眼睛,起了身。   天上的云有点厚,太阳似乎不打算出来了,天气却很是凉爽。安闲馆中的吃食太贵,邵稹打算到市井中买些饼,在路上做干粮。   梁州的吃食享誉四方,邵稹挑了一处人多的食店,停了车,让宁儿待在车上,自己去买饼。   人很多,邵稹正等着,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猛地抬眼,一个骑着马的人就在三四步外,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   邵稹定住,目光锐利。   “表兄!”这时,宁儿地惊呼声传来。邵稹望去,大惊。只见一人正将马车赶走,车里的宁儿叫了两声,也没了声音。   “宁儿!”邵稹夺路狂奔,可马车奔得飞快,把他甩在了后面。   马蹄声自身后逼来,邵稹一个激灵,闪身的同时,白刃出鞘,“锵”地与劈来的刀击撞。   那人却只是虚晃一式,不待邵稹反击,已经绝尘而去。   晨风中,只有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城郊西南十五里梅苑,想要便来。”    ☆、10梁州(下)   宁儿不是第一次被劫。   说来可笑,她一个月里被劫了两次,若是书上的贞女们,说不定已经自行了断了。   劫他的人往她嘴里塞了布,眼睛蒙上,还捆了手。等到车终于停下,她被人拉了下去。   虽然慌乱,黑暗里,宁儿的耳朵却变得十分敏锐。   车子曾经停顿过,她听到有人询问去哪里,似乎是在出城。   再后来,马车一路飞驰,她听到了鸟儿喧闹的叫声……   宁儿被一路推着走,时而被脚下的石头绊着,踉跄一下。   最后,她被推进一处安静的地方,未几,身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宁儿又惊又怕,站了好一会,确定四周无人。往地上踩踩踢踢,没多久,就踩到了软绵绵的东西——好像是干草,还有,柴?   一间柴房?   宁儿心里狐疑,却不敢妄动。手腕上的绳子很紧,手腕被箍得隐隐生疼。宁儿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劫她,如今走不出去,也动不了,觉得又害怕又委屈。   鼻子一酸,她抽口气,眼泪涌了出来。   稹郎,你在哪里……   正在此时,门上传来开启的声音。   宁儿一惊,朝着那声音转去,却只能感觉到透过布料的微光。待得听到一个脚步声靠近,她浑身绷起,防备地后退。   未几,她嘴里的布被拿开,紧接着,蒙眼睛的布也被扯去。强光突如其来,宁儿难受地眯起眼睛。   一个男子立在她面前,背着光,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形和面上微微泛光的轮廓。   “怎还绑着?”他的声音沉而温和,过耳十分好听,“一个女子还要用绑,传出去岂不教人取笑。”   朱巷杨四家,是梁州最有名的妓馆。     时辰还早,通宵陪客的娘子们还在睡,假母杨四娘已经起了身,坐在镜前,三名侍婢伺候她梳妆。   昨夜睡得虽然不多,可她兴致盎然。妆台前挂着一幅美人图,上面是长安最新流行的妆式,杨四娘望着镜中的自己,虽神态慵懒,一颦一笑间却是风情万千,不负当年都知之名。   “大娘子。”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有人上门了。”   “回了他。”杨四娘漱一口水,动作优雅地吐到侍婢捧前的小盆里,“岂有白日接客之理,晚上才开门。”   “那人说他并非客人。”仆人犹豫了一下,说,“他说他叫邵郎。”   杨四娘听到这名字,拈着巾子拭唇的手顿住。   杨四家的堂上,案席精致,屏风上的美人或弹琴或折花,婀娜多姿,空气里仍残存着昨夜欢娱的味道。   邵稹却全然视若无物,坐在席上,面沉如水。   风中飘来一缕温香,杨四娘步履款款,进门便看到来人果然是邵稹,美艳的脸上露出笑容:“噫,稀客。”   邵稹见她来,起身,一礼:“四娘。”   杨四娘笑盈盈,悠然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三年前一别,邵郎无恙?今日不知何方风水,竟带得邵郎想起四娘敝舍,屈尊前来?”   这话里含讥带诮,邵稹不以为忤,道:“今日登门,乃有事请教。”   “请教?”杨四娘看着他,笑得娇俏:“邵郎可知此地规矩,进门三百文,可不管为何事而来。”   邵稹二话不说,将一贯钱放在案上。   杨四娘讶然。   “在下事情紧迫,还请娘子指教一二。”邵稹看着她,神色毫无玩笑之意,“长风堂五公子,不知四娘耳闻否?”   “五公子?”听到这名字,杨四娘目光凝住,片刻,挥挥手,让仆人退走。   “问他做甚?”她看着邵稹,笑容已经隐去。   “她劫了我表妹。”邵稹不加掩饰,看着她,“洛阳五公子,怎会来了梁州?”   杨四娘不答,意味深长道:“五公子其人,妾确有二人。长风堂的主人,贩私盐,卖兵甲,听说还有死士刺客,道上颇有盛名。怎么,邵郎与五公子有过节?”   邵稹没有回答,却将另一贯铜钱拿出来,放在案上。   杨四娘看着那些钱,神色莫测。   “妾此间不过妓馆,长风堂的人虽来过一两回,却从未见过五公子。”她说,“道上之人,却只闻其声名,无人见过真人。”     “无妨。”邵稹目光沉沉,“四娘只须答话,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宁儿拘谨地坐在席上,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   平心而论,他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人。长眉凤目,面如鹅卵,身上穿着一件竹青色长袍,丰神如玉。若在平时,宁儿于这样一个人相对,她大概会羞臊得心砰砰跳。可是此时,她虽然也心跳得激烈,却满是愤懑。   那人也看着她。   这女子俊俏的脸蛋上满是害怕,一双眼睛却瞪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男子不慌不忙地与她隔案坐下。毫无悬念的,他看到女子的身体微微往后缩了缩。   “不用膳?”男子看看案上,缓缓开口。   宁儿看着他,没有答话。   她离开柴房之后,就被带到了这个屋子里。虽然一样是被关着,但这里比柴房好多了。案上有吃的,可宁儿虽然早晨到现在还未进食,却一口也不肯动。   他们都是坏人,天知道这食物里面藏着什么。   这时肚子里不争气地“咕”了一声,宁儿触到男子玩味的眼神,咬咬唇,转头不再看。   “你是何人?”她由于许久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入耳却是柔弱,“为何劫我?”   男子神色平和,看着她,双眸如同深潭,冷冽不可测。   “他们都叫我五公子,娘子也可如此称呼。”他没有回答宁儿的第二个问题,却问,“你又是何人?为何与邵稹一起?”   宁儿犹豫了一下,道:“他是我表兄。”   “表兄?”五公子的脸上掠过讶色,打量着宁儿,忽然觉得好笑。   邵稹做事犀利,一副万事不过心的模样,竟会带着一个什么表妹东奔西走?   “未知娘子名氏?”五公子问。   “胡宁。”   “那是过所上的名姓,”五公子神色无波,“某欲知本名。”   都看了过所还来问。宁儿腹诽着,鼓起勇气道:“我本名便是胡宁。”   五公子看着她,不以为意:“听闻邵稹唤你宁儿?”   宁儿不说话。   五公子的眼神却好像能透心一般锐利,对视片刻,一笑,“至少名是真的。”   宁儿不断告诉自己要镇定,盯着他:“你还未回答为何劫我。”   “嗯?”五公子神色闲适,倚在凭几上,莞尔,“因为我喜欢邵稹。”   夜色渐浓,月亮已经到了中天,星辰稀疏。   梁骏字宅中巡视一轮,见并无异状,便去见五公子。   五公子正在灯下看书,听得响动,头也不抬:“如何?”   “仍未见邵稹。”梁骏道。   五公子放下书,眉头微微蹙起。   “公子,是否……”   “他会来的。”五公子淡淡道,“今夜不是有一批货要到,如何了?”   梁骏答道:“方才河边来了消息,说货还不曾到,近来连有大雨,估计是涨水,舟行不畅……”话没说完,忽然,屋外有人来报,“主人!河边来了消息,说货被人劫了!”   二人脸色一变,梁骏立刻出去,未几,拿着一张纸近来。   五公子打开看,看到上面的字迹,面色沉下——公子如面,丑时三刻梁州水边十里亭,人货俱往。邵稹。   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宽阔的河面上,水色粼粼,与远处的梁州城墙相映成趣。   十里亭正好靠着江边,一艘船停在岸边上,船头的火光在夜色中十分显眼,邵稹立在船上,身形一半映着火光,一般与夜色融在一处。   宁儿被五公子从车上带下来,看到邵稹,心头的焦虑顿时抚平许多。     “表兄……”她眼眶泛酸,却怕自己软弱之态扰了邵稹,咬唇忍住。   邵稹也看到了她,眼睛在她身上转了转,确认不曾受伤,方才看向五公子。   “致之,别来无恙。”五公子握着宁儿的手臂,带她一同走到亭上,看着船上的邵稹,居高临下。   邵稹面无表情:“还烦公子将表妹还来。”     “何必着急。”五公子缓缓道,“你我多时不见,何不促膝一叙?”   邵稹亦笑,冷道:“公子叙旧,喜欢埋伏弓箭手么?”   五公子笑起来,目光灼灼:“致之仍好眼力,从不教我失望。”说罢,手一抬。   宁儿四顾,望见好几条人影从隐蔽处走出来,这才明白真的有埋伏。   果然是恶人!宁儿狠狠地瞪向五公子。   五公子却全无愧疚,看着邵稹:“两年前,致之音讯全无,教我好找。”   邵稹双手抱胸:“公子要追究王廷之事?”   “王廷?”五公子一笑,“王廷作恶多端,你不杀他,我也会下手。可是致之,”他目光深远,“你信不过我,一声不吭便逃走,残局全丢与我来收拾,实教我耿耿于怀。”    ☆、11星夜   “你欲如何?”邵稹沉默片刻,问道。   五公子,诚恳道:“不如何,只欲邀致之重返长风堂。”   “我若是不愿呢?”邵稹冷道。   五公子一笑,忽然把手落在宁儿的脖子上。   宁儿尖叫一声,想反抗,奈何双手缚着,五公子的手像铁一样硬,稍一用力,她已经感到呼吸艰难。   邵稹神色阴沉,转身取下船头的火把,凑近货物。   “邵稹!”梁骏指着他,怒道,“你敢!”   “这船上已经洒了油,公子若敢伤她,满船的货便不保!”邵稹道。   五公子注视着邵稹,少顷,却是一笑。   “致之这是何苦,旧友相会,动了干戈,倒是伤了和气。”   邵稹仍将火把悬在货物上:“是公子为难于我。”   五公子叹气,松开宁儿。   “便依致之之言。”他说,“如今人货俱在,你我交换。”   梁骏讶然,看向五公子,他脸上却并没有别的意思。   邵稹道:“我的马车何在?”   五公子抬手,从人牵着一辆马车走出来。   “放开宁儿。”   梁骏皱眉,“你先交货。”   五公子却神色淡然,看向宁儿。     宁儿也看着他,满是泪痕的脸上,目光仍旧不屈。她看到五公子伸手来,脸一白,连忙躲开。五公子揪住她的手臂,却将她手腕上的绳子扯开。   “宁儿!”邵稹道,“你会驾车,坐到马车上去,先看看藏了人不曾,无人便往北走!”   宁儿愣了愣,立刻依言坐到马车上,掀开帷帐,没有人。她有些犹豫,回头看向邵稹。   “走!”邵稹大喝一声。   宁儿用袖子擦擦眼泪,扬起鞭子,大喊一声“叱”!   马儿拉着车,朝大路上走去,月光下,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致之,”五公子看向邵稹,“货。”   邵稹冷笑,忽然抽刀一挥,斩断了系舟的绳子。上游刚下过大雨,水流湍急,船被水推着漂走。   岸上众人大惊,立刻去追。   人马一直跑了两三里,终于把船追到,邵稹却已经不见踪影。   梁骏气得跳脚:“公子!我去杀了他!”   “不必。”五公子坐在车上,望着月光下的河面,悠然地笑,“他还会来的。”   天很黑,只有月光将道路照得依稀可见。幸好马儿并不乱跑,宁儿赶着车,觉得心就跟车轮一样颠簸,都快跳出嗓子来了。   邵稹叫她往北跑,她不敢怠慢,可是又担心着邵稹。   她一边赶着车,一边不住地回头,后面空空如也。地面平阔,路旁的田地里蛙声一片,莽莽之中,只有她一个人。   宁儿想回去找邵稹,又不敢。手拉住缰绳,马儿停下来,宁儿心惊胆战地望着,听着四周的动静,什么也没有。   “稹郎!”她无助地喊了一声,涩涩的。她清清嗓子,又喊一声。   静谧的田野里,她的声音甚至不如风声长久,未几,便被蛙声吞没。   鼻子酸酸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捂住脸。   宁儿,勿惊啊……耳边仿佛响起父亲的声音。   那是她还小的时候,天上打雷,她害怕得躲进父母怀里,他们笑着,温言安慰。   可是父亲,如今连稹郎都不见了……她低低抽泣。     宁儿,将来要勇敢些,若是害怕,就看看天上,我与你父亲就是最亮的那两颗星辰。母亲临终时,温柔地握着她的手,目光里满是鼓励:若还是怕,就去拿一根大棒,谁欺负你,就打谁。   大棒?宁儿吸吸鼻子。   对,大棒。   宁儿看向四周,路边,有几截不知谁丢弃的竹筒,她拾起来,长短正好。   宁儿擦擦眼泪,望向来时的路。   那些人,没有来追自己,那么,可能是邵稹拖住了他们。   他们那么多人,邵稹没有马,逃不快……宁儿心口紧绷,思索再三,一咬牙,调转马头往回跑。   不知道是不是救人心切的关系,她觉得马儿跑起来快了许多,约摸跑了半刻,忽然,她望见一个人影飞奔而来,连忙大喊一声,把马车停下。   邵稹跑得浑身大汗,转过一棵大树,他猛然见到一辆马车朝这边驰来。邵稹刚要闪开,却发现那马车极其眼熟,接着月光细看,他吃惊地睁大眼睛。   “宁儿!”他气喘吁吁,望着她跳下马车,朝自己奔来。   邵稹诧异,只来得及伸出手……宁儿重重地扑到他的怀里,大哭起来!   “呜呜……稹郎……我以为……呜呜……我怕你……呜呜呜……”宁儿抱着他,把头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不知是方才跑得太久,还是因为尴尬,邵稹只觉血气上涌,脸在烧。   他的双手僵了僵,片刻,轻轻落下,放在她的肩上。   “宁儿……”他无奈地笑,“我若是打斗受了伤,你这么一撞,我说不定就死了。”   月亮渐渐往西边落下,马儿拉着车,在路上慢慢走着。   邵稹驾车,宁儿坐在他身后。一夜惊心动魄,二人虽疲倦,却不敢入睡。   幸而走了不多远,他们看到一处村庄。庄外有供人休憩的草庐,邵稹把车卸了,固定好,再把马儿拴在木柱上。   宁儿身上披着邵稹的旧袍子,看着邵稹走过来,坐在车辕上。   “现在进不了城,在此处歇息歇息,等天亮再走。”邵稹说。   宁儿应一声。先前她大哭一场,现在已经心情平静,乖乖地在车里躺下。   “稹郎,”她轻声问,“他们会追来么?”   “不会。”邵稹道。   “如何知晓?”   邵稹靠在车壁,看看她,温声道:“我就是知晓,睡吧。”   宁儿眨眨眼睛,不再问。月光在天上铺下,从她的角度望去,邵稹高高的,影子淡淡投下,将她笼罩其中。    “你不躺着歇息么?”过了会,她又开口。   “我不累,先守一守。”邵稹说。   宁儿想了想,道:“我也要守,你累了便将我唤醒。”   邵稹笑笑:“好。”   宁儿也笑,睡意涌起,她安然闭上了眼睛。   宁儿是被一阵牛的叫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邵稹仍坐在车前,靠着车壁,与昨夜姿势无异——他就这样睡了一晚。   宁儿又惊讶又愧疚,却不想吵醒他。   她端详着他。早晨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将邵稹的侧脸和身体镀上一层金边,如同奋战后休憩的力士,安稳和宁静。   宁儿小心地爬起来,轻轻取□上的旧袍子,想盖在邵稹身上。   可还没碰到他,邵稹忽而睁开了眼。   墨鉾浸润朝阳的颜色,流光溢彩。   宁儿忽然觉得心被什么挠了一下。   “天亮了?”邵稹对天光有些不适,眯眯眼睛。   “嗯。”宁儿窘然,小声道。   邵稹瞥瞥她手上:“你做甚?”   “不做甚。”宁儿连忙把袍子藏到身后。   邵稹一笑,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活动筋骨,颀长的身形在阳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心莫名地跳得快,宁儿望着邵稹,太阳光没有照到她,她却觉得脸在发烫。   “现下要去何处?”宁儿低头叠衣服,掩饰地问。   “回梁州城。”邵稹道。   宁儿讶然。   “还回梁州城?”她问,“可五公子……”   “他不会再来找我们。”邵稹说,“他等我找他。”   宁儿不解:“为何?”   邵稹道:“他拿走了我的金子。”   宁儿吃了一惊,片刻,像想到什么,连忙去车里翻看。   果然,他们的衣物、过所文牒都在,可邵稹装金子的包袱,连同宁儿装首饰的包袱,都不见了踪影。   “卑鄙!”宁儿生气地说,“他们打不过你,就抢走财物!”   “不是抢。”邵稹苦笑,“五公子这是要我去找他。”   宁儿愣了愣,想起五公子那喜怒无常的脸,身上起了一阵鸡皮。   “那你……你真的要去找他?”她问。   “当然要去,把你送到商州我就去。”邵稹语气笃定,“那些金子,都是我的。”   五公子虽拿走了二人包袱里的财物,但不幸中的万幸,邵稹喜欢随身带一点钱财,仍有二两金子傍身。   “二两金子也抵不得多时。”邵稹打着算盘,一边赶车一边对宁儿说,“这一路上,不仅要省,还得赚。”   宁儿本来就对钱财没有多少想法,听他如此说来,不住点头,好奇地问:“如何赚?”   邵稹回头看看她,捉弄之心又起。他指指路边上一位卖桃子的妇人,道,“还记得昨日在安闲馆外的桃子么?多少钱一斤?”   宁儿回忆了一下,道:“三十文。”   邵稹道:“此处只要十文,我稍后给你一百钱,你去买十斤,去安闲馆门前摆。你模样不错,头上再戴个花,一定有不少人来买桃子……”   宁儿起初听得有理,越到后面,却越觉得不对味。她瞥见邵稹眼角的狡黠,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   “稹郎去才好,”她说,“安闲馆里也有不少富家娘子,稹郎的头上戴朵花,再抹个胭脂,桃子必定早早便卖空了。”   邵稹一愣,看向宁儿,见她眼睛亮亮的,忽而大笑起来:“小娘子竟也会还嘴了!甚好甚好!这才是我表妹,哈哈……”   宁儿也笑。   是呀,表妹。   她坐回车上,望着车帘外浮动的光影,有些出神。   邵稹对她好,是因为拿她当表妹。   她那时担心他,抱着他哭,不也是因为他是表兄?   一定是这样的。宁儿心里对自己说。   正在这时,马车忽而慢下来,停住。   “宁儿,下来吧。”邵稹道。   宁儿应一声,探出头去,怔了怔。   这时一处十分漂亮的巷子,青石铺地,粉墙似雪,面前的宅院更是崭新,墙头花朵繁盛,相映艳丽。   “这么快?”一个绵软的声音传来,宁儿望去,却见一个妆扮入时的妇人立在门前,身上的纱裙曳地,妙曼动人。她看看邵稹,眼波流转,落到宁儿身上,朱唇轻启,“这,就是你表妹?”    ☆、12妓馆   杨四家宅院有两处,比邻而建。做营生的妓馆是一处,杨四娘的私宅是一处,以小门相通。   私宅里,杨四娘坐在上首,看着下首的二人。   他们显然都累坏了了,邵稹的眼眶下有淡淡的青黑,而那位叫宁儿的女子看着气色好些,头发却有些凌乱,衣裙上还有些泥污。杨四娘让掌事呈上膳食,二人都饿了,立刻吃了起来。   邵稹一点也不拘束,喝一口汤,吃一口饼,嚼得十分香甜;宁儿却显然拘谨一些,进食姿态斯文,杨四娘忽然发现,她不住地偷瞟过来。目光相触,宁儿连忙收回。   杨四娘似笑非笑。   “来人,再为邵郎添一碗杏仁羹。”她柔声吩咐。   仆人应了一声,退下,没多久,将一只水晶碗呈上来,通透的晚壁衬着里面的杏仁羹,愈加雪白诱人。   宁儿眼巴巴地偷瞄着,杏仁羹啊……她以前在家,最爱吃的羹就是杏仁羹……   邵稹看看,一笑:“四娘还记得。”     “当然记得。”杨四娘道笑得眉目温柔,“邵郎从前宿在此处,每每夜深,必食一碗杏仁羹。”   宁儿听到这话,讶然。   宿在此处……   夜深……   这些字眼如同流光划过,却在心里久久不散。   她不禁瞥向邵稹,心里忽而有个隐隐的期许,想从他那里听到些否认之词,哪怕是个表情……   邵稹看杨四娘一眼,片刻,笑笑,却转向宁儿:“你也要一碗杏仁羹么?梁州的杏仁羹最出名。”   宁儿看看他的杏仁羹,又看看杨四娘。她微笑着看她,眼尾里拖着一抹暧昧不明的光。   “不必了。”宁儿摇摇头,“我吃饱了。”   邵稹讶然:“饱了?”   宁儿点点头。   杨四娘柔声道:“小娘子累了么?妾备好了厢房,歇息歇息如何?”   宁儿瞅瞅她,道:“多谢娘子。”   杨四娘莞尔,吩咐侍婢:“带这位娘子到厢房歇息吧。”   邵稹若有所思,对宁儿道:“如此,你去歇息,我还要与杨娘子叙叙。”   宁儿看看他,又看看杨四娘,没说话。颔首,施了礼,随侍婢而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堂外,邵稹脸上的和色隐去。   “你何意?”他冷冷看向杨四娘。   杨四娘笑容不改:“真是位小美人,对你这位表兄也情深意重呢。”   邵稹看着她:“她是我表妹,勿拿你那龌龊心思想她。”   杨四娘眨眨眼,一脸无辜:“妾方才所言不实么?”   邵稹白她一眼:“无聊。”说罢,端起碗喝汤。   “怎这般恶声恶气,”杨四娘目光委屈,手里却闲闲地把玩着一只琉璃杯,“邵郎,可知我一番通报,又留宿你二人,冒了多大的风险。”   邵稹喝完汤,看向她,却“嘁”了一声。   “四娘,有件事,我在路上想了许久。”他说。   “何事?”   “长风堂如今将梁州道上买卖占据了五成,也算通天达地。”   “确实。”   “四娘你三千钱就把五公子卖了。”邵稹意味深长,“长风堂壮大迅速,全凭行事缜密。但凡机要,即便行事之人也不过知晓三成,而我昨日来问,四娘便说出了那货船的停靠之处与时辰。五公子若有心追查,轻而易举。他若发怒,杨四家休想活过今夜。四娘如此通透之人,莫非不明白?”   杨四娘目光凝住,片刻,冷笑:“怎么,邵郎如今处境安稳,便来疑心么?”   邵稹继续道:“四娘非但卖了五公子的机密,还留我二人宿下。如此大胆,无非有二。其一,四娘蠢得失了心;其二,四娘本就是五公子的人。”   杨四娘与他对视着,精致的妆容下,目光复杂。少顷,一抹笑容却在唇边漾起,越来越深。   “不愧是邵郎。”她手指松开,琉璃杯落在光洁的案上,声音动听,“可你昨日还深信不疑。”   邵稹“哼”一声,道:“昨日是我救人心切,一时疏忽。”   “妾就算是五公子的人,也帮了邵郎大忙。”杨四娘毫无愧色,对他送一个媚笑,“单说妾这私宅,外人想要进来,没有百金可休想。”   “这应当也是五公子的意思。”邵稹不理她,自顾思索,“他知道我在梁州与你最熟,便故意让你将那些事告知我。为何?他想见我,劫了宁儿,我已经必定会去见他,他却引我去劫货船……”停了停,邵稹露出冷笑,看向杨四娘,“他想试探我的身手,对么?”   杨四娘眉一扬,不置可否。   “至于让我宿在此处,应当也有安排,让我想想他要做什么……他要继续试探,派人来夜袭,就像长风堂里甄选刺客用的那些把戏?”   “说不定他只是想与你谈谈?”杨四娘见他脸色阴沉,心知不好,忙道,“邵郎,五公子一心想把你拉回长风堂,怎会伤你?”   邵稹起身,冷冷地看她:“你转告他,露了馅的把戏,对我邵某人便无用了,这个他最清楚。我若想留下,当年便不会走,我若不想回来,他把长风堂的人都派出来也是一样。他若敢来伤我的人,我舍了这条命也会教他身首两处!”   杨四娘的屋宅,陈设都不一般。宁儿睡的榻,褥子软软的,室中还有香炉,兰蕙般芬芳。   她已经很累了,躺在榻上,却一直睡不着。   “洛阳琉璃街的柳香?嗯……不像。扬州花栖馆的红妩?也不对,你年轻多了……利州白桐巷的小青……还是隋州的阿纨?不是?永州?定州?秦州?长安……”在山上相认时,邵稹的话回响在耳畔。   杨四娘朱唇轻抿:“邵郎从前宿在此处,每每夜深,必食一碗杏仁羹……”   你就别骗自己啦。心里一个声音说,他说的那些去处,都是妓馆。那个五公子是黑道上的人,稹郎也曾经是黑道上的人,说不定打杀嫖赌都沾过。   可另一个声音却道,那又如何,稹郎一路上帮你护你,未见他作过恶,你也说他是好人呢……   宁儿睁着眼,想到的都是那些引人猜测的事,可比起眼睛,却想到早晨时邵稹的样子,他对她微笑,眼睛里满是阳光般的神采。   脑子里乱哄哄的,她一点也睡不着,坐起来。   开了门,庭院里宁静,几只雀儿从屋檐飞到地上,叽叽喳喳地觅食。   一人坐在廊下,绣着花,宁儿看去,却是方才引自己来的那位侍婢。   见宁儿出来,侍婢笑道:“小娘子,渴了么?我去给你斟水。”   宁儿连忙道:“不必,我不渴。”   侍婢重新坐下来,看着她,端详了一会,道:“小娘子生得真好看。”   宁儿抿唇笑笑,朝侍婢的手中看去,只见她在绣兰花。   “绣得真美。”她由衷地称赞道。   侍婢莞尔,道:“这是为杨娘子绣的,她最爱兰花。”   提到杨四娘的名字,宁儿的神色微微一黯。   她犹豫了一下,道:“杨娘子……嗯,与我表兄很熟稔?”   侍婢颔首:“是呀,邵郎当年在此处当过护院,我等与他都十分熟稔。”   宁儿听得这话,一怔。   “护院?”她问。   侍婢讶道:“邵郎不曾与娘子说过么?”   宁儿摇摇头。   她笑笑,“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邵郎还是个半大少年,功夫却练得好,来生事的人,四五个壮汉都打不过他。可惜邵郎想到处走,赚足了盘缠便不敢了,杨娘子千方百计想留他,可他还是说走就走了。”   宁儿听着,睁着眼睛发愣。   这是,一人快步从廊下走来,宁儿望去,正是邵稹。   “宁儿。”邵稹神色间似有不豫,道,“收拾物什,我等到别处去。”   宁儿讶然:“不住此处了?”   “不住。”   侍婢惊诧非常,站起来:“邵郎,你好不容易回来,怎不留一晚便走?”   邵稹看向她,笑笑:“小蓉,我有些急事,不留了。”   侍婢失望道:“我等姊妹听说你回来,还欣喜十分,说晚上给你设宴……”   “替我向诸位姊姊赔礼……”   宁儿走回厢房里收拾包袱,耳朵却竖着,听着外头邵稹与侍婢谈笑。   姊姊们……   她撇撇嘴,还是很多红颜知己啊……   出去的时候,出乎意料,那个杨四娘不见,门前却立着一群妙龄美人,看到邵稹,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声音含娇带嗔,琳琅一地,“邵郎邵郎”地叫个不停,衣裙上的袭人香气迎面而来,宁儿几乎要打喷嚏。   邵稹笑意盎然,与她们见礼。   “邵郎,难得回来,”有人道,“怎又要走?”   邵稹道:“要送表妹回家,日程紧急,留宿不得。”   “表妹?”   “这是邵郎表妹?”   “呀!真是小美人呢!”   “生得真好看,不愧是邵郎的表妹啊……”     女子们围着宁儿,不住夸赞,宁儿的手被女子们拉着,那些手掌……真软真滑呀……纵使同为女子,宁儿也满脸通红,不知该做何表示。   邵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与女子们道了别,驾车离开。   马车穿过梁州的街道,邵稹看中一处客舍,将马车停下,问宁儿:“此处如何?”   宁儿往外面望了一眼,点点头。   邵稹觉得她神色不对,眉梢微微一扬。   “有心事?”他问。   宁儿摇摇头。   邵稹看着她,知道方才的事该跟她谈谈。可是那些事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清楚的。   天色不早,梁州的客舍向来紧张,邵稹不多想,便催促宁儿下车,随他入内。   “主人家,两间厢房。”他进门道。   客舍主人看看他和宁儿,笑道:“这位郎君,可是从利州来的李稹李郎?”   二人皆讶然,对视一眼。   邵稹手暗暗握刀:“正是。”   客舍主人道:“小店承蒙贵人关照,已经为郎君备下了两间上好厢房。”   “贵人?”邵稹问,“何人?”   “我。”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宁儿回头,只见是一个陌生男子,面目俊朗,白色锦缎的胡袍,翻出一角纹样精致的领子,怀里抱着一只毛色漂亮的猞猁。   “致之,”他看着邵稹,轻抚着猞猁的毛皮,一笑,“好久不见。”    ☆、13萧三   邵稹看着那人,脸上的神色如同铁板。   宁儿立在一旁,看看那人,又看看邵稹,不敢出声。   “你怎在此。”邵稹声音无波,却没有再握刀,双手抱胸。   “什么话,五郎能来我就不能来?”那人“嗤”一声,却看向宁儿,扬起笑容。他松手,猞猁轻快地一跳,威风凛凛地立在他的肩膀上。   “洛阳萧三萧云卿,幸会娘子。”他向宁儿款款一礼。   宁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架势懵了一下,忙还礼:“妾幸会公子。”   萧云卿看着她,笑笑,对邵稹道:“这就是你表妹,甚是可人。”   邵稹不答他,却问:“房是你备下的?”   “正是。”   “你尾随我?”   萧云卿一脸嫌弃:“谁要尾随你,方才在街上看着眼熟,我才过来的。”   “你怎知晓我要住此处?”   “这有何难,我每间客舍都要了两间,报了你名号。”他说着,挑挑眉,一副郎君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模样。   邵稹额角跳了跳,转头,不耐烦地催促:“主人家,不是说留了两间上房么,怎还不领我等去!”   这间客舍的饭食不错,汤羹喷香,酥饼做的松软可口。   不过,宁儿还是觉得很怪异。   她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忍不住抬头看。对面,四只眼睛望着她,两只人眼,两只猞猁眼。   “宁儿娘子,”萧云卿见她望来,眨巴眨巴眼睛:“我的玳瑁整日不曾进食了,你给它一块酥饼可好?”说着,摸摸肩上的猞猁。猞猁睁着琥珀一般的双眸,“喵”一声。   宁儿犹豫一下,把面前的酥饼盘子推过去:“吃吧。”   萧云卿一喜,伸手去拈,还未到碰到,被邵稹的筷子挡住。   “不是给你吃的。”他冷冷道,“我等钱囊乏物,还不知道下顿酥饼何时能吃到,你忍心与一个女子夺食?”   “钱囊乏物?”萧云卿一讶,“怎会?你这脾性,不捞够个地主身家会出山?”   邵稹哼道:“还不是你们长风堂做的好事。”   萧云卿“啧”一声:“别你们你们的,好像当初义兄属意的六郎不是你……就一块!”   邵稹的筷子稍稍让开,萧云卿神色转喜,拈起一块。   他动作文雅,自己吃了一半,还剩一半,却递给肩上的猞猁。猞猁低头,伸出舌头舔食,没多久,就把酥饼吃光了。   “喵。”它唤一声,重新威风凛凛地站好。   宁儿觉得有趣,好奇地盯着它看。   “漂亮吧,它叫玳瑁。”萧云卿得意地说。   邵稹瞟他一眼,自顾用食。   “不是我不想帮,”萧云卿叹口气,“致之,你知道五郎那人,他攥在手里的东西,神仙都偷不走。”说罢,又伸手去拿酥饼。   邵稹脸一寒,将他面前的酥饼端走,放到宁儿面前。   萧云卿无奈,看向宁儿,   宁儿与萧云卿不熟,刚才听着他们说话,却能摸到些端倪。萧云卿说五郎拿了邵稹的金子,应该指的是五公子;他自称萧三,也许是跟五公子同在那个什么长风堂,还有,他说邵稹曾经要去做六郎……想到长风堂,宁儿有些害怕,可她见那猞猁十分可爱,且看这个人言行,也并非不善,至少邵稹愿意跟他坐在一处。她觉得,这个人跟五公子应该不是一路人。   “表兄,再给一块吧。”她说。   “宁儿小娘子果然最好!”萧云卿笑眯眯。   他长得挺好看,笑起来也迷人,嘴又甜,宁儿脸一红。   萧云卿吃了酥饼,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我今日也累得很,回房去了。”   邵稹讶然:“你也住在此处?”   萧云卿一脸理所当然:“不然我要两间房做甚?”   这话出来,邵稹与宁儿皆愕然。     萧云卿看着他们:“你二人……”未几,脸上的狐疑之色忽而一转,盯着邵稹:“致之,两年过去,你该不会还是童身?”   邵稹刚喝一口茶,“噗”地吐了出来。他满面通红,一边呛着一边急忙看向宁儿。   宁儿却似乎还在想着萧云卿的用词何意,一脸茫然。   邵稹用力咳完,眼神像刀子一样瞪着萧云卿:“你胡说什么!”   萧云卿却全然不惧,眼睛愈加亮:“致之,当年你给各地妓馆做护院,人家对你投怀送抱都不受,我那时就说你是柳下惠,你该不会有难言呜呜呜呜呜……”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暴起的邵稹蒙住嘴巴,强拽离席。玳瑁被这两人闹得站不住,“喵”一声,跳到地上,抖抖毛。   宁儿望着他们,忽然明白了什么,脸红得像染了胭脂。   “宁儿还未嫁人!你在她面前乱说什么!” 邵稹将手臂锁着萧云卿的脖子,走到几步外的角落,低声吼道。   萧云卿被他掐得血气上翻,抬脚便踹。邵稹闪身,他顺势解脱开来。   “知晓了,粗鲁!”萧云卿嫌恶地整理好衣服,斜眼看向宁儿,只见她目光闪烁,想看又不敢看。再看向邵稹,他怒气冲冲,看上去竟是难得的别扭。   “你……”萧云卿笑得诡异,“是在害臊么?”   “锵”一声,邵稹的刀已经半截出鞘。   “好好,不说了。”萧云卿白他一眼,整整衣衫,道,“玳瑁,歇息去。”说罢,朝宁儿飞了个笑眼,带着跳上肩来的小兽,扬长而去。   宁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厢房里的,邵稹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各自尴尬。   “歇息吧。”走到房门前,邵稹对她说。   宁儿点点头,没有看他的眼睛,进了门。   邵稹立在门前,却没有动。   他听着宁儿在房里闩了门,挠挠头,有些烦躁。   他在外闯荡多年,口无遮拦惯了。刚才萧云卿说的那些话,邵稹从前能说出荤十倍的。他刚跟宁儿上路的时候,也时常忍不住出言调戏,看到宁儿羞红了脸又无法还口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   可如今,他突然觉得不对味了。   比如,他发现宁儿望着他的时候,心会没来由地荡一荡;他做了什么事让宁儿高兴,他自己也会傻乎乎地跟着乐。他甚至会不由地回味昨晚宁儿在他怀里哭的时候,那淡淡萦绕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似香非香,干净温柔……现在,当宁儿再红起脸来,他会觉得乱。   心乱。   他意识到宁儿或许对自己有不良看法,就会忍不住想去澄清掉。   邵稹站在宁儿的门外,指节眼看着要叩下去,又生生停住。   为何要澄清?一个声音问自己,你向来懒得管别人眼色,她如今叫你表兄,待得把她送到商州舅父家里,你二人说不定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再见不到,我也是她表兄。   不就是说说从前,多大的事!   宁儿坐在榻上,有些呆怔。   好一会,她晃晃脑子,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都赶出去。可是没什么用,她还会忍不住去想。   柳下惠……   她的脸隐隐发辣,觉得口渴,起身起倒水。这时,却传来敲门声。   “宁儿。”是邵稹的声音,“睡了么?”   宁儿一怔,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了下来。   邵稹?这时候来找她?   “嗯……”她有些慌,想说“睡了”,可说出来,却变成,“还未睡。”   宁儿咬咬唇,放下杯子,去开门。   门打开,邵稹立在门外,看着她。   “可入内么?”他问。   宁儿点点头,站到一旁,让他进去。   屋子挺宽敞,帐子隔开内室,外室有坐榻案席,还有一张漂亮的三面大屏风,上面绘着山水飞鸟……当然,邵稹不是来看屏风的。他站了一会,转身,宁儿就站在两步外,莹润的眼睛望着他。   邵稹忽而有些不自在,轻咳两声,用看起来最自在的姿势在席上坐下来。     “宁儿,”他说,“我有话与你说。”     “嗯。”宁儿料到是这样,也在他对面坐下来。虽然心在不安分地跳,也还是怯,但她觉得谈一谈或许最好。   从何说起呢?邵稹想了想,道:“方才那位萧云卿,是我故人。我十七岁时,在洛阳遇到了他和五公子。”   宁儿看着他,没有插话。   “他们都是长风堂的人。长风堂的堂主姓郭,云卿与五公子都叫他义兄,其余首领以入堂先后排序,云卿是三郎,五公子是五郎。我那时年少意气,因为一碗酒与云卿斗殴,被郭堂主看到,便将我招揽进去。那是长风堂还只是在洛阳有威名,我功夫出色,没多久便做出些大事,堂主赏识于我,便想收我做六郎。可是,长风堂的四郎王廷,与五公子交情最好。他是个心胸狭隘之人,手段狠戾,与我有些过节。有一日,我二人都喝了酒,他来挑衅,我忍无可忍,便将他杀了。他毕竟是长风堂的四郎,我酒醒之后,唯恐堂主追罚,便连夜逃走。剑南山高林密,是藏身绝佳之所,我便在剑南落了草。”   “嗯。”宁儿轻轻应一声,她瞥瞥邵稹,“那你十七岁之前,是怎么过的?”    ☆、14春光   “我十二岁去了长安,前阵子同你说过,我族叔家里不喜欢我。”邵稹道:“十三岁时,我不想再待下去,借口回剑南祭祀祖父,出走了。我在各地流浪,凭着武艺过活,有时给人做侍从,有时……”他停了停,并不遮掩,“有时给妓馆做护院。”   到底是说出来了。宁儿看着漆案上的一只杯子,小声道:“为何要去妓馆当护院?”   邵稹挠挠头:“当护院给的钱多,我那时年少,从长安出来时,身上并无多少盘缠。妓馆各地都有,护院的差使比别处好找,我的功夫也不赖……”他瞥瞥宁儿,只见她的脸已经泛起了红晕,没说下去。   “知晓了。”好一会,宁儿说,仍然看着案台。   “不是,宁儿……”邵稹知道她大概没听明白,急道,“我那时才十几岁,十几岁你知道么?比你还小。”   宁儿不解地看着他,点头:“知道。”   “我是说,”邵稹耳根发起热来,“我确实认得许多风尘中人,那都是从前做护院认得的。杨四家的那些娘子,都是如此。我当年年少,她们都拿我当弟弟看,且那些娘子都是有身价的,我又一心游历天下,哪里敢招惹……”邵稹觉得越说越乱,深吸口气,道,“你知晓我祖父为人,他家训严厉,从不许家人踏足风尘之地。我去做护院,也是钱财匮乏无奈所致,逾越先人教导之事,我做不出来。”   这话里的意思,傻瓜都听得出来。   宁儿的脸也红到了耳朵根。心跳得厉害,半晌,她小声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是我表妹么。”邵稹眨眼笑笑,忍不住嘴坏,“你若是觉得我是恶人,不要我了怎么办。”   宁儿注视着他,心里道:“我不会不要你的。”   可她说不出来,好一会,弯弯唇角:“你不是恶人。”   邵稹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如泉水,温柔的灯光下,面颊带着淡淡的粉色,双唇红润,像带露的的花瓣……   他盯着,忽然觉得自己像那虎视眈眈的大黄蜂,生硬地移开目光。   “明白了么?”他问。   “明白了。”宁儿说。   “那我走了,你早些歇息。”邵稹说着,站起身来,掉头走了出去。   宁儿张张嘴,声音还没出来,他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在门外,门紧紧关上。   明白什么呀……   宁儿红着脸,明白你是柳下惠么……   夜风吹来,邵稹深吸口气,正要转身,却发现廊下坐着一人。   萧云卿手里拿着一壶酒,向他举了举:“饮些?”   邵稹一笑,走过去。   屋顶上,风凉爽不羁。萧云卿躺着望天,喝一口酒,觉得星河的光辉愈加醉人。   “竖子,一走就这么久,我饮酒都找不到人。”他打个嗝。   “嗯?”邵稹也躺着,喝一口,“你们长风堂三头六臂,我怕了还不能躲?”   “你才不是怕。”萧云卿道,“你是不想待。那时义兄病重、二郎去世,堂中剩我和四郎五郎。你知道没了四郎,我与五郎必定争斗,怕自保不得,早早溜了。”   邵稹哂然:“你倒是明白。”   “是你明白。”萧云卿望着天空,叹一口气,“我与五郎,如今果然争得要死。”   “长风堂未散,你们一家人。”   “如今跟散了也无甚区别。”萧云卿冷道,停了停,却看向邵稹,语气一转,“你呢?童子郎,何时与你那美人成事?”   “表妹。”邵稹纠正。   “得了吧,我母亲就是我父亲表妹。别说你对她无意,你看她那眼神,跟看一万两黄金似的。”   一棵流星划过天气,邵稹盯着它消失,没有说话。   萧云卿拔起一根瓦缝里的草,扔过去:“装哑么?”   “我不敢。”只听邵稹淡淡道。   萧云卿愣了愣,嗤笑:“这世间有你不敢的事么?”   “有啊,当长风堂六郎。”   “说正经的。”   邵稹自嘲一笑,片刻,道:“我对她有意无意又如何。她是何人,我是何人。”   “嗯?”萧云卿不解。   “她生在官宦之家,父母疼爱长大,就算落难,也有亲人依靠。”邵稹缓缓道,“她舅父也是仕人,收留她之后,为她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不愁吃穿。我呢?我连户籍都是假的,能给她什么?跟着我东跑西藏,一旦旧事败露,还说不定要累她受苦。云卿,你若真心喜欢一个女子,会这么做么?”   萧云卿没有说话,少顷,仰头“咕咕”地把酒灌完,抹抹嘴,站起身来,“越活越回去了,跟你说话能闷死,走了。”说罢,哼着小曲,顺着屋脊爬下去。   邵稹没有动,仍然望着天空。   稹郎……风把酒气卷起,宁儿的笑脸似乎浮在星河之上。   邵稹的唇角翘起,深而无奈。   过了一会,他也拿起酒壶,仰头往嘴里倒。   第二天,邵稹来唤宁儿的时辰,比平常晚了一些。   用膳的时候,宁儿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皱皱眉:“你昨晚饮酒了?”   邵稹目光一闪,也抬起手臂低头嗅了嗅,神色疑惑:“有么?”   宁儿仔细看他,想从那表情里发现点端倪。   邵稹也看她。   目光相对,二人却似乎各自一怔,不约而同而转开去。   “我让主人家备了杏仁羹,吃多些。”邵稹拿起勺子盛粥。   “嗯。”宁儿吃着碗里的杏仁羹。   说完吗,一片安静,只有各自的进食之声。   邵稹瞥瞥宁儿,道:“我要先去一趟市井。”   “市井?”宁儿抬起眼来。   “嗯,我不是说要赚钱么?市井里有许多商旅,或许需要护卫,我去问问有无人可带着你我上路。得钱或许不多,可人多势壮,比你我独自上路放心。”   宁儿点点头。   “什么商旅?”这时,一个声音传来。萧云卿今日穿着一身朱红色的袍子,黑色的靴子,蹀躞带上金光灿灿,精神贵气,教人眼前一亮。   “喵。”玳瑁在他怀里,盯着宁儿的杏仁羹唤了一声。   宁儿挑出一块羹来,放在空盘子里。玳瑁跳下,抖抖漂亮的皮毛,昂首走过去,姿态优雅地舔起来。   邵稹睨向萧云卿。   萧云卿慢悠悠走过来:“昨夜睡得太沉,起晚了。你方才说,你去市集?”   “嗯。”   “当商旅护卫?”   邵稹看着他:“有话?”   “我去洛阳,你不若给我做护卫。”   邵稹和宁儿皆是一讶。   “你缺护卫?”邵稹将余光瞅瞅门外的绰绰人影。   “我仇家多。”   “那我不愿。”邵稹继续吃粥,“跟着商旅,我们走到商州也未必遇得一次贼人,跟你,一路都是贼人。”   萧云卿瞪他:“你真不懂还是诈不懂?”   “嗯?”   萧云卿摸摸玳瑁,坐到一旁:“你昨夜与我会面,以为五郎不知道么?他本有意拉拢你,若是觉得你我要联手,这路上能放得过你?”   宁儿听着,心中一惊,看向邵稹。   他看着萧云卿,面无表情。   “你故意的?”     “我又不是五郎。”萧云卿白他一眼,“我也是早晨时收到的风声,五郎的人在客舍外露了脸。”   邵稹沉吟。   “如何?”萧云卿一副架势十足的样子,“长风堂的事,由长风堂来挡,很公平。就算五郎自己养了士,也根本不如我,致之与我同行,只会更安稳。”   邵稹吃一口酥饼,片刻,道:“我要我的金子。”   “成交。”萧云卿莞尔。说罢,转头朝大堂内道,“主人家,还有杏仁羹和酥饼么?来两盘。”   萧云卿的侍从,足有二十人。宁儿走出门外,不禁咋舌。长长的马队,还有两辆马车。一辆载货,一辆载人。   宁儿望着那车上的漆光垂香,还有马身上的金饰,再看看自己的马车,不禁咋舌。   “恶人钱财多。”邵稹见宁儿不住张望,低声对她说。   宁儿笑笑。     萧云卿见准备齐当,踏着乘石骑上一匹装饰漂亮的白马,猞猁蹲在他身后,威风地昂着头。   “萧郎身上衣饰这般贵重,不乘车么?”宁儿问。   邵稹朝那边瞟一眼:“他是怕坐在车里,别人看不到他的宝贝猞猁。”   车马走出大街,果然,萧云卿十分引人瞩目。   他身上朱衣金带,俊朗而不女气,又兼坐骑珠光宝气,还有一只漂亮的猞猁,路人看到,无不露出惊艳之色。宁儿甚至看到路过的马车里,女子隔着纱帘朝他含笑送秋波。而萧云卿昂首挺胸,似乎十分享受,唇边带着一抹笑,眉目间神采奕奕。   “宁儿,你觉得他像什么?”邵稹回头来道。   “像……”宁儿想了想,道,“像那只猞猁。”   邵稹摇头:“像花。”   “花?”   邵稹眨眨眼:“大牡丹花,红色的。”   宁儿愣了一下,再看看萧云卿招摇的模样,果然越看越像,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邵稹看着她笑得眼睛水汪汪,两颊红若桃花,心里莫名的舒畅。   就这样也挺好。他转回头去,悠悠驾着车,表妹就表妹,这世上能让你真心疼爱的表妹能有几人?   宁儿望着邵稹的背影,抬手,擦擦眼睛。   还在介怀稹郎的心意么?她问自己。   心虽失落,却是平和。   就像母亲曾经说的那样,春光几许,莫让烦恼辜负了世间美意才是。    ☆、15大雨   春夏之交,天气多变。才上路未多时,天边就垒起了乌云,闷雷滚动。   “要下雨了么?”宁儿道。   邵稹望望那边,说:“现下不会,不过再往前走一段怕是难说。”   大路朝东,行人车马往来不绝。出城十里,萧云卿策马过来,嘻笑道:“宁儿小娘子,我的玳瑁困了,让它在你车上睡一睡好么?它可乖了。”   邵稹道:“你不是也有车,还饰金垂香,睡这处折煞了你的宝贝。”   “玳瑁才两个月大,无人陪,它寂寞。”   邵稹“嘁”一声。   宁儿撩开帏帘,露出半边脸,十分感兴趣地看看玳瑁,却有些怯:“它……它会不会咬人?”   “会尿到你的衣服上。”邵稹道。   “胡说什么。”萧云卿道,“玳瑁从不乱拉。”说罢,他笑眯眯地看向宁儿,“玳瑁是男猞猁,最喜欢漂亮的小娘子了。”   宁儿对萧云卿的话已经习惯,也笑起来:“如此,萧郎将它给我便是。”   萧云卿抱起玳瑁,递到车上:“玳瑁,去。”   玳瑁轻巧地一跃,落到了邵稹身旁。   邵稹瞥它一眼,又看看宁儿。   宁儿撩着车帏,想抱它又不敢抱,玳瑁却似十分懂得,自己从空当里钻了进去。   “它挠你便告知我,我将它扔出去。”邵稹叮嘱道。   宁儿应了一声,片刻,车帏后面却传来她清亮的笑声:“呀,它毛好软……嘻嘻,它舔我手心……嘻嘻,真乖呀……”   邵稹扬眉,看向萧云卿。   萧云卿一脸得意。   “妒忌么?下次你要讨女子欢心,我把玳瑁借你。”   “妒忌什么。”邵稹反唇相讥,“成天抱个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奶孩子。”    “不识风情。”   “你识风情,大牡丹花。”   “比你好,万年童子男……”   宁儿听着那二人在外头斗嘴,抿起唇。怀里,玳瑁安静地趴着,宁儿抚摸它的毛皮,它像猫儿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她记得舅父家里也有一只猫,十分漂亮,说是胡商从波斯带来的。   听邵稹说,梁州到商州还有八百余里,他们走得不快,大约四五日能到。   快要见到许久未见的舅父,宁儿期待又激动。   可是,到了商州,也许就要跟邵稹离别了。他居无定所,四方流浪,日后要再见面,恐怕不知是何时了。   想到这些,宁儿有些惆怅。   玳瑁发现宁儿不再抚摸,懒懒地“喵”一声,自顾地闭上眼睛。   薛霆从衙府回到家中,还未走到堂上,忽然听到父亲怒气冲冲的声音:“……杜平田舍汉!宁儿若有个长短,我定杀了他!”   薛霆讶然,快走几步。   堂上,只见父亲薛敬与母亲韦氏都在。   韦氏将一杯水递给薛敬,道:“莫急,所谓下落不明,或许是剑南道路难行,在路上断了消息所致。”   “即便有下落,那匹夫亦是混人!”薛敬怒道,“当初妹妹去世,我就说要将宁儿接来抚养,那匹夫说他是大伯该交与他,如今倒做出这等禽兽之事!”   “父亲,母亲。”薛霆讶然,行了礼,问,“出了何事?”   “元均,”韦氏叹口气,道,“你杜宁表妹,在剑南出事了。”     “宁儿?”薛霆愣了愣,看向父亲。   薛敬仍面色不豫,将一封信递给他。   薛霆接过来看。   信是一个叫做杜平的人写来的,薛霆看着这名字眼熟,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他姑父杜阅的兄长,宁儿的伯父。信中说,宁儿月初时出嫁去阆州,行至剑州,队伍遭遇山贼洗劫,宁儿下落不明。   薛霆大吃一惊:“失踪了?”   薛敬颔首,老泪纵横,叹口气:“怨我,当初若强势些,将宁儿要过来,何至于此……”   “君不必如此自责。”韦氏劝道,“亲疏有序,那边毕竟是宁儿的伯父。”   薛敬冷道:“我问过,杜平将宁儿嫁去的那个阆州褚氏,给了他五十两黄金做聘礼。给宁儿配的那人已经卧病多年,嫁过去就是等着守寡!他瞒着我不说,无非怕我阻拦,如今出了事才来求助,我那甥女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晓!”   薛霆敛眉沉吟,道:“父亲莫着急,此事重大,儿愿往剑南一走。儿的好友王士仪,如今正在剑州府中,求助于他,当有眉目。”   “你去剑南?”韦氏犹豫,看向薛敬。   薛敬想了想,点头:“薛敬想了想,点头:“剑州刺史李公,与我亦有同朝之谊,待我修书一封,你带去便是。”   薛霆应下,告别了父亲,即刻去为动身做准备。   午后,大雨磅礴而下。   众人纵使备了油衣,也抵挡不住那倾盆的雨水。幸好路边有一间土地庙,车马疾驰,连忙赶去躲避。   萧云卿漂亮的红色衣袍被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很是落魄。   邵稹看着,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萧云卿白他一眼,看向宁儿。   她的衣裳也湿了一下,可是怀里的玳瑁却是好端端的。   “宁儿小娘子真好。”萧云卿夸道。   邵稹不理他,看着宁儿,微微皱眉:“凉么?”   “不凉。”宁儿道,见邵稹的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道:“你呢?”   邵稹笑而摇头。雨越下越大,似乎还要等上许久,邵稹看看宁儿,想了想,去车上取来他那间旧袍子,递给宁儿:“披上。”   宁儿道:“不必了。”   “披上。”邵稹加重语气,“你衣裳湿了,一会吹风,最易生病。”   宁儿只好接过来,把袍子披上。抬眼间,她瞥到萧云卿在一旁看着他们,笑得意味深长。宁儿脸一热。   “别管他。”邵稹在一旁道,“他连个表妹都没有,只能成天抱个破猫。”   “嘁。”萧云卿把玳瑁从宁儿手里抱过来,“那也比你好。”他说罢,凑近邵稹耳边,轻轻道,“至少能抱。”   他声音太小,宁儿听不清,只见邵稹一脚踹向他,脸却迅速地红到了耳朵根。   大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一行人赶到客舍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邵稹将马车停稳,回头道:“宁儿,下车了。”   宁儿却没有动,好一会,他听到她小声说:“稹郎……嗯……有干净的布么?”   邵稹讶然:“怎么了?”   宁儿却不解释,吞吞吐吐道:“嗯……就是要些干净的布……”   邵稹不明所以:“到底怎么了?玳瑁真的拉车上了?”话才出口,又觉得不对,玳瑁一直在萧云卿那里。他皱皱眉,伸手去掀车帏。   宁儿忙道:“你别进来!”   邵稹一头雾水。   “怎么了?”萧云卿走过来。   “不知。”邵稹疑惑地说,“她不肯出来,说要什么干净的布?”   萧云卿也讶然,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脸上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走到车窗处。   “宁儿。”他低低道,“你……是那个么?每月一次。”   好一会,里面传来宁儿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嗯。”   萧云卿哭笑不得。   邵稹懵然看着他:“怎么了?”   “以后别说你在妓馆做过事。”萧云卿鄙视地看着他,“说出去我都替你丢人。”   宁儿的癸水到了。她上次来是出嫁前,如今,正好过了一夜。   幸好客舍主人家的妇人也在,萧云卿将此事交给她,妇人立刻去买来了崭新的白布,用沸水煮过,在火上烤干了,给宁儿送去。   看着妇人在宁儿房里进出,邵稹立在门外,很是窘然。   他不是不知道女子癸水这么一说。   从前,他曾听人言语隐晦地谈及。可他从前认得的那些娘子们都比宁儿年纪大,又都是风尘中人。邵稹有些郁闷,他怎么知道宁儿这样的未嫁少女,也有此事呢?   等妇人从房里出来,邵稹走上前去问:“娘子,我表妹如何了?”   妇人打量着他,笑笑:“郎君,莫着急。此事我等妇人每月来一趟,乃稀松平常。这位小娘子怕是路上受了些风寒,惹得腹痛了。妾让她且躺着歇息,待妾去煎些热汤,服下安寝便无事了。”   邵稹谢过妇人,朝门里看看,什么也看不到。   他挠挠头,觉得走开也要牵挂,索性站在廊下。   萧云卿给宁儿置了两身衣物,拿过来时,看到邵稹倚着柱子,不知在看什么。   都这样了还非说自己是表兄,憋屈。萧云卿心里嘀咕着,走过去,将衣服递给邵稹。   “多少钱?”邵稹问。   “不用你出。”萧云卿说,“我送的。”   “说,多少钱?”邵稹不理他。   萧云卿知他脾性,瘪瘪嘴,道:“一千二。”见邵稹瞪着他,毫无愧意,“勿拿你那混迹乡邑的眼光来看我,我就说我送了,我萧三郎送人的衣服,会差么?”   邵稹不与他争执,从包袱里拿了七百钱给他。   “还在这望么,表兄。”他后两个字拖得长长。   邵稹不耐烦:“少管。”   妇人端着煎好的热汤来到,诧异地发现邵稹还在。   “煎好了么?”邵稹问道。   妇人颔首,正要进门,邵稹却将她手中的盘子托住。   “我去吧。”他说。   妇人讶然看他,笑笑:“郎君,你是男子,月事有秽,不宜入内呢。”   “无事。”邵稹道,“我是她表兄,出来前曾答应长辈要照顾她。”   妇人见他坚持,也不阻拦,将热汤递给他。   “妾从未见过郎君这么好的表兄。”她赞道。   邵稹笑笑,没再多言,径自入内。   室中静悄悄的,邵稹才进门,就嗅到某种气息。   那是他这些天来已经有所熟悉的,淡淡的味道,似乎藏着隐隐的甜,属于宁儿的。   宁儿不舒服,并没有睡着。听到门响,她睁开眼睛,就着案头灯盏光照望去,却发现进来的是邵稹。   她吃惊地看着他:“你……”   “躺着,勿乱动。”邵稹说着,在她榻旁坐下,将热汤放在案上。   宁儿看着他,很是羞窘,犹豫了一会,开口道:“我母亲曾说,那事……嗯,男子不能来。”   “嗯?”邵稹看看她,一笑,拍拍腰侧,“我这刀,煞气重得很,什么妖邪污秽都不怕。”     宁儿想了想,没有反驳。   其实私心里,她也希望邵稹在这里,因为刚才看到邵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舒服了许多。   邵稹问:“还腹痛么?”   宁儿点头。   邵稹见她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想起妇人的话,端起热汤来,用汤匙子舀了舀,道:“来,喝些药。”   宁儿见他要喂自己,红了脸。这些动作太亲昵,她觉得羞得很。   “不用你喂,我自己来。”她小声说。    ☆、16商州   “你不是腹痛么?”邵稹问。   “无事。”宁儿坐起来,道,“又不是得了绝症。”   邵稹见她坚持,也不多说。放下碗,替她抱来褥子,垫在她身后。   汤还热,邵稹将一只小案放在榻上,宁儿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气。灯光里,她的睫毛长长,在脸颊上投下淡淡而温柔的影子,微微颤动,邵稹的心就好像被触到了一样,   宁儿低头喝着汤,忽然觉得邵稹十分安静,抬眼看他。   目光倏而相触,邵稹莞尔,平日看着有些锐利的眉目,此时竟显得十分温和。   宁儿也抿抿唇,继续低头喝汤。不知道是汤太热还是心跳忽而变快,她觉得脸上有些烫。   “明日要歇息么?”邵稹问,“你若觉得不适,我等便在此处停两日。”   宁儿赧然,忙摇头:“不必,我每回都是第一日腹痛,第二日就好了。”   邵稹皱眉:“每回?你每月都要腹痛一日?”   宁儿点点头。   邵稹咋舌。   他最讨厌腹痛,每月疼一次,一年十二次,十年一百二十次,五十年……那跟绝症有什么区别!   “饿么?想吃些么?我见这店里食物不错,有羊肉、鸡肉,还有豆子粥。”他有些紧张地问,生怕有点什么闪失,宁儿就没了。   宁儿哂然:“我先前吃了许多,早就饱了。”   “再吃些吧。”邵稹皱眉道。   宁儿把汤喝完,苦笑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邵稹无法,忽然想到还有衣服,拿过来,递给宁儿:“这是云卿给你挑的。”片刻,补充道,“我付的钱。”   宁儿见到新衣服,眼睛放出光来。   她拿过来看,只见都是漂亮的绢罗,十分好看,高兴得不舍放下。   “很贵吧……”她不好意思地看向邵稹,她知道,他如今手上并不宽裕。   贵死了。邵稹心想,但看着宁儿,却笑笑,“不算贵,你喜欢就好。”   宁儿望着他,忽而不说话了。   “怎么了?”邵稹对着那双眼睛,只觉有些异样,心微微动了动。   “稹郎……”宁儿轻声道,“等我到了商州,你要去何处?去寻那个五公子么?”   邵稹颔首:“嗯,我要把我的金子拿回来。”   “然后呢?”宁儿问。   “去长安,曹茂家的商旅要去西域,托我护送。”   “那……从西域回来呢?”     邵稹笑笑:“还未想好。”   你去商州好么?宁儿心里道,却说不出口。   “我也许会去成都。”邵稹道。   “成都?”宁儿眼睛一亮。   “是啊。”邵稹道,“成都风物宜人,我祖父的墓也在那里。我回成都去,把以前的宅子买下来,再置些地。如果觉得好,不走了,便在那里成个家。”说罢,他眨眨眼,“到那时,我若肥得大腹便便,带着一群小儿去商州看你,你莫说不认得我。”   宁儿怔着,好一会,笑起来:“怎会。”她笑得灿烂,心里却泛着一阵苦涩。他们终会分开,邵稹将来会跟别人成家,还要带一群小儿去看她……   邵稹也笑,声音低低的。   宁儿找到了舅父,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样的将来,才是他们各自的路吧?   老天还算照顾,第二日,没有下雨。可是道路泥泞,还是耽误了些功夫。   八百里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太长。   一路上,邵稹与萧云卿依旧互相打诨斗嘴,宁儿在车里跟玳瑁玩得熟稔。     邵稹依旧对宁儿照顾有加,可是两个人都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过了洋洲和金州,再走两日,商州的城池便已经在望。   宁儿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对商州的样子似是而非。西大街,安乐巷,她记得最大的屋子就是她舅舅的。   邵稹跟路人打听了方向,一路驾车将宁儿送到安乐巷。   宁儿往车外望着,只觉周遭模样似是而非,可当她看到一棵漂亮的梧桐树,还有墙后面漂亮的檐角,她眼前一亮,忙道:“就是此处!”   邵稹停下车,望去。果然,这宅院是这巷子里最大的,光是前门就已经比别家宽敞了不少。   正值午后,巷子里很安静,黑漆大门也紧闭着。   宁儿按捺着激动的心,下了车,有些踌躇地看向邵稹。   邵稹也看着她。   那大门打开,亲人相见,也许宁儿会与里面的人感天动地哭一场。   但那之后,他们这段路就算走到了终点,从此分道扬镳。   邵稹暗自深吸口气,对宁儿笑笑:“去吧,敲门。”   宁儿注视着他平静的脸,少顷,轻轻点头。她走到门前,执起门环,清脆地叩了三下。   未几,侧门打开来,一个仆役模样的人走出来。   他看看宁儿,又看看邵稹,拱手行个礼:“郎君娘子,不知何事?”   宁儿看着他,觉得全然陌生,问道:“这位郎君,此处可是薛敬住所?”   “薛敬?”那人摇摇头,“我家主人姓庞,娘子寻错地方了。”   宁儿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怎会?此处我记得,我以前还来过,我舅父薛敬就是住在此处。”   邵稹见状,亦是诧异十分,上前道:“足下可知,这附近有哪家主人叫薛敬么?”   那人沉吟,苦笑道:“这位郎君,安乐巷里共有十一户人家,无人姓薛。这位娘子的舅父名氏,我亦不曾听过。我家主人去年买下此宅,前面的屋宅主人我知道,姓刘,却也不姓薛。”   邵稹思索片刻,颔首道:“知晓了,多谢。”   那人拱拱手,退回门离去。   宁儿怔怔的,眼眶有些泛红,喃喃道:“怎会如此……”   邵稹安慰道:“勿着急,你舅父许是搬走了。”说罢,他四下里看看,道,“这巷里还有许多户,必有人知晓些因由,我等问问便是。”   宁儿拭拭眼睛,点头:“嗯。”   邵稹将马车停在一处空地里,带着宁儿在安乐巷里走起来。   他寻了一处看起来居住了许久的屋宅,敲开门,僮仆开了门,邵稹说明来意,未几,主人家走了出来。   “薛敬薛大郎啊!”他笑着说,“知晓知晓,多年前就搬走了。”   邵稹和宁儿皆是一喜:“未知搬到了何处?”   那人皱眉:“这个我倒不曾听闻。那是前年前的事了,薛大郎搬了家,宅子卖给了城里的中人,一直空着,去年才有人住进来。”     宁儿听着,心中的期望倏而黯淡。   邵稹看她模样,谢了那人,带她离开。   “还有一法,”回到马车上,邵稹道,“去官衙中查籍册,你舅父要迁走,其中必定记录在案。”   宁儿提起精神:“真的?”片刻,却皱皱眉,小声道,“可你我过所都是赝造,你曾说无事不可去官衙的。”   “这么大的事怎可说无事。且……”邵稹神秘一笑,“我说了要我等亲自去了么?”   “去官衙?”客舍里,萧云卿正给玳瑁喂着食,听得邵稹的话,讶然,“还有你打听不到的事?”   “不是打听不到。”邵稹说,“商州那么大,我等又不知晓宁儿舅父曾与谁人最善,莫非一户一户去问?到官衙里查问最是容易。”   萧云卿有些不情愿:“我的过所倒是清白,可我与贼行关系紧密,也怕去官衙呢。”   “萧郎……”宁儿望着他,泫然欲泣。   萧云卿本想跟邵稹打打诨,见宁儿这个样子,怔了怔。   “罢了罢了。”他慷慨一笑,“既然是宁儿小娘子所请,某自当赴汤蹈火!”说罢,昂首而去。   宁儿在馆中等待,只觉每一刻都过得煎熬。   邵稹看她坐立不安,安慰道:“你勿着急,云卿不多时便会回来。”   宁儿望着他,点点头,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乱。   邵稹问:“你舅父迁走之事,不曾告知你?”   宁儿摇摇头,低声道:“我母亲去世之时,舅父曾到成都。他说我将来若是想找他,到商州便是。我母亲丧事毕了,大伯将我接走,舅父就再不曾来过消息。”   邵稹沉吟,道:“你在伯父家里,可是万事都要听他们的?你说过,他们连出门也不许?”   宁儿颔首。   邵稹冷笑:“恐怕就算你舅父曾给你书信,你伯父家也不曾让你知晓。”   宁儿讶然:“为何?”   邵稹反问:“从你出嫁这事便能猜到。你觉得你伯父将你嫁给阆州那药罐,你舅父知道么?”   宁儿默然。舅父疼爱她,如果知道此事,必定不会同意。   她当初打定主意出走,也正是有此想法。   邵稹忽而觉得宁儿比自己可怜多了。   他的族叔待他不好,他出走之后,能凭着武功到处闯荡,逍遥自在。可宁儿呢,她出走,如果找不到亲人,万事都没了着落。   但十分微妙的,邵稹却并不像宁儿那样难过,相反,还有些许的……庆幸?   他正揣摩着自己这点奇怪的心情到底从何而来,萧云卿走了回来。   “问到了,问到了!”他神采奕奕。   宁儿面露喜色,忙问:“我舅父在何处?”   萧云卿看着她,有些讪讪:“籍册上说,你舅父一家,去了西域。”    ☆、17晨雾(上)   一瞬间,鸦雀无声。   “西域?”好一会,宁儿低低地重复道,声音有些虚。   萧云卿颔首,拿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我在官衙里抄下的,你看看。”   宁儿接过来,只见上面抄的是官样行文。说的是龙朔元年春,朝廷任薛敬为安西都护府长史,薛敬举家前往了西域。   “你舅父原在商州为录事参军,如今是在安西都护府任长史,若寄信去,当不难找。市井中有往西域的商旅,你若想送信,我明日便替你去找人,只是毕竟路程遥远,要等待些时候。”   宁儿没说话,点点头,邵稹却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低垂的睫毛下滚落。   萧云卿有些窘,看向邵稹。   邵稹对他使摇摇头,萧云卿叹口气,转身出去。   “宁儿。”邵稹唤道。   宁儿低着头,肩头微微动着,抽泣的声音再也压不住。   邵稹见她这般模样,亦觉得同情。   他们这一路来,本以为到了商州便尘埃落定,岂料竟变故横生。   邵稹轻轻扶住她的双臂,将她转过来。   宁儿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濡湿了衣襟:“稹……稹郎……如何是好……舅、舅父……呜呜呜……”   邵稹看着她哭,心也被什么紧紧揪着似的。   “宁儿。”他深吸口气,道,“你舅父在西域,也算知道了着落。你写下信来,多写几封,明日就托给商旅带去西域。接来下,你也不必着急,我不是要去长安么,你可仍然跟着我。我给你个去处,你写到信里,到时你舅父要是来寻你,便简单了。再大不了,过两个月,我去西域时带上你去寻他。”   宁儿望着他,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未几,又眼泪汪汪。   “可你……你还有别的事……且你已经照顾了我许久……”   “那有什么。”邵稹微笑:“我说过我会带你找到舅父。”   宁儿咬着唇,好一会,终于颔首。   “稹……稹郎……”她擦擦眼泪,感激地说,“你真好……”   “那当然。”邵稹得意地笑,“我是你表兄,算半个亲戚呢。”   虽然邵稹说会仍然带着宁儿,但她仍然忧心忡忡。   到了用膳时,邵稹特意给她备了几样平日爱吃的,宁儿却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   邵稹不由分说,每样挑一些,放在她盘子里。   “要哭也须吃饱了才有力气哭。”他振振有词。   宁儿无法,只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下去。   邵稹一直陪着宁儿,直到她心绪平静些了,叮嘱让她好好歇息,才离开。   “不哭了?”萧云卿抱着玳瑁立在廊下,见他出来,问道。   “嗯。”邵稹道。   “真好,你们表兄表妹,又能在一起了。”他语重心长。   邵稹瞟他:“说风凉话是么?”   “岂敢。”萧云卿笑笑,“我是来问你,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邵稹沉吟,道:“有一事须劳烦你。”   “何事?”   “我明日动身去找五公子,要离开几日。你留在商州,替我看着宁儿。”   萧云卿不悦:“你当我是何人?保姆么?”   “不是么?”邵稹意有所指地看看玳瑁。   “你才保姆。”萧云卿瞪他一眼,“你把自己当什么了,荆轲还是程咬金?找五郎跟着我不好?”   邵稹冷笑:“你这一行浩浩荡荡,五公子的人不知道在何处盯着,跟着你去才是失策。我独身前去,可掩人耳目。且长风堂武功出众的人都是你这边的,五公子那几个手下还难不倒我。”   萧云卿沉吟。   “你知道他在何处么?”   “不知道。”邵稹悠悠道,“但你肯定知道。”   萧云卿白他一眼。   第二日早晨,宁儿是睡到自然醒的。   