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名:鹤唳华亭 作者:雪满梁园 ☆、靡不有初      在跨入西苑宫门那一刻,阿宝回过头,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靖宁元年季春的这日,有畅畅惠风,容容流云。天色之温润可爱,一如粉青色的瓷釉。交织纷飞的柳絮和落樱,于白日下泛起莹莹的金粉色光华。在釉药薄处,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来。   那便是天际了。   她撤回目光,整理罢身上青衫,默默跟随同侪跻身进入了朱红色的深墙。   年长始入宫,注定已经没有任何前程可言。做为不入流的粗使宫人,阿宝最初的差事是负责浣洗西苑中低级内侍的衣物。然而未几浣衣处的侍长李氏与共事的宫人却都知道了此人做事极少偷奸耍滑,为人又谦忍温顺,少言寡语,心上难免都有了几分喜爱。或有做完了手中差使,浣衣所的宫人聚在一处闲话之时,见她也在一旁默默倾听,便也并不回避。宫人们的谈资,无外乎这个这个小小宫苑中的种种琐事,某与某交好,某与某口角,某处叶萎,某处花荣,诸如此类。不过每每最后,她们不知如何却总会说起这西苑的主君——当朝的皇太子殿下。她们其中的某人此刻便满怀欢欣地谈起,自己某一次至中廷交送浆洗好的衣物时,远远地瞥见了东朝一眼;余人于是便艳羡不已,将几句毫无新意的话,翻来覆去诘问不住:“殿下生得黑还是白?”“殿下穿的什么衣裳?”“殿下可也瞧见你了么?”在如此不知疲惫的问问答答中,阿宝渐渐也就听出了东朝的相貌原来是何等的俊美。宫人们目光熠熠的讲,生为女子,如能同东朝那样的男子同寝一夜,此生便可算不枉。当然而然,阿宝也渐渐的听出了东朝性情之乖戾,东朝御下之严苛,以及东朝并不为至尊所爱,因此并非身居前星正位等等。——这则是朝野共知的传闻了。西苑主殿原名重华,因为赐与太子,故降殿为宫,易名报本。旧日的重华殿本是做离宫之用,只因几朝天子的春风雨露不度,所以多年未蒙修葺,宫室简陋狭小,虽与大内不过相隔三五里,此间供奉衰减、制度损削之诸般情态便与冷宫无异。而宫人们身处的浣衣所更是冷宫中的冷宫,因为平常连年轻俊雅一些的内侍也少得遇见。事务既算不得清闲,食俸亦谈不上丰厚,这实在与她们祗应天家时的初衷大不相同。   然而她们说到此处,总是话锋一转,安慰自己:“可是地方不大总也有地方不大的好处,将来总是有机会看见殿下罢。”   宫人们自然大多不曾亲眼见过太子,见过的也不过是未及回避时的远远一目,可是她们却偏偏要从这位殿下束发冠和巾子的模样开始描绘起,一直说到他袍摆的纹路、靴上的云头。众口难调,东朝的容貌于是有了数个版本,除去俊秀二字的总评相类外,目击者所描述的似乎绝非一人。其实年轻的宫人们也都清楚自己的一生与那样一个坐在青云之端的人物不会遭遇半分瓜葛,但是她们还是愿意按照各自的喜好和认知在心中勾勒起东朝的模样,让这个绮丽偶像在冷落宫苑中无处不在,陪伴和安慰每颗青春而寂寞的心。人无论贵贱,大约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相同的罢?和众人一样头挽双鬟,银索攀膊的阿宝,也就如此这般,在西苑的角落里洗了整整一夏的衣衫。   某日过午,阿宝正要将刚洗好的衣服晾起,侍长李氏忽然走进跨院,四下一顾,询问她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此,余人呢?”阿宝抬头答道:“现下到了饭口,众位姊姊都吃饭去了。”李侍长思量片刻,随即吩咐道:“这里有趟急差,如此你跟随我来,到李奉仪及郭奉仪处送趟衣服去。”阿宝知道奉仪乃是东朝妃妾中位最卑者,侍长祗应这一趟差事,并不愿费力再另去寻人,如此点中自己也在情理之中,遂连忙答应了一声,拭净双手,取下攀膊,跟随至李侍长居处,将两匣已收整好的衣物接了过来。   自入西苑以来,阿宝一直局促在浣衣所中,从未出门一步,更未曾到过中廷,一路上贪看苑内景致,见菡萏已销,木樨未绽,才想起节气已过立秋,不想流光一速如此,粗粗算来自家到此处居然已近半年了,正思想着心事,忽又闻李侍长嘱咐道:“我先将李奉仪的衣服送去,你不必跟过去了,就守在此处等着我吧。”阿宝又答应了一声“是”,便抱着余下一匣的衣衫,目送着李侍长走远了。   李侍长将衣物递交给了太子侧妃李奉仪处的宫人,又问起为何本次催要得如此着急,那宫人眉飞色舞谈到奉仪是夜承宣,傍晚前无论如何要将新浣衣物熏香熨烫等事,二人又立着说了半刻闲话。待李侍长回到与阿宝分别之处,看见衣匣仍在,阿宝却已不见了,心中正觉奇怪,四下里张望之际,忽见沿宫墙跑出一个小黄门,看见她劈头便发问道:“那个脸色白白的瘦瘦的婢子可是你位下的人么?”李侍长连忙点头道:“小哥哥可说的是阿宝吗,她到何处去了?”那小黄门一口童稚之音尚未消,语气却颇为倨傲,扬眉撇嘴道:“她自家只说是姓顾,是浣衣所里的宫人,我却并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又抬头翻了李侍长一眼,才接着说道:“看来果然是你的人了。瞧你也像是宫中的老人了,怎生便放纵得治下毫无王法,我等数次奉令旨发问,她就是不肯说自己是何许人,殿下这才差了我来寻访。如今正撞上了你,看你可脱得出干系去?”李侍长这才知道他竟是太子的近身内侍,见他恐赫之语已说出了若干来,却只不肯告知正经事,急得只是抚掌乱转,半日方改口叉手问道:“贵人可否告知,究竟她犯了何等事体?”那小黄门这才想起来竟未提到此节,致使讨伐无名,遂敛容冷冷道:“她惊了殿下的驾。”   李侍长闻言,一时急得只待发疯,又连忙问道:“这究竟是从何说来?我不过走开了片刻,她速来又老实,却到何处去冲撞了殿下?”那小黄门怒道:“你手下的人,你倒先问起我来。不是她冲撞的殿下,难道是殿下特意寻到她着她冲撞的不成。听你这等昏言悖语,料想手下也教不出什么规矩识礼的人。你还待张口怎么?待到了殿下面前,还怕没你分说的时候么?”说罢转头便走,李侍长心急如焚,一脚深一脚浅,踩烂泥似的跟着那小黄门穿过角门,绕过池塘,一路上只盼见到的不是阿宝。直到了池边一片瑞石之前,却果然看见阿宝正跪在道旁,四周围着数个内侍及宫人,中间石凳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戴一顶莲花玉冠,着淡青色的广袖襴袍,并未加巾束带,通身的居家打扮,不是皇太子萧定权却又是何人,不由得眼前紧着黑了一黑。   萧定权手中此刻正把玩着一柄高丽纸折扇,待那小黄门跑近,头也不抬,懒洋洋问道:“可找得人了?”小黄门柔声答道:“是,就是浣衣所的宫人。”萧定权从那泥金扇面上移目,回眸望向身侧一个宫装丽人,言语之中竟是满腔委屈: “如今这西苑可真教人不敢再住了,你瞧瞧,连一个洗衣裳的奴子都学会犯上了。”那丽人盈盈一笑,并不作答。李侍长却素闻这位主君的脾气,吓得赶忙跪倒,连连叩首:“是这贱婢冒犯了殿下,其罪当万死。这也都是因为老奴的管教不严,还望殿下念她入宫未久,更兼年幼无知,开天恩恕我二人之罪。”一旁的阿宝许久不语,此刻却突然插话道:“这不干侍长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承当便是。”急得李侍长低头怒斥道:“打脊奴,你竟然是这王风教化外生长起来的么?桌上摆个瓷瓶还有两只耳朵,你便不知道殿下二字怎生书写,素日想听也是听得见人言的罢?此处可有你安放口唇处?还满口你长我短,你存心不想要这一嘴牙了么?”定权被她的骂词逗得一乐,又转眼看了看阿宝,见她竟也是一脸的委屈,不知为何,心下竟微感有趣。他此日心情本不算坏,只笑了笑对李侍长道:“罢了,着你带下去,该打该罚,好生管教。若有再犯,你便是同罪。”   李侍长万没想到一桩血淋淋的官司,居然如此轻飘飘的便判决了下来,见阿宝只不言语,又急忙推她道:“还不快向殿下谢恩?”阿宝却跪在一旁,任凭李侍长几次三番的催促,只是不肯张口。定权本已起身欲走,见这情形却又驻足,微微笑道:“你心里定是在想,我既要罚你,你又何必要谢我,是不是?”阿宝不肯作声,李侍长恨极怕极,忙在一旁帮衬描补道:“殿下,她定是吓傻了。”定权笑问:“是么?”见阿宝仍是不语,又笑道:“你看她并不肯承你的情呢。”李侍长正讷讷不知当如何辩解,定权已是转眼间沉下了脸来,怒道:“去把杖子取到此处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无尊卑的奴才。”那小黄门擦了一把冷汗,连忙答应着过去了,片刻便带了两人过来,手中皆捧着木梃。定权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阿宝身边,用手中的折扇托起了阿宝的下颌,阿宝不意他忽然会如此举动,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紧紧闭上了眼睛,转过脸去。定权打量她片刻,嘴角轻轻一牵,放手对李侍长道:“你说她是教化外人,我倒看她是一身肮脏骨气。便放到垂拱殿天子的面前,御史台的官员怕都要输她这几分气概。若是如此,只怕冒然打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气。”又笑问阿宝道:“可是?”亦不待她回答,复又坐了,指着李侍长下令道:“杖她。”两旁侍者答应一声,便走上前来拉扯李侍长,慌得李侍长忙连天价求告。阿宝刚刚回复的脸色又是一片血红,咬牙点了两下头,这才在一旁低声求告道:“奴婢知道错了,祈殿下宽宥。”定权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体,眼见她连耳根脖颈都红了,心中忽觉好笑,问道:“当真?”阿宝泣道:“是。奴婢以后再不会犯了。”这原本并非大事,话既到此,定权也觉得索然寡趣,亦不想再做深究,起身挥手道:“交去周总管发落吧。”   李侍长自家叩谢完毕,见阿宝只是一味垂首不语,生怕太子再怒,忙扯她衣袖道:“阿宝,还不快谢恩?”定权已经走了两步出去,听到这话,忽然转过身,突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李侍长忙替她答道:“殿下,她叫做阿宝,珠玉之宝。”定权愣了片刻,又问道:“是姓什么?”李侍长又答道:“姓顾,回首之顾。”   两旁侍者见定权在一旁沉默了许久,不知他所为何事,亦不敢动作,半晌才又闻他吩咐道:“交给周总管。”众随者连忙答应,便要上来拿人,却又闻定权转身,对那丽人道:“让周总管查查她是哪次遴选入宫的,你好生调-教她一下,日后让她到报本宫去侍奉罢。”   那丽人应了一声,随在定权身后,走出去几步,又回首顾盼,恰逢阿宝亦抬头,见她素丝单襦,罨画长裙,头戴假髻,上无珠饰,额上颊畔却装饰翡翠花子,通身装扮异于贵嫔,亦异于内人。察觉到阿宝的打量,丽人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笑意,亦含温柔,亦含妩媚,如有怜悯,如有讽刺。    ☆、念吾一身   待太子一行人走远,李侍长早已是吓得瘫软在地,兀自喘息了半日,这才勉强爬起身来,又扶起了阿宝,问道:“不碍事罢?”阿宝方一点头,李侍长劈头便是一掌,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宝捂着面颊沉默了半日,方答道:“我只想无人时到苑内四处悄悄看看,不妨就撞上了。”   她语焉不详,李侍长自然大是疑心,然而再四盘问,来来去去却也只是这三两句话,初时只难免觉得她性子执拗,不识好歹,开口骂了两句。又打量了她半晌,若有所悟,摇头道:“罢,罢,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今日我还一心想为你开脱,看来只是多事。好在你的事体再不归我管了,只是休要守一条道走到黑,今后去了前殿,你若依然如此,只好求神佛方能护你周全了。”说罢也不等她,叹了口气,仍旧找回了郭奉仪的衣物,一个人送去了。   待阿宝慢慢缘来路折回居处,浣衣所的一干人却不知从何处已得知了消息,早据守院门,见她一露面便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这事情的前后经历,阿宝仍是如前回答,两三语道尽。众人自不甘心,又退而求其次问道:“那么殿下的模样呢?你究竟看清了没有?”阿宝摇头道:“我没敢抬头,并不曾看见。”众人见她神情漠然,已经摆出一副不是池中物的嘴脸,自觉气恼且无趣,众口晓晓了几句“高飞上枝头”、“苟富贵、勿相忘”的讥刺言语,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去。却闻阿宝低声道:“我只看到了殿下的身边,有个美人,穿得和旁人都不相同……”一个平日多是非的宫人闻言回头,向她笑道:“那想必便是我们素日里说过的陈蔻珠了。”走出了几步,复又高声笑道:“不就是拾了她的牙慧么,还要在此间妆什么幌子?”另一人随口接道:“只怕牙慧日后还要接着拾,她若肯开善心点化一二,能渡出个正果也未可知。”前一人哼道:“她自己还是孤魂野鬼,连个人身都没修炼成,拿什么去渡旁人?”   宫人们嘴上虽然说得不堪,依旧当这是件极重大事件,聚在一处讨论不住:“不想她平日一声不响,临事却果真有些手段。”“那陈氏好歹是内人出身,听说相貌也极美,更何况自殿下元服迁居便在身边服侍,这也就算了。只是殿下却又看上了她什么?”“所以我方才说人不可貌相……”   众人研究半日,终无成论,便有胆大者引着众人前去询问李侍长,李侍长一腹愤恨,此刻得以尽数宣泄:“正是我尽日惯得你们个个皮轻骨贱,尊卑不明,如今正得现世果报。你们个个只管自求死,只是不要连累我一世为人不得下场。”见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又勒令道:“日后年未满二十者,一律不必再当外差。”   隔日果然有便人携西苑内侍总管周午之命前来浣衣所提调,一干宫人未受半点泽被,反遭池鱼之殃,忿忿然并无一人前往相送。   蔻珠此日已经换做了团领袍,腰上黄外加束革带,一副寻常宫人的装束,见到阿宝,拉着她手笑问:“新衣服可还合身?”左右看了看,又道:“你来得太急了些,只好先领了现成最小的一身,不想你穿着还是大了。袍子向上折折,带子束紧些,且耐烦穿几日吧,我就知会有司替你量身新做。”阿宝推辞道:“不必烦劳贵人,这样子便很好了。”蔻珠笑辞:“你这么叫我,可不是替我惹祸?看年纪我必虚长你几岁,如你不嫌弃,叫我声姊姊也可,直呼我的大名也可,我的名字想必他们早说给你了罢?”见阿宝柔顺点头应承,又笑道:“衣服的事情,却由不得你。你愿意替殿下俭省,只怕殿下未必应允。不瞒你说,殿下平素在这些事上有些留心,你这几日且还别到他面前去走动,免得惹他骂你。”又促膝与她细细说了许多太子行止的好恶,又问了她来历家人等语。阿宝一一答了,亦一一记了。   蔻珠所言未虚,报本宫的规矩果然琐碎繁冗,头一桩便是太子极爱洁净,不但以身为则,一日再三栉沐更衣,更推己及人,凡举案上几上,乃至内侍宫人身上脚下,目所能及之处,皆要不染纤尘。平素众人只能见缝插针不停揩抹替换,阿宝亦领悟到当时在浣衣所时差事繁重的原因。   众人所言亦不虚,太子的脾性确实不能用和善来形容,众人镇日里战战兢兢,在殿内时连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生怕一事不慎,便招惹到了这尊碾玉魔罗。阿宝一次将煎好的茶汤奉他,不慎溅了一点在几案上,太子正在写字,忽将手中笔狠狠一掷,一幅快写好的字纸登时一塌糊涂。满殿人皆跪下请罪,虽定权提脚出殿半晌,亦无人敢率先起身,直到蔻珠亲来传唤,此事方解。日日皆有人因小过遭黜罚,日日皆有新面孔接替进入,此处不像浣衣所,根本无人好奇太子殿下何以一时心血来潮拣拔了这样一名低阶宫女。人事的更替,众人已经习以为常。只是阿宝不久后便察觉到这似乎并非单单源自于太子的易怒。   秋去冬临,时迫冬至,定权正在暖阁的书房内撰写文移,忽闻内侍进来报道:“殿下,詹事张大人求见。”定权急忙撂下了笔,道:“快请进来。”忙加衫整冠,又吩咐左右退下。阿宝行至书房门前,便见一个衣紫横金,面目却颇有文士气象的中年人被周午亲自引了进去,随即阁门紧闭,再无一人近前。阿宝不由悄悄问蔻珠道:“贵人姊姊,这个人是谁?殿下待他怎么这般客气?”蔻珠摆手示意她先勿多语,直到出了殿门,方低声回答:“这是当今的吏部尚书张陆正大人,兼领詹事府詹事职,殿下平素最看重的就是他。”阿宝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语。   定权将张陆正让进了书房,君臣见礼,定权让座后问道:“冢宰大人从部中来?从府中来?”张陆正答道:“臣自府中来,为部中事。”定权问道:“如何?”张陆正知道他所问何事,答道:“齐王向户部荐了一人,枢部二人。臣同右侍力谏,终是压掉了枢部两个,一人转工,一人外放,想来过两日便会有旨意。”定权又问道:“朱缘于此事是何意?”张陆正道:“左侍告病,这几日未至部中。”定权点了点头,唤他字道:“孟直费心。”又叹气道:“齐藩仗着一向圣眷隆厚,这些年愈发不将孤放在眼内了。先皇后在时还好,如今怕是陛下早存了易储这个念头,我的处境也是愈发的艰难了。”张陆正劝慰道:“殿下不必过早忧心,殿下毕竟是先帝最爱重的嫡长孙,陛下就是不做他想,这一曾总是还要顾及的。”定权闻言冷笑道:“孤做这储君,不过也是凭着先帝余荫——且我自忖一向并无大罪过。至于说什么嫡长,如今齐王的生母才是中宫,他才是陛下心里头的嫡长,我这孤臣孽子,竟不知当将这副业身躯向何处安插了。”张陆正许久不闻他做牢骚语,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应道:“陛下与殿下终是同体,舐犊之情总是会存放几分的。”自己也觉这官话说着无聊无味,难以动人,又道:“臣等总也是誓死拥戴殿下。”定权闻语,倒似颇有三两分动容,道:“孟直,我总是依靠你的。”顿了顿又道:“只是父子不父子的话,日后就不要再提了。”张陆正不知道他是不是这几日入宫又受了气,无法可想,只得应道:“是。”定权又问道:“李柏舟空出来的位置,齐藩可是有什么动作?”张陆正思量了一下答道:“陛下一直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臣听闻朱左侍说,齐王那边倒是荐过两个,陛下并未应允。”定权点头道:“我总还是要想办法推你入省的。”张陆正摇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如今且先静观陛下圣意如何。如今省中风波恶,臣一时倒是真不敢蹈足。”定权点头道:“你放心,我省得的。”默然片刻又道:“只是担了如此的恶名,给了他人如此的口实,若最终又为人作嫁,我实不甘心。”张陆正无言以对,只得偏转话题,谈了谈新寻到的几枚晋人手帖,定权这才稍有兴致,细细询问究竟是真迹或是前朝摹本,张陆正笑答来日奉上请他亲自辨别,又说起冬至当日群臣至延祚宫谒东宫的朝贺仪,这便无非老生常谈,说了片刻,才辞了出去。   冬至次日卯时未到,定权便起身预备入宫去向皇帝请安。阿宝和蔻珠服侍他穿戴公服,见他满脸忧郁之色。阿宝到得他身旁已是三月有余,知道他平素最为难的便是面圣,每逢此时无名火最盛,也着意比往日更加了几分小心,免累得众人受无妄之灾。一行人直到目送他出了殿门,为他人簇拥去,方舒了口气,有了祸水东引的畅快。   定权乘轺车直到禁城东门东华门外,入门后北向,转入了前廷交中廷的永安门,便见从旁走过两个着单窠紫袍,戴乌纱折上巾的人来。年长一人二十三四岁模样,眉宇之间颇有英武之气,本已腰黑鞓方团玉带,鞓上还加一枚玉鱼,显是加恩越级的御赐之物,便正是定权的异母兄长齐王萧定棠。一旁同行的皇五子定楷,按亲王服制佩金带,眼角稚气尚未消尽,却是年内新封的赵王,亦为当今中宫所出。当下兄弟三人见过礼,定棠便笑问道:“殿下可是要去给陛下请安?”定权笑答:“正是,既遇到了二哥五弟,你我同去不妨。”定棠点头道:“如此再好不过。”一路上定权定棠二人低声说笑,定楷依随在后,倒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到得皇帝所居的正寝晏安宫外,三人整肃仪容,恭立檐下。少顷,便有内监出殿通传说皇帝召见,将三人引入了暖阁。因为冬至方过,按制旬休,七日内并不设早朝,皇帝起的亦比平素晚了些,此时方准备早膳。见定权等进入请安,便笑道:“想你们也还没用过早膳,过来陪朕一起吃罢。”忙有宫人前来移案布箸,通传膳所,为三人在皇帝座下设席,三人谢恩后坐定,尚未举箸,忽闻帘珑摆动,衣香袭人,阁内含笑转进一个靓妆贵妇来,身着大红短上襦,碧色销金长裙,双裙带长垂至地,高髻未冠,一转插着十数支花头金钗,额上两颊皆贴着真珠妆饰的花钿,身后簇拥着五六个锦衣丽服的宫人。那女子进了暖阁,左右一顾盼,只觉脂粉荣艳,颜色骄人。太子三人忙复又起来见礼,口诵道:“皇后殿下万福。”皇帝却并无动作,只是看着她笑道:“你总算是插戴好了,我们可都不等你了。”   皇后赵氏睨了皇帝一眼,妙目仍不失清明灵动,犹可想见当时风华。直走到皇帝案前,方朝他虚虚一拜,笑道:“妾齿长矣,忝居小君之位,不事严妆,只恐有污陛下圣鉴。”皇帝笑道:“却又来,朕的子童哪里会老。”皇后微微红了红脸,嗔道:“陛下,几个哥儿可都在眼前呢。”皇帝笑道:“子童对小君,这话引子可是你挑起的头。”三人待皇后与他同席入座后,方又重新坐下。定权见此情景,心知昨夜皇后是同宿在这晏安宫中,不知为何,心下漫生出淡淡厌恶。皇后落座后悄悄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一早便从报本宫过来,可是辛苦了。”定权魏亦躬身,答道:“臣不敢当。”皇后又转向齐赵二王笑道:“你们也是,大冷的天气,难为一大早就起来,多用些吧。二哥儿喜欢鲥鱼,恰恰你们爹爹这里今日有,算是你的口福。只是当心刺多。”又转问定楷:“五哥儿喜欢什么,叫你爹爹赏你。”定楷笑道:“我随二哥。”   皇帝看着定楷屏退宫人,自己边挑刺边慢慢食鱼,笑道:“今日无朝,私服即可,何必穿得如此繁琐?”定楷投箸答道:“臣等并不知陛下赐食,所以未及更衣。”定棠看了看上首定权,在旁笑道:“我们知道殿下必着公服,是以不敢造次。”皇帝闻言,目光淡淡从定权身上掠过,便不再提此节。转口复问了定棠前日去南郊犒军的事情,又问定楷近日出阁读书之事。   定权见他们夫妻父子,一派雍雍睦睦,独独衬得自己如同外性旁人一般,直觉得骨鲠在喉,随意吃了几口,也觉如同嚼蜡,不辨滋味。皇后笑着转了一眼席上,命宫人道:“太子平素爱吃甜,将梅子姜、雕花蜜煎送去给他,请他尝尝。”定权起身道:“臣谢陛下恩,谢皇后殿下恩。”皇帝闻言,面色不由一沉,讥刺道:“你既然具服前来,为着这些许小事又向你母亲用官称,何不将全套做足,倒显得更庄重些?”   定权沉默了片刻,离席跪倒,重新谢道:“臣谢陛下恩,谢皇后殿下恩”。皇后见皇帝面色难看,忙笑劝道:“今日节下,陛下便疼疼哥儿们,又来吓唬他们做什么?”又对定权道:“三哥儿快起来罢,你爹爹是嫌你太过多礼,一家人私底下要如此,反倒觉得生分拘束了,你这孩子也是老实过了些,竟还听不明白。”皇帝只若不闻,冷眼定权片刻,将手中金箸啪的一声撂在食案上,道:“你若不饿,便先出去吧。”定权躬身恭谨答道:“臣告退。”一转身出了殿门。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半晌皇后方唤宫人新取了双筷子,重新放入皇帝手中,低声劝道:“陛下又是何必,太子又并不是存心。”皇帝怒道:“你大可不必替他说话,他就是有意做给朕看的。你瞧他那张脸孔,一副天下人都亏欠了他的样子,他眼里可还有朕?”皇后叹了口气,亦不再多劝。四人仍旧接着用膳,一时间气氛尴尬,默默无话,只是定棠定楷又偷偷互看了一眼,各将一枚鲥鱼放入了嘴中。       ☆、停云霭霭   定权退到外殿,却不知此日内皇帝是否还会宣召。留在晏安宫中只怕既惹皇帝气恼,自家也会大不痛快。进退为难,遂暂回了本该是东宫所在的延祚宫。延祚宫居于晏安宫东南,临着宫墙,又正夹在内廷和外廷之间。定权自七岁始正式出阁读书,直到十六岁元服婚礼之前俱是住在此处,此后因宫室毁损,兴土木大肆修葺,他便移居西苑,初时只说是从权暂住,工程却拖延了些时日,他在西苑已经住惯,两年前修缮完成,皇帝既无旨意叫他移回,他自然也乐得不提此节,然而东宫却也并没有再改作他用,除筵讲时在前殿见见佐官,寝宫便就此空了出来。众人为便利计,平素便称西苑为西府,此处为东府。因未料太子节下驾临,宫中只有不多几个年老内侍看守。几人临时拢火烹茶,四下寻找屏风截间,一时忙乱得手脚皆无可安放处。定权一为今日确是起得略早了些,一为适才并没有吃好,此刻也不待更衣,随意用了几口他们不知何处取来的酥蜜食,便和衣倚在塌上歇息,迷迷糊糊也便睡了过去。迷蒙中似又见到一张熟悉面庞,臻首蛾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箔剪成的花钿,怀中抱了一个小小婴儿,望着他展唇一笑,那靥上的花钿随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便又熄灭了,人也在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四顾茫茫,空留一片死灰般的梦境,梦中亦明知自己在做梦,仍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却又无论如何哭不出声音来。待得惊悸万分睁开眼时,方发觉侧身而卧,浑身上下已经冰凉,四肢也麻木了,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天上竟已飘起了星星小雪,只是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初睡起身,只觉得心惊肉跳,头脑也是昏昏沉沉,想起适才所梦,心内复又惆怅无限。呆呆立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欲开口吩咐内侍进来煎茶,忽闻殿外有人问道:“殿下可是在此处?”   话音一落,便听橐橐脚步声渐近,入得殿内,却是皇帝身边的常侍王慎。王慎见了他,忙上前道:“殿下叫臣好找。陛下口敕,命殿下速去晏安宫。”定权忙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王慎看他一眼,低声作难道:“详细□臣并不清楚,只是适才在看公文,便问起殿下来,说有话要殿下回。”定权无法,只得跟随着王慎出了宫门。气候尚未寒透,细雪如雨,触地便融,墀上阶上,皆是一片阴湿。一路望天,已成铁青之色,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鸱吻上,只教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定权忽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慎答道:“已经快交巳时了。”定权强忍着头疼,又问道:“齐王也在陛下那里?”王慎一愣,方道:“两位亲王当是在皇后殿中。”走了两步,终是又忍不住嘱咐他道:“殿下见陛下,不论有何事,节下千万不要任性才是。”他这话也是定权从小便听到大的,此刻点点头,再不复多问,只是默默前行。      清远殿的侧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所在,定权由王慎侍奉整肃仪容,入到殿内,朝皇帝行礼报道:“臣恭请陛下圣安。”皇帝正抓着一份奏呈,并不理会他。定权半日不闻皇帝叫起,便抬首又叫了一声:“陛下?”皇帝手一扬,那奏呈滴溜溜的便横飞了下来,撞在定权膝下,接着又是几份,逐一掷到了御案底下。皇帝见他只是长跪,面上略无表情,指着王慎向他冷笑一声道:“你自己不动手,却还要你的阿公替你效劳不成?”他莫名发难,定权心中已微有不满,回答道:“这是省部直递陛下的奏表,陛下没有旨意,臣岂敢逾权?既有陛下敕,臣冒死僭越便是。”将脚下几封奏呈拾起,逐一展开,先惯例看所署府衙官号,次看题为某某事,却发觉奏事者竟是几个不熟识的御史名字,参劾的都是现任刑部尚书杜蘅,皆以数日前决狱时推恩赦免了无干紧要的两名轻罪官吏为事由。方忖度着辩解应对之辞,赫然又见一奏呈内一句写道:“衡托仰庇于重华,素日少加自检,去岁即以严刑律为由,罪李氏三族,言路纷纷,以为滥刑。谓某弄三尺当于掌股,视国法则如无物。如是种种情由,唯愿陛下明察慎审云云。”重华两字双关,用得实在恶毒,定权心中凛然一惊,方晓得醉翁之意并非在酒,推赦之事不过是做破题之用,不由暗暗冷笑,思忖了片刻打定主意,合上了本子,慢慢整理整齐,示意王慎取回奉还。   只闻头顶皇帝森严发问:“此事缘何未见三法司的上报?朕欲清查此事,今年冬审你也参与了,你怎么说?”定权答道:“陛下无须费劳神去查——今年热审前此二人便曾向臣请托,刑书办理此事,这是臣的授意。”皇帝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反倒愣了片刻,方点了点头,道:“你且将手伸出来。”定权不解他此意为何,略略移袖,将双手展于膝头,皇帝也不去看,只待了半日方笑道:“难怪你的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拳也有这么大。”   此语一出,满殿皆惊,王慎更是急得不知当用什么言语来开解,下死命盯着定权,却见他肩头一抖,似乎并不甚感慌张,就势慢慢将双手从膝头移下,掌心触地,俯身叩首道:“臣知罪。”行动恭谨到了十分,语气却颇为漠然。皇帝平素最厌恶他这副模样,怒道:“怎么?你越权逾矩,染指大政,尚觉得委屈不成?”定权淡淡道:“臣不敢,请陛下处分。”王慎深知他愈是如此,皇帝怒气便愈炽。偷眼瞧向皇帝,果见他嘴角牵动,两道深深的腾蛇纹登时升起,显是已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父子二人僵持,殿内诸人也皆噤若寒蝉,只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却是风起得愈发大了。      如是对峙了半晌,才闻皇帝吩咐道:“去取廷杖来。”王慎见他半日竟思忖出这么一个主意来,不由大惊,连忙求乞道:“陛下欲如何?”皇帝冷冷道:“他自己都认了罪,你还有什么要替他辩白的。”王慎扑通一声跪倒劝道:“宗室有过,不涉谋叛,援国朝成例,不过夺俸申斥,刑不上大夫,何况王公?储副万金之体,牵系国祚,不可轻损,请陛下千万慎之。”皇帝冷笑道:“朕知道太子朕已经得罪不起,朕的儿子朕也得罪不起么?”忽闻定权在其下接话道:“得罪一语,臣万不敢承受,陛下定要使用,臣有死而已,还请陛□恤收回。”又对王慎道:“这是陛下天恩,常侍缘何不察?陛下之意,则此非君罪臣,乃父教子,非是国法,而行家法。请常侍千万体恤我,速去传旨。”又抬头道:“起居注可也听明白了,此我天家家事,你等可速速回避。”侍奉一旁的两个起居注面面相觑,手中笔也停了下来,却又见定权叩首道:“臣谢过陛下回护保全之恩。”   皇帝在一旁冷眼相看,此时干笑一声,竟未再发作,只挥手吩咐道:“你们退下,方才是朕怒语,望勿录入。”眼见得众人退出,才又对王慎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他等你的成全,你反倒不肯了么?”王慎此时在一边细细思索前事,方稍稍悟出今日事体,远不若自己想得简单。年底决狱时未经申报推恩赦免个把无大罪的低级官员,虽然于律不符,深究起来也可以扣上以庶政侵大政的罪名,但此举自前朝起便早已是朝中私下的成例,上下皆心知肚明也是不争实情。今日皇帝却借此发难,所为因由,想必父子二人心中皆如明镜一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是他自己一个外人,反倒在一旁帮衬了若干两头皆不讨好的腔调。虽是想明白了,终究还是觉得心寒齿冷,又不忍心眼看太子吃亏,悄悄一目,只见他眸子低垂,一副神游物外的神情,仿似此事便根本没有自己的干系一般。也知道以他素来的脾气,此刻让他求饶真是难上青天,只好跺脚退了出去。   不时王慎回归,将一应事务铺排完毕,便有内侍托了漆盘上来,要帮定权除冠。定权侧首避了过去,自己动手将头上戴的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又伸手解除腰上玉带,站起身走到刑凳前。带着满目嫌恶抹了抹那黑色刑凳,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这才俯下身去。   皇帝不去管他种种做作,只笑对王慎道:“你看他从小到大,只有这些小聪明,这些年来一点也不曾长进。”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只得将头尴尬点了两点。一时听得沉沉杖击声起,更是咬牙攒眉,不忍去看,心中默默计数,待数到四十有奇,仍不闻太子□求告,亦不闻皇帝松口恩赦,不由得着了慌。睁眼一看,只见定权一张俊秀面孔,此刻早成青白之色,连五官皆已扭曲,吓得不轻,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开恩。”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殿下你说句话呀,老奴求你了。”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是咬了咬牙,耳语劝道:“殿下,你想想娘娘罢。”定权影影绰绰地听到这话,已近昏迷的神志激灵一凛,忽然从嘴角牵出了一个难看苦笑,咬牙低声道:“陛下——”。皇帝问道:“他有什么话?”   王慎忙替他描补道:“殿下乞陛下宽恕。”   皇帝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了定权半晌,终于抬了抬手,见内侍随即停了行杖,顿了片刻道:“罢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这两月也先不必出席经筵朝会,好好闭门思过吧。谢罪的文书,□坊上奏。”说罢拂袖而去,见王慎愁眉苦脸随在身后,问道:“你既如此担心他,都不惧当面欺君了。不去送他,此时又跟过来做什么?”王慎尴尬笑笑,道:“老臣不敢。”却还是留步原地,待皇帝去远了连忙折回,去查看定权。   一个低阶内侍却横生好奇,趁人皆不注意扯住一年小侍者问道:“陛下说王常侍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小侍答道:“是为了替遮掩殿下先前说的那句话吧。”那内侍道:“你离得近,可听见了?”小侍道:“我听见了,殿下说的是——陛下,这不公平。”那内侍问:“什么不平?”小侍冷笑道:“我怎么知道,想是天下本无公平事。譬如你向我打听了,扭头便报给你家陈大人,获奖获赏,我还觉得不平呢。”那内侍笑斥道:“你休要浑说。”转头看左右无人,搂着他肩去了。       ☆、岁暮阴阳   王慎亲自带人护送太子回到西苑,又急着去嘱咐太医。因为太子元妃去岁殁了,此时只能倩人唤来了几位品阶较高的侧妃,一时之间,阁内一片混乱哭嚷念佛之声。   定权在嘤嘤哭声中醒转,心中越发觉得烦躁不堪。几位侧妃见他睁眼,立刻围到床前查看,定权只见她们朱口乱启,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鼓了半晌的气力,哆嗦着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烦你们来哭不迟!”几位侧妃愕然,互看了两眼,只得哭哭啼啼下去了。太医院的院判随后便到了,一进门便吩咐内侍去取热汤,察看太子伤势,只见中单上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一处,叹气道:“殿下权且忍耐一下。”给定权喂了几口参汤,这才用剪刀慢慢将中单剪开,替他将伤处收拾干净,直折腾到夜深才罢休。   阿宝替他虚虚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权此刻亦只觉得乏得脱了力,虽然一身上下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终也慢慢阖眼睡了过去。蔻珠与阿宝一同在阁内守夜,一夜里只是不断听到太子睡梦中喃喃□之声。移灯察看时,却他满额又皆是点点汗水,二人无奈,只得重新取来热汤,欲替他拭汗,忽闻他低低喊了一声“娘”,语气中委屈无限,随即一行泪便顺着眼角,滑到了腮边。阿宝只觉得诧异不已,抬头去看蔻珠,却见她呆呆凝视着太子苍白的脸庞,半日方叹了口气,一时记起还有人在身旁,神情似乎颇不自在,侧过脸去接过已经拧好的巾帕,轻轻帮太子拭去了脸上的那道泪痕。      定权受杖时,本是一身大汗,天气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再看时便已经低低发起了热来。延医用药,又是好一番折腾。好在他病中昏睡时多,众人虽忙碌些,每日倒是少惹了不少是非,便也有人暗暗希望他这病养得更长些方好。   一日上灯的时候,定权醒了过来,见阿宝侍立在侧,开口问道:“那是什么声音?”阿宝答道:“是爆竹声。殿下,已经是除夕了。”定权静静听了片刻,忽而问道:“这几日我似乎见你日日都在。”阿宝答道:“他们都预备应节的物事去了,奴婢没有什么可以预备的。”定权道:“孤知道,这是积弊了,年节时都要往家中夹带些私物,苦禁不住的。——你为何不也随波去濯濯足?”阿宝道:“奴婢家人不在京中。”定权今夜倒似温和了许多,又问道:“那你家是哪里?”阿宝道:“奴婢家在-清-河-郡。”定权笑道:“我听你说话,只当你是南方人。”阿宝道:“奴婢的母亲是南方人。”定权又问:“你家是做什么营生的?”见阿宝迟疑了半晌,不由笑道:“那孤来猜猜。你家直到父兄都应当是书生班辈,家道即非大富,亦属小康,是不是?”   阿宝脸色一白,吃惊道:“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你虽是洗了几个月衣服,可是手指头又细又白。你替我研墨的时候,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你帮我擦汗的时候满面通红,根本就不敢瞧我的身体,还有……”定权忽而拉过阿宝右手,放在面前细看。阿宝不知他为何如此,只是觉得他的手指冰冷异常,如触霜雪,忍不住瑟瑟发抖,未及多想便挣开了他的掌握。      定权却并未恼怒,只是顿了片刻,笑问:“你的中指有薄趼,是拿笔磨出来的罢?”见她脸色煞白,又冷冷问道:“我着人查过,你并不是罪没入宫。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见阿宝只是嚅嗫,复又冷笑道:“不说无妨,斋戒已过,孤不怕杀生,现下就可以着人杖毙了你,你相不相信?”阿宝见他满面阴骘颜色,一双眼眸冷冷望着自己,知他并非恐吓,忽觉不寒而栗。思忖了半晌才咬牙道:“殿下,奴婢死罪。”定权道:“你说吧。”阿宝道:“奴婢本不敢欺瞒殿下,可是奴婢虽然身处卑贱,也妄想能存一二分体面。”咬牙良久,方低声道:“奴婢的父亲是齐泰八年的举人,因为祖上素有些产业,便也捐得了一个知州。父亲妾媵无数,母亲本是嫡母的侍婢,其后虽有了我,仍是半婢半妾,在家中忍死度日。奴婢幼时不懂事,见兄弟姊妹皆去读书,也央求过母亲,后来虽然识得了几个字,却不知让母亲多受了多少嫡母庶母们的欺辱。数年前父亲过世,几个兄弟分了家业,用一点薄产将我母女逐出。父亲本不疼爱我,他过世时我又年幼,是以并未为我定下一门亲事。我母女二人无计可想,母亲只得带着我进京来寻姨丈姨母,谁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向,母亲亦染了时疫,辞世对我说:‘你也是诗礼人家的女儿,万不可自轻自贱,还是回去吧,总是一父同体的兄弟,应该还是会有你一碗饭吃。’我想此事断难回头,便在京中寻到一远亲,冒他养女之名入宫,乞终身衣食而已。”      她诉说到此处,已经哽咽不能成声,却仍兀自狠狠咬着嘴唇,隐忍得双目通红,不肯流泪。定权默默望她,冷冷问道:“你母亲说得是,本有一父同体的兄弟,你为何不回去寻他们?”阿宝摇头道:“虽言是兄弟,不及路人。奴婢愚钝,所以存了这点傻念头,虽说皆是为臧为获,却不想做了自家人的。”定权轻轻一笑道:“是么?”阿宝偏过脸去,半晌方点点头。定权无语,向上拽了拽寝衣,见她仍在垂首忍泪,并没有起身相帮的意思,隧哼道:“想哭便哭罢。”阿宝低声道:“奴婢不敢在驾前放肆。”定权道:“主君问话,你只知点头摇头,便不算放肆?”见她无言以对,又问道:“你这名字是谁取给你的?”阿宝一愣,答道:“是我的母亲。”定权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了,只吩咐道:“你去看看周总管可在外头?”阿宝依言索人,周午旋即入阁,见定权精神尚好,自然大喜,忙吩咐宫人去预备清淡饮食。定权摇了摇头道:“我想吃酪。”不知为何,那语音中居然略带恳求的意味。他嗜凉嗜甜,众所周知,周午听到这话,却愣了片刻,眼中忽流露出爱怜之意,半晌方低声答道:“殿下,这里是西苑,没有预备……”却又似不忍断然拒绝,又道:“殿下想用,臣节后着人去置办便是。”定权微微显出些失望的神情,却也并不强求,只道:“没有便罢了,我不吃了。”说罢翻身向内躺了,半日没有动静,想来已是又睡着了。   宫墙外正是爆竹喧天之声,更衬得苑内一片冷清,除夕之夜也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       ☆、孽子坠心   因为太子卧病,新年过得颇是惨淡。定权直到上元前后才渐渐能够下地行走,又终日闷在书房中,众人除了万不得已,并不愿近他身边,生怕新年伊始便讨得满身晦气。一日午后,太子在书房内伏案假寐,阿宝在隔间内,将热汤注入银盘,搬动竹薰笼,银盘水暖,炉香乍爇,蔻珠从外回转,见了这幅情景,卷袖笑道:“我来帮你。”阿宝微笑道:“谢娘子回去了?——贵人姊姊歇歇罢,我一人做便可了。”蔻珠仍是上前助她展衣,覆于薰笼上,这才答道:“才送走了,有的没的也嘱咐了半日。她难得来探探殿下,殿下偏又正睡着。”阿宝点头道:“这位娘子确是少见到些。”蔻珠道:“是,自打太子妃殿下殁了,她便算主西苑内宫——其实殿下统共只有那几位娘子,扳着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又有什么事要她管的?人确是好人,只可惜和殿下缘分忒薄了些。”二人等待那熏衣,也算守着薰笼闲话,阿宝便随口问道:“这是为何?” 蔻珠道:“殿下元服婚礼,除了元妃,陛下同指了四五人,她拜良娣,只比妃低一等。虽说殿下平素便少在后宫用心。只是这位谢娘子也属异数,听说她前后宣召,不过三四次。”顿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拧阿宝脸颊,笑道:“想来还是相貌不入殿下目,虽说是大家娇养,不知怎么却养出那样一张黑黄面皮来。她若生就了你这么一副皮色,想来与殿下也不至于夫妻缘浅至此。”阿宝从她手下偏躲开来,轻轻“啐”了一口,羞恼道:“姐姐和我略熟识些,话便越说越不成样了。”蔻珠袖手,向她嘻嘻一笑道:“你且自己往后看,便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了。”阿宝微微脸红了脸,避开她目光,岔开话头问道:“听说太子妃殿下是去岁殁的?”蔻珠点头道:“是四月间,生小郡王的时候,母子两个都没保住。”顿了片刻又道:“总是没有母仪天下的福泽罢了。”阿宝望了阁内一眼,急忙去扯她衣袖。蔻珠笑道:“不是说睡着了的么?”又指点她翻动薰笼上的衣物,接着道:“不过你言语少,人也谨慎,这都是极好的,比我初来时候强多了。”阿宝问道:“贵人姊姊侍奉殿下多久了?”蔻珠叹气道:“我十岁入宫,起初当过几年杂役,殿下冠前一年才划入的东府,后来跟着到了这边。”又问道:“你之前可还侍奉过何处?”阿宝摇头道:“没有。”蔻珠又问:“那你爷娘兄弟呢?都在哪里?”阿宝淡淡摇头道:“爷娘都过世了,我也没有兄弟。”蔻珠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说,只是摸了摸她的手。这时忽见太子的近侍入内,问蔻珠道:“周总管来说,张大人来了——殿下还睡着。”蔻珠点头道:“知道了,你请张大人少待,我去请殿下起身。”   又指着那衣服嘱咐阿宝道:“勤转移些,省得着了炭气,殿下是不喜欢的。”这是正大事,她嘴角却带出一个多余的清浅笑意。于是那本当应是奴婢对主君苛政的诽谤,陡然便变成了纵容和怜爱的抱怨。   因处燕居,定权只穿着一件褙子,此刻蔻珠帮他在外又加了道袍,服侍他掠鬓整冠,定权这才吩咐将人引入。张陆正今日依旧如前具服前来,见面后连忙施礼道:“殿下像是大清减了,臣等死罪——只求殿下明示,究竟所为何事?”定权让他就坐,摇头道:“孟直不必忧心,罪由可笑,倒无需计较。其实为的不过还是李柏舟的那桩公案。”方将经过大略说了,又笑道:“陛下就算为了摆个样子给众人看,剥剥我的脸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虽避重就轻,张陆正听了事由,个中原委却也想明白了,他既不肯明说,也便不再点透。如此沉默了片刻,方将身随带来的一只锦函奉上,定权疑惑打开,见是薄薄两卷麻纸,展开略看了一眼,便惊喜道:“孟直果然神通,如此珍奇都能网罗。”细细看了片刻,爱不释手,叹道:“只怕某夺人所爱,又觉于心不安。”到底觉得这言语并不诚恳,自己便先笑了。张陆正道:“臣于此道,不过爱好平平,此物若还能当得起殿下钧鉴,也算适得其主。”定权笑道:“孟直谦逊。只是我如今还算是待罪,也不敢多留孟直,待日后再亲自为孟直点茶做谢如何?”张陆正见他的目光始终未从那字帖上移开,满面皆是一脉天真的欢喜神情,稍觉难过,终是又静待他赏玩了一时,方道:“臣今日辞去,日后再想蒙殿下赐茶,只怕不及从前便利。”   定权抬目惊道:“孟直此言是何意?”张陆正苦笑道:“臣今日朝后听闻,陛下已径发敕旨,以臣等佐导殿下失职为名,欲更换詹府属官。如今敕书已经返回门下,中书省又空虚,只怕早则今日午后,迟则明日午前,便有旨意到詹事府了。”   定权呆坐半日,方问道:“可知道这次替去的都还有谁?”张陆正叹气道:“凡举正官和首领官皆卸除詹事府职事,仍各领本职,倒还未听说有别的处分。”定权颔首,良久方冷笑道:“我当日忖度着也会有这一手后续,看来还不算愚昧到底。只是行动如此之快,牵涉如此之广,却出乎我的意料。”   张陆正无奈劝慰道:“殿下亦不必思虑过度,事已至此,想必陛下……不至再穷究前情。臣等仍领部务,省部中事,仍可为殿下效力如前。”   定权站起身来,上前携他手道:“非我疑孟直用情,只是今后,孟直来再见我,便属私谒之罪,只恐诸事亦将大不易。”又咬牙叹道:“何况想来使人寒心,一诏中旨,断狱亦可,废立亦可,生杀亦可,何至于算计至此?”   张陆正亦起身,拱手劝道:“殿下勿做此泄气语。漫说大司马现仍在前线苦战,与殿下有唇齿之托;便是想想先皇后,殿下也万不可心存此念。”定权听得心下隐痛,打断他道:“孟直不必多说,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君君方臣臣,父父方子子,至此方觉圣人之言,本来非虚。不为这虚位,不为着你们,单是为自家一线生机,孤也断然不会往后退让半步。”又道:“前方的仗还在打,我料这一时半刻还不至再将我如何。你我各自珍重,暂观其态。詹府新任何人,如有消息,也请遣人速速报我知道。”张陆正一一答应,又嘱托了两句休养加餐的话,临行前究竟还是忍不住躬身施礼道:“臣及杜大人谢过殿下呵护深恩。”定权愣了片刻,忽然转身摆手道:“不必多说了。”      是夜暖阁内却是蔻珠在服侍,一面帮着定权打散了头发,又细细为他梳理,一面轻声道:“妾今日又问过她了,她仍旧是那几句话。”见定权面色悻悻,似无关注之态,垂头附耳,问道:“殿下?”定权嗯了一声,心中无赖,抬眼漫视镜中,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缠绕了自己的乌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说不出的妩媚妖娆,不由伸手去摸她臂膊,蔻珠叽地笑了一声,展臂环住了他的头颈,侧脸贴在他发上,只觉心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仍是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定权再入宫时,上祀节已过,轺车外京中已是御柳拂道,桃色灼灼,不觉又逢一年□,新任礼部尚书何道然领詹事府詹事事的敕文也早已下达,同敕文同发者尚有皇帝谕令,言储副以养德为最重大事,务本清源,始自今后。以礼书兼詹事,家国两利,当成国朝定例云云。在清远殿中谒过皇帝,皇帝瞧了一眼垂首跪在下面的定权,道:“你的上奏朕看过了,只盼你心里想的也像这上面写的。”定权低低答了一声:“是。”便不再说话。皇帝见他半日没有动静,心又生怒,问道:“怎么?”却见定权只是侧过脸去,悄悄牵衣袖抹了一把眼角。      皇帝这才发觉他面上泪痕阑干,却是从来未曾见过的,心中微感讶异,又问了一句:“朕说错了你了?”定权掩袖而泣,只是不肯回应答。皇帝也只任由他哭泣,待半日才听他哽咽道:“儿德薄福浅,母亲早殇,如今又忧遗君父,失爱于父亲。当时在阁内的昏悖言语,实在是羞与愧兼有,情急下不得已而为之,爹爹千万体谅宽容。”他的声音本清澈明媚,此刻边哭边诉,戛玉敲冰一般,更显情真意切。皇帝听了,倒也似颇为所动,亲上前去欲扶他,定权膝行两步,已经环抱了皇帝两腿,埋头饮泣不止。皇帝见他如此,倒也无法,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此事朕也有错,所以思前想后,还是新给你检定了班贰。何道然是大儒,有他来扶持你,应当比旁人强些——你心中不要怨恨爹爹才好。”定权哭道:“儿谢爹爹厚恩。爹爹如是这般想,儿便死无葬身之地了。”皇帝拉他起身,又好言抚慰了他两句。定权才慢慢收了眼泪,谢罪道:“臣失态了。”一时王慎上来,带定权下去从新洗脸理容,定权方又向皇帝见了礼,请旨道:“出宫前,臣还想去中宫殿内请安。”皇帝依允,目送着他出去了。      定权从中宫用过午膳才辞了出来,出了宫门,踏上轺车 ,望了道路两旁金吾一眼,放下帘幕,随手正了正头上冠缨,面上冷冷一哂,吩咐道:“回西府去。”      是夜皇帝宿于中宫,皇后亲自替他除了外袍,一面闲话笑道:“太子今日来过妾这里,倒比平日多说了好些话,还求妾再同陛下进进谏,说让陛下休再烦恼。”皇帝冷笑,道:“他今日在朕那里也哭了半晌。”皇后思量了一下,方小心劝道:“太子年纪还轻,陛下教训教训也就是了。他一个没娘的孩子,心事本来就比别人分外重些,陛下这般待他,他心里难过,岂不更加多心?”皇帝哼了一声道:“他心里难过?他是朕生养的,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皇后奇道:“陛下说什么?”忽见皇帝甩手进了内殿,遥遥只闻见了一句:“其心可诛!”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银如练,东风临夜,宫中府中,却仍皆一凉如水。       ☆、已向季春   齐王定棠从宫中回府进了暖阁,脱了外头衣裳,一面从接过宫人奉过的澡豆,在金盆中净手,一面笑对早已在阁中翻看书帖的定楷道:“想必你听说了罢?昨日三郎在陛下那儿倒是作了一出好戏。我听康宁殿的人说,哭成的那副模样,端的如雨打梨花,露欺海棠一般。他不做这太子,便到瓦子中去,未必不能成些事业。”定楷想象着太子当时的模样,不由也扑哧一笑,问道:“是康宁殿的何人说话如此刻薄,我倒想见识见识——只是他为人一向有些孤僻执拗,何以此次要一反常态?”定棠瞟了他一眼,冷笑道:“这便是他的精明处,他也是把陛下的心思都猜透了。李柏舟的事情虽是由杜蘅和大理寺出的头,谁都知道背后是太子和张陆正的指使。当年张陆正在刑部任左侍时便和杜蘅交好,杜蘅从清吏司郎中中脱颖而出,得以径迁刑侍乃至刑书,也是张陆正出的大力。冬审事小,太子却怕牵查出大事。他护杜蘅,其实是护张陆正,其实也是自保。两害相权,若你是三郎,你选哪个?”定楷皱眉问道:“这事就到此作罢了不成?”定棠亦恼道:“如今把张陆正从詹事府调开,也算疏远了他们。新任的詹事是何道然,少詹是傅光时,一个是肩上四两担子都抗不得的角色,一个干脆就是墙头芦苇。就跟三郎挨得那顿棍子一样,虽没伤筋动骨,总也算是皮肉之痛了。只是陛下和他都清楚,如今动他,还未到时候,不过是各退一步罢了。”      说着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按住定楷肩膀道:“这件事情是急不得的。朝廷如今还对外用兵,不过三年五载,待得顾思林马放南山的时候,也就是他储君的位子坐到头的时候,你我权且耐心等待便是。”定楷点头道:“话是如此说,只是自前年以来圣躬一向违和,若是一直这么拖下去,若到时真教他接了位,你我又该当如何自处?”定棠咬牙笑道:“你想到的,太子早已想到过,圣上也早已想过,是各怀着一副心思。陛下这几年圣体欠和,精力也大不如前。京里京外,六部上下,尽是顾党,李柏舟的事情,一时未审,竟遭他们摆弄在了股掌之上。事后亡羊补牢,查了几番,竟是滴水不漏,也只能借着这种事向他开开刀。太子这几年的性子是愈发的乖戾了,对你我兄弟也一向是衔恨在心。陛下虽是早就看不惯了他,但真正触了他大忌讳的,还是李柏舟那档子事情。看如今这情势,就说是有朝一日太子想学了杨英,只怕陛下也是信的。”   见定楷皱眉,面露怯色,又宽慰他道:“我也只是将难听的话说在前面,你不必过于忧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朝再怎样,也不过是陛下的一个臣子,陛下心里既存了这念头,你还怕他能翻过天去吗?——何况还有我在?”“定楷默了片刻,才又开口问道:“他的阁中可有什么消息传递出来没有?”定棠摇头道:“皆是琐事。你也知道他,比狐狸还多长了几颗心,性子多疑得紧,想叫他认真相信哪个人,是比登天还难。罢了,慢慢等罢吧,休存大指望,但也不可无安排。”接过宫人的奉茶,喝了两口,又补了一句道:“和他亲娘一模一样。”定楷倒似有了些兴致,问道:“二哥是说孝敬皇后么?听说太子的长相就是随她。”定棠笑道:“不错,所以陛下从前私下里跟母亲说过,一个男子生成那副模样,便属妖孽,偏偏是先帝喜爱到不行。”定楷又问道:“我记得孝敬皇后是定新六年薨的罢?所以第二年才改了元。那时我年纪还小,记不清楚。”又迟疑问道:“二哥,我为何听宫里面有人说她不是病死的,是教母亲……”定棠听了这话,登时沉了脸,呵斥他道:“住口!宫里旁的没有,多的只有蜚短流长,说这话的人当场就当打死。你误听到也就罢了,居然还存放在心里,还敢拿出来胡言乱语,还敢诋诟尊长!”见定楷白了面孔,复又好言劝慰道:“你还小,有些事尚且不懂。只是你要记住的是,你和我才是嫡亲的兄弟,若不同进共退,真让他得了天下,他待陛下和皇后尚且如此,你我在他手上可还会有活路?”定楷慢慢点了点头,道:“二哥,我知错了,你说的我都明白,其实因为是你,我才说这话的。”定棠笑道:“这才是了。”又问道:“你如今在临谁的帖?我倒是得了前朝几副好字帖,你来看看可喜欢?”      春日迟迟,午后的日影携了花影,渐渐游转到了廊下,有和风澹澹,扑入阁中内,夹着鸟声啾啾,花香融融,也翻起了一股翰墨书香。定权移开了镇尺,满心得意的看着自己所书的字帖,又四下一顾,招手道:“你过来。”阿宝见别无旁人,不知所为何事,走上前去,只闻定权笑道:“你过来瞧瞧孤这字比起庾稚恭来如何?”阿宝看了一眼,却是一篇临摹的五行字帖,行书近楷,圆转流动,俊秀飘逸,与原帖相较,几乎无两,内容却一时难以辨别完全。想了片刻,不知如何颂扬他方满意,遂小心回答道:“奴婢看不出来。既然殿下写的,那定然是极好的。”定权不满道:“这算什么话,什么殿下写的便好?——你说自己不是也念过几年的书么?”阿宝陪笑道:“奴婢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哪敢品判断殿下的书法?”定权闻言,倒似起了玩笑心,起身笑道:“你过来,写两个字我看看。”阿宝忙道:“殿下折杀奴婢了,奴婢怎敢擅动殿下的文具?况且奴婢本无根基,更兼砚草久荒,只怕有污殿下的圣鉴。”定权皱眉横了她一眼道:“人才来了没多久,事都做不麻利,敷衍的话倒学会了十成十——孤叫你写你就写,我还看不出来不成?”      阿宝听他言语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烦,略一思忖,心下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又发作了,便只得应道:“奴婢僭越了。”接过定权手中的牙管鸡狼毫,舔了舔墨池。不知是久不执笔,还是惊惶,手腕只是抖个不住,勉强抄了那帖子上的前两句,便满心羞赧抬起头来望着定权。定权看她的模样倒是可怜可爱,轻轻一笑,伸手拈起那张纸。那是一笔正字,初看倒也算干净漂亮,却究竟与骨架风度沾不上几分关系。不由笑道:“你倒说得诚实,你究竟写过几年字?”阿宝脸一红,道:“前后也有五六年,叫殿下见笑了。”定权笑道:“见笑倒好说,只是你这个样子,放在宫中,戒尺怕都要打折几条。”话既出口,忽又想起前尘故事,一时发了半晌的呆。阿宝见他面色难得的柔和,眉宇间隐隐流转着一派沉静儒雅气象,目光中似有暖意,融入窗外□,却又不似在看什么东西。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亦不敢出声唤他。定权半晌才自己回过神来,衔笑对阿宝道:“你来,我来教你怎么写。”声音甚是温柔,反倒让阿宝心惊肉跳,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僭越。”定权笑道:“你不必害怕,既已学过几年,不妨接着学下去。”见阿宝只是迟疑,便起身拉了她到案前,将笔交入她手中道:“你再写几个字我看。”阿宝无奈,只得又写了几笔,定权侧首打量,仔细替她纠正了持笔的位置,道:“你书真字,手去笔头二寸一分,指上用力全不在地方,你的老师没指正过么?”阿宝摇头道:“我没有老师,只是临过几年颜柳帖。”定权闻言,也不再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在纸上重新写下一句:“已向季春。感慕兼伤。”      他从身后贴来,衣上薰的沉水的香气,顷刻侵略了屋内原有的花香和墨香,阿宝一时只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的手指还是冰冷如前,可是此刻贴在她火烫的肌肤上,却是说不出的熨帖。她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把持着自己的手腕,一竖一直,一钩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间的失忆,不知此身为谁,今夕何夕,再无过往,亦无未来。      定权望着手中洁白柔荑,却想起幼小的时候,自己还是宁王的世子。也是这样的春天,母亲把着自己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母亲的手,如瓷如玉,那象牙的笔杆,在她手中,竟也被映得暗暗发黄。字如书者,婉若丽树,穆若清风。母亲含笑对自己道:“这就是你的名字。”阿宝忽觉他的手上加了两分气力,微微一惊,手腕一撤,那个“伤”字的最后一撇便偏了了出去,在纸上划出许长,锋芒刺目。定权这回过神来,只觉得心中仍在突突乱跳,亦怕阿宝看出了自己的失态。望了她一眼,见她也只是低头呆在那里,却连耳根都红透了。这才暗暗舒了口气,开口笑骂道:“孤好端端教你写字,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宝的声音低得犹如蚊蚋一般,只道:“没有。”望了一眼桌上,又慌忙道:“殿下,奴婢去催茶。”定权好笑道:“回来,把这几个字再写一遍,写不好,可要罚你。”阿宝低声道:“是。”按他教的方法重新把了笔,将那两句又抄写了一遍,定权看了看,叹气道:“你还是去催茶罢。”阿宝应了一声,如逃般急急向外走了,出了阁门,却见蔻珠静立一旁,也不知她究竟已在此处站了多久,不由讪讪叫了句:“贵人姊姊。”蔻珠嫣然一笑,温声道:“快去罢。”   阁内定权凝视那古帖片刻,另拣了一管长峰紫毫,纸上侧峰走笔,一蹴而就。      蔻珠进了阁内,见定权执笔呆坐,便走上前去替他整理案上字纸,将庾氏的原贴小心收回漆匣中,一面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东府可是要查殿下课业的。”正说着,忽看见定权方才新写的书帖搁置一旁,托起来细看了看,满心喜欢,不禁问道:“殿下的这幅字若无他用,赐了妾可好?”   定权斜睨她一眼,不知缘何,心下陡生不快,将笔一投,冷笑道:“轻狂事物,略略抬举你们两三分,便都忘了自己身份不成?”蔻珠的肩头轻轻抖动了一下,面孔瞬时翻做煞白,半晌才跪下谢罪道:“奴婢该死。”定权扬手道:“你也先下去吧。”蔻珠答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方至阁门,听得背后太子淡淡说了一句:“是孤心中不痛快,这字也未见佳,日后写副好的给你。”蔻珠停下了脚步,亦未答谢,亦未回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移步出门时正碰见阿宝捧着汤水进来,只抬头对她笑道:“殿下不高兴呢,你小心些。”      阿宝记得太子片刻前还是言笑晏晏,不过他既然一向如此,便也不足为怪。进了阁内,果见太子已沉下了脸,拉过纸来不知开始写些什么,此次却是修正雍容的正楷。闻她走入,头也不抬,冷冷吩咐道:“墨。”   阿宝依言上前,取过墨锭,在砚池中慢慢千回百转。沉水的香气退散,窗外海棠的幢幢花影,投到了她研墨的手指上,投到了太子握笔的手指上,也投到了案上笔架边,蔻珠方才索要未遂的那张粉笺上。罕见的昳丽字体,铁画银钩,光灿炫目,笔笔皆华丽,字字如金玉。虽以墨书纸,却有着勒石铸铁一般的刚劲锋芒。   适才未来得及完全辨识的文字,凭借这种法度森严的重新书写,得以一目了然: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本是几世前人的含混断章,这个现成春日的飞花流云、鬓影衣香却一一成了它最精准的注疏。字里行间浸淫着的不知缘由的失意和伤心,被富贵得咄咄逼人的笔画所妆饰,漫生出一派颓唐之极的靡丽。       ☆、惨绿少年   次日定权入宫,先事早朝,又在定棠等的陪同下出阁听过筵讲,兄弟说过了几句话,定权懒得敷衍,便先辞了出来。出了宫门,正想上东宫轺车,忽见斜剌里闪出一个穿绿袍的官员,向他行了君臣大礼,口中称道:“臣詹事府主簿厅主簿许昌平拜见皇太子殿下。”定权心中疑惑,四下环顾却再无他人,道:“许主簿请起。”那许昌平立定了身来,定权不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头戴乌纱襥头,身着绿袍,不出二十四五的年纪,一张清俊面孔甚是生疏,从前却未曾谋过面。      因为近年来,皇帝父子参商,自李柏舟伏诛后,非但三公三孤的加衔除顾思林外无人再得,左右春坊的职位大多虚悬,刚刚又将詹事府上下一干人等洗换得七零八落。直至今日,除了詹事和少詹,定权连詹府一干正官都未见全,更何况是一个协助勾校文移的从七品首领官。若非他适才自报出处,定权却做梦都想不到朝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此刻见他分明是等在宫门,心下不由疑惑,虚笑着问了一句:“许主簿安善?许主簿在此,可是有公务?”许昌平连忙躬身还礼道:“臣不敢当。只是臣确有一二谏言欲报知殿下,虽臣位卑言轻,亦望殿下折节降指,猥身辱听。”定权见他果然有话要说,只是不知所为何事,回首望了望宫门,无奈道:“孤愿闻许主簿赐教,只是此处说话大不便宜,我此刻便还西府,许主簿若有话,不妨过我一叙。”许昌平想了片刻,方答道:“臣谨尊殿下令旨。”定权见他年纪轻轻,行动说话倒是颇有些书生气,一板一眼到可笑,遂一笑上了车。一路左右无事,胡乱猜测,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个芝麻官到底有什么话非要截住自己说不可。      过了午后,内侍通报,说许昌平果然以詹事府主簿的名义拜谒储君,定权也便更换了衣裳出来接见。两次三番施礼如仪,许昌平方才坐了。定权又教人前去煎茶,既不知他来由,仍是虚礼问道:“许主簿是前几日才上任罢?”许昌平答道:“臣忝列寿昌六年进士科,以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授礼部太常寺博士,此次任满,转迁詹府主簿。”他的功名寻常,经历亦寻常,定权随口敷衍道:“哦?太常博士是正七品,詹府主簿厅首领是从七品,为何转迁反倒委屈了主簿?”许昌平却不述缘由,只是正色道:“臣是带七品衔转,何况詹府佐导青宫,责任重大过于其它,何敢言委屈二字?”   他既然提到了公事,定权也便笑道:“许主簿无需多礼,既到了此地,请直言便是。”许昌平听了这话,倒也不再客气,劈头问道:“臣有一事请教,殿下日前获罪,可是为了去岁李江远狱事的缘故?”定权闻言,登时心下一沉,他在西苑驻足不出两月有余,虽则对外说了的是抱恙休养,但朝中知晓他其实是被皇帝处罚禁足的也不在少数。许昌平身在詹事府,听说了并不奇怪,只是个中真正缘故,除了皇帝齐王等数人,并不为外人所知,许昌平不过一个七品小吏,非但知晓得如此清楚,居然还敢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的说了出来。      定权想到此处,一张脸早已变色,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说道:“日下朝中流言四起,说陛下与孤失和,这种诋毁天家的昏言昏语,轻里说是在朝传谣,重里说就是大不敬。主簿虽是初迁至詹府,却也到底十年窗下,三载为官,断不至出言如此轻浮。这话是主簿从何处听得的,抑或是何人教主簿说的?”许昌平却并未惊惶,一拱手道:“殿下不必疑心,不是陛下教臣来的,也不是齐王教臣来的。只是臣身为詹事府属官,职守本就是辅弼殿下,臣不过欲以一己之绵力,为殿下尽忠而已。”定权倒不妨他一口便辩白得如此明白,心下更是疑惑,良久方道:“辅佐孤,上有詹事,左右有坊局,整个衙门里难道只剩你一个总杂务的主簿了不成?”许昌平道:“臣知殿下必不信任臣,只是臣还有一语,欲请教殿下。”定权望他半晌,终是点头道:“你说。”许昌平道:“李江远在中书省内的空缺,已近一载,陛下为何仍不卓选递补?”说罢也不待定权作答,躬身施礼,竟自扬长而去。      定权面色阴沉,驻留原地,再四思索,走回书案前,援笔写了一张字条,方吩咐身边一内侍道:“去将詹事府的主簿再请回来。”    ☆、半面檀郎   西府的内侍骑了快马,跑了两三条街,终是截住了一路走马观花的许昌平。      许昌平整顿衣衫,再度施施然入阁,微微一笑,四下里稍一环顾,朝定权行礼道:“臣拜见殿下。”定权这回倒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手让座道:“许主簿请吧。”许昌平亦不再推脱,道了声谢便撩袍坐了,问道:“殿下召回臣,可有令旨?”定权着人将奁中纸条交给许昌平,笑问道:“如此举动,主簿没有异议罢?”   那是一张寻常纸笺,其上只有寥寥数字,前无台头,后无落款,无章无印,许昌平面上却微微改变了颜色,喃喃自语道:“金错刀?”   定权笑道:“许主簿果然博识。”许昌平摇头道:“实在是殿下文翰名噪天下,今日始得瞻仰,臣不胜荣幸。”将那字条亲手奉还定权,方道:“臣并无异议。”   定权嘴角一扬,微微笑道: “既如此。便请借许主簿慧眼一观——中书省的空缺,陛下究竟会推举何人?”   他问得直白,许昌平也答得直白:“依臣之浅见,陛下大概是谁人都不想用了,殿下以为然否?”   定权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道:“愿闻其详。”   许昌平道:“臣此语有谤君之嫌,先请恕罪。李江远一狱,于世人眼中,起于帝师,兴于法司,其利尽归于殿下。岂不知本朝鞫谳之严,远甚从前。李柏舟身处高位,又在议贵之列。此事若不得陛下默许,纵然网罗编织再严密谨慎,又焉得最终成狱?”   定权仍然不置可否,接着问道:“今上英主,光明烛照,依主簿所言,何以会容许臣子弄权,以蔽天听?”   许昌平道:“陛下所为无非二字,集权而已。”   定权心下一惊,击案低声呵斥道:“你大胆!”   许昌平面色不改,离座跪倒,正色道:“听者若非藐藐,言者则必谆谆,臣虽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于度外之觉悟。请殿下容臣禀报完毕,再发落亦不迟。”   定权默视他良久,举手示意,阁中侍者尽皆无声退下。方开口道:“孤此处并无洞开之水亭,亦无划灰之火箸,效不得李宋故事,还请主簿慎言。”   许昌平略笑笑,以示知情,道:“殿下母舅顾氏一门,簪缨旧族,三朝亲贵。国舅自先帝皇初末年始即以枢部尚书的身份辍部务提督京营,定新年后又以长州都督的身份镇守长州,以御外虏。虽近年陛下分将分兵,国舅掣肘甚多,但军中旧部仍为可观。长州乃本朝北门锁钥,襟山带河,国舅镇于彼,进可击虏,退可守城。势重权危,世人共识。”说到此处,突然转口问道:“臣数年前曾到过长州一次,登危城深池而望大漠弓月,乘万里长风,似可想见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不知殿下鹤驾可曾至于彼方?”   定权哼了一声,道:“生于深宫,成于妇人之手,孤便是实例。我连京师都不曾出过,何况边陲重镇?”   他面色悻悻,许昌平只作未察,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而李氏其人,出自高门,又是当年科举中的探花。起初以文官领军职,其后又以军职转枢部,枢部转吏部,终至入相。与旧贵相较,自属后起新秀,然朝中军中两头勾引,又与齐藩丝连不断,阳奉阴违,首鼠两端,把持省内,使参知平章皆同虚设,全赖部中吏刑二衙与之抗衡,只是如此一来,又使政令难行,虽天子诏敕,不免屡成虚空。”   他抬头看了定权一眼,右手按了按膝盖,方冷笑道:“外有强将,内有强相,卧榻之侧,酣眠虎狼,殿下如处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寝?”   定权目视远方,良久方抬手道:“主簿起来说话。”   许昌平站起身来,大略整了整身上服装,走到定权身后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强之念,想来并非起自这一二载,无非是借着殿下的处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罢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处暗,此役一毕,恶名尽数殿下,而隐利归于圣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于藏弓烹狗,更在祸由自揽,却终究不免与人作嫁。”   定权年来心中所虑所恶,不妨被这个七品小吏点化得明明白白,一时间连两太阳都突突乱跳,摇头笑道:“主簿这话,若无凭据,果然酌尽黄河之水,也洗不去一个谤君的嫌疑了。”      许昌平在室内踱了几步,但见陈设并不奢侈而洁净却如明镜台,想象他平素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说凭据,臣愚昧,只敢妄测——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宫,距离臣奉职的新衙门仅隔一道御沟,一堵宫墙,可臣今日谒见殿下之所,为何却在此既无水亭,亦无火箸之处呢?东宫修缮两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迟迟不诏殿下还宫,怕未尝没有给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间罢?”   走到定权面前,止住脚步,又道:“又譬如本朝制度,太祖所创,东朝宫臣,上有詹府,下辖两坊一局,员属皆由朝臣兼领,职事相通。圣虑长远,所为者,无非系宫臣朝臣为一体,不至使东宫班贰另成体系。陛下明知吏书大人为帝师门生,又有交游之嫌于旧贵,何以竟使吏书为詹府领袖长达四载,至今方予解散拆除,而使昌平晚辈小子,始有机缘侍奉青宫,这其间的深意,也是臣辗转反侧,揣摩不得的。”   定权依旧摇头咬牙笑道:“主簿这话还是不近情理——果如主簿前言,或者在主簿眼中,孤竟然愚顽至斯,不察陛下圣意而甘为逐兔走狗?”   他迄今不肯松口多吐一字,许昌平只得叹气:“如今情势,将军在外,殿   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将军;而将军欲以殿下抗陛下,殿下身处其间,极力斡旋之余又要谋划自保,风波险恶,行路艰难,可想而知。李狱之后的祸事固为远虑,如剑悬顶,波及未来。而李氏齐藩之祸却属近忧,如剑指喉,危及眼下。殿下先谋保全,再图将来,策划英明,见识长远,岂是臣能够全然领略的?”   定权冷笑道:“主簿过谦。只是若依主簿所说,这局中人今后又当如何自处?”   许昌平道:“如今六部,吏刑多亲殿下,枢部则控于陛下,工部不足论道,礼户事不关己,摇摆无定。钧衡之位绝不可如陛下之愿悬而废,中书令若成虚位,则三省皆不免成空中楼阁,陛下直掌部中大政庶政,冢宰为六卿之首,首当其冲的便正是张尚书,陛下届时岂能容他,他一旦摧折,则殿下断臂矣。钧衡之位亦绝不可如殿下之愿举而存,便是一时得由张尚书领衔,未来未必不成李柏舟第二。”   定权点点头,问道:“哦?那么主簿的见解,却是怎样最合适?”   许昌平一笑道:“这等国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员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费心调停,即不能做到有益于陛下又有益于殿下,或能做到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于陛下处免生许多枝节不说,则李氏一事,说句市井铜臭之言,到底得利多些的还是殿下。”   见定权毕竟沉吟不语,又道:“陛下日前之举,在殿下看来,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圣心,却也需要殿□察。陛下平素最忌的,便是殿下在朝结党,李氏一狱,不论殿下有多少苦衷,无论陛下事先察与不察,罗织之严密,手段之凌厉,凡举君父尚在,臣子便为此状,为人君者怎能不心惊?   朝事纷争,谁能担保日后再无类似□?长此以来,父子间芥蒂难免愈演愈深,初为疥藓,终成疮痈,以至于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为诫殿下,一为告世人,这且休论。只是殿下日后对陛下和臣下当有的态度,还请殿下深思。   臣进奉殿下八字,不胶不离,不黏不脱,这是殿下御臣下当有的态度。   温柔和顺,尽善尽美,这是殿下事陛下当有的态度。”   见定权沉了脸,又冷笑一声道:“臣知殿下心内不豫,以臣易地臣   亦不豫,但请殿下听臣把话讲完。陛下为父,则殿下子逆父为不孝;陛下为君,则殿下臣逆君为不忠。若是殿下最后得承大统,万里同风,史笔捏在殿下手中,这终究不过一件小事。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来,辱身生前不说,百世之后,谁人还能得当日之情,谁还会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权微微摇头,自嘲一笑道:“今上圣明。”   许昌平看在眼中,道:“陛下信否,决于陛下。殿下为否,决于殿下。臣说的本就不是一事。殿下努力至此,其中艰难辛苦,臣不敢思且不忍思,若因为这点面子上的事情给了他人口实,则臣深为殿下不直。”   定权点头道:“主簿还有什么话,不妨全都说出来。”   许昌平沉默许久,突然额手行大礼道:“臣再有话说,便是族灭之语——终有一日,虏祸既平,大司马功到奇伟,即为罪名。天地虽广阔,何处可避秦?国舅若不保,殿下又何以自安?这一条,想必殿下心知腹明,陛下亦洞若观火。殿下所能用的时间,不过是这三四年而已。长州去国甚远,京师又为上直京军两衙共三十六卫拱璧,未雨绸缪之事,只怕殿下也要开始顾虑了。”   定权阴郁的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惊悸之极,言语反到平静:“今日之语,孤并未听到。只是主簿就真相信今日之语,孤此处人亦未听到?”   许昌平道:“这正是臣接下来要说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旧臣。只是殿下今后必当如邻渊履冰,不可轻信半人。凡事务须详察细访,躬亲思量,便是臣今日这番话,也请殿下仔细忖度,然后决定去存。这西苑虽无亭榭,却要有池壕——勿放风雨入,勿放波澜出。”   定权依旧不置可否,淡淡问道:“今日之语,孤并未听到,或者孤此处人亦未听到,则主簿何所求?”   许昌平道:“臣朽木驽马,不堪承重驾远。所幸者无非职事便利,位近前星,若可效犬马驱驰之劳,则臣或可堪一用。”   定权笑道:“这是一层意思——孤是问,主簿所求何?”   许昌平拱手道:“朽木驽马,不敢望腰黄服紫,亦不敢求汗青遗名,若日后得伴鹤驾,再登楼览月,则臣愿足矣。”   定权大笑道:“人心原非如此,世情原非如此,主簿设身处地,或可谅孤之多虑多疑。主簿不明言委屈,孤如何敢倾心依赖?主簿既已舍业至此,缘何反不敢开诚布公,置腹推心?”      许昌平抬眼望向定权,但见他嘴角衔笑,一双黯黝黝的瞳仁中却是冰凉的,半张面孔叫窗外夕阳映得血红,半张面孔却笼在屋内的阴影中。这样一张面庞,如果真心笑出来,不知当何等教人如坐春风,可是现在这样子看上去,便同看现世鬼魅一样,凉自心底。他若是个闲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拥美唱和,设酒飨客;若是个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马,结社会友;若只是个市井小民,亦可闾里相聚,斗鸡弄狗。可却偏偏生在帝王家,不足二十岁的人,只能在这满院紧闭的残阳之中,带着没有半分笑意的笑脸,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则何以偿腹内不可彰之私心?   许昌平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殿下可是有过一个嫡亲妹妹,谥号咸宁,续齿为定,闺名讳柔,小字阿衡?”   那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入定权耳中。定权只觉手足冰凉,半晌才哆嗦着举起了手,指着许昌平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金瓯流光      阿衡,阿衡。定权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他如何能够忘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妹妹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是记得,她是那般可爱可怜,桃花一样的小嘴,刚刚学会含混不清的喊哥哥。   是许多年前一个春日,因促狭而复古的廷臣们私下里所谓的顾太子仍然头总两角,笨手笨脚地将幼小的公主抱在怀中,问在一旁含笑坐着的母亲:“阿衡长大了,也会像娘一般好看吗?这么小的脸上怎么贴花子呢?她的头发也能够高高的梳上去吗?”他俯下头去亲亲小小公主的眉心,自觉对她的心爱仅次于对他的母亲:“不知道阿衡的夫婿现在何处?我可不能叫他随随便便就把阿衡娶了去。”顾氏皇后身边的宫人们吃吃笑了起来:“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兄长在,我们将来的驸马都尉可是有苦头吃了——只怕也会伤了妹妹的心。”不知道为何刁难驸马就要伤害公主的顾太子糊里糊涂地也跟着笑了。贵重的纨扇隐蔽了顾氏皇后著称于世的美貌,贵重的教养则隐蔽了她妙目中真实的神情,只可见她如云乌发上的步摇来回摆荡,于春光下漾出的灿灿金辉,映入了顾太子笑弯的眼角中。那片金辉中纠缠着一两声低低的咳嗽——公主的出世给皇后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欢乐,也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不可忽略的损伤。虽然她一双儿女的父亲并不在身边,或者他正在陪伴赵妃和她的儿女,但是在顾太子远比同龄人敏感和早熟的记忆中,这情景已足够永成最珍贵的吉光片羽。      妹妹突如其来的夭亡,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摧肝断肠的悲痛,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的沉疴,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的薨逝,父亲的冷漠,还是宫中的流言。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陈年的疮痂,又被揭起,下面的伤口却从未曾愈合,反而沤出了脓血。刻骨的怨毒,如酒一般,越酿越陈,一时之间,翻腾而起,五脏六腑,皆被毒药腐蚀了一般,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有知觉处,无知觉处,都在隐隐生痛。      头上双角已经总成发髻的顾太子萧定权,手足无措的被遗弃在多年后的春日中,虽然极力克制,却仍然惊觉满目的金辉突然翻做了残阳的血红。他努力在一地血色中寻找到了面前之人,嘶哑了声音:“你都知道些什么?公主的闺名你是从何处知道的?”      许昌平听他嗓音都变成了他人,心底也暗暗惊骇,扑通一声跪倒,叩首道:“公主的一个保母宋氏,便是臣的养母。”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风干了定权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慢慢安静了下来,颓然坐倒道:“说。”      许昌平道:“公主薨逝当晚,臣母轮值,并不在公主阁中。事后查究不出缘由,陛下说是宫人失职,要将侍奉公主的宫人尽数处决。是孝敬皇后以为臣母几经刑求,并不知情,做主赦她出宫。臣幼年失怙,稍长失恃,全赖养母抚育,臣始得成人。养母待臣之恩,既同亲出,又等再造。母亲常言,皇后慈圣,无以为报,由是感念终身,至死不忘。今臣欲报之于殿下,即臣母欲报之于先皇后耳。”      定权呆坐了半晌,自觉头脑有了些虚空的清明,方开口问道:“许主簿请起吧,我记得你的母亲,她的眉心可是有一粒朱砂痣?”      许昌平起身道:“殿下颖达,只是臣母的痣生在眼角。”      定权淡淡一笑:“是么?那时我年纪太小,记不清了。”又道:“孤在此谢过主簿。主簿言同珠玉,孤敢不重视?且君母于吾妹有保育之恩,君亦算是孤的半兄。”      许昌平连忙辞道:“殿下如此移爱,臣如何承当?先皇后于臣母有生死肉骨之恩德,臣必结草衔环以报殿下。”      定权笑道:“许主簿不必如此客气了,主簿蓍簪不忘,存心难得。”      许昌平垂首道:“臣虽不敏,亦知丝恩发怨,皆有所报。”定权点点头,眼前的血色已逐渐退散,起身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去,替他整了整衣领,道:“许主簿果真是披褐而怀金,只穿这绿袍实在可惜得紧。”他寒凉的手指擦过了许昌平的脖颈,许昌平未料他忽为此举,连忙回避,回过神后谢罪道:“臣无状。”定权收回手微微一笑,只道:“如此方信,许主簿亦属凡人,否则倒叫孤不敢亲近了。”许昌平凛然一惊,方察觉自己的层层重汗,早已经湿透衣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大内的钟声传到此处,只剩悠悠余音,这已是到了要闭宫门的时节。定权笑道:“孤日后有了疑惑,还望主簿不吝赐教。只是今日天既已晚,孤却并不敢留饭。不知主簿以何代步而来?”许昌平道:“臣骑马来的。”定权笑道:“我叫人备车送主簿回去。”许昌平辞道:“并非臣不识殿下厚爱,只是如此,反倒惹人耳目。”定权这才作罢,亲自将他送出了殿前龟首,静立门扉之间。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信步入室。   命人唤过近侍亲臣,吩咐道:“将这条子送给吏书张大人,让他彻查此次詹府和坊局新任职官的功名和宦迹。再去把詹府那个新上任的主簿,是何地人,他家中都有谁,他在京中住在何处,都做过些什么事,都见过些什么人,细细问清。——这桩事情不要惊动旁人。”      见亲臣一一答应,领旨而去,定权这才慢慢坐了下来,抚了抚额头,伸手去取茶。乳花早已破尽,余下凉透的碧色茶汤。建盏内壁上一滴滴幽蓝的曜变天目,两三萍聚,如同暗夜里闪烁的一只只鬼蜮的独眼。他心中焦灼,在那些眉眼的窥视中喝了两口冷茶,忽而头皮发麻,扬手便将茶盏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将案上烛台,文具,书籍皆扫落了下来,方觉心中渐渐平和。蔻珠和阿宝听到室内巨响,急忙跑进来查看。只见定权剪了手,踏着一地狼藉,正在向门外走,看到她们,安静地吩咐道:“收拾一下,也好。”      廷中有溶溶夜色,半爿明月已经排云而出,虽非望月,却也皎皎可爱。东风乍起,翻起满院花草香,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和如水月光一起凐湿了他的袍摆。定权在庭中静立了片刻,舒了口气,,吩咐道:“将晚膳摆到后苑水榭中去吧。”他年来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两旁内侍忙连声答应,去报告了周午,张罗不歇,周午又赶来问定权可否要宣良娣等前来相陪。他兼任月老的志趣是随时随处的,并非只在月下,这一回定权却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厌烦的摆了摆手,道:“多余。”周午碰壁已惯,并不以为忤,提灯亲引了定权前行,见食案摆设水榭中央,周遭中涓提灯,宫人秉烛,映得四下里白昼一般,便知道众人的耳朵又有一场劫难。果见定权皱眉道:“游春重载,月下把火,这种煞风景的事情,难为你们做得周齐。”只得又张罗着替他驱散了一干人等,命他们退至远处,遥遥守望。      定权并无心吃饭,坐下后便把盏自饮。同酒浆一起慢慢斟酌的还有那个许昌平说的话。当日妹妹夭折,他在中宫守着母亲哭泣,哭累了便没有还宫。母亲以为他熟睡,而轻声嘱咐亲信女官的话,别的他都不记得了,唯有一言记忆犹新:“你亲自送她出宫,此事切勿使陛下知晓。”后来回想,他所以记得这话,大约是依仗了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快意——因为教养贵重而对种种不堪境遇永远只是沉静接纳的母亲,竟然也会有忤逆至尊的决绝。凭着这点快意,当年尚未懂事的他,默默地牢守了这个秘密,一厢情愿的与母亲分担了这欺君的罪名。当时知情者皆已不在,他如果相信心如渊囿的自己,就应该相信竟然察见渊鱼的许昌平。   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精明、亲密、隐蔽而又名正言顺。恰如此人所言,王事已盬,藏弓在即,皇帝下诏移宫是迟早的事情。詹府刷新,自己若不能从中选择出新的亲近,日后东宫和朝臣的交通必将大不便利。   他的言语并无破绽,他的出现恰到好处,他的精明无懈可击,他的身份也合适不过。而自己的恐惧,也正来自于此。   他今日穿的是官袍,是因为他本是詹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来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骑马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同自己索要官爵,无非是想示意,眼下的高爵厚禄转移不了他,他不会因此倒戈他人。他知道自己读得懂他的精明,于是不加掩饰的将这些精明展示给自己。那么他肯定也知道,越过精明的人,便越难使人相信。这个便是他下给自己的挑战,如同一枚空钩,愿与不愿,全凭君意。   他是在赌博,赌自己敢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在赌博,赌他可不可相信。   定权站起身来,向前踱了两步,向波心伸出手去。月色如水,月色如练,月华满袖,月华满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笼在梨花上,整个天地间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华,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梦中。这所有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豪华的赌博,他们抵押的是性命身家,博求的是千里江川,万里河山;是出将入相,荫子封妻;是生前显贵,身后哀荣。是终有一日,能够心中安乐,再来赏这清明月色。不知长州的月色与京师相比,有几分不同?照在甲胄上与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与照在丝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样的罢?听说月下的大漠,与千里雪场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这片生养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依周午命令远立的几个侍臣眼见定权步履踉跄,似是中酒,连忙上前劝解。定权的酒量原本有限,又是满腹心事,饮了几杯,此时已觉得头晕目眩,也就顺从地任人搀扶,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暖阁之中,蔻珠见他脚步虚浮,醉态可掬,忙吩咐人为他   备解酒汤,又教阿宝端了上来。定权也不去接,就着阿宝手中喝了两口,便推了开去,踉跄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牵着她衣袖摇摆,侧脸凑到她耳边道:“来给孤梳梳头罢。”他素来修边幅,每日里都要打散了发髻重新绾结,常日都是蔻珠服侍他梳头结发,阿宝也一向司空见惯。只是今晚这般的做态,却是没有过的。眼瞧着蔻珠帮他除了袍服,只觉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终于见着二人皆不理会自己,还是悄悄退了出来。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间,倚窗而坐。残烛摇曳,无边的夜色从窗外欺压上来,将她剪裁成一片单薄的纸影,贴在了窗棂上。      定权散发从榻上起身,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面孔,半晌方对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坐坐。”蔻珠见他神情寥落,敛起衣襟,叹了口气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让妾陪陪殿下吧。”定权摇头笑道:“不必了。”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话要讲,但终究只是说道:“不必了。”   蔻珠依言掩门退出,定权这才扶案站起,只觉乏到了极处,头脑中却分外清明。往事碎裂一地,铿然有声,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锐利的锋芒,他赤足蹈踏于其间,稍稍动作,切割催剥的剧痛,就从足底蔓延心底。他本以为不论怎样的疼痛渐渐便都会被淡忘,谁想到再翻起来,依旧锥心刺骨,如行无间地狱。父亲正在皇宫中想什么?哥哥正在齐王府内想什么?那个许昌平正在家中想什么?本该属于阿柔的驸马,此刻又在何处想什么?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想算到,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母亲从来不是这样教自己的,她要自己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抚近柔远,下车泣罪。可是他已经做不成那样的人了。他踏着满地的狼藉,伸手划过一尘不着的镜台,可抬起手来,满指都是黑的。这室中教他们打扫得再干净,他依旧觉得尘埃满布;虽则身上襟袍胜雪,他依旧觉得穿着的是一袭缁衣。就连窗外皎皎的月光,投进来也变得暧昧污浊。      似有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他也懒得着手去拭。只有在这时,他才真的承认自己无比孤独。在这世上,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谁人都不能相信,他能够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这片坚壁清野的孤独中,他决定再赌一回,只是为了那长州的月色。    ☆、所剩沾衣   就在定权思想到许昌平的时候,许昌平也已经到了京东交巷的家中。将马系在了前院,拍去衣袍上风尘,这才抬脚进了屋内。家中老仆耳聩,此刻才听闻到他已经回归,忙上前问道:“相公回来了?我替你端饭去。”许昌平点头笑道:“好,我已饿得紧了。”饭食上桌,甚是简陋,不过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他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边吃边随意翻看,忽读得坤中一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在思想起太子的言语神情之先,却思想起了他给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   那张字条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究其内容,却必是给张陆正无疑,据其书法,也必是太子手书无疑。太子的业师是本朝书法大家,太子虽然年轻,于书道上却极有成绩,楷、行、草皆工不论,更在老师的基础上自创新风。虽不离行楷范畴,而用硬毫劲走,多骨微肉,横竖收笔多回峰,撇如刃锐,捺似钢折,勾挑处的姿态速度极其讲究,有鸾凤引首之美态。人谓其字如青铜剑嵌入金银丝,锋芒毕露,雅贵兼重,曾有名书家形容为:铸错丽水,碎玉昆山。所以朝中又名之为“金错刀”。此等书法不易藏拙,全赖笔力支持,模仿极难。更兼太子平素爱惜毛羽,鲜少弄技,连写给皇帝的公文都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见识者其实不多。朝中有一传言,道某日太子应一翰林之邀,赴院中观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副,力压群议,指为伪帖,陈述缘由,说到得意忘形处,脱口道:“譬如孤的这手字,除去双钩填廓,或可勉强形似,当世只怕还无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后人辨伪的辛劳。”其事则未必真实,但据今日亲见,太子平素写给近臣的文移不落款印,审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确也不假。   如此自负又如此谨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写的那张字条其实就知道了。他的自负矜傲一定会接纳自己,他的谨慎敏感一定不会全然信任自己。看来日后与这位主君的相处远比自己的想象不易,许昌平放下了手中书册,抚额低低叹了口气。   定权派出去的使臣颇能成事,不过六七日的功夫,便达成使命,向定权交差。定权手中正取了把错金小刀在开一卷新制成的藏经纸,见他入室,问道:“可都查问明白了?”使臣复命道:“是。”   定权放下金刀,道:“说吧。”使臣报道:“吏书大人避开稽勋司,亲查了詹府官员的贴黄,那个许主簿祖籍郴州,今年二十三岁,寿昌六年进士,名列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定权“哦”了一声,奇道:“竟是这么年轻。”使臣道:“正是。据说他的生母与人私通,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他家中再无旁人,只得跟着已嫁姨母生活,他姨母当时新婚不久,夫婿正好调职入京,便也带了他到京中生活。他的姨丈姓许,是个忠厚人,收了他为养子,他也就改姓了许。”定权道:“原来他的姨母便是他养母。”这使臣点头道:“正是。——他的养父调入京中当差,是旧宫的侍卫,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舍了差事,带着一家子回了家乡岳州。他科举名次寻常,所以并未入翰林,破了大把的钱钞四方疏通,这才留京师入了礼部。在太常寺三年,并无成绩可言,岁末考察,考语只是寻常。此番赶上詹府人事变动,主簿一职出缺,傅少詹本是太常卿,平素与他相处甚欢,便将他也带了进去,不过太常寺的同僚者也有说其间有收受之情,只是他入詹府,比先前还降了半级,是以此说并无几人相信。听说他在太常寺时好打听是非,但是到詹府中时日有限,只是老实坐班,还没有做过别的事情。”定权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使臣道:“他自己带着一个老仆一个童子在京东赁的一间房子。他家乡尚有两个表兄弟,他养父还在,养母已经亡故。岳州离京师不远,臣亲自去走了一遭。”定权略一思想,问道:“她养母不上四十岁的人,怎么就亡故了?”使臣道:“这个所知不祥,想是疾病。”定权又问道:“他的两个兄弟,都有多大了?”那使臣一愣,想了想方答道:“大的约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岁上下。”定权点了点头,道:“此事办得甚好,也劳动你了,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吧。”使臣赶忙谢恩,这才退了出去。      定权掐指计算,许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与咸宁公主生在一年,定新四年他家人离京,当是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前后后,严丝合扣,毫无破漏,看来此人此事果然未曾说谎。他舒了口气,顺手裁出一页纸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封好交付给近侍,吩咐道:“将这个送到詹府的许主簿府上去。”      许昌平接过信函,只见封上没有半个文字,函中亦只有一行字:“高树多悲风。”稍一思忖,提笔在下亦提了五字,对信史道:“烦请转呈殿下。”信使返回呈上回函,定权展开看了,却是一句:“飞飞摩苍天。”不由笑了一下,将那张纸团了,顺手扔进了书箧中。朝廷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后,晴丝袅袅,两个同样玲珑剔透的人,在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礼部以今春少雨,奏请皇帝行雩祭之礼。皇帝以国朝年来用兵,全仗农桑根本,不敢怠慢,于三月二十七日始,下令群臣致斋三日,其间命太常卿傅光时省牲,又亲自填写祝版,告庙行礼。至正祭当日,御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换祭服,亲行祭祀。回返后仍需再至太庙参拜致辞,至此方为礼成。国朝制度,太子虽无需陪同皇帝同祀,却需留宫守居,以亲王戎服侍从,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权自二十六日便携齐王赵王宿在了宫内,沐浴斋戒。直到三十一日皇帝从太庙还宫,前去问安侍餐,顺带聆听皇帝各种没完没了的教训,直到皇帝睡下了,这才和二王出宫。三人也皆是累到精疲力竭,饿得头晕眼花,也懒得再虚以逶蛇,在宫门口互相作别,便各自上马,打道还府。      周午早已携了人在西苑宫门迎候。定权顺手将马鞭扔给他,进了中廷,先有数人上来帮他换了衣服,又奉上饮食。定权饿得狠了,此刻反倒吃不下去,勉强吃了几口鱼羹,便想歇宿。周午见他起身,连忙跟了上去,定权皱眉道:“我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说。”周午望了望周遭人等,面上作难,支吾不肯言语。定权虽则心中烦郁,倒也无法,只好带着他进了暖阁,没好声气问道:“究竟何事?”周午从怀内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与定权,定权接过一瞧,登时变了面色,这才回想起今晚随行宫人中不见那人身影,作色问道:“可查过了,是真是假?”周午答道:“具已查过,她家人确实拿了齐王府的薪养。”定权呆了片刻,忽而举手将那信纸摔到周午面上,厉声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周午见他发作,只得垂首小心应道:“殿下入宫当日,蔻珠便领了牙牌,易服出宫,这信不知是谁投在臣门内的。臣不敢等闲对付,忙派人跟踪,随她直到家门,见有人乘车登门,进屋片刻,便驱车折返。臣的人一路跟寻,见那人下车入了齐王府的后门。臣这才敢拿了蔻珠询问,如今她皆已认承,自宫中时便为齐王收买,直至随殿下婚礼入西苑,为其耳目之用。”定权面色雪白,半晌才问道:“她的牙牌是何人发放的?”周午略一迟疑,还是照实答道:“殿下素来有宠于她,何人不知此事?自有上下人等趋奉。她但凡差个人去领,不拘什么事体,总也少有不与的时候。”见定权咬牙不语,又劝道:“殿下休要生气,臣早便说过,婢作夫人,乃是祸事。殿下这几年疏远良娣孺子,又无子嗣之出,臣忧心不已。而今索幸天生有眼,不使卑鄙之人再惑圣主便是了。”定权勃然大怒道:“什么叫做天生有眼?阴私揭密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这西苑教你管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要生气?我的人你想拿便拿,我还有什么胆子敢跟你生气?”周午忙叩头谢罪道:“臣确有失察之罪,任凭殿下处置,但臣一片深心,还请殿□察。”定权喘了口气,又问道:“人现在何处?”周午答道:“关在了后苑,等着殿下发落。”定权想了想,挥手道:“先关着吧,孤乏了,要去歇息了。”看见那张信仍躺在地上,怒火复起,道:“收好了它,这西苑便翻过了天来,也要彻查,就从孤身边的人查起。”说罢径自走到榻上躺了,周午只好答应着退了出去。      阿宝等服侍在侧,为他脱靴濯足,定权一脚蹬翻了铜盆,喝道:“滚下去!”阿宝虽吓了一跳,亦知他是为蔻珠之事烦恼,便也不声响,示意余人先行,自己静悄悄收拾好了方从阁中退出。定权半夜无眠,心中焦灼,辗转难安,鸡鸣时分总算朦胧睡去,又是杂梦缠绵。次日被窗外雨声惊醒,起身方知已经睡到了午后。      周午将蔻珠带入暖阁之时,她仍穿着出宫时穿着的内侍衣裳,鬓发也有些凌乱,面上微带凄色,却少惧色。定权手托金盏站立在窗前,背对着一天风雨,见蔻珠要行礼,举手吩咐:“不必了,你抬起头来。”见她依言举首,平静问道:“都是真的?”蔻珠点了点头,轻声答道:“是。”定权素来脾气欠佳,此刻听了这话,却并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只是向前走了两步,扬手将那盏中凉水泼在了蔻珠脸上,淡淡道:“贱人。”他脸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蔻珠心中不觉大恸,沉声道:“妾服侍殿下四载,腆颜荐枕亦近二载,深感殿下之恩,自问并不曾做出过辜负殿下的事情。”定权轻轻一笑,道:“这皆是婴儿说梦之语,拿来骗骗我,也是好的。我待你不过平平,也不曾加恩于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当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伤心摇头,却不再答话。擦了一把脸上茶水,走上前去,伸手温柔帮他理了理睡起时蓬乱的鬓发,就势慢慢回过手来,加于额上,跪倒叩首道:“妾今日之罪,咎由自取,任凭殿下处置。”定权站立了半晌,方开言道:“你回家去罢,你在宫内的一应事物,也都由你带去。将来成家立业,有一刻半刻还记得今日的话,便不算对我不起了。”说罢拂袖进了内室。蔻珠目送他身影远去,低低说了一句:“殿下保重。”      蔻珠被人解送着从报本宫离开,一路上皆有宫人内官在远处指指点点,见她一行走近,便各自散去。唯有阿宝一人在她门外廊前,静立以待。蔻珠望她一笑,道:“我要走了,你既在此,便烦你帮我梳梳头罢。”阿宝跟随她进入室内,架起妆奁,替她解开发髻,问道:“贵人姊姊想梳什么样的头?”蔻珠微笑道:“我在宫籍上,仍是在室女。如今回家去,就为我梳成双鬟吧。”阿宝答应了一声,用梳子将她一头浓密的青丝从中仔细分开,挽结成鬟。蔻珠看着铜镜中二人的脸庞,突然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个模样罢。”阿宝低声道:“是。”蔻珠道:“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小姑娘一时成功了,最终却不知是福是祸。可是后来看你处事为人,才知道,你的前程不可限量。”   阿宝手中的梳子停了下来,分辨道:“贵人姊姊,我……”蔻珠摇头笑道:“我在宫中十多年了,在殿下身边也有四五年,有些事情看得太多。求恩也罢,邀宠也罢,其它也罢,各人所愿,各人所选,不必厚非,无可厚非。便是我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又道:“今日一别,便永无再见之日。你接着梳,我说一个秘密给你听。”   她闭上了眼睛,像是说给阿宝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太子妃刚没了的时候,大约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顺心,他常常生气。——他生气起来很吓人,没有人敢多劝解。只有我想,大约这是天赐的机缘。当时在宫内,人人都夸赞我的容貌,我也自觉在内书堂读过三两本书,实在不情愿一辈子湮没深宫。那天夜里,我和你一样,孤注一掷,在跟着众人出殿后又悄悄返回。阁内只有他一人在,大约是醉了,蜷在床角一动不动。看见我进来,他问我:为什么你们都走了?我说:是殿下让我们都出去的。他皱了皱眉头,对我说:我没有。他又说,你不要走。”   她静静的讲述,阿宝静静的倾听:“我知道那是醉话,可是他一脸的委屈,就跟说真的一样。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么一下,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变了。”   从前在内书堂读书,我还记得一句诗:“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随他人。”我生为女子,在这世间,也只能随人摆布。可是惟有此心,只属我一人,我不愿去违拗。”浅浅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浮出,她睁开了眼睛,莹然微有泪意:“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憾。”   双鬟已经挽好,她回过头来握着阿宝的手接着说道:“我只是有点不放心他。若只是邀宠,请你多用一份情可好;若还为其它,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   阿宝抽出了手,惶恐地摇了摇头,看见她的神情,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蔻珠转过身来,在镜中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容颜,笑道:“还是这个样子——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      阿宝站在廊下目送她远去,春雨淅沥,她却并没有打伞,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什么也没有带走。那青色身影转过游廊旁的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见了。阿宝能够想象,她来时也是这样,青丝、朱颜,好年华,能有什么改变呢?    ☆、白璧瑕瓋      天子的诚意果然足以感应天地,定权反剪了双手,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廷中春雨。雨已绵绵下了数日,如今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红红白白,衬着茸茸青草,苍苍绿苔,煞是新鲜可爱。室内几案上的青瓷莲花出香袅袅吐出香烟,氤氲散开,混着湿润的水汽,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   隔着窗子,他看见周午收起雨具,大约是足底湿滑,从廊下走过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恍惚的想到他的年纪也大了,难怪会有这么多事疏忽失察。   周午进入书房时,定权已经走到了案边,听见他报道:“殿下,蔻珠死了。”随手捡过一只狼毫,淡淡回应道:“死便死了,是什么大事?你如今连受累通报一声的力气都舍不得出了么?”周午被他抢白了一句,脸涨得通红道:“臣一时失礼,殿下恕罪。”定权不去理睬他,问道:“是怎么死的?”周午回道:“依着殿下的意思,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门外,这几日并不曾见有人往来,她家人也不曾出去过。今晨听得她家中有哭声,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里一绳子吊死了。”定权问道:“果真无人?”周午答道:“是。”定权哼了一声,道:“倒是开脱得干干净净。”又吩咐道:“从明日开始彻查,一个一个,全都给我审清查明。再有了这样的事,不要再报我,你也径自预备条绳子才是本分。”周午一头冷汗,忙叠声答应。定权亦不再理睬他,把笔抿墨,从容写完了几行字,交给周午。周午陪笑道:“殿下的字越发出神了,这是要藏还是要裱?”定权笑道:“拿出去烧了罢。”说罢信步出阁,只留周午一人在原处,细细查看,不解其意。是一张上好的玉版,坚硬光润,触手有声。纸上五行墨书,光艳照人,正是定权擅长的金错刀: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次日逢五,定权一早便去了延祚宫。问得授业的礼部侍郎宋飞白尚未至,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齐王却已经早到,定权少不得和他虚礼两句,笑道:“二哥来得早。”定棠答道:“昨夜里睡得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权随口调笑道:“□恼人,二哥或是思想着哪位佳人,这才寤寐思服,辗转到明了吧?”定棠笑道:“殿下取笑了,如你嫂嫂那般看管,容我去思想何方佳人。”略停了停,又道:“倒是殿下,鹧鸪失伴,才怕是应了这情景,心思纷乱吧?”见定权白了脸色,又补了一句道:“弟妇没了也快两年了,我前几日听陛下说还是想着再选个新妇的,只是问了一圈,亲臣中皆无适龄女,小的太小,只怕还要等几年。”定权回转过颜色来,勉强摆手笑道:“哥哥休提此事,我听来便觉得头疼。”定棠便也不再多说,只起身道:“殿下稍坐,臣去更衣。”定权笑道:“二哥请便。”      少顷定楷也进来了,见定权坐着,便向他行了礼,又笑问道:“宋先生还不曾来?倒是少见。”定权笑道:“想是连日落雨,路上作滑。他府上离得又远,免不了多走一时片刻的。”随手捡过了定楷带进来的作业,翻了几页,道:“五弟的字倒是长进了不少。”定楷笑道:“殿下这是笑话我,满朝谁人不知殿下的字尽得了卢尚书的真传,如何还会将这涂鸦之笔看在眼上。”定权笑道:“五弟不必妄自菲薄,听说五弟喜今草,我那里倒是有几幅好贴,改日给你送过去。”定楷也不推辞,拱手笑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了。”两人又说了说近日雨势,听闻宋飞白已经至殿等候,这才一同出去了。      定权午后回到西苑,进入中门,便见廊下已跪了一廷人,皆是平日近身侍奉自己的宫人和内侍。周午见他回来,忙趋上前道:“殿下,老奴正教人查着他们的东西。”定权牵袖挡了个呵欠,点了点头道:“我用了膳要先去歇息,就先教他们跪着罢,查出什么再告诉我。”再待一觉醒来,只见周午进来苦着脸报道:“尚不曾查出什么来。”定权慢慢抹平衣袖上的折痕,不等人来服侍,自己提上了鞋,道:“查不出?那密告的信是哪里来的?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若真是行动坦荡,为何不自己过来告诉本宫?为何偏要趁我不在时拐了弯将状告到你周总管那里去?看来你周总管在这西苑里立威立得不浅呐。”周午忖度他的语气,颇是不善,也知他素性善疑,忙跪倒指天道:“臣若是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情,管教皇天不佑,祖宗不容。”定权不耐烦道:“你起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是顾家的旧人,我疑谁也疑不到你头上去,你又多什么心?”又吩咐道:“既然箱笼里翻不出什么评据,就将素日会写字的人,和她走得相近的人,还有移她进来的人,历次伴她出去的人,都先拣了出来,拿了敲扑出去,仔细打着问,不必怕闹出人命来。”提脚走了,又折回来加了一句:“她这么多年在孤的眼皮底下,孤竟没有看出半点端倪,她一个人便能做得到?”周午道:“老奴早就劝过殿下……”定权听这话听得耳中起茧,忿忿然喝了回去:“你住嘴!”      定权重新换过衣服,到暖阁中坐了,冷眼看着周午携了一干内官,果真依言将诸般讯问用具铺设了满地。几个先被扯出去的宫人,早已吓得泣不成声。接着便是询者的的厉声呵斥,此后便是鞭笞声,痛呼声,哭嚷声响做一片,偶或夹杂着树顶一两句间关莺啼,纷乱不堪。定权望了转晴天色,只觉面前景象可憎,心下不由厌恶不已,起身吩咐:“到后苑中去。”两内臣拥着他方走到廊下,忽有一个尖厉声音高声道:“是她,必定是她!”定权不由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名叫展画的宫人伸手指向一旁,顺着那手看去,便是面色早已煞白的阿宝。      定权摆了摆手,吩咐周午停止了刑讯,向前踱了两步,问展画道:“你说是她,有什么证据?”展画抬手抹了一把面上血痕,指着阿宝道:“殿下,她们两人平素就爱一处接耳私语,就属她二人最是亲近。”阿宝与展画素不熟识,此刻见她竟似与自己有泼天仇怨一般,不由也呆住了。未待辩解,便闻定权说道:“这个本宫知道——她平日笨手笨脚,就是我让那人带着她的。”展画一愣道:“蔻珠把没带去的东西,都留给她了。”定权道:“这我也知道,那人没攒下来什么东西,这人也没取过她什么东西。”展画喘了口气,转过脸对阿宝道:“蔻珠走的时候,只有你和她共处一室,又替她梳头发,又替她换衣裳,唧唧哝哝低声说了半日,拉着手又是哭又是笑,我在窗外都看见了。”定权不耐烦道:“再没有新鲜话先给我掌她的嘴——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说,为什么?”阿宝抬头道:“不为什么,我们毕竟同处一载,心中有情。”她平常少言寡语,高声说话更是不曾有过,此时不禁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定权偏头问道:“从她那里抄出来什么没有?”周午作难道:“不曾。”展画尖声道:“或许是她看着事情不好,都烧了也未可知。”阿宝怒而回口道:“你一个穿窬探耳的肖小,无凭无据,信口雌黄。不过是为了淆乱圣听,以延罪愆罢了。”   定权噗嗤一笑,向周午道:“不料她这张嘴也有麻利的时候。”周午陪着干笑了两声。展画见太子似乎并不特别动怒,两眼狠狠盯了阿宝,却慢慢笑了起来,道:“有的东西你瞒得了,有的东西可就难了。”向前爬了两步,对定权道:“殿下,她背上有伤,似是笞痕。”阿宝见她鬓发凌乱,掩着道道血痕,满面皆是怨毒之色,不由心中凉透,摇头道:“你胡说!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展画并不理会她,只是对定权道:“奴婢问过浣衣所的宫人,她们说她沐浴时总是避人,所以才访探出的——若是清白良家子,何以身带刑伤?殿下一查便知,奴婢有无说谎。”定权闻言,也冷了脸,问阿宝道:“她说的可是真的?”阿宝脸色已成惨白,张了两次嘴才发出了声音,对着展画道:“你,你……”又抬头对定权摇头:“我……”定权也不再言语,移步向阿宝走了过去,伸手将她提了起来,她似乎还想着挣扎,但终是停止了动作。春衫已渐薄,他手上稍一用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随了太子一并望了过去,那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着淡淡的褐色伤痕,显然是鞭挞所致。定权伸手沿着一道鞭伤一路滑下,她的肌肤此刻又湿又冷,就像一条蛇一样,就像他的手指一样。      定权收回了手,没有再多问话,一脚将阿宝蹬翻在地,转手夺了身旁内侍手中的马鞭,兜头便向阿宝狠狠击落。他连骑马的时候都是少的,一条马鞭拿在手中,却是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击在阿宝身上,便登时衣裂血出。阿宝只是蜷着身子,既不呼叫求恕,也不肯稍做闪避。旁人皆看呆了,定权平常虽亦有暴戾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失态却是从未有过。周午等人回过神来,慌忙上去夺定权手中的鞭子,劝解道:“教训奴子的事情,臣效力即可,殿下休要劳累到玉体。”定权却似充耳不闻,提了鞭子,又狠狠抽落,只是心中焦躁,准头又偏了,便打在了旁边一株梨树的树干上。那梨树乃是新植,今春头遭开花,已叫日前风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摇枝动,所剩无几的残花也翩翩坠落,一时间便如一场好雪一般,驾了穆穆春风,翻飞而下,落得满地皆是。      阿宝不由在地下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低声叹道:“天地不仁,东风助恶。”定权似并没有听清她的话,却住了手,只是问了一句:“她死了,你知道么?”阿宝无力抬首,在青石地上微微摇了摇头,只觉得胸中烦恶,一口又酸又咸的清水忍不住便涌上了喉头。她伏在地上呕逆不止,定权嫌恶的扔了手中的鞭子,掉头便朝外走。周午忙跟随上去问道:“殿下,这个奴婢要如何处置?”定权愣了片刻,语气已趋平淡,道:“先寻个医官给她瞧瞧,再说吧。”周午作难道:“殿下,这奴子家世不明,又欺蒙殿下,断不可轻易放过了。”定权轻轻一笑,道:“骗我?你们谁又没有骗过我呢?”    ☆、春庭月午      阿宝卧在床上,虽是隔了一道院墙,仍旧能听得见捶楚敲扑之声和众人的喊冤呼痛之声,嗡嗡嘤嘤,不住在耳旁缠绕。刚刚敷过药,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到要撕裂一般。手臂上的一道鞭痕,拖出长长一条伤口,蜿蜒虬结。皮肤的灰白,鲜血的殷红,伤口的青紫,还有草药的赤褐,交织在一处,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就如同前度一般,再次重演。梦中有如雪的梨花飘零,可是落到身上,却痛彻骨髓。      那嘤嘤哭声,到了夜里,终于停了。有侍婢给她送饭进来,却都是从前未曾谋面的。阿宝拉了她的衣袖,问道:“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女看了看她,一言不发,将袖子扯了回来,放下食盒便走了。屋内的烛火愈来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睁睁的瞧着那蜡炬终于燃到了尽头,灭掉了。起先一片灰暗,可是月光投了进来,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样淌了半屋。下了几日的雨,今晚终于又出了月亮。可是有人已经再也瞧不见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活着,看着,思念着。      待得太子再传唤她过去的时候,已是五六日之后的晚上了。阿宝只当是还要接着讯问,来人却将她径直领到了太子寝宫的暖阁中。进得门来才发现,室内亦只有太子一人。      定权只穿着一身白色中单,坐在铜镜前,见她要行礼,皱眉道:“罢了。”阿宝听了,便不再下拜,只是垂首站立。半晌才听定权道:“你过来,给我梳头。”阿宝猜不出他到底作如是想,却也依言走了上去,替他拔掉了发簪。这是她第一次触摸到他的头发,映在灯光下,黑得泛出了荧荧绿光,似乎是刚刚洗过,拢在手中,有着清凉而丝丝分明的洁净触感。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她竭力不让自己多想,这梳子仍是从前的梳子,可是握住梳子的那只手却变了。      定权终是开了口,问道:“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生气?”阿宝点了点头。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道:“我欺骗了殿下。”定权微翘的嘴角上竟有了赞许的味道,道:“你这人其实很聪明,平日那副木讷样子,倒是不太瞧得出来。”顿了一下,又道:“不错,我恨的不是你们暗通款曲,也不是你身有刑痕,我恨的就是你们一个个,口中所出,尽是诳言!”