她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雀声音,在榻上窝了一会,昨日的事浮上心头,她还是觉得十分难过。   不过,有稹郎。   想到邵稹,她的心安了许多。   宁儿穿好衣服,梳洗一番,走出门去。她来到邵稹的房前,只见房门紧闭,她敲了敲,无人应答。宁儿又走到堂上,邵稹也不在。她有些诧异,往日里,邵稹似乎还没让她找不到人。   “在寻致之么?”萧云卿的声音传来。   宁儿回头,颔首:“萧郎,稹郎去了何处?”   萧云卿笑笑,道:“你还未用早膳吧,先吃些东西。”   宁儿从他言语里听到些不寻常的意味,狐疑地看着他,在案旁坐下。   萧云卿招呼客舍里的人呈上食物,宁儿却没有动。   “致之有些事,要离开一两日。”待旁人走开,萧云卿低声道。   宁儿讶然,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邵稹几天前说的话,面色一白:“他……他去找五……”   萧云卿目光一闪,示意她噤声。   宁儿立刻闭嘴,询问地望着他。   萧云卿颔首:“你知晓便罢了,勿与旁人说。”   心忽而闷闷地蹦将起来,宁儿怔了好一会,眼圈发红:“他怎不告知我?”   “哎哎,”萧云卿无奈地说,“你别又要哭啊,你这个样子,他哪里敢告诉你。你一哭,他哪里都不敢去了。”   “胡说。”宁儿忙擦擦眼睛。   萧云卿摇头,叹气道:“他也是为了你。你二人不是要去长安么,寸土寸金之地,何事不须钱财。此去长安还有些路程,余财花光了,你二人到了长安便只好睡大路上。”   宁儿知道此言确实,却还忍不住担心。   “可是,五……那人心思可坏了,稹郎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他?”萧云卿笑笑,道,“宁儿,你知道致之本事么?他十七岁那年进长风堂,我义兄曾让挑出堂中武功出色之人与他对阵,我与五郎亦在其中。你猜结果如何?”   宁儿紧张地看着他,摇摇头。   “致之被打得鼻青脸肿。”   “啊……”宁儿捂住嘴。   萧云卿笑笑:“不过,我和五郎各自在榻上躺了十日。”   宁儿睁大眼睛望着他。   萧云卿看着宁儿:“如今你明白了么,五郎为何如此看重致之?五郎其人,最是好强又最是谦虚,所以他一直想将致之收入麾下。致之此去,不是他赢,就是五郎赢。”   早晨,五公子醒来事,并不算晚。从人隔着屏风告诉他,说萧云卿一行已经到了商州,当夜宿在城中。   五公子应了一声,披衣起身。   榻上,锦被温软,美人玉臂横陈,见他起来,低低呢喃一声。   五公子在她的腰上掐一把,下榻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   江上碧波粼粼,风夹裹着河水清凉的味道拂来,教人心旷神怡。   这是一艘大船,船庐高两层。往大江上望去,满载货物的船连成长排,五公子立在船庐之上,一览无遗。   商州。   五公子从案上倒了一杯水,唇微微弯起。    此地距商州不过百余里。邵稹送他表妹到了商州,接下来,就该来找他了吧。虽然有萧云卿同行,但邵稹此人的脾气,五公子是知道的。别人的东西,他甚少觊觎,可他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吞占一分一毫。   他会如何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五公子啜着水,兴致满满。    ☆、18晨雾(中)   “公子,”梁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时辰到了,开船么?”   五公子看向岸边,纤夫已经来到。   “有异状么?”他问。   “昨日至今,船上侍从来往巡视,并无可疑之人。”   五公子颔首“开船。”   “公子不是说要等一位客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抚上他的肩头,女子云鬓半垂,慵懒而妩媚,“不等了?”   五公子勾勾她的下巴,微笑,“等了一天一夜,我不耐烦了。”   大船上抛出十几根粗长的绳索,纤夫们在岸上,喊着号子,拖着大船一点一点地离开浅水。   侍从送来食盒,美人将精致的食盒一层一层打开,各式精致的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女子倒了一杯葡萄酒,捧给五公子。五公子接过,还未沾唇,忽然,船身微微一震,暗红的酒液漾出来,在他崭新的衣袍上洇开。   五公子眼神一凛,从窗口望去,视野却已经倾斜,看不到究竟。   “怎么了?”女子讶然问道,   五公子不答话,开了门,径自出去。   船上,侍从们七手八脚地拉着绳子。   “何事?”五公子走到船庐的阑干边上,问道。   “公子!”梁骏道,“几根纤绳断了,幸而船未曾撞到礁石,换上新的便是。”   五公子颔首,看向那些换下来的绳子。   “取一根来,我看。”他说。   梁骏应下,让侍从将一根断绳取来。   五公子细看断口处,却见上面大半十分齐整,像是被利器做过手脚……“立刻再将全船搜遍,”五公子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中寒芒毕露,“若有刺客潜入痕迹,立刻来报!”   梁骏讶然,应一声,立刻转身去办。   五公子眉头微皱,四下里看看,少顷,转身回房。   室内仍然安静,他才进门,倏而感到些异样,想出去,已经来不及,脖子上被一个锐利而冰冷的物事抵着。门在身后被关上,传来门闩落下的声音。   “呜呜”女子缩在角落里,嘴里,手上和脚上都绑着布条。   五公子屏气,一动不动。   “致之?”他问。   “不是我还是谁?”邵稹穿着一身玄色布衣,从他身后走出来,声音低低的,不疾不徐,“公子要等的人,不就是我?”   五公子的手脚也被绑住,邵稹将他那床漂亮的锦被变成布条的时候,他的嘴角抽了一下,片刻,却露出一个傲慢的笑。   “不愧是当年义兄看中的六郎,”他说,“我已经严命巡守,你还是潜了进来。”   “要我将你的嘴也堵上么?”邵稹将他的手脚捆好,瞥他一眼,“不过你呼救也无事,我杀你不过一瞬,能进得来,就能逃得走。”   五公子冷笑,看看壁角的女子,道:“我那时绑了你的女人,你如今就来绑我的?”   邵稹淡淡道:“不必激我,金子在何处?”   “先放了我。”   话音才落,刀刃已经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五公子无奈:“在榻下,一只漆盒。”   邵稹看他一眼,将卧榻翻开。   果然,有一只漆盒。不过,盒子上有一把铜锁。   “钥匙在我枕下。”   邵稹往枕下一摸,果然,摸出一把铜钥匙。   他把钥匙插入锁孔,可无论怎么捅也捅不开,冷冷看向五公子。   五公子看着他,冷笑:“这锁是璧娘美人家传特制,天下只有只有她能开。”   邵稹扬眉,看向壁角的女子。   她泪光盈盈,缩了缩。   “你是璧娘?”   她满面惊惧,望着邵稹,点点头。   邵稹把漆盒和钥匙放在她面前,挥刀挑开她手上和脚上的布条:“打开。”   璧娘手指发颤,拿起钥匙,插入锁孔。只见进一段,左旋,再进一段,右旋,反复两次,“咔哒”一声,铜锁开启。   打开漆盒,里面的包袱,正是邵稹的。   “将那包袱拆开。”邵稹道。   璧娘拆开包袱,里面果然都是金子,邵稹粗略一扫,都是自己的那些无误。   “重新包起来,给我。”邵稹的刀仍然抵着五公子喉咙。璧娘小心翼翼地将包袱包好,拿起来。   她走到邵稹面前,递过去。   邵稹正伸手,忽然,寒光一闪,臂上穿来剧痛!   璧娘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寸余长的利刃,刺入了邵稹的手臂里。五公子乘他吃痛,向后一个翻滚,躲开刀刃,倒在地上。   “来人!”璧娘扯开嘴上的布条,大声尖叫,“有刺……”话没说完,她的后脑被飞来的漆盒砸中,晕了过去。   邵稹转向五公子,五公子面色苍白,“啊啊”地大喊。   门上传来猛烈的撞击声,邵稹并不恋战,迅速拾起地上的包袱,从窗口一跃而下。   “砰”一声,门被撞开。   “公子!”侍从将五公子扶起,才解开手脚,五公子一把推开,冲到窗前去看。   一根长长的绳子,从桅杆处连到了船庐顶上。它染作纯黑色,与船庐外的漆色浑然一体,加之视角隐蔽,很难被发现。邵稹动作灵巧,已经滑到了船的另一头。船上的人望见这般变故,纷纷反应过来,连忙拔刀去追。   “拿住他!放箭!”五公子恼怒地大声喊。   可邵稹站在收起的船帆上,并不停留。他斩断一根拉帆的缆绳,缠住手臂和身体,往桅杆上用力一蹬。   几支箭在空中划出弧线,却根本射不中,长长的缆绳将他荡出了十几丈远。   五公子盯着邵稹,顺着他的方向,忽然看到一艘乌蓬小舟正在下方。   “截住那舟!”他吼道。   梁骏已经飞奔到船头,手里拿着一张大弓。   可是当他拉弓要射,却发现不知何时,许多乌蓬小舟从四面八方驶来,,几乎一模一样,每艘上面的人都穿着玄色布衣,却分不清那艘上面的才是邵稹。   梁骏气急,纵身跳到近处的一艘上。   船夫见他凶神恶煞,吓了一大跳。   “尔等何人!来此做甚!”他揪住船夫问道。   船夫战战兢兢,道:“我也不知,有位郎君送了我一身衣服,只让我此时将船划到此处,转一圈就回去……。”   “官军!有官军来了!”这时,有人大喊道。   梁骏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出现在岸边,果然是官军。   “我接人来报,此处有人聚众斗殴!尔等还不速速放下兵器,待官府查验!”为首军曹厉声道。   梁骏望向五公子,只见他在船庐上,片刻,微微颔首。   梁骏一肚子窝囊气无处可撒,未几,“呸”地唾一口,将手里的弓狠狠摔在脚下。   五公子站得高,眼睛微微眯着,看着一艘乌篷船渐渐驶离。   “轻舟备好了么?”他问?   “备好了。”侍从在身后禀道。   五公子面无表情,转身而去。   小舟顺着水流,一下便驶出了几里。   船夫立在船头摇橹,看看里面的邵稹:“郎君,你受伤了?”   邵稹正查看着左臂的伤势,笑笑:“无事。”他小心的揭开衣物的布料,血黏糊一片。方才逃跑时紧张,他全然不觉疼痛,现在松懈下来,才感觉到真的很痛。幸而不曾伤到要害,邵稹拆开一包伤药,倒在伤口上。一股烧灼的痛钻心而来,邵稹咬咬牙,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将伤口上端的手臂捆紧。   翻船了。邵稹靠在舱壁上,忽然想到宁儿,唇边露出苦笑。方才那女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居然有一瞬的心软,以致松了警惕。   “郎君!”这是,船夫的声音又响起,有些慌,“有艘船,追了过来。”   邵稹心一提,出舱去看。果然,河面上,一艘轻舟扬了帆,紧紧尾随而来。   “还能快么?”他问船夫。   船夫摇头:“郎君,我这船平日里也就捕捕鱼,哪里比得上有帆的。”   邵稹皱眉,四下张望,河面开阔,无遮无挡,一时间竟没了去处。   轻舟渐渐逼近,未几,已经能看到船头上的人,正是五公子。   忽然,船夫道:“郎君看,后面有一艘船!”   邵稹忙回头,果然,一艘大船,伸出两排长桨,破浪而来。   五公子眼见就要追上邵稹,正要命人放箭,倏而见到一艘大船横将创出,登时惊疑。   待得近前些,却见那船头上立着一人,鲜红衣袍,肩上蹲着一只猞猁。   “萧云卿!”五公子脸色一变,恨恨道。   萧云卿迎风而立,望着前方,唇边泛着睥睨的笑意。   “玳瑁,”他对肩上的小兽道,“这河里鱼可多了,想吃么?”   玳瑁昂着头,“喵”一了声。   邵稹见萧云卿前来,松了一口气,忽然,一个声音传来:“稹郎!”   心头一震,他睁大眼睛,却见宁儿站在萧云卿身旁。距离还远,那模样,好像要哭出来了,又好像高兴得不得了。   萧三匹夫!邵稹朝萧云卿瞪起眼,正要催促船夫快点划,“咻”地,一支黑羽箭钉在了船板上。船夫吓得大叫一声,躲进了舱里。   五公子黑着脸,吩咐从人:“乱箭放去,不管死活。”话音才落,忽然,一支箭整整落在他面前,箭尾羽毛微微颤动,白得风骚。   “五郎。”萧云卿隔着十余丈,悠悠道,“当初义兄离世之前,将堂中诸事分派,货物买卖归你,刺客死士归我;文归你,武归我。如今这是怎么?戗行?”    ☆、19晨雾(下)   “邵稹扰我商船,伤我从人,夺我财物,三兄意欲包庇么?”五公子冷冷道。   萧云卿淡笑:“致之不过取回他的东西,何言抢夺?五郎希望致之回长风堂,爱才之切,我亦知晓。不过五郎莫忘了,当初致之在长风堂,是刺客门下,论理也该是我来出手。我等都曾受义兄恩泽,五郎莫逼人太甚,伤了和气才是。”他说话的声音温和,身后的侍卫却一字排开,居高临下,满弓待射,箭头都指向五公子的船。   见到这般架势,五公子船上的人皆变色。   五公子盯着他,神色阴晴不定,好一会,道:“既然三兄如此言语,弟岂敢不从。”   萧云卿莞尔:“五郎最是明理。”   五公子命从人返回,轻舟收帆摇橹。   正掉头之时,五公子忽而向萧云卿一笑:“三兄许久不回洛阳,上月掌事还来问我,说西苑的几只豹子都肥了,是做豹汤好还是做裘衣好。”   萧云卿唇边笑意凝住,额角隐隐爆了一下。   “五郎不必费心,”他睨着五公子,“我过几日便回去。”   五公子的脸上已经恢复悠然之色,道:“如此,弟恭候三兄回府。”说罢,他瞥了邵稹一眼,乘舟远去。   船上伸出长板来,与小舟相连,邵稹三步并作两步,稳稳地落在甲板上。     “稹郎!”宁儿欣喜地走上前去,却看到他臂上,心一沉,“你受伤了?”   “小伤,无碍。”邵稹笑嘻嘻地说,将手里的包袱晃晃,“金子可都取回来了,你的首饰也在里面。”     宁儿却看着他的手臂,凝固的血迹混着破布,显得狰狞。她脸色发白,想碰又不敢碰:“很疼吧?”   “无事!”   “怎会无事,那么多血……”宁儿着急道。   “真的啊,很快就能好!”邵稹看她眼圈又开始发红,说着,动作夸张地跳两下,又挥挥拳,“你看,五公子若再来,我再跟他打一场也无碍!”   宁儿破涕为笑,擦擦眼睛。   邵稹低头看着她,忽然感到一阵满足。   自己受了伤,有喜爱的女子为他着急,为他哭泣,这感觉……很奇妙,就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把心里塞得满满。      忽然,他看到萧云卿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戏一般。   邵稹横他一眼。   “不识好歹。”萧云卿说,“我救了你的命。”   “你带她来做什么?”邵稹走过去,不悦道。   “看你啊。”   邵稹拔刀。   萧云卿叹口气,苦笑:“我敢不带么?她知道你去找五郎,不说话又不吃东西,我都看不下去。”说罢,他拍拍邵稹肩头,“她胆子也算大的,知道来救你少不得见些刀兵,她也还是来了。你莫老拿她当娇花护着,等你离了她,只怕受不得风雨。”   邵稹怔了怔,道:“我未拿她当娇花,我拿她当表妹。”   萧云卿嘴角抽了抽:“你就装吧。”   返航的路顺风顺水,到了岸上,早有车马在等候。邵稹受伤,在宁儿恳切的注视下,萧云卿勉为其难,将名下饰金垂香的贵重马车让给了邵稹。   “我里面的锦褥千钱一尺,让血污了要赔。”他说。   邵稹白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坐了进去。   到了馆舍里,萧云卿让人请了郎中来,给邵稹的伤清洗敷药。宁儿在旁边看着那皮肉开创的样子,只觉心悸悸的。   邵稹见她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觉得好笑。   “没什么好看的,歇息去吧。”他说。   宁儿摇摇头,问他:“很疼么?”   “疼啊。”邵稹龇牙咧嘴,道,“疼死了,小娘子快来扶一扶。”   宁儿无奈地笑:“你莫乱动,扯了伤口就坏了。”   郎中给邵稹清晰了伤口,拿出针线来,在火上烧了烧。   宁儿见他将针尖对着邵稹的皮肉,吃一惊:“郎中做甚?”   “将伤口缝起啊。”郎中说,“缝起来好得才快。”   宁儿见他把针刺入邵稹的皮肤,吓得连忙转开头。用针来缝伤口,那该多么疼啊……她忍住不去看,却瞥向邵稹的脸。   他半躺在榻上,神色平和,好像郎中缝的是一块与他无关的布。但是,宁儿能发现,他的眉头时不时微微蹙一下,额角有些细细的汗光。   宁儿忽然觉得有些心疼,邵稹外表看着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难不倒他,但其实他也是个人,有时不过是强撑……宁儿伸出手,隔着袖子,轻轻握住他右手的手腕。   邵稹一讶,目光投来。   宁儿有些羞涩,却没有松开。   邵稹微笑,手一转,反握住的手腕。   手心的温暖透过衣料,心中似吹起和风,针线穿刺的疼痛也变得无足轻重。   邵稹忽然觉得,他们就算无缘走到一处,这样静静相守,也胜过红尘万丈。   拿回了金子,邵稹本来想快点上路去长安。可是他带了伤,宁儿想等他的伤好了再走。     邵稹觉得这伤没什么大碍,跟宁儿讨论一番,二人各退一步,休养三日再走。   萧云卿听他们这么说,也留了下来。   “这么快走做什么,洛阳还有人等着跟我拼命。”他懒洋洋地摸着玳瑁的头,玳瑁全力对付着一条美味的河鱼,吃得不亦乐乎。   “你为何非要回去?”邵稹问。   “不回去不行。”萧云卿叹口气,“我的绿珠、沉香、含烟和珊瑚还在五郎手上。”   邵稹瘪瘪嘴。   “都是女子的名字呢。”宁儿小声说。   “哪来的女子,全是豹子。”邵稹冷哼。   三日不快不慢,邵稹在客舍里养伤,宁儿也不曾出门,一心一意地将捎给舅父的信写好。五封信,由萧云卿交给不同的商旅,以防万一。内容差不多的言语,宁儿写得又多又长,还力求字迹端正,整整写了两日。   邵稹在一边看着都觉得累得很。   “舅父会收到吧?”宁儿把信交给萧云卿时,企盼地问。   “当然会收到。”萧云卿自信满满,“我是何人。”   “贼人。”邵稹插嘴。   萧云卿白他一眼,将两张新做好的过所给他。   邵稹打开来看了看,他和宁儿都成了益州一个小县邑里的人,仍是表兄送表妹去长安投奔亲戚。   “过所上写的亲戚,去年已经举家迁走。你说盘缠用光,要在长安赚盘缠,留上三个月不成问题。”萧云卿道,说着,眨眨眼,“若觉得待不下去,还是来洛阳吧。有我和五郎在,包你每日都不无聊。”   “勿同我提他。”邵稹没好气,将过所收好。   “你去到长安,要做什么?”萧云卿问。   邵稹道:“我还要逗留些时日,不能坐吃山空,得找个活干。”   萧云卿眼睛一亮:“我有几个长安客人,找我解决仇家,你……”   还未说完,邵稹打断:“我如今带着宁儿,怎好去惹那些是非。”   “那你要做什么?”   邵稹摸着下巴:“也许哪个大户有意给孩童启蒙武学……”   萧云卿鄙视地看他:“居家童男,你嫁给宁儿算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宁儿与玳瑁玩得开心,眼睛弯弯的,双眸清亮。   邵稹望向那边,眼底也染上些笑意。     “致之,”萧云卿对他低声道,“你去到长安,租一处宅子,像正经闺秀一样将宁儿养在里面。”   “嗯?”邵稹有些诧异。   萧云卿意味深长:“长安浮浪子弟多,若出来个比你还会哄人的,宁儿说不定就跑了。”   邵稹作势就打,萧云卿笑着走了开去。   分别在即,宁儿对萧云卿的玳瑁有些恋恋不舍。玳瑁这几日与她处惯了,似乎也知道宁儿要走,在她怀里“喵喵”叫。知道萧云卿承诺将来玳瑁生了崽,就送给宁儿一只,她才满心喜悦地放开。   “今日别过,不知何日再见?”城外分别时,萧云卿折了两支杨柳,一支给宁儿,一支给邵稹。   “相见有何难,”邵稹弯弯唇,“贼行的人还少得了去长安?”   萧云卿笑骂:“你说个正经话会死么!”   二人都不爱啰嗦,别过之后,分道扬镳。   往长安的人不少,路上烟尘不断。邵稹仍驾车,宁儿却记挂着他的伤,不愿自己在车厢里舒服,撩开前面的帷帐,坐出来。   邵稹在商州买了些衣物,还给宁儿买了一顶羃离。   她戴着羃离,柔软的轻纱在风中轻轻漾动,惹得不少人回头张望。   “坐回去吧。”邵稹说,“我的伤无碍了。”   宁儿摇头:“我不累,陪你坐坐。”   邵稹微笑,没有坚持,唇边却扬起微笑。风和日丽,美人在侧。他望着前方,长安还在天的那一头。可他却忽而希望,这路还可以再长一些,如果永远也走不完,他也不会有丝毫在意……    ☆、20心事   宁儿在商州的时候,特地跟郎中学了换药包扎的方法。从商州出来,邵稹换药的事,宁儿便顺理成章地接了过来。   夜晚,二人在客舍宿下,宁儿取了布条和伤药来找邵稹。   “我自己来就好。”邵稹不太习惯别人伺候自己,推辞道。   “郎中说过,你独臂是换不好药的,还会崩裂伤口。”宁儿道。   “我哪有那么娇贵。”邵稹笑道。   “你是病人。”   邵稹满不在乎:“什么病人,你见过病人赶车么?”话才出来,他觉得不妥。   果然,宁儿若有所思,道:“稹郎,我也会赶车,明日我来赶车吧。”   邵稹窘然,忙道:“我并非此意,我是说,我比别人强些,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你是比别人强,可你受了伤,便也是病人。”宁儿看着他,道,“稹郎,我手足俱全,也能为你做些事。”   她神色认真,漂亮的双眸乌黑清透,邵稹与她对视着,竟老脸一热。   “那……你换吧。”他讷讷道。   说罢,捞起袖子,露出臂膀,一副从容就义之态:“小娘子动手吧。”   宁儿忍不住笑起来,看到他□的手臂,却又有些脸红。那手臂很结实,却并不纠结,肌肉紧凑流畅,皮肤是淡淡的麦色,很好看。   只是拆开了布条,那上面伤口让人看着揪心。   宁儿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他似的,小心翼翼,费了许久功夫。   邵稹看着她低头注目的样子,手臂上隐隐传来鼻息的拂动,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活了二十一年,父母温柔的记忆早已经远去。祖父是个严厉的人,对他更多的是管教。后来,他去到族叔家里,又只身出走,虽有萧云卿等友人,却毕竟都是男子。他平日病了伤了,更多靠的是自己。   原来,有一个人互相照应,是这般美好的事。   邵稹看着宁儿颊边淡淡的光,不觉露出微笑。   要是宁儿不会离开我就好了。他心想。可念头出来,立刻自行棒喝。宁儿正经人家的女儿,你要是招惹她,便是害了她!   想着这些,邵稹心头黯了黯。   宁儿对邵稹的心思浑然不觉,一心一意地为他包好了伤口,最后打了个结,看了看,满意地笑。抬头,却见邵稹落向别处,不知在想着什么。   “怎么了?”她问。   邵稹看向她,弯弯唇角:“无事。”   宁儿瞅着他,还想再问什么,邵稹道:“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天还早啊。”宁儿看看外面天色,“才黑下来,也就戍时。”   邵稹为难道:“可你不能跟我一起。”   “为何?”宁儿讶然。   邵稹眨眨眼:“因为……我要如厕。”   宁儿立刻面露赧色,收起物什,飞也般地逃出去。   邵稹大笑起来,直到她关上自己的门,隔壁又传来门闩落下的声音,他才停住。   当夜,邵稹做了一个梦。   他在杜司户家的紫藤树下,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坐在那里。   阳光氤氲,紫藤花瓣打着转落下,停留在女子美丽的双鬟和罗裙上。   邵稹走过去,宁儿抬起头来。她眼睛里目光盈盈,双颊粉红,嘴唇水润。   “稹郎,你要走了么?”她问。   邵稹怔了怔,忽而想起自己的确要走了,长安的族叔已经在路上,或许后日就会来到成都。   “嗯。”他有些不情愿,却只能这样应一声。   宁儿低低道:“你终会走的,就像在利州那样,我说什么你都不肯留下……”   邵稹看着她渐渐发红的眼圈,心里大声辩解,不是,我那时是昏了头,我后悔了,我不会丢下你……可是,他说不出来。阳光将风灼得温热,挟裹着某种清甜的味道,像宁儿身上的,充斥着邵稹的呼吸。   他的心砰砰直跳,看着宁儿的嘴唇,用力压了上去。   与期待中一样的柔软触感,带着她的香气,像春日里新蜜的芬芳。她的身体在邵稹的怀中,温暖而乖顺,邵稹的手不自觉地探入她的衣内,指尖触及之处,软软的,滑滑的,身体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   心底重重一惊,邵稹睁开眼睛。   四周黑漆漆的,唯有心跳的感觉仍留在身上,哦不,还有……邵稹抿抿唇,忽然觉得喉咙干渴得很。   他想喝水,才起身,忽然发现身下有一片湿腻。   脸忽然像被点了把火似的,邵稹无语,觉得自己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流氓。灌下整整一壶水之后,他定定神。   邵稹!你要对得起杜司户!   这话在心里喊了三遍,邵稹重新回到榻上,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第二日,宁儿看到邵稹一副没睡够的样子,吃了一惊。   “昨夜睡不好么?”她问。   “好,”邵稹打了哈欠,“就是做了些累人的梦。”   宁儿好奇地问:“什么梦?”   不纯良的梦。邵稹心里道,竟不敢接触宁儿的目光,转头去套马车,“打架啊。在梦里跟人打架,累死了。”    宁儿讶然,却不放心:“打架?你做梦时动到伤口了么?;出血了么?你撩起袖子让我看看……”   邵稹看着她近前,大窘,连忙跳开:“没有没有,又不是真打架。”   宁儿诧异地看他,觉得他神色有些异样,却不知缘故。   “干粮和水带齐了么?”邵稹问。   “带齐了。”   “上车,走吧。”邵稹不由分说,头也不回地坐到车前。   太阳躲在云里,似乎又一场大雨要落下。   往长安的路却仍旧热闹。宁儿坐在车厢里,听着外面的声音,急急的马蹄声是驿站里传递信件的驿卒,叮叮的一串铃声是商旅里的骆驼,悠闲说笑的是徒步走路的行人……宁儿眼巴巴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树木和天空,她想出去和邵稹一起坐,可是邵稹却说“男女有别”、“未嫁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让她出去。   宁儿觉得困惑。   未嫁女子,不错;不能抛头露面,也不错;男女有别,更不错。可是这样的话从邵稹邵稹嘴里出来,却是奇怪得很,昨日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两人一个满腹忧郁,一个胡思乱想,路上,言语寥寥。   走到中午,大雨毫无悬念地从天而降。幸而路边有乡人建的草庐,邵稹把车赶到庐中,下来拍拍身上的水。   草庐还算宽敞,许多路人来躲雨,他们还能占得一个角落。     宁儿惦记着邵稹的伤,取了衣服下车来,说:“稹郎,你袍子湿了,换一换吧。”   邵稹笑笑接过,正想宽了外袍,忽然看看宁儿,走到车后。   “你做甚?”宁儿不解,走过去看,邵稹的声音却传来:“男子更衣,女子不能看。”   宁儿停住脚步。   心中愈加疑惑,先前在路上,邵稹的衣服被雨打湿了,从来在她面前脱了就换;有几回大太阳,他的单衣汗湿了,还索性在路旁就换上了干衣,惹得她满面通红。   她正想再问,一个惊喜的声音忽然响起:“胡娘子!”   这声音带着些怪怪的口音,宁儿觉得耳熟,回头去看,却见是许多日以前遇到的那位胡人青年。   “你……”宁儿想了片刻才记起他的名字,高兴地说,“米郎。”   邵稹正想着宁儿要是追问不休怎么办,忽然听到这般对话,讶然探出头来。   当看到米菩元,他目光一凛。   “胡娘子怎在此?”米菩元看着宁儿,笑吟吟的,瞥瞥四周,似乎没看到那个男子,不由地心情大好。上次,他想跟美人多说两句话,却被人搅了局。如今与美人再遇,可千万莫又扫了兴。   宁儿莞尔:“我与表兄去长安。”   “表兄?”米菩元讶然。   “对,表兄。”邵稹迅速换好衣服,从马车后走出来,看着他,似笑非笑,“足下何人?”   宁儿道:“表兄不记得了?这位是米郎,我等去梁州路上曾经遇到过。”   邵稹做出一副恍然想起的神色:“呵,原来是足下。”   米菩元笑笑:“那时走得匆忙,未及与足下相识。”   邵稹唇角勾勾。   “米郎也去长安么?”这时,宁儿问道。   “正是。”米菩元道,“我等收足了货物,在长安停留些时日,便去西域。”   “西域?”宁儿眼睛一亮,正待再问,邵稹却道:“雨停了,还要赶路,上车吧。”   宁儿往草庐外看过,果然,雨已经停了。   邵稹对米菩元一拱手,道:“足下后会。”说罢,拉着宁儿的袖子,朝马车走去。   宁儿无奈,只得遗憾地朝米菩元笑笑:“米郎,长安再见。”   “呃……”米菩元张张口,他们却已经上了马车,邵稹扬鞭一响,朝大路上驰去。 ☆、21斗殴   傍晚,二人在一处县邑的客舍中宿下。   宁儿在房中梳洗,邵稹卸了车,照例在四周走了走。   街道寂寥,邵稹将脚下一颗石子踢开,片刻,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自从昨夜做了那梦,他就一直怪怪的。跟宁儿在一起,哪怕是平日熟惯的那样坐在一起,他也会觉得不自在。   时不时地,他会回忆昨夜的梦境。   宁儿在他怀里。   他的唇,宁儿的唇,还有他的手……邵稹感到一阵力不从心。   他承认自己在逃避,可是他跟宁儿近一些,嗅到她身上的气息,或者看到她温润的眼睛,梦里一样的嘴唇,他就会感到无法镇定。   邵稹深吸口气,苦笑。   如果宁儿是别的女子就好了。   如果她是别人,邵稹拿出山贼的痞劲也要把她骗到手。   可她是杜司户的女儿……   邵稹长叹,搔首踟蹰,无计可施。   走了好一会,天色已经暗下,他甩甩头,把这些杂念暂且跑下,走回客舍唤宁儿用膳。   不料,他在宁儿门前敲了一会门,无人应答。又唤两声,仍然没有动静。   睡着了么?还是出去了?邵稹皱皱眉头。恰好,庭院里有馆中的仆妇在打扫,邵稹便问她可曾见到宁儿。   “那位小娘子啊,见过。”仆妇道,“方才妾见她出去了。”   邵稹讶然:“去了何处?”   “不知晓。”仆妇道,“天要黑了,小娘子约莫也不会走远,郎君不若到别处院子看看。”   邵稹谢过仆妇,连忙去找宁儿。   宁儿一个人留在房里,觉得无所事事,便去找邵稹。   可是邵稹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宁儿不敢走远,在客舍里转了一圈,走到后院。她看到马车已经卸了,拉车的马儿正在马厩里嚼着草料。   宁儿走过去看,觉得有趣,便自己拿起草料喂它。可马儿似乎跟她不太熟,见她走过去,只默默把头撇向一边;那嚼食的动作又大,宁儿怕被咬到,也不敢伸手太前。   “你这样,马不喜欢。”一个带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宁儿转头,竟是米菩元。   “米郎?”宁儿又惊又喜,“你也到了此处。”   米菩元笑道:“是呀,此处客舍是方圆百里中最好的,我们头领特地在天黑前赶来。”说罢,他看看宁儿手里的草料,“你在喂马?”   宁儿有些不好意思:“是,可我不曾喂过马。”   米菩元弯起唇角,走过去,先摸摸马儿的头和脸颊,抓起一把料草,递过去。   马儿居然十分听话,就着米菩元手里的草,嚼了起来。米菩元再度摸摸马的头,看向宁儿。   “真厉害。”宁儿赞叹道。   米菩元赧然,又有几分自得,道:“也没什么,做惯了。”   宁儿也抓起草来,学着他的样子喂马。果然,马儿吃她手里的草,很温顺。   二人相视一笑,宁儿问他:“米郎,你从何处来?”   “米郎”二字唤得米菩元心情大好。“米国。”他一边往食槽里加草一边说,“听说过么?”   宁儿摇摇头。   米菩元神色温和:“米国很远,在我很小的时候,天可汗通了西域,我祖父一家随着族人来到中原。”   宁儿听得有些出神。西域,她听父亲和邵司马聊天时提过,据说真的很远很远。   “你呢?”米菩元问,“你说你是益州人,你那位表兄也是么?”   宁儿颔首,道:“他也是。”   米菩元笑笑:“我头一回遇到你时,还以为他是你的郎君。”   宁儿脸一红,忙道:“他不是我郎君。”   “哦……”暮色中,米菩元眼睛微微发亮,“你们去长安做什么?”   “去寻我舅父。”宁儿道。说罢,问他,“米郎去过很多地方么?”   “当然。”米菩元挺挺胸膛,自豪地说,“我祖父曾走遍大唐,我将来不仅要走遍大唐,也要走遍西域,还要到大食去。”   宁儿不知道大食在哪里,听着似乎比西域还要遥远。   “你去过安西么?”她问。   “安西?”米菩元道,“去过啊,我五年前还去过,龟兹、于阗、疏勒、焉耆都走过,还去了碎叶!”   宁儿听到这么多的地名,觉得十分有趣。   “龟兹是个怎样的地方?”她问,“我听说西域要冷就冷得很,要热也热得很。”   萧云卿抄回来的官文上说,她的舅父是安西都护府长史。宁儿问过邵稹,那是都护的属官,应该就在龟兹。   米菩元笑起来:“这话确实,不过那是没去过的人说的。拿龟兹来说,那边可美了,山是金色的,水是蓝色的,如果在不下雪的时候去,还有大片的草地牧场,绿得醉人!”   宁儿听他说得美妙,不禁神往。   如果舅父收不到她的信,她就只好去西域找他。那大概有许多从未见识的风物,宁儿想着,心里有些惴惴,可是她想到邵稹会陪着她一起去,心底就会踏实起来。   米菩元五年前去过西域,可惜她舅父是两年前去的,他们不会遇到。邵稹告诫过她,身世之事不可与人告知,宁儿便也不问下去。      “米郎去大食,也经商么?”宁儿笑笑,将话题一转。   米菩元点头:“我祖辈都经商。”   “你们把货物从一地运到另一地,就能得钱么?”   “什么?”米菩元不明所以。   宁儿赧然:“我不曾经商,好奇问问。”   米菩元了然,耐心地说:“经商之道,乃在于低入高出。我等在益州收蜀锦,每匹千钱,去到长安、洛阳,每匹便涨到一千五百钱,多出五百钱,便是盈余。”说着,他看着她,“你明白么?”   宁儿觉得还要消化消化,点点头。   “其实我也曾卖过一支金钗,”她莞尔,“可未曾出手,就被表兄阻住了,他说我卖得太便宜,被人讹了。”   米菩元笑起来,愈加觉得这女子可爱。   “你去金铺问过价么?”他问。   “不曾。”宁儿说。   米菩元道:“你将来再要卖金钗,可先去金器铺问价,将那价加五成出来,便不会亏。”   “真的?”   “真的,我从不骗人。”米菩元露出洁白的牙齿。   邵稹从客舍的后门进去,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很是耳熟。   望去,见马厩前立着两人,一个是宁儿,另一个,却是那招人烦的胡人青年。   “……我还去过高昌,那里的蜜瓜又香又甜,石榴有娃娃脸那么大!”胡人青年的声音传来,暮色里,邵稹看到宁儿脸上的笑容灿烂,眼里闪着光一样。   一股奇怪的滋味在心里梗着,刚才的郁闷之气突然窜起,邵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天都黑了,怎不去用膳?”他开口道,将米菩元滔滔不绝的话打断。   二人这才看到他,皆是讶然。   “表兄,”宁儿的脸上仍兴致勃勃,对他说,“我方才寻你不见,遇到米郎,便说说话。米郎去过西域,还去过龟兹!”   邵稹听着宁儿嘴里一口一个“米郎”“米郎”,觉得心绪有些烦乱。   “哦?”他眉梢微扬,看向米菩元。   米菩元被她夸赞的语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也并非了不得之事……”   “宁儿,”邵稹全然无视他,转头对宁儿道,“堂上的膳食已经备好,你先去用膳,我与这位米郎,有些话要说。”   他将“米郎”二字稍稍加重,米菩元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脸上的笑意胶住。   “你?”宁儿讶然,“我等等你说完,一起去用膳。”   “不必。”邵稹笑笑,“你先去。”   他的语气有些不容抗拒的威严,宁儿应一声,看看米菩元,讪讪一笑,走了开去。   邵稹看她几步一回头地离开,直至消失在回廊那头,才看向米菩元。   米菩元也看着他,知道他来意不善,却毫不畏惧。   “我表妹是良家女子,你勿近前。”邵稹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道。   “我无恶意。”米菩元道。   “无恶意也不许。”邵稹冷道。   米菩元笑笑,毫无退意:“你是她表兄,又不是她郎君。”   邵稹看着他,片刻,亦淡淡一笑。   “你们胡人的规矩是如何?”邵稹平静地解下腰间的刀,“看上哪家的女子,就与他父兄打一场是么?”   米菩元一哂,脸红道:“不是,我们米国人看上哪家的女子,会去提亲。若胡娘子的父母在,我必定……”   邵稹不紧不慢打断道:“我的规矩,有人看上我表妹,要先与我打一场。”   米菩元愕然,心却是一动。   “打倒你,我便可追求于她,是么?”   “你没有刀,我不占你便宜。”邵稹不答话,把刀放在一旁的草垛上,看着米菩元,“让我看看你本事。”   米菩元盯着他,不再客气,眼睛里聚起兴奋的光,松松手骨,“咔咔”暗响。   宁儿虽然依着邵稹的话,在堂上坐着,却没有动一口食物。   她惦记着方才邵稹说话的样子,只觉得坐得一点也不安稳。   他要跟米郎说什么?心里问,却没有答案。   她能感觉到邵稹不喜欢米菩元,白日里,他也曾说过“男女有别”什么的,可自己与米菩元只是说说话,也没有怎么呀……正心乱,这时,一个馆舍里的仆人匆匆跑进来,对主人家道:“不好!快来人去后院,有人斗殴!”   斗殴?!宁儿一惊,站起来,立刻朝后院跑去。   二人打架动静大,已经有不少人聚在这里。   “菩元!打他!”围观的人里有好几个是商旅里的人,见到打架非但不劝,还兴致勃勃地鼓起噪来,“打趴他!”   米菩元刚吃了邵稹一拳,听得旁人鼓劲,笑笑,一抹嘴上的血迹,更加勇猛地扑上前去。   邵稹跟他交手十几回合,不曾吃亏,受了几拳都不痛不痒。米菩元毕竟走南闯北,打起架来有些路数,不过,在邵稹眼里算不得什么。   如果在平日,邵稹手脚健全,把他收拾瘫了不是难事。但是现在,他左臂还带着伤,宁儿千叮万嘱不能崩了伤口,邵稹便打算陪米菩元玩久些,把他拖死算数。   米菩元与邵稹交手许久,不曾占上风,倒是自己吃了好些拳头,始知邵稹不是等闲之辈。   心中虽郁闷,但他发现邵稹无论攻防,几乎从不用左手。   念头闪过,他再次攻向邵稹时,大喝一声,攻他正面。邵稹闪身避开他的势头,可米菩元却不过佯动,错身时,一腿扫向他的左路。   邵稹一惊,想避开,却已经晚了。   左臂一阵剧痛,他知道,伤口已经崩开。   米菩元趁他动作迟滞,一拳挥向他面门。   宁儿赶到时,正看到邵稹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惊惶地大喊:“稹郎!”   她话音未落,邵稹已经一脚劈过,米菩元痛呼一声,跌出一丈之外。   众人哗然。   “菩元!”商旅中的人看到米菩元吃了这么重的一招,纷纷变色,急忙上前。   宁儿看到米菩元在地上起不来,五官都挤到了一处,亦不禁大惊失色。她想上前去看,转眼,却发现邵稹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火把光中,左臂上青色的衣袖,洇开了一片暗色。   “你的伤口……”宁儿急忙走过去,还未碰到那手臂,邵稹让了让。   “无事。”他说。   宁儿睁大眼睛看着他,忽然,一股怒气从心底窜起。   “为何斗殴?”她的喉咙卡得发疼,眼睛发红,“谁先动的手?”   她从来没有这样发过怒,邵稹看着她,片刻,道:“我。”     那双眼睛定定望着他,里面的光倏而黯淡,失望或恼怒,辨不分明。   宁儿的声音被激得颤颤:“为何……他不曾惹你!”   邵稹沉默片刻,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不为何,看他不顺眼。”   “你……”宁儿咬牙,正要再说什么,身后传来嚷嚷声、   “菩元伤了!怎可下如此重手?!”商旅的人恼怒十分,纷纷来责备。   “就是!打个架,又不是寻仇,怎可动真格!”   宁儿见他们围过来,惊惧不已,却挡在邵稹面前,大声辩解:“稹郎也伤了!”   那些人不依:“他还站着!菩元躺着,一样么?”   “今日我等要讨公道!”   正闹哄哄,一阵大喝传来:“吵什么!”   众人看去,却见火把光明明晃晃,客舍主人领了十几家仆来到,每人棍棒在手。   客舍主人面色沉沉,将众人扫一眼,落在米菩元和邵稹的身上。   “几位客人。”他拱拱手,冷声道,   “寒舍鄙陋,容不下诸位,今夜请另择别处下榻。”   此言一出,商旅众人不满。   “凭什么我们离开?”   “要斗殴的又不是我们!”   “这大黑夜的,又出不了城,难道睡街上……”   “主人不必为难他人。”这时,邵稹的声音传来。火光中,他神色淡淡,“是我挑起来的,我走。”   宁儿心头一震,睁大眼睛望着他:“稹郎,你……”   “你今夜宿在馆中,我明日来接你。”邵稹说着,从草垛上拿起刀,塞到她手里,低低道,“夜里记得把门闩好。”说罢,朝外面走去。   他左臂带血,浑身一股天然煞气,众人一时鸦雀无声,纷纷给他让出路来。   邵稹望着天幕上闪闪的星子,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真是自找。   邵稹啊邵稹,你不敢喜欢她,还不许别人喜欢她么? ☆、22雷雨   宁儿手里拿着邵稹的刀,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火光里,他独自离去,影子落寞而杂乱。   宁儿虽然气他斗殴,可是要与他分开,她却从来不曾想过。她转向米菩元,他已经好些,由旁人扶着站了起来。宁儿走到他面前,愧疚道:“米郎,我表兄引你斗殴,又伤了你,我替他与你请罪。”   米菩元一愣,窘然:“不,不必你……。”   宁儿轻声道:“你就医所用,我来赔。米郎,你是好人,我表兄也并非恶人,他与你动手,全是为我。得罪之处,还望米郎莫往心里去。”说罢,她深深一礼,转身离开。   米菩元看着她的身影,怔怔然。   “怎么了?”旁人小声道,“菩元就算未赢,也是平手,那边又理亏,这小娘子怎么反倒去追那恶人。”   “那是她表兄……”   米菩元望了半晌,却道:“不是。”   “嗯?不是什么?”   米菩元自嘲一笑,摇摇头:“打架累死了,回去吧。”   宁儿追着邵稹离开的方向,在堂前,看到他正往大门外走去,忙喊一声:“稹郎!”   邵稹步子一顿,讶然回头。   宁儿追上来,眼圈红红:“你……你要去何处?”   邵稹看她满面担忧,心中一暖,却愈加懊恼,苦笑:“出去寻个地方,歇一宿。”   “可你的伤口崩了!”   “这有何难,”邵稹故作轻松,“找个郎中,重新缝上便是。”   宁儿道:“我跟你一起走。”   邵稹摇头:“不必,你在这客舍中歇息,我明日一早就来接你。”   宁儿却不让步:“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说着,她眼圈又发红,“稹郎,你上次离开我,可知我多担心?你是嫌我麻烦么?你从白日起就不肯理我,如今又要自己离开……”她越说越难过,嘤嘤哭了起来。   邵稹被她说得心虚,忙道:“不是……宁儿,真不是!我未烦过你!”   宁儿擦着眼泪,抽泣着说:“那……那你为何……不管我了……”   因为我做了个龌龊的梦!邵稹想仰天长啸,却说不出口。   最后,他叹一口气,无奈地说:“别哭了,我带你一起走便是。”   大街上黑漆漆的,幸好有火把。   宁儿收拾好东西离开之前,曾询问过客舍里的人,问哪里有郎中。记下了郎中的住处,宁儿和邵稹坐上马车,出了客舍。   邵稹的手臂上已经捆着布条,不流血了。宁儿不肯坐在车厢里,跟他一起坐在车前,并且自己来驾车,让邵稹举烛。她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邵稹无法,只得依从。   夜风吹来,挟着淡淡的味道沁入肺腑。那是火把的烟味,汗水味,还有……宁儿身上的馨甜。   邵稹一手拿着火把,背靠着车厢的,看着宁儿。   她神色认真,全力以赴地驾着马车,时儿蹙眉嘟哝,“东街城门数起的第五条巷子”,时而眉间一展,“有棵榆树,路口对了”。他们离得很近,邵稹却不像白天那样心思浮躁。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折腾了半天,还把自己弄伤了,才发现摆脱心魔的方法,便是正视它。   他承认,自己是喜欢宁儿的,就算不能跟她在一起,他也真心实意地喜欢她。当认清这一点之后,心反而变得平静。   这一路上,她不会离开他,他更不会离开她。   至于将来,去他的将来。   萧云卿曾说过,人生一瞬而过,及时行乐才是智者。   哪怕他们在一起还剩一日,哪怕这感情邵稹这辈子也不能坦露,他也会牢牢地守着宁儿,看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嗅到她的气息,便是满足……   “到了!”这时,宁儿忽然道。   邵稹举举火把,只见马车来到一处屋宅前,不大,门上却挂着一些草药和葫芦,正是郎中的标志。   宁儿正要下车,邵稹阻住她,道:“我来。”说罢,下车去敲门。   郎中姓郭,听邵稹说明来意之后,让他们进了屋。   邵稹的伤虽然崩裂,但已经恢复了几日,并不严重。郭郎中替他重新缝合,上了药。   处理完伤口,时辰已经不早了。郭郎中家中还有些粥,邵稹和宁儿没有用晚膳,此时都饿极了,埋头吃得香甜。   吃饱之后,邵稹估摸着到别处问借宿也麻烦,不如就宿在郭郎中这里。   “寒舍简陋,不曾备下客房。只有一间放药材的厢房还算宽敞,二位若不嫌弃,我还有一张晒药材用的宽木板,可充作卧榻。”郭郎中说,   只有一张……邵稹听着,有些犹豫。   宁儿听了,却道:“如此甚好,多谢郎中。”   邵稹看着宁儿,讶然。   宁儿脸一红,道:“你有伤,睡厢房里,我睡车上好了。”   邵稹:“……”   出师了。他心想,这话明明应该是他说的……   郭郎中的药室虽简陋,那块木板却是宽敞,睡一个人绰绰有余。   邵稹起初不肯睡在屋里,宁儿却十分执拗。   “你有伤,就该睡屋里。”她说,“且车厢又不宽敞,装不下你。”   “这点伤,不算什么……”   宁儿瞪他:“是不算什么,明日又去与人斗殴么?”   邵稹被拿了短处,瘪瘪嘴,只得收声。   他看看天空,星星一闪一闪,风也不会太凉。他把车厢卸下,在院子里一处草棚里固定平稳,又拿出些衣服铺在里面做铺盖。最后,他把刀解下来,递给宁儿:“你拿着这刀,若有异状立刻叫喊。”   宁儿哂然,道:“这是郎中家里,有院有墙,不会有事的。”   邵稹却不容她反驳:“拿着。”   宁儿无语,只得接过。   邵稹看着她躺到车里,见一切妥当了,才回到房里。他没有关门,躺在榻上,一眼就能望见草棚下的马车。   无事了吧……他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邵稹忽然被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吵醒,睁眼,却见外面不知何时变了天,下起雨来。   邵稹连忙起身出去,雨倒是不大,可是天边闷雷滚动,还有闪电,似乎会有暴雨。   宁儿已经被雷声吵醒,听着那声音,蜷在车厢里。   她很怕雷公吼,父母去世之后,夜里打雷,她都是睡不着的。她觉得马车里不安稳,想到屋子里去,却怕扰了邵稹歇息,只好缩着,盼望坏天气快些过去。   正惴惴,外面忽而传来邵稹的声音:“宁儿!”   宁儿一怔,忙爬起来:“稹郎!”   “下雨了,收拾东西,跟我回屋里。”   宁儿犹豫:“可你……”   “别废话,等会雷劈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宁儿应一声,连忙把铺盖的衣服收起来,又拿起邵稹的刀,下车去。   邵稹见她出来,拿过一件衣服,抖开,遮在宁儿头顶,带她一路跑到屋里。   果然,雨越下越大,二人才进门,外面的雨已经变作瓢泼一般,风卷着水汽扑来,又湿又凉。   邵稹把门关上,点了灯,问宁儿:“淋着了么?”   宁儿摇摇头,却见邵稹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有水痕:“你身上湿了。”     邵稹拿过方才挡雨的衣服,翻过另一面来擦了擦。   接下来的事却让两人都犯愁——还剩大半个夜晚,屋里却有两个人,一张榻。   宁儿看看邵稹,邵稹也看看宁儿,各自尴尬。   “稹郎,”宁儿小声说,“你睡吧,我在边上靠一靠就好。”   邵稹道:“那怎么行,你睡,我在旁边靠一靠,又不是没这么睡过。”   宁儿摇头:“你有伤,郭郎中吩咐过,一定要歇息好。”   邵稹沉吟:“那……都睡榻上。”看到宁儿脸上羞窘的晕红,他也耳根发热,忙道,“你看,这榻够大,你我侧着身,都能躺。我也不会吃了你……”说着,他有些郁闷。以前拿这事跟宁儿开玩笑,他游刃有余,占尽口舌便宜;如今遇到真章,反而话都不利索。   宁儿望着他,心里也是纠结。   她自幼受教,母亲对男女之防也教训得清楚。跟男子同睡一张榻上,她从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邵稹不是别人,他也不会害自己。   “嗯……”她想了想,道,“你不能压着左臂,平躺便是,我往里面侧着。”   邵稹没想到宁儿这么快能想通,不禁诧异。却见宁儿已经脱了鞋,抱着他的旧袍子走到榻的内侧,躺了下来。   邵稹:“……”   他愣了一会,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比宁儿还要放不开,轻咳两声,也脱了鞋。躺下前,他往旁边的案上吹一口气,油灯灭了,重归黑暗。   雷声在外面吼着,闪电的冷光不时从门缝里透来,大雨的声音嘈嘈杂杂。   邵稹平躺着,旁边,宁儿背对着他,身上裹着他的旧袍子。二人中间隔出来一道空隙,谁也碰不到谁。   虽然已经十分困倦,但邵稹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黑暗里,他似乎能听到不远处,有另一颗心在跳。   忽然,一个雷炸响,似乎就在头顶,把两人都惊了一下。   邵稹明显感到宁儿动了动,侧目看去,她蜷紧了身上的袍子,似乎缩了起来。   “害怕?”他忍不住,问道。   宁儿睁开眼,回头看看邵稹。   “嗯。”她声音轻轻,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就怕打雷。”   邵稹沉默片刻,把手边的刀拿起来,递过去。   宁儿睁开眼睛,讶然。   “我小时候也怕打雷,可我祖父不肯抱我,我就只好抱着这刀睡。”邵稹说,“你试试,这刀煞得很,管用。”   宁儿哂然,接过刀来,看了看。   邵稹见她犹豫,眨眨眼睛:“要不然……我抱你睡?”   宁儿大窘,忙道:“我抱着刀睡!”说罢,立刻把刀抱在怀里,摆好睡姿,闭上眼睛。   邵稹忍不住闷笑。   说来奇怪,宁儿抱着刀,果真,再有雷声吼,她也不觉得害怕了。   将要入梦之际,她好像听到邵稹的声音低低传来:“别怕,有我在,雷公也不敢来。”   宁儿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觉得心似乎放得稳稳的。   嗯,有稹郎在,她什么都不怕呢…… ☆、23长安   一夜暴雨之后,天气重新放晴。   万里无云,和风清凉。刚下过雨,路旁的河水湍湍而浑浊,却不掩两岸的楼台的桥梁风光如画。   “那是灞水。”邵稹悠闲地说,“东边还有骊山,可惜你现在看不到,都是好地方。”   “五陵在何处?”宁儿好奇地问,“我父亲说他从前曾游五陵,是好大的地方。”   邵稹笑道:“五陵是大得很,可在咸阳那边呢,到了长安,空闲下来,我带你去!”   宁儿抿唇,点头道:“嗯!”隔着羃离的皂纱,邵稹的眉目在阳光下棱角分明,带着飞扬的神采,有一股说不出的俊气。   想来奇妙,昨夜吵吵闹闹地折腾一番,两人还睡在了一张榻上。可是宁儿却并未感到多少尴尬。她早晨起来的时候,邵稹已经不见踪影;他睡过的地方,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而当宁儿走出门去,却见邵稹正像平日里一样喂马,转头看到她出来,笑笑,道:“起了?今日还算早。”   宁儿看到他,脸忽而红了。她面皮薄,想了好一会,道:“稹郎,你昨夜睡得好么……嗯,伤处压到了么?”   邵稹皱皱眉,道:“伤处倒不曾压倒,但睡得不大好,因为总有人说话。”   宁儿讶然:“说话?”   “是啊。”邵稹说“说得可多了。一会说樱桃熟了想吃樱桃,一会说米糕好了要吃米糕,”说着,他眨眨眼,“一会哭着说天底下稹郎最好了,我再也不大声训斥稹郎了,雷公莫找我……”   宁儿起初听得耳根发热,她有时熟睡,确实会说些梦话。到了后面,她回过味来,瞪起眼睛:“你又讹我吧?”   邵稹笑得不正经:“谁讹你。”说着,他凑前,一副憋着笑的样子看她,“你真的会说梦话?”   宁儿这下才彻底醒悟过来,哭笑不得,跺着脚:“邵稹!”   ……   那些面红耳赤的心思,就这样在二人的吵闹里结束。   他们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邵稹还是邵稹,爱说爱笑,时不时耍点嘴皮;宁儿也不再提昨日的事,路上,她坐到车前陪邵稹,他也不再阻止。   二人一路看着风物,在路上歇了两回,午后,长安的城墙已经在望。   宁儿伸着脖子望,几乎想在马车上站起来。   邵稹笑道:“现在看能看到什么?等到了城门前,不用伸脖子也看得清楚。”   宁儿应一声,却仍觉得震撼。   “真大!”她赞叹道,“比成都大多了!”   “这可是长安。”邵稹笑笑,说罢,忽而压低声音,“稍后入城怕是少不得盘查,若不是问你,你不必答话,就算问起,依着过所上写的来答便是。”   宁儿神色一整,点点头。   长安的城墙,虽然早已经望见,宁儿却觉得走了很久才走到它的脚下。   巨大的城门,仰头望去,山一样高大。并排的五个门洞,每一个都能容下两三辆马车并排而走,却仍然出入繁忙。   虽然先前也遇过几次查验,可宁儿看到一位将官模样的人走过来的时候,还是觉得紧张不已。   那是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人,身上的衣服却与别人不同,锦袍银銙,器宇轩昂。     将官看着过所,亲自盘问,邵稹依然镇定,对答如流。没多久,大概看不出什么破绽,将官将过所还给邵稹。正要挥手放行,忽然,他的视线透过纱窗,看到车里的宁儿。   宁儿的心惊了一下。   正担心他要为难,那将官却微微一笑,走了开去。   宁儿坐在车上,听着车轮走动的声音,直到四周变成街上的景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将官真是的……她心里抱怨,没事盯着人看做什么……   可没等她胡思乱想多久,长安城内的模样就再度占领了她的视野。   宽阔的大街,一眼向前望去,竟是茫茫不知尽头。两旁高大的树木如同卫士,后面各式各样的重檐飞檐,有的玲珑,有的拙朴,时而还有高高的佛塔,在延绵起伏的屋檐中孤高伫立。更壮观的,是街上的人。纵是在成都生活过许久,这一路上又去过梁州、商州,大街上人来人往,可与它们比起来,长安的繁华竟是数倍不止。   行人车马络绎不绝,这般开阔的街道,竟全然不觉得有多少绰余。有贩夫走卒,也有官宦贵人,还有好些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人,穿着仆从的衣服,头发卷卷的、短短的,皮肤黑黑的。   “那些都是昆仑奴。”邵稹说,“是从比岭南道、真腊还要远的地方来的。”   宁儿好奇不已:“他们怎会长得那么黑?”   邵稹摸摸下巴:“听说那边都是海,他们每日曝晒,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宁儿若有所思地颔首,未几,又惊讶看向不远处:“稹郎,那些人,也是胡商么?”   邵稹看着一队迎面走过的商旅,点头。   “他们头上的帽子,哈哈,尖尖的!”宁儿笑起来。   “波斯人。”邵稹道,“从比安西还要远的地方来的。”   “咦?玳瑁!”几匹马奔过,宁儿惊呼。   邵稹望去,那是几个招摇过市的贵族子弟,许是出城游猎,马背上蹲着猞猁。   “现在知道云卿是跟谁学的了?”他懒洋洋地笑,“下回他再带猞猁出来,你就说长安子弟都喜欢在脸上画一坨胭脂,他保管也会画胭脂。”   宁儿笑起来。   邵稹一路上并不停歇,赶着马车走了许久,最后,在一处坊前停下。   宁儿仰头看看,只见坊前牌匾上写着“崇仁”二字。   邵稹冲她笑笑:“此处有长安最好的客舍,今日我带你去吃炮羊!”   裴荣从城门回来,才转过一处路口,忽然见前方一匹马驰过。   他眼疾口快,叫了一声:“元均!”   薛霆勒住马,回头,笑了笑:“文敬。”   裴荣走上前去:“何时回来的?”   “昨日。”   裴荣道笑着,却目露凶光:“这么多日不曾见你,还以为你困在了哪位娘子的闺房里。今日遇到我叔父,他说你去剑南剿匪立了大功。”说着,他拽过薛霆的马鞭,咬牙道“剿匪,嗯?薛大你可真出息啊!”   “不是我想去的。”薛霆苦笑,拿回鞭子。   “嗯?”裴荣见他神色有些不对,讶然,“怎么了?出了何事?”   薛霆叹口气,望着远处的暮色:“家事。”   裴荣不解:“家事?与剑南剿匪何干?”   薛霆摇摇头,片刻,忽而想起什么,问,“是了,你近日不是分派了城门督查?可曾看到过一个从剑州篦城来的女子,十六七岁,姓杜,或许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姓田?”   “篦城?姓杜的女子?姓田的男子?”裴荣想了想,哂笑,“篦城的没见到过,不过长安有多大你也知晓,光是明德门,一日内走过的十六岁的女子和二十出头的男子,我能给你找出好几十对。”说着,他忽而眼睛一亮,“说起来,今日我见到了一对益州什么县里来长安的表兄妹,那个女子真是个美人……”   “益州?”薛霆问,“可曾仔细盘问?”   “问了,并无纰漏。”说着,他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那女子是真的美,隔着纱窗也能瞅出好看来,可惜我那时太忙,未将她名姓仔细记一记,转头就忘了……”   薛霆无奈地听着,等他叨叨地说完美人,道:“文敬,我从剑南带回了一些在逃贼犯的名录,明日给你,务必仔细查验。”   裴荣愣了愣:“贼犯?还有人漏了?”   “有。”薛霆淡淡一笑,“捉到他,可是大功一件。” ☆、24明灯   邵稹带着宁儿,住在崇仁坊的客舍里。长安地价金贵,客舍不大,陈设简单,却干净舒适。   邵稹就带着宁儿在坊间转了一圈。只见此处的来往行人,与街市上所见迥异,大多仪表齐整,衣饰光鲜,看起来都是仕宦子弟。   “都是从各地来京求官、应试之人,此处近皇宫,办事便利,故而宿在此处。”在食肆里用膳时,邵稹见宁儿不住往外瞟,解释道,“故而崇仁坊多馆舍,都是为这些人开的。”   宁儿点点头。   时近傍晚,用膳的人越来越多。   楼上楼下点起了明灯,与落日的霞光相称,颇有几分明媚。这食肆有些名气,又有歌伎弹唱,不少年轻仕人结伴而来,热闹非凡。   席间并无多少壁障,好些人看到宁儿,露出惊艳之色,却碍于邵稹在旁,只得偷眼瞟来。   宁儿被人看得不好意思,却发现看向这边的并非只有男子。   献艺的歌伎,盛酒的吴姬,还有附近几位跟随主人出来的侍婢,都朝邵稹频频顾盼。   宁儿瞥瞥邵稹。崇仁坊中多是仕人,他穿得也并不寒碜寒碜,黑靴锦袍,革带铜銙,加上一柄长刀,利落英俊,十分出众。   看什么?   宁儿觉得更回家不想再坐了,扯扯邵稹的衣袖:“稹郎,回去了好么?”   “嗯?”邵稹看看她,见那神色羞赧,往四周望一圈,立刻明白过来。   他的目光锐利,冷冷扫过,那些偷窥的男子立刻收敛。   “回去吧。”邵稹也知晓馆肆到了夜里,免不得有些声色,宁儿待下去不合适。   他叫伙计结账,带着宁儿离开。   已是入夜时分,坊内各处馆舍楼阁灯火通明,行人往来不绝。   “还想逛么?”邵稹问宁儿。   宁儿倦了,摇摇头。   邵稹亦觉得今日疲劳,带着她回到客舍中。   正要分别,宁儿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的伤如何了?”   “好了。”邵稹立刻道。   “真的?”宁儿狐疑地看他。   “是好了。”邵稹道,“那日郭郎中给我上了药之后,就不流血了。这两日我又几乎不用左手,好得可快了。”   宁儿一脸不相信:“你让我看看。”   “不必看,我还会骗你?”   “你就是会骗我。”   “真的好了!”邵稹讪笑着,想往门里躲。   宁儿不依,扯住他的衣袖:“我看过才知道算不算好……”   邵稹正急着分辨,忽然听到一阵低笑的声音。二人怔住,回头看去,却见是两个客舍里的仆妇,在庭中经过,眼睛朝他们瞅着,吃吃的笑声传来:“……小情人拌嘴呢……”   “……真怀念,我与家中那位,当年也这样……”   小情人……热气忽而翻涌,宁儿看看手上,连忙把邵稹的袖子放开。   邵稹皮糙肉厚,想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可看到宁儿满面的绯红和躲闪的目光,心忽然像被风吹着一样,摇摇荡荡。   夜里昏暗,宁儿抬了抬眼,却见邵稹也看着她。   廊下挂着灯笼,他额头和鼻梁上映着柔和的光,双目深邃,却似乎有什么在里面闪动,灼灼的,让她的心砰然一撞。   “你……回去歇息吧。”他低声道。   宁儿应了声:“嗯。”说着,竟不敢再与他对视,揣着一颗蹦蹦乱跳的心,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里。   崇仁坊的夜晚并不安静,外面酒肆的歌声笑声传来,好似过节一般。   宁儿躺在榻上,好久才慢慢堕入梦乡,邵稹的目光却似一直停留在心里,久久不散。   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不是表兄对表妹的喜欢?迷糊中,她不无侥幸地想。   而隔壁,另一人躺在榻上,却一直睡不着。   睁着眼睛,耳边仿佛有人说:“小情人……”   闭上眼睛,却仿佛看到宁儿望着他,目光盈盈。   心里像被猫爪挠着。   真是小情人就好了……   别想了!   邵稹翻个身,强自闭上眼睛。   第二日,宁儿睡了一个大懒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外面有些声音传来,像是街市,她惺忪地坐起来,想了一会,才想起这里是长安。   然后,她又记起了昨夜邵稹的眼神,心“咚”了一下。   愣怔片刻,她晃晃脑袋,觉得自己又在发痴。   才漱洗完毕,门上传来叩响。    “宁儿。”是邵稹的声音,“醒了么?”   宁儿忙应一声,打开门。   晨光迎面,邵稹立在门外,看着她,笑笑:“你的旧衣还留着么?”   宁儿颔首:“留着。”   “换上,我等要去一趟南城。”邵稹道。   “南城?”宁儿讶然。   “你忘了?”邵稹低声道,“我等还要去寻一位‘亲戚’。”   宁儿恍然大悟。   他说的是过所上写的‘亲戚’。萧云卿说,那人已经不在长安,他们明日要以寻人不得,盘缠缺乏为借口,将过所上的居留期限延长。   宁儿应一声,邵稹正要走开,想了想,又回来:“宁儿,你摆个可怜的神色我看看,比如……腹饿了求人给饭吃。”   “求人?”宁儿狐疑地看着他,却见他神色认真,片刻,把眉头变作八字,做哀戚妆:“这样?”   “有些生硬。”邵稹摸着下巴,“那日萧云卿不肯去官衙,你求他时的模样,还记得么?”   我怎知晓我是如何模样。宁儿哭笑不得,却眨眨眼,回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望向他,杏目含光。   “这样?”她问。   邵稹看着她,有一瞬的凝滞。   “就是这样。”他笑笑,“去更衣吧。”说罢,转身走开。   宁儿看着他匆匆的背影,皱皱眉头。要去求人么?她心想,那过所,似乎十分严重呢……   邵稹走出好远,仍觉得步子浮浮,似乎一直感到宁儿的视线黏在背后。   心还在猛撞。   果然,他做不到。   他应该调戏下去,就像以前一样,说“哭两声”、“笑一个”,等宁儿发觉,恼起来,他痞痞地走开,尽显山贼本质。   可是,当宁儿那么望着他,他只觉像是有谁在他心里烧了把火,烧得兵荒马乱。   他以为自己想通了,就可以淡然对待心底的那些心思,可以像刚开始那样无拘无束。但当他与宁儿那样对视,宁儿一个眼神,就能逼得他落荒而逃。   邵稹望着天空,不禁苦笑。   这就是他前面坏事做得太多,老天给的惩罚么?   他难得良心发现,重拾节操,却让他每日受这样的折磨?   他长叹一口气,觉得十分忧郁。   过所上写的那位“亲戚”,住在南城。邵稹和宁儿都穿着旧衣,一副十足的边远小民长途跋涉之态,风尘仆仆地在那坊间转了一圈,最后,去找里正。   里正倒不多为难,听完邵稹一番骗倒菩萨的说辞,又验了过所,在上面落印,准了延期。   宁儿站在一旁,什么表情也没用上,就看见邵稹拿着过所,向里正行了礼。   她赶紧也跟着行礼,询问地看着邵稹。   邵稹唇角一弯,带着她出去。   “就好了?”走出屋外,宁儿忍不住问。   “嗯,好了。”邵稹一路走到马车前,解了绳索,头也不回地说,“上车。”   宁儿看着他,觉得有些奇怪。   从客舍出来,他似乎一直用后脑勺对着自己,说话时,看也不看她。   宁儿心中疑惑,正想问问,忽然发现马车走的路并非来时的方向。   “稹郎,我等去何处?”宁儿问。   “去见些故人。”邵稹道。   故人?宁儿想了想,忽而明白过来,邵稹曾在长安待过,当然会有些故人。   她以为所谓故人,是少年时认识的伙伴,可邵稹将马车赶往了西市。   长安的西市,各地各国商贾来往其中,汇集天下宝货。偌大的街市中,人头攒动,行人接踵摩肩,喧声鼎沸。   马车走进去有些麻烦,邵稹轻车熟路,绕开人群,到了西市的东北角上。   载满货物的马车辚辚走过,一处货栈前,人来人往,十分繁忙。   宁儿下了车,望见货栈前的几辆空马车上,写着“曹”字。   “孙大!”邵稹朝一个正与人算数的中年人打招呼,那中年人回头,看看邵稹,眉头一展,“咦!这不是邵郎?”   邵稹笑笑,拱手道:“多年不见,还认得我。”   孙大还礼,笑道:“怎会不认得。”说罢,眼睛忽而瞥向宁儿,“这是……”   “表妹。”邵稹解释道。   “哦!”孙大眉头一扬。   宁儿早已习惯了别人半猜测半暧昧的目光,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邵郎今日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孙大是生意人,不多废话,笑眯眯地问。    邵稹道:“无他。近来要在长安落脚,想租一处宅子,来跟你打探打探消息。”   “宅子?”孙大道,“我们家四郎门道最多,邵郎何不去问他?”   邵稹道:“他不是在利州么?”   “前两日回来了。”孙大说着,往门里喊道,“四郎!邵郎找你来了!”   未几,只见一人从院子里走出来,宁儿看去,竟是利州客栈里的曹茂。   曹茂见到邵稹,满脸讶色,再看到宁儿,忽而变作了然。   “我早说信你有鬼,”他一脸心照不宣的笑,瞥着邵稹,“啧啧,寻商州的亲戚都寻到长安来了。” ☆、25龙舟   曹家货栈很大,曹茂在后院辟出一角,自己住在里面。   曹茂引着邵稹和宁儿入内,刚开院门,便听得两声呜咽,看去,却见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似乎刚出生不久,两只眼睛水汪汪的。   宁儿看到,忍不住“呀”一声,满面欢喜。   曹茂道:“这是我前两日才抱回来的,留着看门。”   邵稹看看他:“你们家不是在城东有大宅么?住在此处做甚?”   曹茂不以为然:“闲散惯了,在那大宅中整日被人管着,换了你也不乐意。”   二人说着话,走上堂去。   宁儿见小黄狗十分可爱,有些不舍。   曹茂笑道:“小娘子若喜欢,与它玩耍玩耍也好,省得它总是寂寞,叫唤不听。”   宁儿得了这话,高兴地谢过,留在院子里跟小黄狗玩。   曹茂的房间不大,看不到庭院,但听着她悦耳的笑声,邵稹的脸上不禁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曹茂倒杯水,看看他,忍不住酸道:“这郎情妾意的,又要找宅子,该不会是想拜堂了?”   “别胡说。”邵稹道,“她舅父迁去了安西,我见她无处可去才带她来了长安。”   曹茂捏开一个核桃,慢慢嚼着:“那不就正好能娶了。”   邵稹白他一眼:“她托人往西域捎了信,说不定什么时候她舅父就会来接她。”   “那更要抓紧!”曹茂将核桃壳放下,道,“不是我说你,多少人都是蒙着眼睛配了对,男未婚,女未嫁,能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是运气。”   真心喜欢?   邵稹自嘲一笑,也拿起一直核桃,两指稍稍用力,“啪”地爆开。   “我哪里娶得了她。”他缓缓道,“杀过人做过山贼,你若有女儿,肯嫁给我么?”   曹茂睨着他:“听这话,真动过心思了?”   邵稹不耐烦:“何来这么多废话。”   曹茂“嘁”一声,言归正传:“合适的宅院倒是有,不过在南城,地段倒不算偏僻,二进的小院,家俬齐全,四千钱一月。”   “讹人么,南城小宅能值四千钱了?”   “莫总端着你那山贼的眼光,这是长安。”   “给你四千三,再租个能干活的婢子。”   “租婢子?天下哪有这样的生意!”   “小门小户买不起,你家仆婢不似多得很么……”      二人你来我往地逗着嘴皮,隔着一堵墙,宁儿抱着小黄狗,静静地立在墙角。   “嗷……”小黄狗不喜欢静静待着,挣扎呜咽。   “嘘……”宁儿对它轻声道,抱着它,无声地走开。   邵稹与曹茂议完了事,走出来,只见宁儿坐在院子里的青石上,小黄狗在她怀里睡得香甜。她低着头,轻轻抚着小狗的毛皮,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落下温柔的碎光。   心似乎也在那手底下被轻轻摸着,邵稹立在屋檐下,见宁儿抬起眼来,不禁莞尔。   “走吧,去看一出宅子。”他走过去,道。   宁儿看看他,没说话,把小狗轻轻地放下。   曹茂说的宅子就长安的西南,四周都是差不多的平民家宅,并不吵闹。   “如何?”他问宁儿。   宁儿望着宅中的屋舍,挑不出什么不好,想了想,道:“会不会太贵?”   “住客舍就不贵了?”邵稹道,“还要等你舅父的消息,长则两三月呢。”   “……说不定什么时候她舅父就会来接她……”   宁儿想起刚才听到的话,低低应一声,没再说话。   邵稹觉得宁儿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有些讶异,碍于曹茂在旁,却不好问。   宅子定下来,曹茂还要遣人打扫,明日才能搬来。   “致之,”临走时,曹茂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世上也没什么难事,妓家娘子都能从良家人呢。”     “去!”邵稹脸热,瞪他一眼。忙看向宁儿,她正仰头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似乎没有听到。   曹茂贼笑,扬长而去。   或许是被曹茂的话闹得信息,回客栈的路上,邵稹特别多话,滔滔不绝。   “你喜欢东厢还是西厢?”他一边赶着车一边问,“西厢门前有花树,好看,也大些。”   “我让曹茂遣个婢子过来,你不用干活。”   “你不是喜欢小狗么,若觉得闷,明日也找一只给你……”   “不必。”宁儿忽而开口道。   “嗯?”邵稹讶然,“为何?”   宁儿沉默了一下,道:“稹郎,你不是说要赚钱么?”     “是啊。”邵稹道,“曹茂说城东有户人家要给家仆练武,找武师教习,我明日就去看看。”   “我也想去赚钱,我有手有脚,不用你养我的。”宁儿说。   邵稹哂然,觉得有些好笑:“你?怎么赚?”   宁儿抿抿唇:“还未想好。”   我雇你每日给我看好了。邵稹心想,没敢说出口。   似乎怕他不信,宁儿补充道,“稹郎,我是真心的。”   邵稹笑道:“好,好,真心的!”   第二日一早,二人拾掇了行李,搬进了宅子里。   曹茂遣来了一个婢子,跟邵稹要求的一样,人生得十分壮实,力气十足,能一手提着一桶水满屋子走,把里里外外清扫得干干净净。   “婢子名叫小娇,四郎让妾来侍候郎君娘子!”见到邵稹和宁儿来到,她圆圆的脸庞笑得灿烂。   听到这个名字,邵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安顿下来,他让宁儿待在家中,自己打算去应那户人家的武师。   “你何时回来?”宁儿问。   “天黑前就会回来。”邵稹道,看着她,笑笑,“放心,我又不是去寻仇。”   宁儿看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了?”邵稹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有心事?”   宁儿摇摇头:“没有。”   邵稹才不信,看着她,忽而一笑:“你是觉得闷了吧?正好明日端午,我带你去水边看竞舟如何?”   我才不想看竞舟。宁儿心里道,却点点头,笑笑:“好。”   “小娇,”邵稹转而道,“你在家照顾娘子,一应之事,还劳操持。”   他神色和煦,小娇应了声,两颊绯红。   “郎君待娘子真好。”邵稹走后,小娇在一旁羡慕地说,“郎君那么俊,说话还那么好听。”   宁儿看看她,轻轻“嗯”一声。   “郎君是娘子的未婚夫么?”小娇好奇问道。   宁儿望着门口,眼神有些飘忽。   “不是,”好一会,她低声道,“他是我表兄。”   邵稹应武师很是顺利,他练了几个招式,又徒手把两个壮汉轻而易举地打倒,家主立刻定下了他。   第二日,他说到做到,一大早起来,挂了菖蒲撒了雄黄,就带着宁儿去水边看竞舟。   每年,长安端午都是盛事,长安人倾城而出,到各处水边去看竞舟。   邵稹一心带宁儿散心,自然要去最热闹的地方。灞水的龙舟每年都是最多的,出了门,他驾着车,一路到了灞水边上。   人比他预计之中多得多,灞水两岸,人声鼎沸。他将车马寄在一处客舍里,带着宁儿徒步游逛。路边有小贩在卖各色吃食,邵稹见宁儿不停地瞅着蜜糕,笑笑,买了一包。   “京城风味的蜜糕,吃吃看。”邵稹递给她。   宁儿接过来,吃了一块,皱皱眉头,道:“嗯,蜜放得倒是多,可少了料,也少了火候。”   邵稹讶然:“你能吃得出来?”   宁儿笑道:“我从前跟着母亲学过,她做得可好吃了。”说着,宁儿忽而眼睛一亮,道,“稹郎,我做蜜糕吧,说不定能赚钱。”   邵稹愣了愣,忍不住大笑起来。   宁儿着急道:“我是认真的!”   “是是!”邵稹忍着笑,指指路边卖蜜糕的妇人,“我明日给你买一块花巾子,也那般裹在头上……”   宁儿瞪他,正要再说,却听有人道:“快看那台上仪仗,可是天子来了?!”   周围众人闻言,忙跟着张望。果然,对岸的一处高台上,殿宇巍峨,只见仪仗华丽簇拥,台上台下都似乎立着许多卫士,距离太远,却看不清究竟有些什么人。   不少游人兴奋十分,寻着高出去观望。   “好像真是天子仪仗!”   “不知皇后来了不曾……”   “公主来了几位?我要看公主……”   邵稹四下里看看,对宁儿说,“稍后人恐怕会更多,我等须赶紧。”   宁儿点点头。   邵稹带着她,穿过人群,朝河边走去。   行人接踵摩肩,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到,邵稹一手牵着宁儿,一手挡着人,宁儿望着他宽阔的肩背,忽而觉得再安心不过。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酸酸地想。   邵稹带着她一路往前,走了很远,已经到了终点之处。   江边有一处酒楼,位置极好,许多人想上去,却被守在楼下的人笑眯眯拦住,不让入内。   邵稹却径自走过去,问道:“曹四在楼上么?”   那人看看他,问:“足下可是邵郎?”   “正是。”   “曹四郎正在楼上。”   邵稹领着宁儿上楼,果然,阑干处,曹茂正踱着步,见得他们来,似乎松了口气。   “致之,你来得正好!”他顾不得见礼,拉着邵稹急急道,“我家龙舟上掌鼓的突然病了,你从前在洛阳不是掌鼓么?帮个忙!”   邵稹愕然,看向宁儿:“可……”   “可什么啊,放心,我留了仆婢在此,丢不了小娘子!帮我一回,竞舟就要开始了……”   邵稹无奈,瞪他一眼,解下腰间的刀,递给宁儿:“你且在此,我去去就回。”   宁儿接过,却有些不放心:“你臂上的伤……”   “无碍。”邵稹道,“只是擂鼓。”   “走吧走吧!”曹茂见他同意,大喜,拽着他“蹬蹬”地下了楼。   宁儿忙走到阑干处,往下看,只见邵稹穿过人群,很快消失在了街上。   “娘子莫担忧,”一旁的侍婢笑道,给她设好一张坐榻,“龙舟划得可快了,娘子不多时就能见到郎君。”   宁儿看看她,只得将那些担忧收起,在榻上坐下来。     薛霆换了一身赤色衣袍,立在龙舟上。水波荡漾,他却身形稳当,用槌试了试鼓,只听声音如有金石之色,洪亮通透。   “元均!”崔荣在岸上对他喊道,“今年也争个第一!”说罢,示意地指指岸边的高台。   薛霆笑笑,没再理他。   竞渡是盛事,灞水上竞渡的龙舟,是在全长安挑选出来的,无论官民皆可,故而也最是热闹。这龙舟是崔荣的,薛霆是击鼓好手,便应邀来掌鼓。不想今年天子对这民间盛事有了兴趣,亲临观看。这乐坏了崔荣,昨日便一直念叨着要争第一。   不过,崔荣的龙舟虽好,并非无敌。   薛霆朝不远处瞅瞅,长安大贾曹氏,也多年出资竞渡,桨手和掌鼓都是一等一的好。但当他看到龙舟的掌鼓时,忽而有了信心。   那人穿着跟他一样颜色的衣服,却是个面生的青年,从来没有见过。   临阵换将么?薛霆淡笑,收回目光。   一阵密密的鼓声响起,几十艘龙舟立刻整齐地排好,舟上所有人皆严阵以待。   号令的大旗挥下。   岸上的人群爆发出助威呐喊,几十面鼓登时隆隆擂起,如同雷声滚动。   修长的龙舟裁开碧波,水星溅在薛霆的身上和脸上,他毫不在意,专心致志,将大鼓擂得震耳。鼓声如号令一般,引导着桨手的节奏,过了中段时,薛霆慢慢加快,桨手们喊着号子,很快将几艘船抛在了身后。   岸上传来欢呼声,当左右变得空旷时,薛霆已经感到了胜券在握。可当他将目光瞥得远一些,忽而凝住。   离他十余丈处,曹家的龙舟飞快赶上,已经与他齐头并进。   有两下子。薛霆心中惊讶,却不敢放松,更加卖力地击鼓。   同时,那船上的鼓声也传到了他耳中,节奏相错,明里暗里较着劲。而终点将近时,那鼓声却忽而一变,不重,却更轻快,更密……薛霆咬牙,吼一声,将鼓擂得更快。   宁儿站在楼上,龙舟出现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邵稹。   他身形挺拔,击鼓的姿势,十分有气势,与另一艘几乎同样快,将其余龙舟远远甩在了后面。   鼓声如同地动,宁儿紧张地盯着,只觉心也跟着跳出来了一样。   将要到终点时,邵稹的龙舟终于超过另一艘,如同一支箭,冲了过去。   两岸观看竞渡的人爆发出喝彩之声,“胜了!胜了!”婢女欢喜地喊道。   宁儿捂着胸口   ,也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邵稹立在船头,宁儿虽看不清那脸,却知道他此时必定兴高采烈。   可下一瞬,她忽而想到了他的伤,虽说是擂鼓,可擂得这么要紧,果真无碍么?   她越想越担心,望见龙舟靠岸,邵稹下了来,她立刻转身下楼。   观竞渡的人们仍在喝彩,欢声笑语。人头攒动,宁儿望见桨手们的背影,从人群的缝隙中挤着过去。     她记得邵稹穿了一件赤色的衣服,眼睛飞快地在人群中掠过,未几,一个赤色的背影出现在不远处。宁儿忙走过去,到了近前,拉住他的一角:“稹郎!”   那人回头,却是一个陌生的青年,浓眉星目,面若冠玉。   宁儿愣了愣,登时窘然。   青年看着她,也有些错愕,看了片刻,目中似乎闪过一道光:“你……”   “我认错人了!”宁儿红着脸道,匆匆行个礼,连忙走开。   “等等!”青年忙道,无奈一波人挤来,她瞬间不见了踪影。   “元均!”崔荣高兴地走过来,拍拍薛霆的肩头,“陛下认出你了,召你到临江台上去!”       薛霆却没有看他,一直望着前方,神色不定。   “元均?”他狐疑道,   薛霆回头,目光却是兴奋。   “文敬!”他说,“你先去,我有些急事,随后就到!”说罢,他拍拍崔荣肩头,往人群中挤去。   “哎……元均!”崔荣急道,却已经拦不住,薛霆被人群挡住,少顷,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之后。 ☆、26私语   宁儿正着急地在人群中走,忽然,听到邵稹的声音:“宁儿!”   她转头望去,邵稹正在不远处,隔着几重人。   “站着别动!”邵稹一边喊着,一边分开人群挤过来。   宁儿听话地立在原地,看着邵稹像一尾在激流中奋勇前进的鱼,左右钻着,未多时,终于来到她的面前。   “怎么下来了?”邵稹皱眉道,满头大汗,衣服都湿贴在身上,“不是让你待在楼上么。”   宁儿这时也觉得自己走下来是添乱,有些不好意思:“我来看看你。”   邵稹听着这话,心暖了暖,那点脾气也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有什么好看。”他言不由衷地说,脸上却带着笑意,“走,先回去。”说罢,他拉着宁儿的手臂,带她回到酒楼上。   曹茂正在里面,见他回来,喜气洋洋地迎上前:“不愧是致之,旗开得胜!”   邵稹笑笑,到里间换了衣服,出来,将那汗湿的袍子丢给曹茂:“你这袍子热死了,那么厚!”   “这你有所不知。”曹茂悠悠道,“这可是特此去做的,又厚又宽才能穿出气势来吗,你看崔家那掌鼓,没你威风,就败下来了。”   邵稹“嘁”一声,道:“那掌鼓何人,倒也有两下子,我差点追不上他。”   “那我可记不得了,似乎还是个左千牛。”   邵稹微微挑眉。   宁儿却惦记着他的伤,小声道:"稹郎,你捞起袖子让我看看那伤处。"     "无事……"邵稹正要推托,见宁儿瞪起眼睛,只得把袖子捞起来,"真的无事。"     宁儿看去,果然,那伤口已经愈合结疤,虽仍有些难看,却并不见出血。   曹茂在一旁看着,道:"小娘子也太不放心你家表兄了。"说着,朝邵稹挤眉弄眼。   邵稹不理他,对宁儿说:"我让食肆备了炙羊,表兄带你去吃。"说罢,把刀往腰上一挂,带她离开。   炙羊做得非常美味,肉嫩酱浓,还洒了不知名的调料,满口鲜香。   二人吃得高兴,休息一会,邵稹说去逛逛,可观景也可消食。宁儿欣然同意。   街上人来人往,各家屋前挂着菖蒲艾草,风中有雄黄酒淡淡的味道。宁儿买了五色的绦绳,打算回去编长命缕。   有演百戏的优人在街上玩起各色杂耍,喷火吞剑,长袖舞盘,宁儿看得兴高采烈。   邵稹瞥着她的侧脸,只见那眼睛笑得晶莹,白皙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红晕,明媚动人。他看着,只觉心情也好得不得了,陪着她笑。   忽然,天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二人抬头,只见一大片乌云不知何时笼罩了天空,光照也暗了下来。   "要下大雨了。"邵稹对宁儿说,"先寻个去处歇歇。"   宁儿应一声,恋恋不舍地跟着他离开。   不料,大雨落得十分快,他们还没到屋檐下,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就劈劈啪啪地砸了下来。邵稹用袖子遮着宁儿的头,一路冲到一个凉亭里,二人身上都湿了不少。   游人很多,不少人也纷纷跑来避雨,不久,亭子里挤满了人。   四周都是人,邵稹和宁儿不断被挤着往里让。人流不断涌动,宁儿险些被挤开,邵稹忙抓住她,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   空隙很狭小,邵稹一手拉着宁儿,一手护在旁边。   忽然,有人挤了一下,宁儿站立不稳,靠在了邵稹的怀里。   “挤什么!”邵稹皱眉,朝外面的人高声道,“外面那几位,里面已经站满了!”   “就是!”旁人接道,“劳驾别处去吧!”   附和声一片,几个想挤来躲雨的人见状,不好意思地走开。   人群稍稍松开些,宁儿站稳,面红耳赤地与邵稹离开一些。但空间仍然狭小,二人几乎贴在一起,能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   雨气、汗气,还有……一丝幽香。   方才那满怀的柔软,似乎还留在胸膛前,邵稹亦觉得脸上发热,心暗暗地蹦。   邵稹忍不住,瞥瞥宁儿。   她的脸微微侧着,睫毛像羽毛一样,低垂着,惹人怜爱。   未几,宁儿忽而抬眼。   四目相对,邵稹的心跳忽而漏了一下。那水润的瞳仁中,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定定的,一动不动,正如眼前的人。   呼吸在二人中间交错,渐渐灼热。邵稹看到宁儿的脸一点一点变得通红,小巧的耳垂也漫上的晕色。   犹如一道光划破夜空,豁然通透……   宁儿望着邵稹,觉得心被什么塞得慢慢的,却跳得飞快。   这时,人群忽而又拥挤起来,将二人仅余的一点空隙吞没。   宁儿碰到那温热的胸膛,大窘,连忙将手撑住。下一瞬,邵稹却将双臂抬起,挡住四周的拥挤,将她拥在怀中。   “别走……”她听到邵稹在耳边低低道。   而手掌贴着的胸膛里,她能感到另一颗心正传来跳动的声音,有力,却同样飞快。   一直到雨停,离开那亭子,宁儿都觉得似幻似真。   脚像踩在丝绵上,身体轻飘飘的,而唯一牵绊着她不让她离地升天的,是邵稹牵着她的手。   那手很有力,也很热,热得灼人。但是,没有人想放开。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宁儿甚至不敢抬头看邵稹,心里除了紧张,还是紧张,却缠着甜蜜。   雨过天晴,清风送爽,大街上人来人往。   宁儿却觉得,自己和那个牵着手的人,才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她不禁频频偷眼瞥向邵稹,他也没有看她,可侧脸上,却弯着柔和的弧线,唇角一直翘得高高。   到了寄存马车的客栈,邵稹领了车,给了钱,却没有动。   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他回头,看向宁儿。   宁儿也看着他,涨满红晕的脸上,双眸脉脉含光。   “宁儿……”邵稹觉得该把话说清楚,却感到口舌钝得像石头,“方才……嗯,你如何想?”   宁儿脸上的红潮更深,嘴唇动了动,却忽而将目光躲开:“我……”     邵稹在心里骂自己蠢蛋,难道要一个女子先开口?他鼓足劲头,忙道:“宁儿,你听我说。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若是……宁儿,我说过我会带你找到舅父,也说过我将来会去成都,若是……若是将来你舅父找到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成都么?”   宁儿觉得脸上烧得很,心都快跳出胸口了。她嗫嚅地小声道:“我舅父若是找不到,我就不能跟你去成都了么?”   邵稹哭笑不得:“当然也去,无论你舅父能不能找到,我都带你去……宁儿,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这话听着人面红耳赤,心却是暖洋洋的。宁儿抿抿唇,忍不住笑了起来。   邵稹看见她笑,心中好似也开出了花一样。可他仍然捉紧宁儿的手,低声问:“你愿么?”   宁儿脸红得似熟透的桃子,心里却忽而想起他昨日跟曹茂说的话。   她眨眨眼:“若是我找到了舅父,舅父不许,怎么办?”   邵稹一愣,哂然。   他没料到宁儿也会想到这件事,思索片刻,认真道:“我会让你舅父允许的。宁儿,或许我当下是不怎么样,可我会努力,做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那时,你舅父见比我好的人没我俊,比我俊的人没我好,就算不愿意,也只好把你嫁给我。”   宁儿被他一番歪理逗得忍俊不禁,嗔他道:“我舅父还没见到,你就先替他想了。”   邵稹不说话,灼灼地注视着她。   她的一颦一笑,皱起眉头,甚至瞪他训他,都让他觉得心动不已。   “那你答应么?”他执着地问。   宁儿没说话,抿抿唇,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嗯。”   她的声音很轻,却胜过万钧之力,将邵稹心中的忐忑和谨慎破得干干净净,拨云见日,顿时灿烂得风光无限。   他忍不住,想再抱抱宁儿。   宁儿却羞怯地把他撑开:“这是在外面……”   邵稹也觉得自己唐突,脸上的笑却仍然收不住。   “回家吧。”他低低道,声音温柔得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   宁儿红着脸,点点头。   邵稹喜滋滋地他放开手,让宁儿坐到车上,拉着马车走起。   街上的人依旧很多,邵稹却格外的有耐心,想着身后车厢里的人,连赶车都似乎变成了一件妙趣横生的事。   行人迎面而过,不少人投来怪异的目光。   邵稹知道自己此刻大概满脸傻笑,却毫不在意。从前听说谁谁为心上人做了什么傻事,他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却明白过来,当喜欢一个的时候,真是就算知道自己在犯傻,也会甘之如饴。   当然,他的宁儿跟别人不同,她从来都那么好……   阳光已经有些斜,风吹的车帏鼓动,邵稹的背影投在上面,不断变作各种形状,宁儿靠在车壁上,看着车帏,脸还在烧。   她用手捂捂脸,又用袖子扇扇风,可仍然觉得烫。   她昨夜还为邵稹说的话纠结不已,可是就在刚才,他告诉她,他什么都不怕,他会做一个配得上她的人,让反对的人无话可说。   宁儿忍不住想笑,心软得像要化开了一样。   世上最好的事,难道不是你满心喜爱着一个人,每日患得患失,忽然有一日,你发现,他也同样想着你?   “宁儿。”邵稹的声音忽而从外面传来。   宁儿坐起来,应一声。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问。   车厢里沉默了片刻,片刻,宁儿轻轻道:“在想你。”   邵稹不过想听听她的声音,话语传入耳中,耳根上城墙厚的皮再度红透。   过了会,他把手伸到车帏底下。   宁儿羞赧地弯弯唇,将手放在上面,未几,被邵稹紧紧握住。   街市熙熙攘攘,二人皆不再言语。   风缓缓吹来,带着这个季节的味道,暖洋洋的,醺得人醉……     马车一路驰回宅子前。邵稹把车停好,宁儿从里面出来。   二人相视,邵稹莞尔,正要对她说话,却忽而听到门里传出一阵笑语声。   二人皆是讶然,一路入内,却见院子里,小娇笑得红光满面,她面前的石墩上,坐着一人,姿态随意而优雅,精美的锦袍在阳光下泛着柔光,风吹来,有淡淡的香味。   听到响动,那人怀中的猞猁回过头来,见到宁儿,“喵”一声跳将下来。   “玳瑁!”宁儿高兴地迎上前去,把它抱在怀里。   “回来了?”萧云卿唇带浅笑,悠悠道。   “你怎么来了?”邵稹有些意外,说罢,瞥向小娇。   小娇忙红着脸道:“这位郎君认得我家四郎,又说是郎君故人,婢子便让他入院中等郎君回来……”她说着,见邵稹的神色不对,声音渐渐听不到。   “为难她做甚。”萧云卿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懒洋洋的笑,“我不能来么?我在洛阳看不到宁儿小娘子,思念甚笃,就来了。” ☆、27夜色   薛霆蒙皇帝召见,在临江台上面圣,受赐了一些绢帛。   走出来的时候,裴荣高兴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薛霆却沉默不语,眼睛一直望着街上。   “望什么?”裴荣发现他心不在焉,顺着他的目光瞅了瞅,“有物事落了?”   薛霆叹口气,道:“找一个女子。”   “什么?”裴荣听得这话,来了精神。   薛家是旧式的士族大家,颇重门风。薛霆家教严厉,不像同龄子弟那样喜欢流声色之地,亦甚少与人谈论女子。裴荣如今听他说出这话来,颇觉新鲜,笑起来,“原来是我们薛郎开窍了,快说说,是如何的美人,竟能让你这般惦记?”   “不是哪个美人,是我表妹。”薛霆叹口气,“多年不见,方才在街上遇到一位女子,长得颇像我姑母,故而疑是我表妹。”   裴荣道:“这有何难,这就去你姑母府上,一问便知,说不定也能见到她。”   薛霆苦笑:“我姑母不在长安,她几年前在成都去世了,我表妹被她伯父接到了别地。”   裴荣愕然:“那你表妹怎会在此地?嫁过来的?”   宁儿的事关系名节,不好与外人说。   薛霆摇摇头,淡淡地一笑:“许是认错了。”   话说着,心里却仍然放不下。   从前,姑母对薛霆十分疼爱,表妹宁儿,他也见过几次。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姑母去世的前两年,他去成都探望,宁儿那时不过十一二岁,一双眼睛与姑母十分相像。   薛霆觉得他不会认错。   方才那女子,年纪与宁儿相当,虽然他们不曾说上什么话,但她看着薛霆的时候,薛霆心中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   他想着,心中隐隐期待,却又疑惑。   如果那是宁儿,在京城里必定比别处好找。可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她那是似乎在找人,不知找的又是谁?   “我找你还不容易。”院子里,萧云卿拿着一只小酒杯,神色悠然,“你在全长安的人面前给曹家的龙舟擂鼓,还怕别人找到你?”   邵稹知道他本事,不以为忤。   “来长安做甚?”他问。   “不是说了么,我想见宁……”萧云卿话说一半,见邵稹冷下脸来,撇撇嘴角,“来长安见些客人。”   邵稹扬眉,收起寒光。   “你不是说洛阳有人等着与你拼命么?”他拿过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拼了不曾?”   萧云卿“嘁”一声,不屑地说:“他倒是想,可最能打的仍然是我的人,他拼什么。”说着,叹口气,喝一口酒,“我羡慕你,逍遥自在,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放着个美人吃不着。”   邵稹笑笑,不由地朝宁儿那边瞥去。   她坐在屋檐下,正喂着玳瑁吃一块蜜糕。   似乎察觉到邵稹的注视,她抬眼看来。四目相对,那脸上绽露笑容,双眸脉脉,唇角弯弯。   萧云卿看看宁儿,又看看邵稹,见他脸上浮着不正常的温柔之色,愣了一下。   狐疑片刻,他露出匪夷之色,凑前来:“怎么?小娘子终于把你收了?”   邵稹的眼睛无光自闪,瞥他一眼,唇角掩饰不住地翘起:“什么收不收的。”   萧云卿笑起来,骂道:“好你个邵稹,也不知谁以前还假兮兮地说什么‘她是何人,我是何人’,我还傻乎乎地信了!”   邵稹白他一眼,得意地说:“那时是那时。”   萧云卿仍好奇:“现在不担忧了?”   邵稹喝一口酒,道:“担忧。我想去西域,换一身皮回来。”   “嗯?西域?”   邵稹颔首,脸上的神色变得认真:“我想和宁儿有个将来,总得挣个清白名声。听说安西四镇在招纳西域的汉人,可安家落籍,去试试,若是成事,什么都好说。”   萧云卿想了想,道:“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我劝你早些去。”   “为何?”   “西域本是不宁之地,突厥人、吐蕃人时常来争,各部朝秦暮楚,你想落籍,总要安宁时才好。且长安也并非宜久居之地,我听说,剑州府已经去剑南剿了匪。”   邵稹讶然:“剑南?可有消息?”   萧云卿摇头:“细处我不知,只听闻有几个匪首被生擒了。”说着,他神色严肃,“他们若供出你,可不是好事。”   邵稹沉吟,道:“无妨。我在山上言行谨慎,名字、身世都是假的。宁儿那是被捉住,也不曾让他们知晓真名与身世,之后一路的过所也是赝造,他们就算想查也查不到。”   萧云卿点头,却道:“还是要谨慎,听我一言,无事别让宁儿出门。”   邵稹不解:“我比她招人恨多了,怎不是我。”   萧云卿眨眨眼:“她比你好看。”   邵稹抓起酒杯就朝他掷去。   夜里,邵稹仍想着萧云卿的话。   西域,安西……可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宁儿。   她在做什么?邵稹心痒痒的,朝窗外望去,夜色如水,星光满天,他犹豫了一会,按捺不住,走了出去。   宁儿的屋里亮着灯,似乎还未歇息。邵稹站立片刻,敲敲门:“宁儿。”   屋里传来宁儿的答应声。   “睡了么?”邵稹问。   话音才落,只听门闩响动,宁儿打开门来。   邵稹看着她,有些不自然地笑笑。   “还未睡?”他问。   宁儿偏头望望天空,道:“还早呀。”   也是。邵稹觉得自己近来爱说废话。他深吸口气,低头看着她:“宁儿,我睡不着,进去与你说说话好么?”   宁儿的脸上泛起红晕,笑笑:“嗯。”说罢,让他进屋。   新租的房子,室内陈设之物十分简单。邵稹虽然先前来过许多次,可是此时,却与以往不同,揣着小心,竟有些入人闺房的神秘之感。   未几,他忽而见宁儿的榻上,她的行李包袱摊了开来,钱财首饰都摆在上面。   “你在做什么?”邵稹讶然问道。   宁儿有些不好意思,瞅瞅他,道:“在数钱。”   “数钱?”邵稹不解。   “嗯。”宁儿走过去,道,“我明日想去买些米面和佐料,做蜜糕试试。”   邵稹想起她白日里说的话,愕然:“你真要做蜜糕来卖?”   宁儿颔首:“我想了许久,做这个也许最好。”   邵稹一哂,道:“你以为街上那些妇人为何要去卖蜜糕,都是为了家中生计。每日起早贪黑,把人累死也未必赚得许多钱,你是官宦家的女儿,做不得这些。”   宁儿皱皱眉,道:“为何做不得?稹郎,你也是官宦家的子弟,一衣一饭却是双手挣来。”   邵稹哭笑不得:“我是男子,你如何与我比得?”   “男子女子又如何?”宁儿皱皱眉,“稹郎,你的钱不是白来的,我手足俱全,不能什么都让你来。”   可你就算卖上五年蜜糕,也未必能赚到我的钱。邵稹心里默默道,却怕打击她,没说出口。   “我怎么不能养你。”邵稹不以为然,“你都答应嫁给我了,男主外女主内,你待在家里便是。”   宁儿的脸“唰”地红透。   “那……那不一样。”她却不让步,嗫嚅道,“我们……嗯,我们还未成亲。”   邵稹的脸也有些热,心里却是甜甜的。   “没成亲你也答应了。”他死皮赖脸,“反正我们如今也有了家,就当是提前过日子。”   宁儿张张口,发现自己辩不过他,却还是想坚持。   她咬咬唇,哀求地望着他:“稹郎,我每日在家也是无事,你就让我试试吧……”   邵稹:“……”   他发现自己对宁儿这个模样,毫无抵御能力,心像冰块遇了火,瞬间溃得没了形。   “稹郎……”宁儿目光盈盈,眼圈微微发红。   邵稹仰头望着房梁,长叹一声。   “你要试,便去试好了。”他终于道,“可是先说好了,长安不比成都,地大人杂,你不可随便出门。”   “不出门怎么卖?”宁儿嘟哝。   “到时让小娇去卖。”   宁儿望着邵稹,还想再争辩争辩,却见他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   邵稹见她没再反驳,松了口气,笑笑:“就这么说定了,天色不早,歇息吧。”   宁儿点点头。   邵稹朝屋外走去,才出门槛,忽而停住:“是了。”   “嗯?”宁儿手扶着门,抬头看他。   邵稹回头,一脸懊悔:“我忘了正事。”   宁儿眨眨眼睛,疑惑地问:“什么正事?”   邵稹注视着她,微笑,低低道:“白日在那马厩里,还未做完的事。”   宁儿的心一撞,红晕涨满脸庞。她望着邵稹,只见那双眸深邃而灼热,注视下,心跳得愈加快。   二人近在咫尺,邵稹的脸渐渐贴近。宁儿以为他要抱一抱自己,却听邵稹道:“你……把眼睛闭上。”   宁儿不解,听话地闭上眼睛。   黑暗中,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过不久,大概还能听到他的……唇上忽而贴来一个温热的东西,柔软,陌生,带着邵稹的气息。   宁儿猛然睁开眼,邵稹的脸就在眼前,停留片刻,离开。   光照昏暗,二人脸上炽热的红潮却清清楚楚。   宁儿怔怔的,过了会,用手指摸摸自己的嘴唇:“稹郎……你……你是亲了我的唇么?”   邵稹低笑:“嗯。”   宁儿泫然欲泣,着急道:“可是……可是会怀孕的!” ☆、28蜜糕(上) “怀……怀孕?!”邵稹懵然。 她却不像说谎的模样,用力点头,眼圈红红。 “你听谁说的?”邵稹疑惑地问。 “我母亲,”宁儿耳根发烫,小声道,“我以前爬墙,见到邻居家的郎君和新妇在树下……嗯,亲嘴。就去问母亲他们为何要这样。母亲说这样才会有孩子。果然过了不久,那新妇就有了孩子。”说着,她的眼圈更加红,“稹郎,若是怀孕,我等岂不是未婚生子……算私奔么?” 邵稹啼笑皆非。 他很想去杜夫人坟前问问,她到底都给宁儿教了些什么。 “宁儿……”邵稹挠挠头,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不会怀孕的。” “嗯?”宁儿诧异地看他。 “怀孕要做更多……”邵稹有些结巴,“你母亲未告诉你,除了亲嘴唇,还要睡在一起。”这话出来,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妥。 果然,宁儿神色一变:“可我们也睡在一起了!” “不是那样!”邵稹急忙道,“我们那时,谁也没碰谁,可要想怀孕,还要……嗯,你明白么?” 宁儿疑惑地看他,眼睛眨了眨,一脸不解。 邵稹面红耳赤,却觉得自己有必要担起教化的重任,耐心道:“你见过牲畜交尾么?” 宁儿茫然,道:“只见过猫打架。” “怎么打?” “一只骑在另一只上面……” “就是如此。”邵稹笃定地说:“人也要那样。” 宁儿愣住,想象了一下,把猫换成两个人,忽而觉得滑稽得很,想笑;可当她把那两人安上自己和邵稹的脸,却忽而感到耳根烧得厉害。 邵稹见她神色变幻不定,小心地问:“明白了么?” 宁儿满面羞窘,点点头。 邵稹看着她的模样,心中好笑又柔软,忍不住把手放在宁儿的肩上,微微低头。 宁儿一惊,想躲开, 邵稹忙道:“不亲嘴!”宁儿顿住,他轻轻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那触感又轻又软,呼吸间传来邵稹身上的气息,宁儿并不觉得排斥,反而……嗯,很舒服。脸蒸腾着热气,她抬眼望向邵稹,见他挂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深深。 “去睡吧。”他说。 宁儿有些怔怔,应一声,看着邵稹对她笑笑,把门关上了:“勿忘了闩门。”未几,传来离开的脚步声。 脸仍然发烫,宁儿转身,心笃笃跳着,摸摸额间。 方才那个吻的触感似乎仍有残留,就像从前自己偷偷用母亲的胭脂在眉间描花钿。 情人之间原来可以做这样的事呀,她心道,真好…… 邵稹要到东市的那户富人家里做武师,第二日,他早早地起身。 宁儿的房门紧闭着,小娇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蒸气腾腾。邵稹出门,到坊中买了蒸饼回来,才进门,却发现宁儿站在了院子里。 “怎么起这么早?”邵稹讶然。 宁儿脸上仍残存着睡意,揉揉眼睛,道:“我以为你今日要早早出门,便赶着起来了……” 邵稹哂然,却不禁温柔浅笑。 “坊门还未开,我要走也出不去。”他说着,拉过宁儿的手,在石墩上坐下。小娇把粥盛出来,三人一道用早膳。 邵稹看着宁儿,她低头慢慢地吹着粥上的热气,皮肤映着晨曦,泛着晶莹的微光。 他想起昨夜的事,不禁又觉得好笑起来。 宁儿发现了异状,抬眼,见他笑眼弯弯瞅着自己,未几,也忽然明白过来。 红晕爬上脸颊,宁儿恼羞成怒,瞪着他:“不许笑。” 邵稹忍住,脸绷得辛苦:“不笑,不笑!”说着,打岔地给她碗里再添些粥,“多吃些。” 小娇不明所以,看看他们,满面疑惑。 市鼓响起,坊门开了。邵稹临走前,将两片金叶子递给宁儿:“你那点钱买米面不够,这些你拿着。” 宁儿一看,不肯接:“不够就少买些,够的。” 邵稹料到她会这样,道:“你既然想赚钱,便该想得正经些。做生意,本钱是重头,不肯下本钱哪来的大赚头?就当是我借你的,将来你赚了再还我。” 宁儿犹豫再三,觉得邵稹的话有些道理,终于接过来。 “嗯,我会写契书。”宁儿道。 邵稹无语,却知道宁儿的性子如此,非一时拗得过来。 “好。”他笑笑,敷衍道,“我回来再说。”说罢,不等她接话,牵着马出了门。 宁儿昨夜里还未钱财不够烦恼,还打起了卖首饰的主意,如今忽而有了钱,她干劲十足。 邵稹走后,宁儿便戴上羃离,拉着小娇出门去。 他们住的归义坊不算大,可坊中的店家却是货物齐全。宁儿只想先试试,买了两斤细米粉,再加上蜜糖、油盐和香料,说了家宅和时辰,让店里的人送到宅子里去。天还早,难得出来,宁儿和小娇都是女子心性,打算四处逛逛再回去。 邵稹的没什么衣服,宁儿带了一件他的旧袍子出来,到衣冠铺子里挑了布,让裁缝照着袍子尺寸做新衣。 走了一圈,二人都有些饿了。小娇对宁儿说:“归义坊中有一处食肆,叫风香楼,汤饼做得极好,长安闻名,娘子不若尝尝。” 宁儿听了,觉得不错。 风香楼就在街口,楼入其名,隔着百步,已经能闻到汤饼的香味。不过,里面十分热闹,楼上楼下都是人,宁儿戴着羃离,又记着邵稹的话,便让小娇去买些,带回家中再吃。 等待的时候,宁儿看到一位面向精干的妇人,在柜前絮絮叨叨地与仆人道:“……那些个不入流的厨子,说什么会做南方糕饼,做出来净是些难吃的,不如不要……” 话语传到宁儿耳中,隔着羃离的皂纱,她瞥瞥那妇人,似乎是店里的当垆娘子。 南方糕饼……宁儿心中忽而灵光一动。 “娘子!买到了!”小娇提着一只食盒,高兴地走出来,道,“我报了地方,店里的人还准我将食盒拿走,吃完了再还来。” 宁儿笑笑,点头,与她一起回去。 吃过了汤饼,宁儿洗净手,学着母亲从前的样子围上围裙,在厨房里做起蜜糕来。虽然多年未动手,但手艺却不曾坏,忙了大半天,待得揭开蒸锅,蜜糕的香味扑鼻而来。小娇望去,不禁露出垂涎之色。 “尝些吧。”宁儿笑吟吟地取一块给她。 小娇一边谢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咬一口:“烫……嗯!真好吃!” 宁儿见她两眼放光,自己也尝了尝,却皱皱眉。 “不够好。”她有些沮丧,“油盐配得不匀。” 小娇愕然:“娘子也太挑剔了。” “不挑剔不行。”宁儿思索着,却不闲着,动手在做。 直到日头渐渐偏了,宁儿尝尝新做出的蜜糕,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她让小娇将风香楼的食盒洗净,挑出几块好看的,装到里面,笑吟吟道:“我与你一道去还食盒。” 邵稹当了一天武师,训完了,主人家留他用晚膳,邵稹心中牵挂着宁儿,委婉推辞。 也不知道那蜜糕做出来不曾。路上,他心里想着,这天气,蜜糕做出来要立刻拿出卖,现在大概已经在卖着了吧? 他心里盘算着,宁儿毕竟是个闺阁女子,做出来的蜜糕未必好吃,若是卖不出去……他想到宁儿眼泪摇摇欲坠的委屈模样,有些不忍,下意识地摸摸钱囊。 若真是这样,暗地里将那些蜜糕都买下来好了…… 怀揣着心思,才进了坊门,邵稹就迫不及待地往买吃食的街口望,一圈下来,却不见小娇或宁儿的身影。 没做成么?邵稹想着,却有些庆幸,没做成才好…… 不料,才进家门,他听到有欢快的笑声传来。他疑惑地走到前院,却见宁儿和小娇正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郎君回来了!”小娇眼尖,看到邵稹,笑道,“娘子做了蜜糕呢!” 邵稹笑笑,走过去,果然,院子里的小案上,摆着许多蜜糕。 “这么多?”邵稹扬扬眉,瞅向宁儿。 宁儿抿唇笑着,拿起一块,递给他:“稹郎,尝尝。” 邵稹接过,吃一口,愣住。那味道又香又甜,却不腻人,入口即化,竟是十分美味。 见他意外的模样,小娇笑嘻嘻道:“郎君,方才娘子拿着蜜糕去了街口的风香楼,你猜如何?那店主人立刻买了,夜里还要再做十斤再送去呢!” 邵稹闻言,吃惊地看向宁儿:“真的?” 宁儿笑吟吟的,望着他,点点头:“嗯,真的。” 邵稹却不放心:“你卖几钱一斤?” “五十文。”宁儿道。 邵稹又问了米面、佐料的价钱,再算上柴火,最后,还加上了小娇的工钱,算下来,居然每斤赚了十六文。 他彻底没了话语,未曾想到,宁儿也会有精明的时候。 “我从前不知物价,知晓了,也无甚难事。”她拉着他的手,笑得甜甜,“稹郎,过不了几日,我就能把借你的钱还上了。” 邵稹苦笑。 自己其实是盼着她还不上才好啊…… ☆、29蜜糕(下) 用过晚膳之后,小娇去铺子里订的米面佐料很快迭来了,宁儿千劲满满,一头扎进了厨房。 邵稹看不下去,有些不高兴,道:“这么劳累做甚,我去说说,要吃明天再做,哪有让人一天忙到晚的。 见他真的转身便走,宁儿将他拦住。 “风香楼夜里有夜市,当护娘子想夜里摆出去,让食客常常,若是好了,将来每天都要。’她皱眉,小脸认真,稹郎,我想自已出去卖,你又不许,如今风香楼肯要,岂不是正好?今日是头一日,劳累些是自然的,将来做熟了,便不会这样忙碌了。’ 邵稹虽不愿意,听得她这样说,又见她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挫败地叹一口气。 宁儿见他不再反对,冲他笑笑,又忙活起来。 “小娇,香油要再搅一搅。’宁儿吩咐着,洗好手正要和米粉,一只手却伸过来,将她拉开。 “你那点力气,米粉搓不好。’邵稹一边卷起袖子一边道,洗洗手,自已搓起来。 搓了一会,他忽而发现旁边役有动静,回头,却发现宁儿望着他,满面感动之色:“镇郎……’ 邵植天奈地笑笑。忽然伸出丰来。件娥的鱼子上禅了一层米粉。看着她的模样,大笑起来:“花猫,哈哈哈哈……’ 宁儿愣了愣,哭笑不得,急忙擦掉,也顺手蹭一把米粉。 邵稹灵活地闪身,宁儿却不放过,拽住他,把粉抹到他脸上:“你才是花猫 二人笑嘻嘻地你争我躲,闹作一团。小娇提着一捅水进来时,邵稹一脸花白,正锁着宁儿的手臂,宁儿“咯咯地笑个不停。 “呃……’小娇脸上一热,偷笑地走开。 二人这才意识到玩过头了,连忙各自松开。 四目相对,宁儿脸红红的,望着邵稹的脸,仍觉得好笑,用袖子给他擦。 邵稹也将她脸上的米粉擦干净,道:“快做吧,迟了那边可要不高兴。 宁儿应一声,重新洗了手,在旁边拿起碗来调香油。 蜜糕按时送到了风香楼,当护娘子试了试,赞不绝口:“郎君家的小娘子可真是贤惠人,这般风味,全京城里也只有她能做出来 邵稹笑笑,忽而觉得宁儿被夸奖,他自己也会高兴。 聊了好一会,邵稹拿了钱回来,递给宁儿:“五百文钱,收好。 宁儿接过,杭甸甸的,不禁莞尔。觉得自己赚钱,原来是这般心满意足。 邵稹看到她手掌红红的,皱皱眉,拉过来,看了看,有些心疼。 “再磨多些就要长泡起茧了,’他说,“以后搓粉,搬运这些力气活,留着我回来再做。 宁儿不在乎道:“也算不得什么,今日做得多了些,明日不必如此。 邵植看着她喜气洋洋的脸,苦笑:“你舅父要是知道我让你做蜜糕去卖,必定更不肯将你嫁给我了。 宁儿望着他,道:“我舅父是明理之人,他从前也曾说,不可瞧不起靠双手讨生活的人。 可他未必瞧得起贼人。邵植心里道,笑笑不语。 灯光温柔,宁儿看着他把钱放在一个包袱里,又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最后在一只木柜后面的墙壁上发现了两块松动的砖。邵稹把砖头取出来,把钱塞进去,拍拍手上的灰。 回头,他发现宁儿的目光跟着自己,走回来在她身旁坐下。 “宁儿。’邵植道。 “嗯?’ “我想抱抱你。’ 宁儿一愣,登时面色排红。她忙看看外面,没有人,小娇累了一日,已经去睡了。 想了想,宁儿羞报地领首:“抱吧。’ 抱。 邵植看到她正式应许表情,忽然有些别扭,掩饰地轻咳两声,坐近一些,未几,又再坐近一些,贴着她。 他伸手,环过她的腰。那腰很柔软,稍稍用力,宁儿倚在了邵稹怀里。二人依偎,邵稹的脸颊贴 着她的头发,呼吸间满是她的昧道。 宁儿看着地上的影子,淡淡的,奇形怪状,却知道那是合在一起的两人。 “稹郎。’ “嗯 宁儿轻声道,“我有时候,觉得是不是能找到舅父,也没那么紧要了。 邵稹讶然,问:“为何? “我怕找到了他,就会见不到你。 心忽然像也吃了蜜糕一样,甜甜软软,邵慎不禁把她搂得紧些,却揉揉她的头发:“怎会见不到 我还要娶你,就算逼也要把你舅父逼同意了。 宁儿回头,他的目光半是玩笑半认真,不禁耳根一热。 “也不知道那些商旅何时会送信来。’她说。 邵稹道:“不是说过了么个我等在长安留两个月,若是还没信来,就去西域。 宁儿领首,想了想,又问:"稹郎,你去过西域么? 没去过,但一直想去。 “你想去做什么? 邵稹道:“去看看我父亲去过的地方。 宁儿一怔。她知道他的父亲是征突厥战死的,沉默片刻,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将来,我陪你一起去看。 邵植深深看着她,心中温暖,在她的颊上吻了吻。 薛霆在宫中当值一夜,出来的时候,旭日东升,巍峨的宫殿在地上投着巨大的影子。 钟鼓声早己经响过,赶往各衙署办公的官吏络绎不绝。 “元钧!后面传来裴荣的声音,薛霆望去,只见他追上来,也是一脸倦意。裴荣最近刚入南衙与薛霆一样,在宫中当值整夜。 “回去么’裴荣问。 薛霆额首。 “午后去打马球如何?我约T伯允他们,还差一人。 “差一人就让我凑数?’薛霆冷瞥他,“早时怎不说。’ 裴荣晒笑:“你近来不是忙么……听说你最近将各坊各里的过所记录都翻了一遍,昨日遇到户部主事,他说有些里正特地去问他,还以为你是御史派去查案的。 薛霆听出了这言语中劝告的意味,笑笑,道:“不过为了些私事,也就看了几个坊。 “私事?’裴荣道:“该不会是你那日说的表妹?’ 薛霆似笑非笑:“你才是御史遣来查案的吧个’ “关心你么……’ 二人正说着话,一个相熟的金吾卫迎面而来,打招呼道:“元钧,文敬,回去了个’ “回了。’薛霆莞尔。 裴荣却看到他手上的荷叶包,眼睛一亮,“嗬,带了食物。’ 那人苦笑:“是啊,还未用早膳,原本想早些来的,起迟了。 说话间,两个御史台的官吏走过,他忙将荷叶包藏到身后。 等他们走得远些,金吾卫叹气:“吃不得了,要么全给你们。 裴荣求之不得,笑嘻嘻接过。 寒暄两句,那人匆匆往府衙里赶。裴荣不紧不慢地拆开荷叶包,一阵香味扑鼻而来。 “蜜糕’裴荣自言自语,拿起一块放嘴里,眼睛一亮,“唔,好吃!元钧,来吃! 薛霆也有些饿了,四下里看了看,伸手拿一块放到嘴里。 “味道真好,也不知是何处买来的,下次……’裴荣正说着吗,忽而发现薛霆脚步慢下来,神色不定。 “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去。’薛霆对他说,转身就追着那金吾卫的背影跑去。 “哎,元钧……’裴荣话未说完,薛霆已经风一般地远去了。 太阳己经高高悬在空中。 薛霆骑着马,避开人流拥挤的大道,往归义坊赶。 昨夜的疲倦己经被方才那块蜜糕化得无影无踪。 “……归义坊风香楼的蜜糕,这几日许多人去吃。我昨日拖那边当值的武侯替我买的……’方才问来的话犹自耳旁。 姑母做的蜜糕,他从小最是爱吃,味道独一无二,女吟能做出来的,除了宁儿,他想不到别人。 宁儿……薛霆想到那日在街上遇到的女子,先前猜侧的一切变得合理起来。 终于到了归义坊,才进坊门,便看到了风香楼。 薛霆从前来过几回,熟门熟路地进去,向店里的仆人询问。 “做蜜糕的娘子’仆人看看他身上的官服,不敢隐瞒,道,“刚刚来过,才出门。 薛霆望望门外,忙问:“往何处去了?’ 仆人指指方向,道:“出门往西去了,戴着一顶柔离,还跟着个婢子……’ 薛霆立刻追过去。 坊间的街上,人来人往,薛霆一边从人群的缝隙里钻出去,一边向前张望。柔离,婢子……未几,他忽然看到一个带着薰离的女子,旁边跟着一名小裨。 薛霆连忙跑上前去,却见那是个中年妇人,见到他夹然出现在面前,妇人和婢子都吃了一惊。薛霆赧然,忙道歉,往街边走开。 “娘子!看那小扇,真好看……’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薛霆瞥了瞥,目光定住。 街边一处买扇子的铺子前,立着两个女子,一个脸圆圆的,看模样,当是脾子;另一位,戴着柔离,虽看不情面容,却是亭亭玉立。 二人看了一会扇子,朝这边走来,擦身时,薛霆唤了声:“宁儿。’ 话音出口,戴柔离的女子脚步顿住。 她转头朝他看来,轻薄的皂纱下,隐约透着讶异的目光。 ☆、30表兄 宁儿望着面前的人,只见是个青年,身上的装束像是官服…… “你……她觉得陌生,有些不好意思,正想问情楚,那人的声音穿过皂纱,“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薛霆 呼吸在瞬间凝滞。 宁儿将皂纱撩起,睁大眼睛。 阳光下,他眉目俊朗,宁儿仔细看着,心中使劲回忆,从前薛霆的容貌虽记不清,但此人的确与她舅父薛敬有些相像。 薛霆满面惊喜,见宁儿怔怔,怕她不信,忙道:“我父亲薛敬,是你二舅父。他得知你在剑南落难,一直苦苦寻你无果。端午那日我在大街上遇到你便己经认出你,你却跑了,今日我吃到……哎……’他忽然看到宁儿两眼泛起泪光,越来越满,摇摇欲坠。 “表……表兄……’宁儿望着他,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硬咽得不能言语。 风带着夏日的热,院子里却是凉快。薛霆立在前院的树下,四下里看看,只见这是一处并不宽敞的屋宅,在南城随处可见。简陋陈旧,外墙的白皮剥蚀得几乎不见,幸而屋子还是结实,收拾得也算整洁。 圆脸的脾子在厨房里忙碌着,薛霆一眼扫过,未几,看到宁儿捧着一杯水出来。 她望着薛霆,方才哭得红红的眼睛,此时漾满羞涩的笑:“此处无好茶,只能请你喝些水 薛霆笑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清水足矣。’他温文道,接过来,缓缓饮一口。 他看着宁儿,多年不见,她己经不再是那个稚气的小童,出落得温柔美丽。他们不算熟悉,如今以失散亲人的面目相见,激动过后,其实还有些生分。他并不期望交浅言深,能相认,己经够了。 “表妹一直住在此处?’薛霆问道。 宁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来到不过十日。从剑南出来,我一心去商州寻舅父,可舅父却不见了,府衙里的官文上说,舅父去了安西……’ “安西?薛霆皱眉,道:“我父亲并未去安西。两年前,父亲接调令往洛阳,不到半年,又到了长安,商州府中的官文应当说的是洛阳才对。’ 宁儿愣住…… 薛霆追问:“何人告知你我等去了安西?’。 “是……’宁儿想到了萧云卿,可那也是个不好说的名字,犹豫了一下,道,“是托商州的友人问的。 薛霆看着她。这话先不论真假,但多少有隐瞒。 但薛霆并不着急。 她在剑南落入匪手,又远行至此,其中曲折,只怕关乎廉耻,薛霆不便提及。他叹口气,道。:闻知你失踪,我曾去剑南及各通衢之地寻找,查验各地过所记录,却不见你。 宁儿讶然。她未曾想到舅父竟早知道了自己落难的事,更不知道表兄己经为自己做过许多,心中感动满满。但是,薛霆提到过所,她又不禁心惊。邵稹带她出来,过所是伪造的,一旦败露,二人都要入罪。 “剑南到京城千里迢迢,表妹是如何来到的? 宁儿知道这些瞒不过,幸而在商州时就己经与邵镇对好了说辞,低声答道,“我被山贼劫持,恰遇匪首为分赃之事争斗,乘乱逃了出来。可我不想回蓖城,我伯父为我择的夫婿是个药罐,回去必定还要迫着完婚,故而````停了停,她道,“从剑南出来时,我遇到从前父亲旧友家的儿郎,叫邵稹。他见我落难,出手相助,带我去商州寻舅父。可到了商州,舅父不见,又误以为你们去了安西,稹郎便在商州寻了去西域的商旅送信,又带我来了长安等待消息。 一番话说得曲折,她不知道薛霆听懂不曾,见他眉头凝起,忙道。“表兄,商州那说你们去了安西的官文,当是看错了别人的,稹郎为人正直,一路以礼相待,不会害我。 薛霆微微颔首,心中却不置可否。 用假过所通关的事,就算宁儿不肯明说,他也己经想到。 间州那边,宁儿不想嫁,是情理之中。据剑南的匪首供认,一个叫田七的人当时也在山上,自称与宁儿是表兄妹,带她下山寻亲。这个田七。是不是宁儿说的邵稹,尚且未知,不过宁儿不想被蓖城的伯父找到,用假过所过关津,同样也是情理之中。 假过所……薛霆玩味,能骗过这么多眼光老辣的守卫,这个邵稹即便清白,能耐也比山贼强多了 只是这行径,按律要受刑。薛霆本想说一说,但看着宁儿忐忑的模样,可怜兮兮,并且她是一心来找他们求助,他反倒不好意思多说了。 薛霆看着她,莞尔:“表妹,父亲就在长安。自从得知你出事,他茶饭不思,费尽心寻找。你现下跟我回去,他必定欢欣不己。’ 宁儿也想早点见到舅父,正要应许,却有些犹豫。 “表兄,’她嚎懦道,“稹郎出了门,还是等他回来再去吧。之说着,她笑笑,“稹郎可好了,他是我的恩人,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我。’ “哦?’薛霖亦有些兴趣。,问。“他去了何外? “他去一户人家里当武师。之宁儿道,有些不好意思,“他要挣盘缠,我又帮不上忙 薛霆正要说话,忽然,小娇的声音传来:“娘子,郎君回来了 宁儿讶然,露出喜色:“表兄,稹郎回来了 薛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午后阳光铺在地上,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走来,腰上佩着刀,影子长长,将庭院分作两半。 “稹郎!’宁儿迎上前去,激动地说,“我找到表兄了,我舅父一家,原来就在长安! 邵镇讶然,看向薛霆。 四目相对,薛霆露出微笑,走过来:“表妹,这位就是你那位恩人邵稹么’话是问宁儿,他的眼睛却盯着邵稹。 邵镇察觉到那目光中审视,看着他,并不避让。他神色从容地笑笑,一礼:‘原来是薛公子,邵某久仰。 薛霆亦礼,道:“邵公子救助在下表妹,还未道谢。 一番寒暄,宁儿笑逐颜开,问邵稹,“稹郎,今日怎那么早回来?’ 邵稹莞尔,道:“今日主人家来了客人,要设宴,故而早早散了。 他对宁儿说话时,眉眼间添上一抹柔和之色。 薛霆看看他,又看看宁儿,目光微微一动。 “宁儿’薛霆道,“如今既然恩人回来,不若一道回府,父亲必然重谢。 宁儿额首,望着邵稹,道:稹郎,我要去见舅父,你与我一道去,好么 邵稹看着薛霆,只见他脸上落着一抹斜照,目光炯炯。 片刻,他唇角弯了弯,笑意欣然:“当然好。 宁儿坐上马车,驾车的仍是邵镇。 薛霆骑着白马在前引路。白马的鬃毛结做五花,衬着左千牛的官袍,宝刀银跨,器宇轩昂。一路穿城过市,不少人回头张望。 邵稹坐在车前,瞥着他,神色平静无波。 当马车走进了薛宅所在的通义坊,宁儿从纱帘往外望去,只见道路两旁的围墙后面,都是高屋重檐,一看便知住的人非富即贵。车马才到门前,薛霆便让家人速速传报。 宁儿下了车,望望四周,只觉俱是陌生,有些紧张。 薛霆看出来,安慰道:“别怕,里面住的都是家人,你都识得。 宁儿看着他,腼腆地笑了笑。 未多时,一个身影匆匆出来,宁儿望去,只见那身形相貌,确是自己思念许久的舅父薛敬。 “宁儿!’他看到宁儿,声音微微颤抖。 那声音熟悉,入耳瞬间,一阵酸涩涌上心头,激动、委屈或高兴,己经辨别不清楚。 “舅……舅父……’宁儿的双眼被泪水迷蒙,快步跑上前去。 一番曲折,终得相见,薛敬亦是老泪纵横。他扶着宁儿,将她上下打量,见是无恙,双目通红地长叹一声:“幸而你平安,若是有个长短,我怎么对得起你父亲母亲……’ 宁儿见他两髻花白。心中愧疚,哽咽着道:“甥……甥女不孝……’ 薛敬摇头,道:“是舅父大意,若当初将你接到身边,何来这许多差错 舅母韦氏站在一旁,举袖拭拭泪水,拉过宁儿的手,向薛敬劝道:“宁儿好不容易回来,还是入内再叙。’ 薛敬听了,忙拭去眼泪:“正是,正是。这时,他看到立在后面的邵稹,讶然:“这位是…… 薛霆忙道:“父亲,这位是姑父故友家的儿郎,姓邵名稹,正是他将宁儿护送至长安。 薛敬诧异,看向宁儿。 宁儿擦干眼泪,莞尔道:“舅父,稹郎是甥女的思人。 薛敬看向邵稹,忽而正色,长揖一礼:“恩人高义,受敬一拜。 邵稹赧然,忙将他扶住,继而还礼:“公台言重,故人有难,帮忙本是应当。 薛敬赞许地看着他,似乎想起什么,道:“郎君姓邵,老叟记得故妹婿有一忘年之交也姓邵,是益州司马。 邵镇莞尔,道:“正是在下祖父。’ 薛敬展眉大笑:“如此说来,竟是故人救了故人一’ 众人皆是笑语一片,薛敬吩咐家人备宴,为宁儿与邵稹接风洗尘。 进了门,韦氏发现薛霆还在后面,道:“元钧,还在那里做甚,快上前来。 薛霆应一声,看向邵植的背影,若有所思,未几,跟上前去。 ☆、31筵席 筵席还未备好,众人喜盈盈地坐在堂上寒暄。薛敬和韦氏坐上首,宁儿和薛霆在下首对坐,邵稹坐在薛霆的旁边。 薛敬看着宁儿,感慨道:“而自从得知你不见,余昼夜不得安宁。你表兄亲自往剑南寻找,亦不见消息。未想得山不转水转,你竟到了长安吗,老安这心,终是落定。 宁儿知道自己给舅父一家添了不少麻烦,又是内疚又是感激,道:“舅父,这一路上,多亏了稹郎护着甥女,否则,女吟甥女身在何处也未可知 薛敬看向邵稹,莞尔道。“邵郎君恩德,薛氏阖家感激不尽。’ 邵稹谦逊道:“举手之劳,公台过奖。 薛敬持持胡子,道:“若未曾记错,余曾在成都见过邵郎。 众人皆讶然。 “舅父见过稹郎?’宁儿问道。 薛敬笑而额首,道:“你忘了个多年前,余曾带元钧往成都探望你们一家,亦曾与邵司马相见。,说着,他看向邵稹,“邵司马为人豪放,武术精湛,余甚为佩服。邵郎彼时年幼,似乎才口岁,与元钧差不多高。自然,宁儿更小。 这话出来,众人皆新奇不已 宁儿朝邵稹看去,笑得甜甜。邵镇正襟危坐,瞥瞥她,无所表示,目光中的笑意却是更深。 薛敬对韦氏叹道:“如今一转眼,儿女们都大了,我等垂垂老夹。’ 宁儿忙道:“舅父不老。’。 薛敬竿竿。看向邵植,“还不知邵郎的字 “稹字致之,是祖父取的。 “致之。’薛敬抚须念着,赞许道,“雅而风骨独到,果有名士之风。以后,便称你致之如何? 邵稹微笑:“公台过誉,自当如此。 一番相叙,家人将各色膳食呈上。 薛敬执起案上酒杯,道:“致之将余甥女平安带来,第一杯酒,当敬致之。 邵植亦举杯,欠身道:“公台客气。 才要饮下,忽然间,瞥到薛霆正看着他。他唇带淡笑,双眸平静,看不出波澜。 邵稹向他微微一领首,仰头饮下。 宴席宾主尽欢,膳后,日头己经快落山了。 薛敬吩咐家人收拾出厢房来,让宁儿住下。 宁儿怔了怔,对薛敬道:“舅父,甥女一应用物还在归义坊的屋宅中,今夜还是先回去,明日再过来。 舅母韦氏却道:“这怎么行?你一个未嫁女子,从前宿在外面是无奈,如今回到了舅父家,理当留下。日常用物,家中应有尽有,便是十分紧要,明日再遣家人去取不迟。 宁儿闻得此言,犹豫着,却将目光瞥向邵稹。 邵稹看着她:“夫人所言极是。你物件不多。我今夜回去。替你收拾了行李,明日送来便是 薛敬道:“致之亦不必匆忙,今夜也宿在我府中,与老叟接着饮酒再叙,岂不正好’ 邵稹却笑笑,推却:“多谢公台,我不曾交代仆人留宿之事,恐家宅有失。且明日一早还有事忙碌,实不便留宿,改日得了闲,植定当奉陪。 薛敬见他这么说,也不再挽留,莞尔道:“如此,改日再叙。 天不早,迟了恐坊门关闭。 邵稹辞别众人,去取马车。 正要出后院,宁儿的声音忽而传来:“镇郎, 邵稹回头,她朝自己跑过来,望着他,神色里含着歉意。 “稹郎……我今夜不能随你回去了。’她低低道。 “嗯。’邵稹道。 宁儿盯着他,似乎在仔细查找那脸上否有不快之色。 邵稹无奈笑笑,道:“宁儿,薛公将你留下是对的,此处也比归义坊的宅子好多了,我有何担忧。” “我说的不是这个。宁儿微微皱眉,道,“稹郎,我是说,我住进来,日后你我相见便难了……’说着,她似乎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你是我家故人,又是我思人,我去与舅父说说,让你也搬来住,好么 邵稹苦笑:“那如何使得,宁儿,我跟你不一样,就算你舅父愿意,我也不会来。 见宁儿露出失落之色,邵稹眨眨眼,道:“别担心,暂时见不到也无妨。我不是说过,我会娶你,就算逼也会把你舅父逼同意么? 宁儿望着他,虽觉得这话并不十分底气十足,却还是笑笑,点点头:“嗯。 “还有一事。’邵稹想了想,道,“你表兄薛霆,当初为寻你去过剑南。我前些日子听说剑南的山匪己经剿灭,若你表兄能打听得许多消息,或许己经知晓了你跟我下山的事。 宁儿讶然,神色一变。 “那他若知道了你是…… 邵稹摇头,低低道:“他就算猜到,也无凭据。宁儿,还记得我从前与你商议下的说辞么如果他们问到下山时的事,你就说,当初田七一心分赃走人,胁迫你谎称是表兄妹,下了山。不料其余匪首眼红,在山下截杀,我恰好路过,将你救了出来。 “那……田七呢 “死了。 宁儿领首:“嗯。 邵稹见她认真背下来的样子,不禁莞尔,目光深深:“宁儿,我先回去了。 宁儿有些不舍,想到今夜会见不到他,心中倏而空落落的。但她没有多说,只点点头。 邵稹看着她,亦是不舍。想像平日四下里相处那样,吻吻她的面颊或额头,却瞥见有家人正在附近。 “回去吧。我还要赶回宅中。’他轻声道。说罢。上马而去。 薛霆来到薛敬的书房之中,进门,只见薛敬坐在榻上,似乎在沉思。 “父亲,你唤我。’薛霆道。 薛敬颔首。让他坐下。 “元钧,邵稹此人,你如何看?’他缓缓道。 薛霆知道父亲终会问起,道:“父亲有想法? 薛敬抚须,道:“宁儿千里而来,不容易。她刚刚来到,还未熟捻,一些细处关乎名节,我不便询问。 “儿亦是这般想法。’薛霆道。 “不过这邵镇……薛敬皱皱眉,道,“你当初从剑南回来,说宁儿被一个自称是表兄的匪首带走,此人,莫非就是邵稹?’。 薛霆道:“儿亦是此般猜测,可当时审问,那些匪首并未说出许多,亦无佐证。父亲想弄清也不难,若能让犯人亲眼指证……’。 “不可。’薛敬摇头,“你表妹跟着他许久,一旦指证事实,你表妹亦脱不得干系。 薛霆讶然:“那……’ “元钧,你可曾想过,邵稹若是田七,将宁儿带下山,又一路送到京城,是为了什么’ 薛霆道:“父亲有所不知,宁儿与我说过,她原本以为我等在商州,便去了商州,而后,有人在商州查到官文,说父亲去了安西,于是,邵镇将宁儿带到了长安。听宁儿的意思,似乎还给西域送了信,若无音讯,邵镇便要带宁儿去安西。 “哦?’薛敬讶然。 “父亲。’薛霆思索着,道,“儿以为,那写着父亲去了安西的官文,就是邵稹伪造的。 邵稹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了宅中。 小娇迎出来,见只有他一人,讶然:“郎君,娘子呢?’ “她不回来了。’邵稹道。 “不回来了?小娇诧异,正想再问,却见邵稹己经朝堂上走去,一语不发。 “郎君一之小娇忙道,“萧郎君来了,正在堂上 邵稹脚步顿住,正想问哪个萧郎君,却听“瞄’一声传来,萧云卿走出堂前,笑笑,“回来了?,说罢,看看他身后,却露出讶色,“宁儿小娘子怎么……’。 话音未落,却见邵稹疾风一般朝他扑来,萧云卿不及闪躲,脸受了他重重一拳。 “喵,.玳瑁受惊,窜到廊下。 “邵稹。你疯7?·,.潇云卿半边脸火辣辣地痛,大怒喝道。 邵植却不语,沉着脸,又一拳挥来。萧云卿出手挡住,一脚飞起,邵镇闪身,拦腰将他抱住,二人滚倒在地,扭打在一起。 “邵稹!萧云卿好不容易摆脱了梗在脖子上的手臂,气得大骂,“疯什么疯!我何时得罪了你? “你还有脸说}’邵镇吼道,“商州的那官文,是你编的l宁儿的舅父就在长安。 萧云卿愣了愣,另外半边脸又吃了一拳。 “全是你设计的l戈邵镇怒道,“那封寄去安西的信,也未送出去吧?你打算如何瞒我?嗯?路上被匪徒劫了,还是找不到人 萧云卿被他吼得受不了,猛地发力,往他身上一瑞,将他推开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l’他站起来,摸摸唇角,一阵烧疼,登时火口贫心头,骂道,“邵稹你自己也知道你什么底子!宁儿舅父是什么人你知么?在商州时就己经是六品朝官,你把娥她送到她舅父眼前,你以为你逃得掉!我瞒着,是为了帮你知道么,你这竖子田舍汉, 邵稹瞪着他,眼睛里泛着一层红丝。 萧云卿冷冷地继续道:“你从前做的事,说不好听就是个江洋大盗拿住了得个功勋,谁不乐意?用你那蠢脑袋想一想,宁儿保得了你么? ☆、32明月   邵稹看着萧云卿,拳头攥得骨节发白,却终是没有再挥起来。   他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渐渐黯淡,呆立了一会,慢慢转身而去。   小娇被二人打架怒骂的阵势吓得要命,看到邵稹突然变成这样,却也担心,忍不住道:“郎君……”   “莫管他。”萧云卿冷冷道,“让他去,死不了的。”   “或许邵稹有同党,他知道我等不在商州,故意为之。”书房里,薛霆眉头微微蹙起。   薛敬看着儿子笃定的神色,笑了笑。   薛霆跟他年轻的时候很像,处事思想灵敏,虽有时觉得成熟不足,却比他年轻时多了些锐气。薛氏一族中儿郎中,自己的这个儿子确实是佼佼者。   他缓缓道:“如此,就算那官文是伪造,在此之前,邵稹一路护送宁儿到商州,又是为何?邵稹所图何物?宁儿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若想行贩卖人口之事,不出剑南便可,又何必一路到商州?”   薛霆结舌,疑惑地看着他:“父亲之意……”   “方才在宴上,我曾仔细留意,邵稹与宁儿,只怕情谊非同一般。方才我听家人来报,邵稹临走之前,与宁儿交谈了许久。”他看着薛霆:“邵稹送宁儿到商州有何意图,尚未可知,但如今,恐是动了儿女之情。”   薛霆哂然。   这一点他也曾想到,只是碍于宁儿名声,他不好妄言。   “依父亲之见,接下来该如何?”他问。   薛敬抚须:“邵稹是故人之后,又对宁儿有恩,我等必不亏欠,却也不可再来往。他疑点太多,牵扯下去,莫说宁儿,我等亦会牵连,须早早打发干净才是。”   薛霆想了想,觉得父亲的话在理。二人又说了一会别的,薛霆退了出去。   庭院里点着稀疏的灯,两名侍婢在廊下走过,有说有笑,见到薛霆,连忙行礼。   薛霆看到她们手上捧着些褥子和衣物,问:“给谁的?”   “给新来的杜娘子的。”一名侍婢道。   薛霆颔首,片刻,忽而想到什么,问:“我母亲也在表妹那边么?”   侍婢道:“夫人刚刚走开。”   薛霆应了一声,离开。   虽然薛敬说过不可与邵稹牵连,薛霆心中却仍好奇。剑南的匪首,成都的故人,迥异的身份放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这个邵稹,究竟是何人?薛霆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弄个水落石出。   而最容易为他解开这个谜的人,就是宁儿。   他回屋拿了一只凭几,穿过庑廊,来到宁儿的院子。许是张罗布置的仆婢都走开了,很是安静。   两个婢子在室中收拾物什,见到薛霆来,露出讶色。   “母亲让我将此物给表妹。”薛霆将凭几放下,四下里看了看,道,“表妹呢?”   “杜娘子刚刚还在。”一人道。   另一人道:“许是在庭院里。”   薛霆点头,走出去。   夜色如水,院子的一侧,花木繁茂,一树白兰正值花期,吐着淡淡的幽香。   薛霆踱步过去,未多时,看到廊下立在一抹身影。宁儿背对着他,倚着柱子,不知道是在赏月还是赏花。月光泛着淡淡的银色,落在她的身上,长裙曳地,身影纤柔。他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看了一会,轻咳两声。   宁儿回头,见是他,露出笑容,道:“表兄。”   薛霆笑笑,走上前去。   “怎在外面?”他问,“赏花么?”   宁儿莞尔:“嗯。”   她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干净清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明媚。   薛霆看着她,问:“还习惯么?长安不比成都,方才父亲还说怕你住不惯,想问问你要添些什么。”   宁儿赧然,道:“习惯的,我在长安住了快半个月呢。”   “哦?”薛霆道,“听说归义坊那边不怎么太平,你不曾被人欺负吧?”   宁儿摇头:“不曾。”说罢,笑笑,“有人欺负也不怕,表兄,稹郎可厉害了,他从小练武,一个人能打退好几人呢。”   薛霆心中一亮,不失时机:“你怎么知道?他在你面前打过?”   “嗯。”宁儿来了兴致,道,“有一回,稹郎带我到街市里去,有个贼人偷我的钱,稹郎追出去抢了回来。那人就叫了几个同伙打他,稹郎一个人对他们几个,可三两下就把他们打退了!”   “哦?”薛霆笑道,“就这一回?”   宁儿道:“是啊,就这一回。” 其实还有一回,山上吴三拦路的时候。不过宁儿不敢说,怕漏了嘴。   她撒谎了,只是夜里,看不出脸上隐隐的红晕。   薛霆心底有些失望,正想着再问些什么,却听宁儿道:“表兄,稹郎很好的,跟你一样好。”   薛霆愣了愣:“我?”   宁儿颔首,道:“你还记得从前么?舅父带你去成都,住在我家里。我听别人说七月七会有仙女去水边,吵着要去看,可母亲不许我去。你就自己偷偷带我去,走了好远的路,后来我在路上扭伤了脚,你又把我背了回来。”   薛霆讪然。   那事太久远,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似是而非,却记不清楚了。不过,那么老旧的事,宁儿能念在心里,他不禁感到欣慰,自己没白做傻瓜。   念头一转,他忍不住想逗她,脸上作势拉起:“可那么好的表兄,在街上叫你时,你并未认出来。”   宁儿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是表兄在成都住得太短了,我记不清相貌了……”   她的声音带着成都特有的软糯,听得很舒服。薛霆忍不住一笑,片刻,却听她道:“如果你像稹郎那样住了许久,我或许一眼就认出来了。”   稹郎,稹郎……   薛霆有些郁闷。   