他手里拈的本是刚才拔下的簪子,此时啪的一声清响,那支玉簪已经从簪首处折作了两截,定权将那断簪抛回案上,道:“如今你说实话吧,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宝低声道:“是我的嫡母,她说我抵盗了她的东西。”定权冷笑道:“你觉得这话我会相信吗?”阿宝淡淡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奴婢这条命,总是掌握在殿下手中的。殿下不愿相信的时候,杀了奴婢或是遣了奴婢,也不过是多费一句话的辛苦。”定权冷笑道:“你这是在跟我顶嘴么?”阿宝叹气道:“奴婢不敢。”   定权笑道:“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书没念过两本,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骨亢毛病。东风助恶,说的便是孤吧?”阿宝不料他连这话也听到了,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定权道:“你起来吧。说了便说了,敢说还不敢认么?”见她面色煞白,又笑道:“本宫果真就那么吓人?”阿宝勉强一笑,道:“没有的。”定权笑道:“看来真是了。”      阿宝不由暗暗抽了口气,他如此言笑晏晏,静静坐在这里,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流光溢彩。这情形,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只听说过,人生得太美,便易遭物忌,只不知是否真实。胡思乱想间,又闻定权开口道:“你的家乡是清河郡?”阿宝答道:“是。”定权又问道:“你的父亲名叫顾眉山,长兄名叫顾琮?”阿宝白了面孔,问道:“殿下?”见定权不再言语,终是忍不住道:“奴婢不明白。”定权道:“你说。”阿宝道:“殿下只需驱了奴婢便是,为何还要耗费如此周章?”定权闻言,却是沉了脸,道:“你胆子大过头了罢?”      他又变作了寻常的那副神情,阿宝便不再说话,只是接着默默给他梳理头发。忽见他鬓角似有几茎白发,初疑是灯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却是确实。他这般青春年纪,本不该早生华发,阿宝拔亦不是,留着又觉得甚是扎眼。定权查觉她手上犹疑,平淡道:“既然看见了,就拔掉吧。”阿宝低声应道:“是。”这才拈了那头发,轻轻拔了下来,交到定权手中,定权看了一眼,随手扔了,问道:“你今年有多大年纪了?”阿宝答道:“奴婢十六了。”定权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也算不容易了。”阿宝奇道:“殿下说什么?”定权没有说话,想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襟。      阿宝不料他如此举动,急忙闪身躲避,一手护住了襟口。定   权好笑道:“你又胡胡乱想些什么?过来,跪在这里。”阿宝面上一红,依言屈膝跪在了他面前,定权皱眉道:“叫你转过身去。”说罢开了妆奁,取出一只青瓷小盒,揭开来却是他上次用剩的半盒棒伤药膏。他伸手去扯阿宝的外衫,阿宝略一犹豫,也便任他拉了下来。定权用手指蘸着那药膏,向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定权并没有停手,只是笑问:“疼不疼?”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笑道:“你心中必是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阿宝道:“奴婢不敢。”定权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说了下去:“怎么会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想着,终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才好。譬如前次,虽是有良医珍药,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      阿宝背对着他,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这几句话语气颇是平淡。不知为何,心上却隐隐抽紧,不知当如何应答。定权又道:“蔻珠死了,这西府上下都忙不迭的同她撇清,只有你还能说出‘心中有情’这几个字来。我这几日总在想,你这人若非真有两分痴气,便是城府太深了。”阿宝转回头方想开口,定权执着她的肩膀将她扳了回去,道:“你不必多说。从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实情,孤从来不会相信。有些事情,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孤到时自然认得出来。”低头看了看阿宝背上,只见新伤叠着旧伤,她人又瘦得可怜,一道细细的脊骨突起在那里,也是一株新梨易折的花枝,他的手指有了淡淡的嫌恶和淡淡的怜悯。随手在她衣领上拭尽了指上药膏,吩咐道:“你将衣服穿起来吧。”又将几上的那只小盒一并递给了她。阿宝接在手里,低低答谢道:“谢殿下。”定权轻笑了一声道:“阿宝阿宝,你便是这名字起坏了。在这世上,谁人会当你如珍似宝?”阿宝低声道:“我娘便是。”定权冷笑道:“你娘不是早已经死了么?”见她的嘴角不住发抖,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与忿恨,又笑道:“我知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多了,就凭你又能如何?”他一瞬间已变了几回脸,阿宝只觉得泄气,垂了头答道:“不是。”定权摆手道:“你回去吧,等好了依旧到报本宫来服侍。”阿宝答应了一声“是”,咬牙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定权已经转过了脸去,手中拈着那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妆台,冷冷说了一句:“你想明白些什么?”      沿着游廊走,到了转角,抬头便可以看到云在遮月,花枝沙沙乱摇,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咚作响。晚风和暖,靖宁二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处。       ☆、桃李不言      太子给的那半盒药膏,阿宝并没有用。又过了十来日,伤处也便渐渐平复了。阿宝起身沐浴的那个下午,天色欠佳,刚刚过了申时,天便昏黄了下来,室内更是已经如同傍晚一般。可是和着木桶内腾腾蒸起的水汽,竟叫人觉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处好梦中。阿宝换了上下衣衫,又将头发细细挽起,这才觉得有如从新为人。但一出屋门,瞧见熟悉的回廊,心头又莫名地惆怅。她虽一万分地不想动作,可也一直朝着报本宫的方向走去。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她一个卑贱奴子不能,他一个天潢贵胄也不能。所有该来的,他们都躲不过去,只有一日日再收拾起残勇,将一日日再接着应对下去。      是周午差了个手下的黄门前来通知她的,说她痊愈之后,依旧去正殿当值,一切的例子皆比照从前,这必定是有太子的令旨。   阁内的一案一椅皆如从前,侍立的却是几张新脸孔,素日几个认知的人,竟然一个也不曾瞧见。她侧眸瞧了瞧窗外,在季春时投下浓密花影的一树海棠花早己落尽,叶片也开始微微发红,春来春去,缘展缘收,不过如此这般。      定权到了傍晚才回宫,脸上略略带些疲惫,当作没瞧见她的模样,径直走到架前翻动奁盒,寻了半日才抽出两卷字帖,吩咐道:“命人送到赵王府上去了。”大约都是新人,周围霎时无人应声,阿宝只得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接了过来,这才发现他今日的装束与平素颇异,他虽向来修边幅,却也向来爱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类素色。此时却戴了一顶水晶镶金的三梁冠,横绾金簪,两头垂下长长朱红缨络,身上穿着大红色织金锦袍,约束御仙花九排方金带,连一张面孔都似被这一身靡艳衬得多了两分血色,只是靠近时闻见他身上味道,才发觉不过是薄酒之功。阿宝从未见他如此穿戴,颇感新鲜,接字帖的时候瞧见他手上竟还戴了一枚金指环,心中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权交待完毕,转身入内,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作了平常打扮。      他在书案前坐了,接了阿宝捧来的茶,喝了一口,才皱眉问道:“好笑什么?”阿宝答道:“没有。”定权横了她一眼,道:“你去将架上那本磁青皮的册子取了过来。”阿宝答应着走过去,见架上横的着一卷书册交至定权手中,却做蝴蝶装帧,并无题名,似是用得古旧了,四角已经磨得微微泛白。定权随手揭了开来道:“过来。从今日起,孤来教你写字。”阿宝万想不到他突然再提旧话,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你去京中打听打听,多少亲贵想求本宫一字而不得,竟教不起你一个小姑娘了不成?”阿宝道:“奴婢并非此意,只是奴婢资质驽钝,怕辜负了殿下。”定权道:“不妨事的,左右我也无聊,不当事业就当个消遣也好。”      阿宝见他神色颇为和悦,心下虽存疑惑,却也绝不敢再做违拗,便走了上去。看他手中字帖,却是正翻到前人杜樊川的一首七绝《赠别》,清雅华丽,颇似定权的字体,唯笔力尚嫌不足,似是早年所书。定权问道:“以前读过这诗么?”阿宝点了点头道:“读过的。”定权道:“你自己先写一遍罢。”说罢捡起一支笔递给了她,偏头在一旁看着她抄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扳着她的手指,帮她从新把好了笔,教了她握笔用力的门径,让她又写了几份,细细看了,感叹道:“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了这帖子回去,闲暇时候好好练练,过几日我再查看。”想了想,又笑道:“我既信重赏之下必出勇妇,亦信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如我们约法,若是你写得好了,我就赏你些好东西,若是再没有长进,你便预备好受罚罢,如何?”阿宝却不理会他的玩笑,只低声答了一句:“是。”便将字帖接了过来。      待得晚间,定权从屉中取出了日前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细地对照日间阿宝所抄的蔻和珠二字,见她行文走笔之间,虽似颇隐瞒了些笔力,却与之并无半分相类之处,这才将那信函又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京中的天气,已经连阴了数日,连昨日皇后的千秋寿诞,也并不曾开晴。成日里云层累累,偏又不下雨。好在春日的阴天不比冬日,终究是透着无尽暖意,反倒教人觉得安乐。赵王萧定楷坐在他府中的书斋内,洗净过了手,正翻看着太子送来的两卷书帖。他本是靖宁元年行元服冠礼后,册封的亲王爵。按着本朝的制度,亲王冠礼婚姻之后,便该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几个庶子,除去一个最小的,现下皆已离京就藩。因国朝百五十年来,或者中宫无子,便以庶长承祚,或者中宫仅有独子,便以嫡长继统,尚无嫡出亲王就藩的先例。他和齐王的身份因此尴尬,几派朝臣们吵嚷了几次未果,再加上他尚未成婚,便只得按皇帝的说法,容他二人以东宫的陪读的身份留在了京中。      定楷今年未满十六,朗眉星目,面貌生得颇类当今中宫,是以虽未完全长成,未来毕也是美丈夫无疑,只是右眉角有一道亮白的伤疤,却难免带了些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时兄弟间打闹时被太子推倒撞破的,为了这桩官司太子还被皇帝罚着在东宫阶前跪了一整日,还是皇后出来求情,才揭了过去。他幼时并不觉得如何,长大了之后再看,未免偶或也心中郁闷。倒也不全因此事,他与这位异母的兄长素来并不亲善,因此太子当日说要送他书帖,他也只当是随耳听过,不想今日却当真送了过来。      定楷一面思想,一面翻得得意,忽闻门口有人问道:“五弟瞧什么瞧得这般入迷,门外有客竟也不知?”进来的正是定棠,天气尚未转热,他手中已摇了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守成循时” 几个字,正是一次他代上劳军后,皇帝的御笔所赐。定楷连忙起身笑道:“小弟有失迎迓,还请二哥勿怪。”定棠笑着阻止道:“这些虚礼做给外人看看也就罢了,兄弟之间又何需如此。”定楷笑问道:“二哥今日空闲些了么?怎么想到我这里来了?”定棠道:“也没什么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没能说上话,今日过来看看你。”随手翻了翻案上字帖,惊讶道:“这东西难得,你是从何处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瞒二哥,是东府遣人送来的。”定棠皱眉道:“我今日来,正是想说说他。”撩袍坐定后方接着道:“你不觉得三郎最近为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么?往年母后的千秋,就总是他老气横秋,一人向隅,昨日倒好,变了个人似的,穿得作怪不说,一口一声的嬢嬢,直听得我心里发麻。”定楷笑道:“可是昨天母亲身边那群小宫女倒是欢喜得很,一个个躲在帘下看了半天不说,身后又叽叽咕咕,说他那么打扮比平日风流妩媚多了。”见定棠不满的横了他一眼,转脸正色道:“他是个见机的人,想是非常之时,他不敢再当面违拗陛下了吧。”定棠不置可否,定棠向前走了两步,拎起那字帖冷笑一声道:“说起见机,倒也未必。譬如用这种拙劣手段来离间我们兄弟,打量谁又是痴汉。”定楷道:“这是自然,市井小民尚知疏不间亲,他即便如此又有何用?”定棠按着他肩膀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是白叮嘱你一句。”又道:“听说他近日来肃清了东宫。”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说美人计于他是无用的。他自己生成那副模样,什么样的美人能看在眼中?当年咱们求着母亲,硬送了那些人过去,有哪一个成了气候?就是那个叫什么珠的,算稍稍好些,只是这都几年了,整日递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睡了哪个女人,就是又闹了什么意气,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计了。”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些事情还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问道:“二哥手中可还有人,或者还要再去请母亲帮助?”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时没有了。慢慢再说吧,他身边一定要有我们的耳目,不管是安插还是拉拢,总归是要有的,你不如也些留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定楷答应了一声,见定棠仍盯着那字帖,笑道:“这东西刚送过来,我也没意思收存,二哥如果喜欢,不如就此携回。”定棠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两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执意不肯收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东宫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这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烁了一下。      过了数日,定权闲来无事,果真问起了阿宝习字的进展。阿宝只道他心血来潮,说来玩笑,不想还当了真,只得回答日日都在练。她答得犹豫,定权也并不说破,只是随手拖过春坊送来的文移,捡了两句叫她写,见她握笔的样子,依旧与从前无两;写出来的字,也依旧没有分毫的进益,不由心中也动了火,抓起桌上的一柄檀木镇尺,喝道:“伸手出来。”阿宝迟疑着伸出手去,定权不耐烦道:“左手。”阿宝无奈,只得又将左手伸了过去,定权扬起镇尺,重重击打了数下,斥道:“再写。”阿宝不敢接话,只得从新把定了笔。      定权见她偷偷将左手在身后曲了两下,自己也觉得好笑,问道:“你还觉得委屈?”阿宝扁了扁嘴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谅你也不敢。本宫从前写字的时候,一页纸里有三个字叫老师看不过眼去,戒尺就打上来了。那板子足有半寸厚,一下子手心里的油皮就撩掉一层。你道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就是叫老师打出来的。明日我叫人也给你做一条去,就不信你会写不好。”阿宝奇怪道:“殿下玉体怎么也有人敢冒犯?”定权回忆往事,怔了半天,才笑道:“他在同僚中本来有个绰号,就叫做玉戒尺,不过取温润刚直之意。我出阁之时,先帝为我择定的业师便是他,听说他这个浑名,笑得不行。便召他过去说,请你来教我家子弟,玉戒尺没有,木戒尺倒可以赐你一柄。你的学生如有不用心读书,不遵教诲的事情,你也不必去报他父母,只管教训便是。不想他老实过了头,胆子也大过了头,竟把此话当了真。先帝不久后山陵崩,他的遗训无可更改,于是苦了我许多年。”见阿宝只是在一旁不住的发笑,也淡淡一笑道:“有一次我贪玩没做功课,还谴人撒谎说生病了,叫他追问了出来,就用先帝赐的那柄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肿了。我回去向皇后哭诉,皇后不但没有替我说话,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那时候,我就暗下了决心,日后终有一日做了皇帝,定要诛灭他的九族。”阿宝见他颜色和霁,便问道:“后来呢?”定权道:“后来没等我当皇帝他就去世了,我就放过了他的九族。”见阿宝皱着鼻子,一副又是怀疑又是鄙夷的神情,倒平添了几分稚气的可爱,忍不住伸手将她鼻梁上牵扯出的皱纹刮平,好笑道:“后来我大了,知道他其实都是为了我好。给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时候的课业,他给订到了一起。”他忽然动手动脚,阿宝脸上一热,忙低下头去,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我知道,他便是卢世瑜卢大人。”定权奇道:“你怎么知道?”阿宝道:“从前先生教我兄长的时候,说起过卢大人的行草书法在本朝若是数二,便无人再敢称一。殿下跟他习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还说,殿下的楷书其实青出于蓝。他们还说……”定权半日不闻她说下去,随口催问道:“还说了什么?”阿宝抬目看了看他,又连忙垂下了头,低声说道:“他们说殿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定权微微一愣,忽然仰头大笑,得意已及,问道:“可知妍皮不裹痴骨,并非妄言?”他满面飞扬跋扈自命不凡的轻浮神情,阿宝忍不住掩口葫芦,笑着笑着却渐渐放下了手来——她看见他面容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是怎样在他满面春光中斜飞入他修俊的双鬓。这本应最简单最平凡的线条,却被造化书写得笔笔璨烂生辉。如此的精致,如此的华丽,如此的有力,又如此的美,果然只可用他自己书法中的那一勒来形容。红晕从阿宝的颊畔一点点氤氲开来,如同淡墨氤氲于纸上。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她知道,在他的年纪,能将那一勒写成这般模样,需要怎样的勤奋,亦需要怎样的天赋。有如此勤奋,有如此天赋,许他卖弄,许他跋扈。   志得意满的轻浮少年,在这个初夏因为好心情而比平日多了几分耐心。于是周午进入书房时,便看到了阿宝倚案临帖,而定权在一旁随意翻书,一边指指点点的景象,不由皱了皱眉头,想起了覆辙前事之类的古训,心中大不以为然。怒视片刻,愤然退出。    ☆、白龙鱼服      京师的天气比起去年,热得又早了许多,刚入了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换上了盛夏衣物,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利市也开发的比从前早了许多。是以端三那日,定权下得朝来,已是一身躁热,索性命人摆开风炉,连着饮了两盏热茶,更是沁出了一头汗,这才沐浴更衣,慢慢踱进了书房。      周午见他过去,忙将预备送到各处去的符袋呈了上来。按着本朝风仪,五月本属凶月,五日更是大凶之日,家家都要悬挂符袋,粘贴灵符以驱灾避厄;崇古好礼的人家更要系朱索,挂桃印。定权看那符袋,如往年同样俱是赤白蚕丝织就,用五色线绳结束成花形,极是精巧可爱。不由轻轻一笑,教阿宝去取了朱砂过来,硬笔瘦走,在那些符袋上皆题写了“风烟”二字。待晾得干了,再教周午拿了回去,或填稻谷,或填雄黄,一一送到亲熟朝臣的家中去。阿宝知道他平素吝墨如金,有了他写的二字在上,这点惠而不费的小东西于人看来,便是莫大的荣宠。定权写完了几个袋子,见她在一侧偏着头看,满面皆是压抑不住的心爱之色,便换了墨笔又写了一个袋子,开了屉斗,摸出两枚开元通宝,却是民间不行的纯金铸造,放入袋中,又束好了封口,道:“这个赏你吧。”阿宝又惊又喜,捧在手中看了半日,才想起谢恩之事,忙行礼道:“谢殿下。”定权笑了笑,道:“按说这宫里也不该有什么灾厄要避,但你还是戴着吧,天有不测,谁又说得准呢?”阿宝听了这话,不免心惊,抬头看他时,依旧面色平和,这才安下心来。      端五当日,定权从宫中折返时时辰方早,阿宝见他脱下朝服,却换了一身水色道袍出来,外罩白凉衫,头上戴一顶黑色飘巾,是国朝寻常的仕子装扮,不免心内不解。定权一眼瞥见她在一旁,一面自己整束着腰间丝绦,一面顺口问道:“交代给你的字都写好了么?去取来我瞧瞧。”阿宝答应了一声,走回去将十来日内写的仿书皆取了过来,交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意翻检了三四页,便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她,阿宝被他看得难堪,低头问道:“殿下?”定权笑道:“素日没仔细看过,也没注意世上竟有生得这么白净的……”见她红了脸,方接着道:“朽木。”见阿宝涨红了脸,眉宇间也有些轻怒薄嗔的意思,心上忽然泛过一丝冷笑,将纸放在一旁,道:“算了,也不是全无长进。既然说过写好了便赏你,不如今天带你出去走走,算是赏赐罢。”阿宝奇怪道:“去哪里走?”定权道:“到宫外去啊,京中人怎么过端五,你还不曾见过罢?”阿宝奇道:“殿下这么出宫去,就不怕御史纠劾么?”定权被她问得一愣,跺脚道:“我怕你!你怕弹劾丢了乌纱,不去便是。”阿宝连忙红着脸跟上道:“我也要去的。”定权白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穿这身出去,才是唯恐那群文怪不告我的御状。还不快去换衣服?”   阿宝随他出了西苑的后宫门,车马俱已备齐。定权认镫上马,对阿宝道:“你坐着檐子同行罢。”自己一挽缰绳,已经翩翩而去。   定权一行人自宫门出御街后向南行走了三四里,过桥转入闾里街巷,食店、客店、酒肆、饼铺杂列其间,车水马龙从中流过,热闹非常。人行亦渐密,行走其间,可见家家门户前已经铺陈了前日买好的繁露、柳、桃花、蒲叶、佛道艾,并钉着艾人,供养粽子、五色水团及茶酒等节物。与艾人并悬的还有青罗帖子,阿宝轻轻念道:“五月五日中天节,赤口白舌尽消灭。”定权笑道:“今日凶日,这是祷本日休现口舌争的意思。”   一行人直迁延行至京东的一处佛寺之外,定权方下马整顿衣裳,又下令道:“顾内人随我入内,将东西交她即可,你们守候在外。”几个侍者连忙答应,从车中取出了一只红色翔凤八宝云纹锦的包裹,交到阿宝手上时,在她耳边叮嘱道:“小心侍奉。”   寺院规制宏大,却并无信众往来,一入法门,清净庄严,十丈红尘皆被锁于身后。寺中住持早已率一众僧徒在门内静候,见他们进来,皆躬身施礼道:“殿下。”定权亦合什还礼,道:“法师向来安否?”主持答道:“贫僧自在。”一面举手示意,引领定权前行。阿宝跟随在后,一路听二人对答,又闻定权问起寺中供养足否,方知这原来是皇家寺庙。但见足底青石铺道,道外松柏参天,两侧的经楼中,有僧人正在推动巨大的转轮经架,颂扬佛号。勒石碑座为赑屃持载,不可细辨碑上文字。   正殿青瓦覆顶,气势宏大,飞甍舒展,龟首四出,持剑、琵琶、伞、蛇的四罗汉分立门内两旁,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像,二弟子阿难、迦叶侍奉两旁,中殿形同正殿而稍小,供养阿弥陀佛及药师佛像。定权一路礼佛,   直至后殿,再次洗净双手后,在香炉上反复薰爇,这才亲自打开阿宝所捧的包裹,揭起其中的檀木盒盖,躬身恭敬道:“请法师代小子供奉。”盒中是十数卷硬黄纸,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纸质坚硬明亮,开卷生香,每隔数寸便随意加盖□的细小金粟山字样朱印,竟是极其名贵的藏经纸。纸上用端正小楷抄写的四十二章经、般若心经、金刚般若经、 金刚经、法华经、药师功德经、大悲陀罗尼经被他一一展开奉上,由住持供至殿中观音宝像之前。   阿宝见奉养完毕,住持退立一侧,定权却举双手与额顶持平,先躬身敬拜,再履三跪九叩之仪,不似礼佛,竟如对人君施礼一般,不由微感奇怪。随他一同拜祝后,悄悄抬眼瞻仰宝相,却见其上观世音柳眉凤目,体态盈丽,安坐于须弥山间,双手交叠于右膝之上,一足据起,一足踏一支初绽莲花,廉垂的双目于秀媚之中,隐带刚毅,竟然略有母仪风度,与他处迥然不同。定权礼佛既毕,见她注视圣像,解释道:“这寺庙本是由先皇后发愿建筑,先皇后从前亦经常亲自写经事佛。此像是本朝能工敬塑,颇为传神。观者不论据于何处,皆受菩萨注目,可察无上慈悲。”仰头呆呆看了那菩萨慈颜良久,突然轻轻说道:“其实今日才是先皇后的忌辰。”阿宝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他已经慢慢退至了殿外。从寺中出来之时,寺外街上已经人声鼎沸,更有许多仕女杂行其间,发上簪着剪缯的艾草、石榴、萱草一类的应节饰物。道路旁的酒肆、商铺,瓦子之前,   因为车马在人群中容与拒前,定权只得下马步行,走了两步,看见道边卖角粽摊铺,才想起来早已错过了午膳的时间,驻足拣了几只角粽,一眼瞥眼还有樱桃煎、查梨条、罐子党梅、酿梅等等蜜煎和香糖果子,便忙又指指点点让贩者每样都拣了一包,随行侍从忙上前帮他提了。那卖果子的人见二人转身便走,一把扯住在一旁观看的阿宝问道:“这位娘子,你家相公还没有算账呢。”阿宝刚开口道:“这不是……”便闻定权回头道:“正是,钱款都是我家娘子掌管,你问她要便是。”几个侍从本来有代为付款的,看见主君胡闹,便不再干涉,只躲在一旁窃笑观望。他突然如此无聊,倒令阿宝束手无策,只得上前伸手道:“我身上无钱,不如把东西还给人家。”定权连忙护住蜜果,示意随侍前去结账,在她耳边轻声笑问:“我给你的俸禄不够么?这孝敬主君的机会,别人抢都抢不来,唯有你还朝外推。”又下令将角粽分给众人,自己揭破纸封,将蜜饯一一尝过,认真吩咐道:“这两样你收着,给我带回去,剩下的不中吃,不如一会拿去送人。”阿宝怒道:“每包上都挖了个洞的,怎么拿得出手?”定权想了想道:“那便赏给你罢。”未待阿宝回话,摆手道:“街上不便,等回去再谢恩吧。”   阿宝哭笑不得,此处行人稍少,见他上马,只好怀抱着七八包蜜果上轿。又行了五六里,大约再入街市,只觉檐子在人群中左右避闪,便忍不住撩起帘幕一角,朝外张望,忽闻定权问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阿宝向他马鞭所指的地方望去,见巷陌尽头,是一座朱门大府,街上虽已摩肩接踵,府门前数百丈外却有持刀侍卫把守,极为清净肃穆,看了看门外台阶及两旁瑞兽,道:“应当是王府。”定权笑道:“不错,你看比起报本宫来如何?”阿宝忖度着言辞道:“藩王之府如何比得上鹤驾青宫?”定权调转鞭头轻轻敲了她的额角一下道:“胡乱奉承——这是今上当年的潜邸,如今的齐王府,比咱们那里可气派多了。”见她抿嘴一笑,问道:“又有什么好笑的?你初进京是住在何处?”阿宝道:“是城西。”定权又问:“之前来到过此处么?”阿宝道:“不曾。”定权道:“繁华热闹之处尽在东城,没见识过实在吃亏,你说你应当如何谢我?”因适才买果子一事已教他打岔了一番,此时阿宝倒也不觉得气氛拘谨,礼法严肃,遂还口道:   “殿下对京中这样熟悉,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出来了罢?”定权在马上俯身反问道:“怎么?你要写奏本参我?”两人一在轿上,一在马上,一来一去对嘴对舌,已有道上仕女看见,不住指指点点,和同伴笑语。定权扬眉笑道:“你知道她们刚才在说些什么么?”阿宝道:“还请指教。”定权低头道:“她们是羡慕你家相公少年风流呢。”阿宝一愣,却见他策马翩翩,行于轿边,脸上又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轻轻啐了一声,摔下了帘幕。   定权此行的目的却是京东一处巷口的两扇黑漆小门,既已行到,下马吩咐阿宝道:“你在轿中坐等便是,我有些公事要办。”又对侍从下令道:“去叫门。”那侍从上前打了十数下,方摇出来一个白首老翁,问道:“官人何事?”侍从问道:“詹事府主簿厅主簿许大人讳昌平可在府上,我家主人访问。”那老翁看了看定权,问道:“敢问尊上贵姓?”侍从方想开口,定权已经答道:“敝姓褚,是许大人旧交,烦请通禀。”那老翁问清楚了,又慢慢摇着去了,片刻,许昌平便飞奔至门外,见定权上下打扮,不好见礼,只得一揖,将定权让了进去。直到进了客房,这才倒身拜道:“殿下折节,臣万不敢当。”定权随手扶了扶他,笑道:“不过今日无事,从宫中出来,顺道看看京中过端五。不想走得近了,便来你府上走走。”一面撩袍坐了,四顾叹道:“京中有俗话,道是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主簿所居既非太学,亦非乌台,不想也竟清廉如此。”又道:“主簿不坐,孤竟是反客为主了。”   许昌平这才坐了,笑道:“殿下谬赞了,白屋贫寒,辱贵人折节,臣惶恐。”定权道:“白屋亦出公卿,如此看来,亦未必不是宝地。”许昌平微微欠身道:“殿下所赐符录墨宝,臣感恩不尽。”定权看着他笑了笑道:“芹意而已,主簿不必介怀。”喝了一口童子奉过的白水,想了想,开口问道:“长州的军报,主簿知道了么?”许昌平道:“臣看过衙内邸报,已经知道了。”定权道:“主簿前次登门,孤曾言道,日后还要请教——今日所来,就是问问此事尊意以为如何?”许昌平知他请教一语未必真,观察之意却确实,略一思忖,道:“殿下恕臣直言。”定权点头道:“请讲。”许昌平道:“凌河一战始自元年九月,大小战役亦逾十次,迁延迄今已近一载。臣妄言,此战形势可以李氏一案为分水。 说句诛心之论——拖,于殿下有利。此役已为我朝战势扭转之关键,若是取胜,则离决战之日不远,按照朝廷车马钱粮筹集派送的进度算,至多三年之间,虏祸彻底可肃清。三年时间,于殿下而言太过仓促,难以安心陈画,周密安排,国舅自然是在为殿下打算。”   定权不置可否道:“我前日已给长州方面送了些东西过去了。”许昌平疑惑道:“何物?”定权道:“一封字帖而已。”许昌平道:“什么帖?”定权望了窗外,半晌方咬牙道:“我亲书的安军帖。”      许昌平愣了片刻,回过神时竟如裂雷击过一般,喃喃念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定权笑道:“不想许主簿于书道有如此造诣”。许昌平不理会他的玩笑,陡然站起身自顾问道:“殿下的信走了多久了?”定权细细查看他神情,抚头笑道:“已有月余了。”见许昌平只是一味惊怒的望着自己,终于正色道:“主簿这又是何必呢?我现下虽是将不孝不悌、弄权预政、心狠手毒的骂名都背上了。可心中也知这凌河军民,皆是我朝臣子。”许昌平不可思议摇首后退,颓然落座道:“殿下果真是这么想的,果真是这么说的?”定权点头道:“我不是不懂事理的三岁小儿,当然知此举于我甚是不利。——只是军中将士,背长弃幼,饮冰踏雪,终不免马革裹尸,埋骨塞外,皆是为守我国家江山之门户,护我万万臣民之平安。边鄙疆民,亦皆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世代为我朝开边垦土,向来虏祸肆虐,铁蹄踏处,便成修罗地狱,家破人亡。年年望王师佑黎庶,王师又怎可将其视作胙肘,拱手相送与寇仇。我同齐藩之争,若是败了,不过我一身之事,至多再搭上顾氏一族。但若任由战事这样拖延下去,便是我一朝之事,是天下之事。我既身为储君,怎可杀人以政?怎可为一己之私,令千万子民落入虎狼饕餮之口?”      见许昌平望他不语,一笑又道:“我的元服冠礼举行不易,想来主簿也听说过的。但内里详细,恐怕你却并不清楚。寿昌五年,我已十六岁,却迟迟未冠。李柏舟当时刚由枢部入省,京卫中尚有三分之一在他掌握之中,可谓炙手可热。趁着天心未明之际,一心只想托了齐藩上位,一时间只是剑拔弩张,四方活动。大司马与我分隔万里,泥于征伐,自顾不暇。孤根本无法可施,只待坐毙,是当时的吏书,孤的先师卢先生带着一干旧臣,拼死为我争来的这个冠礼。卢先生因此事致仕,其余的人贬的贬,流的流。真待我行冠礼的那日,卢先生已不在朝中。”定权说到此处,声音已有些暗哑,他自己也觉察了,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二人只是相对无语,半晌方听定权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那日给我加冠的有司,对我说:‘侍亲以孝,接下以仁。远佞近义,禄贤使能。’我答道:‘臣虽不敏,敢不祗奉。’心里只想,若母亲看到便好了,若老师看到便好了。哪知就在我行完冠礼的当夜,卢先生便缢死在了家中。”      许昌平垂首跪下道:“殿下,臣不忍闻。”定权定定注视他道:“我不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空话。只是昔日卢先生授课,有一语我记忆良深。为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极易,有不为极难。他还跟我说过,上古时候君子一词,就是人君之意。今日若我无此不为,便是未来得以践祚,百岁之后也难见祖宗,难见恩师。我此日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此事。你欲抽身,孤不拦留。我可命人将你转回礼部或其余清贵地,未来也好避些风雨。但主簿若不改前意,则日后四方牵系之事,还要多劳用心。”   许昌平顿首道:“殿下若为君,必是明君。臣为明君而死,死有荣焉。殿下意既已决,则亦请早作谋略。”   定权闻他又提及前事,摇头道:“你们促狭文人,一向把将军称做大司马,也是因为他还挂着枢部尚书的头衔,可是他不涉部务已经十多年了,枢部的事务根本无由置喙。他也领过京营,只是年深月久,其间早有更迭。我的名声在朝中固然不好,但有的罪名,确属冤屈。”   他前事固有试探之意,但亦不失坦荡接纳之心。然而涉及此事,却依旧半分不肯改口。许昌平亦知结交未深,不可强求,只得点头叩首道:“臣愿不耻卑鄙,竭涓埃以忠王事。”   定权伸手挽他起来,面上似有几分伤感,道:“愿主簿待我,便如卢先生一般。” 许昌平听了这话,已半起身,便又跪了下去,以额触掌,良久不起。    ☆、胡为不归      定权返回西苑时,天已全黑,遂与阿宝同承而行,阿宝见他一语不发,与下午的模样迥异,也便低头缄口。定权闭目一回,回过神来,睁眼正瞧见她头上发旋,颇觉可爱,不由伸手去摸,却见她如飞般便将头偏到了一旁。定权望着她,目光渐渐冷却了下来。阿宝亦觉出自己失态,偷偷看了定权一眼,也不敢再多动作。      一路二人相对无语,同至宫门之前,忽觉车外光影透帘,连忙甩开帷幕下了车。这才看见西苑宫门外竟守了一层的人,皆提着大内字样的灯笼守候在外,方不及询问见周午便已经急急奔了下来,嘴中叨念道:“殿下怎么才回来?康宁殿陈大人,已在此处等了殿下半日了。”      定权抬眼望去,果见皇帝的近侍陈谨站在人群之首,他亲自出宫之时不多,定权心中踌躇,知道必有不寻常事。陈谨也见了他,连忙上前匆匆施过礼,道:“臣来传陛下的旨意。”定权方想跪拜,又闻他催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敕,叫殿下入宫的。”定权问道:“此刻?”陈谨答道:“。”定权皱眉道:“看着时辰,怕宫门已下钥了罢?”陈瑾道:“陛下有旨,留门等候太子殿下。”      事体如此严重急迫,定权却不敢怠慢,知道陈谨素日与中宫藩王皆过从甚密,转念一想,又问道:“陈总管可知陛下宣诏为公为私,本宫也好换过衣服。”陈谨道:“这个臣并不知晓,只是传旨而已,旨意紧急,还请殿下速移玉趾。”定权愈发疑心,推脱道:“还要再烦总管捎待,我去换过衣服便骑马过去,这不衫不履,怎好见驾?”陈谨见他身上打扮,亦不好阻拦,只好答应道:“是。”定权吩咐周午道:“快叫人去换马。”周午答应着,便随他一道进去了,甩下陈谨一干人站在门边,相视也无话可说。      阿宝方服侍定权脱下布衣,换上锦袍,便闻周午进来回报道:“殿下,马已换好了。”定权挥手令阿宝退出,自己结束了衣带,周午蹲下为他着履,问道:“殿下便穿这一身进宫?”定权道:“现下还不知出了何事,大夜间的穿什么公服?”周午又问道:“殿下今日也带她出去了?”定权道:“是。”周午摇头道:“殿下又何苦费这个心,若真是有疑,逐出去便是了。”定权道:“你懂什么?叫你的人依旧看紧了她。”周午道:“我只怕又弄出前头那样的事情来,殿下千万不可再蹈覆辙。”定权不耐烦道:“孤心里明白,你又何必再多口?”周午迟疑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殿下的心思,臣还是知道一二的,不过是为了她的……”见定权陡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满是刻毒的望向自己,也自悔失言,道:“臣都是为了殿下。”定权呆了片刻,道:“罢了,走吧。”说罢起身出门,告知了陈谨一声,带了几个侍卫,翻鞍认镫,策马疾驰而去。      直到在永安门外看见了早已守候在此不住张望等候的王慎,定权方安下心来。王慎赶上前去,也不及行礼,扯了定权便向晏安宫走,不等他说话,便先行问道:“殿下怎么这时候才到,两位亲王已在里头一两个时辰了。”定权见他焦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慎道:“陛下今日傍晚突然晕过去了。”定权心下一惊,忙催问道:“现下如何?”王慎道:“还不曾醒过来。”定权只觉一身筋骨都酸倒了一般,未及多想,又急忙问道:“几时的事?怎么回事?”王慎道:“还是向来的喘症,这几年里荣养得稍安。只是前几日变天时又犯过一遭,见无大碍,便又撂开了。今日看了前方军报,不知怎的忽然又发作起来,一时喘不上气,急着叫殿下和二王都进宫来。大约是申时末酉时初的事情,二王即传即到,殿下竟不知何处去了。”定权忽而收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怪道陛下前些日说,因边事艰难,今年端五之日宫中不宴。王常侍,孤今日去了何处,他人不知,常侍也不知道?还有陛下前日的病,究竟是谁教瞒住了的,我竟一言片语都没有听到?枉我幼时还尊过常侍一声阿公,阿公眼里却早没了我这个人罢?”他这般说话,王慎心头也微觉难过,分解道:“殿下,臣有罪,只是臣也没办法,如今陈谨才是……”定权也不等他说完,提脚便匆匆去了。王慎叹了口气,也急忙追了上去。      定权进了晏安宫东殿的暖阁,见皇后和齐赵二王果然已经在内,周围太医院的人立了一堂,只是场面还不算如何混乱。皇后见定权进来,忙起身问道:“太子来了?”定权草草施礼道:“臣来迟了,还请嬢嬢恕罪。”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行到塌前,见皇帝脸色青白难看,问太医院的院使问道:“现下如何了?”院使抬头望了皇后一眼,见她点头,方回答道:“陛下四肢逆冷,舌苔薄滑,脉息浮乱且紧,正是痰厥的症像。只是请殿下放心,陛下只是旧疾未愈,一时气逆上冲,虽险却不危。”定权只觉一双手都凉透了,极力稳住心神,起身亲自给皇帝把了脉,这才又问道:“何时可以苏醒?”院使答道:“已有近两个时辰了,既慢慢稳下来,便快了。”定权这才点头道:“知道了。”又看了看二王叹气道:“看来今日果真是凶日。”二人随着附应了两声,定权又问:“到底是什么军报?”定棠道:“这个臣等也不知,想来不是捷报便是了。”语气颇有讥讽,几人便不再说话,也觉无话可说。只是各怀了心思,守在殿中。      近亥时时,皇帝终于苏醒,随即便是一阵喘促,皇后忙吩咐御医上前,又是捶又是揉,好一番折腾,终于引他咳出一口痰来,这才平静下来。皇帝略略仰头,有四顾之意,问道:“太子在么?”定权忙趋前道:“臣在这里。”见皇帝竟是一脸焦急,虽明知他不过是怕自己不在眼前,有事时难以挟制,但记忆中父亲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却终究是少有的,心中到底有些岑岑。皇帝点了点头,便又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道:“二哥儿和五哥儿先回去,有太子守着就够了。”皇后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定棠方想开口,皇后已经明白了皇帝意思,忙向定棠递眼色道:“陛下要静养,你们先回去吧。只是劳动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定权听了皇帝的话,本有些松动的心内又是一片冰凉,勉强答道:“这本是臣份内的事情,臣愚钝,不能分君父之忧,已是天大的罪过。皇后殿下这么说,臣便再无可立足之地了。”皇后笑道:“是我话说的不周到。”定棠退到殿门口,听了这话,便朝定楷努了努嘴。定楷见了,也不说话,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此刻皇帝呼吸之声已经渐趋平和,定权见御医送上煎好的汤药,问道:“用的是什么方子?”御医答道:“法半夏、紫苏子各三钱,茯苓、白芥子、苍术、厚朴各二钱,陈皮钱八、甘草钱半。”定权点头“嗯”了一声,见不过是化痰降气的寻常药方,思忖着皇帝的病情并无大碍。又从御医手中接过药碗,端起来自己尝了两口,这才亲自送到皇帝帐前,令宫人扶皇帝起身,半跪着一匙一匙服侍皇帝吃药。他极少与皇帝如此接近,此刻只觉得浑身无一处自在,端着药盏的手也止不住微微发抖。见皇帝胡须已现斑白之色,因为药味苦楚,嘴角微微下垂,鼻翼嘴角上便扯出了两道深深的腾蛇纹。皇帝年未五旬,正是春秋鼎盛之时,素日养尊处优,面容竟显如此沧桑之态,却是定权无法理解的。榻上这个半老之人于自己而言,竟然便是君是父,他也是一向想不明白的。还有母亲,她病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并没有亲自服侍过她一次汤药,这是他为人子最大的遗憾,而且永远都补不回来了。      皇帝一直斜眼望着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怎么了?连个药盏都端不稳,朕今日果真不祥,可如何放心你来端国家的法器。”定权思念先皇后,心中本来难过,此刻懒得遮掩,索性便顺水推舟哭了出来,道:“陛下吓死臣了,臣不孝,臣死罪,日日定省,竟连陛下御体抱恙都不曾觉察。天幸御体康和,否则臣万死不足以谢天下。”皇帝轻轻一笑道:“太子近来爱哭得很。”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子纯孝,所以如此。”皇帝点头道:“正是。”服完了药,又漱过了口,这才重新躺下。      皇后见皇帝睡了,吩咐御医退守外殿,又教宫人放下帷幄,熄灭了几盏宫灯,殿内登时昏暗了下来,没有月亮,宫墙上幢幢跳动的只有烛火的影子。定权此时才静心坐下,细细思想近日的前后事体。顾思林在前方的战况皇帝怕是早已起疑,却又自觉无法约束。前几日的病情想是他下了严旨,定要瞒住了自己,自己在宫中虽有耳目,却竟然半声通报也不曾听闻。今日将自己扣在宫内,却急匆匆放了齐赵二王出去,原来心底已经将自己当做乱臣贼子来防备了。幸而皇帝无事,若出了一星半点差池,今夜自己进得宫来,怕就是再出不去了。思想到此处,愈发后怕,孟夏时分,竟觉得一股寒流从顶门直下,直沁到心里,连四肢百骸皆成冰凉。抬眼望着皇帝卧榻,嘴角的抽搐颤抖尽数化做冷笑,慢慢纂紧了拳头,再松开时,只觉得整个人都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在夜间又小小反复了两次,按着皇帝的意思,他既然还没有痊愈,见不得臣子,只好留太子在宫中暂时处理事务。虽说有临危让太子监国的意思,其实不过是想就近管辖。定权自然也深知此意,二话不说便又住回了东宫,且是除了就寝,镇日都守在皇帝身边服侍汤药,偶有事件,便无论巨细皆要请示皇帝的旨意。如是过了两日,暂无风波,皇帝的病情亦渐渐趋于平稳,朝中上下人等也渐渐松弛。定权夜间回到东宫,坐了半日,有暇想起一事,吩咐身旁内监道:“陛下圣躬仍未大安,本宫怕是要在宫内多留几日。接见臣子时穿这衣服实在失仪,你叫人到西苑我阁中去将我的公服取来。”那内监应了一声,又闻定权道:“我的衣物皆是一个姓顾的宫人掌管,你只管问她去要。再叫她送几件替换的常服过来,找朱色紫色的,不要青色白色,同簪缨鞋袜等一并带过来。”特意又嘱咐了一句:“还有前几日在暖阁书房内叫她收起的那只青色箱笼,里面最古旧的几件中衣,让她寻件最短的,孤穿着方便。”那内监一一答应出去了,在皇帝寝宫外找到了陈谨,一五一十向他告知。陈谨也知道太子素来于衣饰上格外在意,想了想便道:“你去说就是了,只是东西送进来,先悄悄给我看过了再说。”      定权在宫内侍君之事,也一早告知了西苑诸人。此时周午为公事去了太子田庄上,并不在西苑,宫中来人便由一个执事内官接待,传了太子的旨意说要衣服,且是点了阿宝的名字,阿宝便不免觉得诧异。太子的衣物并不归她管理,她虽寻出了公服等,却如何都找不见那所谓的“放中衣的青色箱笼”。问了众人,也都皆说不知,中衣便有,却又不是放在青色箱笼内的。如是一来,更是疑心。待取了衣物回到自己屋内整理,忽然一眼瞧见了太子给自己的那本磁青面字帖,不由心中一动,急忙取过翻看。那字帖本是太子年少时所抄写的诗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做的,按他的说法是卢世瑜选了写的好的,定做了一本。她这几日无事时,临写的也皆是这帖内诗文。依着太子说的意思,帖中所录最古早的莫过于《毛诗》,也有风雅颂各几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两节: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阿宝放下了帖册,双手已经止不住微微颤抖,呆立了半晌,方强自定神将衣物收拾好了,交到那内监手中。眼看他走了,又折回自己的房中,闭目细细思索前因后事。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束发易服,开了妆匣,拿出几吊钱,揣在怀中,悄悄掩门而去。      那内监将衣物交到了定权手中,定权随意翻检了一下,道:“收起来吧。”那内侍答应着捧衣而去。待他走远了,定权方展开了手,手中携的正是他送给阿宝那只花形符袋,五色丝束,一面题着“风烟”二字。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那不是好得很么?夜已渐渐深了,定权舒了口气,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    ☆、微君之故      雍风暧暧,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布衣,仿佛贴身穿的便是上好的丝绸。静夜中由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经过了花木、栏杆、回廊、深墙的反复折荡,已经变得暧昧柔和。中门的侍卫见阿宝一袭粗使宫人的青衫,只当她是来前庭取送衣物的侍婢,粗粗盘问便放了她过去。阿宝匆匆绕过后苑,猛抬首瞧见浣衣所的院门,不由放慢了脚步。晚归的杜鹃,在树顶声声嘶啼,诗中都说那声音就似“不如归去”。阿宝垂头,摸了摸揣在袖中的纸笺,在院门外踌躇了许久,终是转头行至西苑的后宫门处。      周午派去跟随阿宝的内臣,见她经过层层戒备,皆畅行无阻,不过与那侍卫盘磨了片刻,那些侍卫竟都启门放了她过去,不由大感讶异。赶上前去询问,那侍卫上下睨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她手中有殿下亲书勘合手本,又未到封宫门的时候,我等为何不放行?”      阿宝从西苑后门出来,向前直走到民居巷陌之间,天已向晚,街上只行人见稀,一时无法打算,只得退至路旁守待,过了半晌才听见辘辘有声,终见一辆卖油果的推车过来,推车者却是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阿宝忙上前行礼,问道:“老人家万福,请问从这到齐王府要如何行走?”那老者面色狐疑,打量了阿宝一番,问道:“小娘子孤身一人,这个时辰去那里何事?小娘子家中人呢?”阿宝知道本朝虽无宵禁,但自己一个年少女子,夜晚出门难免惹人耳目,此时也不愿多作解释,只问道:“老人家,今日利市如何?”老者摇首叹道:“哪来什么利市,勉强糊口罢了。”阿宝从怀中取出钱来,推到老者怀中道:“妾实在事出有急,这才不顾廉耻,抛首出面,请长者行个方便,送我前去罢。”见那老者只是犹豫,又恳求道:“妾并非作奸犯科之人,只是要去那边为我家相公讨个救命的主意,还请长者成全。”那老者见她如此,又看了看怀中沉甸甸几吊钱,终是应道:“小娘子坐上车来,若是遇上巡街,便道你是我的女儿罢。”阿宝忙道了声谢,跳上车去,那老者一路推着她便向东去了。      阿宝回头望了望身后,见那老者衣衫褴褛,满额都是汗珠,心下不忍,道:“妾可以自己行走。”老者笑道:“小娘子小小年纪,又是女娘行,如何走得动路?你只管安心坐着便好,我老虽老,力气还是有的。”阿宝越发难过,却也不再言语,只是抬首望天。药玉色的天空,明星其绚,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到脸上身上,说不出的惬意。道旁人家门户,窗中透出星星灯火,伴着车上的油香,又是温暖又是安详,阿宝心下一动,禁不住牵袖掩目,那老者叹息一声道:“小娘子不必忧心太过,贵府相公自有吉人天相。”阿宝见他心地纯厚,微微一笑,道:“借你吉言。”老者笑道:“我活了许大的岁数,没见天下有过不去的沟坎。只要为人良善,皇天都是要庇佑的。”阿宝低头道:“正是。”      那推车轧轧的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了齐王府门。阿宝道:“我只认得到此处了。上次随相公一同出门是坐轿,记得离此处还有几里路远,有条大街,街上有家极大的客肆,挨着内城门,好像唤作无比客店。”老者道:“提起它来,我便知晓了。”二人又接着向东,那老者问道:“小娘子是你家相公何人?这般事情却要你出去走动。”阿宝道:“不过是我家相公信得过我罢了。”那老者摸不到头脑,也不再问。一路行去,终于瞧见当日所过的街市,虽已晚了,却还有商铺尚未关张,亦有行人车辆来往,仍旧颇为热闹。阿宝一眼瞧见巷陌外许大的梧桐树,下得车来,谢过了那老者,朝着那株梧桐走去,果然瞧见了当日许府的黑漆门扇。      阿宝上前叫门,许府老仆又是良久方应,见了她亦是大怪道:“小娘子叩门,可是荡失路了?”阿宝道:“妾主上姓褚,特遣妾来拜会府上大人。”老仆倒还记得前些日子有个姓褚的年轻相公来过,且许昌平对他颇为恭敬,忙将阿宝让进了院内,又吩咐童子去叫许昌平出来。许昌平不曾睡下,听了童子禀告,心中疑惑,遂披了外衣,走到院中,见了阿宝道:“小娘子是何人,为何事要见在下?”阿宝在定权书房中见过许昌平一面,此时知道并无寻错人,施礼道:“贵人可就是詹事府主簿许大人?”许昌平叫老仆扶起阿宝道:“小娘子无需多礼。小娘子尊上何人,如何认得本官?”阿宝道:“妾斗胆冒死来见大人,为的是殿下的事情。”许昌平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殿下?”阿宝知他明知故问,只得明白言道:“当今东朝,皇太子殿下。”许昌平微微一笑道:“下官芝员芥吏,何时有福得面殿下,小娘子说笑了,或者莫不是寻错了人。”阿宝道:“许大人,前日殿下驾临之时,妾也在一旁侍奉,这才识得大人门第。妾知道冒昧万分,可是情急之下,并无可以求告之人,还请大人休要疑心。”许昌平摇头道:“小娘子说的话,某一句也听不懂,还是速速请回吧。”      阿宝从怀中取出定权那本字帖,道:“请大人过目。”许昌平接过翻看,见章印笔迹果然都是定权的,惊讶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阿宝道:“是殿下赐给妾的。妾在西苑殿下书房内见过大人一面,大人难道不记得了?”许昌平这才遣走了老仆童子,却也并不引阿宝进屋,只道:“夜已渐深,小娘子又是御前祗应人,下官并不敢与小娘子同处一室,只恐有辱小娘子清誉。如有轻慢之处,请勿见怪。”阿宝忙道:“大人勿拘礼。妾得了殿下消息,思来想去,只能来告诉大人。”遂将定权入宫前后的事情和他传出来的言语皆说了。许昌平翻到那篇《式微》,瞧了半日,将字帖交还阿宝,方道:“下官知道了。小娘子请先回吧。不知小娘子以何代步而来?”阿宝低头道:“殿下语出隐秘,妾恐有内情,不敢惊动他人,孤身出来的,现在宫门已经下锁,只能明晨再回,还需在主簿府上叨扰一夜,也请主簿早做打算。”许昌平点头,将她让进屋内,命童子奉茶后,自己便坐守在院内。阿宝知他有心避嫌,也并不多言。   室内室外二人皆是一夜无眠,待次日天未明,便吩咐老仆亲自送阿宝回西苑,待到老仆回返后方更衣入宫。他身为詹事府主簿,职责便是司掌府中文移,要见太子也算名正言顺。到衙后问得太子正在宫内,寻了个借口,带着两三函书,径直去了东宫。到了方知太子一早便去了康宁殿,便又对东宫的内侍道:“臣便将书留在此处,烦中贵人转交殿下吧。”那内侍见他客气,便笑道:“殿下在陛下那边尽孝,也代陛下见见外臣,主簿便自己送过去也不妨是。”许昌平问道:“殿下果真可见外臣?”那内侍扫了他一眼,随口取笑道:“可见,只是殿下见的,都是些穿紫穿红的大老,大人这般穿绿的,就得看殿下得不得闲了。”许昌平道了声谢,既得知定权并未遭软禁,虽不解他和阿宝之间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但也不去多事,人径直回去了。      一日无事,到了夜间,宫人端上金盆来服侍皇帝濯足。皇帝摆手令殿内诸人皆退下。定权知道他有话要和自己说说,遂走上前去,蹲跪了下来,将手伸入盆中,轻轻为皇帝揉搓双足。他从未曾做过此等杂役,此刻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只等着皇帝开口发话。皇帝亦是低头瞧他,他如此举动,皇帝倒似有几分动容,见他此刻并未戴襥头,遂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鬓发。定权不料皇帝突为此态,头一个念头竟是想侧首避开,竭尽全力方得忍住不至失态。忽而想起阿宝那日的动作,这才明白她竟是在全意防备着自己。正胡思乱想间,只听皇帝开口叹道:“这一头好头发,就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皇帝绝少提起先皇后,定权听了,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不知如何作答时,又闻皇帝道:“今年因为朕病了,你也没能去拜祭,等过了这几日再补上吧。”定权只是低头看着盆沿,低低答道:“谢陛下。”皇帝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咳了一声又道:“你舅舅那边仗打得不顺,你可知道了?”定权答道:“是。”皇帝道:“你舅舅那人,堪称国之长城,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国器。此战久而不决,定是前方有所羁绊,所以你也不必着急。”定权无言以对,只得又道:“是。”皇帝笑道:“太子在朕面前还是拘谨得很。”定权勉强笑答:“臣不敢。”皇帝又问道:“不敢什么?”定权取过巾帕,帮皇帝拭干了双足,又扶他躺下,方跪在床边道:“臣是不敢妄议未知,惹得陛下生气。”      皇帝叹了口气,用手扣了扣榻沿道:“你起来坐吧。”定权道:“臣这般也好和陛下说话。”皇帝抬首瞧了瞧帐顶,道:“你也许久没见你舅舅了吧。”定权道:“也有四五年未曾见到了。”皇帝道:“你舅舅倒是一直挂念着你的事情。”望了定权一眼,方接着道:“太子妃殁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总没有正妃也不是个事情,不单朕着急,你舅舅也在替你着急。他已经给朕上过两回奏疏,说到要为你再选妃的事情。”定权笑道:“这总都是臣不孝,让陛下操心。只是顾将军是边臣,妄议内宫的事情,怕是不妥。”皇帝道:“你能明白这个,朕心甚慰。只是他只有你这一个外甥,由他来提也是情理内的事情。朕总是给你留着心的,免得国舅抱怨朕心里没有你这个太子。”定权听了,忙退后叩首道:“若是顾将军有这样的心思,臣在这里为顾将军请罪。若是臣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敢求陛下宽赦,只求陛下治罪。”皇帝笑道:“朕只是这么一说,你又何必多心,去吧。你也可以跟你舅舅常写写信,自家甥舅,不要疏远了才好。”定权答应一声,见皇帝面有倦色,方唤了宫人进来,服侍皇帝睡下,这才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叫晚风一吹,方发觉内里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定权回到东宫,那内侍将书交给他,回道:“送书的官员自言是詹事府的主簿,姓许。”定权随意翻了翻,见是一部《毛诗》,白口单边,每页版心向内折叠粘连,再于书脊处粘贴书衣,不过是本朝最常见的蝴蝶装,再无出奇之处,便道:“是我几日前叫他们找的。他还说什么了?”那内侍想了想,将许昌平的话又说了一遍,定权点了点头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见他走了,定权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只符袋,瞧了一眼,忽而将手中书册狠狠掷出。那书籍大约翻得旧了,书脊处浆糊干裂,此时受力,书页纸帑一般散落一地。那内侍闻声折返,但见定权横眉冷目,一语不发,看也不看他一眼,倨傲而去。   四五日后,皇帝已渐大安,定权遂上奏请还西苑,借着离宫之机,便先去见了许昌平,问了事情来龙去脉。许昌平一一复述后道:“臣也是怕殿下当真有事,才去的东宫。”定权道:“我知卿用心,在此先谢过。”许昌平忙称不敢,又问道:“那晚来的娘子可是殿下身边的人?”定权笑道:“是。”许昌平道:“这位娘子冰雪聪明,又临事果决,方不致贻误殿下大事。”定权笑道:“她是有些聪明。”见许昌平面色犹疑,又道:“主簿有话不妨直说。”许昌平道:“臣原本不该僭越,只是听她说端五当日,殿下还曾携她到了臣宅,她才一路寻找过来。今次的事情又……”定权听到此处,打断笑道:“孤知道主簿的意思了,主簿不必忧心。”许昌平揖道:“臣惭愧。”      定权回折返西府后,先行沐浴更衣,又一觉直睡到了午后,睡觉后方觉神清气爽。阿宝为他穿鞋,见他只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中亦有所了悟。起身后侍立在一旁,果然听见定权问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阿宝回答道:“奴婢没有再写了。”定权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练了?还是你早就不必练了?”他虽而语气霁和,阿宝却不由硬生生打了个冷战。定权随手拈起几旁摆放的一只麈尾慢慢踱到她身边,仿似不相识般前后打量了她半晌。调转过檀木镶玳瑁的手柄轻轻击了击她的膝弯,坐下平静说道:“你跪好了,本宫要审你。”    ☆、逆风执炬      用来逗弄猫儿狗儿的麈尾,末端的孔雀尾羽轻轻从阿宝的领口一路滑上,直到颌下。丝绸般的柔弱羽绒,却忠实地传递了他手指轻浮而残忍的力度,迫使她仰起头来。但是他波澜不兴的面孔上看不出轻浮,唯其如此,才越发显得残忍。她在华丽羽线的触抚下微微颤抖,双目中有流动的闪烁的光芒,却并不含一滴泪水。这让他想起了朝堂上不得不在皇权的淫威下折腰屈从的那些御史们,那些最像读书人的官员,看他们的眼睛就可以看见那些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委屈、愤怒和腹诽。这点发现让他饶有兴趣,那根用以代替他指尖的雀羽,一路拂过她青春得还稍嫌青涩的脸颊、鼻梁、双目和额头,因为愈发暧昧轻薄而愈发刻薄残酷。   她没有按照礼法垂下眼帘,始终直目着这高坐在上的独夫,可以看得出她极力克制,这回要掩饰的却并非是对温柔污辱的愤恨,而是她自已在这温柔污辱下所感受到的羞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暂时撤回了对她的逼迫,轻声道:“说罢。”她半晌才静定下来,反问道:“殿下想听些什么?”声音不大,咬字却明明白白。这般柔亦不茹,刚亦不吐的风度,倒是让他折服了一瞬,所以他在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略带嘲讽的哄诱:“这出戏你若想接着做下去,这么跟本宫说话,那可不成,你不怕本宫会起疑心么?”她轻轻一笑,亦不乏嘲讽,回答:“殿下一早便是旁观者清,何必来问奴婢这当局者迷?”定权摇头笑道:“不一样,孤偏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阿宝道:“既如此,奴婢遵旨——是齐王送奴婢来的。那封信也是奴婢送到周总管处的,齐王说她早已背主,留不得了。”   定权看她半晌,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你出宫时用过的那张勘合,是从哪里得来的?”阿宝道:“硬黄纸砑蜡,双钩填墨,用殿下亲赐的字帖辑字,殿下间或不用印玺。”定权点头道:“倒省去你窃钩之劳,只是这钩填是个细致工程——”阿宝道:“殿下许久前就将那本帖子赐给了奴婢,奴婢虽愚笨,未雨绸缪的意思还是懂得的。”   虽仍存疑惑,但她此说并非不可行,定权叹了口气,道:“你刚才说孤旁观者清,其实不全对——孤到底还是小瞧了你。看来你不光字写得好,书读得好,胆更是大得好看。这下子孤却是愈发奇怪了,你究竟是什么人?”阿宝道:“奴婢不过是个奴子,就算涂得两笔鸦,认得几个字,又怎敢承担奢企殿下如此青目。”定权一笑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你不肯说,孤自然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只是孤还要再请教一句,以你的聪明,应当明知道会有如此下场,为何还一定要去涉险履行,这究竟算是是孤勇,还是愚蠢?”   阿宝忽然想起了那夜的杜鹃叫声,微一迟疑方笑道:“殿下带我去齐王府,带我去许主簿府,亲自督导奴婢写字,又命人日夜护送着奴婢。种种恩荫,种种苦心,奴婢不敢不仔细体会,顺着殿下的令旨去做。殿下何等天纵英明,奴婢这点伎俩哪里能长久瞒得过殿下?既然迟早要事发,倒不如借此机会一搏,若是真有裨益于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道:“勇气和愚蠢,许多时候不过是一回事。事成即   勇,事败即蠢,奴婢是个蠢人,或杀或剐,任凭殿下处置。”      定权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随手抓起她的下颏,估价般捏了捏,笑道:“杀你嫌无血,剐你嫌无肉,没有乐子的事情,孤还真不愿意费这个力气。只是孤本只打算抓一个穿窬探耳的小贼,却不仿碰上了一个胸中有大沟壑的女萧何。贵上还真瞧得起孤,这样的人才也舍得往孤这里送,竟还叫你这双研墨捧诗的手洗了许久的粗布衣服,这等焚琴煮鹤,是孤的罪过,还是他的罪过?”阿宝偏头从他手中挣了出来,一哂道:“青宫乃未来天下之主,奴婢虽不过是蒲柳贱质,齐王却也不敢用滥竽来搪塞殿下的。”定权哈一声大笑道:“好个三尺喙,还要竟日装成无口匏,真是难为你的很了。”又问道:“孤知道,不许人说话,最后吃亏的都是自己。孤不想吃这个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这或许是可以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此时日影幽浮,如春波般摇荡于他水色紫曲水锦道袍的衣裾上,可以清楚看到其上水波的暗纹是怎样承载着朵朵桃花,绵绵不绝的在他的沉水衣香中传递流转。她的思绪滞后于时空,仍在思考他之前的疑问。那夜她决定走险的时候,除了与他旗鼓相对的计算、权衡和取舍,那春日书窗下的花影、他修长冰凉的手指,他飞扬跋扈如明媚春光的神情,究竟起到了怎样推波助澜的作用,则是她直至此时才有所领悟的——而是勇是蠢,恐怕也需要重新评估。   阿宝终是回过了神,回答了最后一个提问:“奴婢心中也有个疑惑,请殿下告解。”定权微微偏了头,看着她:“你说。”阿宝道:“那个阿宝是什么   人?”定权面上的神情逐渐凝重沉滞,握着麈尾的小手指微微抬起,又不堪重负似的放下,只闻阿宝接着道:“齐王也是因为奴婢这名字,才肯收留了奴婢的。”定权转过身去,看了她片刻,脸上慢慢聚敛起了嫌恶无比的神情,如同在看什么不祥的东西。忽而扬手,那麈尾的手柄已经狠狠从她的耳畔直批到了颧上。力道之劲,竟连自己的虎口也震得微微酸麻。阿宝倒伏在地上,耳边嗡嗡乱响,颊上一片木然,便觉得似有温热液体蜿蜒滑落。   手中的麈尾在此时成了一个弄巧成拙的可笑证供,他是把她当做一只的小花狸来逗弄的,他从中得到的乐趣即是对它的惩处,亦是对自己的补偿。所以他能够容忍它的张牙舞爪,并认为这不过使它更加有趣,也更可消除赏玩者的无聊。但是他忘记的是,小畜生究竟还是小畜生,有意无意,它探出了它的爪子,即使没有伤及赏玩者,也足够让他心存厌恶了。      定权将麈尾掷在一旁,咬牙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玩什么把戏?”      阿宝拭了拭颊畔,触手方觉刻骨疼痛,鲜血胶着在脸上,扯得半边脸发紧。   她抬手望了望掌中血痕,开口问道:“不杀不剐,殿下想要奴婢怎么死?”定权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弯腰看看她,冷笑道:“你想像那人那样,一索子就过去了,天底下却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情。”他反剪了手,从她身畔跨了过去,叫人唤过了周午来,指着阿宝吩咐道:“去叫人给她收拾出一间阁子出来,离孤的寝宫近些。她如今是孤的人,安排人日夜侍候着,务必要照顾好了她。若是短了她一根头发,孤就先揭了你的皮。”      周午跑来得急,此刻看了看屋内情景,又见了定权脸色,伸手擦了一把汗,审时度势不敢相劝,只得唯唯连声。定权也不再理会他二人,甩手便去。周午见他走远,方呵斥两个探投探脑的内侍道:“殿下的话没有听见么?还不快去将东阁收拾出来,迎接……”太子那句话实在不可理喻,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只得道:“迎接顾姑娘。”又慢慢蹭进了屋内,伸手扶起阿宝一支臂膊,脸上似笑非笑,道:“顾姑娘快请起身吧。”      内侍们得了严旨,手脚倒是颇快,不过一个多时辰,果然将离定权正寝不远处的东厢便收拾了一间出来,并把床榻妆台箱笼也都安排了进去。周午亲自送阿宝过去,又派了四名宫人在身边日夜守着,又命两名内侍在门外日夜守着,疾声厉色吩咐了半晌方起身离开。内中一宫人上前来擦阿宝脸上血渍,见阿宝只是避让,无奈道:“顾姑娘不肯上药,消不了肿,将来留下疤来可怎么得了?”阿宝这才仿似回过了神来,道:“不要这么叫我。”那宫人道:“姑娘也听见周总管这么说了,姑娘勿怪,待过几日册封的牒纸下了,自然就是娘子了。”她信口胡说,阿宝不再理她,转身倒在床上,那宫人却只是在一旁喋喋不休,不依不饶,一定要帮阿宝收拾好了伤处,阿宝教她闹得无法,为图清净只得随她去料理。一边里还有椅凳、盆架、烛盏、箱奁、钿络等许多琐碎物件陆续搬了进来,阿宝也不愿看,只是蜷在床上假寐。那几个宫人受了严旨,就在塌边站立守候,寸步也不肯离开。摇曳的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壁上,阴沉沉的一道又一道,原来天早已黑了。宫人们焚起了炉香,是沉水的气味,她回想起了他水色衣香中的朵朵落花,也想起了那种锦绣的另一个名字:落花流水。这实在是对她的今春的最好的总结。      定权站立在书房内,随手从阿宝房内寻出的几件物事里拈起了一叠纸,却都是她的仿书,循序渐进,虽无人处亦不露半点破绽。那日她出宫用的勘合并没有找到,许是早已经毁弃了,她说的那些话便也无从考证。其余一应物品,除去那只青瓷小盒和那本诗贴,都只是一个寻常宫人的普通用度。这才真叫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定权叹了口气,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周午答道:“听说已经睡着了。”定权一笑道:“像是她的为人。”又道:“照看好了她,膳食也都劳你支应周全。”周午答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瞧了定权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这种人留下终是祸害。”定权哼道:“你知道什么,杀她不过只是是翻手覆手的事情。她一个平头奴子,还怕她能翻上天去?只是人死万事休,前头那人的线断的干干净净,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现下也难说得很,我怎可信她雌黄之词?”周午知道他的性子,劝不过来只得帮他补全,又问道:“那殿下往后怎么打算?就这么圈着她不成?”定权道:“她不是说自称清河顾家的人吗,在京中还有个养父,你也再去查查,到底是真是假?”      眼见着周午去远了,定权这才又坐了下来,眼望着跳动的烛火,只觉得两太阳也在突突跳个不住。他伸出手来压在额畔,倒是突然想起许昌平的话:“殿下今后当临渊履冰,不可随意轻信半人。”他是一向如临深渊,如践薄冰,活得战战兢兢,可是这又如何,他们不还是一个又一个地计算上了他么?便是他许昌平,谁知道到底又怀着什么心思?   只是她的计算算的上是别出心裁的了。她安静于人群间,一样会摧眉折腰,一样会曲意媚上,余人做的她都会做,并且不差分毫。但正是因为这样的人云亦云,他才察觉出了她身上莫名的奇异,如果定要述之言语,大概也只能说那是一种根本就不该属于一个寻常宫人的淡漠气质,她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无论多么循规蹈矩,以至于无可挑剔,骨子里却仍然透着敷衍和应付。他不知道这是她以进为守的刻意手段,还仅仅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收敛起这种气质。   但刻意也罢,无奈也罢,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笔偏锋却确实有效。他移开桌上尚未写完的经卷,想起了另一个人。这样的念头让他深感自己罪孽沉重,但正是因为此人,他才能够敏感地觉察出那些隐忍中的倔强,柔顺中的坚刚,能够在这个年纪就彻悟,有着这样气质的人永不可以一柄麈尾来驯服。   想必这一点她也清楚,他伸出手去,试探着拨弄了一下烛火,那火苗得了人气窜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炽烈滚烫的疼痛,从指尖一下子传进了心里。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其实从不信佛法广袤,慈悲无边;亦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只是,这烧手之痛,他却是真真切切的尝到了。       ☆、千峰翠色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阿宝只是终日昏睡,便是醒了也不过呆坐。定权也只是偶尔着周午询问她的近况,并不曾亲自再去探视。又过了五六日,周午回来向定权秉报道:“派去清河郡的人已经回来了,只说是顾家长子顾琮仍在,只是既不袭职,又早已分了家,早就败落了,另有几房也已经迁居它处。向顾琮的家人和乡人打听,都说是顾眉山活着的时候妻妾仆婢无算,子女更是不胜数。庶出姑娘的闺名原本就是随意取的,他们本就不   知,上一辈的人分家时又流散得差不多了,是以顾姑娘的名讳,便是他养父也说不真切,只说是原是远方本家,前年年底因怜她而收养。”定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且算了罢。”转念又笑道:“不意民间也有这般人家。”周午道:“正是。殿下现下如何打算。”定权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几案,扯了张纸出来,望着案前摆的一双秘色八棱净水瓶,沉吟了片刻,又取过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来,周午延颈瞧时,却是顾瑟瑟三字。定权想算着阿宝年纪,又随意编了生辰八字,交给周午,吩咐道:“我有意纳她为侧妃,写给陛下的呈文已令春坊呈递陛下。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走一趟,将事情办好。”未等周午答应,又道:“你不必规劝,我自有打算。”周午无奈,只好答应着要去,定权又指着那净水瓶道:“送一只送到她那边去。”      太子纳侧妃,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倒也算不得多大,何况娶得又只是品卑阶低的六品孺人。只是因为定权的元妃侧妃俱是他冠礼后皇帝为其选定的,说到正经自己报选,这还是头一遭。是以周午将定权为阿宝捏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等报到宗正寺,不等玉牒造好,阖宫上下,便都知晓了此事。      定权次日一早入朝向皇帝问安,皇帝正展了双手,一旁有内侍在为他束带,见定权进来,遂挥手叫那内侍退下,笑问定权道:“朕看了你的剳子,你说想新纳一个孺人?”定权答道:“是。此等小事尚要劳陛下操心,臣惶恐。”皇帝笑道:“也不算小事了,虽只是侧妃,终究算是朕的媳妇,是谁家的女儿?”定权答道:“是前清河郡知州顾眉山之女,原本是臣近侍。” 皇帝拈须轻道:“知州。”定权脸上微微一红,道:“是,臣见她温柔知礼,家世清白,便抬举她作了这个孺人,若是陛下觉得臣行事孟浪了,臣这就去告诉宗正寺的人,将玉牒撤下来便是。”皇帝笑道:“那倒也不必,你如今也大了,这些事情就自己打算吧。”定权答了一声是,见皇帝没有别的话,这才施礼退了出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良久方又轻轻念道:“清河,顾。”      东宫筵讲结束,因定楷推说口干,定权便留二人在偏殿点茶。因为定棠颇精于茶道,此事便任由他去主持。定楷在一旁闲看了半日,又觉无聊,遂笑问道:“听得殿下近日有些喜事。”定权亦笑道:“你如今也敢拿我来取笑了。这算什么喜事,还值得一说?”   定楷嬉笑道:“是,只是听说这位新妇亦是出于河西顾家,众人皆说,若她日后福重,我朝怕未必不会出第二个顾皇后。”   定权拾起茶筅在他额上敲了一记,笑道:“你们都是听了谁翻嘴嚼舌,我纳个偏妃都能传出这种谣言来?”定楷吐舌道:“众人也只是这般乱传,殿下要怪,就怪戚畹实在是钟鸣鼎食的大族,听了这姓氏,谁能不往这上边演义。”定棠在一旁听到此处,横了定楷一眼,插口斥责道:“你放肆,这些话也是拿来浑说的?还不快向殿下谢罪?”定楷委委屈屈离座跪倒道:“不过说出来博殿下一笑罢了,殿下若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定权道:“你别理他,我就是着恼,也不会恼你一个小孩子家的。”瞥了齐王一眼,笑道:“二哥你吓他做什么?”定棠持筅击拂,一面笑道:“他确是欠管教了——前几日尚有言官上书,道我们陪着殿下读书,日子久了,礼仪疏忽,东宫内要重正君臣本位之语,陛下看了也颇以为然。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言诽君上,殿下且让他跪着,只怕于他大有裨益。”定权笑道:“那这是你二哥要罚你,你可怨不上我。”定楷道:“二哥是恶人,臣只问殿下讨恩典。”定权笑道:“罢了,你快请起罢,恩典我给不起,叫你二哥赏你杯茶压惊。”三人混闹了一番,吃过了茶,各自散去。      定权夜间却是去了阿宝的新居所,进得门来,见屋内陈设,已经颇具气象。阿宝正依在几前,呆望窗外。一宫人见定权入来,忙提醒阿宝道:“顾娘子,殿下来了。”阿宝这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朝定权行礼,道:“殿下。”定权点点头坐了,上下打量阿宝,才发现她已经装饰一新。身着碧罗抹胸,外罩家常的鹅黄褙子,胸前露出的肌肤如凝霜皓雪一般。一头乌丝挽作一个同心髻,鬓边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挂着银线流苏,微一侧首,叫灯光一映,连带靥边的两点翠钿都跟着微微一粲。定权疑心那防似是她展颐所致,再瞧她脸上神情,却是如常,心内隐隐记得仿似在那里见过这情景似的,一时却又想不真切,倒是有些惘然。   阿宝被他看得久了,微觉羞恼,偏过了头去。定权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你别多心,我是看——这身衣裳你穿着并不好看,倒还不如你从前那么打扮。”阿宝点头道:“妾知道,婢作夫人,总是刻鹄不成。”定权摇头笑道:“倒也不是这么说话。你太瘦了,穿抹胸简直是自暴其短。”      适逢宫人捧茶奉上,定权便也不接着取笑,持盏饮了一口,正色问道:“可还住的习惯?”阿宝答道:“是。”定权道:“还缺些什么,叫人去给你送过来。”阿宝道:“并不缺什么。”定权四下环顾,放下茶盏,笑道:“还少几部书吧,还有笔墨纸砚。你喜欢念什么书,说给孤听听?”阿宝不由面色一滞,亦不答话。定权笑道:“是小玉落节,还是红拂夜奔?”转口又道:“哦,孤忘了你诗礼人家,哪有给闺阁千金看这些东西的道理?”阿宝愈发觉得难堪,咬紧了牙关只是一语不发。定权倒也并不以为咎,施施然站起身来,朝阿宝欺近两步,伸手便朝她胸口探去。      阿宝大吃一惊,方欲回避,左手却已叫定权紧紧钳制住了,她从不知道他的气力是如此之大,未及挣扎,他的右手已经贴上了她左胸,还是凉的,却因为天热,也有了些温度,就仿似一块已经被稍稍捂暖的玉。定权只是觉得掌下覆着的那颗心突突跳的飞快,放下手来,任阿宝挣脱,笑道:“人心这东西,奇怪得很罢。虽是你自己的,却也猜不透,堪不破,握不住。世人皆说人心难测,其实也不然。我总是奇怪,你小小年纪,纵有泼天的本事,说谎的时候,手不冷吗?心不跳吗?脊背上不会出汗吗?阿宝,你的心为何跳得这般快呢?”这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呼喊她的名字,她却无言可对,只是连自己都觉得心动得异常,仿佛要顶破了腔子跳出来一般,试着悄悄舒了两口气,却毫无作用,终是忍不住用右手捂住了心口。定权见她动作,笑道:“这就是了,好好管管它罢,能够管住了,你也便不是人了。”他的指甲堪堪的划过几面,停在了烛台面前,带出了一声仿似低叹的声音:“是佛。”      他终是抬起了头,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阿宝道:“没有。”定权点头道:“你是真的聪明。”接着道:“宗正寺今日已为你造好了玉册,天下皆知你已是当朝太子的侧妃,食六品孺人俸禄,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至于册封礼,我以为你当下身体不好,可以免去。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也不大清楚,所以若你执意要举行,我也并不阻拦。”她无言以对,终知道连日来的忧惧成真。他则审视她,评估她,以他一向的自满一厢情愿的下了结论:“不管你是什么人,能够嫁给我,总也是谈不上一个委屈的,日后便安生过日子吧。”阿宝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过去的事情,孤不想问了。只是你毕竟还年少,耐住性子好生想想今后打算,总是不错的。”      他说着这话,抬眼已瞥见了架上摆的那只净水瓶,遂伸手取了下来,摆在案上,讲解道:“这是前朝越窑的秘色瓷,都说越瓷不及本朝耀瓷,但此物还是极难得的。”这话却并不假,那瓷瓶釉色温润,似青非青,瓷胎薄得与纸相似,背后映着烛火,竟真似玉暖生烟一般。阿宝点头附和道:“是。”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微微一哂道:“这是文献中俱已说尽了的。千峰翠色,雨过天青,澄莹如玉,素洁似冰。”定权道:“不错,后面的都说对了,只是头一句。”他提起了那只净瓶,轻轻撒手,阿宝未及惊呼,那数百年前的珍瓷已经坪然落地,如碎冰,如敲玉,如击磬,连粉身碎骨之声,都是悦耳至极。      定权笑望着地上碎瓷,道:“这才叫做千峰翠色。”仿似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你的名字造册可不好听。我给你新起了个名字,叫做瑟瑟——顾瑟瑟。”他拉过阿宝的左手,伸出食指,指甲如刀笔勒石一般,在她掌心中刻出了一个“瑟”字,凑过脸去,低语道:“你可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他的气息吹到阿宝的耳畔,阿宝在他手中经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亦觉察到了,一笑放手。地下瓷片本薄,经他践踏,愈发零碎。阿宝望着那碎瓷发呆之时,定权早已经去远了。      阿宝慢慢蹲下身来,欲拾捡那瓷片,一旁的宫人早已叫道:“顾娘子快放手,奴婢来吧。”阿宝已知她名叫夕香,遂笑道:“不妨事的。”夕香却急了,忙掺了她起来,又斥责另一宫人道:“还不快把此处收拾好了。”回首对阿宝笑道:“顾娘子且到那边坐坐罢。”阿宝转念,已知她是怕自己用这碎瓷自戕,遂一哂便随着她去了。      虽然定权言语无赖,但终是命人将纸笔书籍皆送到了阿宝房中,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大盒花钿,有金有翠,极是精巧,却不知是何用意。阿宝见守备并无半分松懈,看样子竟像是要将自己长久软禁了,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子纳她为侧妃的用意,其实大抵可想而知。自己陡然间便大张旗鼓地变成了东宫的侧妃,又投递不出只言片语,不论主使者疑心自己变节泄密,或是功成身进,皆是人之常情,届时自己或成弈局弃卒,或成引蛇之饵,再问讯起来,再查询下去,自然亦可便利许多。她不得不感慨他的高明,这个六品的爵位,于他不过只是惠而不费的举手馈赠,就如同打发出几包不合口味的糖果。但于她,却是要她用一生来殉职了。不可展望的一生依旧是一生,依旧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新封的顾孺人慢慢援手,将盒中翠钿一一装饰在脸上,镜中的面庞,是如此青春和美丽的生殉。      齐王依旧是午睡后去赵王府,见定楷仍在窗下临写定权送的那两卷字帖,心中毕竟微感不快。一面看一面笑道:“五弟的字当真是进益了。”定楷笑道:“二哥坐吧。”自己洗去手上墨痕方陪着他坐了,问道:“二哥可是为了前几日说的那个顾氏来的罢?”定棠笑道:“我只是过来瞧瞧你罢了。”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既已提起来了,我这几日倒也在疑惑那顾氏究竟是何人?”定楷道:“太子前日的模样二哥也是看着了的,不像是有什么隐情的样子,不过偏巧是一姓罢了。”定棠冷笑道:“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正是,二哥又不肯告诉我,我向何处知道去?”定棠忖度他话中意思,竟似对自己有了疑心一般,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说是前任清河知州的嫡女,知州既无罪过,他的子女怎么悄没声又会到了他宫中去了?五弟想想便知,他为人素来刁滑,又行事缜密,不是假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却留了半句不说,只是低头沉吟饮茶。定楷方想答话,忽闻窗外有侍者报道:“二位殿下,凌河的军报午时已经送进了宫中,中宫殿派人来传与二位殿下知晓。”定棠忙站立起身,急步走到门前,问道:“什么军报?”那侍者应道:“是我军大捷的军报。”定棠倒退了两步,问道:“是么?”定楷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来缓缓喝了一口。       ☆、碧碗敲冰   凌河大捷,称得上是靖宁二年朝中头一桩大事与喜事。世人皆知,此役一毕,国朝与虏寇便算是攻守易势,接下的作战比拼的不过是车马钱粮罢了。若待最终决战过后,虏祸肃清,边境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安然可图。故而长州军报一到,不出三个时辰,上至省部公卿,下至在京各个司衙的芝员芥吏,皆已经得知。众人莫不奔走相告,额首称喜,太子母家近些年来颇不得志的几位侯伯的门槛,也险些叫报喜之人夷平。如是未等天子颁旨,京中百姓便也辗转得闻,上灯时分,便听见街头巷角零星的爆竹声响,竟如过节一般。      詹事府衙门的所在,是禁中大内御沟的东面,酉时已过,早到了散衙的时候,许昌平仍坐在府衙中,一个小小主簿,自然无人留意他在做什么。何况今日正官在本部,未到衙内,众人又心中欢喜,也没有几人先走,是故他倒也并不算扎眼。许昌平此刻便是嘴角衔着一抹笑,冷眼望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们聚在一旁眉扬色舞,口沫横飞。虽离得远了,但到底兴致上来,免不了高声大气,终有些只言片语落入了他的耳中。“顾家人到底还是有几分硬本事的,不然能够撑过这么多年?”“是极是极,自太宗朝始,到如今已近七十载,戚畹之族,实属难得了。”“这一仗打得不顺,听闻圣上也是忧心成疾,不想突然峰回路转,到底是天佑我朝,大司马此番可是不世之功啊。”“正是,虽说圣意近年来颇有些压制外戚之意,待得东朝接了大统,只怕这顾氏又是一番新光景了。”“新光景?呵呵。”“吕府丞觉得这话好笑?下官倒是要请教了。”“本官何曾笑了?”“列位皆听得清楚,府丞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笑我说的东朝……”“喝呀,两位大人,我们是在说大捷,哈哈,大捷么。”他们乌乌泱泱,闹得不堪,许昌平觉得多留无益,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众人面前揖道:“诸位大人,卑职先行告退了。”众人正说的得意,哪里去理会他,许昌平遂拂了拂袖子径自出去了。      其时晚照方好,半天斜阳徐徐铺开,如流丹,如吐火。映得瓦釜飞甍流光错彩,青槐弱柳含翠耀金,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头脸衣衫也皆成了朱赤之色。偶有官马过闹市,搅起漫天红尘,看来明日又是太平盛世里的一个晴好天气。许昌平猛可里倒是想起两句话来:“田单破燕之日,火燎于原;武王伐纣之年,血流漂杵。”太子说的那句“他们都是我的子民”,虽是煌煌正论,但他听的时候也并不以为然。此时在这普天祥和下,反倒微微觉得有折心锥骨的疼痛。      太子此刻早已被皇帝召入晏安宫中,却破天荒没有同召齐王和赵王。见了他的面,也是颇为欢喜的样子,笑道:“朕早就言过不必担忧,这捷报果然就已经送到了。”定权亦笑道:“陛下圣明。”皇帝与他言笑了片刻,忽似想起一事,将军报原件递给定权,道:“你舅舅在上说斩首四万余,折损近三万,惨胜如败,在奏报里向朕请罪,你以为如何?”定权展开奏报,略一过目,回道:“此战甚是艰难,将军想也已行尽全力。不管如何,总归是胜了。陛下还是宜嘉奖将士,论功行赏。至于顾将军处,可不事赏罚,敕令他以为后事之鉴即可。”皇帝笑道:“你终究不肯替你舅舅说话呀。此役便是迁延过久,若能速决,倒不致于如此。只是前方有前方的难处,也怨他不得。太子身处九重宫中,虽不能亲临亲蹈,却也要知道明白体恤。”定权垂首应道:“臣谨遵圣诲。”皇帝看了定权一眼,道:“你舅舅今次还是立了奇功的,朕的意思是,叫他安顿好了军中,回京来一趟罢。一来可以庆功献俘,张扬我朝天威;二来朕也想同他当面说说决战的钱粮准备;三来你们甥舅也许久未见,不说朝上公事,私下一家人也可团圆。你如何看?”定权将奏报双手递还,回道:“全凭陛下主张。”皇帝道:“如此便好,你去告之秘书台,让他们拟敕给顾思林,叫他旨到后两旬之内,入京述职。”又笑道:“今晚不必出宫了,留下来陪朕用晚膳吧。”定权躬身答应,随着皇帝一起出了晏安宫。      皇帝的敕令第二日便由快马送出了京师,顾思林返朝的消息顷刻上下传遍。一时间西苑及刑书吏书以及东朝宫官礼书和几个侍郎的门前也有了几分门庭若市的样子,只是定权除了入宫,便闭门不出,不论戚族还是吏员,不肯轻易再见半人。饶是如此,仍生怕皇帝起忌,后来索性声称中了暑热,向皇帝告了假。皇帝亦明白他的顾虑,不过在心内骂了两句竖子狡猾,便下旨令他荣养,又亲派了御医时时过西苑去看拂。定权遂终日窝在自己阁中,专等着顾思林进京的日子。      他虽是极力挂念着母舅入京一事,但既身处西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也慢慢安下心来,只是写信告知张陆正等人,令他盯紧了省部中的口风动态,又嘱咐他及诸人慎言慎行,万不可去搅和顾思林反朝的事情,尤其不可于御前妄做议论云云。信既送出,一时无事可做,尽日里写几笔字,读两句书,倒也乐得几日清静。      一日午睡醒来,见窗外云淡风轻,晴丝袅袅,只觉日长无事,又挂心池中菡萏开放否,遂换过衣服,慢慢踱到了后院水榭。方坐下便听周午差人来报,说大内来了敕使。定权不知何事,只得叫周午先将来使迎了进来,自己又折返回去换了公服,一番折腾不免又是满身躁汗。到了正厅一看,立等的却是王慎,不由笑道:“奴子们不懂事,也不知道报告一声是常侍来了,倒劳烦常侍多等了许久——只是我也没有想到,陛下总算舍得放常侍出宫了。”王慎笑道:“是臣自己讨来的差事,今年这最后一茬樱桃,今日送入的宫中。陛下说殿下害暑,想必胃口不振,吩咐给殿下送些过来。又嘱托说殿下身罹暑热,要少饮冰。”定权连忙跪倒叩首道:“臣惶恐,劳陛下挂心,请常侍代为上达,臣叩谢天恩厚爱不尽。”王慎避至一边,待他做作完毕,扶起他笑道:“殿下忒多礼了,大热的天气,何苦还穿做这副样子?”定权一面吩咐周午将樱桃收起,又笑对王慎道:“常侍且稍坐,我这里可存了好茶,我亲自来点,常侍尝一盏再走。”王慎笑道:“来日再叨殿下的光罢,臣这便回宫复命了。”定权方欲挽留,又闻王慎轻声道:“陛下想让齐王一同主持郊迎的事宜,已经照会了礼部。殿下现在去同詹事副詹说说,只怕还阻得住。”定权一愣,方回过神道:“我知道了,多谢阿公。”王慎悄悄叹了口气,方欲辞退,忽闻定权道:“母后薨时,将我托付给了阿公。我独身在宫内住的几年,也全赖阿公照拂。这些事情,我总是记在心上的。”王慎听到他提及旧主,倒也觉得心酸,揉了一把眼角道:“老奴有本事的地方,总是向着殿下的。没本事的地方,殿下也勿怪。”定权点点头道:“我只是这么一说,我又何尝不知道阿公的难处?”又说了两句好话,到底叫周午取出了两饼小龙出来,才亲自送王慎出门去了。      周午随定权折返,却见他陡然间又面色阴沉,陪小心问道:“殿下,赐下的樱桃怎么分配?”定权哼了一声道:“那是天恩,你说该怎么办?打个神龛供起来吧。”周午无故又碰了个钉子,只得自认晦气,答应道:“是。”定权亦是说赌气话,想了想,终是转口道:“难得陛下心里也有想到我的时候。你去敲冰,把樱桃湃起来,送到水榭那边,叫良娣她们都过去,共沐天恩雨露吧。”周午擦了一把汗唯唯道:“老奴这就去办。”      待定权再换回衣服,又从新擦过了脸,周午已将冰块、乳酪和樱桃都在水榭中安排好了。六月初的末茬樱桃,已是肥厚甜美之至,剔去核渥在晶莹寒冰当中,溉以乳酪,粒粒便如雪中珊瑚珠一般。府中良娣昭训孺人奉仪等一干侧妃也皆已等候在了亭中,围着低声说笑。定权自元妃殁后,平素极少与她们会晤,是以几位侧妃竟日无聊,又无可拈酸吃醋处,私底里相处得倒颇为和睦,莺莺燕燕五六人,老远便闻得一片笑语声。定权听了,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众妃见他进来了,一时间便缜默无声,定权自己也觉得无趣,遂强笑着指着几上樱桃道:“宫中才送到的,想来你们四月间都已吃过了,也不算尝新,只当是消暑吧。”几位侧妃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见礼道谢。定权环视了一眼,皱眉问道:“顾孺人呢?”一个内侍答道:“总管没差人去请她。”定权骂道:“不是说让娘子们都过来的么?你去跟他说,叫他亲自把顾娘子送过来。”      几位侧妃素来寡宠,先前蔻珠的事情已闹得人人尽知,近日里又有个卑贱宫人莫名其妙得了号封,心中本已颇为不快,此刻见太子又专程邀她出来,更不由悄悄撇嘴。阿宝顷刻便到了,衣色清浅,脂粉单薄,看得出来装饰匆匆,她莫名被周午叫出,又见了水榭中的架势,不知就里,心中自然感到疑惑。上前去按照定权的指点向良娣昭训们一一行礼,又尴尬受过了两个奉仪咬牙切齿的祷祝,便敛裾默默退至一旁,跟随她的两名宫人也寸步不离,一并立到了她身后。诸妃见她品位不高,架子却摆得十足,竟还将使女直携入亭中,更是心中厌唾。不过碍于主君在面前,不好表现,只是各各暗中狠看,以预备下将来谈资。目光交流,意在语前,均觉得这个贱婢也不过是尚称清秀,除了皮肤略白些,实在看不出出奇的地方。她们眼中的官司打得热闹,是以虽无人说话,但水榭内气氛却还是活跃的,定权不由也觉得好笑,佯作不察,对阿宝道:“你也坐吧。”      内侍见各人坐定,上前将樱桃分盛在盏中,首先奉与定权,定权摆手道:“叫她们用就是了。”自命人进上沙塘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连饮了两盏,只觉得腹内冰凉,肌肤上仍是燥热,四顾一周,点阿宝道:“来给我拨扇。”阿宝只得起身,捡起手中团扇,上前慢慢为他扑摇。诸妃含酸望去,见定权身穿一件素白褙子,既不戴冠,也不束带,倚于朱红栏杆上,愈发衬得眉目如画,丰神似玉,一旁却是阿宝侍立,不免便起了蒹葭玉树之叹。饶是几人皆出身名门,素有涵养,此刻也不免在手上加了动作,一时间水榭里一片碗勺丁当碰撞之声。定权发了片刻的呆,见众女将樱桃分食尽,更是觉得无趣,起身笑道:“你们且在此处纳凉吧,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又对阿宝道:“你随我来。”诸妃炎天暑热,严妆丽服而至,无非是想叫他多看两眼,此刻见他甫到便离,还不忘带走那个贱婢,更是心中郁闷。待二人走远了,水榭中只是一片忿忿征讨之声,无非是将狐媚惑主,婢作夫人的旧话又重提了个无算。   阿宝随着定权一路走回,待转过一从修竹,将离后苑时,忽见定权指着前方一处石山道:“你便是在那里撞上孤的吧?”阿宝脸上一红,道:“是。”定权又问道:“你怎么便算得出在那里能碰上孤呢?”阿宝轻声道:“成大事何拘一时成败,况且西苑不过掌大的地方。奴婢行来走去,终有能遇上殿下的时候。奴婢不过是时运略高了些,华盖照顶,头一遭出来便得见了殿下金面。”定权不由忍俊不禁,赞道:“好,好。你这般说话我听了很是喜欢。”向前走了两步,又道:“孤的舅舅要回来了。”阿宝见他凭空又来了这样一句,愣了片刻方道:“奴婢不知此事。”定权道:“正是说给你知道的,国舅要回来了,这西苑宫门前的人陡然就多了起来,孤不愿惹那热闹,索性跟圣上装病躲上几天。你可明白这是为何?”阿宝点头答道:“臣门如市,臣心似水。”定权抚掌,大笑至打跌道:“你实在是个妙人。”阿宝待他笑罢,叹了口气,问道:“殿下又要告诉奴婢这些做什么?”定权驻足,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鹦鹉能言,不离飞鸟。我有金屋玉笼,还担心你去跟谁学舌呢,我的雪衣娘子?”他说这话的时候颜色异常霁和,阿宝却回想起了方才的樱桃,入口甜美,却从喉底一线冰入心中。      大出诸妃意料的是,是夜召去正寝的,并非她们在水榭中詈诟的那个狐媚惑主的顾孺人,而是府内唯一的一位良娣谢氏。谢良娣亦是大家闺秀,出身不输已故元妃。若皇帝不另为太子择妃,那么她拾阶而上,便是正理。    ☆、将军白发   长州与京城,相去千里,若带大军开拔,虽日夜并程也需弥月。朝中连年用兵,只恐周转不力,是故逾半的府军都常年驻扎于承州。承州与长州紧邻,朝廷又专设了正副都督携佐刺史协理军政各事,可战可囤,前线要调度时,亦及是机动。      敕使五日后抵赴长州,其时顾思林还在清点掳获,打扫战场。接了皇帝敕令,心中也大感诧异。虽如此,奉旨当日还是急急拟定了有战功,宜颁赏的将士名册,又安排押送俘获战利事宜,令他们先行上路,取道关中,抄近道入京。直到手中要紧事务布置妥当了,方将善后诸事一并交到了几名留守副将的身上。如是也用去了三日有余,这才带了几位功高将领,点了五百亲兵,轻装简骑,不待明日便要出发。副将顾逢恩前往送行,不由发问道:“陛下给定的时日宽裕,将军又何必去得如此匆忙?”顾思林看了他一眼,复道:“王命下,不俟驾而行。我拖延了这几天,已是不该。我去后,你务必要尽心竭力,安顿军中。”顾逢恩朗声答道:“大司马钧令,属下牢记。”想想终是又笑道:“我还是表弟娶亲的时候见了他一面,不知现下怎样了。”顾思林斥道:“称殿下!”顾逢恩应道:“是。”顾思林见他脸上神色,叹了口气道:“我昨夜嘱咐你的话,你可都一一记住了?”顾逢恩抱拳施礼,道:“大司马放心去便是。”低声又道:“爹爹放心。”顾思林点了点头,这才跨蹬上马,带着敕使车驾一并去了。      顾思林一路南行,人不落镫,马不下鞍,终是六月末抵达了相州,离皇帝给定的期限仍有五日之距。人马行至相州,反倒放缓了步子,只说是等着押运俘获的队伍赶到,再一并起程,只请敕使先行入京禀奏天子。      皇帝得了奏报,也自然欢喜,遂向礼部问起纳俘庆功的仪典安排进度,待知已将就绪,更是天颜愉悦。复问起太子,亦有掌太医院的礼部属员答道:“太子殿下仍在报本宫内安养。”皇帝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大病,静养了十来日,也该好了。你去他那里,传朕的敕,说他舅舅就要到了,当日郊迎典礼叫他主持,也让他早作准备。”      太子得了皇帝的旨意,病自然也便好了。遂打叠精神,见了礼部几位首长,询问明白了是日安排,亦无非是按着祖制朝纲,先郊迎、后献俘、后告太庙太社,后飨宴等等。定权所关心的却并不在此,轻轻听过,待礼部官员说得口干舌燥,方问了一句:“郊迎时的礼仪供奉,是哪几个卫所负责?”本朝除直隶皇帝,专职禁中守备的亲军卫,隶属于京军卫的卫所在负责京师安全外,尚有于祭祀时清道、徼巡、排列、奉引仪仗的职能,是以太子有所一问。礼部祭祀由太常寺所司,此刻便由太常寺卿傅光时答复道:“共四卫:鹰扬、骁骑、天长、怀远。”定权皱眉道:“由谁人调度?”傅光时道:“是齐王殿下。”定权问道:“为何是他?” 几名大老一愣,互看了一眼,因为月前经廷臣推举,礼部尚书何道然已经接任中书令,礼书人选尚未定,便由佐官左侍郎赵尚法暂时代行尚书事,便代答道:“是陛下的旨意,陛下说大司马凯旋,乃是国中盛事,必使在京皇子宗室皆出使仪典,以示对将军宠渥。齐王殿下过去亦有代天子祃祀、阅兵的经验,是以此次执掌,当属驾轻就熟。”定权问道:“赵王呢?”赵尚法接着回答:“赵王殿下自然亦是要出席的。”定权道:“我知他自是要出席,孤问的是他可将兵?”傅光时答道:“赵王只是纳迎,不将卫军。”定权奇道:“这是为何?赵王已行过冠礼,身受王爵,为何不算他一份?”赵尚法道:“这是陛下……”定权接口道:“陛下不说,并非爱惜他,而是怕他年少而承重任,诸臣心中不服。陛下有抚恤众臣之意,臣子岂可不察君父苦心?与孤同在京中的只有这两个嫡亲兄弟,这种盛典上厚此薄彼,怕是非但赵王脸上不好看,中宫那边亦是说不过去的。”说罢看着赵尚法,笑道:“当然孤也只是建议,是否可行,诸位熟习典故,还请指点。”   赵尚法尴尬非常,四顾一周方推诿道:“还请诸同僚议论。”右侍郎宋惜时却素来与太子亲善,为人也甚是乖觉,忙附和道:“殿下思虑周密,臣等不及。殿下一片至纯孝悌之心,臣等感动莫名,安敢不察。臣及诸位大人这便向陛下上奏,言赵王殿下共领禁军事宜。 ”光禄寺卿事不关己,却素来和太常卿有些龃龉,遂也在一旁拍案帮衬道:“宋大人高明,赵大人以为如何?”赵尚法叫他徒然一问,心下抱怨,却也只得含糊答道:“臣以为……殿下所言皆是天理……”尚未说完,光禄卿连忙道:“赵大人也无异议,再好不过。傅大人以太常卿的身份上书陛下最为适宜,臣等愿一并联名。”定权笑道:“我朝以礼仪立邦,万般诸事,皆要倚礼从之。诸位居此位,可谓国之砥柱矣。众多事项,还是要仰仗诸位。”众人忙还礼不迭,定权已一笑起身去了。      待得诸事真正安排妥当,顾思林已于京郊整顿驻扎。只待得皇帝宣召,便携军入城。太子亦是一早前往东宫,是日寅时便起,易服听诏,承了金辂前往外城的北落门。其时旭日方升,还不算溽热。只是太子今日代帝亲迎,又要预备告庙,穿着的是全副衮冕,罗衣罗裳,中单蔽膝穿得层层累累,又有革带,玉佩,大绶加在腰上,还戴了一柄配剑,便是走动也嫌累赘。此刻立在城头,片刻间便汗流浃背,一旁内侍不住为他拭擦额上汗珠,一面等候将军进城。定权行至雉堞之前,向下望去,只见齐王赵王各俱甲胄,踞于马上,千余禁军压后,百官分立两侧,虽越千人,却只能闻树顶蝉噪,林间鸟啼,再无半毫其它响动,当真是堂皇威仪之至。   他立于千万人之上,却只觉危栏难倚,高树多风。皇帝一面里大力嘉奖顾思林,敕令太子亲迎,给足了自己颜面;一面又令亲藩在郊迎时统领卫军,一发将本已纷扰的朝局搅的更是浑沌不堪。众所周知,本朝亲卫军中号称上十二卫的金吾左右卫、虎贲左右卫、羽林左右卫、神策卫、天策卫、龙骧卫、凤翔卫、豹韬卫、飞熊卫虽名由皇帝委任的四位侯、伯、驸马带领,其实便属皇帝本人亲统。而府军前后卫、府军左右卫、武德卫、武威卫、广武卫、兴武卫、英武卫、神武卫、雄武卫、振武卫、宣武卫、鹰扬卫、骁骑卫、天长卫、怀远卫、崇仁卫、长河卫、旗手卫、镇南卫、义勇卫这由京军卫管辖的二十二卫所中,有七卫的指挥使是李柏舟任职枢部及中书时亲自简拔,与齐王关系颇密。此次郊迎所用的鹰扬、骁骑、天长、怀远皆不在这七卫当中。若是齐王借机顺理成章再掌握了这四卫六千人,则京军卫近一半都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定权放眼望去,文臣群中可见一片朱紫之色,冕上的白珠九旒在眼前荡来晃去,根本瞧不清那张张低垂的脸孔。想起张陆正等人转报他的省部间种种暗涌潮动,众人揣测纷纭,举棋不定的情态,此刻也只得暗自叹息。皇帝最终是肯将这四卫一分为二,使二王共领,总算使他稍舒了口气,至少今日郊迎后,赵王天长、怀远二卫的兵符还可及时讨还。——储副不将,是本朝祖制,开国伊始便有朝臣进言,道“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又言“辅军监国,自汉至今多出于权宜。” 是故自己手中,除东宫卫数百人,再无可直接调度的军队。李柏舟之后的枢部尽入他人掌握,为人作嫁的怨念也再一次不合时宜的涌上心头。   城上侍者见太子笔直而立,翘首前望,哪里知道他的纷繁心事,陪笑道:“将军车驾未至,殿下先坐着歇息片刻吧。”见太子回头瞪了自己一眼,立刻缄口噤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有人来通禀道顾将军已至郭下,定权急令使臣去颁布教旨,令将军即刻入城。不出片刻,众人便先瞧得烟尘半天,感知脚下地动。远远望见数百军士,托着数骑前来。两侧的大纛也愈来愈清晰,一列的几面为特近荣禄大夫、左柱国、太子少保、武德侯顾、一列的几面为枢部尚书、长州都督,承州副都督、镇远大将军顾。定权见旌旗猎猎,迎风翻飞,渐行渐近,便动身下城。齐赵二王见他下来,忙也下马,侍立在他身后。此时鼓号齐响,乐声震天,顾思林已临城下,下得马来,单膝下拜向定权道:“臣顾思林参见殿下。”他甲胄在身,按制本不需行跪拜礼,定权忙伸手托了他起来,道:“大司马请起,将军劳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迎候将军。”顾思林忙又谢过皇帝天恩,方向二王行礼。齐王还礼笑道:“舅舅可折杀我们了。”      定权已有四五年未与国舅谋面,此刻上下打量,只觉他较自己记忆中已老了许多。顾氏一族的容貌本都颇为漂亮,先帝曾有戏言道:“芝兰玉树,皆出其庭。”定权的容貌便有六七分像母舅的样子,是以顾思林将兵,未免清俊有余,威武不足。当时他以带刀散骑舍人的身份初入地方行伍,人见他面容俊雅,又出身戚族,不过面上碍着他是宰辅之子,宁王郎舅,心内却多有轻慢,背后给他取了个诨号叫“马上潘安”。如今虽仍在马上,却是安仁已老,眼中面上,颇现风霜。定权心下悲伤,却不动声色,向二王下令道:“请将军策马入太庙。”二王遂行军令,将顾思林带来的军士安排在城外,自领着四卫簇拥着太子辇驾和将军车骑进城去了。一干官员见太子起驾,也纷纷随后。一时间浩浩汤汤,金鞍锦鞯,紫袍玉带,充塞御道,两旁百姓夹道,也只觉得天朝威严,国家盛典,振奋不已。      垂拱城门外的献俘之仪在前日便由有司铺排妥当,城上设皇帝御座,城下设大将军位次,以下文东武西相对而立。此刻待各自更衣后就位,奏乐鸣鞭,鞠躬拜兴。奏凯典仪结束后,再行宣露布献俘式。由刑书杜蘅上奏皇帝,交战俘于刑官。顷刻后,便有敕旨自垂拱门上下达,命开释战俘,赐其中国衣冠,暂由理藩院看顾。同时下达封赏战将的敕旨,顾思林上报的有功将士无一遗漏,众人再次舞蹈拜谢如仪。如此繁文缛节,直折腾近暮。众臣一早出来,随着在城门驰道,明堂太庙之间辗转,光衣服就换了几遭,早饿得口不能言,手脚发软。待得辰时鼓乐齐鸣,为顾思林庆功的宫宴开始时,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员便也顾不得礼节,放口大啖有暇,还不忘了偷眼瞧看殿上情形。其时除了齐赵二王仍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诸臣也皆已齐聚,众人宴前已更换了常服,因顾思林尚有枢部尚书职,只穿着寻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因加恩腰束玉带,下佩玉鱼。皇帝此刻见了,指着顾思林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见真正儒将,大司马便是一个。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你还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权答应一声,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捧到顾思林席前,见顾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劝道:“将军辛苦,我敬将军一杯。”顾思林双手接过酒盏,躬身向皇帝道:“谢陛下。”又道:“谢殿下。”方将卮酒饮尽。众臣见太子带头,便也一盅一盏的起身敬酒,一时间殿上筵席便热闹了起来。歌功颂圣,吟诗作赋,响成一团,又是一番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世气象。      宫宴由戌时初直行至亥时末,大殿之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绳低转。顾思林虽素来有几分酒量,此时也不由耳目迷离,答非所问。皇帝见状,遂笑道:“将军病酒,今日便宿在宫内吧。”吩咐定权道:“你扶你舅舅过去。”定权躬身答道:“臣先服侍陛下歇息了。”皇帝道:“朕这边自有人扶持,你去便是了。”定权这才应了声是,吩咐王慎在外廷安排宫室,又叫人扶了顾思林,自己随着去了。      内侍将顾思林扶到塌上躺倒,为他卸去了簪缨鞋袜,便按王慎吩咐去准备醒酒石和热汤。一时阁中诸人尽去,王慎自己也掩门出去了,只余下甥舅二人在阁中。定权见顾思林一头头发,倒已有大半斑白,心中不由难过,静立良久,方欲起身,忽闻身后顾思林说道:“殿下长高了这么许多。”定权回过头去,轻轻喊了一声:“舅舅。”顾思林翻身坐起,点了点头,仔细察看他容颜打扮,心中只觉悲喜交集,良久方问道:“听说你爹爹打了你?”定权点头道:“有些缘故,舅舅不必忧心,我已经办得妥妥贴贴了。”顾思林摇头道:“你的胆子是太大了呀。”一时二人无语,定权强笑道:“二表兄可安好?”顾思林道:“好,临行时他还问起你来。”定权道:“那便最好不过。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几日,只是……”顿了片刻,方接着说道:“只是不要与外人会晤。”顾思林点头道:“臣都省得。”定权道:“我不会私下里去找舅舅,舅舅也别私底里来看我。”顾思林亦是点了两下头,含笑道:“殿下长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权奋力忍住眼中泪水,想找两句劝慰的言语,却如何也说不出口,终只是道:“辽水伤骨,剑戟无情,舅舅勿做此不详之言。京中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顾思林听了这话,心中亦如刀割一般,起身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轻轻叹道:“阿宝,好孩子。”定权登时脸色煞白,在灯下看着竟觉骇人。顾思林见他如此,也自悔失言,强笑道:“臣喝多了,僭越了。”定权摇头道:“自母亲去了,就没人再这么喊我了。”二人虽是各衔了满腹话语,亦无从说起,片刻王慎带着内侍返回,定权嘱咐了两句好生服侍,只得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也要移驾,定权忙抢上前去扶了他手臂,皇帝问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权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定权笑答:“陛下是知道臣的这点酒量。”皇帝笑笑道:“既是如此,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定权笑道:“爹爹如这般说,儿便该打了。”皇帝笑道:“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兴,且记下你这顿打吧。”定权到底不肯,直扶着皇帝进了晏安宫,服侍他睡下方才出来。行近延祚宫时,毕竟没有忍住,悄悄引袖拭了一把眼角。    ☆、几顽不绝   身为外臣而留宿宫中,乃是莫大宠渥,是夜消息便众口相传,不胫而走,到第二日清早顾思林睡起去向皇帝谢恩时,京中上下已都知晓了此事。当下待顾思林回府,便又有纷杂人等怀了诸般心思登门拜会。顾思林倒也客气,推说累日奔驰,体乏身倦,只恐慢待诸君,有失礼数,请诸君原宥云云,竟然闭门谢客,不纳一人。他的原配已故,长子战死,次子又正在长州,府内只留有几名婢妾,顾思林也只好终日对了这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心中径自挂念着军中事务。太子更是声称国舅还朝,诸事纷纭,爽性便镇日待在宫内,直到下匙时方返回西苑。朝中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二人动作,此时也不免有些失望,只得仍是各司各职,各就各位。偌大的事情,惊雷般张幕,到头来却连个雨点都不曾看着,除了皇帝或有相召,太子或有相陪外,在顾思林返回长州之前,竟是风平浪静。      顾思林在京内安住了逾月,待奉旨将返时,天气已不似前般暑热。定权见敕旨终于下达,这才悄悄舒了口气。眼见顾思林去国在即,皇帝又安排了飨宴。因是家宴,只教陈谨等人去宫门引领了顾思林,一路前往晏安宫。方过御沟,忽见迎头走过一个着绿袍的年轻官员来,避闪不及,只得迎上前来向顾思林行礼,朗声报道:“下官詹事府主簿许昌平参见大司马。”顾思林停步,浅浅还了一礼道:“许主簿多礼”。待许昌平抬起脸来退立道旁,顾思林倒不免多瞧了他两眼,心内隐隐只觉此人似乎有两分面善,思忖了片刻,笑问道:“主簿可是岳州人士?”许昌平恭谨答道:“下官祖籍岳州。”顾思林笑着点了点头,道:“岳州人杰地灵,多出俊士,主簿这般年轻,便得佐导青宫,日后必定前途无量。”眼见得许昌平面露喜色,躬身答道:“大司马金口之言,下官惭愧不已。”顾思林这才不由暗笑自己思虑过多,继续前行。陈谨陪笑问道:“国舅英明,怎知道他是岳州人?”顾思林笑道:“我的账下便有个岳州的副将,初时听他说话,好不头疼。这位许主簿中州之音已算是说得准的,可终究还是免不了有一二字的乡音难改。”陈谨竭力称赞了两句,又笑道:“国舅见微知著,洞察如炬。他一个秀才官儿,得了国舅这几句话,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了。”      康宁殿的赐宴却是名副其实的家宴,只有皇帝、太子、齐赵二王和几个宗室相与,几人既不敢饮酒,又不敢阔论,无非顺着皇帝的意思多阐发出几句老生常谈,席间气氛便颇有些拘束无趣。枯坐了一二个时辰,场面言语早已说尽,桌上珍馐却几未动箸,如是终闻皇帝发话道:“天已不早,朕还有几句话要同将军说,你们便先回去吧。”几人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出宫回府补餐去了。      皇帝见众人去尽,方回首对顾思林笑道:“一宴竟然乏味至斯,朕原本也不曾想到,看来委屈将军了。”顾思林忙道:“陛下此言,臣惶恐至极。”皇帝笑了笑,亲自斟了杯酒,交到顾思林手上道:“慕之,你还是同从前一样啊。”顾思林谢恩饮过,答道:“臣已经老了。”皇帝倒也似颇有几分感慨,扳指问道:“你我君臣有多少年了?”顾思林答道:“于定新年算起至今,臣待罪毂下也有一十五载了。”皇帝摇首道:“你做带刀散骑舍人时,我们是朋友,可不计算在内。若自朕为亲藩,迎娶王妃伊始,你为朕长史,股肱之臣,到如今已是二十六年了。”顾思林笑道:“陛下这些话,实在是折杀臣了。”皇帝正色道:“朕说的是实话,当年恭怀太子薨后,若无你顾慕之,无你顾氏,朕与萧铎之争,鹿死谁手,亦未可知。朕有今日,你是首功,便加你个上柱国也并不为过。”      皇帝猛可里提及旧事,且是如此言语,顾思林急忙放下酒盏,俯首跪倒道:“陛下得承大统,乃是陛下天纵英明,怀具九五气概。若圣上做此言,罪臣万死而已。”皇帝笑道:“这些都是套话虚话,做不得数。一般是先帝血胤,这个皇帝谁又当不得?”顾思林只得连连叩首,口称有罪。皇帝亲自扶他起身,笑道:“事君尽礼,人以为谄。慕之从来都是这般谨小慎微,朕说你同从前一样,便是说这个。不要动不动就跪来拜去,说罪道死的,如今连太子都学会跟朕来这一套了。”看着顾思林坐下,又问道:“听说太子都不曾上门去看过舅舅?朕记得他小时候和舅舅最亲了。”顾思林笑道:“殿下年纪也大了,自然与小时候不同了。”皇帝笑道:“他大约是不敢去吧。”顾思林道:“臣是外臣,殿下避些瓜李嫌疑,想来也是常情。”皇帝叹气道:“朕教训他,是因为他适来太不成话。身居储位,凡事不能自制自重,传出去那是什么名声?现下他也懂事多了,朕看在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顾思林道:“陛下一片苦心,俱是为了殿下打算。殿下心中,定然也是感激陛下不尽。”皇帝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接口说道:“只是如今偏有一起昏聩小人,见皇后已殇,朕又留着他两个兄弟赔他念书,竟说些什么‘母爱者子抱’,无稽之谈,还偏有人听。朕哪次拿到,定是要杀掉一两个方可的。只是恐怕太子自己也信了,作出一幅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又有何益,徒与别有用心之人增添话柄而已。”      顾思林忽觉口舌发干,偷偷吞了一口唾涎,小心答道:“太子殿下若果真是存了此心,便是不谙君父深意,反信小人流言了。”皇帝笑道:“都说外甥似舅,你们说的言语都如出一辙。只是如果朕这三哥儿哪日能像你一般,朕就再没有什么再放心不下的了。”顾思林道:“太子生性聪颖纯良,又得陛下谆谆督导教诱,定要与臣作比,便是拿鲲鹏来比学鸠了。况且臣已老迈,马齿徒增,更是如秋蜩望春阳,徒生慨叹而已。臣有一语,怀据良久,不敢上达于天子。”皇帝道:“慕之何须如此,有话便说吧。”顾思林离座叩首道:“而今边事已稍和,敢请陛下另拔贤能,臣愿归田,终日服侍陛下左右。”皇帝笑道:“这朕可不能答应你,匈奴尚未破,将军又安可秣马南山?”顾思林又辞道:“臣抱此心已非一日,还望陛下明察。况且此役乃是臣指挥失当,徒徒耗费许多国帑人命,陛下非不加罪,反以为功,臣已是感动涕零,安敢久居其位,空惹天下批评。”皇帝托他起身道:“将军前番上书,朕已知将军心意。战事辛苦,岂是将军过错,朕倒要看看天下谁人敢妄议将军?”望着他又笑道:“我知戎马已思林,不过还请振奋勉强。不独是为朕,也是为太子守好这天下。至于擢拔一事,我闻逢恩那孩子如今亦是大有出息,毕竟虎父无犬子,还望将军举贤勿避,多委重任,日后袭爵,复可留为太子之用。”      君臣二人,一个泅过惊波骇涌,一个蹈过尸山血海,一对一答,虽明知彼此言非心声,却都是将话说到了十分完满。一时君臣相顾,顾思林涕泪纵横,谢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报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镇日出入枪林箭雨,说话也不知些忌讳。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便亲自迎你解甲而归,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为万世立个榜样。”      待二人促膝谈罢,顾思林拱手告退,皇帝望他身影远去,笑着说道:“果然都有他顾家的血脉——如出一辙。”陈谨赔笑道:“殿下行走时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将军。”皇帝笑哼了一声,起身拂袖去了内殿,陈谨忙也跟了上去。      定权一顿饭既吃得极不开怀,复又记挂着皇帝留下顾思林所为何事,回宫后只觉得心内不安。虽也暗笑自己思想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静不下心来。遂丢下手中翰墨,在廷中漫走了几步,其时月初,也无月可赏。檐下宫灯,随风而动,摇摆得久了,即使闭上了眼睛,也能够觉感觉到有暗黄光晕晃来晃去。时辰已晚,风吹到颈背之上,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定权抬起头来,方才发觉已经行至阿宝居处,想了想,便也信步走了进去。      阿宝逾月不曾见他,他也只闻说阿宝镇日在屋内读书,或是临帖,并不出门。此时进来,才瞧见她正对在对着镜台取耳上珰环,竟是将要睡下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待要出去,又觉得自己此举未免太过莫名其妙,只得上前去坐了。阿宝放下钿络,缓缓起身,向定权施礼道:“殿下。”定权摆了摆手,道:“你接着卸妆罢,孤只是过来瞧瞧,怕下面人看顾不周,叫你畏罪自裁了。”阿宝朝他微微一笑,果真又背着他坐了下去,从发上拔下一支玉簪,这才轻声道:“殿下送过来的,皆是珠玉,连金指环都没有一个,叫妾拿什么自裁。”定权笑道:“你要讨金银,还是等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再说吧。孤的俸禄也是有数的,白白替齐王养了你这么许久,还真有些舍不得。”阿宝道:“殿下还想听妾交待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妾都已经说了。早知如此,妾当日就应再预留两三分话,如今也好用来应付。”定权道:“你太过聪明了,孤是不能全信的。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顾娘子先插戴着这些,等你哪天思想明白了,或是陛下开恩涨了我的薪俸,那时要金要银,再作商量,你说可好?”