她老提邵稹做什么,他才是真正的亲表兄啊……   月亮在云后面露出脸来,与长安的万家灯火辉映。   城中的大街上已经夜禁,各坊间的酒肆馆楼却仍是热闹。风香楼上,歌伎弹唱,食客欢声笑语。楼阁上的一处角落里,邵稹倚着阑干,手里拿着一壶酒,一边喝着,一边望着外面的月亮。   “稹郎……”宁儿的脸似乎在月光里浮现,对他微笑,眼睛里闪动着盈盈的光华。   邵稹望着那里,片刻,灌一口酒。   他的视线越过茫茫的屋脊,朝北面望去。   夜色茫茫,万千灯火之中,分不出哪个才是此刻照着宁儿的那一盏。   “……我怕找到了他,就会见不到你……”宁儿的话又在心头徘徊。   一语成谶。   邵稹苦笑。   你其实早就想到了会这样。一个声音在心里道。在商州之前你就想到了,可是你没忍住,现在不过是实现罢了。   自食其果么。   邵稹仰头再喝,却发现没有酒流出来。他晃晃酒瓶,壶嘴里流出一滴,两滴……正要叫食肆里的人来换,忽然,一壶酒递到眼前。   萧云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睨着他:“坐过去些,给我让位。”   邵稹看着他,片刻,把酒接过来。   萧云卿也拿了一壶,喝一口。   “你若是还想打,我奉陪。”他说,“不过要等我把酒喝完。”   “你不废话会死么。”邵稹淡淡道。   萧云卿不以为忤:“想开些,像你从前说的那样,她是何人,你是何人。不是一条路上的,走不到一起去。”   邵稹不答话,未几,仰头“咕咕”灌了一起,咽下,“嗯。”   萧云卿听到这声,颇有些惊讶。   他看着邵稹,笑起来,赞道:“爽快!我就是欣赏你这说一不二的性子!”说罢,他拍拍邵稹肩头,“想通了就好。还有一事,宁儿舅父知晓了你的住处,你该尽早换地方才是,离开长安最好。”   邵稹未答话,萧云卿却愈发说得起劲,“随我去洛阳吧,长风堂求贤若渴,不但食宿全包,还薪酬翻倍,再给你配两个成都的美貌小婢,你知道,五郎阴阳怪气的,我应付他烦死了……”   “不去。”邵稹忽而道。   萧云卿笑容收起:“那你要去何处?”   邵稹站起来,从钱囊中掏出酒钱,放在案上,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走去:“你莫管。”   萧云卿回过神来,脸色一变:“你还要去西域?!”   身后传来絮絮叨叨的叫骂声,邵稹一路走着,不以为意。   是的,今日之事,他早已料到。   他们的未来,也早已经约好,他不会动摇。   宁儿。   走出街上,他望望头顶的月亮,笑笑,将手里的酒瓶扔掉,扬长而去。 ☆、33陈情(上)   夜里,宁儿做了许多梦。   一会梦到成都,一会梦到父亲和母亲,一会又梦到她和邵稹坐在马车上,邵稹说着歪故事,她知道那是胡说,却笑得高兴。   等她醒过来,看着四周漂亮的帷帐和陈设,愣怔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是舅父的家里。   惊喜涌上心头,宁儿四下里望了望,却有些彷徨。   她下意识地想去找邵稹,却忽而记起他昨夜回归义坊去了,不在这里……   “娘子醒了。”舅母派来伺候她的侍婢见她醒了,笑眯眯地走过来。   宁儿莞尔,揉揉眼睛,问:“现在是何时辰?”   “快到巳时了。”   巳时……宁儿忙问:“邵郎君来过么?”   侍婢摇摇头:“未曾听说。”   宁儿有些失落,谢过她,起身穿衣。   这个时候,稹郎该是去了做武师吧?心里道。   她虽然明白,如今住在了舅父家里,她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想见他就能见到他,却忍不住希翼。   或许……他傍晚就会过来了。   舅母给她备了好些新衣服,侍婢打开衣柜,只见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崭新衣服,绢衣纱裙,还有时兴样式的披帛。   宁儿本是爱美的女子,满心欢喜,摸摸这个,又拿起那个,爱不释手。   “娘子穿哪一件?”侍婢笑着道,“这些都是夫人让人一早送来的呢。”   宁儿讶然,有些不好意思。她到舅父家来本是打扰,却让他们这般费心。   她选了一套素淡的衣裙穿上,侍婢替她梳头,称赞到:“娘子真美!”   宁儿望着镜中的自己,笑笑,有些脸红。   心里忍不住又想,如果稹郎能看到就好了……   收拾齐整出门,宁儿先去拜见舅父舅母。   薛敬与韦氏正在堂前,见宁儿来到,笑得和蔼。   “拜见舅父,舅母。”宁儿行礼道。   韦氏将她扶起:“一家人,这么多虚礼做甚。”   薛敬笑呵呵的,吩咐家人将早膳呈上,与宁儿在堂上用膳。   “怎未见表兄?”宁儿发现一直不见薛霆,问道。   “你表兄在是南衙的左千牛,今日放假,一早就与友人到宫中击鞠去了。”韦氏道。   宁儿感到好奇。她不知道左千牛是什么官,但这么年轻就入了仕,这位表兄也并非凡人。   薛敬看出来她不懂,笑笑,道:“左千牛是天子的护卫,宁儿,日后得了时机,也可让元钧带你到宫中去看看。”   宁儿早听说皇宫中百般美丽,听得薛敬这样说,腼腆地笑起来。   一番闲聊,宁儿渐渐知道了一些舅父家中的事。   两三年前,也就是宁儿母亲离世不久,薛霆跟随朝廷军队征讨百济,立了功,天子便提他做了左千牛。而不久之后,薛敬被任命为太中大夫,调往长安。   宁儿听着这些,心中有些欷歔。舅父的官职不低,而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寻他寻得坎坷。   但她心中却没有觉得遗憾,因为如果她知道这么许多,或许就不会跟稹郎走到今天了。   “余若知晓你伯父给你许了那般婚事,定当即刻往篦城将你接回来,可惜……”薛敬没说下去,叹了口气,“你伯父糊涂,舅父亦是失察,险些害了你,舅父甚是愧疚。宁儿,你怨舅父么?”   宁儿摇头,忙道:“甥女怎会怨舅父?甥女知晓舅父待甥女最好,故而从剑南出来时,便一心去寻舅父。”   薛敬欣慰微笑。正在此时,一个家人来到堂上,禀道:“主人,邵郎君来了。”   宁儿听到,眼睛一亮,喜出望外。   薛敬的眼中闪过些意外的神色,与韦氏对视一眼。他看看宁儿,片刻,从容莞尔,对家人道:“快请邵郎君入内。”    ☆、34陈情(下)   邵稹跟着家人走到堂上,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韦氏身旁的宁儿。   四目相对,他看到宁儿清亮的双眸中,闪着欣喜的笑意。雾霾笼罩的心中像吹入一股清风,明亮了许多。邵稹神色平静,未几,看向薛敬。   “致之。”薛敬含笑看着他,“正好,余方才还想着遣人去请你过府用膳。”   邵稹微笑,行礼道:“公台客气。稹已将宁儿的随身之物收拾齐整,送还与她。”   “郎君费心了,些许杂事,还劳烦奔走一趟。”韦氏道,说罢,让家人将邵稹手中的包袱接过。   宁儿望着邵稹,想说些什么,却碍于舅父舅母在面前,怕失了礼数。斟酌片刻,她微笑开口:“稹郎,宅中还好么?”   邵稹看着她,莞尔:“宅中一切安好。”   “致之用过早膳了么?”薛敬和蔼地问,“若不曾,坐下一道用食。”说罢,就要让家人去取早膳来。   “公台不必劳烦,稹来之前,已经用过早膳。”邵稹道,说话时,有意避开宁儿的目光,“稹在城中还有些事,稍后便走。”   宁儿讶然。   薛敬亦露出诧异之色,片刻,笑笑:“岂有来到便要走之理,与老叟叙叙话,坐坐再走不迟。”说罢,他却转向宁儿,和声道,“宁儿,余书房中新藏了些茶饼,后院中有茶炉。从前在成都,余喝过你烹的茶,后来甚是念想,不知今日,可有幸再品?”   宁儿闻言,先是一讶,而后赧然。   她得父亲喜好品茶,母亲擅长烹茶,宁儿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学了一些。她也记得,从前薛敬去到成都,母亲曾让她给舅父烹茶喝,舅父称赞不已。   虽有些舍不得离开邵稹,但舅父所请,宁儿不好推拒,而且,让邵稹喝一喝她烹的茶,宁儿也很乐意。   她目光盈盈地望了望邵稹。   邵稹唇带浅笑,似乎在应许。   “敬诺。”宁儿向薛敬一礼,离开了堂上。   她的身影消失的那一瞬,安静如同潮水卷过。   邵稹看向薛敬,知道他有话要说。   薛敬亦看着他,神色依旧平和。   “致之,”他微笑道,“你千里迢迢将宁儿送至长安,老叟还未好好谢过。”   邵稹谦道:“举手之劳,公台客气。”   薛敬摇头:“致之大义,我薛氏从不亏待恩人。”说罢,他对一旁的家人颔首,家人应下,将一只宽高尺余的木匣呈到邵稹面前。   打开,邵稹怔了怔,只见里面黄灿灿的,是一块一块的金饼。   “这是黄金二百两。”薛敬道,“致之,你一路辛苦,又破费许多。这些金子,聊表谢意。”   邵稹平静道:“公台不必如此,稹并非为钱财。”   薛敬抚须:“钱财自然不足以补偿千里艰辛,致之若有他求,皆可提来。”说罢,淡笑补充,“除了宁儿。”   这话出来,有什么似乎被瞬间打破。   邵稹看着薛敬,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无须遮掩。   他镇定地上前,向薛敬郑重一礼:“稹对宁儿全是真心,求公台成全。”   “你这年轻人,怎不识好歹?”韦氏皱眉,“宁儿乃是良家闺秀,莫非要她随你混迹市井?”   邵稹答道:“稹不会让她住在市井之中,只凭宁儿喜欢,稹可随她一切意愿。”   韦氏道:“就算你不愁钱财,你身无官职功勋,在长安也只许住个普通宅院。她出身官宦之家,虽无双亲,却有舅家在,怎可受这等委屈?”   邵稹沉着:“在长安或许不可,但宁儿一向想回成都,在那边,她不会过得比任何人差。”   韦氏还想说,薛敬抬手止住。   “致之,”他不紧不慢,道,“通善坊邵仁安,是你族叔?”   邵稹愣住,目光一凛。   “致之。”他看着邵稹,缓缓道,“你心意诚挚,余深信不疑。不过,宁儿好不容易到了长安,我岂忍心让她又回到千里之外,无依无靠?这是其一。”   “其二,若老叟不曾记错,你祖父离世之后,落籍到了长安。可你在归义坊留下的官文记录,却是商州人士。”薛敬意味深长,“致之,你可知伪造过所户籍,要受如何刑罚?”   茶炉里的水已经在烧着,宁儿隐约想起,薛敬不喜欢茶里添某些佐料,却又想不起是哪一味。问侍婢,侍婢也不知。   “婢子去堂上问问主人。”侍婢道。   宁儿却想到能顺便去看看邵稹,忙道:“不必,你且看火,我自己去问便是。”   说罢,朝堂上走去。   薛宅的前堂不算十分宽敞,样式却是时兴,为采光通透,不造厚墙,仅以幔帐屏风相隔。   宁儿才要进去,廊下一名家人见到,急忙过来,挡在面前。   “娘子且慢,”他似乎没料到宁儿会突然来到,神色有些讪讪,“娘子不可入内。”   宁儿讶然,看着他:“为何?”   家人有些结巴:“嗯,主人吩咐下的……”说着赔笑道,“娘子,主人还在等着饮茶,娘子还是先烹茶吧。”   宁儿心中疑惑,正不解,忽然闻得薛敬的声音隐约透过幔帐传来:“……致之,余一向爱才,你是个壮士,余心中亦是敬佩。但宁儿无父母可依,老叟身为舅父,实不忍再教她受苦。你若真心为她着想,当放手才是。天下之大,这些金子够得你在任何地方自在生活,也必定能寻到比宁儿更好的女子。”   宁儿心头蓦地如遭重击,一动不动,面色渐渐发白。   她扶着柱子,仔细再听,只觉紧张地呼吸都快不见了。   短暂的沉默,却如同洪荒般漫长。   邵稹的声音缓缓传来:“公台的金子,还请收回。稹待宁儿,全是真心,所有付出皆心甘情愿。公台心意,稹明白,就此告辞。”   话语落下,宁儿猛然回神,急忙大喊:“稹郎!”说着,推开那家人,朝外面奔去。   邵稹已经转身,可听到宁儿的声音,惊异回头。   薛敬和韦氏皆脸色一变,还未回神,宁儿已经跑了出来。   她眼圈红红,跑到邵稹面前,拉住他的手,望着他,泪水止不住地淌下:“你……你莫走……”   “宁儿!”薛敬皱眉。   “舅父!”宁儿泪如泉涌,声音哀戚,“稹郎……稹郎一路护着我……就算……就算不是故人……亦是恩人……舅父……舅父怎可……怎可将他赶走……”   薛敬见宁儿哭得这般伤心,亦是不忍,叹口气:“甥女,舅父并非将致之赶走。只是致之所求,舅父应允不得。”说罢,他看向邵稹,意味深长,“致之,你是明理之人,莫教老叟失望。”   邵稹神色紧绷,看着宁儿泪水涟涟的脸,只觉心头如同压着千钧。   “宁儿,”他低低开口,“我……我走了。”   宁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邵稹却没有再说话,将她抓着自己的手拉开,深深地看着她:“保重。”说罢,转身而去。   宁儿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他得背影,任凭泪水迷蒙,犹如雕像。   韦氏与薛敬对视,轻轻叹口气,走到宁儿身旁。   “儿啊,”她将宁儿揽在怀中,柔声劝道,“邵郎君是好人,可与你不是一路。缘分至此,强求不得。你舅父是为了你好,邵郎君亦是为了你好。都过去了,长安城中的好儿郎多了去,莫再想他了……”   宁儿没有说话,低着头,心思却在方才邵稹握过的那只手上。   手心里,有一团小小的纸……   宫苑中,喝彩声此起彼伏。   薛霆一手握着球杆,策马驰骋。对方的人追来拦他,薛霆作势一晃,使了个障眼之法,倏而瞅着空当突围出去。   球就在不远,与薛霆竞争的,只剩一人,但薛霆更加靠近。   他瞅准,伸出球杆,用力一击。   马球高高飞起,落入网中。   围观的人一阵欢呼,薛霆大笑着,与队友击杆庆贺,只觉恣意畅快。   “薛家大郎!”有人朝他调侃,“马球打得比鼓好么!”   “总比鼓和马球都打不好的厉害!”裴荣策马过来,不屑地回了一句。   薛霆不以为忤,一笑置之。   二人皆是大汗淋漓,除了外衣,到场边饮水休憩。   “元钧,我听说,今日许多人押了你赢呢。”有人拍拍薛霆肩头道。   “元钧上场,哪次没有许多人来押?”旁人道。   “这次可不一样。”那人道,“这回有不少是女子。”说罢,意有所指地瞥瞥场边上的一处高台。   薛霆顺着望去,湛蓝的天空下,那高台巍峨,上面有些绰绰的人影,似乎花团锦簇。   “听说,有公主,还有几位王公家的县主……”   裴荣笑得意味深长,看向薛霆,只见他笑笑,没说什么。   一场完了,众人还想再来一场。一人却道:“我须告辞了,京兆府中还有事。”   裴荣不满,道:“钱三,何事这般着急,我等好不容易聚一回。”   钱三苦笑,道:“还不是剿匪的事。”说着,看向薛霆,“说起来,还与元钧有些关系。”   “我?”薛霆讶然。   “上次你去剑南,不是剿匪立了功么?京兆府昨日收到密告,说漏网的贼人田七,如今就匿在京城之中。”   薛霆看着他,目光倏而顿住。   “真的?”裴荣惊喜,跃跃欲试,“匿在何处?”   “这我可不知道,那密报上只有一幅画像,据说画的就是田七其人。”   “说不定是谁随便画的,乱邀功呢。”裴荣想了想,道。   “应该不是。”钱三道,“上头重视得很,来源当是可靠。”   裴荣不甘,纠缠道:“让我看一眼,我也在城中巡过,或许曾经遇见呢……”话没说完,他忽然见薛霆走开了,愕然,“哎……元钧!你去何处?还有一场!”   “我亦有些事,改日再打。”薛霆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驰骋而去。   到了家中,薛霆立刻发现气氛不对。   去见薛敬,他长叹一声,将今日堂上的事告诉了薛霆。   “宁儿生性单纯,又与邵稹相处多时,动了真心,倒是自然。不过邵稹……”他神色复杂,苦笑,“他不肯受我钱财,我倒是真的亏欠他了。”   薛霆沉吟,也将方才在球场上听闻的事如实禀告。   薛敬讶然:“京兆府竟得了这般物证?”   薛霆颔首,道:“邵稹或许也得了风声。儿方才到归义坊去,那屋宅已经空了。”停了停,他道,“不管是何因由,他离开,无论对谁都是好事。”   薛敬抚须,沉思不语。   “表妹何在?”薛霆问。   “在房中,一直未曾出来。”薛敬叹道,“你母亲已经派了侍婢守着,让她想一想也好。”   薛霆点头,没再询问。望望窗外,宁儿住的屋子,在白墙的那边露着一角屋檐。   日光斜斜,几只鸟儿欢乐地飞过枝头。   室中,却是沉寂一片。   宁儿坐在窗边,手支在案几上,托着下巴。   她早已经不哭了,泪水的痕迹也已经在慢慢被风吹干,双目中却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她托着腮,只静静地望着外面,目光定定,看着金乌西沉,在树木和屋脊的那边隐没不见。   母亲曾说,快乐的时候,每日都十分短暂;而忧心忡忡的时候,每一刻都度日如年。   如今,她切身体会,觉得母亲的话真对。   “娘子,主人传话来说,该用晚膳了,请娘子到堂上去。”侍婢过来,小心翼翼地说。   宁儿看看她,没有推拒,应了一声,随她出去。   薛敬见宁儿来用膳,颇为讶异,却是欣慰。这个甥女,到底还是懂事的。   没有人提白日里的事,韦氏为了不让气氛太僵,时不时问起菜色是否合胃口,多吃一些之类的话。   宁儿轻声答应,虽然仍尴尬,却温和有礼。   薛霆坐在对面,不时地瞅着她。   只见她双眸低垂,眉毛和鼻子构成的弧线,连着细腻洁白的脸颊和脖颈……温婉又乖巧的模样,教人不忍责备。   奈何喜欢贼人啊……薛霆心底叹道。   晚膳过后,宁儿陪着薛敬和韦氏在院子里散了步,未多时,回到房中。   夜□临,悬在空中,旁边闪耀着几颗星子。   伺候宁儿的侍婢在廊下张罗着点灯,宁儿看看她们,片刻,瞥向室中的水壶。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团纸,皱巴巴的纸面上,邵稹的字迹隐没其中:内有迷药,丑时相见。纸团里面裹着一只小小的纸包,宁儿手指微微颤抖,将它打开,将里面的粉末都倒入水壶之中。   明灯掌起,侍婢们回到房中,见宁儿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只绣绷。   “娘子要绣花么?”侍婢们笑道,“要取针线来才好呢。”   宁儿望着她们,心扑扑地跳,片刻,轻轻“嗯”一声,移开目光。   月亮渐渐升上中天,又往西边移去。   风已经凉得似水,院子里的虫鸣也变得稀疏。   外间,侍婢们躺在榻上,睡得沉沉。   宁儿却抱着被褥,一直坐着,两只眼睛望着紧闭的窗户。   月色映在窗纱上,忽然,窗上传来轻轻的叩响,一个人影出现,轮廓是宁儿早已熟悉的模样。   宁儿连忙下榻,小心翼翼地开窗。   邵稹一身黑衣,正在窗外。   “稹郎……”宁儿见到他,眼眶一涩,却不敢高声,卡在了喉咙里。   下一瞬,她被一双手臂紧紧圈入怀中,温暖而有力,呼吸间尽是邵稹的味道。   宁儿把头埋在邵稹的胸膛前,二人紧紧相拥,好一会,也不曾说话,似乎都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刻。   “你……还好么?”邵稹在她耳边低低问道。   宁儿颔首,抬头望着他,月光从半掩的窗外透来,邵稹眉目清隽,一日不见,竟似乎瘦了。   “你……你呢?”宁儿哽咽着,忙把眼泪擦掉,不想让它挡住了邵稹的模样。   邵稹点头,却忽而眨眨眼,唇角强牵起一抹笑:“你忘了?我皮糙肉厚,被打一顿都无事,怎会不好。”   这般时节还有心思卖乖,宁儿哭笑不得,心情却好了一些。   “稹郎,你会走么?”她急切地问道。   邵稹沉默片刻,道:“宁儿,今日你舅父的话,你也听到了。他说得其实不错,我现在,的确配不上你。”   宁儿睁大眼睛。   邵稹看着她,目光灼灼:“所以,宁儿,我要去挣一副清白身家回来,堂堂正正地娶你。”   宁儿只觉得心在胸膛里摇摇欲坠,只听得自己的声音问道,“你……你要去何处?去多久?”   “不必多久。”邵稹微笑,道,“朝廷要再征百济,我的名姓就在军书上,过两日便出发。”   “百济?”宁儿怔怔,忽而想到薛霆也正是因为征百济得了功勋,拔为左千牛。   “可你怎会在军书上?”宁儿疑惑,睁大眼睛,“稹郎,你又……”   邵稹摇头,抚抚她的头发:“宁儿,你忘了?我本是长安人。今日,我去见了我族叔。”   宁儿讶然:“你重新回去落了籍?”   “嗯。”   宁儿明白过来,却有些怔怔,轻声道:“稹郎,你不是说,你族叔对你不好?”   邵稹满不在乎:“那是从前,现在谁敢对我不好?”说罢,瞪起眼,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宁儿忍不住,笑起来,压在心头的石头忽而松了似的。   “我若是能跟着你去就好了……”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舍。   “不可。”邵稹正色,声音沉而温和,“宁儿,我若将你带走,便是私奔。我是为了正经娶你,不是为了害你。且你曾说过,亲戚之中,你舅父最疼爱你。你忍心抛下他,让他每日为你难过忧虑?别说世人,我若做出这般行径,就算我祖父和父母在世,也会看不起我。”   她一句撒娇的话,却引得邵稹义正辞严,宁儿望着他,倏而觉得他如此美好,笑笑,不禁再度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等着我。”邵稹拥着她,吻着她的额头和脸颊,“用不着多久,我就会回来。我会让你舅父无话可说。”   宁儿不语,点点头。   二人厮磨了好一会,忽然,外间传来些动静,二人僵住,却听得是侍婢在梦呓。   邵稹回神,望望天色,道:“我该走了,不可留得太久。”   宁儿望着他,恋恋不舍。   邵稹忽而一笑,低低道:“小娘子,自从分别,有一事,在下屡屡不能忘怀,不知小娘子可否赏赐一物?”   宁儿愣了愣,见他盯着自己的嘴唇,明白过来,脸一下涨得红红。   “保证不怀孕。”邵稹一副认真的样子。   宁儿忍俊不禁,佯怒地瞪他一眼,脸上的热气却已经蹿得厉害。   “只许……只许一下。”她羞赧地说。   邵稹笑起来,注视着她,手指轻轻摩挲她的面颊,片刻,俯下去。   宁儿不由地闭眼,只觉他的呼吸瞬间贴来,温热的触感,很柔软,轻轻攫住她的双唇,贪恋地停留。   气息交错着,一样的烫人。紧贴着它的,还有两颗乱跳的心。   好一会,邵稹离开,微光中,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红潮,却能知道那目中的灼灼神采。   “我走了。”邵稹深深地看着她。   宁儿的心紧了紧,却知晓分别无可避免:“你保重。”   “嗯。”邵稹再度低头,蹭蹭她的面颊。   宁儿不舍,才松开,未几,身前忽而一空,邵稹已经轻巧地越到了窗外。   风轻轻拂来,宁儿扶着窗台,望着邵稹离去的方向,过了会,却听得一声清喝:“何人?!”   她一惊,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脚步声匆匆,月光下,视线被院墙隔住,看不到人,却又听得一声:“贼人休走!”   宁儿听清,登时心如滚雷。   那声音,宁儿并不陌生。   是薛霆。    ☆、35捉贼   薛霆不重眠,在父亲的书房里逗留很晚,出来时,已经过了子时。   他住的院子与宁儿相隔不远,回去时,想着白日里的事,一直觉得放心不下。可这时已是深夜,院门紧闭,薛霆望了望,正要离开,忽然瞥见墙头有人影闪过。   有贼!   薛霆立刻大喝一声,追着奔去。   那人身手矫健,翻墙过瓦,毫无痕迹。薛霆亦不差,顺着一棵树越过围墙,他熟悉宅院,瞅着那人的去向,抄着近路追去。   月光洒在大街上,冷冷清清,薛霆追出宅子外,却已经不见人影。   他喘着气,微微眯起眼睛。   这街道宽敞,且左邻右舍都有高墙相隔。贼人要想跑远到看不见,或者翻墙进别家,都做不到那么快。   唯独……他看向不远处,那里有一条两宅间的空当,黑洞洞的,是一处死巷。   薛霆缓缓抽出刀来,慢慢地靠近。   “出来吧。”他寒声道,“你逃不了。”   无人回答。   未几,微弱的刃光带着杀气,迎面而来。薛霆忙举刀相对,“铛”一声,刀刃相撞,不偏不倚地架住,薛霆感到虎口发麻。   那人并不与他纠缠,虚晃一招,忽而闪身。那脸在薛霆的眼前晃过,虽然蒙着面,但薛霆的识人本领一向国人。那额头到鼻梁的廓型,还有眉眼中的锐芒,薛霆已经了然,清喝一声:“邵稹!”话音未落,手里的刀已经再度劈下。   “你竟敢半夜潜入!”薛霆怒道,“我家待你若上宾,你竟行此龌龊之事!你置我表妹名节何地!”   邵稹却并不示弱,将他的刀格开。月亮西偏,他顺着光,占着几分地利。薛霆却不如他看得清,三招之后,寒光掠过,他心中惊叫不好,邵稹的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冷的感觉贴着他的皮肤,再进毫厘,便是血肉。   薛霆浑身僵住,一动不动。   邵稹看着他,蒙着面,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是来与宁儿道别的,不曾做你想的那些。”他冷冷道。   薛霆直视着他,毫不畏惧:“我为何信你。”   邵稹镇定答道:“我要做什么事,剑南到长安的千余里,在长安的近半月,无时无刻都是机会,何必等到现在。”   这时,一阵嘈杂之声传来,薛宅的家人拿着火把赶了出来。而街道的另一头,也有些隐约火光,似乎是夜巡的武侯。   邵稹瞥了瞥,又看看薛霆:“今夜扰了贵宅,是我过错,必无下回。足下若真是为了宁儿好,便莫声张。”停了停,低低道,“算是我求你。”   薛霆还想再说,脖子上的刀忽而放下,他再想去追,邵稹却已经顺着墙根,上了一户人家的屋顶,少顷,再也看不见。   “郎君!”追出来的家人们显然都是刚睡醒,跑得满头大汗。见薛霆立在街上,急忙问道,“贼人何在?”   薛霆站了片刻,回过头来。   “跑了。”他淡淡道,“回去吧,看看宅中可有失物。”   一番嘈杂,等薛霆回到宅中,所有人都起了来。   堂上,薛敬披着衣服,见薛霆回来,忙问:“是何贼人?看清了么?”   薛霆瞥瞥两步外,宁儿站在韦氏身旁,面色微微发白。   四目相对,她望着他,目光中隐隐紧张,忐忑,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   ……若真是为了宁儿好……   邵稹的话回响在耳边,薛霆暗自捏了捏拳头。   “当是行窃的贼人。”他答道,“跑得很快,儿并未追上。”   薛敬沉吟,似有疑惑,未几,点点头。   “宅中无事便好。”他吩咐管事,道,“日后家人夜巡,分派多些。”   管事应下。   一场虚惊,众人散了,各自回去。   “元钧。”薛敬叫住薛霆,若有所思,低声道,“是不是致之?”   薛霆看着父亲,笑笑,摇头:“那贼人身形矮小,儿看着不像。”   薛敬抚须,似乎放下心来。   “此事一应详细,儿已经禀明武侯,”薛霆道,“若有进展,当会来告知。”   薛敬颔首。   宁儿回到房中,心仍扑扑跳着。   邵稹没有被捉住,这是万幸。但是,刚才她与薛霆对视时,有一股强烈的直觉,他似乎知道了什么。   “娘子睡吧,主人命家人夜巡,谅贼人也不敢来了。”侍婢见宁儿神色不定,安慰道。   宁儿应下,躺到榻上。   侍婢们灭了灯,各自睡去。   “怪了,今夜怎这么困……”一人打着哈欠,嘟哝道。   室中重归寂静。宁儿望着窗子,月光透过窗纱,泛着迷蒙的银光,正像方才邵稹出现时一样。   稹郎,应当无事了吧……她心里念着,在思绪纷杂中入睡。   第二日早膳时,坊间的武侯来访,见了薛敬,说起昨夜的事。   按照武侯的勘察和薛宅的描述,贼人对周围熟悉,应当是惯犯。所幸薛霆发现得早,把贼人惊走,宅中未曾丢失财物。   “幸好无事,丢失财物事小,伤及家人便不好了。”韦氏宽慰道。   薛敬亦感觉心中落定,命人取来财帛,赏赐武侯。   宁儿听着他们的话,也觉得松了一口气,紧攥的手指放开,手心里有些微的汗腻。忽然,她发现坐在对面的薛霆正看着自己。   他穿着官服,脸上丝毫看不出昨夜留下的痕迹。那目光静静,与她相触时,停留片刻,却转了开去。   早膳后,薛敬要到官署中去,宁儿跟着韦夫人在门前送了他。韦夫人要每日到佛堂中礼佛,宁儿陪着,见佛堂上的鲜花败了,便到后园中去采些来。   天气还算晴朗,大朵的云浮在当空,时而将太阳遮蔽。   园中的花开了不少,宁儿立在几树芍药前,刚采了几支,耳边忽而传来薛霆的声音:“昨夜之事,不想与我说一说么?”   宁儿一惊,回头。   薛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看着她,目光淡淡。   宁儿的心登时乱起来,忙瞥向四周。   “此处无人。”薛霆道。   宁儿的心思被点破,面上泛起红晕,却努力镇定。   “昨夜?”她道。   薛霆不答,声音缓缓:“那贼人是你院子里出来的。”   宁儿看着他,咬咬唇,没说话,心“咚咚”的,却跳得更急。   薛霆看着她下唇上咬出的浅浅印子,唇瓣微微发红,知道她此时心中定然纠结,不由地将语气放软些:“你不说我也知道,昨夜我跟他交了手。”   这话出来,果不其然,宁儿的脸上掠过惊慌之色。   “他……”她忽然想到这或许是薛霆下的套,话才出口,又收住。   “他和我都无事。”薛霆进一步道,“你不必担心,今天武侯的话你也听到了,无人知晓。”说着,他有些不快,皱眉道,“宁儿,你我如今是一家人。此事我如果想说,昨夜已经说了,来问你这话的,也必不会是我。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么?”   宁儿被他说得惭愧,低着头,好一会,轻声道:“是我不好……”   薛霆听着她声音不对,忙四下里瞅了瞅,着急道:“哎哎,你勿哭……你哭了被人看见,想瞒也瞒不了了!”   宁儿听得这话,立刻用袖子擦干眼角,抬起头来。   薛霆见她眼圈发红,却满是倔强之色,有些哭笑不得。   “表兄想问什么?”宁儿低低道。   “邵稹昨夜说来与你道别。”薛霆道,“他要去何处?”   她的目光凝住,少顷,道:“我不能说,表兄,稹郎不会害我们的。”说着,她神色恳切,“表兄,你与舅父、舅母都是好人,稹郎也是好人,为何这般针锋相对?”   薛霆皱皱眉:“无人针对他。宁儿,邵稹的那些旧账,你不说,我也能估摸许多。此事无人发觉便罢,一旦翻出来,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他认真道,“我父亲视你如亲生,一心疼你护你,这些事,你只有说出来,我等才好帮忙。”   “你会帮他?”宁儿闻言,眼睛忽而一亮。   “呃……”薛霆自知失语,看着宁儿殷殷期盼的目光,却无从反悔。他支吾一下,决定浑水摸鱼,“嗯……宁儿,你总要说出来,我才知道能不能帮。”   宁儿想了想,摇摇头,道:“我还是不能说,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说着,她感激地笑笑,“表兄,你真好,你放心,稹郎很厉害的!”   薛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时,韦夫人的侍婢在廊下唤道:“娘子,夫人问,花采得不曾?”   宁儿这才想起舅母在佛堂等着,忙应一声,对薛霆道:“表兄,我还要与舅母礼佛,先过去了。”说罢,向他一礼,莞尔离去。   薛霆无语地看着宁儿的背影,愣怔着,自嘲一笑。   你真好……   好什么……   这事态搅得实在诡异。京兆府在搜寻邵稹,他本想问清楚邵稹去向,好想对策,干净地撇清关系。   可宁儿眼里,自己这个捉贼的,如今倒成了跟她一起瞒骗父母的同伙……他挠挠头,心里有些郁闷。    ☆、36突围(上)   邵仁安从坊间回来,见妻子卢氏正拿着一匹绢,左看右看,在一双儿女身上比划着,商量着做什么样的衣服。   “回来了?”卢氏心情极好,见他回来,笑眯眯的。   “新买的?”邵仁安看看那绢布,问道。   “是啊。”卢氏道,“坊间的陈大新进回来的,说是刚出的新料呢。你看这颜色,还有夹缬印花,多好看!”   邵仁安皱皱眉:“很贵吧。”   “也就五百钱……”   “你收敛些!”邵仁安道,“大手大脚,怕别人不知道么?”   “知道了又如何?”卢氏放下绢布,不高兴地说,“无钱时处处撑门面,客人来了借钱也要卖酒肉招待,富了倒要藏着掖着?”   邵仁安见她脸色,登时软下来:“也不是不能花,只是一下这么多钱,我总觉得不踏实。”   卢氏“哼”一声,道:“有什么不踏实的,侄子孝敬叔父,天经地义!且别说你当年收留他又是出钱又是出力,他后来出走了,里正还来盘问许久,添了多少麻烦?族中亲戚的难听话更是说了不少。这些事,想起来我就气!我还嫌他给少了,你看他那模样,我看过得可不差,你说他还有多少钱……”   “得了!”邵仁安瞪她,“没完了?”   卢氏白他一眼,继续摆弄绢布。   “母亲,”这时,她女儿趴在窗上,忽而道,“稹堂兄来了!”   邵仁安和卢氏忙往外望去,果然,邵稹进了院子,肩上挎着一个包袱。   卢氏见他,皮笑肉不笑:“哟,这又是要去成都祭你祖父了么?也去个七年八载?”   邵稹不理会她的话,道:“叔父叔母,侄儿是来告辞的。”   邵仁安横了卢氏一眼,面上堆笑,道:“哦,是要入营了么?今早晨里正同我说了。”   “正是。”邵稹说着,看看他,一礼:“叔父叔母保重。”说罢,又看了卢氏一眼,转身离开。   “傲什么。”卢氏看着邵稹的背影,不满道。   “你少说些吧。”邵仁安摇摇头,望着邵稹走远了,想起他方才给自己那一礼,竟有些心虚。   说实话,这个族侄,他们当年是亏待了的,邵仁安一直以为他即使会回来,也必然要闹一场。   前几日,邵稹出现时,邵仁安竟一时认不出来。   他神色客气,将二十两黄金放在了邵仁安夫妇面前。邵稹说他当年负气出走,流落外乡,如今回来,想重新落籍。   邵仁安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钱,卢氏更是心花怒放。他们当日便带着邵稹走访里正,刚好,东北战事急迫,朝廷点兵,里正正为坊中征兵人数不足烦恼,邵稹回来,恰恰解了燃眉之急,落籍之事便顺利办了下来。   虽是一件美事,可邵仁安回味着,总觉得有些不安心。特别是他与邵稹对视的时候,那眉间的锐气,让他不由地心里打鼓。他不知道邵稹所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十分明了,如今的邵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孩子了……   太阳渐渐过了中天,用过饭,午后慵懒,邵仁安正要去歇息,里正忽而上门来。   “里正怎么来了?”邵仁安拱手笑笑,一边招呼着,一边对卢氏道,“快去倒水来!”   里正却道:“不必。”他看着邵仁安,神色复杂,“邵大,我问你件事,你那侄儿,说从前一直在商州,确实么?”   邵仁安讶然,与卢氏相觑。   “确实啊。”他笑笑,道,“里正不是看过了他的官文?”   里正点点头,没有说话。   “怎么了?”卢氏也觉得有异,问道。   里正皱着眉:“方才京兆府的人拿着一幅逃犯的像来问,我看着,觉得有几分像你家侄儿。”   听得这话,邵仁安与卢氏俱是心惊。   “怎会呢?”邵仁安心慌,忙道,“里正,我家侄儿的官文当初也验过,确实不假啊。”   “是啊!”卢氏道,“长安这么大,看真人都有不少长得像的,凭一副画像怎好断定。”   里正颔首,道:“我想的也是此理,不过京兆尹那边也不好瞒着,我将你侄儿的名姓去向报了去,他们自会查验。”说罢,寒暄几句,告辞而去。   “怎会如此?”待里正走远,卢氏着急道,“邵稹真是逃犯?!”   邵仁安也心绪不定:“别瞎说!”   卢氏忽而怒起:“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人!”说着,面色煞白,扯住邵仁安,“若他真是逃犯,那官府会不会来把金子都没收了?”   邵仁安烦躁,瞪她一眼:“你就消停了吧!若他真是逃犯,官府只没收金子你便该谢天公大恩了!”   薛霆在宫中忙碌了半日,午后,奉命到兵部办事。   “元钧来了。”兵部侍郎赵毅与薛敬是好友,见他来,和蔼笑道,“那日我见你在禁苑中击鞠,我正好路过观赏,打得甚是漂亮。”   薛霆神色谦逊,道:“伯父过奖。”   赵毅忽而想起什么,笑道:“对了,今日征百济点兵,就在北门屯营。上回征百济,你是立了功的,随我一道去看看如何?南衙那边,我打个招呼便是。”   薛霆听到征百济点兵,亦有些兴趣,可是随着赵毅同去,毕竟招摇,于是笑着推辞道:“多谢伯父,只是霆今日事务繁多,不敢离开,还望伯父见谅。”   赵毅知道他生性谨慎,也不强求,笑笑随了他。   薛霆在兵部办完了事,正出门,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元钧!”   他回头,却见是京兆尹的钱远。   “回南衙么?”钱远道。   薛霆颔首,问他:“你怎来此?”   “别提了。”钱远苦笑,“还不是为上次跟你说的那逃贼,这几日忙得要死,上头让我等将那画像拿到各坊间查问,大海捞针一般找。”   “哦?”薛霆目光一动,“可有结果?”   钱远一笑:“还真的有。”说罢,他四周看看,压低声音,“今日早晨,我到通善坊去,那里正说,近来真的见过一个几分相似的人,许多年前报了失踪,可前几日又回来了,进了征百济的军册,我就是来吏部查军册的。”   薛霆看着他,神色不惊:“是么?那人是何名姓?”   “邵稹。”   长安北门外的屯营前,熙熙攘攘。   军帐一字排列,前来应征的人有的身上大包小包,有的一家老少来送,笑的、哭的,清点的将官吼得嗓子沙哑,人声鼎沸。   相比之下,邵稹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腰上挂着一把刀,显得格外清爽。   负责造册录名的军曹看看他:“是何名姓?”   “邵稹。”   军曹仔细翻了翻名册,找到了他的名字,点头:“打开包袱看看,随行之物都要入册。”   邵稹依言打开,军曹看去,不过是两三件衣袍,还有几串铜钱。   “这么点?”军曹道,“这仗若是打得久些,过了□月,那边可冷得很。”   “我可到时再置办。”邵稹道。   军曹一一记下,又往他身上看看:“兵器也只有这刀?”   “正是。”   军曹眼睛眯了眯:“似乎有些年月。”   “先人传下的。”邵稹道。   军曹笑笑,将刀也记下,挥挥手,让他到一旁等着排队入营。   “都是长安城里的儿郎。”赵毅骑在马上,望着喧闹的人群,抚抚胡须,“训上月余,赴百济回来,策勋评议,各部又该忙死了。”   陪同的将官笑道:“那是自然,我这营中出来的,都是善战之士,必不给长安父老丢人。”   薛霆跟在后面,听着二人说话,眼睛却盯着人群,手紧紧攥着缰绳。   京兆府的人和兵部的人已经往军帐中去了,薛霆看到钱远正与一名造册军曹说话。   邵稹站在人群里,很早就看到了那些穿着官服的人,没多久,他看到了薛霆。   心中暗惊,他神色无波,四处瞥了瞥,低头走到人群后面。   薛霆?他握了握刀。虽并不知晓他来这里做什么,可是对方人多势众,一旦有变,他的处境便大大不妙。未几,他望见一些神色奇怪的人朝军帐走去,立刻坐实了心中的想法。   只怕此地不可久留。邵稹立刻转身,借着人群的遮挡,朝外面走去。   没走两步,旁边忽而走来一人,将他撞了一下。   邵稹没有停步,继续前行,那人却在后面道:“前面那位郎君,且站住,转过头来!”   邵稹脚步微微停滞,回头,却见是个官吏打扮的人。   那人看着他,目光锐利:“邵稹?”   邵稹的余光瞥见几个军士正从不同方向靠近,暗自准备动手,脸上却笑笑:“足下认错人了。”   那人正待再问,突然,旁边的人群推搡了一下,只听有人破口大骂:“田舍汉!走路瞎眼么!踩爷爷的脚!”   “你才瞎眼!我走我的路,你挡着道做甚……”话音未落,一记闷拳声响起,两人大打出手。旁边的人连忙躲开,人群顿时像炸锅一般,乱了起来。   “挤什么!挤什么!”那京兆府的人被涌动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才挤出来,邵稹已经不见了踪影。   “贼人跑了!捉贼人!”他气急,大喊道。   其余人等立刻赶来,四周守卫的军士亦拿起武器,大声呼喝,将乱涌的人群分开。   “这……”兵部来的官吏们看着,面面相觑。    薛霆骑在马上,场上的乱象尽收眼底,但他并不被扰乱,眼睛定定的。很快,他瞅到一个迅速离开的人影,而人群中,有几个平民打扮的人亮出了刀。   “有刺客!”薛霆大吼,“保护侍郎!”是吧,一叱策马,朝那边冲去。 ☆、37突围(下)   北门屯营的军士训练有素,混乱突发后不久,将官们已经看清事态,调集场边军士维持秩序。   营前应征、送行的人足有数千,不少人不明所以,却听有人嘶声竭力地大喊:“官军要杀人了!”众人登时大惊,又见真的有军士拿着武器过来,连忙四散奔走。一时间,人群更加拥挤得混乱不堪。   京兆府的人本是眼尖,混乱之中,有人看到了邵稹的身影:“拿住那玄衣带刀的人!”   邵稹心惊,朝人少处奔去,却见几名军士朝他围了过来。没了退路,只能突围。邵稹沉住气,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拔出刀来。   正在此时,四周忽而冲去几个跟他穿一样颜色衣服的人,手里拿着刀。   “走!”有人冲他喊。   邵稹一惊,见那些人与军士厮杀起来,不待多想,立刻瞅着空当冲出去。   薛霆骑着马,眼睛一直盯着邵稹的身影。   眼看就要到面前,斜侧里突然杀出一人。刀风扫来,薛霆眼疾手快,避过,举刀劈下,惨叫声起,鲜血伴着浓重的腥气,染红了刀刃。   可那人还未倒下,另一边又有一人杀至,周围的人太多太杂乱,薛霆不及回护,忙翻下马背,堪堪避过刀锋。   “放箭!放箭!”将官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   “不可乱射!”赵毅止道,“人群杂乱,易伤无辜!”   马匹受惊跑走,薛霆才站稳,已经有人将刀劈来。薛霆急急架住,定睛一看,竟是邵稹。   旁边的士卒要冲上来,薛霆喝道:“此人交我对付,尔等去拿刺客!”说罢,用力格开邵稹的刀,猛力反攻向他。   这边的士卒本人手不足,旁边又有人杀来,只得分头应战。   “我已离开府上,为何还苦苦相逼!”僵持间,邵稹怒目而视,低吼道。   薛霆用力,将他一脚踹来,冷笑:“逼你?莫自视太高!”说罢,提刀攻去。   邵稹挡住,手腕隐隐一震。   光天化日,二人皆视线清晰。   薛霆刀风凌厉而灵活,邵稹与他过招,心中暗惊。他知道薛霆这般世家子弟,研习武术,大多师从名家。可与薛霆交手,他的路子却全无纨绔花哨之气,一招一式,皆干净利落,直击要害。   薛霆那夜曾与邵稹过招,对他的招式亦有几分熟悉。邵稹最走的是贼路,但武术身法,绝非乱砍一气的野路子,上招连着下招,刁钻多变,教人防不胜防。   正缠斗得难舍难分,突然,一阵马嘶传来。不远处的大树下,一些人拴在那里的马不知何时都脱了缰,受惊一般朝这边跑过来。纷乱的人群和集结的军士皆措手不及,连忙四处躲避。   “邵郎!上马!”邵稹听到有人朝他喊,心中划过一丝亮光。可薛霆并不相让,趁他分神的一瞬,又将一刀劈来。   邵稹不得不全力应战,忽然,薛霆的下路落了破绽,邵稹立刻攻去。   刀刃划过,薛霆痛呼一声,腿上受了一刀,倒在地上。   邵稹未想到他竟然不躲,有些吃惊。   薛霆却瞪着他,咬着牙,声音低低:“走!”   邵稹睁大眼睛,这时,一匹马已经奔到跟前,他忙扯住马鬃,纵身一跳。马扬起前踢,前面的人连忙躲避。邵稹大叱一声,朝场外飞奔而去。其余刺客也已经上马,乘乱冲出人群。   步卒忙追赶阻拦,无奈马匹跑得太快,营外也无拒马障碍。将官大吼,骑兵箭一般地追出去,道路上只剩黄烟滚滚。   马匹跑得飞快,两旁的树木“嗖嗖”后退。饶是如此,邵稹还是听到了后面追兵的马蹄声。   前面有一队拉木头的牛车,邵稹的马刚刚跑过,只听得“哗啦啦”的,车上的原木全都滚落在地上,将道路隔断。   邵稹看着,心中愈发明了,再往后面望去,路上乱得一团糟,追兵都被挡在了后面。   夺来的马大多数不是良驹,领路的人带着岔入一条小道,树荫下,已经有人带着几匹骠壮的好马在那里等着。    “都回来了么?”那人问道。   “折了三人。”头领面无表情答道,忙下来换马。   邵稹也跟着换了一批,只见这些人麻利地脱下外袍,翻过来重新穿回,衣服变成了不同的颜色。   头领对邵稹道:“主人吩咐,足下随我一道。”   邵稹不多言语,点点头。   众人各自上了马,鸟兽般散去。   一口气往西跑了数十里,头领带着邵稹进了一片林子。邵稹望见里面有个茅草亭子,旁边停着一辆马车。     萧云卿坐在亭子里,面前摆着一只茶炉。见邵稹风尘仆仆地下马,他悠然笑笑,抿一口茶:“如何?我的人都能在官军地头犯事了。”   邵稹汗湿衣背,走上前去,开口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五郎干的,他将你的画像给了京兆府。”萧云卿道,“我午时才知晓,要阻拦你已经来不及。”   邵稹讶然,想了想:“告知你的也是他?”   萧云卿冷笑。   “他要害我,为何还让你知晓?”   “他知道我会去救你。”萧云卿道,说着,叹口气,笑笑,“我原想与他分了家,自己到长安来,看来五郎不愿。”   邵稹皱眉,还想再问,萧云卿却不再多话,从手边拿起一个包袱,扔过去。   邵稹接住,沉甸甸的。   “金子和过所都在里面。你这般情势,还是去西域最好,先到肃州城南找一家叫‘蒋五家’的客舍,主人会带帮你出关。”他说。   邵稹将那包袱收起,面色复杂地看他:“你和五公子……”   萧云卿神色平静:“不须你操心。我若是你就立刻走,朝廷若要拿你,未多时便会通传四境,迟了便难了。”   邵稹不再多问,看着他脸上一块还未散尽的淤青,片刻,道:“多谢,你保重。”   萧云卿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嘴里出来会出来这几个字。   “酸死我。”他笑骂道,“你若真想谢我,就把命留着,下回见面我要讨回。”   邵稹笑笑,转身而去。   萧云卿看着他上了马,忽而想到什么,道:“致之!”   邵稹回头。   萧云卿意味深长:“宁儿还在京中,你想让她傻兮兮地一直等你么?”   邵稹神色一怔,手中紧攥着缰绳,沉默片刻,道:“云卿,还须你帮我一事。”   日渐黄昏,太阳光被云彩遮去。   韦氏请了比丘尼入府,为府中女眷讲经布道。佛堂里,香烟缭绕,诵经声缓缓不绝。   宁儿坐在韦氏身旁,听着比丘尼念叨:“……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   宁儿瞥瞥韦氏,她一脸虔诚,眼睑垂着,似乎已经听得忘我。   □,空即是色。宁儿想着这几个字,忽而又想到邵稹,心中叹一口气。   她知道韦氏这般是好意,劝她想开些,忘了邵稹。可是,如何忘得掉?   她睁着眼睛会想到他,闭着眼睛也会想到他,夜里做梦,他对她微笑,带她坐着马车在路上奔跑。   稹郎……她心里低低道,你现在,可是在离开长安的路上了?   未过多时,忽然,一个家人匆匆进来,神色慌张:“夫人!郎君受伤了,被人送了回来!”   这话出来,众人皆惊。   “受伤?”韦氏忙从蒲团上起来,赶到堂前。   只见两个同僚正将薛霆架着进门,薛霆一瘸一拐,右腿上缠着布条。   “怎会如此?”韦氏又是惊诧又是心疼,“不是到宫中去了么,怎会伤成这般。”   薛霆哂然,忙安慰道:“母亲不必担忧,些许小伤,郎中已经看过,并无大碍。”   同僚亦道:“夫人安心,元钧此伤未及筋骨,在家静养些时日便是。他今日杀贼立了功,等伤好了,上头还要嘉奖呢。”   韦氏听得这话,又见见薛霆还生龙活虎,稍稍安下心来,忙叫家人将他抬进去,又吩咐去请太医来看。   宁儿跟在后面,亦是着急。看到薛霆腿上的白布渗出血色,只觉心惊肉跳。   薛霆被抬到榻上,韦氏又忙让家人取来被褥隐囊,给他垫上。   “不用这般麻烦……母亲,不必再添褥子了!”薛霆被一群人伺候得不自在,忽然,他看到宁儿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满脸担忧。   目光微微停住,薛霆对她勾勾唇角。   邵稹下手不算狠,薛霆自己也有意让了一下,只有些皮肉之苦。   不过说到底,这一刀,是因宁儿起的。薛霆也觉得自己受得冤枉,可不知为何,看到宁儿关切地望着他,心底的气忽而跑得无影无踪。   宁儿见薛霆看着自己,想上前说些安慰的话,可人太多,没多久。太医又赶了来。伤在腿上,宁儿不好逗留,只得退了出去。     薛敬在府衙中听到赵毅报知薛霆受伤之事,急急赶了回来。   “公台放心,郎君只消在家将养,过得半月,便可痊愈自如。”太医对薛敬道。   薛敬谢过,待得送走太医,他回到薛霆房中。   “是邵稹伤的?”他摒退左右,沉着脸问薛霆。   薛霆知道瞒不过,颔首道:“今日儿随吏部赵伯父往北门屯营,正遇到邵稹。”说罢,忙补充道:“父亲,京兆府查到了邵稹要充军,今日就是要去拿他。”   薛敬目光深深。   “你是故意的?”他问。   薛霆想了想,道:“儿觉得,他被拿住了,更是不好。”   薛敬叹口气,颔首:“你做得不错,如此一来,我薛家与他也算两清了。”   薛霆本以为父亲会责备,听得这话,精神一振,正想再说,忽然,门外传来“哐当”一声碎响。   二人皆惊,薛敬忙开门去看,讶然。   只见宁儿站在门外,脸色发白。    ☆、38争辩      夕阳的光照从门外斜斜照入,院子里的蝉仍然叫得卖力。   宁儿坐在薛敬的书房里,双眼红红。   薛敬坐在她面前,看她模样,屡屡胡须。   “宁儿,你千里迢迢来到,舅父却每日事务繁忙,未得与你好好谈一谈,此乃舅父疏忽。”   宁儿看看他,垂下眼眸:“是甥女失礼。”   “宁儿,方才我与元钧的话你也听到了。”薛敬缓缓道,“致之在剑南犯了事,京兆府得了画像,今日到北门屯营中去拿他。宁儿,致之应征往百济,此事你知晓么?”   宁儿咬咬唇,点了点头。   “怎不与舅父说?”   宁儿望着他,神色委屈:“舅父不喜欢稹郎。”   薛敬叹口气:“宁儿,舅父并非不喜欢致之。只是我等人家,世代官宦。致之虽也出自官宦之家,可他的旧事你也知晓,并非清白。舅父知道你与他有情,可是宁儿,你仔细想一想。就算你二人成了亲,他能给你什么?或许他钱财富足,让你过得像贵妇人一般。可世间变故,舅父看得多了。天底下最不缺有心人,你二人就算当下如意,可若是有朝一日旧事败露,非但他自身难保,也会连累你承担罪责。若真成这般,你让舅父如何答应?如何对得起你父亲母亲……”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宁儿见舅父如此,也不好受,眼泪蓄起:“舅父……你别这样……”   薛敬举袖拭拭眼角,继续道:“宁儿,舅父不让你与他再来往,是为你好,也是为致之好,你明白么?”   宁儿忙道:“甥女明白。舅父,稹郎也想到了这些,故而他想去挣些功勋回来……”   “想得太轻巧。”薛敬摇摇头,道,“致之在剑南犯的是死罪,上有国法,他就算立了大功,回来一经查出,按律论处,不但功勋收回,他不死也要受刑。今日之事便是明证,他还未入营,京兆府的人已经去拿他,若非你表兄帮助,他恐怕已经被拿下。”说罢,他看着宁儿,“宁儿,致之此番就算逃脱得了,也再也回不来了。”   这话如同一记强雷,生生打在宁儿心头。   她望着薛敬,喉咙哽咽得发疼,泪水簌簌淌满了双颊。   邵稹再也没了消息。   宁儿忽而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灰暗。她对邵稹的想念没有减弱,可每每想到他,便感到失落不已。   韦氏每日请比丘尼讲经,宁儿跟着她,想从中寻些慰藉,可是那些经文入耳,仿若水过鸭背。夜里,她仍然会梦到邵稹,梦到那些快乐和甜蜜的事,可每当她醒来,枕上却落得一片湿润。   薛霆发现宁儿瘦了。   那日他和父亲的谈话被宁儿听到之后,宁儿没有进过他的屋子,直到数日之后,宁儿来看他,他忽而发现宁儿的下巴尖了一些,那双眸中,更是少了往日灵动的神采。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薛霆想了想,待得旁人走开些,他低低道:“宁儿,我觉得,致之能逃出去。”   宁儿怔了怔,抬眼看他。   “那日在营前,还有几人帮他逃走。”薛霆道,“他们身手了得,来头当是不小。”   宁儿目中掠过一道光。   她首先想到的,是萧云卿。一定是他得到了消息,去救邵稹。想到这一点,宁儿的心中恍若透入几缕阳光清风,慢慢舒开。   薛霆看着她的神色:“宁儿,你知道那是谁么?”   宁儿垂眸,摇头:“不知。”   薛霆明白她就算知道也不肯说,也不追问。   “你别再想他了,”他淡淡道,“他回不来的。”   这话,薛敬早已说过,宁儿默然。   薛霆看着她,叹道:“你太单纯,别人哄一哄就当了真,也不看看是好人歹人……”   宁儿听得这话,皱起眉头:“表兄这话不对,稹郎是好人。表兄出手救他,不也是如此想法么?””   “我不是为了帮他,我是为了帮你和家里。”薛霆淡淡道,“他若被拿住,你便会受牵连,家中也会麻烦。”   宁儿怔了怔,道:“京兆府拿到了稹郎的画像,可来查过府中?”     “不曾。”   “京兆府能查到他的去向,却查不到此处,可见稹郎不会牵连我们。”宁儿道   薛霆一讶,没想到宁儿会说出这番道理来。   “就算他做得严密,又如何?”薛霆哭笑不得,“宁儿,他是山贼。”   宁儿撅撅嘴:“山贼会一路供我吃喝,秋毫无犯,送我到长安么?表兄,稹郎就算是山贼,也与别的山贼不一样。”   “可山贼就是山贼。”薛霆冷冷道。   宁儿瞪起眼:“表兄怎不讲道理!”   “你才不讲道理。”薛霆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他待你好,自然是好人,可你知道么,他身上背了二十条人命,于别人,他是凶手!”   宁儿面色通红,又生气又委屈,想反驳,却反驳不来。   “反正……反正稹郎是好人!”宁儿红着眼眶站起来,难过地瞪他一眼,朝门外跑出去。   “宁儿……”薛霆想跟她再辩,宁儿却已经没了踪影。   他嘴角抽了抽,气恼地往榻上狠狠捶一拳,不料,出力太猛,疼得他皱起眉头。   “郎君,这是……”家人见得情形不对,进来看着薛霆,满脸愕然。   “无事,出去出去!”薛霆烦躁地挥挥手,片刻,深呼吸,气鼓鼓地躺下。     没天理,真没天理!   他越想越不值。自己堂堂正正,如今不但挨了邵稹一刀,还要被宁儿气死……哪有那么憋屈的事!   宁儿顶撞了薛霆,跑回房子,心还在蹦蹦地跳。   她一向和顺,遇事不爱拧劲。就算真的意见不合,别人若是有理,她也会毫无障碍地被说服。可是方才说到邵稹,她却无法冷静。就算薛霆说得有理,她也不肯让一步。   她心情极差,在房中坐了一会,又站起来。鼻子酸酸的,想哭,可是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却出不来。   “娘子怎么了?”侍婢进来,见她模样,面露讶色。   此事不好与别人说,宁儿忙遮掩地偏过头去,闷闷道:“嗯……没什么。”   侍婢道:“夫人说要到慈恩寺礼佛,请娘子一起去呢。”   韦氏有请,宁儿自然要去,答应下来。   宁儿来长安许久,出门很少。这回去礼佛,更是她到了舅父家以后,头一回出去。   虽然心情不佳,但是当宁儿坐在马车里,望着车外车水马龙的街市,竟然觉得好了许多。阳光从纱帘外洒入,很是轻柔,风缓缓的,带着夏日的味道。   宁儿记起了上回自己坐马车,还是邵稹带着她,隔着车帏,能看到邵稹挺拔的背影……心底不由又添上一抹怅然。   稹郎……你还好么?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宁儿想着,眼眶又有些酸涩。   马车一路到了慈恩寺前,宁儿下来,望见四周景致,讶了一下。只见这寺院十分宽广,迎面的山门雄伟,后面屋檐重重,一座高塔在天空下伫立,群鸟飞过,竟不及塔顶。   韦氏见她怔忡,笑笑,道:“慈恩寺是今上还做太子时,为文德皇后建的,又有玄奘法师译场,乃长安绝佳名胜。”   宁儿听着,露出好奇之色:“我母亲也礼佛,从前曾特地请舅父给她带去玄奘法师的经书抄本。”   韦氏微笑:“正是这位玄奘法师,可惜他身体不好了,如今甚少露面,不知今日在不在寺中。”   二人说着,过了一道桥,韦氏带她且观且走,进了寺中。   香客络绎,僧人的诵经之声阵阵传来,缭绕不绝。韦氏带她在殿上布施许愿,又到偏殿去,听高僧讲经。宁儿心事满怀,听着那些念叨,觉得头有些胀胀的。坐了一会,她借口如厕,走出殿外透气。   从更衣之处出来,两位侍婢正在庭院中聊天。宁儿想清静一会不想回去,便躲着她们视线,悄悄溜走。   殿宇连绵,庑廊长长。香客们大多奔着拜佛和听经而去,宁儿走到那些诵经之声听不到的时候,四周已经是不见人影。   殿外的院子里,鸟鸣阵阵,一棵菩提树生得巨大,枝叶如伞盖一般,独木成林。   宁儿走到树下,望着头顶透下的光。   寂寥之处,她不必再掩饰任何东西,想着邵稹,轻轻叹了一声。   “小娘子何故叹气?”一个带笑的声音缓缓传来。   宁儿一惊,回头,却见萧云卿竟站在她的身后。   "萧郎?"她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片刻,忙紧张地四下里看看。   "看什么?怕京兆府来抓我?"见她一脸惊诧,萧云卿毫不意外,笑得两眼熠熠:“还是宁儿小娘子最好,不似致之那混人,吓出鬼来也不变色,无趣得要死。”   宁儿才放下心来,忽而听他提起邵稹,怔怔,眼圈倏而一红。   “哎哎,又来了……”萧云卿无奈道,“宁儿,你若是哭,致之的事我便不说了。”   宁儿听得这话,立刻收住了眼泪,急切地问:“稹郎在何处?”   萧云卿眨眨眼:“你亲我一口我就说。”   见宁儿羞恼地瞪起眼,他得意地笑起来。   “他逃出去了。”萧云卿说,“昨日得的消息,官兵捉不到他了。”   宁儿觉得心霎时间落下,合掌念祷一声,又忙问:“他去了何处?”   萧云卿意味深长:“去他原本要送你去的那里。”   宁儿一愣,明白过来。   西域。   她心里酸酸的。他们原本是要一起去的,如今,只有稹郎一人踏上了那道路。   “啧,不是说了不许哭么?”萧云卿道。   “我是太高兴了……”宁儿忙擦擦眼泪,抬头,露出笑容,“萧郎,谢谢你。”   萧云卿看着她真挚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笑笑,嘴角抽搐一般。   跟邵稹天生一对。他心里嘀咕。   宁儿心中高兴,期盼地问:“萧郎,我能给他捎信么?”   “捎信?”萧云眉头一扬,似笑非笑,“你还信得过我?”   宁儿一哂,想到先前他讹自己的事。   萧云卿却道:"给他捎信暂且不忙,他倒是有一封信要给你。"   稹郎的信?宁儿望着他,眉眼间忽而亮起神采。    ☆、39分飞(上)      邵稹不再多问,看着他脸上一块还未散尽的淤青,片刻,道:“多谢,你保重。”   萧云卿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嘴里出来会出来这几个字。   “酸死我。”他笑骂道,“你若真想谢我,就把命留着,下回见面我要讨回。”   邵稹笑笑,转身而去。   萧云卿看着他上了马,忽而想到什么,道:“致之!”   邵稹回头。   萧云卿意味深长:“宁儿还在京中,你想让她傻兮兮地一直等你么?”   邵稹神色一怔,手中紧攥着缰绳,沉默片刻,道:“云卿,还须你帮我一事。”   锅盖护体~~~~   宁儿接过萧云卿递来的信,心扑扑地跳着,拿在手中,微微颤动。   她展开,只见只有一张纸,上面字迹工整,的确是邵稹的字。   宁儿,见信如面。   自分别以来,思念甚笃,见此信时,我若未死,当在万里之外。   你曾说,成都最好。我亦曾许诺带你回成都,许以一年之期,建功立勋,荣归故里。   我初时作孽深重,每每思及从前之事,无不自恨懊恼,而唯一之幸,乃是与你相遇剑南。人世茫茫,我得以与你相识,得你所爱,此生无憾。   然天意不遂人愿,如今之事,归期渺茫。   宁儿,你曾说,春光几许,莫负了世间美意。   你有舅父爱护,乃无上之幸事,若遇良配,你亦不必因我介怀……   宁儿盯着最后那些字,脸色变得苍白。   心闷得透不过气来,泪水霎时漫起,模糊了眼前的字迹。   “他是为你好。”萧云卿看着他的模样,叹口气,道,“宁儿,他犯的是死罪,能逃出去已经是万幸。就算有命能回来,也要等个十年八年,风头过去了才好回来,你等得了么?好好想想,他把恶人先做了,就是不想让你为难。”   宁儿怔怔的,泪水顺着颊边淌下,落在信纸上,洇湿了字迹。   “……致之此番就算逃脱得了,也再回不来了……”舅父的话犹在耳畔。   “我走了……”那夜的窗台前,邵稹注视着她,目光深深。   心像裂开一样,疼痛不已。   信纸落在了地上,宁儿木然站着,手失力垂下。   侍婢们在院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宁儿出来。   心中起疑,她们去查看,却发现宁儿已经不在房中。   二人不敢告知韦氏,忙四处寻找,未多时,却见宁儿从廊下走来。   “娘子!”侍婢们如释重负,走上前去,“娘子去了何处?教我等好找!”   宁儿却没有答应,怔怔的,面色苍白。   “娘子?”一人疑惑地看她。   “回去吧。”宁儿的声音低低的,听着发虚。   侍婢们相觑,一人盯着宁儿的脸,吃惊道:“娘子面色不好,不适么?”   另一人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又拉过她的手:“呀,怎么这么凉!”   宁儿没有答话。   侍婢们不敢怠慢,连忙带她回大殿里。可没走两步,忽而听得“咚”一声。   宁儿双目紧闭,已经晕厥在地。   天昏地暗,她沉沦的意识中,只有邵稹那信上最后的言语——   但愿你岁月安好,虽相隔天涯,我心中已是知足,别无他求。   邵稹敬上。   阳光猛烈,炙烤着茫茫大地。   砾石构作地面,泛着金黄而枯燥的颜色,风又热又干,似乎要将行走在天地之间的人畜烤干。   可即便如此,往西域的商旅仍是源源不绝。出了沙洲,到达焉耆指日可待,骆驼队伍慢慢悠悠,如同沙海间的舟楫,驼铃声洒了一路。   “要是有一场雨就好了。”胡人石儿罗望着天空,取下水囊喝一口水。   他的伯父走在前面,回头看看他,道:“水要省着点喝,还有两日路程才能找到泉水。”   石儿罗应一声,片刻,看向旁边那个沉默的年轻汉人,把水囊递过去,用生硬的汉话道:“喝么?”   年轻人看向他,笑笑,摇摇头。   石儿罗把水囊收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是在肃州加入的。   那天夜里,伯父领着他来,第二日就跟着他们出发了。   虽然此人文牒名姓俱全,但是商旅里的人都知晓,这些是假的。   这年轻人生得眉目俊朗,手脚勤快,遇到苦处也从不抱怨,伯父对还算满意。不过,他不怎么说话,石儿罗有时好奇,想跟他套些话,年轻人却大多笑笑,并不答话。   一阵风吹来,卷着沙尘,众人忙捂紧口鼻,防止那些刁钻的细沙吸到嘴巴里。风还未停,众人忽而听到些一样的声音,似远似近,好似擂鼓。   “马队!是马队疾驰的声音!”有人大喊道。   众人也听清,不禁惊惶。   果然,远处尘头漫起,一队骑兵正朝这边飞驰而来。   “是吐蕃人!”石儿罗的伯父大吼道,“上骆驼,快跑!”   众人急忙骑上骆驼,一时间,惊惧笼罩,每个人都拼命地赶着骆驼往前跑。   可是在平地上,骆驼终究不如马快,没多久,吐蕃兵眼看就要到了面前。   “把骆驼围拢,人站中间!”一个声音大喝道。   众人望去,却见是那个年轻人。他快速地骑上驼队里唯一的马,打一下,石儿罗以为他要逃,正着急,却见他冲向了吐蕃兵。   这对吐蕃兵,虽来势汹汹,人却不多,一共五个。   他们轻装快马,手上有刀,没有弓箭,一看就知道是出来抢劫商旅的。看到那大队商旅,他们暗喜。西域商人最是惜命,不需要什么威胁,就肯花上大笔钱财保命。可不料,还未近前,却见沙尘扬起,有朝他们冲过来。吐蕃兵感到意外,待看清楚只有一人,大声嘲笑起来,拔出刀迎上前去。   商旅中的人紧张地盯着那青年,沙尘被马蹄搅得起雾一般,看得不甚清晰。正担心着,却听到惨叫声传来,一声,又一声,再一声……和着兵器的碰撞。   “伯父!我也去!”石儿罗热血涌起,骑上一匹骆驼,他伯父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跑走。   可等他赶到,风吹散沙尘,仍坐在马上的却只有一人。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吐蕃兵的尸体。   石儿罗惊诧地张大嘴巴。   “把这些马都带上,以后有用。”青年淡淡道,在一具尸体上把刀上的血擦干净,目光如同淬过的锋芒。   石儿罗怔怔地,应了一声,忙把马牵上,跟着他一道回去。   击退劫匪,商旅的人们重新上路,情绪陡然活泼起来,高兴地说着话。   对于那位年轻人,众人更是刮目相看。   “汉人儿郎,你怎总不说话?”有人热情地说,“进了大漠可不能不说话,这里连一只鸟都少见,神会让安静的人被自己闷死!”   周围人都笑起来。   有人起哄:“就是啊,闷死可没意思,找不到情人娘子!”   石儿罗的伯父见多识广,看看他,笑呵呵道:“汉人儿郎,想开些。你这么年轻,又有本事,什么重来不得!”   邵稹看看他们,也笑笑,还是没有说话。   他望向天空,只见万里无云,蓝得似宝石一般。   “……真好看。”他忆起从前,望着这般天空时,宁儿会露出明亮的笑容,双颊浮着淡淡的粉色,花瓣一样。   邵稹的心中却满是苦涩。   情人娘子。   可是他的那位情人娘子,此事恐怕已经被他伤了心,再也见不到了…… ☆、40分飞(下)   薛霆歇息了些时日,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他早不耐烦待在室中,趁母亲外出,偷偷到庭院中闲逛。   可没逛多久,韦氏却回来了,家人匆匆忙忙,一名健壮的侍婢背着一人,竟是宁儿。   “母亲,怎么了?”薛霆吃惊,忙上前去问。   韦氏叹气:“我也不知怎么了,带宁儿在慈恩寺,未多时,她竟晕厥过去。”   薛霆诧异,望着家人将宁儿背进院子。   他安慰了韦氏几句,去找来宁儿的侍婢细问。侍婢们将前后说了一遍,却也说不清为何。   “她自己离开了些时候,回来,便晕倒了?”薛霆皱眉道。   侍婢们点点头,一人道:“方才娘子在寺中醒来,夫人问她,她只说身体不适,到清静处透透气。”   薛霆若有所思,颔首,不再问。   太医来到,给宁儿切过脉,只道是天气炎热,水土不服所致。   韦氏听得这话,安下心来。   宁儿躺在榻上,一直闭着眼睛,众人道是她睡着了,都退了出去。   薛霆不想干坐在房里,午后,庭院寂静,他散步出来,发现宁儿的院子里无人,四下里瞅了瞅,走进去。   周遭静谧,薛霆绕到屋后,看到宁儿的窗户半开着。   非礼勿视。心里一个声音道。   胡说,我是关心表妹。薛霆严正地说服自己,脚步轻轻地靠近。   窗正对着宁儿的卧榻,薛霆看进去,只见宁儿背对躺着,蜷着身体。   睡着了?薛霆心想着,忽然发现宁儿的肩头微微抽动。他讶然,再凑近些,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   在哭?薛霆愣住。   他想起侍婢的话,想去问问,可又觉得不妥。   这可是女子闺房……   管她做甚,她早时还气了你。   心里想着,薛霆转身想走。可宁儿那低低的声音却在耳边徘徊不散。   薛霆心一横,再度瞅瞅四周,开了窗,翻身进去。   宁儿正哭着,听到响动,忙转回头看,见到正从窗台上落地的薛霆,吃了一惊。   看到她满脸的泪痕,双眸水光迷蒙,还有红红的鼻子和眼睛,薛霆有些局促,哂了哂,找借口道:“我听说你晕了,来看看你,碰巧门都关着……”说着,他忽然觉得若是此时人看到,自己大概什么清白也没有了。   宁儿望着他,没说话,仍然哽咽着,转开头去。   薛霆被冷落一旁,却不恼。看着宁儿:“是邵稹么?”   提到邵稹的名字,宁儿的神色动了动,泪水涌起,哽咽得更加厉害:“不……不用你管……”   见她的模样,薛霆已经了然。   他想了想,拿来一张胡床,在她面前坐下。   “我是不想管。”他缓缓道,“可你是我表妹,住到这宅中,便是一家人。宁儿,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也要说。邵稹若是真汉子,便不该再来招惹你。如果他要你等着他回来,我会看不起他。”   宁儿低着头,好一会,低低道:“稹郎……稹郎不会回来了……”   薛霆讶然。   他看着宁儿,好一会,道:“他说的?”   宁儿的眼泪掉得更凶,点点头。   “是给你写了信么?让我看看。”   宁儿一动不动。   薛霆目光深深:“他去了西域。”   听到这话,宁儿一惊,猛然抬头:“你……”   “别总拿恶人的眼光看我,这想也想得出来。”薛霆无奈道,“他逃走已有十余日,若此时已经逃出去,那只能是西域。”说着,他看看宁儿,撇撇嘴角,“你放心,他跑得越远越好,我不会管。”   宁儿眼睛红红,啜泣道:“可……可我忘不了他……”   “不是让你忘了他。”薛霆轻声道,“是要你明白,你们本不是同路上的人,随缘而为,对所有人都好。”   宁儿望着他,眼眸慢慢垂下。   “我……我还能见到他么?”许久,她小声地问。   薛霆叹口气:“宁儿……”   “我知道……我知道了……”宁儿的声音虚无,没再说话。   她的泪水依旧涟涟,手捂着心口,邵稹的信收在那里。   耳边,似乎能听到他低低的声音。   “唯一之幸,乃是与你相遇剑南。”   “人世茫茫,我得以与你相识,得你所爱,此生无憾。”   宁儿,春光几许,莫负了世间美意……    ☆、41金山   夏去秋来,冬终春至。   一年过去,又来一年。   西域庭州,秋风将胡杨的叶子染上了金色,与蓝天相衬,绚丽夺目。   金山副都护裴行俭回到署中,等待已久的司户即刻前来。   “新归附的石辛部,所有人等已造册完毕,男女老幼,共三千一百二十七人。”似乎说罢,让从人将籍册呈上。   “司户辛苦。”裴行俭微笑,取了两册来,翻了翻,只见籍册上记叙清晰,姓名、年纪,来历皆是了然。翻过几册之后,他的目光忽而被其中一个名字吸引。   “石真?”裴行俭想了想,道,“某听闻,石辛部东迁途中,曾遇到突厥大队人马追杀,不料部众反抗勇猛,突厥队长反而被枭了首级。那个取他首级的人,似乎就叫石真。”   “正是他!”司户笑道,“石辛部东迁,此人乃是英雄,路上几番遭遇侵扰,都是此人领着人打退的。”   裴行俭颔首,道:“倒是个有能耐的人。”   司户知道他动了爱才之心,道:“我此番前往石辛部中,曾见过这位石真。”   “哦?”裴行俭道,“如何?”   “那人不张扬,我只远远看了看,年纪不大,二十出头,且……”司户停顿了一下,微笑,“看长相,应当是个汉人。”   裴行俭讶然。   司户继续道:“我问过石辛,他只说这人是在东迁的大漠里遇到的。他们收留他,将他收进部中,冠了同姓,一道来了庭州。”   裴行俭看着他,目光深沉,片刻,莞尔:“司户怎么看?”   司户哂然,道:“副都护,西域之事,你我都知晓。汉人大多自汉魏以来屯田之人,有名有册,一查便知。而游散又改名之人,恐怕来历不正。”   裴行俭颔首。   “此事我也正想问一问副都护,是否将他落籍?”   裴行俭想了想,道:“落籍无妨。西域多枭雄,就算是内地流放的罪犯,凭骁勇成事者,亦不罕见。此人如今既是做了好事,又连石辛都为他说话,若这边不许,石辛部当会不满。若有疑虑,盯着些便是,此处有金山都护府,他若敢犯事,缉拿轻而易举。”   司户得了这话,心中宽下。   又讨论了些事务,司户想起什么,道:“是了,明日有驿使回京,驿所那边来问,长史可要送家书回去?”   “哦?”裴行俭莞尔,“如此,某立刻修书,午后送去便是。”   “知道么?听说安西大都护要换人了。”   大明宫里,深夜寂静,一名正在巡逻的千牛卫望着殿顶若隐若现的鸱吻,小声地与同伴闲聊。   “你怎知?”同伴问道。   “前不久在吏部听说的,突厥和吐蕃闹得凶,匹娄公管不住那些大小胡部,又年老了,上奏请辞呢。”说着,他朝远处仍然灯火通明的大殿抬抬下巴,“看看,陛下和各部大臣现在还在讨论此事。”   “那谁会去?”   “我也不知,不过……”他四下里望望,道,“据说极可能是裴行俭。”   “裴行俭?”同伴惊讶,“他当初不是得罪皇后被贬走的么?如今却要提作大都护?”   “是啊,我正是觉得此事蹊跷,谁升上去也不会是他,除非……”   “除非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除非陛下又要废后!”   “别胡猜!去年才杀了上官仪……”   一声轻咳从后面传来。   二人正说得热烈,此时,如同头上脚下一盆冰水。   “是闲聊的时候么?”左千牛薛霆冷冷看着他们。   二人站直了,不敢吭声。   “当值完毕后,自去领罚。”   二人连忙称喏,大气不敢出。   薛霆严厉地看了看他们,未几,朝大殿走去。   夜风吹来,殿上的灯烛光微微晃动,众臣子议完事,纷纷出来。皇帝从坐榻上起身,踱步往外,一旁的宫人连忙将一件外衣给他披上,左右侍卫跟随在侧。   薛霆紧随皇帝走出大殿,到了阶前,皇帝却没有前行。   他看看殿前的天空,却忽而转过头来,看着薛霆。   薛霆一怔,忙行礼。   皇帝笑笑,摒退左右。   “薛霆,”他缓缓道,“我记得,你是显庆五年,在百济立功,升任了左千牛。”   “禀陛下,正是。”薛霆道。   皇帝捋捋胡子,道:“我前日到兰台,看到了你父亲。想当年,我初为太子,你父亲为长史,常与我共论经道,每每思及,备觉其学识渊博。”   薛霆莞尔,道:“陛下过誉。”   皇帝轻叹:“可是当年我不曾留住他,前日相见,他鬓生白发,都是老了。”   薛霆知道皇帝指的是什么。当年,父亲本来可以留在京中跟随太子,前途大好。可是他的祖父突然病重,父亲无法,只得陈情请调回乡。   这一去,就是十年,虽然祖父故去后,父亲又升任商州长史,可毕竟不比当年,到现在,也不过做到了四品。   “你呢?”皇帝忽而将话头转向薛霆,“你跟着我也有四五年,可有志向?”   薛霆心中一动,想了想,挑着最保险的话回答:“禀陛下,薛霆之志,乃在报国,辛苦不辞。”   皇帝笑起来,少顷,道:“你有将才,困在这宫中做个左千牛,每日为繁缛奔走,确是可惜了。薛霆,朝廷大力治西域,那边正缺人才,亦是尔等儿郎建功立业之时,你考虑过么?”   薛霆讶然,正要说话,皇帝摆摆手,道:“不必急于回答,回去好好想想,方才谈话唯有你我,不过闲聊而已。”   薛霆沉默,片刻,向皇帝一礼:“臣敬诺。”   长夜轮尽,曙光破晓。   薛霆离开禁中,出宫门的时候,看到了裴荣。   二人都当值一夜,裴荣的黑眼圈比薛霆要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这日子当真难捱。”他抱怨道,“整夜里走来走去吹凉风,说出去威风,其实无聊死了。哪日郎君我受不了,直接去西域投奔我叔父,挣个十二转功勋回来,封个国公,舒舒服服……”   薛霆听着他抱怨,忽然想到昨夜那两个千牛卫的话。   “我记得,你叔父如今是金州副都护?”他问。   “是啊。”说到叔父,裴荣苦笑,“我祖母快要把他念死了,昨日收到他的家书,硬将我拉过去给她念。”说着,他叹口气,“也怪他当年管不住嘴,长孙公谁都不怕,二圣没奈何,可褚公和我叔父都被贬得远远的。”   薛霆安慰地拍拍他肩头。   裴荣家里的事,他是知道的。裴氏出身河东,是有名的高门。自前周以来,豪杰之士辈出。裴荣的曾祖父裴仁基,是前朝左光禄大夫;叔父裴行俭,先皇贞观时以明经入仕,显庆二年做了长安令。高门才子,本是顺风顺水,可前几年皇帝废后时,长孙无忌、褚遂良反对,裴行俭参与其中,不久,就被贬去了西州。   “不必担心。”薛霆道,“你叔父才能过人,陛下还是赏识他的。你看,别人都一贬再贬,你叔父却又升做了副都护。”   “那当然。”裴荣眉飞色舞起来,“我叔父,天下没几个人比得上。”   薛霆听他说着,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事。   “……朝廷大力治西域,那边正缺人才,亦是尔等儿郎建功立业之时……”   说实话,皇帝一番言语,戳中了他的心事。   薛氏自高祖起兵时依附,以将门为途。他的父亲虽然是个文官,却改变不了薛霆的志向。他一直想像祖辈那样,闯荡天下,建功封荫。   所以,当初他毫不犹豫地报名去征百济,而后来,他也的确被赏识,拔为了皇帝的近侍左千牛。   不过,他没想到,这一做就是四五年。   在禁中任职,的确是一条好路子,能被皇帝经常看到,升迁也比外面的军府容易。他要是干得好,以后,遇到战事,也可能被封个将军,领军出征。   但是,薛霆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希望自己最精锐的年华在高墙里白白流逝,重复着一成不变的事,会将一个敏捷的人变得平庸。他害怕自己将来真的做了将帅出征,面对沙场,却彷徨恐惧,脑子里只有兵书的白纸黑字。   去西域!一个声音在心里吼道。   可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邵稹。   他,也在西域。   马一路走到街口,裴荣说:“饿死了,去寻个食肆吃好吃的,我请。”   薛霆却笑笑,摇头:“你去吧,我要回家。”   “回家?”裴荣鄙夷地看他,片刻,却似忽然明白,莫测地一笑,“急着想去看你家小表妹吧。”   “什么表妹。”薛霆皱眉,耳根却隐隐一热。   “别装了。”裴荣嗤笑,“中书舍人、工部尚书,这样门第的女儿,哪个配不上你?人家遣人来问你的意思,你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薛霆无奈:“我觉得不妥就推了,这跟我表妹有何关系。”   “你表妹要是生得粗眉小眼嘴边一颗大黑痣,我也会觉得这跟她没关系。”裴荣意味深长道,“可不巧,你表妹是个大美人,上回几个弟兄去你家里,回来都快得了相思病,我就信了。”   薛霆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白他一眼,调开马头:“随你怎么想,告辞。”   裴荣却追上去,嘻笑道:“别急啊,我跟你一起回去!我也要看看大美人!”   “谁要带你回去,滚开。”   “别这样么……”    ☆、42紫藤   薛霆回到府中,见里面静悄悄的。   家人过来行礼,薛霆问:“母亲呢?”   “今日赵侍郎夫人有请,夫人过府去了。”家人答道。   薛霆颔首,不耐烦地瞪了使劲递眼色的裴荣一眼,问:“表妹也去了?”   “娘子正在府中。”家人道,“在佛堂里。”   薛霆应一声,入内。   “佛堂?”裴荣讶然问道,“小娘子喜欢礼佛。”   薛霆“嗯”一声,苦笑,道:“原来不喜欢的。”可那人走了以后,她就喜欢了……   裴荣一个劲催他:“佛经读太多,会变得跟我母亲似的爱唠叨,你快去将她请出来。”   “她是闺中女子。”薛霆道,“要看美人,去你的平康坊。”   “你怎老拿平康坊污蔑我,那是……”他话才出口,忽而打住,目光亮亮地望着堂后。   薛霆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却见宁儿走了出来。   “表兄……”她正要上前,忽然看到有客人,有些不好意思。   “宁儿,”薛霆走过去,笑笑,“这是我朝中的同僚,裴荣裴文敬……”   “娘子称我裴郎就好。”裴荣打断道,笑眯眯地行个礼。   薛霆很想将他撵出去。   宁儿望着裴荣,有些羞赧,还礼道:“裴郎。”   “哎!”裴荣被她的声音叫得心花怒放,正想再说,薛霆将他推开,对宁儿说,“我和文敬未用早膳,烦表妹到厨中看看,如有吃食,让家人盛来。”   宁儿道:“我早上做了蜜糕,表兄吃么?”   “娘子会做蜜糕?”裴荣露出又惊讶又垂涎的神色。   薛霆冷瞥他一眼,对宁儿颔首,微笑:“还烦表妹取些来。”   宁儿抿抿唇,朝堂后走去。   裴荣的眼神还追着她,薛霆强行把他的头扭回来,让家人摆置案席。   没多久,家人将蜜糕和粥呈上来。   裴荣又饿又馋,先拿起一块蜜糕,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   “嗯!”他两眼放光,吃惊道,“这个味……这个味不是去年吃的那个?叫什么楼的?元钧你还记得么,就是那次那谁给我们吃的,后来再也找不到……”   “我表妹是成都人,这是她母亲教的。”薛霆打断道。   “哦哦,原来是成都味!”裴荣没心没肺地笑,“真好吃啊,我回头就让家里找个成都婢子给我做蜜糕!”   薛霆看他吃得开心,忍俊不禁,自己也拿起一块蜜糕,品尝起来。   虽然面前摆了很多,但他一口一口吃得认真。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绵绵软软。   脑海中蓦地浮起宁儿细心制作的模样,每一点味道,都是她亲手调制。   心中有些难以言道的柔软,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   裴荣当值了整夜,十分困倦。虽然没有在看到宁儿,可他吃到了蜜糕,又将剩下的悉数卷走,志得意满地告辞而去。   薛霆也打算去歇息,却带着个私心,路过宁儿的院子时,瞥进去。   宁儿正坐在廊下,拿着绣绷,慢慢地绣着花。   薛霆放轻脚步,侍婢看过来,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侍婢们抿唇笑笑,装没看见。   鸟鸣声阵阵,风吹过,庭院里的树木沙沙作响。   薛霆走到宁儿后面,看到那洁白的绢布上,绣着一串紫色的小花。   “紫藤?”   宁儿吓一跳,回头,看道薛霆站在身后,笑得一脸狡黠。   “吓到了?”薛霆问。   “也不算吓到。”宁儿笑笑,继续绣花。   “你喜欢紫藤?”薛霆问。   “嗯,喜欢。”宁儿道。其实,也不是十分喜欢,但是曾有个人告诉她,他很怀念成都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树。   过了会,宁儿把线咬断,将绢帕取出来,看了看。   “不错。”薛霆道,“宁儿,我正好缺绢帕,送我吧。”   宁儿想了想,道:“不能给你。”   “为何。”   “这是我自己用的。”宁儿看着薛霆,“表兄若想要,说说喜欢什么花,我另绣给你。”   薛霆不以为然,道:“那算了,花花草草的,只怕我那些同僚看了要笑话。不过……”他露出一副优人般的苦相,拉着声音,“小娘子,在下有两条绦带散了,还有一件衣服破了洞,可否劳烦你补上一补?”   宁儿忍不住笑起来:“这有何妨,表兄拿来给我便是。”   薛霆看着她明亮的双眸,唇含浅笑。片刻,他又瞥瞥庭院里的婢女,低声道:“你今日,去书房么?”   宁儿点点头:“午后去。”   “好。”薛霆酒窝深深,转身离去。   自从去年慈恩寺之事,宁儿再也没有提过邵稹。   她安安分分地待在薛家,每日陪伴舅父舅母。她性子娴静,乖巧顺从,二老都倍加疼爱。   但薛霆知道,宁儿并不是忘了邵稹。   她开始虔诚礼佛,或者跟着韦氏,或者自己一人。每天抄眷佛经,慢慢的,一笔一画都十分认真。她也喜欢看书,父亲的书房里藏书丰富,宁儿常常去翻看,各种各样,来者不拒。薛霆每次回来,都能在这两个地方找到她,他知道,只有用别的心思将心装满,才不会总去想着一件事。   他也不再提邵稹。   闲暇之时,他会跟宁儿一起,看两页,或者抄两页,再去干自己的事。   起初,宁儿以为他又是在监视自己,有些不高兴。可是后来发现,薛霆大概是在宫里闷坏了,故意来找她当听众。因为每次,他一边看书抄书,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起各种事。自己的,别人的,各地轶事,四海见闻。宁儿本不爱记仇,也喜欢各种趣事,听着薛霆说话,竟觉得十分有意思,尽管不愿意,却也常常被逗得笑个不停。   宁儿曾经觉得薛霆是个死板的人,他们因为邵稹而争吵过,薛霆也知道她的一些小秘密,关系也一度微妙。   如今,她却不大这么认为了。   他正直、开朗,虽有时会端着道理不让人,但是会有温和的一面。   当不提邵稹的时候,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午后,门外下起了一阵小雨。薛霆来到薛敬书房里的时候,宁儿已经到了。   他看看她手里的书:“汉书?”   “正是。”宁儿道。   薛霆笑笑:“要我给你讲讲么?我经史可是最好。”   宁儿欣然答应,将书递给他。   “……东汉时,匈奴便已经大批入塞。光武帝时,匈奴大饥,其八部族人拥立日逐比王为单于,为南匈奴;蒲奴单于则率部众留在漠北,为北匈奴。虽都是匈奴,可光武帝之后,汉朝的敌人,大多是北匈奴。”薛霆翻着书,指着一行字,给她解释道,“这上面说的北匈奴,便是它。北匈奴占据了西域,汉朝有意夺回。北匈奴根基不稳,多次请求和亲,可是汉朝不许。明帝时,北匈奴入侵渔阳及河西走廊,朝廷派窦固领军北伐,又派班超通西域……”   “班超?”宁儿听着,忽而问,“他是不是有个妹妹,叫班昭?”   “是啊。”薛霆颔首。   宁儿皱皱眉,道:“表兄怎说汉朝那时未允许和亲?班昭就是和亲去了?”   薛霆一愣,啼笑皆非:“班昭?她怎会去和亲,她一直在汉朝!”   “没有么?”宁儿茫然,“她不是作‘女诫’那位班昭么?”   “是她啊……”薛霆亦是茫然,看着她,问,“是不是也有人同你说过这一段?”   宁儿点点头。   “怎么说的?”   宁儿想了想,道:“班昭生得美貌,成年后看上了一个辞赋了得的才俊,与才俊私奔,过不久,喜新厌旧回了家。她名节毁坏,嫁不出去,恰好皇帝要和亲,家中就将她送了去。在匈奴生了三个孩子,她兄长班固攻打匈奴,将她接了回来。而后,皇帝为她赐婚,将她嫁给了曹世叔。她怕人指摘妇德,便作了‘女诫’……”   见薛霆瞪大的眼睛,她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疑惑地瞅着他:“不对么……”   “当然不对!”薛霆忍住笑,“你方才说,攻打匈奴的是谁?”   “班固……”   “攻打匈奴的是窦固,姓班的,只有班超。班固也是班昭的兄弟,可他只会写书。”   宁儿愕然:“那……”   “这里头混了好几段,我来给你梳理梳理。”薛霆饶有兴趣,掰着指头,“其一,攻打匈奴的是班超,不说了;其二,与才俊私奔的,是卓文君,不过,喜新厌旧的是那个才俊,叫司马相如;其三,在匈奴生了孩子又归汉的,是蔡文姬,不过她是被匈奴掳去的!”   宁儿怔怔:“那……那班昭呢?”   “她就是个过得太舒服没事干的老古董!哈哈哈哈……”薛霆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谁给你说的,真是妙人!”   宁儿也笑起来,停也停不住,笑得起了几滴泪水。   “是么……”她擦擦眼角,深吸口气,却又继续大笑。   稹郎,你说你走了,不必将你挂念。可我现在才发现,又被你作弄了一次……    ☆、43比武   裴行俭率着一百军士,策马来到庭州城五十里外。   这里水草丰美,石辛部归附,金州都护府将此地划给他们,以供安居。   胡杨林在水边延绵一片,阳光下,金灿灿的。石辛族人的帐篷洁白,炊烟袅袅,望去皆是安详生活之态。   首领石辛早已领着族人等候,见裴行俭下马,忙上前行礼,用不流畅的汉语道:“石辛及部众,拜见副都护。”   裴行俭微笑还礼:“大首领客气。”说着,望向他身后好奇张望的族人,神色和蔼,“如今我等共居此地,行俭今日来,一是为问候,二是时已入秋,来问问首领及族人有何急需,府中好早作安排。”   首领露出感激之色,唯唯应下,请裴行俭一行入内。   帐中,少女奉上美酒和肉食,众人围坐,欢声笑语。   石辛汉语实在不好,闲聊时,拉了一个叫石儿罗的青年做译人。   “这位郎君去过汉地?”裴行俭听他语调还算纯正,问道。   石儿罗腼腆笑道:“禀副都护,我们这一族,都是靠丝路吃饭的,大半人都随商旅去过中原。”   裴行俭了然。   在帐中坐了一个时辰,裴行俭与石辛议定了一些定居后的事务,出帐来,四处巡视。   一群胡人孩童在踢着鞠,水边,几个人刚刚牧马回来,正给马刷洗。   裴行俭想起一事,问石辛:“我听闻,贵部在来路上,曾遇到多股贼兵袭扰,有一位叫石真的壮士,作战勇猛,多次打退了敌兵?”   石儿罗听得这话,脸上的笑容凝住,看向石辛。   石辛从容不迫,莞尔,对石儿罗说了几句。石儿罗对裴行俭道:“副都督说的正是,石真是我部的英雄。”   “哦?”裴行俭问,“不知可否一见?”   石儿罗道:“甚是不巧,石真牧羊去了,只怕今日难见。”   裴行俭笑笑,道:“如此,某下次再来。”说罢,吩咐在石辛营中处理事务的军吏,道,“待这位英雄回到,即刻告知我。”   听着这话,石辛和石儿罗皆微微变色。   “副都护,”石儿罗忙道,“不知为何如此急忙要见石真?”   裴行俭神色平和:“无他,某素来爱才,甚盼会面。”   “可……”   “不必劳烦副都护。”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众人望去,却见一个青年慢慢走过来,黝黑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双眸的目光却深沉而锐利,“石真在此。”   风凉爽而缓缓,吹过大地,明净的水面上,起了层层波纹。   胡杨林外的平地上,石真挎刀而立,对面,裴行俭身着一件薄袍,手握宝剑。   “副都护,”石真淡淡道,“在大漠,剑不如刀好使。”   裴行俭微笑:“好不好使,不可以兵器定论。”   石真看着他:“兵器可不长眼睛。”   裴行俭目光平静:“无妨,三回合,石郎但拼便是。”   石真不语,拔出刀来。   裴行俭亦抽出宝剑,将剑鞘放在地上。   二人对峙片刻,石真忽而攻来,刀刃在阳光下划过一道清辉。   裴行俭不慌不忙,举剑相迎,兵器相撞,锐响碜人,围观众人都提起了心。   “大伯父!”石儿罗着急地扯扯石辛衣袖,“让他们停下才好,伤了谁都不是好事啊!”   石辛摇头,道:“这是他们双方愿意的,大漠里的规矩,生死自负,旁人不可打扰。”   石儿罗无法,只得继续张望。   只见石真的刀快而犀利,一招一式,透着杀气,可夺人命。而裴行俭虽近中年,却沉着不让,宝剑一看就知道是名家之器,身手敏捷,竟没让邵稹占去上风。   可到了第三个回合,裴行俭渐渐被石真的锐气所压,有守无功,显露败势。   石真趁着裴行俭防守空当,猛然一击。   “铛”一声,刀剑撞出火星,僵持得纹丝不动。   裴行俭望着那直逼面门的利器,眼睛微微眯起。   忽然,石真将刀一收,“锵”地入鞘,向裴行俭一礼:“三个回合已毕,石真失礼。”   裴行俭笑笑,也将剑收起。   “石郎哪里话,与高手比试,乃行俭之幸。”   围观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拊掌,重新露出笑容。石儿罗抹了一把汗,这才发现后背竟已经湿了。   石辛哈哈大笑,上前去,夸赞裴行俭刀法好。   “后生可畏。”裴行俭谦道,再看向石真,见他唇边虽带着浅笑,一双眼睛却睨着自己,似疑惑审视。   比武结束,众人皆散去,裴行俭见石真转身要走,道:“石郎,某有些话,想与你说说。”   石真驻步,回头看他。   裴行俭披了衣服,朝水边一片空地走去。   石真犹豫片刻,朝石儿罗使了个安慰的颜色,跟了上去。   “石郎可知晓,某为何见你?”走出十几步远,裴行俭停住,从容地看向他。   石真道:“副都护说过了,爱才。”   裴行俭颔首,正色道:“石真,金州都护府缺人手,求贤若渴,你愿意来么?”   石真看着他,道:“副都护若想将某收编,发一道令便是。”   裴行俭微笑:“可某还是想先问问你,金山都护府从不做强硬要人之事。”   石真面无表情:“某出身微贱,恐担不起副都督重托。”   意料中的答案,裴行俭不以为忤,却将话头一转:“洛阳邵氏,与足下是何关系?”   石真一愣,目中倏而聚起寒光。   裴行俭瞥见他按在刀鞘上的手指,莞尔,泰然自若:“不必这么看着我。十余年前,我曾在随军征突厥,在军中见过一位邵姓都尉,刀法了得,军中无敌。方才与石郎比试,路数招式,隐有几分相似,故而想问。”   “副都督看错了。”石真淡淡道。   裴行俭一笑:“如此。方才所问,石郎可再思索思索。某看人,首看其人品,不爱看出身。石真,我不管你这姓名是真是假,只一句话,西域大有可为,若有施展拳脚之志,不管你是谁,我可保你身无后患。”   石真的眼中掠过一丝疑虑之色,唇角勾勾:“副都护说话漂亮。”   “漂不漂亮,石郎可到我帐下看一看。”裴行俭道,“无论平民、贵族、刑徒、马贼,甚至突厥人、吐蕃人,只要志同道合,金山都护府皆予包容。”说罢,他对石真一颔首,转身而去。   可没走几步,石真的声音忽而传来:“副都护且慢。”   裴行俭停住,转身。   石真看着他,神色复杂:“副都护方才说的那位邵姓都尉,还健在否?”   裴行俭讶然,摇头,道:“那次征伐中,他就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他守军镇,突厥来袭时,身重数箭而死。”   石真沉默了一会,注视着他,道:“副都护可知晓,他葬在了何处?”   北方来的风,吹散了长安的暑气。   几场雨之后,天气变得十分凉爽,月亮越来越圆,中秋就快到了。   薛敬从朝中回来,见廊下摆着些新做的灯笼,对韦氏道:“摆灯笼做甚,中秋赏的是月,挂了灯笼岂非喧宾夺主。”   韦氏笑道:“佳节总要有些不一样,且今年中秋,我等阖家都要在入宫。”   薛敬笑了笑,忽而想起什么,看向一旁的宁儿:“宁儿不是未去过宫中么,今年中秋日,天子邀群臣及家眷入宫赏马球,还有赏月宴,陪舅父舅母入宫一趟如何?”   宁儿赧然,莞尔道:“舅父,我也能去么?”   “怎不能去,”韦氏笑道,“长安五品以上的官宦之家都在邀请之列,那时候,必有许多才俊儿郎。待舅母给你添一身新衣裳,让众人看看,我家甥女何等出众。”   宁儿听到这话,目光微微凝住,两颊泛起红晕。   薛敬看她神色,和蔼地说:“宁儿,今日可做了蜜糕?舅父饿了,盛些来可好?”   宁儿应下,朝堂后走去。   “女儿家面皮薄,夫人说得太露。”等她走远,薛敬对韦氏道。   韦氏道:“这有何妨,女子总要嫁人,宁儿出了年就十□了,君不是正四处物色良婿么。”说着,她叹口气,“宁儿也该快些出嫁,一来完了妹妹、妹夫的心愿,二来,我看元钧老爱与宁儿一起,前日回来,我还见他们在书房中一道看书。”   “嗯?”薛敬笑笑,“那岂不正好?宁儿嫁别家,我其实不舍得很。”   “君又来玩笑。”韦氏叹道,“元钧还有仕途,婚姻大事,结好了,可省得几十年打拼,我等该仔细筹划才是。”   薛敬知道韦氏的心思,也不多辩,笑笑,随她去。   薛霆在同坊的友人家中用膳,回到宅中时,已是入夜了。   他先去见过父母,回房时,忍不住瞅了瞅宁儿的院子,却见院门关着。   近来,韦氏常常将宁儿带在身边,薛霆就算有闲暇,碍着母亲在场,也不好跟她说什么话。   心有些放不下,他四下里看看,瞅瞅院墙,目中掠过一道光。   宁儿还未入睡,且一点睡意也没有,坐在窗边上,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出身。   忽然,窗前掠过一道人影,她一惊。   宁儿朝窗外望了望,没有人。   她疑惑地咬咬唇,心中不确定,却还是唤了一声:“表兄?”   无人应答。   宁儿正惴惴,忽然,薛霆在窗前出现。   虽有所准备,宁儿还是被吓了一跳。   薛霆却毫无愧疚,看着她,唇角一弯:“娘子深夜召唤在下,不知何事?” ☆、44中秋   宁儿捂着胸口,瞪他一眼:“是表兄吓我!”才说完,忽然意识到声音太大,忙紧张瞅向外间。   “她们都叫去剥豆子了,一时回不来。”薛霆慢悠悠道。   宁儿讶然,忽而认识到这大概又是薛霆干的。   她又好气又好笑:“表兄费这般周章来寻我,不知何事?”   “无事不能来么,”薛霆笑笑,道,“你忘了,我是左千牛,闲来就喜欢到处乱逛,看看有没有贼人夜里偷人啦,或者有没有小娘子对月叹气啦……”   宁儿听着,面上倏地一热。   薛霆看着她,月色下,那张脸庞白玉一般皎洁,双眸含光。   跟去年比起来,他觉得宁儿变了些,说不上是什么地方,或许是成长使然。裴荣说得没错,他这位表妹,确是一个能让人害相思病的美人……薛霆清咳一声,恢复悠然之色:“如何?跟表兄说说,何事叹气?”   宁儿望着他,有些犹豫,少顷,垂下眼眸,低低道:“表兄,我……我不想嫁人。”   “嫁人?”薛霆讶然,“嫁谁?”   宁儿摇摇头,红着脸说:“舅父舅母说,中秋要带我去皇宫里,那里有许多才俊郎君,好为我择婿。”   薛霆扬了扬眉梢。   才俊郎君……他想到裴荣那些人,脑门登时冷锋过境。   “去看一看何妨。”薛霆道,“成亲的礼节多着呢,又不是蛮人那样看上谁就抢走。”   “可……”宁儿微微皱眉,小声道,“可舅父舅母还是要把我嫁出去的……”她望向薛霆,满面困惑,“表兄,你不觉得很奇怪么?平日里,你我都不会轻易对谁贴近或示好,如今,却要与一个陌生人成为夫妻,还要生孩子?”   薛霆听着她的论调,觉得荒诞可笑,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看着她,少顷,道:“你口中这婚姻之事,觉得怪异,是因为那人你本不认识?”   宁儿想了想,点点头。   薛霆注视着她:“认识的话,就会好些么?”   宁儿怔了怔,又思索了一会,道:“嗯……或许。”   那么,我怎么样?   薛霆心里道,却没有把它说出来。   他笑笑:“你还没去呢,想这么多做什么,白苦了自己。宫里可漂亮了,赏月宴也好玩,多想想这些有趣的。”   宁儿眨眨眼,应一声。   这时,廊下传来侍婢的声音。   薛霆忙道:“我回去了。”   宁儿点点头。   薛霆一笑,借着廊下的阴影,悄声离开。   “吴阿媪真是的。”两名侍婢才进门了,就抱怨不停,“宅子里那么多人,偏偏叫我二人去剥什么豆子。”   “手都剥麻了,起泡可怎么好……”   宁儿望望窗外,想起薛霆的诡计,觉得好笑,又不好在她们面前笑。只得安慰两句,让她们去歇息。   房中再无他人,宁儿坐了片刻,看向角落里的一只箱子。   那是一只很平凡的箱子,里面装着衣服和杂物。   不过宁儿知道,压在箱子最底下的,有邵稹的旧袍子、契书和那封信。   她许久没有再去看过它们,此时,犹豫了好一会,也终是按捺住了心底的那一点企盼。少顷,她一口气吹灭了案上的灯,自去歇息。   入宫的衣服,很快做好了。绮罗制成的石榴裙,绫纱做的披帛。   中秋的午后,侍婢将宁儿的头发梳作最时兴的样式,描了眉毛,将她的两颊匀上胭脂,又将她的唇点上朱脂。   “真好看。”打扮好之后,一个侍婢啧啧赞道,“娘子这一走出去,可不知要有多少人回头。”   另一个看了一会,却道:“我觉得……娘子本来素面就美,这眉黛脂粉上得太多,反而不如原来美了。”   二人商议着,兴致勃勃,又让宁儿重新坐下来,把妆洗掉,再上一次。   午后,车驾已经备好,薛敬和韦氏看到宁儿出来,皆露出讶色。   “甥女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韦氏拉着她的手,赞叹道。   宁儿红了脸,看向舅父,他亦是一脸欣慰之色。   牛车穿过坊内街道,出了坊门,来到大街上。天气晴好,太阳一般坠在天边,宫城的城墙和后面的重重屋顶,在阳光下清晰而宏伟,巍峨如山。   卫士盘查极其认真,每当牛马停下,宁儿总不由地感到一阵紧张。她想起从前,跟着邵稹过各地关津和城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   宫殿庞大,来的人却也不少。车辆走走停停,宁儿透过马车的纱帘,望见阳光时而被高墙挡住,时而从壮美的殿阁间投下,时而又被树冠分作碎金。   大明宫的含光殿,有一处宽阔的球场,三面围墙,一面高台,殿阁错落其间,可观赏球赛。   薛敬和韦氏往高台走去,一路与人见礼。看到他们身后的宁儿,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好奇之色。   “薛公家中竟藏着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儿,也不告知我等知晓。”一位夫人端详着宁儿,惊讶道。   “此乃敬甥女,今日一道入宫观赛赏月。”薛敬莞尔道。   那位夫人闻言,不住称赞,宁儿被夸得面色绯红。   她离开之后,侍婢对宁儿窃笑着小声道:“那位是太史令的蔡夫人,她知道了此事,过不得多时,今日来的人就全都会知道了。”   登上高台,偌大的球场尽收眼底。宁儿随着韦氏,与一群女眷坐在一起,衣饰华美,香气扑鼻,举手投足,琳琅声一片。其中,也有不少和宁儿一样的闺阁女子,看得出来,她们的父母多少带着舅父舅母般的心思。宁儿与她们本不相识,见礼过后,年轻女子们扎堆说着话,谈笑风生;宁儿只好望向球场,时而与侍婢说说话。   没多久,忽然,一阵乐声响起,激昂雄壮。   “凉州乐?”近处一位女子诧异道,未几,露出惊喜之色,“快看,是二圣来了。”   宁儿忙跟着众人一道望去,只见高台最大的殿阁上,人影绰绰,华盖等仪仗之物排列整齐。   众人簇拥之中,一个中年男子肤色白净,旁边立着一位妇人,手里牵着立个十多岁的小少年。   宁儿睁大眼睛,从前,她曾在书中看过各种帝后模样的描述,总觉得那般人物,必定长得十分奇特,说不定会像神佛那样头顶聚光。而如今看来,宁儿却觉得那也是凡人模样。皇帝微笑着,温和而不失威严;皇后的穿着打扮,也并不比贵妇们更隆重。   众大臣与贵妇连忙行礼,皇帝挥挥手,乐声停了,场中忽而击起鼓来。众人哗然,只见两队人马整齐地奔入球场之中,一队青衣,一队红衣。   宁儿饶有兴趣地看着,忽而怔了怔。   红衣那队人马,为首者,正是薛霆。   阳光下,红衣白马,相映鲜明。   虽与别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可当他纵马奔驰,却教人无法忽视。他身姿矫健,红衣在他身上,有一股明媚的张扬之气,当他执着鞠杖在高台下奔过,众人发出一阵赞叹之声。   “是薛郎呀……”宁儿听到女子们巧笑低语。   “表妹娘子也来了!”整队待发之时,薛霆听到一旁的裴荣兴奋地说。   薛霆朝高台上瞥去,虽人影纷杂,可他很快就看到了宁儿。   她立在长廊下,与一群女子站在一起,乌发高绾,长裙如水,亭亭玉立。   裴荣望得眼都直了:“要是每日有这般美人给我看,我保管这辈子不输球……”话没说完,薛霆将他的脸掰回去,淡淡道,“要开始了,专心些。”   两侧球门后的回廊下,乐师奏乐正是起劲。内侍传了皇帝的令,凉州乐的鼓声一转,笛声乍起,变成了更活泼的龟兹乐。   小球如流星般飞出,场上哗然,两队人马立刻争抢。   薛霆左冲右突,灵活避让,一路追着球而去,临近之时,他纵着马乘势一跃,新月般的杖首如轻风扫过,球清响一声,直至飞入青队的球门之中。   “好!”高台上,喝彩声爆发而起,笑语一片。   宁儿听着周围人的称赞,又看向场中风驰电掣的薛霆,也高兴地为他拊起掌来。     忽然,薛霆抬头,朝这边看来。   目光相触,宁儿不确定他是否在看自己,却见他露出了笑容。   球再度入场,追逐又起。欢快的乐声中,薛霆领着红队,势如破竹,一举夺得四筹,筹数已满,红队胜出。   高台上的人看得酣畅淋漓,叫好声高昂。   二圣亦是称赞不已,皇帝赐下玉帛,还亲手将一只精致小巧的锦球赐给薛霆。   “令郎果真佼佼才俊!”安国公夫人对韦氏夸赞道。   韦氏谦过,脸上的笑意却是自豪。   薛霆行礼受下,却忽而问:“陛下,此物,臣可转赠他人么?”   皇帝讶然,笑笑:“此物既赐了卿,便是卿囊中之物,赠与何人,卿自许便是。”   薛霆应下,谢过皇帝,上马而去。   球赛已散,内侍过来请高台上的大臣贵眷们移步太液池,游苑赏景。宁儿正要随众人而去,忽然听到台下传来薛霆的声音:“宁儿!”   她望去,只见薛霆正在下方,仰头望着她。   “表兄……”宁儿正要说话,忽而见薛霆朝她抛出一物,“接着!”   宁儿忙伸手,未几,那物事稳稳滚入怀中。再一看,却见那竟是方才皇帝赏赐的锦球。   旁人看着,皆露出惊诧之色。   宁儿亦睁大眼睛,再看薛霆,却见他望着她,阳光下,眉目间蘸满了灼灼的颜色。   “送你的。”他的声音和缓如风,“收好。”   一阵鼓噪的声音在四周响起,球场上的儿郎们大笑起来,还有人朝薛霆和宁儿吹起了口哨。   宁儿怔怔,只觉耳根慢慢烧烫起来,还未出声再问,薛霆却已经策马疾驰而去。   “令郎……将陛下赐的锦球赠了那位美人么?”安国公夫人望着那边,神色有些怪异。   韦氏未说话,笑意凝结在唇边。    ☆、45月宴   从高台上下来,宁儿一直脸红红的,觉得自己的心一直跳得激烈。   见到舅父,他只笑笑,打趣地说好些人来皇宫许多回,也不曾得过皇帝赏赐,如今宁儿头一回来到,却已经得了一件。   宁儿赧然,看着手里的锦球,只觉烫手得很。   韦氏却没有说话,看着宁儿,神色复杂。   夕阳如火坠下,漫天的霞光中,月亮东升。太液池边,已经点好了萤萤的明灯,水色暮光间,殿阁屹立,美不胜收。   大臣和贵眷们或游苑,或在席间攀谈,言笑晏晏。   韦氏与几位夫人坐在水畔的亭子里,轻声细语地聊着天,年轻的女子们则在花园之中游逛。出于礼貌,她们也请宁儿一起,问问她的出身,又寒暄一阵,各自说起长安和闺中的事。   她们说的事,宁儿大半听不懂,无从搭话。她总觉好些人在用若有若无的目光打量自己,望过去,她们却纷纷若无其事的模样,自顾聊天。   宁儿感到不自在,想起薛霆方才的举动,愈发感到羞赧而困惑。   他……真的是喜欢我么?   她陷入深深的愧疚,可我喜欢的,是稹郎啊……   赏月宴十分热闹,管弦齐奏,悠扬柔美,内侍鱼贯将膳食美酒呈上。皇帝、皇后与诸皇子都来到,与众人欢聚。   众人轮番拜见帝后,轮到薛敬时,宁儿跟在后面,一眼就看到立在皇帝身旁的薛霆。   他已经换上了平巾帻之服,朱衣陪着银甲,刀配身侧,浑身一股英武之气。   “薛卿。”皇帝见到薛敬,笑着道,“今日,令郎球技过人,我等亦叹为观止。”   薛敬谦道:“陛下过奖。”     皇帝忽而看向他身后的宁儿。   宁儿本是紧张,触到那目光,急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皇帝莞尔,道:“这位,便是方才得了那锦球的娘子吧?”   宁儿羞得话都说不出来,好在有薛敬回答:“正是。臣甥女杜宁,与犬子是表兄妹。”     “果然是位美人。”皇后亦看着宁儿道,“娘子不像是长安人?”   宁儿面色通红,鼓起勇气道:“禀皇后,妾……嗯,妾是成都人。”   “成都?”皇后笑道,“我出生在利州,幼年也去过成都。”   宁儿眼睛一亮,望着皇后,正想问出“真的”二字,忽然想到不可失礼,忙羞窘地闭上嘴。   皇后见她神态有趣,不禁笑起来,让内侍取来一只精巧的香囊,赏赐给她。   “有一事,还要先告知薛卿。”皇帝捋捋胡子,道,“令郎近日上表,欲往西域。”   西域?宁儿听到这两字时,心中一惊。   薛敬亦面露讶色,看向薛霆。   他正色肃立,看着父亲,目光炯炯。   “朕欲委以巡察使之职,遣往安西。”皇帝说着,笑笑,“薛卿,元钧有将才,西域乃建功之地,大有可为。自然,卿家若舍不得,朕也必不为难。”   韦氏面色发白,正要说话,薛敬却向皇帝端正一礼:“男儿生当报国,陛下赏识,薛氏家门之幸。”   皇帝笑起来,叹道:“薛卿大义。”说罢,命人赐酒,亲自敬了薛敬,一饮而下。   赏月宴一直持续到很晚,天上有明月,地上有歌舞,欢聚一堂。   可是宁儿发现,韦氏的脸色一直不好。   她心里亦是明白。   西域,对于宁儿来说,是一个牵挂许久的地方。那里有书上说的大漠、佛国,有父亲他们说的征战、杀戮,也有米菩元说的高山森林和湖泊。更重要的,还有她一直试图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的那个人……   如今,薛霆也要去那里。   她不禁朝皇帝那边望去。薛霆的身影一直挺拔立着,稳若雕像。方才皇帝说,薛霆是自愿要去的,而提及此事时,她也并没有从他脸上察觉到一丝不愿意。   而舅父和舅母,并不知情。   宁儿心中不禁猜度,表兄,是怕舅父舅母不愿意么?   回到府中之时,月亮已经快到了中天。   赏月宴未开始之前,宁儿曾经以为舅父舅父首先要过问那只锦球的事,可是如今,这显然已经不得一提。   “妾自入君门,唯得此一子。”堂上,韦氏啜泣道,“西域艰险之地,君何忍将他送去?”   “夫人过虑。”薛敬道,“自西突厥平定,朝廷在西域已经立足稳当。安西四镇固若金汤,驻军数万,何人可动?且元钧为巡察使,此去不过半年,并非长久。若朝廷满意,日后必继续委以重任,这是上好之事。”   韦氏擦着眼泪道:“元钧如今是左千牛,同龄儿郎之中,已是佼佼者。他在长安,也有大好仕途,怎非要去那万里之外?”   “妇人之见!”薛敬皱眉道,“元钧志向在外,夫人亦知晓。年轻人多闯荡有益无害,严立慈败,这些道理不晓么?”说罢,摇摇头,拂袖而去。   韦氏只哭泣不已,宁儿在一旁劝慰,忙安慰道:“舅母,表兄武术高强,必无危险。”   韦氏摇头道:“世间岂有完全之事?你表兄初时私自报名去征百济,我整整担忧了半年,他们男子总觉得追求功名才是正道,岂知晓为母为妇者,最大的心愿乃是平安。若元钧有个短长,我亦无活命之心……”   宁儿听到这番言语,心底忽而泛起一阵苦涩。   她想起那夜在梁州城外的河边,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又毅然跑了回去。   稹郎,你如今在西域,不知如何了?   马蹄踏过砾石的路面,如闷雷滚动。黄沙扬起,给沉寂的天地间增添了一抹难得的生趣。   金山都护府的副都护裴行俭,正引着三千人往大山那边赶,忽然,前方一骑飞驰而至,是先前派出去的斥候。   “副都护!”斥候气喘吁吁,刚停住,连忙禀报:“叛军就在前方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裴行俭问:“叛军有多少人?”   “近四千人!”斥候道,“全是骑兵!”   裴行俭沉吟。   “怎么只有你一人?”领军的都尉问,“不是一共去了五人么?”   “其余三人都在原地。”斥候说着,神色有些闪烁,“还有一人,午后便不知了去向……”   “什么?”都尉皱眉。   “不知去向那人,是石真?”裴行俭问。   斥候颔首:“是他。”   “我早说他不可靠!”都尉面带怒色。   裴行俭问:“他离开时,可有话语?”   斥候道:“他只吩咐我等不可妄动,副都护来到,亦不可惊动叛军,且看举火为号。”   裴行俭颔首,让斥候退下,引军继续前进。   叛军的驻地,在一片山丘之中。金乌西沉,唐军到达十里处时,已是夜幕降临。士兵们口衔枚,马裹蹄,悄悄摸到边缘。   只见营帐延绵一片,营地中燃着篝火,有人在巡视,有人在围坐用食,还有突厥人的鼓声和歌声。   “副都护,如今正是好时机,现在攻进去么?”都尉小声道。   裴行俭望着前方,双眸映着些微的火光,片刻,摇摇头,沉声道:“再等一等。”   都尉心中疑虑,见他不下令,也无法,只得退开。   天空没有月亮,只有灿烂的星河。待得夜色渐深,风也渐渐变作碜人的凉。   突厥人白日里也长途奔波,大多劳累,未到深夜,已经纷纷睡去。营地里,只剩下巡逻的小队。   都尉正等得心浮气躁,忽然,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油锅,营地中间的大帐燃烧起来。   紧接着,四面八方,许多初营帐也纷纷着火,引得惊叫声一片。   都尉惊喜:“副都护!”   裴行俭唇边带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神色沉着地站起来,拔刀一挥。   霎时间,箭矢如雨落下。不少奔走救火的人、刚刚被惊醒从帐篷里出来的人,猝不及防,中箭倒地。   突厥人惊觉中了埋伏,却没有头领来号令反攻,鼓角无声,纷纷慌了神。只听喊杀声震天,唐军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铁蹄过处,刀光剑影,尸首满地。   裴行俭手握陌刀,一马当先,两步斩一人,铁甲染满血污。   杀戮不久便结束,弃械投降者近千,其余人,除了小股逃走,剩下的,非死即重伤,□声一片。   裴行俭立在一堆篝火前,正听着各队报告战况,忽而见得一人从黑暗与火光间走来。   石真一身黑衣,一手拿着刀,一手却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到裴行俭面前,将包袱抛在他脚下。   脏污的布块散开,里面滚出几个物事,有人忍不住惊呼。   那竟是几个叛军首领人头。   “你的情,我还了,各不相欠。”石真看着裴行俭淡淡道,说罢,转身而去。   裴行俭神色平和,亦不挽留,只道:“我还是那话,你若原来,都护府必开门相迎。”   石真却没有回答,未几,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说了,此人顽得石头似的,副都护收不了他。”都尉摇头道。   裴行俭却不以为意,笑笑:“日子还长。”    ☆、46告白   薛霆知道昨夜之事,没那么容易过去。第二日,他才回到家中,就立刻去见了韦氏。   韦氏关着门,在屋中哭泣不已,薛霆就一直跪在门外,整整半日。眼见太阳偏西,薛霆依旧跪得稳若磐石。韦氏知道此事已是不可回转,又心疼儿子,只得开了门。   “多谢母亲成全!”薛霆向韦氏叩首一拜。   韦氏双目通红,叹道:“孺子,何苦如此!”说着,一百年抹着眼泪,一边将他扶起来。   宁儿看着,亦觉得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昨日入宫回来,她就有好些话想问薛霆,可是如今碍着众人在场,她不能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   可薛霆跪得太久,双膝早已发麻,才起来,就站不稳。宁儿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薛霆眼见着自己要跌倒,却忽然被一个软软的身体架住,一瞬间,他闻到了宁儿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馨香,带着一丝甜。心中好似潭水里投入一颗石子,他虽被膝上的酸痛扰得龇牙咧嘴,看着宁儿紧张的样子,却不禁笑起来。   “快快将郎君搀到屋里去。”韦氏对家人吩咐道,看看薛霆和宁儿,脸上已经恢复平静。   家人应下,忙将薛霆搀入室中,宁儿正要跟进去,韦氏对她道:“我今日还不曾礼佛,劳烦甥女代我去拜上一拜。”   宁儿不好推拒,答应下来,看看薛霆,朝佛堂走去。   薛霆被搀到母亲房里坐下,心却一直留在宁儿身上,一直不住偷眼望着。可韦氏进来,再无别人跟进来,薛霆不禁有些失望。   “都退下。”韦氏看着薛霆神色,对家人吩咐道。   家人们应下,纷纷出去。   薛霆见母亲这般,知道她有话说,忙坐直了身体。   “膝头还疼么?”韦氏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薛霆。   薛霆双手接过,笑道:“不疼。”   韦氏看着他,叹口气:“你大了,许多事也由不得母亲了。可母亲反对之事,哪件不是为了你好?你以为你在门外跪了这么久,母亲的心就不痛?”说着,她眼底泪光又起,低头拭泪。   薛霆急忙道:“此事是儿思虑不周,母亲若还恼,罚我便是。”   韦氏摇摇头:“罚你?如今脸陛下都为你说话,母亲哪里敢说个不字。”   薛霆苦笑,道:“母亲,陛下也说了,西域乃建功之地,儿志向也在于此,母亲就让儿去吧。”   “哦?”韦氏意味深长,道,“昨日你给宁儿抛的那锦球,也是志向所在么?”   薛霆闻言,一怔,面色涨红起来。   他观察着韦氏的神色,过了会,颔首,鼓起勇气道,“正是,儿十分爱慕宁儿。”   韦氏注视着他,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如此,若是母亲不许呢?”   薛霆脸色一变,忙道:“母亲……”   “你且听我说完。”韦氏道,“元均,宁儿美丽乖巧,母亲亦十分喜欢。她是你姑母的女儿,双亲早逝,你父亲担起养育之责,府中好衣好食养她一辈子也无妨。可是,要她做儿妇,母亲以为不可。元均,你已经入了仕,选一门好婚姻,可比别人省力几十年,宁儿孤苦一人,如何帮你?”   韦氏越说越动容,将语气放软:“我儿,你要去西域,天子和你父亲亦有此意,母亲无话可说。但宁儿此事,你要听母亲的,母亲别无所求,只愿你好。”   薛霆望着她,神色沉凝,片刻,移开目光,没有说话。   十六的月亮,似乎比十五要圆一些。   夜晚,宁儿一人在屋里,拿起绣绷绣了绣花,又拿起书翻了几页,却觉得全然没有心思。   她看向角落的箱子,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走过去,将它打开。最底下,邵稹的旧袍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宁儿看着它,好一会,将它取出来。袍子上有一股许久不近人气的味道,可是宁儿拿在手里,却仿佛能感受到它从前主人的气息。   稹郎,今日也算得良辰,我们许久不曾在一起看月亮了。她心里默默道,望向窗外的明月,不禁遥想。父亲跟她说过,月亮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到天下人无论身处何处,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不知道这照在自己脸上的月光,此时也照着邵稹么?   宁儿想着,在窗前坐下。从前邵稹曾因为她把这袍子上那些奇怪的小口袋都缝起来,生她的气。宁儿一直好奇,这些口袋是做什么用的,邵稹却不肯说。她也曾想过把线拆开,只是一直以来心有芥蒂,不敢触碰。今日心气平和,她索性取来小刀,将那些线挑开看看。   “谁的袍子?”这时,一个声音忽而传来。   宁儿吓一跳,抬头,却见薛霆立在窗前。   “表兄……”宁儿忙下意识地去看侍婢们在不在,可才转头,却想起她们方才都离开了。   “她们到厨房那边赏月去了。”薛霆道。   宁儿明白过来,瞪起眼睛:“又是表兄安排的吧?”   薛霆笑笑:“也不算安排,只不过给了厨娘一些小钱,让她去买酒。”   宁儿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知道薛霆不会无故前来,她也有许多话要问他,可一想到昨日,她就觉得脸上隐隐发热,问不出口。   “你怎会有这样的袍子?”薛霆却不着急,盯着宁儿手上的袍子,“还开了口,怎么这么像市井中窃贼的用物?”   “窃贼?”宁儿一怔。   “是啊。”薛霆道,指着宁儿刚刚挑开线的一处口袋,“看到这口袋不曾?做得隐蔽,却可藏钱纳物,窃贼最爱用。”   “……”宁儿又无语又尴尬,心想,怪不得稹郎不肯说。   薛霆看着她的神色,目光一动。   “他的?”片刻,他问。   这个“他”指的是谁,心照不宣。   宁儿轻轻咬唇,点点头。   薛霆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拧了一把,沉默了一会,道:“你还想着他,是么?”     宁儿望着他,低低道:“嗯……我忘不了他。”   薛霆凝视着她:“那么,我呢?”   宁儿蓦地听到这话,一怔。   薛霆却不回避,目光灼灼。   宁儿的脸上登时烧热。   “什么……什么你……”她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支吾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薛霆也觉得脸上被火烧了一样,却知道此事必须一鼓作气,按捺着道,“宁儿,你我又相处和乐。我一直很喜欢你,你心中如何想法?”   宁儿的心跳得厉害,羞臊至极。但她却感觉不到邵稹跟她说这话时,那种甜蜜的激动。   “可……可你是表兄。”她小声道,“我一直拿你当表兄。”   薛霆看着她,苦笑,少顷,长叹一口气。   “你说过,你不想与陌生人成亲。”他缓缓道,“你我也算相熟,不比陌生人更好?你也该明白,你和邵稹不可能在一起,且你终归要嫁人。”   宁儿眼圈泛红,咬咬唇:“表兄,我……我不想嫁人。”   薛霆结舌,只觉心气上涌。   “你是这么想的?”他问。   宁儿不敢看他,低着头,点了点。   “即便是……”薛霆觉喉头滚了滚,“即便是我父亲这般问你,你也会这么说?”   宁儿怔立片刻,又倔强地点了点,声音弱得几不可闻:“对不起……”   薛霆看到几滴水迹落到了那件旧袍子上,慢慢洇开。   他觉得心里有什么在冲撞,气恼、不甘甚至羞赧……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薛霆啊薛霆,心中自嘲道,枉你每日自以为出色,还是个左千牛,在她眼里,却连个贼人都比不过……   薛霆不再逼问,沉默了好一会,却道:“宁儿,今夜的话,我不会收回。”   他目光深深:“我会一直等着你。”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   宁儿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花树下,未几,窗前,唯有清风明月。   心还在跳,风吹在面上,柔柔的,丝丝发凉……   薛霆的任命很快下来。接连几日,府中杀鸡宰羊,韦氏又是拜神又是求佛,给庙中捐金舍银,为薛霆祈福求平安。   自从那夜,宁儿一直没有见到薛霆。   据说近来宫中很忙,薛霆连回家的空闲也没有。但是宁儿隐约觉得,他是因为自己才这样的……   如此过了几日,在韦氏的严令之下,薛霆终于被薛敬带了回来。   “再忙也不是这么忙法。”韦氏埋怨道,“你过不得多时便要远走,在长安过一日少一日,怎可连家也不回?”   薛霆讪讪,道:“母亲,启程在即,朝中交代的事多……”   “再多也无此理。”韦氏皱眉,“若这也是陛下之意,我明日就去面圣,搭上这命也不让你去西域!”   薛霆听得这话,连忙告饶赔罪,劝了好一会,韦氏才将面色缓下。   家中备了珍馐美食,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坐到堂上。宁儿坐在薛霆对面,看着他,心底免不了别扭。   薛霆却很少看她,偶尔对视,笑笑,目光却如那夜一般明朗。   “我前日在吏部听说,裴行俭将任安西都护。”膳后闲坐,薛敬对薛霆道,“你将来去到,免不得要与他打交道。此人才学深厚,又在西域多年,你遇事不明,可多加请教。”   薛霆道:“儿谨记。”   正说话间,一名家人走上堂来,禀道:“主人,府外有一人求见,说是阆州而来,姓褚。”   此言出来,堂上众人皆是一讶。   阆州,姓褚。这几个字如同闪电划过,宁儿立刻想起了她那未见面的夫家,面色一变。   薛敬忙从家人手中接过拜帖,打开,看了看。   薛霆亦是惊诧不已,看看宁儿,又看向父亲,见他脸色沉下,心知大概不好:“父亲,这是……”   薛敬未答话,却抬眼看向宁儿,片刻,和声道:“宁儿,你且下去。”   宁儿的手中已经起了一层汗腻,惊惶地望着他:“舅父,这是何人?真的是……”   薛敬颔首,却道:“放心,舅父自会应付。”   韦氏也在一旁劝道:“宁儿,你且下去。有舅父舅母在,莫怕。”说罢,让侍婢们将她扶起。   宁儿心中惴惴,却知晓若果真是阆州褚家的人,舅父来应对最是合适。看到对面薛霆也投来教她安心的暗示,她只得起身,行一礼,忧心忡忡地离开。   见宁儿走开,薛敬吩咐将来人带来。   家人应下,未几,一人从门外走进来,步履款款,后面跟着仆从。   待到堂前,薛霆望去,却见是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高高的个子,举止斯文。   见到薛敬,青年从容一礼:“甥婿褚棠褚子化,拜见薛公。”    ☆、47夫婿   薛霆看着那个叫褚棠的青年。   他面色白皙,看着有些许清瘦,却更衬得文质彬彬之气。   “足下登门而来,不知何事?”薛敬坐在上首,面色沉静地问。   褚棠向他一礼,道:“甥婿此来,乃为婚约之事。”   “甥婿?”薛霆冷笑,“谁人的甥婿?”   “元钧。”韦氏责备地看他。   “褚郎。”薛敬不紧不慢,道,“若老叟不曾记错,我家甥女并未嫁与你。”   褚棠不以为忤,神色平和,向薛敬道:“棠与杜氏娘子,虽未成礼,却有尊长许可,且立有婚书。婚礼未完,乃是因为山贼袭扰,棠愧不能护住娘子,如今前来,正是请求薛公准许完婚。”说罢,他让从人将婚书呈上。   薛敬接过,上面字迹整齐,落有官印,宁儿伯父杜平的字亦赫然在上面。   “说得好听。”薛霆淡淡道,“我表妹去年在去阆州的途中被劫,整整过去两月,颠沛流离到了长安。若非上天体察,被我在长安认出,如今漂泊何方都不知晓。足下如此牵挂我表妹,这些日子,不知牵挂到了何处?”   褚棠的神色黯了黯,道:“棠惭愧。前年,棠往岭南访友,中了瘴气,久病不愈。父母心急,听信方士之言,动了娶妇冲喜的心思,与娘子定下婚姻。棠一直卧病,未闻此事,待得知晓,已是娘子遭遇山贼的消息传来之时。棠愧疚不已,即刻报知官府,又遣人往出事之地寻找,只是苦苦搜寻许久,娘子始终杳无音讯。后来,篦城的杜公送信来,说娘子已经到了京城,在公台府上。棠这才放下心来,想亲自去将娘子迎回,却因病情一度沉重,耽搁下来。幸好父亲从外地请来了扁鹊良医,为我慢慢治理,今年入夏时,我才终于痊愈,待得康健,立刻启程来到长安。”   “说得倒是圆。”薛霆冷道,“足下既有此心,莫非病重得连交代旁人些封信的功夫也没有。”   褚棠苦笑:“此事本有诸多误会,棠今日来此,君尚且疑虑重重,一封信,便足以让府上宽解么?”   薛霆还想说什么,却听薛敬的声音传来:“元钧。”   他神色严厉,薛霆只得闭嘴。   薛敬捋捋胡子,却看向褚棠。   “来人。”他声音和缓,吩咐道,“收拾厢房,且招待客人歇下。”   宁儿一直躲在堂后听他们说话,心砰砰地跳。听得舅父要出来,她连忙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心忐忑不宁。   方才,那褚棠已经说得很明白,他是来带宁儿回阆州完婚的。   她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褚棠的长相。但即便他长得貌若潘安,宁儿也一点都不想跟他走。可是,舅父的意思如何?他会将自己嫁去阆州么?   宁儿心里越想越没有底气,坐立不安。   好容易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宁儿忙望去,却见是舅父和舅母都来了。   宁儿忍不住呜咽一声,低低道:“舅父……”说着,走上前去。   “怎又哭了?”薛敬与韦氏对视一眼,不禁苦笑,“怎么,怕舅父将你卖了?”   宁儿忙摇头,擦擦眼睛。   薛敬温声道:“宁儿,方才堂上的话,你也听到了,如何想法?”   宁儿望着他,眼圈红红,鼓起勇气,道:“舅父,甥女不想嫁去阆州。”   薛敬颔首:“我也是此意。”   宁儿讶然,望着他,睁大眼睛:“真的?”   薛敬笑笑,温言道:“舅父何时骗过你?褚郎今日刚来,明日舅父与他将婚约退了,此事便再无干系。”   宁儿转忧为喜,当她将薛敬和韦氏送走,脸上已经满是笑意。   “高兴了?”一个声音从廊下传来。   宁儿望去,却见薛霆在院子里倚着柱子站着,双手抱胸,神态悠然。   侍婢们看着他们,识趣地笑,纷纷走开。   宁儿有些羞臊,看看薛霆,转身就想进房里。   薛霆无奈地笑:“与我多说一句话都不肯?这般讨厌我?”   宁儿收住脚步,回头,犹豫了片刻,小声问:“表兄有什么话?”   “原来有话的。”薛霆注视着她,唇边带笑,“可我见你方才拒婚要哭出来,就无话了。”   宁儿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   “表兄……”她想起一事,咬咬唇,道,“那位褚郎,方才所言的都确实么?前面之事,他果真都不知情?”   薛霆摸摸下巴,想了想:“我亦觉得蹊跷,可你当时也未曾见过他,只听说他病得奄奄一息。”   宁儿颔首,道:“可此人什么都有,婚书也……”这时,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表兄,那婚书会不会是假的?”   薛霆讶然,觉得有些好笑:“假的?仿冒来做甚?”   宁儿哑然。是啊……就算是假的,仿冒来做什么呢……   薛霆看着她,却忽而一笑:“你说的这个,也未必全然不可能。他看着是无利可图,除非……”   “嗯?”宁儿睁大眼睛望着他。   “除非他是山里专食美人的大妖怪,冒充做未婚夫,把你捉去吃了!”   他的模样严肃,像是在说一件十分紧要的事。   宁儿却一下笑了起来:“世间才没有妖怪,都是人扮的。”   “你怎知?”薛霆睨她,“谁告诉你的。”   “我父亲。”   薛霆笑笑:“是么。”   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终于,宁儿的答案不是邵稹……   “君方才言语太过。”才回到房中,韦氏忍不住道,“那褚家儿郎千里迢迢来到,也算有心之人。如此由着宁儿,并非好事。”   “嗯?”薛敬在榻上坐下,看看韦氏,“夫人之见,当如何?”   韦氏倒一杯水,放到薛敬面前的案上,道:“君以为,褚郎其人如何?”   薛敬捋捋胡子,道:“观其言谈举止,倒是有所教养之人。”   韦氏想了想,道:“妾亦是这般想法,君何不再观察几日,若此人果真不错,倒也是一桩好姻缘。”   薛敬摆手:“不可。我已答应过宁儿,这婚事,定然不可许。”   韦氏看着他,唇角弯了弯,没再说话。   宁儿未婚夫来到的事,宅子里很快传遍了。   据说,此人颇有文士之风,翩翩俊逸。   据说,此人棋技了得,薛敬这两日赋闲在家,与他对弈,竟僵持许久,称赞有加。   第二日,连宁儿的两个侍婢也在她面前说起来。   “那郎君长得可真不错。”   “是不错,可不够我们家郎君好看。”   “那可不见得,各有各的好看么……娘子,这位褚郎和我们家郎君,你觉得谁更好看?”   她们正在给宁儿梳妆,宁儿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不高兴地淡淡道:“我不曾见过他。”   两个侍婢看出宁儿面色不豫,相觑一笑,不再言语。   宁儿心中亦是纠结。   到了今日,那位褚郎便逗留了三日了。昨日听侍婢们打探回来的消息说,舅父确实已经提出了退婚,那褚棠却未说愿意与否。   他要待到什么时候?宁儿不禁皱皱眉。   今日,宁儿照例要去佛堂。韦氏在礼佛,堂上供奉的鲜花枯萎了,宁儿便去园中采一些来。   园子里她住的院子很近,平日里只有女眷进出,宁儿来过许多回。中秋已过,夏日里的各色花卉已经败去,一树桂花却是幽香沁人,风吹树动,满园馨芳。   宁儿剪下几枝,正要离开,却忽然看到树荫下走来一人。   她怔了怔。   那人个子高高,面容陌生。但是当四目相对,宁儿却已经想到了这是谁。   褚棠见到宁儿,亦面露讶色,忙一礼:“褚棠见过娘子。”   宁儿面色通红,看着他,踌躇了一会,亦行礼,声音却微不可闻:“褚郎君。”说罢,她不等褚棠再回话,逃也般地走了开去。   褚棠看着那身影飞快消失在树丛后面,如避瘟神。   他平静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笑,站立片刻,转身离去。   佛堂里,韦氏见宁儿回来,脸上神色不定,莞尔:“花采到了么?”   宁儿回过神来,忙将手中的鲜花奉上。   韦氏看着她,片刻,挥挥手,让周围侍婢退了出去。   “宁儿,坐过来,我有话与你说。”她和声道。   宁儿看她神色,心中掠过些异样的感觉,却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在她面前坐下。   韦氏看着宁儿,将手中的贝叶书放在案上,笑得温和:“我方才听家人说,你在园中,见到了褚郎?”   宁儿羞红了脸,慌忙道:“舅母,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韦氏宽和道:“见到了又如何,哪个新妇不急着想知道夫君的模样?想当年,我与你舅父订婚时,也从未见过面,又不敢私下去看他,便求着家中的弟弟去看,回来与我说模样。谁想,我那弟弟傻乎乎的,回来只说个好字,问他眉眼身量,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快把我急死了。”   宁儿没想到舅母会说起这些,不禁笑笑:“后来呢?”   韦氏道:“后来,还是到了成亲那日,我才见到了你舅,终于放下心来,心想好在是个长相端正的男子,若不然,这辈子都没处哭去了。”   宁儿忍俊不禁。   韦氏看着她,言归正传:“所以今日舅母看着褚郎,想起当年,亦有些感慨。你在剑南出事时,你舅父心急火燎,又听得人说你剑南的夫君是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更是怒气冲天。后来,他遣人去阆州细查,发现这褚氏在阆州,的确是首屈一指的大族,有良田万亩,祖上还做过太守,往来皆是名士。褚郎是长房长子,家业迟早由他继承,只是身体不好。你舅父埋怨你伯父,反对这门婚事,为的也就是这一条。不过,方才你也听到了,前番之事,皆是有因。如今褚郎已经身体痊愈,端是风度翩翩!你舅父与褚郎谈了许久,觉得此人谈吐不俗,性情亦是温厚,加上家世,若放在京城,亦是要被媒人踏破了门槛的。”   宁儿望着她,神色疑惑:“舅母的意思……”   韦氏笑笑,道:“褚郎本是一心娶你,却遇上了山贼,扰了婚事。宁儿,你知晓,有些人家将女子名节看得比命还重,若遇得这般事,不管有理无理,便是舍财惹官司,也要把婚退了。可这位褚郎却是一心践约,身体痊愈之后,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寻你。这般作为,足见其心诚。你伯父贪财将你许婚,确实可憎,但这与褚郎无干。他家世优越,与你门当户对,如今又身康体健,岂非大善。”   宁儿听着这些话,心慢慢地沉下。她看着膝上纠结的手指:“舅母之意,是要甥女嫁给这位褚郎?”   韦氏叹口气:“宁儿,此事,也算是舅母求你。”   宁儿讶然。   韦氏看着她,目光深刻:“宁儿,那日在宫中,元钧给你抛锦球,你可知何意?”   宁儿一怔,脸上蹭地烧热。   ……我一直很喜欢你,你心中如何想法?薛霆那夜的话,回响在心头。   见她赧然不语,韦氏继续道:“宁儿,你生性乖巧,谁人不爱。有你这样的甥女,我与你舅父,亦常常倍感欣慰。可你舅父与安国公交好,两家亦早有结亲之愿。元钧不懂事,如今做出这般事来,不但我与你舅父尴尬,安国公那边亦难交代。”说着,她握住宁儿的手吗,言辞恳切,“这是其一。其二,宁儿,我还是那话,若褚家配不上你,舅母舅父就算得罪全天下,也断不肯让你嫁去。但如今这褚郎确实出色,堪为良配;且有你舅父做母家撑着,谁也不敢欺负你。其三,你与褚家的婚约,是三媒六聘定下的,你舅父是外家,本不该插手。若是退婚,就算褚家不愿意,你舅父也有能耐让他们点头。可你在剑南之事不便与人说,众人不知底细,传出去,乃是你舅父听信讹传,仗势压人。宁儿,你舅父心疼你,此事利害,不曾与你说清;舅母却觉得,真要为你好,就该说明白些。这婚事,于你于众人,有益无弊,甥女还是多加考虑才是。”    ☆、48婚约   傍晚,薛敬从官署回到宅中时,忽而见案上摆着蜜糕,眉头一展。   “宁儿做的?”他问。   “正是。”韦氏笑道,“午后就做了,专等你父子二人回来。”   薛敬笑笑,尝了一块,问:“宁儿何在?”   “方才还在此处,也许回了院子里。”   薛敬颔首。   回到房中更换衣物时,他叫来一名家人,摒退左右,问:“查探得如何?”   家人答道:“小人往有司查验,褚郎君及随从的过所文牒,皆无差错。”   薛敬问:“可曾寻到识得这位褚郎君的人?”   “寻到了。”家人答道,“今日小人在坊间打听,寻到了两个阆州来的乡人,请入府中来看,他们说确是褚郎君无疑。小人又将褚郎君之事相问,乡人们说,他确是从岭南回来得了恶疾,去年差点送命,后来得了神医救治,才好了起来。”   “哦?”薛敬沉吟,不禁抚须。   “主人,还要再打探么?”家人问。   薛敬摇头,道:“不必,此事不可与人说。”   家人应下,未几,退了出去。   薛敬更了衣,出来路过书房时,发现门开着。他走过去,却见里面坐着一个人,手托着腮,翻着一本书。   “又在看书?”他走进去。   宁儿抬头,见是舅父,忙道:“舅父。”说着,站起身来。   薛敬莞尔摆手,让她坐下。   “大唐西域记?”薛敬看看封面,又看看宁儿翻到的那页,讶然,“都快看完了?”   宁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每日看几页,看了许久。”   薛敬道:“此书包罗万象,一些地名怪异生涩,你能看懂?”   宁儿道:“并非全懂,但甥女觉得有趣,能看下来。”   薛敬微笑,放下书,道“今日又做蜜糕了?不是同你说过,家中有仆人,这些事交给她们做就是。”   宁儿摇头:“不一样,母亲说过,要亲手做才是诚意。”   薛敬笑起来,看着宁儿,忽而有些明白儿子的想法。这甥女如此聪慧可人,若给别人做了媳妇,那可真是大大的亏了。   “宁儿,”他停顿片刻,道,“褚棠之事,你不必忧心。舅父已经回绝,他明日也要启程回阆州,你二人的婚约,舅父也会帮你撤去。”     宁儿望着他,却未接话,轻声道:“舅父,若褚郎不曾得病,也不曾有伯父强嫁之事,以舅父之见,褚郎可是良配?”   薛敬有些诧异:“何出此言?”   宁儿赧然,忙道:“甥女只想问问。”   薛敬叹气,笑笑:“不瞒甥女,这位褚棠,舅父多日来观察,无论家世人品,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儿郎。但舅父还是那话,甥女不愿嫁他,再好,舅父也不应允。”   宁儿望着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两鬓上,那里有许多白发。心底泛起些酸意,她目中的神采似微微一黯,垂下双眸。   薛霆惦念着家中的事,虽事务缠身,还是在坊门关闭前赶了回来。   褚棠明日就走,可他留在家中一刻,薛霆就一刻放不下心来。回到家时,堂上已经点起了灯烛,薛霆看到众人都在。   “元钧,怎回来这么晚。”韦氏见到他,露出笑容,让家人将案席收拾出来。   “朝中有些杂事,故而回来得晚些。”