阿宝苦笑一声道:“好。”伸手去取颊上花钿,那指甲养得太长,一时却不便摘下来。      定权看了,心里倒是一动,起身道:“我来帮你。”阿宝微觉诧异,但也不愿因此事违拗他,遂微微点了点头。定权走到妆台前,一手托住她的下颌,一手轻轻为她取下了靥上两枚翠钿,神情极是关注,举止也颇为温柔,阿宝只觉二人姿态尴尬,不由便红了脸。定权见了,取笑她道:“你上次还说过做大事什么的话,成大事者不但要懂得隐忍,面皮更要厚得跟城皮一般,像你这样怎么行?”阿宝心事被他点破,一张脸更是如白玉上沁出了一层胭脂一般,只是交手低头不语。定权见她突然改作一副小儿女的娇憨神态,倒不好再接着调笑下去。只将那两枚翠钿托在手心中,默默放在灯下察看。阿宝久不闻他言语,抬首望去,只见他蹙眉而坐,又是一幅心思满怀的样子,眉宇间一道淡淡的折痕,仿似天生一般。二人静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阵杜鹃啼鸣,方静得定权转回神来,信口胡扯道:“这鸟儿想来也是满腹心思,这个时辰竟还未曾睡下。”阿宝听了这句话语,忽觉眼眶狠狠一酸,轻声问道:“殿下有心事?”定权望了她片刻,笑道:“你不必指桑骂槐。”又道:“我若有心事,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阿宝摇首道:“妾猜不出来。”定权微微笑了笑道:“你不说实话,孤也没有办法。”说罢起身道:“天不早了,你睡吧。”      行到门前,忽闻阿宝低低说了一句:“是国舅要离京了么?”定权回过头来,阿宝见他脸上神情古怪,方自悔多语,他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悲风汨起   定权信步走出,回暖阁中闷闷坐了。展手来看,却见那两枚花子仍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温热,将背后的呵胶又溶开了,是以一直不曾下落。烛火轻轻跃动,带得两枚翠钿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手心捧着的便是伊人遗落的笑靥。      美人展颐,便如春花齐绽,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过去了。暮春时节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现在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定权将那翠钿从掌中拨下,看着它们飘落到青砖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既不再发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见了。定权慢慢站起身来,心中不辨悲喜。      顾思林去京在即,不过剩得五六日时间,还要到京郊整扎营队,太子也协同礼部前后忙碌送行事宜,眼见着国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满收束,尚书省却在此时突然收到了两封御史台的奏章,俱是弹劾顾思林在凌河一役中指挥失调,致使军队折损惨重,应予相应惩戒事宜。两位参劾者位阶并不高,言辞也算温和,但京里月来的情势,就如一锅已近烧滚的热油,眼见薪尽将要熄火,突然被这两点冷水一激,登时开花般四溅飞散。一时间,相干的,不相干的,说话的,不说话的,却都不约而同眼睁睁的盯住了晏安宫和西苑。      定权亦知晓此事,思来想去,还是差人去唤了张陆正入宫。张陆正从后门下车,便被内侍径直引至了后苑,见定权正剪手立在太湖石山顶上的风亭中,便也提袍登上,躬身向他行礼。定权随手托他起来,手指远处道:“孟直也来瞧瞧这早秋的颜色。”张陆正顺他指向翘首望去,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以见京郊南山,依旧是一片郁郁苍苍之色。金风已至,身居高台,更觉万籁清明。脚底几株高大枫树,叶缘已微微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他回首去看定权,见他端然独立,一袭寻常紫色襕袍,广袖当风,衣袂翻飞,湛然便如谪仙一般。只是这位谪仙的嘴角却抿得铁紧,见他看了过来,才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来满楼风。”      张陆正方想开口,又闻定权道:“你看这草木之色,现下虽仍是青葱,却终是不能持久了。再过得几日,便都要摇落了。”张陆正思量了片刻,终是道:“殿下,现下还未到悲秋的时节。”定权点了点头,问道:“那两个御史是何人?”张陆正答道:“臣去查询过,听闻他们平素与齐王并无往来。”定权摇头道:“他们果与齐藩有来往,我倒不那么担心了。我现今只后悔,没有让你入省,这次省内,尚不知会折腾成什么样子。”张陆正一怔道:“殿下何出此言?何相虽是殿下和齐藩共举,但他为人中正,大事上分寸向来拿得准,况且亦任过詹府首领,虽然日短,究竟也算东宫旧人。他在其位,其实有助于殿下。”定权叹了口气,道:“如今世道,说人中正也不算得什么赞语。我知道,何道然是个畏事庸才,除了会说几句忠孝廉耻,仁义礼智的大话外加明哲保身,别的什么都做不成。只是我如今哪还敢奢求有益,只求不引祸便可。”   张陆正沉默有时,问道:“殿下钧意,可否更示下一二?”定权蹙眉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观望。孟直,省部里的风吹草动,务必要及时传达给我。没有到事态最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有所动作。此事一过,我定要竭全力,亦抬你入省。”张陆正迟疑道:“臣是问……军事,殿下如何打算?”定权道:“我会叫人告诉顾思林,叫他安心结军。只是恐怕他一时片刻,是走不成了。”张陆正一时无话,定权又道:“我更怕的是,祸事不单在颛臾,更在萧墙。非但是顾思林,连我也要牵扯其间了。”张陆正心中亦早有隐忧,此刻被他明白道破,暗觉心惊,口中却只得劝慰道:“事态尚不至于如此,殿下还请宽心。”定权叹道:“我何尝不愿事过,再笑自家多虑。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孤在这里便先谢过了。”说罢朝着张陆正微微一揖,唬得张陆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杀臣了,臣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君臣二人半晌无言,良久后定权方抚了抚袖口,开口笑道:“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这上面的风头还是大多了,站久了便觉出冷来,孟直先去吧。”   ”      定权目送张陆正离去,挥手招来山下侍卫,吩咐道:“去把许主簿请出来。”许昌平片刻后便从中门折出,登上亭来,尚未行礼,定权已经止住道:“主簿坐吧。”又问道:“茶喝得可还满意?”许昌平笑道:“建州小龙,绝妙好茶。”定权笑道:“主簿正避重就轻啊,叫你见笑了,我的茶道确实不精。不过休以为我萧家皆如此,万一有幸吃到陛下和齐王点的茶,方知道真正国手是何意。”呆了片刻,方将适才对答略说了说,问道:“主簿怎么看?”许昌平沉吟道:“殿下英明。——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李氏去位,张大人为吏书,常理也罢,资历也罢,才干也罢,人望也罢,皆应由他拾阶补替。迟迟悬而未决,便是天心早明的证据,这其实也是保全张尚书最好的法子。何相在位,固然是个甘草领袖,和事班头。只是——”定权见他犹豫,微微颔首道:“我听着,主簿但讲无妨。”许昌平道:“自李氏一案,凌河一役,朝事如病,肌肤或似无恙,其实已经沉疴。一味方子里,君臣佐使皆是虎狼药,便必须甘草来调和。如今省部结构,非但如臣前言,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更是有益于陛下而有益于殿下。”   定权笑道:“主簿于我,仍旧不肯十分用情。罢,你不敢说明,我来替你补全。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忧已靖,要处置外患,我便是个眼前的由头,现成的借口。陛下要不战屈人,必将重提旧恶,重提旧恶,又必会牵连刑书乃至吏书。孤的那位前詹事,主簿的那位前上司,干草也罢,湿草也罢,就能勉强扎成个挡箭垛子,只怕作用也是有限,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但是有一线生机,我不能不试试看。有些话我也实在不好向吏书明言,只盼他心中不要因此有了机械。主簿春日时才说过些近虑远忧的话,却不想这远忧也便在眼前,悬顶之剑这么快就要掉下来了。”   许昌平沉吟摇头道:“张尚书老成谋国,殿下一番苦心,他怎会不察,殿下忧虑这点其实不必。况且殿下的这层意思,臣亦并非不敢说,确是不曾这么想。虽说要未雨绸缪,时局晦暗未明,倒亦不必忧心过度。殿下不要忘了,虽然承州都督李明安是陛下的亲信,小顾将军却还在长州。他调控不了整支长军,三分之一强总还是可以的。军中之事,将军行前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陛下断断不会不顾虑。臣忖度天心,陛下此举想要的,无非就是看看殿下的动作,诸臣的动作。殿下处理得当,或可平安化解无碍。”   定权叹气道:“我也知道,顾思林这次带回来的绶赏将员,竟有大半不是他的亲近之人。想必陛下心中亦清明如镜,然而此举于陛下又有何害——主簿想想,不赏功法过便罢,赏不功如罚无过,军中旧部,会如何思想将军。如此往后,兵将离德,孤的那个书生表哥在边镇怕也难得顺心了。——只是盼望如主簿所言,若能以柔克刚,孤又何妨风行草偃。”   见许昌平在一旁似无疑意,忽而一笑道:“孤和主簿说这话,固然是叫主簿心中有个主见。另有一层,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孤不屑对主簿隐藏本心,也望能抛砖引玉,投桃得李。”眼见许昌平肩头似乎微微抖了一下,这才又笑道:“这风愈发大了,还是下去吧,到孤的书室饮茶去。”      此后事态并不十分出乎定权的意料,虽而皇帝以无事生非,污蔑勋臣为由,严旨斥责了二臣,随后又罢免了二人的官职,但是事态似乎从此也失去了控制。在二人离朝的次日,弹劾顾思林的奏本便纷纭不断地送入了中书省,言词也愈发苛烈,更有人索性便说顾思林是有意迟延战机,才使战事久持不下,朝廷非但不应封赏,反应降罪,以正军法;或说顾思林此举是朝中有人授意,至于授意者为何人,却又不言明。皇帝初时还有敕令,说是再有此类奏疏,则上下一律严惩。闹到最后,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太子又召进了宫去。      见礼已毕,皇帝指着御案上满堆的奏呈道:“太子过来看看吧。”定权上前去翻了四五件,见与自己得知的都大体相同,这才放下,叉手立到一旁。皇帝问道:“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定权恭谨答道:“臣不敢专擅,还乞陛下圣断。”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厉声喝道:“跪下!”定权微微一愣,连忙撩袍垂首跪倒,许久方闻皇帝言道:“朕初时以为只是几个肖小之徒,妒忌军功,意图沽取直名,才闹出来这等事情。不想后来竟然连你也扯了进去,你且在这里跟朕实话,究竟有没有干预过边事?”定权摇头答道:“绝无此事,还望陛下明察。”皇帝望了他半晌,方道:“没有便好,若是真有这样的事情,朕便饶得了你,国法家法也饶你不得。”定权只是顿首道:“臣虽驽钝,亦知兵者国之大事,岂可以儿戏左右之?况且君父在上,臣安敢僭越妄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举?便是顾将军,臣也可相保,断无所言之事,求陛下圣鉴。”      皇帝点头道:“你既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心思想来还不算糊涂。此事朕要彻查,储副和将军,皆是国本,如此风言,究竟是由何人所起,存心安在?你去跟顾思林说,朕既已答应过他,就让他暂缓离京,等该查的清查了,该办的严办了,再教他松松爽爽回长州。为将者,若是怀据着此等心事,怎可安守其位?”定权应道:“陛下圣明,臣代顾将军叩谢陛下眷顾深恩。”皇帝站起身来,想了想终是道:“太子也要自省,若素日谨言慎行,怎又会徒惹物议?”定权不敢抬头,只道:“臣德行有亏,谢陛下教诲。”      待得皇帝去远,王慎方过来搀扶定权,却被一把推开。定权半晌方抬头道:“常侍先去吧,我在这里再留片刻。”王慎摇了摇头道:“殿下,千万不要再惹陛下生气了。”定权笑道:“陛下生气,总是我这个做儿臣的不孝便是了。阿公,圣人说不孝之子,天厌之,神弃之,人共诛之,可是真的?”王慎一时无话可答,定权指着御案上累累文书,自语道:“可知是真的了。”王慎见他笑得难看,心上也觉难过,只得自己放手先去了。定权伸手去撑地面,跪得久了,脚一酸麻便跌坐在了地下。如是望去,殿外正是漫天血色落霞,殷殷地灼着眼睛,身下的地砖却如一注秋水,不凝不冻,但寒凉入骨。整个晏安宫中,燃烧着一片冰冷的火海,定权慢慢闭起了眼睛。      太子亲去京郊传旨,已是第二日的事情了。按着先前的安排,此日卯时将军便当离京,顾思林却既不命拔营,也不令结队,似单单等候着圣旨到来。待定权宣旨后扶起顾思林,二人对面沉默良久,顾思林方笑道:“幸而臣这里还不曾来得及完全整顿,此刻还可委屈殿下到臣的军帐中一坐。”定权略点了点头,对身后内使道:“孤去饮杯茶,尔等在此处稍待片刻。”一面随着顾思林进入了帐内。      顾思林见定权只是呆坐不语,叹道:“这是臣带累了殿下。”定权摇首冷笑道:“此事与舅舅无干,是我辜负了舅舅的一片深心。只是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要给舅舅写那封信的。”顾思林起身向前道:“我做臣子的本不该这么跟主君说话。但是做舅舅的,还是要说一句。阿宝,一将功成,万骨皆枯,何况是帝王事业,你若总这般下不定决心来,日后怎能够成就大业?”见他只是低头不语,复又叹道:“先皇后当初若不是……”话说至一半,忽而想起那日见的那个许姓官员,便缄口不语。定权狐疑抬首,问道:“母亲怎么了?”顾思林敷衍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说你这性子便和你的母亲太像了些。”定权拧眉反问道:“顾将军同孤说话,难道还要藏着一半么?”顾思林见他转脸便换上了一副官腔,心中也暗暗慨叹少年已经长成,却究竟不是当年日日在宁王府门口等守据,只等扑进自己怀里的稚子了,遂叹了口气道:“臣并没有什么可隐瞒殿下的。”      定权见他必不肯说,也没有办法,只道:“舅舅且回府去吧,陛下说要查,只是不知想查到何时。归根究底,或许还是去年的那桩事情,惹陛下挂心了这么许久。舅舅说我胆大,我却半点不悔,李相死不死,我都是一个死,杀他便能多活一日,我也会去做的。”顾思林摇头道:“你的幌子装得太大了,诛他一人即可,非要连带上一家子,七十多口人,惊天的大案,怎叫陛下不去牵挂。”就此事诸多曲折内情,定权也并不想和顾思林做太多解释,只是咬牙冷笑道:“舅舅在外不知朝中事——既然他犯的是谋反大罪,本朝律例,明文载定,便是要族诛的。我既是储君,更当遵法守纪,这种乱臣贼子,舅舅,放在你军中,能够饶过吗?”顾思林见他侧面说话时的神情,俨然便同记忆中的胞妹无二,心下慨然,只得答道:“是。”      定权回过神来道:“我费尽了心机,终还是没有能避过去。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只是舅舅千万要慎之再慎,长州军中,若已安排好了,我便无可担心。只要舅舅仍在,我这个太子便是废黜了,也能复立。倘若舅舅保不住了,我便是砧上鱼肉,除了任人脔割,再无他法了。”顾思林低声应道:“臣明白,请殿下放心。”定权点了点头,走近帐门朗声说道:“如此便请将军回府暂住吧,今上圣主,定会惩处一干魑魅魍魉,还将军清白。”      顾思林眼见着他出了账门,只觉那绛衣背影既似孤单,又似带着无限坚决。略一恍惚,便是光阴退减,江河逆流。自己那时仍是一个翩翩少年,立在家门中,望着同胞妹妹妹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宁王府迎亲的銮舆。       ☆、铉铁既融      虽说本朝律制,言官可风闻弹人,勿论据不据实,朝廷都无加罪之由。但是此次风弹,竟同时涉及到了国储和国舅,是以今上大怒,劾令大理寺严加勘查。如是查来查去,半月已过,从最初被罢官的两个御史伊始,至后来纷纶弹劾的诸臣,尽皆说是风闻,且无人指使。更有甚者,竟号称只是为了上交月课,所以这才随众凑数而奏。   既然如此,引弦待发的羽箭,便渐渐松弛了下来。皇帝既不向下明确表态,便又有三三两两的奏呈,称既然查无实据,国本不可擅疑,边事也不可无主,陛下宜善加抚慰,令将军早日返长等事。定权虽抱了满腹狐疑,静中观察,此时却也悄悄舒了口气。或疑皇帝不过是借此威慑而已,自己却有些风声鹤唳,太过多心。      其时八月即将月半,宫中上下伊例开始预备中秋佳节的飨宴诸事。定权从宫内返回,换过了衣服,吩咐安排了一顶檐子,径自乘到顾思林的府上。顾思林正在家中闲坐,只听管事报道有人求见,方想回绝,却见定权只带了三两个寻常打扮的侍从,施施然进了门来,一时不知何事,连忙上前相迎。定权笑道:“舅舅不用担心,是陛下命我来的。”顾思林听得有旨,便要下拜,被定权一把扯住了,道:“是陛下口敕,我们进去了再说。舅母没了之后,一向可也有四五年没有到舅舅的府上讨茶喝了。”顾思林不免也笑了,将定权迎了进去。定权见他行走时微有趔趄,忙问道:“舅舅这腿疾又犯了么?”顾思林笑道:“近来起风变天,略感有些疼痛,却并不如何碍事的。”定权皱眉道:“我去叫太医过来给舅舅瞧瞧。”顾思林辞道:“这不算什么大事,臣府中自有药酒,都是素来好用的,殿下不必挂心。”      一面说着,已到了厅中,又定让定权上座。定权笑辞道:“今日所来是为家事,还请舅舅上位。”说罢径自在客位坐了,顾思林无法,只得自己另坐了相对客位。定权见了笑道:“如此说话,还要隔着半天,舅舅上座便是,我还有话同舅舅说。”顾思林这才答应了一声,又换了座位,吩咐奉茶。定权道:“陛下说后日戌时宫内设家宴,请舅舅务必参加。”顾思林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定权托盏喝了口水,见他坐下,复又问道:“舅舅近来如何?可有听见朝中动向?”顾思林答:“臣镇日闭门闲居,足不出府。朝中之事,承殿下告之,已知晓一二。”定权问道:“那舅舅怎么看?”顾思林叹道:“圣意难测,陛下的心思,臣是真猜不透了。若说有事,大理寺查了这么许久,竟没有半点动静出来;说无事,又何必平白多留了臣半个月?且既然说是风弹,并无实据,为何又不见陛下降旨处分?”定权道:“事态至此,虽不知伊始为何,却也似可暂且放下。后日一过,我便向陛下请旨,再排时日,让舅舅早日离京。此地多耽一日,便多惹一日的是非。”顾思林低首道:“如此最好。只是臣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总觉得此事尚未完结,甚至还未开始。”定权端着茶碗的右手微微一震,抬首问道:“舅舅何出此言?”顾思林抚了抚斑白鬓发,半晌方道:“我服事陛下已有二十多年,你爹爹的性子,我比你清楚。我也没有什么凭据,只是心里这么觉得罢了。”见定权脸上颜色,勉强又笑了一声道:“或许是臣老了,多心了,也怕事了。殿下听过便罢,不要放到心上去。”定权旧疑未尽,心中又添上了一线阴霾,却也不愿再多说,只道:“舅舅放心,不会再有事了。”   出得门来,临上轿前,定权回首望了望顾府两叶紧闭的黑漆大门,因将军久不居府,门上漆色脱落处,并未事修葺,青铜兽首也是锈色斑驳,如此看去,竟有了几分冷清破败的样子。顾思林方当返京时,听说这府前门廊之上,都挤满了来拜谒之人,而今不过月余,却连半个鬼影都不见。人情不过如此,世情不过如此,有朝一日,自己这棵大树真的倒了,那些人也定会一言不发,各奔东西吧。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道:“是寡人之过也。”那抬轿的内侍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忙问道:“臣不曾听得真切,殿下适才说什么?”定权道:“我说这是我的过错。”说罢上了檐子,内侍摸不到头脑,只得隔帘又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回西府去么?”定权想了想道:“我们绕一圈,从齐王府那条街上悄悄绕回去。”      毕竟时近中秋,齐王府离闹市又近,一路上行人便愈来愈多。定权吩咐下轿在齐王府街前略作停顿,自己从帘角向外望了片刻,见也是门庭禁闭,冷冷一笑,道:“走吧。”一行人方要起身,街角处几名小儿正在掷土嬉戏,一面口唱歌谣,一时撞了过来,有一两句不免就传到了定权耳中:“钜铁既融,凤凰出。金铃悬顶,铜镜铸。”定权得闻,登时如五雷贯顶,一时间手足俱凉,低首看时,只见自己双手不停颤抖,兀自半晌控掌不住。行出去老远,方吩咐道:“停轿,停下来。”只是连嗓音都禁不住沙了。两个内侍放下轿来,问道:“殿下有何吩咐?”定权指着外面道:“你去问问那几个童子,他们口中所唱是何人教授的?”随行的内使答应一声,去了片刻回来,回复道:“他们只说是听人唱的,听说京中近来皆在传唱此歌。”再望了一眼定权,见他整张脸白得泛青,忙问道:“殿下,可是玉体欠安?”定权摇了摇头道:“先不回西府,离此地五六里有一处交巷,去那里吧。”      此日正逢节前旬休,许昌平并不曾入班。见定权再次登门,忙将他迎了进去。还不待虚以委蛇,便闻定权劈头问道:“铸铁既融,凤鸟出。这首童谣,主簿听说过没有。”许昌平一愣,想了想道:“臣听过的。”定权微微冷笑,问道:“主簿是何时听到的?”许昌平答道:“就是近来。”定权话已出口,方想起以许昌平的年纪,不至于向来便得闻。撩袍坐了,道:“主簿既听过,就烦请为孤复颂一遍吧。”许昌平略一思忖,答道:“臣听来的似有这么几句,也不知词句对不对?钜铁既融,凤凰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词意寻常,倒是音律颇美。”定权呆了片刻,道:“就是这么几句。既然主簿都知道了,想必宫中也已经知道了。看来果真叫大司马说对了,这次的事情,才刚   刚开始呢。”许昌平道:“殿下所说何事?臣闻此歌京中遍传,却不知有何渊薮?”定权闻言,冷笑道:“京中遍传?昔者天下延颈欲为太子死,今日天下延颈欲太子死。孤就连刘邦的那个软糯太子都不如了吗?”许昌平道:“不过是一首平常童谣,怎会引殿下出此语?臣下愚钝,还请明示。”      定权以手加额,只觉手已凉透,坐了半晌,方道:“这童谣不是新近做的,先帝在位时,便已经有了,细算起来,比你我的岁数还都要大些。——你可记得先帝最初的储君为谁?”许昌平答道:“是恭怀太子,薨于竟显七年。”定权道:“不错。那么后事呢?”许昌平攒眉道:“宁王,就是今上贤德,后被立为嗣君。”定权道:“也不错。今上是皇初十年被立为嗣君的,和竟显七年足足隔了十一年。主簿知这其间又出了何事吗?”许昌平沉默半晌,答道:“竟显七年,臣还未生,详尽情事,臣并不清楚。”      定权望他良久,叹道:“主簿博古知今,定是知道的。虽则做臣子者,当为君父诲。但此处只你我二人,主簿姑妄说说吧。”许昌平这才拱手道:“臣遵旨。臣闻说,只是闻说,恭怀太子殁后,先帝悲恸,次年遂改元皇初。国本已殇,宁王肃王起而夺嫡。皇初四年,肃王坐罪废黜,后又赐死。先帝却不知何意,直到崩前一年才以宁王为嫡,是为今上。”定权道:“主簿心中全都明白,为何还听不出这歌中含义。孤问你,恭怀太子诲何?今上诲何?肃王又叫什么名字?”许昌平拱手答道:“恭怀太子诲铉,今上诲鉴,肃王名叫萧铎。”定权点头道:“你可知肃王何以坐罪?今上何以得嫡?孝敬皇后的姓氏又是什么?”许昌平将前后之事细细思想,突然醒悟,这才知此招式的阴损刻毒,急忙跪下问道:“殿下,这是何人所为?”定权摇首道:“我也不知。不知是谁,翻出了这旧年陈事,只怕必是欲死我而后快了。”望了地面半日,方又道:“不管是何人,都是一样。原来弹劾一事,不过是个楔子,立相一事,依旧于事无补。真正的作手,都还没有使出来呢。”      许昌平思想了片刻,问道:“殿下心中是怎么打算的?”定权摇首道:“国舅是万万不能卷进去的,这一点,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得很。陛下说明日宫中家宴,叫孤去请将军,现在看来,先叫将军称病吧。一时回不了长州无妨,但定要全身而退。孤此日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其后的朝堂,波谲云诡,是沉是浮,你都要冷眼观察。主簿是詹府的人,位阶又不高,料想他人不至生疑。或者孤到时还要仰仗主簿才能,亦未可知。”许昌平听了,默了半晌方道:“臣省得了。臣定当智竭驽钝,尽忠王事。”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有一份名单,我晚间差人给你送来。你估计好轻重后施行吧。”许昌平见他行走出去的步子都微有趔趄,回想起那首谣歌,这才觉得一股冷气,沿着脊柱直下,不由莫名打了个寒噤。      时至傍晚,定权先命人取热汤,沐浴更衣。又吩咐在后苑设宴,请了诸妃出来。见众人皆已齐聚,方笑道:   “八月节就要到了,按说是一家人要一处过的。只是宫中有宴,孤就先提至今日来,咱们在这西府内先过了再说。”太子无正妃,庶妃自然没有出席宫宴的资格,是以太子在中秋与诸妃共宴,尚属首次。诸妃见他笑语晏晏,比寻常分外肯假以辞色,自然也纷纷承欢劝饮,席上一片燕语莺声。定权亦来者不拒,将各人敬上来的酒一一饮罢,这才环顾笑道:“顾娘子的酒呢?孤还没有喝到呢。”阿宝静静坐在下侧,见了定权今日言谈举止,正在暗暗生疑,见点到自己,忙捧起席前酒盏,起身敬道:“妾恭祝殿下吉祥安康,福寿绵长。”定权看了她一眼,笑着接过了酒盏,仰头饮尽。      其时一轮明月已上,所喜晴空无云,虽未至十五,却也已是尽显圆满状态。皎皎清辉,漫天投下,照得水榭周围白昼一般。定权抬首望了望天,皱眉问道:“夜已这么深了,为何不点灯?要让孤和众位娘子摸黑行乐么?”宫人因为上回夜宴把灯被他斥责了,是故这次记在心中,并未安排灯火。此刻见他醉眼迷离,又作此语,只得自认晦气,将烛火灯笼络绎搬来,排在周围,定权见了,方才笑道:“如此热热闹闹的方好,才像个节下的模样。诸位娘子说是不是?”众妃见他心神似颇为舒畅,忙连连附应。定权哈哈笑道:“秉烛夜游,灯下赏花,是为头一桩风流情事。诸位娘子也不要喝闷酒,孤与你们行个酒令。”众妃皆是出身名门,哪里会行什么酒令?互相尴尬看了两眼,谢良娣方才小心笑道:“殿下,臣妾等才疏学浅,此等行事,却并未学过。”定权乜了她一眼,笑道:“诸位娘子扫兴,孤要罚你们各浮一大白。”      见众妃一一喝了,定权偏头思忖道:“既不能行令,那孤就出个迷题来你们猜,若猜出来,孤有重赏。”诸妃闻言大感兴趣,纷纷拍手,一阵闹嚷,笑着等定权出题。定权把了手中金杯,略想了想道:“今日孤出门去,行过京中一高官门前,见那情景,正是合了前人两句诗,道是: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细细一问,才知他忤了圣意,为众人所不齿。孤这谜面便是门可罗雀。你们射个《左氏》里的句子,猜得对了,孤……孤有重赏。”      众妃又是面面相觑,一部《左传》,浩浩淼淼,虽然有读过的,一时之间谁又能想起哪一句便和了这谜面。嗫嚅半日,无一人能答。定权皱眉道:“令也不行,迷也不猜,邀你们来有何益?”众人见他似是中酒,一时也无人说话。定权等了半晌,踉跄起身,执卮酒走到阿宝面前,问道:“你也猜不出么?”阿宝低声答道:“妾答不出来。”定权将手按在她肩上,笑道:“她们答不出,我信;你答不出来,我却不信。顾娘子,你又何必瞒我呢?”      阿宝低声道:“妾是当真不知,不敢有意相瞒。”定权笑了两声,扳起她的下颌道:“你猜不出,便认罚好了。”说罢将手中金杯凑到了阿宝嘴边,竟将杯中酒强自灌了进去。阿宝扬手去挡,小半入口,大半泼洒了出去,一条石榴裙,被染得酒渍斑斑。定权怒道:“你还敢抗命,你说不说?”谢良娣见他似醉得厉害,叹气对阿宝道:“你果然知道,就说出来吧,哪怕说的对不对呢?”阿宝只得小声道:“妾读书不多,胡乱猜猜,猜错了殿下勿怪。”谢良娣催她道:“你说就是,没人怪你。”阿宝道:“妾想,可是一句‘是寡人之过也。’ ?”      定权闻言,愣了半日,谢良娣赔笑问道:“殿下,她说得可是?”定权却不去理会她,只对阿宝点了点头道:“孤来赏你,赏你什么呢?”四下一顾,走到亭边一株老桂之前,折下一小枝金色桂花,摸索着簪在了阿宝鬓侧,侧首端详了片刻,笑道:“今日蟾宫折桂,顾娘子就是这魁首。”众妃见状,心中泛酸,却也只得连声附和。定权坐了回去,仰天笑道:“不意天下英雄,竟尽入吾彀中。”笑罢举玉箸,击金盏,朗声唱道:“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他音色清越,此时击节而歌,水榭四周登时响彻。还未等众人回神喝彩,定权已挽了阿宝,连句离席的叮嘱都没有,径自扬长而去。      离了后苑,远了人声,才能听见一片秋虫啾鸣。定权斥退众人,放手推开了阿宝,向草丛中虚踢了一脚,冷笑道:“已到了末路,还有什么可唱的?”阿宝见他身摇步虚,想上去搀扶,定权摆手止住了她,笑道:“顾娘子真顶得了一个鸿儒了。”阿宝微微皱眉道:“殿下醉了。”定权笑道:“孤要真醉了,就看不见你脸上的金钿了。你是特意贴给孤看的吗?”阿宝辩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初时潜光隐曜,内修秘密;现在索性又卖弄才智,外露精明。这不皆是为了投孤所好,你怎么就知道孤喜欢这样呢?”阿宝侧首叹息,道:“韬晦不可,实言亦不可,妾啼笑皆不敢,实在不知该当如何才能称殿下之意。”定权听了这话,倒是愣住了,半晌方低低笑道:“孤要佳人回顾,佳人肯否?孤今夜就宿在卿处,卿可愿收纳?”阿宝闻言,惊得面色如雪,连连辞道:“妾尚待罪,殿下勿做戏言。”定权哼了一声,道:“知道是戏言就好,你先回去吧。”阿宝敛裾答应道:“是。”见定权身旁无人,终是忍不住问道:“那殿下呢?”定权喝道:“你管得太多了吧?”阿宝叹息道:“妾不敢。”遂携了宫人自己先去了,走到太湖石前,终是忍不住回眸而顾。只见定权垂手呆立原地,月色清明,将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长,直投到了太湖石山的这边来。    ☆、绳直规圆   中秋前日,太子应当入东宫交窗课,听筵讲;但此日宋侍郎和齐赵二王多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太子身影,筵讲只得作罢。定棠定楷相携出宫时,陈谨正携着一路内臣宫人在络绎搬送灯具、食器、屏风等,预备中秋的夜宴,见了他们,连忙退立道边。定棠笑了笑,问道:“陈常侍,明日的事情可都预备好了?”陈谨垂手陪笑道:“回二殿下的话,这就是最后一趟了。”定棠赞道:“常侍办事,没有叫人不放心的。”陈谨忙道:“这是臣的本分,二殿下休要折杀臣。”定楷见二人闲聊,自己随意看了看女官手中所捧食盒,漫不经心问道:“我记得陛下说过,将军最喜欢宫中的桂花饼。常侍可别忘了多准备些。”陈谨笑道:“五殿下真是仁孝好记性,只是今晚的宴,将军却来不了了。”定楷闻言微微一惊,问道:“为何?”陈谨答道:“昨日陛下吩咐了太子殿下亲自去请将军,殿下去了才知,将军已经病了有五六日了。陛下得知,一面忙派了太医过去,一面又将殿下好一顿斥责,说他当储君的,国之股肱病了都不知道;当外甥的,嫡亲舅舅病了都不知道。还问他镇日间都做些什么去了。”定楷看了定棠一眼,见他只是聆听,却不发问,只得又道:“哦,那是什么病?要紧不要紧?”陈谨道:“臣听太医回给陛下说,大概是近来变天,旧疾又复发了。”定棠点了点头,道:“五弟只顾自己口舌,白耽搁常侍半天工夫,常侍快去吧。”陈谨揉眉搡眼,忙满脸堆笑道:“二殿下说这话,臣可就该死了。”      待一行人走远,定楷皱眉问道:“顾思林有什么旧疾?”定棠背手前行,道:“他哪里是什么旧疾复发,他这是时疫,病的还真是时候。”定楷奇道:“什么病?”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什么病?变天的病啊。”定楷道:“二哥在说什么?他生病的事情,二哥早就知道了?”定棠望了望身后,斥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和赵王自行就是了。”随侍唯唯停步,定棠方道:“铉铁融,凤凰出。此歌五弟听说过否?”定楷点头道:“我好像听府中有下人唱吟过,这又怎么了?”定棠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够他三哥儿喝上一壶了。”定楷思忖道:“二哥,那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定棠道:“你还小,其间的事不要多问。明天等着看好戏看便是了。”见定楷听话点头,不再追问,便一路出宫回府去了。      中秋当日,定权虽一门心思只想躲着皇帝,却也清楚知道终究是躲避不过去,到底还是延挨到酉时末进了宫。却见齐赵二王早已等候在晏安宫中,皇后随后也到了,看得出是精心严妆才过来的。定权被她眉间颊上几枚金箔花子晃得心里不快,又闻帝后二人说话,索性低头坐着,一语不发。忽闻皇帝问道:“太子昨早没出席筵讲?”定权一愣,起身答道:“是。”皇帝问道:“为何?”定权迟疑道:“臣……”一时造不出适合情由,索性便照实答道:“臣睡过头了。”皇帝皱眉哼了一声道:“你是愈大愈不成话了,若卢世瑜还在,你敢这样胡来么?”定权也不分辨,垂头应道:“是。”      皇帝便也不再追究,看了看殿外天色,对皇后道:“已经黑下来了,这就过去吧。”皇后笑道:“妾侍奉陛下起驾。”帝后二人遂乘肩舆一路先去,太子兄弟三人鱼贯跟随其后。当晚筵席设在御苑太湖石山间的广阔高台之上,周遭秀石叠嶂,奇草斗妍,几株许大的丹桂从旁里斜剌而出,修修亭亭,不必风送,便可察冲鼻甜香。石间树外露出大片青天,正是赏月的绝佳所在。十几个近支宗室,几位长公主和驸马也都早早到场。与皇帝见过礼后,虽是天家,也难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乱叫。未待宴开,已闻一片鼎沸之声。定权自和齐王赵王并几个宗室同坐一席,只见席上一个发白老者睁着昏寐双目,四下里乱看,定楷和他坐得近,不由贴耳问道:“叔祖寻什么呢?侄孙帮着瞧瞧。”这位叔祖呵呵一笑,抖动着花白胡须道:“我看武德侯坐在哪里?”定权忙道:“叔祖,顾尚书他病了,来不了了。”这位萧姓的堂叔祖在席上辈分最高,素来倚老卖老惯了,耳朵也不好,又问了一句:“三哥儿,你在说什么?”定权无法,只得又说了一遍,声音略高了些,引得皇帝也不由瞧了过来。   叔祖倒也不管不察,只顾自己又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定权无奈,叹气道:“五弟和我换换。”定楷笑道:“前星正座,臣不敢侵犯。”定权道:“那你跟他说。”定楷遂解释道:“舅舅病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这位叔祖兀自问个不住,定权只得走到他身边道:“顾将军是旧疾犯了,叔祖莫急。”叔祖这才听明白了,拉着他手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旧疾也是给我萧家打仗打出来的,定要让他好生安养,不要乱走动。三哥儿,怎么今年冬至的宴没不见你呢?”定权见他老朽,满嘴的缠杂不清,心中只盼他就此住口,抽出手来笑着应付了两句,忙挑了个别的由头说开了去。      一时宫灯高耀,凤管相和,酒浆果物皆铺排上了桌,众人笑饮了片刻,方察觉夜色转浓,天空却仍然一片青黑之色,连月亮的影子都不见,心知天色有异,却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位叔祖又念叨道:“看这天象,午后就是阴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却又闻定楷附和道:“正是,今夜不见流萤,我方才还以为是灯火太亮,吓走它们了。”皇帝不好去说这位堂叔,只得斥定楷道:“你小孩子家,信口胡说些什么?”定楷不由撇了撇嘴,自己摘了一枚葡萄吃了,不再说话。却又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忽而骤风暂起,吹得金银桂花纷纷扬扬,打落满席,眼见得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顷刻间便将方才还是墨蓝色的苍穹遮得一片漆黑。席上忽然响起一小儿的啼哭声,却是皇帝最小的皇子,不过三四岁年纪,不知因何缘由便嚷闹了起来,他的乳母连忙将他拢入怀中,却再四也哄他不过来。      皇帝也不由变了脸色,喝斥身后陈谨道:“钦天监都是干什么用的?连这都看不出来?”陈谨急得满头冷汗,连连躬身道:“臣有罪。”皇帝叹道:“看来真是要下雨,皇后与几位公主且回后宫去吧。其余列位,先到风华殿中去避避雨再说。今日之宴,看来是不能尽兴了。”众人只得起身,定楷去搀那叔祖,见他不住摇头道:“人也病,天也病,唉,这不是祥召啊。”众人只当充耳不闻,定权在一旁听到,恨不上得去堵了他的嘴。      虽则宴台又在风华殿上摆了起来,但事出怆促,不成模样,加之天象   又诡异,皇帝也没有了兴致,众人不过各各将吉祥如意话随口乱谈而已。殿外之雨,虽是不大,却一时又不像要停的样子,陈谨见席上气氛寡淡无聊,遂陪笑开解道:“左右也是无事,不如臣将中秋贡礼抬了上来,替陛下解解颐可好?”皇帝想了想道:“也好。”陈谨答应了一声,安排黄门抬上殿来,一字列开,请皇帝和众宗室赏玩。中秋之礼,本只是按制走走过场,倒多是贡酒贡果。因为皇帝雅善丹青,也有些书画卷轴,皇帝便命人展开,逐一点评。忽见一长卷《桃花源记》,神清气秀,风骨铮铮,通篇走笔如神。皇帝不由呆了片刻,低头仔细看那落款,半晌才回神问道:“太子过来看看,这可是你老师的笔迹?”定权在一旁方一望到那字迹,便已经愣住了,此刻闻皇帝发问,也只得走上前去,看了良久,低低答道:“正是卢先生的亲笔。”皇帝点了点头,道:“卢世瑜的这笔字,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写个七八分的意思出来了。”定权答道:“陛下过誉了,臣不敢望恩师项背。”定楷在一旁笑道:“我倒听翰林们说殿下的楷书是出水之冰。”皇帝笑道:“他老师在时,给朕看过他的字。究竟是有师承的渊源,只是他老师的书法讲究藏锋,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锋芒露得太多,朕当时看了说,刚易折,强易辱,不如含蓄些好。”   太子与几位皇子一时无话,皇帝又问:“这是谁献上的?”陈谨笑道:“是永州牧。”皇帝道:“卢世瑜是永州人,他素来吝于笔墨,字画在外流转甚少,想必家中还是寻得出来的。”陈谨答道:“是。”      一时席间气氛有些微妙,皇帝若无其事,吩咐卷起了手卷。陈谨四下看了看,笑引皇帝道:“陛下来瞧瞧这个。”皇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是一条金柄马鞭,乌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制拧成,以手抻之,柔媚之中又有无限刚韧。紫檀为柄,上错金银,几个篆字,仔细辨认,却是“良马有心”四字。皇帝不由点头喝彩道:“蜀郡素来产好鞭,果然不假。”又问道:“这几字瞧着眼熟,可有滥觞?”定楷笑道:“这个宋先生教过我们,就是颂扬好鞭的,有道是:‘珠重重,星连连。绕指柔,纯金坚。绳不直,规不圆。把向空中捎一声,良马有心日行千。’”皇帝听了,不由笑道:“正是朕也老了,连这都不记得了。”定楷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何言一老字?”皇帝道:“你们都这般大了,朕又如何不老?”说话间一眼望向定权,定权与他双目一碰,立刻垂下头来。      定棠正与几位轻浮宗室闲谈曲韵,见状心内一笑,转口驳道:“太过阳春白雪,和者也当寥寥。君不见诗三百,倒是国风中佳作甚多,流芳百世,绵延不绝。我听京中现下传唱的几首谣歌,音律倒也颇为质朴可爱。”定权闻言,只觉一身气血,瞬间凝绝,咬牙极力克制,方能够不动不摇。向定棠恨恨望去,定棠却并不看他,待那几位宗室催促再四,方低低吟唱道:“钜铁融,凤鸟出。金铃悬,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      他虽声音不大,一时间殿内却鸦雀无声,只有几个年轻宗室不明就里,还赞了声好,见众人脸上神色诡异,才隐约发觉事态不对。定棠笑问道:“如何?”四顾了一下,见皇帝和太子面上早已铁青,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面无神情,定权却见他嘴角轻轻抽搐,过得良久,方闻皇帝问道:“这话你是在何处听到的?”定棠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答道:“现下京中都在传唱,臣有耳闻……陛下,臣可是说错什么话了?”皇帝不去理会他,又转头问道:“你们都听到了?”一干宗亲面面相觑,也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只有那位叔祖从伊始便未曾听清,仍在喋喋发问:“陛下在说什么?”      定权握拳立在柱下,看着皇帝齐王,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心中反倒不觉愤怒,只是一脉冰冷,渐渐散开,直凉到了脚底。脚底是虚浮的,身后也是空茫的,仿佛身置云水之间,人间一切,都已幻化做了一团风烟,那些面容、声音、光影渐渐柔杂成一片,如粼粼波光一般,忽晦忽明,既看不真,也触不到。只有殿外的雨声,格外清明,嘀嗒一点,嘀嗒又一点。被风吹斜了,打到铁马上,是叮当的声音;潲到了檐下白玉阶面,就变作了沉沉的噼啪声。      倾听良久,忽觉有人牵了牵自己的衣袖,恍然抬头,却见陈谨的面孔离得甚近。定权只觉厌恶非常,忙将袖子扯了回来。陈谨无奈道:“陛下有话问殿下。”定权茫然道:“陛下问我?”陈谨道:“正是,陛下问殿下可知道这回事情?”定权总算是回过神来,仰头与皇帝对视了半晌,点头答道:“是臣。”皇帝怒道:“是你什么?”定权轻声笑道:“陛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一时间满殿泛过一阵低低的哗然,皇帝愣了片刻,吩咐道:“太子累了,扶他到侧殿歇息。”陈谨答应一声,便要上来搀扶,定权扬手避开了,只是不动。皇帝走回到座上坐了,慢慢道:“雨已经住了,今夜众位想必并未吃好,朕也不留你们了,各自回去找补去吧。哪日有了空闲,朕再与你们后补八月中秋。”众人闻言,如逢恩赦,唯恐走得不快,行礼后纷纷动身。叔祖心上诧异,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一驸马扶住他道:“陛下让我们回去呢。”叔祖嗯了一声,随众走到殿门前,又问道:“雨不是还没住么?”      顷刻间众人去尽,殿上只留下了皇帝、太子、二王、陈谨和几个黄门。皇帝走到定权面前,望他半晌,轻声问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知道的?”定权答道:“臣从小就听说过的。”皇帝道:“是你的母亲?不,断不会是她。那么是顾思林?”定权摇首道:“不是,舅舅没跟我说过,臣就是知道了,也不止臣一个人知道。”皇帝沉默了片刻,问道:“这回的事,你舅舅知道么?”定权道:“舅舅病了,不知此事。”皇帝又问:“那你又为何如此?”定权道:“我想顾将军他们在前方浴血拼杀,保我疆土黎庶;后边一群饱食终日,别有用心的小人却在纷纷进谗;浮云蔽日,父亲不察,儿的心中不平。”皇帝隐忍地吸了口气,道:“你当真敢用这种事,来问朕要公平?”定权抬首答道:“是。”话音未落,颊上已着了皇帝重重一掌,登时只觉耳畔嗡嗡乱叫。皇帝脚下虚摇了两步,怒斥道:“畜牲!”      齐王赵王忙抢上前去扶住了皇帝,皇帝推开二人,只觉气短胸闷,手臂酸麻,望了一眼太子,走过去捡过那条金鞭,掷到定棠脚下,喝道:“你去替朕好好拷问这个逆人伦的畜牲!”定棠忙跪下,作难道:“陛下,臣不敢。”皇帝怒骂道:“朕叫你去,朕看是你敢抗旨还是他敢抗旨?”定棠叹了口气,拾起马鞭,走至定权身边,轻声叫道:“三弟。”      定权抬头瞥了他一眼,冷冷斥道:“放肆!称殿下!我是君,你是臣,你敢犯上?”定棠脸色一滞,回首又去看皇帝。皇帝亦是面如死灰,咬牙道:“你动手便是,朕倒要瞧瞧他敢不敢造反!”定棠闻言,只得扬手举鞭,方要击下,臂膊却已被定权一把撑住了,他虽看来文秀,气力却也不小。定棠一愣,已闻他一字一顿低声说道:“先帝训示,庶孽之子,安可欺嫡?!”      定棠的手终是放了下来,殿中静了半天,才闻皇帝下令道:“你们出去。”几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无语躬身退到了侧殿。皇帝一手抚额,一手相招道:“三哥儿,你过来。朕有话要问你。”定权迟疑了片时,走了几步过去,只是离得远远的便停住了。皇帝见他半边俊秀面孔上掌痕宛然,也没有办法,只问道:“你的心里怨恨爹爹?”定权摇首道:“臣绝不敢,臣若有半念此心,天诛地灭,祖宗不容。”皇帝苦笑了一声,道:“这事真的是你干的?”定权道:“是,臣敢做,也敢一力承当。”皇帝看他面容神情,只觉与一人相似之极,就连那句“我一力承当”竟然也如出一辙。一时间怒火攻顶,点头道:“朕倒要好好问问你身边人,这副市井草莽的做派竟是谁教给你的?一力承担,那么李柏舟的事情呢?”定权见他终问及此,冷笑答道:“李柏舟逆谋之罪据实,三司是按国法查办。当时拟定罪状,陛下也未曾觉得不妥。陛下如疑心臣干碍司法公正,臣愿下狱受察。”皇帝点了点头,又道:“朕再问你,卢世瑜,他又是怎么死的?”定权正色答道:“恩师是于寿昌五年自刭于家中。”皇帝道:“他为何自缢?”定权道:“臣不知道。”皇帝看他半晌,道:“朕倒听说有人去他府上跟他说过些什么。”定权抬起脸来,道:“此事臣亦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皇帝只觉肋间剧痛,指着定权说了两声:“好,好!天地君亲师,竟教你……”话音未落,已向后一头栽了过去。陈谨等正在侧殿遥遥观望,虽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却见皇帝突然昏厥。急忙奔了出来,乱叫道:“陛下,陛下,快叫太医,快!”      定权退到一侧,见众人奔来跑去,心中一片空茫。微微似有一丝怪异感觉,无奈思绪却如碎萍乱絮一般,东西飘淌,根本拼凑不到一处。    ☆、天泪人泪      众人不敢移动皇帝,只好将他安置在了风华殿的侧殿之中。一时间太医赶到,片刻皇后也到了,默默看了定权一眼,便折身入殿。定权跟着向侧殿行了两步,忽又停住,想了想,转身便朝外走,忽闻身后一人说道:“殿下,你走不得。”回头一看,却是王慎不知何时来了。王慎见他停步,又道:“殿下一走为快,就不想想明日之事了吗?”定权心中混沌稍稍清楚了些,微笑道:“常侍的耳报倒快,哪里还有什么明日之事?”王慎却变了脸,低声道:“殿下糊涂,殿下不过是一时年轻不懂事,犯下的过错。此刻知道错了,诚心去向陛下请罪,陛下定会原囿的。”定权道:“阿公也觉得是我的错?”王慎叹气道:“殿下既自己都认了,那还能怪谁?”定权笑了笑,道:“正是。”王慎捡起地下金鞭,递到定权手中,劝道:“强项只解一时之气,折腰方保万年平安。殿下快去吧。”      定权捧鞭出了殿门,走到丹墀之下,拔簪卸冠,除靴脱衣,跣足跪下身去。雨已经极微,绵绵而下,细如游丝,只是略无休止。天上云破之处,此时竟才涌出了一盏雪白冰轮,清澄颜色,完满无缺。飞甍凤翼上,雕栏砌栋上,石阶御道上,本已经叫雨淋得透湿,此刻清辉洒落,汪在水中,分不清是月色如水,还是水如月色。定权从未见过一面出月亮,一面还会下雨,心内只觉今夜诸事都透着诡异。      甫一跪落,膝头和袍摆便都透湿了。再多得片刻,发上微雨凝结,汇作小股,顺着额边颈后不断滑落,淌入嘴角,淌入衣内。捧鞭的双手,已然凉透,在月下看来,是死一般青白的颜色。膝下由痛而木,渐无知觉。殿阁的逡黑巨影,也慢慢东移。      不知过了多久,风华殿的侧殿门忽然豁喇敞开,齐王赵王先后走出,甫至檐下,便有两名内监忙不迭撑开了油伞,擎在二人头顶。他二人出来,皇帝必已清醒,且无大碍,定权遂将双手向上略略高举了两分。定棠下了玉阶,从他身旁绕过,稍稍驻足,却并未说话,伞沿上雨滴滑下,正落在定权脸上。定权闭了眼睛,一动不动。定楷默默看了他一眼,也一语不发向前去了。定权心内却未觉难堪,只是微微诧异,何以这雨水又腥又咸,抬手抹了一把脸畔,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冷,想来并不曾落泪。      殿内皇后见二王去了,亲自端药送到皇帝枕边,轻声劝道:“陛下,太子还在外头呢。”皇帝扬手将药碗挡开,道:“让他回去。”皇后放下手中药盏,替皇帝掖了掖被角,道:“太子年轻气盛,一时候冲撞了陛下,现在也知道后悔了,一直光头赤脚在雨里跪着。陛下教训教训他是个意思也就是了,再弄出病来可怎么好?”皇帝冷冷哼道:“他是在等着看,朕死没死吧!”皇后叹气道:“陛下又说气话,太子素来还是仁孝的,断断不会有这等心思。”      皇帝闻言,陡然起身,气力不支,又倒将下去,急咳了两声方怒道:“你说这话的意思当朕听不出来么?朕向来以为,他心有不满,只是于你,或者有甚,便是于朕。不想这次,连他生身母亲索性都敢拿来搬弄悖逆了,岂不叫人寒心至极,他可还有半分为人子的天良?”皇后道:“倒是臣妾又说错话了。这件事情,还未查明白,或是他人所为也未可知。”皇帝道:“朕想顾思林是断断不会有这份糊涂心思的,太子自己也一口承认了,并没有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还会有什么人?你不必替他开脱,他现在叫你一声母亲,有朝一日朕死了,看你们母子三人能从他手下讨到半寸立锥之地?”      皇后拔下鬓边一支金簪,拨了拨一旁灯烛,呆了半日,道:“太子不至于如此。棠儿虽有些爱逞风头,楷儿却还是个小孩子,臣妾这个做后娘的也没有亏待他的地方。想必太子心中还是清楚的,就算他对妾有怨恨,国舅这些年也总是看的明白吧。陛下千万休说什么千秋万岁的话,妾和棠儿楷儿怎么承担得起?”说着这话,两行珠泪便从粉面上直直滚落下来。皇帝也不理会她,冷冷一笑道:“顾思林的心思手段,你们母子加起来,都不够他半个对头。就说六月的时候,朕叫他回京,他接旨以后,足足拖了三四日,却不知道是在安排些什么?他一路上走得飞快,到了相州时却停住了,非要拖到了朕给他的期限才肯进京,这又是为什么?素日他亲信的将帅,没有带回一个,一个儿子也甩在了长州。凌河这场仗,乃是国家第一大事,朕同他苦口婆心,说好道歹,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他在奏呈里也唯唯连声,却依旧我行我素,一味迁延,朕下到承州的旨意,竟然动弹不了半分。那长州就不是王土?朕的生民,竟是替他姓顾的在争天下吗?拖了将近一年,说是打胜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朕还要大张旗鼓替他庆功!他们顾家的人,从他爹算起,到他,到皇……”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望了皇后一眼,才接着道:“都是这副嘴脸,面子上谨小慎微,恭顺不已,一副忠臣孝子,贤良方正的模样;背后杀伐决断,心细胆大,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太子的那点本事,方才跟他舅舅学了个皮毛;只有那份心思,倒是一模一样。”      皇后见他暴躁,含笑好言安抚道:“陛下近年来就是爱动怒,臣妾记得从前可不是这样。”皇帝哼道:“朕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如前了。不趁着还动弹得了,把诸事收拾干净,你们母子他日便都是他人的釜中鱼肉。”皇后轻轻摸了摸皇帝露在被外的右手,只觉青筋楞起,皮肉干涩,确是不是从前模样,遂叹道:“陛下想怎样?”皇帝默了片刻   道:“朕这次本来只想多留他几日,瞧瞧长州那边的动静,瞧瞧京中的动静,再作打算。现在既然太子沉不住气,把这种事都做出来了,顾思林岂可安坐?朕现在是势成骑虎,也只好将前事接着查下去了。”皇后叹气道:“不是都说是风闻了吗?查也查不出来,又不能过了长州去问去。”皇帝被她一语点醒,道:“他不是带了俘虏回来吗,那其中亦有将帅贵胄。”说到一半,忽然又问:“这话是谁教你说的?”皇后笑道:“妾就是随口说说,哪想得了这么许多;只是妾有个傻念头,不知陛下爱不爱听?”皇帝道:“你有话便说吧。”皇后道:“国舅在京里,朝局现下也乱,陛下就算是为棠儿楷儿想想,他们身边也需有个亲近的人才好,妾想……”皇帝听了这话,却冷了面孔,打断她道:“你不必再替你的那些从兄堂弟们讨官了,朕已经说过,朕的手里绝不会再养出一个顾家来的。”他极少这样拂皇后脸面,皇后一时脸也白了,低声道:“妾知道了。”      此时陈谨进来,禀道:“陛下,殿下还在外面跪着呢。这金尊玉贵的身子,又下着雨,天又冷,晚上又没有吃……”皇帝怒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替他说话了?你出去跟他说,朕自会治他的罪,叫他回去安心等着。此刻又演什么卧冰泣竹,做给谁看?等朕死了,再来跪灵也不迟,到时只怕他还不肯来呢。”又对皇后说:“你也回去吧,朕要歇了。”皇后扶他躺好,亲手放落账幔,这才出去了。行至廊前,看了看丹墀下的定权,笑对陈谨道:“常侍不必跟了,传旨去吧。”陈谨迟疑道:“这话叫臣怎么传?”皇后道:“这有何难?陛下怎么说的,常侍怎么传便是了。”陈谨答应了一声:“是。”皇后又道:“常侍向来忠谨,本宫记在心里,王爷也记在心里。常侍当差,差不多也够个总管的年头了吧?”陈谨喜得眉花眼笑,摇首摆尾道:“臣的命就是娘   娘和殿下的。”      雨虽已停了,陈谨却仍撑了把伞,走到定权面前,换了另一副非哭非笑的面孔,道:“殿下,陛下已经安寝了,叫殿下赶快回去。说让殿下不要着急,定是会治罪的,不必非得在今夜。对了,还有等陛下山陵崩了,再请殿下来,来扶灵。”定权冻得嘴唇青紫,耳内早已嗡嗡乱响了半日,此刻勉强定神,问道:“陛下的旨意,叫我回哪里去?”陈谨道:“自然是回西苑了,陛下可没下旨叫殿下回东宫。”定权见他神情语气,只觉气血翻涌,直恨不得立时活剐了腌臜小人,咬牙怒骂了一句:“狗奴才!”扬起手中金鞭便向陈谨击去,只是双手早已僵住了,略晃了晃,便觉头昏眼花,径直扑倒在了地上。陈谨吩咐身边两个小黄门道:“殿下怕是走不得路了,你们背他出去吧。”那小黄门应了一声,从地上扶起定权,将他负在背上,伸手去勾他双腿,定权只觉膝上剧痛,忍不住□了一声,陈谨充耳不闻,催促道:“快去吧。”见三人去得远了,随脚踢了一下地上金冠,轻声哼道:“你若没了这冠戴,只怕下场还不及我这个狗奴才。”      周午未见定权出宫,不免有些担心,一直不敢睡下,吩咐留门等候。直到丑时末刻,方见轺车回返,从车定权出太子,   只见面色雪白,浑身精湿,不由大惊失色,忙令人将他背回了暖阁中,打灯的,随行的,指事的,不免一阵纷乱嘲哳。阿宝病秋,连着几夜睡得不安,被窗外声响吵醒,仰头问道:“外头怎么了?”夕香睁开惺松睡眼,打了个呵欠,走到窗前望道:“殿下怎么叫人背着回来了?想是在宫中喝醉了。”阿宝微感诧异,只觉太子若是中酒,定然要留宿宫中,深夜送回,事似蹊跷,不免自己披衣起身,推窗外望。见定权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深衣,又披散着头发,心知有事,忙道:“你出去问问,是怎么了?”夕香道:“妾可不敢去。”阿宝无奈道:“我就在此处,跑不了也死不了,你都睡了这么久了,我也没有怎样,你快去便是了。”夕香这才匆匆披了件衣服,沿着东廊去了,站在太子正寝门外四下张望,问两旁侍卫道:“顾娘子差奴婢来问问,殿下是不是醉了?”周午正走到门边,听见了喝骂她道:“这事情该你打听吗?还不趁早回去!”却闻定权发话道:“去把她叫过来。”周午见他连说话都费力,不忍忤逆,只得吩咐夕香道:“去请你们娘子来吧。”      阿宝闻言,不及梳头,匆匆披了衣服,也不顾周午脸色,直入了定权寝室。她虽有数月未到此处,却是依旧熟识,不待人引路,径自穿门过室,走倒定权塌边,见定权模样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定权喝了两口热水,勉强舒了口气,道:“周总管已吩咐他们备汤去了,我这样子去不得浴室,就在阁中将就吧,稍待请你服侍我沐浴。”见阿宝点了点头,又一笑道:“这次怎么不脸红了?”周午见他这副模样,还不忘和这狐媚女子调笑,心上大不以为然,不好出口,只得催宫人道:“手脚都麻利些,将浴桶抬进来。”      少顷,松木浴桶便已抬至,桶桶热水也轮番注入,一时间,阁内便松香升腾,雾气蔓延。定权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周午忍不住道:“殿下,还是多叫两个人服侍吧,只怕顾娘子照顾不过来。”定权皱眉道:“她本就是做这营生的,有什么顾来顾不来的?”周午无奈,只得退出,到底吩咐两个人在门外守着,这才去了。      众人散尽,阿宝帮定权脱下湿透深衣,触手所及,只觉他一身冷得便如铁石铸就一般。待去卷他衷衣裤脚,定权不由皱了皱眉,道:“慢些。”阿宝放轻手脚,缓缓将他裤管卷起,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他两膝头上已是一片乌紫,用手轻轻抚了一下,只觉定权微微一颤,连忙缩手,抬首问道:“疼么?”定权听了这话,心中蓦然一恸,却笑道:“适才还疼得紧,现在不知为何便不疼了。”阿宝轻哼了一声,从盆中先拧了一把热手巾,为他敷在膝上,又帮他褪去了中单,慢慢将他身体拭热,这才扶他进了浴盆。      定权闭目半晌,任由阿宝在一旁擦来拭去。阿宝见他不语,疑心他睡着了,轻声唤道:“殿下?”定权懒懒应了一声,道:“怎么?”阿宝道:“没什么,我是怕殿下睡过去了。”定权微笑道:“那你陪孤说说话吧,孤就不会睡着了。”阿宝问道:“殿下想听什么话?”定权道:“孤想听听真话,想听听你心里现在在想什么?”阿宝道:“妾方才是在想,殿下进宫究竟是怎么了,大节下的,怎么弄出这副狼狈模样回来?”定权扑哧一笑道:“这大概是真心话吧?”阿宝用梳子慢慢帮他梳开湿发,问道:“那么殿下又在想什么?”定权叹道:“我在想呀,这水真是暖和。”阿宝撇撇嘴角道:“妾说真话,殿下倒来骗人呢。”定权正色道:“我在这事上骗人做什么?我正是在想,一个人若是到死的时候也有这么暖和,那死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这个人啊,不怕死,只怕冷。”阿宝手上微微一抖,梳子便牵扯住了一缕头发,定权吸气道:“你手脚轻些罢,贵上就是这么教导你服侍人的么?”只觉阿宝忽然住了手,方想发问,却听扑通一声,那柄梳子已叫她掷入了水中。定权回头,见她面带嗔怒,叹气道:“这才叫唯女子和小人为难养。”阿宝道:“殿下这话好没道理,并不是我想亲近的。”定权道:“算是我说错了,我忘了你一向和别人不一样。只是现在怎么办?梳子也没了,烦你进来捞取一下吧。”阿宝不去理他,从髻上拔下一只小小玉梳,接着帮他梳发。定权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想来,又为什么要到孤的身边来?”阿宝道:“我娘是他葬的,我姨母也在他府上。”定权道:“就为了这个,你就要帮他来谋孤的这条性命吗?”阿宝诧异道:“殿下何出此言,我……”定权道:“不必说什么没有金簪银簪的话,你就是手中现下拿着白刃,我也不会害怕。”转身看她一眼,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吗?”阿宝点头道:“妾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行刺殿下?”定权拨了一下水,拉过她的手,笑道:“不是,孤不害怕,那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杀人从不用刀。”      大约是被热水浸久了,阿宝第一次觉得他的手又软又暖,抽回手来,帮他纂了纂头发,用木簪暂且盘在顶上,一面收拾一面询问:“殿下今夜,口中怎么尽出不祥之语?”定权道:“生生寂寂,乃是万物本分,哪里什么分祥与不祥。是了,我问你一句,若是有朝一日我被废黜,不再是太子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究竟都瞒下了些什么?”又一笑道:“人都有几分好奇之心,我也不能免俗。”阿宝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语?”定权笑道:“我也就是信口说说的,假如我不是太子了,成了阶下囚,齐王胜了,他答应过保你的平安吗?”阿宝缓缓摇头道:“我既已是殿下妾媵,保我又有何益处?”又道:“便不是,想来他也不会。”定权笑道:“那可怎生是好,叫你妄担了虚名,还要受这拖累。”阿宝低头想了许久,方道:“既然殿下戏言,妾也便随口乱说了。妾长到这么大,将炎凉,颠破,饥寒,冷眼,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皆已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生就些机巧心思,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落此樊笼,身不从已。所挂念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所以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食甘饮醪,只当成意外;他日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以,妾心无所惧,更谈不上什么虚名拖累的言语。”      定权不防她说得直白,倒也呆住了,半晌方冷了面孔,缓缓道:“舌下这么说,手上那么做,你叫人怎么相信?”阿宝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只伸手搅了搅盆中浴汤,觉得稍凉,又转身添了些热水进去。    ☆、常棣之花   京城里的消息,尤其是天家的消息,照例是要走得飞快的。若是早朝时齐王上了奏呈,而太子一语不发,诸如此类□,不必逾夜便可省部皆知,是以曾有朝臣戏言曰:“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众官员班上朝下,茶余饭后,添油加醋,以佐闲谈,这是向来的惯例,言官们的风弹,亦多由此而出。然而今次,国舅节下寝疾,中秋宴上皇帝震怒,太子冒雨跪了半夜,兹事体大,又夹在这局势不明的时候,可谓是惊天要闻。奇怪的是,却并无人提及,稍知前事者更是讳莫如深。官员相聚,若是哪个不识相的提将起来,余者不是王顾左右,便是一哄而散。一时间,省部司衙里倒是安静得有点异乎寻常,只是众人虽缄口不谈,心中却皆知,朝中将有大变。从前盯着宫中府中的灼灼目光,又投向了将军府邸。      齐王酉时从宫中出来,径自驱车去了赵王府中。被王府内臣引至后园,便见亭中肴席早已布好,鲤鲙雉羹,秋茹时蔬排了满满一桌。四遭里更是妖童美婢,持灯秉烛,映得朗朗月色都失了光彩。定楷见他到了,连忙起身,朝他深深一躬,笑道:“二哥总算是肯来了。”定棠见他如此,也笑了,道:“五弟这里好大排场,这一大桌子的珍馐,却不知今夜还有谁人要来享用?”定楷道:“二哥这便是明知故问了,小弟府中的座上宾客,除了兄长,还有何人?”一面笑引定棠坐了,定棠也并不推辞,自坐了主座。      定楷亲自为他斟酒道:“二哥尝尝这个,宁州新进的梨花白,妙就妙在不滓玉蛆,饮之别有一番风味。”定棠看那酒面上一层雪白的浮沫,配着碧玉酒盏,当真便如春雨梨花一般,定楷见他饮了一口,笑问道:“何如?”定棠赞道:“清甘绵醇,四美皆俱,果然是好酒。”定楷笑道:“别处酒贵陈,此酒却贵新,今秋方打下的粮食,酿成了,急忙送进京来的,便是宫中都没有。”定棠又细细品了一口道:“这是你的属地,有了好东西自然先尽着你。别的不说,单论这酒,你那里历来也是酿出了名堂来的。”定楷奇道:“有此一说?这小弟却不解,还望兄长赐教。”定棠放下酒盏,笑道:“鲁酒薄而邯郸围,若不是你赵地的酒好,邯郸怎会为楚所围?”定楷听了,抚掌笑道:“二哥当真博古通今,弟自叹不如。来来来,小弟执壶,兄再浮一白。”      定棠笑看他提袖斟了,未等他端起,便伸两根手指压住了杯沿,道:“五弟今夜设宴,可不单是叫我来品新酒的吧?你我兄弟,有话不妨直言。”定楷笑道:“小弟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二哥。二哥请喝了,我再说话。”定棠未来前,心里已早猜到了七八分,见他如此,便不再推辞,举杯饮尽,亮盏道:“吾弟可说了吧。”定楷坐下将袍摆整好,笑道:“适才说古,现下便要问今。弟年少无知,前日的事情,心中确有诸多不解,还请二哥垂悯教我。”定棠见他开口果为此事,沉吟了片刻,夹了一箸江瑶,慢慢咀嚼,方道:“五弟,此事并非我有意要瞒你,只是你年纪尚小,多知无益。局事多舛,朝中浪急,我是怕拖你下水,将来带累了你。为兄的这点苦心,还望你体察。”      定楷听了,默摸想了片刻,吩咐身后一个年轻近侍道:“去将我书房案上的那两卷帖子取来。”那近侍得令,飞也去了,不出片刻,便将两帖奉上。定楷接过,拿在手中慢慢展开。定棠冷眼看去,见正是太子相赠的那两卷古帖,正不知他此举何意,忽见定楷揭了桌上烛罩,将二帖凑到了火边。那帖子本薄,年岁又久了,经火便燃。定棠急呼道:“五   弟住手,这是作何?”定楷并不理会他,待那火要近手,才将残帖扔在地上,一时看它烧尽,尤有点点余烬在空中翩然盘旋,便似深秋蝴蝶一般,终是慢慢无力沉落,变作一地死灰。      定楷撩袍跪倒道:“我知太子送了这东西给我,前月又作主分了二哥一半禁军。二哥嘴中不说,心内也必定疑我和太子有了牵拌。近来事情,也不愿再同我多讲,竟是不再将我当嫡亲手足了。我虽年幼无知,但亲疏远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并不敢作出半分对不起嫡母嫡兄的事情。那千余禁军,前日我同陛下请旨,已经交还了枢部。二哥仍如此待我,我竟不知该何以自处了。”说罢便俯身叩下头去。定棠见他做作,也楞住了,忙将他扶了起来,见他眼角带泪,叹气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有这样的糊涂心思?太子那点把戏,难道我看不出来吗?我实在是事出无奈,不愿拖累了你。不想你却胡乱想偏了,当真是辜负了我一片心意。这几百年的东西难得,你素日又最爱这个,这又是何苦呢?”见定楷只是默然饮泣,遂叹了口气道:“说与你知也无妨,只是休要到处张扬,引祸上身,陛下面前,尤不可提。”定楷点头道:“二哥定不愿说,我也便不问了。只是这份心思,还请兄长明察。”定棠叹道:“你如此说了,我再不告诉你,反倒更助你疑心了。”定楷道:“小弟绝不敢有此意,只是百姓人家尚言,上阵还需亲兄弟,我虽愚驽,或者还可为马前先卒,助兄一臂之力亦未可知。”      二人重新坐定,定棠点头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定楷道:“二哥跟我说的那首谣歌,为何陛下一听,就动了如许的怒气?”见定棠看了看四周,忙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待众人退下,定楷见定棠携壶,忙上去相帮,定棠推开他的手,自斟了一杯,道:“你不知道才是对的。此歌先帝的皇初初年便有了的,不单是比你,比三郎,便是比我的年纪也大出许多来。且是从前严禁过,所以知晓的人不多了。我来问你,太子的生母,先前的顾皇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记得吗?”定楷摇首道:“我哪里还记得?她过世的时候我不过才五六岁大。但若是长得像顾思林和太子,应当是个美人才对。”定棠点头道:“何止是美人,且是通书理,精诗画,出身名门。她哥哥就不必说了,她的父亲,就是太子的外公顾玉山,先帝可是宠信有加,一门权势绝伦,炙手可热。今日的顾氏仍算是望族,比起当时却差得远了。”定楷道:“这我也曾听说过,只是太子未生时他就已经过世了。”定棠道:“那时恭怀太子,也就是你我的大伯突然急病薨逝,只留下了两个郡主。先帝爱他之极,所以悲恸不已,次年还改了年号。先帝三子,只剩其二,二伯肃王和今上的生母份位相当,年纪相差也只不过数月。”定楷为他布了一箸青笋,劝道:“二哥别只管说话,吃些东西。”又道:“肃王我也隐约听人说过,说是他性格乖张,后来被先帝赐死了。”      定棠用筷子拨了拨那笋丝,挑了一根夹起来,放在嘴中慢慢咀嚼,笑道:“不错,若非他身死囹圄,此刻也就无你我之事了。恭怀太子薨时,肃王和陛下不过才十七岁,只比你略大些,还都不曾娶正妃。若此时有了顾玉山做泰岳,你想想这事情还能够一样吗?”定楷默念那谣歌,略一思忖,便已明了,不由脸色发白,道:“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了。那肃王又是为何事死的?”定棠皱眉道:“此事便是除了先帝,陛下和顾思林,大约就没人知晓了。”定楷道:“太子也不知么?”定棠笑道:“想来又不是什么多正大的事情,谁告诉他做什么?”      定楷叹了口气,问道:“这位二伯的家人,怎么现下一个都不见?”定棠道:“肃王妃一听说丈夫死了,便也自己投了井。他母亲杨妃,过了两年也在宫中郁郁病卒。旁人早散了,肃王死时年轻,又无子女,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家人?”定楷想了半日,忽问道:“二哥,既然顾后容貌既美,又知书识礼,出身高门,却为何寡宠至斯?”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这话便是要为尊者讳了。陛下乃是圣明之主,先帝择储,自也是因为他堪担这江山社稷。偏偏那顾家糊涂,总觉得自己立下了什么不世功勋;还什么佳人回首的,难道是暗讽陛下之位系于裙带?顾后比母后早入王府三四年,太子却不过行三;其时肃王一死,陛下便又娶了母后,这其中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定楷点头道:“正是如此,难怪陛下生气。偏生那晚叔祖又在那里扯东念西,不是更增陛下之怒么?”定棠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他是老糊涂了,自以为还在帮着太子。”      说罢又去斟酒,定楷却笑着阻挡道:“这酒入口甘美,后劲却大得很,二哥还是不要饮得过多方好。”定棠笑问道:“怎么?事情打听完了,主人便吝啬起来了?若真醉了,今夜便宿在你府中又何妨?”定楷摇手道:“我怎敢吝惜这区区杯中物,只是二哥这些时日还要办大事,等此事完结,我再为二哥举杯,定要一醉方休。”定棠道:“这话从何说起?”定楷笑道:“经兄长这么一点拨,我也就想起来了,长州牧献的字幅,蜀郡守进的金鞭,还正是时候呢。”定棠一愣,高声笑道:“想来天下识时务者还是不少。”定楷道:“那夜里太子的模样,真可谓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般,不知此刻在正做些什么?”定棠想了想,噗哧笑道:“那还能做什么?谨谢客,未能起也!”兄弟二人相视,不由一齐哈哈大笑,唤了仆婢上来,又各自用了些东西,这才携手出了府门。      方才取帖的内侍本是定楷的亲信,待他回来,忙赔笑道:“烧剩下些,还是捡回来罢,,怪可惜的。”定楷微微一笑道:“就为这几句话,我就会干出那种焚琴煮鹤的事来?”那内侍一愣,随即笑道:“王爷的字,真是出神入化了!当初卢尚书真是有眼无珠,若是收了王爷……”猛见定楷瞪了自己一眼,连忙垂首噤声。定楷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前行。那内侍随后,小心赔笑道:“王爷这般大费周章,可问出什么来了没有?”定楷道:“不曾。”那内侍道:“那王爷又是何必?”定楷笑道:“长和,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那日他就说过了叫我看戏,戏既已做完,观者若是还不发问询,替他击节唱好,那他才是真的要疑心了。”      长和见他似是心情欢喜,又道:“那臣就有真不懂的事情,要请王爷点拨指教了,臣也好学个乖,长点见识,日后为王爷办起事来,也更顺手些。”定楷道:“你说。”长和道:“太子相信了,这臣还能想出两分来。他素性多疑,此事正接在风弹之后,卢尚书的字先摆将了出来,齐王又大喇喇的当着人面直说了,叫他不认定是陛下发难也难。可是陛下却也不做他想了,却是为何?”定楷叹气道:“太子为保国舅,先自一口认了,就已经走到了死路上去。他不肯受杖,是抗旨不满;他若肯受杖时,那又是默然认罪。他后来跪请,在陛下眼里看来,是惺惺作态;他若赌气走了,便是目无君父,毫无为臣为子的天良。齐王想得周全,太子无论怎样行动,都坐实了他自己有罪。”长和想了想,又问道:“齐王这一招可真是有点阴损了,那王爷现下又当如何?”定楷闻言,住足抬首,默然望那天上明月,半晌方道:“齐王这些年是被陛下宠坏了,得意得有点过了头,总觉得陛下的圣意,单只是想废了太子改立他。现在看来他是占尽了风头了,只是自古有云:月满则冲,水满则盈。你若不知今夜是十七,单看这天上月亮,能够知道它是要圆满还是要亏损?你去叫府里的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不要随人乱说些推危墙,击破鼓的话,知道了吗?”长和点了点头道:“臣等决不会给王爷惹麻烦的。”定楷笑道:“这才是。任他们先混斗去,咱们只管岸上瞧乐子,不好得很么?”       ☆、孤臣危泣   中秋过完不到两日,中书省便又接到了一份实名弹章。上奏的却不是御史台的御史,而是刑部管理俘犯的都官员外郎。方收到时,何道然左右为难,未加理会,不过多过得几天,御史台的奏呈便又铺天盖地,纷至沓来,所弹事宜与前次相仿,言词却愤慨了许多,非但同指顾思林有意贻误战事,擅权自专,貌似忠良,实包祸心。更有身居要险,手专地方,却与贼寇私相通与,意图窃国谋逆等不臣罪行。皇帝不应碍于太子情面,故加放纵,而理当正国法,明君纲,除此巨蠹,以慰屈死将士黎庶之魂,安天下正臣直人之心云云。      何道然无奈请旨,皇帝自然还是下令严查,但此次言官语词激烈,却果然是有了凭证。据最初上书的那个员外郎讲,他手下一个看管俘虏的狱卒能听番话,这些俘犯偶有言语,说此仗怪异得很,交战初时的三四个月,破阵拔营,斩首俘获,皆是便宜之极,或有败北,亦不遭穷追,竟不像是与顾思林在交手。直到最后两月,国朝才抵死而战,至使双方两败俱伤等事。皇帝闻说后默然想了半日,只说了句将军清白不可污,吩咐大理寺仔细审讯几个俘获的将领贵戚并那个员外郎。      太子在西苑,虽果然像齐王说的“谨谢客”,却并未“不能起”。天将暮时,听了周午的报告,不由面白如雪,环顾而望,只见一柄白玉如意,方方正正摆在架上,却还是元服时的御赐。略一思忖,走上前去取了下来,扬手便狠狠击在了案上。玉质坚润,一时只是从中折作了两断,呛琅琅摔在地上,案角一盏烛台不稳,也随着铿然倒下,屋内登时晦暗了许多。定权只觉虎口酸麻,倚案喘息,站了半天,才甩开了手中的残柄。周午见状大惊道:“殿下这是何意?”定权哈哈大笑道:“我身上并不痒痒,不需它时时来搔!”周午俯身欲去拾那断柄,定权见状,急行两步,将它从周午的手边一脚踢开,笑道:“一纸诏书下来,赐死了顾思林和我便是!我难道会不北面谢恩,不痛快延颈引药?又何必要煞费苦心,使出这种卑鄙把戏?他还像个天下之主的……”没等说完,早被周午上前一把堵住了嘴,二人相挣良久,周午见他安静,才抹泪劝道:“殿下,这话说出来便是死罪,听到了也是死罪,殿下就当是体谅老臣吧。”定权咬牙看着地面,轻声道:“他废了我我不怨他,只不该这般戏弄我。我才知道,这次他是下了决心,必欲除顾思林而后快了。”见周午无语以对,勉强又道:“你去唤个可靠的人来,去送封信。”      周午应声走出,站在门口,左右环顾道:“适才殿下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几个内侍满面发白,道:“臣等死罪,刚才走了精神,什么都没有听见。”周午这才哼了一声离开,自去吩咐府中的得力内侍换了衣裳过去,定权见了他道:“你悄悄去礼部张尚书,刑部杜尚书,枢部赵侍郎府上,给孤传封信。”那内侍道:“臣这便就去,请殿下赐函。”定权道:“你伸手过来。”那内侍不明就里,只得将手伸了出去,定权蘸墨在他左臂上写了反戈两字。又将自己的私印蘸了朱,在其旁盖了,嘱咐道:“你带着巾帕在身上,给他们看过了,便立刻拭去。”      不过次日,朝堂上便沸反盈天。朝臣自作几派,或曰顾氏不臣之心已久,此仗果然怪异,空穴来风,绝非偶然,定要清源溯本,以警来者。或曰异邦贼寇,本对将军恨之入骨,狂言诋毁,是愿国朝自坏长城,此理妇孺皆知,却有小人借机而乱,心怀叵测。此事根本无需审察,以免亲痛仇快。或曰将军清白忠谨,蒙羞被馋,非一人之辱,乃是满朝大辱,是以更需彻查,但要三司同审,九卿共预,以示公正。或曰将军虽或无罪,但外家权重,终非国之幸事,所以才会流言时起,朝中不宁,此时边事已安,应另外拔擢闲俊将才,方好堵塞小人之口。      一时里几派相据不下,互骂忠奸,我为君子,尔是小人,不过此等言语,传来递去,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市井一般,终究也闹不出个名堂。皇帝端坐其上,听着他们吵闹,亦是不置可否,朝会散了,径自而去。      一连闹了数日,虽说为顾思林分辨不平的奏章也雪片般朝中书省压来,大理寺那边的案子却还是照样在查着,所出口供亦与其前无二。皇帝缄口,太子不朝,加之十五夜之事,众臣的口风却变得有些微妙,奏章与日递减,观望者却愈来愈多。眼见又没好歹的时候,顾思林的奏章却报了上去。      皇帝立在书房内,手把着那奏疏敲了敲书案,问道:“太子上奏了么?”王慎恭声答道:“回陛下,还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那他成日在干什么?他舅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就一语不发?”王慎道:“听说殿下这几日并未出门,想必是在思过。”皇帝一笑道:“他思的哪门子过?”王慎只觉后背汗出,跪倒道:“陛下,殿下只是年少无知,不知道事情轻重,还望陛下开天恩善加匡导。”皇帝笑道:“你倒会替他撇清,他叫你一声阿公,果真不是白叫的。听说那夜他长跪请罪,也是你的主意?”王慎忙叩首道:“臣不敢,臣怎敢左右太子,那是太子本心,乞陛下明察。”皇帝道:“朕自是会明察的。你出趟宫,去给太子和顾思林传旨,说明日逢三,叫他们来早朝。顾思林既写得动奏疏,想必还是动弹得了的吧。”王慎忙连连答应而去。。      戌时二刻的梆子已经敲过,街上行人渐稀。吏部尚书张陆正端坐府内,正颇为近来的情势烦恼。忽闻府中家人来报道:“大人,门外有客。”张陆正皱眉道:“不是说过了吗,一律不见。”那家人道:“那位相公也说了,要是大人这么说,就将这东西交给大人。”说着便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奉上,张陆正接过看了一眼,不由大吃一惊道:“快去请进来,言语行动间恭顺一些。”一面忙加了件衣服,到客房迎候。片时只见一人被家人相引走近,身着玄色斗篷,头上罩着风兜,掩去了大半边脸。方要行礼,只见那人揭开风兜,在灯下看得真切,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方叫道:“二殿下?!”      定棠微微一笑,道:“多了个二字,张尚书便奇怪得很了吧?”张陆正想不到他竟然会深夜造访,只得勉强笑道:“二殿下从未驾临过寒舍,说不怪并非实情。”定棠笑道:“张尚书休要自谦了,此处若是寒舍,天下便无可安身立命处了。只难道是就要这样站着说话,连口待客的茶水孤都讨不到吗?”张陆正这才缓过神来,忙道:“二殿下请。”宾主坐定无语,直待家人奉上茶来,定棠接过饮了一口,笑赞道:“好茶。”张陆正笑了两声,见他喝一口,叹一口,只是不发一言,心中更不解他所来何意。定棠的目光越过了茶盏,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身上都透着不自在,这才放下茶盏,笑道:“张尚书心中想必是在想,我来做什么,对不对?”张陆正心思被他看破,尴尬一笑,道:“臣不敢,二殿下说笑了。”定棠道:“孤冒昧造访,张尚书便是这么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尚书是个直快的人,孤也就不说弯话了,孤此来确有要事相求于尚书。”张陆正见他话入正港,笑道:“臣不敢当,二殿下有事尽管吩咐便是。”定棠望他半晌,方笑道:“听闻尚书有两位女公子,长女公子已适,小女公子年色少艾,及笄未久,尚且待字闺中。孤心慕已久,有意求为侧妃,敢问尚书意下如何?”      张陆正想不到他会突出此言,一时间愣了,半晌方连连摆手道:“二殿下,这如何使得……臣是说,小女蒲柳贱质,又兼形貌寝陋,怎敢作配天潢贵胄……臣,臣万不敢。”   定棠见他语无伦次,知他心中已是怕极,这才笑道:“怎么?尚书大人觉得本王做不得尚书的半子?”张陆正缓过气来,叹息道:“二殿下休要玩笑,臣万不敢当。”定棠正色道:“这并不是玩笑之语。孤确是诚心而来,尚书如一时难下决断,孤也不勉强,尚书可慢慢思想,毕竟也是令嫒的终身大事。”张陆正苦笑一声道:“谢二殿下-体恤。”      定棠笑道:“略过此事先不谈,既已登门上,孤顺带着再向尚书请教几件小事。”张陆正迟疑道:“二殿下请讲。”定棠道:“就是最近朝事,孤颇有些烦心。想必尚书心中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孤在这里也就不多费口舌。今日武德侯已经给陛下上了奏疏,尚书亦知此事吧?”见张陆正默而不语,又笑道:“尚书但说一句知且不知,又打什么紧?尚书不语,那孤便当尚书已经知道了。”张陆正见他无赖,只得道:“是。”定棠点头道:“那尚书可知道他疏中所陈何意?”张陆正道:“将军的奏疏,是直呈天子的,连何相都未必看过,臣怎会得知?”定棠笑道:“那疏中是自请挂甲的。”他劈头说了出来,室内只有两人,张陆正连装作没听到都不行,只得缄口默坐。      定棠看他一眼,笑道:“那到此刻为止,普天下除了陛下,将军,本王,便只是尚书知道了。”张陆正动了动口唇,却并没有说话,定棠看在眼里,笑道:“尚书大概是想问,东朝知不知晓吧?”张陆正心思又被点中,只得喃喃无言。定棠接着道:“东朝知不知道,这个孤还真不清楚。但孤清楚的是,陛下的回复,他定然是不知的。尚书可知道陛下的意思吗?”张陆正越听心越惊,只想脱身而逃,方周身不安,无话可对时,便听定棠道:“陛下预备恩准了,明日的早朝旨意就会下来。”张陆正闻言,不由从椅中跳起,惊道:“什么?”话一出口,方察觉自己失态。再看齐王时,便见他满面堆笑,望着自己。那张脸生得全然不似太子,却有几分便像今上龙颜,此刻看来,不由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定棠默默看了他许久,方道:“尚书看起来是真不知道啊,那倒是孤多嘴了。尚书既然知道了,想去告诉谁呢?东朝?还是武德侯?只是东朝尚书已经见不到了,傍晚时分,陛下便已下旨,叫东朝进了宫。尚书想见他也容易,明日早朝吧。武德侯呢,反正明天一早他也就知道的,不争这半夜吧?”张陆正面如死灰,斗嗦半日方道:“二殿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棠笑道:“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提早告诉一声尚书明日朝会的事情。尚书入仕也有二十余年了吧?忠谨为国,老成谋身,是本朝的栋梁之材。李柏舟死了,中书令的位置本该是尚书的,尚书却没有坐上,本王也有些替你可惜啊。对了,还要再借尚书这双慧眼帮我勘勘时局,若是当着百官的面,陛下旨意下来了,顾将军会不会遵旨啊?”张陆正只是结舌道:“这个,臣也……”定棠笑道:“尚书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口来。只是这一句却要答我,顾将军在功全名满时解甲归田,乃是美事佳话,他本有个马上潘安的别号,下马之后也好去做个垂纶长川,手挥五弦的闲云野鹤;只是他钓鱼弹琴去了,东朝那边,是相随啊还是不随啊?”      张陆正再忍不住,勃然变色起身,以手指门道:“王爷说的都是些不臣之论,臣不敢再听!恕臣无礼,就此送客,王爷请吧。”定棠并不生气,笑道:“方才还说尚书忠直,果然不假。只是还求尚书将孤的话听完,再逐客也不迟啊。尚书心中纲纪分明,孤就是无心说出两句僭越的话,尚书也只当是过耳秋风好了,何必要动怒呢?”他如此嘴脸,张陆正只得无奈道:“王爷也请体恤臣下,这种话,本就不是臣下该听该说的。”定棠道:“我正是体恤你,方才告诉你知道。尚书也是侍奉过两朝的人了,二十四岁入京,初为门下主事,区区一个从八品,一路走到今日,实在不容易啊。不过孤的意思并不在此,孤的意思是,尚书当时既然身处京城,那定然就会清楚中秋宴上为何天颜大怒吧?”      张陆正近来日思夜想的无非此事,此刻再作思忖,默然半日,不由浑身发抖,半晌方开口道:“臣断然不信此事是殿下所为。”定棠闻言,板了面孔道:“张尚书,祸从口出,还请慎言。尚书自可不信,陛下信了,陛下也愿意相信。那么本王想问,是尚书错了还是陛下错了?今日离中秋已有七八日了吧?尚书可曾见过东朝的面?”      张陆正再忍不住,额上汗水涔涔而落。定棠走近笑道:“尚书怎么出汗了?这天气也不热啊。吏书大人,十年寒窗清苦,二十载宦海沉浮。这七宝楼台,明朝就要毁于一旦,化作瓦砾流沙了,尚书今夜心里该作何想,本王还真是不忍去猜呀。”张陆正手撑几案,慢慢坐下道:“二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定棠笑道:“忠臣不事二主,像尚书的座主卢世瑜那般抱节而死,自当流芳万古。尚书若有此心,本王定要玉成,绝不敢相阻。只是孤私下里觉得,卢世瑜死得有点冤枉,他从先帝时就是太子的启蒙恩师,十数年来,怀抱提携,殷殷切切,非父而有督导之恩,非母而有眷顾之义,师道臣职,可谓是尽到了十二分。便是这十几年师恩,一朝为了自保也可弃至道旁,何况尚书这半路出家的人?听说东朝加冠前日,在他府中,哭了足足半日。这种事情,啧啧,张尚书,本王还真是做不出来。元服当夜,卢尚书自缢而亡,一时间朝野沸反,纷纷腹诽陛下不慈,本王不恪,所以此后李相的案子,舆情才如此顺利。卢尚书自是孤忠之臣,本王佩服之极。只是缘此而死,却只能嗟叹,实在可惜了那笔好字。还有,张尚书,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虽则我心中敬他,若是日后是我来修史,卢尚书却也是入不了名臣传册的。”      张陆正只欲出言反驳,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好容易半晌出声,却是一句:“我如何能够相信?”定棠见他如此,心里也松了口气,笑道:“中秋的事情尚书已经知道,明日顾思林的事情尚书上朝之后不也就知道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本王还能瞒得过你张尚书?”      张陆正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问道:“二殿下想要臣做什么?”定棠笑道:“张尚书二十余年的宦龄了,比本王年纪还大。应当深知打蛇不死,反遭蛇噬的道理。打蛇,便必要打其七寸。那要说什么,就不必我来教你了吧。”见他不语,又笑道:“张尚书,现在的中书令陛下是不满之极的,常同我说,若有合适的人选,定要换掉。届时尚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这银青印绶换作金紫,总也不是什么难事。尚书的长公子也是进士科里数的上的名次,孤慕他才学,几番欲在御前进言,本王府中长史之位……”话未说完,看着张陆正的神色愈发难看,又转口道:“不过说到底,同求亲一事相同,孤并不勉强于你。明日朝会,尚书开了口,我便立刻来府上下聘;尚书若不开口,我也只当今夜从未和尚书说过这番话,日后各行各道,该拔剑,该亮刀,也请张尚书决不要手下留情。”      张陆正仍是缄默不言,定棠心中冷笑一声,道:“孤这就回去了,尚书不必相送。对了,适才那纸上之字尚书定是认成了太子手书吧?只是这手金错刀,除了太子,别人就必然写不出来了吗,别人就必然不敢写了吗?”      张陆正见他围上斗篷,大踏步出去,那身影便如鬼魅一般,终于消弭于沉沉夜色之中。一面耳边却是太子的言语:“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一时心乱如麻,开口吩咐道:“来人,去西府,问问太子殿下在不在,回来报我。”      去者良久方返,回道:“大人,西府主事说殿下傍晚就进宫了,今夜不会回西府了。”张陆正闻言,只觉一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颓然便瘫倒在椅中。    ☆、舍内青州   本朝例制,正衙常参乃是逢三。其日辰时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要由有司引导,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时候既早,会见又频,家居离皇城远的官员,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会,众人心中并无太大热忱,定要拖到卯时末,才肯出面。然则今日却不同,诸官员皆不约而同,来得绝早。卯时初刻,嘉隅门外便聚了一片人物,三一群,五一堆,喁喁而谈,或走来串去,东说几句,西听两声。一时看去,宫门外只是一片朱紫之色。虽说有失官缄,但朝时尚未到,有司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背着手来回走动。偶有一两句入耳,却也无非是:“,听说昨日将军递了奏呈给陛下?”“今日朝会,太子殿下自然是要来的。” “宋侍郎,听说这几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过筵讲?”“朱侍郎,听闻令郎已经定下亲事了?何时可到府上讨喜酒喝啊?”“张尚书,昨夜可是不曾睡好,怎么这脸色这般难看,哈哈哈,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撑着,张尚书又不是最高的,有什么好忧心的?呵呵。”“郑编修还是两榜进士呢,这诗都乱了韵了。”“何为乱韵,还请指教?前朝人便说了,该死十三元,谁说作诗必要遵古韵?”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摇了摇头,频频看那沙漏,只觉今日漏的绝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气,高声报道:“卯时三刻,百官赴班。”众人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殿门一开,默默按序鱼贯而入,文东武西,相对为首。站定之后,或有亲厚的相隔得近的,却又开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是咳道:“诸位,诸位,朝纪,官缄!”      顾思林随后便到了,甫一入殿,人声便低了许多。众人闻他卧病,此时偷眼打量,却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稳,面色损悴。各各私底里互看,却并无一人上前相问。顾思林素来为人谦和,虽阶低职微者,亦颇假以辞色,是故所到之处,定是一片逢迎之声。此刻见了这尴尬场面,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走到文官队列中站定了。众人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再少顷二王也来了,自在群臣之北站了。太子却是又过了一刻才到,进了殿也是一语不发,径自走到了二王之前。二王连忙躬身行礼,群臣许久不曾见他,亦跪拜见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与往日不同,面上并无笑意,默默转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顾思林身上,见他也随众伏拜在地,忙偏过了头去,干巴巴回道:“免礼。”众人纷纷起身,果觉今日的气氛异于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却见他们各自只看向一边,整个朝堂之上,一时一声咳嗽也不闻。      皇帝在辰时初刻便准时到达,诸臣按有司宣导跪兴,见礼完毕,方站起身,便闻皇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顾尚书怀病,就让他这么站着吗?”陈谨赔笑道:“陛下,这个按着规矩……”皇帝瞪他一眼道:“赐座。”顾思林忙出列躬身谢道:“谢陛下隆恩,只是此赐臣万不敢领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便是,朕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你腿上旧疾,站久了怕不好。”顾思林再辞道:“臣再谢陛下天恩垂悯,只是这朝堂之上,储副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闻言,转头瞥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你说顾尚书该不该坐?”定权脸色发白,躬身道:“回陛下,该坐。”皇帝道:“那他适才说的话,又是什么道理?”定权只觉口中又干又苦,咽了口唾涎,道:“顾尚书坐,是圣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两者看似不同,其实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顾尚书听清楚了,太子若是说得对,便请安坐吧。”顾思林无法,只得伏拜谢恩,陈谨在一旁将他掺起来,扶他坐好,这才回到皇帝身后。      皇帝向下环顾一周,但见人人垂首,开口道:“前些日子顾尚书和太子都病了,至今日止,顾尚书仍未大安,可朕还是把他也叫来了。为了什么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是心内有数。”说罢拈过一份奏表道:“念出来。”      陈谨答声遵旨,接过奏疏,高声诵道:“武德侯枢部尚书长州都督臣顾思林诚惶诚恐伏首谨拜于皇帝陛下。臣本鲁钝武夫,才识既薄,德性复浅,非有定国安邦之武功,亦无金声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结金绶,出则净道,入则鸣钟,食则甘肥,居则广厦者,皆赖地厚天高,圣恩重也。臣每思及此,赧愧汗颜,爽濑清风之际,如处暑伏而临炭;辗转难安,锦茵绣褥之间,如卧荆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抚膺长叹事,何也?盖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叹卑鄙猥陋,愧难承当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关要。供以国帑民财,弼以忠智贤能。所为者,破虏事而已。凌河一役,臣愧以凉德寡才,错勘情势,指调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斩贼首,怀强弓而不能旋洞敌膺。强兵不揉阵,长刀不振奋。以至战势迟延,内帑空耗,民血流溢,城郭毁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推之他人。上辜天恩,下负将士。朝中言传,京里口风,所谓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语,皆有本据,并非谣空。臣前次两番上书,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赏论,臣已怀抱忐忑,盖知终难逃天下直士明人洞鉴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求以正军法国纪,安朝事纷争,此其一。   然臣虽智虑驽钝,亦常慕古者先贤之遗风。束发学书,弱冠从军。愿效马援裹尸,立铜柱,灭交趾;仿石闵复姓,洗邺城,族逆胡。虏寇侵我疆土,虏我黎庶,坏我祥宁,乱我国是。凡国朝臣民,虽黄口妇孺,耄耋八徵,但相提起,尤恨未能食其骨,寝其皮,况军中热血儿郎乎?三尺剑悬,国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国通敌事,毁先祖英明于地下,遭万夫指唾于当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虽寸磔臣身,族臣满门,臣亦万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节誉,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宁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为孝敬皇后之兄,国储之舅,戚畹持兵,历来为正直之士不齿,国之动荡,亦多本于此。是以昔者长平侯卫氏神勇忠谨,尤见诟于太史公,而况臣才德全丧乎?今边郡暂宁,陛下宜拔贤良,更守备,内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带砺,国得永宁。臣亦发斑而白,齿折而落,年老体衰,素多寝病。久居塞外,望来鸿去雁,听杨柳梅花,不可不嗟叹心动矣。唯愿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以生入玉门关,更可望至酒泉郡,终身服事于天子辇彀之下,则臣心无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寿终神京,此其三。   唯此三项,皆出于臣之肺腑本心,扪血叩报于皇帝陛下。愿圣主体察恩允,臣万死不得报陛下厚重天恩。臣顾思林再拜稽首。”      顾思林这奏呈写的也算言辞恳切,只是叫陈谨扯着一副尖细嗓子,拐弯抹角读了,不免有些阴阳怪调,不伦不类。站在下首的一个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却觉一道冰冷目光投将过来,举首一看,却是太子,登时惊出一身汗来,忙收敛神色,随着众人点头称是。      皇帝道:“诸位臣工都听见了。自从上月始,从御史台到省部里就是一片风言乱语。顾尚书是朕之股肱,国之柱石。顶罡风,冒戟雨,舍身奋战于疆场,尔等才得这清平世界,才能饱食无事,成天涂写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蔑忠臣,究竟是谁通敌卖国,便正是尔等!”愈往后说,情辞愈烈。定权立在下面,冷冷听着,向顾思林望去,却见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发作,底下的众臣一时皆愣住了。不过片刻,便有一个御史出列,朗声回答:“陛下这话,臣绝不敢认同。就算无通敌□,那凌河一役指挥失当,总是将军自已说的,国朝预计此战两月,至多三月便可结束,从去冬伊始,陆陆续续竟打了十一个月还多。这八个月以来,多耗费的内帑,多伤亡的将士,李尚书,黄侍郎,二位总是清楚的吧?这等严重失职,陛下不罚已是天恩浩荡了。臣下等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怎就变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听完,已是气得面色发白,手指着那御史怒道:“在这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那御史道:“陛下说臣咆哮公堂,臣却不服。这朝堂之上,本是众臣有事说事,有理说理处,此处不说,臣等还能到何处去说?臣愚顿,有话讲错了,还请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们哪里愚顿,你们是聪明得太过了。来人,将他……”话未说完,已听旁边一个绯袍官员站了出来道:“陛下,祖宗家法,言者无罪。”却正是他方才说的户部侍郎黄兴。皇帝一愣,接着道:“将他给朕扠下去!”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来,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而去。      皇帝不发作方好,一旦发作,底下几个本来不作声的御史,也都跳将了出来,一言一语,或说顾思林渎职该办;或说将军确已年老,身体又不好;或说将军一片赤诚,陛下应当体谅才是。总之一语,请陛下恩准将军的奏呈。话音未落,又有几人站出,道将军不过自省过份,表上皆是谦辞,陛下及列位怎可当真?再说行兵作战,本就要据实,前方的战势如何,怎是能预先算计好的,若是先就算好,那无知小儿不也能为将了?此时将军若是被换下了,岂不是正遂了虏寇心意,却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要掩口胡卢。又有人驳道,国朝贤将不少,便是现在长州的几个副将,也自可独当一面了,为何非要将军带病上前,况且虏寇败北,一时半载聚积不起来,不趁此时赶紧换防,叫新将熟悉边事及属下,日后再有战事,将军又病了,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唇相讥道,虏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将将军撇至一旁,这不是要人指责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么?被驳的人急了,大叫道什么叫要撇掉将军,这不是将军自请挂印的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椅子便是如膝似胶,顾思林也坐不住了。慢慢撑着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确实身心俱疲,不敢恋栈,还请陛下恤悯。陛下若不恩允,臣还有何面目立于众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时间吵嘴的也停了下来,偷眼打量着二人。      皇帝见他两行老泪,已不能顺颊而下,却是缘了颧畔褶皱,向着耳边横淌。叹了口气,默默转头,看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怎么说?”定权在一旁冷眼相望了许久,略笑了笑,道:“此事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储君,只管站在那里瞧着臣工争吵,算怎么回事?你心里想的,说出来便是,有什么妄不妄言的?”定权躬身答了声“是”,方道:“顾尚书方过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尚书既慕先贤,亦必知老当益壮一语,昔者廉颇奔魏,李广难封,尤知勉励加餐,拒秦击胡事。何况尚书身逢明时圣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报效,再起振奋,一举族灭虏寇,反因些微无据流言,便说起这些思退怀隐,明哲保身的话出来了?此举不是要尽陷圣明天子,满朝文武于不义么?”      殿上一时默了片刻,才闻皇帝笑道:“太子的话,顾尚书可听清楚了?”顾思林顿首答道:“殿下所责,臣并不敢强辩。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陈之情,也请殿下明察。”      定权方思量着要开口,便闻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说的有理,尚书的苦衷朕也不能不查。朕看不如这样,顾尚书也不必着急,待先安心将病养好,再谈此事不迟。长州那边,就暂且委派个人过去管几日,等尚书身子大安了,再做商议。这样的话,尚书觉得如何?”      顾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半晌才叩首,哑声道:“陛□恤入微,臣谢恩”。定权此时方知皇帝问话的本意,虽不回首,却也似可看见齐王面上的冷笑。默默闭上了眼睛,便觉天崩地旋。定下神来再看时,只见顾思林已经低头坐回了位上,一手按着膝盖,那只手上青筋暴出,虎口和指节皆是承弓时磨出的重趼;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能看见一身朱色朝服,脸上的神情却分辨不清楚,一时只觉胸臆间发胀,只想作呕。      皇帝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可摘指,众臣皆无言可辨,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时见无人再说话,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于此。列位臣工可还有别的事情要上奏?”等了半晌,方想吩咐退朝,忽见吏部尚书张陆正站了出来,低头道:“臣还有一事。”皇帝见是他,微感诧异,问道:“何事?”张陆正慢慢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举过头道:“臣请复查去岁李柏舟逆谋一案。”话音未落,满朝皆是一片哗然之声,陈谨下去接了奏章,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却并不立即去开那奏呈,只是先默默看了顾思林和太子一眼,见二人皆是面色雪白,才慢慢发问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会审的,早已经结案了,现在还拿出来说什么?”张陆正道:“臣参劾太子殿下擅权预政,淆乱司法,李氏一案有冤情。”众臣今日本拟只来看顾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张陆正与太子亲厚,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他却在这个要命的当口突然翻出这要命的事情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众人却只能朝着那唯一的缘故上演义了。抬头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只见他已经面白如纸,瞧得出虽拼死克制,手中捧着的笏板,却仍在不住抖动,只不知是惧还是气。      皇帝揭开那本奏呈,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说话,污蔑储君,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张陆正微微愣了片刻,情知话已出口,便再没有回头之路,索性高声道:“臣知道。”皇帝道:“你这里面太子干预了司法,可有证据?”张陆正道:“是。”说罢又从袖筒中抽出了一张素笺,由陈谨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只扫了一眼,脸色也变了,一把便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摔到阶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权默默走过去将那纸团拾起,慢慢展开,却见果然是自己在会审前给张陆正写过的一张便笺:“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各部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切切。阅后付炬。”虽不曾用印,但那一笔凿金屈铁的金错刀,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纸黑字,如何抵赖?心中最先想起的,却竟然是卢世瑜曾经教过自己的几句典故:“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假令家道恶,腹中不怀仇。”一时恶心,便将那纸抛在了地下。      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惊怕、悲凉、绝望、嫌恶还是愤恨,诸此种种,交杂在一处,反到平静下来了,只是默念道:“不过如此。”默默看了顾思林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走到殿前,自拔了簪管,将头上戴的远游冠向地下一掼,也不叩首,站立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的罪。臣已安心等了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还是不忍当廷下旨,便容臣回去稍事准备。”说罢转身便朝外走。皇帝见他如此行动,不由断喝了一声:“萧定权!”      定权迟疑停步,却并未回首,只道:“臣在。”皇帝却一时也不知当说些什么,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怜悯,忽然记起他极小的时候,守在王府门口,见进来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会转身跑开,那背影和今日并无两样。半晌方开口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定权心中想笑,张了两次嘴却终也没有笑出来,只道:“臣……无话可说。”亦不去理会一旁低头颤抖的张陆正,快步走出了殿门。      皇帝将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众臣早已看得呆了,听有司喊了两遍才如梦初醒。顾思林亦想随众行礼,方一起身,便觉膝头酸软,一趔趄便跪坐在了地下。皇帝叹气吩咐陈谨道:“你叫将军留下。朕还有话要跟他说。”      定权一脚深,一脚浅,虽行坚壁御道,却如踏泥中。更兼胸臆间烦闷难当,走到嘉隅门外,终是忍不住倚门大吐起来。早上并未吃什么东西,此刻吐的皆是胆汁,嘴中只觉酸苦难当。吐完着手擦了一把眼睛,才觉得慢慢清楚了下来。回首望了望身后,只见百官都已散朝,却积聚在那里不再前行。定权亦无心去察看二王在否,强撑了全身的气力,拂袖去了。      直到登上了轺车,才觉浑身酸软难当,既坐不稳,索性便倚在了车厢一角。又觉玉带碍事,索性三两把扯了下来,掷到一旁。昨夜被唤入宫,只道是为了今日朝会便宜,心中便已觉得怪异,直到此时方全然明白了。皇帝先以谣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叫大理寺查出通敌弊情来,逼得顾思林不得不上表请辞,待辞表一上,顺水推舟又应允了时,自已已经不能再说话了。紧接着翻出旧案,便是向众臣摆明了要废太子。臣工奸猾,连张陆正都见风变节,遑论他人?顾思林身在京中,到底离长州隔了千里,就算事先有些安排,自己这边什么都做不了,就趁着这朝局不明,犹疑观望的时候,新任的主将便有机会一步步将顾氏的旧部替换掉了。      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觉这样倚靠着,便无比安然。心中只愿这车,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止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这里,就不用再去面对那些人,那些事。不用再去见顾思林,自己如何还有脸再去见他?“舅舅放心,此事我已办得妥妥贴贴了。” “舅舅,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定权突然冷笑出声,却原来自己的这副肩上,能担当的究竟也只有这么许多。      虽则定权一辈子再不想下车,车子也终有行到的时候。周午见定权回来,神色难看,忙追上去问道:“殿下怎么不戴帽子?还有带子哪里去了?殿下,出了什么事了?”定权口气却温和得很,只道:“出了些事,你别问了。”径自回了自己正寝,方进宫门来,见夕香手托铜盘,其中是盥洗的残水,见了了自己连忙行礼,心里一动,皱眉问道:“顾娘子才起么?”夕香行礼道:“是。顾娘子昨夜一夜没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权点头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妆,我便要过去。”夕香方觉奇怪,定权却已经去了。      阿宝果然只梳了头,粉黛未施,见定权捧了一只窄窄漆盒近来,忙要行礼。定权笑道:“不必了,你坐吧。”阿宝见他眉宇间颇有些倦怠的神色,一身上下却打扮得十分清爽,低声问道:“殿下散了朝了?”定权点头道:“散了,过来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还是这样素净些好看。”阿宝见他今日的样子,虽明明觉得奇怪之极,也不多问,展颐微微笑道:“这是什么?”定权将那盒子放在她的妆台上,道:“等一下告诉你。”一面伸手拈了她妆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来替你画画吧。”阿宝虽不解,却也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定权笑着拈起了画眉笔,在那墨上舔了两下,奇道:“怎么不挂色?”阿宝掩口嗔道:“殿下,这同写字的墨一样,要对水磨了才能用的。”定权笑道:“一时记不得,叫你看了笑话。研墨我不在行,你自己来弄吧。”阿宝睨了他一眼,将墨取了过来,细细研好了,定权只是在一旁静静含笑看着,问道:“加的是什么水?好香的味道。”阿宝见他说得不像,心中略略生疑,叹气道:“这是清水,那香气是墨中本就有的。”      定权也不答话,只是弯腰托起她下颔道:“将头再抬起来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画眉笔蘸了眉墨,一笔一笔,细细帮她描画了半日。阿宝只觉他的动作轻柔得很,仿佛捧在手里的并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块易碎的琉璃。如此仰着头,虽是闭着眼,瞧不见他此时的样子,却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那温湿的鼻息游移着,轻轻吹到自己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仿佛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飘絮飞花一般。      阿宝忽觉鼻翼微微作酸,却并不愿明白原委。古人只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太好的物事都是如此吧,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还是美满无缺的,再睁开便已流散成风,碎裂成沙,绝不会因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驻足。彩云如此,琉璃如此,那飘絮飞花亦是如此。      定权放手,端详了半日,方搁下笔道:“你瞧瞧吧。”阿宝怔忡睁开眼睛,怅怅向镜中望去,却不由呆住了。蹙眉回首去看定权,只见他歉疚笑笑,道:“我从未画过,今天是头一遭,你就多多担待些吧。”阿宝哭笑不得道:“殿下没画过,便来拿我练手艺么?”定权望着她,良久方笑道:“你的脸皮可不如玉版笺趁手——我只是见书上说,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者,便想来试试。阿宝,你的夫婿替你画眉毛,你不喜欢吗?”阿宝忆起适才心境,低头不语。定权叹了口气,伸手去取那漆盒,忽见她的敞开的妆匣中摆着一枝小小的桂花,虽早已经干了,变做了灰白之色,不知为何却还好端端收在那里。四周散落的簪环,却如她所说,皆是翠玉的。一时间忽然心如刀割,痛不可遏,手指微微发抖,却终还是揭开了盒盖,将盒中金钗慢慢取了出来。那钗头是一只小小仙鹤,仰首望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铸得精巧无比。与寻常花钗不同的却是,那两股钗尾竟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宝半晌才探手过去,用指腹轻轻试了试钗尾,问道:“是金的?”定权摇头道:“是铜,只是鎏了一层金,比金要硬得多。”一面将那鹤钗插在她发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经意笑道:“那晚的话,不是戏言。今日早朝,陛下已经夺了国舅的兵权。”阿宝身上陡然一震,抬头看他。定权却已变回了素日的那副神情,面上看不出半分悲喜,只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本分吗?若是真心的话,便请谨守吧。”      阿宝见他抽身而去,回首望着镜中一高一低两道蛾眉,那眉墨的冰麝香气,尤在铜镜前缠绕,未曾散去,一颗心却已经慢慢坠了下去,先越过火宅,再穿过三涂,直至那堕无可堕处,却原来就是佛法所谓的无间地狱。脚下是千载不溶的玄冰,万世不灭的烈火;头顶有柳絮,有飞花;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还兀自突突跃动,却原来泥犁就是这个模样 。      定权回到阁中,呆坐了半日,方嘱咐周午道:“此次我怕是劫数难逃了。不出今日,陛下的旨意必然会到。届时这宫中会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她实在是太过聪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许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这宫中了,谁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你看着她,若是十日之内我回不来,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觉的时候吧,不要惊吓到了她。”周午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说些什么,低低答道:“是。”    ☆、君臣父子   众臣见太子去远,这才散开,默默看着张陆正从中走过。一时间,各式各样的目光都投至了他的身上,人群里忽有个低低声音道:“小人。”张陆正亦不回头,只是垂首而去。齐王见状,轻轻一笑,背着手从后走了出来,登时有几个见机的官员满脸带笑,拱手道:“二殿下。”齐王只是笑着点头回意,便穿过诸臣,径自而去。      陈谨按照皇帝的意思,待众人散尽后,方将顾思林引至了清远殿侧殿皇帝的书房中。皇帝已换上了常服,在殿内等候,见他进来,忙吩咐道:“慕之腿疾,不必跪了。”顾思林却到底又行了大礼,皇帝见他起身时颇有些费力,便亲自上前扶了,待他坐下,方指着他右膝问道:“慕之这毛病还是皇初年在蓟辽打仗的时候留下的吧?”顾思林抚膝笑道:“陛下还记得这些小事。”皇帝笑道:“这又有谁人不知,你顾将军冲锋时叫人射中了膝头,就在马背上生生把那狼牙箭拔了下来,还硬是策马上前斩了敌首头颅。一时三军传遍,你那马上潘安的名号才没有人再叫了。”顾思林笑道:“那时年少轻狂,不知害怕。就是这箭伤,也不曾当回事情来看待,随便扎裹了一下,看见好了就作罢了。只是近几年来,每每变天时,都会酸痛难当,行走不便,才后悔少时不曾好生调养,到老方落下了这样的毛病。”皇帝听他此语,亦感叹道:“是呀,一晃便二十几年了。想当年你我在京郊驰骋,走马上南山,彻夜不归的时候,都还是乌发红颜的少年子弟。而如今挟弹架鹰,携狗逐兔的已是儿孙辈的人物了,逝者如斯,我们这做父祖的又如何不自叹垂垂老矣呢?”      顾思林想起当年二人在南山上的誓词,心中嘘唏,离座跪倒道:“陛下,太子失德,竟犯下这等罪事来,臣在天子面前替他请罪了。”皇帝见他终是说到此事,叹了口气去扶他道:“慕之何必如此,起来说话吧。”顾思林哪里肯起,只是垂泪道:“若张尚书在今日朝会上说的都是真的,臣并不敢为太子分辨,阻挡陛下行国法家法。只是望陛下念他尚且年少,一时行错踏偏,好生教训便是。念之……孝敬皇后她只剩了这点骨血,臣若保不住他,日后九泉之下还有何面目去见皇后?陛下就算是看在先皇后的面上,也请从轻发落,饶过他这一回吧。”说罢只是连连叩首,皇帝掺扶无用,也只得随他去了,半晌见他停住方道:“慕之,朕这次生气,不光是为了那混账案子的事情,更是因为他太不晓事,连他母亲的话都敢拿出来混说。八月宴上你是没来,你若瞧见他那副样子,换作是顾逢恩,你又当怎么办?”顾思林泣道:“太子大了,身边佞臣小人也便多了,不知是谁教给了他这浑话。若是臣知道,便宁死也是要相阻的。太子并不知此事的深浅轻重,臣想他再糊涂,也是断断不敢行悖逆不孝,抵诟父母之事的。若是他一心明白其中原委还如此行动,陛下要如何处置,臣都不会多出一语。”      皇帝默默看了他半晌,方道:“朕相信你说的话。李柏舟的事情,朕心里其实也一直是有数的。”