薛霆道,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下首。褚棠正襟危坐,四目相对,平静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薛敬神色平和,让薛霆坐下。   自从褚棠来到,宁儿从不到堂上一起用膳。薛敬见人齐了,便吩咐家人呈来晚膳。   “你过两日便要启程,朝中的事都交割清楚了么?”薛敬问薛霆。   薛霆答道:“大致交割清楚了,剩些细碎枝节,明日还要去一趟吏部。”   薛敬颔首,看向褚棠,让家人将各自面前的酒杯斟满,笑笑,道:“褚郎明日亦启程回阆州,千里之遥,将来相见不知何时。寒舍简陋,招待不周,今日略备薄酒,望君莫弃。”   褚棠在座上欠身一礼,道:“薛公客气。”说罢,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薛霆拿着杯子,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滴酒未沾。   薛敬道:“褚郎归途有何欠缺之物,但说无妨,我可即刻命家人备下。”   褚棠清秀的脸上平和无波,放下酒杯,道:“薛公,棠此来,所求者唯杜氏娘子。如今离去,欠缺者亦唯有娘子。”说罢,他向薛敬一揖再礼,道,“棠再次恳请薛公,允娘子随我回阆州完婚。”   薛敬颔首,道:“褚郎精诚,余深赞赏。然婚姻之事,还须有缘。吾妹家中,唯有此女,实在……”   “舅父。”这时,宁儿的声音忽而从堂后传来。   众人皆露出讶色,望去,却见她走出来,神色平静。   薛霆诧异地看着她,心中忽而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宁儿向薛敬和韦氏款款行礼,又看看褚棠,双眸深若浓墨。   “舅父。”她向薛敬一礼,声音低低:“甥女愿与褚郎去阆州。”   月亮东升,坊间一片静谧。可薛宅中,气氛却非比寻常。   书房里,宁儿看着上首的薛敬,默然不语。   “宁儿。”薛敬看着她,面容严肃,“你方才所言,可是实话?你真愿意去阆州?”   宁儿低着头,片刻,点一点:“舅父,甥女愿意去。”   “胡说!”薛霆又气又急,“你前两日还说不愿去!”   “元钧!”韦氏瞪着他,“胡搅什么。”   “宁儿。”薛敬沉吟,道,“舅父确曾与你说过,褚郎家世品貌皆出众;可舅父也说过,此事以你意愿为重。”   宁儿眼圈发红,望着他,声音缓缓:“舅父,甥女曾不喜褚郎,乃是因为先前之事。几日来,甥女细细思考过。甥女知晓自己既无双亲,又资财微薄,在长安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夫君,本是难事。而褚郎教养深厚,人品、家世俱佳,确为良配。舅父处处为甥女思虑,甥女感激不甚。褚郎为人重义,为了完婚,千里迢迢而来,甥女心中感动,早已放下成见,钦慕于他……”   “一派胡言!”薛霆气极反笑,瞪着宁儿,“你中了什么邪祟?钦慕他?前阵子是谁说不想嫁人?现在却要跟个药罐去什么阆州!”   “元钧,不得无礼!”韦氏怒喝道,吩咐家人,“将郎君拉出去!”   家人们应下,正要上前,薛霆却一眼瞪过去:“我自己会走!”说罢,他看向宁儿。   宁儿望着他,神色复杂,未几,转开目光。   “你莫后悔!”薛霆低低道,满腹失望,冲冲地离开,把门摔得山响。   大闹之后,室中瞬间陷入沉寂。   “真是元钧纵坏了。”韦氏首先打破尴尬,摇摇头,走到宁儿面前,拉起她的手,“甥女,你表兄脾气大,惊了不曾?待舅母回头好好责罚他!”   宁儿没有说话,却看着薛敬。   薛敬也看着她。那目光深深,似乎要将她心底的壁障穿破。   宁儿心中生怯,想躲开,却强忍住。   “你真的想好了么?”薛敬叹一口气,问,“婚姻并非儿戏,去了阆州,便不可反悔。”   宁儿沉默片刻,点点头,双目澄明:“舅父,甥女想好了,愿意跟褚郎走。”   薛霆一肚子怒气,一边走一边狠狠地踹了几脚墙。   夜风沁凉,吹在脸上,热气慢慢被带走。他走到廊下的开阔处,望着头顶的明月,深吸气,好一会,才觉得那股冲脑邪火消散了些。可是,再想到宁儿方才的话,他又愈加憋得难受。   忽然,前方,一人从廊下缓缓走来,薛霆定睛一看,不巧,正是褚棠。   “薛公子。”褚棠见到他,脚步稍顿,行一礼。   薛霆冷冷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褚棠见他面色不善,却早已习惯,不以为忤,径自往前。   刚刚擦肩而过,薛霆忽而道:“留步。”   褚棠驻步回头,却见薛霆盯着他,眸光锐利。   “我表妹突然变卦,是你捣的鬼吧?”他的声音低沉,“你千方百计要将我表妹带走,究竟有何企图?”   褚棠看着他,笑笑:“捣鬼?棠来到贵府,就是要带走娘子,此乃众人皆知的企图,何来捣鬼。”   “是谁帮了你?”薛霆却仿若未闻,思索着,目光凝起,“是我母亲么?”   褚棠面上露出讶色,仍挂着淡笑:“足下信不过我。”   话音才落,薛霆目中寒光乍起,突然一把拽住他的领口。   从人惊叫,想上前拉开,薛霆却气力十足,岿然不动。   “你听好了。”他盯着褚棠,咬牙道:“你若敢对她有半分歹意,我会让你悔不该将瘴病治好!”   褚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避开,也没有答话。   薛霆与他对视好一会,把手松开,褚棠被掼得后退一小步。   “郎君……”从人忙围过来。   褚棠却无所表示,看着薛霆离开,片刻,唇边掠起一丝苦笑。   “走吧。”他淡淡道,理理衣服上的皱褶,继续前行。    ☆、49客舍   宁儿以为薛霆又会半夜潜来质问自己,但他没有来。   不问也好。她心想。此事本与他有关系,自己却不能说出来,那番解释,再怎么说,他也不会满意的。他那目光要吃人一样,宁儿看着也受不了。   窗户紧闭着,月光将树叶的影子映在白纱上,随风摇曳。宁儿望着,渐渐睡过去,一夜无梦。   宁儿去阆州,过所、行李都要置办,薛敬也舍不得她立刻走吗,褚棠便将启程的日子推后了几日。   虽然不是迎亲,可薛府上下喜气洋洋,又是杀牲又是添置,过节一样。薛敬给宁儿备下了丰厚的嫁妆,还有四名侍婢,礼册上写得满满当当。   薛霆一直待在宫中,没有露面。直到启程当日,宁儿梳妆打扮好,准备到堂上去与舅父舅母告别,才出院门,却见薛霆立在廊下。   “表兄。”她望着薛霆脸上憔悴的神色,脚步不禁顿住。   薛霆看着她,笑笑。   “要启程了?”他道,声音温和。   宁儿有些愧意,颔首:“嗯。”停了停,又道,“表兄保重。”   薛霆没有答话,道:“那日,是我失礼。”   宁儿赧然,忙摇头,小声道:“是我让表兄失望了……”   薛霆注视着她,缓缓道:“宁儿,此事是你意愿,我不阻拦你。你若过得好,我亦心中安慰。只是,一件事看起来越是好得不得了,其因由就越不会简单。你记住我的话。”   宁儿诧异。   薛霆却不多解释,深深地看她一眼:“时辰不早,去见我父母吧。”   说罢,转身离去。   “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薛敬一身官袍,依礼对宁儿叮嘱道。   同样的话,去年在篦城,伯父伯母也这样对她说过。   宁儿望着舅父,片刻,低头一礼:“甥女敬诺。”   薛敬看着她,眼眶忽而发红,叹口气,对褚棠道:“余将甥女交托与你,但愿你二人举案齐眉,相敬相爱,莫负这一番苦心。”   褚棠眸中闪过微光,片刻,深深一礼:“甥婿敬诺。”   韦氏莞尔上前,从侍婢手中拿起一顶羃离,给宁儿戴上:“甥女,一路保重。”   薛敬抬抬手:“去吧。”   众人喜意满面,众星拱月般,将新人送出门去。   车马装饰得光鲜,牛车满载,在府前排了一路。   宁儿走到马车前,见褚棠亲自将车帏撩起,向她一礼:“娘子请。”隔着皂纱,宁儿看到他的脸,清秀俊气,带着笑,目光如平静如水。   “郎君请。”宁儿低声道,登上马车。   车帏放下前,她朝来路望去。   薛敬、韦氏都立在门前,还有薛霆。   见宁儿回望,薛敬伤感又起,韦氏忙在一旁劝慰。   薛霆却无所动作,宁儿能感觉到那目光一直落在这边,没有丝毫转移。   她暗自咬唇,转开头,未几,侍婢放下帏帘。   车马走起之时,宁儿将头上的羃离取下,看向车内。   一只包袱放在身旁,那里面的物事,是她从篦城出嫁时的随身之物,不过,多了几样东西——一张契书、一封信,和一件旧袍子。   队伍不算小,牛车马车共八辆,仆婢十余人。一路往西,行走了半日,终于出了长安。   褚棠似乎并不急着往回走,每十里就让众人停下来歇一歇,对宁儿,亦是礼遇有加。二人相对时,宁儿多少觉得有些别扭。褚棠从容一些,但是话也并不多,除了些许问候,并无其他言语。   宁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这个未婚夫,虽然看起来诚意十足,却似乎仅仅是诚意十足。他对宁儿,虽也处处示好,却没有邵稹那样热烈,也没有薛霆那样纠缠,他始终清静如水。有时,宁儿觉得他有些话要对自己说,但却没有开口,笑意淡淡的,让宁儿感到茫然。   许久没有乘车出远门,有时,在车上坐得昏昏欲睡之事,宁儿会以为自己似乎回到了一年前,她和邵稹在路上的日子。但是,这种错觉大多一瞬而逝,因为,赶车的人不会像邵稹那样回头来与她说笑。这个车厢里,她只能沉默独坐,无声无息。   夜晚,众人在一处县邑里歇宿。此番出来,不像跟着邵稹那样无拘无束,宁儿有侍婢伺候,用膳起居,一应之事都在厢房里。   歇息之前,褚棠忽而来到。   “行旅劳顿,棠不知娘子舒适否,特来相问。”他仍是那副有礼的模样。   宁儿瞥瞥他,答道:“妾并不觉十分劳累,多谢郎君。”   褚棠看着她,忽而笑了笑。   “娘子可觉得我二人十分怪异?”他说,“明明就要做夫妻,却似陌生人一般。”   宁儿诧异地看他,想从那脸上找出一些别有用意的痕迹,但似乎没有。褚棠眉眼明朗,并无迂回之色。   “郎君与妾,本就是陌生人。”宁儿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亦索性坦白道,“郎君千里来寻妾,不过是为那婚约。”   褚棠颔首,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其实,也不全然是。”   宁儿讶然。   褚棠却未说下去,沉默片刻,道:“棠对娘子并无歹意,只是世间之事,多如你我婚姻,非出自本愿。不过棠以性命担保,必不做出为难娘子之举,日后娘子若有想法,直言无妨,凡棠能力所及,必定照办。”说罢,他向宁儿一礼,告辞离去。   宁儿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只觉一头迷雾。   细细猜度,他方才的话,似乎别有所指,又似乎不过字面之意。   真是个怪人呢。   宁儿心里嘀咕。   褚棠回阆州的道路,与邵稹带宁儿去长安的路不一样。褚棠一路往西,走剑门关入蜀。   在路上走了三日之后,路上的景致,与长安周遭相比,已经起了变化。太阳西斜时,队伍到达歇宿的县邑时,宁儿留心观望,只见这县邑算得热闹,许多都是南北来往的客商和旅人。   当她看到路边一闪而过的“长安曹”货铺,眼睛忽而一亮。   她暗自摸摸裙下,绢袴里,她缝了一只暗口袋,里面装着二两金叶子。   那是去年邵稹给她做蜜糕的本钱。   褚棠将安置之事分派下去,一名馆人走过来,问:“足下可是褚棠褚郎君?”   褚棠看着他:“正是。”   馆人道:“西厢有位客人,说要见你,让小人来引你去。”   褚棠目光凝住,颔首,随他朝后院走去。   西厢前,一丛秋牡丹开得正好,褚棠一眼就看到牡丹前低头细赏的那人。   天气不算太凉,他的衣服外面罩着一层纱袍,精致惹眼。见得褚棠来,他身边蹲着的猞猁低低唤了一声。   那人抬起头。   “恩公。”褚棠走上前去,一礼。   “洛阳的牡丹,在这偏西之地也开得这么好,这馆舍主人当真有心。”那人微笑地直起身来,看看褚棠,墨眸含光,“褚公子,一路辛苦了。”   宁儿记着路,曹家的货铺,离客栈不算远。   在房中安顿下来之后,她推说身体劳累,想先睡一睡,让侍婢们出去。左右无人之后,又等了一会,宁儿立刻动手,换上一身简朴的装扮,小心翼翼地打开窗。   窗子不高,很幸运,屋后四周,也没有人。   宁儿动作轻盈地翻出去,又小心关上,避着褚棠的人,从后院偷溜出去。   许是众人都忙着安顿用食,一路上,十分顺利。   宁儿到了大街上,立刻顺着来时的路小跑,未多时,便见到了曹家的货铺。   店里的人正准备打烊,宁儿见着一个像是管事的人,忙走上去问:“这位郎君,曹茂可是你家公子?”   管事讶然看着宁儿,见是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子,疑惑地点点头:“正是。”   “他在此处么?”宁儿问。   管事道:“不在,他在长安。娘子,这般小县小店,我家公子两年也不见得来一次。”   宁儿听的这话,心中一沉。她思索着,咬咬唇,道:“这位郎君,可否替我将一封信送给曹郎?”说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点金子,递给他,“我有急事寻他,长安离此处不远,信若送到,我另有重谢。”   管事本不想多管闲事,但看到金子,目光不禁定了定。   “娘子客气,好说。”他笑道,“不知信在何处?”   宁儿赧然:“我还不曾写好……”   管事了然,引着宁儿入内,去了笔墨纸砚给她。   宁儿早已想好了说辞,提笔疾书,写完之后,看了看,觉得可以了,正要交给管事。这时,一只手忽而从她背后伸来,将信从她手中抽走。   “急求稹郎所购之物……龙舟客舍等候……”萧云卿扬着眉,缓缓念了几句,未几,看向宁儿目瞪口呆的脸,露出悠然的笑容,“宁儿小娘子欲购何物?过所么?” ☆、50守愿   宁儿随着萧云卿回到客舍,才到门前,正遇上褚棠。   他的神色着急,看到宁儿的一瞬,消弭不见。   “娘子去了何处……”他忙上前,可对上宁儿疑惑的目光,却尴尬地打住。   宁儿忍不住,正想要问,忽然,一只大猫蹿出,朝她跑过来。宁儿吓一跳,可定睛一看,却见那是一只毛色漂亮的大猞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她,水润光亮。   “玳瑁!”宁儿一喜,忙蹲下,将它抱在怀里。   玳瑁温顺地由着她抚摸,发出“呼噜呼噜”的哼哼声。   “你都这么大了……”宁儿轻轻说着,心底的旧事旧人如浮光掠影,倏尔勾起,触动了酸涩之处,眼眶红了起来。   “哎……”萧云卿看着,无奈道,“宁儿,你见到我这么个大活人不见感动多少,见到一只猞猁倒要哭了?”   “不是……”宁儿擦擦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未想到它还认得我。”   “怎会不认得。”萧云卿眨眨眼,“我每日入睡前,都要对它念叨一次宁儿小娘子的名字,它记得可好了。”   宁儿知道他又没正形,瞪他一眼,心里却不恼,相反,心情好了许多。   褚棠见他们和气,放下心来,道:“堂上已备好膳食,先用膳吧。”说着,朝堂上走去。   宁儿看着他得背影,忽而看向萧云卿。   萧云卿也看着她。   “褚郎来长安寻我,是萧郎安排的?”她问。   萧云卿莞尔:“我若说是,小娘子会不会高兴些?”   宁儿又紧接着问:“他怎会听你的?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萧云卿悠悠道,“不过给他找了一位治病的神医。”   宁儿睁大眼睛,还想再问,萧云卿却道:“先用膳,我饿死了,玳瑁也要饿死了。”说罢,翩翩然踱入堂上。   事情转折得奇妙,宁儿与萧云卿、褚棠坐下来,六目对视,除了萧云卿,尴尬之色已是难掩。   用过膳后,褚棠摒退左右,向宁儿深深一揖:“棠深愧,望娘子赎罪。”   宁儿抱着玳瑁,看着他,又瞥瞥一脸仿佛事不关己的萧云卿,只得道:“褚郎,还烦将此事前后细细说来。”   褚棠苦笑,道:“此事皆因我往岭南而起。得病及父母为我娶亲之事,娘子已知晓。去年娘子失踪后,我也已病入膏肓,眼见不治。正是此时,萧恩公将一位神医送到我家中,将我性命从黄泉路上救回。我阖家对萧恩公感激不尽,欲酬以重金,恩公却不收,只将娘子之事告知,请我成人之美……”褚棠瞅瞅宁儿,见她低着头,满脸晕红。他有些说不下去,求助地看向萧云卿。   萧云卿笑笑,道:“宁儿,你且随褚郎去阆州,我已打听得致之在西域的下落,过不久就能把他弄回来,到时,让他去阆州接你。褚郎到了阆州,也不会与你成亲,待得致之到了,他只需将婚约销去,你便可随致之远走高飞。”   宁儿看着他,心砰砰跳得厉害,却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夕阳如火坠在天边。   庭州的石氏胡人,个个兴高采烈。今日是石国的节日,族人们点起篝火,宰杀牲畜,还买来许多美酒,聚宴欢庆。   石儿罗跟一群年轻人蹴鞠,一连几场,玩得酣畅淋漓。   击鼓和歌唱的声音从篝火那边传来,石儿罗望去,几个青年男女腾跃起舞,众人在旁边击掌相和,很是热闹。   石儿罗将汗湿的衣服脱下,披在肩上,朝湖边走去。   邵稹正坐在一堆干草上,手里拿着一块布,慢慢擦拭着他得刀。旁边,几匹马松开缰绳,悠闲地嚼着草   “不去玩?”石儿罗问。   邵稹道:“我先把马喂饱。”   “石真!”这时,两名女子走过来,一人面带羞色,另一人大胆些,笑道,“我们跳舞还差些人,你也一起来么?”   石儿罗看看她们,又看看邵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推推他。   邵稹看着两个女子,莞尔,道:“我不会跳舞。”   “我们教你。”女子道,“可容易了,看,这样……”说着,调皮一笑,将柔软的腰肢像柳条一样摆动,眼神妩媚。   邵稹笑起来,眼睛浸染着霞光,光采迷人。   女子们以为他要答应了,正欣喜,却听他道:“你们石儿罗堂兄比我跳得好,让他去吧。”   女子们登时露出失望之色。   “谁要他……”一人嘟哝道。   石儿罗瞪起眼:“嫌弃我是么?过几日我进城,你们可别跟着我!”   女子们讪讪,见邵稹一直微笑,却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只得走开。   等她们走得远些,石儿罗看看邵稹,无奈地说:“你每次都这样,给些面子么。我们族中的女子论长相论性情,哪点不好,她们可伤心了……”   邵稹继续擦刀:“我又不喜欢人家,答应了,不是更伤人心。”   石儿罗道:“你为何不喜欢?真的心中藏了人?”   邵稹苦笑,往刀上吹一口气,没有答话。   石儿罗来了精神,忙问:“是谁?汉人么?漂亮么?”   邵稹颔首:“说了你也不认识。”   石儿罗嚷道:“喜欢就娶回来啊!”   “她在中原。”   “那你在中原时为何不娶她?”   邵稹默然,片刻,道:“石儿罗,如果……我说如果,你妹妹跟着一个坏人跑了,你的家人会如何?”   石儿罗想了想:“我父亲会气得要死,说不定还会把那坏人和我妹妹都杀了。”说罢,似明白什么,道,“得了吧,你又不是坏人!”   邵稹看着刀刃,锃亮的面上,映着月光,明亮照人:“那只是你这么觉得,不一样的。”   正说着话,有人远远喊着“石真”,朝这边跑过来。   “有商旅送来了一封信,给你的!”那人说着,将一封信递给邵稹。   邵稹讶然,接过来,看了看,神色忽而凝住。   “怎么了?”石儿罗好奇地问,探头瞥一瞥,只来得及看到“宁儿”“阆州”几个字,邵稹已经把信收了起来。   邵稹却不答,道:“替我把马牵回去,我有些事,去去就来。”说罢,他站起身,匆匆走开。   夜晚,萧云卿与褚棠聊了一会,告辞回房。才到门前,想起玳瑁被宁儿带走了,想了想,去找宁儿。   厢房里,宁儿拿着一只小篦子,给玳瑁梳理毛发。玳瑁趴在榻上,舒服得眯着眼睛,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唤。   萧云卿见她双目定定,似乎专注,又似乎神游四方。   他轻咳一声,宁儿抬起头,见是他,停住动作:“萧郎。”   萧云卿笑笑,走进去:“你这么宠它,我可不好做主人了,我可没工夫天天给它梳毛。”   宁儿也笑笑,却犹豫了一会,道:“萧郎,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萧云卿在一旁席上坐下,大方地说:“何事?问吧。”   宁儿道:“你说你已经寻到了稹郎,他在何处?还好么?”   萧云卿莞尔:“好得很。他改名入了籍,如今在庭州。”说着,他不无佩服地叹道,“他那身本事,到哪里都不愁。”   宁儿听着这话,目光明亮起来,兴奋地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么?”   宁儿思索片刻,瞅着他:“骗过。”   萧云卿:“……”   他面色讪讪,轻咳一声:“那是从前,呵呵……”说着,恢复正色,“如今这事可是千真万确。知道何谓长风堂么?手伸得长,耳朵里生着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这才叫长风堂。”   宁儿将信将疑,心却稍稍放了下来。少顷,她想了想,却道:“还有一事。褚郎说,他垂危之时,你救了他。我记得,那正是去年,你我相识不久。”   “嗯?”萧云卿眼中闪过一道光,笑笑,“是啊,我那时就觉得致之对你不一样。他那点心思,何时能瞒过我?我那时就想着,帮他一把,或许对你二人有用,恰好又认得了一位医术高深的扁鹊,就送他到了褚府上。”   宁儿微微颔首,忽而问道:“那位五公子,如何了?”   萧云卿讶然:“宁儿小娘子怎会问起他?”   宁儿忙道:“我记得稹郎曾说过,长风堂由你与五公子主事。那时,你说要与他解决恩怨,稹郎也一直担心。”   “世上已经没有五公子了。”他淡淡道,眉宇间带着一股冷然之气,“致之在北门屯营出的那事,就是五公子告的密。他卖了致之,也卖了长风堂,我再留他,便是对不起兄弟。”   宁儿心中一凛。   那时,她就觉得邵稹这事暴露得蹊跷,没想到,当真是有人捣鬼。   “那……那如今长风堂,是你主事?”宁儿思索着,问道。   “是啊。”萧云卿唇角弯着,叹口气,“小娘子有所不知,如今什么都要堆在我身上,真累死了。”   宁儿望着他,抿抿唇,没有说话。   白日里发生的事太多,如同大石落入湖中,宁儿的梦境纷纷扰扰,是许久没有过的热闹。   梦里面,出现得最多的是邵稹。   剑南山上的邵稹,下山后的邵稹,瞪着她的邵稹,冲她笑得邵稹,在人群里抱着她的邵稹……那故作镇定的脸上,耳根红透,像煮熟了一样……   “……我若将你带走,便是私奔。我是为了正经娶你,不是为了害你……”   “……我若做出这般行径,就算我祖父和父母在世,也会看不起我……”   “……或许我当下是不怎么样,可我会努力,做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那时,你舅父见比我好的人没我俊,比我俊的人没我好,就算不愿意,也只好把你嫁给我……”   宁儿在梦中醒来,静静望着晨光熹微的窗户,目光深幽。   褚棠早晨起来,才出房门,一名侍婢过来,说宁儿要见他。   褚棠讶然,应下,即刻去见宁儿。   “褚郎。”宁儿见他来,施一礼。   “娘子。”褚棠温文还礼,道,“娘子要见我,不知何事。”   宁儿望着他,道:“褚郎曾说,你我婚姻,乃各不得已。妾若有想法,褚郎必不为难,且尽量照办。不知此言,可作数?”   褚棠答道:“棠出口之言,可抵泰山,必不收回。”   宁儿神色诚恳,道:“妾有一事相求,烦褚郎现在就将你我婚约撤去,妾不想去阆州。”   褚棠一惊,满面诧异。   萧云卿得了褚棠的传话,匆匆赶到。   宁儿和褚棠在室中对坐,见到他来,褚棠如释重负。   “怎么回事?”萧云卿皱眉,看着宁儿,“你不去阆州?”   宁儿看着他,脸上有些躲闪之色,却点点头:“嗯。”   “为何?”萧云卿问。   宁儿低着头,没有答话。   萧云卿明白过来,道:“你是想着以前的事,不想去是么?”说着,笑笑,“放心,不去阆州也行,你不是一直想回成都么,去成都也行……”   “不去成都。”宁儿忽而抬头,道,“萧郎,我哪里也不去,我想回长安,回到舅父家里。”   “你疯了?”萧云卿瞪起眼睛,“回到你舅父家里,你怎么见致之?怎么跟致之在一起?!”   “我不与他在一起。”宁儿说,“我此生侍奉舅父舅母,谁也不嫁。”   萧云卿张张口,哑然。   他看向褚棠,褚棠亦是一脸茫然。   “怎么……”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宁儿,你怎会这么想?是病了么?”   “我想过了。”宁儿低声道,“我若假意嫁与褚郎,再跟着稹郎,这样蒙骗我舅父,他都会伤心的,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你舅父?”萧云卿气极反笑,“宁儿,世上哪有这么万全的事。你昨日里打着主意去找曹茂,不也是想逃走?你那时可曾考虑过你舅父?”   这话戳中她的心头,宁儿沉默不语。   她的确有深深的愧疚。逃走的想法,其实在长安就已经有。可是一来,她想到自己逃走之后,舅父一家的会如何,便犹豫不决。二来,舅父家是高墙大院,宁儿一出院门就会有侍婢跟着,她想走也没有机会。   薛敬的书房中有一些律法的书册,宁儿曾经细细翻阅。再三思考之下,她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舅父,一封给褚棠。   舅父的那一封,她离开舅父家时,塞在了枕头下面。她知道自己的侍婢没有多勤快,应该要过些日子才会发现。信中,宁儿告诉舅父,自己不想嫁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愿,与他人无干。她会好好照顾自己,让舅父不要挂念。给褚棠的那一封,她备言自己当初订立婚约时乃是被迫,世间会有更好地女子来配他。   宁儿估摸着,自己逃走以后,褚家也许会闹。但他们理亏在前,如此也算扯平,婚约也会痛快地撤销,嫁妆也会退回舅父的手上。   “是我太任性。”她轻轻道,“我知错了,我要回家。”   “你没错。”萧云卿道,“好好想想。人都会将自己的私欲放在最前面,你舅父将你嫁给褚郎时,难道不曾考虑过自己?”   宁儿摇头:“那不是我舅父的想法。”   萧云卿目光深沉,片刻,转向褚棠,道:“公子,我有话与杜娘子说。”   褚棠看看他们,颔首,道:“我就在庭中。”说罢,起身而去。   室中只剩萧云卿与宁儿两人。   “说吧,你为何不肯跟我走。”萧云卿淡淡道,“别说是为你舅父,你不是易反悔的人。”   宁儿咬咬唇,知道瞒不过,道:“萧郎,你为何帮我?”   萧云卿失笑:“为何?当然是为了你和致之好。”   “不全然是。”宁儿摇头,“萧郎,你救褚郎时,与我也不过刚刚相识。你救他时,便想着今日。现在,看起来是你在帮我们,可你手里有我,稹郎回来,便是有求于你。你一直想让稹郎回长风堂,稹郎重情义,他欠了你这人情,便不会拒绝你。”   萧云卿注视着她,神色不定。   过了好一会,他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叹口气:“我早该知道,宁儿小娘子不那么好骗。”   宁儿望着他,眼圈发红:“萧郎,我知你此举,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我和稹郎。可稹郎当初为了我,一心想走回正道,回他族叔家落籍,又报名去从军,以至于后来败露……”她哽咽了一下,泪光盈盈,“萧郎,若非为了我,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如今他好不容易又有了正藉,我怎忍心又让他为我,再退回去?”   “这是其一。”宁儿擦擦眼泪,“其二,我当初曾想跟着他私奔,可稹郎不愿意,他说要堂堂正正娶我,让世人看得起。如今之事,如果他愿意,那么一年前我们已经在一起远走天涯,又何必等到今日?”   萧云卿被她一顿反问,结舌无语。   “萧郎,”宁儿声音低低,“你让我回去吧,我先前想逃走,确实任性,我不想辜负我舅父,更不想辜负稹郎……”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   “这位郎君,不可进去……”   “让开!褚棠!我表妹何在?!”薛霆的声音挟着怒气,二人听到,皆是一惊。   宁儿站起身来,望向门前,未几,薛霆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他见到宁儿,眉头一展,而瞥到萧云卿,目光倏尔变得锐利而疑惑。   “这是何人?”他看向身后的褚棠,冷冷道。   褚棠神色尴尬而无奈。   “洛阳萧云卿。”萧云卿神色镇定地答道,看着薛霆,笑笑,“这位,就是宁儿小娘子的表兄么?”   薛霆微微皱眉,却未理会,对宁儿说:“随我回去。”说罢,拉着宁儿的胳膊就往外走。   还未走两步,萧云卿缓缓道:“慢着。”话音才落,外面忽而出现了几个人,手中按刀,挡在门前。   薛霆见架势不善,看向萧云卿,冷笑:“怎么,这还强抢良家女子不成?”   “强抢良家女子的是足下。”萧云卿不慌不忙,“杜娘子是褚棠的未婚妻,随褚棠回阆州,亦是足下父母应允,足下如今要将她带走,闹到官府,要被治罪的乃是足下。”   薛霆怒起,手正按到刀上,宁儿忙将他拉住:“表兄,我会随你回去。”   薛霆一愣。   宁儿却看向萧云卿,“萧郎,方才的话,我已说完,让我走吧。”   萧云卿神色复杂,少顷,低低道:“你打定主意了?”   宁儿颔首:“打定了。”   萧云卿注视着她,叹口气,手抬了抬。   外面的从人纷纷让开。   薛霆满面诧异。   此时,褚棠走进来,看着他们,道:“娘子这便离开了么?”   薛霆瞥着他:“你还要拦?”   褚棠笑而摇头,道:“棠已经答应杜娘子撤去婚约,怎会阻拦。”说罢,向宁儿一礼,“先前若有冒犯,还请娘子见谅。娘子的嫁妆和从人车马,都在客舍外。”   宁儿神色温和,还礼道:“多谢褚郎。”说罢,她看向萧云卿,他也看着她,欲言又止。   旁边,玳瑁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来,在宁儿脚下蹭了蹭,撒娇要抱。   “宁儿。”萧云卿想了想,道,“此事,我确实早有主意。不过我那时只想着此举或许有用,后面的事,并非我授意,我没有害他。”   宁儿颔首:“我知晓。”说着,她抱抱玳瑁,摸摸它的头,对萧云卿笑笑,“萧郎,我回去了,你保重。”   萧云卿深吸口气,点点头。   薛霆在一旁站着,看看宁儿,又看看萧云卿,再看看褚棠,不明所以,又不好问。正狐疑,宁儿向萧云卿一礼,反拽过薛霆的手,拉他离开。   客舍外,宁儿陪嫁的车马从人,已经等候齐整。   晨风吹拂,不过太阳初升,宁儿却觉得似乎过了半辈子那样漫长。   她走向马车,脚步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犹疑。   心中踏实无比,她忽然觉得自己虽然帮不了邵稹,但是至少能够不辜负他。守住两人当初的约定,亦未尝不是一件幸福之事。   薛霆跟在后面,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却不耽搁。他看着宁儿上了车,自己也翻身上了马,领着队伍朝城外走去。   一路行了二十余里,到了一处路口,薛霆让队伍停下。   “尔等回长安,将此信交与我父亲。”他对家人说。   宁儿讶然,道:“表兄不随我等回去?”   薛霆道:“不回去了,我此番是顺道去安西上任的。”   宁儿这才想起来,近日,确实也是薛霆离京的日子。   薛霆看着她,道:“你那信,父亲在我启程前刚好看到,便令我即刻追来。”   宁儿赧然,愧疚地低头:“舅父一定很生气。”   “当然生气。”薛霆道,“他命我亲手将你押回去。”说着,他一脸为难,“可我赶着去上任,此去京城,却要三四日。”   宁儿诧异地看他:“那……”   薛霆眨眨眼:“我父亲说,瓜州有一处千佛洞,他从前与你母亲一道在玄奘法师的法会上听他提到,皆向往无比。他说,让我和你到瓜州去,代他们看一看,也算完成他们一桩心愿。”    ☆、51墓地   宁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可以先不回长安,舅父让薛霆带上自己,去瓜州……   可薛霆没有给她更多的解释,分派完毕之后,引着车驾从人,踏上了往西北的道路。   宁儿坐在马车上,望着掠过窗外的景致,只觉心扑扑跳,周身如同浮在云端。   沙州。   再往西,就是西域……   好不容易等到午时歇息用膳,宁儿连忙下车,跑到薛霆面前。   薛霆看她一脸的问题,无奈地笑:“你不是爱看大唐西域记么,怎么,随我去不乐意?”   “沙州又不是西域。”宁儿小声道:“表兄还要去安西,我到了沙州,也要留下,还要自己回来。”   “是啊。”薛霆点头,微笑,“我原本也这么想的,可你又逃跑怎么办?只好劳烦表妹跟着我去一趟安西。”   宁儿望着他,眼底忽而泛起光采。   “不过,你别想得太多。”薛霆看着她脸上慢慢展开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其一,西域大得很,地广人稀,撞见一个熟人不容易。其二,西域虽然与内地不同,也是有官府的,内地的刑律政令,在西域一样通行。在逃的犯人,一旦被发现,照样缉拿入狱。”   宁儿的笑容僵住。   薛霆目光平静:“你莫忘了。”   队伍重新上路,宁儿的心却又七上八下。   薛霆知道邵稹在西域落籍的事么?   宁儿想着,他若知晓,或许就不会带自己去安西了吧?心稍稍安下,却又想起他方才的话,不禁警醒。就算自己遇到了邵稹,恐怕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可是逃犯。   思绪飞远,宁儿觉得自己的心也好像飘到了天空上一样,再高些,好找一找那人在什么地方。   稹郎……她倚着车壁,将装有那旧袍子的包袱抱在怀里。   薛霆见宁儿一路沉默,反思自己方才那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可回想着,又觉得自己说得挺合适。   自己说的都是大实话。   先不说情敌不情敌,就算是不认识的人,来问他,他也是这话。   他挠挠头。   裴荣曾告诫过他,对女人,一定要顺着她们爱听的地方说话,说白说直,都是找死。   薛霆不禁回头,瞥瞥宁儿的马车,心中有些小小的郁闷。   女人,真这么难对付么?   骄阳在天空中热烈地照耀,饮马河边的一块砂砾地上,有许多坟包。野草不算茂盛,一片小小的胡杨林,枝干灰白,歪着脖子,好像佝偻前行的老翁。   风吹过,偶尔有鹰隼在天空翱翔而过,在大地上投下一个黑影。   一匹马从远方飞驰而来,踏过并不平坦的路面,尘土扬起,化作淡淡的黄雾。   邵稹望见那几棵胡杨,待到近前,慢慢让马停下来,把缰绳系在树干上。   风不停地刮着,野草弯折。坟地上,没有一块墓碑,只有整齐的坟包,无名而沉默。   邵稹将带来的酒取下来,还有一只小小的酒杯。他把酒倒在杯子里,每个坟上洒一点,待得洒完,一滴不剩。   他望着这片孤寂的坟地,目光与四周的景致一样沉默。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可邵稹心中仍有一股难言的感觉。   他和父亲,如今都在同一个地方。可是,他们却身份迥异。   一个是壮士,一个是逃犯。   他不无自嘲地想,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也许会气活过来吧?   “……你会来的。”他记得自己拒绝裴行俭之后,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邵稹深吸口气,放下酒囊和酒杯,站在坟地前,行了个大礼,然后,解马飞驰而去。   薛霆是朝廷的官吏,傍晚,人马入城歇宿的时候,住到了官府的驿馆里。   这里不比民间的客舍,允许住进来的,都是来往的驿卒和官吏。薛霆在这些人之中,显然面孔年轻,后面又跟着一个戴羃离的女子,引得许多猜度的目光。   薛霆神色从容,出示文书,让驿吏将从人安顿下去。   “我等先到秦州等一日,你的通关文牒,长安那边会快马送来,然后我们再启程。”用过膳后,薛霆拿出一卷地图,指给宁儿看,“经过兰州、凉州、甘州、肃州,就能到沙洲。我和你去看看千佛洞,便要接着出玉门关。”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路线,“往西,到龟兹。”   宁儿盯着地图,视线却移向西北,越过空白,落在“庭州”二字上。它挨着沙洲,却并不在他们的路线上,地图上隔着寸许,它孤零零地占据一边,好像两只眼睛在瞅着她。   宁儿看着,心不禁隐隐击撞。   薛霆见她若有所思,温道:“你有什么不明白,可以问我。”   宁儿看看他,片刻,道:“舅父……舅父知道稹郎在西域么?”   薛霆摇头:“不知。”   宁儿讶然,没想到薛霆竟会将此事保守秘密。   薛霆见她感激地看着自己,笑笑,无奈道:“我这表兄也并不总是当恶人的。”   宁儿想了想,鼓起勇气,道:“舅父不知晓稹郎在西域,故而他肯让我去。可表兄呢?”她瞥瞥薛霆,“你知道他在西域,也知道我总忍不住逃跑,为何还要带我去西域?”   薛霆注视着她,少顷,声音低而缓:“我说过,我喜欢你。”停了停,又道,“我父亲也觉得你做儿妇不错,看到你留下那信之后,他很是后悔。”   宁儿咬咬唇:“可我说过,我忘不了他,恐怕也遂不了舅父的愿。”   “你这话说得太早。”薛霆目光似举烛一般明亮,“你不想嫁人,是因为你从来不曾考虑过别人。给我个机会。从此地去安西,比剑南到长安远多了,我会做得比邵稹更好。”   宁儿赧然。   “机会?”她嗫嚅,“怎么给……”   “多了。”薛霆笑起来,想了想,兴致勃勃地说:“比如,你可以从改口称呼我开始。你以后,别再叫我表兄,叫我薛郎、霆郎、元钧都行。嗯,薛郎好听些,你叫我薛郎吧!”   在他期盼的目光下,宁儿一愣,张张口,却没有声音。   “怪怪的,我叫不出来……”她不好意思地说。   “哪里怪。”薛霆瞪起眼:“你叫稹郎怎么叫得那么顺。”   “因为……因为你是表兄啊。”宁儿望着他,为难地说。   薛霆气结。   邵稹消失了几日,待得回来时,石儿罗却听人说他要走,大吃一惊。   他赶到邵稹帐篷里的时候,他正在收拾物什。东西不多,一个包袱和一把刀,就像他刚来时一样。   “你要走?”石儿罗问。   “嗯。”邵稹将包袱打好,道,“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照顾。”   “去何处?”石儿罗疑惑地问。   “去都护府。”邵稹道,“裴副都护举我做了骑曹,今日就去上任。”   “你疯了?”石儿罗瞪着他,“做骑曹就是从了军,要去打仗的!”   邵稹一副理所当然之色,道:“从了军,当然要去打仗。”说罢,他看着石儿罗,“你们族人如今已经安稳,我留在这里,每日也就放放羊骑骑马,没什么用处。”   “你……”石儿罗看着邵稹,忽然觉得自己不懂他,“你当初跟着我们,不是只想落籍么?”   “起初我是这么想的。”邵稹将包袱打好,目光深深,“可我这两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算落了籍,也什么都不会有,连回中原也不行。”   “回中原?”石儿罗想了想,忽然想起那封信,“去看你的心上人么?”   邵稹却没答话,一笑,拍拍他的肩头,背起包袱出了门。   裴行俭正在营中巡视,远远望见一人正在军库前,将手里的物事交给库吏。   “那是新来的骑都尉石真么?”他问随行将官。   将官望了望,答道:“正是。”说着,有些疑惑,“副都护,骑曹官职虽不高,但每个手下也领着上百骑兵。这个石真刚刚来到,也底细不清,副都护就任他为骑曹,这……”   “用则不疑,疑则不用。”裴行俭道,“且让他当半个月,试试他能力,到时再说不迟。”   将官应下。   “待他办完,让他入帐去见我。”裴行俭吩咐道,说罢,打马朝教场走去。   石真办事利索,裴行俭巡视完之后,才回到大帐不一会,石真就来了。   帐门掀起,他走进来,步伐利落。   “副都护。”石真向他一礼。   “石真。”裴行俭笑笑,指指下首,“坐吧。”   石真并不客气,一礼,在席上坐下。   “入营事务都办妥了么?”   “办妥了。”   裴行俭抚抚胡须,道:“昨日你来见我时,我事务繁忙,未曾细聊。今日见你,我正有一事要问。”   “副都护请讲。”   “先前我招你入府,你并不情愿,如今,你却自愿而来,为何?”   石真神色平静,答道:“某为汉人,如今在庭州定居,保家卫国,责无旁贷。”   裴行俭颔首,看着他,忽而道:“你曾向我打听过上府左果毅都尉邵陵的墓地,为何?”   石真的目中闪过一抹异色,神清气定:“某自幼喜好武术,洛阳邵氏,武学深厚,闻名一方。邵陵乃先辈,某崇尚已久,从旁人手中学得一招半式,却无缘相见。那时副都护提及时,某已知晓是他,故而相问。”   裴行俭没有再问,莞尔道:“你武功亦是出色,来西域闯荡的人,都不简单。我还是那话,裴某用人但看才品,不问出身,只要有志,建功立业不在话下,我亦可保身无后患。”   石真面色沉静,一礼:“敬诺。”   裴行俭挥挥手:“去吧。”   如薛霆所言,在秦州逗留了一日后,他们一路西行。   路上,景色的变化渐渐多了起来。西北的高山和荒原,放眼望去,无边无际。   薛霆虽然立志要与邵稹争高低,但其实他跟宁儿待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在秦州的时候,他接到催他赶紧上任的命令,薛霆只得加快行进,增加了马匹车辆。每日赶路,歇息时,人马劳顿,他有心与宁儿多说说话,却也没有太多精力。   不过,薛霆毕竟家学深厚,遇到一些名胜古迹,他讲解起来,也是有滋有味。宁儿问起什么,他对答如流,旁征博引,话多得让宁儿吃惊。   到达沙洲,已经是半月之后。   薛霆留出两日,与宁儿一道去看佛寺和洞窟,看到有新开的洞窟时,还按着父亲的意思施了钱财,请工匠将全家化画供养人。   匠人拿着薛霆给的容像和名字,看看宁儿,对薛霆道,“这位小夫人不见在郎君的家人中。”   宁儿一怔,正要说话,薛霆忙道:“她是我表妹,与我姑父姑母画在一处。”   工匠明白过来,立刻将薛霆和宁儿的模样画了草像,以便上画。   离开沙洲,茫茫的石滩沙地,便再也没了遮掩。太阳灼灼,沙丘间的一泓清泉显得尤为宝贵。宁儿坐在车里,也戴上了羃离,队伍一天歇两回,避开正午的阳光。   出了玉门关,便是西域。   景色交错,天幕下,时而会出现延绵的小河和森林,与大漠的颜色一样艳丽。宁儿吃着甜得醉人的瓜果,始知米菩元那时的话果然不是讹人。   薛霆见她高兴,心中也是舒服,还允许她去骑一骑骆驼。   由于绕道去了沙洲,为了省路,薛霆决定跟着一队几十人的商旅一眼,沿着西州边上的大沙海往西走。   这条路走的人很少,商人们却已经熟稔,挑着水草丰足的地方前行,大漠和森林水流不断在四周变幻,堪为奇景。   城邑寥寥无几,夜晚,众人将骆驼围在四周,生了火露宿。   西域昼夜温差惊人,幸好薛霆早有预见,备足了毛毡。商人们热情地邀请他们住帐篷,地方却十分狭窄,十几人挤在一个帐篷里。   宁儿十分羞赧,对薛霆说:“表兄……我还是去睡马车里。”   薛霆却道:“马车里冷得很,晚上冻得冰窟一样。”说罢,他将毛毡放在角落,道,“放心,你睡里面,我睡外面,背过身去,没人碰得到你。”   宁儿见他这么说,看看外面,也觉得唯有此法,只得红着脸去睡了。   未想,一觉醒来,她竟觉得这样也挺舒服的。   十几人扎堆在帐篷里,虽然挤,却十分暖和。宁儿揉着眼睛,看向一旁,薛霆睡得沉稳,挺拔的眉骨和鼻梁,山峰一样。   宁儿静静瞅着他,片刻,背过身去,继续闭上眼睛。   没过几日,宁儿望见一片大湖,平静宽广的水面,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是蒲昌海!”商旅里有沙洲的人,骄傲地说。“蒲昌海的水可神奇了,从地下贯穿往南,从积石山出来,发源黄河!”   宁儿听着这话,更是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边都是好地方。”头领五十上下,慈眉善目,对薛霆说,“沙洲、西州,有大沙海,有蒲昌海,只是这些年,吐蕃人爱来袭扰,防不胜防。”   旁边的人插嘴道:“我看老这么下去也不行,天可汗就该多派些兵马来,将吐蕃治一治。他们懂什么,马贼一样,只懂得哄抢勒索,丝路落到他们手中,可就完了。”   薛霆早听说近年吐蕃袭扰的事,只是不想得,焉耆这样的重镇也会受威胁。西域太大,汉以来的屯边一直都有,可到了如今,也仍然要面对各方异族的袭扰,勉力维持。   走了两日,过了蒲昌海,饮马河静静流淌,一路相伴。经过一处小胡杨林的时候,众人停下来,乘凉歇息。   宁儿戴着羃离从马车上下来,忽而望见胡杨林后,有一处坟地,讶然。   “这些坟墓,怎都无墓碑?”她问。   商旅的首领也望了望,道:“前方十里,有个军镇,叫杨木,这坟地埋的,都是多年前战死的大唐将士。”说着,他摇摇头,“那时我还年轻,记得却清晰地很。当真惨烈,五百将士,待得援军来到时,已经所剩无几。突厥兵凶残,有些尸体面目全非,辨认不得,无法送还回乡,便就地落葬,故而也无墓碑。”   宁儿听得这话,睁大了眼睛。   看向薛霆,他望着坟地,神色凝重而满是敬意。   “去看看。”他说,宁儿颔首,跟着他一起去。   坟地上生着野草,并不十分茂盛,宁儿数了数,足有上百个。坟地前,一块石碑孤零零地立着,上面写着“大唐阵亡将士之墓”几个字。   宁儿看着,心中想起些过去的事。   邵稹的父亲,战死在了西域,或许也是埋在这样一片墓地里。   那些记忆,似乎已经遥远,却仍然鲜活。宁儿蹲□,将手中一只甜瓜放在那块石碑前,手掌合十,默默念祷了几句。   薛霆看着她,笑笑,眉间浮起柔和之色,   “回去吧,”他说,“还要赶路。”   宁儿点点头,随他一起朝车驾走去。   再上路前行,不久,军镇杨木的身影已经映入视野。薛霆望去,只见那是个十分小的城池,也就内地寻常县邑的五分之一大。   忽然,后面的人起了一阵喧哗。   “有尘头!看那边,是什么?”有人大声喊道。   薛霆等人忙跟着望去,只见地平线上,尘雾弥漫,似刮起了狂风一般。   “是兵马!”首领脸色剧变,“快上马!入军镇!”   众人一阵忙乱,有马的骑马,有骆驼地骑骆驼,纷纷朝小城飞奔。   “表兄!”宁儿被这架势惊得慌,掀开车帏望向薛霆。   “无事!在车里别出来!”薛霆亦是紧张,喝令众人上马,赶着车驾飞驰起来。   那些兵马的速度显然快得多,没多久,已经能望见他们旗子的模样。   “糟了!是吐蕃!”有人惊惶地喊。   薛霆沉着应对,让从人保持队形,护住车驾。   眼见着城门将至,突然,不远处传来惨叫声,一个骑骆驼的人中了箭,翻滚下来。   “入城!”薛霆大吼,眼见一支箭朝自己飞过来,拔刀一挥,箭被劈作两半。可未几,更多的箭射来,他闷哼一声,肋下传来刺痛。   城上,箭如雨下,射倒了十几骑吐蕃兵,人们乘势奔入城中,厚重的城门在身后沉沉阖上。   宁儿不等车马停稳,就从车上下来。她撩开羃离四下里寻找,突然看到薛霆坐在马上,脸色发白,身侧,插着一支箭。   “表兄!”她心头剧震,跑上前去。   “无事。”薛霆对她扯扯嘴角,忍着痛,从马上下来。   宁儿忙扶着他,看着他的伤口,只见血已经染透了周围衣料。她又着急又害怕,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忙对周围从人道:“快去请郎中!”    ☆、52重圆   焉耆,高山绿野环抱,水草丰美。   邵稹骑在马上,铠甲下,两袖鼓风。他望着远方,焉耆的城池伫立在蓝天下,城墙闪耀着金光。   裴行俭奉命前往大都护府所在地龟兹,亲点邵稹和手下一百人二十人为护卫。   这是邵稹入金山都护府以来,头一回受重命。出行前,统领的都尉比他紧张,找他谈了许久,将路上各处的细要一一说清,还安排了几个经验老到的军士同行。   邵稹也知晓此番虽是护送,但出不得差错,一路上眼观六路,时刻提防。幸好这道路是长久来的官府通路,驿站要塞皆是齐备,一直到了焉耆,也并无意外之事。   焉耆都护王霖亲自出城迎接。   他是去年才上任的新都护,从长安调任而来,与裴行俭亦是旧识,二人见面,谈笑风生。   焉耆乃东西往来商旅的必经之地,乃咽喉要塞。一行人来到时,只见城门大开,各地商人来往进去,热闹非凡。   到了府衙中,王霖刚与裴行俭入内,一名府吏走来,将一份文书交给王霖。   王霖拆开来,看了看,目光凝了凝。   “都护有急事?”裴行俭微笑道,“若是忙碌,我等且到驿馆中,夜里再叙。”   王霖笑笑,道:“也不算得什么急事。是兵府来报,前几日派往蒲昌海巡逻的一队军士,逾期未归。”   “蒲昌海?”裴行俭讶然。   王霖道:“正是,大沙海、蒲昌海一带,沙漠纵横难行,为节省人力,焉耆、西州、沙洲共同分担戍卫。焉耆派兵往蒲昌海一带巡逻,五日一轮。”   “逾期未归,”裴行俭目光警觉,想了想,“从前有过么?”   “不曾。这条路上有杨木城为给养之所,五日已是宽裕。”   “杨木城可传来异状?”   王霖摇头:“杨木城到焉耆,五里一烽燧,一处点燃,即可传报焉耆,不会不知。”   裴行俭沉吟。   片刻,他忽而看向邵稹,见他一脸深思之色,莞尔:“石真,有何想法?”   邵稹看看他,又看看王霖,道:“真不敢妄言。”   王霖笑道:“但说无妨,这是西域,没有多少规矩。”   邵稹应下,神色认真道:“裴副都护可记得,十余年前,左果毅都尉邵陵那场恶战?也是在杨木城,突厥人先偷袭杨木城附近五十里内的所有岗哨,然后围困杨木城,以致传信无法发出。如今,吐蕃虽与杨木虽有大漠天堑,却不过几百里,一旦越过,占据了杨木,便可偷袭焉耆,后果难测。”   此言出来,王霖脸色微变,急忙取来地图:“他们去了七日,如果遇到了吐蕃兵,那么……”   “吐蕃兵至少已经到达了两日。”裴行俭神色沉静,道,“行俭以为,都护当遣大队人马前往查看。”   王霖皱眉:“焉耆有骑兵四千,昨日分派一千人去了乌垒,剩余的大多到了十里外的草原练兵,可立刻调集的,只有三百,向周围关镇求援,也要耽误至少大半日。”   裴行俭道:“我从庭州带来的人马,可分出一百精骑为先行。”说罢,对邵稹道,“你领一百弟兄,随焉耆军往杨木城,沿途要仔细查看,遇到异状,即刻回传。”   “诺。”邵稹一礼,领命而去。   外面传来些嘈杂的声音,宁儿听着,心惊肉跳。   屋子里,四壁简陋。一位懂得些跌打医术的军士来到,为薛霆拔去箭头,敷药止血。   “这吐蕃兵还算厚道。”军士拿着箭头看了看,扔掉,“箭头上若有倒刺,公台可要遭大罪了。”   薛霆疼得脸色发白,却未哼一声。他瞥瞥一旁的宁儿,只见她盯着自己的伤口,手攥得紧紧的,脸上的神色,好像伤在她身上一样。   心中莫名的柔软。   有心爱的人为自己担忧,原来还能这样高兴。他很不厚道地想。   “多谢兄弟。”包好以后,他对军士道。   军士笑笑,打量着他,好奇道:“公台真是长安来的观察使?四品官?啧啧,真年轻,我以前见过最大的官也就六品,还是个老态龙钟的。方才都尉跟我说时,我都吓了一跳。”   薛霆无奈地一笑,岔开话道:“不知城外番兵有多少?”   “这次来了许多,似乎有两千。”军士道,“公台听到外面的嘈杂声不曾?正攻城呢。”   薛霆神色一凛。方才入城到现在,他一直在处理箭伤,管辖这军镇的都尉也只匆匆来见了一面,就走出去了。   “不知城中军士有多少?”他问。   “只有五六百。”军士道,“这军镇不大,平日里还有焉耆派来轮换的人。以前也有突厥人和吐蕃人来袭扰,但烽火一点,他们就跑了,也不知这回是怎么了。要我说,公台此番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这里好不容易能见着个大官,却遇到这等糟事,我这给你疗了伤都还要去守城……哦对了,”他眼睛忽而发亮,“公台从长安来,我问一句,他们都说长安的皇帝有百八十个老婆,是真的么?”   “呃……”薛霆懵然,张张嘴。   军士还想再问,外面有人大吼:“张六!再话痨了小心你的皮!快去守城!”   军士讪讪地应一声,忙拿起一旁的弓箭,对薛霆道:“我去守城了,公台别乱动,小心流血!”说着,朝门外跑出,又回头叮嘱,“方才问的事,公台等我回来再说啊!”   薛霆:“……”   宁儿:“……”   二人相觑,各自忍俊不禁。   过了会,薛霆坐起来,把解下的刀拿在手中:“我出去看看。”   宁儿忙道:“不可,你刚受了伤。”   薛霆道:“我在百济受过更重的伤,无事。”   宁儿却使劲按着他,急得脸色发红:“不可!方才那郎中说了,你不能乱动。”   薛霆忽而盯着她,双目闪闪:“你是在担心我么?”   宁儿一怔,触到他的目光,耳根烧起来。   “当然担心啊……”她支吾道,“你是我表兄。”   薛霆叹口气,无奈苦笑:“你让我占点便宜会如何?”   宁儿错愕,正不知该说什么好,薛霆将她的手拉开,站起身来。   “表兄……”宁儿急得眼圈发红。   “放心,我就去看看,很快便会回来。”薛霆说着,骄傲地一笑,“一支箭就想杀掉一个左千牛,太看得起他们了。”   两千人,从前在薛霆眼里,并不算多。长安人口百万,这个数就算放到最偏僻的里坊里,也会瞬间吞没不见。   可是在这里,两千人,足以将杨木困作死城。城中的将士一直试图突围,可吐蕃人似乎早有预料,将各处出口封死。   薛霆站在城头,往城下望去。吐蕃人已经列阵,从四面八方朝城上放箭。杨木虽小,城墙却足够高,也足够坚固,城中的军士还以箭矢。   镇守杨木的都尉是个胡人,名叫史图奴,一脸棕色虬须。   薛霆比他品级高,但非常之时,也省去了虚礼,问清内外之事,二人皆神色凝重。   “吐蕃人并不着急。”薛霆看看城下,道,“不曾用强攻。”   史图奴颔首,道:“杨木城池坚固,五六百人守卫,可挡住四五千人。番兵意图,当是想白日里施以疲兵之计,夜晚偷袭城墙。”   薛霆思索了一会,道:“都尉可曾想过,此地周围并无补给之所,吐蕃人越过大漠而来,若亦攻守而论,我等更耐得消耗。他们来夺城,却又不紧不慢,攻势何在?”   史图奴道:“我也正是这想法,吐蕃人此来,也许不简单,若这些人不过前锋,杨木便有大麻烦。”   薛霆望望城中烽火台上的滚滚狼烟,道:“这狼烟点燃多久了?附近烽燧可有回应?”   史图奴摇头:“狼烟从吐蕃兵来到便已经点起,若在平常,五里外的烽燧早已点燃,如今,却毫无动静。”   薛霆的心蓦地一沉,看着史图奴,面色发白。   宁儿在屋里等着,心中牵挂着薛霆的伤,又听着城墙那边的嘈杂声,惴惴不安。她想出门去看个究竟,侍婢和从人却拦着,说薛霆吩咐,不能让她踏出院门一步。   宁儿无法,只得留在院子里。正着急,忽然,薛霆回来了。   “表兄!”她一喜,迎上去,却发现薛霆面色发沉。   “宁儿。”他拉着她走到一处角落,四下里看了看,低低道,“杨木都尉告诉我,这院子左边的那处废屋里,有一处地窖。如果……我说如果,这城破了,番兵闯进来,你立刻躲到那地窖里去,知道么?”说着,他将一把短刀塞到宁儿手里,“这给你防身用,很简单,藏在袖子里,遇到坏人,等他近前再拔刀,最好对喉咙下手。”   宁儿听得这话,只觉脑袋里有些昏眩。   她定定看着薛霆,只觉一阵寒气蹿上脊背,声音发颤:“表兄的意思是……”   薛霆点点头,注视着她的脸,露出懊悔之色:“这事怨我,自傲托大,不该带你来西域。”   宁儿忙摇头,抓住他的手:“表兄,你跟我一起留下来,我们一起躲!”   “不可。”薛霆道,“我是朝廷的观察使,别说临阵脱逃令人不齿,且此城之中,我官职最大,上上下下都看着,如何逃?”   泪水滴落在衣服上,宁儿哽咽着,紧抓着他的手,摇着头,却不能言语。   “听话。”薛霆心中亦不好受,把声音放得柔和些,却不容抗拒,“这只是万一,你记住我的话,你无事了,我才好放手去干,知道么?”说罢,握握她的手,用力掰开,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表兄……”宁儿追到院门前,却被从人拦住,她望着薛霆的身影,怎么也止不住迷蒙的泪水。   杨木本是军镇,一应物什,都是备战之用。薛霆和史图奴商议,吐蕃人箭矢粗糙,而唐兵所用箭矢精细,准头大,现在这相互扰袭之事,当尽量节省,以防真遇上大战无物可用。他们分派人手,收集吐蕃兵的箭矢,用以还击。先前躲入城中避难的商人,也被编入了唐军之中,能打的,与军士一道作战,不能打的,便做些勤杂之务。   太阳渐渐落下,城中造饭,炊烟与狼烟混在一起,四处都是烟火的味道。   薛霆有伤,在城上奔走了大半日,有些吃不消。史图奴见他劳累,劝他先去歇息,一旦有事,便去找他商议。   薛霆看看城下,吐蕃兵仍三三两两地射着箭,虽然有些杀招在后的预感,却知晓强撑更糟。他只得答应,下了城墙。   可回到宅院中,却不见宁儿。   “娘子……娘子先前帮忙看护伤者,现在又帮忙做饭去了,我等拦都拦不住。”从人支支吾吾地说。   薛霆大惊,连忙去看,果然,杨木城的庖厨院子里,宁儿正帮着淘米,脸被夕阳光晒得红红的,水沾湿了她的衣袖和裙裾,她却似乎浑然不知。   见薛霆来到,她露出讶色。   “你来这里做什么。”薛霆又好气又好笑,“你那几两力气能帮什么忙,回去!”   宁儿却不服气,望着他,神色委屈:“怎么不能,我帮了许多忙么……”   “郎君这话可不对,”旁边的侍婢帮腔,“娘子方才为受伤的将士包扎了伤口,又准备饭食,众人可赞不绝口呢。”   “郎君可是这位小娘子的夫君?”厨子抱着一堆柴火走过来,夸道,“如此贤惠,郎君好福气!”   薛霆哂然,看向宁儿,她也望着他,红红的脸蛋上,神色倔强。   薛霆想说些什么,忽然,一阵眩晕袭来,他的身体摇了一下。   “表兄!”宁儿连忙将他扶住。   薛霆站稳,看着她,疲惫地笑笑:“贤惠小娘子,在□体欠安,可否劳烦小娘子将在下搀扶一程?”   旁人笑起来。   宁儿赧然,忙点点头,将手上的活交给侍婢,扶着薛霆回去。   “觉得晕么?”她将肩膀架着薛霆的手臂,紧张地问。   “好些了。”薛霆扶着她的肩膀,感受着那软软的力道,心旌荡漾。他望向天边的红日,唇角不禁弯起,那些烦人的箭矢砸落之声也似乎远去。   夕阳,美人,大漠。   再与吐蕃人死战一场,此生,大约也无憾了。   那位懂医术的军士又被请了来,给薛霆换药。不过,他的臂上也受了伤,宁儿只得也为他包扎伤口。军士一边看着,一边称赞宁儿抱得好看,宁儿见他又忍不住话痨,唯恐他打扰了薛霆,忙寻了由头将他请出去。   薛霆吃了些食物,躺在榻上,看着宁儿里外忙活的身影,脸上带着笑。   宁儿回头看到,一怔:“表兄笑什么?”   “笑贤惠小娘子。”   宁儿赧然,倔强之色又起,道:“表兄,我也是大人,你受伤了,尚且还在忙碌,我若袖手旁观,岂不成累赘?”   薛霆讶然,道:“你怎会是累赘?”   宁儿瞪着他:“你不让我帮忙,我就是。”   薛霆目光闪动,看着她,没有与她争辩。少顷,温和地笑笑:“对,你是大人了,应该帮忙。”   宁儿没想到薛霆忽而转了态度,懵然。   薛霆却躺好,道:“我想睡一睡。”说着,看看她,“宁儿,你陪着我,好么?”   宁儿看着他,乖顺地点头:“嗯。”说罢,坐到旁边,“我在这里照顾你。”   薛霆笑笑,片刻,满足地闭上眼睛。   许是有宁儿陪伴,薛霆这一觉,睡得很沉。   他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猛地睁眼。却见外面的天已经晨曦微露,自己竟是睡了一整夜。薛霆记起城外还有一群吐蕃人,一下清醒过来。   旁边,宁儿却睡得香甜,她趴在案上,露出半边侧脸,静谧而安然。   薛霆注视着她,片刻,小心地起身。   伤口还在疼,他却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将身上的褥子轻轻盖在宁儿身上,走出门去。   晨风清冷,城墙上史图奴一夜未歇息。   “吐蕃兵果然在等援军。”他对薛霆道,有些焦躁,“又多了两千人,吐蕃联合了蒲昌海附近的反叛部族!”   薛霆朝城下望去,微弱的天光映着残火,只见人头攒动,似乎要准备攻城了。   “昨夜缒城而出的军士,可有消息?”他问。   史图奴摇头,道:“派出去二十人,十七人被杀了,剩下三人,不知生死。”   薛霆心中一沉,再看向城外,只见他们已经和运来了云梯和粗木。   吐蕃人有了增援,昨夜轮番骚扰,唐军的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   大战在即,军曹们大声喝令,让士兵们分守城门。   突然,一声鼓响,新一轮的箭雨从天而降,却不像先前那样不痛不痒,带着杀气,疾疾落下,钉入城墙。   众人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立刻行动起来,大批的箭矢被运上城头,还击回去。不少人中箭倒地,又马上有新的人补充上去。城下吐蕃兵在箭雨的掩护下冲上来,将云梯搭上城墙。   “投石!望云梯上浇火油!”史图奴大声喊道。   军士们殊死抵抗,上下忙碌,可吐蕃人两倍于唐兵,如此消耗,只怕难于抵挡。薛霆亲自将一个登上城墙的吐蕃病砍翻,对史图奴道:“城中有多少骑兵?”   “马匹有四百!”史图奴道,“城中人人都是骑兵1   薛霆喝道:“从薄弱处突围出去!番兵越来越多,送不出信,杨木便守不住了!若吐蕃人借杨木往西,焉耆危矣!”   史图奴神色复杂,未几,一跺脚,到城下去召集人马。   宁儿听说城外的突厥兵越来越多,惊恐不已。她手里握着薛霆给的刀,与侍婢面面相觑。   正不知所措,从人牵着马跑过来,让她们上马,带到城墙边上去。   几百匹马挤在城墙内,嘈杂喧哗。宁儿看到薛霆拿着衣服铠甲朝她走来,连忙下马。   “表兄!”她跑过去,薛霆却将铠甲套在她身上,神色严肃,“我的从人都有些身手,你跟他们突围出城,去焉耆。”   宁儿望着他,有些不祥的预感。   “你呢?”她问。   “我留下守城。”薛霆平静地说。   眼泪倏而涌出,宁儿抓住他的衣服,声音沙哑:“不,表兄……你不走,我也不走……”   薛霆喉头滚了滚,却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扛起,放到马上。   “你说过,你是大人,别让我担心。”他望着那张泪水涟涟的脸,扯起一个勉强的笑,低声道。   这时,城上响起一阵喧哗,薛霆神色一凛,急急宁儿道:“要开城门了,你记住左右的人,跟着他们走!”   宁儿咬着唇,哭得不能自已,正要伸手去拉他,却听城上有人大声喊:“烽燧!五里外的烽燧燃起了!”   所有人俱是一惊,薛霆的脸上闪过一道明亮之色,对宁儿大喝道:“记住我的话!”说罢,朝城墙上飞奔而去。   待得登上城头,薛霆眺望,果然,远方狼烟滚滚,正是点燃的烽燧!   “这……”史图奴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忽然,一阵喊杀声远远传来,众人望去,只见西南方向,尘头漫天。   骑兵阵形犹如利剑,带着锐气,从吐蕃人的背后攻来,将营阵冲开一角。吐蕃人猝不及防,登时大乱。   “是援军!”杨木城中的军士们欣喜欲狂,薛霆亦不禁露出笑容,定下心来,对史图奴道,“援军来到,都督重整城中军士,内外夹击,可获全胜。”   史图奴露出笑容,让军士击鼓,亲自点兵,引军出城。   薛霆热血翻腾,也想出城去拼杀一番,却因身上有伤,只得留在城上坐镇。   秋日的风,还不算太冷,吹在脸上,爽利得很。   史图奴引着军士,冲入敌阵,将陌刀左劈右刺,惨叫声连连,未几,已成红刃。   杨木四百骑兵,与支援而来的三千人合击吐蕃,势不可挡。吐蕃兵里本有部分是反叛部落来的投机之众,见势不好,即刻调头逃跑。   正在此时,有人赞一声:“那人好身手!”   薛霆望去,却见一支人马正追出逃跑的番兵,领头者浑身甲胄,只能辨认出手中使着一把普通长刀,却落刀有神,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鼓声密集,太阳渐渐高升,战场上,胜败已是分明。   吐蕃被俘千余,其他死的死逃的逃。   风猎猎吹过杨木城外,尸横遍野。   几个军士在清点俘虏,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这位兄弟,你臂上这布条,结得甚是有趣。”   被搭讪的那军士愣了愣,看去,只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长着胡子,却能看得出眉目英俊,双眸锐利。   “哦,这个啊,”军士笑笑,“这是我先前守城受了伤,城中一位小娘子帮包扎的。”   “小娘子?”青年一怔,道,“这城中有女子?”   “有啊,先前跟一位大官避难来的,好像姓杜……”   最后那个字出来,青年的目光好像瞬间点燃了火一样,立刻走近前来。   “姓杜?”青年看着他,声音似有些激动,“她如今还在城中?”   “在吧……”军士疑惑地看着他,“在府衙的后院里。”   话音才落,却见青年已经飞奔而去。   军士有些着急,朝他的背影大喊:“唉……喂!那可是大官的女眷!你要敢招惹,小心性命!”   援军来到,宁儿也不用再逃命,被带回了宅中。   虚惊一场,她和侍婢皆喜极而泣。   她脱了那身沉重的甲胄,又担心薛霆,便想出门去寻她,从人却不让。   “让我去吧。”宁儿站在门前,对从人说,“如今不打了,不会有事的。”   “不可啊娘子。”从人急得挠头,“娘子先前执意要去帮忙,郎君已经不高兴,如今娘子再出去,小人如何交代。”   宁儿瘪瘪嘴,正想着该如何找到薛霆,忽然,她发现不远处,一个人定定站着。   她望去,下一瞬,目光亦定住。   阳光照在城墙上,鎏金一般。人来人往,喧闹嘈杂。   可双目远远对视,天地间,却似乎只剩下了各自眼中的那个人。   宁儿睁大眼睛,看到那人朝自己走来,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心几乎停止,喉咙像卡着什么,又酸又涩,又喜又悲。   从人见她朝那人走去,不明所以,想阻拦,却被宁儿推开,朝那人飞奔而去。   ——你……你要去何处?去多久?   ——不必多久。宁儿,我要去挣一副清白身家回来,堂堂正正地娶你。   泪水奔涌而出,宁儿扑到他的怀里。   铠甲坚硬,可当那双臂牢牢将她抱住,宁儿感受到那胸膛的温热传来,呼吸间,满是久违的气息。   “稹……稹郎……”宁儿哽咽得话也不完整,却不敢抬头看他,唯恐是一场梦,“是你么……真是你么?”   “是我……”邵稹的嗓音低沉,带着微微的颤抖,却熟悉未改,“是我,宁儿……”   澄蓝的天空下,风吹过,二人紧紧相拥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长长。   “郎君……”不远处,从人神色犹疑地看向薛霆。   薛霆望着那边,目光平静,未几,淡淡道:“回去吧。”说罢,朝院子里走去。   可没走两步,眩晕袭来,他软倒在地。肋下,暗红的血色浸透了衣袍,他看着,自嘲一笑。   你早该明白,这是你一厢情愿的美梦。   你输了。   薛霆长叹一口气,望着渐渐迷蒙的天空,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如果只是梦,让它在自己变得患得患失之前消散,也未尝不好……    ☆、53星辰(上)   薛霆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光影交错,好像天空下摇动的树叶,又像阳光中漾动的水光。   唧唧喳喳的声音传入耳中,好像是鸟儿在吵闹。   薛霆的眼皮动了动,睁开眼,强光突如其来,他连忙眯起。   “表兄!”宁儿惊喜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讶然,费劲地看去,宁儿的脸出现在面前。   宁儿连忙将一只水碗拿过来,小心地抬起他的头,将碗口凑到唇边。   薛霆又干又渴,连喝了两碗,才觉得缓过劲来。   “我……我睡了多久?”薛霆动动身体,只觉僵硬得很。宁儿赶紧止住他,道:“表兄睡了一天一夜,郎中说,表兄有伤,又劳累过度,故而……”她说着,声音有些吞吐。   薛霆晕倒时,宁儿正与邵稹重逢,她听到动静回头,吓了一大跳。幸而援军里有正经的军医,把薛霆救了回来。   “是么……”薛霆的声音低低,似乎并没有他想。   “表兄饿么?”宁儿忙岔开话,“有粥,刚煮好不久,还是热的。”说着,她从案上端来一直瓷碗,吹了吹,用木勺舀起,凑到薛霆面前。   薛霆吃了几口,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屋子里的光照不太好,宁儿的脸也显得黯淡许多,眼睑下,有淡淡的阴影。   一天一夜,她一直在照顾自己么?   薛霆这么想着,心中忽而柔软下来,可想到昨日看到的,又隐隐一痛。许是吞得急,他突然咳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他皱起眉头。   “啊……”宁儿连忙将碗放下,又是拍背又是递水。   薛霆苦笑,将手忙脚乱的宁儿轻轻推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你见到他了?”他问。   宁儿僵住,望着薛霆,目光复杂,面色涨红,片刻:“嗯。”   薛霆看着她:“他人呢?”   “随将官出去了,过些时候才回来。”宁儿声音低低,瞥瞥薛霆,忙道,“表兄,他如今入了军中,昨日救城的援军,也有他一份。”   薛霆未回答,继续问:“他是何人帐下?”   宁儿想了想,道:“是个什么副都护,叫裴,裴……”   “裴行俭?”薛霆问。   宁儿恍然,点头:“哦,就是裴行俭。”   薛霆没说话,啼笑皆非地叹口气,觉得真个造化弄人。裴行俭,裴荣的叔父,自己的父亲也推崇备至,谁想,帐下匿着自己的情敌。   “表兄,”宁儿一脸犹疑,“你……你还讨厌稹郎么?他如今也是军府里的,是我们一边的了。”   她特别强调“我们”,薛霆听着,一哂。   “你果然还挂着他。”他似笑非笑,“表兄我千辛万苦守城,九死一生醒来,你首先说的就是邵稹。”他有模有样地长叹口气,“我这表兄,到底比不得旧情人,用完也该扔了……”   “不是!”宁儿急红了眼,忙解释道,“稹郎是稹郎,表兄是表兄,你二人……你二人我都会放在心上!”   看她慌乱的样子,薛霆笑起来,却或许是因为刚沉睡醒来,喉咙里涩涩的。   都会放在心上……自己这亲表兄,殷勤了一年,仍然没占到半分便宜啊……   邵稹随着大队人马,在杨木周遭百里清扫,确定无残敌出没,返回了城中。   “回来了!”才下马,一名同僚走过来,笑道,“如何?可捉到了个吐蕃小王?”   邵稹笑笑:“哪有那么蠢的小王。”说罢,却不多话,将马交给旁人,道:“我去去就来!”说罢,快步朝城内跑去。   心里火急火燎。   深秋的风很大,寒气已经有几分锐利,但是邵稹却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走起路来能带起风。自从昨日跟宁儿相遇,他觉得整个天地都焕然不同。   自己长久以来的孤寂、忧愁和坚持,细究起来,不过是为了与她再见。可惜那时,薛霆的出现将二人相叙打断,宁儿看到他倒下,惊惶不已。邵稹帮着把薛霆抬入室中,又去请了军医。他想陪着宁儿,可是未待得许久,队里将军务分派下来,他只得走开。   虽短暂,但那种狂喜和满足,邵稹至今觉得不敢相信。他怕自己晚一步,宁儿就会消失不见。   “你……你不会又不回来了?”他还记得离开的时候,宁儿紧紧拉着他,发白的小脸上,泫然欲泣。   邵稹想着,心头愈加发紧,步子更快。   “石真!”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邵稹回头,却见是焉耆都护王霖。他只得停下来,向王霖一礼,“都护。”   王霖与史图奴一起,笑看着邵稹:“此番救城,石骑曹当记大功。”   邵稹谦道:“真奉命而来,自当全力以赴。”   他虽官职微小,在此处却是裴行俭的面子,又帮了大忙,王霖和史图奴礼遇有加。   史图奴道:“石骑曹在此正好,我等正要去探视薛观察使,不若一道。”   邵稹知道薛霆的官职,听他们这么说,却是正好,应下,一道往前方走去。   薛霆吃了些食物,又静躺一会,听到从人通报王霖等人来访,他立刻坐起。   宁儿担心他的伤,想阻止,薛霆却摇摇头,道:“无碍。”说罢,让从人给自己整理了装束,请他们进来。   宁儿回避出去,才转过廊下,忽然瞥见大门进来的人之中,有那个让自己牵挂的身影,心间砰然一动。   邵稹跟在史图奴身后,亦看到了宁儿。虽不能面对面,可目光相触,他的心中已是踏实。   那不是梦,她就在这里。   邵稹的心蹦着,对她微微一笑,随着众人进了室中。   薛霆虽年轻,官职却比王霖高一些。见他要起身,王霖忙上前扶住:“使君劳苦功高,又有伤在身,切莫动弹才是。”   薛霆谦过,只得在榻上与众人见礼。当他看到邵稹,目光微微一凝。   “这是金山副都护裴公麾下骑曹,姓石名真。”王霖介绍道,“察知杨木有难时,裴公正在焉耆,将石骑曹派来支援。石骑曹领一百精骑先行,突袭杨木往西五十里的各处烽燧,又切断敌军后援。我方援军能顺利赶到,石骑曹乃是首功。”   薛霆听着这话,看向邵稹,微笑:“如此,石骑曹真乃英勇过人。”   “使君过誉。”邵稹对那目光中的复杂视而不见,谦逊一礼,淡淡道。   寒暄一番,王霖道:“不知使君下一步,要往何处?”   薛霆道:“正是往焉耆。”   王霖颔首:“使君有伤在身,不若修养几日再动身。某留下千人护卫,可保无虞。”   薛霆摇头:“某还是随使君一道离开。军医方才来看过,这些伤并不碍事,昨日乃是操劳过度,以致晕厥。”他感到邵稹的目光投来,淡然道,“且此城中,平日容纳不过五六百,另分派这许多人在此,且不说诸事麻烦,亦不合规矩。”   “这……”王霖与史图奴相视,皆有些犹豫。   这时,外面有从人通报,说金山副都护裴行俭有文书来到。   王霖拆看一看,面色大喜,笑道:“裴公果然心思通达!”   薛霆和史图奴皆露出讶色。   “裴公书中说,他正要往大都护府,与薛使君同路,可在焉耆等候薛使君。”说罢,转向邵稹,“此番,还要辛苦石骑曹,护送使君往焉耆。”   薛霆诧异,心中忽而一动。   他看向邵稹,只见他已经行礼受命,抬起头来看他时,目光坦然。   杨木城小,安顿不下许多人。夜晚,许多军士在城外搭起帐篷,从城墙上望去,篝火延绵。   自从邵稹跟着那几人离开,宁儿再等,他也不曾来。   心中很是失落,但她明白,自己再怎么相见他,也不能贸然去。昨日,目睹她与邵稹相会的从人和婢女,都被薛霆严令缄口。而来西域之前,薛霆也曾警告过宁儿,邵稹的过往是不能暴露的。如今邵稹虽有了正籍,则更应该小心。   “别望了,他不会来的。”薛霆的声音传来,宁儿一惊,回头。   薛霆半卧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眼睛却看着她。   “什么不会来……”宁儿嘟哝道。   薛霆淡笑:“他要护送你我去焉耆,路上多的是时机。”   宁儿不答话,片刻,看着他:“表兄,若我不曾喜欢稹郎,你是不是不会这么讨厌他?”   “嗯?”薛霆愣了愣。   “表兄一提到稹郎就没好话,如今这样,现在还这样。”宁儿皱眉道,“他真的是好人。”   “是好人,便证明来看。”薛霆目光沉静,“让我父亲心悦诚服地允婚,那才是好人。”   宁儿被他这话噎住,虽还是不服气,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言语。   她坐不多久,告了一声,自己回房歇息了。   薛霆看着她的身影,有些后悔,把书扔在一边,看着屋顶。   自己的确提到邵稹就会心浮气躁,可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怎还如此不淡定。   这般时候,岂非更惹她讨厌……   宁儿跟薛霆置气,闷闷地躺在榻上,却许久也睡不着。   深夜,外面已经安静,旁边的榻上,传来侍婢的微鼾。忽然,宁儿听到有什么打在窗子上,像熟透的果子落下,轻轻地,一下,两下……她睁开眼睛。   窗上,一条一条的木棱将月光切开,却看不到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到窗前望了望,依旧什么也没有。正疑惑,忽然,门上又传来相似的声音。宁儿忙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将门打开。   门外,依旧什么也没有。   从人们都去睡了,庭院的门却开着,露出一条缝。   夜里有些冷,宁儿无声地取下裘衣,裹在身上,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后院的门外,却见邵稹立在一辆马车旁,见宁儿出来,展眉一笑。   “稹郎……”宁儿在喉咙地低低唤一声,朝他怀里扑去。   邵稹紧紧抱住她,吻着她的脸颊,轻柔十分,好像怕碰坏一样。   “人多时,我不好来。”他低声解释道。   宁儿点点头,仍贪恋地埋在他怀里。   邵稹四下里看了看,道:“宁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一处,你且那车上去。”   宁儿讶然,却见他指指一旁的车。那是一辆牛车,满载着干草。   “都是干净的。”邵稹忙道,“你待一会就能出来。”   宁儿好奇地问:“你带我去何处?”   邵稹笑起来,月光下,他脸上长着胡须,一双眼睛闪着调皮的光:“我带你去看星星。”    ☆、54星辰(下)   城外驻扎者几千人,城门便也不那么紧要了。夜里,城门仍然开着,以便内外送东西。   宁儿躲在牛车里,身上盖着一层干草,不重,也不觉得难受。她听到有人道:“石骑曹,这么晚,上何处去?”   邵稹答应道:“拉些草出去,给弟兄们取暖。”   宁儿一动不动,几乎摒住了呼吸。听着邵稹不紧不慢地寒暄,她忽然想起从前,邵稹带着她用假过所通关津,她也是像现在这样紧张得要死。   邵稹不敢让宁儿等太久,出了城门以后,一路不耽搁,走到僻静处,他四下里看看,忙将马车停下,将最上面的一层干草拨开:“宁儿?”   话音未落,宁儿已经坐了起来,借着月光,邵稹看到她头上和身上,到处是长长短短的草梗,不禁笑起来。   “你还笑……”宁儿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委屈地瞪他,可碰到那目光,却有些不舍得责怪。   那小脸半嗔半笑,迷得邵稹目不转睛。   “有稻草也挺好看的,就当是戴了花,呵呵……”邵稹傻笑着,四处望望,片刻,低声道,“会骑马么?”   “骑马?”宁儿这才看到旁边一根木柱上,立着一匹马。   “不会也没关系。”邵稹道,却长臂一伸,将她抱了起来。   宁儿惊了一下,未几,却已经坐到了马上。邵稹也翻身上去,紧挨着她身后。   他一手抱住宁儿,一手抓住缰绳,轻轻一夹马腹,“咄!”   马儿听话地驰骋开去。   夜里的荒原,很冷。风刮过,沙碛地一望无际,天上的月亮、星辰和地面,仿佛连作了一体。   邵稹不敢走太远,将营地的火光留在视线之内,停了下来。   宁儿望着天空,睁大了眼睛。   明月当空,却无阻星河的光芒。无数星辰铺作河汉,一闪一闪,朝她眨着眼睛。忽然,一颗星落下,划过天边。宁儿惊叹着,伸出手来,似乎想将它接住,它却似雨滴一般,消失在夜空之中。   邵稹看她这般,忍不住笑起来,满是温柔。   “冷么?”他问,将宁儿的裘衣拢了拢。   宁儿摇摇头。   邵稹却觉得这里真的冷,想了想,将她拥在怀里。   昨日和不久前,二人相见,皆是喜悦至极。而现在,清风旷野,天地寂寥,二人相对,只觉各自有一肚子的话,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邵稹看着宁儿,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近在咫尺,黑夜里,似幻似真。可满怀的触感和气息,却是真真切切。邵稹有些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去年的长安,他们就这样挨在一起,说说话,听着彼此的心跳,已是满足。   心潮澎湃,邵稹看着宁儿鬓边的乱发,却倏而感到惭愧心疼。   中原到西域,万里迢迢,跋山涉水,还要经历大漠里的炙热和苦寒。这些本该邵稹去做,可如今,却变成宁儿来承担。他若是再争气一些,怎会累她受这样的折磨?   刚逃走的时候,他一度绝望,甚至从不敢设想他们见面的样子。直到他收到萧云卿的书信。邵稹和萧云卿相识已久,他什么心思,邵稹自然知晓。他知道宁儿在等他,又急又愧,于是毅然去投了裴行俭,只有挣一身功勋,才能回中原见到她……“稹郎,你怎么不说话?”好一会,宁儿问,“你在想什么?”   邵稹抬手,将她的头发理了理,低笑:“你也不曾说话,你在想什么?”   宁儿眨眨眼,轻声道:“我在想,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邵稹默然,少顷,微笑:“我也这么想。”   宁儿殷切地望着他:“稹郎,萧郎说你落了籍,是真的么?”   “是真的。”邵稹颔首。   “我听他们叫你石骑曹,”宁儿想了想,问,“你改了名姓?”   “正是。”邵稹苦笑,“我在罪册上,若用本名是不行的。”说罢,他将自己如何在石儿罗一行人的帮助下逃到西域,又如何护送他们族人到庭州,最后落籍的事,说了一遍。   宁儿原来只当邵稹找到了安稳路子,没想到,一切来得竟是如此艰险。她望着邵稹的脸,抬手,轻轻抚过上面的胡须,密密的,有些硬。   她的手掌柔软,很舒服,邵稹忍不住也抬手,将它包在手心。   “你……你受了许多苦……”宁儿哽咽道,“若不是当初为了送我找舅父,你本不会这样……”   邵稹忙道:“不,宁儿,从前的事都是我犯浑做下,败露获罪,皆是因果,我从无怨怼。”   “你还说……你还说我若遇到合意之人,自管去嫁……”宁儿悲从中来,越哭越委屈,泪水涟涟,“你……你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   邵稹大窘。   “宁儿……”他有些忙乱,笨拙地用袖子给他擦眼泪,却被宁儿拉开,转过脸去。   “宁儿,”邵稹叹口气,“我错了……我真错了!”   宁儿的双肩抽动着,用眼角瞥他。   邵稹急忙道:“那信是我离开长安前写的。宁儿,你也知晓,那时我是罪犯,就算能逃走,也不知过得多久才能回到中原。你年华正好,若为我误了,我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宁儿盯着他:“那……那现在呢?”   邵稹深深地看着她,额头与她相抵:“宁儿,我不会再说那样的话。我从军,就是为了实现当初的诺言,与你在一起。”   他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徘徊,伴着温热的气息,宁儿几乎陶醉。   邵稹将宁儿脸上的泪水擦掉,道,“我败露之事,与你无干。这些日子,我都想明白了,我如今有了正籍,便要在这西域干一番事业,堂堂正正地回中原去,向你舅父提亲。”   他的目光灼灼,宁儿的脸一下发起热来。   “你……你怎知我舅父定会答应……”宁儿嗫嚅道。   邵稹笑笑:“你忘了?我说过,我会比所有人都好,让你舅父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怎么个好法?   宁儿心里问,却没说出来,把头埋在邵稹的胸口。   “宁儿,我不会负你。”邵稹吻着宁儿的鬓发和脸颊,“你信我……”   宁儿眼眶发涩,点点头,却将他抱得更紧。   侍婢睡到半夜,忽而醒过来。迷糊间,她觉得有动静,忙睁眼去看。却见屋子里静悄悄的,宁儿躺在被褥里,与刚睡下时一样,旁边,放着她的裘衣。   再看向窗子,只见窗帘开着,月光斜斜照入,伴着寒风。   原来是风啊。侍婢揉揉眼睛,坐起来,将窗子关好,打个哈欠,重新躺了回去。   薛霆要去焉耆,王霖思索一番,最终还是在杨木盘桓了两日,与他一道启程。   与史图奴别过之后,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杨木,朝焉耆而去。   薛霆有伤在身,不能骑马,为防颠簸,马车上还铺了许多厚褥子。   风吹开车帏,外面的荒原风光在阳光下呈现着苍凉的颜色。薛霆不禁撩撩帘子,看向后面的马车。   宁儿坐在马车里面,看不到身影。不过,薛霆却能看到不远处的一骑身影。   邵稹坐在马上,身形笔挺,看不清神色。   薛霆的目光停留片刻,将车帏放下。   我是官,他是贼!   他想起以前对宁儿说的话,义正辞严。   官,贼。   老天果然爱作弄人。薛霆无奈地想,如今他也是官了,自己竟是没了说法。并且,他们似乎还要一起走上一道……   从人走在车旁,听到里面的动静,忙道:“郎君,可有吩咐。”   “无事。”薛霆淡淡道,不再说话。   杨木城的捷报传到焉耆,上下皆是振奋。   裴行俭是客人,听到来使绘声绘色说到骑曹石真破敌的功劳,神色如常,却不掩唇边的一抹淡笑。   焉耆长史崔瑁对这位金山副都护不敢怠慢,恭维道:“久闻副都护帐下兵将所向披靡,百闻不如一见,骁勇如此,我等之幸!”   裴行俭莞尔,道:“这是儿郎们英勇报国,不负父老。”   崔瑁称是。   二人说话时,正穿过大街。市井熙熙攘攘,城墙下,新贴了几张布告,许多人在围观。   “王六……抢劫……哎呀,别的字都认不得了,大郎,旁边那画着个人的,下面写的是什么?”   “邵稹……我看看,这个不得了,山贼啊,杀过十五人!”   裴行俭忽而止步,朝那边望去。   崔瑁见状,道:“那是刑部新发来的通告,缉拿犯人的,今日才贴上。”   “哦?”裴行俭的脸上似有些兴趣,走过去,看着其中一幅像。那张像画得不算太好,却将人脸的形貌特征之处标得明白。裴行俭目光锐利,未几,落在像下的名字上——邵稹。   “西域人员杂乱,许多中原的亡命之徒逃来此处。焉耆又是咽喉之地,朝廷每每通缉,也必不放过。”崔瑁苦笑道,“就单说这个邵稹,通告已发了两回,也不知何时能拿到。”   裴行俭听着,颔首:“如此。”   崔瑁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这些不妥。裴行俭用人不拘一格,在西域各都护府是出了名的。他只看能耐,不管出身,无论汉人还是异族,甚至囚犯,他看上了,就敢启用。这般行事,安西大都护匹娄武彻也颇有微词,无奈,裴行俭的上头是金山都护,那边允了,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可裴行俭并无异色,笑笑,与他走过城墙,回了官署中。   才进门,忽然闻得城上有角鸣声传来。   从人匆匆来报:“禀长史,都护回来了,同行的还有朝廷来的观察使!”    ☆、55伤药   裴行俭是裴荣的叔父,又与薛敬相识。入城之后,两相见礼,薛霆将裴荣托他从长安带来的书信等物呈上。   裴行俭看了看,抚须笑道:“元钧万里而来,却是难为了。”   薛霆莞尔,行礼道:“公台客气。”   裴行俭知他身上有伤,命从人取来软榻,让他坐下。   裴行俭看着薛霆,见他仪表堂堂,称赞道:“某离开长安已久,只在从前看文敬来书提及元钧征百济,提作了左千牛。今日又有元钧坐镇杨木,领军民共破吐蕃,实在后生可畏。”   薛霆谦道:“公台过誉,杨木之战,全凭王都护、史都尉及众将士浴血奋战。”   裴行俭笑道:“元钧何自谦太过。”   二人寒暄一番,薛霆还有事,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忽而想起一事,对裴行俭道:“霆见杨木援师之中,有一骑曹,姓石名真,勇武过人。听闻,此人是公台帐下?”   裴行俭颔首:“正是。当时杨木未几,焉耆人马不济,某便将石骑曹派往杨木助阵。”   薛霆看着他,一笑:“原来如此。霆见其身手非凡,甚为惊叹。”   裴行俭微笑:“某与元钧一道往高昌,石骑曹护送,若元钧有兴,可切磋一番。”   “多谢公台。”薛霆神色无波,再礼,告辞而去。   宁儿作为薛霆的眷属,王霖特地让妻子曹氏接待。   曹氏生得一张圆脸,十分和蔼。见礼过后,她亲自将宁儿引人内室,吩咐侍婢煮茶。   宁儿性情乖巧,言谈之间,曹氏十分欢喜,拉着她的手叹道:“看小娘子模样,妾便想到一双儿女,俱在长安家中,也不知何时得见。”   宁儿讶然,道:“夫人不曾将他们接来?”   曹氏摇头,道:“如何来得?儿郎要进学,不可荒废;女儿还小,怕在这边水土不服,哪里忍心。”说着,她看看宁儿,称赞道,“相较之下,小娘子甚是勇敢。妾听闻薛使君是小娘子表兄,特地带小娘子来游历?”   宁儿赧然,遮掩道:“妾本是要去沙洲拜佛,表兄不放心,便一路带了过来。”   “薛使君如此亲厚,小娘子是有福之人。”曹氏笑道。   宁儿也笑笑。侍婢送来瓜果,二人一边品尝,一边闲聊。宁儿说了些长安的事,曹氏听得津津有味。   “妾自从来到焉耆,许久不曾与人谈得这般酣畅。”曹氏道。   宁儿讶然,想了想:“此间的眷属不多么?”   曹氏道:“并无许多,从长安来的,只有妾一人。”   宁儿疑惑不解。   曹氏抿唇:“娘子且看那大街上,有多少中原来的人带着眷属?妾来到此地,全因丈夫身体不好,放心不得。年轻些的,索性就在当地成了家,不回中原了。”   宁儿心中一动,看向曹氏:“不回中原,留下来定居也行么?”   “定居?”曹氏笑而摇头,“安西四镇,兵戈不断,中原人若非不得已,谁敢长居?要来也不会来那么远,去沙洲、瓜州,还稳当些。”   宁儿点点头,若有所思。   曹氏离开之后,薛霆也回来了。   宁儿连忙让从人去请郎中,又呈来膳食和汤药。   路上劳顿,又一番应酬,薛霆的确累了。他刚在榻上躺下,就觉得伤口的疼痛隐隐发作,长吁口气,闭闭眼睛。   “表兄,十分疼么?”宁儿忙走过来。   薛霆看她神色关切,心头一暖,觉得她到底还是在乎他的。   “无事,就是有些累。”他温和地说。   宁儿还是不放心,有不好自己去查看他的伤口,正要去让从人催郎中,却见郎中匆匆进了来。   郎中给薛霆把把脉,说要换药。宁儿不好逗留,只得走出屋子。   才到院子里,她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望去,却见邵稹立在门外,正与守门的军士闲聊。   心微微一动,宁儿让侍婢去庖厨中看看粥的火候,未几,朝那边走过去。   守门的军士见宁儿出来,连忙行礼。宁儿低头走过,一转,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一棵合抱大的沙枣树立在院子里,叶子在风中沙沙地响,金灿灿的。   宁儿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却见邵稹跟了来。   二人相视,皆是一笑。   从杨木来焉耆的路上,宁儿虽然没有跟他说过话,但是每每撩开车帏,总能看到他。心里的踏实,恍如从前。   有稹郎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路上累么?”邵稹问她。   宁儿摇摇头,问他:“你呢?你一路上都在骑马,到处跑来跑去,不曾歇过。”   邵稹的心酥酥的,她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那算什么。”他眼睛弯弯,语气满不在乎,拍拍胸脯,“我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宁儿望着他的笑容,忍俊不禁。   邵稹就是这样,事情再艰难,在他眼里仿佛也总有康庄大道,永远能笑得这样明朗自在。   这才是她的稹郎。   阳光灿灿地晒在头顶,经过这些日子风吹日晒,宁儿的皮肤似乎黑了一些,可在邵稹眼里,却依旧美得动人。   他见她双目盈盈地看着自己,没来由地老脸一红。他掩饰地望望头顶,将宁儿拉到树荫下。   “方才我见郎中进了来,是看你表兄么?”邵稹问。   宁儿颔首:“正是。”   虽然不情愿,但邵稹知道宁儿对薛霆多少事牵挂的。停顿片刻,他问:“他……嗯,伤势如何?”   宁儿神色有些黯然:“郎中说,他要多休养。可他受伤以来,总在奔波。”   邵稹也知道情形,沉吟一会,安慰道:“不必担忧,你表兄本身体强健,如今到了焉耆,好好休养几日,必可康复。”   宁儿听他这么说,忧色顿时开释许多。她还想再说话,忽然听到侍婢唤她的声音:“……娘子,你在何处?”   二人一惊,邵稹苦笑:“你这些仆婢,盯得好紧。”   宁儿见邵稹就要离开,一脸不舍,这一分别,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何时。   “稹郎……”她拉着他的手,声音嗫嚅。   邵稹亦是留恋,看着她,忽而一笑。   “宁儿,你……”他声音有些干,“你把眼睛闭上。”   宁儿一怔,望着他,触到那灼灼的目光,顿时双颊烧热。   邵稹却不等她闭上眼睛,低下头来。   他的轮廓遮住了阳光,秋风的味道很干净,不冷,相反,却带着异于寻常的温热。湿润的,有些生硬,如同迷药,教人心跳蹦将出来……   侍婢到处转着,正要再唤,忽而见宁儿从一处小院里走出来。   “娘子。”她忙上前,一脸叫苦,“你去了何处,也不说一声!”   宁儿的目光却是飘忽而闪亮,两颊红红的,像被晒伤了一样。   “我……”她声音轻柔,“方才我看到一只猫,十分好看,就去追了……”   “猫?”侍婢讶然,瞅瞅院子里,“谁家的猫?”   宁儿却唯恐她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岔开话,将她拉走开去。   ——你闭上眼睛……   ——保证不怀孕!   方才的种种,与从前重叠,宁儿走着,脸上不自禁地漾着笑容。   稹郎,从来都没有变呢……   薛霆换好了伤药,看到从人将膳食呈来,便让人去唤宁儿来用膳。   不料,好一会,宁儿才姗姗迟来。   薛霆见她神色,觉得有些异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正要发问,宁儿跟郎中说起话来,问他薛霆的伤势如何。   郎中对薛霆不好好休养,本已是一肚子怨气,如今宁儿提起,便毫不客气地长篇大论起来,说得薛霆很是不好意思。   “表兄都听到了么?”送走郎中之后,宁儿严肃地看着他,“今日起,表兄要好好养伤,再不可去拜会这个拜会那个。”   薛霆看她义正辞严,不禁赧然,忙苦笑应下,先前想问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待得膳后,宁儿离开,薛霆正要歇息,从人却来禀报,说有人求见。   薛霆惦记着宁儿的话,问:“何人?”   “是……是石骑曹。”从人目光闪烁。   邵稹未着盔甲,一身寻常衣袍,如从前一般,腰侧挎一把刀,周身气势清爽锐利。   门外阳光强烈,薛霆坐在榻上看着他进来,眼睛微微眯起。   薛霆让从人退下,二人面对面,各自的目光中都含着打量。从长安到杨木,再到焉耆,变的是身份,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却毫无变化。   “何事?”薛霆简短地问道。   邵稹也无多虚礼,看着他,道:“你受伤了,我送些药来。”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放在薛霆面前的案上,“这是疮药,胡人秘制的,专制刀伤箭伤,在西域有奇效。”   薛霆露出诧异之色,看着邵稹,片刻,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若是想讨好我,你还是收回吧。”他缓缓道,“你的药再好,我也不会把宁儿给你。”   “你别搞错了。”邵稹神色无改,淡淡道,“这药不是为了宁儿,是还你当初救我的人情。”    ☆、56寒风   “人情?”薛霆一愣,这才想起来,邵稹的确欠着自己的人情,去年为了掩护他走,自己腿上是挨了一刀的。   倒是懂些仁义。但薛霆不打算让步,看也不看那伤药:“不用你还,你莫来纠缠宁儿便是。”   邵稹双臂环抱,不为所迫:“我与宁儿乃两厢情愿,我与她如何,与你何干。”   薛霆知晓他是流氓,也不动怒,冷冷道:“我是她表兄。”   “她也叫过我表兄。”邵稹悠然道。   “你诱骗于她,包藏私心!”   “我从未骗过她,若说私心,你不曾包藏私心?”   “可我不曾去做江洋大盗,亦不曾作奸犯科。”   “作奸犯科又如何,你所以清白,不过是仗着投了个好胎!”   薛霆气极反笑,深吸一口气,看着邵稹:“你喜欢她,想娶她,可以。但你凭什么?看看你现在,名字、身份都是假的,就算我让步,我父亲让步,你能让她过上什么日子?让她在这大漠里陪着你吃风沙么?”   邵稹被刺到痛处,目中锐芒乍现,却冷笑,傲然道,“我既然有胆娶她,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且我为何要说与你知晓。我娶她,求的是薛公,却不是你!”   “我杀了你!”薛霆终于暴起,“锵”地拔出剑来。   “表兄!”这时,门忽而撞开,宁儿脸色发白地冲了进来。   邵稹看到她,愣了愣。   “让开!”薛霆见她挡在身前,更是气急。   宁儿却不让,反而抓住他握剑的手,回头瞪向邵稹:“还不快出去!”   邵稹僵立一下。   “出去!”宁儿急得跺脚。   邵稹目光复杂,深吸口气,转身推开迟疑的从人,匆匆而去。   薛霆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开,瞪向宁儿,重重“哼”一声,把剑掷到地上。   这时,他才感到怒气牵扯到了伤口,不禁皱起眉头。   “表兄……”宁儿见状大惊,想去搀扶,薛霆却将她推开。   “来人。”薛霆冷冷道,“从今往后,娘子周遭三步之内,不得少了人;若见那石骑曹靠近五步以内,可立即格杀!”   从人连忙应下。   宁儿知道他在气头上,心中虽慌张,却也不敢说话。   薛霆没有看她,自顾地在榻上躺下,闭起眼睛。   屋子里一阵安静,侍婢煞白着脸,与几个从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薛霆要歇息,只得退了出去。   宁儿不敢走,坐在一旁,心绪纷乱。   门轻轻掩上,光照微微暗下,宁儿如坐针毡。   薛霆闭着眼睛,没有理她。   宁儿怕他气坏了身体,过了好一会,低声道:“你……你若觉得恼,就骂我吧……”   薛霆毕竟心境沉稳,暴怒一时,却消退得快。   听得宁儿的声音,少顷,他睁开眼睛,望着房梁,长长叹了一口气。   冤孽。心里道。   他微微侧头,宁儿就在榻旁,怯怯地望着他。   “宁儿,你觉得我是恶人么?”他淡淡道,“千方百计阻挠你,不让你跟着邵稹?”   宁儿摇头,惭愧道:“不是。表兄和舅父,都是为了我好。”停了停,她忙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薛霆打断道,“些许道理,在长安便已经与你讲清楚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宁儿,我是喜欢你,很喜欢,我也知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曾经我觉得,天下没有变不了的事,我与你亲近,对你好,你定会回心转意。可那日我看到你与邵稹相见,便觉得这些都是痴心妄想。”   他苦笑一下:“宁儿,你有一个笨表兄。”   宁儿双颊烧热,小声嘟哝:“不,不是……”   “可我不会因此忘了责任。”薛霆目光认真,“宁儿,你父母不在,如今既投了我父亲,你我便是至亲家人。出门在外,我是兄长,你一旦有差错,便是我来承担。我知道你与邵稹此番相遇,乃是历经诸多艰难,可他如今处境,仍然连一个安稳的去处都无法给你。你们不是同路,宁儿,你实在不该再去招惹他。人活一世,万般羁绊,岂有至善至美之事?邵稹身手无敌,亦有诸多无奈,他说能让你生活无忧,我并非不信,可在他挣得身家之前,任谁人也不敢将你交给他。”   晶莹的泪水滴落在宁儿的衣襟上,宁儿垂着头,没有说话。   薛霆硬着心肠,继续道:“为了你的声名,我也不会再让你二人见面,你明白么?”   宁儿咬咬唇,片刻,点点头。   薛霆长舒一口气:“好好想想,去吧。”说罢,闭起眼睛。   太阳从天空落到西边。   回到屋子里之后,宁儿一直没有出去,薛霆也一直待在屋子里,二人头一回不在一起吃晚饭。   气氛怪怪的,从长安一路跟随来的侍婢和从人,大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郎君和娘子这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怪不舒服的。”风中传来炊烟的味道,两个从人在门前小声闲聊。   “谁知道。唉,你说,这石骑曹,是不是就是当初送着娘子去长安的那个邵稹?”   “低声!这事可万万不能说出去!”   “知道。没想到又在此处遇到了他,真造化。”   “是啊,说来郎君也冤屈,跟娘子多配啊,就梗着这么个人。”   “嘿嘿,缘分么,一个巴掌拍不响……呃,有人!”   夕阳下,一个官吏模样的人朝这边走来,到了门前,问道:“不知观察使薛公,可在此处?”   从人忙道:“正是。”说着,拱手行礼,“未知公台名讳。”   那人微笑道:“某乃安西大都护府法曹孙康,特来拜见薛使君。”   两名从人相觑,一人为难地赔笑:“孙公,可是不巧,我家主人前些日子受了伤,今日闭门养病,不便会客。这般,小人将孙公名讳告知主人,待主人痊愈,回访孙公,不知可好?”   孙康听得如此,和气道:“孙某不知使君有恙,却是叨扰了,改日再来。”说罢,一颔首,转身而去。   幸而不曾为难,二人松一口气,忙将孙康记下,改日一并呈与薛霆。   夜晚,宁儿心事重重,虽早早躺到榻上,却一点也睡不着。   窗外刮起寒风,屋子里的炕生了火,侍婢躺下没多久,已经传来细细的鼾声。   “……你不该招惹他……”   “……我也不会再让你二人见面……”   薛霆的话语仍在耳旁,搅得她心绪如乱麻。   平心而论,宁儿并不觉得薛霆做的是错的。   她也知道,自己和邵稹前途黯淡,他二人如果强要在一起,其实并不难,可是,自己也确实不想让家人伤心。   她和邵稹,却像两只飞蛾,为了那点亮光,明知有可能是焚身的火焰,却仍然抱着希望一试。   颊上凉凉的,她抹了抹,深吸口气。   父亲,母亲……你们曾经告诉我,要坚守本心,可这道路,如何算是对,又如何算是错?   正胡思乱想,忽然,窗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宁儿一怔,倏而坐起。   那叩击声又响起,轻轻的。   宁儿的心高高提起,忙看看侍婢,确定她仍在熟睡,披衣起身。   窗外,寒风呼啸。宁儿小心地走过去,正想要开窗,忽而听到邵稹低低的声音:“不必开窗,我说两句就走。”   宁儿的手顿住,隔着木板,她看不到邵稹的模样。   “你那侍婢,一时不会醒来。”他说。   宁儿明白他定又是事先做了手脚,低低应一声,却忙道:“你不能来,我表兄已经吩咐下去,若见到你,便要格杀。”   “他还说了什么?”   宁儿默然。   “他不准你再见我,是么?”   鼻子微微发酸,宁儿轻轻应了一声。   “他做的,是对的。”   宁儿一讶:“稹郎……”   “你听我说。”邵稹道,声音带着自嘲,“我自从那日见了你,激动不已,却是失了心智。宁儿,你我相隔万里,或近在咫尺,却是一样不能如愿。你表兄说得对,我凭什么?我当初将你交给薛府时,便已经立志要做一个配得上你的人,可到如今,一无所成。在做到之前,我见你,乃是两相耽误。”   宁儿已是泪流满面。   “稹……稹郎……”她用力压着抽泣的声音,“我……我会等你……”   邵稹听到那声音,唇边浮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他看着窗户,似乎能从那微小的缝隙中看到她的一点身影,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出来,却只低低道:“我不会负你。”   宁儿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万籁被寒风呼啸的声音吞没,泪水泉涌不断。   轰!   虽然天寒,远方却似乎传来了雷声。   别怕啊……   父亲和母亲安慰的声音似乎徘徊在心头,可宁儿却觉得身上的力气似乎随着墙外那人的远去而消失,顺着墙,软软坐在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间……   薛霆在府中静养了几日,身上的伤渐渐好了。   说来,他有些别扭,自己的伤能够迅速愈合,竟是多亏了邵稹的那瓶药。   他原本想扔掉的,可是郎中来换药时,却眼尖。   “这可是上好的疮药!千金不换!”他睁大眼睛,说罢,满脸痛惜,“这般珍品,郎君竟要扔掉?!”   薛霆神色尴尬,看看宁儿。   她张张口,却又收住,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薛霆觉得为了一瓶药死倔也无趣,便忍着不快,让郎中给自己涂上。   出乎意料,这药竟果真有奇效,薛霆的伤口好得十分快,连郎中都啧啧称奇。   “也是郎君身体好,不然换了别人,也好不得十分快。”他说。   薛霆笑笑,瞥宁儿一眼,见她也露出笑容,心中登时舒畅许多。   正说话间,从人来报,说王霖派人来,邀薛霆到官署去。   薛霆讶然,自己闭门养病的事,早已周知,按理不会来打扰。   “来人说,安西大都护匹娄公来了!”从人禀道。   安西大都护匹娄武彻?   薛霆一愣,惊诧非常。    ☆、57法曹   安西大都护匹娄武彻,五十多岁,须发半白。   薛霆来到官署,拜见之下,匹娄武彻见他英气不凡,谈吐敏锐,颇为赞赏。   “吐蕃壮大,而时近寒冬,正是严防之时。”匹娄武彻道,“老夫在龟兹坐不住,便往四处巡视防务,不巧正遇使君。”   薛霆道:“下官亦是刚到焉耆。”   匹娄武彻颔首,看着他,微笑:“老夫闻得前几日,吐蕃突袭杨木,使君恰在城中,与军民守城破敌,真乃英雄也。”   薛霆谦道:“大都护过誉。”   匹娄武彻一摆手,道:“不必过谦,老夫还听说,使君受了伤?”   薛霆答道:“小伤,已痊愈。”   匹娄武彻抚须,道:“老夫即将返龟兹,正好可与使君一路,经过各处关镇,可一一察看。”   薛霆一喜。他到西域来,本是代皇帝巡查各处事务,有匹娄武彻陪同,有不明之处可随时询问,省事许多。   一番叙话,众人又说到杨木的事。   “杨木虽偏鄙,却是紧要之地,此番险些失守,是下官不察,自请其罪。”王霖首先愧道。   “吐蕃觊觎安西,并非朝夕之事,杨木之战,虽是意外,却也是定数。”匹娄武彻道,“王都护不必自责,首要之务,乃是加紧各处巡防,以防吐蕃再效。”   王霖与在座人等皆称是。   此时,匹娄武彻却将目光看向一直未说话的裴行俭。   他神色无波,看着悠然,匹娄武彻却知晓那腹中必有心思。   “裴副都护,听闻杨木之战时,你也在焉耆,此事,可有见解?”匹娄武彻缓缓道。   裴行俭在席上一礼,笑笑,却不多废话:“大都护,下官以为,安西地方宽广,各府将士加起来,仍不足戍守。然安西之地,各部胡人杂居,或以丝路为生,或逐水草杂居,我朝治下宽和,皆向往而来。大都护不若联合诸胡部,巡防守卫,相凭相助,其力十倍。”   薛霆在一旁听着,觉得十分有理。可别的座者中却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有人点头,有人却皱起眉毛。   匹娄武彻神色无波,缓缓抚须。   “胡部。”他说,“胡人多不驯,又非我中原之人,若有异心,其患深重。”   “胡人不可信。”下首有人插嘴道。   裴行俭道:“胡人亦有许多,有亲有敌,下官所提议,乃是联合亲善之部,出力辅佐。”   匹娄武彻笑笑,道:“裴副都护此议甚好,还待老夫回到大都护府,与众属官细细商议,再行定夺。”   裴行俭听得此言,知道不合他的意,只得应下,不再议论。   众人散了之后,裴行俭走出官署,还未及上马车,王霖将他叫住。   二人相视,皆是苦笑。   “匹娄公明年便要回长安,他也不过想着安稳,勿生事才好。”王霖安慰道。   裴行俭叹气:“我所言之策,何尝不是为了安稳。”   “你明年便要接任,倒时按着自己意愿行事,有何不可。”   裴行俭淡淡一笑,未置言语。   “是了,有一事。”王霖低声道,“大都护府的法曹,几日前到了焉耆,先前曾去过金山都护府。”   “嗯?”裴行俭讶然。   他所在的金山都护府,与王霖所在的焉耆一样,都归安西大都护府统领。安西大都护府的法曹,亦可检查各府法曹事务。   “法曹与某何干?”裴行俭不以为然。   王霖摇头:“朝廷每年都督促大都护府捕亡,盘查隐匿逃犯。如今临近年底,那法曹此番往各处,应也是为了此事。”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看裴行俭,“听说副都护用人不拘泥,刑徒也可用事,还是小心为上。”   裴行俭莞尔,拱手一礼:“王都护好意,某谨记在心。”   薛霆回到住处,从人来报,说有客人前来。   “何人?”他问。   “是几日前来的那位大都护府法曹,姓孙名康。”   薛霆记起来,眉头一展。   这其实算是个熟人。   孙康,从前在京兆府任职,薛霆接触过几次,为人颇认真上进,他们还一起打过马球。去年,他调到安西大都护府的时候,薛霆也听人提过。   西域荒凉,出了玉门关,从前见过一面两面的都是难得的故人。薛霆忙下车入内,只见孙康已经等候在堂上,见得薛霆来,面带笑容地行礼:“使君,别来无恙。”   薛霆摇头苦笑:“什么使君,伯建折煞我了。”   孙康笑起来,二人寒暄两句,在堂上坐下。   “元钧这面可不易见,上回来,从人说你受了伤,我只好回去了。”孙康道。   薛霆哂然,道:“郎中严令我静养,不得会客,知道伯建曾来,却不及见面,甚是惭愧。”   孙康莞尔,道:“我不过玩笑,元钧莫当真。”   薛霆看着他,问:“伯建不是在大都护府么?此来焉耆,是跟着大都护来的?”   孙康摇头:“我已经出来月余,到各处军镇、守捉视察。”   薛霆了然,笑道:“伯建还是这么尽职。”   孙康苦笑:“将近年末,各项事务都要有个交代。但是那捕亡之事,便教人焦头烂额。”   “捕亡?”   “正是。你知道,朝廷每年都有许多要犯,若遁往西域,便会将通缉发来。”说着,他忽然想到什么,道,“是了,你去年在长安北营不是遭遇了一伙歹人?首犯叫邵稹,也在此列。”   薛霆目光凝住。   “邵稹?”未几,他的声音镇定地问,“他在西域?”   “我也不知,只是推测。”孙康道,“刑部拿不着人,一贯会往各处偏僻之地通缉,西域便在此列。”   “如此。”薛霆笑笑,颔首道。   送走了孙康,薛霆面色肃然,沉吟一会,吩咐从人备好车驾。   “表兄要去何处?”宁儿见他要出门,问道。   “去去就回,你在家。”薛霆神色平和,却不等她答话,快步出去。   正值午时,太阳晒在头顶,虽天寒,却十分惬意。   澄蓝的天空下,大地、树木、城池皆是金黄之色,相映艳丽。   裴行俭治军严格,虽是在外,一行人却不敢误了操练。焉耆城外的草场中,邵稹疾驰奔过,长臂控弦,黑影疾掠,充作箭靶的草人脑袋穿,远处传来士卒们叫好的声音。   邵稹纵着马,又跑了好一段,正待回去,突然,一道影子擦身而过,近处的另一个草人也飞箭射穿。   邵稹讶然,望去,待看清马上的人,目光定住。   “寻个僻静处,我有话与你说。”薛霆纵马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回来,道。   邵稹心中诧异,却不慌不忙。   “就在此处说,何事。”他淡淡。   薛霆眉头皱了皱,却不与他争执,瞥瞥四周,道:“你的真名,西域有人知道么?”   邵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片刻,冷笑:“有,你和宁儿。”   薛霆不理会,继续道:“你的通缉令到了安西。”   “又如何?”   “大都护府的法曹也知道你。”   邵稹一怔,问:“他见过我?”   “应当不曾。”薛霆道,“去年出事时,他已经调走,不过也看过你的画像。”   “只是画像,我每日从那面前走过,都习惯了。”   “他是刑狱出身,凭像认人是好手。”薛霆有些不耐烦,“我若不觉得事情严重,会来找你?!”   邵稹没有说话,看着薛霆,好一会,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你难道不是恨不得他将我捉了?”   “我更愿意把你杀了。”薛霆冷冷道,“我与你说这事,跟去年救你的道理一样。”   “哦?”邵稹不紧不慢,“这回,你意下如何?”   “也与去年一样。”薛霆道,“你若没本事瞒住,便赶紧走开!”   邵稹冷笑一声,看着薛霆,低低道:“我已经逃过一次,不会再逃!”   说罢,收回目光,策马飞驰而去。   薛霆盯着他的背影,脸色发青。   “石真!”他吼道,“你只想着你自己,你想过她么?!”   邵稹纵马疾驰,薛霆的声音才到耳边,就已经被风声吞没。   我怎么未想过她?   他唇角紧抿,我想她,比想自己多得多了啊……    ☆、58缉捕   薛霆在焉耆养伤多日,诸事早已收拾妥当。   隔日之后,匹娄武彻领着千余人出发,薛霆和裴行俭亦合作一处同往。   王霖在焉耆城外置酒相送,别过之后,队伍浩浩荡荡,朝龟兹而去。   西域地方宽阔,荒凉之处,时常数百里不见人烟水草。幸好,天气不算寒冷,天空晴朗,太阳当空,暖洋洋的。   “最好一直这么晴,别刮风,也别下雪。”一名步卒笑嘻嘻地说。   旁人道:“是呀,出门在外,最怕天公变脸。”   可一语成谶,三日后,地势变得起伏,天也忽而阴了下来,刮起了寒风。   “大都护,看着天色,怕是要有风雪。”从人对匹娄武彻禀道。   匹娄武彻也望了望,颔首道:“让众人就地扎营,明日再走。”   从人应下。   “何故不前行?”发现队伍停下来,裴行俭策马到前方来问。   “大都护有令,风雪在即,就地宿营。”将官道。   裴行俭皱眉,去见匹娄武彻。   “下官以为,此地不可宿营。”裴行俭道,“此间山丘树木环抱,若有敌军,以地利突袭,我等危矣。”   匹娄武彻不以为然,抚须笑笑:“周围有山丘树木,正好可阻挡寒风暴雪,若离开此处,人马冻伤,则更为拖累。副都护放心,风雪凌厉,胡兵亦是惧怕,若不放心,多多设岗哨巡逻便是。”   裴行俭看他坚持,不便再说,只得告退。   “这个副都护,也太张扬,接任可要明年呢……”从人不满道。   “裴副都护精通兵法,自有他的见解,不可胡说。”匹娄武彻训道。虽未采纳,裴行俭的一番话,也给他提了个醒。安顿下来之后,匹娄武彻命将官增加巡逻人数,将巡防之地扩大,以防不测。   寒风呼呼吹来,士卒们又要搭帐篷生火,又要巡逻防卫,顿时繁忙不已。   “这天气,不会有敌兵来吧……”一人嘟哝道。   “那可不一定,若来了怎么说。”   “来了也不怕啊,我们有副都护和石骑曹呢!”那人吹了吹灶里的火,得意地说。   “二位军曹。”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二人看去,却见是一个穿着厚袍子的年轻人,微笑地站在面前,“二位所说的石骑曹,不知是哪位?”   队伍里这般打扮的人,大约是各府的属官,二人不敢怠慢。   一人忙道:“石骑曹啊,那边,看,骑着马的那位便是。”   那人望去,凝神看了一会。   “公台找他有事?我去告知一声。”一人起身道。   “不,无事。”那人和蔼地笑笑,“某闻名来看,不必打扰他。”说着,话语一转,道,“这位石骑曹,听说是胡部里来的,不想却是个汉人模样。”   答话那人刚想张口,袖子却被扯了扯。   旁人笑笑,道:“是啊,胡部里跟汉人通婚的也多了,儿郎生得似汉人,也不稀奇。”   问话的人颔首,又寒暄两句天气,转身走了。   “怎么了?”看着那人的背影,答话的人一头迷雾。   “也没什么,只觉得哪有平白来打听身世的?小心为上。”   那士卒了然,二人说着话,继续生火。   营地中仍然繁忙,孙康走到一个僻静处,心中却是明亮。他从袖中取出一小块布,上面,画着一个人脸。   石真?他看着画像,笑笑,未几,塞回去,大步向前。   改名蓄须,隐匿他乡,便以为找不着了么?岂不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天气骤变,宁儿穿着厚厚的裘衣,帐中生了火,却仍然觉得冷。   “这鬼天气……”侍婢呵气搓着手,抱怨道。   薛霆去了大都护的帐中,许久也不见回来。   宁儿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却想起来邵稹。方才听从人们议论说,这般天气,那些士卒们仍然要去巡逻,邵稹是个骑曹,说不定也会去。   光是想到那刀子似的寒风,宁儿便不禁心疼,从前父亲常言戍边苦,宁儿一知半解,如今亲身来到,方才觉得果真是苦。   “娘子要去何处?”侍婢看她拿着药瓶起身,讶然。   “去看表兄。”宁儿说。   “可郎君在大都护的帐中。”侍婢道。   “所以要去。”宁儿坚持道,“郎中说过,要按时用药,今日在路上,他已是误了时辰。”说罢,宁儿径自出帐,侍婢阻挠不得,只好叫来从人,跟着宁儿一道去。   匹娄武彻为人亲和,见这风雪之夜寒苦,便将裴行俭、薛霆以及无事的属官们聚到大帐之中,用膳闲谈。   “……安西都护府,先帝始置。乔公、郭公二位都护时,全部将士不过数千,可谓创业艰辛。到如今,安西大都护府有将士十余万,横贯东西,老夫卸任,亦心满意足。”匹娄武彻喝了一点酒,面带红光。   在座众人被这言语激励,皆颔首称道。   作为既定的接任者,裴行俭收到不少暗自瞥来的目光,他面色平和,并无波澜。   这时,邵稹走到裴行俭身旁,问他分多少人巡逻。   “不必一次分出许多,”裴行俭想了想,道,“大都护已有大队,我等不过百人,出二十人足矣。”   邵稹应下,转身时,忽而瞥见薛霆正朝他看来。邵稹的步子未作停留,悄然出帐。   到了帐外,一阵寒风夹着雪花飞来,邵稹身上激了一下,继续前行。   可没多久,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石真?”   他转头,却见是一个年轻的官吏。   邵稹瞥见他身后两个高大的军士,心中忽而掠过些不好的预感。面上却平静,答道:“正是。”   官吏一笑,摆手,两名军士立刻上前,用绳索将他缚起。   邵稹一惊:“这是何意?”   旁边的同僚看到,亦是诧异,忙围拢过来。   “这是金山都护府的石骑曹,尔等凭什么抓人!”有人怒道。   官吏昂首道:“某乃安西大都护府法曹孙康,奉命缉拿朝廷要犯。”说罢,他抖出一张画像,“邵稹!你还不认么?!”   邵稹看到那画像,面色一凛,正待辩驳,忽而听得一声清喝:“住手!”   心神俱震,邵稹看去,宁儿穿着厚厚的裘衣,疾步走来。她用力推开一个正在绑绳索的军士,生气地瞪向孙康:“你不可诬赖好人!这是裴副都护帐下的石骑曹,曾不畏凶险,救下杨木!你说他是犯人,可有凭证?!”   此言出来,旁边的人纷纷附和。   “就是,凭着一张画像就来拿人,岂有这般道理!”   “我看那画像也不像石骑曹。”   “那像谁画不出来,凭着那样子来捉人,我等半数都是罪犯。”   孙康本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却未曾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一时气得面色发白:“都退下!尔等这是要抗法么?!”   “也不是什么抗法!”一人大声道,“石骑曹是我们金山都护府的人,要拿人,可要先问过我们副都护!”   “就是……”   邵稹看着众人,又看看挡在身前的宁儿,神色复杂:“宁儿……”   “你别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宁儿咬着牙,低低道。   “吵什么!”正在此时,一声怒喝传来。   众人望去,却见是大帐里的人被惊动,一名将官冲冲地走出来:“大帐之前,安得喧哗!”   身后,却是匹娄武彻等人走了出来,神色沉凝:“何事?”   众人见惊动了大都护,皆噤声不语。   宁儿看到薛霆和裴行俭,心中却是一松。   孙康回过神来,上前一礼:“禀大都护,下官缉拿逃犯邵稹,遭众人阻挠。”   匹娄武彻听得此言,目光在人群中一转,已经分出了众人围拥的中心,落在了邵稹的身上。   “这位,可是裴副都护帐下?”他转向裴行俭。   裴行俭也看到了邵稹,知道此事难善了,却面不改色。   “禀副都护,石真乃我金山都护府骑曹。”他淡淡道,看向孙康,“法曹是认错人了吧。”   “下官不曾认错。”孙康朗声道,“下官曾到金山都护府查问,石真原本并非石氏族人,他加入之时,与邵稹逃脱之时相隔半年,石氏族人也无法说清其来路,此为其一;其二,石真武功拔萃,所使刀具,与缉捕文书所述相符;其三,石真如今蓄须,是以与画像上有出入,若去须净面,画像上的各处特征即可验证。”   这话出来,众人皆面面相觑。   孙康仍振振有词,对匹娄武彻道:“大都护,朝廷律法在上,严令追缉在逃犯人。下官查得这些踪迹,即刻从焉耆追来,唯恐犯人得了风声逃脱。请大都护将石真交与下官审问,裴副都护若不放心,亦可派人为监察,若有冤屈,下官即刻放人!”   风似乎更加冰冷,将气氛都凝住。   宁儿睁大眼睛,心急得烧起来。她看向不远处的薛霆,他神色沉凝,不知想法。   匹娄武彻目光无波澜,看看裴行俭,他眉头微蹙,再看看孙康,心中却是有些恼火。   这孙康,挑这般时机发难,还让他发话,教他实在有些下不来台。孙康说的其实在理,若不答应,放走了逃犯,日后若有人问责,难免啰嗦;可若是答应,裴行俭面上须不好看。孙康平日做事认真,就是时常犯些拧劲,又急着想挣些功勋回长安,不知前后打算。   他心中长叹,自己明年就要卸任,一心想着安稳,却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想着,他转向裴行俭,道:“裴副都护,石真是你帐下,不知副都护意下如何?”   裴行俭看看邵稹,道:“律法在上,法曹既有所疑,我等自当从命。”   听得这话,几人心里一沉,可未几,裴行俭却道:“不过,法曹之言,并非定论。且我等如今在外,石真乃得力臂膀,又有战功,当酌情。此人仍留在下官帐下,待到达龟兹,再行定夺。”   孙康并不愿意,道:“若石真逃脱,如何说话?”   “若石真逃脱,行俭自当问责。”   孙康还想说话,匹娄武彻摆手,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依副都护之言。”说罢,转身往大帐里去。   孙康脸色僵硬,看了邵稹一眼,悻悻而去。   众人见事情至此,各带着揣测之色,亦纷纷散去。   宁儿的心落下,回头看邵稹,却见他的头盔上落着一层雪,双眼望着远处,目光深黯。   “稹郎……”宁儿小声道,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不禁发疼,又有些恐惧,觉得他似乎很快又要离她远去,“你……”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薛霆将宁儿从邵稹身前带开。   “表兄……”宁儿求助地望着他,他却并未看她,只注视着邵稹。   “你好自为之。”他叹口气,低声道,说罢,拉着宁儿便走。   “我不走。”宁儿却不动,眼睛发红。   “你留下,只会让这事更麻烦。”薛霆低低道。   宁儿的喉咙里哽了哽,再看向邵稹,却见他看着自己,片刻,唇边慢慢弯起一抹笑。   “去吧。”寒风的呼啸声中,她似乎听到了那唇间沙哑的声音。   泪水才出眼眶,却几乎冻作冰碛。   宁儿一咬唇,用力擦了擦,转头与薛霆离开。   “石骑曹。”望着宁儿的身影远去,邵稹听到有人在叫他。   缓缓转头,却是一名同僚。   他看着邵稹,目光有些复杂,却仍然尊敬:“副都护要见你。”   邵稹知道会这样,点点头,再望望宁儿离开的方向,随他而去。   风很大,宁儿的脚踩在雪地上,几乎不稳。   薛霆眼明手快,将宁儿扶住,带着她往帐中走去。   “他不会走的。”那身影再也望不到的时候,薛霆忽而道。   心中大动,宁儿抬头看他。   薛霆也看看她,目光深远:“他若是逃走,跟裴副都护这边也就完了,走回正道,也永远别想。”   “方才那法曹所言之事,是真的?”帐中,裴行俭摈退左右,看着邵稹,开门见山。   邵稹沉默片刻,答道:“是。”   “怪不得当初不愿投我。”裴行俭瞥瞥他,“邵陵就是你的父亲吧?”   “是。”邵稹道。   “只会说个‘是’了?”裴行俭道,想了想,“我可是好奇,后来,你又来投,为何?”   “我不想辱没先人期望。”邵稹目光炯炯。   裴行俭扬扬眉。这话,他倒不怀疑。因为他知道,在他说出邵陵的墓地之后,邵稹就三番两次去祭奠。   他深吸口气,正色道:“我还是那话,在我帐下,不问出身。你敢来,我就敢帮。不过,”裴行俭停了停,盯着邵稹,“你身系重罪,后事如何,还要自己争气,明白么?”   这话语掷地有声,邵稹胸口一阵激荡,郑重行礼:“敬诺。”   “去吧。”裴行俭一挥手。   邵稹再礼,转身出帐,可还未走两步,裴行俭忽而又道:“石真。”   邵稹回头。   裴行俭看着他,脸上却已经换上了些玩味的神色:“薛使君那位表妹,你们识得?”   邵稹一愣,随即道:“不识得。”   “真的?”   “真的。”   裴行俭琢磨地与他对视,未几,颔首:“去吧。”   邵稹应下,走了出去。   出帐那一瞬,冷风袭来,邵稹望着漫天风雪,心中竟是松了口气。   帐内,裴行俭却撇撇唇角,觉得自己的这般苦口婆心,这诨儿郎,却到底还是不肯全说实话……   风雪的声音一直在呼啸,不知是太吵,还是心事重重,宁儿始终睡得不踏实。   黑夜漫长,她听着风声渐渐小了,最后归为宁静。心中知晓,这一夜必将又是不眠。   半睡半醒间,她忽而听到些奇怪的声音。   低低的,却通透十足,像风声,又不像……宁儿猛然警醒,坐起身来。   “……怎么了……”一旁的侍婢被她吵醒,揉着眼睛嘟哝道。   “嘘!听!”宁儿捂住她的嘴,睁大眼睛。   “呜,呜……”那声音更加明显,好像有人在吹角。   正在此时,“铛铛”的云板声齐鸣,急促而激烈。一声大吼传入帐中:“有敌兵!即刻备战!”    ☆、59重围   吐蕃人不知何时来到,在风雪的掩护下接近队伍,岗哨不曾发觉。风雪初停之际,吐蕃人借着夜色,突然发难。   幸而队伍中的将士都久经沙场,就算歇宿,亦枕戈待旦,闻得警报声起,立刻冲出帐外。   邵稹当夜睡得极浅,别人才出帐时,他已经上了马。   “沈四!带上五十人,保护副都护!”他大吼,说罢,带着一队人马迎向呼啸而来的吐蕃人。   东方的天空,有一抹鱼肚白。可天地间却仍然被夜色笼罩,篝火在风中战栗,吐蕃兵自西面的山坡坳口而来,雪尘弥漫,看不清人数,却似倾泻一般。   前方已经传来交战之声,邵稹看得心惊,却顾不上许多,大喝一声“杀”,向前冲去。   寒风夹着雪粒迎面而来,邵稹抓紧长矛,朝一个疾驰而来的黑影刺去,惨叫声起,邵稹不及查看伤亡,灵活地侧身,躲开一箭,将矛一挑,又一名吐蕃兵斩下。   不远处传来厮杀之声,有人尖着嗓子大吼,伴着刀刃撞击。邵稹望去,却见是一人被吐蕃骑兵掼翻在地,邵稹见那吐蕃兵回马补刀,忙将长矛用力掷出,不偏不倚,将那吐蕃兵的胸口贯穿。   雪地上的人见有人来救,连忙起来,火光下,二人各自看清,皆是一愣,却正是昨日的法曹孙康。   来不及诧异,邵稹转开目光,继续迎向敌人。   唐军骁勇,但毕竟人数不多。吐蕃人却蜂拥而来,前面抵挡的军士不断后撤。后方传来鸣金之声,有将官大声喝着:“后退!后……”话未说完,突然断掉。   邵稹心知不好,一边与吐蕃人交战,一边令弟兄回去护卫裴行俭。   正调转马头,一队人奔驰而来,邵稹见面,却是薛霆。可看向他周遭,却没有宁儿。   “宁儿呢?!”邵稹心一沉,大吼道。   “我也在寻她!”薛霆一脸气急败坏,“方才被人冲散了!”   “什么?!”邵稹如遭雷轰,心神俱震。   “何处不见的?!”没工夫指责,他急问。   “就在这附近!”薛霆焦躁道。   “以那枯树为界,你往南,我往北!”邵稹扔下这话,策马冲向一片燃着大火的营帐之中。   宁儿在忙乱之下,与侍婢各上了一匹马。幸好薛霆和从人很快来到,带着她们往东边跑。   不料,一支吐蕃骑兵横着杀出来,薛霆忙领着从人们拼杀。宁儿和侍婢都不惯骑马,马匹被飞来的箭矢所惊,狂奔而去。四周都是刀光剑影,心中惊恐,可祸不单行,马匹被一段掩在雪里的木桩绊住,嘶鸣一声,将宁儿狠狠地摔了下去。   宁儿从雪里爬起来,举目四望,侍婢和薛霆都不见了踪影。夜色沉黑,她害怕得不得了,发现附近有一个倒塌的帐篷,连忙跑过去。   帐篷旁边有一具军士的尸体,宁儿看到他手里有一把剑,颤抖地念一声佛,将那剑拿在手里,钻进帐篷。   黑暗中,外面的拼杀声愈加真切。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旁边经过,未几,传来些脚步声。   宁儿紧握着剑,吓得闭上眼睛,大气不敢出。   待那些声音过去,心才稍稍放下。   稹郎……表兄……她又担忧又害怕,想哭,却死死咬住嘴唇。   “宁儿……”这时,耳边似乎邵稹的声音,宁儿的心一窒,正以为是幻觉,那声音又响起,“宁儿!”   宁儿猛然睁开眼睛,欣喜地答应:“稹郎!”说着,便要出去,突然感到不妥。   她听到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未几,有人朝这里走来。   不是邵稹。   宁儿浑身僵住,再度握紧剑。   上方,帐篷的一角挡住了所有的视线,有人在外面嚷着什么,宁儿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突然,“噗”一声,帐篷被什么刺破,堪堪钉在宁儿身侧。   宁儿只觉所有的恐惧都变作了惊叫,却卡在嗓子里,出都出不来。   正在此时,一声大喝传来,交兵之声响起,不久,有什么沉沉沉倒下,砸在宁儿的心上,如同巨石。   有人死了……是谁……宁儿只觉心跳似乎都没有了,身上只剩寒气……   “宁儿?”邵稹的声音如亮光一般,透过黑暗,“你在么?”   “稹……稹郎……”宁儿不知该喜该悲,听到这声音,眼泪一下涌出来。     邵稹听到她的声音,大喜,连忙将帐篷掀开。   残火的光照下,宁儿缩在里面,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眼泪汪汪,手里却握着一柄吓人的长剑。见到邵稹,她一下扔掉剑,站起身来,一头扑到头怀里。   邵稹拥着宁儿,心情澎湃,却不敢逗留:“莫哭了,此地不可久留,快跟我走。”   宁儿点点头,由着邵稹扶着上了马,未几,邵稹也上了来,紧挨在她身后,“叱”一声,冲入黑暗之中。   薛霆到处寻找宁儿不到,却遭遇了几次吐蕃人。他且战且退,眼见着敌人越来越多,心中焦灼不已。   “郎君!”从人神色紧张,劝道,“这边已经细细搜过,没有娘子!还是退吧!吐蕃人越来越多,再待下去,不但娘子找不到,郎君亦性命危矣!”   薛霆回头,眼睛里布满红丝,目光似要吃人一般。可再看向四周所剩无几的从人,心中却迟疑。   宁儿……   他看向前方,唐军为阻止吐蕃人,洒油点燃了一整片稀树林和帐篷,火光熊熊。而浓烟的那边,就是宁儿走失的地方……   有马蹄声滚滚而来,薛霆一咬牙,喝道:“走!”说罢,与从人们调转马头,望东边撤退。   邵稹带着宁儿一路疾驰,原本想往东边去,不料,遇到一队吐蕃兵。   他单枪匹马,还带着宁儿,情急中,只得另择道路而去。   寒风将拼杀出的一身汗水冻住,衣服变得又冷又硬,一点阳光在天边的云层里透出,姗姗来迟。   邵稹带着宁儿奔出很远,直到两耳只剩下坐骑的蹄声和自己的呼吸声,才停下来。   坐骑已经疲惫不堪,邵稹拍拍它的脑袋,回身望去。嘴里呼出的白气中,来路上,白雪平整,只有一行马蹄印子,蜿蜒消失在银白的山丘那头。   “没人追来了么?”宁儿也跟着望去,紧张地问。   邵稹摇摇头:“应当是没了。”   宁儿的一颗心才放下来,可举目望向四周,天地间,只剩下他们,孤零零的。   “怎会如此……”宁儿想到薛霆、侍婢还有路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又忧心又难过,哽咽道,“我表兄……他……”   “他应当无事,我去寻你前,曾见到过他,身旁有从人护着。”邵稹安慰道,“且他武术精湛,也上过沙场,应该能闯出去。”   宁儿咬咬唇,仍觉得放心不下。   邵稹苦笑:“宁儿,事已至此,胡想不是办法,坚强些。”   “嗯……”宁儿擦擦眼泪,强忍着那些恐惧,抬起头,“我不会再哭了……”   邵稹看着她的神色,还有红红的眼圈和鼻子,有些忍俊不禁。他想了想,翻身从马上下来。   宁儿讶然:“你做什么?”   “这马跑了许久,也累了,让它歇息歇息。”邵稹道,未几,见宁儿也要下来,忙道,“你不用,你不重,又走不快,骑在马上就是。”   宁儿有些不好意思:“可你……”   “我当马夫惯了。”邵稹向她眨眨眼,“你忘了?从商州到长安,都是我当马夫啊。”   宁儿一愣,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商州到长安……的确,似乎一直是这样,邵稹在前面,万事由他去闯;而她在后面,只需要跟着他,就什么都不用愁……   眼眶又开始发涩,宁儿心中酸楚,却深吸口气,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没有向导,邵稹只能凭着太阳的位置和经验判断方位和道路。   “我们该怎么办?”宁儿问,“该去何处?”   邵稹道:“回去是不行了,这条路是往西北的,我知道前方有一处水草丰盛之地,先去那里寻些食物。”   宁儿颔首。先前逃命,什么都顾不上,现在,她却能感觉到肚子里饿得慌。宁儿有些佩服邵稹的冷静,知道轻重缓急,天寒地冻,无论要做什么,都要自己先撑下去。   “然后呢?”   邵稹眉头微锁,沉吟道:“此番吐蕃偷袭,我看人数在一万以上。”   宁儿吃惊。   邵稹颔首,道:“此路,大都护是走熟了的,有些托大。但这偷袭之处,却也选得十分巧妙,往各处军镇的路程,皆三五日以上。”   宁儿想到那队伍不过千余人,心神不禁发颤。   “就算烽火为号,援军赶到,也要三五日之后……”   “所以要另想办法。”邵稹道,“这附近有些游牧的胡部,我从前识得,也许可以去求助。”   宁儿点点头,却还是觉得心沉沉的:“可他们只有千余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先打探得消息再说。”邵稹看看她,道,“那处山坳,往东有一座建在峻岭上的要塞,易守难攻。我看他们往东撤退,打得也是这个主意。如果突围成功,到达那要塞,可坚持些时候。”   宁儿听得这言语,觉得真能这样,倒是最好,不禁又生出些信心来。   天上的盖着一层云,太阳升起来后不久,却躲到了云里去。没了阳光,地面实在冷得很,再往前走一段,宁儿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发现邵稹在微微发抖,再仔细看,他唇色有些发黑。宁儿狐疑,摸向他握在缰绳上的手,冷冰冰的。   未几,她发现了原因所在。邵稹的铠甲下面,只有一件绵袍。这样寒冷的天气,宁儿穿了厚衣服,外面还有裘衣,犹自觉得不够暖,一件绵袍能抵什么?   “稹郎,你只穿了这么点衣服?”宁儿吃惊道,“你会冻伤的!”说着,急忙将自己的裘衣脱下来。   “哎……不用!”邵稹忙道,“快穿上!我受惯了,不碍事!”   “怎会不碍事!”宁儿着急道,鼻子一酸,“你总是这样,不拿身体当回事,从前这样,现在也这样……”   邵稹见她又要掉眼泪,忙道:“好了,我收下还不行么?”说罢,接过裘衣。   宁儿见得如此,转悲为喜,却见他摸摸马儿的头,叹道:“黑大郎,本想让你多歇会,可我妇人任性,又要辛苦你了。”说罢,却一踩马镫,又坐了上来。   诧异地回头,却见邵稹将那裘衣披在身上,贴着宁儿,用两只宽大的袖子把她围住。   “这样,你我就都不会冷了。”收拾妥帖,邵稹在宁儿的耳边笑道。   宁儿的脸登时通红,背上,传来他心跳的声音。不知是害臊还是那怀抱的缘故,身上暖洋洋的。   邵稹吻吻她的头发,“咄”一声,纵马向前方奔去。    ☆、60冰河   虽然没有太阳,天气却算得上好,至少没有下雪。   一番折腾,宁儿已经感到疲倦,邵稹的怀抱温暖牢靠,虽然马上颠簸,她还是忍不住打起盹来。   头重重地点了一下,宁儿忽然惊醒过来,茫然望向四周,倏而想起这是身处何处。   “无事,睡吧。”耳边传来邵稹带笑的声音。   宁儿回头,邵稹的脸近在咫尺,双目熠熠,能看到自己的模样。   宁儿赧然,摇摇头:“不困了。”这话是假的,但宁儿知道,邵稹比她累多了,又是拼杀又是救人,还走了老远一段路,却到现在也不曾休息片刻。   邵稹看出她的心思,无奈地笑笑,温声道:“我奔波惯了,在外面跑一天一夜不歇息也有过,你不一样。”   宁儿还是摇摇头,却没再说话,握住他圈着自己的那只手,把头靠在他的颈窝上。   邵稹只觉心中柔软,手臂圈得更紧,将下巴轻轻与她的额角摩挲。   望向前方,白雪茫茫。偌大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相依相偎,所有的烦恼、纠葛、忧虑,此时都远远地抛开,没有人来打扰。自从他们分别,再到相见,彼此心中苦盼的,不就是这样的时刻?可未曾想,它的来临,却是在这般情境之下,实教人啼笑皆非。   被邵稹唤作“黑大郎”的马儿,身形肥壮,虽奔波许久,却也没有脾气。它驮着二人一路向前,不紧不慢,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蹄印。   忽然,宁儿听到邵稹说:“到了。”   她睁大眼睛望向前方,只见山丘下,宽阔而平整,再细看,原来竟是一道河流,天气寒冷,结了冰。   在天暖时,这里的确会是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可是如今,这里一片荒凉,除了一片树叶凋零的沙枣和胡杨,什么也没有。   宁儿疑惑地看向邵稹,却见他笑笑,冲她眨眨眼睛:“小娘子,想吃鱼么?”   邵稹把黑大郎拴在湖边的一棵树下,黑大郎熟门熟路,自己在雪下寻找枯草嚼了起来。   