顾思林只是低头道:“世间有何事,能逃过圣天子洞鉴?”皇帝轻轻一笑,道:“朕也不过是肉眼凡胎,哪里能够体察得了那么许多?朕不想瞒你,前次处分他,就是提醒他李柏舟的事情,朕已经是知晓的,朕并不愿放纵得他不成样子,酿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再被人指责说是不教而诛。”顾思林叩首道:“臣代太子谢过陛下呵护保全之恩。”皇帝皱眉道:“你也先不必谢,早朝之上,此事既当着众人又提了起来,居然还拿出了他自己写的铁证,他又是那么个疲顽样子,朕怎么放得过他?还是先关他几日,叫人去查查这件事情,然后再说吧,不然叫朕怎么向天下人交待?朕看太子也该是好好得点教训了。”顾思林低声道:“是。”      皇帝道:“他的事情也就这样了,你起来吧。”吩咐陈谨扶了顾思林起身,又道:“儿女的事,你替他操一世的心都是不够的。朕记得逢恩今年也有二十六七了吧?”顾思林闻言,心中微微一震,答道:“是,他属蛇,今年已经二十七了。”皇帝拈须沉吟了半天,方道:“承恩死得早,逢恩又常年随你戍边,至今还没有子嗣,你的膝下也是荒凉得很了。他镇日刀里来枪里往的,谁知还会不会出和承恩一样的事情?当年在南山上,朕曾指天发誓,定然不负皇后,亦不负你顾慕之。你顾家一门忠谨,朕怎忍心看到到头来连个承爵的后人也没有?所以朕看,还是趁着一时无事,叫逢恩先回京来,安生和夫人一起住两年吧。等到再有战事了,叫他再过去便是;他还年轻,建功立业,日后有的是时机,你看怎么样?”顾思林听他提及已殇长子,刚拭干的老泪又涌了上来,起身道:“陛下这是垂悯臣,臣亦替犬子叩谢陛下。”皇帝笑道:“已经说过,不必再跪了,还要费事去扶你。陈常侍,是不是啊?”陈谨在一旁陪笑道:“臣不敢。”      一时该说的都已说尽,君臣二人也再寻不出什么话来了,皇帝道:“慕之要是没有别的话说,就先请回府吧。在朕的跟前不自在,你又太过多礼,朕也不好意思多留你了。朕把话实在放在这里,太子的事情,朕有分寸,你也不必担心。”顾思林忙道:“臣不敢,臣先告退了。”皇帝点头吩咐陈谨道:“你去送送将军。”      陈谨上前掺了顾思林的胳膊,笑道:“臣来伺候将军。”顾思林亦点头道:“有劳。”皇帝看他远去,待得陈谨回来方道:“他腿上不好,可是真的?”陈谨赔笑道:“这个臣可就说不上来了。”皇帝点了点头,又道:“你去把齐王给朕叫过来,赵王若和他在一起,也一并叫来吧。”      定权从阿宝阁中出来,又交待了周午一番话,看他出去,也自觉得乏力,索性倒头躺下,一双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帷幔上的一朵朵金泥小团花,望得久了,那团花就渐渐模糊成一片,仿佛愈来愈远,若再一定睛时,便又会清楚起来。定权舒了口气,只在心中微微笑了笑,如此便很好,只要什么都不想便很好。如是不知望了多久,忽闻窗外一声尖利叫声道:“来人,快来人呐,顾娘子,顾娘子她……”定权初闻,不由愣了片刻,回神过来,急忙起身,也不及将鞋穿好,趿着便向阿宝的居处奔去。阁内已聚了几个人,见他进来,连忙让开。夕香一手的鲜血,见了他跪下惊声哭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定权点点头道:“不关你事,你们都出去吧,去叫人拿药过来。”      待众人都散去了,定权方向阿宝望去,只见她呆呆地蜷坐在榻上,胸口压的一方雪白巾帕,尤可看得出隐隐渗出的血迹。再向地下看去,赫然便是两截断钗,仲秋淡水一般的日光透窗而过,被窗格分作了一方一方,投在地砖上,便如汪汪小池塘一般,那只小小金鹤栖在其中,仿佛便要振翅飞起。阿宝见了他,抬起了头,默默相望,定权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神情,只仿似是想笑,又仿似是伤心,不由叹了口气,坐到了她的床边,伸手去揭那巾帕道:“伤得怎么样?”阿宝一把拂开了他的手,颤声问道:“这便是你想要的?”定权只是缄口不语,阿宝看着他苍白的脸颊,亦觉心中痛楚难当,强自忍了眶中泪水,道:“殿下欲杀妾,明言即可,为何要几次三番戏弄于我?”定权闻言,不由微微颤了一下,起身上前,慢慢蹲下了身子,将那两截断钗拾入了手中,那钗股齐崭崭从中而断,断口处微微闪着银色光芒,却原来是用锡焊接的,只要稍一用力,便会摧折。      阿宝见他步履迟重,仿佛浑身都没了气力,一时嘴里的话也再说不出口,只是倚着枕屏抱膝而坐,将头低埋在了手臂中。   一时夕香却已经将金创药端了进来,见他二人如此,呆站在门外,不敢入内。定权站起吩咐道:“交给我就是了,你将这个拿去,叫他们接好,再把钗尾截掉。”夕香不明就里,接过他手中的断钗,答应一声,捧着出去了。定权端药走回阿宝床前,摇摇她的手臂,温言道:“不要哭了,这是我的不好。”阿宝闻言抬头,冷笑道:“殿下请看仔细了,我有没有在哭?”定权见她眼眶通红,双眼皆是濛濛烟水色,虽然咬着唇上都是血痕,却果然连一滴多余的眼泪也没有垂下,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想起来了,你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你这么要强,又是跟谁学的?”阿宝微微一笑道:“我的母亲告诉过我,一个女子,不可轻易在人前落泪。若是那人有心,便不会惹你落泪,若是那人无心,落泪有何益,徒然失了自己的尊严。”   定权的手放了下来,望着眼前少女,突然呆若木鸡。她的提醒,让他无法不忆及另一个女子,并且首次觉悟到,穷尽自己一生,确实未曾有哪怕一次见过泪水从她美丽的凤目中垂落。   深宫外有归雁来鸿,深宫内有暮鼓晨钟,多少寂寞的清晨和黄昏,他站立在她的身后,看她优雅的援手,贴上和取下眉间与两靥无人欣赏的花钿。她的美丽从不因无人欣赏而憔悴枯损,正如她的优雅从不因荣辱浮沉而转移变更。他不知道那铜镜中的面容,那样妩媚的同时,为何可以那样端庄;那样柔弱的同时,为何可以那样坚强。   他只知道,她母仪天下的风度,根本无需她皇后的身份来支撑。   他终于回过神,轻轻揭开了覆在阿宝胸口的巾帕,查看那伤口,只见血已止住,伤处尤有一二分深。用小杓蘸着伤药帮她涂抹。阿宝见他鬓发微微零乱,不由伸手帮他将一缕碎发挽到了耳后。定权半晌方住手,嘱咐道:“已经好了,不要沾水,不要着风,没有大碍的。”      阿宝轻轻喊了一声:“殿下。”定权“嗯”了一声,二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对坐了良久,方闻定权道:“我走了之后,就让周总管送你出去。想去哪里,你自己决定吧。我已然这样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为难你和你家人的。以往诸事,不要怪我,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      阿宝牵着他袖口问道:“殿下要去哪里?”定权笑道:“我想去长州,大概今生是只能作梦了。”一面已经起身,阿宝微微动作,便牵引得那伤口作痛,只得放手,见他走到门前,又回头,朝她微微笑了笑。      赵王果如皇帝所料,便正在齐王府中。自下朝来,二人已在书房喁喁谈了半日。此时定楷只笑着问道:“陛下既已经决定准了顾思林的奏呈了,那还要问太子的意思作什么?”定棠喝了一口茶,笑道:“陛下就是要告诉众臣,太子是什么意思,根本就不要紧。”话音未落,便闻府中内侍报道:“二殿下,宫里的陈常侍来了。”定棠放下手中茶盏,道:“快迎进来。”一时见到了陈谨,忙笑道:“常侍来的正巧,午膳已经快预备好了,常侍定要用过了再走。”陈谨笑道:“今日确是叨扰不到二殿下了。陛下有口敕,让二位殿下即刻都入宫。”定楷略愣了愣,问道:“我也去?”陈谨答道:“是,陛下让五殿下一道去。”定棠道:“如此,我们即刻便动身。有劳常侍先行一步,回去复旨。”看他去了,定楷方问道:“二哥,陛下宣诏,所为何事?”定棠转身笑了笑,吩咐道:“备车。”方答定楷道:“除了张陆正的事情,还能有什么事?”定楷脸色发白道:“陛下已经知道了?”定棠笑道:“陛下乃是圣明烛照,焉有不察的道理。”定楷道:“那便如何?”定棠望着他笑道:“你不过帮我写了个条子罢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定楷道:“我不是害怕,是担心陛下……”定棠道:“万事看我,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定楷叹了口气,见他已经先出去了,便也随后跟上。      陈谨进了清远殿,向皇帝回禀道:“陛下,二位殿下都已经到了。”皇帝点头道:“你叫赵王先等在外面,把齐王叫进来。”陈谨应声出去传旨,定棠少顷便快步入殿,撩袍跪倒,向皇帝叩头见礼道:“臣拜见陛下。”方欲起身时,忽闻皇帝冷哼道:“朕叫你起来了吗?”定棠一楞,忙又垂首跪地,半晌才闻皇帝发问道:“你跟张陆正都说了些什么,他就肯出卖了旧主?”定棠脸色一白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再遮着掩着了,五伦之亲,莫过父子,当着你父亲的面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今日朝上,朕方准了顾思林的奏呈,那姓张的紧接着就开始翻太子的烂帐。此事朕只告诉了你,除了你,还有何人有这个本事?”定棠见皇帝问到了要害处,也是缄默了半晌,方小声道:“陛下,臣只是同他闲谈时,不慎带出了陛下的圣意,臣知罪了。”皇帝怒视了他半晌,方道:“你便连这几日都等不得了吗?”定棠只是叩首,并不敢答话。皇帝忽想起早朝时太子看向自己的神情,叹道:“一个个都是朕的好儿子,你做下的事情,倒要朕来替你担这个恶名!”定棠只是默默流泪,泣道:“臣该死。臣只是想……只是想长州那边的事情棘手,想帮陛下……”皇帝走向前去坐下,招手道:“你过来。”定棠膝行了几步,依旧是跪到皇帝膝前,皇帝却扬手便是一掌。他素来极钟爱这个儿子,便是高声斥责都是少的,一时父子二人都呆住了,半天定棠方回过神来,低低叫了一声:“陛下……爹爹。”      皇帝叹了口气,道:“二哥儿,有句话朕要问你,你务必要同朕说实话。”定棠答道:“是,臣绝不敢欺瞒陛下。”皇帝点头道:“朕问你,八月十五的那句话,当真是太子说的吗?”定棠呆了半晌,方脸色煞白道:“陛下难道是在疑心臣?”忙向后退了两步,连连顿首道:“臣并不知那是句浑话,才当着众人说出了口。若是事前知晓,便是万死臣也绝不敢说的,请陛下明鉴。”皇帝却只是冷冷道:“朕要你说实话,那是为了你好。若此事果真也是你所为,你便赶快说出来,否则到头来朕也保不住你。顾思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想必你也不是不知道吧?”定棠听了这句话,倒是愣住了,许久才抬脸拭泪,正色道:“臣不知陛下何以疑心至臣头上。但臣指天为誓,若敢行这大逆不道的恶事,便无天诛,也要由陛下下诏,将臣赐死在三尺剑下。”皇帝细细盯着他看了半日,方叹道:“你起来吧,不是你就好,朕也好办下头的事情。”待定棠慢慢起身,又指着自己身边的塌椅道:“你坐过来。”定棠依言向前坐下,皇帝拉他手道:“二哥儿,爹爹也说句偏心的话,你们六个兄弟里头,爹爹最疼的就是你。但是你要明白,爹爹现在最想做的,并不是要将三哥儿怎么样,而是一定要把顾思林手中的兵权收回来,他一日坐镇北面,朕就一日不能够安枕。二哥儿,你定要牢记,这天下是我萧家的天下,不是他顾家的天下。他顾家得意得太久,自太祖的时候起,便一直与天家为姻,独大了七十余载,掌重权少说也有三四十载,京里地方,党羽遍布,犬牙交乱,盘根错节。朕是绝不能将这心腹大患留到下朝天子的手里了,你知道朕的意思么?”      定棠点头道:“臣明白。”皇帝道:“顾思林在长州经营了那么多年,光是一道旨有什么作用?若是有用,朕何必拖到现在?必定是要一点一点将他的亲信替换下,换作朝廷自己的人,朕才能够安心。在这之前,太子绝不能出事,免得激他做困兽之争,酿得国家不安,让外寇再度趁虚而入。朕今日已经跟他说了,叫顾逢恩回京来。”定棠问道:“那他就肯乖乖回来?”皇帝斜了他一眼,道:“这不就是要靠你干下的好事了?”定棠脸上一白,低头不语。皇帝叹道:“朕即刻便会下旨,让承州都督李明安就近暂代顾思林的都督职,并且召顾逢恩返京侍病。太子那边,就让他先到宗正寺去,既然张陆正已经提出来了,查还是要查的,查轻查重,就要看长州那边的事态了。但是这件事情你就休要再插手了,朕会叫王慎到那边去管着。太子但凡出了一点事,朕不会饶你。”定棠低低答了一声:“臣遵旨。”      皇帝看着这个儿子,终是又叹了口气,半晌开口,却是一句:“他毕竟也是你的亲兄弟。”定棠低头道:“是。”皇帝又道:“去太子那里传旨,就叫五哥儿去吧。你最近安生一些,待在府里少出门乱走,听见了吗?”定棠又答了一声“是”,皇帝方道:“你出去吧,把五哥儿叫进来。”定棠行礼退下,皇帝望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的却是太子早上的那句:“臣,无话可说。”一时间心内五味陈杂,闭上了眼睛。    ☆、草满囹圄   定权并没有再看多久那小团花,便听周午入室,轻轻报道:“殿下,宫里来人了。”定权一脸平静慢慢起身,问道:“是么?来的是谁?”周午道:“是赵王殿下和王常侍。”定权这才微微惊诧道:“是赵王?”周午答道:“是。”定权愣了片刻,方道:“谁来都是一样的。我去了之后,这西府诸人诸事就都交付给你了。若有了什么事,我回不来了的话,你便跟良娣她们好好说一声,就说几年夫妻,是我对她们不起。若是有人为难你,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先向你至声歉吧,我素日性子并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周午哪里经得起这些话,跪地泣道:“殿下果有不测,老奴怎么还活得下去?”定权只是笑笑,道:“素日只把王常侍叫阿公,今日也叫你一声。我也只是这样说说,或许无事,我再回来当面谢你。快起来吧,替我梳梳头,我去接旨。”      赵王和王慎在厅里等了半日,方见太子出来,一身浅色服饰,头面上具是干干净净,一枚木簮束发,也不带冠,笑容雅淡,缓步上前,向二人供了拱手,二人连忙还礼。定权笑道:“臣便这样接旨了,省得还要麻烦。”王慎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展开了圣旨,道:“萧定权听旨。”定权撩袍跪下,道:“臣在。”王慎看他了一眼,慢慢念道:“靖宁元年元月中书左丞李柏舟案,以逆谋定罪,夷其三族。至今或指朕皇太子萧定权预政草菅,挟私诬指,复有彼时亲笔字证,昭诸世人。朕为君为父,难辞其咎,为示国法皇皇,虽王子犯禁,亦求公直无所偏倚,发落三司合同宗正寺共谳此案。今暂交储副于宗正寺勘理,待复审了结,着实情再行论断。钦此。”      定权叩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王慎叹气道:“殿下请起吧。”定权道:“这便动身么?”王慎点头道:“是,殿下请吧。”定权方要转身,忽见阁门外跑出一个人来,周午一时拦挡不住,已叫她扑上了前来。乌纱团龄,一身宫人打扮。跪在他脚下,环住他的双膝道:“殿下,奴婢随您一同去。”定权又惊又怒,看了王慎二人一眼,斥道:“阿……瑟瑟,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回去!”阿宝摇首:“奴婢哪里都不去。您叫奴婢想的打算,奴婢已想清楚了。”定权见她如此模样,叹气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要去哪里你就不明白吗?”阿宝道:“是宗正寺,还是刑部大牢,到哪里总也要有人服侍殿下的。”定权见她神色凄然,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想从她环抱中抽身出来,略做动作,却见她牵制得甚紧,只得好言劝道:“好,你哪里都不必去,就在这里等我回来。”一面望了望一旁的两人,只见他们都偏过了脸去,佯装不察,心上更是尴尬。阿宝却依旧摇头道:“不,我跟了殿下过去,正是恪守本份,殿下要听真话,我没有说谎。”定权无奈,怒道:“瑟瑟,你不要胡闹!陛下若是知道了,这又是我的一重罪。”说罢一把纂住她的臂膊,用力将她推至一旁,拔腿便走。阿宝只是对着王慎叩首道:“求中贵人回复陛下,殿下他素来怕冷,这个天气,怎么好叫他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      定权走出门口,忽听见阿宝说的那句“怕冷”的话,却顿时呆住了,连日来的委屈这才倒海翻江一般,一瞬间都涌了上了,只觉鼻翼作酸,狠命忍了下去。回头去看阿宝,只见她一双星眸正呆呆地望向自己,胸前的衣襟上还隐隐有血渍渗出,那蛾眉仍是两面不齐,却如何也不觉得好笑了。一时心中酸软,不由默默叹了口气,低声道:“阿公,这……”王慎尤未说话,忽闻定楷在一旁道:“殿下,这位……这位小娘子的事情,臣去同陛下请旨。”定权讶异看了他一眼,方点头道:“有劳了。”说罢拂袖而去,定楷王慎亦跟了上去,周午阿宝及一众内侍宫人只是伏地相送,良久不起。      宗正寺是本朝属理宗室事务的所在,便设在宫城东侧,本是由皇帝同辈一亲王挂名管理,而然此事他奉旨回避,所以王慎等将定权送至,却是寺卿带人迎了出来,向他见礼道:“殿下。”定权皱眉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叫你们把我安置在哪里?”那寺卿尴尬笑笑,道:“殿下下榻的寝居已经安排好了,臣这便带殿下过去,只是请殿下先行更衣。”定权方欲发作,想想又作罢,只道:“我和你们打交道时少,本宫素来的习性想必你们不大清楚——不合体的衣服本宫是定然不会穿的。”那寺卿赔笑道:“是,是。殿下不更衣也可,只是请恕臣等僭越无礼,斗胆请殿下宽宽衣。”定权一时只觉气血上涌,怒道:“本宫的身上,也是尔等可以随意翻检的么?本宫不会带什么绳索鸩毒刀具在身上,你去回禀陛下,就说除非是天子的圣旨赐死,本宫绝不行自戕之事。”那寺卿仍是一脸的笑,道:“陛下的天颜,不是臣想见便能见到的,就算见到了,臣又怎敢开这个口?况且这更衣的旨意,也是陛下下的,殿下一向待下宽厚,也请不要叫臣等作难。”      定权气得手脚乱抖,转首去看王慎,见他只是垂首默立在一旁,咬牙半天,方动手去解胁下衣带。那寺卿见了忙道:“臣来伺候殿下宽衣。”定权冷冷道:“不必!”一面已身上道袍扯了下来,甩到一旁,又脱了其下的单衣,也一并扔了过去,只穿着一袭中单,冷眼看着几人细细查检了袖管,暗袋和衣带;却又见那寺卿堆笑上来,不由怒道:“你还想怎样?”那寺卿道:“还请殿下解了头发……”话音未落,颊上已吃了重重一记耳光,便听得定权必然大怒道:“你休要放肆得太过了!要么你现在去请旨,废了孤的太子位,那时随着你高兴,便是将本宫锉骨扬灰都无妨;要么你就趁早住嘴,再多说半句,别怪本宫不给你留情面!”那寺卿捂着脸,皱眉道:“还请殿下息怒,臣也是奉旨办事。”王慎见闹得不堪,也没有办法,只是劝定权道:“臣先服侍殿下穿衣,小心受了凉。”一面又对那寺卿道:“吴大人办事也办得忒精细些了,殿下这束发用的都是木簪,还能有什么碍事?”定权恨恨瞪了他一眼,一语不发,自己胡乱穿回了衣服,问那寺卿道:“寺卿大人高姓大名?”那寺卿拱手道:“臣姓吴,贱字庞德,大人二字臣万不敢当。”定权冷冷笑了一声,道:“请吴大人引路吧,本宫这些时日住在此处,还指望着大人开恩,多多关照呢!”吴庞德看他神情语气,忽然惊出一身汗来,忙道:“臣不敢,臣不敢,臣定尽心竭力,让殿下住得舒心。殿下这边请。”      吴庞德将定权引至了宗正寺的□,穿过一个四墙相抱的小小院落,迎门便是一进一出的两层宫室。院中门外都站了带甲的金吾,见定权进来,也不跪拜,只是抱拳施礼道:“臣等参见殿下。”定权知道这是皇帝亲统的金吾卫,亦不去理会他们,径自进了屋,将手指向桌上一画,抬手只见一片积尘,不由心下嫌恶,但也不愿多说,便立着打量四下。却见这宫室年久,已颇有些败馁迹象,两丈见方的室内,砖缝墙角处,竟都探生出了杂草。里屋里靠墙一张空塌,因无床柱,也没不曾铺设帷幔,塌上堆着两床被褥,连枕头亦十分低矮,定权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卿办事还真是周到。这个地方难为你找得到,孤住在这里,陛下定然是再放心不过了。”吴庞德笑道:“殿下缪赞。这院子虽不大,难得的是极清静,外头便有天大的事,都吵闹不着。”定权笑道:“正是如此,本宫看这桌子凳子也都有些年头了,亏你还寻得出来。”庞德笑道:“这哪是下官寻的,这屋里一早便有了。”定权奇道:“哦,看来孤还不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吴庞德思量了片刻,方笑道:“臣听人说,先帝的二皇子曾在此处住过几个月。”定权闻言,登时脸色煞白道:“肃王?”吴庞德笑道:“这臣便不清楚了。”一面又道:“殿下勿怪,这也是几十年的事情了。”定权转首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仍是那谦恭到了极点的笑容,只道:“是么?” 又对王慎道:“我既已安置好了,阿公便请回宫复旨吧。”王慎点了两下头,轻声道:“殿下保重。”定权笑道:“你看着里里外外的,黄鹤之飞尚不得过,阿公还担心什么,快去吧。”王慎到底跪倒,向他磕了两个头,才起身而去。吴庞德亦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也曳门而去。定权又举首环顾了一圈,这才机灵灵打了寒噤,向门外望去,那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      就在宗正寺里头为了更不更衣而争闹的时候,定楷已经先回到了宫中,见了皇帝,行过礼一语不发。皇帝望他问道:“你没有去?”定楷叉手道:“臣不该过去的。”皇帝道:“为何?”定楷道:“殿下仍是君,也是臣兄长,臣怎么好去,不但殿下面上不好看,臣心里也过意不去。”皇帝点头道:“你还是明白道理的,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定楷回道:“谢陛下夸奖。陛下,臣还有一语,请陛下恩准。”皇帝随手将手中书册扔到了案上,道:“你说。”定楷遂将太子府中见到的情形大致说了,方道:“臣想替三哥讨这个恩典,也不知陛下肯不肯赏臣这个脸面。”皇帝皱眉道:“朕自会安排人去服侍,他是去待罪自省的,还带着个女眷,算怎么一回事?”定楷道:“这也是殿下开了口,臣才过来问问陛下的意思。”皇帝问道:“那个女子是什么人?”定楷道:“听说就是六月里封的那个孺人,姓顾的。”皇帝哼了一声,道:“太子这当口都不愿撇下了她,系臂之宠,竟至于斯么?”定楷答道:“不是的,是顾孺人非要跟过去,殿下倒是说要让陛下知道了,也算是他又一言行不检之处了。”皇帝听了这话,沉吟了半天,方道:“朕就给你这个恩典,让她去吧。”定楷忙躬身道:“臣亦代太子殿下多谢陛下,臣这便去了。”见皇帝点头,这才转身而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倒似若有所思,问陈谨道:“那个姓顾的孺人,是哪里人来着?”陈谨赔笑道:“太子殿下好像提到过,说是清河人。”皇帝道:“不错,朕记起来了。”      方说着,便听殿外来报,道是王慎从宗正寺回来复旨。皇帝见了他,问道:“太子安置下了?”王慎道:“是。”皇帝又道:“你可细细查过了,他没怀什么东西进去?”王慎道:“臣等都已查过了,什么都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他说了什么没有?”王慎躬身道:“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嫌预备的衣服不干净,不愿意换,还是穿了原来的。”皇帝闻言,倒是笑了笑,随后又道:“你这些日子不必到朕的身边来了,就住到宗正寺里去,给朕照看好了太子。他一饭一饮,一举一动,都要好好留心,知道了么?”王慎跪倒答道:“臣领旨。”皇帝这才点头道:“去吧。”      秋日的天和春夏总是不同,方才看着外头还只是一层昏黄,一瞬眼便全黑了下来,中间仿佛没有半点起承转合,就这样大剌剌的接在了一起。就如同人生一样,朝穿绣锦衣,暮作阶下囚,却仿似本来便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定权伸手推开了门,刚向外踏了一步,院里守卫的金吾便齐刷刷行礼道:“殿下!”定权点了点头,道:“吴庞德呢?天都黑成这样了,怎么连盏灯都不点?”两个侍卫相互看看,回道:“殿下请稍候,臣等这便去询问。”定权嗯了一声,又向外走了两步,那侍卫又是抱拳道:“殿下!”定权皱眉问道:“陛下给你们下的令,是叫本宫不许出这个院门,还是不许出那道屋门?”见侍卫相视无语,轻轻哼了一声,便撩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因是月朔,没有月亮,天色本不好,又不点灯,四面里都是黑沉沉的一片。秋已深了,既无鸟叫,亦无蝉鸣,周围虽有十数个侍卫,却也各具一角,半分声响也无。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晚风掠过败草,低低呜咽,灌进袖子里来,潲得一身都凉了,却也不愿回到那屋里去。      不知坐了多久,忽见院门外三四点黄色光晕,愈行愈近。定睛一瞧,却是几个写着宗正寺字样的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一时还看不清提灯的人是谁,便已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殿下!”定权方未回神过来,心中竟已觉一股细细的喜乐,就如那昏黄灯晕探破一片深沉夜色一般,慢慢涌遍周身,方欲开口,一个温软身躯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定权略愣了一下,却也伸手将她环住,问道:“你来了?”阿宝方才觉得自己失态,连忙挣脱,站到了一边,低声答道:“妾来了。。”      吴庞德在一旁抿嘴暗笑,插话道:“臣方才去接理这位娘子的事情去了,委屈殿下摸黑坐了半晌,臣死罪。”又吩咐身后人等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灯点起来!”随侍们一声答应,各自散开,少顷,屋内院中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定权这才看清了阿宝的模样,但见她鬓发散乱,头上只插了一柄玉梳,不由皱眉瞪了吴庞德一眼,吴庞德只若不察,笑道:“如今这天气已经凉得很了,殿下和这位娘子在这风口里站久了,要是吹出个头疼脑热的,臣就是死罪了。殿下和这位娘子还是屋里请坐,臣这就命人把晚膳送过来。”他好歹也是一个从三品的大员,说出的话却与阍寺黄门相似,定权不由心中叹气,对阿宝道:“进去吧。”阿宝从吴庞德身后的一个随侍手中接过包袱,轻声道:“是。”      进得屋中,两人相对,想起今日□,反觉尴尬无话。阿宝四顾了一下,打开包裹,取出一方巾帕,便开始拭那椅凳。定权这才笑道:“不忙,既然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讲究的?”阿宝依旧答了一声“是”,却并不停手。定权打量她道:“进来的时候,他们怎么样你了?”阿宝答道:“也不曾怎样,只是把奴婢头上的两支玉簪收走了,说怕是不小心伤到殿下玉体。”定权听了,不由笑道:“这事情未免就做得太绝了。与他们相比,你才知道我已经是宽厚的了不得了,总是没有叫佳人蓬头的。”阿宝不答话,擦完那椅凳,方接着说道:“还有一盒蜜饯,也叫收走了。”      定权默默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坐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又折腾了一日。这里面又是什么?”阿宝将那包袱拢了拢   道:“给殿下带的几件洗换衣服,和几本书。方才叫他们翻得乱了,妾收整一下再请殿下过目。”定权用手轻轻叩着桌子,嗟叹道:“现在只觉这身躯都是多余的,还要什么衣服?”阿宝看了他一眼,摇头正色道:“殿下不要想得太多。”隔了半晌,又低声加了一句:“黄河尚有澄清日,不论如何,妾总是……总是陪着殿下的。”      定权微微一笑,道:“不错,黄河尚有澄清日。但是阿宝,你相不相信,人的冤屈就是有万世也不能昭雪的时候。更何况,这桩案子里头,我也没什么冤屈可言的。不过是下错了一着,便满盘落索。技不如人,理当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阿宝听他如此说话,也默不作声,将那包裹携入了内室,半晌才面红耳赤而出,定权奇道:“又怎么了?”阿宝扭捏了半日,方道:“屋里只有一张床。”定权哑然失笑道:“那你叫人去找那个吴寺卿,看他现在肯不肯再抬一张过来?”      正说着,门外已将晚膳送至,差役将托盘放在桌上,向二人行礼道:“请殿下和娘子用膳,待用完了,臣再过来收拾。”定权看那饭菜,还也算是精致干净,指着对阿宝道:“坐下吃吧。”阿宝应了一声,将稻米饭拨入碗中,却不奉给定权,自己先尝了一口,这才换箸交至定权手中。定权见她如此举动,笑道:“长州那边不把兵权割尽,他们就不敢动孤一个指头。你不用这么小家子气,叫别人看了笑话去。。”阿宝却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陛下便是这样想,难保别人……”      定权不由变了脸色,不再说话,随意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阿宝片刻也吃完了,二人坐等着差役进来收碗,一时无事,阿宝只用脚踢了踢地面砖缝中冒出的杂草。时已暮秋,屋外的草木大多已经枯败摇落,屋内却总是要暖和许多,是以那株草叶还有微微绿意。她看不过眼,忍不住想伸手去拔,却听定权说道:“留它在那里吧,草木一秋,你不去管它,它自己也是要凋敝的。更何况,囹圄生草,这是本朝的祥瑞之兆啊。”       ☆、不谢不怨   夜已经渐渐深了,只是既无星辰,亦没有滴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定权慢慢起身,望了阿宝一眼,问道:“我不赔你了,你便这样坐到天亮吗?”阿宝低着头轻轻点了两下。定权道:“你坐得了一夜,坐得一月么?况且也不知道几时能够出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床上睡去吧。”阿宝低声道:“妾……还不十分睏。”定权看着她髻前一道清晰发线,叹气道:“你放心吧,孤说好了,和你秋毫无犯。。”阿宝仍旧低着头,只是坐着不起身。定权无法,甩袖自走了两步,却又折转身来,一把将阿宝从椅上抄起,便向内室走去。阿宝情急,连忙用手去推挡定权胸膛,道:“殿下放手。”定权再想不到自己坐牢却坐出了这般艳福,心里只是苦笑。正挣扎间,忽闻门外换防的声音,登时白了脸,半晌方冷冷道:“你要么乖乖去睡觉,要么明日我便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知他心内难过,也停了手,轻声道:“殿下放妾下来,妾自己走。”定权默默将她放到地上,径自进了内室。阿宝随后跟上,帮他脱了鞋,又除去了直裰,待要去解他内中夹袍的衣带,定权忽道:“不必了,夜里凉,我多穿一件。”阿宝一楞,已知道了他的心思,也便住了手。待他向内躺下,这才拉过一床被子替给他盖好,自己只在床边坐着。一灯如豆,映在他的侧脸上,那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阴影,衬得那半面脸颊愈发的清秀。阿宝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亦是这样守在他床前,看他入睡。一时听他呼吸匀促,不觉伸手过去轻轻触了触他的鬓角。定权睁开了眼睛。问她道:“你还不睡么?”阿宝摇头,微笑道:“妾等殿下睡了再说。殿下还没有睡着吗?”      定权翻了个身,背对她道:“一向睡瓷枕,再睡这枕头觉得不惯。”又叹了口气道:“心里有事,也难以安寝。”阿宝想了想,道:“那妾陪殿下说说话。”定权道:“好。”阿宝道:“今天下午,夕香就把那支鹤钗又送回了,已经接好了,就跟新的一样。妾心里真喜欢,等日后回去了,妾再戴来给殿下看,可好?”定权轻轻笑道:“好。”阿宝又道:“妾的的家乡,出到城外,后面有山川。一年暮春里,家人出游踏青,也带上了我。那日的天气真好,天是青色的,温润的,透明的,就跟美玉一样。山下的川泽流过去,击在礁石上,半天里都是蒙蒙的水雾。有两只白鹤,从清流中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看不见了。天还是那样的天,水还是那样的水,江山美得就像一幅画一样。我站在山上,想起了读过的诗歌: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在那时我明白了,亲眼看着这样的山河,不必是神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边的宽广。”她抬起了头来: “殿下,那就是殿下的江山呢。”      定权心头一震,无以为对,又闻阿宝道:“殿下送给妾那只钗,妾一下子就想起那天的心情来了。”      定权微微笑了笑,道:“是么?孤送给你那个,并没有怀什么好心。”阿宝摇头道:“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衰于秋天。殿下适才还说,草木也有自己的本心,不过顺着四时更迭,繁荣凋零,方才称为自然。殿下将它给我,我就想起那天所见所感,这也是自然,并不与旁的事情相干。”      定权笑道:“看不出来,你倒很会宽慰人。天道轮回,万法自然,木不怨衰于秋天,这话说得本不错。你知道方才我在想什么吗?”阿宝道:“殿下说了,我就知道了。”定权将手反背了,枕在头下,想了半晌方开口道:“我有个二伯,我还未生他就已经死了。不管是先帝,还是陛下和先皇后,都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的事情,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后来我长大了些,才略略的知道,大约是陛下和舅舅那时做了什么事情,祖父才赐死了他。陛下迎娶先皇后,不过为的是外公的权势。外公将先皇后嫁给陛下,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外孙能够当太子,当皇帝,顾家能够世代荣华不衰。便是这样,那二伯就该死吗?”说到此处,却又停住了,阿宝见他也不像是在问话的样子,只是静静等他继续,半日方   闻他拥鼻轻轻咳了两声,接着笑道:“听说二伯就是在这里自刭的,他死的时候不过长我一岁。锦衣绣服换成草屦麻衣,前驱后拥翻作炎凉嘴脸,孤身一人,漫漫长夜,难道便不会害怕么,不会怨祖父无情么,不会满怀怨毒诅陛下和先皇后的儿孙么。而今不过是父祖造业,报应到了我的身上,我才会坐他坐过的地方,躺他躺过的地方。如此想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怨忿的,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别人的血,才能够活到了今日;就像你,蔻珠不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么?自己已是一身泥污,又凭什么去指责旁人不干净?”      阿宝从未听他和自己说过这么长的话,细细揣度其中意思,也觉无言可对,半晌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殿下不要想那么多了,不如早点休息。”定权道:“那么你给我读读书罢,也许会睡得好些。。”阿宝答应道:“殿下想听什么?”定权闭上了眼睛,懒懒说道:“既然你提到了楚辞,就请为我背诵一首罢。”   阿宝想了想,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中,又帮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坐在一旁,慢慢诵道:“……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这是他首次意识到,她的声音其实是如此的动听。定权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了,呼吸也渐渐匀净了下来。没有离骚,无需卜居,不曾国殇,何必礼魂,靖宁二年八月廿七日的最终,只剩下这温润宁静的声音,为他吟咏的美人、香草、温柔敦厚的遗憾,以及楚楚的坚贞。      廿七日发生的事情,众人方未全然回过神来,便已看见皇帝的旨意一道道颁下,先是借口复查旧案,囚了太子,又将当初经办过此案的官员一一重新拿问;顾思林居府养病,按说长州的事物便应由副将暂代,可中书省中却传出话来,说是陛下天恩,已召小顾将军回京侍病,剩下的几员副将,素来并无骄人功绩,硬是拾阶而上,只恐互不服气,干碍大局,是以另调了承州都督李明安接替长州都督的职务。虽说敕使从京城到长州,就算是沿驿换马,日夜兼程,也需五六日的时间。如今方过一日,旨意只怕还未出相州,但众人瞧着眼前的利害情势,心中却也都估摸得清爽。齐王府前的一条街上,由头至尾,皆是官承,塞得一条堂皇大道水泄不通,若有急事,便不得不绕道而行。      齐王却颇听进了皇帝的话,也只是吩咐府中人等,道是但凡来客,不论何人,皆不迎纳。自己终日一身家常打扮,坐在房内,也不出门。如是过了日半,忽闻府中内侍来报,道是赵王过府,定棠虽暗暗觉他此时上门,未免太过多事,却也不好推托,只得吩咐将他从后门悄悄放了进来。      定楷见了他,先吐舌道:“二哥前次还说我赵地的酒好,引得邯郸遭围。今日见了贵府门前的场面,才只当是你齐王又开谏了呢。”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五弟你这贫嘴滑舌,却是跟谁学来的?”一面又皱眉道:“朝中不晓事的人还是居多,这传进宫里,我又是个什么名声?”定楷笑道:“二哥这是把我也骂进去了,既这样,小弟也不敢高攀,这便回去了。”定棠佯怒道:“五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楷看他笑道:“哥哥莫恼,小弟不过耍耍嘴舌罢了。只是今天来,却是有些事情。”定棠让道:“你坐下说。”定楷撩袍坐下,接过侍婢奉上的茶盏,问道:“陛下今天一早,就让大理寺带职拘了张陆正和杜蘅,此事二哥知晓否?”定棠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定楷从怀中取出一只封套,递与定棠。定棠奇道:“这是什么?”一面伸手接过。定楷道:“这是张陆正家的人方才送至我府中的,说是张尚书亲口所托,事关重大,叫我务必转交给二哥。”      定棠听了,不由皱眉,将那封口拆去,从中取出一张信笺来,却只见上面只有“庚午,辛未,壬子,丙子”八个字,略一思忖,已然明了,不由心中一笑,暗道了声:“小人。”定楷看他道:“我也不知这其中有何事,便不再多问了。若是那姓张的唐突无礼,二哥便只当是我多事罢了。”定棠细细思忖,张陆正如今已岌岌可危,自然不会当真求什么儿女姻缘,不过是要自己相保他无事而已。李柏舟一案,他所知内情甚多,三司重审之时,定然还是要用得到的,莫若此刻先稳住了他,其后再作打算。一面才笑道:“五弟素来只会替我这作兄长的分忧,又哪里会多事。此事却还要劳动五弟一趟,我附几个字,烦请五弟再交回给那人。”定楷忙拱手道:“举手之劳,二哥客气太过了,小弟可承受不起。”定棠又问:“我这几日没出门,你在外头听见人家说他什么了吗?”定楷笑道:“还能如何,小人二字尔。又听说他皇初年便有贪弊事,不过叫卢世瑜极力压了下去,今日再行背主事,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一面说,一面含笑看定棠写完了,又寻了封套细细封好,这才接过来袖入怀中,又笑道:“二哥,这次顾思林可就真病得厉害了,连太子都给捎带上了,宗正寺那个地方,我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定棠听了,微微一笑道:“那倒也未尽然,我倒是听说他这牢坐的舒服,还携了个美人过去。红袖在侧,珠玉傍身,换了是我,被关两天也无妨。”眼见定楷脸色一滞,才又笑道:“今日已是廿九了,不知朝廷的旨意走到哪里了?”定楷听他转口,亦赔笑道:“小弟只想着顾逢恩,接到了圣旨,该是个什么打算?”定棠轻哼了一声,道:“我早就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长州又焉得例外?”定楷微微一愣,也笑道:“正是,还是二哥一早便看透了,小弟这痴人,却还蒙在鼓里呢。”定棠看了他一眼,也笑了,道:“五弟先不忙着回去,吃过晌午饭再走吧。”定楷笑道:“那便要叨扰二哥了,过了这几日,恐怕就吃不到齐王府的饭菜了。”定棠奇道:“这话又是怎么说的?”定楷道:“届时小弟,便要到延祚宫吃筵席去了。”定棠斥道:“五弟胡说些什么?”只是言语之间,亦无甚怒意。一时兄弟二人携手,便向厅中去了。      既然京中议论的不过是此等事情,詹事府自然亦不例外。太子既被禁,府衙中一时也无甚事务好言,何道然去职,少詹傅光时又终日在本部厮混,对衙门内事更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道两声再有失喏者必要依朝纪严惩,便也没了下文。此日衙喏已然唱过了小半个时辰,许昌平方匆匆入班,他是詹府主簿,地位虽卑,却掌管衙内所有档案文移,他不在时,众人益发无事可做。才进得衙厅,便闻一人笑道:“漫说这旨意还没下来,便是下来了,又跟你我何干?我等是詹事府的属官,又不是太子妃,还能随着就给废   了?”另一人叹息道:“话虽如此,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后的事情,也难说得很了……”听到此处,不由略略皱了皱眉,上前见礼道:“傅大人,吕大人。”二人抬头瞥了他一眼,无聊笑道:“许主簿怎么这个时辰才来?辰时的唱点早已经过了。”许昌平躬身道:“卑职今日入班迟了,甘愿领罚。”他在礼部时,傅光时便是他的老上司,遇事多有回护,此刻对姓吕的少詹笑道:“且记下来吧,待过了这几日,积得也多了,一并再罚过。我说尔等这般年纪轻轻,怎么终日不是迟来便是缺勤?”许昌平谢道:“卑职昨夜不曾睡好,是以今日起得晚了些,请大人见谅。”二人互看了一眼,笑他道:“原来如此,只是你又多费个什么心,衙门的天便塌了,也砸不着你这个七品主簿的。”许昌平略笑了笑,道:“吕大人取笑了,二位大人若无事,卑职便先过去了。”傅光时看他远去,又道:“如今像他这样倒好了,半两的干系也不必担。吕大人,听说您素来和二殿下……”那少詹事忙皱眉道:“傅大人听谁在背后乱谈,哪有这等事情?”傅光时道:“吕大人,你我在礼部共事多年,于公于私上,也都算是情谊甚笃了,将来的事情,还要靠吕大人多多提携。”      正如吴庞德说的,外面便是造了反,宗正寺的这个小院子里,也不会有半丝风吹进来,定权不由向阿宝感叹,言此处还真有两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思。此日午睡起来,看阿宝不在,便趿了鞋出门,见她正半蹲在门外的阶上,拿了晌午留下的米粒喂麻雀。将要入冬的麻雀,已与春夏不同,一个个吃得滚圆,偏着头在地上蹦来跳去,煞是有趣。阿宝听见声响,回头见他正倚门而立,笑着起身道:“殿下醒了。”那几只麻雀一惊,扑啦啦一下子就飞到了一旁,半晌见无事,又慢慢跳将过来。定权笑着点了点头,道:“这里它们也能找了进来,真是不容易。”阿宝嗔道:“殿下这话说的,它们本就是住在这里的,殿下看见这瓦片底下的洞了么?”定权笑道:“不错,原本我们才是不速之客了。”正说着,已闻院门嘎啦一声开了,侍卫们看清来人,纷纷行礼道:“王常侍,吴寺卿。”那   些麻雀再度受惊,一转眼便飞入了草丛,不见影踪,阿宝也转身进了屋去,定权心下不由微微失望,见王吴二人过来,向他行礼,勉强抬了抬手,道:“阿公免礼吧。”吴庞德被甩在一边,一脸悻悻,便自己直起了身子,定权亦不去理会他。      王慎笑问道:“殿下住得可还好?”定权哼道:“不坏。”王慎道:“殿下还缺些什么,或是觉得饭菜不适口了,就跟臣说。”定权看了他一眼,只道:“孤想换个枕头。”王慎还没开口,便闻吴庞德道:“殿   下恕罪,不是臣不肯给殿下换枕头,实在是……”定权的一腔怒气,对着这疲顽人物也发作不出来,截断他道:“实在是陛下有过特旨,不许孤睡瓷枕,是不是?”吴庞德笑答:“陛下并没有这样的旨意,陛下只是说,殿下住在这里,要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池,臣的九族,就保不住了。殿下一向宽仁,还请体谅臣的难处,委屈殿下的地方,臣向殿下请罪了。”定权被他气得无法,暗暗疑心,进士科居然也会拔出这种人物,干脆缄口不语。王慎看了吴庞德一眼,笑道:“吴大人办事还是尽心的。”又道:“殿下叫臣多搬张床过来,臣已经派人去办了,说话就要到了。”      一时果然便见院门外几人又抬了张几塌进来,吴庞德忙过去调度安   排,王慎道:“殿下这边请,别碰着殿下的玉体了。”一面将定权引至檐廊之下,定权见吴庞德转眼,忙问道:“阿公,外头怎么样了?”王慎叹了口气,只道:“殿下现在这样,便是多知道了也无益,还是不问得好。”定权并不理会,急道:“阿公,顾将军他在做什么?”王慎道:“还能做什么,只在府中养病而已。殿下不必忧心,陛下已派了太医院的几个院判,轮番过去伺候了。”定权默默点头,又问道:“陛下近日来还有什么旨意?”王慎看他道:“殿下,不是臣不肯说给你听,只是殿下听了又能如何呢?陛下给臣的旨意,只是万万要看护好了殿下,其余的,臣也只一概不知。”定权走了两步,坐在栏杆上,想了半晌道:“我知道了,陛下已经叫小顾回京来了,是不是?”王慎面上一白,方要说话,只见吴庞德已经出来了,笑对定权道:“已经安置好了,殿下可看看满不满意?”      定权笑了笑,道:“你们手脚这么利索,事情办得这么周密,孤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恩斯勤斯   八月底连着下了三两日的秋雨,天气立时便凉了下来,满院的凄迷衰草,看得人心里越发难受。自前日起,便有只蟋蟀在定权的床下彻夜叫个不住,定权被它吵得心烦意乱,亦跟吴庞德提起过一次,吴庞德也叫人将床搬了开来,细细找过,但并未寻到,便回定权道那蟋蟀已经跳走了,殿下可以安心而眠。待到夜里,过了亥时,却又闻得一阵“唧唧”声起,定权立时从床上翻起,将手中书册狠狠向墙上一拍,却是安静了片刻,但随即那草虫又开始鸣叫,而且声音比适才还要大了几分。阿宝亦在旁侧耳听了,道:“只怕是封在了墙里头的,吴大人才没找出来。”定权皱眉道:“你出去说一声,叫他们炖壶滚水过来。”      阿宝心中明白他的意思,吁了口气,披衣下床,推门走至院中,向一个侍卫吩咐了。那侍卫便又去相报给王慎,王慎随后便亲自携了人过来,将床搬开,又等了半晌,便缘着那蟋蟀的叫声兜墙将滚水一泼,四下立刻静了下来。王慎笑道:“这是天气冷了,臣的室内今日也跑进去了两只。”又道:“殿下成日不走动,便多加件衣裳,可千万不要受了凉。”定权看着他们将床又搬了回去,一面听他唠叨,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问了一句:“李明安已经接手了常事吗?”王慎道:“旨意恐怕才到,应当……”说了半句,方觉失口,连忙停住道:“殿下,这个臣也说不清楚。”      定权略笑了笑,道:“果然是李明安,此人倒也干练,只是闻说向来在枢部时便同上司属下都相处的不好,怎么就叫了他去?”王慎叹道:“殿下早些安寝吧,臣这便告退了。”定权也并不再多话,待他们都去了,又躺了下来,果然再不闻那叫声,从旁检起适才扔下的书,翻了两页,笑道:“七月在野,九月在户,这不是在说我么?”阿宝闻言看他一眼,只见他已将一部《毛诗》罩在了脸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不去理会他,接着收拾手中的衣物。待都收好了,见定权仍是没有动静,便悄悄走了过去,将那本书拿了下来,却见他正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倒是吓了一跳,想了想便将那书又盖了回去。      自八月廿七日始,朝廷的钦命敕使先后共向长州去了三人。待至九月初八,最先去的一人便已回京向皇帝复了旨,只说李明安已经从承州赶赴长州,接管了官印。小顾将军也接到了圣旨,只待将军中事务一一向新任主将交割清楚,便与两名敕使一道动身回京。皇帝接过他携回的李明安的奏报,看过之后,沉吟了半日,问道:“顾逢恩接旨以后,是个什么样子?”敕使回道:“小顾将军将圣旨收好,又向属下询问了太子殿下和顾将军的近况。”皇帝一笑道:“他是先问的太子,还是先问的将军?”那敕使一楞,道:“最先问的是陛下。”皇帝道:“他是如何问的,你又是如何答的?”敕使想了片刻,回道:“小顾将军问臣道:‘圣躬安否?’臣答道:‘圣躬安和。’小顾将军又道:‘东朝安否?’臣答道:‘殿下亦安好,正依陛下旨意暂居宗正寺内,协查李氏逆谋案。’小顾将军又问:‘哪个李氏?’臣答:‘便是前任中书令李柏舟。’小顾将军过了半日才又问:‘顾将军安否?’臣答:‘将军只是旧疾发作得厉害些,臣离京前听闻陛下已遣了数位太医,悉心料理。想来待到副将军返京的时候,便没有大碍了。’小顾将军听了,便没再说什么,只是请臣到军帐中用了晚饭。”皇帝点头道:“你很会说话。”那敕使忙谢恩道:“臣谢陛下褒奖。”      待那敕使行礼退出,皇帝这才又从案上拿起承州奏报,见其中亦是说都督李明安已经赴长,长州军中闻说换将,一片骚动,但经几位副将一力安抚,道只是暂代,是以迄今而止,并无哗变之说。其辞与李明安奏疏中所说的并无大的出入,这才舒了口气。偏殿的窗户未关,一阵凉风入殿,皇帝又不由咳了两声。陈谨见状,忙不迭的吩咐将窗户闭死了,又道:“还未到奉炭盆的时候,天气倒是沁凉。陛下总是坐着,还是多添件衣服得好。”皇帝起身道:“这就不坐了,你去取了朕的氅衣来,朕要出去走走。”陈谨连忙将衣服取过,服侍皇帝穿好,方要跟脚出去,便闻皇帝道:“你不必跟着去了,去宗正寺里,把王慎给朕唤来,叫他到东阁那边去见朕。”说罢提脚便走,陈谨看他出去,便指了一个小黄门道:“你就去走一趟吧,把王常侍请到东阁上头去。腿脚麻利些,要叫陛下多等了一刻,便是你的罪过。”那小黄门诺诺连声,忙向着宗正寺去了。      皇帝登楼远眺,但见天际一片寡淡云层,其下微微散出斜日的金红光泽,映着那点点灰色薄云,便觉如片片龙鳞一般。宫城前的南山,还隐   隐可见其影廓,只是不如春夏时那般清晰了,想来其上的草木也多已凋敝。一时但觉流年似水,一去匆匆,望着阁下的五色菊花,扳指一算,才想起明日便是重阳佳节。只因今秋多事,自己早有敕令,重阳不宴,是以宫内并未像往年一般大肆采备,不过端了几盆菊花过来映节。又忽而记起竟显年间的一次重阳,自己同顾思林一起登高,竟爬到了南山的山颠,其日天气晴好,可以遥望到红色宫墙,下得山迟,还险些误了宫中的晚宴。只是彼时二人还皆是英俊少年,现下想起却只觉已如隔世。心中正微有慨叹,却见王慎已从楼下匆匆绕了过来。      王慎登楼向皇帝行过了礼,皇帝问道:“三司那边的案子办得怎么样了?”王慎想了想,小心答道:“臣闻说他们是将张尚书、杜尚书和旁余人等分开来查核的,至今并未有什么大的进展。”皇帝点头道:“嗯,朕知道了。太子最近如何?”王慎答道:“殿下一切安好,请陛下放心。”皇帝又道:“他向你问过了什么没有?”王慎道:“殿下并未说什么。”   皇帝笑道:“不哑不聋,作不得阿翁,朕便信了你的话。太子这几日还肯吃饭么?”王慎答道:“殿下都是按时进膳。”皇帝点头道:“那就好,明日你去吩咐御膳房,叫他们多做几道太子平日爱吃的菜,给他送过去。”王慎愣了片刻,方跪倒道:“臣代殿下叩谢圣恩。”皇帝只是放眼东眺,半晌方道:“去吧。”      重阳当日,不过大清早,满街里便都是穿戴鲜明,头插茱萸的男女老少,户户皆携着饵饼吃食,预备入寺进香,兼带赏玩秋景。相形之下,今年宫内却是要冷清得多,部衙也并不散假,众官员只是无论品陟,皆有一份御赐的重阳糕和茱萸,也算是应了节。定权没用早膳,直睡到近午方起,阿宝服侍他穿好了衣服,方净过了面在漱口,便瞧见王慎和吴庞德穿戴得齐齐整整,进了院来。身后跟着一排的随侍,手中皆携着食盒,甫至院门,便闻肴香四溢。一时王慎吩咐就在院中摆开了筵席,定权见众人排杯置盏,不由皱眉问道:“这是做什么?”王慎也不答话,只等肴核皆已摆放好了,方和吴庞德一同倒身下拜道:“臣等叩贺殿下双十华诞,恭祝殿下福祚绵长,鹤寿千岁。”      定权闻言,方才想起今日已是重阳节,一时愣了半日,才慢慢走至桌前。只见桌上满满的排着糟醉蟹,荷花鱼丸,琉璃藕片一类的内制菜肴。中间一盆重阳糕中,只放着石榴和银杏,却没有自己素来不喜的枣和栗子,不由轻轻一笑。王慎瞥见他面上神情,忙在一旁笑道:“这是陛下昨日亲口吩咐了臣的,尽是拣着殿下喜欢的东西,今日一早御膳房十几个灶台一齐出伙,做得了便立刻给殿下送了过来。”没待他说完,定权脸上早已白了,只指着桌上问道:“这不是你们安排的?”二人互看了一眼,王慎这才笑道:“没有陛下的旨意,臣怎敢动用这些上用的东西?殿下最喜欢宫中的琉璃藕和,这是今日清早,方从御苑中起出来的。殿下尝尝,可还是那个味道?还有那壶蔷薇露,陛下知道殿下酒量浅,特别叮嘱了这个……”定权只是低声说了一句:“王常侍,不要说了。”      二人闻言,面面相觑,便见定权撩袍朝北跪了,恭恭敬敬三次叩首,谢道:“臣遥叩陛下雨露天恩。”站起身来,又对王慎道:“陛下所赐,臣衔感涕零,只是不能亲面谢恩,便烦请王常侍替我回禀一句了。”王慎忙道:“臣定将殿下的意思上报于陛下。殿下快请入席,娘子也快请,臣为殿下把盏相贺。”定权微微一笑道:“常侍,这几日本宫的脾胃不好,吃不进东西,更不要说是酒了。本宫此刻只是觉得头晕,想是夜里受了些凉,便少陪了。”说罢便转身进到了屋内。急得王慎只是跟了进去,追到他床前道:“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定权只踢掉了鞋子,面向墙躺了,也不答话。      王慎道:“殿下今日便是二十岁的人了,若是娘娘看到,心里不知该有多欢喜呢。殿下又怎么能够再耍这种小孩子脾气?”定权翻身起来,冷冷问道:“王常侍,这种话是你应该说的吗?”王慎见他转眼就变了脸,只得跪下劝道:“臣死罪,臣知道僭越了。只是殿下,这毕竟是陛下的恩赐,殿下为臣为子,都该谢恩恭领才是。陛下昨日专程将臣叫了过去,不为别的,就为今日殿下的寿诞。殿下,陛下心里都是记着的呢。”定权笑道:“是么?孤活到二十岁,便只有今年才有的诞辰么?”王慎叹气道:“殿下休说气话,只是殿下寿诞恰好便在重阳,往年里都有宫宴,也算是给殿下一并贺寿了。”一面说着,自己也觉得没了底气。忽而想起一事,只低声道:“殿下放心便可,临来之前,臣亲口一一尝过……”定权打断他道:“王常侍,这种犯上的心思岂是做臣下理当怀据的?但既然你已提及了,本宫也不防说句话你听,若是陛下他日真的赐下了鸩酒,本宫北面谢恩之后立时便会饮尽;但今日陛下只是赐宴,本宫实在是身体不适,难以下咽,想必陛下也不至于怪罪吧。”      王慎又急又气又是无奈,只得问道:“殿下这话叫臣怎么回给陛下?”定权又倒身躺了,笑笑道:“阿公,你不妨也跟陈谨学学,我怎么说,你怎么回便是了。”说罢只是闭起了眼睛,王慎恨得一甩袖,便走了出去。看见阿宝仍然立在门外,只得叹气对她道:“还是请娘子去劝劝殿下,这要让陛下知道了,又有一场气好生的。这个节骨眼上,殿下何苦要自己讨不痛快呢?”阿宝点了点头,轻声道:“妾知道了。”      一时转身入内,见定权还在闷闷睡着,笑道:“殿下回避一下可好?”定权哼道:“你们今日都想翻天了是不是?”阿宝轻声道:“妾要更衣。”定权愣了一下,这才懒懒从床上坐起,瞥了她一眼,自己走到了外屋。半晌见里面没有动静,不耐烦道:“好了没有?”阿宝并不答话,又过了片刻,才道:“妾换好了,殿下请进吧。”定权忿忿入内,方想开   口,却不由呆住了。只见阿宝已妆饰得上下一新,乌云重绾,将那柄玉梳端端正正插在其中,两颊贴了翠钿,腰上也系上了一条大红洒金的罗裙,望他嫣然一笑,只道:“请殿下这边上座。”定权微微皱眉,道:“你又弄什么把戏?”阿宝到底看他坐定了,方转到正前,朝着他盈盈下拜,道:“妾给殿下拜寿了。”      定权瞧她这个模样,倒是笑了一声,道:“多谢你了,请起吧。”阿宝立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问道:“妾请殿下入席吧。”定权是霍然站起身道:“凭你也有那个面子吗?”阿宝摇头道:“妾自然没有。妾只是斗胆代顾将军父子相邀;代长州的长风相邀;代这片锦绣山河相邀;邀我普天万物的鹤驭上汉腾天。”      定权立了半晌,才淡淡道:“孤就给你这个面子。”阿宝欢喜起身,道:“谢殿下。”定权走到院中,自己提壶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尽,又挟了一片藕吃了。折腾半日,酒和菜俱已凉了,况且深秋的藕到底是错了季,吃起来只同嚼蜡一般。定权勉强咽下,对王慎道:“阿公回去替我谢恩吧。”王慎见他到底肯动了筷子,也松了口气,吩咐道:“殿下用罢膳了,都收起来吧。”又向定权及阿宝各行了礼,这才出去了。      因是午休时间,詹事府的官员们在衙门内围了,将御赐的重阳糕吃罢,各自实在无聊,散得东一片西一片,雅的说诗,俗的道曲,一片摇首晃脑,击掌哦咏之声。致使少詹事傅光时进来的时候,厅中已寻不到一个人影,不由怒道:“人呢,都到何处钻沙去了?”他本职是太常寺卿,近日来镇日耗在本部礼部,并不常来衙门中,偶尔为之偏又是这副声气,众人担忧之余不免好奇,匆忙从偏厅赶过正厅,预备下听他高论。傅光时的火气一时却没有发完,接着怒道:“你们休要看着衙内事寡,便以为没了王法了。明日本官便将这几日不守规矩的人报上去,我管不了你们,刑部自然会管。”众人被他教训得莫名其妙,一人轻声提醒道:“傅大人,这个还是午时二刻呢……”便听他又劈头骂道:“午时二刻又如何?朝廷的薪俸难道不发这午时二刻的吗?”他既然不说事由,众人只当他无事生非,暗暗不满,无一人答话。      傅光时环顾一周,终于破题道:“我手中有件差事,谁去走一趟?”一人轻声问道:“不知是何事?”傅光时见仍是方才那个人,不由皱眉道:“衙内的公务,今日已到重阳,又恰是殿下千秋。何相昨日给陛下上奏,言历来成例,殿下千秋当在延祚宫受群臣祝祷,今年他衙即不便,坊府总该出面致贺,方是臣子本分,陛下也已然恩允了。”一面说,一面不由暗骂何道然既多事且狡狯,一头按着皇帝的旨意安排三司的鞫谳,一面又对太子卖这种惠而不费的人情,心中正忿忿,却又听那人道:“何相为詹事虽然日短,不忘出身,正是我等榜样,拳拳心意,不消说了,傅大人定当玉成。大人如今既是府中首揆,如此,我等便劳烦傅大人代我等向殿下叩问安好。”傅光时恨得牙痒,瞪了他一眼道:“本官是堂官,本部又多事物,走不脱身,这份向殿下请贺的奏呈已然拟好,你们各自俱上名,看看谁去一趟便是。”那个多话的人也不敢再说,只是腹诽了一句:“这副礼崩乐坏的样子,你本部还有个鬼的差事?”      众人闻言,皆面露难色,太子被禁,定是一肚子的怨气,此时去给他送这贺表,不是自讨无趣又是什么?又不知送过了今年还有没有明年,傅光时为人一向见风使舵,他既然公然畏首畏尾,,有谁更愿意出这个锋头?更何况太子如在其间有个好歹,私相授予的罪过,谁又能承担得起?。有这几层顾忌,一时无一人应声。众人一面打着哈哈,四处寻笔拖墨,蘑菇着在贺寿的奏呈上一一署了名。正无可奈何之时,忽闻一人道:“大人如不嫌下官位卑,下官愿办理此差。”傅光时看了他一眼,惊喜道:“许主簿,你去便好得很。都是同衙共事,分什么你尊我卑的,哈哈。许主簿见了殿下,勿请转达,说我等皆在衙内,遥贺殿下华诞。”众人心里也都舒了口气,忙纷纷附和,道:“是是,许主簿务请将话带达,只说衙中人人愿往,只是去不得那么许多的人,未能亲面向殿下致贺,我等心中甚感遗憾。”许昌平笑道:“是,卑职一定将众位大人的心意带到。”      许昌平亦是头一遭进这宗正寺,在门厅叫吴庞德拦住了,又是好一番啰嗦。吴庞德已然得到旨意,知道詹事府要来人,此刻见来的不过是个穿绿袍的年轻官员,便愈发的不加客气。许昌平只差连官靴都脱了下来,这才从新捧了那贺表,一路跟着人进了定权住的内院。抬首看那院门,心中不由一滞,,咬牙走过。待穿过层层把守金吾,一引路的内侍将他带至门下,进去通秉道:“殿下,詹事府的许主簿来为殿下贺寿了。”      定权闻言,登时从床上翻身起来,这才发觉自己行动唐突,略清了清嗓子道:“哪位许主簿?傅光时呢?”那内侍答道:“傅大人本部事冗,衙内公推许主簿代达。”定权这才点头道:“叫他进来吧。”自己也整了整衣衫,走到了外室。      许昌平自中秋过后,未再见太子,此刻见到,只觉他除了略略憔悴外,精神却还尚佳。一时无语,只是跪倒向他叩首道:“微臣詹事府主簿许昌平谨代衙内同僚恭贺殿下华诞。”定权嗯一声,接过他手中贺表,慢慢打开,对那内侍道:“去把门敞开,孤看不太清楚。”那内侍应声而去,定权只道:“许主簿快请起吧。”许昌平轻声道:“臣这般跪着方好和殿下说话。”定内见那随侍回返,   又吩咐道:“去斟茶来。”那内侍回道:“殿下,已没有热水了。”定权皱眉道:“没有热水便问吴庞德去要。”那内侍为难道:“那这边??????”定权道:“你将门敞开便是,院内这么许多的人,还会出什么事?况且许主簿过来,不是陛下的旨意么?不然吴庞德最懂得防微杜渐的道理,他如何便不跟来了?”那内侍见他发作,唯唯道:“臣这便去。”      许昌平见他去远,低首道:“殿下受苦了,臣死罪。”定权叹   道:“也不算什么,你告诉我,外面怎么样了?”许昌平答道:“听闻昨日敕使已返。”定权道:“我也估摸到了,长州那边换将的事情,定然还是顺利的。否则陛下今日不会赐宴,你也进不来。我是问你……”      许昌平道:“臣未敢轻举妄动。臣此日过来,只是想问殿下一句话。”定权道:“你说。”许昌平低声问道:“中秋宴上,殿下为何便要一口认罪,咬定那首童谣是自己传的?”定权一愣,方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歧路之哭   许昌平向院外望了一眼,才咬牙道:“臣若有僭越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定权催促道:“你只管直说,眼下这个情形了,还说   这些做什么?”许昌平道:“是。臣想请问的便是,殿下屈尊到臣寒舍之时,还只道此事不知是何人所为,如何到了中秋便认定了陛下也是知情的?”定权一时却被他问住了,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这许多日来,诸事纷纭,接踵而至,自己亦只是疲于奔命。况且中秋之事,自己其后亦是不愿多想,此刻再忆及当日□,虽相隔了不到一月,竟已觉得有些恍惚。经许昌平重新一提,千头万绪登时一齐涌了出来,当日那点说不出的怪异也再上心头。是因为父亲在宴前的呵斥,是因为堂叔祖在宴上的胡言乱语,是因为卢世瑜的那幅字,还是因为齐王肆无忌惮的告发?当日所见的一切,都仿似在告诉自己,是父亲在谋划着这件事情;但是到底为何自己一早便会怀据了这样的心思?      一件从未念及过的事情已然隐隐浮出,定权不敢深想,不由面色发白,又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许昌平低头道:“顾将军可曾和殿下说过些什么?”定权掌心微有汗出,回忆前事,慢慢转述道:“顾将军说过,心中忐忑,   觉得事情尚未开始。又说,陛下的性子,他比我要清楚。”声音却轻得很,便如自语一般。许昌平又问道:“殿下从臣家中回去,不过十三日晌午,十三日下午或十四日,殿下可又去了何处?”定权心内已是一片木然,半晌方道:“我又回了顾将军府中,将听到的话告诉了他。”许昌平道:“那顾将军怎么说?”定权慢慢摇首道:“他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行走时膝头软了一下。我……本宫便说要他放心,这件事情由本宫一力来承担,他,他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许昌平!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许昌平叩首道:“臣有罪当死。臣自殿下移驾以来,无一时一刻能够安寝,日思夜想,只是觉得事有跷蹊。殿下,张大人拿出的那张字条上,都写了些什么?”见定权只是沉吟不语,又道:“请殿下务必明白相告,臣一心所系唯王事而已,若殿下有一丝半毫闪失,臣便当真只有   以死谢罪了。”定权叹了口气,仔细回想道:“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阅后付炬。”许昌平听了,眼前却徒然一亮,连忙问道:“果真只是这几个字,没有旁的?”定权点头道:“是。”许昌平只连声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定权皱眉道:“那字条是我写的,我在朝堂上也已默认了。”许昌平道:“殿下素日和张尚书的信中,可有直言李江远名姓的?”定权点头道:“有过。”许昌平道:“那么此事定亦是齐藩所为,陛下事前并不知情。若果是有了陛下的亲旨,张大人不提此事则以,既提了,又何以只是……”定权心念一动,截断他的话问道:“你是说张陆正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那内侍已将烹好的茶送了进来。许昌平眼看着他进了院门,心知已不及再细说,只低声嘱咐匆匆道:“如臣所虑不错,殿下日后便不必忧心太过。至多在此处再住一月,定可毫发无伤返回。”定权急问他道:“你如何知道?”许昌平道:“臣也只是揣测。詹事府内诸般事务一切如常,待殿下鹤驾返归,众位同僚定要亲自向殿下叩贺。”      定权微微失望,笑道:“尔等的心意我已知晓了。许主簿请起吧,我如今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喝过了这盏茶再回去吧。”许昌平道了声谢,这才站起身来。定权又邀他坐了,二人只是相对默默饮茶,待得一盏茶尽,许昌平便起身向定权辞行。定权亦知再无可私谈的机会,只得道:“劳动许主簿了。你送主簿出去吧。”后一句却是说与那内侍听的。      许昌平也无话可说,只是又撩袍跪倒,向定权叩首道:“臣告退,殿下保重。”定权点头道:“多谢了。”一面拂袖入了内室。许昌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也只得随着那侍者出去了。一路细细想算定权的话,走到宗正寺门外时,竟觉腿都软了。      定权回到内室,一语不发,只是在榻上抱膝而坐。不知为何,耳边却一直响着那只蟋蟀的“唧唧”叫声,时近时远,就是不止不歇。   定权被它聒噪得不过,终是用手在那墙上狠狠一击。阿宝见他不脱鞋便上床,已是觉得奇怪,此刻心上更是微微一惊,问道:“殿下?”定权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才问:“你听到了没有?”阿宝疑道:“听到什么?”定权低语道:“你听见他说的话了么?”阿宝摇头道:“没有。”思忖了半晌,才又低声加了一句:“妾听见,是许大人来了。”定权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又低下了头。阿宝知他心中有事,也只得在一旁悄悄坐了。四下依旧静得出奇,一喘一促,皆听得明明白白,难道风不流么?鸟不鸣么?院内的金吾他们不走动么?阿宝突然觉得心头狠狠跳了一下,不觉便有了一瞬的恍惚,急忙转头,看见定权仍在自己身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呆坐了多久,忽闻门响,阿宝怔忡抬首,轻轻唤了一声:“殿下,请用晚膳。”定权只若不闻,阿宝下地走到他面前,劝道:“殿下午膳便没有用好……”话犹未完,定权却登时暴怒道:“出去!”连那个送饭的内侍都吓了一跳,只是愣在了当地。阿宝默默走了出去,轻声对他道:“先放下吧。”      然而一直放到月渡东墙,送来饭食已经全然冷透,定权却终是一口未动。那内侍过来收碗,见太子不食,只得又报到了王慎处。王慎不免又带了一干人等赶来问询,却只见定权已拉过一床被子,面墙睡下了。便又朝阿宝唠叨了半晌,询问殿下是否当真身体不适,下午可说过些什么,若是睡起来想进膳,便只管吩咐云云。阿宝终是敷衍到他肯离开,回首见定权外袍也未脱,叹了口气,自己拎了本书倚桌而看,又看不进去,不过寻个由头,不必尴尬相对而已。      定权却并未能够睡得安生,不住辗转反侧。阿宝见他焦躁,话过嘴边几次,皆压了回去,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适么?妾服侍殿下宽了衣,再睡可好?”定权听了这话,终于停了动作,亦不言语,阿宝方自悔又多了口,忽闻他低低道:“阿宝,孤觉得有些冷。”      阿宝放下书,站起身道:“妾给殿下再添一床被子来。”定权只觉略略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再多说,便见阿宝将自己床上的被褥搬了过来,   轻声道:“我帮殿下暖暖手。”定权点了点头,道:“你也坐过来。”待她在自己身边坐定,便将手伸进了她的两只袖管中。阿宝只觉那双手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殿下的手足总是这般易冷么?”定权点头道:“我自幼便有四逆的毛病,太医也说是天生。开过方子,药要常服,我没有那个耐性,最后也就作罢了。”想了想又道:“从前太子妃在的时候,还总记得此事。”      他从未提起过太子妃的事情,阿宝想到蔻珠从前说过的话,只低声道:“妾并没有那个福气侍奉娘娘。”定权略笑了笑道:“就是前年的事情,太医围了满满一室,从丑时到酉时,母子两个人都还是没有保住。是个小世子,我在外头好像还听见他哭了一声,但旁人都说没有,是我听错了。陛下连名字都已拟好了,就叫萧济。”说罢略侧了侧身子,抓紧了阿宝的臂膊,道:“太子妃从前也总是这般帮我暖手,若是那孩子还在,现在应该也会叫爹爹了。”      阿宝默默低头,他闭着眼睛静静蜷在自己身边,周身上下已没了丝毫的戾气,自己就还如方方束起发的少年一般,若不曾相知相处,却怎么也思想不到他亦会有妻有子,为夫为父。半晌才劝道:“殿下还这般青春,谢娘子也是,赵娘子也是,小郡王,小郡主都是还会有的。”定权笑道:“我只要太子妃的孩子。我想过了,若是将来自己也有了世子,便绝不会叫他受半分的委屈。”阿宝从不知道,从他口中居然也会说出这般傻话来,一时不由呆住了,还没等回过神的时候,便见一行眼泪已从他颧边滑了下来。      定权亦不想掩饰,阿宝抽手不开,只得默默看着他肩头抽动,半晌方闻他又继续道:“那时候陛下还只是宁王,舅舅经常会到宁王府上来,和陛下说半日的话,然后再瞧瞧母亲,瞧瞧我。我总是守在府门口,等着舅舅过来,他来了,就会将我顶在头上。我有时淘气,将他的簪子拔掉,把冠也扔到地上,若是叫母亲看见了,便会说我不懂事。舅舅却总是笑着说,将军的帽子想摘就摘,想掼就掼,郡王将来是要做天大事情的人。      “赵妃她们总在背后说我长得像舅舅,不像陛下。我还想过,像舅舅又有什么不好,别人都叫他‘马上潘安’,舅舅又会打仗,书也读得好,我长大了就做他那样的人。有一回,母亲在午睡,我偷偷溜到府门口等舅舅过来。听见外头有马蹄声,我真是欢喜,可是最后走进来的却是陛下。我心里一向害怕陛下,他总是板着脸,从不对我笑,也从不对母亲笑,我看他那天脸上又黑着,吓得转身跑开,就听陛下在后面喝了一声:‘萧定权!’母亲从不那么叫我,我回过头,方说了一句:‘我不叫萧定权。’陛下突然就生了气,一把抓起我,掉过手里的鞭柄就往我身上乱打。我一面哭,一面喊母亲,喊舅舅,陛下下手就愈发的重,王常侍劝不过来,只得去将母亲唤了起来。陛下这才放开了我,也不理母亲,一个人甩袖便走了。”      定权说到此处,却忽然笑了,泪水不及收回,便已从笑弯的眼角溢了出来:“陛下和我最亲近的,便是那一次,所以我才一直记得。自那以后,舅舅也来很少来看我了。可是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除了祖父和母亲,这世上就只有他真心疼我。”      阿宝慌忙牵袖去拭他的眼泪,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兀自半晌,定权才自己匆匆擦了一把脸,道:“祖父,母亲,太子妃,卢先生,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舅舅一个人了,我宁可这次和二伯一样,就死在了这里,也绝不愿意出去看见,绝不愿意看见……阿宝,你明白吗?”      阿宝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轻声安慰他道:“妾明白。”一面摸了摸他的手,见已略略温热,这才取过巾帕来,帮他细细将面上泪痕拭净。定权拉过她的手,抬头问道:“阿宝,真是齐王叫你来的么?你真的姓顾么?你真的叫阿宝么?”阿宝脸色一白,方欲说话,便听定权喃喃道:“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了,我也许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定权一天里早已是疲惫不堪,此刻哭得眼酸,又喝了两口水,过不了多久倒沉沉睡了过去。阿宝却如何再也安不下心来,怕惊醒了他,亦不敢走动。过了半晌,方想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袖口已被他抓在了手中。再去摸他的手时,却又变作了冰冷,她的心念一动,一滴眼泪忽然落在他的衣袖上,便再也按捺不住,紧紧捂住了那只手,一面任由滂沱泪水,恣意夺眶而出。人生在世,便是能够顺应此心,毫无顾忌的恸哭一场,本来也是奢侈。只是此夜,便任由它去吧。      阿宝抬起脸,用嘴唇轻轻触了触定权的眉头,安然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你我原本就都想错了,是以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可是此刻才知道,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谁还会怕明朝水火蹈天?       ☆、日边清梦   待阿宝再挣开眼睛的时候,窗外还只有蒙蒙的微光,定权却已经不在身边。身上的被子亦不知是何时加上的,阿宝急忙翻身起来,见内室外室皆无定权的身影,思想了一下,又折返进去匆匆理了理鬓发,连带整顿了一下衣裙,这才推门外望。果见定权已自己着好了衫袍,背手立在院中。听见门响,回过头来,那张脸上还略微带着些疲惫,嘴角仍旧是垂着,细细分辨,双眼也依然微微发肿,但望向她的神情已然平静之极。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太子殿下的眼神,就如同一汪凝滞的秋水,无光无影,无波无澜,从那其中看不出半分喜怒。阿宝扶门的手慢慢滑落了下来,滑到裙边,顺势纂拳向定权恭恭敬敬福了一福,低声道:“殿下。”定权收回了目光,也没有答话,便转过了脸去。阿宝立在门口,一时只不知此身该进该出,心中唯一清明的,便是太子的那一瞥。她终是轻轻退进了内室,坐回到床沿上,用手抚了抚那床被子的被角。东西与人不同,尤自还隐隐带着一脉淡薄的暖意,阿宝忽而收紧了手,心中也只是焦躁莫名,却终究不知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那枕席终究冷了下来,变得和这屋内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石再无分别。一道门槛,一个眼波,便是鸿沟天涯。昨夜,却真的已经过去了。      长州地方的天气,说是肃杀晚秋,相比起京城的冬日来也所差无多。边陲塞上,从城楼放目远去,只见连天的枯黄败草,朔风掠过,便低伏出一片惨白颜色。河道早已枯涸,偶有些许积水的地方,也连着那淤泥衰草一同凝成了腌臜冰层,隐在草下,只有风过时才间或微微一闪。一轮澹澹白日已然升上,万里长空一片微茫,大片的流云走得飞快,适才眼见着还在远山巅上,一错目便已压到了城头。雁山的余脉远远铺走过去,如青虬黑龙一般,直蜿蜒盘结到青灰色的天际,尤不可望到尽头,翻过山去便是无边朔漠。这便是顾逢恩六七年来见惯了的景色。      此时顾逢恩以手按剑,正跟随在代理宣威将军李明安的身后,行走在长州城头。这位二十七岁的副将本有着与太子同出一脉的俊秀容颜,只是久居塞外,手脸上的肌肤皆已是黝黑发亮,越发衬得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炯炯有神。常年的戎马倥偬,军中生涯,不必解甲,便可明白感知那铠甲下的精壮身躯。李明安在兵部任员   外郎时,也曾见过这位年轻副将数面,只依稀记得彼时他的兄长顾承恩尚在,他留居京中,一行一止,分明还是一个儒雅书生。不想几年的时间,便生生又被顾思林锻炼成了一员剽悍猛将。此刻不必回头,单听那铠甲的沉沉响动,便可想知此人步伐的稳健端方。      李明安还是回过了头,笑道:“顾将军,今日还要劳你来陪本镇巡城,本镇心下颇有些过意不去啊。”顾逢恩亦不含糊,立刻抱拳施礼道:   “将军言重了,属下不敢承当!”李明安道:“本将只是暂理,待得令尊身体康和,不必他说,陛下自然马上便会有旨意,到时我依旧是回我的承州,此处也不过是代顾将军看管一二个月罢了。”说话间一阵疾风略过城头,扯直得那几面旌旗猎猎有声,只是翻飞其上的已然换作了李字。顾逢恩不由微微阖起了眼睛,道:“末将一向不会说话,将军如此客气,末将便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李明安笑了两声道:“讷于言则必敏于行,大司马家风一贯如此,只是本将的话到底也是孟浪了,那几个却是什么人?”顾逢恩顺他所指望去,看了片刻,道:“这是这城内的黎庶,出来割草喂马。近来军情也算安和,这门禁也便不似战时那般紧严。小民亦要求生,只要不犯了朝廷的禁令,末将也就抬手放过了。”李明安细细分辨,见果然皆是束发右衽,这才干笑道:“是了,本镇方方接手过来,不免要多用两分心思,还请顾将军莫怪。”顾逢恩忙道:“将军言重。”李明安道:“顾将军再过几刻便要动身,还请回到城中再稍事歇息,此去路遥,将军千万保重,到京后务请代本将向令尊问安致意。巳时再过去相送,说的便都是场面上的话了,是以这几句言语,本镇便在此处先说了吧。”顾逢恩躬身抱拳道:“末将谢过将军厚意。”李明安点头道:“顾将军请吧。”顾逢恩又告了声退,这才转身离去。李明安见他大踏步去得远了,唤过一名亲兵吩咐道:“你随着那几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居于城内。若是居于城内,平素又是做什么的,总之,要一一打探清楚了。”      那亲兵个把时辰后方才折返,只报道那几人果然只是城中小民,已在此处居了十数年了,李明安这才放下心来。看看时辰将至,便起身跨马出了城门,看见顾逢恩一行人等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二人又说了几句惺惺话语,顾逢恩才道时辰不早,要依旨上路。李明安亦不相留,只又泛泛嘱咐了两句。眼瞧着顾逢恩认镫上马,带着一路人马和两名敕使向城外驰去。待那漫天的扬尘再落定之候,早已看不见了人影。      这边顾逢恩甫出了长州城,李明安和承州刺史的奏疏便抄山道快马驰达了京城。皇帝三日后便收到了奏报,看过后又递到齐王手中,略略沉吟了片刻,方问道:“小顾走得是不是有些太干脆了?”齐王默默看完,双手递还道:“陛下的圣旨,颁诏天下,顾逢恩又岂敢不遵?更何况……”略顿了顿才道:“顾将军如今还在京中。”皇帝瞥了他一眼,知他话中有话,也不去点破,只道:“朕已有旨意给了李明安,叫他诸事谨慎,只要过了这个月,朕便安得下心来了。此事上你还是多留意些,去吧。”看着齐王远去,才又叫陈谨唤过王慎问道:“太子近日可好?”王慎答道:“殿下一切安好。”皇帝道:“自重阳后,这又是十来日的话了,他便一直这么闹着意气,还是不肯吃饭么?”王慎闻语,不由头顶发麻,刚见过礼,又跪倒道:“回陛下,殿下他确实是脾胃不好,这几日里才不思饮食。”皇帝哼道:“他脾胃不好,你便不会报给朕,叫太医赶紧过去给他瞧瞧么?朕把太子交到你的手上,你就是这么办的事情?”王慎连连叩首道:“臣有负圣恩,请陛下治罪。”皇帝冷冷道:“罢了,你也不必再替他遮掩描补了,他的心思,朕清楚得很。”王慎只是低首伏地,并不敢发一语,良久方又闻皇帝问道:“你问过宗正寺那边,他们和三司将张陆正这些日子的口供都已经理好了么?”王慎低声道:“陛下恕罪,此事臣并不清楚。”皇帝道:“你是他的阿公,怎么会不替他留神着这些事情?”王慎忖度皇帝话中意思,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道:“陛下明察,殿下并没有问过臣一个字,臣也未曾向殿下说过一个字。”      皇帝起身,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又想了半晌,问道:“他如今尽日都在做什么?王慎答道:“臣间或过去,殿下多是在读书,字是每日都写的。”皇帝点头道:“你引路,朕过去瞧瞧他。”王慎一时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才回过神来答道:“遵旨。”爬起身来,吩咐准备了肩舆,又服侍皇帝穿戴好了,这才跟随出门去。皇帝本是临时起兴,事前并没有告知宗正寺,待到吴庞德得报,命也不顾,飞奔出来要迎驾时,御驾却早已经过去了。吴庞德向前追出许远,赶上皇帝的舆驾后立刻跪伏道边,无非又说些接驾来迟,罪该万死的套话。皇帝皱眉听完,也不待他再开口,吩咐道:“朕这边不必你陪。”说罢吩咐起驾便去,甩下吴庞德一人跪在那里,兀自半晌回不过神来,左思右想,只觉自己乃是宗正寺卿,论哪一条,此事都没有撇掉自己的道理,一时忿忿,当然也并不敢和皇帝理论,爬起来站了半晌,走了两步,想想却又折回了原地。      此处皇帝亦是多年未至,一房一瓦,却还觉仿佛有些印象。待一路行过,看见了关押定权的院门,竟觉心中也漏跳了一拍。隔了二十年,那门上原本乌亮的黑漆早已剥落得不成模样,粉墙上也皆是斑驳雨渍,想来此处一直也再没有修葺过。皇帝在门前下舆,也不用王慎相引,径自走了进去。那十数名金吾忽见皇帝进来,便立时齐崭崭的跪倒行礼道:“臣等拜见陛下!”定权正在塌上呆坐,听到外头响动,连忙趿上了鞋,走到窗口向外一瞥,登时愣住了。阿宝不知就里,却也听见皇帝驾到,不由脸色发白望向定权。定权嘱咐道:“不妨事——你先不要出去。”自已又整了整衣衫,便向外走去,正好在门前撞到王慎,王慎见他已出来,也不便再多说,便随着定权又到了院中。      定权亦不及多想,快步走到皇帝面前撩袍跪倒,叩首道:“罪臣恭请陛下圣安。”许久不闻皇帝唤起,心下也有些恍惚,偷偷抬眼,却果见皇帝袍摆便在眼前,这才又低下了头去,皇帝居高看了他片刻,吩咐道:“起来吧。”说罢自己走到了院中石凳上又坐了下来,唬得王慎忙不迭又去搬取坐垫,又是劝道:“陛下,这外头冰冷的,陛下还是进屋去……”方说了一半,便悔失口,生生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皇帝亦不去理会,默默看着定权跟随过来,从新跪在自己面前,遂指着另一只石凳道:“起来,坐吧。”      定权却并不起身,只是垂首道:“臣不敢。”皇帝道:“你这是在和朕赌气?”定权抬起头来,望着皇帝正色道:“臣不敢。”皇帝也叹了口气,只道:“随你吧。”说了这一句,却又觉得无话可说,父子二人相对沉默了半晌,皇帝方开口道:“朕听王慎说,你这几日来都吃不下东西,朕……回来叫几个太医来给你瞧瞧,不管怎么样,到底是身子要紧,不要弄出什么大事来。还有你素性畏寒,也叫他们将你从前吃的药再煎几副送过来。”定权听了这话,倒不由想起五月皇帝病中的事情,心中微微一酸,却并不答话。王慎急得只是在一旁暗暗跺脚,只怕他牛性又上来了,恨不得能够代他开口谢恩。      皇帝久不闻回话,放眼去看定权,只见他微微垂着头,只能看见清秀前额和顶上发髻,他素来十分爱修饰,一衣一饰,皆要留心到,这还是从小叫卢世瑜教导出来的君子做派。便是此刻,一头乌青的头发还是整理得一丝不乱,只是关髻所用的却是一枚半旧的木簪,再瞧瞧他身上衣物,不知如何,心下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方沉吟着想再开口,忽闻定权轻声问道:“陛下,二表兄是要回来了么?”皇帝闻言,扫了王慎一眼,王慎不由暗暗叫苦,只是不明白太子被关了几日,心思为何忽然糊涂到了这般地步,正想着是否要说话,已闻皇帝道:“不错,走得快的话,还有六七日便可到了。”定权微笑道:“如此便好,臣元服的时候,曾与他有约,要同去南山逐兔,臣的弓马不好,也还想让他再指点一下,不想他去了长州就没再回来过,这也是三四年的事情了。”皇帝并不防他此时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思绪滞纳,又闻定劝轻轻唤了一声:“爹爹。”那声音略抖,似是带着一线渴求暖意,皇帝心头微微一动,不由问道:“什么?”      定权又是良久不语,皇帝亦不去相催,定权半晌抬头,看了看南面天空,问道:“儿还能够再去吗?”皇帝微微抬了抬手,却又放下了,道:“你若是还想去的话,便去吧。”定权低声道:“谢陛下。”悄悄去看皇帝,见他面上神情亦是颇为平和,暗暗积蓄了半晌的勇气,话到嘴边几次,终是说了出来:“爹爹,儿还想去长州看看。”皇帝听了这话,却是愣住了,再想不出他心中所思,狐疑看了他半日,已是黑下了脸来,问道:“你想做什么?”      皇帝的反应,定权虽早已料想到了□分,待真的瞧见时,心中却仍是失望到了极点,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有人跟臣说过,长州的月色,和这京中大不相同,臣想自己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问道:“是谁跟你说的?”定权偏头笑道:“顾将军也好,别人也好,谁说的都不要紧。臣真的只是想去瞧一瞧,瞧一瞧就回来,陛下若是不允,臣就不去了。”      皇帝尚未开口,便又闻定权道:“陛下当日问臣还有什么话要说,臣一时糊涂,没有说出来,陛下此刻可还愿意听么?”皇帝道:“说吧。”      定权望了望皇帝已经斑白的鬓发,道:“他人都说,忠孝难两全。臣却从来不必忧心于此,只因对臣来讲,忠孝原本就是一回事情。臣若是不孝,便是不忠;若是不忠,便也是不孝。臣遵君父旨意,居此地自省,细细念及前事,所赧颜者,却原来是自诩读遍了圣贤之书,最终却还是做了个不忠不孝之人。”      皇帝轻笑了一声,问道:“是么?”定权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陛下此次要如何处置臣,臣都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陛下,臣纵有天大的罪责,陛下圣旨未下前,还终究是陛下的臣子,是陛下的儿子。有一句话,罪臣在此处扪血叩报于君父,不知君父肯体察否?”      皇帝隐隐只觉心内不安,沉吟半晌,道:“你说吧。”定权叩首道:“陛下,臣冤枉!”皇帝不由大吃一惊,暗暗咬了咬牙,道:“你有什么冤枉?”定权道:“臣自知素来行止不端,德质有亏,是以失爱于陛下,这皆是臣咎由自取,决不敢心存半分怨怼。只是臣还是要说一句,八月十五的事情,确实不是臣所为。”      皇帝连月来一直隐隐担忧的情形却终是发生了,此刻冷冷看了太子半日,忽道:“你抬起头来!”见他恍若不闻,心中却突然烦躁了起来,伸手一把捏起他的下颌,迫他仰起脸来,只见那双像极了孝敬皇后的眼睛,定定望向自己,其中竟满是惊恸和乞怜。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儿子的这副神情,再抬首瞧了一眼他所居的宫室,门兀自还半开着的,不过午后,室内却已是一片逡黑。一时间只觉胸中滞闷,喘促艰难,连带着眼前都有些略略眩晕。皇帝放开了定权,慢慢用手压了额头,半晌方开口道:“去给太子取纸笔过来,叫他想写什么,就写好了再递给朕。”说罢便站起身来。定权向前膝行了两步,扯住皇帝袍角,仰首诉道:“陛下,黎庶有冤,尚可告于州县;官吏有冤,尚可告于三司;儿臣有冤,却只能求告于君父,若是当着君父之面,也不能申辩清楚,臣只求一死。”      皇帝伸手出去,自己亦不知是想扶起他还是想推开他,迟疑到了半路又收了回来,心中竟觉有些了怯意,想了许久,终是道:“定权,你先回去吧,有话就写成奏呈,叫王慎递上去就行了。”定权心中早已凉到了极点,死死拉着皇帝袍角,道:“陛下今日不来,臣此话绝不会出口。陛下不肯听便去了,臣也不需什么纸笔。臣还有最后这一句话,求陛下多留片刻,听完了再去。父亲,陛下!臣求您了。”说罢便重重叩下头去。      王慎惊恐向这父子二人看去,只见皇帝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生怕他就势一掌掴下,但皇帝似乎并无此意,强压了半日终是平声静气道:“你说。”      定权道:“陛下,臣愧储君位,求陛下废黜。只是让顾将军回长州去,那边的军务,离不得他。陛下也说过他是国之长城,如今外患仍未攘尽,怎可自毁长城?”      王慎急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偷眼看着皇帝的五官皆已扭曲了,定权却似不察不见,仍在自顾说道:“陛下,臣罪该万死,四月的时候,臣确是给顾将军去过书信,臣只是瞧着战事艰难,去信促他勉励振奋。臣可废可死之罪亦多,但母亲和卢先生教的东西,臣终有不敢违,不曾忘的。陛下,即刻下旨,叫顾思林回去吧,李明安没有那个本事,他看不住长州的。”      皇帝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突然抬起一脚,狠狠将定权蹬翻在了地上,指他嫌恶骂道:“你是疯了么?”定权慢慢闭上了眼睛,只听皇帝怒道:“他若是嫌这里待得太安逸了,还有气力和朕说这疯话,就将他挪到刑部去!”说罢提脚便走,王慎不敢答话,也忙跟了上去。      定权也不待人过来相扶,自己站起身来,慢慢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和草屑。阿宝隐约看得外头的情形,方跑出来想要援手,已被定权挡了回去,定权望她淡淡一笑,只道:“他不肯听,我便是千古罪人了。”      太子的申辩奏呈究竟并没有递上,皇帝却一回清远殿,便将旨意发了下去,先是革除了张陆正的一切职务,紧接着便抄检了张家,又敕令三司开始连夜审问张陆正和杜蘅等一干罪员,接连之事,先后不过半日。      两日之后,主审的大理寺卿终是将张陆正最终画押的口供呈了上去,按着皇帝的旨意,虽是深夜,却也即刻开启宫门递进了宫。皇帝已经睡下,此刻披衣起身,方翻了一页,便已脸色铁青,急急将那供词看完,一把狠狠甩到了地下,勃然大怒道:“乱臣贼子!”大理寺卿只是伏地乱抖,并不敢多发一言。陈谨慌忙上来扶了皇帝坐下,为皇帝揉抹前胸,皇帝一把便将他推了个趔趄,指着他道:“去把齐王给朕喊过来!”陈谨见他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不敢多说,忙答应着去了。      皇帝慢慢坐了下来,强自掐住自己的虎口,想了半天,终是吐出了一句话:“派人去堵住顾逢恩,叫他赶快回长州,快去,要快。”      大理寺卿悄悄退到殿外,抬首望着东面的天空,今日又已近月朔,一弯下弦月,虽然形凋影瘦,皎皎耀耀,却也将这殿阁的一檐一角都映得清清白白。只是,张陆正临了这一翻供,明日便又要变天了。    ☆、莫问当年   齐王被陈谨匆匆唤出府时,子时的梆子刚刚敲过,王府的外繁华街市中,商铺多已关张,但青楼酒肆上,尤有笙箫声夹杂着笑谑,随着九月底的寒风隐隐传来。市井小民的日子,自然也有着它的风致,只要朝廷不下令宵禁,便永远有这样笙歌彻夜的所在。因为皇帝催得急,定棠骑了马疾驰,市中无人,不需清道,饶是如此,待到宫门前时,也已过了一刻有余。早已有内侍在宫门口迎候,此时见他到了,上前传旨道:“二殿下不必下马了,陛下叫二殿下速速过去。”定棠得了这旨意,心下愈发不安,也不及细问,便驱马径自入了宫门,那宫门旋即关闭。马蹄踏在白玉驰道上,在这静谧深夜中,响动大得骇人。夜间承职的内侍宫人,偷偷张望,俱不知道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得许人策马入宫。待到定棠在永安门外翻身下马时,这才发觉手脚早已冻僵了,勉强被门外值守的内侍扶下马来,待到双脚沾地时还是不由打了个趔趄。      永安门外的内侍亦是奉命在此,此刻连忙将他引入了晏安宫中,皇帝见他进来,早已披衣站起,还未等他行礼,便开口斥道:“你跪下!”定棠不明就里,匆匆看了皇帝一眼,只见他脸上神情也不知是急是怒,不敢多言,连忙撩袍跪倒。皇帝也无心再顾及其他,劈头斥道:“你若还未糊涂到极处,朕问你的话,就务必如实作答。”定棠一愣,答道:“是。”皇帝问道:“八月十五的那件事,是你嫁祸给太子的?”定棠不妨皇帝复又提及此事,心下不由狠狠一掣,愣了小半刻,方道:“臣冤枉!”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将手中的卷宗狠狠地甩到了定棠脸上,咬牙道:“你自己看吧。”      定棠半边脸被劈得发木,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忙哆嗦着手从地上拾起,匆匆看完,脸色早已转作青白,兀自半日,才回过神来,慌忙分辩道:“陛下,张陆正这蛇蝎小人,已在朝堂上当着天下之面,将太子给他的密令拿了出来。此刻又翻口复舌,诬赖到臣头上。这定是,这定是太子和他一早就设计好的,张陆正目无君父,大逆不道,求陛下定要明察,还臣清白。”皇帝冷冷一笑,道:“朕有你们这样好儿子,好臣子,还要明察些什么?你也不必再扯上太子,扯不扯上他,朕这次都救不了你了。”定棠不由大惊,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真的什么都不知,是不是有谁又同陛下说了什么?”皇帝别过脸去,向前踱了几步,坐下道:“朕已经派人叫顾逢恩回长州了。”定棠闻言,便如五雷贯顶一般,向前膝行了几步,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皇帝咬牙道:“朕当日问你,你不肯说实话;今日问你,你还是不说。朕已然告诫过你,太子是你的亲弟弟,叫你顾念着一丝半分的手足之情,结果只是东风射马耳,你一心只想着早日扳倒他,还给张陆正写了一纸婚书,如今叫人家捏在手里,一口死死咬住了你。这是朕的过失——朕怎么早就没有发觉,你是如此愚不可及的东西!”定棠早是又急又怕,用手背匆匆擦了一把眼角,对皇帝哭道:“臣糊涂,但太子写的那张……”皇帝不待他说完,暴怒道:“太子的那张字条上,可有明白提到李柏舟的名字么?可有明白说要冤死李柏舟一家么?朕告诉你,从张家抄出来的,也都是这种语焉不详的东西。他如今只要在殿上一喊冤,说这不过他们私底下泄愤的言语,你死无葬身之地!”      定棠已经吓傻了,听了这话,才知道了个中的厉害,一时再无法可想,只得上前抱住皇帝双腿哭道:“儿该死,还求爹爹保全。”皇帝嫌恶挣开他,起身指他道:“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中秋的事情是不是你所为?你好好想清楚了是想死还是想活,再回话吧。”定棠本不是糊涂人,只是今夜的事情太过突然,顺着皇帝的意思想了半日,才忽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时只觉手脚都酸软无力,喃喃道:“原来是顾思林……是太子和顾思林一道,将陛下和臣都骗了。”一面奋力膝行到皇帝脚边,连连叩首道:“臣罪该万死,还望陛下念着父子之情,念在母亲的面上,饶了臣这一次吧。”      皇帝低头看着这个儿子,心中忽觉失望到了极点,道:“你起来吧。朕饶不饶你还在其次,只看太子和顾思林饶不饶得了你了。顾思林敢这么做,定是一早已经部署周密,成竹在胸,只等着你入瓮了。若是顾逢恩还来得及回去,长州无事的话,你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若是长州出了事情,朕也没有办法,你就好自为之吧。”      定棠还待哭喊分说,皇帝已冷下脸吩咐道:“朕看不得这个,将齐王送回去,叫他这几日里,都不许再出府门一步。”两旁内侍答应着,早已上前来将齐王架出了殿去。走出老远,犹听见他哭嚷着叫陛下的声音,皇帝手扶几案慢慢坐了下来,忽觉肋下疼得厉害,再看眼前灯烛,也模糊做了一团,刚刚疑心是头脑又昏涨了,想要以手去压。可那手却径自到了眼角,拭了一把方知道,原来竟是眼中泪下。呆呆坐了半晌,方吩咐道:“去叫王慎,叫他把太子送过来。”一旁的内侍没有听清,乍着胆子问道:“陛下,是要将太子殿下请过来吗?”皇帝点头道:“不拘去哪里找副镣铐,再寻条马鞭过来,预备在外头。”那内侍摸不到头脑,却也赶紧领命而去。      定权这几日睡觉不分昼夜,此刻刚睡熟,阿宝却更警觉些,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忙翻身起来。走到外室略看了一眼,见满院尽是提着灯笼的内使,忙回去将唤醒定权道:“殿下,外头来人了。”方说着,王慎已经径自进了内室,也不及见礼,便道:“殿下,陛下传唤殿下即刻入宫。”定权登时睡意全无,望了他一眼,小心问道:“这么晚了,可知是什么事情?”王慎道:“臣一直都在这宗正寺内,宫内的事情也不清楚。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有旨,是要臣亲自将殿下护送到晏安宫去的。”定权一瞬间已转过了四五个念头,思想即便是长州出事了,也断没有这么快便会报进京城,想不到是什么事由,只道:“孤先换身衣服,再去见驾。”王慎急道:“殿下,这个时候还讲究这些?”一面提了塌边的一件团领襕袍,想是他睡前换下的,手忙脚乱帮他穿上,道:“殿下快移驾吧,陛下还在等着呢。”      阿宝见二人虽都不多说,却皆是神情慌张,只是扎煞着手默默站在一旁,也不多话。定权急步出了门去,忽然回首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正定定望向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抬脚出了门。      走到宗正寺外,一副肩舆早已在外候着,吴庞德满面笑容,举手让道:“请殿下登舆。”定权狐疑看了一眼,问道:“这不是御用的么?我怎么敢乘?”王慎道:“这也是陛下吩咐下了的,殿下无需多虑,快请登舆。”定权心下愈发的疑惑,却也不及再问,只得上了那肩舆,叫四人抬着,直从宗正寺到了永安门外。      待下得舆来,一旁王慎早已赶上前来,随他走到晏安殿外玉阶上时,见左右无人,却突然在他耳边低语道:“听说适才齐王是哭着叫人架回去的,殿下回话前可都要想好了。”定权听了这句话,看了他一眼,忽而想起中秋他劝自己跪求之事,心中一凛,一念瞬时闪过,咬了咬牙,问道:“你一早也是知道的?”王慎低头道:“臣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要为了殿下好。”定权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对一内侍道:“去向陛下通报,就说我在殿外候宣。”那内侍道:“陛下有旨,殿下来了,进殿便是。”一面帮他开了殿门,将他引了进去。      时隔一月,定权重又踏进这堂皇宫室,被那明亮灯烛一耀,心中竟然咯噔了一下。皇帝见他要行礼,只道:“不必了,过来吧。”定权见皇帝的神情已是疲惫之极,脸色却比往常要和缓了许多,方在思想,却又闻皇帝道:“你晚上想必并没有吃好,朕现在也饿了,叫御膳房准备了些宵夜,你就陪着朕再吃一些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是。”随着皇帝到了膳桌旁坐下,见桌上所摆的却是自己素来爱吃的几样东西,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也正在看他,此时亦笑道:“坐下吧。”定权谢恩坐定,又亲自盛了一碗燕窝粥奉给皇帝,皇帝接过,温声道:“太子拣喜欢的也多吃些。”定权虽明知皇帝唤自己过来,绝不是为了一餐晚膳,忽而一时也不愿多做他想,只答了一句:“谢陛下。”便接过羹匙,慢慢将一碗粥喝尽,又吃了半只宫点。皇帝只是默默看着他吃粥,自己也用了两三匙,见他放手,才问道:“吃好了么?”定权点了点头,道:“是。”皇帝在灯下又细细打量了他半晌,方道:“三哥儿,朕有话要跟你说。”      定权见皇帝终于肯说到正题,站起身来方要跪下,便闻皇帝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坐着听就是了。”定权应了声是,这才又坐了回去。便闻皇帝问道:“朕适才已经问过齐王中秋的事情了。”定权闻言,只是默不作声,皇帝又道:“是朕冤屈你了,只是你为何当时一句分辩都没有,却要等到现在才说。”定权答道:“是臣糊涂罢了。”皇帝笑道:“你一向就不是个糊涂的人。李柏舟的事情,做得何等干净,若不是张陆正一提,朕也不知该如何查起了。”定权见皇帝说话也并不避讳,一时无语可对,良久才勉强答道:“臣有罪。”皇帝道:“你不必拘束,这件事情前次已经罚过你了,朕也不想再追究。今夜朕同你只论父子,不讲君臣。有什么话,爹爹就直截问你了,你也不必拐弯抹角,至于说真说假,也随你心意。”定权低头道:“是,爹爹请问。”皇帝想了半日,问道:“你有过几个嫡亲的手足,你可知道么?”定权不明皇帝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想了想道:“臣有五个兄弟,两个妹妹。”皇帝摇头道:“朕问的是和你一母所出的。”定权狐疑答道:“只有臣一人,还有咸宁公主。”提到早夭的幼妹,心上不免难过,又不愿叫皇帝看见,便低下了头来。      皇帝也是半晌不语,方又开口道:“顾思林没有和你说过?”定权奇道:“说过什么?”皇帝望了望殿外夜色,只道:“这次的事情,顾思林之前没有同你说过?”定权脸色一白,想了半日,忽道:“臣都是知道的。”皇帝叹气道:“你既然这么讲,朕也只能说一句,你的戏未免做得也太像了,朕竟不知你还有这般的本事。”定权低低答道:“臣该死。”皇帝又道:“那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前日还要和朕说出那样的话来?”定权咬了咬牙,答道:“臣又害怕了。”      皇帝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头顶的发髻,手又一路滑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头问道:“还是忠孝难两全是不是?只是你这忠给了朕,孝却是给了他。”定权方想开口,皇帝便道:“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的难处,朕也知道。”定权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只听他又笑道:“你我若只是君臣,或者只是父子,这事情都不会有这般的棘手。阿宝,爹爹或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陛下却并没有。你不在其位,便根本不会明白。”      自定权记事以来,父亲从没有唤过自己的乳名,也从未和自己说过如此亲密的话语,此刻听了,竟疑自己身在梦中,只是便是做梦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景面,一时心软,竟无话可说。皇帝又问道:“你说四月间给顾思林写了信,可是确有此事?”定权点了点头,皇帝又已是冷下了脸,道:“朕不管你写了些什么,督战也罢扰战也罢,朕已经告诫过你,身为储副,擅预边事,国法家法,父亲陛下,都是饶不了你的。你知道么?”定权点头道:“臣知道。”皇帝又道:“只凭着这件事情,朕就可以废了你的储君位。你知道么?”定权点头道:“臣知道。”皇帝点头吩咐道:“定权,爹爹是皇帝。有些事情,你不要怪爹爹做得无情了。”回头吩咐道:“取过来。”      内侍答应了一声,将一早准备好的马鞭捧了上来,皇帝看也不看,只是偏头吩咐道:“去吧。”定权慢慢起身,伏跪下来,那内侍举鞭兜头便向他肩背上抽了下去,虽则深秋多穿了几层衣物,但终究是挡不住沉沉的鞭挞,定权亦不言语,只是伏在地上咬着袖口微微发抖。不知笞挞几何,皇帝抬首见他已是衣裂血出,背上亦尽是纵横鞭痕,这才扬手吩咐道:“可以了。”定权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早已青白难看,皇帝却犹似不见,只道:“这件事也便算了,若有下次,朕绝不会再轻饶。”定权勉强叩首道:“臣谢过陛下。”皇帝道:“这次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说了出来,便还是交给你去办。朕送你到顾思林的府上去,你告诉他朕还是担心边事,已叫逢恩又回去了;再过几日就会叫齐王也回他的封地去。其他还该说些什么,想必你也应该清楚,就不必朕再嘱咐了吧?”      定权答道:“是。”皇帝点头道:“你即刻便去吧,两个时辰之后,朕再接你回来。”定权又答了声是,迟疑道:“陛下,臣想更了衣再过去。”皇帝淡淡一哂道:“更衣便不必了,只是还有一样东西,委屈你先戴着吧。”语音甫落,已有内侍将两副镣铐送了进来。定权难以置信,慢慢立起了身子,低声诉道:“臣终究还是储君,陛下竟然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留给臣了么?”皇帝道:“朕叫王慎用檐子送你过去,除了顾思林,谁都瞧不见你的样子。”定权笑了一声,定定望着皇帝道:“该说的臣都会说,陛下又何必如此?”皇帝并不去瞧他,只是疲惫地抚了抚头,道:“朕只是担心你会说,他却未必听得进去。你去吧,快去吧。”      定权再没有说话,默默低头,任由那内侍给自己戴上了手镣脚铐,慢慢转身出了殿门。经过门槛时,抬脚不起,兀自趔趄了一下,便险些跌倒在地上,直扯得那一身伤处都痛入了骨髓。与齐王一样,走出去了许远,尤可听见那镣上铁链拖在御阶驰道上,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在那沉沉夜色中反复折荡。皇帝默默拭了一下眼睛,恍惚便觉得有人在眼前,再睁眼时,却又是什么都没有了。不由轻轻一笑,喃喃自语道:“朕真的是老了。”      抬着太子的檐子悄悄落到顾思林府上的后门前时,已近丑时末刻了。宫众内侍叫门半日,方等得顾府中的家人过来,那家人瞧见一行人俱是宫内打扮,也呆住了,正不知是否该见礼,便听王慎吩咐道:“快去叫你家大人起来,就说太子殿下驾到了。”那家人惊得目瞪口呆,朝那顶檐子望了一眼,这才答应着飞奔而去。王慎打起轿帘,见定权脸色雪白,额上汗珠犹在不断乱滚,不由担忧问道:“殿下,可还撑得住?”定权皱眉道:“把你身上的斗篷给我。”王慎低声道:“殿下,这不合制度。”定权冷笑道:“那你就让我这样进去,对着将军说话?”      王慎迟疑了片刻,终是解下了斗篷,轻轻帮他围上,挡住了身后伤痕。顾思林不及更衣,便叫人扶着到了门外,见来的果然是定权,连忙问道:“殿下是怎么过来了?”定权看了他一眼,问道:“舅舅的腿疾如何了?”顾思林不由愣了一下,道:“谢殿下挂念,臣已无大碍了。”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进去说话吧。”方一抬脚,顾思林听见响动,低头一看,忙惊问道:“殿下,这是……”定权并不答话,只是扶着王慎慢慢进到了厅内。      王慎扶定权坐好,又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悄然退了出去。顾思林忙上前来见礼,定权亦不去搀扶,只道:“舅舅请起,坐吧。”顾思林见他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不由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臣闻说殿下在宗正寺过得还好,谁知见了面却是这个样子。”定权见他满眼关切的神情,却并不是能假装出来的,一时鼻中也狠狠酸了一下,道:“只是没有睡好,不妨事的。”顾思林自然不信,上下打量他良久,方问道:“殿下这斗篷是穿了谁的?”定权勉强笑道:“夜里冷,随意要了一顶过来。”顾思林道:“臣府中尽有新的,叫人取来给殿下换上吧。”定权道:“不必了,孤此来还有别的事。”顾思林到底是站起身来,猛然瞧见他脖颈上的一道伤痕,不由伸出手去,吃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猛一偏身子,避了过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说出话来:“顾将军,顾尚书,本宫跟你说的话,你听不到么?”      顾思林见他变脸,叹了口气收手道:“臣不敢。”想想到底又加了一句:“是何人如此放肆大胆,臣日后决然饶他不得。”定权冷笑道:“顾将军好大的口气,谁有这么大胆,将军心中还不清楚么?说出这般的话来,也不怕僭越犯上了。不过也难说,也许将军原本就不怕,只有孤一人多操了心了。”顾思林见他话中有话,方要开口,却见他正想用袖口掩住手上镣铐,便饶是心如铁石,却也终究难以忍耐,跪倒泣道:“殿下受委屈了,臣万死难赎其罪。”定权看了他半晌,摇首笑道:“舅舅,其实你一早便知道了中秋之事陛下并不知情,是不是?”顾思林叩首道:“臣罪该万死。”定权望着他的举动,只觉一心冷到了极处,又接着道:“王慎一早知道,张陆正也知道,只怕是中秋宴上的叔祖都是清楚的,可你们却偏偏瞒住了我。”      顾思林不敢抬头,道:“臣等皆有死罪,只是臣等一心都是为了殿下,殿下明察。”定权笑道:“不错,你们都是好心,都是为了我。可是最终那个恶名却是要我来担的,后世史笔要怎么写我,你们不会替我考虑。”顾思林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定权道:“顾将军,事到如今,不必再瞒我了。你在长州城的安排,若不是已经缜密得绝无半点差错,又怎么敢在千里之外的京中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孤告诉你,陛下已经下旨叫表兄回去了。”顾思林愣了半晌,方道:“陛下是如何……?”定权冷冷道:“是孤自己想明白了,告诉了陛下的。你们不在乎那个虚名声,孤却在乎。顾将军,你实话告诉我吧,凌河一战,你是不是向朝廷谎瞒了军情?是不是还有残寇一不留神不曾缴尽,再过几日看到长州易帜,便要趁乱攻城呢?”      顾思林从未见过太子用这般语气同自己讲话,一时呆愣,勉强叫了一声:“殿下。”定权接着道:“孤想,届时李明安必定是调不动你顾将军的一兵一卒,没准还会以身殉国,长州失守的罪责就可以顺势推到他的身上,就连陛下在内,谁都多说不出一句话来。你顾将军的势力,全天下这才看得清楚,陛下只能叫你再回长州,那时长州仍还是你的天下。张陆正这边再一覆口,说是齐王指使嫁祸,陛下为保大局,不得不处置了齐王,连带着李柏舟的案子也彻底了断,今后也再没有人敢提起来。舅舅,你这是一步步为孤谋划得滴水不漏,孤是不是该好好地跟你道声谢啊?”说罢便站起身来,作势便要下拜,顾思林慌忙膝行了几步,扶住他双腿道:“殿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么?”      定权这一折腾,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定神道:“顾将军,论私情我是你的外甥,看着你这做舅舅的跪在这里,那是大不应该的。可是论君臣,孤还是你的主君,你做臣下的做错了事情,孤也难辞其咎。”顾思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才好,只道:“殿下,万般有罪,只在臣躬一人。殿下快请坐下,千万不要伤了玉体。”      定权被他扶着从新坐好,一面听他催汤催水。望着他苍老面容,心中唏嘘,再多话语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又问道:“舅舅,你告诉我,为何你当时便知道那件事情断断不是陛下所为?”见他低头语塞,又道:“陛下今日问我,可知道自己有过几个嫡亲兄弟。舅舅,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是母亲的事情么?”      顾思林惊道:“陛下说了这话?”定权点头道:“是。”此语一落,一室之内却又是一片难堪静默。    ☆、大都耦国   顾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己坐了下来。无边无垠的暗夜,沉沉地堆积在窗外,逼迫着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在长州城头,此刻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朗朗飒飒,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北袭来,那风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除了他,谁也闻不出来。那是鲜血的味道,来自虏寇,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沙土和草根下,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回数百里外的长州城头。如果那风再积存得厚些,能够吹过长州,吹过承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们或者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京城中不会有那样的风,能够穿越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京城中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只有想象自己的战麾被那长风猎猎振起,想象自己的眼前是城下的骄兵悍将,厉马金戈,顾思林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面前还只是那四五盏孤灯,灯下太子无语打量着自己,那样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当时那个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满是无法压抑的惊喜和艳慕。顾思林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显赫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佳人的礼赞。      十七岁的宁王殿下,名鉴,上之三子,贵妃陈氏所出,与顾玉山的独子私交甚笃。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脸庞,所以才让当今的皇帝陛下多衔恨了这么许多年。      一样含疑抱怨的目光,在二十年后,又从自己另一个至亲的眼中投了过来。二十年,不够沧海移为桑田,却能将人心炼做铁石,让挚友翻成仇雠,把最真诚的誓言化为最拙劣的笑话。那时候,站在南山巅上,从来不会想到今天竟会是这样,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海真能逆流,自己会否重新再选择一次?如果当初让妹妹嫁给她心爱的那个人,顾家是否也一样能够将他扶上储君的宝座,让妹妹也一样能够从王妃,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最后成为太后?如果是那样,他们的太子会不会从落地起就受到万般宠爱,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不是带着一身伤痕,在深夜里狼狈的坐在此处,小心翼翼地斡旋于君臣之间?如果是那样,这天下会不会真的便能够君有礼,臣尽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样,顾氏的荣华,是不是也能和萧氏的江山一样久长?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顾思林终于开了口:“殿下本应该有个嫡亲哥哥的。”定权的目光突然灼灼的投向了顾思林,面色却突然白得骇人。顾思林不敢去看他,低声道:“先皇后嫁入宁王府的第二年,肃王也悄悄纳了个侍婢,虽然没有给她侧妃的名份,却有系臂之宠。”定权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一时只觉背上的伤,无论动与不动都是痛得发僵,心中也莫名烦躁起来,想开口催促,却又硬生生按捺了下去。隔了良久才听顾思林接着说道:“先皇后在室时,素来与她最亲善,同行同止,如姊妹一般,最后却并没有把她列在随嫁的侍媵当中。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定权愣了半晌,方将这两句话的因果关联在了一起,一股惧意隐隐从心底的最深处升腾了起来,不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颤声问道:“皇后……母亲缘何要这么做?”顾思林却并没有答他的话,低头道:“皇初四年的元月,宁王妃有娠。这于宁王是锦上添花的喜事,因为到三月里,先帝就囚了肃王,虽然还没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将来的太子必定是宁王无疑了。”      定权突然喊了一声:“舅舅!”没有下文,只是匕首一般突兀的□了顾思林支离破碎的忆述中。顾思林缓缓抬起了头,问道:“殿下还要听下去么?”定权将手指狠狠的扣进了镣上的铁链中,嘴唇抖了数次,在吐出一个“不”字之前,却又木然点了点头。顾思林望了他一眼,低声道:“五月底的一天,是在午后,王妃突然说要进宫给李贵妃请安,可是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宁王守到半夜……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长子,是殿下的长兄。六月,肃王自裁,宁王也纳了头两个侧妃,次年就有了殿下现在的两个哥哥。”      定权的全身已没有半分气力,连头脑也是越来越沉,再也无法多做半分设想,只能呆呆问道:“是怎么回事?”顾思林慢慢摇了摇头道:“宁王其后才知道,王妃并没有进宫,而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如何进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听说出来时还是好好的,走到了宫外的阶上,却突然晕了过去。两旁的宫人没有拦住,就让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过来,也是一句话再没有提过,只是要臣偷偷送走了肃王的那个侍婢。”      原来如此,原来也许连作歌的人都不清楚,那其中竟还有如此诡密的暗合。原来那夜父亲反常的暴怒,并不是在做戏。定权的手指搅进了那铁链中,越扣越紧,指尖处挣出了一片没有血色的青白。啪的一声轻响,食指的指甲已经连根坳断在了环扣中,鲜血是过了片刻才突然泵出来的,溅得那袍摆上星星点点,皆是血痕。他微微皱眉,试图将那血渍从衣上拂去,弯腰时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经一身都是这样的血污。镣铐随着每一个轻微动作,沉沉的撞击出声,生铁的冰冷将他的双手灼得生痛。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处只在于昭示罪孽,自然不会给佩戴者留下半分廉耻。然而他此刻一心想着的,却是如果伸不出手来,就不能换下这身肮脏破损的衣服。竭尽了全力的挣扎,他手上负载的罪孽却仍是岿然不动。究竟有多沉重,究竟有多牢固,为什么自己挣不断它呢?   身上的伤痕将整个人在一瞬间撕裂成碎片,眼前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他只能看见顾思林惊恐万状的扑到自己身前,嘴唇仍在一开一合,不知说些什么。定权急急喘了几口气,费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说出了一句:“不要说了,孤不相信。”      那黑暗的朦胧中有人在轻轻唤他:“阿宝,阿宝。”缭绕开去,便如佛音梵曲一般。这是他的乳名,母亲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这两个字,笑着对他道:“这就是你的名字。”回过头来,是父亲阴沉的脸,他虽然害怕,却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我不叫定权。”他想认真的告诉父亲,我不叫定权,我叫做阿宝。但是父亲的挞伐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耳边是父亲厉声的斥责:“你叫萧定权!”隔了十数年,在同样的惊恐和疼痛中,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哭嚷挣扎时没有听清的这句话。      孤不是阿宝,孤是萧定权。      顾思林见他终于睁开眼睛,声音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哭意,狠命掐他人中的手渐渐无力地放了下来。定权默默舒了口气,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全都已经过去了,什么都不必再问了,他也是什么都不会相信的。然而他还是清清楚楚的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浮到了半空:“你为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顾思林望着他一身上下狼狈不堪的模样,只低声回答了一句:“殿下,我怎能在人子面前,说出诋损他父母的话?”      不错,顾思林在俯首下拜时再次想到——不错。我怎能够告诉身为人子的殿下,你的母亲,一早便已经属意肃王,却被你的外公和我另嫁他人。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睁开眼睛,对我说:“哥哥,你送她回岳州去,我自然会去向殿下请罪。但若是我听到她出了事,便立即自尽。