宁儿立在一旁,却见邵稹低头在地上挑挑拣拣,找出一块石头,似乎觉得不够大,看了看,丢掉,又继续翻检。   “稹郎,你要砸冰?”宁儿问。   “嗯。”邵稹道。   “砸开冰就有鱼了么?”   “那当然。”   “可你怎么捞?用手么……”宁儿迟疑道,心想,那多冷啊。   “嗯?”邵稹抬头看看她,忽而神秘一笑,“你不曾听说过一个冰里取鱼的故事么?”   “冰里取鱼?”   “从前,有一个读书人,他的母亲想吃鱼,让他去河里钓鱼来。时正隆冬,河里都结了冰,读书人觉得为难,却不敢让母亲失望。他跋涉几百里到了河边,把河冰砸开,却发现自己忘了带鱼竿,怎么办呢,他着急地要命。天公见他虽丢三落四,却实在是个有诚心的人,悲悯之下,就把他变成了一只大灰狼,让用尾巴把鱼钓了上来。”   宁儿半张着嘴,惊愕不已。   “天公真是好心么?将他变作大灰狼……”她喃喃道。   话才出口,忽而灵光一闪。母亲病了……吃鱼……河冰……她恍然大悟,“你说的……你说的是王祥卧冰!”   邵稹狡黠地扬眉:“这回挺聪明。”   宁儿哭笑不得,差点又被他骗了。   “稹郎真坏!”她撅撅嘴,“上次你说班昭跟人私奔,见异思迁,去匈奴和亲,都是骗人的!”   邵稹笑起来:“是是!我是大骗子,骗了宁儿小娘子!”   宁儿脸红红,看他笑得眼睛弯弯,却觉得那些较真的想法,忽而都没了踪影。   这时,邵稹终于跳到了一块合用的石头,站起身来,得意道:“宁儿小娘子看好了,大灰狼给你打鱼吃。”   宁儿连忙好奇地跟过去,只见邵稹来到河边,四处看看,挑了一处冰面,举起石头,用力砸下去。   “咚”一声,石头砸下,冰面开裂,邵稹拾起来再砸,几次三番,终于砸开了一个大洞。   然后,尾巴……宁儿不自觉地想,却见邵稹从马上解下一块巾子,又找来一根树枝,将布绑在上面,做成一只布兜。   宁儿恍然大悟,原来,邵稹这大灰狼,用的是这样的“尾巴”。   “宁儿,”邵稹一脸神秘,朝她招招手,“来看。”   “嗯?”宁儿凑过去,忽而睁大眼睛。那冰窟窿里,居然有许多的鱼,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踊跃十分,“咕咚咕咚”地响。   “怎会如此?”宁儿笑起来,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邵稹莞尔,“所以我说那王祥笨,鱼多好捉啊,非要用最笨的方法。”说着,他将布兜伸到窟窿里,捞起来,里面已经有三条大鱼。邵稹将它们抛到岸上,再捞,又是满满一兜。   二人吃不了许多,捞了两下,邵稹就将那些鱼收拾收拾,寻来干柴,用火石点着,做起烤鱼来。   火堆“噼啪”作响,宁儿和邵稹依偎地坐在旁边,都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   鲜嫩的鱼肉,在火堆上烤得“滋滋”作响,宁儿早已饿极,闻到这味道,抿抿唇。   邵稹取下一条最先放上去的,看了看,递给宁儿:“熟了,吃吧。”   宁儿忙摇头:“稹郎,你先吃。”   邵稹知道她又犯拧,将鱼收回:“那我吃啦。”   宁儿点头。   邵稹张大嘴巴,将鱼送到嘴边,却见宁儿眼也不眨地盯着,触到邵稹的目光,忙转开眼睛。   邵稹无奈笑笑,把鱼放下。   “你怎不吃了?”宁儿讶然。   “一个人吃没意思,要吃一起吃。”邵稹眨眨眼,伸手去翻动木架上的树枝。没多久,另一条鱼也烤好了,邵稹递给宁儿,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吃了起来。   “真好吃。”填饱肚子之后,宁儿称赞道。   邵稹莞尔:“这一招我其实早就会了,可惜那时钱财多,也不缺吃的,不然我能让你把鱼骨头从剑南一路扔到长安。”   宁儿忍不住笑起来:“那也不能总吃鱼呀!”   “还有别的啊,”邵稹都,“野鸡、野羊、鹿……”说着,他脸色一变,“宁儿,快往那树林里去,有人来了!”   宁儿一惊,连忙起身。   邵稹把刀拿起,拉着她,快步离开。   “还生着火……”   “不要紧。”邵稹说着,麻利地带她隐蔽到了一处土坡后。   那是两个吐蕃兵,从山坡那边,骑着马,似乎是发现了火堆,一路奔过来。   可到了火堆面前,却见四周空空如也,火堆旁边,几条烤鱼晾着,似乎刚刚烤好。   两名吐蕃兵神色警觉,下了马,握紧手上的刀。   这湖边只有一处能藏人的地方,就是不远处的稀树林,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坡。   两名吐蕃兵交换一下眼色,朝那边走过去。   雪地上,脚印杂乱,分不清是人是马,两人更是笃定,顺着那脚印,加快脚步……突然,一人痛呼一声,坐倒在地。他的脚上,一个铁兽夹牢牢咬着,穿透了靴子。   同伴大惊,正要去帮,突然,一个人影窜出,朝他扑来。那人只来得及挡住第一击,已经被一刀穿心。   被兽夹咬住那人见状,吓得不算往后爬,用不流利的汉语大声道:“饶……饶命!别杀我!”   邵稹冷冷地看着他,将还带着血的刀刃指着他:“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人忙点头。   “你们来了多少人?”   “两……两万!”   听到这个数字,邵稹和土坡后面的宁儿都暗自心惊。   邵稹面不改色:“首领何人?”   “禄林赞!”   “唐军现在何处?”   “在东边的石山上!”   “多少人?”   “五六百!”   邵稹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说谎……”那人哀求道,“头人命我来搜逃走的唐军,我是奉命……”   这时,宁儿躲在土堆后面盯着,忽而看到那人隐藏在袍子下的手动了动,忙喊:“当心!”   一道细影袭来,邵稹忙倒身躲开。那人见失败,大叫着要逃走,邵稹将刀一掷,那人的脖子被贯穿,立刻倒下。   “稹郎!”宁儿惊惶地跑出来,面色惨白地扶起邵稹。   “无事!”邵稹忙道,灵活地站起身来。   宁儿见他无碍,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邵稹朝那尸体走去,翻了翻,却见有一只小弩,巴掌大,做得不算精妙,也只能出一发,却力劲十足,被射中,不死也是重伤。   “居然还有暗器。”邵稹这才感到后怕,说着,忽而想到什么,看向宁儿。他四处照了照,瞥见旁边一棵树上,钉着一根小小的铁刺。邵稹将那铁刺拔下来,装进小弩中,正好合适。   他笑笑,将小弩递给宁儿。   “收好。”他说,“随身带着,遇了歹人,便给他一下。”   宁儿好奇地接过,却觉得这般凶器,轻易便能伤人,不敢碰。   邵稹给她示范了一遍用法,道:“也是应急之物,你且带着便是。”   宁儿点点头,收下来。   “稹郎。”她想起方才那人的话,担心地说,“他说吐蕃人来了两万……”   邵稹颔首,神色发沉:“我等须快些,他们撑不了多久。”   二人都知晓事态严重,不再耽搁。邵稹将两具尸体搜刮了一番,发现先死的那人,外面穿的裘衣没有沾上血渍。他立刻剥下来,自己穿上。兵器也有可用的,邵稹把两人的刀也取了,一把给宁儿,一把自己留着备用。   吐蕃人的两匹马还在原地,邵稹挑了一匹健壮些的自己骑,黑大郎听话些,让给宁儿。   再把烤鱼都收起来做干粮,二人各自上马,沿着冰冻的河流,继续朝西北而去。   天公还算与人方便,一路上,除了天气阴沉沉,时而刮寒风,却并没有再起风雪。   宁儿不像邵稹那样惯于骑马,又兼长途奔跑。虽然邵稹有意地放慢等她,宁儿还是难以跟上。   邵稹想了想,索性仍然两人共骑,两匹马轮着跑一段,不耽误行程。   宁儿靠着邵稹的怀抱,心情复杂。   “稹郎,”她愧疚地小声说,“我可是拖累你了?”   “一直这样才好。”邵稹笑笑,声音带着热气,在她耳边低低徘徊。   宁儿的耳根发热,唇上的笑意却是深深,紧握住腰上的那只手。   可是天渐渐发暗,他们走了整整一日,眼前只有起伏的雪原,丝毫不见人烟。铅云将太阳挡在后面,这般天气,黑夜会很快来临。   宁儿觉得有些不妥,邵稹说此间有胡部居住,却不知在何妨。   突然,一阵隆隆的声音传入耳中。   二人朝声音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雪尘扬起,一队人马从山腰的松树林中飞驰而来。   邵稹望着那边,勒住坐骑,神色凝起。   宁儿兴奋道:“稹郎,是他们么?”   “难说。”邵稹低低道,“宁儿,坐到黑大郎身上去。”   宁儿一惊,忙照着他的话,下了马,骑上黑大郎。   没多久,那些人近了,宁儿才知道邵稹为何这么说。那些人,高鼻深目,确实是胡人,但手上都拿着明晃晃的刀,盯着邵稹,面色不善。   “@#¥%&#”为首一人朝邵稹喊话,却是听不懂。   宁儿感到事情不太对,正紧张不已,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咦!这不是石真么?”    ☆、61土堡   毗利是一个几万人的突厥部族,长居淡河之畔。   邵稹从前跟着石儿罗的族人经商,曾经来过这里,与族长毗利匍真及一众族人交好。   认出他的,是毗利匍真的儿子毗利吉善。他会说些汉语,见到邵稹的装束,失笑:“石真,许久不见你,怎么穿了一身唐军的衣服来!”看到宁儿,两眼发光,“这是你娶的新妇么,怎么都不叫我去喝酒?”   邵稹苦笑,没空跟他多解释,道:“吉善,你父亲在么?我有急事。”   毗利吉善见他神色不似玩笑,讶然:“怎么了?”   邵稹知道吉善可信,将唐军被围之事告知。   毗利吉善听着,有些难色。   “安西都护,与我父亲关系不错,我父亲也早已归附。”他说,“可我父亲为了河对岸的那片草场,一直与俟息部不合。昨日来了一个吐蕃使者,他说,吐蕃人占领安西之后,这些草场都是我父亲的。”   邵稹讶然,与宁儿相觑。   事情更加复杂,谁也没有想到,吐蕃竟早已经动手笼络胡部,看来是立志要将都护府众人置于死地。   “你可以去见我父亲,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吉善实诚地说。   邵稹沉吟,道:“无妨,先带我去一见。”   天色已经暗下,毗利族人聚居的草场上,仍见炊烟袅袅,帐篷犹如雪地上的一座座小丘,整齐排列。   毗利吉善带着邵稹和宁儿往最大的帐篷走去,路上,不少族人认出了邵稹,过来打招呼,又朝宁儿投来大胆而好奇的目光。   宁儿有些羞赧,紧紧跟在邵稹身后。   忽然,一个耳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胡娘子?”   宁儿讶然,转头望去,却见到了一张久违的脸。   米菩元满面惊喜,从人群里挤出来,跑到她面前:“你怎来了此处?!”   见到他,宁儿亦是惊喜非常:“米郎!”还未多说,面前却被一个身影挡住。   米菩元这才将邵稹认出来,神色一僵。   “你们认得?”毗利吉善瞅出端倪,一脸诧异。   邵稹没答话,却看着米菩元,淡淡道:“你怎在此处。”   米菩元没好气:“这是我外祖家,我怎不可在此处。”   “外祖家?”宁儿诧异道,“米郎,这是你外祖家?”   “是啊。”米菩元将目光从邵稹脸上移走,对宁儿笑笑,“我母亲是毗利族人,我此番去了疏勒回来,路过此地,就来看看外祖。”   宁儿颔首,莞尔:“原来如此。”说罢,瞥瞥邵稹,见他脸上仍冷冷的,悄悄扯扯他的袖子。   邵稹看她一眼,将脸色放得缓和些,对米菩元一点头:“幸会,我等还有事,再叙。”说罢,拉着宁儿朝大帐走去。   毗利匍真五十多岁,身形高大肥硕。   大帐中,乐声正热闹,毗利匍真坐在上首,与人谈笑,满面红光。   毗利吉善上前去,耳语一番。毗利目中精光一闪,看向进门来的一男一女。   他笑笑,将手一挥,乐声中止,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石真。”毗利匍真的汉话亦不错,声音洪亮,“我道是怎么风雪刮得这么厉害,原来是送来了故人!过来过来,与我喝酒!”   邵稹亦是一笑,走上前去,一礼:“特勤。”   毗利一族,是突厥王族的分支,邵稹一向以“特勤”尊称毗利匍真,他十分受用。   从人将酒杯斟得满满,邵稹也不客气,接过来,一饮就是三杯。   “痛快。”毗利匍真笑眯眯,看向宁儿,“这是你的女人?眼光不错。”   邵稹亦笑笑,却正色道:“特勤,石真此番来,乃是有要事与特勤商议。安西大都护被困在东边的石山要塞上,特勤与大都护府有盟,还请特勤速速救援。”   毗利匍真听着,却是不紧不慢。   他看着邵稹,道:“石真,我方才听吉善说,你从了军?”   “正是。”   “他们给你什么官职?”   “骑曹。”   毗利匍真笑笑:“凭你的本事,他们应该给你将军。”   邵稹讶然。   “我也是这样。”毗利匍真叹口气,喝一口酒,“我也如此。安西都护的吩咐,我哪回不是照做,也帮了不少,可我要的只不过是河对岸的草场,他们帮过我么?”说罢,他看着邵稹,意味深长,“我知道你是汉人,总想为着自己的国家出力。可我不是,谁给我草场,我就听谁的。”   邵稹听得这番言语,心中不由一沉:“特勤,你决定投吐蕃而叛唐?”   毗利匍真抚须:“吐蕃使者就在别帐,你若不信,我可将他叫来。”见邵稹神色微变,他笑笑,“汉人郎,听我一句忠告,带着你的女人远走了去吧,你的本事,在别处也能天天喝酒吃肉。”说罢,挥挥手,以示逐客。   邵稹见他如此,亦不多言,看着他,一礼:“愿特勤莫悔,石真告辞。”   宁儿听得分明,看着邵稹朝自己走来,眼底有些发涩:“稹郎……”   邵稹微微摇头:“走吧。”说罢,牵起她的手,朝帐外走去。   “父亲,”见他们离开,毗利吉善忍不住道,“石真也算与我等相善,这天寒地冻,不留他过夜么?”   “留?怎么留?”毗利匍真看看他,叹口气,“吐蕃使者就在此处,留他下来,两边不讨好,不如决断些。”   毗利吉善听得此言,只得不再说话。   邵稹带着宁儿,正往外走,毗利吉善追上来。   “我父亲想要草场想疯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帮不了你。”   邵稹望望毗利匍真的大帐,摇头:“特勤如此亦在情理,你不必愧疚。”   毗利吉善叹口气,让从人拿来两卷厚厚的毛毡。   “夜里可能有风雪,你带上,用得着。”他说。   邵稹一笑,知道此物实在,拍拍他的肩头,道:“多谢。”说罢,将毛毡都放到马上。   “胡娘子!”这时,米菩元的声音传来,二人望去,却见他跑了过来。   “听说你们现在要走?”他满面诧异。   宁儿与邵稹相视一眼,点点头,笑笑:“正是。”   米菩元看看毗利吉善,皱眉:“头领怎如此?哪有大冷天,让客人出去过夜的?”   毗利吉善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亲脾气。”   米菩元正要说话,邵稹道:“米君,毗利特勤亦有难处,我等离开,对众人都好。”   这态度难得的不带敌意,米菩元看看他,神色不定,片刻,点点头。他想了想,对二人道:“稍等一等,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跑开,再回来时,手上却有一包物事。   “这是刚烤好的馕饼,你们带着。”他说,塞给宁儿。   “这……”宁儿脸红,瞥向邵稹。   邵稹看着米菩元,神色有些复杂,少顷,收起异色,向他一礼:“多谢。”   米菩元见他如此,竟有些受宠若惊,看看毗利吉善,不自然地扯扯嘴角:“不过是些馕饼,我这边没什么好送的。”   邵稹微微一笑,真诚道,“承二位好意,后会有期。”说罢,与他们作别,带着宁儿离开。   “稹郎……”宁儿回头看看那些人,又望向前方,茫茫的黑夜和雪地,“我们要去何处?”   “先找个地方过夜。”邵稹道。   宁儿讶然:“过夜?那援兵……”   “我自有办法。”邵稹的唇角弯了弯,将宁儿扶到马上,举着火把,朝原野中奔去。   虽然天气寒冷,幸好,夜空竟比白天晴朗,能隐约辨出月亮的位置。   邵稹靠着从前的记忆,带着宁儿在黑暗中奔走了二十几里,忽而喜道:“到了!”   宁儿借着火光望去,却见是一处废弃的城垣,上面,一座土堡高高矗立,在模糊的月光下,孤高冷峻。   “我去年随着石氏族人来到此地,曾在这土堡上过夜,虽然不如房子,但有遮有挡,人马都能进去,也不怕狼。”邵稹道。   宁儿了然。她望着那土堡,想到邵稹也曾留宿其中,心安了下来。   土堡残存着两层,下层可以当做马厩,上层可以住人。宁儿跟着邵稹踩着崎岖的土墙上去,只见里面似乎有些年月了,四壁已经露出土坯。平日里大概也时而有人来住,一面简陋的柴扉掩在门洞处,权作挡风。虽然破旧漏风,但是但是清理清理,睡在里面也比露宿好。   邵稹取来些干草,充作笤帚,手脚麻利地将地面收拾一遍,铺起来,抱来厚毛毡,道:“将就将就,野外也只能寻到这样的地方。”   宁儿点点头。   “不过,”邵稹看看她,有些不自然,讪讪,“宁儿,此处只有两块毛毡,一块铺,一块盖,没有多余……”   宁儿愣了愣,忽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脸烧热起来。   “两人……”她嗫嚅了一下,小声道,“两人一起睡,会暖和一些么?”   “嗯?”邵稹一怔,忽而明白这是她在给自己台阶,忙用力点头,“当然会暖一些,商旅的人在野外露宿,都是挤在一起睡。”   宁儿瞅瞅他,仍觉得脸上发热:“嗯……天色不早,快歇息吧。”说罢,走向毛毡。   邵稹站在原地,看着宁儿脱去鞋子和裘衣,不知为何,先前的理直气壮像散了一半似的,心里开始打起鼓。   睡一起啊……   又不是没睡过一起。   可那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而且这不是迫不得已么?   对!这是迫不得已!   邵稹心里一锤定音,深吸口气,大步地走过去。   他坐下来,也脱去靴子和裘衣,将裘衣盖在面上,钻到毛毡里。   正要躺下,他发现宁儿盯着他。   四目相触,宁儿忙背过身去。   邵稹笑笑,心一横,将火把灭掉,躺下去,伸手将宁儿圈在怀里。   土堡外,又刮起了风,呼呼的。不过土堡的顶上很结实,虽然有残风从壁上透进来,却不必担心下雪。   黑暗中,呼吸的声音起伏,邵稹虽强逼着眼睛,却是心猿意马。   紧贴着胸前的那具身体,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邵稹却能感受到她的柔软和温暖,还有……还有淡淡的馨香。这是他时常在梦里回忆的味道,去年,那个与五公子周旋的夜晚,那间雷雨中的屋子,端午节他们一起躲雨的凉亭,还有他们他们诉说心迹之后,许多个依偎低语的时刻……   邵稹想着,手臂不禁微微地紧了紧。   “稹郎?”宁儿的声音忽而传来。   “嗯?”邵稹心里骂了自己一下,哂然,“吵醒你了?”   “不是。”宁儿小声道,“我睡不着……”   邵稹:“……”   片刻,他无奈地笑笑:“我也睡不着。”   宁儿道:“稹郎,我们说话好么?”   “好啊!”邵稹精神一振,正要说话,忽然,宁儿转过身来。     邵稹感到胸口抵着些软绵绵的物事,怔了怔。夜色迷离,两人挨得十分近,气息交错,撩人心绪。邵稹觉得身体好像干柴沾上了火苗,有什么忽而澎湃叫嚣地冲上脑门,不由得僵住。   “你说你从前来过此处,稹郎,你还不曾同我细说你到西域之后的事。”宁儿的双目在黑暗里闪着微光。   邵稹却不接话,声音有些尴尬:“嗯……宁儿,你还是背过去。”   宁儿讶然:“为何?”   “我是男人……”   “你是男人啊。”   “……”   邵稹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这时,宁儿却发现邵稹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硬硬的物事,抵着她很不舒服。   “稹郎,你身上带了什么?”宁儿伸手去,还没碰到,邵稹的身体却猛地弹开,手被他急急捉住,“别碰!”   宁儿诧异地望着他,虽看不清面容,却似乎能感觉到那张脸上奇怪的神色。   邵稹觉得脸像被火烧了一样,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宁儿……”他深吸口气,鼻息有些重,“那个……你不是问过我亲嘴会不会怀孕?”   “嗯,问过。”   “你现在这般,就会。”   “……”   宁儿虽仍不明白,却感到邵稹没有在开玩笑,忙不再胡闹,笨拙地转过身去。未几,她听到邵稹起了来,走了出去。宁儿心中诧异,抬起头朝他离去的方向张望,却只有半开的柴扉,外面,黑洞洞的,只有风吹进来。   心中实在疑问重重。怀孕?真的方才那样就会么?   宁儿耳根发烫,还有方才稹郎不许碰的那物事,究竟是什么呀?   过了好一会,邵稹终于回来。宁儿听着他躺下的声音,毛毡稍稍掀开,寒气灌了些进来,盖上时,又被温暖填满。   邵稹仍旧抱着她,宁儿却觉得他有意地将身体离开了好些。   “稹郎,方才……”   “以后你会知晓。”邵稹摸摸她的头发,低低道,带着些无奈。   宁儿应了一声,乖乖地不再问。   “宁儿。”安静了一会,邵稹忽然唤她。   “嗯?”   “我……我很欢喜你。”他低低地说,“十分十分欢喜。有时,我整夜都会梦到你,却怕你不见了,舍不得醒来。”   宁儿一愣,脸上顿时烧灼,心中却满是甜蜜,想要熔化一样。她想回头,却想起方才的事,只得握紧邵稹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也欢喜你……”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喃喃道,“我在长安时,想你想得心疼……”   邵稹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轻轻吻着她的脖颈。   “宁儿,”他说,“将来无论你我到了何处,变成什么模样,你都记住我方才的话。”   “嗯。”宁儿答应道,轻笑,“你说过,我们还会去很多地方,坐着马车,你还会带我去成都。”   邵稹亦笑笑,声音低低的,似喟叹一般。   “睡吧。”他说。   宁儿轻轻“嗯”一声,闭上眼睛。   睡意涌来,她迷迷糊糊间,脑子里恍然闪过些从前的事。   长安的端午,雨过天青,灞水边,凉亭外,阳光将两个影子映得分明。   ——“若是……若是将来你舅父找到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成都么?”   ——“我舅父若是找不到,我就不能跟你去成都了么?”   ——“去啊!无论你舅父能不能找到,我都带你去……宁儿,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呢……   土堡外,寒风呼啸。宁儿却毫无所觉,蜷在那温暖的怀抱里,睡梦中,唇角弯着甜甜的笑意。   邵稹一动不动,手臂紧紧圈着怀里的人。   夜色流逝,等到风渐渐停息,沉睡的呼吸声淡淡传来,邵稹忽而睁开眼睛。   他看着睡得正香的宁儿,沉默了一会,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际,未几,悄然起身。   土堡外,寒气更重。   柴扉轻轻开启,少顷,又阖上,再无声息。   毗利匍真与吐蕃使者饮酒作乐,直至深夜也仍未散宴。   吐蕃使者喝得面色通红,摇摇晃晃地起身,说要出去解手,回头再比试酒量。   毗利匍真大笑,让从人将他扶出去。   可使者离开之后,却许久也没回来。毗利匍真有些诧异,正想教人去看,突然,一人面色惊惶地跑进来:“头领!使者……使者……”   话未说完,帐门掀开,一阵寒风灌入,将醺醺然的众人吹得清醒几分。   毗利匍真看去,却见一人大步进来,身上杀气凛然。   “你……”他仍有酒意,看不清那人的脸。   那人却将手中提着的物事扔到他面前,滚了几滚,毗利匍真定睛一看,酒意登时消散。   那正是吐蕃使者的头颅。   有人尖叫起来,有人拔刀,帐中乱作一团。   邵稹却岿然不动,看着毗利匍真的脸,冷冷道:“吐蕃人将特勤的草场许给了俟息部,将俟息部的草场许给了特勤。吐蕃人一旦得手,毗利俟息皆为所辱,特勤还要帮着吐蕃人么?!”    ☆、62黄沙   “石真!”一旁有人骂道,“你凭什么胡说!竟敢杀害吐蕃使臣,这是毗利的土地,岂容你放肆!”   “石真不杀他,毗利的土地便保不得了。”毗利吉善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却见他铁青着脸,手里拽着一个人。   那人看到地上的头颅,面如死灰。   “这是……”毗利匍真正开口,忽而看到跟在后面进来的俟息部青年,愕然。   “这是吐蕃人派往俟息的使者。”毗利吉善上前,向毗利匍真一礼,“父亲,吐蕃人将我毗利的土地许给了俟息,换他们叛唐!若非石真连夜奔波,查明真相,我等几乎被吐蕃人所骗!”   毗利匍真大怒而起,“锵”一声抽出刀,走到那人面前:“这是真的?!”   那人看着明晃晃刀,面目扭曲,嘶声尖叫:“你们不能杀我!我是禄林赞是使者,他会为我……”话没说完,毗利匍真已经一刀挥下,使者的头颅仍张大着嘴,滚落在地。   “呸!”毗利匍真朝那尸体吐了一口唾沫,虎目环视。   帐中落针可闻,人人都看着毗利匍真,神色各异。   毗利匍真却推开面前的人,走到邵稹面前,看着他。   邵稹也看着他,目光镇定而炯炯。   “毗利的勇士!”毗利匍真杀气腾腾,声音如雷,“随我到石山去!杀光那些想羞辱我毗利的吐蕃人!”   一呼百应,在场者群情激昂,立刻冲出向外面。   吹角声响起,毗利部的帐篷外燃起无数火光,着凉了黑夜。四十岁以下的成年男子都聚集了起来,马匹嘶鸣,足有两万骑。   “那两个俟息部的人回去了。”毗利吉善对毗利匍真道。   “我等快些,抢在他们前头就是。”毗利匍真道,穿着厚厚的皮裘,矫健地翻身上马。   米菩元从帐篷里跑出来,见得如此,亦是兴奋,可毗利部的人不让他去。   “你母亲发起火来像个豹子一样,我们可不敢带着你!”那些人说着,哈哈大笑。   米菩元正要分辩,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米君。”   他回头,却见是邵稹走了过来。   邵稹看着他,神色复杂:“你还会去中原么?”   米菩元不明所以,点点头:“去啊。”   邵稹沉吟:“某有一事相求,不知米君愿否。”   米菩元一讶,疑惑地看着他:“何事?”   “西边二十里外那座废城的大土堡,米君知道么?”   “知道。”   “她在那里。”   米菩元愣了片刻,马上明白过来“她”是谁,大吃一惊:“你怎么……”   “她的表兄,如今在那石山上,我也要去。”不待他说完,邵稹继续道,声音有些急,却字字清晰,“若我二人不曾回来,还请米君看在故人情面上,将她带回长安,她的舅父会重重酬谢与你。”   米菩元睁大眼睛,邵稹的神色却是认真,看着他,目光诚恳。   “这……嗯,好。”米菩元竟有些结巴。   “多谢米君。”邵稹朝他郑重一揖,说罢,翻身上马。才走起,米菩元忽而大声道:“你等等!”   邵稹回头,只见米菩元追上来,盯着他,笑笑:“你最好回来,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揍。这是我外祖的地盘,你可未必有上次好运!”   邵稹愣了一下,未几,露出笑容,“咄”一声策马而去,身影消失在骑士汇成的洪流之中。   寒风呼啸掠过,天上的云薄薄,一轮圆月露出脸来。淡淡的月光洒在突兀陡峭的岩石和山峰上,阴影锐利而狰狞。   这里有一座据说是汉时始建的要塞,石头建成,坚固非常。不过这里在平时,驻守的军士不过几十人,如今突然来了几百人,多少拥挤了些。   薛霆在寒风中醒来,看看面前的篝火,已经快要灭掉了。旁边,奋战了一整日的军士们正呼呼大睡,躺得密密麻麻,没有铺盖,挤在一起权作取暖。   他们被吐蕃人偷袭,损失了一半人马才好不容易突围,来到这要塞之上,除了人和马匹,别无他物。   没有人有闲心为死去的同袍悲伤,因为山下被吐蕃人包围着。他们人数足有两万,几十倍于唐军。虽然要塞抵挡,却也不过勉力维持。他们进攻凶猛,唐军的伤者越来越多,武器越来越少,并且食物匮乏。   狼烟一直在飘,但是此处离每一个军镇都有三五日路程,没有人敢肯定,等到援军来到时,他们还时不时活着。   更为可怕的,是这夜里的寒冷。   由于来不及带走更多的御寒之物,在寥寥无几的柴草耗光之后,如何挨过寒夜,便成了一件十分严峻的事。所以,他们不敢将篝火烧得太大,眼见着火苗小了,也不舍得往里面添柴火。   反正也睡不着,薛霆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搓搓手,小心翼翼地绕开熟睡的军士,朝城上走去。   要塞的堡楼健在石山顶上,居高临下,月色里,只见天地幽明相接,山下的荒漠、河流一览无遗,当然,还有吐蕃人的营火,密布的人影,依稀可见。   城上的将官发现薛霆来了,忙上前行礼。   “吐蕃人没再攻来么?”薛霆问。   “没有。”将官道。   薛霆看他神色憔悴,拍拍他肩头,道:“你歇息去吧,我来守。”   将官忙道:“不劳烦使君,下官还能扛住。”   薛霆摇头:“你忘了,昨日大都护分派过人手,我亦是此处守卫。去吧,现在吐蕃人越是安静,明日便越是凶险。”   将官知他说得亦是实情,想了想,亦不再坚持,行礼告退。   风呼呼吹着,在城头守卫的军士们大多疲倦,除了监视吐蕃人动向的人,有的缩在角落打盹,有的一边跺脚一边小声说着话。   见到薛霆来到,军士们起立的起立,噤声的噤声,纷纷行礼。   薛霆摆摆手,让他们自便,走到墙边,朝下方望了望。   “别总盯着有道路的地方,”他交代道,“没路的峭壁、山坡也要盯紧,防着偷袭。”   军士们应下。   一人笑着说:“我看吐蕃人折腾了一日,也累得很。”   旁人道:“那当然,要我说,还是这石堡子坚固经用。听说使君能面圣,还烦说一说,在西域多建些这样的,我等兄弟也省事啊!”   众人皆笑起来。   就算苦中作乐,在这般时候也是难得。   薛霆也笑了笑,道:“是啊,待我面了圣,必定要说说。”声音出来,却觉得口中干涩不已。   望向外面的茫茫寒夜,薛霆不禁朝他们逃来的方向多望几眼,似乎想看到些什么,却除了浓黑的夜色,什么也没有。   他不是多尽责,而是睡不着。   虽然困倦,但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与宁儿失散的那一刻,心里就抽抽的疼。   宁儿……他念着这名字,满腹的懊悔。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把宁儿带来西域。若不是他那时妄想着宁儿会像对邵稹那样,对自己生出感情来,她便不会遇到这样的事,生死未知。   想到她,薛霆就满腹恐惧,却在绝望中存着一点希翼。   他希望邵稹没死,把她救了出来。   如果是那样,薛霆觉得自己就算死在这城上,也安心了……   “元钧?”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薛霆看去,见是孙康。   “伯建。”他颔首道。   孙康挎着一把剑,身上的衣服有些脏污,神色也带着疲惫,似乎刚巡逻过来。人手有限,这要塞里没有闲人,法曹这样的文官,也担起了巡防之职。   他走到墙边,也往下方望了望,眉头一直拧着。   “吐蕃蓄势待发,明日恐怕是恶战。”他说。   “嗯。”薛霆颔首,“不过这石堡坚固,曾历经过多次恶战。如今吐蕃人虽众,但我等若坚守,亦可稳操胜券。”   他的声音稍稍响亮,孙康知道他是说给众人听的。看着薛霆,他虽然也衣袍脏污,却无一丝狼藉之气,仍旧神采奕奕。   孙康心中不禁喟叹。当年薛霆被拔为左千牛,犹如鱼跃龙门,同龄人中,不少又羡又妒。孙康自己也觉得,天子是看在了薛霆父亲旧日的情面。但是如今,他忽而诚心佩服起来。突围之时,薛霆身先士卒,奋力拼杀,所向披靡;如今困顿绝境,四面楚歌,他也仍然毫无颓色,试想同龄人之中,能做到如此,又有几人?   孙康跟薛霆寒暄了两句,正要走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薛霆:“裴副都护帐下那位石骑曹,我不曾看见他,你看见了么?”   薛霆一怔。   “不曾。”他说,声音有些虚。   孙康默然,点点头,没再说话,离开了城上。   天渐渐亮了,一声低低的角鸣从荒原上传来,接着,是沉沉的鼓声,一下一下,穿过石堡坚固的墙壁,打在众人的心上。   石堡上亦响起角鸣,唐军士兵们神色紧张,纷纷赶往各处城墙。   匹娄武彻身着盔甲,腰上挎剑,肃穆的面容在清晨的寒风中愈加沧桑。   呼喝声从山下传来,一阵高过一阵。   匹娄武彻望着下方涌动的人头,沉声道:“吐蕃人,是立志要置我等死地。”   裴行俭立在他身旁,看着那些吐蕃人,亦知晓这般攻势,只怕再坚固的要塞亦难以抵挡。   “正是。”他说。   匹娄武彻望望天空中的狼烟:“只怕援军亦已不及。”说罢,叹道:“老夫之过也。若非当初老夫一意孤行,何至于被围,以致军士死伤,又困于此绝地!”   裴行俭看着他,道:“大都护,下官以为,我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冲出去。”   “冲出去?”匹娄武彻讶然。   “正是。”裴行俭道:“这山上有些大石,乃当初筑城所剩。北面道路崎岖,攀爬的敌人较少,若以落石开道,我等合力杀出,亦有生还之机。”   匹娄武彻目光凝起,即刻往北面查看。   果然,正如裴行俭所言,这边的吐蕃人较少,正是突围的上佳之选。他即刻召集将官,定下策略。   安排完毕,众人急忙就位,有条不紊。   “生死在此一举。”匹娄武彻目光炯炯,看着裴行俭。   裴行俭目光淬利,向匹娄武彻一礼:“能与大都护并肩而战,行俭虽死无憾。”   匹娄武彻转头,看向石堡上的几百将士,拔出剑来,声音洪亮:“儿郎们!随老夫下山,与吐蕃蛮狄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众军士高呼,生存的希望燃起熊熊斗志,将饥饿和寒冷逼退,群情激昂。   顷刻间,大石倾泻般滚落,如同洪流,朝涌上山腰的吐蕃兵席卷而去。   北坡上的吐蕃兵猝不及防,许多人被砸中,惨叫声不绝于耳。还未回过神来,喊杀声涌来,唐军士兵从石堡上冲下,势如猛虎。   薛霆冲在最前,迎面砍翻一人,回身,又将一人刺穿。   血的味道,夹杂着人体的温热,将寒风冲散,薛霆只觉身上像是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有什么在激励着他,每一寸骨头都嗜血而狠戾,朝着迎面扑来的一切砍,杀,再砍……   吐蕃人被唐军最初的势头扰乱,却很快回过神来。唐军的先锋还未到山脚,已经有不少吐蕃人从别处赶来。   薛霆旁边一人倒下,他看去,却见是一个骑兵射着箭冲过来。眼见着要到跟前,薛霆侧身一躲,同时,刀狠狠地朝马上的人拦腰斩去。   骑兵哀号着落马,薛霆乘势翻身上马,正待继续向前冲击,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号角声从远方传来。   薛霆在交战的间隙望去,只见尘头漫天,心不禁一沉。   援军。但唐军远在别处,只可能是吐蕃的。   可再过一会,他却发现吐蕃人似乎乱了起来,伴着那号角声的,隐有交战的喧杂。   “那是我们的援军!”已经有人惊喜地高呼。   援军?薛霆猛然振奋,却又疑惑,何来的援军?他不待多想,趁着吐蕃人纷乱的空隙,领着军士冲开一道口子,朝前方杀去。   突然,前方一声大喝,薛霆不及看清,骑的马突然被绊倒,他只来得及护住要害,身体重重地翻滚在地。   他顾不得疼痛,正要爬起来,迎面却劈来一道刀光。   薛霆一惊,知道自己难躲。可那杀气只堪堪在面门晃过,惨叫声已经入耳,血腥气弥漫,马上的人身首异处。薛霆睁大眼睛,那尸体落马,露出后面一骑。   “是你!”薛霆看到邵稹,睁大了眼睛,心绪难言。   邵稹见到他,心中亦是一松,却不敢耽搁,忙问:“副都护何在?!”   “在后面!”薛霆大声道,已经身手敏捷地上了马。这时,又有吐蕃兵从两面杀来,二人忙应战,互为腹背配合,竟无人能上前。   这时,裴行俭护着匹娄武彻赶到,见到邵稹,惊诧之余,神色欣慰。   “援军是何人?”他问。   “淡河边的毗利部!”邵稹道。   旁人错愕:“那岂非是突厥人?”   “既为援军,便为我类!”匹娄武彻目光深邃,看看裴行俭,“副都护当初所言,竟为如今救命良策。”   裴行俭微笑:“此乃石骑曹功劳,下官不敢掠美。”   吐蕃人渐渐败退,唐军缴获不少马匹,重组骑兵。毗利部的人马亦是骁勇,吐蕃人抵挡不住,纷纷败退。   邵稹统领前锋,重新投入战场。正要离开,薛霆大喊一声:“邵稹!”   邵稹回头。   薛霆面色不定:“她……宁儿……”   “她安好。”邵稹莞尔道。   薛霆怔在原地,看着他离去,只觉心中万千澎湃。   安好……眼睛涩涩的,他用袖子狠狠擦了擦,顿觉精神抖擞,转身上马。   邵稹领着骑兵,护卫都护府众人,在乱军中一路冲杀,欲与毗利匍真会师。忽然,前方一部吐蕃兵正正相遇,邵稹望见那旗色殊异,心中一沉。他与吐蕃人交手多次,认出来,那是统帅的旗帜。   禄林赞。他想起这个名字。   那禄林赞被突厥人冲击,与部众失散,护卫人马亦不过百骑。   两相遭遇,邵稹沉着应对,分拨阵形。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前锋的士兵一鼓作气,将禄林赞的护卫杀得七零八落。   邵稹左冲右突,所向披靡,没多久,与禄林赞正正相遇。   禄林赞看到这个浑身血色的青年,煞气冷厉,犹如收命恶鬼,吃了一惊,忙扔下部众,调转马头逃逸。   邵稹一刀刺穿一名护卫的喉咙,夺下他的长矛,使尽气力掷去!   长矛在风沙弥漫的战场上掠过优美的弧线,将禄林赞肥壮的身体穿透,未几,坠下马去。   “邵稹!”身后,忽而响起薛霆的惊呼。   邵稹未及回头,背上刺痛袭来。   他看去,一名禄林赞的护卫目眦欲裂,脸上满是不甘。   耳边传来薛霆的暴喝,那护卫还想将刀再刺,头颅已经滚下。   “邵稹!”薛霆惊惶的面容在眼前晃过,邵稹看着他,觉得身上的气力正慢慢消失。   死,便是如此么?   他想了想,觉得不难受,但是,心中却仍有什么不曾放下。   是什么?   他望着天空,铅白的云里,似乎藏着一个温柔的笑脸。   宁儿……   他苦笑。   心中,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到底还是骗了你啊……    ☆、63寒星   云层破开裂缝,太阳露出脸来,风雪后的大地,第一次染上柔和的金光。   宁儿立在山坡上,望着远方。风仍旧寒冷彻骨,她不禁拢紧了领口,把手指放在嘴唇前,轻轻呵着。   “别担心,先前传回消息,他们已经胜了。”米菩元见得宁儿这般,忍不住安慰道。   宁儿看看他,笑笑:“嗯。”   可是心里却仍然放不下。胜了是胜了,却无人知晓邵稹如何,薛霆如何。她实在无法留在毗利等消息,便央着米菩元带她出来,在唐军必经的大道上等候他们。   清晨醒来的时候,她发现毛毡和裘衣都结结实实地裹在了自己的身上,邵稹却不见了踪影。她着慌不已,连忙跑出去,却见到了米菩元。   她立刻明白了邵稹的去向。   邵稹终是放不下那责任,宁儿自己也担心着薛霆,可这一切,却要邵稹来承担。   稹郎……这个名字每每念着,她都感到害怕和疼痛。   她不敢深入去想,只能在这大道上等着,满心盼望,又惴惴不安。   米菩元看着宁儿,也不再说什么。天寒地冻,她的脸颊被吹得红扑扑的,白雪映着,却别样的好看。   可惜……米菩元心里叹着,不禁苦笑。   忽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队伍的身影,二人的心皆是一动。   “确是唐军的旗子!”米菩元张望了一会,肯定道。   心打着鼓,宁儿连忙上马,朝那便跑去。   米菩元见她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禁失笑,也跟着上了马,在后面道:“胡娘子,慢些!”   风更加大,头顶的阳光灿灿。   渐近的时候,宁儿望见那队伍之中,一骑奔了出来。   她睁大了眼睛。   上面的人,身姿矫健,正是薛霆。   “宁儿!”她听到他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眼泪倏而涌出来,模糊了一切。待到近前,二人从马上下来,宁儿擦着眼泪,扑到薛霆怀里:“表兄……”话没说完,已经大哭起来。   薛霆紧紧拥着她,轻声抚慰:“无事,无事了……”可才说着,眼睛却不住发涩。   宁儿拉着他,将他上下打量,确定果真无碍,才放下心来。   “表兄……”她擦擦眼泪,问,“稹郎呢?稹郎在何处?”   薛霆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却黯淡下来。   “宁儿……”他张张口,却迟疑而为难。   宁儿望着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面色倏而变得苍白。   邵稹没有死,不过,那伤却十分重,刀从后背刺入,差点就中了心脏,流了许多的血。   “……我赶到时,他已经中了刀,郎中说,能不能挺过去,只看今夜。”毗利的帐篷里,薛霆的声音低低。   宁儿坐在毡子上,怔怔地看着邵稹,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   他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面色唇色皆苍白如纸。宁儿握着他露在外面的手,凉得碜人。   薛霆看着宁儿,轻轻叹口气。   “宁儿,”他有些不忍,唇边浮起一抹苦笑,“你若难过想哭,便再哭一哭吧,会好受些。”   宁儿却摇摇头,好一会,声音沙哑地问:“那郎中说,就是今夜么?”   薛霆颔首。   宁儿沉默着,少顷,低低道:“知晓了。”   匹娄武彻和裴行俭等人,正与毗利匍真在营内边走边闲谈,毗利匍真生性豪爽,说话眉飞色舞,是个大嗓门,声音几十丈外都能听见。   此番,毗利部助唐军大获全胜,又将大都护一行迎回来暂时落脚,以待接应。营地之中,男女老幼皆喜气洋洋,宰牲置酒,欢庆得胜。   见到薛霆过来,裴行俭离开众人,走上前去,问:“石骑曹如何了?”   “还未醒来。”薛霆道。   裴行俭沉吟,道:“何人在看护?”   “我表妹。”   裴行俭讶然,见薛霆神色,心中亦明白那女子与邵稹,也许果真非同一般。   “只看他造化了。”裴行俭不禁叹口气,颔首道。   这时,一名军士过来,说郎中请裴行俭到营帐那边去。   “有两个胡人来,似乎与郎中有些争执。”他说。忽而传来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众人望去,却见是随军的郎中立在帐前,似乎正与两个胡人争执。   裴行俭与薛霆皆错愕,连忙朝邵稹的营帐走去。   “……那药黑里隆东的,谁知道是什么。”郎中皱着眉道。   “这可是我们族中的神药!”一个略懂汉语的毗利青年费劲地说,指指帐篷,“他,用了很快就能好!”他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拿着个脏兮兮的小罐子,用力点头。   “怎么了?”裴行俭问。   郎中见得他来,如遇救星,忙道:“副都护,这两个胡人拿着一个罐子,非说能疗伤,要给石骑曹上药!石骑曹昏迷不醒,身体虚弱,药用不对,便是关乎性命之事,小人实不敢做主!”   裴行俭了然,看看那两个胡人,和气道:“这药,果真有疗伤的奇效?”   胡人青年道:“正是。这是我们族中的老卜古,他的药能让人起死回生。”   话才说完,郎中扯扯裴行俭的袖子,低声道:“听说突厥人的卜古,会妖邪之术,也不知那药里有什么……”   裴行俭沉吟,看向薛霆:“使君以为呢?”   薛霆看看郎中,道:“郎中曾言,石骑曹性命,只看今夜,不知胜算几何?”   郎中想了想,道:“石骑曹那般重伤,若说存活之机,怕是不足两成。”   薛霆正要再说,宁儿的声音忽而传来:“既如此,不若请这位老人家一试。”   众人讶然看去,却见她已经走出帐篷来,双目通红。   她望着薛霆,咬咬唇:“稹郎已是命在旦夕,若他有知,亦必不肯待毙。”   知觉时有时无。   邵稹觉得自己的魂魄不太愿意留在身体上,犹如漂在水上的小船,在漩涡里打着转,沉沉浮浮,不知要向何方。   耳边闹哄哄的,有刀剑的声音,有惨叫,有暴喝,交织在一处。   他听到有人叫着他的名字,似乎十分焦急。   邵稹觉得很累,他想好好睡一觉。他还有很重要的事不曾做完,要先养好精神。   那些声音却吵得很,邵稹想说,不要再扰我了……   可过了许久,笼罩着他的黑暗慢慢散去。   光的颜色,交错纷繁。   “稹郎……”有谁在唤着他,语声温柔,似乎带着甜甜的笑。   邵稹想去追寻,身前忽而挡着一个身影,他望去,却是祖父。   “今日去了何处?练刀不曾?”他的声音,邵稹许久未闻,却与记忆中一样严厉。   练了,晨起时就练了,足足练了两个时辰。   祖父却似不十分满意,看着他,眉头微皱。   “邵家刀法,乃祖上传下,惟精不惟繁,你要习透,切莫丢弃……”   “邵家世代忠良,从无奸邪之徒,你当谨记,不可让先人蒙羞……”   邵稹想说自己不曾将刀法丢弃,相反,他的刀法人人称道。可是后面那句话,他却忽然失语。   “……先前我招你入府,你并不情愿,如今,你却自愿而来,为何?”   “……你曾向我打听过上府左果毅都尉邵陵的墓地,为何?”   邵稹想回答,那答案却似萤火虫一般,在心中飘忽,捉摸不定。   正心急,那个声音在身后再度响起:“稹郎。”   邵稹讶然回头。   阳光温和,紫藤花开如瀑,一个美丽的少女聘婷地立在树下,双颊粉若花瓣,笑盈盈地望着他……   “宁……”他轻轻地呼唤,声音却似被卡在喉咙深处。   缥缈的感觉慢慢回落,疼痛突如其来,似火一般烧灼。   那女子朝他微笑着,面目却渐渐模糊。   “……我很欢喜你……将来无论你我到了何处,变成什么模样,你都记住我方才的话。”   “嗯……你说过,我们还会去很多地方,坐着马车,你还会带我去成都……”   邵稹心中焦急,连忙朝她追去,可光照之下,那身影渐渐浅淡,紫藤灿烂的颜色也消失不见,唯有身体上的疼痛,灼灼透骨。   失落如同巨石,邵稹猛然惊醒:“宁儿……”   手上突然被什么紧紧握住,温暖而柔软。   强光带来的酸涩慢慢褪去,邵稹睁大眼睛,看着一张面容渐渐变得清晰,近在咫尺。   水滴落在他的手上,温热而真实。   “稹郎……”那声音不再虚幻,传入耳中,带着哽咽,却分不清是压抑还是惊喜。   心中的惊惶瞬间消散,邵稹盯着她,好像怕她再消失似的,双目定定,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宁儿知晓他要说什么,用手止住他的唇,却又哭又笑,片刻,将脸颊与他贴在一起,似乎再不愿分开……   “不去说两句么?”帐篷外,孙康看着里面的亲昵的二人,问薛霆。   薛霆亦看着那边,火光在他脸上漾动,神色却是平静。   “不必打扰他们。”他淡淡道,说罢,深吸口气,看看孙康,“你来做甚,该不会又想把他逮了去?”   孙康苦笑:“就算我下得去手,大都护和副都护也会杀了我。”   薛霆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与他朝别处走去。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前行处,夜色苍茫,漫天寒星。 ☆、64韶光   初雪过后,大雪纷纷扬扬,西域真正的寒冬终于来到。   下雪之前,救援的唐军赶到,将匹娄武彻一行人护送到了龟兹。   邵稹虽然保住了命,伤情却是是好是坏。幸而龟兹有良医,又有宁儿悉心照料,熬过最艰难的半个月之后,他的身体慢慢好转起来。   西域的冬天,比中原要长。大雪下了许久,待到春暖冰融,已是近三月。   朝廷的任命到来,裴行俭正式成为了新任安西大都护,匹娄武彻则告老还乡。   薛霆的观察使之职也已经任期圆满,待得道路畅通,便收拾行囊车马,与匹娄武彻一道返回中原。   龟兹城外,阳光明媚,裴行俭领着安西大都护府的属官,在道旁置酒,与众人送行。   “安西基业,乃数辈人心血,还望大都护慎之守之,莫负先人。”匹娄武彻对裴行俭道。   裴行俭向匹娄武彻一礼,正色道:“行俭敬诺。”   匹娄武彻微笑颔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裴行俭又与薛霆等人道别,当他看到邵稹,笑笑:“致之此去,不知何日再见。”   他以字相称,邵稹亦莞尔,道:“大都护将来若有吩咐,只消告知一声,稹可即刻效力帐下。”   裴行俭抚须,却看看立在一旁的宁儿,摇头:“只怕那时真做,有人要与某过不去。”   宁儿听出他此言意指自己,登时红了脸,紧接着,却又见他看着自己道:“某与致之作别,欲教致之饮些酒,还请杜娘子示下。”   众人皆笑起来,宁儿的脸更是烧热,看看邵稹,羞赧地抿抿唇:“只许饮一点。”   裴行俭大笑,亲自将酒杯斟上少许,递给邵稹。   邵稹双手接过,仰头饮下。   “回长安之后的事,都打算好了么?”临行前,裴行俭问邵稹。   邵稹颔首:“打算好了。”   裴行俭深深地看着他:“你足智而有勇,无愧乃父当年英名,日后之事,但愿顺利。”   邵稹微笑,向他一礼:“多谢大都护。”   车马上路,回长安的众人连同卫队,浩浩荡荡,长龙一般穿过银装素裹的原野。   风吹来,仍带着寒气,道路两旁,却已经有了新绿。旷野上,时而能见到觅食奔跑的兽群,生机盎然。   这是邵稹伤好之后第一次远行,宁儿坐在马车上,望着邵稹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仍有些放心不下。   “稹郎,”停下来歇息时,她走过去,问,“你伤口疼么?”   “不疼。”邵稹笑笑。   宁儿仍然有些不放心,怕他死撑着诳自己,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邵稹眨眨眼睛,“不信我脱开衣服给你看。”说罢,站起身来。   宁儿见他真的去解袍子的布扣,登时面色通红。   “你……快停手!”宁儿又好气又好笑,死死捉住他的手。   正嬉笑间,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咳,二人看去,却是薛霆。   宁儿忙松开手,面上红晕翻涌,嗫嚅地说了一声“表兄”,瞪邵稹一眼,忙不迭地走开。   薛霆看着宁儿的背影,又看向邵稹,他的玩笑之色已经收齐,唇角却仍旧弯弯。   在龟兹窝了一个冬天,二人都熟悉了不少。虽然彼此之间都做不来好友般的熟稔,但见面已全然没有了从前的剑拔弩张。   “还有几日才到焉耆,你每日骑马,撑得住么?”薛霆问。   邵稹一讶。他没想到薛霆也会问出这样的话,在龟兹时,就算他躺在榻上只剩下下一口气,薛霆过来看,也没见他说过一句半句安慰。邵稹甚至怀疑他会去看自己,全然是因为怕自己吞了他的宝贝表妹。   “撑得住。”邵稹笑笑,神色更加不以为然,“这点算什么。”   薛霆没将这话说下去,却道:“你那事,跟她说了么?”   邵稹表情微微凝住。   “不曾。”他说。   “为何不说?”   “这时说,只会徒教她担心。”邵稹淡淡道。   薛霆看着他,片刻,颔首:“我也这么想。”说着,看看宁儿那边,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成全你们是好是坏。”   到了焉耆之后,队伍要休整几日,宁儿问邵稹:“稹郎,你想去看看你父亲的墓地么?”   邵稹想了想,摇头:“不去?”   “为何?”宁儿有些诧异。   “焉耆到杨木有些距离,我若去了,若有些意外,会拖累行程。”邵稹道,看看宁儿,耳根微热,目光灼灼,“且……我想日后事毕了,与你一起去。”   宁儿听着,脸一下涨红,望着他,心中像是盛满了蜜。   过了焉耆,一路向东,沙漠延绵不断。待得到了沙洲,冰雪几近化去,已是绿意盎然。   去年薛霆出资开凿的洞窟,已经凿了一般,他带着宁儿亲自去看,只见石山上,脚手架像蜘蛛网一般,一处洞窟初成方正模样,悬在山腰。   宁儿望着石山上其他的洞窟,飞檐鳞次栉比,如同天宫。   “将来,表兄这石窟也会与别处一样么?”她问。   薛霆颔首,笑了笑:“什么我的,别忘了你和你父母也会画到里面。”   宁儿一怔,莞尔,眉目甜美。   薛霆看着她,心中却有些欷歔。自己当初凿这佛窟的初衷,是想着与她成为一家人,供奉佛前。   本来就是一家人,她是表妹。一个声音道。   是啊,表妹……   薛霆苦笑,深吸口气,不再去想。   过了沙洲和瓜州,再到凉州,绿洲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沙漠渐渐没了踪影。队伍过了秦州之后,便是京畿道。   当长安雄伟的城墙出现在远方,众人皆是欢欣鼓舞。   薛霆派从人快马送信,宁儿想到将要见到舅父,欢欣不已,可想到前面的事,却又有些近乡情怯。   她曾经想像逃离伯父家那样,逃离舅父。不知他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   还有邵稹……   她偷眼朝车外望去,邵稹坐在马上,背对着这边,对她的小心思似无所觉。   将要进入长安之前,匹娄武彻来到邵稹面前,看着他:“邵稹,你都想好了么?”   邵稹看着他,又看看薛霆等人,颔首:“想好了。”   “想好什么?”宁儿不解地看着他们,未几,却见匹娄武彻点了点头,身后,两名小吏过来,拿着一副枷锁。   “这是做甚?!”宁儿一惊,忙要上前,却被薛霆拦住。   “稹郎!”宁儿又慌又急。   邵稹却神色沉静,任由他们将自己拷上。   “宁儿。”他苦笑,“我不能顶着一个假名回来,也不能让我祖父和父亲的名氏因我蒙尘。”   宁儿睁大眼睛望着他,片刻,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   “宁儿,”薛霆看着,亦有些不忍,道,“如今不过是例行公事,往后之事,我与二位大都护已经商议妥当,他不会受委屈。”   宁儿没有说话,却定定地望着邵稹,泪水倏而滑落,润湿了面庞。   “走吧。”匹娄武彻叹口气,对邵稹道。   邵稹颔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宁儿身上收回。   “稹郎……”宁儿咬咬唇,忽而大声喊道,“邵稹!”   邵稹步子一顿,回过头来。   宁儿擦擦眼泪,望着他:“你记住,你这次若又不见,我就不要你了……真的不要你了!”   邵稹愣在原地,深深地看着她,眼角似有些泛红。   “好。”他哑着嗓子道,唇边却浮起一抹笑,说罢,转身而去。   **********************************************************   长安城中,安西大都护换人的消息,早已随着薰风飞遍。   夏初时节,皇帝在宫中亲自接见了卸任归来的匹娄武彻,受了他的辞呈,准其告老还乡。   不过,朝中的知情人却听到了另一件事。   匹娄武彻从安西带回了一人,竟是去年京城犯事在逃的山贼邵稹。而正当众人感叹朝廷的通缉令竟如此好使的时候,另一个消息却又传来。匹娄武彻与现任安西大都护裴行俭,以及观察使薛霆,联名向皇帝陈情,表其在西域立下的赫赫功绩,请皇帝赦免其罪。   皇帝将匹娄武彻和薛霆召入宫中,专门询问此事,又着刑部与御史台细细查证。   两月之后,皇帝颁下命令,赦邵稹无罪,并任命为益州司马,继其祖父邵文显之职。   大理寺狱外,薛霆一身官服,不住往里面张望。   未多时,脚步声传来,两名狱吏领着一人出来,似乎许久不见太阳,那人的眼睛微眯着,脚步却无颓废之态。   待得出来,薛霆看着邵稹,不禁哂然。   他还穿着当日入狱时的袍子,脏兮兮的。不过,精神却不错,也没有蓬头垢面,看得出来,他在里面并未受为难。   邵稹看到薛霆,第一反应,便是朝他身后看去,却是无人,脸上不由一阵失落。   薛霆与押送的狱吏打过招呼,领着邵稹便往外走。   “她……还好么?”邵稹忍不住问。在牢里两个月,他每天无事可做,除了数草梗,做的最多   “好啊,好得很。”薛霆看他一眼,“这两月来,我父亲母亲凡事赴宴会友,都带着她。京中未婚配的才俊男子,她见了大半,媒人都快将我家门槛踏破了。”   邵稹愕然,脸上的神色不再镇定:“媒人?”   “是啊。”薛霆道,“你连自愿入狱这么大的事都瞒着她,若是别人家,早就转头嫁人了。也是我父亲挑剔,没有合意的,不过宁儿也不急,京城里的好男子多的是……喂!你去何处!”他话没说完,却见邵稹已经上了马,飞驰出去。   薛霆连忙赶上,将他堵住,瞪着他:“你疯了!此处是官街!如此飞驰不怕武侯拿你?还想再进去?!”   “我要去将她抢回来。”邵稹冷冷道。   薛霆面上终于绷不住,笑骂:“抢什么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见了你不捂着鼻子走远?!”   邵稹一愣,看看脏兮兮的身上,亦不尽赧然。   薛霆深吸口气,白他一眼:“跟着我。”说罢,悠然策马。   薛府前,马车挺得满当,好不热闹。   家人见得薛霆回来,连忙过去牵马。   “父亲在么?”薛霆问。   “在,都在。”家人答道,这时,忽而看到他身后那器宇轩昂的青年,愣了愣。   待他们入内,家人们忙凑到一处议论纷纷。   “那是何人?是……是邵郎君么?”   “不能吧,穿着五品官服呢……”   “怎么不是,就是!你忘了,邵郎君当上了益州司马。”   “真的?啧啧,要说他打扮起来,可真是俊俏,那气势,啧啧……”   “可不,方才我还想是哪位新进的才俊……”   薛府与去年所见,并无多大变化。不过今日着实热闹,在外面已经能听到里面阵阵的说笑声,邵稹对此地多少有些拘束,才进门,脚步便收小了些。   “今日母亲做寿,父亲请了好些京中的亲戚好友。”薛霆解释道。   “做寿?”邵稹讶然,踌躇道,“可我不曾备贺礼。”   “不必贺礼。”薛霆莞尔,“我父亲和母亲都说了,你在西域救了我和宁儿,来赴宴便是礼。”   “哦……”邵稹讪然,心中却更是忐忑。   救命恩人……不必贺礼……他倒愿意他们别说这些,自己今天可是专为见宁儿来的,却活脱要赴鸿门宴似的……   主人和宾客都在后园,还未入内,只听得乐声悠扬,笑语晏晏。   待得踏入,只见宾客皆锦衣华服,穿行春花绿树之间,相映成景。见得薛霆来,许多人打起招呼,又朝邵稹投来好奇的目光。   邵稹面上带着笑,眼睛却急切地寻找着宁儿的身影。   待转过一处假山,忽然,他望见一处水榭上,宁儿穿着一身茜色罗裙,窈窕如仙子。心中正喜,下一瞬,他却看到宁儿身前站着一个人,锦袍玉带,白面带笑,一看就是个长安富贵之家的公子。   心中有一股气憋起,邵稹正想先 ,冷不防,薛霆道:“父亲,母亲,致之来了。”   邵稹猛然回神,朝前方望去。果然,薛敬和韦氏正坐在一扇八面大屏风面前,与几人饮酒叙话。薛敬一身宽敞袍服,看着舒适自在,满面红光。韦氏则身着盛装,与下首一贵妇笑语,甚是和乐。   “致之。”薛敬看到了邵稹,脸上笑意温和,“许久不见,快上前来。”   许多目光朝邵稹看来。   邵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朝薛敬和韦氏一礼:“稹拜见薛公,拜见夫人。愿夫人四体康直,寿比南山。”   韦氏微笑:“致之多礼了。”   薛敬让家人引邵稹入席,抚须对众人道:“致之乃是老夫妹婿家的故人之子,此番元钧往西域,两番遇险,幸得致之相助。陛下嘉奖其功勋,将他任命为益州司马。”   众人闻言,纷纷称道。   “未知司马姓氏?”席间一人问道。   邵稹答道:“敝姓邵,名稹。”   “可是河东邵氏?”   邵稹道:“稹祖籍洛阳。”   那人笑着“哦”一声,微微颔首,邵稹却瞥见不远处两人交换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   “娘子在望什么?”水榭上,裴荣发现宁儿有些心不在焉,问道。   宁儿收回目光,看看他,手里的纨扇遮着发红的面颊:“妾……嗯,妾在望舅父。”   裴荣一笑,方才薛霆来到时,他便已经看到了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只是距离有些远,他只见得那人走路姿态昂藏,看着的确有些锐气。   “他叫邵稹,是么?”裴荣问。   宁儿一惊,诧异地望着他。   裴荣却面不改色,莞尔道:“小娘子想看他,不若走前去看,在下亦久仰邵司马声名,正欲一观。”   邵稹不过一个五品地方官,又家世平平,在薛敬的宾客中,并不打眼。话题很快从他身上转开。   “夫人,”这时,一位妇人道,“自从令郎回来,妾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听到有人谈论,有女儿的人家可是中意得紧,不知好事可临近了?”   韦氏笑笑,看一眼薛霆。   薛霆没料到会扯到自己,哂然,却不好说话,只得淡笑不语。   薛敬道:“小儿还年轻,心性未敛。”   下首有人笑道:“薛公过谦,令郎正当青壮,又前途无限,实乃难得的才俊。”   “莫说令郎,妾近日也听着好些人说到府上的甥女,皆赞不绝口。”另一妇人道,“方才所见,果然美貌动人。”   薛敬莞尔:“我这甥女,确是贤淑,老叟正欲在京中给她寻一门良配。”   邵稹听到这话,脸色微变。看向薛敬,却见他神色淡定,并未看自己一眼。他按捺不住,站起身来。   众人都被他这突兀的举动惊了一下,却见他快步离席,走到薛敬面前,郑重一礼。   “薛公。”邵稹道,“稹今日来,乃是为再向薛公求娶宁儿,请薛公允婚。”   这话出来,众人皆是诧异。   “怎么……求婚?”有人议论道。   “既无媒人也无贽礼,哪有这样求娶的……”   邵稹并不理会,只保持着行礼之态。   薛敬看着他,缓缓抚须,神色不改:“致之,你可记得,去年求娶时,老叟说过什么?”   邵稹答道:“记得。如今稹将功赎罪,所犯过错,天子均已赦免。宁儿为官宦家女儿,稹亦是出身官宦,正是门当户对。”   韦氏等人听得这话,皆哂然,面面相觑。   薛霆在一旁坐着,唇边却微微弯起。   “你说的不过只是其一。”薛敬并未接邵稹的刀,却道,“致之,我去年拒你时,说了两个因由。”   邵稹嘴唇紧抿,道:“薛公若想让宁儿留在长安,稹辞去益州司马之职便是。”   众人几乎哗然。   韦氏不禁发笑:“致之,你以为朝廷开在你家后院?你辞了官,凭什么立足?”   “我辞了官,一样能让宁儿衣食无忧。”邵稹昂然道,“我曾一无所有,亦得了今日,辞官再做,也并非了不得之事。”   “好个莽撞的年轻人。”韦氏看着他,似笑非笑,“你既知晓宁儿为官宦家女儿,可曾备得官宦家的聘礼?”   聘礼?邵稹脸一白。   他虽然已经授了益州司马之职,却还未上任,此时身上也并无多少钱财。   “稹备不了多少聘礼,但成家之后,所有钱财都是宁儿的……”说着,他心一横,将腰间的刀解下,双手捧前,“此刀乃洛阳名家裘轲所造,传世百余年,值得千金。祖父授此刀时,稹曾许诺,人在则刀在,如今以此刀为聘,求薛公许婚!”   旁人看着,嗡嗡议论。   “一把刀……”有人不以为然道。   薛敬看着邵稹,虽未言语,目光中却露出讶色,变得凝重。   宁儿躲在屏风后,呼吸几乎滞住。   她的目光落在那刀上。虽其貌不扬,无多装饰,但宁儿知道,邵稹这许多年来,闯荡南北,所凭借之物,唯有此刀。如今他将此刀为聘,其意已是明了,他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换二人的将来……一股涩意涌起,宁儿的唇角动了动,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心中又是酸,又是甜……   韦氏还要再说,薛敬摆手止住,看着邵稹,眉目舒开。   “宁儿,出来吧。”他说。   邵稹一惊,未几,却见那屏风后面,走出一人来,却是宁儿。   四目相对,宁儿望着他,满面泪痕,肩膀一动一动的。   邵稹只觉双脚定在了地上,望向薛敬,忽而明白了什么,双目炯炯。   韦氏笑着将她拉过来,拭拭她的脸:“还气?你可是自己走过来的。”   宁儿赧然,望着她,又望望邵稹,低头不语。   “宁儿,”薛敬走过来,看着她,满面欣慰,“你从前说得不错,致之确是一等的好男子。”说罢,却看向同样满面潮红的邵稹,“致之却莫得意太早,你这剑,我不要。金银之物,我也不稀罕,但既是我府上嫁女,聘问六礼,却一件都少不得。”   邵稹望着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薛霆在后面轻踹一脚,他才猛然醒悟,忙行礼:“敬诺!”   众人皆笑。   “年轻儿郎,备聘礼去吧。”韦氏笑吟吟道,挽着宁儿,转身离开。   邵稹应着,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宁儿不住回头,目光相触,皆是蜜意……   “如何?”薛霆的声音传来,“我说你穿官服来会顺利些。”   邵稹转头,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亦露出笑容。他知道,薛霆做的,并非只是让他穿上官服。   “此事,多谢成全。”他向薛霆一礼。   薛霆头一回受他如此相待,愣了愣。   “你帮了我,我知晓。”邵稹道,“朝中、还有薛公面前,你都出了大力气。”   他这么说,薛霆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救过我。”他说。   “那不一样……”   “一样的。”薛霆看着他,唇角弯了弯,不客气道,“你我扯平了。将来你要是待宁儿不好,我会立刻将她接回来,你记住我这话。”说罢,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开,似抛下了千钧重担,步履潇洒。   邵稹看着他的背影,未几,亦是一笑,深吸口气,朝门口大步走去。   *********************************************   两个月之后。   最热的时节已经过去,凉风自北方而来,赶走了笼罩成都的暑热,清爽宜人。   城外,两名府吏正等候着新到任的益州司马,见得一行车马远远而来,正是官宦家的模样,连忙迎上前。   “不知来者,可是邵司马一行?”他们问道。   “正是!”仆人答道。   府吏们皆是欢喜,忙要到车前去迎,仆人却忙止住,一脸抱歉:“二位,司马不在车上。”   “不在?”二人讶然。   “司马路上染了病,让我等先行,他与夫人寻医去了?”   “寻医?”二人更是惊诧,面面相觑。染病寻医,倒是常情,可是让仆人车马先走,却是什么道理……   百里外的茂州,一辆马车辚辚走在路上,邵稹戴着草笠坐在车前,旁边,宁儿戴着羃离,风吹着,皂纱后的脸若隐若现。   “这边的山真高。”宁儿望着路旁的大山和湍流,忍不住惊叹道。   “那是汶山。”邵稹温声道,“看到那山顶的白雪不曾?终年不化,是陇原的南端。”   宁儿了然颔首。   邵稹道:“可惜时日不够,否则带着你沿长江往东,可到夔州去看巫山。”   “夔州?”宁儿想了想,道,“很远吧?”   “不远,”邵稹笑道,“乘舟去,不过数日。”   宁儿点点头。   邵稹回头看她一眼:“巫山的典故你知晓么?”   宁儿回忆了一下:“巫山云雨?”   那声音里,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邵稹有些狐疑:“这典故何意?”   “巫山云雨……”宁儿思索了一会,“便是巫山上的云和雨?”   邵稹叹口气:“你果然不知。”   “哦?那是什么?”   邵稹轻咳一声,正色道:“楚国知道么?从前有一位楚王,在巫山游玩,困倦入梦,见到一位美人来找他。那美人说,她是巫山的神女,愿与楚王共眠。楚王甚是高兴,二人欢好,相恋不舍,离去时,神女告知楚王,若他再相见自己,便来这巫山里,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宁儿听着,越来越觉得不对,脸上发热,狐疑道:“稹郎,你……你又是骗我吧?”   邵稹道:“不骗你,就是如此。”   宁儿掀开皂纱,盯着他看。   邵稹也看着她,眨眨眼。   欢好……云雨……宁儿忽而想到他们夜里的事,面红耳赤:“你……你不正经!”   邵稹哭笑不得:“我这回真不是骗你!”   “我不信!”   邵稹无奈,宁儿看着他丧气的样子,却抿唇笑了起来。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望着四周的青山绿水。   阳光明媚,如诗如画,而自己的身旁,有那世间最好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完结~   番外没想好写什么,也许过些日子会补~   下个文十月份开~~(发奋之言,大家懂的)   谢谢大飞扬草大人的手榴弹地雷,谢谢爱古言大人、tt大人的地雷~ ━━━━━━━━━━━━━━━━━━━━━━━━━━━━━━━━━ 本文内容由【梅花蜜】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