哥哥,你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那么此事只当我今生求你的最后一桩事了。”我怎能够告诉你,自那件事以后,赵妃已经专宠了两年有余,是你的外公几次三番告诉你父亲,他需要一个外孙,这才有了殿下你。殿下,有的话,是一生一世都不能说出口的,只当是臣和臣的一族对不起你吧。      定权点了点头,疲惫问道:“这些事还有谁知道?”顾思林摇头道:“再没有旁人,当时看守肃王的侍卫,服侍王妃的侍婢,一概都已经……”定权道:“赵氏母子也不知道?”顾思林道:“若是陛下不曾告诉过赵妃,她也无从得知。”定权颔首,喃喃道:“那齐王这次可真是做下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顾思林不知如何对答,只低声道:“是。”      定权慢慢坐起了身子,顾思林见他行动艰难,方想上前搀扶,却被他目光中一点奇怪的光芒吓到了,那双手停在了半途。定权微微笑了笑,自己端正坐好,看着顾思林问道:“舅舅,张陆正今夜已经翻了口供,虽然陛下不提,可是我想定然不会有错。陛下还说了,过几日就让齐藩回他的封地去。”顾思林答道:“是。”定权冷冷道:“我不知道下面的事你原本打算如何,但是现在你不必再等,后日的早朝上,就叫人将齐王指使贰臣诟陷诸君,大逆不道的罪行揭出来。”      顾思林迟疑道:“殿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定权沉声道:“顾将军,你听孤将话说完。不要再想长州那边的事情,长州若是有了半分差池,孤是第一个饶不了你的。这样的话,也请舅舅告诉表兄。”顾思林讶异望了他一眼,却见他也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那双眸子,突然没有了往日的光采,黯沉沉一片。正是缘此,却变得如幽潭深渊一般,再也看不出那下面究竟藏匿着什么东西。那是今上看人的模样,太子是几时学会的?他迟疑了片刻,终是不敢再与之对视,只是默默垂下了头来,隔了半晌,才低低答了一声:“是。”      定权问道:“给你一日的时间,够用么?”顾思林道:“臣勉力而为。”定权道:“届时你们只管说,剩下的事情由孤来做便是。”顾思林道:“臣遵旨。”定权点了点头,问道:“现下是什么时候了?”顾思林走到门口,唤过家人问了一声,回来才道:“殿下,已经交寅时了。”定权笑道:“如此,当说的也都已说了。孤便先回宫去了,带着这一身累赘,连跟舅舅讨口热茶喝都不方便,早回去复了旨,也好早些歇下。”顾思林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反倒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来,想要说句什么,一时却也无话可说。定权看在眼里,不由笑道:“舅舅不必忧心,孤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倒是舅舅,叫孤这么一搅和,还要在京中多留些日子了。好在表兄回去了,也是一样的。”顾思林低头道:“是,殿下保重。”这才想唤了王慎进来,定权只道:“不必了,孤自己出去便可。对了,舅舅,孤还要问一句。肃王的那个侍婢,其时是不是已经有了身孕?”顾思林见他突然又问及此事,略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应当是。”定权点头道:“舅舅将她送到了何处?”顾思林不解定权何以于此事如此关心,愣了愣,道:“她是郴州人,臣叫人送她回了郴州其妹处。”定权的身体微微一晃,忙暗暗咬定了牙关,定神问道:“那个孩子呢?生了下来没有?”顾思林道:“这个臣不知。”定权狐疑道:“舅舅,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会不知道?”顾思林道:“臣不敢相瞒,臣是派人看住了她,但是两个月后,她却突然不知去向。臣亦不敢细察,怕走漏了风声,叫宁……陛下知道了此事。”定权点头道:“如此,我就明白了。想来就算是生得下来,也是散落在民间,找不回来了。”顾思林却无端又想起月前见的那个年轻官员来,虽明知世上再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心上却多跳了两下,只低声答道:“是。”      定权默默走到了屋外,王慎连忙上前扶住了他,无心瞥过,却见他从屋内带出的一抹含糊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就在转头的瞬间,一念涌过了定权的心头,他连忙死死的抓住了手中的镣铐,但是晚了,它已经出来了,回不去了。微一忙乱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已趁机在心中响起: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我萧家的天下,还是你顾家的天下?那声音是皇帝的,还是他自己的?指上的伤口,此刻才钻心般的疼痛,定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坐在椅上,以手支颐,许久才朦胧阖眼,便又听得一阵哗哗声响,又醒转过来。见定权进殿,只道:“不必跪了。”又看了一旁内侍一眼,那内侍会意,忙去上前,给定权打开了手脚上的锁镣,又扶着他在皇帝榻上坐下。皇帝见他脸色又青又黄,难看之极。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他颈上一道浅浅伤痕,道:“朕就叫太医过来。”定权微微颤抖了一下,低声唤道:“陛下?”皇帝问道:“怎么?”定权道:“我已跟顾将军说了。”皇帝默默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又回头道:“快去。”那内侍答应正要出去,却闻定权道了一句:“不必了,你下去。”皇帝和那内侍都呆住了,半晌还是那内侍迟疑开口道:“陛下,这……”皇帝尚未发话,定权又道:“本宫有话要同陛下讲,你下去。”      皇帝捺着性子道:“等给你看过了,再说不迟。”忽见他右手的食指尖上,已经肿成一片黑紫之色,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定权笑道:“陛下赏下的那副桎梏,臣一时无聊,用手拨着玩耍,不慎就绞到了。”皇帝自然不相信,微微迟疑方道:“那正好也一并瞧瞧。”定权手扶着床沿慢慢跪下,道:“陛下请坐下,臣有事要禀明陛下。这话说出,或者陛下会做雷霆之怒,是故臣亦不敢求汤沃药,只请陛下先将箠楚敲扑预备一旁,臣方敢开口。”皇帝见他回来后的话语行动皆荒唐放肆,此时也不免动怒,坐下道:“你先说,用不用得到那些东西,朕心中自然有数。”定权应了声是,顿首道:“齐王此次的罪行,陛下打算如何处罚?”      这话从臣下之口问出,自然是无礼到了极点,皇帝只疑自己听错,指着定权转首问道:“太子适才说了什么?”一旁侍立的内官哪敢开口,已闻定权又道:“臣是问,臣身为储君,有了过错,尚需陛下匡导教训。齐藩一个宗室,今次犯下这等目无君上,不守臣节的乱行,按着国法家法又要如何处置?”皇帝虽极力克制,两手仍是不住乱抖,半日里才说出话来,咬牙道:“你是仗了谁的势?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定权脸上的神色不改,道:“臣并非有意无礼,陛下适前已说了,过几日要让齐王之藩。只是臣想,按着本朝家法,齐王早已婚礼,之藩乃是本分之举。若是此外便没了惩处,只恐内外上下的臣心不服。”皇帝两太阳处突突乱跳,怒到极处,反倒笑了出来,只道:“那朕到想请教太子的令旨,你看此事要如何处置方好?”定权却淡淡笑了一下,抬首望着皇帝,轻声道:“陛下,当初陛下相信此事是臣所为,那时候又是打算怎么处置臣的?此事还需陛下定夺,臣不敢置喙。”      皇帝默默看了他半晌,问道:“你还有话吗?”定权道:“是。”皇帝道:“一并都说出来吧。”定权道:“此外,臣还想,五弟也已经行过了冠礼,恐怕就藩的事情,也该交代宗正寺多做留心了,赵地的王府,亦要早修早建。再一二年,待他也娶了王妃,安排起来,方不致临时忙乱,使仪典不周。”皇帝点头道:“不错,你都打算好了,还要来问朕做什么?”定权只是低头道:“臣不敢。”皇帝冷笑道:“还有话么?”定权摇首道:“没有了。”      皇帝咬牙半日,忽然泄气道:“朕不打你,也不罚你。再过几日你太子殿下还要上朝,先回去好好歇着吧。朕叫个太医过去,让他好好给你瞧瞧伤,你去吧,朕也乏了,想歇了。”定权闻言却是愣住了,半晌方问:“陛下便不问问臣为何要说这些话么?”皇帝摆手道:“你们一个个的心思,朕不想知道。”定权黯然笑了一声,道:“陛下,臣今夜从顾将军那里回来,忽然想起了卢先生以前教过的书。陛下从来没有听过臣背书,今天臣背来给陛下听,好么?”见皇帝嘿嘿不语,又叩了个头,自顾慢慢诵道:“太子将战,狐突谏曰:不可,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周公弗从,故及于难。今乱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图之。 ”      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打量他良久,道:“你再说一遍。”定权抬头道:“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皇帝问道:“卢世瑜教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么?”定权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天快亮了,你回去吧,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我朱孔阳   定权出了晏安宫,又向前走了两步,忽觉右膝一软,便歪倒在了地上。王慎正等在殿外,见他忽然步虚跌倒,急忙和另一名内侍向前相扶。定权着手撑了撑地,只觉一身上下,都已经脱了力,这才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王常侍,孤实在是行走不动了。”话语虽然甚是平淡,王慎却知以他素来的性子,不是已经难过到了极处,断不会讲出这样话来。看了一眼那顶就停在阶下的檐子,心中一酸,道:“殿下若不嫌弃,老臣背殿下下去吧。”定权一哂,道:“这里人多得是,何需劳动到常侍?”王慎道:“臣恐怕他们手脚上不知轻重。殿下不必担心,老臣年纪是大了,可便是拼了一身力气,也是要将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权默然向东一望,时近破晓,弓月不知几时已落下,白日却还并没有升起,在月与日的交替间,最后那抹夜色深沉得便如胶着了一般,虽有宫灯的光亮,也望不见延祚宫的檐角。      定权收回了目光,终是吩咐身边的一个内侍道:“还是你来背本宫一程吧。”那内侍微微一愣,连忙应道:“是。”跪下身来,将定权负在了背上,王慎等在一旁以手虚扶,一步步下了御阶。定权在那内侍的背上缓缓侧过了头,道:“阿公,我这已经是第三回叫人家背了回去了。”王慎不知他缘何突然说起这话,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道:“是。”定权虚弱笑道:“头一回还是我小的时候,为了些许小事,把赵王半边额头都打破了,弄得他现在还留着道疤。陛下罚我跪在延祚宫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后还是阿公把我背回去的。阿公还记不记得?”毕竟已相隔了许久,又不是什么大事,王慎思忖了片刻,才想了起来,回答道:“殿下还记得,臣都快忘了。”定权喃喃道:“记得,我都记得。”隔了片刻,又低声道:“孤可比从前重了许多,只怕阿公已经背不动了。”他的声音愈来愈小,王慎一时没有听真,抬眼去看,只见他已经静静闭上了眼睛,耷拉着头,连嘴唇都是雪白的,似乎连多说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心下焦急,只是催促那个内侍道:“快走,快走!”      几乎是与开门声响动的同时,定权朦胧中已听见一个声音问道:“殿下!是殿下么?”只是音色走了调,分辨不清是谁说的,恍惚了半日,这才隐约想起阿宝还在室内。不过去了半夜,她眼下已是一大片窝青,定权想着要同她说句什么,张了两次嘴,也究竟没能发出半点声音来,那内侍便已将他背进了里屋去。      王慎安顿好了定权,又急匆匆而出,也顾不上阿宝,连声向外催促要水。阿宝这才回过神来,跌撞着挪进屋,只见定权外头穿的襕袍已经脱下扔在了一旁,贴身的中衣背上,皆是纵横血路。想是一路颠簸,发髻也已近散乱,几缕乱发披下来挡住了侧脸,掩蔽了他面上的神情。阿宝方想再向前去,忽见他似乎略略动了动手指,只不知是痛楚还是乏力,却终究连手腕都没有抬起来。阿宝忙附耳问道:“殿下要什么?”定权的嘴角略动了动,却仍是没有声音。此时王慎已亲自拎着一壶热水进来,阿宝心中一动,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要水?”定权微微点了点头,王慎忙道:“我这就去取茶盏。”阿宝却并没作声,只是将他提进来的水倾到了铜盆中,又从袖内取出巾帕,在盆中浸湿了,忍着烫绞干,默默地坐到了定权身旁,将他脸上颈上细细揩拭干净,又帮他擦了擦两手手心。这才拔了他头上发簪,将已被汗水粘结的头发用玉梳一一梳开,又慢慢拢好。王慎斟茶进来,见阿宝举动怪异,一时呆住了,问道:“殿下不是要水喝么?”阿宝也不回头,只是仔细帮他将发髻重新在顶心结好,又瞧了瞧两鬓并无散落碎发,这才轻声应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王常侍先请放在一旁吧。”又低头凑在定权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医来了,给殿下上好了药,妾再为殿下更衣。”      定权暗暗舒了口气,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与夜混沌成一团,悲与喜亦无关紧要。只有她的一双手,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一点一点,将那副躯体慢慢重新整理干净。即便那其中包裹着的,不过是一注污血,数根痴骨,是几世淤积的罪业,是一颗早已残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这皮囊是洁净的,因为这已是他最洁净的东西了。      那双手就像自己的一样,他想说的一切,却不必说出口,她就如同已经听到了。那颗残腐人心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点醒他:她实在聪明得过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这躯体此时却已经没有了半点气力,既不愿附和,亦不愿反驳。既如此,便随它去吧,定权默默合上了眼睛。      阿宝见定权终究是昏睡了过去,这才抬头问道:“王常侍,太医会过来吧?”王慎一愣,才回答道:“是,随后便到。”阿宝便没有再问话,只是轻轻帮定权搭上了一床夹被,又拉起了他的右手细细察看。王慎却悄然望了她一眼,这个由内人而孺人的少女,静静坐在孤灯下,从头到脚,并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皇帝是被一阵嘤嘤哭声吵醒的,睁眼时帐外已是一片大白,回想起成晚纷繁乱梦,伸手扶了扶额头,问道:“是谁在外面?”陈谨听见问话,连忙打起了帐幔,扶他起身,赔笑回道:“陛下醒了?是娘娘在这里。”皇帝抬眼望去,果见皇后正跪在床前,脂粉不施,簪珥不戴,瞧着便似老了十年一般。不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皇后匆匆拭了一把泪,也顾不上多说其它,只问道:“陛下,棠儿他……”皇帝打断她笑道:“你的耳报到快。”翻眼瞥了瞥陈谨,陈谨连忙垂下了头去。皇帝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虚托了皇后一把,道:“起来说话。”皇后难辨他面上的颜色,亦不敢多做忤逆,只得起身吩咐取过了衣服,亲自服侍皇帝一一穿戴好,又蹲下身将他袍摆细细拉扯平直,终是没有忍住,就势又跪了下来,掩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棠儿?”皇帝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道:“这话不该你问的,你回宫去吧。”皇后摇首哽咽道:“棠儿犯错,总是妾素来的教养不善,妾自请陛下责罚,只是棠儿他,求陛下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皇帝听了这话,不知缘何,心下忽觉厌烦之极,冷笑问道:“皇后此话是什么意思?子不教,父之过,总是朕这个做父亲的差了样子,他们底下一个个才会做出那些不长进的事情来。朕养出的好儿子,不劳皇后将过错往自己头上搅拦。还有,这次的事情,不牵扯到你就已经是万幸,你还拿得出什么脸面再给别人讨情?”皇后与他夫妻二十载,从未听他口中说出过如此绝情的言语,一时被堵得半晌都说不上话来,皇帝已抬脚出了寝殿。陈谨看了皇后一眼,忙匆匆跟了上去,问道:“陛下要去何处?臣去吩咐舆辇。”      皇帝只是不愿与皇后多作纠缠,走出殿来,叫陈谨这么一问,倒愣住了,忽而只觉虽坐拥天下,却并没有一处可去的地方,亦没有一个想见的人,一念间只觉万事万物俱是乏味透顶,半晌才缓缓道:“去清远宫吧。”      不过一夜之间,顾逢恩又被调回了长州,齐王府的门口也站满了金吾卫中的军师。便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众人亦不会如此惊怖,只是惊怖归惊怖了,此次却并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上意天心究竟如何,已不是凡人能够猜测出来的了。      无需众臣心内再揣测太久,第二日的早朝上大理寺卿便向皇帝奏报了李柏舟案的复谳结果。归总下来,不过寥寥数语:齐王所指,张氏所诬,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李案仍依原审,太子操行清白如水。      所谓的回天转日,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臣悄悄打量着皇帝,摒住了呼吸等着他开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张陆正,太子或是齐王。只有如此,他们方能一拥而上,为了自己的主君在这片金碧辉煌的疆场上奋力搏杀,或凯歌而还,或马革裹尸,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他们一个个整顿着峨冠广袖的铠甲,笏板玉带的武器,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皇帝擂动战鼓,一声令下,就要叫金殿上血流漂橹。此役一毕,谁为王谁为寇,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是身败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见出分晓。可奇怪的是,天颜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和讶异,皇帝陛下只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用手指无聊的叩击着御案,仿佛这个结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而他此刻要思虑不过是该如何处置本案的两个恶之渊薮,也许只要安置好了他们,已经败坏的纲纪就能回到正轨上来。这样的皇帝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满朝忽而缄口,再无一人质疑张陆正既然早与齐王暗通款曲诬陷储君,为何又会临阵反戈;无人质疑太子既一身清白,在当日早朝上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分辩;无人质疑小顾将军已经走到了半道,为何却又忽然折回了长州。      也许从首至尾,事情都简单不过。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主上英明,储副仁孝。只是一个乱臣,一个逆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犯下了这欺君罔上,倾倒纲常的罪行。只要祓除了这荆棘鸱枭,余下的正人君子依旧可行康庄大道,听鸾凤和鸣。      靖宁二年末的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天子暧昧的静默中开始悄然收煞。其中诸多□,永成悬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鱼鱼臣工,心中冷笑一声,下旨道:“去将太子请过来。”      定权此日一反常态,绝早醒来,便叫阿宝端汤净面,又要重新整结发髻。初冬的清晨,屋中尚未拢炭盆,又阴又冷。阿宝一觉睡起,只觉昨晚被中好容易聚敛起的一丝暖意在已荡然无存,呵了呵手指,伸手摸了摸定权身上,也是一般冰凉。定权笑问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这么躺着不能动,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觉得。”阿宝叹了口气,扶着定权慢慢坐起,小心帮他穿好了中衣,见他举手扭头之间,仍是皱眉强忍着痛楚,一面帮他结衣带,一面劝慰道:“殿下身上的伤尚未收口,此刻还是静养为佳,何苦这般为难身体?”定权咬牙笑道:“你只等着看就是了,来给孤穿上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阿宝看了看窗外,回头道:“这里头没日没夜的,怎知到了哪个时辰?天还是乌着的,想是还未交辰时吧,殿下坐着便是,又起来做什么?”定权笑着坐了回去,道:“你如今说话,索性就没上没下起来了。”阿宝睨了他一眼,道:“这既不是讲理的地方,也不是讲礼的地方,妾有得罪,殿下恕罪吧。”定权一笑道:“虎落平阳被你欺,你过来坐。”说罢用手轻轻叩了叩身侧。      阿宝见他的食指上还裹着一圈白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向前去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可觉得好些了么?”定权道:“手上倒还好,只是身上的伤一直乱跳着疼,现在蹭着衣服,就愈发觉得难受了。有时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阿宝,你可听说过古往今来,有像我这般没有体面的储君?”阿宝并不去接他的话,偏头看了看,道:“头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再忍忍,好在现下已经极冷了,不会生出炎疮来便好得快了。”定权嘲笑她道:“真可谓久病成良医,倒叫你也有教训说嘴的机会了。”阿宝面色一沉,道:“妾并不爱去想这些事情的,殿下既不愿听,妾倒还乐得不说。”定权望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佯怒道:“放肆,好大的胆子,你就欺我如今伤病缠身,整治不了你么?”阿宝却无心和他调笑,沉默了半日叹气道:“妾哪有那个胆量,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两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话罢了。”定权一愣,伸手端起她下颌道:“孤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阿宝略略偏了偏头,却没有躲得开定权的掌握,只得道:“妾是瞧着殿下颜色和悦,胡乱猜测的,若是猜错了,是妾没有眼力。”定权细细打量了她半晌,见她的目光回避向一侧,微微叹息道:“阿宝,你终是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何必又定要跟了过来?”阿宝将头挣了出来,捧起定权右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之上,轻轻问道:“殿下,它可是在跳么?”定权点了点头,道:“不错。”阿宝低头爱惜的抚了抚那只手,笑道:“今日殿下起得这般早,又叫我等着看,我想,要等的不出是陛下的圣旨而已。殿下若是冤屈得雪,重入庙堂,想必心内还不至于不豫,妾就是说两三句轻狂的话语,殿下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这样的实话我说出了口来,殿下心里又会怎么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并不敢去揣测。”      定权慢慢抽回了手,笑道:“这样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你们一个个都太过聪明了,孤这是害怕呀。”阿宝抬头问道:“真的么?”定权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揽至了胸前。阿宝静静伏身在他怀内,听着他的匀净心跳,与那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在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之内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了极处,欢喜随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万法皆出自然,何需苦求真伪?      当王慎领着宣旨的内使进来时,正一头撞上了这尴尬情形,躲闪不及,只得转头道:“殿下,敕使传旨来了。”定权并不以为诩,不过慢慢放开了手。阿宝抬起头来,亦不回避,默默托着定权臂膊,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势跪在了他身旁,那敕使略略咳嗽了一声,道:“陛下的口敕,请殿下前往垂拱殿参加朝会。”定权难以叩下头去,艰难俯身示意道:“臣遵旨。”那敕使满脸堆笑前来,和阿宝一道将他扶起,道:“殿下请吧。”定权皱了皱眉,问道:“孤穿什么衣服过去?”敕使被他问得愣住了,想了半日道:“陛下并没吩咐,想来殿下这般过去就好。”定权略略笑了笑,走回塌前坐下,又将袍摆细细在膝上搭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处分我?”那敕使陪笑道:“殿下这是在讲笑了。”定权皱眉道:“本宫并没有和使君说笑,使君但言一句有还是没有?”那敕使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恭谨答道:“回殿下,陛下没有这样的旨意。”定权道:“既没有这样的旨意,本宫怎可穿着一身布衣上国家明堂?请使君回禀陛下,就说臣乱头粗服,不敢亵渎国体朝仪,再生罪愆。”听了这话,不单那敕使,连王慎亦急了,劝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延祚宫内,这一来一去的取回了,至少大半个时辰。陛下还在朝上等着,百官亦皆恭候着殿下,还请殿下勿拘常礼,速速移驾。”      定权含笑道:“王常侍,本宫并非是要讲究穿戴,而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本宫便还是太子,就这么光头赤足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遑陛下?还是劳烦这位使君去回禀一声吧,就说本宫换过了衣服,不敢稍作耽搁,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头来,方想再开口,忽见太子脸上的神情,并不似是在赌气玩笑,忽而心中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脚道:“请殿下稍待,臣这便叫人去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虽则这宗正寺和垂拱殿隔得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在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这般悦耳动听。      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是等来了太子。在有司一声“皇太子入殿”的提引下,众人的目光皆毫不避忌的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太子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远游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玉带。一张清俊的面孔虽还有些苍白,却是波澜不兴,脚下的步履也是沉稳端方之极,仿佛他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计要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身上的伤口因为大幅的牵动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那层层锦缎掩盖下的一身伤痕,无人知道太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痛哭失声,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然而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绣公服。那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在他白皙的耳垂边摇动,革带鎏金的挞尾折耀起了点点微茫华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镣,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臣萧定权叩见陛下。”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的打量他,此刻见他端端正正,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锦瑟华年   皇帝目视着太子立起身来,恭谨的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若不是那惨白的脸色在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到了现世檀郎已经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不是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模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间消逝得毫无踪影。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爱卿,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忙应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这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念了一遍。      他的声音落下,一片潮红却慢慢从太子的颧上涌了上来。皇帝看他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立在阶下半日不语,满朝亦是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自怀据了一番心思,只待皇帝或是太子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太子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回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却又在顷刻间静默了下来。皇帝心底里冷笑一声,问道:“列位臣躬,太子说的话,你们可听得明白?”众臣见皇帝当众又给太子难堪,愈发不解他心中所思,一时也瞧不见太子面上神情,只觉夹板气难受,一个个索性低了头,两眼平望着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回了定权的身上,笑道:“太子的微言大义,看来是无人能够体会了,那就只能有劳太子再阐述一番,列位臣躬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这话说出口,定权似乎并不觉难堪,默默抬起头来,答道:“前月廿七,陛下圣谕斥责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当是时,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作分辨。君父体察之明,虽毫厘纤微,如视辐轮丘山,臣做下亏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脱天心洞鉴?      臣所愧悔无极之事,莫过于疏修德性,复又亲近佞小,听信谣谗,窃恐臣母已殇,陛下憎臣鄙陋,欲有废立之意。素日怀据此念,或有与朝臣笔墨往来,私语泄愤,妄言悖论之举。是日张逆据此诬指臣,臣竟私疑做君父授意,非但不据实奏报陛下,反当着天下之面做下拔簪掼缨,恶言犯上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昏昧狂悖至此,犹不知已失仰庇于君父圣断,反正中于肖小下怀。      陛下圣明仁慈,非但不以大逆罪臣,反谕令时时呵护,处处恩佑。臣居宗正寺内,便已知身戴重罪,李案虽不实,亦无可恕之理。不想今日殿上陛下又令三司道明事情委曲,对臣保全厚爱之情,无以复加。陛下天恩如三春白日,臣之私心却似阶下苔菌。为臣为子,臣皆再无面目可对君父;诛言诛心,臣所犯都是不赦之罪。今日叩报于君父天下面前,只求陛下重治臣不敬不孝之罪,以为天下为臣为子者戒。”      定权说这话时,早已是满面泪迹,到了最后,竟至于声噎气堵,虽极力压住了饮泣之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伏地不能开口,众人也只能见他肩头耸动而已。      皇帝的嘴角暗暗抽动了一下,却忽然又觉得疲惫之至,太子顺腮而下的泪水,汇到了下颌上,他看得清楚,也不得不认承,这样一副好皮相,真的当众落起泪来,亦不知几人会暗里动容。但他不解的是,如果那眼泪,既无关乎欢喜,也无关乎悲哀,无关感奋也无关惊惧,那么它究竟是缘何而来?从那黝黑眼眸中淌出的泪水,却与那眼眸的主人没有半分瓜葛,就这么缘着那下颌的弧线,悄然跌落到了少年的衣袖上,然后不知所踪,难道真的只是跟天雨一样?      皇帝站起了身来,淡淡道:“本朝没有诛心之罪,你只要自己说得明白就好。”说罢竟拂袖而去。有司呆了半日,直看着皇帝进了后殿,陈谨也跟了上去,这才回过神来,忙暗暗擦了把汗唱了一声“退朝。”      定权慢慢站立起身,脸上泪痕宛然,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似不经意的扫视了众人一眼,那目光最终落在了本该属于武德侯的位置,东面与之相对素日便该站着两位亲王。只是今天,全都空缺着。      太子就立在殿中,他不走,无人敢走。站在文臣首位的中书令何道然终于微微挪了挪身子,低声唤了一声:“殿下。”他肯牵头,余下的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躬身行礼道:“殿下!”      定权并不还礼作答,亦不看人,点了点头,提脚转身走出了垂拱殿。众人这才不约而同暗暗舒了一口气,悄无声息也跟了出去。王慎仍是候在殿外,见散朝定权出来,忙追上问道:“殿下?”定权瞥了他一眼,道:“回去吧。”王慎问道:“回哪边去?延祚宫还是西苑?”定权微微笑道:“回宗正寺去。”王慎大惊道:“这又是为何?”定权已先下了御阶,边走边道:“朝上陛下并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去?”王慎极力打量了他一眼,实在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何意,只得跟着他一道去了。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了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朱缘却偷偷跟上了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朱缘又问道:“邢大人,那张大人现下……”大理寺卿板着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还是少打听得好。大人只安心升你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去为大人致贺,不好么?”朱缘一笑道:“邢大人这话,下官就不明白了。”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本官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说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如何?”说着伸出两指悄悄一比,朱缘不妨他问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早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过来,便也各自走开。      皇帝回到了内殿,坐了半晌,方问陈谨道:“他们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色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到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陛下并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点了点头,道:“你去传旨,叫他过来。”陈谨虽不敢忤逆,却也迟疑了一下,虽只是片刻,皇帝已是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道:“臣这就去。”皇帝狐疑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有什么事得罪太子了?”陈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臣死罪,中秋晚上,臣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便雷霆震怒,骂……骂了臣。此事陛下要为臣作主,臣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看他的样子,嫌憎地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堵朕的耳朵,你快滚吧。”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再入殿的时候,已经又换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了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的脸。定权不敢与皇帝对视,终是又将头微微垂了下去。皇帝无声一笑,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答道:“臣知道。”皇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果真是长大了,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他手上气力极大,又正压在定权一道鞭伤上,定权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陛下,臣只是怕失了体统,再惹得陛下生气。”皇帝用手搬起他的下颌,看着他仍是肿胀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怎会失了体统?今日早朝的那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得体?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只觉背上伤口又被他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做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这才回过神来,叩首道:“臣谢陛下。”皇帝的眼中已是闪过了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吧,朕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散话。事情既然已经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也带上你那个什么侧妃,一并去吧。”定权低声答道:“臣叩谢陛下隆恩。”皇帝点头道:“去吧,今日是廿四,朕想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日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身子,朕这边也不必你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定权心知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长州之前,不再给自己一派的朝臣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至于奏呈大可留中不发,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上还是陡然一惊,只得又俯首道:“陛下爱惜,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臣万万承当不起。”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莫不成朕以后在你面前说话,还要字斟句酌不成?”定权轻轻咬牙,低头道:“臣知罪。”皇帝挥手道:“去吧。”      望着太子远去,皇帝方问道:“你过去传旨的时候,太子正在做什么?”陈谨想了片刻道:“臣并没有看得真切,恍似那个顾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来。”皇帝冷哼道:“你还没有看得真切?”陈谨忙低头道:“臣确实没有。”      因为皇帝有了口敕,定权从清远殿出来,便径回了延祚宫。细细回想皇帝方才的话,知道他心中虽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恼火,于情理上却也摘指不出大的错漏来。——如是便好,毕竟本朝终究是没有诛意之罪的。定权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伸手开了案上屉斗,想去取镗纸用的金刀,一手却摸到一件荷包样的东西,定睛看时,却不由愣住了。那是今年自己送给阿宝的端五符袋,她出府去找许昌平之前,连着衣物又一起送进了宫来,自己当时随手就扔在了这里,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后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符袋束口的五色丝线仍旧鲜明夺目,毕竟不是用朱笔,风烟二字的墨色却微微有些陈旧了。这驱灾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来,却真如一股风,一阵烟一般,射得双目隐隐发酸。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我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采,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那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情?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垂楚在身,一样会疼痛;没有孤灯的暗夜,一样会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我,亦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会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奈你如何。      拖了这么久,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最简单的那个办法其实他心中一直都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卢先生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她当时其实是不该跟来的,宫墙外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莺声鹤唳,雪满群山;这片他无缘亲近的壮丽江山,她本可以亲眼目睹,如果那样,他不知道自己会有多么羡慕。   定权走到窗前,送目东去,那里看不见延祚宫,这里一样也看不见宗正寺,但是就在这宫墙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或许还在等着他回去。定权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符袋,食指一时突突跳着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颗心一般。      一个内侍忽然趋入向他报道:“殿下,王常侍来了。”定权收回了目光,道:“叫他进来。”王慎随后便至,行礼后又斥退了左右,低声向他报道:“殿下,顾将军方才托人带话来,让臣转告殿下,张家小娘子自尽了。”定权一时却没有听明白,皱眉问道:“什么张娘子?”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大人的女公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定权愣了半晌,一手慢慢的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新裱上的厚重绵纸便悄然而破。定权望着那破漏之处,呆呆问道:“怎么回事?”王慎低声道:“臣亦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便从张府中抄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女公子的。”定权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王慎也只答了一句:“是。”定权道:“你去吧,告诉顾将军,就说孤已经明白了。把孤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定权讶异望了他一眼,问道:“将军说什么了没有?”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英明。”定权轻轻一笑,道:“去吧。”      王慎方要转身出去,忽又闻定权问道:“张陆正的女公子今年芳龄几许,你可知晓?”王慎一愣,答道:“听说是十五岁。”定权转过了头去,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王慎等了半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定权一人在殿内呆立了半晌,方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一概都免了。”新进来的内侍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上前道:“臣有罪,殿下的令旨并没有听清。”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叫他将顾娘子送到我这里来。”那内侍答应着要出去,又闻定权道:“你见了顾娘子,跟她说,叫她不必收拾孤的衣服和书,都甩在那里就是了。”      吴庞德得了太子的命令,自然立刻忙前跑后,亲自安排好了舆轿,吩咐将阿宝好生送到了东宫。阿宝是头一遭到这延祚宫,被内侍引领着进了定权的寝殿,只见他已经重新敷好了药,侧卧在层层锦茵中,周遭四五个妆金配玉的宫人,或捧茶,或奉水,或为他揉捏小腿;又有四五个身着锦缎的内臣,正恭谨侍立待命。见她进来,皆起身见礼道:“奴婢等给顾娘子请安。”   离御炉日尚有六七日,殿中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放置着鎏金炭盆,一室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加南香气,这本是太子最喜爱的沉香品,西府中亦是常用,只是在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味道,或许是因为甘冽药气夹杂在了其间。      阿宝忽而只觉浑身都起了些不自在,只是点了点头回意。定权的声音仿佛是极远处传过来的,带一丝慵懒,也有一丝暗哑:“请顾娘子上来吧,你们都下去。”十余个宫人一齐敛裾行礼,依次退出,连半分声响也没有发出。阿宝迟疑走上前去,唤道:“殿下。”定权懒洋洋笑了一声,微微侧了侧头,示意道:“你坐吧。”      他的榻上三面具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江山图画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的帷幄,用朱红色流苏虚束,半垂在两侧。榻上张铺的茵褥,皆是极品吴绫,因为只是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了一旁。定权此时只穿着一身玉带白色的中衣,衣上的丝光便如水波一般,顺着他修长的身体流淌下来。虽然只是一恍惚,这不堪的繁华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目。      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定权笑问道:“怎么了?”阿宝低声答道:“妾尚未更衣。”定权也不再强求,问道:“如何,站在这里再想宗正寺,可是觉得恍如隔世?”阿宝轻轻颔首,道:“是。”定权也叹了口气,良久方道:“阿宝,你今年是十六岁?”阿宝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答道:“是,到了腊月间,便满十七了。”定权点头道:“你再靠过来些。”阿宝依言凑了上去,在他的榻前半跪了下来,定权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触在手中,是任何锦绣都无法相比的柔滑。定权不由感叹道:“像这般的好年纪。”阿宝扑哧一笑,道:“殿下便是千岁,也不必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定权微微一哂,道:“我这也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这绿鬓红颜终会变做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慢慢地僵在了他的手指下,许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何以到了你这里,就不一样了?”阿宝迟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她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笑道:“因为我知道,我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说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其实就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眼睛,在枕边小巧的翠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支大红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襆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饮尽了皇帝赐下的御酒。在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穿红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真心叹服;楼头的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为了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这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独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般的好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张姑娘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也相差无多吧。只是不知这笔罪过,到头来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那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还给了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它托到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止遏。定权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已经给了你的,如今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当你的顾孺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皆还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躯,头发乌得发绿,肌肤就像新鲜的苔纸。这本是鬼神都可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讲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十年树木   靖宁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是暂停了一次。然而两日后秘书台接着传谕省部,道圣躬违和,三十日的常参却又取消了。闻道皇帝陛下在晏安宫中静养,偏偏太子奉旨离开了宗正寺,驾返东宫后,也大病了一场,终日卧床。照着廿四日常朝上三司的审结奏报,齐王已是身犯大逆之罪,可是数日已过,除了府门口多站了几个禁军的将官,并未见皇帝下旨处分;连带着犯官张陆正,也是好生生的坐在刑部大牢中,不过是叫人严加看守而已。      一时之间,三省六部京中上下皆是一番难言的诡秘沉寂,谁也不愿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稳局面。只有御史台几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或道张陆正突然翻供绝不合常理,如此结案疑处甚多。或道既是三司审定,陛下宜早日召部议处,以安天下之心。只是无论是替齐王喊冤,还是为太子出头,所有的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如泥塘,连半分回声都没有听到。如是一来,明眼人皆已看清,皇帝陛下定是在等候着什么消息。那消息将会如夏日傍晚的惊雷,破坏这一片没有蝉嘶没有鸟鸣的混沌天地,带来耀睛夺目的电光,带来振聋发聩的巨响,也带来一场惊天暴雨。那消息究竟为何?众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往北面看,便是长州,皇帝陛下在廿二日向那里派出了敕使。      十月朔当日,尚未交辰时,东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风穿过檐角廊道,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殿外点点宫灯的火苗却不为所动,就似仍在未央长夜中一般,在笼罩内安静执着的跳跃。太子此时却早已经穿戴整齐,恭立在了晏安宫外。执守的内臣轻轻开了殿门,向他摇了摇头道:“殿下,陛下还未醒呢。”定权笑道:“不妨事,我便在此处等候。”那内臣想了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请到侧殿中来,外头这天寒地冻的,要叫陛下知道了,定会怪罪臣等失职失守。”定权微微笑道:“不必了,休要惊扰到了陛下。”那内臣悄悄叹了口气,只得折身返回了殿内。      今日又是陈谨当值,看他进来,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又来了?”那内臣道:“是。”陈谨只是点了点头,那内臣见他神色和气,便悄声问道:“陈翁,这陛下日日都说不见,连我这当臣下的,面上都觉得过不去,殿下却还要日日过来。”陈谨哼道:“你这脸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那内臣尴尬一笑道:“我只是看外头冷,殿下这一站又是一二个时辰。这下次再传话,能不能换个人出去……”陈谨瞪了他一眼,问道:“连太子殿下的金面你都不想见了,是不是想到内殿去侍奉陛下啊?”那内臣连忙跪倒连声道:“臣不敢。”陈谨喝道:“滚!”看着那臣连滚带爬的去了,兀自半晌才冷笑了一声,自语道:“你自己定要讨这个没趣,我也没有办法。”      待到东方渐白,皇帝终于醒了,陈谨扶他起身,笑问道:“陛下歇的可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才又道:“殿下一早就过来请安了。”皇帝点头道:“知道了,叫他回去吧。”陈谨一面帮他穿鞋,一面赔笑道:“殿下卯时二刻就到了,连侧殿都不肯进,就在外头站了半日。”皇帝道:“你想说什么?”陈谨笑道:“臣就是多两句嘴,把外头的事说给陛下听听。”皇帝披衣站起身来,道:“朕早就说过,叫他好好养着病,这几日就不必过来了。你出去问问他,这话他听不明白吗?还是说,他无事可做,就又想得多了,以为朕故意说在说反话?”      陈谨连忙跪倒回道:“陛下,这话臣绝不敢再说了,连着上回的事情,臣可就真是死罪了。”皇帝掩去了一个呵欠,道:“你不必隔三差五的在朕跟前说这些混帐话,太子果真就跟你有泼天的仇?还是谁叫了你这么说的?”陈谨不由面色惨白,连连叩首道:“陛下圣明,臣实在是胆小,不敢再惹殿下生气了。还求陛□恤开恩,另派个人去传旨吧。”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害怕,朕还在,他不敢先拿了你怎么样。若是你担心朕万岁之后的事,不妨就跟王慎学学,让太子也能叫你一声阿公,不就成了?”说罢哈哈一笑,拂袖而去。一旁的小内侍见陈谨久跪不起,以为他是吓呆了,赶忙上去相扶。一错目,忽见陈谨面上神情诡异,倒似含笑一般,竟生生打了个寒噤。陈谨瞥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那小黄门笑道:“有些内急,陈翁莫怪。”陈谨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吧,出去跟殿下说,陛下让殿下回去。”      定权得了旨意,也并未多说话,只道:“请替我上奏陛下,臣恭请陛下万寿金安。”说罢跪倒朝殿中行礼,东宫的内侍这才扶他起来,转身慢慢去了。      待到乘上舆轿,返回延祚宫,定权用过了早膳,忽而想起一事,转头吩咐身边宫人道:“你去看看顾娘子起了么?叫她到暖阁中来。”那宫人应声而去。片刻之后,阿宝便随她进了暖阁。见定权展手立在阁中,两个宫人正在为他更衣,敛裾行礼道:“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含笑问点头道:“这几日还住得惯?你那边今日才拢炭盆,前两日夜里风大,可觉得冷了?”阿宝笑道:“不冷的。”定权摆了摆手,令那两个宫人退出。阿宝笑着走上前,将他两手按了下来,嗔道:“只顾搭着个虚架子,不知道疼么?”一面帮他穿好了夹袍,定权皱眉笑道:“你倒是轻些,若是方才那两个人手脚也是这样,我早就叫人拖下去打了,你如今真是……”阿宝扬头笑道:“真是怎么?”定权笑道:“真是恃宠生骄了,孤得好好想想怎么再找个由头给你点颜色看看,否则连家都齐不了,日后怎么治国平天下。”      他本是信口调笑的话语,阿宝的双颊却一瞬间红得旖旎,衬托得眉心双颊的翠色花钿越发明艳醒目。阁内本就一暖如春,定权略一恍惚,竟觉春花已绽,帘外便有燕声啾鸣,莺语呢喃,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道:“万红丛中一点碧,动人□不须多。”阿宝不语,帮他围好了玉带,掉过头便走。定权好笑道:“站住!回来。”见她不动,只得自己走了两步上去,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就这两句话,你便听不得了,日后怎么做夫妻?”阿宝见他仍没有正经言语,头也不曾回,提脚刚要去,便已经跌入了定权怀中。阿宝慢慢抬起头来,但见他眼角含笑,眉目舒展,与平素的模样全然不同,年少风流到了极致,竟无一语再可形容。一时间一颗心怦然而动,声音竟大得吓人。她别的都顾不得了,只是怕他也听见,忙挣扎了两下,却觉得浑身都已经酸软了。定权低下头看她,她时常会脸红,那副模样不能说不是可怜可笑又可爱。只是此刻却是不寻常到了极点,连那眼皮上都跟涂了一层胭脂一般。一双清澄眸子,也亮得如两汪春水,风过时被吹皱了,春阳投在那波澜上,一闪一耀,跃动的竟全都是睦睦情意。这大约是做不了假的罢?他却忽然间愣住了,呆呆的放开了双手。      二人尴尬对立了半晌,定权方清了清嗓子道:“叫你过来,是想带你去个地方。”说罢转身便走,良久阿宝才默默跟了上去。出得殿来,几个内侍忙迎了过来,定权摆手道:“孤到后面走走,不必人跟着。”一面又对一宫人道:“去给顾娘子取件斗篷来,送到太子林那边去。”      阿宝自觉脸上仍是火烫,叫殿外冷风一激,走出许久才渐渐凉了下来,这才敢开口问道:“什么是太子林?”虽已私底里清了半日喉咙,此时这话出口,却仍是隐隐带着一线走调,又觉得脖颈中热得难堪,心中也不由暗暗懊恼。定权却似并未在意,只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二人一先一后,一路行去,越过穿殿,到了延祚宫后殿最北面的空场上。别处地面皆铺青石,唯有此处却用白玉阑干围出一大片裸土,其中散植着六七株侧柏,最大的已经参天,小的方不过十数年的树龄,一手可抱。时已隆冬,宫中别处的草木早已摇落殆尽,唯有此处,倒还剩得一片黯淡绿色。定权从那围阑开口处走了进去,伸手抚了抚那棵小树灰白色的树皮,向阿宝笑道:“这就是我种的。”      阿宝走上了前去,好奇问道:“便是这里?”定权点头道:“不错。”阿宝仰头望了望定权的那棵侧柏,但觉亭亭直立,心中只觉它可爱非常,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却又突然缩了回来。定权笑道:“你怕什么?这个又摸不坏的。”阿宝嗯了一声,到底并不再动作。定权望着那颗树道:“本朝自太宗皇帝起,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在这延祚宫内住过的储君,定要到这里来植一棵侧柏,宫里的人私底下就把这里叫做太子林。”见她面露疑色,又笑道:“你已经想到了,是不是?”阿宝扳着指头算道:“若是不算太祖皇帝,加上今上,也应该只有四棵树。”定权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一株稍粗的树道:“这是文宗皇帝的太子,后来因失德被文宗皇帝废为庶人。”又指着其旁一株道:“这是我的大伯恭怀太子,先帝的定显七年因病薨逝的。这棵和我那棵差不多大,就是陛下,他只比我早种了几年。”      阿宝轻声唤道:“殿下。”定权笑道:“历朝历代,太子都比皇帝要多,这是一定的事。只不知道我的那棵树,日后会不会也成了多余?”阿宝偏头望着边上那棵最小的侧柏,默默走到他身边,只觉两手颤个不住,思想了半日,终于咬牙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定权讶异看了她一眼,却也并没有挣开。两只手皆是冰冷异常,只是此刻,却连对方指上每一个微小的颤抖都能够清楚地觉察到。      静默良久,定权终于开口道:“今天清早,我去给陛下请安,陛下还是不肯见我。我站在晏安宫外头,又饿又冷,风刮得浑身生疼,手脚全都木了,还要听那些幺么小人在暗中指指点点,忍不下去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掉头就走。我心里明白,陛下是不会见我的,可是到了晚上,我还是要去。”阿宝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攥紧了那只手。定权笑道:“他们想让孤像这棵树一样,在角落里慢慢死掉,孤是绝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的。阿宝,你不是想看白鹤么?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草也长出来了,咱们就到南山上去。那时候站在山顶上,就可以看见万里江山,美得跟画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还要去趟长州。”他虽说是在和阿宝说话,却更像是自语,到了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但是那双眸子,却在这黯淡冬日,陡然亮了起来,灼灼的就像燃烧的两簇小小火苗一般。阿宝几欲落泪,只答了一句:“好。”      送衣的宫人早已站在了远处,只是犹豫良久,不敢上前。如此遥遥看去,是一对璧人,正在那里携手而立,喁喁私语。顾孺人得到的宠爱,已是阖宫皆知。      直到初五日的傍晚,太子再去昏省,皇帝仍然不肯相见。但定权刚折返了延祚宫,王慎后脚便跟了上来,向定权传了皇帝的口谕,只道是明日早朝,陛下敕令太子务必参加。定权口称领旨,站起身来,转口便问道:“敕使从长州回来了?顾逢恩已经回了长州?长州安否?顾将军知道了么?”王慎亦素知他思虑机敏,只是如这般四句问话皆切中关要,到底还是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回道:“昨晚就已经回来了,和陛下在晏安宫中说了小半个时辰。小顾将军已于廿九日到了,直到廿九日止,安然无事。”定权略一思忖,又问:“那顾将军那里呢?他可曾知晓?”王慎叹气道:“殿下休提此事,今日陛下收到了中书省报上来的奏呈,就是殿下站在殿外的那时候,陛下还正在做雷霆之怒。”定权忙问道:“什么奏章?”王慎叹气道:“还能有什么?一日之内四百六十八份,皆是要求严惩齐王和张陆正的。至于顾将军清不清楚,老奴还真不好说了。”定权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望着王慎出去,却终又是叹了口气。      王慎回到晏安宫复了旨,皇帝只问道:“太子可说什么了?”王慎答道:“殿下就是接了旨,然后问了一句,敕使是不是回来了。”皇帝笑道:“他没有问别的?没有问他舅舅知道了么?”王慎忙道:“没有,殿下听说敕使已回,只说了句,如是便好。就再没有别的话了。”皇帝亦不再问,只是笑了一声。不过瞬间,王慎徒然却觉这对父子,有时竟相似得叫人毛骨悚然。      次日的朝会,因是从延祚宫出席,定权倒是比往日偃起了一刻。卯时末刻到了垂拱殿,见文武官员早已分班站定,见他进来,却一齐行礼道:“臣等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定权点头回意,便径自走到了殿中的东首。皇帝依旧是辰时到的,众臣见礼后方站起身来,一一出列,或婉和,或激烈,或引经据典,或危言直谏。所为的,亦不过是要求正君纲,明臣纪,请求皇帝早日严惩两个乱臣贼子。说到激烈处,竟有皇帝若是不肯纳谏,便要将这条性命兑在金殿上的意思。定权细细辨认,见这些人中或有与自己亲厚的,或有平素根本不曾相交的,或有相传与二王暗通款曲的。一时之间,亦分不清他们到底所求为何,偷眼觑看皇帝,却见他只是神色如常,高高危坐于上。      众臣如是直闹了一二个时辰,皇帝见再无人说话,才吩咐王慎道:“宣旨吧。”众人一时皆秉住了呼吸,那圣旨却不过只有寥寥数语:齐王欺嫡配适,朕躬难辞其咎,阴自省察,知为上下尊卑份位未正之故。兹剥夺齐王亲王爵,降郡王,着即日去京之藩。太子恭谨仁孝,朕心甚慰。案中前吏部尚书张陆正之处置,今全权交由太子办理,着三司用心辅弼。钦此。      定权默默听完,心内只是冷冷一晒。万言不及一杯水,父亲对于他自己这位二哥的处置,说到底还是轻到了极处。此时又在这明发上谕上说出这引咎自责的话语,臣下若是再不依不饶,说得难听些,便有胁迫君上的嫌疑了。故而那钦此念过,虽无一人口称遵旨,却也再无一人出列反驳。他明知此时不该作如是想,但究竟忍不住还是想道:若是这次张陆正真的变了节,那今日自己在这圣谕上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定权慢慢放下了桓圭,虽奋力克制,右手还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便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的舅舅和父亲,一面是疾如风,一面是徐如林;一面侵略如火,一面却不动如山。比起他们来,自己的道行果真还是浅薄得很。      定权终是咬牙跪倒,低声道:“陛下圣明,臣领旨谢恩。”见太子带头,众臣也各抱着一门心思,纷纷低头。      皇帝四下一顾,又道:“一个藩王和一个三品堂官,居然就敢携起手来诬诟储君,真是国朝百年,闻所未闻。近日以来,朕夙夜难安,所虑者何?不过便是为端正国本而已,太子曾经跟朕说过:檗子配适,大都耦国,这都是动乱本源。太子居宫外,本是当时权宜之举。不想如是一来,春坊不在侧,詹府如虚设,佞臣小人,趁虚而入,调唆妄语,离间天家骨肉。储君如不是心生忧惧,又怎会有这次的祸事?”      定权听到这里,已经暗觉不妙,果然听得皇帝接着说道:“朕想,东宫还是移回延祚宫来。从即日起,东宫所属,上下官员,朕要亲自一一筛选审查,绝不使太子身边,再存半个佞幸之徒。太子乃天下本,朕正本清源,即从此事开始。太子,你以为如何?”      李案已完结,移宫是迟早的事情,也是预料中的事,定权只是未曾想到,此事居然在朝上提起,并且如此突然,连忙跪倒道:“陛下,臣谢陛下隆恩,只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有什么话说?”言语甚是和气,定权却已出了一身寒浸浸的冷汗。沉默良久,心知于情于理,此事都再无可回环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谢恩道:“臣遵旨。”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道:“今日朝会便到此处吧,朝下赐宴,众卿各自去领。”      定权悻悻回到了东宫,呆坐半晌,终是又站起身来,绕殿走了一遭。一宫一室虽不陌生,触目所及,却没有半张熟识面孔。思想起今后,且不说交通事,便是日日的晨昏定省,已是叫人郁闷难言。踱了半日,终是问道:“王常侍呢?”一个内侍去了半日,回来向他复道:“王常侍正在陛下身边服侍,一时过不来。”定权点头道:“你去看着,一得了空,就叫他来东宫见我。”见那内臣答应着去了,才想起如今身边已经连个亲厚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到底无法可想,还是信步走到了阿宝在配殿的居处。进得屋来,见她也不过是穷极无聊,坐而发呆,随口说道:“你便是念念书,也比这么坐着强。”话已出口,才想起已不是在西苑,阿宝这里并没有书,又道:“我叫人送些过来。”随意打量了一下寝宫内的摆设,问道:“此处可还住的惯?孤过来的时候,看着东面还有几处朝阳的阁子,你要想换,就换过去。”阿宝点头道:“这里便已经很好了。”定权倚在她的榻上,又觉后背还是生疼,便将双手背枕在了脑后。到底还是不适,干脆将一条腿也提到了榻上,这才望她笑道:“你可先挑好了,等到那几位都搬进来了,你再跟孤说,孤可就不管这事了。”阿宝笑问道:“她们来做什么?”定权笑道:“怎么?许你来还不许她们也来,看不出你的醋性还挺大”阿宝嗔道:“殿下!”定权叹了口气,正色道:“陛下让我搬回这里,良娣她们自然也要跟过来。阿宝,你说这里好还是西府里好?”阿宝思想了片刻,道:“妾在哪边,都是一样的。”定权笑道:“如何能够一样?进了这里,红拂再想夜奔,可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阿宝面上略略变了颜色,半晌才回神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君无戏言,殿下不记得了么?”她这般轻怒薄嗔,定权却并不生气,只是随口笑道:“孤并不是那个意思,孤只是想说,李靖日后出了事,还是要有劳红拂相救。”      阿宝方欲答话,忽闻一个宫人入阁报道:“殿下,王常侍已经过来了。”定权连忙起身,道:“孤这就去。”阿宝未及起身相送,他已匆匆离去。阿宝走到窗前,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王慎亦甚是着急,见了定权也不及行礼,问道:“殿下可是要问移宫的事?这个臣也是早朝上才知道的。”定权点头道:“这桩事既然不能转圜,不如索性休提。我是问另一桩事,张陆正现下可是在刑部?”王慎点头道:“是,张大人和两个公子都在。”定权道:“孤无论如何要去见他一面,请阿公安排妥当。”王慎跺脚急道:“殿下,这可是什么时候?殿下就千万别再裹乱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臣等去办就是了。”定权淡淡一笑,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孤要亲见他一面,你们谁也代替不了。”    ☆、百岁有涯   风停了,人也定了,当整个延祚宫内外一片沉寂时,便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春雨。顾孺人放下了手中书册,起身慢慢走到了几前,伸出一只手掌来轻轻封住了更漏的漏嘴,转首望向窗外。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那壶中木箭也已经指过了亥时。她移开了手掌,那聚堵在指尖的光阴之水又开始重新下坠,冰凉的,沉重的,淌过指缝,滴落到铜盘上,积成一汪小小水潭,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漾着深渊才会有的青黑色光泽。      阿宝抽回了手,随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渍,转身走入了内室,在妆台前坐了下来。两旁的宫人要上前来服侍,她却只是轻声吩咐道:“不必了。”看着她们都退了出去,这才一个人慢慢卸了簪珥,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放到了肩上。坐着发了片刻的呆,方欲起身就寝,忽见眉间颊上数枚花形金钿仍未摘除,待要举手,却又滞纳在了半路。这本是他最喜欢看的东西,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样的明白,就像隔岸观火一样。      清晨起身,当对着铜镜细细贴上这小小花黄的时候,究竟是在想起了什么,才会莫名的喜悦?日里频频向窗外顾盼,又究竟是在盼着什么,书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团?傍晚的时候风停了,这颗心缘何也随着那天色空了下来,暗了下来?如果闭起了双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边。他言笑晏晏,嘴角弯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线;他忽然又不笑了,眉间有了一道直立的皱痕。而睁开了眼,却又似隔了几世人生,他不过是轮回转世后剩得的一个模糊影子,他长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脾气好不好,竟然半分也记不真切了,这世上却真的还有这么一个人么?街市的午后,西苑的黄昏,宗正寺的暗夜,他不来时,这些就只是她自己支离的幻梦;他来了,站在眼前,它们才会蓦的新鲜起来。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原来这便是室迩人遐的煎熬,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原来事到如今,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不单想活下去,还想看到他,想给他暖手,想陪他说话,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鹤翔青天。因为有了这些妄念,所以惊怕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怕他生气,怕他难过,怕真的看不到乌发成霜的那一日,怕自己想要的更多。      铜镜中的少女对着她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的嘲讽之意像锥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连那虚无之人都清楚,这世上最荒唐的奢念也莫过于此了。神佛虽慈悲无边,若是得知,只怕也会掩口胡卢,嗤之以鼻。      阿宝伸出了手去,掩住了镜中人嘲笑的嘴脸,默默低下了头去。良久忽闻身后有人唤道:“顾娘子?”阿宝登时惊觉过来,回头只见是一个面生的年少内臣,不知是几时进来的。阿宝放下了手,狐疑问道:“你何人,有何事?”小内臣微笑道:“臣长安,是太子殿下的近侍。——殿下遣臣过来看看娘子。”阿宝未及细想,心中竟已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喜乐,微微笑道:“殿下怎么说?”长安笑道:“无事。殿下只是向娘子请安,顺带让臣上奏娘子得知,娘子的家人,一切安好。”阿宝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他良久,方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长安笑道:“殿下知道娘子心思谨慎,特地叫臣带了封信过来,请娘子金目御览。”说罢从袖管中抽出了一封用函套封好的书信,当她面揭开封泥,交到了阿宝手中。阿宝迟疑接过,抖着手三四次才打开了封套,展信一看,其上只有数字:小王楷恭请东宫侧妃顾氏金安。一笔,果真是赵王的手书,后面加了私印,并非用朱,却是用墨,就如事前约定好的一样。      长安默默看一眼阿宝,笑问道:“娘子可看仔细了?”阿宝半晌方点头道:“是王爷的亲笔。”长安笑着从她手指间将信纸取回,从新封入了函套中。转身走到烛台前,揭下灯罩,连着那函套一同就火,眼看着烧尽了,方回头道:“娘子看清楚了就好。殿下说他素来疏于问安,还请娘子见谅。”阿宝勉强展唇一笑道:“王爷这是折杀妾了。”长安笑道:“娘子的话,臣自然也会转达给殿下。殿下还有一事,想请娘子示下。”阿宝默了半日,低声道:“王爷有何事要吩咐?使君明说便是。”长安道:“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从八月十五到今日,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殿下还未曾全然思想明白。太子殿下可曾跟娘子说过些什么,或者娘子都见过些什么,知道些什么,殿下还要请娘子赐教。”      阿宝的手不可止遏地颤抖了一下,她回转头去望那突突跃动的烛火,因为没了灯罩,亮得刺目锥心。一滴殷红烛泪突然滑了下来,被阻在了烛台上,慢慢凝成了泪冢。她没由来的想起了太子的那双眼睛,亦是两簇灼灼的火苗,略一近前,便烫得人生疼。他的泪水却是冰冷的,可是他冰冷的泪水一样会灼伤人。阿宝终于掉过头,低声道:“那就烦请使君将妾的话回奏给王爷吧。”长安笑道:“这个殿下也嘱咐了,怕是臣脑袋不灵光,口齿也笨拙,倘或是会错了娘子的意,或是说得不清爽,岂不辜负了娘子?还是烦请娘子赐下墨宝,殿下亦是感激不尽。”阿宝心中冷冷一晒,亦不委蛇多言,只道:“殿下的话,妾自当遵从。只是怕东朝一时如果要过来,撞见了岂非大事?”长安笑道:“娘子只管放心便是,太子殿下今晚不在殿内。”阿宝闻言,却是愣住了,忙问道:“殿下去了何处?”长安道:“这臣便不清楚了,还想来请教娘子呢。”阿宝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来研墨吧。”长安忙拖笔铺纸,眼看着阿宝执笔,顷刻便写满了两三页信笺,未及晾干便匆匆封好,嘱咐道:“千万仔细,若是教人抄了出来,是死罪。”      长安将那信函细细收入怀内,道:“这个臣省得。”说着又另摸出了一个小小纸包,交与了阿宝。阿宝隔纸一捻,心中突的一跳,猛抬头咬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长安笑道:“娘子放心,五殿下一向仁孝,怎敢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这是殿下孝敬娘子的,请娘子日常服用。”说罢倒拈起妆台上的一点油金簪,道:“一次挑一个簪头的量,用水送下便可。”阿宝狐疑抬首,道:“我并没有病,这是什么药?”长安仍是带着那抹温吞笑意,慢条斯理道:“五殿下知道太子殿下如今宠爱娘子,只是怕长此以往,日后保不定娘子有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岂不碍事?服了这药,便不必忧心了。”阿宝方明白过来赵王是怕自己将来怀娠异心,淡淡笑道:“王爷想得周全,妾先在此处谢过王爷的厚意。”说罢接下了那药包,收入了妆奁内。长安躬身道:“娘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先告退了。”阿宝隔了半日方点头道:“你去吧。”长安走之前却是下死劲又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右边的蛾眉如蝴蝶的触须一般,轻轻的扬了一下,然后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就如同月下开出的一朵白色昙花。      定权果然如长安所言,此日并不在延祚宫内。王慎虽极力不解缘何太子年纪愈长,行事举止比较起幼时来却愈加古怪。却终究拗不过他,只得趁定权向皇帝请旨,言明要回西府料理各项事宜的当口,打点好了刑部大狱上下一干人等,又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只捡要紧话说,切莫逗留过久,若叫陛下发觉,便是大为不妥云云。定权也脾气甚好,一一应承下来。午时回到西苑,也不来不及听周午一通哭天抢地,从九天神佛谢到列祖列宗的啰嗦,先忙吩咐将先前派出去查探许昌平家世的那个侍臣又叫了出来,嘱咐道:“你这就带几个人再去一趟岳州。我让周总管从西府的库里上支钱给你,多少不拘,但定要去将那人的一家上下寻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起来。然后派个人回来报个信,你便不要回了,守在那里好生照看住了他们,然后等着我的旨意,再做行事。”那侍臣答应了一声,方欲转身退出,便闻定权又问道:“站下,你想好此事要怎么办了么?”那侍臣回道:“岳州的郡守是将军故旧,有了父母官帮手,此事却又有何难?”定权摇头道:“我就是要告诉你,此事万万不可惊动地方官。你们的行迹举动,也万万不能传到顾将军的耳朵里。倘若是办坏了差事,你们也再不必回来见我了,听明白了么?”那侍臣细细琢磨了片刻,方答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定权这才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此事办好,孤去跟兵部说,调你入禁军,先从百户做起吧。”那侍臣赶忙下拜道:“谢殿下!”定权挥手道:“你去安排好人手,把钱领到,今日便上路吧。”      眼看他出去,才又唤过了周午,未待他开口哭诉,便抢先道:“这几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陛下的旨意,我即日便要移宫。良娣她们自然是要去的,她们的事情,你先整顿安排妥当。另有几个平素有用的人,孤想着要把他们调入东宫卫,日后有了事,到底是故人用得安心。”说到此处,略一停顿,方望着窗外道:“至于你,原本便是宫里出来的,孤会向陛下请旨,若陛下恩准,让你接着做延祚宫的内侍总管,那自然是孤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孤担心,延祚宫上下都会换成陛下的人,留不留你,孤却是做不了主了。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再搅和进来了,拿点养老钱,回家去吧。你跟了孤一场,别的什么没得到,总也得叫你有个善终。”      周午被这番话说得半晌没了言语,许久方哭道:“臣本是百无一用之人,怎敢贪恋高位,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端茶送水,才算是臣的善终。”定权淡淡一笑,道:“你也并不是个糊涂人,怎么尽说这些糊涂话。去吧,都去吧,孤歇息片刻,还要再去见一个糊涂人。”      王慎使人同刑部狱官招呼的时候,自然并未说明来人便是太子。然而一干精明人等皆是心知肚明,是以此日戌时,当一顶檐子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从轿上下来一个身披麾衣,头罩风兜,却是衣着寻常的年轻公子时,狱官的嘴上虽不说,行动举止仍是恭谨到了十二分。小心翼翼引着他穿门过户,待到真的进到牢狱深处,又生怕两旁景象,狱中晦气触得他不快。几次欲要开口,见他面色,皆又生生咽了回去。      行走半晌,方来到了关押张陆正的狱门前,定权侧首低声下令道:“把锁打开。”那狱官迟疑道:“大人,没有陛下的旨意,下官是绝不敢开门的。”张陆正听见外面的言语,起身一看,却顿时呆愣住了。定权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对那狱官道:“不开门也罢,那便烦请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人犯。”那狱官仍是摇头道:“大人,此处却没有这样的规矩。大人这并不是奉旨问案,依着哪条朝纲,也断没有能够和犯官独处的道理。也请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并非下官擅权多事,只是若是大人随身夹带了什么违禁的物件,传递给了犯官,惹出差错来,那下官的上司下属,家人老小,都要受到牵累,便是大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说罢向他深深一揖。定权望着这七品小吏,却并没有作怒,只道:“我真是只有几句话,断没有旁的心思,更说不上连累一语,烦请千万行个方便。”那狱官犹疑良久,方道:“若是大人执意如此,却莫怪下官无礼。”定权微微一笑,一手拉开了颔下的衣带,那件麾衣随即跌落在地。定权展开了双手,道:“请吧。”那狱官愣了片刻,低低答了一声:“下官僭越了。”      张陆正扶着一根木栅,慢慢跪下了身去,眼看着那狱官细细查检了太子一身上下,这才躬身道:“请大人长话短说。”待他退了出去,定权转过身来,见张陆正一身桎梏,忙上前两步,隔着狱门托他手道:“孟直快请起来。”见张陆正执意不肯起身,别无他法,只得蹲下身来,方欲开口,忽才发觉不过两月,张陆正一头零乱头发却已尽是灰白之色。他年未及半百,按理并不至于如此,定权却一时如何也回想不出他从前是否亦是这般,不由半晌失语,才闻张陆正道:“殿下来,可是外头有什么事?陛下知否?将军知否?”定权失神笑道:“无事。陛下不知,将军亦不知。”张陆正的面色却阴沉了下来,道:“那便请殿下速速回宫吧,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说罢起身欲走,却被定权一把抓住了手腕。定权亦端正了脸色,直言道:“孟直,陛下已经下旨把你的案子交到了孤的手上。”张陆正微微一愣,低声道:“这个臣也早就料到了。”定权低声道:“孟直,你放心,你的大女公子已适,此事与她无干。你的二公子刚过十五岁,孤会尽力斡旋,如能减等改判充军流徙,孤就叫人送他到长州去,有顾将军的照拂,不能说少吃些苦,也至少给你张家留下一条血胤。”张陆正听到此处,眼中方泪光一闪,却只是说了一句:“臣谢殿下。”定权点头道:“孤对不起你一家,只是如今说这话也已是徒劳。孤此来并无他事,只是想当面谢过孟直。”说罢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整顿了簪缨衣裳,对着张陆正端端正正拱手躬身下拜。张陆正亦不偏避,也只是跪正身子,叩下了头去。      君臣二人俱是良久方直立起身,定权勉强笑道:“孟直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孤勉力而为。”张陆正偏过头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语,欲报于殿下。殿下只当将死之人,言语昏寐,便请折节辱听吧。”定权心下恻然,道:“孟直有话便请直说,孤但无不从。” 因为是关押重犯,此处却是灯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头晕目眩。张陆正望着他光洁面庞,于灯火下熠熠生辉,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心中如斧锯刀割一般疼痛,良久方开口道:“八月节前,那首谣歌方方在京中流传之时,顾将军便派人给臣送来了一封书信。此信并非将军所写,而是殿下的亲笔手书。”定权皱眉问道:“什么?”张陆正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定权叹气道:“不错。原来顾将军并没有烧掉,还携带回了京城来。”张陆正道:“臣看了这封书信,心中欢喜至极。天下有如此贤德储君,是万民福祉。臣能侍奉如此圣主,亦不需此生。”定权低声道:“孟直,你不要再说了。”张陆正道:“臣说这话并非是为了颂圣,而是求殿下纳谏。”定权点头道:“好。”张陆正望着他的脸,正色道:“唯愿殿下为天下苍生计,此后万不可再生此妇人之仁。殿下出身嫡长,天纵英明,怀抱王气,圣君之资,已彰显无疑。只是可惜,却被卢大人生生误了。”定权难以置信,半晌才问道:“孟直何出此言?”张陆正道:“卢世瑜不过一腐儒耳,便算是读遍了圣贤教诲,到头来却只能保全一身名声,不得惠泽天下万民。此臣深不以为然也,窃念先帝以他为储副帝师,便是大大的失策。”      卢世瑜非但是定权的老师,也是张陆正的座主,他几句话里,非但辱及了先师,更是诟詈到了先帝,定权只是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方低声斥道:“孟直!”张陆正慢慢摇首,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若臣此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今日也断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来。殿下欲成就帝王天下事,则四月九月之事,便再不可行。若非四月之事,又焉能生出八月之事?长州那头,算是一时相安,以臣之浅见,只要李明安尚在,只要陛下削兵之意未止,长州城迟早还要大乱。殿下止得住此次,还能够止得住下次么?徒留遗憾,徒留后患而已。殿下心中的抱负,臣也略知一二。臣单想问一句,殿下是要想像卢世瑜那般全一身之名,还是要回报于天下苍生?若是殿下执意要学卢大人,臣无话可说,臣只怕后世修史,无人会知道殿下本心,殿下只能落一个优柔寡断,瞻前畏后的恶名。臣虽不敏,也曾闻天子之孝,异乎庶人。若是殿下心中尚存着我朝天下,祖宗江山,亿兆黎庶,那臣便劝殿下,先舍小节,再成大孝。”      定权的面色已是一白如纸,半晌方开口道:“孟直,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张陆正叹了口气,道:“殿下,臣深知,有些事情,殿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只是如果到头来,这万里江山,落入他手,殿下才真正是辜负了先帝,辜负了孝敬皇后,辜负了卢大人,也辜负了臣躬。。臣今日所出,皆是肺腑之言,还望殿下细细体察。”定权良久方慢慢点头,站起身道:“孤都明白,全都明白。孟直,孤应承你,若真有万里同风的那一日,孤来修史,你张陆正仍旧是正人君子,是孤直忠臣,你张家一门都是。”张陆正两手突然死死抓住了狱门木栅,颤声问道:“此话当真?”这言语原本甚是无礼,二人却皆并未理会,定权回望他道:“是。”两行浊泪从张陆正腮边慢慢滚下,半日方道:“谢殿下。”      定权不忍再看,转身欲走,忽闻张陆正道:“殿下,还有一桩小事,臣觉得有些蹊跷。”定权驻足道:“孟直请讲。”张陆正低声道:“八月廿七朝会前日,齐王来臣的家中,曾用过一张手书,那字迹竟与殿下的金错刀有□分相像,却不知是何人作伪。殿下日后无事,可细细查访,切莫叫宵小之徒钻了空子。”定权只觉此事听来隐隐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没能想的起来,只点头道:“孤知道了,孟直请……”“保重”二字却如何也说不出口,此话便只说了半截,再无下文。      定权垂首呆立了半晌,方举手击了击掌,那狱官闻声出来,亲自帮定权围上了麾衣。定权吩咐道:“走吧。”      那狱官直将定权送至轿旁,一旁侍从连忙打起帘子,定权方欲上轿,忽又驻足回首,问那狱官道:“阁下可知道我是谁?”那狱官笑道:“恕下官眼拙,并未看出大人台阁何处,还请大人示下。”定权略笑了笑,也不再言语,躬身上了轿去。      其时宫门早已下钥,定权却并未得皇帝允许,得以留宿宫外,此刻换过了衣服,也只得吩咐车驾,再折返回宫。一路上悄悄向外张望,见街市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点点明灯随风摆动,摇得人心里一片暖意。晚归的仕子,商贩,妇孺,人人面上俱是一脉平和,已是过了亥时,他们的步履却并不急促,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家居佐近,无论几时归去,都有应门之人。定权倚着檐子的内壁,伸手抚了抚额头,忽然间只是觉得毫无意趣。这普天之下,何以只有他一人,可以回宫,可以回府,却独独不能归家?他自然想起了阿宝,就是这样一个晚上,不知她用什么法子,一个孤身少女,竟然就寻到了许昌平的府上。听说她出西苑时执了一张勘合,几层侍卫居然都看作了自己的手书。当时并未细细询问明白,姑且信过她钩填摩画一说。今夜听张陆正这么一提,却忽觉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他其实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诉自己其实是不愿再疑心她的。他想起了当日的言语:“你只要安生当你的顾孺人,孤保你的平安。”思及此处,定权不由弯了弯嘴唇,冷冷一哂。      因是太子奉旨归宫,宫门终究还是打开了,只是不免又请了圣旨记了档。定权问知皇帝已然睡下,倒是暗暗舒了口气。且不论明日如何,至少今夜不必再多废口舌了。      待回了延祚宫正殿的暖阁,一众宫人忙上前来帮他更了衣。定权自己结系好中衣襟带,吩咐道:“去瞧瞧顾孺人在做什么。”那宫人去了片刻,回来回报道:“殿下,顾娘子已经歇下了。”定权上前两步,翻身倒在了榻上,淡淡道:“那就去把她叫起来,告诉她不必妆饰,即刻就过来。”       ☆、露欺罗纨   当阿宝被唤醒,随着提灯的宫人匆匆穿过延祚宫后殿的游廊时,正下了漫天漫地的霜。半爿上弦月清冷的光辉流下,一错眼,就觉得四处都被泼湿了。那垂兽脊上,瓦当沿上,玉石阑干的雕花上,探生在阶下的衰草叶尖上,都闪烁着一点一点星辰一般的华彩,好像凝在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阿宝不由提了一下长裙,似是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湿了裙摆。      她悄悄向四周张望,眼神机警得如同一只将要踏冰过河的狐狸。在这片寂寂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和两个无声无息的宫人。她们一直在行走,但那衣裙却似不触地,没有脚步声,没有衣料摩挲的悉索声,没有铛环撞击的声音。宫灯和树枝都在摇摆,铁马正在檐角下来回晃动,但是听不见风声。这一片诡秘的寂静中,她自然也听不出坚冰破碎的声音。      这景象她定然是在何处见过的,十六年的人生,必定有过相似的情景,她才会觉得如此的熟悉。她竭力的回想,无奈思想不起。或许这是从前的梦魇,或许此刻仍在梦中。她试着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一阵风过,翻动了阿宝的衣袂,她哆嗦着用手将衣裾又压了下去。这是如此真实的梦境,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寒风如冰冷的利刃一般斜斜切割进肌肤,而身上的丝绸凉得就像秋水一样。梦中那个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懂那手势的意思。这条路是走不尽的,梦境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看不清楚。为何偏偏是今夜梦魇?难道是因为她终于做下了亏心的事情?虽说是暗室密谋,四目之外再无人见,但是盘踞在梁间阁角的鬼神却终究有知,趁着她惊惶害怕,无暇抵抗的时机,乘虚而入,再次布下了这样的魇镇,让她在日落之后也再不得片刻安宁?      阿宝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廊脊上的兽首,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似乎正在露齿狰狞而笑。它们的眸子,也泛着冰冷的白光。在这座伏魔殿里,在她的身前身后,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这样闪闪烁烁的眼睛。      秉灯的宫人回过头来笑道:“顾娘子,当心足下。”阿宝竟生生吓了一跳,半晌方问道:“这是何处?”宫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觉诧异,回答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寝宫。”阿宝自觉一心跳得飞快,竟同恶梦惊醒时无二,没由来的便停下了脚步。那宫人更是讶异,小声问道:“娘子,何事?”阿宝茫然看了她一眼,问道:“是殿下叫我过来的?”她虽在东宫居住没有几日,但是一干人等也皆知她性格温柔敦厚,待下甚为宽和。是故这名宫人一听,竟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娘子想是方才睡糊涂了,这半日都没缓过劲来。若不是殿下宣诏,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敢带着娘子半夜里出来走动么?”阿宝扯动嘴角,勉强笑笑,道:“可不是如此?冬日夜长,也容易睡得魇过去。殿下可是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那宫人笑道:“殿下正在殿中,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我们请娘子过去呢。”阿宝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只是提裙上了玉阶。那宫人不明就里,只道是太子素来宠爱于她,是以她也并不将承恩奉诏的事情太过放在心上,心内不过暗觉艳羡而已。阿宝却悄悄从鬓边摸下了一只短短金花钗,悄悄地掩入了袖中。片刻后再回首一望,天地间却仍是那片叫人绝望的茫茫白色。      还未行至暖阁中,洋洋暖意便又扑面袭来。阿宝方从外面进来,觉得那和暖香风如拳头一般狠狠砸在冰冷的肌肤上,竟击得半边脸都木了。一时头晕眼花,定睛半晌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太子穿着一袭白色中单,半散着头发,赤足踏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便似深渊中攀出的一枝妖异白莲。自家的身上却层层累累,竟似与他隔了两季一般。阿宝悄悄舒了口气,尽力凝神下拜:“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却没有理会她,只是将手肘倚在塌前几案上,伸手摘下了那只狻猊香炉的炉盖,又开了一旁的定窑瓜棱香合,用一只小小竹枓从中取出了一勺如赤棕色药膏模样的香脂。质地浓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犹自丝丝缕缕牵连不清。定权说不出的耐心,静静等着勺沿的脂膏一滴滴自己淌净,方将所取香膏仔细放入了香炉中的云母隔片上。又停了片刻,这才合上了炉盖。直至此时,一股淡薄的白色香烟才从狻猊的口中袅袅吐出。阿宝偏着头看他,太子在写字的时候,读书的时候,点茶的时候,做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神情总是认真到了极处,认真得执拗了,便带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神情。这微微蹙着眉的样子,就像是个寻常的纨绔子弟,除了自己心爱的那点小顽意,世间余下的一切便可不管不顾。阿宝只觉得这副模样又是可笑又是可爱,不由想笑时,一眼瞥到了那炉盖上的金狻猊,却突然又想起了廊下的兽首,止不住一哆嗦,便默默低下了头去。   定权舒了口气,这才回过头笑道:“我不叫你你自己不会起来?在这里还穿这么多,宽宽衣,不觉得热么?”   他面上神情甚是和悦,阿宝也暗暗舒了口气,扶膝站起了身来。定权笑道:“你坐吧,我没别的事情,只是一时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扰了你的好梦?”阿宝也微微一笑,摇头道:“也没有。”定权点点头,回首将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细细封好,方问道:“顾娘子可知这是什么香?”   阿宝知道太子一向惯用的印纂香、凝和香和牙香,君香多是沉香,臣佐使也不过数味,形制则多是香饼、香丸和花样。像这种蜜膏状的香方却是极少使用,摇了摇头,道:“妾才识浅薄,不辨名香。”   定权笑道:“君香还是黑角沉,用半两,丁香一分,郁金半分,小麦麸炒制赤色。腊茶末一钱,麝香一字,韶粉一米粒,白蜜一盏。先将麝香细研,取腊茶一半,泡成茶汤,静置,取上层澄清者调入麝香,再依次加沉香、丁香、郁金,再加余下的一半腊茶和韶粉细研,再加白蜜调成稀稠得宜的湿膏,入砂瓶器,窖藏,时越久越佳。——这是我刚到西苑时亲手调好收存的,这次顺便叫人取了出来,已经有一二……三年了吧。这是拟梅花香,你闻闻,是不是?”   不用他说,香气蔓延,暖阁中早已暗香幽浮,如置身百树千树梅林间。   阿宝点头答道:“是梅花香。”   定权道:“这个方子,除了黑角沉香,没有什么珍稀香材。只是等待的这   些时间,是不容易的。这和真的梅花一样,香自苦寒来。”   他走近了一步,低低叹息道:“阿宝,你和我,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地哑下去的,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有如一声靡靡的叹息。又好像七弦琴,虽然一曲已尽,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纠缠在弦畔。阿宝只觉得那声气入耳,半边头脑都僵住了,迷乱中伸手乱推,这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探入了自己的上襦中。胁下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怔仲间,身上的碧色襦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迟疑,便坠落地面。定权再次叹息道:“阿宝,我和你,也是一样。”      不过是一句话,阿宝的心跳却陡然停了,一室都斥满了浓郁的花香,她的腔子却是空荡荡的,恍然间好像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离得这么近,反倒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见得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黑得怪异,亮得怪异。她清晰的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水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却在中途便被太子的双手截住了。那一双手,缘着那脊骨一点点游移,一只向下揽在了自己的腰肢上,一只却慢慢向上扶住了自己的脖颈。直到太子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蓦然醒悟过来,今夜自己已经堕入了另一个梦魇,只是方才的如玄冰,此时的却如烈火。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楚过来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抵住了定权的胸膛,想要将那不知真伪的情愫和自己远远隔开,可是无论如何用力,他也不曾移动分毫。右手掌心下,他一颗心正在沉缓的跳动,就如在宗正寺里的一样,还是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就像她分不出现在是梦是醒,她一样分辨不出这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为了她的缘故。定权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雪白的掌心中却赫然多了两点朱砂痣,细细辨别,才知道那是血迹,伤处犹新。他游疑的目光终是停在了她鬓畔的那只花钗上,那两股间的距离,正与这痕迹大体相当。他仿佛清楚地瞧见了,这个少女,因为惧怕黑夜耽误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进殿的前一刻,毫不犹豫的将这并不尖利的钗尾狠狠的刺进了血肉中。或者,她也不是为了惧怕黑暗,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自己。她的一颗心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悬半空。她的背心在出汗,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怕心事被看穿,她怕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她怕自己即将讲出的每一句话。她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行为,一语一言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一时间,他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这不过是每次去见父亲时,他自己的样子。      定权的心重重一跳,就似牵扯到了某根经络一样,从身体的深处便开始隐隐生痛。他低低问了一句:“阿宝,你在害怕什么?” 阿宝没有答话,一双细瘦的手腕在他的掌握中瑟瑟发抖。他曾经握着这双手写过字,也曾握着这双手求过暖;这双手或许欺骗过他,这双手也或许扶持过他。他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诗:执子之手。只是不知道自己明日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明年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只是这一念,他的心突然软了一块,似有鲜血从衷心的坍塌处汩汩趟过,带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同醉酒。合欢被,苏合香,寂寂天地之间,两人双手相握,再没有别的声音。就在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从这无常世间留住一样东西,就像幼时想留住母亲靥边金钿的光辉,稍长想留住妻子脸上的最后那一抹血色。      定权抬起了头,将伊人鬓旁的那只金钗一把扯下,掷到了地上。阿宝受惊道:“殿下,不要……”话未完,定权已经打横抱起了她,径直向着暖阁中寝塌边走去。      他将不住挣扎的阿宝轻轻放在了榻上,帮她脱了脚上的鞋,见她只是睁着一双杏眼惊惧的看着自己,转身在榻边坐了下来,低声道:“你挪进去些,咱们好好说话。”阿宝迟疑半晌,终是动了动身子,给定权移出了一席之地。定权提脚上榻,将双手枕在头下,偏首瞥见阿宝背靠着那描金山水的屏风,信口笑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我占全了。”      阿宝为他这一笑难过异常,微微垂下了眼帘,这么看出去,满目就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用已经渐入佳境的香气托着,真正便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做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苏合郁金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那个时候,不过对着白纸黑字,自己如何能想见真的兰室桂梁是个什么模样?又如何知道,自己十六岁的这一年,真的会在金阶白玉堂上,苏合郁金香中,伴着这个卢家郎?她要如何得知,其实这个卢家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自己也没有在一旁含笑观赏,暗暗拈酸吃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不由无声一笑。      如果这世上事,就像诗中写的一样,那么也许她终于会老去,她的卢家郎会接着去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会寂寞,会怨恨,会指责他负情薄幸,忘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誓言。但是在那时,他们一定都真心相信那个誓言。他们一定两情缱绻过的,一定会把此刻这样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阁内静默得难堪,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俱没有察觉。半晌定权方开口问道:“齐王马上就要去国了,你可知道?”阿宝回过神来,见他似乎话入正港,略略思忖了片刻,小心应付道:“殿下说了,妾便知道了。”定权点了点头,又道:“你不是说过你有家人在他那里么?孤想法子找到他们,让你们完聚,好好?”阿宝不料他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时细想,却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忽觉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个笑颜,道:“谢殿下。”定权仔细打量着她神情,笑道:“你并不欢喜,阿宝。”还未待她再开口,他却翻了个身,面朝着她,认真道:“除了这事,你若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这太子虽做得不体面之极,却到底也还是太子。你说了,我会替你想法子。”阿宝再料不到此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惶恐去看他眸子,却见那其中的诚挚之意,竟如真的一般。她的心越来越低,越来越凉,他究竟都知道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夜说这样的话?难道是那封书信被截住了?还是那个叫长安的内监原本就是太子的手下?一念之间,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又被钳住了,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她伸手抚了抚脖颈上的金珠项链,如同抚摸一副锁镣,她惶然摇摇头,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了,妾代……姨母谢过殿下大恩。”说罢似乎是要起身行礼,一手却被定权握住了。      定权偏过了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那掌心中的伤痕,低低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我应承你,不管怎么,我都是能担待的。现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阿宝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妾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顿了片刻,又道:“殿下请问。”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始终还是握着那只手。张陆正的那句话,他已经想了一个晚上,此刻犹豫良久,问出口来,那言语却是:“端七的那个晚上,你究竟……为何要出府去寻许昌平?”      因为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那声音却喃喃便如私语一般,其中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发觉,他也没有发觉。      阿宝低头去看他,顺手将覆在他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了耳后。又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在那耳珠的底下,有一粒小小的黑痣,孤零零点在那里,甚是可爱。相书上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那样的一个傍晚,日光是暗黄色的,街市上刚有了向晚的一丝凉风。他们不知道宫中已经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的行走。风扶起了他白色襕衫的袍摆,他们在人群里左顾右盼。那一刻,他只像个平常的读书人。      心再一次不可遏制的作起痛来,不知是为了那个根本便不存在的读书人,还是为了方才他眼中的一点殷切光芒。她想起了自己揭开那首《式微》,在府中后门犹疑良久;他替她画眉举止是那么温柔,可是睁开眼后,她看到的却是金属冰冷的光彩;就在她终于感恩不尽,将金钗送入自己的胸膛时,那本应终止苦难的匕首却又从中生生折做了两截,死生大事,在一瞬间陡然就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这些能摸得到的东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诳言,更何况原本就虚无凭依的呢?她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里面的那种光,她未曾见过,所以也辨不出真伪,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害怕。   她也想起了一个人,然而任她再努力的回想,蔻珠的面容和声音,都已是一团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幻梦中。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他不会懂,也不会信。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她不敢懂,也不敢信。      她终于笑着开口:“其实另外还有个缘故——妾是夜出宫的时候,听到了杜鹃叫。”定权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挑眉问道:“怎么?”阿宝道:“古人说杜鹃的叫声是不如归去,妾为何听着却一点都不像?”定权道:“那是因为古人说话和我们不一样,如今去听自然不是那个声音了。”阿宝微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了,妾就是没有听出来,所以才出去了的。”      她这话似玩笑,又似非玩笑,然而终究再没有下文。定权默然点了点头,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阿宝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掌心中已经都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弄痛她的伤口?他隐约只觉得这念头似乎有些熟悉,思忖了许久,方才记起来。这本是婚礼的那一夜,他悄悄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温婉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太子妃答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的搂住了新婚的结发妻子。      不知为何,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已是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我不过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我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孤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外头的天气太凉,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了片刻,陪笑道:“妾只怕扰了殿下清眠……”话未说完,却见定权呼的一声翻起身来,一双眸子死死的盯住了自己。她虽是即刻低下了头,却又觉得似乎看见了殿外的兽眼,一时浑身冰凉,只想用双手紧紧护住身体。然而定权却终究没有动作,半晌方颔首淡淡道:“孤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的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取过了一件刚刚换下的麾衣,亲自帮阿宝围好,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进来为太子奉茶,见太子却是赤足站立地上,皆是一惊,一人上前去问道:“殿下,当心受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那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另人愣了片刻,直到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悄然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不住。      阿宝走到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倒有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四围已是暗了许多,也没有了先前那道诡异的白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啸声被檐角劈开,拉长,就好像什么地方有人在哭泣。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寝宫的长廊。两名执灯的宫人正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是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而去。那件玄色麾衣,本是太子之物,穿在她身上却是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便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融入前方的深沉夜色中。      两个宫人互看一眼,同时回过神来,忙喊道:“顾娘子,当心地滑!”一面追了上去。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两宫人一路随去,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许多。再抬首去看她,却平平稳稳愈去愈远,便似是御风而行。两名巡夜的东宫侍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广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那人,拔刀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眼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二人被这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子”一边正向这边跑来。连忙还刀入鞘,施礼道:“臣失礼。只是不知娘子……”话未说完,阿宝已是又从他们身边擦过,提足向殿后跑去。      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暗夜,寒风就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就像那只越窑磁瓶一样。不过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尘化土,那几百年的瓷器是,这几十年的人生也是。越过了那道宫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慢慢停下脚步,跨过了那道玉石阑干,虽然只来过一次,她却一眼便认出了角落中的那株小树。它的树干还未到一抱之粗,看着只是细瘦可怜。她伸手摸了摸树皮,那上面已经结满了白霜,冷硬便如玄铁一样。她却并没有感觉到,只是展臂抱住了它,哆嗦着把脸贴到了上面,慢慢的跪了下去。今夜他的那个眼神,大概是真的,虽然她没有半点凭据。她知道自己拒绝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他们还会有肌肤之亲,但是交心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她亲自关上了这扇门,她终将后悔,她此刻已在后悔,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旧会这样做。她想起了太子常说的那句话:“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是何其的相似,他们本该何其的般配。      待到那宫人和侍卫赶到太子林前时,只是呆住了。顾孺人正跪在树下失声恸哭。但是没有泪水,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眼泪在落在之前就被封冻在了眼中。      阁内定权稍稍理了理衣襟,对枕边的宫人道:“孤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那个宫人默默起身来,伸手抚了抚肩头的瘀伤,勉强穿回了方才被太子撕裂的衣衫,犹豫半晌,方乍起胆子低低说道:“殿下,奴婢名叫琼佩。”定权闭着眼睛,懒懒地“嗯”了一声。那宫人等了片刻,再不闻他有别的言语,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一夜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曾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已是辰时过半,早已经误了给皇帝请安的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待要借着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更加没趣。愣了片刻,只得起身更衣,硬着头皮便向晏安宫赶去。      到得殿门外,方欲遣人通秉,便见殿中走出一个着紫袍束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在府中省察,等候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薄暮心动   兄弟二人已弥月未曾相见,此时遇着,定棠面上倒并无尴尬神情,只是瞧见定权神色,心内一哂,朝着他微微一躬,淡淡叫了一声:“殿下。”定权目视他良久,微笑问道:“二哥也是来给陛下请安么?”定棠亦笑道:“是,陛下已经起身了,此刻正用早膳。殿下请入殿吧,臣先告辞了。”话刚说完,却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定权又静静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笑道:“二哥好去,天气寒冷,二哥多保重。”说罢也不再理会他,便径自进了殿内。      皇帝果然是在用早膳,定权问过安后便侍立在一旁,既不闻皇帝问话,便也乐得不再开口,只是一眼瞥见膳桌边的多出的那张椅子,不知心中想起了什么,袖中的右手却慢慢地攥成了拳头。许是没有睡足,此刻闻着那桌上的肴核气味,觉得胃里倒海翻江般的难受,终是嫌恶的偏过了头去。方是满心满腹大不受用,忽闻皇帝发问道:“你的事情都处置妥当了么?”定权猛一醒神,才发觉皇帝用膳已毕,正欲起身,忙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亦不询问他晚归之事,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今晚不必过这里来了。”定权见他欲走,忙趋前两步道:“还有一桩事,臣须向陛下请旨。”皇帝驻足道:“你说。”定权道:“报本宫的内侍总管周午,先前也是从宫中出去的,现下臣还宫,依旧是想用他。”皇帝皱眉想了片刻,望着他的脸问道:“就是从前侍奉你母亲的那个周午么?”定权倒不曾想到皇帝还记得这么明白,低头道:“正是。”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既是你用得惯的人,便随你的意思去吧。这种琐屑事情,以后不必一一报朕了,你自己拿捏定夺即可。”定权又答了声是,方欲再说些谢恩套话,见皇帝已经提足去了,便只得向着他的背影行礼退下。      一时回到延祚宫,思想着今日皇帝的言语行动皆与往素不同,心中大是疑惑,亦不知齐王究竟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从皇帝那里讨得了什么旨意,左右思想不清爽,只得又唤人将王慎叫了过来。王慎入殿时,定权已经用罢了早膳,挽着袖子正在暖阁内亲自点茶,听见他进来,便屏退了众人,亦不起身,亦不抬头,开门见山问道:“广川郡王今晨入宫了,阿公可知道此事?”王慎思想不起朝内还有这号人物,半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齐王所领的新衔,脸色也变了,想了想方回道:“臣不知。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么?”正说着,风炉上银茶瓶中水已沸腾,定权将已碾好的些少茶末投入一只油滴建盏,注入瓶中沸水,调和茶末直至如浓膏油,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来劳烦阿公了。不单是这件事情,我还有事相求阿公。”说话间,左手持瓶逡巡,已经将沸汤几次点入茶膏,右手同时执茶筅击拂,须臾盏中已现洁白乳花,便随手递给王慎,见他又是躬身又是摆手,也不强让,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宁殿问省,见陛下眉宇间神色郁郁,体貌疲惫,心中颇感不安。虽未及问起,却也略略能揣测出一二分的缘由。陛下虽是春秋鼎盛,想来外朝内宫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繁琐了些,总有精神照顾不到的地方,便须劳动阿公尽心服持,为陛下分忧分劳,我这做臣子的便衔感不尽了。”王慎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只是向来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语气,后背微微冒汗,连连点头应道:“殿下言重了,老臣万不敢当。”定权晃了晃手中的茶盏,适才还蓬勃的茶乳已渐消散,微一皱眉后又莞尔一笑,道:“阿公如今在清远殿,那边的事情孤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是我想康宁殿里,也需得有些臣的眼耳心意在方好,我不能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阿公便只当是全我的孝心罢。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萧定棠那乱臣贼子又起了什么悖逆心思,我却又不知,不及阻劝,再像八月节那样,惹得陛下伤神动气不说,国中内外也不得安宁。若再出了一点差池,我却怎么跟天下人交待?”      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声道:“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亲选的人。莫说臣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这也是……”一时却又是瓶中水响,将他后半句便压了下去,定权将茶瓶移开,指着这地上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见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敷衍道:“臣并不懂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法眼的,自然是极好,极好。”定权笑道:“这也算是几件旧物了,这还是我从前在此处读书的时候,卢先生留下来的。便是这茶道,也是他教我的。”眼瞧着王慎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着问道:“阿公将适才的话说完,我这又是什么?”王慎呆呆望着他的执油滴盏的右手,衬着建窑的黑瓷,两指白如玉琢一般,沉默了半晌,才叹下了口气道:“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臣竭尽全力便是。”定权笑道:“多谢阿公玉成,我今早请了陛下的旨意,周常侍依旧是回我的延祚宫来。你们是多年同僚,若需些什么,尽管差人来找他取便是。”另取过了一只兔毫盏,依前如法炮制,笑嘻嘻对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艺,比之陛下如何?”王慎此次却并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站了半晌,忽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定权望他出去,面上的笑容如盏中乳花一样,一点点消灭破尽,终于慢慢正身跽坐在了地上,见手中油滴盏内已现青白水脚,只尝了一口,扬手便将茶泼在了竹编的茶床上,任凭碧澄的茶汤又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却只是双手捧着温热的空茶盏,怔怔的望着风炉上的茶瓶。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水雾看过去,这延祚宫也依旧是十年前的延祚宫,只是他有心无力,无论如何都点不出咬盏不退的鲜白汤花了。茶盏在他手中渐渐凉了下去,瓶中也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水就要煎干了。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那茶瓶,还是爽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模样,忽听见暖阁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只得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一个内侍忙进前来回道:“殿下,顾孺人阁中的宫人来报,说是顾娘子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发做得这么急?”此内侍亦是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侧妃,此刻陪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发热,现下却是烧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那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叮嘱什么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将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宫,向定权报道:“陛下今晨确实召了广川郡王入宫,且赐他在宴安宫用了早膳。”定权眉心一跳,问道:“都说了些什么?”王慎叹了口气,回道:“看样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递了奏呈,上报郡王侧妃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老臣听说太医诊断郡王侧妃素性有肾气不足,气血两虚的毛病,本难载养胎儿,起先已经滑过二胎,殿下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这个关节上面,郡王顾虑远行颠簸,路上难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请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权冷哼一声,咬牙笑道:“侧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与常人不同。陛下却又怎么说? ”   王慎见他这话说得刻毒之极,连皇帝都一笔扫了进去,只在心底叹气,低声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后便动身,携王妃一同上路。”定权闻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陛下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觉无言以对,爽性不语,二人相对良久,才闻定权发话道:“阿公先请回吧,今晨托付阿公之事,还望尽心。”一面自己托着臂膊,径自走到殿门门槛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会王慎。那冬日灰白天色含混暧昧,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俐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扯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定权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定权只觉胸口抑郁难当。连忙避走开去,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发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阁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担心他身体不适,忙上前相询,忽闻定权闷声吩咐道:“开窗。”几人相对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问,只得将阁内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见他仍旧颓然坐倒在门槛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权仔细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着宴安宫方向。望得久了,便忆起了自己从宁王府甫入禁宫的时候,有一遭去给皇帝请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见二哥身在殿中,而父亲正在教他点茶。自己一向只觉父亲平居事务极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见不到他的颜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有这般消闲的时刻。      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二哥,教他怎样持瓶点汤,怎样转腕运筅,怎样在一汤二汤乃至七汤后分辨乳花和水痕的色泽,直到盏内鲜白色的咬盏汤花终如云雾般升腾而起。他嘴边虽无笑容,可那舒展的眉头却能明明白白的显示他心中的安逸和欢愉,那是为人父母者和爱子相处时自然而生的欢愉。      他在远远的地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转身走开。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自己若是现在进去,只会打扰了他们父子间难得的安逸。      天色已经向晚,他一个人偷偷跑到位于外宫的中书省,因为知道卢世瑜今夜会在那里值守。他请求卢世瑜教他如何点茶,卢先生虽感吃惊,可是也搬出了供省内值宿官员使用的一套茶具,将所有步骤手法一一教他,并不时在一旁提点:“殿下,手腕尚需用力,筅柄可再倾斜。”他其实很希望老师能够亲手纠正他的错误,然而他只在一旁,语气和缓耐心,态度不厌其烦,却自始至终没有伸过手来。      总还是隔着一层,总还是缺了些什么,心内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延续,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书省的值房内,卢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发问道:“今日给殿下讲过的书可都明白了?”但凡是跟老师在一起,便必然要应对他无休无止的提问和诘责,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见他的原因。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只想和他同处一室,于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师要求他背诵和讲解早晨学习的《论语》章节。当老师皱眉倾听的时候,他突然很担心他会不满意。      看着老师点头微笑,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茶,一面啜,一面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先生,孔圣人的爹爹是谁?”卢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圣人之父是鲁大夫叔梁纥。”他于是又问:“听说圣人的爹爹是与人野合才生下了圣人,先生,什么叫做野合?”不想卢世瑜闻言,登时变了脸,厉声问道:“殿下这话是听何人说的?”他被吓了一跳,嚅嗫了片刻,终于老实答道:“我是从《太史公书》中看到的。”卢世瑜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但仍是正色教导他道:“圣人之学,可治国安天下,可修身养正气,殿下身为国储,此二者不可偏于一,不可失于一。殿下一言一语皆关系万世宗祧,一步一行皆为黎民表率,尤宜时时参省自察。臣请问殿下,依照圣人之言,该当如何自省?”      这并不是他来寻找老师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训,也只好规矩答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卢世瑜不依不饶,继续责问:“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大约意识到“野合”并不是个正人君子应当谈论的字眼,只得低头作答:“是,我不该言诽圣人,也不该独自到此来见先生。”      卢世瑜这才点头道:“既如此,请殿下速回东宫吧。”      那次的交谈,最终又演义成了一次说教晚课。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并没有问出口:圣人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爹爹,那么他的心中也会同凡人一样感到孤寂么?当圣人感到孤寂之时,当圣人的心中空荡荡的时候,他又该当如何去化解?      这疑惑,在圣人书中,寻不出答案。再后来,卢先生也遗他而去,他就更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远在蜀地的大兄有足疾,现在膝下仅有三女,四弟早殇,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丧,若是齐王侧妃此次产子,便是皇帝的长孙,他可以想见皇帝的心中是如何期盼这个孩子。但是,即便是如此,为了保全齐王,他却连这都可以舍去。想到此处,定权心内不由冷笑,却自觉没有半分底气。      他一壁极力躲避着那游移日影,一壁却已叫那日影逼入了墙角,再也避无可避,只得任由暗影碾过全身。极目而去,那盏浑圆落日已经堕入殿堂檐角。宙无尽,宇无极,四野八荒,玄黄莽苍,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云之上尤有青云,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远无法穷尽的。然而比廊影更阴沉,比落日更炽烈,比这天地更空茫的,却是凡人腔子里一颗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当初没有问出先头的那句浑话来,老师会不会已经解答了他的问题。      此时日色全隐,定权暗暗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终又熬过了这一日中最难捱的时光。这四围站满了人,几十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却没有一双能够看得出他适才心中所思。在他们面前他依旧是威严主君,依旧是端方君子。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遏制那无边无垠,痛彻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儿的寂寥,他是使用了怎样的方法才逼迫得自己不至哭喊出声。那臂膊内侧指甲掐出的血痕大约今生无人能见,亦包括那人在内。       ☆、一树江头   当赵王定楷来到晏安宫宫门前时,皇帝午睡犹未起。陈瑾得报,连忙迎出殿去,赶着叫了一声:“五殿下。”定楷抬头看他,却似是刚刚哭过的模样,眼圈下的桃花红潮直晕到了两颧上,身上倒是服紫腰玉,衣冠济楚,愈发叫人估摸不清前事。此时见陈瑾叫他,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陈翁,陛下尚未起身么?”陈瑾笑道:“是。五殿下觐见,可先到侧殿去等候,这外头冰冷的风。”定楷道了声谢,却并无遵从之意。陈瑾苦劝无果,只得陪他在风中站了片刻,潲得一身筛糠一般哆嗦,他虽然有些体态肥胖,却并不耐寒,偷看了定楷一眼,见他只是呆呆站立,终于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只留着几个小孩子在里头,又是平素偷惯了懒的,只怕陛下起身时叫不到人。”定楷闻言一惊,忙拱手让道:“这便是小王疏忽了,陈翁理应祗应至尊,小王何劳下顾,陈翁勿怪,快请速回。”陈瑾见他冠下两耳都冻白了,撇下他自己先跑了,脸上未免也有些讪讪,想了想便附在他耳边问道:“臣本不该僭越,只是还是想先问一句五殿下,这个时辰来给陛下请安,可是还有旁的事情?”定楷尴尬一笑,低头答道:“臣只是来请安。”陈瑾压低声音道:“这个时节五殿下言语还是稍微留些心。早膳时娘娘也来过,前一刻还和陛下有说有笑的,只略提了提广川郡的事情,陛下便雷霆震怒,还砸了一只杯子,溅了娘娘一裙子的热茶。”定楷微愣了愣,问道:“是么?”陈瑾点头道:“五殿下莫休臣多口。”定楷微笑道:“小王并非不识好歹贤愚之人,谢过陈翁呵护提点。”陈瑾眯着眼睛干笑了两声,一步一点头闪进了殿里。      皇帝因为昨夜多梦,未曾休息好,这一觉便直睡到了近申时。陈瑾服侍他穿戴好,为他捧过水来,这才小心报道:“赵王前来给陛下请安,已在殿外候了个把时辰了。”皇帝头脑尚未全然清楚,皱眉问道:“这个时候,他又有何事?”陈瑾回道:“臣不知,只是看小王爷在殿外冻得可怜,也不肯走。”皇帝瞥了他一眼,终究开口道:“叫他进来吧。——这些不识轻重的东西!”      定楷被带到皇帝榻前,嘴唇都已经冻得青紫。哆哆嗦嗦俯身下拜,皇帝也并不叫起,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问道:“你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去见过你母亲没有?”定楷两排银牙兀自打了半天架,才口齿不清回道:“臣来向陛下请安,并不敢先去见母后。”皇帝冷笑一声道:“如今便都摆出忠臣孝子模样了。也罢,朕承你的情,你也见到了朕,朕躬安泰,你且回去吧。”定楷只是俯首不敢说话,皇帝见他虽已入殿半日,两个肩头仍是微微抖个不住,终是心底叹了口气,稍稍放缓了声气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情,既已来了,不妨直说吧。”      定楷略略抬头,直憋得一张脸通红,半日才嗫嚅道:“臣欺君死罪,臣此来,是求陛下为臣指婚。”皇帝万没想到他没头没脑地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转头去看陈瑾,见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才又接着问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谁家的姑娘?”定楷只是摇头。皇帝见他不肯说话,心中没由来的便是一阵烦躁,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喝道:“你站起来,明白回话。”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相扶皇帝,皇帝这才看见他两眼红肿,似是连眼睛也睁不开了,略一思索,已是明白,冷冷问道:“你今日下学后去见了谁?”定楷也不顾陈瑾在一旁杀鸡抹脖子递眼色,哑着嗓子答道:“臣去了二哥府上,看了看二哥二嫂。二哥临行前想再见母亲一面,臣……想替他向陛下讨个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胆!朕先前同你们说的什么话?你就敢忤旨再去私见罪人?!”定楷“扑通”一声重新跪倒,也不分辨,只是顿首哭泣。陈瑾偷眼见皇帝面色已极是难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着殿下……”见皇帝忽然一眼横过来,连忙硬生生地将半截话头咽了下去。定楷却只是自顾自哭泣了半日才答道:“臣知罪。”      皇帝渐渐冷静了下来,任他一旁抽泣个不住,一面啜着茶一面指着定楷向陈瑾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面,此刻又轮到了他的二哥,大冷的天气犹不忘着来给老父问声安好。朕从前竟没瞧见,朝中还有这般孝悌双全、有情有义的人物。”陈瑾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咧着嘴随着皇帝哈哈了两声。皇帝这话问得已颇是不善,定楷却不做言语,只是俯地啜泣不已。皇帝也不去理会他,待一盏茶尽,才站起身来,扭头问陈瑾道:“臣欺君,子逆父,罪当如何?陈常侍,你代朕问问他。”定楷也不待陈瑾开口,对皇帝叩首道:“臣死罪。”陈瑾见皇帝许久仍不言语,为父子间尴尬僵局逼迫,只得叹了口气温言问道:“小王爷心里都清楚,又偏怎生还要背着陛下去做这等糊涂事情?”又转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纪小,耳根又软,想必是听了何人的……”话尚未说完,便闻定楷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头脑并不糊涂。”皇帝闻言怒极,反倒“哈”地笑了一声,道:“陈常侍,他可不领你的情呢。”定楷此刻却抬起了头来,直面皇帝道:“臣不过是前去看望兄长。此去山高水长,相见不知何期,臣奉君父严旨,已不敢亲自执鞭引缰,亲送出春明金谷之外。只想面祝二哥羁旅坦荡,途无霜雪。儿只愿稍尽兄弟本分而已,还望爹爹明察。”陈瑾见皇帝仍是半阖着眼睛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念叨道:“容臣说句不知上下托大的话,小王爷究竟年纪还是小,圣上方才还说做事情分不出个轻重来。王爷说的虽然是人情,可是广川郡究竟是个忤逆罪人,王爷如何说还是要把朝纲法纪摆在最上头,王爷说臣说的有没有点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声答道:“广川郡有罪,可也还是我的亲哥哥。”      陈瑾张口结舌,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去看皇帝,见他只管闭着眼睛,一时也揣测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极处,正在忖度着该怎么处置赵王。心里盘算着齐王这一走,要东山再起便是痴人说梦;眼前的赵王又这般年幼无知,人人忙不迭的撇清,他却偏撵着是非乱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说的,必是活剐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思想起今后的日子,但觉如雷灌顶、五内俱焦,又担心皇帝被赵王气得背过了气去,忙伸手便要给他揉擦背心。却闻皇帝开口问道:“你去见郡王,可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语气虽淡漠,却似乎已无怒意。定楷已哭得满脸泪痕纵横,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答道:“二哥只说想再见嬢嬢一面。”皇帝又问:“那还是东宫和你说过些什么?”定楷一楞,道:“臣这两日并未得见殿下金面。”皇帝狐疑点了点头,打量了他半日,终是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纪尚小,婚姻之事虑之犹早,暂且不必提起。朕看你为人轻浮,想来终究还是修养不足。这次的事情,若不重处,想也拗不过你的性子来。”转头对陈瑾道:“你去传旨,罚赵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呆在自己府内,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出府入宫。”说罢也不待二人说领旨谢恩的话,便拂袖去了。      陈瑾在一旁看得眼花,早已转动了数十个心思。此刻忙上前搀起定楷,直送他出殿门,见他此时才从袖中掏摸手巾,想要拭泪。许是一个没有拿稳,白罗的手巾和袖内几张字纸一样的东西已被风卷出去老远,几个年小的内侍忙四下张罗着去捡拾。陈瑾心中一动,连忙将自己的巾帕取出,双手奉与定楷道:“臣这件虽然粗鄙,倒还干净,殿下若是不嫌弃,或可暂充一时之用。”定楷点了点头,接过胡乱揩了揩眼泪,收入了袖中,道:“想来陛下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气,陈翁是陛下身边的老人,还望见机多多替小王回环。照着圣上的意思,若一时小王不能婚礼,离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内,如同篱下做客,梁苑虽好,也终非小王可久留之地。此间也请陈翁费心照拂,小王感激不尽。”陈瑾笑道:“五殿下言重了,臣错蒙殿下抬爱。安敢不赴汤蹈火,竭心尽力?”      定楷点点头,便下阶去了。陈瑾目送他走远,方舒了口气,一转身见几个小内侍都已经回来了,四下里张望,见定楷已去了,便问他道:“大人,五殿下这帕子和钱引怎么办,要不要臣等追上去奉还?”陈瑾将那条手巾抽了出来,絮进袖内,笑道:“钱引是殿下赏你们的,都收好了吧。”      皇帝此日因定棠之事本已两次作怒,到了晚间却又忽然唤来了王慎,让他去传旨,宣召广川郡王定棠明日申时入宫,许他与皇后作别。王慎自然又差人报给了定权,定权手捏着金柄小刀,正亲自在剥一枚梨,默默地听他说完,也不言语,只是漫不经心的将那已经去皮的梨东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只漆盒中拼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样,左右端详,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诉王翁,就说陛下的心意,本宫感激不尽。”传话的内侍领旨而去,一路思想,兀自摸不到头脑。      定权把盛着梨片的盒子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一名宫人,笑道:“赏你吧。”这秋梨收获,贮入冰室,此时已近隆冬,方才取出,身价已经高了百倍。况且太子对下人又素来寡恩,这宫人再想不到有这般际遇,欢喜得满面通红,向定权谢恩道:“奴婢将它带回去分与众人,共沾殿下福泽。”定权又捡起了一枚梨,左右端详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本宫劝你,还是一个人悄悄吃了算了。这东西,君臣共食,离心交恶;骨肉共食,忍爱绝慈;夫妇共食,破镜断发;友朋共食,割袍裂席。你便这么不爱惜身上的衣裙,定要把它割裂么?”宫人一惊,悄悄向太子看去,只见他正熟稔地转动着金刀,那愈拖愈长的梨皮,如一条淡青色泽的蛇,蜿蜒蠕动他白皙的手腕上。忽然间只觉得自家双手捧住的,并非恩赏,却是件不祥之物。      齐王在申时二刻携王妃入宫,向晏安宫门方向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之后,便径自去了中宫。自中秋宴后,母子二人便未再相见,此刻会面,又已是这般情势。齐王在殿门远远望见皇后,已双膝跪落,只喊得了一句“嬢嬢”,皇后一双眼泪已是长垂而落。      定棠一面垂泪,一面向殿内膝行,王妃亦只随他在一旁嘤嘤哀泣。皇后忙趋前几步,一把搂住定棠头颅,压入自己怀中,半晌才又伸手摸了摸他肩上衣衫,开言问道:“我儿是骑马来还是坐轿来,怎么穿得这般少,不怕冻坏了身子?”定棠心内痛得如斧锯刀割一般,呜咽半晌,方强自抬头,伸手与皇后反复拭泪道:“儿不孝之罪已弥天,母亲不可再为不肖子伤悲堕泪。娘亲如此,徒增儿身罪孽。”皇后闻言,眼泪越发如涌泉一般,定棠却不肯住手,直抹得两袖皆湿透了,方悲泣道:“母亲执意如此,儿身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脱矣。”      皇后心内亦是清楚,这般对离人大放悲声,又恐增添定棠心中伤悲,思及于此,中心如炬,终是生生将眼泪压了回去,勉强笑道:“我儿也不哭,随我内殿说话去。”定棠点了点头,二人方欲起身,忽闻殿监仓皇近前报道:“太子殿下驾到,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面色刷的一下便已做雪白,惊恐望了殿门一眼,问道:“他来有何事?便说本宫身体不适,还在歇息,先请他回去吧。”话音犹未落,已听见太子的笑声渐近,道:“嬢嬢,臣宫中新得了些果品,不敢专擅,特来先献与嬢嬢。”随着笑语,一个金冠绯袍的人影已翩然入殿。      定权又向前走了两步,方讶异道:“不想二哥二嫂也在,如此便更好了。二哥即将远行,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到何日。孤这里借花献佛,也算是替二哥饯行了吧。”一面吩咐道:“快将东西送到暖阁里去。”一面笑让道:“二哥请。”定棠面上泪痕犹未干,情知他是有意,只是此时此身却只能衔恨吞声,让他们先行,自己偏转过头去悄悄又挥袖拭了一下眼角。      几人入殿坐定,定权亲自揭开食盒,梨汁的清香已四散开来,只见其间一只德清窑的黑瓷碗中,便是一盏晶莹剔透的银耳炖乳梨。那做法不同于常,竟是将一枚整梨雕刻成花状,中央托着银耳,一道蒸熟的。如此看去,便如寒梅积雪,白莲堆露一般,甚是美观。定权笑道:“臣听说近来暖阁里头炭火燥旺,嬢嬢胸内有些积火,总是咳嗽,恰好昨日有人给我宫中送秋梨,我想这东西正好是清热润肺的,却又怕生食太过寒凉,便叫人蒸熟了才送来。嬢嬢与二哥且尝尝,虽是寻常事物,却是我一刀刀剥刻出来的,也费了些水磨功夫。”他平素从未这般絮絮叨叨说过这些琐事,皇后望他巧笑眉目,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晌才勉强应道:“本宫本无事,倒劳太子挂心了。”      定权此日兴致颇高,口璨莲花一般,不断东拉西扯,说几段臣下逸事,京内趣闻,又转过头去询问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当,齐地王府可否修葺完善。如此姗姗不肯离去,终是教他耗到了宫门下钥之时。皇后情知定棠此去,便与永绝无异,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亦顾不得太子在场,亲去捧出了一件为他赶制的夹袍,要定棠除了身上衣衫,试穿新衣。又拉着王妃双手嘱咐道:“那时节他不在我眼下,还望媳妇好生看顾他。饥添食,寒添衣,就当他是个恁事不懂的顽童,媳妇便替我来做这个娘吧。”母子姑妇,当着太子面,相对亦不敢流泪,皇后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来抹去,为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犹豫,手脚皆不安地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皇后这边却捧住了他的袖子,这衣裳在灯下做得急了,便有没剪干净的线头在袖口处绽了出来。皇后只觉得在儿子身上,这微不足道的破绽却实在是碍眼,终是忍不住凑上脸去,用牙将那线头咬断。忽悟直到此刻,这游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自己与娇儿的最后一缕牵绊也已然斩断,眼前微微一黑,只觉得阖宫的烛火都暗了一下。      定权坐在一旁冷眼观看,那已经食残的梨羹犹自散发着清甜香气,一如萦绕在这殿阁内的离情别意。只是于他而言,别离并非眼前这般金觞玉轼围绕出的脉脉温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种冰冷的触觉。他清晰的记得,妹妹的脸颊,母亲的双手,妻子的笑颜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便变得比冰霜还要寒冷,这种温度的消减意味着什么,他是在多么幼小的年纪便已大彻大悟。桌上这佳果,开花时如冰,散落时成雪,结果天性寒凉,入口若嚼严霜。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只由他一个人吞咽,这不公道。      阁外频频来人相催,道是郡王再不动身,便赶不及下钥,今晚只能滞留宫内。如是三四次,定棠终是跪下向皇后叩首作别。皇后携他出殿,却牵着他的袖口不忍释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满舌鲜血,方能开口言语,道:“母亲,儿去了。儿在他乡,日夜遥祝母亲安乐,永无疾恙。”说罢起身,转身便走。      皇后站立丹墀之上,呆呆的看着定棠越去越远,终是忍不住朝那门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儿,你回来,母亲再看你一眼……”话未说罢,身子已是一晃,如同眩晕。尚未等宫人近前,定权已是一踏步上去扶住了皇后臂膊,柔声道:“嬢嬢,二哥已经去了,我们回去吧。”      皇后听他言语,如同梦醒,猛然回头看他。定权这才瞧得真切,她已是满面泪痕。在宫灯照耀下,自己继母两眼之内熠熠生辉,那慈母送别娇儿的伤痛泪光,似同一柄双面都磨得飞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尘泥,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权闭上了眼睛,终于觉出了一阵疼痛之极的快意。      定权扶皇后入殿,又好言劝了半日,再辞出来时,忽见王慎便立在廊下,冷面望他。定权微微一笑,不加理睬,径自下阶前行。王慎终是忍耐不住,在他身后开口问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称心如意么!”定权点头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王慎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问道:“殿下昨夜,是怎么和老臣说的?”定权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他开恩让广川郡见中宫,又担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阿公去传旨。”王慎怒道:“陛下一片苦心,若知道此事,又当作何想?”定权笑道:“陛下大约会觉得我禽兽不如,将来便是作出弑父弑君的举动,也不足为怪。”王慎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兀自忍耐了半日,方压低声音问道:“那殿下这又是何苦?”      定权转眼望着天边,许久才回头道:“阿公,你同我说,先皇后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顾无人,又拖着他朝外走出了两步,方道:“臣与殿下说过多次,娘娘只是病逝。殿下当时就算年纪小,娘娘的病,缠绵了那么多年,殿下总还是记得的吧?”定权摇头道:“我只记得母亲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王慎一时间只恨不得甩他一巴掌,此刻也顾不得尊卑上下,劈头喝道:“噤声!”      定权却并不生气,只凄然笑道:“我记得,我都记得。母亲说她罹患的是痨瘵,会过人,总是不许我去看她。我站在外头,每次都觉得娘比以前瘦。我从未见陛下涉足过中宫,有一次母亲醒来,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远远的坐在帐子外头,就招手叫我过去,温和地问我:‘哥儿,你爹爹在做什么?你今天去看过他了么?’我说:‘爹爹方才来过,看见母亲正睡着,叫我不要吵醒母亲,坐了一会就走了。’母亲又问:‘你的功课做完了么?’我说:“全都完成了,就在外头的桌上写的。爹爹看到,还说写得好。嬢嬢要看么?’母亲摇头说:‘不用看了,你爹爹说好,必然是好。’她朝着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来美如天仙。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母亲心里头知道我是在哄她。”      王慎不妨他突然说起这些前尘旧事,也觉伤感,摇头道:“殿下还想这些做什么?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定权笑道:“他母子分别,尚可纵情一哭。我母子对面,只能强颜欢笑。他母子皆无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终可抱再见之念。黄泉深,碧落遥,死生何巨,我到何处寻那些人去?他们还有什么不足意的?”      王慎仍是不住摇头,冷冷道:“殿下,臣只跟你说一句话。广川郡来见中宫,是赵王求下的情,即便是没有广川郡和赵王,陛下还有两位皇子。”      定权望他半日,苦笑道:“孤不如去对牛弹琴还好,何苦与你说这些?”       ☆、风雨鸡鸣   阿宝的病,已经缱绻了六七日。初时只说是风寒,吃过两剂药后,却渐渐发起了热来。她镇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朦胧间不辨昼夜。如此迁延得久了,她却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医开的药没有效用,还是自己打心底里并不情愿尽快好起来。似这般四周帘幕低垂,身上又无半分气力,实在极容易恍惚起来,觉得诸般纷杂人事皆可抛诸身后,世间只余此一病躯,可静享这孤单安乐。只是她却也不敢放纵自己病得更加厉害,若真病糊涂了,难免会有胡言沽祸的事情。夕香是前日入宫的,依旧被分派来服侍她。太子虽说一直没有来过,那夜之后,也不闻他再说什么,她却不能不提防着他的用心。      天近黄昏,殿外似有风声呜咽。因为她的药也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几个服侍她的宫人怕麻烦费事,不知是谁想出了个怪主意,索性便将煎好的汤药盛在银汤瓶里,温在了暖阁的炭盆边,备她服用,是以现下一阁皆是微酸微苦的药香。阿宝于此事倒不甚介意,只要闻着这气味,她便仍旧可以心安理得的生病。只是今日,那汤瓶似乎被放置得太过近炉火,也没人看管,瓶中药汤竟似乎滚沸了起来,撞着瓶壁,啁咤作响,如风雨拍门之声。药香也愈发浓郁起来,堵在鼻尖,让她又想起了那夜的香味。或许是因为病着,她终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想唤人将汤瓶移走,轻轻喊了声夕香,半晌也无人答应。她慢慢的伸出手去,揭开帐子,从枕上看出去,阁内空无一人,大约是宫人以为她熟睡,便各自离开了。那汤瓶果然被架在了炉火正中,风雨声便从其中而来。她静静看了片刻,终是不愿意起身,便撒开了手。帐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动,在这清静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静天地。      她懒懒设想,就这般一直烧下去,那瓶中的药会不会煎干。“莫近红炉火,炎热徒相逼。”她忽而忆出了这样一句诗,搜肠刮肚却也记不起下文,索性也不去费神,闭起眼睛,安心听那雨声。起时是塞北仲秋黄昏的苦雨,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伴着江畔衰柳,打头疾风,更添行人之苦;后又转成京师盛夏午后的骤雨,无凭无依,倏尔而来,击碎清圆水面,扯裂点点绿蘋,满池的荷叶都盛着喧闹无比的雨声。待得快煎干之时,却又淅淅沥沥,缠绵流转,迎面扑来阵阵沾染着水气的栀子花香,刚刚开放的槐花被打落了一地,青青白白,不胜哀婉,这是江南春暮夏初时节的细雨。      “阿昔?”有声音在轻轻呼唤她,她在梦中依稀听见自己的乳名,徒然惊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面前来人,才慢慢安下心来,笑着回答道:“母亲。”      母亲面上是既怜且爱的模样,微蹙着眉头问她:“怎么就开着窗子读书,还睡着了?”她原本是无一事不能对慈母言,笑道:“我方才读白乐天的诗,玩味其中几句的意思,心里感叹半晌,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我读来给母亲听听:莫倚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母亲却一语打断了她:“你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曾经历过的,又知道些什么?不过是学人故作愁苦而已。快休惹我笑话,别倚窗了,看被雨潲到。”她无端受到摘指,大是不满,扭过头去骨朵着嘴道:“我偏要看下雨。”母亲拿她无法,道:“到时病了,可别指望我服侍你。你只管任性,我且到前头瞧瞧你爹爹去。阿晋也是不肯叫人省心的,几处看不到,想是也到哪里蹚水去了。”她笑答:“对对,母亲快先去管管三弟才是正经。”      她看着母亲从廊下离去,也放下书本,将窗子又推开了些。那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浸润了风雨,变得儒雅而沉静。除了雨打花落声,只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归巢。父亲在前厅,兄长正和他在一起下棋,父亲棋力不胜,定然又会拍着桌子与兄长赌气;母亲想必已经在屋后的渠沟寻到了弟弟,正在室内给他烘焙因为弄水而湿透的衣衫。这安详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却微感焦躁,如那乳燕一般,似乎总是在守候着什么。她的眼前,有书上的诗文,粉白色的墙,黑漆的小门,门边盛开的栀子花,被雨水洗发得格外洁白。      她这般独坐西窗,直到黄昏,雨不曾稍停。她却终于听见了门环的响动,一颗心随着那扇门一同霍然开朗。      细雨似这般打湿流光,天地万物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那是一切无忧无虑的旧梦褪去华彩之后的颜色。她倚住窗口,静静望着来人。有好风从东南来,扶起了来者的白色衣裾,穿过重重雨丝,复又环绕过她□的手腕。那清凉而温和的触觉,在一个失神的瞬间,使她觉得,掠过自己掌心的乃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待她回过神来,想去抓那衣角,他却已经走开了,仍是站在那里,和满院的洁白的栀子花一样,在她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春生夏荣,秋衰冬萎,虽是随着四时更改,却永远不会离去。因为油伞的遮避,她瞧不到他面孔上的神采,只可看见昏黄的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昏黄的雨线把他洁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黄。他定然是从屋外那条路上走来的,他在雨水中踏过满地青白的槐花,他的鞋履沾染着槐花的清香。他撑起了伞,穿过一天风雨,翩翩地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阿宝睁开眼睛时,雨已经停了。夕香正在一边斥责手下的宫人,一边吩咐她们将损毁的汤瓶丢弃。她咬牙半晌,浑身哆嗦得难以遏制,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梦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事。那小女儿时节的吉光片羽,在她梦中闪过,如孤魂野鬼隔着奈何桥见阳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却永不可重触。她也终于无比顺畅的记起了前世读过的那首诗:“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梦中那太过圆满的情境,在那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单上浇了一泼油,燃得整个天地成了一片炽烈火海。孤单只是孤单,孤单从不安乐,何况是这冥冥世界之间,只剩下了她独身一人。      她终于开口唤道:“夕香?”夕香听见,忙上前去,打开了帘子,却见她背身面壁,静静的问道:“他在做些什么?烦你去请他来,就说……我难受得很。”夕香一时不解,奇道:“娘子要请谁过来?”      阿宝这边半晌没有言语,夕香方心有所悟,转身欲行,却又听见身后她低声答道:“太医。”      夕香放下了帘子,吩咐宫人去请太医,自己在炉火边默默守候。炭火幽幽明灭,已快燃到了尽头,阁内没有一点声音。但或许因为同是女子的缘故,虽是隔了几重帐子,她却仍然知道,帐内的那个人正在流泪。自己也许不该多嘴问那句话,有些过于脆弱的勇气,原本就是连一句言语的重量也承担不起的。      定权当日虽是与王慎绊了几句嘴,回了宫后,究竟还是派人去彻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过的赵王的动态。几番得报,皆说赵王府四门紧闭,外人一人不纳,内人一人不出,不见有任何动静。虽是疑心,只是不见这不安分的弟弟动作,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按落下来,一门心思只管尽快了结了张陆正的官司,并预备昱月月初的万寿圣节。      长和向定楷报告齐王行程之时,定楷正在案前仿书,用的仍是太子所赠的那卷字帖。长和知道此刻去搅扰他,只会自讨无趣,便一旁静静观看,见他志得意满的放笔检查,这才上前去,笑道:“王爷,广川郡王一行已经到了相州了。”定楷只答:“不必着急,可再等等。便让他走到万寿节,也不迟。”长和道:“这个臣省得。”定楷又问道:“我二哥可好,嫂嫂可好?”长和答道:“郡王与王妃无恙,只是听说郡王侧妃身上不太顺畅,想是天气又冷,行程又远,到底是动了胎气。”定楷笑道:“二哥这人也是,什么事都要做在面子上,这般奔命似的,究竟是做了给陛下看的,还是做了给旁人看的?”长和因他这话头,左右四顾,见无人近前才贴耳低声答道:“臣的人,一路相随到相州。也隐隐的发觉了,还有人暗地里跟着。”定楷一面用指甲去剥自己私章上已干的红泥,一面冷笑问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还是东朝的人?”长和迟疑道:“现下还看不出来。”定楷笑道:“我教给你,你安心盯住了他们,他们如果有动作,你们只管先下手。他们若只是跟着,便还是等到万寿节前再说。再者,你去告诉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问,只有我的二哥,千万要护好了他。他若出了一点差池,我只先拿你销账。”长和陪笑道:“何劳王爷劳神,臣心里都记得。”定楷点了点头,叹道:“你也是跟着我,一波一浪才走到的今日。愈是这种时候,愈发便要小心。是了,你方才说郡王的侧妃是身上不好?”长和答道:“是。”定楷皱眉半日,方低低说道:“我倒听说东朝的侧妃也病了?患的可是与郡王妃一般的疾病?”长和想了想,还是据实报道:“只听说是染了风寒,旁的倒不清楚。臣只是听了东宫的人说……”遂大略将阿宝那夜着凉的情形说与了定楷,又道:“太子当晚就临幸了一个姓吴的宫人,已经记入了起居。听说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没说什么。”定楷笑道:“他小两口儿吵架呕气,倒劳你操尽了一颗红娘的心。”长和听他调侃,却没有附和,只是一旁凝思。定楷看他这般模样,冷笑道:“你又担心些什么?那丫头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东朝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长和仍是摇首劝道:“不是臣多嘴,臣要说的,还是王爷适才的那句话: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便越发要小心。”定楷背着手走到窗前,举目望了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缘何,心内忽而也是一片灰白,良久叹道:“我不是自以为是,只是知道一条,王道一途,无所适,无所莫,无黑白之分,阴阳之别,不过仅在驭人,使人事万物皆为我所用。这驭人之始,却又在于辨人。人生世间,万般皆可迁移,唯有一点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与我说说,东朝此人秉性如何?”长和迟疑答道:“东朝为人心狠手毒,然而有时……行事作为也叫人琢磨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说说,他心狠在何处?手毒在何处?”长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单说他为了自保,逼死恩师一事,便已使世人齿冷不已。陛下对他寒心,想也是从此事开始。”定楷轻轻一笑,道:“所以我说你看不透——东朝虽是逼死了卢世瑜,可是他心里,也只认卢世瑜这个老师。再者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只多亏了那丫头的一封信,才终是弄清楚了。东朝面子上便再毒辣,有些事情大约还做不出来的。世人都说东朝像他的母舅,这便叫痴人妄论,顾思林才是个正经为官做宰的材料,东朝拿什么与他相比?说到底,我这太子哥哥还是叫卢世瑜这老宿孺害了,他骨子里和卢世瑜一样,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这庙堂之上,岂是一介书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怕他什么?”一时间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这话,且好好去看住了张陆正的二公子,最后是不是回去了长州顾思林那里?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们却不能不替陛下留这个心。”      长和答应了一声,细细思索他的话,到底前因后果没有想明白,只得讪讪搭话道:“依王爷这么说,太子不过是金玉其表,内里竟是个憨人?”定楷愣了片刻,摇头笑道:“这话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他心中王道,不同于我而已。”他怅然敲了敲窗棂,终是感到了雪欺衣单,透体生寒,叹道:“我也不知孰对孰错,只是人生在世,总要拣一条路走下去的。尽了万般人事,剩下的就只能听凭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终天命是选他的王道,还是我的王道?”       ☆、丹青之信   靖宁二年的十一月初二,离万寿圣节不过四五日的时间,亦是太子事务最为繁忙之时。许昌平在詹事府内延磨到午后,方回禀了少詹事傅光时,说明太子前日索书,此刻齐备,要送入东宫。傅光时因为太子墩锁之时,自己称病不朝一事,连日来心内颇为惴惴不安。此刻见了当日独入的许昌平,明明无事,到底与了他一二笑脸,又扯了三两句闲话,才惆怅万分的放他去了。      定权半月来只在礼部和刑部之间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旁的事情。他原本预备着在圣节前了断了张陆正的案子,以免再生枝节,夜长梦多。无奈善后之事甚为冗繁,又叫在即的圣节牵绊住了,况且圣节前夕上报要杀人流人,于情于礼,总是不妥,也只得将此事勉强按压了下来。只是预备着初七一过,便将审结的卷宗和拟定的预案上报皇帝。他这十几日早起晏睡,加之两头事情皆是头绪万千,马虎不得,饶是年轻,亦觉精力不济。幸得此日礼部几个大老引经据典的话略略少了几句,午后便偷空歇了片刻。许昌平殿门外求见之时,适逢他午睡方起。      此日值守的内侍并非定权在西苑内的旧臣,也不识得许昌平。听他报了官职名号事由,知道是詹事府的人,便入内回明了定权。定权这才忆起卧榻边尚有这桩心腹大患,一时睡意也没了,扬手吩咐那内侍下去,叫来了新任的内侍总管周午,问道:“去岳州的人回来没有?”周午答道:“尚未听闻。”定权皱眉道:“此事你也多替我留个心,我手下这些人如今办事的是愈发能干了!”周午见他似乎不悦,也略知此事似乎牵扯非小,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位姓许的官儿,殿下见是不见?”定权挥手道:“我都不急,他急什么?先打发他回去,等人回来我自会召他!”周午点头道:“那老臣去回了他,便说殿下即刻要接见礼部官员,无暇接见。”定权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周总管,你也是越发能干了。孤是在这里躲了半刻清闲不假,倒还须你费心,派慌儿去哄他一个七品小吏么?”周午虽被他讥刺了两句,见他面上神色,却已是会意。思量着此事不能由自己告诉许昌平,便依旧出去扯了刚才那个内侍过来,嘱咐了两句,打发他去了。      那内侍得了这几句话,寻到了许昌平,见他仍在抄手等候,用鼻子笑了一声,道:“这位官人回去吧,殿下不见。”许昌平忙问道:“殿下现下可在阁内?”那内侍趾高气扬反问道:“在又怎么?不在又怎么?大人问出个究竟,还能闯阁不成?”许昌平略笑了笑,拱手施礼道:“这位大人取笑了,下官岂是这个意思?下官亦知殿下连日操劳,想必未得闲暇见下官这般闲人。大人既得亲近鹤驾,且恳留步听下官两句求告。”传话的不过是个寻常内侍,被他满面笑容,几句“大人”一叫,只觉无比受用,一时头也晕了,脚也软了,将手抄在袖中道:“你说。”许昌平略一思索,低声道:“殿下前日里下了教旨,说是左春坊有书寻不见,在少詹那里也提过一句。我等不敢怠慢,今日既得了,傅少詹再四嘱咐我送到殿下手上。殿下想是一时记不起此事来,我等亦不敢因这些微小事搅扰了殿下。大人只怜下官回去不好与长官交差,便烦请与我转呈殿下罢,千万言之是詹事府敬奉。”詹事府现在的首领少詹与左春坊现任的首领左庶子素来有些不睦,宫内人人皆知,那内侍只当又是詹事府与春坊龃龉,前赶来献殷勤。方要出言讥讽,鼻子都牵了起来,忽见许昌平摸出两粒金豆子,无声交到自己手中。在袖内掂了掂,也有几钱重,耷拉着眉头想了片刻,突然一笑道:“罢么,大冷的天气,也省得大人来回走动,我便替你担了这个干系罢。”许昌平忙极力颂扬了他几句,看着他眉花眼笑上去了,嘴角也扯出淡淡一抹笑痕,旋即隐去,转身折返。      那内侍既信了许昌平的话,又得了他的钱,又要在主君前抛头露面,旋即便将书送入了阁内,交与定权,又卖弄口齿将事由说明,难免爱屋及乌,还捎带说了两句詹事府的好话。定权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命他将书奉上,打开函套,不看是什么版本,随手翻了翻,果见其中夹着一张字条,随意看了两眼,知道是万寿节上的祝词,便又放了回去。将书推到一旁,上下打量了这内侍片刻,微微一笑,问道:“他一个主簿,想来是没有几个钱给你。说罢,你是收了他制钱,还是金银?”那内侍惊得面色煞白,思忖着自己与许昌平说话的地方,太子绝无道理看见,忙支吾着撇清道:“殿下,臣并不曾收他什么东西。”偷眼去看太子,只见他皱了皱眉,略略偏过头了去,牵袖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再一个眼波横过,已是满面戾气,笑道:“你不是我的旧人,也不清楚我的脾气。你只记住了这句话,我最恨的就是人家在我面前弄鬼。你如肯明白说了,我尚可酌情处置。你若只想倒行,一意欺君,我的眼里却揉不进砂子。”那内侍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自己收了几个钱,怎么便突然连“欺君”的罪名也扛上了,愣了片刻,忙跪下分解道:“殿下,臣真的没有……”话还未完,定权便一掌拍在桌上,嘴里咬出两个字来:“杖毙!”      当时便有人应声上来拿人,那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想到不过不到一两黄金,何至于死,忙哀告求饶道:“殿下饶命!臣当真只取了他两枚金豆!”说罢慌忙从袖内将金豆子取出,高举给定权看。周午上前去取了豆子,奉与定权,又在他耳边低低劝了一句:“殿下。”定权也不去看那金子,冷笑道:“也罢,过几日便是圣节,孤也不愿此刻杀生。”转头吩咐道:“杖他二十。”再不管这内侍高声求恕,看着他被扯了下去。      周午服侍一侧,皱眉听着廊下痛声大作,嘴角抽动了半日,终是劝解道:“殿下如今身居宫内,比不得当日在外头时任性,一言一行还须谨慎为佳。宫人有罪亦不可轻罚,一来传入陛下耳中,失了宽和的名声;二来这宫内旧人不多,难分良莠,老臣也听说过,小人难养,这等奴子,受了责罚,难保不心生怨望,终是无益于殿下。”定权不理会他,将书中纸又取出来读了两遍,才朝周午笑道:“是了。”      片刻后有人进来回报说行杖已毕,定权问道:“他还走得动路么?”这人被问得愣了半日,才答道:“想是还能。”定权吩咐道:“叫他去领两锭马蹄金,给詹事府方才来的人送去。就说是他差事办得好,又逢节庆,本宫赐给他,勉励他以后用心办事的。——让那蠢才悄悄去找他,不要当着众人的面,省得人说我偏私,都赏我却也没有那个钱。”这人实在摸不到头脑,出去传了旨。那背时黄门,只得一瘸一拐的去了,一路叨念着将许昌平骂了千遍。到了詹事府,央人偷偷叫出了许昌平,大没好脸色的将两锭金子丢给他,说明了来意,直说得眼内喷火,舌底生烟。许昌平见到眼前情境,略略一想,心下便已经明了,好言认了几句错,又安慰了他几句,这才问道:“殿下询问大人时可还说了些什么?”那内侍闻言,愈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若非杖伤牵扯作痛,恨不得便踢这人两脚,气愤愤略作回忆,便将太子骂他的话又转骂了出来,难免添油加醋,多加了一番恶意进去。许昌平听完,沉默了片刻,点头道:“烦请大人回禀殿下,只说殿下爱惜厚意,臣感恩不尽,有死为报。”那内侍不想他还有脸同自己说出这话来,想着自己前程也断送在了他手上,狠狠地“嗨”了一声,甩袖便走。许昌平手内捏着那两锭金子,便如捏了两块冰冷的火炭一般。良久方缓和了神情,将金锭袖在袋内,信步入衙。      那内侍回去见了定权,倒不敢再说瞎话,一五一十将自己与许昌平的对答都回复了。定权听完,点头道:“知道了。”看着他一脸的苦相,又笑对周午道:“罢了,那点钱,便赏了这杀才买棒疮药吧。”      眼见圣节逐日临近,阖宫上下忙得不亦乐乎,独独赵王府内却是一片沉寂。长和午后入室时,定楷正在一堆手卷和立轴之间挑来拣去,听他进来,头也没抬,问道:“可有了消息?”长和虽见四下并无旁人,却仍是上前与他耳语了几句,定楷点了点头,道:“甚是妥当。”长和等了半晌,见他并无再说话的意思,只得开口询问道:“王爷,那今年的圣节上,王爷……”定楷不等他说完,淡淡打断道:“将寿礼献上,称病不朝便是。”长和皱眉问道:“若是圣上或是东宫认真问起来,如何是好?”定楷笑道:“休说是圣上和东宫,天下人心里都清楚。既都清楚了,至多糊涂问问,怎还会认真来问?”长和点头道:“既如此,王爷预备进奉什么寿礼?”定楷叹道:“这不正在这里拣着?”长和凑上头去瞧,见不过是些字画,提点道:“虽说此礼不当过重,亦不当太简慢了才是。”      定楷示意他携起一卷青绿山水的天头,自己端起高丽拖尾纸后的白玉碾龙簪顶轴头,慢慢将它卷起,收入匣中,这才道:“一来这不是陛下整寿,心意到了即可;二来你大约不知道,陛下乐好此道,只是平日少说而已。”又道:“非是我做臣子的曲意奉迎,陛下的一笔丹青,实实断不输本朝大家。”长和笑道:“臣但知道陛下爱画,却从未有幸得见过御笔。”定楷点头道:“陛下已洗墨搁笔多年了。”又道:“多年前内府装裱书画,我倒曾见过陛下的一幅绢本工笔美人行乐图,人物笔意,皆可比《洛神》风度,惊鸿游龙,亦不足以喻之。其旁御笔题诗两首,书画交映,可谓双璧。虽只得一瞥,却铭记至今。”偏头略想了想,低低吟道:“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剩得最后二字,却笑了笑,道:“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虽不说,长和想了想青清韵里能入诗的几个不多的字,大概也便知道了,只笑赞道:“也是王爷心爱这些东西,若是臣过眼便忘了。”定楷笑道:“与你不相干的东西,自然便不必去记它。”一面将那只匣子交给长和,道:“便是这件吧,我且写了贺寿奏和谢罪表,叫人一并交去给康宁殿的王谨。”长和忙答应着接了下来,见他仍饶有兴致的东挑西拣,便自行下去了。      定楷的目光停在仍然摊开的几幅山水卷轴上,那画中的曲折青山一如美人的眉黛,采采流水一如美人的眼波。青山碧水,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江山便如同风华绝代的佳人一般,值得任何一个大好男儿,用丹心,书青史,为她摧眉折腰,写下永不更异的誓词。       ☆、万寿无疆   圣节当日,一片铁青天色,略无一线阳光,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太子绝早起身,着公服,先随帝后至垂拱殿受过武臣拜祝,又侍驾前往风华殿宴饮。不过中间几步路没些遮掩,已冻得一身冰凉。以至皇帝扶着他手上风华殿的玉阶之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搭着一块生铁,问道:“太子的药,还是没有按时吃么?”定权尴尬笑了笑,方想着如何答话,已闻陈谨在一旁笑道:“臣听钦天监说,近日里有雪。看这模样,想是不差。圣节又逢瑞雪,正是圣天子洪福无边,泽被天下的吉兆。”定权在旁,不好装听不见,只得附和道:“陈常侍所言极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便没说话。      君臣进了风华殿,诸臣也早已依次站定。中书令何道然本为文臣之首,此刻出班走到皇帝御座前,跪倒祝道:“臣闻三代之英,初有大道之行。五帝之世,始称大同之治。夫天生圣人,功存社稷;邦宥明主,德育万方……”定权听了两句,只觉不过是去年的祝词又换了几个字,老生常谈,嚼无可嚼,便展眼去人堆里寻顾思林的影子,看他果然照皇帝的吩咐,从垂拱殿跟了进来,此刻便站在三省公卿下首。自九月以来,定权并不曾再私见顾思林,见他以枢部尚书身份站在一群文臣里,面上却并无尴尬神情,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听何道然的祝词,已经到了比兴抒情的关窍:“感此赫赫威德,采采明光。四夷来宾,九洲载阳。上卿俟驾,紫骝伴金阙。平章效书,白燕入玉堂……”这“上卿”本是说顾思林一流的人物,倒也无妨。只是何道然本是文官首长,对句中却难免有自重之嫌,众人一听,皆掩口葫芦,定权也不由好笑。八月事毕,他把持省中,固然不曾对自己行半分提挈,却也终究没有对自己施半分加害。许昌平说他如甘草,倒不如说他更似秤砣,减两添斤,八稳四平,只是不知道皇帝想让他在这杆刚刚扶正的秤上再压多久。   正胡思乱想间,忽一抬头,看见皇帝正在望着自己,一个激灵,才发现何道然已经归位。忙上中廷跪倒,随意拣了许昌平写给自己的几句祝词念道:“臣闻孝者所以事君,忠者其孝之本。伏惟圣王,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蓼莪劬劳,如天难报。当此诞弥之庆,瑞气盈堂。恭祝吾皇,福祚绵长,万寿无疆。”      他话音甫落,群臣已相继拜倒,齐呼“万寿无疆”不止。皇帝似是颇为喜欢,满面含笑看着众人起身,便吩咐王慎将早已准备好的如意赐了定权和何道然一人一柄。在坐定时,教坊已经开始演奏起《万寿永无疆》的引子来了。      定权看着一众人等且歌且舞,然后不过又是往年的旧套数,皇帝举盏宣示,由东自西,宴饮伊始。初时气氛尚有些拘谨,酒过三巡,舞到好处,便也各各释怀。只因今年齐赵二王皆不在场,替皇帝把盏挡酒的官司却落在了定权一人头上,待得午后,便不免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这壁里奏一段,舞一段,祝一段,往来更迭,终是又夹进了杂剧。先艳后正,少不得《君圣臣贤》、《文君相如》之类的旧例。一时君臣被插科打诨的段子逗得大乐,殿内气氛倒不算寡淡。定权素日里并不爱看这些热闹东西,随众乱笑了笑,瞧了个空子便偷偷坐回了原位,嘴里含了个梅子醒酒,顺带再看过去,一段傀儡戏之后,竟做起了《目连救母》的段子。这本是市井间流传甚广的剧目,却不在官本之列,定权恍惚了半日,才想起前几日里太常卿傅光时向他报告过,按照皇帝的意思,添了几出新剧,自己也曾过目,事情一多,便忘记了,这才安下心来。才听了两句,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皱眉半日,方想起他的名字,叫道:“定梁?”      扯他袖子的正是皇帝最小的儿子萧定梁,今年方四岁。因为定权冠礼移宫后他方出世,定权通共便没有见过这幼弟两面,除了记得他中秋节上哭过一次,是以竟然对他半点印象也无,便是说话也是头一遭。今日见他穿戴得整整齐齐,魔合罗儿一般站着,也觉得有趣,遂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定梁说起话来还有些期期艾艾,不甚清爽,道:“我出花儿已经好了,是娘娘让我也来的。”定权这才看见他脸蛋上还留着几点痘疤,似乎人也很清瘦的样子,顺手一把把他捞到膝上,拈了几颗蜜饯给他,笑问道:“跟着你的人呢?你乳母许你吃酒吗?”定梁摇摇头,道:“不许,乳母说我长大了才能吃酒呢。”定权笑问:“那你走过来做什么?”定梁正色道:“臣来问问殿下,他们在做什么营生?”一面用一根小手指点着几个边做边唱的伶官,定权哑然笑道:“那个人叫做目连,他的母亲生前为恶,坠入了阿鼻地狱……”忽然想起来,定梁定不知何谓地狱,何为果报,便简明扼要道:“是说孝子的故事。”定梁点了点头,边看边吃那蜜饯,弄得两手上粘糊糊的,半日又问:“殿下,那又是什么?”定权道:“这是妙通真人求仙成正果的故事。”定梁问道:“什么叫成正果?”定权随口答道:“便是万寿无疆。”定梁似懂非懂,又问:“那么陛下也是要求仙么?”定权笑道:“陛下是圣明君主,不信这些幻术。你为何不去敬陛下杯酒?”定梁低头道:“我不去,我害怕。”定权忽而想起这个幼弟生母分位极低,皇帝平素似乎也从不这幺子放在心上,一时看着他,觉得可怜,便伏在他耳边悄悄道:“不妨事的,哥哥也怕。可哥哥方才便上去了,还说了好些话儿呢。”一面抽出手巾亲自给他擦了擦手,与他放入袖中,又用自己的酒杯倒了杯酒,撺掇他道:“去吧,去跟爹爹说,爹爹万寿无疆。”      定梁便捧了卮酒,摇摇摆摆走上去,与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便笑着接酒吃了,又吩咐了陈谨些什么,似是赏赐,才放他下来。定权正看着,担心他走路不稳要摔倒,忽见王慎下来,道是皇帝叫他,忙起身上前,叫道:“陛下。”皇帝见他笑道:“没什么事情。你舅舅节后便要动身了,你也敬他一杯酒,这次过后,一家人要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去叫他过来坐,朕和他就近说说话。”      定权应了一声,并不动身,只示意王慎前去请人。皇帝略笑了笑,便也没说什么。一时顾思林离席上前,群臣自然侧目了片刻,又若无其事欢饮了起来,只是不知哪个眼尖的借着酒力忽然叫到:“下雪了!”      众人转眼看向殿外,果见天色全暗,已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不过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密了起来。便不由交口称赞,皆道是祥瑞之兆。就此便开始联诗作对,无非又将梨花、柳绵、撒盐一类的典故搬了出来,互鼓互捧,互贬互损,仍像争吵朝事一般,热闹非凡。      皇帝眼见瑞雪,心内也甚是欢喜,懒得去管那文人游戏,单命一个老状元做了众人的裁判,一面只和顾思林慢慢饮酒说话。定权在一旁倾听,却都是些毫不紧要的言语,半句也不摄边情朝事。这般放眼望去,只见一殿之上做戏的只管做戏,做诗的只管做诗,竟是各自为政,秋毫不犯,心内也觉得好笑。他今日本来便多喝了两杯酒,连日又实在操劳,几番闭目假寐,叫皇帝看见了,便指着他笑对顾思林道:“太子小时候最喜欢下雪,长大了反而转了性子。”定权不知这话柄几时移到了自己身上,惊醒了忙趋前道:“臣死罪。”皇帝望他片刻,笑了笑,道:“我和你舅舅正说你小时候,有一遭悄悄背着人吃假山上的雪,吃得肚子冰凉,破了几天腹。”皇后在一旁笑道:“这事妾也记得,太子那时还是清河郡王呢,病才好便嚷着吃酪。王妃不许,小郡王还哭了小半日,我们都听见了。”定权脸上一红,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件事情,悻悻答道:“是。”      皇帝不再理他,只和顾思林又说起了他腿伤的事情,顾思林也问皇帝近来身体可安和,皇帝便抱怨总是腰酸。定权偷偷看去,但见二人面色都十分平和,不似君臣,倒似积年挚友一般,忽而疑心自己是否又睡着了。闭目又睁开,如是二三次,见殿上殿下的情势依然,甚至还找到了正坐在角落东张西望的定梁,这才知道并非梦中。只是觉得这一殿上下,都明媚繁华到了极致,反得心生盛筵难再的悲凉。      待得一干人等的诗句做到无可做处,亦分不出高下来,定权与顾思林早已各自归座。眼见天色全黑,宴上歌吹也将收尾,定权心内方舒了口气,忽见陈谨进来,附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皇帝的面色便陡然变了。他眼见得二人对答了数句,心知有事,却摸不出半点头绪,忙转回头去看顾思林,却见他正与旁人说话,仿佛并未在意。      皇帝听陈谨说完,挥手令他下去,眨了眨眼睛,只觉面前一片刺目白光。想来究竟还是燕饮无度,以致中酒的缘故。自己拿手指压了压鼻侧的四白,头脑中随着一阵阵轰鸣,周遭的正在演奏的声乐便如几方人在争吵打斗一般。抬眼瞧了瞧太子,见他也正举目仰视自己,面孔周围浮着一层淡淡清光,将五官都笼罩住了,却依然知道,太子这一回并没有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这般父子对望,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皇帝心内只觉得诧异。都说天下至亲,莫过父子,可是面前这个儿子此刻心内在想些什么,自己却半点也猜测不出来。      皇帝终于是感觉到了疲惫,垂下眼帘,朝着定权招了招手。定权愣了半日,直待王慎在一旁悄悄推了自己一把,才如梦初醒,缓步走到皇帝身旁,低声叫道:“陛下——父亲?”皇帝只觉这声音遥遥传来,无比陌生,问道:“太子?”定权答道:“臣在。”皇帝这才点了点头,道:“朕有些病酒,想先回去歇歇。”定权思量了片刻回道:“天色也晚了,这出戏也快收场了。陛下如身体不适,待得曲终,臣吩咐停了飨宴,亲自服侍陛下还宫可好?”皇帝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出戏正唱到最热闹的时候,何必我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只说我去更衣罢,你且劳神替我看看就是了。”定权不知皇帝此意为何,只觉大为不妥,方想再进言相劝,已听皇帝向皇后招手道:“卿卿,你扶朕进去吧。”话既出口,皇后和太子面上都是一滞,良久方闻皇后笑道:“是。”      帝后出殿时,雪已积得有半尺之深。二人同上了舆辇,皇后方笑道:“陛下是从没这般叫过臣妾的。”皇帝眼望夜空,半晌失神,方笑问:“怎么,你不喜欢?”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曾听惯。”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卿卿,那个孩子没有了。”皇后一时没有听清,问道:“陛下说什么?”皇帝说出了这几句话,忽觉连同情境都如曾相识,熟悉得骇人,无奈偏偏头痛如裂,只是想不清爽,半日还过神来,方微微一哂,道:“是二郎的那个夫人,说路途中受了点惊吓,母子便都没有保住。”皇后闻语,愣了半晌,方抓紧了皇帝的手,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会受了惊?”皇帝抽回手去,淡淡应道:“朕自然会去查的。”二人默坐舆中,许久方闻皇后低低泣道:“也有六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么?”皇帝只觉她这话无比可笑,冷笑道:“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吗?”皇后点了点头,一片昏暗之中,一点冰凉的东西突然打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不知那是她的眼泪,还是偶入车辇的雪片,心中只是稍感嫌恶,伸手将它拭去,转过头去望着那飞雪,冷冷道:“是个郎君。”      本是万寿圣宴,皇帝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太子压阵,却实在不太成话。定权无奈,好容易待得一出戏罢,装腔作势溜到后殿小坐了片刻,才又出来传了令旨,说陛下深感众卿心意,宴上多饮了几杯,借着更衣的机会便先歇下了,请众臣勿念。又恐众人再生猜疑,饶是心内急躁,面子上却还要做出一派安详模样,也借机半推半就又多饮了数杯。好容易支撑到曲终宴罢,替皇帝一一受礼还礼,将各种冗杂俗事料理完成,已近戌时。出得殿来,方知雪意已深。望着风华殿前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只觉龌龊非常,不由皱了皱眉头。王慎追上来为他拉上貂裘,又吩咐准备肩舆。定权摆了摆手,问道:“阿公,适才陈谨跟陛下说了些什么,你可听到了?”王慎原本盘算着待他还宫再与他说此事,既然他现下发问,便悄声回道:“老臣也没听清楚,听得一二句,像是说广川郡的事情。”定权听见这个封号便觉厌恶,问道:“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万寿节上又拿出来搅扰?”王慎见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索性贴上去与他耳语了两句,才道:“臣估摸着是这么回事,陛下心中伤感,所以才中途避席了。”定权回想起方才皇帝望着自己的神情,回忆前事,心内也慢慢牵扯出了一点如同歉疚般的疼痛,在这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气,再吐来时却是满脸的冷笑:“不过是个庶子,何至于此?”王慎只叹口气,也没答话。      二人正在雪中站着,到底是王慎眼尖,喊了一句:“六哥儿。”定权才抬头去看,见定梁果然站在一旁,便将他抱了起来,问道:“你怎么还不去?”定梁突然叫道:“哥哥!”唬得一旁服侍他的人忙打断道:“要称呼殿下。”定权笑道:“无防,随他叫什么。——怎么了?”见他从怀中掏出适才自己给他的手巾,已是皱巴巴的一包,道:“方才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给哥哥留了几个。”他这般投桃报李,定权自然觉得好笑,借过随手递给了王慎,道:“那便多谢你。”忽而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说了什么?”定梁歪着头想了半日,道:“爹爹说,什么万寿无疆的话,那是你哥哥骗你的。没人能够万寿无疆。”定权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追问道:“真的吗?”定权点头苦笑道:“对,爹爹是圣君,所以不信哥哥说的谎话。”一面放他下来,叫人好生护送他去了。      定权在雪地里立了片刻,看看笙歌散尽,人去楼空,终于开口嘱咐道:“今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听着这等事情,想必心内不豫,还请阿公留神侍奉。”王慎知他的心思,答道:“殿下放心,请登舆吧。”定权笑拒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也好醒醒酒。”王慎劝他不过,只得随他而去。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并无月光。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定权命一干人等远远相随,亲自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风已经渐渐定了,剩得漫天大雪寂静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便是独行入暗夜,也并不觉寂寞。平日看惯了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一应变得面目模糊。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样,反倒慢慢地使他感觉到平静安全。他素来畏寒,在这大雪之中,反不觉得冷,及行至延祚宫,竟走出了一身大汗来。虽已还宫,却又贪恋那广袤雪场,更不情愿入室。但觉眼前美景难逢,欲与人共赏。借着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向殿后走去。直到廊下,满头汗被穿堂风一吹,微微清醒,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踯躅良久,难决进退,终是打定主意,细细嘱咐了那身后相随的内侍几句话,眼见他要踏雪而去,又忙阻拦道:“你沿那廊下去便就是了。”      阿宝在阁内,起先是断断续续听了半日顺风而来的歌吹,好容易傍晚朦胧睡去。一个梦浅时分,忽听得檐外悉悉簌簌,又有雨声。她不辨究竟是梦是真,侧耳倾听良久,终于隔帘问道:“夕香,是下雨了么?”半晌无人答话,许是无人听见,许是无人。她便也不再问了,盍上了眼睛,昏昏的想再睡过去。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下雪了。”      尚未明白过来,她的泪水便已顺颊垂落,心内却如梦中一般平静安和。       ☆、雪满梁园   阿宝仔细拭干了泪水,坐起身来,慢慢的揭开了帐幕,又立即放下,用双手抚了抚蓬乱鬓角。定权微笑了笑,和气问道:“你醒来了么?”阿宝隔帘答道:“是,殿下坐了多久了?”定权笑道:“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见你睡得深沉,正想回去。”阿宝连忙又打开帘子,但见他仍静静坐在那里,含笑望着自己,才安下心来,轻轻唤道:“殿下。”定权点头道:“你要起来了么?”阿宝点了点头,四下张望去找夕香等人,定权起身道:“我已叫她们出去了。”上前去扶起了她,笑道:“身上都有了汗气了。别尽日躺着,下来走动走动,兴许更好得快些。”见她病后体弱,控着头似乎极不舒服,便弯腰将她的鞋拾了起来,为她穿好。随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凌乱鬓发,道:“起来看看外头吧。”      他拖着阿宝走至窗前,亲自将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气入室,将阁内浓重的药气炭气冲淡,登时令人耳目清明了许多。透过那方寸窗口,可见洁白雪片碎玉抛珠,泼天直直垂落。楼做纯银,阁成水精,朱梁碧瓦失却了颜色,不见那梁间碍目双燕,瓦上凄冷鸳鸯,繁华喧嚣过的万事万物,都静静的湮没在了雪场之下。那晶莹白雪,只凭借几盏昏暗宫灯,便折射出了万点晶莹微光,仿佛雪地里亦睁着无数双盈盈泪眼一般。阿宝注目良久,忽然叹道:“真的下雪了。”      定权捏了捏她的掌心,见她只穿着单衣,轻轻问道:“你冷罢?”阿宝这才觉出寒意,略略点头。定权将自己脱下的貂裘为她裹上,笑道:“这便好了,便是出去踏雪也是无碍的。”阿宝望着那无瑕雪地,摇头道:“不要踏,这样便很好了。”定权扶她坐下,一手搭着她的肩头,颔首道:“不错,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阿宝伸手到肩上,将他的手牵引至自己面前,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半晌,忽然叹气问道:“已过了这许久,还是没有长好么?”定权顺她目光望去,方知她看的是自己折断的那枚指甲。随意瞧了瞧,果然见新生的指甲上一道深深裂痕,与余下四指不同,抽回手去,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大约是长不回从前那般模样了。”      阿宝心内只觉得遗憾,转头望见案上摆着一只小小食盒,奇道:“这是什么?”定权笑道:“是了,被你胡乱打岔,正经事都忘掉了。”阿宝疑惑看他走开,坐到了对面。他行动时,袍袖间带出的风,似有淡薄的酒气。      定权将食盒内的一只小金盏取出,推了过去。阿宝将那盖子揭开,见是一碗酥酪,霜腴雪腻一般,不知缘故,便抬头看他。定权将羹匙递给她,笑道:“你病了这许久,也不曾过来看你,我怕你心内怨恨我,又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哄你开心,只好带了这东西过来。——你尝尝看,我与你说说它的典故。”      阿宝用小银匙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病得久了,一时也分辨不出滋味来,但觉真如霜雪般,入口即融,清凉甜美。定权看着她吃,一面果然徐徐讲述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最爱的便是生病。”阿宝奇道:“为什么?”定权笑道:“因为生了病,便不必读书了,还有这些东西可吃。平日里母亲总不许我吃凉的。”阿宝又吃了两匙,问道:“然后呢?”定权道:“你先吃尽了,我再说你听。”阿宝想听后事,果然依言将羹酪食尽,追问道:“然后呢?”定权便微笑敷衍道:“然后我就大了,知道这东西只是哄稚子开心的,用它已经哄不住自己了,便不再吃了。怎么,你觉得开心么?”      阿宝又被他骗了一遭,用银匙轻轻敲击着碗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低头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说:“可是我心里……我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她病中所余气力不多,说这话出口,已耗费去了一多半,便连手指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打定主意抬头去看定权,定权却只点头道:“多谢你,你如此说,我便心生感激了。”      他今夜行止大异,无论再多喜悦,阿宝心内亦不可谓不疑惑。只是直到此语说出,才真正觉得惊诧。举目望他,但见他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沉静,不着喜悲之态。他侧着脸去看落雪,她眼内却只看着他。只觉眼前人无比的真切,也无比的疏离。      他的心思不知随着那飞雪飘到了何处,突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阿宝,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阿宝呆若木鸡,定定的望住他,眼角慢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殿下,今夜所为何来?”定权轻轻一笑,道:“我来看看你。”阿宝摇头微笑道:“殿下所为何来?”定权这才迟疑了片刻,终是据实答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自然也看见了阿宝眼角未坠的泪水,心中稍稍犹豫,终于还是接着说道:“不敢相瞒,我有立雪之心,谨备了这束脩,专来求教。”他伸过手指去,阻止了那滴眼泪的下垂,低头看了片刻,用它在桌上一上一下画了两道线。用手指点道:“我来问你,上有三十三层天,下有九十九重地,中间的这一片,所谓者何?”      阿宝不知他的用意,只见那两道泪渍在桌面上亮得刺眼,良久方道:“是为人间。”      定权点头道:“人间有五伦。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义,亲亲相爱,这是为人。夫妇异梦,手足互残,朋友相欺,不仁不信,违背伦常,即有人身,却也算不得成人。”他沉默了半日,方点着那两道泪痕之间的桌面笑道:“今日醉里,我错觉自家已经跻身其中;酒醒后,方知不过一场大梦。”      他半晌没有等来回话,抬起头来,却正看见面前的这个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即如自视一般清明。随后指着那第二道线下的世界发问:“阿宝,你说,你我这副业身躯究竟是安插在第几层?”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手指下,那用泪水划分的净土和地狱的界线,慢慢的萎缩,模糊,终至消弭,三界重合为一体。      定权亦不再抬头,只自顾接着询问:“世人但凡造下一桩业因,便如身陷泥淖之中,为求挣脱,便要造下新的。越想挣扎,越受桎梏,越不得解放。我只不明白的是,此生引我入泥犁的第一桩业因为何?圣人尚说人性本善,如水之下,那么究竟是什么拖累得我们不能好好成人?”      他仍旧没有等来她的解答,便问下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知晓,我们除了幻求轮回一途,可还有第二条解脱的道路?”      阿宝心中只觉悲辛,并不愿细想,只道:“勘破者便可入极乐之境,殿下慧根深远,尚不可解,问我何异问道于盲?”      定权笑了笑,道:“你执意不肯引渡我——我因无人可诉,只得说与你听。我曾同你说过,我有过一个世子,方践人间,便重归于奈河。我懊丧了几年,其后却也想开了,这于他或者不是什么坏事。能列仙班,做圣王自然是好的,再不济,做个寻常人也是好的;只是倘若一不小心,受了什么拖累,也一般误入了歧途,便是对他不起了。你道是不是?”      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重提此事,沉默了半日,终于缓缓摇了摇头。定权诧异抬眉,道:“愿闻其详。”阿宝的手抚上了那片桌面,思量了半日,反问道:“殿下为何定要将三界分开?”      定权身上微微一震,听她继续说道:“我若得殿下一半慧根,得甫生便知未来事,仍愿拖这业身躯在三界间循回行走。纵赤足蹈踏泥犁中,受刀斧锯,烈焰焚,亦不算全身俱入地府。”她抬起头道:“总留得一双眼睛,尚可望见人间的。”      他在她的眼中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并且渐渐开始面目模糊,如有一颗石子冲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似有所悟,而后心下惶然。良久站立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诚谢道:“多谢你。”      他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时面上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揉了揉额角:“孤今日真是有些醉了,来搅扰你这病人这么许久。”一面取回那貂麾,自己系好,复又笑道:“我便是在这等事上不积福,你早些歇息吧。”      她不用问也相信,他从未和那未曾谋面的太子妃或是蔻珠说过今夜的话。未有一刻,她如此嫉妒过那两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嫉妒她们曾经享有的最单纯的一线温情。也从未有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心思,不足以明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水至清,人至察,便注定要孤单一世。这是她的错误,不是他的。      “阿宝,我是喜欢你的。”这句话从他的嘴中说出来,她愈咀嚼,愈觉自己的可笑。      她倚住窗口,静静的目送他离去。她不可挽留,他不曾回头。天地间是如此寂静,可以听见大雪落地的声音,清润的,细碎的,绵延不断,此起彼伏。她的耳畔似有风铃动,环佩触,玉漏滴。他手中所携的那点昏黄微光,是黑白天地间的唯一一抹颜色,随他渐去渐远,直至隐入深沉夜色,不可再见。雪地上只有他的孤单的足印,又为新的飞雪慢慢掩盖,终如完璧一般,毫无瑕疵,什么都没有留下。      阁内只剩下她一人,黄粱一枕,南柯梦觉,醒后欢喜与悲哀两相抵消。窗外雪落有声,壮美异常,如同她那春雨中的梦被冻死了,漫天抛洒的皆是她梦想的残骸碎片,再也无法拼凑收拾。      他自雨中来,踏雪而去,如同经历了自滋生至幻灭的整个轮回。如果她的今生能够在此刻结束,是否便是佛家所说的圆寂般的大完满?    ☆、玉燕投怀   一夜北风扰人清梦,直到次日卯时方止。定权盥洗完毕,乘舆去康宁殿向皇帝问安。本已做好了立雪程门的打算,不想差人甫一通报,片刻便获宣入殿。时辰尚早,皇帝想是闻报方起,正在披衣,见太子入内,便挥手让陈谨退下,也不起身,依塌而坐,示意定权上前,笑道:“昨夜生受太子了。”又吩咐赐座。   定权拿态坐下,方思想着当回复些什么,忽又闻皇帝问道:“因为给朕做这个寿,也难免叫你分了心,有许多事情原本也早该问问你了。”定权思及昨夜之事,不免惴惴,笑道:“陛下请下问。”皇帝无语打量了他片刻,方开口道:“刑部那边的案子,问得如何了?”定权一愣,方答:“臣前日已吩咐有司具案,即日便可了结。”皇帝“嗯”了一声,又问道:“是怎么个说法?”定权思忖片刻,答道:“以逆谋定罪,张犯夫妇及长子等五人拟斩,三人拟绞,余下五服外之亲眷拟充官,家产籍没。因其长女已适,小女已畏罪自裁,张家自家发埋,便不与追究。”见皇帝点头,拿捏了半晌,方又问道:“只是张犯幼子,虽系至亲,年方志学,臣忖度或可减等拟为流刑,只是并不敢自专,还请陛下乙览圣断。”皇帝皱眉道:“此事朕不过一问,既交到了你手上,你自己酌情裁夺便可。”定权忙应了一声,又闻皇帝道:“昨日宴上我与你舅舅说过了,新年一过,便教他折返长州。逢恩虽然聪明,毕竟年纪还轻,朕怕他坐镇不住。教你早早了结案子,之后常到户部去行走行走,兵者国之大事,前方要用的车草钱粮,朕瞧不到的地方,你要处处代朕留心。百姓人家有句俗话,叫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话说到此,望了他一眼,却又转口说道:“张案的事情,叫你自己裁夺,但是司法上有句话,可伸恩屈法,但慎网漏吞舟,这个道理,你可明白?”定权只觉背后汗下,忙应道:“臣记下了。”皇帝点了点头道:“朕要起身了,你先退下吧。”望着他身影出殿,只觉头疼异常,回想昨夜半夜宿辗转伤神,到底叹了口气,对陈谨道:“你叫人去传话给广川郡王,生死福贵各有天命,教他不必为一子忧伤,也教王妃好生保养。”陈瑾答应了一声,方想起身传旨,忽闻皇帝又咬牙说道:“教他早早滚回封国去,再做片时逗留,朕不饶他!”   待定权步行回到延祚宫时,天已微明,四五个宫监正持帚扫去道路积雪。又有两个小黄门,不过七八岁年纪,跟随尊长当值,穷极无聊,便将扫落积雪团成雪狮子。定权看见时,已做好了几个,伏在雪中,便不免驻足一观,只见是一只大狮负着一只小狮,爪下又提携着一只,虽出自孩童之手,倒也颇为生动可爱,忽想起方才皇帝说过的话,呆立半晌,才叹了口气。再抬头看时,见几个扫雪的内侍早已退至路旁,两个小黄门也噤若寒蝉,遂指着那雪狮勉强笑道:“近乎道矣。”方欲离去,见两人面上神色仍旧惊恐,想是并未听懂,忽觉心生不忍,又道:“是赞你团得好看。”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皇帝也绝口不再提定棠子夭之事,直到十一月底接到定棠已抵封地的奏报,定权派赴岳州的侍臣也回京缴旨之时,雪已融尽,时节也进入了小寒。定权屏退众人,在延祚宫的书房听此使臣汇报,又插口问道:“他家中现下还余几人?”使臣办差经月,事事皆已成竹在胸,未假思索,便回答道:“许主簿家道小康,亲眷尚存四人,养夫及继母,姨表兄弟二人,其余家中尚有大小仆妇七八人。”定权点头道:“你可将他们都安置好了?”使臣答:“臣受殿下严旨,不敢使上下一人是漏。”定权笑道:“许君清白门第,漏网不漏网的话便言重了,只是你此事办得颇为得体。另有一事,本宫□月在宗正寺查案期间,这位许主簿可有过什么言行举动引人侧目之处,你插在詹府内的人有什么话要说?”使臣道:“主簿镇日早到迟退,举止相较过往并无异常。”定权略略点头,却又问道:“果真没有?本宫的意思是,宁失于冗,勿失于疏。”使臣思想片刻,道:“果真没有。”定权道:“如此便好,你一路劳顿,先休息洗尘去罢。”使臣忙称不敢,方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道:“臣听了殿下方才的嘱咐,倒是想桩小事。臣的属下去查过詹府的入班记录,八月中某日许主簿曾迟到一次,因此月俸被罚三分,拟杖二十,被少詹做主免除。”定权“哦”了一声,想想又问:“可还记得是哪日?”使臣面露难色,道:“因是小事,臣并未细究,只是这位许主簿前一日才因风寒告了半日假,所以少詹虽然同他亲切,也不好十分兜揽。”定权微微蹙眉道:“方告过假,便又贪眠失了衙喏?”使臣笑道:“想也不足为奇,本是因□月间詹府内人懒事疏,此等记录也层出不穷……”忽觉失言,连忙闭口。定权倒也并不追究,一笑便放他而去。   许昌平再次拜见太子,又是一年将近冬至之时,禁中也早已喧腾一片,开始预备应节物事。行近延祚宫时,见一行宫装丽人手托新制成的锦衣玉带,笑语盈盈穿阁过殿,思量着当是皇帝按例赏赐太子新衣,便退至一旁,又静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前往央人通报。此次太子却并未为难,即刻命人引见,衔笑专候他入殿。许昌平自宗正寺一别,已三四月未曾面君,此刻礼毕起身,偷眼打量,只觉他神气甚佳,却不知何处稍异于常。略一思索,才查觉太子此日身上紫袍,当是新衣。那蜀地贡锦,寸缕寸金,华丽与清雅兼俱,举手投足间,一抹帛光,已觉富贵咄咄逼人。   定权静观他片刻,也不忙让座,笑问道:“许主簿一向少见。圣节前本宫王事缠身,无暇问顾,还请见谅。前些日子了结了逆案,倒是有了些少闲暇,想寻卿一叙,事有不巧,却闻卿日前返乡了,今日得见,不免要从俗问一声,家下一切可安好?”许昌平微微一揖,以示恭谨,亦笑答:“劳殿下下顾,臣确实返乡欲安排祭祖之事,只是不敢瞒殿下,此行却不曾见到家内人等。”定权微笑道:“过门不入,这又是何道理?”许昌平道:“内中有些贱事,不足上辱尊听。”顾见太子面上神情,心中所思更加坐实,便又笑道:“只是虽未见其人,但知其平安,亦不虚此一行。”定权点头道:“是如卿言,再好不过。”携了他手腕,笑道:“久不见卿,如失明镜,心内积存了几件事,今日还要细细请教。”一面引他入了内室,又亲自闭门,这才教他坐定,闲问了他几句岳州的人情风仪,许昌平也一一答复了。   片刻后东宫的内侍总管周午亲自奉茶入内,定权命他放下茶盏,亲手捧了一盏茶置于许昌平面前,见他欲起身答谢,伸手压在他肩上相阻,笑道:“不必如此多礼,岂不闻事君数则辱,朋友数则疏。于公于私,焉得好处?主簿安座,孤适才话还未说完。”许昌平见他作态,便称了句谢恩,不再坚持。又闻定权问道:“主簿家下和京师相隔并不甚远,一往一回约需多少功夫?”他仍不过在继续方才的闲谈,许昌平略想了想,答道:“乘车约四日可往复,策马约三日即可。”定权点头笑道:“如此说来,若是快马加鞭,半昼一夜足矣。日固近,长安亦不远,两下往来,不致起秋风之叹,当真便利得紧。”许昌平本欲去端茶,听闻此语,手腕忽然微微一抖,连忙收回,究竟难查他无心有心,半日方颔首答道:“诚如殿下所言。”   定权啜了口茶,又闲闲笑问:“主簿方才说此番是预备家祀,本宫也依稀记得主簿曾经提过令尊已驾鹤西游。却未曾细问享祀何年,仙山何地?主簿为官清直,置备牛酒若有难处,不妨与孤直言。主簿与孤有半兄之份,孤敢不倾情相助?”他终于肯切近正题,许昌平初时心内虽有疑惑,也只以为他挟匿自家亲眷,不过为求不贰之心。此刻听了这话,方如雷贯顶,身后冷汗涔涔而落,亦不知他所知多寡,左右权衡半晌,方凝神谢道:“殿下厚意,臣感动莫名,只是此事与礼大乖,臣当以死辞。”定权望他良久,忽然莞尔,道:“主簿勿怪,孤说出这话,不过为一室之内,不传三耳。”站起慢慢踱至他身边,又以手指天地,道:“虽君臣父子之亲,五伦之间,不宣三口。”见许昌平良久仍是沉默不语,又冷笑道:“主簿可知,陛下日前有旨,将军不过一月便要离京了?主簿若能为孤破惑,孤心想,也不必再为些许陈年旧事去乱将军之心。不知主簿高见如何?”   许昌平半晌方哑然一笑,道:“臣当日来寻殿下,便知终有此一日。只是臣原本打算,待殿下践祚之后,再详禀明,请天子降罚。不想殿下之天纵英明,远甚于臣之愚见。”抬头再望他时,眉宇间怯意已荡然无存,笑道:“臣惭愧。”   他不认便罢,待此事认真坐实,定权也只觉凉风过耳,手心汗湿复干,如是者数次,终是咬牙开口道:“你说。”   许昌平神情已如常,道:“先君不禄,当皇初四年之仲夏。抔土之地,便在长安。”   定权点头道:“好。主簿少年登科,又有如此胆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缓缓转目瞥了他一眼,许昌平察他脸色,撩袍跪倒,叩首道:“臣请殿下降旨,赐臣自裁。”定权望他狞笑道:“你道孤便没有这个打算?”许昌平摇头道:“于今为殿下计,唯此一途,可保殿下高枕无忧。”定权笑道:“主簿心中既然清明,如此也好,主簿求仁得仁,孤可顺你之请。汝之家人,孤与你一概保全。”许昌平亦笑道:“覆巢无完卵,臣焉能不识此理?人生各有命,臣身既填沟壑,亦无暇顾他人。”定权见他并无惧意,心下也自疑惑,半晌方开口道:“你当日来寻我,究竟何所求?”   许昌平沉默良久,道:“臣所求之事,方才殿下已说出口。”定权狐疑道:“你想借孤之力,重谋先朝旧案?”许昌平叩首道:“翻案之语牵涉甚众,臣万不敢做此想。不过史笔人书,可曲可直,臣实不忍先君辱身生前,复遗臭身后,不得郊祀。”定权摇头道:“这话实难服人,你连先大人面都未曾见过,你亦身入许门,便是先大人令名得复,你于国家宗祀亦无半分丝连。你如此身世,便是将来谋求朱紫之服,本宫也绝不会与你。你便何至于抛家舍命,一心做此从井救人之事?”许昌平闻语,倒是一愣有时,终是微微叹气道:“殿下所言皆是人情,臣所为也皆是人情,臣这般举止,不过奉先母遗命而已。”   定权猛可里想起顾思林说过的话,亦知道其母与先皇后的瓜葛,心念一动,忙问道:“你母亲生前可与你说过些什么?”   许昌平并不回答这话,只垂首道:“先母虽非先君正室,却得蒙先君青眼,鹣鲽情深。自臣忆事伊始,先母枕畔袖间便从无一刻干时,思虑伤人,至于郁郁而终。先母临终之时,臣方年幼,然臣母饮泣之态,携臣手殷殷嘱咐之情,纵使时隔经年,今日思及,仍不可不黯然神伤。”   定权所思并不在此,听他絮絮地只管说这些风月往事,心中微感焦躁,正思及究竟当如何处置这个棘手之极的人物,忽闻许昌平道:“臣母身前与臣所言究竟有限,只是养母殁时,却与臣说了几桩内廷秘辛。臣初次见殿下时,确有知情不语之事,臣罪当诛。”   定权只觉后脑一阵阵发木,从新坐回椅上,闭目低声问道:“你果真知道公主之事?”   许昌平低声答道:“臣有罪。”定权重重吸了口气,又问道:“那先皇后的……先皇后是如何……”   许昌平迟疑半晌,终是照实答道:“此事臣当真不知,孝敬皇后崩时,臣姨母已不在宫中。”   定权亦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但觉得浑身都有些脱力,望着地上的许昌平,思想片刻,已明白了他的心思,忽而没由来一笑,道:“孤若今日赐死了主簿,当真便永不得知内中隐情了?”许昌平点头答道:“臣罪丘山,臣本预计待殿下得乘大宝之后,再禀告殿下。”稍隔片刻,方又道:“今时亦不改初衷。”   定权轻哼一声,道:“如果我便永不想知道呢?主簿今日可还有脱身之径?”许昌平道:“再无一途。”定权冷笑道:“口舌反覆,我如今如何信你?”许昌平道:“殿下信臣不过,臣自百口莫辩。只是殿下可稍忆八月之事,臣若有半分私心负殿下,只需一纸字书道明个中曲直,以付齐王即可。”见定权面上神情难辨,又正色道:“臣当日来觅殿下之时,便已将性命身家皆盘托于殿下面前。臣之信殿下,犹殿下之信臣,并非容易。臣不过常人之质,亦有趋生怖死之情,亦有长夜思,辗转侧,过宫门而心惊,见尊者而股战之态。从来种种,还请殿□恤详察。”   定权忖度他言语中的意思,确也知道自己与他的许多利害相通之处,虽知留下此人,或有养虎之危,再四权衡,毕竟笑道:“主簿请起。孤先前言语,主簿不必放在心上。孤思量有日,岂不知即今之计,唯有吴越同舟方为上策。先大人之事并公主之事,现下不语也极好,毕竟往者已逝,来日尚可待。”   许昌平见他松口,亦暗暗舒了口气,这才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交与定权。定权翻看之时,却是中秋节前自己交与他的那份名表,其上加圈加点,已经注疏俱全。遂点头收起,想起一事,又问道:“还有一事,主簿务必据实以告我。”   许昌平道:“殿下请问。”定权回头望向窗外,背手而立,良久方道:“端七夜里出我府去寻主簿的那个宫人,主簿当真不识?”   许昌平不知他为何忽而问起此事,回想那宫人模样,已觉记忆模糊,遂答道:“是,臣与她仅有一面之缘。”   定权亦不置可否,只道:“如此便好。”见许昌平举手欲有告退之意,行至他面前,卸下腰间玉带,交至他手中,笑道:“嘉节在即,无以为赠,借此物聊表寸心。”许昌平惊异望了他一眼,尚未待推辞,便又听他说:“望卿宝纳珍藏,切勿轻易示人。”一愣有时,便仔细收入袖中,拱手谢道:“臣谨遵令旨。”   定权见他黯淡绿袍的身影离去,将那名单重新草草一观,仔细收起。一时思想起长州之约,宗府之对,前后许多事情,思绪如蔓草一般,愈理愈乱。况且今次与他会晤,总觉还有一桩不安小事缠绕心头,去而复转,无奈却又无从追思。   周午再寻他之时,见他一身锦绣,宽衣缓袍侧卧榻上,大袖蔽面,不知是睡是醒,静立片刻,方想离开,忽闻定权闷声问道:“既然来了,有什么事就说罢。”   周午答了声“是”,问他道:“十月初六日,殿下可曾临幸过一个名叫吴琼佩的宫人?”   定权稍作回想,懒懒“嗯”了一声道:“似有此事,叫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你想说什么?”   周午望他片刻,方开口道:“臣为殿下贺喜,今日查明,吴内人已怀娠近二月。”   定权翻身而起,大惊问道:“你说什么?”    ☆、急景凋年   太子的宫人怀娠,在太子元子夭折后的数年,还是头遭。因此周午报与王慎,王慎复又上报给皇帝。次日一早,便有诏令下达,命宗正寺为此宫人玉牒登籍,册封为孺人,复又加恩禄一级,食从五品昭训俸禄。如此深恩厚爱,足见皇帝于此事甚为欢喜。   延祚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按道太子年逾二十,素来又不甚见爱于皇帝,于时局稍定时,若能得子,虽其生母卑贱,亦当觉为大幸才是。是以周午前后忙碌,安排殿阁给新孺人居住,又按照皇帝的叮嘱亲自遴选了老成宫人,日夜服侍在侧,不离须臾。太子却终日一副事不挂己的疲懒模样,连新孺人的阁中都从未踏入半步。只是一反常态,接连数日招良娣相伴。良娣谢氏性情温良,与元妃一般,家门皆为清贵文学之臣。自寿昌六年太子妃殁后,东宫无主母,良娣便成妃妾之尊长,太子虽于她无情,自册封伊始不过相召数次,却也始终以礼相待,并不至于轻慢。按常理说太子正妃之位虚悬数年,朝中贵近之臣又无适龄女,良娣本应顺位而上,只是不论皇帝抑或太子似乎暂时皆无此意。   是夜谢氏奉宣严妆入阁时,太子仍在阁内写字,便吩咐宫人请良娣稍待。那谢氏的相貌虽不若当时蔻珠讥诮得那般不堪,尚在孟仲之间,只是肌肤微黄,年纪到底也长了几岁,却也并不至于用明丽来形容。此刻身着一件绯红背子,便衬托得脸色愈发暗淡。定权走出时看到她灯下面容,也不由微微皱眉,瞬间便又和缓了面色,悄步上前,从侧伸出双手护住她手问道:“我听到铁马之声大作不绝,外头可是寒冷得很?”谢氏微吃一惊,但觉他双手似乎比自家的倒还更冷些,到底不惯他这般温存,遂借行礼之际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来,微微一笑,颊畔翠钿明灭,倒不失端庄温婉,柔声答道:“妾进来半晌,早已经不冷了。”定权点头道:“你这般行来走去,甚是不便,不如明日便叫人将这边的配殿收拾出来,给你居住可好?离我近些,也省得路上着了风凉。”这确是莫大的恩典,何况出自太子之口,更是破空之事。谢氏受宠若惊,忙施礼称谢,欢喜抬首时却见太子目光恍惚,不知神思所寄何处,久而才回过态来,笑称:“孤今日误了晚膳,谢娘子此时便陪孤用些吧。”   一时膳食齐备,谢良娣命人送至寝宫之内,又陪定权一同坐了,一面看他抬箸,随意拣几片清淡的菜蔬,和粥同吃。一面闲话道:“妾今日里去了吴孺人的居处,教她安心保养……”定权正怀据着心事,一语并未听真,忽然“啪”一声将手中镶金牙箸扣在桌上,作色问道:“未报与孤,你无端到她那里做什么去?”谢氏虽与他夫妻数载,对他的性子却并不熟悉,万不想他变脸如此之快,呆了半晌,忙起身谢罪道:“妾只是想过去看看她阁内诸色用度可曾齐备,并嘱咐了些清静安胎的话,并不曾……并不敢多搅扰了她……”定权这才方知她说的是皇帝新封的吴孺人,缓和了神色,温声道:“是孤听差了,娘子勿怪,快请起来。原来是去她那里,如此有劳娘子费心。”   谢氏心下自生疑窦,却又不敢多问,察言观色了半日,见他似乎当真并无愠意,遂又徐徐进言道:“妾想,新孺人虽位份不高,却是陛下亲点,若日后诞下麟儿,便是殿下的元子。殿下若理万机而有微暇,也不妨拨冗过她阁内示恩一坐。”定权只是专心吃粥,并不应声,直至将一碗薄粥吃尽,方望着牙箸笑道:“你这主中馈日间可还想出了什么打算?”   谢良娣窥不见他面上神情,也难辨他言语中是否挟带讥讽之意,一时间如坐针毡,周身只觉不自在,半日里才勉强笑道:“妾是想,殿下政务冗繁,若不得空闲时,妾与几个姊妹便为她设个小小的家宴,也算是我等的一片……”等不来他回复,心中忐忑,这句话便硬是再不敢全然说出口来。   定权将碗箸放回桌上,以袖掩面,抽巾帕拭了拭嘴角,又就近宫人捧过的金盏金盆,漱口浣手,这才朝谢氏一笑道:“你既然有这般打算,照你的意思办就好了。只是顾娘子现下怀疾,便不必教她走动了。”   谢氏知他向来偏宠此人,忙答应了一声“是”,陪笑应道:“既是顾娘子欠安,妾明日便遣太医去看顾,妾亲自将殿下旨意转达于她。”却只闻太子冷冷答道:“不必了,孤自会遣人告诉她的。日后不论有什么事情,都不必再叫她出来了。”观察他面上神情,不辨阴阳,亦不曾得闻这顾孺人几时得罪了他,思及水榭之辱,狐疑之余却也忽心生些少快意,便又应了一句:“殿下吩咐,妾知道了。”   定权闻语,抬头望她半晌,忽然吃吃笑了起来,起身行至她身旁,道:“孤知道你贤德。”伸手揽她腰肢,与她同行至卧榻之旁,忽将嘴唇贴在她耳垂边低   谢氏温顺闭目,任他解除自己衣襟,胸前肌肤被他冰冷的手指轻轻一画,浑身便起了一层栗子。情到浓处,睁眼看时,却见他正凝视自己,目中一片红色,如含仇恨,又似悲伤,不知为何,忽然毛骨悚然。未及多想,便伸手微微推开了他。四目相对,谢氏只觉五内俱凉,亦不敢开口出声。二人相持良久,方闻定权低声问道:“你究竟在怕些什么?”那声音带着厚重鼻息,暗哑得异乎寻常,声气难辨,不知是胁迫,抑是恳求。   谢氏连忙在枕上摇首,轻声答道:“没有。”乍着胆子援手攀上了他的肩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是夜后不过数日,太子后宫的数位嫔御,便由良娣谢氏牵首,各出了几分份钱,备了些礼物,相约同至吴孺人的阁内会晤。只因近日内位卑者怀娠,而位尊者怀宠,众妃暗自思忖,皆觉自家论容色则优于谢良娣,论家世则优于吴孺人,比上虽不足,比下颇有余,是以两头含醋,满心不平。此日一早,结伴到了新孺人阁内,细细打量一回,见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寻常女子,毫无出奇之处,安心之余不免又怨怼盈胸。依序坐定后,燕语莺声取笑道:“新人的皮色生的真好看,就像书上说那什么,着粉便嫌太白,施朱便嫌太赤一般。”一人接她口问道:“这话我倒也听过许多次,可不知道是从哪本书里说出来的。”那人笑道:“你怎么连这便忘了,这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里说的。”被指点那人拍手道:“你一说我便记起来了,那宋玉的东邻有个女子,天天攀在他家的墙头,想去引诱他。”说罢查看吴孺人神色,见她尚未曾明白过这其间的大义微言来,便再接再厉继续笑谈:“那宋玉可曾应允了?”“宋子渊自家也是英俊多姿,却哪里看得上她?后世不是有句话,形容一个男子美姿容,就叫做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我倒是觉得,那宋玉是嫌她太不知自重了,哪有未出阁的女儿家,天天爬在墙头引诱人家男子的?”“呵呀,那都是书上写的,你还道这世上真个有人轻薄成这样么?我平生倒没见过。”眼看着吴孺人一张脸跟终于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这才意满志得转口又说道:“依我看,这宋玉的见识却也一般。他说楚大夫好色,我倒觉得,这登徒子竟是天下第一等有情有义的男子,他妻子形貌不堪成那般,却也依旧与她举案齐眉,凤凰于飞,爱悦她得紧。”说罢几人便以扇掩面,咯咯欢笑了起来。谢良娣虽然好涵养,被人当面讥诮成这般,欲要发火,又苦于文字间游戏,并无凭据,蹙眉半日终于含愠开口道:“你们素日在西边说笑惯了也就罢了,今日身在宫中,还是多多留意言语仪态,收敛些儿罢。”   几人同仇敌忾,大获全胜,从吴孺人阁内出来,余勇犹可沽之。结伴而归,一人问道:“今日怎不见那人露面?”旁人低声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说是病了已经有几个月了。”遂将此人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侍宠与殿下争吵,又借病摇尾索怜,无奈殿下已心生厌恶,终使坠欢难拾,君情妾意东西各流,这才叫今日这卑贱之人坐收渔利,入室登堂之种种娓娓道出。那人听得心满意得,点头道:“我早便说了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处?何况她还没有颜色。”旁人亦点头称是道:“那人这下却弄巧成拙,病了这许久,仍未见好转,只怕真是转成痨病了。可见这断根之草,你便随它逐风癫狂几日,看到底又能如何?还不过是落花流水,一样不堪的穷命。”几人言语投机,在廊下唧唧咯咯又说了半日,才怅怅地散了。   冬至既过,新春将临,原本不是刑戮伸法的好时机,只是皇帝一心要在顾思林返回长州之前了断今秋的逆案,是以太子与三司最终拿出的结案奏报中,便建议因案情恶劣,对于几位主犯的处决宜勿拘常法,即日操行。从上报至皇帝批准,前后不过一日之隔。   此日离除夕不过三日之隔,定权在书房内守着茶床独坐大半日,又听一侍者进来回报了几句午前之事,不语良久,方点头口称知道,不改面上神情,继续点茶直至日落方住。差人撤去茶床,想起仍有一事未曾了断,眼见其旁侍立着一个小内侍,遂招手叫他过来,想了想,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了几个字交与他,又和气吩咐了他几句话,道:“你到顾孺人的阁中去走一趟。”   那小内侍得差而去,见到了阿宝,虽觉她形凋体瘦,眉目憔悴,却并不如太子口中所言病得那般严重,便将太子几句话转告给了她,无非些叫她保重病体,安心荣养,勿多思虑之语。又笑嘻嘻道:“殿下还给娘子写了个药方。”阿宝接过来看时,其上却只有寥寥几味药名:重楼忘忧 防风,雪见当归忍冬,无患子莲子心马蹄细辛王不留行。   那小内侍待她看完,又笑道:“殿下最后还叫我告诉娘子一句话:她既肯渡我,我亦渡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娘子可有什么话要我回复殿下吗?”   阿宝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见他欲走,开口又唤道:“小公公,你且稍等。转身走进屋内,开了妆匣,取出两枚小小金锞道:“就要过年了,算是我一点心意吧。”那小内侍欢喜得双眼放光,连忙袖下,又说了两句吉祥话。阿宝含笑看着他,待他直起身来,方问道:“还有一桩事想请公公去替我问问。”那小内侍得人钱财,忠人之事,忙道:“娘子请说。”阿宝道:“小公公可知道,先前的吏部尚书张陆正大人,是否已经就刑了?”那小内侍听其此事,更是得意,答道:“娘子问我却问对人了,晌午方有人将这事禀告给了殿下,我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就是今天中午,连着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已经在西市杀了头了。娘子可知道,他大公子是前年的进士,一个翰林官儿,我在宫内见过一次,人长得文文秀秀,听说诗文做得也好。他小儿子可惜了的,刚满十五岁,哭叫了一路,那张陆正到临刑,连一句话都没说。听说西市今日真是观者如堵……”见阿宝似乎并未在细听,才住了嘴笑道:“节下和娘子说这些晦气事情,却是臣的不是了。”   阿宝待他离去,慢慢走到灯前,亲自取火媒将阁内大小灯烛一一引燃,随手将那张药方就火点燃,看着青砖地上的余烬,轻轻叹道:“冤孽。”   宫中京中都在预备迎候靖宁三年的新春,赵王府中亦不例外,长和走进书房,见赵王定楷正又站在几幅摊开的山水画前,观之半晌,才提笔向其中一幅上又添了两三笔,问他道:“一应应节的物事,都预备妥当了?”长和称是,站在他身后静静看了许久,忽指着画中一处出言道:“此处破笔不佳,王爷似有补救之意,奈何头上安头,过犹不及,便失了神气。”定楷点了点头,置笔于架上,便将一副几近完成的山水图撕作了两半。长和帮他将破画收起,问道:“这次的事情,出乎寻常,王爷是怎么想?”定楷笑道:“原是我一早料错了,他这次居然也知道斩草除根了。只是,我还是疑心这本不是他的意思。眼下多想无并无益,先且将这个年过了再说。”   定楷从新铺纸,长和在一旁相助,笑道:“现下来求王爷墨宝的人愈发多了,王爷的文债到年前也不知完不完得成?”定楷望着手中狼毫,微微一哂道:“这一干尺二冤家。”   除夕之夜,禁中按制守岁,终夜不眠,以待新年。阿宝靓妆丽服,扶案独坐。她挽起衣袖,用小盂取清水,施入砚台,取墨块开始细细研磨。耳边是喧天的爆竹声,眼前明时是烟花映天,如霞照锦;暗时是无可奈何,开到荼蘼。偶有风至,带来硝药的气息,也裹挟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宫人笑语,她便略住动作,侧耳倾听,想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声音。周围是如此的繁华热闹,如锦上开丽花,烈火烹滚油,她却终于敢于平心静气地开始她的思念了。她知道今夜过后,春风会重至,夏雨会再临,柳絮翻飞,青山如洗。七月流火,九月肃爽,霜林将尽染,白雪将覆枝。而她的思念将与四时的流转一样从容不迫,顺其天然,再不必担心受到任何人事的搅扰,尤其是他。   墨到浓时,阿宝行至箱笼前,揭开盖子和重重叠叠的遮掩,取出了一本青皮字帖。她铺纸,湮笔,在寒梅初发的绮窗下开始临帖。墨香和梅香,柔荑把柔翰,侧啼擢笑,策怒磔悲,这文字与写字的人一样,虽宇宙之广袤,难求雷同,她从未有如此地痴心于某种字体。那字帖上收着他年少时抄写的累累诗文,有他自己做的,也有前人的。   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势或互乖,境或不同,唯有此情不更移,使心隔千古而相通。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   阖宫人皆知晓,太子的宠姬顾氏以恶疾失爱于主君。此后四年间,长门紧锁,池馆寂寥。羊车过处,再无一幸。       ☆、三边曙色   靖宁六年秋,国朝增兵三十万于长州,不日将师出雁山,逐胡虏而与之决战。军需钱粮,由京师沿官道浩浩荡荡运入承州,再入长州。一队车马即绵延数里,道路上烟尘未落,另一队便接踵而至,声势之浩壮,为开国百五十年所未有。   是日天清气朗,河上微风初起,秋凉始生,陇头树叶凋落,塞草新黄。长州都督镇远大将军顾思林的祃祭和阅兵之礼,便选在此日。秋日渐短,待礼毕下令犒劳三军之时,一弯弓月已渐上雁山云头。   河阳侯顾逢恩在帐中燕饮至中夜,瞥眼忽见主将离开,又坐了片刻,方笑告诸位副将,称欲更衣,按剑起身,行至帐外,却已不见顾思林身影,便只身直向长州城头而去。果见朗月疏星之下,顾思林一人独立夜风之中,不由放缓了脚步。顾思林亦不回头,只问道:“宴饮正欢,你为何独身出账?”顾逢恩这才大步上前,一揖笑道:“末将见将军今夜一饮过量,担忧将军,故而来寻。”顾思林点头道:“你过来看。”顾逢恩随他手指方向望去,见西北天空中一粒雪亮白星,于河汉间分外醒目,几有夺月并立之势。遂笑道:“将军看得仔细,这星子比往年同时果然亮了许多。”观察顾思林脸上颜色,又问道:“天象不足论道,将军为何面有忧色?”   顾思林回首望他,见他与几年之前相比,形貌也已经大异。除了唇上髭须,颊边伤痕,两眼尾上也多添纹路,不复少年形态。叹息道:“你方过而立,素少军功,年前陛下却加恩,封你为侯。我知你在意麾下军士议论,以为爵凭恩荫而出,实难服众。”顾逢恩点头略笑道:“将军明察。”顾思林道:“此番你亦几次请战,我仍命你留守长州,夺你报恩建功之门,并非出自爱惜私情,你心内可明白?”顾逢恩答道:“末将明白,将军不放心李帅独留长州,故遣末将同守。”顾逢恩望他片刻,忽然叹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靖宁三年我从京师折返长州,按常理李明安便该返承。我几番上疏,陛下都只答可着其佐我钱粮之事,待大战过后便可召回,却又不明下诏令,以至有如今这尴尬局面。他当年带部两万入长州,别驻一隅,此番我既不可带他出师,免生枝节,又万不敢命他独守,断我后路。”顾逢恩点头道:“将军如何打算?”顾思林道:“他的承州旧部,我此番要带去一半,可做先锋之用,一可名正言顺去其一臂,一可留你与他守城之时,两下做犄角之势,不使一方独大,又免陛下见疑。”顾逢恩拱手道:“末将记下了,还有其二却是为何?”   顾思林沉吟半晌才叹气道:“此事我原本不想说与你知晓,只是此番远去,死生未卜,不向你交代清楚,我担心留为异日祸根之源。”一面携了顾逢恩的手,行至城头雉堞之前,四顾有时,方低语道:“有人报我,曾在李明安下处偶见一轴金绿山水画卷,志气高标,却难辨何人家法。其上题字,颇似储副。”顾逢恩惊道:“将军此言当真?”顾思林摇头道:“文字虽绝类储副,我想却并非出自储副之手。”顾逢恩避那城头疾风,微微侧目,半日方伸出一掌问道:“可是此人?”顾思林将他手拦下,点头道:“我疑心即在于此。”顾逢恩思想片刻,问道:“将军何以得知?”顾思林思想起太子从前手书中相告张陆正狱中之言一事,复又想起当年夜见太子时太子的怪异眼神,百感交陈,却只对顾逢恩道:“储副若有此事,必不瞒我,亦不可能得瞒陛下。此人年近二十,陛下又不为其册立正妃,之藩一事,亦绝口不提,只留其于京中,以掣殿下及我等之肘。我观此人为人,表面良孝,颇安本分,若当真与边将有交,则并非俯首甘为陛下所用,其害不在当年赵王之下。”顾逢恩按剑之手微微抖动,方问道:“将军何不修书,将此事明白告知储副?”顾思林面上微露迟疑,又不可将心中所虑尽数告知顾逢恩,只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只需小心提防,守好这长州城即可。我适才见你右手指动,虽知你素来谨慎,亦不可不多言嘱咐,万不可在我班师前自作主张。”站立了半晌,复又叹气道:“殿下年来书信,常谈及陛下近年御体大不如前,而圣心于诸事上却愈发仔细。此番粮秣供给,全权授予殿下主持。一来知我甥舅之亲,储副必不敢不尽心竭力;一来却也是将储副和我架上了炉火。储副本已位极人臣,我等若胜,并无半分裨益于他。若败时,却是他沽祸之源。思及诸事,我何敢惜此项上头颅,何敢于此役有半分差池?”   顾逢恩沉默良久,方单膝跪地道:“父亲安去便是,父亲的话,孩儿牢记在心。”顾思林点点头,扶他起来,无语半晌,忽唤他乳名问道:“儒儿,你有几年没有回京了?”顾逢恩见父亲面上神情奇怪,笑道:“父亲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儿是寿昌五年殿下婚礼后,随父亲同来长州的。”顾思林屈指一算,叹道:“已经九年了。”半日方又道:“从前给你起这个名字,也是盼着顾家真能再出个读书种子,不想到头来还是冲断了你的锦绣前程。”顾逢恩笑答:“前人尚云,若个书生万户侯。儿便在家读书到头白,安能得今日功名?”顾思林摇头笑道:“痴儿,何处谋不到功名,偏要从这死人枯骨上去捞取?如今细想,为父当真对你不起,也对法儿不起。”顾逢恩听他突然说起已故长兄,不知他今夜为何一反常态,如此感伤,忙扶他手答道:“父亲想是今夜多饮了几杯,才有此等感叹,不如早些回帐休息,再过几日便要远征,请千万保重身体。”顾思林笑道:“不要紧,你看城下将士燕饮正欢,你随我去巡巡营。”   城下将士正欢饮至酣,顾逢恩跟随顾思林,沿各营寨边缓缓走动,不似巡查,竟如漫步。秋气来袭,离人声远处已可听得见草虫争鸣,似不敌风寒。远远传来琵琶之声,想是军士们饮至好处,作乐为和。少顷琵琶声停,开始击缶,那击缶之声一阵缓一阵紧,终于停下,便有一人放歌道:   “君子赐宴,小人举觞。严霜九月,击缶中堂。   星汉西流,长夜未央。蟋蟀入帐,雁阵成行。   声何嘹厉,断我衷肠。鸟兽有智,人岂不伤?   不归何为,卫我家邦。不归何为,守我土疆。   家邦何方,门前黄杨。室中何有,白头爷娘。   饲我妇子,稻麦菽粱。家无健儿,田园可荒?   昔握犁锄,今把刀枪。负羽三边,弯弓天狼。   将军恩重,蹈火赴汤。誓破匈奴,凯歌煌煌。   明至沙场,命如朝霜。十无一返,蒿里异邦。   凉沙蔽日,东方难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当此不饮,留待北邙?我身虽逝,我心不亡。   愿学鸿鹄,返我故乡。愿学狐死,首向南方。   噫唏!天山无极兮,青海茫茫。   玉关难度兮,河阳不可望。   虽有长风兮,我魂可得远飏?”   起初不过一人随筝声而歌,其后鼓角齐鸣,众人和之,那歌声逐风而远,直上干云。顾氏父子远立静听,不觉东方渐白,云聚月沉。只余那颗天狼星,如出鞘之剑,傲居于西北天边,寒光四耀,虽朗朗白昼,不损其锋芒。   虽同属一国,京中气候,比起长州来便差了半季有多,此时御园中荷叶初败,莲蓬子老,空气中仍存丝丝暑夏余温,不闻余蝉声噪,虽是穷夏初秋而如晚春。延祚宫在禁中正东,宫内池馆多种樱、石榴和胡枝子。此时正当胡枝子的花季,台阁的角落便时时可见状如风铃的嫣红花朵。深宫寂寞,晚风熏然而过,铁马叮咚清响。长长花枝的轻摆,那声音便似是花朵相撞发出的一般,一院之内再无别声,光阴仿佛凝滞在檐角,迟迟不肯向前流去。   院内一绿衣美人手持剪刀正立于花前,越墙忽然飞过来半支碧绿竹竿,滴溜溜便打中放置在一旁山石上的定窑净瓶,“呛琅”一声脆响,登时划破了院内的静谧天地。那美人略吃一惊,方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桩玩笑之事,不由黛眉微锁,那虚掩着的院门却“霍喇”一声便被推开了,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童子,总不过□岁年纪,眉宇间甚是神气,头上总角,身着红袍,此时看到院内有人,也吃了一惊,退后两步,方驻足发问道:“你是何人?”一面又上下打量那美人,见她眉目清丽,身形修长,却衣着寻常,头上亦无珠玉,一时难辨她的身份,遂又开口问道:“你在哪位娘子的位下,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那美人见他年纪打扮,大略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手上动作并未停驻,一边用剪刀仔细挑选着剪那花枝,一边微笑道:“我也从未见过你,你又是何人?来此何事?”那孩童背过手去,倨傲道:“你不肯说与我知道,我何必要先告诉你?我来寻我的马,你可曾看见了?”那美人方知适才那半支竹竿是这孩子的竹马,心中好笑,信口相嘲道:“爰居爰处,爰丧其马。小将军既然失了马匹,应该向林下寻找,为何求田问舍,来到此处?”那童子愣了片刻,只觉她语音轻柔,念起诗来说不出的好听,虽不知她何人,却又不愿就此被她看轻,思量了一时,方正色答道:“林下多有悲风,非君子安身之处。歧路亡羊,理当就近求之。”那美人见他小小年纪,却聪明伶俐,口角十分老成,越发觉得可笑可爱,遂指着那竹马道:“小将军的马便栖在此处。只是现下还有一桩麻烦,将军的马踏碎了我的花瓶,使我无处供养佛前之花。官马伤了民财,将军该当何罪?”那童子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间的瓷瓶,拾起一片看了片刻,皱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那美人笑着反问道:“花瓶一事小将军还未回复,为何只管问人?难道小将军断案,还要看人而异?”那童子摇头道:“你大约不知道,这瓶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前朝耀州窑的真品,此时打破,你家娘子必定要责罚你。你可引我前去,我亲自向你家娘子说明实情,不使你受到牵连。”   那美人吃惊看他一眼,方想说话,忽见门外又探进一个小小头来,怯怯问道:“六叔,我的马还没有要回来吗?”   那美人听闻此语,只觉心上如遭一记重锤,举目望去,见一个四五岁幼童立于门后,磨合罗儿一般,瘦小身形,头梳两角,余发披于脑后,前额如敷粉一般清秀可爱,手捏着一支竹枝做的马鞭,正依门悄悄向内探望,见自己望向他,连忙又将脸躲在了门后。那踌躇眉宇绝似一人,她一手中的剪刀登时垂落,另一手却紧紧捏住了剪下的花枝,枝上尖刺,如利齿一般咬进她掌心之中。   两个孩童不知她何出此态,不由隔了半院面面相觑,那幼童等了片刻,便又悄悄招手道:“六叔,我不要马了,你快些回来吧。”   正说话间,看顾他们的几个宫人已经赶上了前来,其中一人一把抱过那幼童,左看右看有无摔伤,嘴中却抱怨那个年长者道:“请六殿下也开恩体恤体恤奴婢,只一眼没有看到,殿下便把皇孙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奴婢的一条魂被殿下吓走了大半条,余下的还不知道招不招得回来呢。”   那年长童子并不理会她,只“嗯”了一声,开口问道:“何事如此慌张?”那宫人答道:“陛下想见皇孙,令殿下昏省时携带皇孙同去。”那童子点头道:“如此你们先送阿元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些小事。”   那宫人至此抬头,方看见立于檐下的绿衣美人,这才想到自己失职,竟让皇孙跑到了此处禁地,不由额上汗下,又不好即刻走开,只得怀抱着皇孙,向那美人略一施礼道:“奴婢给顾娘子请安。”   那童子闻言,这才知道这美人的身份,略一思索,遂走到她面前拱手谢道:“臣未曾见过娘子玉颜,今日多有失礼,破瓶一事,也请娘子见谅。臣回去,便即可差人奉新瓶于娘子补阙,望勿见弃。”   那美人却恍若不闻,也不还礼,只静静望着天际晚云,不做一语。   那幼童却似不愿即还,口中只管叫嚷道:“我不先走,六叔,六叔,你和我一起回去见爹爹罢。”   那童子又看了檐下美人一眼,又作一揖,这才走至草间,提了竹马,回头柔声安慰那幼童道:“走吧,我陪你同去。”   几个宫人恨不得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忙前后簇拥着二人离去,一面走一面嘱咐道:“六殿下和皇孙切不可将今日之事告于殿下知晓。奴婢受罚倒是小事,只怕殿下迁怒于二位,到时便为不美了。”   那童子问道:“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殿下的这位娘子?她是什么分位上的人?”那几个宫人互望了几眼,见他面上是必不肯罢休之态,内中终有一人答道:“六殿下有所不知,这个顾孺人的头脑似乎有些不清楚,所以殿下才不许旁人去见她。六殿下没看见适才和她说话,她连答一句都不会。”   那童子望了望手中竹马,自语道:“是么?”又回头嘱咐皇孙道:“阿元你可听见了,此事莫在你爹爹面前说漏了口。如果你爹爹问起,就说我们到后苑去了。”皇孙平日最听他话,忙点头答应道:“六叔,我知道了。”   这一行人减去渐远,声息全无,门又重掩,空余满院残阳。那美人却仍旧立于廊下花畔,袅袅婷婷,便与一枝秋花相似,有不胜风吹之态。    ☆、襄公之仁   天已向晚,暧暧余晖洒落在人周身,犹带一丝温暖余情。那红衣童子牵着皇孙的小手,跑得满头大汗。在殿阁门外停住,将手中竹马交给一旁内侍,牵过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额上汗珠,又蹲下身来替皇孙擦拭了一番,这才携他入内。   阁内一男子背对门户,长身玉立,正伸展双臂待宫人为其束带。那童子扯了扯皇孙的衣角,两人便一同跪下行礼,童子朗声报道:“殿下,我们回来了。”那男子闻言转过身来,正是当朝皇太子萧定权,形容与数年前相较并无大异,只是眼窝下多了两抹郁青之色,嘴角边也添了两路淡淡的腾蛇纹,既不苟言笑,配着轩眉凤目,便不免显出了些许肃杀冷意。皇孙见他回头,忙也嗫嚅着叫了一句:“爹爹。”   定权斜睨他二人一眼,微一皱眉,吩咐一旁宫人道:“把大哥儿带到太子妃阁中,给他换身衣服再过来。”一面才冷冷叫那童子的姓名道:“萧定梁,我看你镇日只知道在宫中乱跑,再过两年读起书来可还收得住心,交待给你的字都写完了?”那萧定梁却并不甚惧怕他,见他身上已经穿戴整齐,知他即刻便要起身,遂咧嘴嘻嘻一笑,信口开河道:“早已经写好了,我这便去取给殿下过目。”定权摆手道:“罢了,你先起来吧,此刻我没有功夫。”想了想又道:“你许久没有去给陛下请安了,今日可要随我同去?”定梁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衣衫,想了片刻,歪着头反问道:“陛下有旨意要召见臣?”定权被他气得想笑,无奈道:“你不去也罢,那快回你母亲阁中去。”定梁道:“母亲这两日有些害了残暑,说是身上发软,又头疼不肯见人。我回去也无事可做,便在殿下这里多待一刻罢。”定权拿他无法,只得吩咐宫人为他准备晚膳,任由他去了。   一时太子妃谢氏携着皇孙出来,已是装扮一新,定权皱眉问道:“他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太子妃笑道:“说是他六叔给他做的马鞭,一直捏着不肯撒手。”定权转目皱眉,皇孙忙向后退了两步,一手扯住太子妃的裙子,低头不语,只是眼看着地面。太子妃从旁笑劝道:“他既然心爱,便随他拿着便了,些许小事,殿下何必计较?还请殿下赶紧起身,免得误了给陛下请安的时辰。”见他点头先走,这才悄悄对皇孙道:“阿元听话,先把马鞭给了娘,娘让人替你收好,免惹爹爹生气。”皇孙这才点了点头,小声道:“娘,阿元听话。”   夫妇父子一同登辇,到了康宁殿前,遣人通报入内,却见赵王萧定楷也在帝后身边,正在展一幅画卷,皇帝细看笑道:“五郎这几年清闲散无事,闭门造车,不想拿出手来也还算合辄。”一面见太子携妃入内,遂又向几人笑言道:“太子不长于丹青,五郎不长于书法,几时叫太子在五郎的画上题写几句,这轴子就可以藏入册府,传于后世了。”看太子一行人行礼起身,复又笑着招手道:“阿元快到翁翁身边来,让翁翁看看你长大了一些没有?”皇后在一旁笑道:“陛下才几日不见到阿元,就问这话来,不是为难我们阿元吗?”又吩咐人拿出新做的狮仙糖,赐给皇孙。   皇孙却并不肯立刻上前,先悄悄偷看了一眼定权的脸色,这才摇摇摆摆走上前去,重新给皇帝皇后叩头,低声谢道:“臣谢陛下赏赐。”又向定楷行礼,问了五叔安好,这才伸手接过两个狮仙糖来。皇帝把满身局促的皇孙抱在膝上,望了定权一眼,才吩咐道:“太子和太子妃都坐着说话吧。”皇后将皇帝脸色看在眼里,一边伸手逗弄皇孙头上的小小发髻,一边笑道:“阿元的模样,和太子小时候着实相像,也生得一头的好头发。”皇帝轻笑一声,又把皇孙向膝上揽了揽,道:“朕倒觉得阿元比太子生得要好些。”低头看他吃糖的模样,又伸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眼中喜爱无尽。   定楷在一旁收拾那画轴完毕,交付给王谨,走到定权的下位,向定权行礼后方才入座,笑对定权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来日定要烦请殿下为拙作点睛。”定权只微笑答道:“陛下不憎臣笔陋,臣自当遵旨,五弟亦休太谦。”便即此缄口。定楷知他这几年人前谨慎,凡事不肯多语,便也不再相问,只笑问皇帝膝上的皇孙道:“阿元怎么吃了一只还要留下一只,是想学陆郎怀橘么?”那皇孙被他说起,张惶望了定权一眼,捧着吃剩的一只狮仙糖手足无措,喃喃道:“五叔,不是。”皇帝只摸摸他颈发,笑赞道:“阿元是个孝顺孩子。”将他放下,吩咐皇后道:“你带着阿元到后殿去玩耍,让他们给阿元洗洗手。媳妇也一同去吧。”皇后和太子妃连忙起身,向几人告了声退,携着皇孙一起去了。   这壁留下的定楷,知道他二人有话要说,便也告退。皇帝看他离去,方对定权道:“你近前来说话。”遂又问了问供给边关的钱粮数目,定权也只是有一答一,如实相报。皇帝半晌无语,许久方按额叹息道:“十数载积累一朝罄尽。可知兵者果然是凶器,圣人不得已方用之。”定权答道:“自古保境安民之师,皆仁义之师。先贤亦曾说过,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陛下圣心仁德,怀柔天下,以故有此叹。在外将军将士不敢惜命,皆为报陛下天恩,陛下亦无须忧虑,还当以保养圣体为要务。”皇帝点头道:“此事你办得尽心,朕心甚慰。朕今日得边报,慕之后日便师出雁门,留河阳侯驻守长州,安排得也甚是恰当,内事外事,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仍需费心操劳数月,以成此役。”边事情态,定权也已经知晓,只是皇帝正式照会,却在此时,忙答道:“臣当尽心竭力,以佐将军。”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此等官话甚是寡味可憎,又问道:“阿元呢,叫他回来。”   太子携妃乘辇离去,已近亥时。皇孙手上仍捧着那颗糖,抹得太子妃裙子上皆是。太子妃笑问他道:“阿元这是带回去给良娣的么?”皇孙只是缩在她身旁不做声,太子妃见他这般模样,不免心疼,低声对定权道:“适才娘娘还问起吴良娣的病来,妾只说娘娘赐下的药良娣一直在吃,这几日看着还好了些,人也能够坐起来了,待再有些起色,就带她同去给娘娘请安。”见定权许久无语,似乎并未挂心,冷场半日,也自觉尴尬。遂又道:“娘娘还说起五弟的婚事来,说是再拖不得了,还问妾知不知道有合适人物,说与她知道。”定权淡淡问道:“你怎么说?”太子妃看了他一眼,道:“妾只说妾居深宫,不知道外边的事情。”又观他脸色,才放下心来,将皇孙揽入怀中,悄悄叹了口气。   直至定权返回阁内之时,定梁还不曾离去,正缘在他书案上胡乱翻书,见他入内,忙跳下地来叫道:“殿下。”又望他身后,问道:“阿元呢?”定权一面自己卸下冠带,一面教训他道:“他已随太子妃回去了。你要坐便好好有个端正坐态,适才那般成什么体统?”定梁没等到侄儿,本已略感失望,此刻又听见兄长说教,生怕他引申下去,忙打岔笑道:“殿下,二毛是什么意思?”定权往桌上望去,见正摊着一册《世说新语》,一册《左氏春秋》,知他问的是什么,遂答道:“就是老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是两种颜色。杜疏中皆有,你偏不肯仔细。”定梁点头道:“那我知道了,就是陛下的那个样子。”定权一愣,方想起皇帝头发果然已经斑白,自己时时见他,反倒失察。走到案前坐下,接过宫人递上的巾帕,拭了拭手,信口问道:“你看得懂?”定梁摇头笑道:“还有好些字不认识。”遂指了其间几个字,定权便一一与他解说了读音意义,又将此节大抵的含义敷衍与他知道,定梁不过似懂非懂,问道:“这宋襄公说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擒拿头发斑白的老人,不是个讲仁义的好人么?殿下前几日给臣讲《孟子》,还说仁者无敌,为什么宋襄公仁义,反而失败?”定权摸摸他的头发,道:“梁惠王的仁义,是给自己人的。宋襄公的仁义,是给敌人的。”定梁又问:“那圣人说仁者爱人,自然是爱自己人,可还爱不爱敌人?”定权不想他如此发问,思量了一刻,方拣明白的话答他道:“圣人还说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就是说对待仇敌不必一味柔仁。”又想了想,明知有些事情与这黄口小儿说不清楚,仍道:“其实圣人便是襄公后裔,襄公战说他的宋国是亡国之余,这是说宋本是殷商之后。殷人最重礼仪,守古法。中古之时,还不像现在一般有马镫,可以让骑士冲锋陷阵,两军交战多为车战,所以军阵尤其重要。你读《国殇》,里面说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讲的就是楚国的军阵被敌人冲散后,将士血战的悲壮场面。上古中古有许多要求交战两方遵守的军礼,譬如说襄公说的“不鼓不成列”便是其中之一,在对方未结好阵营时,便冲击对方军阵,在从前的人看来,是既不讲仁义也不讲信誉的。只是襄公之时,这条古礼已经无人愿意遵守了。天下混争,权变和伪诈之术屡出,襄公却一定要等待楚人结好阵势,方肯击鼓出兵,以至失了大好战机,一败涂地,自己也落得个千古笑名。”定梁道:“那是因为他是个食古不化之人。”定权愣了片刻,道:“因为他不屑屈就时人之俗,坚信心中道义,自以为仁义之师,便可所向披靡。明知宋国羸弱,仍然不惜以卵撞石。”   定梁摇头道:“殿下说的话臣不明白,殿下是说襄公说的对还是子鱼说的对,是襄公错了,还是时人错了?”定权揽他到身边,轻轻一叹道:“他二者皆无错,只是你切不可学襄公。”一面将他翻乱的书籍整理好,一面嘱咐他道:“天色不早,我明日事情尚多,你也快回去吧。”定梁点头站起身来,又想起一事,向定权笑道:“殿下案前的瓶子,当是一对,为何只剩一只?”定权随他手指方向看去,却是一只越窑秘色八棱净水瓶,随口答道:“许久以前摔碎了一只。”定梁算计着它比耀州窑的青瓷更加好看些,笑道:“殿下单留一只也无益,不如便赐给了臣吧。”定权道:“这么贵重东西,你要它有什么用,又想拿去淘气?”定梁想了片刻,忽答道:“臣用它来供养佛前花卉。”定权不知他从哪里升起的古怪念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终是指着那瓶子对一内侍道:“你替郡王捧着,好生送他回去。”       ☆、终朝采绿   宫内人尽知,长沙郡王萧定梁与皇孙虽为叔侄而年相仿佛,常与嬉戏,情谊甚笃。每每在阁内寻不见了郡王之时,他必在延祚宫与皇孙相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东宫向太子妃请了安,便带携着皇孙和一干宫人等,至御苑中游戏至午,宫人才引了皇孙回东宫用膳午睡。不过片刻分离,皇孙却依旧恋恋不舍,与定梁约定午睡后便再相见,定梁好言安慰他两句,打发他去了。回到自己阁中,草草吃了几个点心,便又马不停蹄往延祚宫赶,一行人直到来至当日丢失竹马之处方且驻足。几个跟随他的宫人及内侍并非延祚宫内人,倒也不甚清楚太子此处的禁忌,只是见他欲入一处宫苑内,自觉也当相随,定梁却转头吩咐道:“你们在门外守候即可,我片刻便返回来。”一面伸手接过了内侍手中一路替他捧着的瓷瓶,挟在胁下,到底不肯听人苦苦劝告,自己推门入苑,想了想反手便将门闩搭上,图留一干人隔墙叹息,只怕他再惹出祸来,却要累自家受池鱼之殃。   午□院空无一人,寂寂无声。定梁绕过荼靡架,穿过□,直步至檐下时,衣袍忽被牵扯,不由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是石山旁探生出路的一枝胡枝子,勾连住自己的衣角。便将瓷瓶放至一旁,用手去解那花枝,虽是最终解除了桎梏,一时不慎食指指腹却被花刺误伤。他也不以为意,便将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携了那瓶径自进入阁内。   阁内依然清静,并不见宫人往来之状。定梁自记事起便从未曾一人独处,也不知这宫内竟有这等安静地界,心中不免奇怪。本想着苑内无人,到阁内再遣人通报即可,此时却觉得情势尴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对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时,却又苦无舟楫。好在他年纪尚小,不过顾忌了片刻便洒然忘却烦恼,一步步向阁内走去。   因为只是太子孺人所居,宫室并不甚宽广,定梁从中堂穿过,一路未遇阻碍,便径向东阁而去。那东阁用截间格子复又分出内外两重天地,入室便见外间中墙上高悬着一幅水月观音画像,便不免驻足一观。只见画中观音白衣加身,璎珞绕颈,站立于莲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观足底水中之月。宝相于庄严慈悲之中,却又带三分温柔,稍类人间女子。其前不设香烟,只有小几上一只定窑白瓷瓶,斜插着两支苑内花草。定梁母亲阁中亦奉观自在宝相,却不同于此处,定梁只觉这位观音更加可亲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两眼,才越过那格子进入内室。内里陈设亦甚是简单,一张湘妃竹榻依墙而设,三面环着枕屏,屏上素白,并无书画,上垂帷幄,此外不过临窗有一几一案而已。当日那美人依旧一身绿衣,手腕上挂着一柄象牙柄的宫扇,背向阁门独自闲坐,正在案前摆设棋子,此刻听见有人声入内,亦不回头,只是问道:“夕香,你怎么便起来了?”   定梁手中有物,不好与她见礼,只得一躬身应声道:“顾娘子,臣与你送新瓶过来。一路上不曾遇见有人,未经通秉便自入,请娘子不要怪罪。”那顾孺人虽认错了人,却并不十分惊讶的模样,闻声起身,向他轻轻一拂以示还礼,微笑道:“小将军信近于义,当真使人感佩。”一面接过他手中瓷瓶,亦不多看,便随手搁置一旁。又见他额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几边,亲手斟酌了一盏白水递与他,致歉道:“阁内仆婢皆在昼寝,不及烹茶待客,小将军勿怪。”虽是叙说此等尴尬□,神情却甚是自如,并无丝毫赧颜之态。   定梁虽见她说话行事与周遭之人大不相同,却绝不是像那宫人口中所说的神志昏昧,心中不由更加好奇。便连忙点了点头,向她道谢后接过水一口饮尽,一面去望那案上棋盘,却已排列着半壁黑白之子,想是她的棋谱已经摆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分之处。他近日初习此道,看见不免技痒,遂指着那棋盘笑道:“娘子若不嫌弃,臣陪娘子一搏可好。”顾孺人亦不置可否,望他一眼,只微微笑道:“只怕门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妨事,我是一个人溜出来的,别人不知道。”顾孺人亦不去揭破他这谎话,含笑为他端过一只椅子,道:“如此便请赐教。”   其时天方入秋,阁内的窗格仍按夏日习惯未铺窗纸,窗外竹帘也依旧高高卷起,午后和风阵阵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摇摆,棋盘上亦是花影与日影重叠纵横,一室内皆是清通秋气。二人一人拾黑,一人拾白,各自将棋子重归入箧。定梁便先手捡了黑子,顾孺人也并不与他推让,看着他在棋盘上先落了一子,这才执白跟上。定梁本是初学,棋力不是余人对手,只是平日与旁人对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虽然最终是输时多赢时少,总也是互相都走过百步,不算十分难看。这顾孺人却没有半分回寰情态,连刺带拶,不过数十手,白子便已将黑子封死。定梁细细看那局势,自己已是走投无路,却又不甘就此认输,绞尽脑汁想要再拖得一时片刻,却又苦无计可施。举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抬首去看她,却见她正缓缓摇着团扇,目向窗外观那婆娑花影,眉宇之间如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胜负之心。鬓边碎发随扇风轻轻摆动,而那手腕洁白,竟与扇柄无二。虽然年纪幼小,却也知此景静好,不知何故,脸上微微一热,将手中棋子投还箧中,告饶道:“臣输了。”   顾孺人起身施礼笑道:“小将军承让。”定梁见她已有谢客之意,再留未免显得面皮太厚,遂也起身还礼道:“叨扰了顾娘子,臣这便告辞。”顾孺人点头笑道:“小将军请遄行,只是妾还有一语相告。请将军以后勿再来此处,亦请勿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定梁思想前后□,自以为得解,道:“臣绝不敢妨碍娘子清誉,就此告退。”顾孺人只是摇头笑道:“非是此话,此事无害于妾,只恐无益于将军。”正说话间,窗外之风大作,便闻哗哗作响,似有书页翻动之声,却是顾孺人案上几张纸未用镇纸镇好,被穿堂之风吹送了地上。定梁连忙俯身帮她去拾,不经意间看到其上文字,心中不由大感讶异。顾孺人却并不欲他细看,伸手接过那纸张放回书案,方笑道:“正如将军所言,林下确是多有悲风。”   定梁愣了片刻,忽然答道:“林下有风,却不是悲风。”顾孺人闻言微微一怔,忽用团扇蔽面,“咯咯”笑了起来,虽不能顾见她脸上神情,那眼角眉梢却甚显愉悦。定梁忽想起适才石山边迎风而摆的那支袅娜秋花,一时不由看得有些怔仲。那顾孺人直笑了半晌方移开了扇子,对定梁道:“多谢将军。”   定梁逗得美人展颐,心中也大感得意,转身便向阁门外跑,到了门边,又忆起一事,便又折了回来。顾孺人本以为他已经离去,见他回转,问道:“小将军可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在此?”定梁朝她一拱手道:“臣想起一事甚是失礼,还未报与娘子知道。”顾孺人问道:“何事?”定梁道:“我叫做萧定梁。”顾孺人含笑点点头,道:“妾知道了。”   一时看着定梁终于走远,顾孺人这才又捧起他送来的那只净水瓶,默默看了片刻,便走至外室将那佛前贡瓶替了下来。见置瓶之处略有尘埃,便取巾帕轻轻拂拭而去。又向院内剪了新的花枝插瓶,这才重新入室。   定梁既出了顾孺人阁中,便也不回别处,顺路便又去寻找皇孙。皇孙早已醒来,正坐在阁外玉阶上等他到来,两人又带着失而复得的竹马,到后苑玩耍了半日,直到日影转低,定梁才忽然起桩要紧事情来,越想越不安心,忙对皇孙道:“阿元,我要先回去了。”皇孙极是失望,扯住他玉带问道:“六叔你到哪里去,我也要一起去。”定梁将竹马递给他,道:“殿下叫我写的字,我还没有写,我怕殿下今日要查看,需得赶紧补上。阿元便先回到你娘身边去吧,六叔明天再来陪你玩。”说罢匆匆转身便跑了。皇孙听说事与父亲有关,也不敢再多做言语,只是扁着嘴跨在马上,悻悻地随着宫人回去了。   果然不出定梁所料,晚膳过后,太子一时无事,便要查问他近日功课。定梁只能将刚刚恶补完毕的几页仿书交了上去,其间不免夹杂着一二滥竽充数之作,心中自然忐忑,站在一旁偷偷观察定权面上的神情。见他翻了两页,眉头微微一皱,便心知大事不妙。他虽然年纪不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却还是懂得的,眼看着太子翻动案上书册,似是要寻找什么东西,连忙蹑手蹑脚便往阁门口躲闪,还未走得两步,便听定权喝道:“你站住。”   定梁避秦未成,甚是无奈,停住脚步,低声求告道:“殿下,臣知错了。”定权哼了一声,也不责骂他,道:“左手。”定梁嘿嘿一笑,好言道:“哥哥,这次便饶了我吧,我这就回去重写。”他这套把戏定权却见得多,此刻不过嗤之以鼻,指点着纸上几个字,问道:“我记得你前几日便说字都已经写完了,这急就章又是怎么回事?”定梁仔细权衡两项罪名的深浅,忙避重就轻道:“臣绝不敢欺君,只是写字的时候心不在焉了。”想了想,又扯大旗道:“哥哥曾经还说过,书三写,便鱼成鲁,帝成虎,这等过失也在所难免,我下次一定小心便是了。”定权却不听他插科打诨,只是抬抬下颌,示意他站近。定梁知道他平素脾气,便也不敢再多作违拗,慢慢挨到他身边,伸出了左手。定权遂提起戒尺,重重在他掌心击了几下,将尺子扔在一旁,吩咐道:“你便在此处新写,若再写得不好,一并罚过。”定梁既挨了打,又要重新仿书,只觉满心不平,提起笔来伏在案上写了两三个字,自己也觉得不甚美观,又急又愧,不由鼻中一酸,将笔搁置一旁,道:“殿下,臣不想写了。”定权正随手翻着手中册页,也不去理睬他,待他自觉无趣,又提起笔来写完一页纸,才开口问道:“说什么?”定梁道:“唐楷拘束无趣,不当是丈夫所书,臣想学写金错刀。”定权见他又提出此事,遂将册页放下,与他解释道:“你年纪尚小,手腕无力,当从基本学起,将来书道方不至于成为空中楼阁。待你写好了这笔字,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材料,到时再说。”定梁又遭拒绝,心中不满,撇着嘴委屈道:“殿下宁可教给外人,也不教给我。”   定权突闻此语,却慢慢变了面色,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梁不慎说漏了嘴,忙掩饰道:“没有什么,臣这便重新写。”定权望他良久,又问道:“你还曾见何人写过此字?”定梁不解他为何定要在这等小事上不依不饶,但见他面色威严,略生畏意,摇头否认道:“臣只是信口雌黄,臣并没有见过。”定权也不再理会他,阴沉着脸向左右吩咐道:“这几日跟随长沙郡王身边的人,即刻都去给本宫找过来。”他待定梁素来亲善,从未在他面前如此作色过,此刻定梁见他鼻翼两侧已牵扯出两路深深折痕,知道他定是恼怒到极处,又见他身边内侍奉旨便要去拿人,知道此事不可隐瞒,一时也吓坏了,愣了半晌方哭道:“殿下不必去叫他们,臣说……臣……”啜泣半晌,不知如何开口时,忽听定权一声断喝:“说!”吓得口齿也清爽了,道:“臣是看见殿下的侧妃顾氏写的字,与殿下有几分相似处,这才胡说的。”定权闻言,前后细细思想,心中才梢梢放宽,却仍觉气不打一处来,斥他道:“你跪下。你平白无事为何会去那个地方?”定梁跪倒,擦了把眼泪道:“臣真不是有意的。”遂将失却竹马之事以及还瓶之事一一据实说了,他口角本伶俐,三言五语倒也把前后委曲说得清楚明了。定权但觉他小小年纪,行事却当真匪夷所思,沉了半晌面孔,方又问:“你与萧泽镇日在一起厮混,他可也跟着你去了?”定梁忙替他撇清道:“阿元胆小,他真的不曾去。”定权冷笑道:“你的胆子却是不小。”定梁偷窥他脸色,虽仍然板着,却已不似适才那般怕人,便乍着胆子问道:“臣只是无心,为何殿下要这般生气,又从不许旁人去见她?”定权不愿与他多谈此事,亦不愿他再次去见那人,扰入这趟浑水,只道:“她有恶疾,是以将她幽隔。”定梁摇头不信道:“臣也与她说过几句话,她根本便没有病。”   定权无语半晌,皱眉问道:“你都与她说了什么?”定梁细细思想,便用春秋笔法,把与顾孺人对弈一事隐去不提,只将余下两人言语大略告诉了定权,直说到“林下有风”一句,定权终是恼怒与好笑交集,忍无可忍,开口训斥道:“你这些混账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定梁手指着他案上的那几册《世说新语》,道:“从殿下这里——臣是前几日才从殿下的书中看得的。”定权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刁钻到了极处,竟想不出该拿他如何是好,只得正正脸色继续问道:“那人还和你说了什么?”   定梁无端跪了半日,又被他审贼般鞫谳,心中也不免郁结,忽然答道:“没有什么了,她一句也没问起殿下来。”   定权不知他这一语又是从何而来,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舌半日,低声喝道:“你跪端正了说话。日后除了你嫂嫂那里,其余娘子阁中,不许你再涉足。若再有这等事让孤得知,孤绝不轻饶你。”   定梁虽不知今夜的无妄之灾到底为何情由,观看太子神色,却绝不似与自己玩笑,只得低头老实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树犹如此   雁山南面脚下有河渠,面向长州,夏季水沛,冬而枯涸。长州守城将士及战马的夏季饮水皆出自此渠,到了冬季便要从燕山上凿冰融水饮用。时至秋至前后,正是河水最为丰沛之时,是以余处塞草渐黄,唯有河岸上的草木得了水汽滋荣,犹怀一丝欣欣夏意。   河阳侯顾逢恩常于此处亲自饮马,那是蜀马中难得的高骏,体色黑中现红,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在湿润的河滩上,河阳侯通常缓缓地松开马辔,仔细地检察坐骑的齿牙,这才抚摸着它茂密的鬃毛,与它一同走向清浅水边。或有知情者知晓,河阳侯如此钟爱此马,一来因为此马确实俊勇,河阳侯已数次凭它脚力在沙场上脱险,一来却大约是因为此马委系太子馈赠。太子一向绝少于其长兄有所交往,唯有顾逢恩离京当年,他亲自作书给身在蜀地的长兄,请他寻觅良驹,更不惜耗费千金将几匹万里挑一的骏马运送回京,再加择选,这才使人送入长州。当年同入长州的几匹川马已或老或伤,只余此马仍当壮年,随着主人四方奔驰,不曾梢离。   河边开出的轻盈荻花在秋风中瑟瑟抖动,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动人淡紫色泽。来自于雁山之北的风同样拂动了骏马的马鬃和河阳侯兜鍪上的红缨,并带来马匹汗液和沙土的气味。顾逢恩随手拔下一支荻花衔在嘴中,眼望着远方天际,似有所思。战马自己饮足了水,抬起头来用耳朵轻轻地磨蹭主人的臂膊,提醒他或可离去。   与顾逢恩同来的同统领走上前去,替他重紧马腹下的鞍带,抬起头来问道:“将军在看些什么?”顾逢恩将荻花逆风用力抛入水中,指着雁山山头道:“你可见山外的天空,是青黄之色?”那同统领点头道:“应是塞外又要起风了。”顾逢恩点头道:“雁山之南芦苇低伏,雁山之北怕已无立草。风向我军来袭,只恐于前线行军多有不利。”那同统领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劝慰,忽闻马蹄踏动塞草的窸窣声大作,却是顾逢恩麾下的另一名同统领策马向河边赶来,忙招手唤道:“将军在此,你有何事?”   那人驰近,翻身下马,手不及离缰,便向顾逢恩匆匆施礼,报道:“将军请速回城内,刘副统领因分发粮秣一事与承部起了龃龉,现在两方各有近百军卒在东城门前相峙不下,互相搡打。”长州城内守城军士按说皆同为国朝效力,只是顾氏旧部对承州都督李明安奉旨代庖的行径一直颇为不满,在私下里仍称其属下为承部,顾逢恩矫正数次未果,也只得随他们信口乱叫。   李明安的承州旧部自靖宁三年春进入长州,至今已将近四年,面子上也是一同受主将顾思林的指挥节制。只是个中曲折□,人人都心知腹明,是以承州旧部一直随李明安驻守于长州东北城下,而顾部则随顾逢恩驻守西北城下,两方各据地势勾心斗角,平日少相往来,虽然士卒间偶有口角之争,如今日聚众搡打之事却未曾有过。顾逢恩得闻,忙翻身上马,向长州东城飞驰而去。余下两人互看一眼,也连忙打马跟上。   果如那同统领所言,东城门内正是一片乱态,因所着军服皆为一致,士卒嚷打厮混在一处,也难辨究竟是何将之兵。只见金色粟米散落了一地,复有一干闲人围在四周,规劝者有之,高声叫好者有之,远观指点笑乐者有之。顾逢恩勒马远驻,看了片刻,皱眉问道:“李帅安在?”那报信的同统领答道:“李帅今日进了内城公干,尚未回归。”顾逢恩点点头,驱马上前,勃然作色道:“如此嚷闹,成何体统!”   他一动怒,无人不惧怕,厮打作一团的数百人立刻散开,分列于城门两旁。顾逢恩松动辔头,策马从中缓缓穿过,见一旁是以那刘姓副统带为首的顾氏旧部,一旁却是以粮秣官为首的李氏旧部,心中大体已知晓今日事态,回马问道:“挑起事端者是何人?”那刘副统领已经打得鼻青面赤,在他马前单膝跪倒回道:“启禀将军,是粮秣官分粮之时,与我部下的斛中只有八分。此等贪墨军饷的勾当,属下心中自然不服,便与他理论,谁想他依据人多势众,便厮打属下。”顾逢恩转向那粮秣官问道:“你又有何话说?”粮秣官答道:“下官实在冤屈,用斛盛黍米,搬运间难免有失漏,副统领怎可说下官存心刻意。”他话尚未落,便立刻有人嚷将起来:“一派胡言,又不是用竹篓盛米,还会漏出去不成?那为何分发给你部下的米,便没有失落了?”叫顾逢恩一眼扫去,便不敢再多口。   顾逢恩忖度片刻,冷笑道:“我倒听不懂什么叫做你部下我部下的话,还要烦请赐教。”众人皆讷讷不敢言,顾逢恩又斥道:“尔等皆是吃朝廷米粮,皆是为天子效力,不过于此间所司各有不同而已,安敢行勾连营私之事,哓哓然妄谈你我?”那刘副统领不敢与他辩驳,虽然心中不服,只得答道:“是属下一时说错了话,属下知罪。”顾逢恩用马鞭指着他营下士卒冷笑道:“只怕你不光说错了话,更办错了事。你驻守西城,来此领俸,与人口角,这些助阵之人却又是怎么过来的?是谁叫回去报了消息来此聚众闹事?还安敢说惹事者为他人?如此妄为是非,挑拨军士,我岂能容你?”遂喝令左右道:“按谤军之罪,推出斩首!”   周遭人等见他回来,不管青红皂白,不问元凶,却只纠结些少言语间过错,便要先斩己方将官。虽然副统领只是偏裨军校的末级之人,众将仍然感到大出情理之外,连忙围上前去求告道:“副统领乃无心之过,且念起跟随将军多年,还望将军留情。”顾逢恩以手按剑道:“正是他随我多年,明知我帐下法度,却仍敢违拗,我今日方不能留他。尔等再多口舌,便与他同罪!”他虽然素来治军极严,似今日这般作态却是少有,几人见他目中神色甚是阴鸷绝情,知他言出必行,便无一人再敢多说,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副统领大呼冤屈被带了下去,不时返回来的便是一颗首级,淋漓鲜血如那粟米一般,于城门黄土尘埃间洒落了一地。   顾逢恩据于马上,望了那首级一眼,方以鞭复点他营下士卒道:“无论首从,一律杖责二十,以禁他人效尤。”又对李氏部卒道:“尔等在家之时,也皆为耕作之人,应知稼穑辛苦。且朝廷将军粮运于此间,所耗人力财力又岂非出自尔等父母兄弟?尔等何敢忘本,将民脂民膏胡乱抛洒?今命尔等将散落米粒一一拾起,以孰罪愆。”这才对那粮秣官一拱手道:“本将治下不严,妨碍大人公务,待李帅回来后,本将自当亲自负荆前往。”说罢一松辔头,策马踏着那鲜血,径自去了。   那前去与他报信的同统领与那刘姓副统领素来亲厚,今日累他丧命,心中颇是过意不去。跟随顾逢恩回到中军帐内,只是低头不语。另一同统领却约略知道顾逢恩的心思,向营中各处转了一遭,回来向他报道:“外间行刑已毕,东门边的米粒也都已拣干净。”顾逢恩点头道:“他们口内可有怨怼之词?”那同统领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哪方,遂答道:“刘副统领一向待下宽厚,士卒中确有怨言,只不是对将军,却是对李帅。”顾逢恩问道:“他们如何说?”那同统领本与顾逢恩亲近,说话遂也并无些遮拦,与他当面一五一十都报道:“他们说顾将军驻守长州多年,军中从未有过此等事情。偏偏那李帅依仗上恩,在此地治威治福,连小顾将军都不得不让他三分。事情发了,他倒缩头乌龟一般躲了起来,累得小顾江军自斩了爱将不说,还要登门给他陪什么罪,去受他那番闲气。”顾逢恩闻言,偏首去看了一眼一直立于帐下的那名同统领,忽然叹气道:“将军这才离去数日,长州便乱起萧墙,此等□若叫陛下得知,我身为督军,便难脱其罪。李帅监察,是陛下钦命,我不得不委屈避让,只是带累了帐下部将,心下甚是不安。”又招手命他近前,吩咐道:“你去将他厚葬,他家中老小赡养之用,皆从我俸禄中领取。”见他谢过出帐,才又吩咐差人去城内府中去取便服,那同统领不解道:“将军果真还要亲去赔罪?”顾逢恩行至他身边,一手按在他肩上,道:“你是我从京中带过来的,也读过书,有些道理与他说不清楚,你却能够明白。我只疑此事还有下情。”顿了片刻,又笑道:“还有,你岂不记得寤生与叔段故事?”   李明安虽是临时居于长州,其居处却整葺得颇为齐整,所用器物陈设,皆数倍豪华于顾逢恩的居处。此夜顾逢恩听说他已回归,遂更衣前往,它的坐骑不惯他衣衫气息,一路皆在别扭骄嘶。顾逢恩入得房内,李明安尚未出来迎客,只见其壁上悬着数张时人字画,遂背手一一赏玩,见其中几幅落的是一个华亭陆字款,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画,自然也并不曾见顾思林所说的那副青绿山水。   李明安悄然入内,举手阻止了军卒的通报,默默上下打量顾逢恩,见他此刻却不做军旅打扮,头戴飘巾,身着一袭寻常白襴袍,腰系绦带,亦不携带随身佩剑,倒是忽然想起在十余年前在京中与他数次相见时的情景,这才笑道:“河阳侯好雅兴。”   李明安于此间的身份尴尬,按理说顾逢恩督军,他奉皇帝之命协理粮草一事,当属顾逢恩手下。只是仍兼着承州都督职,这便又与顾逢恩职务相当,而且无论论年纪还是资历,他皆是顾逢恩长辈,是以二人见面,常是顾逢恩主动施礼。此时顾逢恩惊觉转身,也如常一般,拱手行礼道:“末将见过大人。”   李明安笑着上前,托他起身,道:“今日的事情我都以得知,也已经处置了那个生事之人,还望河阳侯勿要见怪。”顾逢恩忙道:“这是末将御下不严之过,此刻前来便是特意向大人请罪。”李明安邀他坐下,又命人奉上茶来,摆手笑道:“什么请罪不请罪,河阳侯言重了。大军驻扎于此,人事纷杂,此等事情本也在所难免。”一边帮他布茶,一边又笑道:“本将的意思是,既然河阳侯已都按军法处置妥当了,想来日后也无人再敢滋生事非。如今大战在即,天心操累,此等小事,便不必上报去搅扰陛下,河阳侯意下如何?”顾逢恩笑道:“大人既有拳拳爱君之心,末将自当随从,敢稍落后?”当下两人相视一笑,顾逢恩又夸赞道:“果然好茶,大人不愧儒将一称,据此苦寒之地,诸事仍不失高雅风度。便是墙上的几幅画卷,也皆为高标之作,末将记得大人一向与书画上颇有造诣,此等佳作可有大人手创?”李明安拈须一笑答道:“自入此尘网樊笼,早已忘了少年乐好。这几幅画皆是从前同年所赠,我因羁旅无聊,便也将它们从京中携来,不过是个睹物思人的意思罢了。”啜了一口茶,又笑道:“只是说起风雅,本将不及河阳侯多矣。若是本将没有识错,河阳侯这衣上熏香,当是龙涎吧?”顾逢恩微微一愣,复而拱手笑道:“末将惭愧。我自入行伍,过往诸般旧俗皆已改变,唯有这点富贵做派,便是家父数落了多次,也未曾扭转。”李明安望他笑道:“此事我亦有耳闻,据说当日顾将军正在训谕三军,忽然不知从何处随风传来一阵香气,将军怒道:‘驻军于外,何人胆敢私藏妇女于军中?’众将官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答:‘这是副统领麾上气味。’众人不禁为之绝倒。”顾逢恩思及往事,亦觉好笑,道:“家父当时勃然大怒,斥我说身为军人而为此态,便是亡国之兆,当着众人面打了我四十军棍。从此我便再不敢在麾铠上熏香,只是这私服上面,便是家父也管不了我了。”   李明安呵呵大笑,道:“河阳侯可知,令尊初入行伍之时,人皆谓之马上潘安。待及河阳侯,又有人以高长恭喻之。父子两代,将门有将,倒也寻常。只是皆有此等美名,流传后世,想必定是佳话。河阳侯这点富贵做派,异日未必不与金丸掷果同成美谈。”复又摇头叹道:“可惜前年一役,叫流箭伤了河阳侯面颊,当时便有人慨叹,兰陵王征战,不戴假面却果真不成。”   顾逢恩见他言语间于顾思林似有讥刺之意,淡淡一笑,道:“高长恭乃是短命之人,终被其弟所伤。不敢相瞒大人,这个诨号末将倒也听过几次,每每都觉并不十分恭敬。用高长恭来比本将倒也无妨,只是如此推论开来,岂不是要用那后主高纬来应对当今东朝?这确实非臣下本分该论之道。”   李明安不想他突然转口说到太子身上,细细思想,也觉得自己言语稍显孟浪,忙起身谢罪道:“本将只是听到人言,信口转述给河阳侯,断无不臣之心,还请河阳侯万勿见怪。”   顾逢恩亦起身还礼笑道:“本是末将不会说话,大人勿怪。”   当下一盏茶尽,顾逢恩便也不再久留,推说要巡城,便辞了出去,李明安直送他到门外才折返。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副将见他返回,坐下与他说笑道:“末将从未见过河阳侯这身打扮,倒像是个秀才官儿。”   李明安回想前事,也觉人事大异,道:“从前我还在兵部任员外郎,一年春暮与同年同游南山,一为射猎,一为会文,也有人约了他同去。他诗文做得如何我倒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到了众人围炉而炊之时,厨下要宰杀补到的小鹿,众人皆兴高采烈等食珍味,唯有他一人在旁以袖掩面,道:‘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闻其声而不忍食其肉。’果真最后的炙鹿肉他一块都没有吃,我等回去之后,还一直在笑顾思林怎会生养出这样的儿子。如今看来,彀於菟未入深林尔。”   那副将虽不解“彀於菟”为何意,依旧摇头道:“看他如今的样子,末将实在是想不出来。”   李明安笑道:“你哪里知道他当年的模样?生得便如好女一般。我们私下说句僭越的话,便是与东朝也有四五分的相像。”   那副将道:“听将军这么一说,末将倒想了起来,听闻先帝曾谓顾家一庭为芝兰玉树,可当真有此事?”   李明安冷笑道:“却是一庭芝兰不错,只可惜生在了大门口。”       ☆、谢堂燕子   果如顾逢恩白日饮马时的忧心,是夜风过雁山,南面河水衰竭,塞草在一夜间枯黄,长州正式迎来了靖宁六年的秋像。李顾二人在为夜风吹乱的油灯下,各自奋笔为书,又各自遣人携之入京,却果如约定一般,各抱一分拳拳爱君之心,皆未向天子吐露此等大军驻扎时难免发生的琐屑小事。   殷殷雨意比雨水率先来到秋日的京城,已在禁中盘踞了数日。如果说禁中别处的雨意是来自久熏不干的衣裳,檐下嘶哑的铁马,芙蓉塘外的轻雷,那么东宫的雨意却是来自殿下的白玉石阶。秋雨阴冷的潮意伴随着地气,催生出春夏皆不可见的青苔,薄薄覆盖了延祚宫阶脚间的缝隙。青苔的湿润绿意四散开来,渗入了底层石阶上细如发丝的裂痕,而雨意便透过这些如有生命般的绿色发丝穿过宫人们的丝履,至于足底,至于心中,使人的心情也一样湿漉漉的向下垂坠。   这几日长沙郡王被文债所累,不能时时与皇孙相伴,皇孙最大的乐趣便是在阶下等他之时,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地缝中生出的绿苔。绿苔是柔软的,却似乎又蕴含着无限的刚强,只要撤回压迫,它们最终都会回复原状。这样单调的游戏,皇孙常常独自玩得不亦乐乎。梳妆完毕的太子妃谢氏一步步走下玉阶来,看了他小小的身影片刻,这才走上前去,站在他身后,温声问道:“阿元又在等你六叔了么?”皇孙连忙起身,低着头叫道:“娘。”太子妃取出自己的巾帕,替他擦了擦被苔藓染绿的手指,笑道:“你看又来弄这些脏东西,娘说了多少次了。”又吩咐道:“快带皇孙回阁去更衣。”看到几个宫人携他去了,这才回过头来,拉下脸斥责服侍皇孙的几人道:“我曾嘱咐多次,皇孙年纪尚小,正是喜欢四处玩闹的时候。你们就是不肯用心,这腌臜东西抹在皇孙手上倒也罢了,只是岂不闻病从口入,饮食时若有个不慎,竟被带进腹内,再引起腹疾,看你们如何担待?”几人皆跪地低首不敢言语,好在这边皇孙已经换好了衣裳,被人抱出阁来,太子妃这才打发几人起身,携了皇孙和一干人等向东苑而去。   吴良娣是皇孙生母,分位在太子妃妾中仅次于妃,所居宫室规制与所食俸禄也仅次于妃。进得门来,只见偌大的庭院中满园杂花蔓草,因为主人慵懒,素日缺少整顿,生长出一派繁华气象,那池馆间的萧索之意便也随着这无心打理的繁华四下蔓延,反比外间更显秋意。两个宫人长日无聊,正站在檐下闲话,一人道:“今年这燕子筑巢筑得草率,燕泥只管一块块的向下落,前日我路过这里,好巧不巧正拍了我一头,只得又回去炖水洗浣了半日才罢。不如几时找根竹竿索性把它挑了算了。”一人道:“我劝你休做此不积德的事情,那老燕是带着两个雏子走了,只是明年春天还要回来的,到时找不到歇落的地方,岂不伤了它一家的心?”那人冷笑道:“知道你是菩萨心肠,只是那燕雏今年早长大了,嘴角的黄儿褪了,腰腹上也白了,羽翼也丰了,你道它当真明年还会回归旧家来?”正说着一眼看见太子妃和皇孙一行人进来,忙嘱咐同伴道:“你快进去告诉一声,太子娘娘来了,我自去迎候,免得又如前次一番好口舌,说我等只会偷懒。”一面已经绕过那满园花草飞奔向门前去了。   吴良娣听说太子妃前来探视,在榻上挣扎着也想坐起来,忙被太子妃一手按住,道:“我只是带阿元过来看看你,你这般的身子,还与我多什么礼?”又转身对皇孙道:“阿元还不和良娣请安?”皇孙便上前半步,伏在她榻前磕了个头,口道:“臣萧泽给吴娘子请安。”吴良娣忙道:“皇孙快请起来吧,这地上湿冷,千万莫受了地气。”又想吩咐宫人去取些蜜饯果子来与他,却又不知阁内所存果物是否新鲜,他是否爱吃,吃了可好,便索性闭口不言。太子妃在榻前椅上坐下,又将皇孙抱在怀中,问道:“这几日有些湿气,天也冷浸浸的,本想着请殿下的示意,在你这里先笼个炭盆,又怕水汽太重,打在炭上,生起炭气来,反于你不宜,倒不如还是夜间多添两件被子罢。”吴良娣忙辞道:“不必了,我很好。”只说了几个字,便觉得气堵,忙将头扭转过去,掩着被子咳了半日,太子妃知道她并非失礼,却是怕病气沾惹到皇孙,暗暗叹息,又问她的近身宫人道:“良娣吃的参还有么?若吃完了只管差人去问我要。”那宫人回道:“还有三四支,娘子一直在吃,今日气色比往常也好了些,白日里好的时候也能靠着坐一时半刻的。”太子妃只见她因适才一番咳唾,两颧上已泛起一片潮红,更衬得脸色蜡黄,想起数年前几人讥笑她“施粉太白,施朱太赤”一语,心下也微觉恻然,只管用好话安慰了她几句。吴良娣只是摇头道:“娘娘对我一片情义,我早已心领。只是我这病自己心里也清楚,大概是撑不到明年燕子回来的时候了。”太子妃劝道:“你久病不走动,才会整日的乱想。只不过是我说你,你若总是这般想,便吃到了仙药,又岂有用处?”吴良娣叹息道:“我原是如草芥般卑微之人,一步登天本已该折寿。又蒙娘娘不弃,施大恩于我母子,我眼看着皇孙长成,便是今日去了,也算不得有憾了。”太子妃见此次见她,她嘴中尽是不详之语,也暗觉心惊,遂岔开这话笑道:“说起阿元来,陛下前些日子还夸他小小年纪便聪明孝顺,疼爱到不成。你梢有些心气,也该看着他再长大些,到时母凭子贵,也不枉了你为生他落下的这一身病。”吴良娣却只听见了前半句,眸子里也微微聚起些光来,只管呆呆的看着皇孙,眉眼间尽是温柔,半晌才道:“这些都是依仗娘娘的恩德,妾心中衔感不尽,只能等到来世做牛马走来报取了。只是还请娘娘恕罪,妾只觉身上有些乏了。”太子妃点了点,起身道:“只管说话,劳累到你了。你安心好好休养,我过几日再带他来看你。”吴良娣在枕上微微摇头道:“不必了,我这久病之人住在地方,不好总教皇孙下顾,只怕会折了他的福气。”   太子妃也不知再当说些什么,只又细细嘱咐了她身边宫人好生服侍一类的话,又道:“到了明年春上,也该好好把这园子整顿整顿,草木生得太盛,挡了日光,病人照不到阳气,心中岂能顺畅?”这才携着皇孙去了。   吴良娣依枕看着皇孙离去,半日方突然问道:“你们看皇孙是不是长高了一些?”只是气息微弱,周遭并无人听见。她不得答复,便将目光转向枕畔的一只小小红木匣子,嘴边不由挂上了一个浅浅笑容,带出颊边一只若隐若现的漩涡,倒如做少女时一般清新动人。   一时太子妃去远,时间也已近午后,只是天色阴沉,也无可分辨。适才檐下那两个宫人到后堂去为吴良娣煎药,见四下无人,遂又低低闲话道:“我看太子娘娘对咱们娘子也算是一片真情了,娘子病了这几年,开始倒还好,到了后来看娘子好不了了,别处阁子便连鬼影也不曾再过来一个。”那个要挑燕巢的宫人冷笑一声,道:“你又懂得些什么?我看她隔三差五来,大约是想看看娘子还能活多久吧。你不知道,她自打前年滑过一次胎之后,太医就说……”遂靠近她同伴耳边私语了几句,那同伴讶异道:“果真如此?”那宫人笑道:“既如此,殿下便不会再有嫡子了,陛下又如此宠爱皇孙,待陛下万岁之后,殿下接位,皇孙既是长子,必然便是储君,到时嫡母外若再有个生母,那可多煞风景。”她的同伴想了半日,摇头道:“你说的也算有理,只是我是听说太子娘娘对皇孙却是真好,我也偏不肯像你那样把人人都往坏了想,连只燕子的心思都被你都想歪了。”那宫人只觉她与自己相较,实在智识短浅,不由嗤之以鼻,笑道:“你愿发梦不醒也随便你,只是休怪我不曾提点你,过两年若是咱们娘子果然没有了,你又该作何打算?到时候分派到别处宫苑,看那里的人容不容得下你,到时倒不怕你把人人都想成好心了。”她的同伴摇头道:“有一日便算得一日,谁还能计算那么长远,你却说说你的打算。”那宫人怅然了半日,道:“只可惜咱们娘子多病,殿下便连这阁内都未进过半步,像她这般的际遇便是再也没有了……”她的同伴看她面上神情,推了她一把,笑道:“你倒还说我镇日做梦?”又道:“非是我愿意僭越犯上,只是殿下如此未免也太薄情了些。”那宫人道:“你明白什么?远的不说,你可知道这后头有个姓顾的孺人,本是万般宠爱在一身,一朝有了恶疾,这不丢在一旁好几年了么?他们男子家个个如此,要怪也只能怪娘子的身子太不争气。你还真当世上有荀……荀粲那样的男子么?”她的同伴奇问道:“谁是荀粲?”那宫人道:“这是几年前昭训她们来看娘子时说的故事了,荀粲就是……”正要说,有人从前来催问汤药,便各自闭口不提。    ☆、夜雨对床   自禁城始建,东宫便命名为“延祚”,取续延国祚之意,为储副所居之正宫。自建立伊始,算来已有百余年了,其间也住过了四朝六位储君,六年前修葺得草率,宫室布局大体不曾更革。晴日无妨,弯檐斗拱,瓦釜飞甍在日光下依旧是一派咄咄金碧气象,只是每逢阴天,雨将落而未落之际,殿内便仍不免会浮显出些许阴沉旧态。   宫室的现任主人,太子萧定权的嗅觉在这时总是格外敏锐。连日阴而不雨,整个宫室内都充斥着古老廊柱从内心里散发出的腐木气,和着门环上兽首的铜腥气以及檐下风铃的铁锈气,无论如何熏香都掩盖不住这些令人不快的朽旧气息。至于今秋,阴郁的天气便不只是添了这一桩烦恼,定权在延祚宫内终日琐眉望天,心事便如这殿内败息一般缱绻不散。   詹事府的主簿许昌平在申时拜谒,遣人通秉时尚无异状,只在阶下立了片刻,忽闻一声裂雷震地,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雨便已倾盆直落。那酝酿了数日的雨水来势颇急,他入宫自然又不曾携带雨具,只霎时功夫,便已被浇得全身俱湿。他未得答复,不便即去,只得依旧躬立等候,将所携几部书紧紧护在怀内。少时,一个小内侍从宫檐下撑伞冒出头来,往阶下行走了两步,朝他招手喊道:“那个官,那个官!”因离得远,且被雨声阻隔,许昌平却未曾听清,那小内侍出得殿来,鞋面便湿,爽性自暴自弃,又往下跑了几步,指他道:“那个穿绿的官儿,叫你呢,殿下宣你进殿去。”许昌平这才急忙拾阶而上,见阶上那小内侍饶是撑着伞,膝下衣袍也已经湿透。   他虽在殿外整理了半日仪容,待入内之时,不过是跪拜行礼,再复起身之时,脚下又已经积了一滩水。定权见他内外衣衫全湿,襥头一翅已弯,犹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与他结识数年,倒从未曾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反觉他比往常梢可亲近。见他站立定了,指着他官帽笑道:“许主簿本不是逐俗之人,为何也这般羡慕林宗故事?”许昌平微微一愣,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仪。”定权望了殿内一眼,见只是几个亲近之人侍奉在侧,遂点头道:“你随我来。”   许昌平依言相随,与他同入内殿中隔出的小书房。他首次至与太子如此私隐的居处,难免稍感好奇,只见一间不大宫室,其中并无宫人中涓侍奉,陈设亦极为简单,除靠着东墙一榻之外,不过数签插架,窗边一案二椅,案上铺设笔砚文具,案旁两尊狮子出香,正袅袅吐着沉水香气。几页朱窗洞开,可窥见殿外如晦风雨,夹着隐隐惊雷,天色已近墨黑,虽近处馆阁亦不可明白分辨。他偷偷打量之时,定权已行至榻边,拎起一领小憩时权作铺盖之用的锦袍,搭在许昌平身旁的椅背上道:“主簿暂且把湿衣替下吧。”许昌平不由大惊,连忙辞道:“臣万不敢当。”定权一笑道:“不妨事,不过是件私服,非朱非紫,主簿无需避讳。”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这雨势,当不能即止。主簿穿着湿衣和本宫说话,一来主簿身上不适,二来本宫眼中不适,两相无益,还请勿据常理。”说罢竟也不再去理会他,只径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书册,倚榻随意翻看起来。   许昌平回望身边衣物,却见果然只是寻常锦袍,除用质料讲究,形制却无特别之处,迟疑了片刻,终是将手中书册放在一边,解落湿透的外袍,将那干衣披在肩上,却无论如何不敢再结衣带。定权见他换好衣服,这才起身,将书册随手放在一旁案上。许昌平看时,却是一卷《楚辞集注》,遂笑道:“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殿下雅兴。”定权微笑道:“雅字谈不上,不过读读诗,梢使我心安罢了。”许昌平笑道:“古人云阴雨日乃时余,正是读书好时节,臣这一来却是搅扰了殿下的闲情了。”定权摇头笑道:“焉知听君一席话,便非是胜读十年书?”正言语间,见周午入内奉茶,定权吩咐他道:“茶便不必了,你去将茶床设好,再去取一饼小龙来。”   周午亲自将诸色茶具铺陈齐备,却并不在一旁奉陪,掩门便去。定权伸手示意道:“主簿请。”因那茶床低矮,设在地上,点茶时需跽坐,许昌平自然不敢让定权先于自己屈膝,便先捡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先行长跪,待定权南面安坐后方敢坐定。又见定权取小锤出来,展手摧眉道:“臣效力。”定权看了他一眼,便将银锤递入他手中,见他将茶饼隔纸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手段甚是纯熟,不由一笑,随他细细碾研过后再加筛罗,自己转头看了片刻雨水,自觉凉风携雨丝入室,檐外水声潺潺,数日浊气一朝驱尽,不由叹道:“好雨如风,北上玉堂,入于深宫,一般振聋发聩,使人耳目清泠。”许昌平碾好茶末,观察瓶中之汤已经老嫩适度,水泡有如鱼眼,方笑道:“殿下可知风有王者风,庶人风之分。这雨也有王者雨,庶人雨之分?”定权挑眉道:“愿闻其详。”许昌平道:“似殿下适才所说,社雨催花,梅雨涤尘,灵雨入于深宫玉堂,扫荡浊晦之气,清人耳目,雨间可烹茶取暖,雨后可添锦御寒,不觉一度流年暗换,这便是王者雨。”一时听得那瓶中如同窗外,一般有了风雨声,才将些许茶末投入一只鹧鸪斑建盏,一边点汤制茶膏,一边方继续说道:“雨久不至则成旱,久不止则成涝,液雨、月额雨则千里赤地,陵雨、骑月雨则万顷霖潦,无雨成忧,有雨亦忧,这便是庶人雨。恰如今正当晚稼收割之时,臣却听说江南秋雨已连绵十余日,只恐今冬晚稼难保,以至于连累明春。”   定权连日所忧之事无过于此,见他明白说话,亦不再隐瞒,道:“国朝这一场仗,打去了十三四年的积累,这怕还只是个牵头。自前年起,江南田赋便增了一成,去年又增了半成,如此消耗,只怕天下也是财尽。今冬的晚稼果然不保,明年春来青黄不接之时,官口民口,皆嗷嗷待哺,将军与本宫……”余话不知该怎么出口,轻轻咬了咬牙,又道:“不管如何,孤只一力支应罢了,只望将军在前平安便好。此役只可胜不可败,将军和孤皆心知肚明,孤只怕他战事之余,还要再顾忌到孤的处境,难免便会焦灼冒进。”正说到此,瓶中汤水滚开,定权移开汤瓶击入许昌平调制好的茶膏中,看着顿时停止沸腾的茶汤,忽觉一心冰凉,笑道:“扬汤止沸,不及釜底抽薪。陛下这是一条退路也没有留给我啊。”   许昌平抬头看时,却见他一手食指按着睛明,两眼之下俱是郁青颜色,颇显疲态,亦知他这几年来劳心劳力,着实过得不易。想了想,自持了茶击拂,一边   问道:“长州可有军报返回?”定权道:“将军才去半月,便有信也没有这般快到京。”许昌平知眼下战事初起,局势未明,也不好贸然打算,沉默了片刻,只得权且安慰他道:“陛下此举,也是担心再出靖宁二年时的战态。殿下竭力办理好此事,便也得算成就了首功。何况如今还有皇孙承欢膝下,便为此陛下亦不可不容情。”定权侧耳去听那窗外滚滚惊雷,笑道:“主簿几年前见孤,还曾说过功至雄奇,即为罪由。陛下宠爱皇孙不假,这几年待孤优容亦不假。只是凡人究竟难窥天心,雨露雷霆常相随相依,陛下始终不使赵王之国,也正在明白告诉我等此意。”   许昌平这才想起所来事务,起身行至案边,将携带书册中所夹一页纸张取出,奉与定权。定权草草看去,却是几个新晋御史的名字。许昌平望他道:“只恐赵藩并不安心做陛下奕具,亦想做奕手了。”定权冷笑道:“他的这般做作,便连孤也知道二三分,陛下岂能不察,不过放任他去游戏罢了。”许昌平摇头道:“赵藩这几年寓居京城,闭门不见一客,唯以书画为事,交通外臣,全赖他府中一谨慎家人。在千人万目之下也算是做到了十成恭谨,陛下虽心知,临事却也难挑不出他的不是,这是一。待将军功成之时,亦是其之藩之日,他心内自然明白此节,却如此大费周折交往乌台官员,想必暗室之谋已非一时,殿下不可不防。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乌台虽非要职,却须知人言可畏,舆情如水,载舟覆舟皆有前例。殿下难道忘了靖宁二年之事和……”迟疑片刻,终仍直言道:“冠礼之事了么?”定权闻言,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对着面前的茶具呆了半晌,方叹道:“孤的这一干兄弟。”有意无意又看了许昌平一眼,才啜了两口茶,心中怀念旧人,娓娓道:“卢先生是当年文章领袖,彼时翰林和乌台中倒有多半是他门生故旧,而今其人不是序迁入部入省,便是多往地方任职。经你这一提,我倒是才想起此节来。此间旧人离去,倒叫宵小之徒钻了这个空子。”闭目听了半日风雨声,不知所忆何事,忽又开口道:“如今不比当年在外便宜,孤举手投足皆在人耳目之下,与外臣会晤,欲瞒过陛下难如登天。省部内我自有主张,只是其余诸事,还要劳主簿费力。”许昌平明白他所言之意,垂首道:“臣效力。”   定权见他只顾答话,捧着茶盏总是不饮,那盏中茶汤乳花破尽,似已冷却,遂另取盏重新点制,推至他面前,道:“主簿不要着寒。”许昌平连忙谢过,捧起饮了两口,方要称赞他茶道的技艺又有长进,忽闻定权开口问道:“听闻主簿上月又回了岳州?”心下不由微微一惊,他姨丈一家既被定权拘禁,他仍几番返乡,自有别因,此时将口中茶汤咽下,方答道:“是臣母殇日,臣返乡祭祀。”定权点头问道:“令堂神主现奉何处?”许昌平见他问及此事,想已早是查问清楚,遂照实答道:“臣养母殇后,养父又续娶了继母,于其家中祀奉养母尚说得过去,再祀奉先母似乎便有违人情,臣又不忍先母成无祀之鬼,便每年与人钱几百贯,将先母木主暂奉于镇外一庵之中,平日添些供养,以待……”顿了一下,方继续说道:“此庵名为惠清……”定权微微一笑,打断他道:“主簿不必多言,孤随口问问,只是怕一时事务繁多,有些事情顾及不到,委屈了你,却并不是有意要窥探臣下隐私。”他年来性情逐渐沉稳,悲喜之态已不常现于神情语气间,许昌平也难辨他此言真伪,只低头道:“臣惭愧。”定权一笑,淡淡道:“主簿既将令堂神主奉于佛堂,当知佛法有四恩之说,报父母,报天子,报众生,报三宝是也。你我自幼学儒,以释道为虚妄之谈,孰不知儒释所说的根本,皆是出在一个孝字上。父有慈恩,母有悲恩,为人子者受恩不报,只怕异日堕入三途,轮回报应。主簿有心,我又岂能不体察?”见许昌平将茶饮尽,又道:“雨势渐小,主簿便请回衙,所赠书籍亦请带回,只说入宫时便逢雨,一向在墙下躲避,衣湿不可见君,待雨稍止而还即可。”许昌平见他谋略得仔细,遂将肩上衣物交还定权,重新穿上湿袍,行礼辞道:“臣告退。”定权点头道:“孤叫周总管亲送你从殿后回去。”   一时见周午引他离去,定权只独立窗前,望着檐外扯断珠帘般的潺潺雨幕,听凭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沉水香气息同样被雨打湿,湿答答的木香使他梢觉安然和疲惫,便依旧倚在了榻上。风雨入室,枕上生凉,他既不愿去关窗,想随便搭件衣物避寒,却又想起那领衣袍已被许昌平洇湿,懒待唤人重取,便索性作罢。随手拉过枕边一本《周易》,看了两段,又将它掷在一旁,微微一哂,喃喃自语道:“察见渊中鱼不祥?”   他闭目,听那雨声良久,似是安然入睡。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又睁开了那双充满疲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诵出下句:“智料隐匿者有殃。”   然而,在这天心同人心一样潮湿阴暗的天气里,他觉得,他还是愿意有这一份能够洞察隐匿,以至可能招来祸殃的智慧。    ☆、蓼蓼者莪   京城的天气在雨中渐渐凉了下来,接连三四日,雨水不曾稍停,皇帝日日使人传旨,命太子不必定省,定权倒也落得了几日自在。   时近月末,雨势渐衰,某日黄昏皇帝并未遣使至东宫,定权便依旧具服前往问安。下得辇来,却见多日不见的王慎正立在殿外和两个小内侍说话,面上神色甚是愉悦。定权遂近前问候道:“王翁近日安好?”王慎在灯下眨着一双昏聩老眼,笑迷迷扯住他的衣袖道:“殿下且留步。”定权驻足问道:“何事?”王慎笑道:“今日陛下用过晚膳,说起连日下雨,未见皇孙,今日雨小,便吩咐老臣亲往东宫,将皇孙接了过来。”此事太子妃已经遣人报给了定权,此时便点头道:“现在皇孙还在陛下身边么?”王慎回头向殿内望了一眼,又笑道:“皇孙乖巧,陛下甚是欢喜,方才还说要加封他郡王爵位,但凡陛下再提,殿下可即可谢恩。”定权闻言微微一怔,笑道:“我知道了。”   王慎亲自为他整顿了一回冠服,定权这才入殿,果见皇帝正坐在御案前,怀内抱着皇孙,祖孙二人正在一对一答说笑。皇帝轻轻捏着皇孙的左耳笑道:“果然是翁翁的孙子,原来阿元此处也生了一粒痣,怎叫翁翁今日才发觉?翁翁的耳朵下面却也有一颗呢。”皇孙好奇抬头问道:“在哪里?”皇帝便笑着将他抱起,让他站立在自己腿上,侧首道:“就在此处。”定权听得二人这段琐碎无聊言语,只觉得眼前情景滑稽可笑,却见皇孙果然伸头探手,想去查看皇帝左耳,忙低声喝斥道:“萧泽,不得无礼。”   皇孙一见他入内,立刻不再敢动作,低了头,在皇帝身上扭蹭了两下,从他臂弯中滑下地来,待定权向皇帝见礼起身后,方向父亲跪倒道:“臣恭请殿下金安。”他身着小红袍,头总两角,童音软糯,伏在地上便如一个会说会动的磨合罗一般,皇帝一时看着,只觉得心中爱得不行,等他行完礼奋力爬起来,便又将他揽在臂下,对定权笑道:“太子坐吧。”   看他谢恩后坐定,又看着皇孙笑道:“阿元聪明,已经识得许多字了。方才朕指着安阳,他即刻便认了出来。朕心里也高兴说,索性便封了他做安阳郡王,他也已经跟朕谢过恩了。”定权果见皇帝御案上铺设着一张舆图,不由暗暗皱了皱眉,站起身来笑道:“孺子无知,不识轻重,想是以为陛下还是赐他果物之属,这皆是臣素日教导不善之罪。”一面看皇孙道:“萧泽,还不快与陛下谢罪?”皇孙只道自己果真做错了事情,悄悄试探着看了看皇帝,便退至一旁低头道:“陛下,臣知罪了。”皇帝不满看了定权一眼,道:“是朕的孙子,便封个郡王又如何,还怕他承受不起一郡的供奉?要你在此处多口。”定权撩袍跪倒,叩首道:“臣不敢。”抬起头来道:“只是此子年纪稚幼,便如顽石一般,未经琢磨,尚不知好歹,贤与不肖,犹在两可之间。幸蒙陛下不弃,素日宠爱有加,于他已属天大的恩泽,今日陡然再施大恩,只怕要折他福寿。不若等他开蒙读书,知事识礼,查看他贤愚,再施此天恩不迟。”皇帝见他明白推阻,又见皇孙垂头立在一旁搅着一双小手,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明白此语,不由心中生怒,反唇相讥道:“朕倒记得你做世子时的爵位便是清河郡王吧,那时候你才……”想了想,却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多大,便转口道:“也不曾读过几句书,今日却用这话来赌朕的嘴。”   定权再次叩首答道:“臣惭愧,先帝与陛下当日厚爱于臣,使臣以稚龄而居于高位。臣又不敏,窃以为富贵天成,不赖德修,于是素少自律,心浮气躁,更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以耽乐是从,甚而有忧遗君父。终致总角闻道,而白首不成,实在有愧于先帝与陛下。年来思及前事,未尝不惊悚汗颜,愧悔无及。也请陛下明察,勿以一时之爱,而使此子重蹈臣之覆辙。臣的私意,倒不妨使他先懂得些徽柔懿恭之行,再徐徐图之其它未迟。”   皇帝见他低眉垂目,神情倒是颇为柔顺恭谨,一番当官之话也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愣了半晌,无言以对,只得抬手道:“你起来吧。”转首无奈对皇孙道:“既然你爹爹不许,翁翁只好暂且对阿元食言了。”定权方起身,闻言忙又跪倒,皇帝不耐烦道:“不是说你,你站起来说话。”又对皇孙笑道:“待得你再大些,翁翁再当着众臣百官来封你可好?快来与翁翁打个钩。”说罢便向他伸过手去,皇孙又偷看了定权一眼,这才也伸出小手来,当下祖孙两人钩了钩手,皇帝又问道:“阿元可还要别的什么,翁翁今日一发许给你。”皇孙低声道:“臣不想要什么了。”皇帝笑道:“翁翁却知道阿元想要什么。”遂遣人去取糖给他。   皇帝此夜本一心欢喜,被太子板起面孔一番说教,也觉甚为扫兴,看着皇孙把糖吃尽,便抱他下地道:“翁翁想早些歇息了,阿元且随你爹爹回去吧。”一时太子与皇孙同向皇帝行礼,辞出了殿去。王慎一直侍立在外殿,见二人出来,皇孙欲费力迈过殿前槛阶,定权却只管挓挲着手,抬脚便走,遂恨恨赶上前去,伸手揽起皇孙,送他出殿。一双眼睛忿忿看着定权,定权知他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却只作不察,笑辞道:“阿公不必远送了。”王慎知道今夜太子妃未至,只有他携皇孙同归,却如何放心得下,到底将皇孙抱到殿下辇前,便将他往定权面前一送,倚老卖老辞道:“臣年迈,不能携皇孙升舆,只得劳烦殿下了。”眼见他满脸不知所以的左右去看随行的宫人内侍,更是恨得牙痒,愤愤然把皇孙往他怀内一搡,转身便走了。   定权无奈,只得一手揽着皇孙登辇,他颇做不惯此事,提着小儿如提货物一般,只是觉得皇孙轻得怪异,既到辇中便立刻将他放下。往日他来皇帝处问省,不是独乘一小舆,便是与妃共乘一大舆,如此父子独处却是头遭。二人各据一隅,半晌也没有声响。舆外微雨仍纷纷落下,他侧目望着雨中宫阙,灯火的影子映在水里,上下光明连成一片,一个宫人不知何故跪倒在雨中,衣裙皆湿,忽然想起了某年雨中的月色,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击掌示意停舆,探头问道:“此处可是处罚宫人的处所?”几人连忙告罪向前,将那宫人飞也般架走了。这几日变天,定权历来的四逆之症本来便又有些发作,今夜穿得又稍少,这一番折腾,忽觉鼻中有酸痒之意,便以袖拥口,依着车壁轻轻咳了两声。皇孙一直在侧悄悄察看,此刻忽然问道:“爹爹,你冷么?”那声音甚是稚气。皇孙除了公中唤他“殿下”,家常时一直还是唤他“爹爹”,今日只有他二人,且隔得甚近,定权只觉他的声音比往常清晰了许多,依稀记得从未与他单独对答过,一时便不知是当开口回复还只是摇头示意。皇孙不闻他答复,忽想起长沙王教过的取暖办法,便将小嘴凑到他手边,为他呵了两口气。   此人皮肤雪白,眉宇清秀,双目亮得像两粒明星,据许多人说他生得很像自己。他乌黑的头发梳成可笑的模样,身躯上穿着可笑的小衣衫,微微温暖的气息中还不断散发出糖味。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小小人儿,突然做出这般奇怪的亲昵举止,定权一瞬间愣住了。片刻后,他静静地抽回了手。   皇孙如同所有犯了过错而遭呵斥的小儿一样,重新讷讷地垂下了头,一根根的数着自己的小手指,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   舆内的光线昏暗,就像定权彼时看不见儿子眼中温柔天真的报恩神情一样,皇孙也看不见父亲眼中隐隐的厌恶、讶异、不惯以及……   不知所措的茫然。   从康宁殿回到延祚宫的路程不算长也不算短,却很尴尬。下舆时,定权只是嘱咐宫人将皇孙送回太子妃阁内,并没有再伸手提携他。   周午追逐定权回到他的小书房内,方欲开口,却闻定权咳嗽了两声,怕他着凉,遂吩咐人准备热汤,备他濯足之用。一时间汤水齐备,打发走了旁人,周午看他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这才忍不住埋怨道:“殿下今晚何故又要引得陛下不快?”定权将足尖点入水中,只觉微烫,慢慢咬牙将双足浸没水中,吸了口气,方笑道:“是王常侍派人用八百里加急告诉你的?”   周午并不接他的讥讽之语,只是继续自顾说道:“按照国制,皇太子之子援例理当领郡王衔。陛下爱重皇孙,这是天大恩典,殿下何苦又作此态?”   定权不肯作答,闭上眼睛呼吸汤中泽兰与艾草混合的香气,半日始觉双足温暖,鼻息通畅,这才伸出脚来,周午见状,却只把巾帕往他身边案上一搭,也不再理会。定权想起今夜王慎的举动,哑然失笑道:“你们当真见我年来脾气好些,一个一个都要欺到我头上来不成?”见周午开口欲语,又冷笑道:“你又懂得什么?顾逢恩去年才封了侯,如今又轮到皇孙,陛下当真便是一条路也不想留给顾思林了么?这不是促他速死又是如何?”   周午全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般话来,一愣有时,方叹了口气,取巾帕为定权将双足拭干,道:“陛下未必便是此意,殿下何苦要想这么许多无益之事?”见他不语,也不再换人来服侍,亲自捧汤出去了。   皇孙回归之时,太子妃正在卸除簪珥,对镜补描晚妆,见宫人携他回来,也颇觉快慰。待他行过礼,便住手抱他起来,随意问了几句话,无非是皇帝与他的对答一类,待听到耳下生痣一语,不由便笑了起来,赞道:“我们阿元果然是有福之人。”两旁宫人连忙附和,将皇孙聪明、孝顺、伶俐之语又说了个无算。又说到封王之事,皇孙却不能记得父亲的那许多微言大义,只能转告太子妃道:“爹爹不许。”太子妃微愣了愣,道:“爹爹不许自是为了你好。”皇孙乖巧的点了点头,道:“娘,你继续梳妆,阿元在一旁看着。”太子妃笑应道:“好。”   一时梳罢晚妆,太子妃见尚未至皇孙睡眠之时,遂按平日之例接着教他读书识字,此夜敷衍的却是《毛诗》中的《蓼莪》一节。她本出身自文学之家,也通得些经史,此刻与皇孙逐字逐句讲解,深入浅出,颇为清明通达。又将其中几个容易的字,教皇孙认了读写。讲到“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两句,待太子妃说明句意,一旁静听的皇孙忽然道:“娘,爹爹今天抱了阿元。”太子妃微微一怔,笑道:“爹爹疼你,所以抱你。”皇孙点点头,想了半日,用小手指抠着太子妃胸前系着的香囊,又低声道:“爹爹衣服上很香,和娘一样。爹爹的手很冷,和娘不一样。”   太子妃揽他在怀,伸手抚摸他的额发,看着他温声道:“阿元真是好孩子。”   因是皇孙要读书,怕他伤眼,此刻阁内灯火辉煌,明明如同白昼。然而皇孙毕竟年纪太小,如同在舆内一般,他没有看见精心装扮过的嫡母望向自己时,那慈爱的眼神下隐隐的伤感、寂寞以及……   同病相怜的悲悯。    ☆、亢龙有悔   长州方面差往京师的使者,一样在中途遇上大雨,便耽搁了几日,待信函秘密送至东宫之时,京城已经云收雨霁,太子的书窗外也重新有了秋鹊噪晴的诘诘之声。   那远道而来的书信一入手中,定权便闻到了一阵朦胧香气,温雅与轻灵兼而有之,颇类麝香,而其间略含木苔气息,较之麝香微辛微辣的底味,又多出了一份甘酸之气。虽函套上并无文字,心中却知是顾逢恩的书信,遂令众人退却,这才用金刀慢慢副开函舌,将信纸取出之时,那甘淡香气一时愈发鲜明,在已生微凉的秋息中,颇可给人温暖意象。   定权打开信笺看过,待及片刻,又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两遍,便从屉斗中取出金燧和火绒,借着窗外日光,将那纸签引燃,眼见它灰飞烟灭,而那线龙涎香气依旧缠绕四周,弥久不散。   静好的秋光透过窗格入室,被分割成一方一方,投在定权身上,如同碎金一般。他静静的坐在这碎金中,呼吸着指间的余香,慢慢想起许昌平说过的话来,良久忽而自嘲般展颐。究竟还是自己太过轻敌,虽然觉察到了这个兄弟的异象,却没有想到他私底下竟有这般泼天的胆量。京内暂且不论,如果他果真有这手段交通了边将,还敢在顾思林走后不到半月便挑起这样的事非,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广大。   然而最让他心惊的是顾逢恩一笔轻巧提过的那幅山水画。齐王早已经没有了这本事,那么余下的只当是他的手足弟弟。那幅画上的字迹,他不曾见过,但是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推断,或许当年西府的金吾和中秋后的张陆正都曾看见过。他也实在无法遏制要首次将那人和自己的五弟不祥的联系在一处,他扳指计算,和那人相识已经整整六年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远。   窗外的噪晴声喋喋不休,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毛骨悚然,螳螂捕蝉的古老故事在这深宫和朝堂上一再上演,长盛不衰,他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参与其间,小心翼翼的周旋了这么多年,难道最终仍然不能避免沦落成二虫的命运?究竟还是自己过于轻敌了,自己身后的黄雀不知道已经隐忍了多久,或许对于他来说,被自己除掉的那只蝉才是他最大的阻碍。那么自己在他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自己在他们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他慢慢的展开右手的手掌观看,五根手指白皙而纤长,这是一只不曾事稼穑,不曾执鞭辔的手,指间掌上却生满硬趼,那是常年拿笔磨砺下的印记。这是一只文士的手,沾染着龙涎香气,纠缠在他鼻端,如同一个修炼日久的鬼魅一样,虽见日光而魂魄不散。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早得如同前世,这只手提笔为一个人画的眉,这只手因为畏凉躲进一个人的袖管中,这只手写下一副药方的时候,因为心神不宁而被墨汁沾污。   究竟还是自己太过于轻敌了,他走到案边,在书册底下寻到那柄戒尺,朝着自己右手的掌心一次次奋力击下,直到看见这只只曾染墨的手,首度染满鲜血。   他细细的从模糊的鲜血中分辨自己掌心一道道复杂的纹路,那纹路浸在血中,亦如一道道刀刻的伤痕。清水般的秋阳和着点点鲜血,从他手指间漏过,他第一次感觉到光阴的流遁,原来也有踪可循。在这个秋和的午后,在掌心的疼痛远甚于中心之时,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想一想,这二十余年来都有什么东西从这双手的指缝中漏过,那些他曾经的拥有过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宁王府的后苑中,母亲怀抱着他,用一根芊芊柔荑,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笑着道:“这就是你的名字。”他奇怪的问道:“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母亲微笑说:“这是因为爹爹和娘都把你当成捧在手心里的无价珍宝。”他于是也笑了,毫无疑惑的信任了母亲的话——天底下会有哪个孩子不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的母亲?母亲靥上的金钿随着她的展颐而明灭,那是人世间最美丽的神情和景象。以至于到了今天,他仍然觉得,这面颊上的点点金光,都是温柔的笑容。   他想起了刚刚学语的妹妹,见到他来,便扬着一双圆鼓鼓的小手发笑。那手掌有上五个圆圆的凹坑,她咧开的小嘴里刚刚萌出几颗乳牙。终于有一天,因为他尽日锲而不舍的努力教诲,那小嘴里终于含含糊糊的吐出了“哥哥”两个字,她在人间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是用来喊他的。以至于到了今日,他听到这两字,就会想到一阵乳香,心中仍然会像当日那样,因为悸动而想流泪。   他想起了大自己七岁的表兄顾逢恩,那个乳名叫做“儒”的年轻人,是他把自己第一次抱上马,并且亲执马缰,二人一马在南山的茸茸绿草间缓缓穿行。他伏在马鬃上问:“法哥哥去了哪里?”表兄回答:“他随父亲去了长州,日后一样做大将军,来保卫殿下。”他低下头想了半日,问道:“那么你呢,会不会走?”表兄笑道:“我最不喜欢看人家喊杀,日后待我读书有成,中了进士,今上便会赐我官爵。殿下察我政绩,如果清良,殿下便可以留我在京任职。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又有侍卫之臣不懈于内,便可以辅佐殿下成为万世明君。”他关心的地方并不在此,只是又问了一遍:“那么你不走?”表兄笑了,这次也简短的回答:“我不走。”   他想起了大婚当夜的罗帐中,夜色掩饰了他通红的面色,他紧张而且尴尬,期期艾艾地问道:“我有没有弄疼了你?”那个他还没有看清楚容颜的女子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他想起了一个女子应当具备的一切良好的美德。那一刻,他真的信任她不会再像旁人一般,一一弃自己而去,他们应当能够相偕终老。   这些东西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的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毁弃的毁弃。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于事无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留住这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若不是曾经不顾一切的努力过,这些鲜血和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释尊讲法,使天花乱坠遍虚空。在这漫天花雨之中,他却看见随侯珠成为灰烬,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宝楼台崩塌,金瓯销融,禊贴朽化成尘。那么多的好东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他把它看做越窑的珍瓷,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保全。既然如此,如果不留待他亲手来打破,那么他的人生怎能够称得上十全十美的圆满?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的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定权无声的大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剩那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那阴谋的气味。   周午遣人入室为定权扎裹伤口,却没有从他嘴中问出一句关于伤因的话来,虽觉奇怪,却也只得吩咐众人缄口,万不可向外泄露一句。定权只是冷淡的待他将一切收拾完毕,方嘱咐道:“从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龙涎。”   周午不明白他一事未平,为何又生一事,遂徐徐劝解他道:“真品龙涎过于贵重,延祚宫内没有不说,便是内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时提用,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如今战事方起,陛下命宫府削减开支,衣食器玩皆不可糜费无度,正是殿下为宗亲做出表率的时机。殿下若欲以龙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龙涎定香,不如以灵麝代之。为何此刻偏要用这华而无当之物?”   定权看着自己被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且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可以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后便忘却当日之痛。”   周午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言语,也略觉今日有些作怪,在一旁默立半日,终于答了一声:“是。”便悄悄退下。   数日之后,正当月朔,手伤梢愈的太子由一内侍持灯引领,踏入了延祚宫后顾孺人的苑门。一路无人迎候,亦无人拦阻,只有满园秋虫,唧唧足足鸣叫不止,闻人声亦不肯稍停。   定权直步入阁,阁内空无一人,他观看了半日那观音画像,又将手指无聊划过几案之属,抬手却见清洁如同玉镜台,指腹上没有沾染半粒尘埃,心下释然,忽闻身后一女子如白日见鬼一般,惊声呼道:“殿下?太子殿下?”   定权转首看她,似觉略微面善,问道:“你是何人?”那宫人半日方回过神来,向他跪拜行礼,答道:“奴婢名叫夕香,是服侍顾娘子的人。”定权点了点头,向那佛像前坐下,仔细搭好衣摆,问道:“你家娘子何处去了?”夕香答道:“顾娘子正在沐浴,差奴婢前来取梳篦,奴婢这便去摧请。”定权微微一笑道:“我便在此候她大驾,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站在此处服侍好了。”夕香愣了半晌,忙答道:“是。”走到他对面站立,觉得并不合礼,忙又走到他身后侍立,仍觉芒刺在背一般,只是不能安生。   定权见她一副久不见生人的模样,手脚都似无处可放,遂笑问道:“你跟随你家娘子多久了?”夕香扭捏答道:“奴婢从在西府起,便服侍娘子。”定权略一沉吟,道:“有五年了?”夕香不想他仍记得这般明白,连忙笑道:“是。”定权问道:“你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夕香不解他为何这般发问,陪笑道:“不是,是入宫时周总管……周大人取的。”定权微笑道:“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倒是一语成谶。”夕香不明他说些什么,只能低头陪着干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奴婢去为殿下奉茶。”定权好笑道:“此时才想起来,早已晚了,便不劳了罢。”正说话间,便闻阁外一宫人又扬声催问道:“夕香,等你拿把篦子,等了几时也不见人影,又何处躲清闲去了?”接着便是一个女子温声劝道:“不妨事的,我回阁内梳也是一样。”那阁子外便转过二人来,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宝。   她一路行近,一路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方入阁门,便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他正端坐在那副画下,嘴边衔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他的一只手正摆在佛前贡案上,不知缘何,她只觉得他下一个动作,便是要伸手将那插花贡瓶带翻在地。   然而他始终并没有动作,只是如佛像一般倨傲地坐着,目光在她眉眼间微微游移。她亦始终一动不动的站立,如生菩萨一般不发一语,仿佛与他隔着极远的距离。   定权的嘴角终于略略向上扬了扬,似是想笑,却站了起来,慢慢向她走去。她既不进前,亦不退后,仍然固守原地,如同认命一般,等待着他恩断义绝的靠近或是法外开恩的停止。他每走一步,她都可以听见,自己用四年时间堆积起来的那份虚妄的希望和感激,便如薄冰一样,被他一一践碎。   定权径直走到她面前,展手与她顶心持平,与自己略比了比,笑道:“你似乎长高了。”   阿宝略觉疲惫,缄口不语。定权伸手抚过她耳畔凌乱的湿发,以一种奇异的,近乎无赖儿郎的语调笑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他的音色略变,似比前世低沉,那衣袂上也是全然陌生的香气,因夹杂着隐隐的腥和甘,便温暖而暧昧得有如刚刚萌动的□。这个不速之客,这样毫无阻碍的闯入了她的居所,用他冰冷的手指,划过她脸上不施粉黛的肌肤,继续笑道:“岂无膏沐……”   她没有听见他再用略带讥讽的声调念出那最使人难堪的一句,因为他的嘴唇已经封住了她的。   她挣扎着推开他,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这是佛前……”   定权回首挑眉再看了一眼画中观音,嘲笑她道:“想必娘子也知,佛法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观自在观一切众生像,他既观得水月,便观不得风月?”   此语出口,她终于明白他已经并非故人。然而她仍然抬手,将两根手指搭在了他唇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劝阻道:“不要亵渎神名。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恕。”   说罢,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内间,直到卧榻边,手指间带着全然了然的清明,开始为他将金冠玉带一一解除。   他漫不经心的吻上她的眉宇,她也不再躲避,依旧一件件依序为他除下外袍和中单,迟疑片刻,忽然将脸贴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   他低下头去看她湿漉漉的长发。虽然中间隔了这些岁月,但是她那一点都不曾变更的智慧和勇气,在这个夜晚依旧令他心生感叹。    ☆、荆王无梦   天际有一道混浊的苍白光带,那是晦暗的天河。夜风寒凉,如同从那条河里流淌出的秋水,转瞬间就湿透了她身上的单薄衣衫。衰草上覆盖着白露,绕着纸灯笼扑打翅膀的飞蛾,在她眼中变成一个个巨大的黑色魅影。她惊恐的发觉自己深陷入了一个全然寂静的噩梦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苏醒。梦中也有阿晋,他的年纪还小,被魑魅魍魉拽扯得扑倒到了地上,张开了口,大约是哭叫起来。驱逐他们的鬼魅,横眉立目,对着他扬起了手中的马鞭。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气力,奋力扑上前去,将那个魁梧如铁塔的凶神恶煞直撞出两三步,然后将阿晋紧紧护在了自己怀中。   ?   肩头传来了一阵阵剧痛,原本应当落在幼弟身上的鞭笞,由她孱弱的双肩一一承担。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听见了鞭声呼啸,听见了施暴者的怒喝,听见了草丛中蟋蟀的哀鸣,凄厉得骇人。噩梦被冲破,余下的是比噩梦还要不堪的今生。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尝试这样的痛楚,就好像她完整的身体要被撕裂成碎片一样。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她永生也无法忘却,因为相伴而行的还有惊怖、耻辱,以及清白身世的终结。   ?   一模一样的疼痛,换做他来满含恶意的施与,让她在今夜里再度领受。她闭上双眼,刻意避开这施暴者的模样,然后竭尽全身的力气,也带着恶意的回报,让十指的指甲在他□的双肩上越刺越深。   ?   长长的指甲就如同匕首,剜进定权的血肉中,使他疼得略觉晕眩。他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也听见了她压抑的□,他知道此刻自己有多么痛,她就有多么痛。然而他究竟不肯因此而稍稍放松对她的逼迫。他恍惚地想道,这样的疼痛自己既然能够忍受,她为什么便不能够忍受?他们的仇怨旗鼓相当,苦痛旗鼓相当,那么他们的欢爱为什么便不能旗鼓相当?   ?   这个念头使他突然萌生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低下头,沿着她紧抿的唇角、白皙的颈项和精美的锁骨一路狠狠的吻了过去。一朵朵胭脂色的合欢花,在真珠色的肌肤上不厌其烦的凋谢,复又不厌其烦的盛开。      花事重叠,花事蔓延,艳丽无匹。他感到背上的痛楚陡然间又加剧了几分。   ?   窗外的衰草覆满白露,促织在其间鸣叫,飞蛾奋力的扑打着窗棂,发出了啪啪的声音。   ?   阿宝是听见定权落地着履的声音才睁开眼睛的,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右手的几枚指甲早已齐根断裂,那断面尖锐得便于刀刃无异。一道殷红的血迹被定权肩胛上的汗水化开,在他肩头的纵横血路下,溶成一片淡淡的粉红色,分别不清楚究竟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她稍带着一丝快意,倚枕仰观这自己所能给予他的力所能及的创伤。   ?   他并没有呼唤宫人入内服侍。只是背对着她,试图自己穿上中衣,但也许是因为肩上的伤痛,动作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有暇注意到,他所遭受的伤害,并非仅仅来自于自己。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可以看出有一道浅浅的褐色伤痕,横亘过他右侧的肩胛。她认得那种伤痕,也知道终其一生再不会消退。   ?   那是一道旧日的笞痕。她心中的那点小小快意在顷刻间烟散。她慢慢地转过头去,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素白枕屏,狠狠的掩住了嘴唇。她对他的怜悯,就像怜悯自己的经历;而对他的厌恨,亦如同厌恨自己的今生。   ?   她呕唾有声,定权愕然转身,却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坐在榻边,拉过被子遮掩住了她□的双肩,静静等待她回复无力的安静。然后,他微笑着开口道:“这张床太窄了,又硬得很,明日我会叫人替你换一张。”她面色就像死灰一样,却在短暂沉默后顺从的颔首,微笑道:“谢殿下。”   ?   他伸手温存地抚摸着她散乱的鬓发,似有无限的爱怜:“病既好了,总是好事情。以后我会常常来,陪陪你。”   ?   阿宝仍然是顺从的颔首,柔声应道:“好。”   ?   与他相识已经六年,六年来,她对他的情愫,他对她的情愫,那些纠缠过久的旧日缘份,原来可以如此伶俐的一刀两断。   ?   定权看她片刻,也满意的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染满血渍的手放到嘴边碰了碰,低声笑道:“我去了,你不必起来,好好睡一觉罢。”她果然依言便不再动作,只是将被单又向上扯了扯,有意无意盖住了榻上的几点新红。他看在眼里,又是微微一笑,脸上分明是是赞许的神情。   ?   阿宝翻身向内睡去,听见他转身出阁的声音,又听见他低声下令:“将庭院中那几从胡枝子刨掉,刚才孤走过的时候,袖口竟教它扯坏了。”      ? 秋夜深沉,如同定权此夜的睡眠。多少年来,他破天荒安然的睡去,直到天明,无梦亦无痛。   ?   ? 隔日果有内侍前来,将阿宝阁中诸般器物更换一新,又破土动工,不到半日便将院内的闲花杂草一一铲除。阿宝于诸事皆不置可否,只随着他们自行安排,唯独在请求将阁外宝相另奉别处时,方面露迟疑,半日才回答道:“此物便不劳费心了。”   ?   定权并不食言,在此后的夜里频频驾临,阿宝也很快习惯了他这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温存。毕竟年深日久,而人情又是世上最易变的东西。或有时辰过晚,她已经睡下,仍会听到宫人入内报道:“顾娘子,殿下来了。”她未及迎候,他便已经走到了榻边,一面阻止她起身,一双手顺势便要不怀好意地往她衣领内伸,却涎着面孔求告道:“外面实在太冷了。”她将他两手忿忿向外一扔,嗔道:“我便不怕冷么?早提防着你有这么一手,你看不是预备着袖炉么?”他伸出一根手指,敷衍地碰了碰案上的铜手炉,蹙眉道:“烧得这么烫,叫人怎么用?”随后推了推她的肩膀:“嗳,你帮我把带子解开了。”   ?   ? 阿宝扭过头去,拒绝道:“我不耐烦起来,放着这么多人还服侍不了殿下一个么?殿下既不肯用她们,就烦请自己动手吧。”话音未落,身上的被子已被揭开,却是定权整个人哧溜一下和衣钻了进来,腰上的玉带冷得便像一挂冰,激得她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她奋力地想要推开他,怒道:“殿下这样子,成什么体统?”一面缩着身子往枕屏处退,他不依不饶的迫近,伸出手臂勾住她的颈项,又索性把一条腿盘在了她的身上,那衣袖带着残余的秋气和淡淡的温香裹挟住了她,使她逃无可逃。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理直气壮道:“是你自己定要吃这个亏,可怪不着我。要么烦你此刻帮我更衣,要么我就抱着你这么躺一夜。”阿宝任他将下颌在自己的颈窝里蹭来蹭去,不肯去理会他。他却果然就渐渐这么睡着了,鼻音有些粗重,是受了凉的样子。阿宝疑心是诈,轻轻抽身出来,在他身畔坐了半晌也不见异状,这才迟疑的伸出手去,帮他解脱了腰间玉带。他突然便翻身将她压倒,得意地笑道:“我就知道娘子必然舍不得我。”阿宝已有三分预感,要上他这当,此刻啐他道:“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好玩得很么?”又好笑道:“这么硬邦邦的东西,亏你也忍了这么久,不嫌硌得慌么?”他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衔住了她的耳垂,轻轻问道:“我正要请问你呢,你倒先说起来了。”她从他身体上的变化领悟出这话语里的暧昧含义,脸上倏然红透。      暖阁内旖旎如春,侍立阁外的宫人们面红耳赤。      春潮涌过,涟漪荡漾。合欢帐内鸳鸯交颈而眠,喁喁的说些情话:“一定很寂寞罢?这么久都没有来看你。”她在枕上缓缓的摇头:“妾有恶疾,多唇舌,无所出,七去之罪已近其半,蒙殿下不弃,已是万幸,又安敢心存怨怼?”他用亲吻阻止她:“你不是个俗人,不要做这花间喝道的事情,说这话岂不煞风景?”阿宝一面躲避着他的纠缠,一面笑道:“我跟殿下不一样,本就不晓得此刻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倒还要向请你指教。”作为对这促狭的惩罚,他再一次用双手紧紧的桎梏了她,恨道:“我这就指教你。”      鱼在砧上,水在釜中,欢情如火,水已经鼎沸,只待烹鱼了。      定权嘶哑了嗓音,低叹道:“我今夜不回去了,就在这里陪你。”她双颊是醉酒一样的酡红和烧痛,点了点头,将头埋进了他的怀内。      罗帐停止了摇动,朱灯也燃到了尽头。因为无梦,黑暗便变成了无上慈悲。这样的长夜,他们都希望永远也不要拂晓。       ☆、竹报平安      赵王府位于京东,原是先帝赐予一钟爱宗室返京朝觐时所用,后来那宗室去世,此邸便被皇帝转赐给了赵王。因那宗室不过领郡王爵,府第又有了些年头,在外人看来,便不免显得狭隘破旧。或有好事者几番劝赵王再做修整,他皆以客居京城,无需用心为由拒绝。久后也便无人再提此事了。      府内的内侍总管长和欲寻赵王,素来不消费心。赵王定楷为人颇自律,内鲜嬖宠,外寡交游,又少口腹之欲,若说喜好,无非是有些丹青癖,是以他一日之中,竟有大半时间是在书房内消磨度过的。此日长和亦不作他想,回府后向众人嘱咐了一声,径自便进了西暖阁内的小书房。      定楷果然便在书房内,着一领半旧的窄袖团领襴衫,戴曲脚襥头,装扮便与一寻常仕子无二。他年来身材眉目渐渐脱去青涩之态,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儒雅风度,分明已是一副太平富贵亲王的模样。且比较起太子一身忙碌的肃杀之气,又多出一番从容安逸。定楷待下亦甚为宽和,是以府内众人在他身边并无太多忌讳。长和又是他的心腹,此刻不告而入,才觉今日室内气氛颇与以往不同,周遭竟无一人随侍,定楷依案而坐,对面亦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长和从未见过此人,便不免一番打量,见他虽然面色黄滞,眉目却颇为清雅,穿着一袭锦缎新衣,却是太过长大,便愈发显得身形瘦小,神情亦甚是紧张局促,不过随着赵王问一答一,并不敢多做言语。定楷在说话间被长和闯破,不由皱了皱眉头,转念一想此事如今告知他也无妨,便颔首示意他退侍至一旁。继续问那少年道:“觉得是京城好?还是你住的地方好?”      那少年面露羞涩微笑道:“自然是京城里要热闹多了。”定楷又笑着问道:“那此次我教人陪你在京里多留两日,四下走走看看可好?”那少年勉强点点头道:“好。”几番抬头,似是有话要说又不敢的样子,长和看他脸都涨红了,才怯生生问了一句:“肖大人,我还不能够见到姊姊么?”定楷并不答话,那少年偷偷打量他半晌,毕竟年纪还小,满面的失望终于掩饰不住,低声道:“我都快不记得姊姊长什么模样了,姊姊这么多年,也没有给我写回一封信来,连母亲过世的时候也没有问一问,她是不是早已经把我忘记了?”说到母亲,两眼下便泛起了一片红潮,几点泪水终是忍不住掉到了手背上,慌忙用袖口擦了去。定楷隔案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道:“你姊姊还是官身,不便见你,也不便给你写信。你若果然想她,不若给她写几个字,我托人带去给她可好?”那少年面露欣喜之色,连忙点了点头道:“好。”定楷在案上取了一支笔,递在他手中,问道:“你近来的字写得可比从前长进了些?”那少年回答道:“我每日都要写五六十字。”定楷摇头道:“只怕字是写了,好却未必。不过你姊姊和你分别时,你还不会写字罢?只要是你写的,她见了便是欢喜的。”那少年似是急欲让自己的姊姊看到自己学书有成,忙把笔舔墨,又接过定楷递上的信笺,一面热忱地望着定楷,问道:“我和姊姊说些什么?”定楷思想片刻,答复道:“既是家书,不如就说说你们从前在一起时的事情吧,她应当爱听的。”那少年苦苦思索,终是讲出了二三桩年深日久的极寻常小事,又迟疑着不知当如何措辞着笔。定楷见状,笑道:“不若如此,我来口述,你来写便是了。”也未待他回答,略一沉吟,嘱咐道:“弟文晋顿首顿首,姊姊见字如晤。”那少年道:“称女兄似乎更加尊重。”定楷笑道:“不必,你姊姊爱你这么叫她。”那少年不敢争辩,点了点头,笔录了这句。定楷看他写完,又道:“尔来气息凝肃,时迫季秋,又当与吾姊分别时节矣。流光抛人如斯,弟与吾姊不见之年,已不堪一掌之记。弟饱暖之时,不知吾姊身居何方,无饥否?无寒否?安乐否?      “弟于避秦辗转之中,见薄暮风动木叶,联翩急下,中夜露结为霜,复为冷月所创,满目光波涌动,激人哀思。念及旧家屋后有沟渠,雨落水涨,弟时年幼,向闻长兄诵《秋水》篇,以为河伯即生其中,往而待之,不慎入水,形如落汤。惧慈母操箠,哭告于吾姊处。姊亲为移暖煮糜,弟犹以为其味甘美,欠于慈母所炊,涕而拒食。及此家门横罹□,各自一方之时,虽欲求姊所造一颗粟、一籫饮,复可得乎?”      这信不短,中间或有字是那少年尚不会写或不明意思的,皆赖定楷一一为他讲明。那少年一边想念往事偷偷忍泪,一边问道:“大人说的文词太雅,若姊姊疑心不是我写的,会不会烦恼?”定楷笑道:“你姊姊欢喜且来不及,何暇烦恼?”那少年点了点头,照他所说一一写下,便又抬头去看他。      定楷接着述道:“向所幸者,唯存者虽隔山岳,尤可抱再见之望。果有彼日,则数载离乱失所,数载造次颠破,弟视之若饴矣。主人情深,慈母与弟皆安,吾姊慎勿挂心。弟所伏乞者,无非吾姊千万自重,忍耐努力,务必以异日团栾相见为计。弟文晋顿首顿首。”      所述之事教少年双泪直下,悲痛之余亦觉不安,遂投笔问道:“大人为何要教我欺瞒姊姊?母亲已经过世五年多了,难道姊姊竟然仍不知晓么?”定楷摇头道:“你姊姊所依仗为念者,无非你母子二人。叫她得知,徒添悲痛,于她如今处境并无裨益。到你们见面时,再慢慢说与她吧。”那少年犹豫再三,虽是重新提起了笔,仍是忍不住问道:“姊姊本来说是去充官役,来替母亲和我罪愆,过二三年便可回来的。大人,我姊姊当真无事么?她若再有事,我……我便……”话未说完,终是无法遏制,放声痛哭了起来,直洒得信笺上眼泪斑斑。定楷也不去相劝,笑了笑,道:“她若不平安,我教你给她写信做什么?”那少年转念一想,也觉这话有理,遂慢慢收了眼泪,将书完成。      定楷取过,前后看了一遍,正要收起。那少年在一边看着,忽然喊道:“大人。”定楷挑眉示问道:“怎么?”那少年红了脸,嗫嚅道:“我以为能见到姊姊,便给她带了件东西来,不知大人能否帮我与信一同转交。”见定楷并未拒绝,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布包来,慢慢将其打开,脸上是颇为羞愧的神情。长和引颈偷看,见只是一支几片翠羽和铜裹扎成的花钗,手工却甚为拙劣,想是这少年手制。再去看定楷,却见他拈着那花钗,又看了看那少年,微微呆了片刻,目光中不知是怜悯还是讥嘲。此态不过一瞬而过,定楷已经微笑道:“我叫人一同送去。”      宾主又说了几句闲话,定楷派人送这少年去休息。这才看着一旁站立的长和,笑问道:“你知道此是何人?”长和见他此事并不欲瞒过自己,遂也不做虚辞,问道:“臣猜想,这莫非便是东朝的……”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妻弟?”定楷莞尔一笑,亦不答对错,闭目半晌,方从文具中取出一封文书,示意他读,又问道:“说说你怎生看?”长和仔细思量半晌,忖度了言辞,方小心答道:“明安大人素来谨慎,他既说可再待前方情势,另谋打算,殿下不若便再假他些时日。”定楷点头道:“你接着说。”长和道:“明安大人居此职,在世人目光看来,即非如陷泥沼,亦如临危崖。明安大人可行,无非两途,若顺顾氏于当地,则陛下必不容其于当世。若顺陛下于当世,则东朝必不容其于未来。明安大人乃名儒,世人皆醒,他一人岂会独醉?这是一说。还有,臣心忖,靖宁二年之事后,想他未必不曾后怕,对顾氏未必不满含怨怼。这又是一说。臣听说明安大人当年在京为官时,也是个绝不轻易肯与人相交的角色,如今甘为殿下所用,乃天意以此人授殿下也。”      定楷淡淡一笑,道:“天意从来高难问。只是你,始可与言诗矣。”适逢方才送那少年出去的内侍回来复命,随□代了几句近两日可陪同其在京城内游玩,但务须谨慎之属的话,又吩咐道:“他的事情日后便移交常总管一并署理罢。”便勒令那人退去了。长和知道他有隐秘话要同自己说,遂走到门口,遣散了众人,亲自闭门回来侍奉。定楷看他做作,笑道:“无需如此。”手拈着那封信反复把玩,却也不提其它,只单单问道:“明安大人乡梓何地,你可知道?”长和答道:“听说他是华亭人。”定楷道:“不错。他祖籍虽在并州,但自他高祖便移居至华亭,所以他当年两榜得中时,在世人眼中,已经算是个标准的江左才仕了。”长和不解他何以突然说起了李明安的家世,亦不敢多口,只是叉手静立,以待下文。定楷将方才那少年留下的羽钗取在手中,向着窗外细看。每根细细的羽绒都在微光下散射着点点斑斓华彩,那束羽钗汇合起来,就如同一个斑斓的华彩的梦。清浅的河滩上,生长着丛丛蒹葭,蒹葭上的露水,打湿了羸弱少年破旧的袍摆。翡翠蹬开一茎芦苇,像一支青蓝色的箭,冲破淡淡水色天光而去,在清浅河滩上遗留下了一枚两枚羽毛。已经一无所有的少年,将他能够寻找到的这最美丽的东西收藏起来,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送给自己唯一的亲人。      定楷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华亭有一陆姓士子,家境寻常,却是当地几百年积世旧族之余。这陆姓士子与李明安原本便有些私交,又是同科的进士,有了这一层情分,所以寿昌七年,这陆姓人家为李栢舟一案牵连所累之时,李明安便为这旧友想到了请托齐王一途。只是齐王当时代陛下郊祀去了,来人怕事有耽搁,知道我与齐王同胞通好,这才又辗转寻到了我处。”      听到此处,虽然定楷没有明言,长和也明白了个大略。故事中陆家的生死与赵王本不相干,但其时李明安已由兵部调任承州节度使,既手握重兵粮草,又挟天子令就近节制顾氏,如此的要职,若能借此机遇交通,自然是难能可贵之事。大抵自己的这位主人当时便直接绕过了齐王,或称其无暇顾及,或称其不受托请,竟自己将此事包揽下来。便也不提此节,只是笑道:“如此看来,不但天意,竟是连东朝也亲以此人授殿下了。”      定楷摇头笑道:“陆家事东朝未必知晓,若说要谢,倒是应当去谢东朝最倚重的那个张尚书罢。”长和听到此处,才对此事顿起了好奇之心,小心问道:“臣愚昧,当时尚未能得殿下青目,不知这其间又有张陆正什么委曲?”定楷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这张陆正一世人最看重什么,你可知道?”长和笑答:“有人做官为权,有人为财,也有人是为君王,是为黎庶。但是依臣看,这个张陆正为的怕是一个名字。”定楷上下打量他,一面放声大笑,半晌住了笑声,方点头道:“所以他最终也殉了这个字,顾思林可谓善识人者。这陆家与张陆正的这段孽缘,也是从这个字上起的。张在调任吏部之前,曾在翰林院供职,陆得中进士之初,也先入翰林院。他二人皆是先前卢世瑜本房取中,算起来也是同门师兄弟,同僚期间,却颇多龃龉,陆性情介直,更有当面直言张以沽名卖直为业之事。其后张调任刑部,累迁至右侍郎,陆调乌台为御史。寿昌二年张陆正欲迁左侍郎时,朝中或有风传,道其有滥刑狱并贿赂堂上官等事。”      长和点头道:“此事臣有所耳闻,当时乌台官员闻风弹劾,张陆正狼狈不堪,几番上表欲致仕以明志。最后风声虽然平息,到底此事有或无有,张陆正究竟也不曾在世人前辩白清楚,这也算是他行状上的大污名罢。”      定楷笑道:“当时引众弹劾他的,便是这与他素有龃龉的陆御史。以张陆正为人,则未必有贿赂之事。但陆御史风弹,亦是他职分所属。此事后经卢世瑜调停,张由刑部转迁吏部,算他因祸得福处。陆则因性情过于狷介,难见容与长官及同僚,不久便去官还乡闲居。”   长和恍然大悟,问道:“李栢舟的继室也姓陆,莫非竟是……?”   定楷摇头道:“若果然是她亲眷,张陆正此事办得亦不算阴毒。只是李柏舟之妻陆氏,虽与这陆御史也是同乡,或者百年前亦是通家,但到今世早已互不往来。李氏案起时,刑部主办,张陆正相与,念及这桩旧恶,便阴令杜蘅将这陆家划做李氏的妻族,一笔瓜蔓抄了进去。当时李明安所谴的来使,述说起此事,道是钦命大狱,刑法酷烈,不肯待及天明,竟是连夜将人锁拿而去。”摇了摇头道:“当年陆家幺子不过五岁而已,张陆正行事,当真是不与他人留半分余地。”又笑道:“不过若非如此,又怎会也不与自家留半分余地?”      话既然至此,长和亦无须再多问。只是将来意向定楷汇报道:“东朝半月之间,竟有近十日宿在顾氏阁中。殿下当日嘱咐不必弃卒,臣心中还存疑虑,竟未想到殿下一虑竟如此深远。”定楷微微摇头,似是并不想接受他这奉迎,笑道:“我不过也是个庸凡人,当日张陆正就戮之时,我未尝不曾动过这分心思,毕竟她的仇家只在张氏,而不在东朝。只是我没有想到,东朝于她,用情会一深如斯。她这条命,算是东朝救下的罢。”见长和又想开口,只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不必叫你的那个兄弟出面。便是这东西——”他将手边羽钗同那少年写的信一同封入函套收起,道:“也自有用它的时候,却不必在此时。后日将那人送出京去,好好安置照顾。”      长和一一答应了下来,见他微露倦意,遂扶他到一旁榻上小憩,一面笑道:“这也是殿下宅心仁厚,既已于他家门有大恩,像索书这些小事,还何必亲力亲为,早交代臣去办不好?”定楷浅浅一笑道:“他已遭此不幸,既是你力所能及处,何不叫他能少些愁苦便少些愁苦?”      长和虽然侍奉他多年,近来却觉得他的性情越发难以琢磨,也难辨他这句意中的真伪。再去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是无比的安详宁静,唯一破坏了那年轻面容上淡泊气度的,只有右眉上那道浅浅的伤疤。       ☆、岂曰无衣   天尚未明,阿宝便被冻醒了。起身一看,才发觉被子都已经被定权裹挟走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露在外头,扯了几下无果,只得作罢。揭开帐子看看窗外天色,仍旧暗黑一片,难以分辨究竟到了什么时辰,想唤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见阁外侍奉的两人已经倚着椅子睡着了,便悄悄下了床去,从架上随意拣了定权昨日脱下的一领道袍裹在身上,又将双足抵在定权背上取暖,抱膝静静的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窗外风涌叶落声,恍然间觉得自己是坐在江边的小舟上。   这件道袍上依旧是那晚那种甘淡而温暖的香气,她辨别不出这是源自哪些香品的组合,但知道定然是屑粒千金,所值不菲。然而他右手的袖口却已经略略磨损了,这是她昨夜便留意到的事情。繁华下的落魄,败迹中的贵胄,足底的温暖,心头的空寒,难以盼来的天明,苦留不住的暗夜。她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去,一遍遍的从他的眉上画过,就像学书时,反反复复临摹的那一勒。   定权终于被她闹醒了,抓过她的手,瓮声瓮气地问道:“到了朝会的时辰?”她把手抽回,答道:“想是未到,到了时辰殿下的人自然会将朝服送到这里来。”定权“嗯”了一声,侧过身来看着她通身的打扮,问道:“你先醒了半日了?睡不安生?”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道:“我记得我并没有打鼾的毛病。”阿宝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既是睡着了的人,怎么知道有没有的?”定权仍旧将她的手抢了回来,放在唇上挨来蹭去,道:“别人都没说有。”   语未尽,太子的近侍已经将朝服送到,宫人接入阁内,阿宝催促定权道:“快到时候了。”定权翻身背对她,懒洋洋回应道:“没人要你戒旦。你看看,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阿宝好笑道:“夜其如何,夜郷晨。误了时辰,殿下自己吃官司,我不拿这份俸禄,可不与我相干。”定权又极不情愿的延挨了片刻,终究还是挣扎坐起,待宫人为他着舃,又净过手脸,觉得头脑稍微清楚了些,才站起身来穿衣。阿宝阁中的宫人从未近身服侍过太子,朝服穿戴又较寻常衣冠繁琐,阿宝见两人手脚笨拙,他面上已渐露不耐之色,怕他一早起无名火惹众人不快,只得也下床道:“还是我来吧。”接过宫人手中的冠服一一为他穿着妥帖,上下端详了片刻,方拿起玉带,从腰后为他围上,随口说道:“殿下可是清减了。”定权问道:“何以见得?”阿宝道:“从前殿下的革带扣在第三个孔上,如今移到第四个了。”定权低头望了望腰上玉带,笑道:“你不说起我也就不提了,你手下素来是一点余地都不留的么?这毛病到了如今都不曾改过来。难怪你当值的时候我就觉得头昏喘不过气来,细细体悟才总算明白过缘故来了。”阿宝睨他道:“我不信,依着殿下从前的脾气,不如意一次我便成齑粉了,还容得殿下去体悟?”定权笑道:“不信?单说那年冬至我进宫去,陛下雷霆震怒,杖子都传到了我面前,我又怕又羞又气,又要硬撑出处变不惊的泰然样子,起先还好,解带子时半日都取不下来,才想起那日早晨就是你给系的。旁人只是瞧见我一副借机延磨避祸的怯态,当真是丢足了脸面。我当时便想,回去定要好好骂你一顿,结果杖子才一上身,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竟教你躲过了这么些时候去。”阁内几个宫人被他一番话说得咯咯直笑,阿宝也扑赤一声笑道:“殿下原来是为了在这种事上争脸面行方便,罢了,我便替殿下系松些也好。”定权捉开她双手道:“如今倒用不着了,陛下要敲打我,有的是更省力气的法子。”阿宝心中微微一动,却见他只是玩笑模样,并非话外有音,亦或借机刺探,便不动声色,依旧低头温柔帮他整理好杂佩。   定权任她摆弄,接着笑道:“当日只道是奇耻大辱,恨不能不教半人得知,没想到终有一日也能够当笑话来说。”阿宝亦微笑回应道:“是这个道理,只要时日足够久长,有许多事情原来不过就是笑话。”定权点点头,语意中颇有怜惜:“我去了,你再回笼睡一觉罢。”阿宝道:“殿下不说,我也要去的。”定权随手将她身上道袍的衣领又替她裹严了些,凑近她耳边低语道:“我今晚便不过来了,你好好歇歇。”又道:“天气太冷,离御炉日还有些时候,不好单给你这里先生火。我教你个法子,说你要熏衣,叫人多端几个熏笼放在屋里头,也是一样的。” 阿宝推他道:“快去吧,失了朝时,有殿下再解带子的机会。”定权伸出手忿忿在她鼻梁上重重一刮,道:“真失了朝时,看是坏了我的名声还是坏了你的名声。”   夜未向晨,夜未央,阿宝再度和衣躺下,宫人趋过为她盖上了被子,又放下了帐幔。衣上的余香在寂静无人处再度暗暗袭来。窗外涌起了大潮声,她渐渐地在潮声中睡熟。   常朝例无大事,亦无太子可置喙之政事,定权无非是泥塑一般占据御座下东面一方,静听省部台朝臣向皇帝汇报各衙公务,许是天气愈寒,人多疲弊,朝堂的争吵较往常也少了许多,须臾再无人出列陈辞,皇帝正欲下令散班,忽有一青衣近侍捧回一封公文向陈谨使了一个眼色,陈谨连忙接过,奉给皇帝。定权看得真切,函口朱泥上封着两三枚褐色鸟羽,却正是一纸军中文书。只见皇帝亲自剥去封泥,发开只看了一眼,适才紧缩的双眉便平舒开来,进而拈纸的双手都微微抖动起来,知道定是捷报无疑,也暗暗宽了一分心。见皇帝立刻低头看向自己,双目交错过,忙微微颔首,以示知情。   自顾思林引军出关后,皇帝还是首次朗声笑了出来,又对定权招手道:“太子上前来,代朕将此信谕知诸公。”定权连忙趋前去,双手捧过那封羽檄,先自己大略看了一遍,方照本宣读道:“长州镇守副都督河阳侯顾逢恩携承州都督兼长州镇守督军副使李明安谨报兵情:镇远大将军武德侯顾思林师出燕山之西,深入朔漠近百里,觅敌为战,斩首千二百余,擒获寇将某人,擒获俘虏若干,收缴兵器辎重若干,将军引师继续北向,遣军使回报,臣等不敢怠慢,即刻具书以达天听云云。”其后又有请旨如何处置所擒敌将俘虏及颂圣官话等语。   语音方落,两班朝臣也不待皇帝示意,纷纷出列致贺之余,难免交头接耳。中书省及枢户部首长更是难掩满面喜悦之色,索性当众互相拱手致意。定权将檄文奉还御座之时,竟听得皇帝轻轻舒了一口气,方欲辞下,忽见皇帝轻轻向他摇了摇头,虽不解何意,却不敢再行动作,只得向皇帝身后稍退了两步,叉手待命。及群臣噪动稍缓,忽闻皇帝开言道:“此捷乃朕御极以来之大盛事,此皆赖列位臣工尽忠国是,上下同力,方得此大幸,朕心甚慰。”   又转眼看向定权半晌,颔首道:“太子亦辛苦。年来众卿常以国朝家法向朕进言,朕岂不知储副以养德为本,只是此役为国家之最重大事,朕以为天子庶民,当各有职责担当,无一例外,是以也叫太子间或亲至省部,勘察事务。耳闻目见,太子办事稳重,处分得当,国有储君如此,朕心甚慰。”   定权自位居东宫以来,从未受过皇帝如此褒奖,何况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跳,也不敢抬头分辨皇帝脸上的神色,连忙跪倒回道:“臣不过奉召转递陛下旨意,效驱驰奔走之力而已,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群臣见他作态,自然也跪做一片,齐颂陛下万岁殿下千岁一类赞词。皇帝含笑命众臣起身,又吩咐无论官阶高下,在场者皆赐御酒一壶,散朝后各自领取。又对定权道:“太子今日陪朕午膳吧。”   定权直到站起身来,虽犹觉得头昏脑涨,仍不忘去察看群臣中赵王的身影,但见他脸上微微衔笑,虽无人注目时亦是一副平和安祥面貌,仿佛周遭一切皆与他不干丝毫一般。随着皇帝由回廊转入后殿,一缕风拂过,热烫的面颊渐渐冷却下来。膳前更衣时,他低头微微一笑,再次体悟过来:这是她经手的,革带太紧了。   此日又逢月初,赵王在朝会后,依旧去中宫殿向皇后请安,他虽是皇后的少子,素来却并不如兄长一般与母亲亲近,往日按制定省,不过是以全礼仪而已。只是今日见皇后神情颇为憔悴,私下询问宫人后方得知,皇帝已逾二月未曾蹈足中宫。定楷知道自齐王事发后,皇后心情本就抑郁难解,对皇帝的态度较前也更加患得患失,便留下多劝慰了她两句。既已经到了用膳的时候,皇后挽留,也就不再执意推辞。   皇后因此事心中颇为欢喜,忙命宫人吩咐御膳房临时多加了几道菜,却都是往昔定棠在时喜爱的珍馐。一时齐备,皇后又忙命人给定楷布了几箸酸笋和干鲥鱼,勉强笑道:“这时节鲥鱼难得,我记得你哥哥最喜欢这东西,你口味随他,素来也爱吃,多吃些罢。”定楷谢恩笑道:“是。”先捡着鲥鱼慢慢吃完,方依着适才的话问道:“哥哥近日有信给嬢嬢么?”皇后闻言,呆坐了半日,方道:“还是八月底的事情,说王府地处卑湿,破败不堪,待要重修,又恐你爹爹见罪,便这么一直拖了下去,如今便要入冬,也不知如何了。”定楷宽解道:“嬢嬢不必过于忧心,儿这几年俸禄倒还积存了些,若是哥哥需用,着人带与他便是了。”皇后摇头道:“你如今还小,尚不知需用钱处,等到将来娶了王妃时……”此语未完,两行眼泪便定定直落了下来,泣道:“娘如今只有你了,若你再离了娘身边,娘这生可怎生过得下去?”   定楷连忙投箸,趋上前去,亲自替皇后拭去眼泪,也不还座,就势偎在皇后足下,劝慰道:“爹爹一时并没有给儿指婚之意,嬢嬢也不必过于担忧。”皇后摇头道:“你怎知你爹爹的性子,当年孝敬皇后还在的时候,你爹爹看她的那副神情,连我都觉得齿冷。几十年夫妻,万没想到,到了如今我也是没能够逃过。娘已是如此,拿什么来庇护你们兄弟?”伸手凄然摸了摸定楷额发,道:“娘与你爹爹说了几十年,也没能替你几个舅舅讨来半个实职要缺。我并非要替娘家人要官爵,只是实在不忍心看你们兄弟日后白白成了人家的……”定楷连忙喊道:“娘娘!”一面回头,斥退宫人道:“此处有我服侍便可,你等先退下吧。”皇后苦笑道:“当日怎么能想到,要跟自己儿子说句体己话,也要到了避人的地步?”定楷拉着皇后双手道:“嬢嬢言重了,陛下这几月不曾过来,实在是因为前线的军情要紧,或者也是害怕带累嬢嬢忧虑。今日朝堂上,已有首战捷报返回,儿看陛下圣心大悦,连带太子殿下都大获褒奖,想来不日便会前来看望母亲。”一番话直说得皇后面如死灰,问道:“陛下是如何说起太子的?”定楷淡淡一笑,转述道:“陛下道国有如此储君,堪慰圣心矣。”皇后冷笑道:“如是,竟果真是要将我母子视作寇仇,拱手献人了。”定楷微露讶异之色,问道:“嬢嬢何出此言?”皇后道:“想来你还不知,前月陛下就欲封阿元郡王爵,听闻是太子力辞方才作罢。陛下宠爱皇孙,是世人皆知之事,只是我先前也只道是陛下年事渐高,人老了疼爱孙子也是常情。只是如今看来,莫非竟是陛下自觉年来圣体欠和,竟要衬此机预先立出皇太孙来,以固太子储位,以安巨戚之心不成?你兄弟对他跪拜也便罢了,日后还要对那贱婢之子俯首称臣。你哥哥也……便罢了,只是你素来老实,并不曾有一言一事得罪他处,娘怎么忍心看见你也受了娘的牵累?”一面说,一面又是珠泪乱滚。   定楷沉默半晌,站起身来,将皇后轻轻揽在怀中,低声道:“母亲的话,儿私下也曾想过。儿虽然老实,也并不是肯一味受人欺负之人。何况还有母亲、哥哥在。”皇后闻言一惊,从他胸前抬头问道:“你要如何?”定楷的声音已经有些喑哑:“儿只求自保,只求能保母亲哥哥无恙。”一面低声对皇后耳语道:“母亲可否传信给哥哥,过去翰林中有曾受他大恩者,如今已转入御史台。请哥哥作书,晓之以旧日情谊、利害关系,或可请其在途穷时为我母子一鸣。”皇后迟疑道:“他是待罪宗藩,怎能交通外臣,若教陛下得知……”仰首又看了看定楷的模样,见他面色呆滞,半日也不再言语,终于咬牙道:“我或可去书一试,只是你务必万分小心,切莫让人再抓出你哥哥的把柄来。”定楷微微点头道:“儿记下了。若有回复,请母亲交付与儿,儿自会设法打算。”皇后慢慢站起身来,捧住他的脸孔打量他半晌,突然咬牙道:“楷儿,娘对你不起,娘不该将你也牵连进来。”定楷摇首道:“儿虽愚钝,岂不知唇齿手足相依之理?”   及劝得皇后止泪,又唤人来与她重新妆扮,定楷才辞出宫去,回到府中之时,天色也已近黄昏。府中内侍替他更衣时,赫然见他颈后至脊骨一线皆已是暗红色,其上发起了一片细密的疹子,受惊不浅,忙前去禀告长和。长和入内过问,只看了一眼,便问道:“王爷今日入宫,可又是吃了鲥鱼?”定楷点头笑道:“只有你眼尖,不必声张,取一贴清火的药煎来就行了。”一面看他出去,一面慢慢自己穿上衣服,一手无意识地想去抓挠,却又硬生生的定在了半空,缓缓撤回。这是他早已习惯的事情。   赵王定楷在日落前自嘲的一笑,世人皆有擅长之事,他那今日在朝堂上出尽风头的兄长擅于忍痛,而他却擅于忍痒。只是也许人皆不知,痒其实比痛更难忍耐?    ☆、言照相思   日没后又起了大风,虽是已经隔出了暖阁,东宫的正寝依旧冷得如同冰窖。定权倚案与人作书,多写了两行字,握笔之手便不觉已经僵直。投笔起身,一边走动一边呵手取暖,一时想起桩前事来,思量了有片刻,方重新落座。还未待拈笔,忽见周午入内禀报道:“王大人来了。”定权连忙披衣,亲自出阁迎候,不待王慎行礼,便一把将他托住,一边笑着硬按他先座下,问道:“阿公一向少见,怎么大风天连件斗篷不穿便出门了?”王慎也不谦辞,半推半就着坐了,笑道:“不瞒殿下说,若不是陛下点名差遣,老臣也并不想讨这趟差事。”定权刚刚落座,忙又站起身问道:“陛下可是有旨意?”王慎笑道:“旨意是有,殿下且不忙施礼。就是听说陛下今日用过晚膳,抱怨殿内过冷,起卧不便,想起来殿下素日格外畏凉,便命臣来说与殿下知道,东宫也可先起炭炉。这几日所用之炭,将来从殿下的份例中扣除便是。”虽是件小事,定权仍旧先依礼谢过皇帝恩典,方起身问道:“陛下的旨意,可是说延祚宫各处?”王慎笑道:“只泽被殿下一人,可谓殊荣。”   定权虽知皇帝近年来愈发细心,仍不曾想到连多使用出的几斤炭都要嘱咐到,虽略感诧异,再次表了些感恩之意,又亲自吩咐周午去取了顶斗篷,命人将王慎送回。见周午再进来,方嘱咐道:“我这边其实用不上,你叫人送到太子妃阁内去吧,她携皇孙同居,天气寒冷,叫她母子多加保重。”周午回复道:“才方转凉时,陛下便命先给皇孙阁内添了炭盆,算来都已近一月了。”定权皱眉问道:“我怎么不知?”周午奇道:“当日臣便亲自禀报了殿下的。”经他这一提,定权也似乎隐隐绰绰记起了似乎有这么件事情,转口道:“罢了,那就给了长沙郡王吧,省得他成日吵闹说天太冷写不出好字来。”周午一面给定权预备暖炉,一面絮絮道:“今年的天气当真古怪,臣活了这辈子都没曾遇到过。御炉日尚未到,早起朝阴的屋檐下就挂了一溜冰棱子。”又道:“不过郡王倒也不是欺诓,臣确是看见他的手都生了冻疮了。”定权笑道:“你当我没听说,那是半夜三更,人人皆睡了,他偏要蹲到外头不知掏寻什么才冻到的。”周午道:“宋娘子一身是病,成日又忙着吃斋诵佛,哪里管得住他?”将铜手炉递与定权,又道:“殿下素来手足易冷,也且莫再如前据案看半日书都不走动。”定权侧头打量了他片刻,笑问道:“你是几时也开始这么絮叨了?”周午笑道:“臣年纪大了,人老了自然琐碎起来了。”定权闻言,沉默了片刻,方微微一笑道:“是么?”   次日虽无朝会,定权依旧早起去听过了授课,往户部走了一遭,回来又赶着写了几页字。初冬原本天黑得早,如是一番折腾,天也近昏。定权写字写出一身汗来,自觉畅快,又见风稍止定,思忖着到殿外透口气兼看落阳,不想前脚刚出殿门,便被斜剌里冲出的一人撞了个满怀,连带那人手中一物也飞出去老远,吧嗒一声跌在了玉阶之下,旋即缩成一团。   那人情知惹了祸,当机立断,扭头便跑,被定权一声断喝道:“长沙郡!”不得已才止了脚步,虽明知自己已落虎口,犹奋不顾身向身后挥手示意,定权移目望去,果见皇孙的小头往柱后一闪便不见了。其后半日才气喘吁吁跑来一群保母及宫人,见定权立在廊下,一个个如寒蝉一般,止步不敢做声。定权定睛去看那阶下刺团,登时气不自一处来,思想了片刻,方吩咐道:“将大哥儿带回去。”又问道:“跟随郡王的是谁?”只见两个宫人瑟缩上前了一步,互看一眼,连忙跪下,定权却似不欲深究,只道:“你们回去替郡王取身常服,送到这里来。”这才低头对定梁道:“你跟我进来。”说罢转身入殿。定梁与皇孙又照会了一个眼色,皇孙便伸手去指指阶下的刺团,定梁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合时宜,皇孙方万分不舍的被保母抱着去了。   定梁磨蹭入殿,未待定权开口,便抢先申诉道:“殿下,臣的手起了冻疮。”定权冷笑道:“就是为了去掏那东西?”定梁不想他竟然知晓了此事,摸着头嘿嘿一笑,道:“倒也不全是因此。譬如臣当日便是写了大半日字才去的,本来因何事而生疮疡,只能算做一桩无头公案,只是众人皆不说是写字写出来的,都说是掏刺猬掏出来的,这却不是有失公允?”见定权面色阴沉,不为所动,忙又道:“臣知道错了。只是殿下前些日子才教导过臣,为人只可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臣忖度着,锦上添花都不可行,更加不可雪上加霜了……”定权叹气道:“我此刻不打你。你在这里和我一起用膳,然后去向陛下问安。”定梁偏头,仍是照前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召见臣?”定权怒道:“陛下没有旨意,是本宫令你去的,可否?”定梁见他生气,也暂时不敢再逞口舌之快,只得应道:“是。”   皇帝今日晚膳却较寻常偏晚,兄弟同至康宁宫时,皇帝用膳犹未毕,宣召二人入内,待二人见礼后,随口问道:“六哥儿今日怎么也一同来了?”定权笑道:“六郎说已经许久未近陛下慈颜,未能向陛下面问安好,心中不安,央臣也带他同来。”皇帝点头道:“也好,既然来了,你们便陪朕一起用些罢。”定权方欲谢恩,忽闻定梁答道:“谢陛下,殿下和臣都是吃过了才过来的。”他声音颇为清朗,定权连掩饰的余地都没有,一时间尴尬非常。好在皇帝并不以为意,又道:“那便取糖来给六哥儿。”定梁答道:“谢陛下。臣不爱吃糖。”定权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定梁方极不情愿地跪下,低声道:“臣谢陛下赏赐。”接过糖来,也不肯好好吃,捧在手里无聊的把玩。   皇帝晚膳素来简单,定权在一旁服侍,俄顷也便用毕。皇帝从定权手中接过巾帕拭手,一面问道:“你此刻来也好,朕正想听听,昨日逢恩请示如何处置战俘一事,你怎生看?”定权却并不情愿谈论此题,委曲回避道:“臣自然遵从陛下圣断。”皇帝道:“朕是问你的意思。”定权垂首道:“此事重大,还请陛下示下。”皇帝不满道:“你不必搪塞,怎么想的,说出来便是了。”定权推辞不得,迟疑了片刻,方答道:“以臣之愚见,俘获或可命将军就地格杀。敌首解送至京,再正典刑。”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问道:“想必你也知道,这其间多是降人。”定权答道:“臣亦知杀降不祥,只是且不说另辟人力地场之事,眼前的形势,前方军粮供我军则有余,再供俘获则已不足。彼戎狄志态,非我族类,常时尚不能望以夏化夷,非常时安能留待肘腋之变?且……”又扭头看了看定梁,却见他双目炯炯,正听得聚精会神,又不见皇帝表态,万分无奈,只得接着说道:“且幸当下天气严寒,无须担心疫病,尸骸亦可安心掩埋。”   皇帝依旧不置可否,只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你可还有旁的事情?” 定权称是,遂将陈述今夜携定梁来的初衷上报皇帝道:“臣是想请陛下旨意,长沙郡王年纪已渐长,或可为其择定业师,开蒙学书。”皇帝点头道:“六哥儿今年已经七岁了罢,是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了。年来国家多事,朕也没精神顾得上他的事情。长兄如父,你代朕斟酌办理便是。”定权连忙低头谢恩,定梁此刻倒也知趣,特意向皇帝行了大礼,直到告退后才低声咕哝了一句:“臣已经九岁了。”   一路返回东宫,定梁与定权同辇,见他面色愀然,遂找出些话题搭讪道:“既然说是天气严寒,何必还要特意说掩埋的事情?少去多少功夫——我晚间出去摸个刺猬,土都冻得掏不动。”定权不欲与他多说此事,只简单答道:“杀之,势也,权也。掩之,经也,道也。”定梁问:“那么殿下以为对?”定权道:“是。”定梁道:“既是对,又为何忧虑?”定权道:“我以为对并不算对,陛下以为对才算。”定梁道:“那为何又要直言?既直言了,又何苦闷闷不乐?”定权被他聒噪得无法,怒斥道:“放肆!你如今越大越没规矩了,还有陛下面前,有你那般回话的样子?”定梁未想引火烧身,吐了吐舌头道:“我原本就不愿去的。”定权怒道:“我懒待管你的事情,日后替你择定个厉害师傅,看你成日还敢不敢满口混账话?”   正说话间,已经入了东宫苑内,定权遂侧身吩咐一旁行走的内侍道:“不必回正寝,径去顾孺人阁中。”又对定梁道:“然后着他们送你返回。”定梁却不知因何事突然闭了口,低着头半晌方应道:“谢殿下,只是……臣想在此处降舆。”定权不知他又要弄出什么花样来,皱眉问道:“为何?”定梁支吾道:“臣想去把臣的刺猬拾回来。”停了片刻,又道:“不然,会冻死的。”   直待下了舆乘,慢慢踱到殿前玉墀下,和两个内臣一同寻了半日,才在蹲踞的瑞兽脚下发现了下午跌掉的刺猬,此刻已经挂了一身白色的寒霜。定梁将它拾起,和那颗糖一起兜在自己的衣裾中,直起身来,站立有时,忽然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方走开了。   阿宝正在阁内与夕香一齐翻动熏笼上的衣衫,见定权搓着手走进来,起身笑迎道:“我们只道你今日也不过来了。”一边帮去他卸外面穿的大衣服。定权笑道:“你这里依旧还是这么冷——昨日倒是得了个生火的恩典,我还思忖你大约也不想要,便给了别人。”阿宝将他的衣服拎在手中,睫毛慢慢地抬了起来,脸上似笑非笑:“殿下又不曾问过我,怎知我便不要?别人有的,我一样也都想有。”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受惊的轻呼,却是罗裙一转,便已被适才脱下的那件衣袍包裹住了。她娇喘未定,定权已经从身后隔衣环抱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颈项上,笑道:“你用不着。”静默有时,她方欲再开口反诘,忽又闻他低语:“你有我。”   怀内的人静了片刻,他隔着自己的衣服感知了她胸口的律动。她缓缓转过身来,伸出温软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他依旧冰凉的脸颊和双手,忽然一把推开他,笑道:“既然是我的,那便请天气热了再过来,我如今却还用不到竹夫人。”他微微一愣,立刻伸手向她衣领下袖口中乱探,也笑道:“只同甘不共苦,天下哪讨这等便宜事?”   一避一迫,两人笑闹着扭做一团,渐渐不觉寒冷。阿宝直笑得身子发软,告饶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几时来都可以,不和你混闹了,看头发都弄散了。”定权这才放开纠缠,引她走到铜镜前,自已在榻上坐了,含笑看她拈起竹篦箕掠鬓,道:“其实是给了长沙郡王,你现下可释怀了?”阿宝点头,正色道:“既是给了郡王,便释怀了。日前妾的插花砸破,还是他送来了支新的。”定权看了看阁外观音宝相前的青瓷瓶,笑道:“这小子,惠而不费,倒学会了用我的东西来做人情。”阿宝放下篦箕,又用手抚了抚鬓角,方回颈巧笑道:“所以我也不谢他,单谢殿下便是了。”忽想起一事不解,又随口问道:“国朝皇子皆径封亲王,何故独他要从郡王转迁?”此事缘由宫中人大多知晓,定权遂也不加隐瞒,解释道:“他生母宋氏不过授七品才人位,素又多病,他在冠前若只食宗亲俸,母子二人用度则过于窘迫。宋娘子位虽卑,却于我有庶母之份,我亦不便接济。是以年前向陛下进言,先从权封他郡王爵。”又道:“钱少只是一说,你也知道宫中上下炎凉势利,也是省他少受些欺负。”阿宝浅浅一笑道:“我并不知道。”   定权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一一替她卸去发上簇新的桥梁钗、蟠螭钗、金镶玳瑁梳,与那把已经旧至失齿的篦箕置于一处,将她方挽好的一头青丝放下,双手搭在她肩上,望着铜镜中的佳人叹道:“又何苦多了这桩事情?”    ☆、青冥风霜   太子在巳时末离开顾孺人的阁子,顾孺人并未起身相送。夕香引一干宫人前后侍奉,直至太子舆乘远去。折回阁中,想查看顾孺人有未睡熟,打开帐幔,却见满眼鬓乱钗横,脂漫粉融,伊人的素手正在结系抹胸的带子,洁白的脖颈上香汗未消,暧昧的红色印痕延续其上,直至被抹胸遮掩。她微感尴尬,正不知是当持手相援还是就此退避,却闻阿宝平静说道:“夕香,我觉得口渴,烦你取水给我。”   她起坐披上中衣,意态娇柔,几乎连端起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夕香捧水奉至她嘴边,她俯就在她手中,欹枕喝尽一盏温水,双颧上浮泛的潮红才渐渐退去。拭去杯沿沾染的口脂,她抬起头来,微笑着问道:“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夕香从微怔中回过神来,答道:“我是看娘子比从前……好看了许多。”又问道:“娘子还要水么?”   阿宝颔首,却轻轻抓着她持盏的手腕不放,隔了片刻才问道:“你想去睡了么?”夕香摇头道:“娘子不睡,我怎能睡?”阿宝歉疚一笑,道:“是我拖累了你了。”见她似乎是急于解释,又阻止她道:“只是已经这么晚了,不妨再拖累你片刻,你能够留下陪我说说话吗?”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要求,夕香不由疑惑,答应道:“是。”阿宝笑道:“那么请坐吧。”她一向待人温和有礼,是以夕香并未坚辞,她捧水与阿宝喝时本已半坐床边,此刻与她对面坐定后问道:“娘子?”阿宝仔细看了她片刻,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大我四岁,今年已经廿四了。我有心叫你声姊姊,只是想着你又需做出惶恐样子,又要起身辞谢,我又要费口舌和你辩论,还是罢了。”夕香不知她此话何意,又当答些什么,只得垂头道:“奴婢不敢。”阿宝道:“你家姓陈,这我知道。只是从没有问过,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她突然问及此事,引夕香再度想起家人,难免伤感,回答道:“家中还有爷娘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阿宝问道:“你离开这许久,不挂念他们么?”夕香沉默片刻,忽然双泪垂落,因阿宝仍未放手,不便擦拭,许久才点了点头。阿宝并不劝慰,只是静待她止住眼泪,才接着说道:“自我入宫后,除了先头的蔻珠,只有和你朝夕是在一处,已近六载。人生能得几个六载,你我的因缘可算深重。只是我素无恩德于你,却多承你照料。记得那年冬天,其实并没有现在冷,只是内库迟迟不送炭到此处,你在怀中为我暖足,这份情谊,我当时虽不说,心上却从未忘记过。”她于此刻提及此事,夕香只道是她近日突获盛宠,欲有谢赏自己之意,连忙开口辞道:“娘子说哪里话,奴婢不过是尽本分而已。”阿宝略略摇头,笑道:“你听我说完。其实我舍不得你,不瞒你说,这些年来,若说我心中一直还有个倚靠的人,也只是你。我已经带累了你这么多年,并不忍心再带累你下去——你跟着我,不会有好下场。”   她右颊上的花钿已经失落,乌黑的鬓发仍然蒸腾着湿气,却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不详之语来,夕香只觉此情此景无比诡异,张口结舌无语对答。阿宝笑道:“你随我最久,我想其实你也应当瞧出来了,是不是?”夕香与她相守数载,也早察觉前后事态难以常理思量,想起当年周午调自己来她身边的初衷,虽不知内里情态究竟如何,面孔却也渐至煞白,半晌才摇首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奴婢年来十分……十分思念家人。娘子可否开恩,求求殿下,放我出宫?”阿宝松开她的手,回绝道:“此事我提不得。当然你也自可以去寻找周总管,将我今夜的话告诉他,只是我想也无甚用处,便是传到了殿下耳中,这也不过是深宫怨妇的几句牢骚罢了。”她慢慢躺下,不顾夕香跪倒床前,泪流满面,翻身向内睡去,低声道:“夕香姊姊,我要睡了,你也快去睡吧。天气阴潮,你的房中又无炭火,夜间留心加衣,这时节受了凉,怕是要弄出大病来的。”   隔着帘幕,她听见夕香的哭声越来越低,直至静默。她听见她衣裙悉索的声音,似乎是在向自己施礼,然后轻轻退出。她想起多年前,夕香刚刚来到自己身边,理直气壮地喊自己“姑娘”,前后忙碌着帮自己料理颊上的伤口,那伤口后来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大约全是她的功劳。她是奉命来监视自己的,却总是睡得比自己早得多,是一副全然没有心事的样子。      十月朔,三年一度的京察在中书省和吏部的主持下,渐近收尾。赵王府的总管长和以及属下依旧如前四处走动搜罗,例行将升、降、黜、转的官员名单一一整理完全,以备赵王询问。   说起此次京察,最引人瞩目之事自然是中书令何道然致仕,长和最先报告赵王的,自然也是此事。天色向晚,赵王定楷正在书斋里用火箸拨着炭盆里埋的栗子,不时有劈劈破破的爆裂声,满室皆是带着炭气的甜香气味。见他携带着一份邸报过来,放下手中的事业,接过随意翻了翻,笑道:“年年皆说要致仕,只怕这次是当真了。”长和取过箸子,蹲下身将几颗已经炸开的栗子一一替他捡到盆沿上,道:“何道然已经七十有二了,素来身体又不算健旺,到后来连上朝都成了桩苦差事。况且他在任期间,政绩不曾筑过半分,御史台的弹章,给他家砌两面南墙都够用了。年年求去,只怕皆是发自肺腑,只是陛下不允。他从前抱怨,皆是私下里,到了去年起,索性便在大庭广众下了,说日夜挂念着自己在江南的林苑,自建成后一天都不曾入住,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旦毙命任上。”说完又呵呵笑道:“只可惜满朝上下也没个厚道人,当初听他说了这话,皆当面笑赞他有武侯遗风。如今又说,虽未做到死而后已,却也做到一半儿了。”定楷忍烫剥了一颗他拣出的栗子,一面吃一面笑道:“何相有苦衷,陛下未必没有。满朝论资历数他最老,论性情要数他最和善,难得得是不亲陛下、不亲东朝、不亲边将也不亲封建,偏又面皮够厚。这样一尊活菩萨,闭着眼任事不管,只管替陛下占住了这把交椅,这些年来省去陛下多少精神?”长和道:“陛下只要尸位素餐,只可惜这位菩萨不识趣得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中了风。依殿下所见,陛下若要再提举,花会落谁之家?”定楷将邸报递还给他,仍旧自己持箸,将几颗栗子在地上成几排,首排三而次排六,方道:“何道然这几年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生生将相位坐成了虚设。陛下好容易得以避开省里,种种庶务得以径向六部号令,只怕一时不想再自寻麻烦了。”又问道:“你知道东朝可曾向陛下荐过什么人选?”长和答道:“还不曾听说。”定楷点头道:“这是和东朝相关大事,三省中有张陆正与他固然是好,再出李栢舟却也是祸事,他不能不谨慎。”半眯着眼睛,盯着那栗子看了半晌,忽然自顾自扑哧一笑。   长和自要发问,定楷道:“我是想起了前些日子,东朝在朝堂上说的话。”遂将皇帝表彰当日太子的对答复述了一遍。长和细细玩味,问道:“殿下笑的,可是东朝驱驰奔走几个字?”定楷颇为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将地上二排的两只栗子取出,依旧投入火中,道:“东朝当众说的与其是谦辞、是撇清,到不若说是实情、是抱怨。陛下干放着相位不用,倒派储君日日衔宪,在部中辗转。只是这六部之中,规定死了他又只能前往户工二部。此二处位卑事冗,有功不赏,有过必罚,一面轻易桎梏了顾思林,一面又轻易桎梏了东朝。”他转向地上还剩的七枚栗子道:“若是你是东朝,可还有余力想这朝三暮四,或是朝四暮三?”   长和随他一乐,撇去此节不提,只是又将此次京察各处的迁转一一报告给定楷,此事颇为繁琐,难得他记性好,手中又拿着提辞,不时看看,将省、部、台、卫的变动与定楷说下来,也耗去了近一个时辰。定楷在一旁蹙眉聆听,只觉皆是正当移动,并无甚蹊跷,才微微安放下心来。正在回味中,忽又问长和打岔道:“此次迁入兰台的旧翰林,臣皆按王爷钧旨,各有奉献。只是臣想着,时已至此,主持京察的吏部天官朱缘朱大人处,王爷可要预备下些什么?”定楷摆手道:“此人你不要去招惹他。”长和奇道:“臣一直奇怪,此人是李栢舟的门生,太子素无收纳之意也在情理间,为何王爷也要退避三舍?”定楷道:“你只知其表,太子不近朱缘,并非李栢舟之故,李氏门生故吏亦多,东朝岂有一一讳避之理?何况他当日任张陆正佐官时,与张颇为亲近。”长和思想了半日,问道:“他是陛下之人?”定楷笑道:“我只知道他是朝中第一聪明之人。”   两人说笑了一回,定楷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问道:“还剩何处?”长和也随即起立,答道:“余下两坊、詹府和地方。殿下若欲早些安歇,臣不妨明日再与殿下说明。”因牵记太子近臣,定楷踱了两步,仍道:“既然如此,你先将坊府说了罢。不必拘礼,你坐下,边吃边说。”长和应了一声,自然不敢造次,虑他已现疲惫之色,遂匆匆将两处的人事变动与他一一报告了,又总述道:“坊府设官虽不不多,单论变迁之巨,却异于他处。”定楷嗯了一声,以示知情,解释道:“这两个衙门的名额原本多是加官,以系东朝与廷臣。及至今上不欲如此,遂成供翰林转徙之所,其间皆做得是无情流水官,不足为奇。”长和笑着答应道:“是。”将手中册页整理收好,留在定楷案上,随口又说笑道:“说是无情流水,其间也有磐石未肯转移。”定楷已经低低打了个呵欠,问道:“此言何解?”长和笑道:“无他,詹府的人前后已换了三茬,听闻只有一个主簿安据其位,六年间未升未落未转,年年考功,皆是平常两字。詹府内专门有人替他写下个对联,道是:考语称职,称职詹士一时韧。绩效平常,平常主簿万古长。就连新任的副詹赴衙,还是向他请教的衙内规矩。”定楷笑道:“天下原是有这等不长进的人。”又道:“我今日不知怎的,颇觉倦怠,你也先行退下吧。这些东西,你都捡回去晚间胡乱用用吧。”长和答应了一声,唤入侍者侍奉他浣洗,一面自己将盆上栗子拾尽,方想告退,忽闻定楷问道:“即便考语年年只是平常,足够两届,也当转移,或升迁,或入别衙,为何仍居彼位?”长和不知他为何提到此节,一时愣住,答不出话来。只见定楷将巾帕敷在面上,闷声道:“我记得当日在宗正寺,何道然提议,太子千秋,前去相贺的似乎便是一个主簿。”长和试探询问道:“殿下?”定楷移开手巾,掷于金盆中,问道:“彼主簿可是此主簿?”       ☆、西窗夜话   长和差出的人再为定楷带回消息,已经是一旬后事了。定楷和长和一同听完,屏退来人,摇头道:“几天才打听出这样几句话来,不如孤自己去问的清爽。”长和道:“此人的科第、乡梓、行状、转迁经历都已查清问明,王爷还想知道些什么?”定楷手中捏着一柄泥金纸折扇,用竹扇骨敲了敲他头顶的襥头,道:“事情一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不成?知道他是什么人,向东宫走过几趟,这种张张口的差事谁不会办。要紧的是要知道,为什么。”长和恍然大悟道:“王爷是说,为什么,偏偏是他?”定楷背手在书室内踱了两步,道:“我们满打满算,即便靖宁二年他入宗正寺时与东朝方结识,迄今已过五载。东朝善疑,此人看来履历平常,人才亦平常,他有何德何能何机缘,能得东朝如此青眼相加?光靠在龙潜于渊时献了个寿,东朝的脾气怕绝不会是这样的罢?”长和忖度片刻,点头道:“王爷这么说,臣就想通了,臣想了想,要查出来为什么,要先查出来是几时——他和东朝是何时开始交通的。以后万丝万缕,方好提纲挈领理出头绪来。”定楷道:“这话才有点入港,你就慢慢着手去办吧。”长和道:“眼前正摆放着一条明路,那人六年前便在西府,王爷一问不就知晓?”定楷摆摆手道:“局势尚未到。不到不得已时,不到去问她时。长和,我问你,你知道我二哥究竟败在什么事上?”长和笑道:“是王爷的嫡亲兄长,臣不敢妄加点评。”定楷看他笑道:“你和我来君君臣臣这一套,小心我真和你也君君臣臣。”长和向他一笑,并不言语。定楷道:“言者无罪,直言不妨。”长和低头想了想,这才斟酌词句,笑道:“臣忖度着,大约是四个字——自以为是。”   定楷笑笑,不言赞许,道:“这话说得有点意思,但还是浮于浅表。往透彻里讲,我的二哥败就败在,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凡夫俗子,到头来没能够看透天心。陛下是不喜欢太子,但这么多年来,陛下最想做的事,绝不是废太子。或者换句话说,陛下只要做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他就根本不必要废太子。其实,陛下和太子的关系 ,远比旁人看得见的要复杂。”他摆弄着高丽纸折扇,蹙眉看着其上的一丛妖娆的描金牡丹,半晌才合上扇柄继续道:“不过这事并不能完全怪他,也是陛下把他捧杀了。我说这话,你明白吗?”   长和道:“王爷解说这么详细,臣再听不懂,臣于此处便无地可寄身立命了。”定楷道:“所以四年前的官司,东朝为何会入彀,偏偏就是因为他比我二哥要聪明得多。他是聪明太过了,从一早便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最大的对手,根本不是广川郡,而是——”他缄口不语,伸手指了指头顶青天。   长和沉默片刻,道:“郡王却一直都没有明白过来。”   定楷叹了口气道:“所以说眼下的情形是,陛下委派青宫亲自备战督战,顾思林用命,他绝不敢不努力。然则顾思林胜如四年前,于太子并无益,因为飞鸟尽则必藏弓,这就还是从前的旧话老故事,再重新说一回;而顾思林败如四年前,于太子更加无益,因为他自己便泥陷其中,徒然授人以柄,或者说,就是授天以柄。”   长和点点头,接着说道:“所以东朝的境遇,与前方的战事息息相关,但说到底,不过四字,进退维谷而已。”   定楷笑道:“你不要以为进退维谷便不是什么好话,进退维谷未必不是个安稳局面。我方才同你说什么,局势安,太子便安。废立二字如何解,就是费力二字,陛下何人,何必无事去费这个力。”   他的话绕了个弯子,长和直到此时才被他带了回来,笑道:“臣懂了。如今的好处是东朝在明,臣会安安静静办事,没必要在局势安稳时打草惊蛇。”定楷皱眉问道:“怎么说话?”长和正了正面色道:“臣是说,太子殿下国是操劳,臣等不必让他忧心这等小事。”   定楷轻哼了一声欲走,长和忽又补充了一句:“王爷适才说的道理,郡王固然不明白,那么东朝明白不明白呢?”   定楷愕然回首,良久方笑道:“你问了这么许多话,唯独这一句问在了关节上。”      十二月,京中天气已经极其严寒,朝中几桩事,首先是因为中书令何道然去职,朝中举荐,大致两个人选,一为现任吏部尚书朱缘,一为现任刑部尚书杜蘅;皇帝下令过一次廷议,尚无最终意见。一是前方又有两次军报传回,皆为捷报,同时随国朝军队越发深入,粮草补给的任务越发重要,也越发艰难。   这两桩事情暗也好明也好,都与太子息息相关,他无法不关心,无法不操心,也因为前朝事多,后宫却是比从前少蹈足了。   月朔定权再来到阿宝阁中时,仍旧先忍不住抱怨如前,道:“也早起了炉子了,你这里怎么还是这么冷?”见阿宝行过礼后,和一面生宫人亲自上前为他更衣,伸出手指随手往几案上一画,又皱眉道:“怎么人好像也少了,事事都不成个体统?”阿宝为他解下玉带,托在掌心中掂了掂,道:“殿下今日,原本是为了巡殿挑眼来的?我代他们告个饶——宝钗无日不生尘,又何况其它。这个藉口要得要不得?”定权退后两步,笑道:“原来今晚有人守在这里等着要兴师问罪呢。罢罢,这是我的不好,累娘子独梦,这阵确实事多,你要体谅。只是我看不着,你有事尽可以去找周总管,你们也算是旧识,有什么话说不开的。”阿宝一笑道:“我只知道啊,有人惯做口惠而实不至的事情,上当上久了,再不留个心眼,明白的人知道我傻,不明白的要当我面皮太厚呢。”定权将她的双手牵引至唇畔,替她呵了口气,笑道:“哦,这个姓有名人的好大胆,娘子告诉我,我去开销了他,替娘子出气。”阿宝抽回手来,道:“说这样散话我不是你对手,只好甘拜下风。”定权奇怪道:“那正经说话你是我的对手?好,顾孺人,本宫倒要领教领教。”阿宝拉他在榻上坐下,笑着拜了一拜,道:“千岁请上座,千岁容臣妾禀告。”定权慢条斯理搭正了袍摆,清清嗓子正色道:“可据实情奏来。”阿宝掩袖一笑,坐到他身旁,道:“看来打官腔我也不是殿下对手,只是正经话也不是打官腔,正经话是这个样子说的——也不是炭生得不够,也不是下头人懒散,是今年确实冷得怪异,不单冷,快岁末了,一场雪都还没有下过,自然这阁子里显得比往年更不自在,病的人也就更多了。我这里病倒了两个呢,有一个还不轻,迁延快一月了,我叫人已经上报了周总管,令她迁了出去静养了。对了,不是听说皇孙身上也不大顺序么?”定权放弃了正襟危坐的姿态,一歪身倒在枕头上,道:“你的消息比我的还通灵,他无大碍,听说是有些咳嗽,还不是长沙王整日带着他四处闲跑跑出来的——你这边,是那个叫做夕香的女孩子吧?”阿宝道:“是她,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定权摸着她的手腕,道:“她生得比你漂亮多了,我自然会记得。今日一直没有看见她啊。”阿宝蓦地抽出手道:“我倒不知道殿下还有在这上头留情的习惯。”定权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从后环抱着伊人楚腰,衔住她耳垂上一枚镶宝金耳环轻声笑道:“那么娘子想要我在什么上头留情呢?”   簪缨乱,鬓云散,朱幕关,幕中一小方天地,超脱造化万物,悄然提前迎来下一季的春信。   定权闭目养神,欲睡未睡,纤长的手指在她因汗透而细腻湿涩的平坦小腹上轻轻抚摸,含混说道:“你也给我生一个小世子罢,长得就和我一模一样。”她一愣,然后笑应道:“好,若是郡主便像我。”他不满道:“胡说。郡主自然还是要像我。否则日后她长大了,埋怨爹爹当初娶回这样其貌不扬的娘不说,还要祸及子孙。教我如何跟她解释,又如何与她再寻我这样佳婿?”阿宝忿忿将他的手往外一扔,道:“不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么,况且有这样岳丈,只有泰山压卵的道理,我倒更替那个背时驸马担心。”定权把手伸回,揽住她的脖颈,笑道:“他有泰水向着他,也算是扯平了。”   二人的闲话被阁外匆匆而来的一阵脚步和人语声打断,脚步声愈近,人语声愈乱,定权虽极疲倦,终于忍不住倚枕起身,怒斥道:“放肆!还有一点规矩没有?”阿宝阁中的一个宫人慌忙入室,下拜说明道:“殿下,是康宁殿来人了。”定权急忙翻身而起,问道:“何事?”宫人答道:“来使没有详说,只说是传陛下口敕,来请殿下。”定权想想吩咐道:“叫他门外说话。”一面拉过被子,替阿宝盖好,道:“不与你相干,你不要动。”   宫人忙外出传旨,入内后又急忙服侍定权着衣,定权自己将置于阿宝妆台上的乌纱折角向上巾戴正,问道:“陛下传我去何处?”门外传声答道:“回殿下,请殿下移玉清远宫陛下的书房。”定权问道:“这么晚,陛下怎么还不曾安寝?”门外道:“听说原本已经是睡下的,有封奏报刚刚从宫门递了进来,陛下就又起了。”   宫门闭后,非有重情大事不会从夤夜从门缝内投递公文,定权额上突然沁出了一层冷汗,来不及仔细穿戴完毕,便匆匆而出。阿宝只听到他临走前最后问了一句:“是军报?”      皇帝果然已经等候在清远殿书房内,定权行过礼,顾见他脸色难看之极,试探着问了一声:“陛下,臣奉旨前来趋奉。”皇帝右手食指敲了敲案上一函,道:“你上前来看。”函套上带印朱泥已经启封,三枚鸟羽尚在,果然是加急军报。定权谢了声罪,连忙展开,依旧先看抬头,仍是顾逢恩和李明安的合印共奏,草草看过,已经面如死灰,半日方才问道:“半月前方有捷报返回,怎么突然便至于此?”   皇帝起身走近,从他颤抖的指间自行把军报取回,慢慢道:“或说是因杀俘事,才至于重新激荡敌情,彼方有此背城之战,困兽之争。”   定权牵挂顾思林的境况,心乱如焚,侧首蹙眉道:“愚昧!”   皇帝冷笑道:“你先不必和朕着急,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难道还不知道从来都是只见别人衣上尘,不察自己眼内钉。闲人自然两眼只会盯着做事的人,等着打眼挑毛病。朕不过是照会你一声,这也是你的大事,听听你怎么想?”   定权低头思量了片刻,答道:“户部今日才向臣汇报了上季的度支统计,河南和江南多雨成灾,今秋的秋粮捐和丝、绢、棉折纳款,除去必要禄米供和本钞支,余入太仓者不足去年十之五六,前线年例尚尽要从其中出纳,户部与臣……”   皇帝截断他的话道:“朕半夜不睡叫你来,不是听你来算账的,也不是听你来诉苦的,你只说你怎么想的?”   定权垂首道:“是,若前线还需增援,臣别无所能,只能竭力督促户部转饷,工部制造,以为支应。——此外,户部本是中书省的附庸子机构,何相一去,省中空虚,政令有行使不畅之虞。户部今日也对臣说了,一日二日且无妨,一旬二旬尚勉强,若战事再绵延,以后的周转输纳,不单大有不便,或将寸步难行。”   皇帝看他半晌,道:“这可说是一桩事,也可说是两桩事。前者是你分内事,朕不想听。后者既然你现在提起,朕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定权沉默片刻,道:“吏部尚书朱缘,德才兼具,顺序而进,应是常理。”   皇帝点头道:“朕知道了,朕自会有打算。再说刚才的话,朕要问的是你怎么想——万一再需要长州增援,是让李明安去得好,是让顾逢恩去得好?”   定权一惊,跪地道:“此大政,臣宁肯抗旨,不敢置喙。”   皇帝叹气道:“好,希望战况不要真发展到那步田地才好。”    ☆、会当绝顶   从靖宁六年十二月朔,至七年元月望,经冬至、正旦、春分,时气由冬入春,无论皇帝、太子或朝臣如何企盼转机,前线告急的军报依旧不断入京。在准备如此充足,实力如此悬殊,文不爱钱武不惜死的情况下,依然战势陵夷,只得归结为天数和时运。事已如此,派兵遣将增援的议题,便被迫切的提上了议程。   以许昌平的官阶和职务,自然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然而傅光时既然在去秋的岁考后刚由太常卿左迁为礼部侍郎,亦迁为正詹,几个新入衙好发议论的翰林终日又无事,自然格外关心朝政,拿着邸报大发议论之余也格外会向偶尔来署的傅光时打听时事。傅光时心情愉快时也会敷衍他们几句,他自升迁后心情一直不算太坏,此日便也略说了说早朝上的议论:“众臣的意见自然是遣小顾去,于公与私,他都没有推诿的道理。”一翰林问道:“那么陛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李帅仅长于固守,小顾在固守之外也长于征伐。陛下虽无明言,但是天心所向,也开朗得很。”一翰林又问道:“那么太子殿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这是军国大政,太子殿下怎能干涉。”此翰林皱眉嘀咕道:“一半长州如今都到了他的手中,他怎能不干涉?”傅光时变了面色,掩耳斥责道:“少年行,要学会慎言行。身居坊府,更是如此!”那翰林年轻气盛,进士科题名又及靠前,素来不是很看得上这位畏头畏尾的上司,虽不语,却捉鼻不以为然。   待许昌平将这类谈话转述给太子时,又已到了六七日后。此六七日间,天心已明,两道敕令早已先后发到了长州。   东宫小书房内,定权静静听过,闭目一笑道:“少年行果然不知深浅,这话有拿起便胡说的,傅光时也算好涵养。”许昌平道:“知不知轻重深浅是一回事,臣只是说堪透时局的,朝中看来亦大有人在。”定权不置可否,道:“时局如何,堪透又如何,主簿且为我言之。”许昌平道:“臣终于知道,无论何等权力,行使既久,必会生根。”定权无所谓一笑道:“这是老生常谈的概论,主簿再阐述。”许昌平道:“殿下理庶政,已达四年之久,即便只是奔走关白,但此奔走关白之间,业务亦尽在掌握,与长州之关联更是因此牢固,盖因殿下非但小顾之至亲,亦是小顾之长官与同僚。”定权沉吟不言,许昌平接着说道:“这四年间,不是他人,正是殿下与小顾同袍,这其间努力,这其间情谊,这其间默契,这其间具体行政,往来通行,岂是他人一时所能了解,所能学习,所能替代的?”定权微笑了笑,道:“思之思之,神鬼可以通之,此之谓也。陛下的第二道敕旨紧追第一道前去,个中有些内情,外臣未知,陛下虽知,亦不可明言。”许昌平道:“可是小顾将军固守拒出?”定权道:“主簿固然敏锐,近来却有些爱截我话柄。——不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为此态,陛下急则急,忧则忧,怒则怒,但鞭长不及马腹,怒亦徒然。然而换个想法,将军小顾父也,我尚忧虑如此,他岂能不更加关心?现下称调度未完善,不肯出战,固是因为他出城,长州便拱手让人,更可能的,是将军行前曾有力嘱。”   许昌平点头道:“这便是另外一层意思了。将军在长,陛下或可以殿下掣其肘,或可以其掣殿下肘。如今将军出走,战势实际至此,与殿下毫不牵连,殿下在其中的干碍看似尽皆解脱,可实际上呢,却偏偏只有殿下能够倚各种利害而驱驰小顾,或者说,战势至此,只有殿下可取代将军在小顾心中的地位。——半个长州不是到了殿下手内又是如何?恕臣无礼,殿下的权势到这一刻才真正到了人臣顶点,连陛下都不得不加顾忌,难道不是如此么?”   定权自嘲失笑道:“我不说主簿无礼,只说白云苍犬,谁料世事有此一轮回。只是登顶是登顶,只怕不及观山高水长,万千气象,便要急着下山了。”   许昌平道:“这么说,殿下果欲驱遣小顾?”   定权叹气道:“如今的消息传得这么快,主簿上司的一张嘴又同放淮洪一样,我今日朝上说的话,主簿想必已经有耳闻。除去私情不论,这是公事,我既为国家储君,不能不以国家利害为最重大。眼下的财政,去秋大涝,去冬无雪,今春必有旱魃。政不干兵,兵不涉政,再如此盘缠厘解不清,国库罄尽,后事不堪一想。”   许昌平点头正色道:“殿下说的是王者道,是丈夫语,臣若不赞同,诚乱臣贼子耳。只是臣不能不一想,此事若放在贵昆仲身上,彼复当如何处之。”   定权摆摆手道:“不是这么比方的,也没法这么比方,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势使之然而已。我知道,小顾出战,长州或将落入朝廷之手。落入朝廷之手并不堪忧,因为朝廷尚是君子,我更担忧的,是会落到宗藩的手中。”   许昌平皱眉道:“五年前,陛下为图大局稳定,仅将广川郡与张尚书二人涉案,以安抚人心。故当时人为求自保,无出而广川郡鸣者,虽得眼前安静,终使殿下不得除蔓。陛下一时养虎,其党羽尚存,以情理断,及今半入赵藩麾下,当不是危言耸听之辞。如依殿下言,彼若内通外交,其祸不下广川当年。此事干碍太巨,或当奏知天子。”   定权站起身来,向窗边走了两步,缓缓摇头道:“正因此事干碍太巨,所以才无法对陛下言,因为于我仅是揣测,并无实据,而李氏毕竟还是陛下信赖重臣,局面如此,我怎敢在此时轻易攀扯。我的意思,未到最终撕破脸时,如能举重若轻了断后患,则最好不过。只有我在陛下面前再做一回小人逆子,趁此登顶之机向陛下提个条件吧。此事成功,主簿的上司大概要忙上一阵子了。”   许昌平亦起立,点头道:“果能以四两拨千斤,自然远高于臣之愚见。只是殿下打算怎么和陛下说起?”   定权平静一笑道:“这事我可找不得陛下,还是我做逆子小人,心安理得等着陛下来找我吧。”   看起来太子对于皇帝的忌惮仍旧远高于宗藩,许昌平沉默了片刻,道:“还有另外一说,殿下可还记得臣初晤殿下时说过的话。”   定权笑道:“言犹在耳,岂敢稍忘。”   许昌平道:“当年臣同殿下讲,陛下所大欲者二,外罢将,内罢相。殿下固一心向公,罢将之事,或成定局。而罢相一事,殿下可有过顾虑?”   定权道:“汤去三面,帝王之道。如今局面下,我想陛下不至逼迫至此。若能稍缓一口气,将来或可再徐徐图之。”   许昌平道:“如若陛下重术而轻道,殿下愿冒这个风险么?”   定权转过身来,看着他,叹息道:“陛下应该没糊涂到那个份上。那样的话,非但我要冒险,主簿也要陪着我冒险了。”   二人说话间,周午已经轻轻入室,低声报道:“殿下,陛下宣召殿下前往康宁殿。”   定权一愣,笑道:“何如?看来今日我就要下山了。”    ☆、茶墨俱香   天已向暮,晚云舒卷。定权更衣后前往皇帝寝宫,皇帝见他进殿欲跪拜,笑着招手道:“不忙做这些面子工程,你过来看看。”定权依言走近皇帝书案,只见案上一副院体山水立轴,危崖断壁,奇岩耸石,崖下一带激流,山间青苍草木,肃肃惊风,一险仄蜀道,曲折入为从云郁兴的绝顶山巅。画心高三寸,而山道上的独行一人,如一豆大小而已。山石通用直笔短线,草木用中锋,点皴勾画之间,笔墨法度严谨,意境清远高旷。画心留白处题诗:两崖开尽水回环,一叶才通石罅间。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行书近草,怒猊渴骥,行笔运气展促并置,动荡飘举;点画走势牵丝映带,家法严密。诗下落“岁在丙寅秋九月既望萧定权草录前人诗四行以应题”款。再下押着皇太子金宝朱印。   这正是去秋皇帝令定权为定楷题字之画,已经新裱完成,皇帝笑道:“你的行书学你老师,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不过朕说过,这卷子要收入内府,你却为何不用你自己的独技?”定权一时未解,疑惑道:“陛下是说?”皇帝笑道:“翰林们叫什么?金错刀?”定权一怔,方笑答道:“陛下见笑,这都是文人酸语,臣若真信便轻浮太过了。不过臣未以楷书题,也是因为笔意与诗与画皆不相符,日后或有契合时机,自然也不会藏拙。”皇帝摇头笑道:“你也不必傲里谦表,你的字朕也不是没看过,公正说话,以你的年纪,能写出这样一手字,不容易。想来还是朕自诩有点翰墨底子,你母亲亦颇精于书道,总也给你留存了些天赋吧。”皇帝看来心情颇佳,定权亦微笑道:“臣驽质钝材,怎及陛下与先皇后万一。只不过两手尚能吃苦,都蜕过几层皮,或者天道酬痴,今日虽未登堂奥,却得略窥门径,徒得人几句虚赞吧。”皇帝皱眉疑惑道:“两手?”定权为他将画卷起,笑道:“右手是拿笔磨的,左手是叫先生打的。不瞒陛下,先帝赐下的那柄戒尺,都叫臣的手掌磨薄了几分。”皇帝大笑道:“朕倒还没糊涂到会信这话。”定权展开双手笑道:“臣不敢欺君。”   他紫袍挂体,金带悬腰,以青春之龄而居庙堂之高,腕臂光洁白皙,指间虎口掌心却果然遍布粗硬的积年旧趼,砥砺如耕夫走卒。这双与他的身份毫不相符的手,突然让皇帝首次为这个儿子稍感心酸。   他看了定权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朕想吃盏茶,你也留下陪陪朕吧。”定权情知他并非特地费事叫自己过来看趟画,颔首道:“臣侍奉陛下。”皇帝笑者吩咐道:“王常侍,将朕的茶器取出来。”   前线站势如火,后方朝局不明,而这一对积年私情冷漠,官事官办的父子,此日却有此闲情逸致在这里观画品茗推心置腹,皇帝既颇假以辞色,太子亦肯曲意承欢,也算开辟以来的一件大异事。王慎在旁观看了半日,此时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小侍将焙笼、槌、碾、磨、瓢杓、罗合、刷、筅、盏托、水注、巾一一搬出,其中砧椎、钤、碾、匙、汤瓶皆纯金制,刻画阴文龙凤,果然是皇帝惯用经年的一套茶具。   王慎躬身问道:“陛下用什么茶?”皇帝示意道:“你问太子。”定权大概知道皇帝平素喜好,问王慎道:“还收着龙园胜雪没有?”王慎想了想,道:“臣亲自去取。”   一时茶炉中以麸火引起金炭,用金锁漆盒盛装的小龙团也取到启封,隔纸敲碎入金碾。皇帝虽不动手,一直看着定权碾茶,摇头催促道:“再用力,加速。”定权答应道:“是。”   皇帝道:“你今日在朝上的意思很好,朕准备再发敕,还是要催逢恩勉强振奋。李明安说到底是文职转武职,叫他管管钱粮公文或者还行,要他操刀入阵怕是强人所难,要误大事。叫逢恩去,毕竟还有一层意思,叫上阵父子兵。”   这话题凭空而来,与清雅情境格格不入,但君臣二人俱未感转折突兀。定权敷衍等候了半晌,等的就是这个议题,也明白此语不过是破题,承题起讲都未开始。手上动作未暂停,随意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点头道:“既然定了,军情急迫,不可暂误。朕明日便给顾李二人下诏,派敕使疾驰赴长。”看定权将金碾中已经碾碎如粉的雪白茶末扫出,上罗合轻轻筛罗,又答道:“陛下圣明。”   皇帝道:“朕的意思是,为此役你也一起操心四五年了,我们这头,也算是上阵父子兵了。你和逢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宜拟一封家信,嘱咐他谨慎保重,与朕的旨意一道递去。朕的算是官话督促,你的就算是私语抚恤吧,要让他知道朝廷上下一心的决心。”   定权默默用茶刷将轻如烟尘的茶末扫下,直到全然打扫干净,才抬起头来,长眉一挑,问道:“陛下可知道,即使有陛下的旨意,臣这样做,也是干碍军政。而干碍军政于臣来说,是死罪?”   皇帝笑着摇头道:“何至于此。”   定权将金汤瓶放置于风炉上,正簪缨,整宝带,掸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两手扶地朝皇帝跪正,道:“臣知道这是国之最重大事,不敢不遵旨。只是臣还有下情要向陛下禀告,也请陛□察。”   皇帝道:“你说。”   定权毫不避讳,昂起头道:“自靖宁三年始,至今四年,臣奉旨会计财务,为这事何相那里硬压下过多少弹章,全都是指责臣不恪臣道,不养德行,染指政务的,陛下圣明,比臣要清楚。”他一双凤目光华如炬,直视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陛下,父亲!臣今日若遵旨,便不但是染指了政务,还染指了军队,要是日后叫他们知道了,有千夫所指之时,父亲可能护儿周全?”   皇帝亦望着他的面孔,莞尔道:“叫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果然也练出了你的胆量。不说别的,单就是说话不再同朕拐弯抹角,也算是一大长进——朕实在不喜欢你小心翼翼的样子。”   定权道:“臣失礼之罪会另请处分,还请陛下先回答臣。”   皇帝笑道:“文人们说话,总是很难听,叫人不舒服,不光你挨骂,朕也一样挨骂,如果都要计较,只好什么都不做,但是不做,他们还是要骂你不作为。至于你说的意思,朕刚才说过了,不至于。就算你染指了军队,染指的也是你父亲的军队。子弄父兵,罪当笞。一顿板子而已,你没有挨过吗?”   皇帝既然半做玩笑语,定权便也笑了笑,微微缓和了目光,道:“爹爹便要打,也乞低举轻落手下容情。臣也是肉身凡胎,打重了,臣怕疼。”   金瓶中富贵汤响,定权将适才碾好的茶末双手递给皇帝,皇帝抄手示意道:“你来吧。”他既然请客不诚,定权也只好反客为主,选出一只曜变天目油滴盏,慢慢用热水协盏,道:“难得陛下有暇,臣倒还想起一桩小事,要请陛下的旨意。”   皇帝指着另一只供御款兔毫建盏,道:“用这只。你说。”   定权不与他争辩,依言换过了茶盏,接着说道:“太子妃前几日对臣说过,翰林学士张拱辰的女三公子,年已笄字,才貌俱佳。”   皇帝一笑道:“你想纳侧妃?”   定权笑道:“臣没有这个打算。这是皇后殿下一向的懿旨,命太子妃为五弟留意,臣想此女无论家世人才,都堪五弟好逑。陛下何不尽快下旨指婚,以免吾家佳妇先为他人所求?五弟婚礼之后,也才好就藩。”   皇帝拈须沉吟了半日,道:“此女果如是言,这是佳事。”   定权笑道:“那臣先代五弟谢过爹爹玉成恩典。”他说话间,已用金匙将适才筛罗好的茶末挑入温热后的茶盏,注入沸水,调膏完成。   皇帝也不再说话,静看他左手提起金瓶提梁,右手执竹筅,聚精会神,避开调制好的茶膏,先沿盏壁注水,随点随击,盏中汤花初现。然后直注茶面四周,急注急止,同时执筅右手加力击拂,汤花颜色渐开。再次点入沸水,击拂如前。皇帝突然捡起金茶匙在他右手手腕上重重一击,定权吃惊抬头,皇帝皱眉斥道:“第三汤击拂,手腕用力要渐轻渐匀,这一步便出了差错,其后四五六七汤步步力不从心,汤花难咬盏,易现水痕,你若与人斗,此时便已经败了。——小时候朕教你的东西你全都忘记了吗?”   定权愕然半晌,也不接话,另取一盏,重新协盏调膏点汤,直到七汤过后,将茶盏双手捧给皇帝,才轻轻笑道:“臣驽钝懒散,确实不记得陛下教诲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接过茶盏,先观色,再闻香,品了一口放下,果然定权二次炮制的盏中汤花已渐消逝。   皇帝指着茶盏道:“说到底这和你写字一样,不是一夕功夫。如今国是纷繁,待到了结此役,朕和你都得了空闲,朕再亲自督导你,重头学起。”   定权笑道:“臣现在年纪大了,再学怕也不如年少时伶俐,只怕陛下要失望。”   皇帝哼了一声笑道:“大不了,让人到卢世瑜家里把那柄戒尺再要回来,朕不信你手心再脱几层皮,最终不成此道中三昧手。”   定权笑着告饶道:“时隔这么久,谁家还经年收着那东西。良马见鞭影而行,臣同此心,不敢偷懒。”   话已说尽,夜亦深沉,皇帝微露倦意,道:“朕要歇了,你该办的事情也赶紧办了吧,去吧。这饼龙团一并带走。王常侍,送送太子。”   定权谢恩后,王慎捧着凿去一角的茶饼送他行至殿外,定权笑道:“好金贵一盏茶。”王慎看了看茶饼道:“殿下忘了,建州贡茶,龙园胜雪之上,尚有龙焙供新和龙焙试新,只是去年春天的或赏或用早已经没剩下了。陛下这里,大概这算最上品了。”将茶饼交到他手中,又道:“到底殿下年长了几岁,处事稳重多了,陛下也不把殿下再当小孩子,也比从前客气多了,到底这才像是反正的样子呢。”定权似笑非笑道:“阿公啊,你知不知道,我如今待我的一个侧妃也比从前客气多了。”他答非所问,王慎奇怪道:“殿下说什么?”定权笑道:“我宁肯陛下还当我是小孩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这种客气,我实在承受不起。——好金贵一盏茶,一口喝掉了半个长州。”      次日与皇帝的第三道敕令一道送出的,果然有皇太子一封家书,书用金错刀,上款押皇太子宝,下款所押,却是太子的一枚私印,阴文连珠,民成二字,是定权几乎不用的表字。    ☆、纱笼中人   元月廿日前后,朝中接踵而至者有两件大政,皆由皇帝发中旨独断独-裁。其一,三次向长州发敕,镇守副使顾逢恩整军拔队,领三万军出城行进,支援前线。其二,左迁刑部尚书杜蘅为中书令,令大理寺卿暂兼刑书一职,吏部尚书朱缘仍居原位。或有人将二事戏言概称为出将入相。   第一件军政不谈,第二件人事上的变动却使得部分朝臣不解,因为入相的杜蘅很明显是太子的私人。数年前李柏舟一案,他同张陆正一道效力甚巨不说,次年翻案时,他也曾与张氏一同戴职被审查。虽然鞫谳期间他一字未认,嗣后又证明是广川郡王和张氏子虚乌有的诬颂,但是此事仍然是他行状上不可祓除的一大污迹。以本朝的清流眼光看来,不避忌去职便已是恋阙之行,颇为直人君子不齿,不避忌去职反而累迁相位,则更加令人捉鼻。不齿也罢,捉鼻也罢,世风日下,且不论道。更要紧的是,以皇帝和太子多年微妙的关系,为何要将太子亲臣抬至钧衡相位,则有些天心莫测的意味在其中了。   何况当事者的态度也很奇怪,诏令下达,众人拱手相贺杜尚书,其中一善谑者笑问有无老僧也曾许他碧纱笼之时,杜蘅却面色悻悻,王顾左右后拂袖而去,弄得一干人倒真成了丈二僧,摸不到头脑。   面对赵王定楷,王府内侍总管长和也持同样的观点和疑问。仲春将临,新痕悬柳,淡彩穿花,然而早晚天气仍是偏于冷的一面,并不十分适合出游。定楷在后园的晚风中缓行慢步,长和也只能耐心压慢步子,多走了片刻,便忍不住要搓手跺足。   定楷顺手扯下一枝早发新柳,照他手上一笞,沉声道:“多大人了,稳重些。”长和嘿嘿一笑,稳重了片刻,接着说道:“所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定楷冷笑道:“他们是谁?有三品上的么,有省部内办军政、民政、财政的么?”长和经他一提醒,倒是一愣,想了想摇头道:“好似还真不多,言官们说得是多一些。”定楷道:“他们自然会说得多,一来这是他们的本分,二来他们是清流,早不知这些年办实务的形势了。你也以为陛下这是为了军事在抬举太子么,你也以为太子的势力柳暗花明了吗,陛下这是举手谈笑间,便将太子内外两条道路都封死了。”长和道:“可是杜蘅和太子的关系——臣愚昧,还请殿下指教。”   夕阳下春鸟啁啾,响应而鸣。定楷缓步前行,蹙眉道:“去岁岁查后,我同你讲过些什么话?从李柏舟去位,何道然入职,至今五年间,三省的权力已被陛下渐次架空。今日行政,六部之上,直达天听,三省不过徒有其名,负责系联而已。而六部当中,礼部摇摆不定,户工多行庶政。掌大政的衙门内,吏部掌人事,枢部掌军事,独余掌刑名的刑部尚亲东朝。这次人事变迁,杜衡明升,其实是丧权。什么纱笼中人,日后就成金笼中鸟了。”   长和人不迟钝,经他一点拨,也立刻醒悟过来,问道:“如此说,纵观今日局面,大政庶政皆已由天子直掌。陛下的手段,当真雷霆万钧,短短不到一月,太子外失兵,内失政,什么出将入相,不如说是扼亢拊背更贴切些。——太子不曾料到这个局面吗,怎么这次这么甘心便为陛下驱驰了?”   定楷叹气道:“我这太子哥哥的心思,我大概能够猜到一点。一者他以为他最大的靠山是他舅舅,他舅舅有难,他没有袖手的道理;一者他五年来为此役也算得上宵衣旰食了,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明白做一桩事业功败垂成的痛苦;还有,我想也是最要紧的,还是那句话,他的道和我的不一样。”   长和道:“照王爷这么说,内外交迫如此,那么太子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了?”   定楷缓缓摇头道:“我之前还同你说过什么,局势安,太子便安。如今局势不安稳吗,陛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军政全盘收回,你告诉我,他还有什么理由非废太子不可?还是你觉得比起太子他更喜欢我?”   他回过头,冷笑道:“而且你适才说,世人以为太子是用军政换来的杜氏入相,何见之晚!太子为人精明,肯定趁势和陛下提过要求,但绝不是此,至于这要求为何,你我暂且拭目以待。”   长和随他继续行走,微觉两掌心发冷冒汗,小心问道:“王爷今后当如何打算?”   定楷安步当车,笑道:“陛下和太子是君,君必须用道,我们不是,我们可以用术不是么?”   长和道:“王爷,臣说这样话王爷勿怪。太子几年来办得虽是庶政,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差事,陛下再束缚他的举动,他从中得到的也是实实在在执政的人脉。广川郡给王爷留下的,王爷结交的,可都只是乌台的官员,清流和翰林,不是言官,就是文士。难道要在吵架相骂上胜过他们么?”   定楷笑道:“我把那句何见之晚也一样赏给你,你晚上回去写百遍我看。话说两面,你要非这么说,看来也不算错,然而你要这么说,我大概会更欢喜。——太子亲近的是什么人,都是实打实办事的人;王爷亲近的都是什么人,都是道德君子的文人。办实业自然是要得罪人的,自然是要惹道德君子厌烦的。以储君的身份办实业,不管有没有疏漏,不管有没有陛下的支持,这都已经彻底得罪了他们了,而且不止一日,不止一月,已经得罪整整五年了。天下虽然有明白人,但是更多的不明白的人,不想明白的人,装不明白的人。”   晚照中的衰败春庭,小池塘上余晖涌动如金屑。暧昧春日,四下里具是粘泥堕水的柳絮。定楷驻足,一笑有如自语:“但是,青史就是由这群人书写的。事到临头,你觉得陛下会偏向哪边?”   有匆匆脚步声打断了两人交谈,长和回首,见是府内一小内侍,皱眉斥责道:“这地方是你来得的吗?”小侍焦急回答道:“总管大人,臣本不敢坏了规矩,只是宫内来人了,是娘娘遣来的,有要紧事要知会王爷。”   既是皇后的懿旨,长和不敢再怠慢,见定楷不开口,自己忍不住催促道:“快说。”小侍转述道:“娘娘说,陛下已经给王爷指婚。是张供辰张学士的女公子,此事今日下礼部议论,已经通过。吉期已定,在二月十二,接下来纳采问名,纳吉,纳争,请期诸事看来也要仓卒施行了。”   这事发太过突然,长和大惊失色,问道:“还有一年时间,何言仓卒?”   小侍尚未答话,定楷已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是明年,他说的是下月十二呢。你先下去吧,和来者讲,我知道了,让他上达皇后,说我明日再进宫,向皇后请安。”   长和看着那小侍者离去,望向定楷问道:“太子出的条件,就是这个?”   定楷随手摸了摸他汗湿的掌心,摇头笑道:“没出息东西。”   长和甩开他的手,咬牙问、质问道:“王爷刚才还说,做事业者,最惧功败垂成。这难道不是王爷之事业,难道不是臣之事业?王爷难道任由它垂成,难道要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让它垂成?”   定楷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以为这个理由可笑么?错了!这个理由于陛下,于太子,于全天下都是正大光明,浑然天成。我若是太子,也绝不会冒险去犯军政,去触人事,去批逆鳞,我一样会用这个最简单也最有用的办法!为什么,因为我的身份是宗室,因为我朝的家法就是如此!你想要公平?天下几时有过公平?!”   两道泪水在他大笑时悄然落下,在余晖下和他眉上旧痕,闪亮成三道长长伤疤。长和从小与他一同长大,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一时呆愣,无言以对,无言以慰。   他手足无措,不知进退,定楷已经从容的拭去了泪水,神情回复如初,丝毫不因在臣下面前失仪而介意或尴尬。   长和轻轻询问道:“王爷?”   定楷和声道:“你再陪我走走,过了今日,怕就没有这份闲情了。”   长和答应一声,依旧跟在他身后,听他絮絮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陛下该有的都有了,我这颗卒子就已经无用,该弃时便弃若敝履了,所以满心不忿呢?”   长和道:“于陛下,臣不敢怨怼。”   定楷点头道:“这就对了,无需怨怼,也无可怨怼。留我也好,逐我也好,就跟纵太子,迁杜蘅一样,不过都是陛下的帝王术。但是我平心说一句,在我的身上,陛下的术用的是完璧无瑕,但是在太子身上,陛下的术用过头了,就不那么精彩了。”   长和仍在为他婚事忧心,对这话不过听得漫不经心,随意敷衍道:“请王爷详解。”   定楷看他一眼,知他未上心,仍然继续说道:“陛下因多年积弊,一朝有罄尽之机,以致矫枉过正。在杜蘅一事上,帝王的术已经用到了极点,可是他还差了一点道来调和。什么道,以私情论,他是太子的父亲,不能不给自己的儿子留些慈爱;以君臣论,这样一个太子不算他的重臣吗,他做国君者怎可对重臣如此绝情。僭越而言,我若处在陛下的位置,一定会网开一面,即使这次不迁朱缘,也绝不会迁杜蘅。逼迫过急,困兽犹争,何况一个在位近二十年的储君。”   长和此时方警觉起来,惊问道:“王爷方才不是说陛下没有必要……”   定楷突兀止住了脚步,斩钉截铁道:“我是说过陛下没有,但是太子知道么?你从前问过我,我二哥不明白的事,太子明不明白?今日我就堵上性命告诉你,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真正的靠山根本不是顾思林,而是陛下。失了顾思林对他不过算是断腕,失了陛下才是断颈。”   长和迟疑道:“太子精明至此,王爷何以如此笃定?”   定楷一笑道:“你知道积重难返四个字有多大作用吗?”   二人相对,默默无语良久,日已西沉,定楷突然开口问道:“你说,张学士的那位女公子会是什么样子?”   长和不解他为何徒然思及于此,摇头道:“臣想不出来。——但是张学士臣见过,人物清秀轩朗,女公子应当也属佳人无疑。”   定楷叹道:“小儿女与此事又有何干碍,要陪我这亡命之徒一道来博弈?”   长和一惊问道:“她博什么?”   定楷望向落日,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沉沦,冷笑道:“我败,她是犯妇罪臣,遗羞父母。我胜,她可登堂入室,母仪天下。”   长和撩袍跪倒道:“臣愿以死效力,任凭王爷驱驰。及今间不容发,请王爷示下。”   二人一立一拜,早春的无尽夜色当中,乍暖还寒的风掸动了定楷的白竺丝袍摆,刚上过浆的丝绸冰冷挺括的击打着长和的面颊。夜幕中,定楷声音如晚风一样平静而冷漠:“眼下的局势于我们而言可以说不好,也可以说是最大机会。离他给定我们的期限还有二十日,这么短时间内,用人事,用军事都无法撼动他,但是唯有一条,古往今来,对哪个储副来说都是绝不能沾的禁忌——”   他用手中柔软的柳枝稍点了点长和的肩膀,道:“子弄父兵,罪当笞是么?但是子弄父兵,是想弑父弑君呢?那就不是打板子,是要掉脑袋了。”   长和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在冷风中忽然浑身起了一层战栗,问道:“可是诬告储君……”   定楷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在冤枉他吗?五年前,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五年后,暗流深涌,前路如晦。顾思林在京卫中那么多故旧部下,你敢保证他没动过这门心思?詹府那个小吏,用他做什么,太子自负如此,他根本不需要文胆谋士,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内外牵连的线人。”   长和咬牙不语,只听定楷的声音再度,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所以,这么要紧的时候,我不能成亲,也不能离京。二哥留给我的人,鲜有张陆正般能死人事者。我在,他们还是我的,我不在,他们就不是了。”   他重复了一句,道:“所以我不能走。”   此时夜色已深,在这无月无星无光的黯淡之所在,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所以长和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疑心。赵王萧定楷肃立于夜风之中,已经再度不动声色的泪流满面。       ☆、盛筵难再   按照礼部官员的说法,“以仲春会男女,定春时,有合于天地交泰万物化醇之意”,所以将赵王的吉期选在了二月十二日。按照本朝亲王婚礼的制度,吉期已定,纳采问名等程序便要在接下来的二十日之内施行。傅光时作为礼侍,果如太子所言,在本部便十分操劳了起来。仓廪足而知礼仪,礼制外另有赐服、飨宴、采买、新制等事项,但因户部与太子关系亲密,居然也没有推诿,没有讨价还价,很快便从本已很紧张的财政中划拨出了亲王婚礼所需的预算。一切看起来似乎皆忙碌而有条不紊,因为忙碌,居然还有了点喜气盎然的感觉。      时至二月初一中和节,皇帝及百官换单罗衣。二月初二,按照旧习宫中需要排办挑菜御宴。因为近几年国是多艰,往年的挑菜宴或不办,或敷衍;但是今年因为赵王婚事已近,去国在即,按照皇帝的意思,要一家人最后在一起好好过个节日,所以还是费心准备了一番,并特许后宫、太子后宫、公主驸马及位高内臣都参与其中,也图个热烈的气氛。   内苑早在几日前便预备好了朱绿花斛,上植生菜及芥花诸品,又以罗帛制成小卷,其上书写品目,以红丝结系。二月二当日,在皇帝及诸宗室到来之前,便已经全部铺排陈列完毕。   是日春和,即便是在仲春也属绝好气候。云澹天青,惠风徐来,正值海棠、桃、李、樱花季,絮翻蝶舞,满苑花如锦绣。长沙郡王萧定梁来的最早,在树下等待了片刻,几阵清风拂过,花香浓腻有如脂粉,鲛绡敷面一样使人透不过气来。淡红、粉白、淡白、洁白的千万花片在风中席卷流转,明灭翩飞,壮烈如急雨,如大雪,如繁华梦散。定梁疑心这种落法,恐刹那一树花尽,然而仰首望去,内苑的壮观花海不过如损一细流。   赵王随后到,兄弟见过礼,定楷随手将他襥头上落花摘去。定梁与他的关系远不如与定权亲善,但是毕竟今日不同寻常,还是歪着头问道:“五哥,你真的要走了么?”定楷点头笑道:“是。”定梁想了想,安慰他道:“五哥,你不必难过。终有一日我也要走的——等我也有了新妇之后。”定楷笑道:“是么,那么将来你想求什么样新妇呢?”定梁突然红了面孔,如花色上脸一般,讷讷不再回答。   皇帝的后宫、长公主、驸马都尉其后也陆续到来,有亲厚的,有疏远的,有关心密切的,有事不挂己的。因帝后未至,先散于各处观花闲谈。只有定梁年纪最小,辈分也最低,对每人都需请安施礼,忙碌不迭。定楷嘲笑他道:“你何苦来这么早,难道还有人要等不成?”定梁本已跑得一头大汗,脸却突然又红了一次,扭过头去不理睬他。   皇太子携妃、皇孙等再随后到。皇孙看见定梁,也顾不得父亲就在面前,一脸不满,轻声问道:“六叔,你怎么不等我先来了?”楷梁二人向太子及妃行过礼,太子妃笑道:“这几位大约你不曾见过的,这是赵娘子,这是顾娘子。你们兄弟快休和她们多礼,都是一家人。”定权笑道:“五弟是见过顾娘子的罢——在西府见过一次,不知还记得不记得?”定梁呆呆站立一旁,任皇孙使劲牵扯他的袍摆也不肯离开,皇孙干脆整个身子都吊在了他胳膊上,申诉道:“六叔,你说过要捉蝴蝶给我的。”定梁被他闹得无法,只得无奈对太子妃道:“娘娘,臣等先告退。”太子妃令宫人跟随,又嘱咐道:“六哥儿别带他玩得太风,昨晚又咳了两遭呢。”   皇帝和皇后最后出席,众人齐聚一同面君行礼,皇帝笑容满面道:“今日是家宴,没有外人。朕的意思,吉日辰良,一家人在一起见个面,吃杯酒,就不要再讲这些虚套数了。”皇后笑着附和道:“陛下的圣谕,各人随意。那么臣子行陛下督察,命妇行我来督察,谁要是说了煞风景话,不论臣妾,罚酒三巨觥。陛下说如何?”皇帝笑道:“我看处分得当。”   帝后既然随和,众宗亲便不再顾忌,大致入席,也并非全然依照身份。仲春之际,新茶已供,新酒已出,罗衣单薄,采色如云。锦帘绡幕当中,挽袖点茶试酒,拈花簪鬓顾影,低声笑语杂和风动宝铃,连绵不绝,皇帝笑对皇后道:“你瞧像不像一卷现成的画,真该将今日的情境,叫五哥儿画下来。”皇后笑道:“他怕近来是不得工夫。”   因是挑菜宴,食馔皆为其次,宴酬乐作,最合题要紧的自然还是游戏。皇后见时下旨,内臣宫人依次搬出真珠、玉杯、金器、龙涎、御扇等物以为赏赐;又有冷水、生姜等物以为处罚。由皇后始,至太子、长公主、妃嫔、皇子,依次各以金篦将植有生菜花卉的朱绿花斛挑起,以应民间摘菜试新之意。此事无人不可为,亦无人不获赏,自然皆大欢喜。余下的环节却并非人人在行,以太子始,辨认适才所挑生菜花卉,然后开斛上朱卷复检,中者有赏,而误者有罚,罚有舞唱、念佛、饮凉水、食生姜等名目,最后吟诵与此花菜相关诗句一句,方算完成。一般而言,挑菜宴上以为戏笑者也在于此。   置于太子面前的朱色花斛中是一株嫩绿色野菜,茎柔叶大,茎上有细绒。定权看了半日不知为何物,随意指鹿为马道:“颇棱。”话音刚落,便瞥见妃嫔席间的阿宝颇不以为然蹙了蹙眉头。负责督察的内臣从旁为他将斛上菜名红卷展开,道:“殿下,这是葵,就是煮熟了滑滑的那种菜,殿下平素最爱吃的。”席上泛过一阵笑声,皇帝道:“怎么罚你,许你自选一样罢。”定权权衡,笑着吩咐道:“把姜片取上来吧。”此内臣含笑托过金盘,其上整齐码放着十数片生姜,为定权用金箸撷出一片,定权方咬了一口,涕泪横流道:“快,快取冷水。”皇帝笑道:“你倒不如直接选了冷水,投机取巧,又是何苦。”定权饮了一盏凉水,辛辣稍解,蹙眉问道:“怎么用这么辣的姜?”内臣笑道:“殿下,姜在秋冬二季出新,这都是去年的姜了——姜自然是老的辣。”定权无奈,笑念道:“六月食鬱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新樗,食我农夫。”   一红袍少年宗室在一旁不满道:“殿下把一年里能说的都说了,不留一点余地给后来人么?”皇帝道:“他是自己不惬意,要扯着你们一道落水呢。”   满座大笑中游戏继续,定楷随意看了看斛中菜蔬,倒是一眼所见,极容易辨认,指认道:“这是韭。”内臣展卷道:“王爷,这是韭。”定楷笑道:“侥幸。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轮到定梁时斛中却是一株方露微红花苞的花卉,本朝花卉以牡丹芍药为最盛,定梁万分得意,叫道:“这是芍药。”内臣含笑道:“小王爷,谁都知道这是芍药,王爷还需得说出品类来。”离花期尚有一月,这要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众人亦知这是在故意作弄定梁,个个皆含笑引颈观望,唯有皇孙一人偷偷跑到太子妃身边,对局势十分紧张忧心。   定梁张口结舌半日,猜测道:“是霓裳红。”内臣笑道:“小王爷也误了,这是冠群芳。”皇帝笑道:“也随遍你挑拣。”定梁偷偷向妃嫔席望了一眼,自觉念佛吃姜都十分不好看相,有损风度,犹豫半日,道:“臣就诵首诗吧。”皇帝摇头道:“你哥哥都认了罚,怎么给你破这个例。你不选,去把姜也给他撷一片过去。”皇孙见他要吃亏,痛心不已,在太子妃怀内代他求告道:“翁翁开恩,不罚六叔罢。”座中又是一片笑声,皇帝直笑得透不过气来,抚膺道:“那就不罚他,教他背诗。”皇后笑道:“到头来,还是我们阿元的面子大。”   定梁想了想,清清嗓子诵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皇帝道:“听听,小小年纪,便知投桃报李行径了。”   笑语声中,凑在太子妃身边的皇孙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小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一直静坐微笑的阿宝,问道:“你是谁?我认识赵娘子,不认识你。你也是我爹爹的嫔御吗?”阿宝微笑,弯腰低头,柔声答道:“可是妾认得阿元,阿元的竹马,还是妾还给郡王的呢。”皇孙想了想,突然一转身拱头钻进了太子妃怀中,太子妃搂着他,笑道:“阿元和生人说不上两句话,还是会害羞呢。”见阿宝一脸既怜且爱的神情,又笑道:“听说你身上也大安了。你这么喜欢,也着紧自己养一个,阿元也多个伴儿。”   游戏轮回,最终至皇后处,却也亦是一株含苞芍药。内臣因适才和定梁开了个玩笑,此时却不免有些为难,低声提醒道:“娘娘,这个是……”皇后笑道:“这是宝妆成。”展卷果然,坐在一旁的皇帝倒是微感惊讶,道:“朕倒不知道你在这上头还做过些学问。”皇后但笑不答,诵道:“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秦娥。”直至宴上众人又开始欢饮畅谈,才侧首低声笑道:“陛下为妾簪的第一朵花,妾怎么会忘记?”皇帝一怔忡,眼看皇后精心妆饰过的容颜,春光明媚下,翠钿闪耀中,眼尾亦现细细纹路。不知思及何处,半晌才恍若有亡道:“卿卿,离那时也有三十一年了罢。”皇后笑道:“没有那么久,是二十八年。”皇帝叹道:“不查一俯仰间,半生已过。”看了看皇后,微现歉意,道:“近来国是冗繁,不免冷落了皇后,等过了这阵子闲下来,朕好好陪陪皇后。”皇后温和笑道:“好。”   日且西沉,花如雨坠。众人尽兴,各自倾倒于锦茵绣幕,乱红飞絮之中,皇帝忽然感叹道:“这才像是一家人的模样,总是能够这样该有多好。”皇后微笑不语,皇帝问道:“说出这样话来,朕是不是老了?可是朕今日心里真是欣慰。”皇后摇头笑道:“陛下不老,老了的是妾。”皇帝道:“你刚过四十的人,比朕年少得多,这话又算什么道理?”皇后笑道:“妾是女人,不一样的。”皇帝不再接话,眼看盛筵,沉默了半晌,忽道:“前人言,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又说,后之视今,尤今之视昔。这两句话大概便可将前、今、后三世的情愫都涵盖了。”   皇后微笑道:“这些文人话多少有些酸意,妾倒只知道一句俗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陛下想也是乏了,妾也乏了,我们就这么散了吧?”皇帝点头道:“随你的意思。”   皇后随皇帝避席,中途分道,各还本宫。余人陆续离散,御苑内,夕阳中,人去春空,空余葱茏嘉树,狼藉残红。      与会人极娱游,亦多觉疲惫,还宫还家后各自安睡。谁也未曾料想,夜深人静时,杳杳钟声忽起。   阿宝梦觉,披衣起身,询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宫人也早闻钟声,出阁后片刻跌跌撞撞折返,慌乱几乎不能自持,口齿不清汇报道:“顾娘子,太子殿下阁中恰遣人来。”一年少内侍入室,跪地禀告道:“殿下要臣告知顾娘子,是皇后殿下崩逝了。”   阿宝双瞳仁陡然收缩,一身出了一层鳔胶一样的黏腻冷汗。   少年内侍抬起头来,问道:“娘子可还记得臣,殿下派臣带给娘子一封信。”   阿宝道:“我记得你。你替我给你主上带句话,铜山崩,洛钟应。如此开场,如何了局?”       ☆、铜山西崩   皇后突然薨逝,众人听说的原因是急病卒,只为极少数人知的原因是吞生金,但是最终被公认的原因是抑郁与绝望。她朝中无外戚,族内无高官,二子一已被贬谪,一将被驱逐,在皇帝半世暧昧态度的纵容之下,三十载若幻若真的太后梦一朝粉碎,一个女人无法承受也在情理之中。青史上也未尝没有过类比,众人自然会想起如汉武皇后卫氏者。   当然还有更少数的人以为的原因,是与阴谋和一个母亲的牺牲有关,这则属于暗室之论了。一般臣民尚不可怀据这等悖逆心思,何况怀据者还是逝者礼法上的嫡长子。   不论何种,这出人意料,突如其来的国丧,彻底打破了之前前线,朝廷,皇帝,储君,重臣,亲藩几方牵丝映带的微妙平衡。在众人说出“失衡”二字之前,政局已经突兀而彻底的失衡。   对于赵王定楷而言,因为国母丧,嫡母丧,生母丧,婚姻去国之事自然一时片刻无从谈起。三日下旨命礼部考订皇后丧服之制,各宫和在京文武官员给发白布制丧服的同时,令太子在内臣子们无比头痛的问题之一,便是究竟要不要召回蜀王和广川郡王。   礼部官员负责引经据典,言援照本朝之前有过的成例,在外亲王可返京奔丧,但不至百日便必须返回,直到大祥前再回京参与。于是这便又引发了两派言论,一派言可返二字,说明也可不返,蜀王有足疾,封地且远,他不必必返。广川郡王虽是皇后长子,但因罪去国,也当永不返京才是正论。况京内嫡长有储君,亲子有赵王,足可以主持丧仪。一派则言本朝以孝治国,以礼立国,广川郡王去国时并无明旨意令其永不回归,既然也是国母丧,嫡母丧,亲母丧,他不回京参加丧仪,则天家行事,何以为天下臣民典范。   因为国丧,皇帝下令辍朝五日。群臣们没有当面争辩的机会,只得各自先将丧服预备好,等待旨意后再相机行事。      定权再度私会詹府主簿许昌平,也是在皇帝下旨辍朝的初三日的午后。国母有丧,按照本朝礼制,作为皇太子应服齐衰,但是由于礼部尚未定大行皇后丧仪,皇帝亦尚无明旨,定权不过更换了浅淡服色与白色冠,且面上殊无凄色。命人径自将许昌平引至书房内,自己先坐了,摆手道:“主簿免礼,坐。”许昌平便也不行大礼,向他一揖,也坐了下来。定权打量了片刻许昌平的打扮,问道:“主簿的丧服制好了?国有殇,主簿神色如许寻常,不知人言可畏否?”许昌平道:“当恸哭时臣自会恸哭,只是眼下既没有哭的工夫,也没有那份心思。殿下召臣前来,可有令旨?”定权道:“就是主簿说的话,哭的工夫都没有了。明日始在京文武皆要素服行礼,从明日至此后百日内,我怕都片刻不得闲。不过我怀疑,我能用的时间还有百日否?”   许昌平起身,双手推开定权书房阁门和几页朱窗,环视门外窗外皆无一人,方低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定权道:“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许昌平点头道:“大行皇后无外戚,近年既失爱于陛下,只怕她能够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如是,非但赵藩不得行,齐藩亦得返。齐藩返,二十四京卫中有七卫是他故旧,而边城现在是在朝廷手中还是在亲藩手中,也难早结论。”定权摇头道:“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可舍弃,定是不丧身家不肯罢休了。是我打乱他们的谋画,他们这也是故意在逼迫我,我此时轻率浮躁,正投了他们的罗网。我断不能妄动,也请主簿不要妄动。”许昌平沉吟道:“他需顾忌的方面确是比殿下要少得多,可是他能动用的方面也比殿下要少得多。”定权叹气道:“你坐下,听我说——齐藩我是绝不会让他回来的,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事态恶化到那一步。但我今日叫你来,不为这事,而是有句话要嘱托你听。”   许昌平依言坐定,道:“殿下请讲。”定权抬头看他良久,方开口道:“哥哥,活下去。”许昌平瞠目结舌半日,忽然撩袍跪倒道:“殿下何做此惊怖语?”定权神色阴郁,道:“我宁肯是自己多虑,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的对手甚至连无赖都不是,既是禽兽,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打发他之藩,其实是放了他一马,他肯领命,仍旧是太平富贵亲王。他偏偏不愿意,他要做亡命徒,能做亡命徒,可我不能,这是我一开局就输了他的地方。我现在的担忧是,我固然是打乱了他的谋画,或者也正是促使了他的谋画,万一此事牵扯到了主簿的身上……”许昌平叩首道:“果至于此,臣请殿下放心。”半晌后方低语道:“殿下知道,那东西放在何处。”定权摇头道:“我正是怕你做如此想,所以明知今日大概宫中已有亲藩甚或陛下的眼目,还是要你涉险前来。就是要嘱咐你,我不希望张陆正的事情再重演一次,也不需要它再重演一次。你听好,记下了——无论事情闹到何种田地,你设法救过我,我亦会设法救你。”他看着许昌平亦已大异于五年前的面庞,重复道:“所以,要活下去。”   许昌平垂头沉默,良久方道:“殿下的话,臣记住了,但是臣还有句老生常谈的话,也请殿下牢记。”定权道:“你说。”许昌平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定权道:“主簿也以为,我是个软弱的君主?”许昌平道:“殿下待人,有时太过仁慈。”定权失神一笑,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还会这么说么?”   这是一句极寻常的问话,许昌平却一怔,方低声回答道:“臣不需要。臣只希望,殿下时至必行。”      晚膳后,皇太子请求陛见皇帝,未言明为公事为私事。皇帝也没有借故阻碍,就在寝宫康宁殿的侧殿召见了太子。定权行礼起身,见皇帝身上所着也是浅淡服色,只是未易冠,神情举止之间,亦未现十分伤感,索性将预备的几句告慰官话尽数压下。   父子二人相对无语,虽是太子主动求见,却并未主动言谈。良久后还是皇帝先开口问道:“你的齐衰制好了没有?”定权方答道:“今日已送至臣处。”皇帝道:“为何不服?”定权道:“大行皇后丧礼未定,既定臣自会穿戴。”皇帝又倚案静静看他许久,微微点头道:“是么,是丧礼未定,还是你真正想服的,不是齐衰,而是斩衰?”   一语既出,满殿人皆惊惶失措。定权却未显太过惊恐,缓缓屈身跪地,回答道:“陛下的话,臣不明白。”皇帝道:“何乃太谦,你如此聪明人,怎会听不懂?”定权双目廉垂,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的话,臣正是听懂了,所以才不明白。”皇帝道:“那朕不妨给你个明白,有人告诉朕,说詹事府内,有个掌文书的主簿,是姓什么的来着?”定权道:“言午许,名昌平,字安度。”皇帝道:“对,就是这么个名字,也是今天中午去东宫见过你的那个人。”定权抬头挑眉望了侍立一旁的陈瑾一眼,陈瑾偷顾皇帝,低下了头去。皇帝未加理会,接着说道:“有人密告,说他有行走串联京卫的行径,而且并非一时一日。你知道这话说出来,是什么罪名么?”定权点头道:“果然以文臣结交武将,还是京卫,这是有谋反的嫌疑。只是,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主簿,在詹府内主文移,他串联京卫何益于已,何用于己,必是受人指示。詹府是臣的詹府,这也就是说,是臣有谋反的嫌疑。”皇帝道:“可是你好像并不惊讶,也并不害怕。”定权轻轻一笑,将双肘平放落地面,道:“臣不是已经俯首屈膝在陛下足下了么,如果还有比这更诚惶诚恐的姿态,臣也愿做愿为。至于学妇人女子涕泣分解,赌誓求告,臣今时今日固不屑,陛下难道就会轻信吗?”皇帝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定权额头触地,道:“臣谢陛下告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皇帝面上微现不耐烦,手指轮流烦躁地敲了敲几面,道:“此事偏发在此时,朕还在犹豫。但是你来之前,朕已经下令缉捕了。你放心,仅他一人,别无牵涉。”定权道:“如此最好不过。非常时期,牵涉无益。”皇帝一笑道:“看来今日你的话还长,不是铁打的膝盖,就站起来说罢。”定权扶膝起身,道:“谢陛下。”   皇帝道:“朕说过,朕喜欢你这么说话,看来这话你是记住了。”定权笑道:“陛下说过的话,臣不敢不都记住。譬如这句——陛下说陛下与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许多事情,根本就不会有这么麻烦。当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经够麻烦了,何必再添加上一重?”皇帝道:“朕似乎是说过,记不太清楚了。”定权道:“靖宁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忆,问道:“是么,那么你是怎么想?”定权道:“当时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耻笑,还有些难过。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道,是至理之言。陛下当日对臣说,只论父子,不说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请旨,陛下与臣,只论君臣,不言父子?”皇帝冷笑颔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何可介意?”   定权轻轻点头道:“臣今夜来,是请求陛下旨意,勿令广川郡返京奔丧。另,大行皇后禫祭后,再择日令赵王婚姻之藩。”皇帝抬起二指,疲惫的捏了捏四白,问道:“你自己听得见现在在和朕要求什么么?”定权道:“臣知道,臣以人子身份这样和父亲说话,是不孝不敬的罪状,以手足的身份这样议论兄弟,是不悌不友的恶行。只是臣适才说过了,今夜与陛下只论君臣。此言是皇太子向皇帝陛下的进言,请陛下斟酌三思。”皇帝道:“既然是君臣,那么规矩你懂,这算是引论,你接着阐述,朕听着。”定权点点足下地面道:“就在上月,陛下与臣在此处斗茶。其间臣问陛下,小顾出关,臣算是明目张胆插手了军事,有事发之日,陛下可能护臣周全。”座中皇帝并不说话,定权接着说道:“如今小顾既已出关,为其父也好为自家也好,无需督促,他定会全力以赴。陛下不必忧心,臣也不忧心。”皇帝哼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全。”定权笑笑,道:“臣正是没有考虑周全,如此轻易授人以柄,用陛下的话说,臣与人斗,在这一步便已经输了。陛下信否,三日后重开朝会时,弹劾臣的奏章会将杜相的中书省淹掉。”皇帝反问道:“所以说,你后悔了?”定权摇头道:“臣无悔。臣既为储君,不会以身损国。只是臣虽愚昧,眼前之事,未来之事,大概也能预知一二。臣这几年办事,固是得罪了不少君子,今夜一过,只怕臣的罪名便不止是预庶政预大政了。大约大行皇后崩卒,在他们看来,臣也是要负责的。——不,不论臣需不需要负责,古往今来,储副以养德养孝为主务,引发了这种议论,本身就已是大罪。何况东宫衙署的人还被拘禁,这样的罪名,陛下就是想保臣安然,怕也是力不从心罢?”   座上的皇帝低垂着眼帘,以略为怪异的神情看着太子,不置可否。定权仰首道:“或者应该先问,陛下有心保臣安然否?”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道:“朕想先听你的看法。”定权提起袍摆,再度跪倒道:“外有战事未息,内有国家大丧,去冬无雪,今春无雨,四海有饥馑之虞。当此非常之时,朝廷倾颓则必地方倾颓,中央动荡则必国本动荡。臣今日伏乞陛下,非求父亲保儿平安,是求陛下庇佑国家之储君,庇佑国家之社稷。”   皇帝沉默良久,起身缓缓踱到定权身边,颜色浅淡的御衣袍摆触到了定权的鼻尖上,阴沉苦涩的香气暗袭,不是熏衣香,是浸染入衣料每根经纬的药香。定权浑身一阵战栗,突然领悟自己的弟弟是占领了一个多么好的时机,而这个时机对自己来说是何等的不适宜。——皇帝的痼疾是一重病,皇帝的衰老也是一重病,一个病中的君王,会比寻常更加在意掌控权力,也会比寻常更加畏惧丧失权力。对于他和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丧权与死亡等同。   皇帝苍老的冷笑声音如药气凛冽,从离定权很近的头顶压下:“我给你取名叫权,不会比你更不知轻重。怎么为君父,尚轮不到你来教导我。不过既然你这么担心,朕可以给你一句实话——朕并不打算让广川郡王回来。五年前他不是你的对手,今日他更加不是,时局又太乱,于朝廷于他皆无好处。他母亲已经不在了,朕眼睛还看得到的时候,总还是要保全他一条性命,叫他在那穷乡僻壤多活两年。”   这语气这姿势都太过熟悉,一人之下万万人上的皇太子萧定权胸臆间掠过一阵恶心后,恍惚忆起,五年前,就是这个时辰,就在这个地方,甚或就是在这块水磨金砖上,挟着天子不动声色的刻薄冷酷的沉重挞伐,如疾风暴雨一样落上了肩头,落上了脊背,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骼不痛到。今夜即如当夜,抑或,其实自己从来就没有移动过位置?他伏地的双手,伸出一根手指,带着旧日伤痕的指甲在天子足下,扣入了金砖的缝隙。   衣裾,药气和天音终于渐渐远离:“你今晚怀据的这份心思,这样和你的父亲说话,不用等那群尖腐书生攻讦,你的父亲直接可以传家法来,就在这里打死你,你相信不相信,明日他们一句冤枉都替你喊不出来?不过既然你已经说过了,朕不得不承认,作为储君,作为朕的一个臣子,你说的没有太大的错处。”   定权声音低沉:“谢陛下。”   皇帝道:“还有,你也不必以为朕彻底昏愚,朕不管诘告者是不是你的兄弟,如果他今日说你别的事情,朕会治他的罪,且会严办,但绝不会牵涉你;唯有此事,朕宁肯你受些委屈,让小人得点便宜。朕不会放广川郡回来搅你的局,但是那个小臣和你是什么关系,朕也不会因为你这些话就不去查访。假如查访得此事果然是真,也果然与你有牵涉,你是朕的儿子也罢,你是朕的太子也罢,朕无力护你,也无心护你。”   定权抬起头来,目光有些飘忽,也有些嫌恶,蹙眉问道:“为什么?——臣是问,天子圣哲,权衡轻重,为什么定要厚此薄彼?”   皇帝冷笑道:“既然你喜欢和朕玩这样的把戏,就不要指责朕偏心。当然,朕也可以用你这套把戏来告诉你答案——因为他只是朕的亲臣,而你,是朕的权臣。”   定权半晌无言,忽自嘲一笑道:“臣谢陛下教诲。”   皇帝道:“还有,从今日起,部里的事务就先放下吧。日后进出你延祚宫门,也最好先知会朕一声。瓜李嫌疑,要知道避讳。”   定权问道:“陛下是担心我背着这嫌疑,会借国家的事务谋私?”   皇帝道:“朕也不会这样小看你,朕是担心你背着这嫌疑,无心办事。况且,大行皇后的丧仪,明日礼部便会拟出章程,你是皇太子,仪式上需要你主持的场面不少,你虽然年轻,可也分-身乏术吧。是朕失德,方使乾坤倒悬,但是关起门来我们称君臣,打开门来,在天下人面前,我们还得做父子。收拾起你这副毫无心肝的样子,在大行皇后的丧仪上,朕希望你在天下面前,能做出个孝子的典范——毕竟,这才是你储君最重要的职责。”   定权垂首,平淡答道:“臣遵旨,臣会如陛下所愿。”   皇帝摆手道:“你退下吧。”      看着定权背影远去,皇帝方一落座,突兀的便是忍不住一阵急促的咳喘。陈瑾慌忙命人取出配伍好的药丸,用温水为皇帝送服,两手亦不住在皇帝背心上揉擦。   皇帝终于平静下来,拭了一把眼角咳出的碎泪,看看陈瑾通红的双眼,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比朕的几个儿子都强些。”   陈瑾擦擦眼睛,哽咽道:“娘娘在日待臣不薄,今旧主去了,臣连滴眼泪不敢掉,来世还可企托胎人身么?”   皇帝一笑道:“旧主去了,不是还有新主么?”   陈瑾愣住,方欲下跪,皇帝已经制止道:“不要装模做样,朕看了心烦。只是朕身边剩下,可以说话的,大概只剩你们几个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了。朕这话不避讳你,也不怕你传递给你的新主。”   陈瑾的膝盖终于一弯,叩头道:“陛下,臣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什么要紧话。——你以为朕今晚这样,是教太子气的么?不对,不是。从他小的时候,你们就一直在朕的耳边唠叨,说他像他舅舅,听多了,朕也就这么信了。直到今天,朕才发觉,他居然是朕的儿子里面最像朕的。”   皇帝闭上了眼睛,头向椅后仰过去,仰过去,自语道:“为什么,要到了这个地步才发现?”    ☆、室迩人远   定权从康宁殿返回,并未径回正寝,而是先去了顾孺人阁中。皇后大丧期间,他亲近后宫,若认真追究,也是一项大罪。然而他的几个老臣既不在身旁,无人可阻碍,也无人敢阻碍,只得提心吊胆由他而去。   定权不令通报,孤身入室后也不待宫人行礼,挥挥手道:“全都下去。”阿宝正倚坐在塌上,并未起身迎接。定权不以为忤,走到她面前,静静打量了她片刻,问道:“你哭了一整天?两眼都肿了。”她的双目,两颧,连鼻尖都是一片赤潮,然而此刻眼中已无泪水,平静回答道:“是。”定权道:“大行皇后崩卒,固然是大不幸,只是此事已成天命,人力不可挽救,你又何必自苦太过。”阿宝道:“说句忤逆言,大行皇后虽为国母,可是妾不过昨日才远远见了她一面,连她是什么性情的人也不知道。”定权道:“这样说,不是为了她。那么贵上送来的手诏中究竟涉及了什么,才会让我的顾娘子如此动情?”   阿宝慢慢抬起头,望着他,神色如静水,无惊讶,亦无惧怕。滑稽的感觉不合时宜的涌上定权心头——他与他的君王,她与她的君王,相同的夜里,演义的相同的故事。只是故事中他的君王,是纯粹的君王,他的臣妾,是纯粹的臣妾,唯他一身,同时兼任着君王与臣妾的双重角色,反抗的同时镇压,被镇压的同时也被反抗。这样的矛盾其实纠缠他终生,以致麻木,以致乏味,只是在今夜突又使他感觉到了刻骨讽刺的意味,以及可笑与可悲。   他反抗的臣妾仰着头,直视他双目,回答他的问话:“我刚刚得知,我的母亲不在了。”   他忘记的,他记起了,这秘色珍瓷根本不需他伸手去打碎,百年的灵性,它自有着自我毁灭的自觉和决绝。   四年之后,他来找她的那日算起,他心知肚明,她也心知肚明他早已心知肚明,小心翼翼而执着的拖延到了今时,不得不打碎了。他在感觉到轻松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丝遗憾,毕竟那小心维系出的表象还是静好的,以及那表象中的某些细节,或者会如潜伏的病灶一样,在许多年以后的梦回午夜,于缅怀青春时突然发作,能令已不再青春的心隐隐生痛,令不再青春的眼微微发酸,更有甚者,能令缅怀者辗转反侧,动魄惊心,乃至手足无措?   然而此时此刻他仍然青春,亦无需缅怀,他青春的心没有作痛,眼也没有发酸,这是今夜唯一使他稍感欣慰的事情。他站在她面前,同样平静的质疑道:“这不合常理——贵上正是用人之际,告诉你这样变故,于他何益?”阿宝展手,手心中是一束被泪水湿透的青蓝色鸟羽,道:“他自然不会告诉我,但是我来时,悄悄叮嘱过写信的人,万一有变故,就传递给我一点青色的物品。”她沉默了片刻,道:“青色是我的母亲最喜欢的颜色。”   定权沉默有时,坐到她身边,伸臂将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头,低声劝慰道:“好了,好了,多想无益。”她柔顺的靠着他的肩头,微微一笑:“殿下,那封信已经不在了,殿下知道,他不会留任何证据在我手中的。”他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噤声:“那件事是那件事,等一下我再问你。现在,只是因为我知道,一个人能够有多么难过。”   她突然转身,紧紧的环抱住他,将尖尖的下颌用力的抵在他的肩头。他一怔,也抱紧了她,听她喃喃低语:“对,你知道。”   他的心跳在她的怀中,她的体温在他的怀中,衣香在鼻端,呼吸声在耳畔。是如此真实的拥有,四臂纠缠,不留一点罅隙。然而,彼此此刻真实拥有的,都是刚刚已经失落了的彼此。   阿宝先推开了定权,这怀抱的放空,使他想起他父亲的先后两位皇后的所作所为,女子们在有些事上其实远比男子要决绝和坚强。她离开他,问道:“殿下想怎么问话。殿下知道,有些话我还是不会说。”   定权摇头道:“你不想说的那些,恰恰我也已经不想再知道。我不想用强,那样的手段配不上你,也配不上我。我们两人,其实满可以好好的说一次话。譬如,我先来示范诚意——他这个时候找你,是问许主簿的事情罢?”   阿宝点头,道:“是。”   定权道:“我或者能猜想到你的难处,你的母亲虽不在了,但是你说到的那个写信人,于你而言,大约贵重不下你的母亲罢?”   阿宝点头,道:“是。”   定权道:“其实你很清楚,你就算告诉了他许主簿的事情,写信人也未必能得真平安。何况许主簿的事情,除了私下里他与我过从甚密,大约你也并不知道其它什么了。”   阿宝道:“是。”   定权颔首道:“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请你设法传递给贵上——用什么方式我不管,因为我相信你能够办好。你不必担心,这样做不单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因为这事是真的,你完全可以拿它向贵上交差,甚至向他提出点条件。如今的形势,大概他和你都很清楚,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用到你了。”   阿宝微笑道:“如今,形势?”   定权笑道:“思虑伤人,你才没看出来吗?走到这个地步,不是他死,就是我要做废太子了。”   阿宝浅淡的笑意中有嘲讽的意味:“这么比较的话,还是殿下占了一点便宜。”   定权摇头,平淡而认真的否认:“阿宝,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废了我和杀了我有什么分别,我不可能允许自己活着,留给他们侮辱的机会。话既说到这里,我不妨也先请你,万一果然如此,设法带一支匕首给我。”   她的双肩轻轻一抖,他察觉了,伸手按住了她单薄的肩头,道:“陛下已对我下了禁足令,除了大行皇后的丧仪,我寸步难行。预计不错,我的一举一动,以后都会有人监察。过了今夜,大概我不再方便到你这里来了,所以,这句话我现在就要说给你听。”   阿宝轻轻点头,道:“殿下请讲。”   定权垂下头,将嘴唇凑近她耳畔,朱灯映照,窗外看去,是缠绵悱恻的交颈合影。合影纠缠,融汇,摇荡,终于厘解拆分。   她似乎听得很仔细,但是没有接话,他自顾继续:“你告诉他,这是你亲眼看见,亲耳听说。他若不相信,可先行验证坐实,再上报官家——如何,这话不算我诳你罢?”   她仍旧不置可否,他也并不介意,最后叮嘱:“但是时机要紧,这话不需你现在即说,你也不可现在即说。约莫从今日起半月内吧,希望许主簿可以熬得过禁府的锻炼。”   他站起身道:“我一向坚信,你是聪明人,这半月也是留给你考虑和谋画的时间。我相信你能够思想明白。如我所言,为什么我们不精诚协作,再彼此分得些少利益呢?”   阿宝终于开口问道:“殿下凭什么相信?”   定权拍了拍她的肩头,一笑道:“因为你和我太像,所以我相信你有那种智慧,也有那种孤勇,事到临头,更加如此。”   他这动作,深深让她厌烦,她记得他数次对自己做过这相同的动作,这或者就是他们永无亲密无间机会的原因和明证。她太清明,他也太清明,所以他会选择她作为对手,或会选择她作为同袍,唯独不会的,就是选择她作为伴侣。   她也再次厌烦的回想起,这是她自己的错误,不是他的。   再没有多余的嘱咐,他转身离开,他们的太过相似,使他清楚,她在厌烦的同时,已经开始仔细的思考。   能尽的人事皆已尽。只是,全尽到后,了无意趣。      靖宁七年二月初四日,礼部定大行皇后丧礼。五日至七日,凡举在京官员五品以上者素服至宫门外,具丧服入临后,丧服行奉慰礼。三日后除服。   八日,以牲醴告太庙,上大行皇后谥册文,定谥号孝端。因国有战事未息,谕令蜀王、广川郡王及所有京外亲藩,在地遥祭无需返京。   十二日,命以栗木制孝端皇后神主。   十六日,孝端皇后梓宫将发引,具醴告太庙,遣官祭西山之神,祈祷永佑安宁。   所谓盖棺定论,贵如配天皇后,不外乎是。       ☆、林无静树   靖宁七年二月初四日,礼部定大行皇后丧礼。金吾左卫于前夜奉旨拘系詹事府主簿许昌平,本日不动声色抄查许氏位于京东的宅邸,并接着拘系其家中老仆及童子。   初五日,凡举在京官员五品以上者素服至宫门外,具丧服入临后,丧服行奉慰礼。命三日后除服。由于缉捕事出秘密,礼部侍郎兼詹事府正詹傅光时本日方听闻属下牵涉钦察御案,追根溯源,许昌平当日由礼部平调入詹府时,有赂于他,是经由他的举荐,数年来又与其有隶属长贰的亲密干系,种种都是无可隐瞒事,傅氏左思右想,心胆俱裂,情急下竟素服入宫,于康宁殿前伏阙恸哭不已,直至皇帝怒令羽林卫强行将其曳出宫门。宫门外百官丧服临大行皇后丧仪,惊见哭得面胖脸肿的傅光时由门内被掷出,尤抚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称有罪。据旁观者言,其情如丧考妣,其势撼天动地。   拜其所赐,许氏被拘捕案一日内举朝皆知。天子在此时,径以直统的上直亲军卫中旨兴狱,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众臣只能理解为势使之然。   初六日临丧后,大理寺、都察院上书,称皇帝兴御案而回避有司,有违国家制度。皇帝下中旨申斥,言国丧期间,一应司法官员诋诟君父,颠倒本末,违备伦常,拟待大丧后严惩,刑部虽未参与其中,也一并受斥。除新任刑部尚书代本部请罪外,余两司官员不服,以为都御史为首,本日内再次上书请求介入调查。皇帝令中书令杜蘅将奏疏留中,众司法官转而攻讦杜蘅,言其阿君尸位。站立于众臣之首的杜蘅面色十分难看,但因是丧中,人人面色皆不好看,所以也并不十分醒目。   初七日,以御史台为首的清流言官也大抵得知此事,因为国丧,连奔走串联都不必,从宫门离开后便再次聚结商议,约定除服后联名上疏。本日,金吾卫指挥上报,因许府抄出证物不足,罪臣本人又一概否认,口称冤屈,且拒不言出与东宫关联,只道仅有公务往来。其位卑是一,所掌职责毫无需要东宫亲自下问处又是一,此语自然信之不足,疑点颇多,皇帝下旨,言允许锻炼。   初八日,百官除服,以牲醴告太庙,上大行皇后谥册文,定谥号孝端。因国有战事未息,谕令蜀王、广川郡王及所有京外亲藩,在地遥祭无需返京。   初九日,恢复常朝。朝中议事如下:言制孝端皇后神主事;言战事顺利;言中书令杜蘅失职;言内府兴狱,有碍于司法公道;言皇太子宜借机中止参与一切庶政,专心主持大行皇后丧仪等等。其中以言官支持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同求遣官共察詹府官员被拘系一案之声势,最为浩大。朝事之纷繁,历来有之;朝事之冗乱,唯五年前可比拟。   众臣在忙于议论争辩攻讦合纵连横之余,不忘察看天颜及皇太子玉容。皇太子昂首直立于御座之下,轩扬的双眉,压低的唇角与座上天子的走势相同,一样冷淡平静。   十二日,命以栗木制孝端皇后神主。常朝议事,延续前次议题。虽因梓宫未发,群臣尤在隐忍,但是皇太子逼迫手足兄弟仓卒之藩,且常年不敬继后,方导致孝端皇后薨卒的议论已经开始私下流传。同时流传的,是许氏的被拘或与谋反有关。      是仲春的夜晚,望已至,夜幕初临。天色如青黛,无月无星。在朝臣们看来,已经外失军,内失政,上失天心,下失人心的孤家寡人皇太子萧定权,在形同软禁的情况下,独自漫步到了东宫后苑。   远处跟随着几个侍卫,他止住脚步,他们也止住脚步,静夜中的几抹魅影,与他保持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警戒并举的距离。   没有一丝风,连轻薄的春衫在动作静止后也毫不动摇。没有一丝声音,连呼吸都隐忍到了最低的极限。没有光,最后一线光明已逐夕阳隐退;也没有完全黑暗,他的双眼仍然可以辨识出足下的路程。环绕的宫室如此堂皇,身处的广场如此空旷,天地如此温暖,如此寂静。他抬起头来,凡人的眼睛望向有限宫城,有限家国,有限人生之上的无限宇宙。   在暗夜中,将呼吸隐忍到生与死的临界,就可以听得到宇宙的声音。千里外金属撞击的声音,血肉之躯被金属砍碎的声音;杀戮者的兴奋,濒死者的恐惧,愤怒的嘶吼,胆怯地哀鸣,铁蹄,战鼓,号角,混合如动地惊雷;隐隐的惊雷滚过千里,风流云动,携带着雨露滋润的乌云飘移到了江河湖海上,水入水的声音,水助水的声音,水势激涨的惊涛拍岸声,祈雨者失望的叹息声;被叹息声包围的朝堂内,宫墙中,人们的窃窃私语声,无数双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因为恨而闪烁的红眼睛里,每一滴泪水跌落入尘埃的声音。   还有刑者无忌的狞笑声,受刑者隐忍的悲鸣声,肉体被扭曲,骨骼在竹木下断裂的声音;潜行入暗夜的女子轻如狐狸的脚步声,与身携使命的小人交头接耳声,消息的层层传递声,消息的终端,怀疑的无声,权衡的无声,与决断的无声。   还有那些公平的心,正义的心,还有自认为公平的心,自认为正义的心,将办好事的好心,将办坏事的好心,将办坏事的坏心,将办好事的坏心,每一颗心跳动的声音。   没有风,太子林侧柏的树叶依旧在沙沙作响,万叶千声。   宇宙间,林无静树,川无停留。无知物尚如此,何况有知之人。萧定权垂下了眼帘,将这青蓝色的宇宙阻隔于肉身之外。      十六日,孝端皇后梓宫将发引,具醴告太庙,遣官祭西山之神,祈祷永佑安宁。同时朝议较前更加汹涌。   二十日,梓宫发引。本日晨,皇帝亲致祭于孝端皇后灵,皇太子,皇帝妃嫔,皇太子妃嫔,赵王,长沙郡王,皇孙协同奉送。太子妃与皇帝妃嫔并列,皇孙同赵王定楷及长沙郡王定梁并列。定权具服至祭完毕,侧首横了定梁一眼,正在逾矩轻轻抚摸皇孙脊柱的定梁抬起头来,轻声解释的同时询问道:“阿元不舒服,一直在咳嗽。殿下要携臣等赴陵安厝皇堂,路又远风又大,不如就让阿元留下来吧。”定权看了看皇孙,皱眉道:“浑话。”定梁无奈,用手摸了摸皇孙额头,又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大约是安慰之语,皇孙点了点头。   定权不再理会他们,礼部遣员上前引导,礼侍傅光时也在一旁,被定权一瞥,本来煞白的脸色又添上了一层青黄,连忙垂首。定权路过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道:“傅侍郎宦龄比本宫年纪还大,也服侍过了两朝天子。本宫看你平素为官为人还算谨慎,怎么这次,比他们小孩子家还不懂事?”他语气中不含责备,傅光时的面色却又由青黄转成了铁青,站立原地嘴角抽搐了半日,突然口吐白沫直挺挺的向后厥了过去。   致祭后皇太子需亲自赴西山陵寝,待安厝皇堂后,奠玄纁玉璧,文武百官具丧服诣宫门外奉辞。典礼繁缛,礼毕一来一回,神主还宫,文武百官再次素服迎于宫门时已近酉时。此后回宫,百官行奉慰礼毕,皇太子陪同皇帝以醴馔祭。本夜,遣醴馔告谢西山之神以复土。至此,孝端皇后丧仪的第一个阶段总算结束。此外二十七日后的禫祭,一周年的小祥,二周年的大祥便同属后事。      因为皇帝并无特旨,定权更衣后又立刻折回康宁殿,服侍皇帝晚膳并备询问。一日劳碌,皇帝用的却不多,随意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箸匙,不问陵寝皇唐事,却忽然发问道:“听说阿元病了?”定权点头道:“他在宫中养得太娇气,是孱弱了些,骑了一天马,回程就有些发热。臣子失仪,臣向陛下谢罪。”皇帝道:“朕听说他前几日便有些不好,你知道,为何不叫人报朕,还执意要带他出去吹风?”定权道:“臣并不知道,何况国之重礼,臣不敢私爱一子。”皇帝道:“他去与不去,你明知道朕不会介意。”定权道:“臣亦不敢妄测天心,臣并不知道。”皇帝问道:“那么你关心些什么?知道些什么?许案的进展?”定权答道:“是陛下的亲军卫审的御案,详情没有人敢报给臣,臣虽关心,但是也不知道。”   皇帝似笑非笑打量了他片刻,不过十余日,他的双颊深陷,两眼圈下一抹郁青,是一副疲惫和憔悴交织的败相,皇帝问道:“那你要不要跟朕去看看?”   定权一怔后恢复了平静,躬身道:“臣听凭陛下差遣。”      陈瑾趋上前,协同定权服侍皇帝更衣毕,舆辇亦已准备妥当。皇帝升舆,见定权仍站立一旁,遂招手道:“你也上来。”定权略略环顾左右,便也没有坚辞,谢恩后登舆,与皇帝北面对座。舆外的内臣,手持宫灯,两列鱼贯随行,深宫中的点点灯火,如点点星辉,在夜色中无声无息的环绕追逐着紫薇正座,以及这侵入紫薇垣的前星。   狭小空间中皇帝衣上的药气再度逼迫侵袭,定权正襟危坐,垂目摧眉,保持着不得不逾礼时能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态。皇帝审视着他,他的恭敬当中,紧张,防备,敷衍和心不在焉兼而存之,这过于熟悉的微妙气质勾引起了皇帝的不悦,突袭一般开口问道:“听说今日你把傅光时骂晕了过去,你如今果然好本事。”然而太子看似在神游物外,却没有任何怔忡与迟疑,立即回答了皇帝的问话:“臣并没有说他什么,只说他不懂事,在场的几个人想必都是听到的。臣私忖陛下令金吾卫审此案,就是不欲司法介入,闹得天下尽知不好收拾,这既是为臣着想也是为大局着想,他却只为一己打算,如此沉不住气,耽误了陛下的大事。”皇帝微微颔首道:“不错,选这样蠢材去辅弼你,是朕的失策。”定权的眉目依旧低垂,道:“他脑子不大灵光或许是有的,只是臣不明白,他今日的态度,似乎是愚且怯,然而敢在陛下寝殿前诉苦伸冤,又似乎是愚且勇——这个人的为人,臣倒有些琢磨不透。”皇帝哼道:“你无非是想和朕说这又是你兄弟的指使。”定权道:“臣没有证据,不敢妄言。但是这半月来,朝中的情势,陛下光明烛照,权臣究竟是臣还是另有其人?”皇帝道:“这个今时尚不好界定,朕只是不曾想到,你二十载储君,人缘会差到这个份上。”定权叹气道:“失道寡助,亲戚叛之,臣之谓也。”皇帝一笑道:“也不必泄气,户部的人,从头到尾都是讲你好话的。”定权亦一笑道:“可惜他们只算账,不修史。”   皇帝不理会他的抱怨,转而问道:“这还是你首次去金吾卫的衙门罢?”定权道:“是,不过臣知道地方——就在宗正寺的西边。”皇帝道:“你还是忘不了那里。”定权颔首道:“以兹自省,以备警戒,是以铭心刻骨,不敢稍忘。”皇帝闭目道:“记性太好,负担便太重,未必益事。卫里的事情,真没人告诉你?”定权道:“详情没有,不过臣还是听说犯官受了些苦刑——陛下知道,有些消息,朝里是瞒不住的。”皇帝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他们告诉朕,说是指骨断了三根。”定权侧首皱皱眉,问道:“是左手是右手?”皇帝道:“有什么分别吗?”定权道:“若是右手,只怕招供时画押有些不便。”皇帝道:“他若清白,何必招认?”定权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皇帝道:“你这是在指责朕,还是在怀疑朕,或者朕应该顺从他们的请求,叫三司中不拘哪个过来陪审,以示公正?”定权道:“臣不敢,陛下如令三司介入此案,这是明白昭示天下臣有嫌疑,更是明白昭示天下陛下相信臣有嫌疑。左右孝端皇后丧仪已过,前线亦无可担心事,陛下不如直接系臣入狱,与许氏对供更便宜些。”皇帝厌嫌皱眉道:“你放肆太过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朕说话还是要有些分寸。”见他垂首默然不语,接着道:“事情闹大,这也是朕没有想到的。事情已经闹大,朕也想过,随便安个罪名,处决了他了事。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情朕想问清楚。”定权道:“他既没有招认,可继续锻炼。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百炼钢何愁不化作绕指柔?”皇帝道:“你说这话,似乎是并不以他为意,然而直至出事当日,他还在你宫中行走——你们的关系,朕也有些琢磨不透。”定权抬头,夜色中眸光闪烁:“臣敢问,这算是陛下提前亲鞫?”皇帝道:“朕的意思还是把此事当家丑,不愿意张扬。但是你愿意如是想,朕也没有办法。”   定权正色答道:“臣不知他是怎么说的,但是于臣来说,不过是谈诗论道,点茶煮酒的交往。臣身边需要这样一个年龄相当的文学侍臣,不然,观书有感无人诉,作文有成无人评,何其寂寞?”皇帝道:“你一向的待人处事,朕倒忘了你尚青春,也还会追逐风雅。不过翰林里尽有和你年龄相仿,文学造诣百倍于其之人,彼清贵地,又少是非,你为何独独相中了他?”   定权思索半晌,方答道:“原本人与人相交,多是些虚无缥缈的因缘。陛下定要问缘故,臣只能回答,大约与此人格外投缘一点,希望陛下不要以为敷衍。”皇帝细细打量他良久,忽然笑道:“格外投缘,投缘到你身在宗正寺,整个詹府需派他一人前往?投缘到国有重丧,你们要迫不及待不避嫌疑的串联?投缘到,朕赐给你的玉带,你不吝转赠给他?”   天语如雷霆般隆隆碾过耳畔,定权的面色在一瞬间煞白,呆坐了半晌,缓缓摇头问道:“什么玉带?”   皇帝冷笑道:“记不得也不打紧,到时你亲自看了之后,再好好想想。”   定权顺着皇帝的目光低头看下,惊觉自己的双手正在微微哆嗦,连忙抓住了膝头的衣袍,咬牙问道:“请问陛下,此带何来?”皇帝道:“是从他家中抄出来的,还是他家人指认的,听说藏得隐秘。”   定权道:“家里人的指认?这么说,头一次没有抄到,那是几时抄的第二遭?”皇帝道:“朕说过,你不必以为朕真昏昧,事事都要把你兄弟一道扯下水。内府有登记,带上有款识,这个是他造不得假的吧?”定权缓缓颔首,木然道:“既如此,臣言无辜,陛下亦定然不会采信。”皇帝道:“这么说,你记得此事了?”定权道:“臣刚刚记起来了。”皇帝道:“那么你还记得你将御赐之物转赠给这个小臣的时候,说过些什么么?”定权道:“臣一时兴起,随手赏了他,并没有多想,也没有说什么。”皇帝道:“一时什么兴起?这是玉带,不是别的东西——是只有朕和你才能用的,就是你兄弟有,也得是朕的特赐。不过如你言,就算大不合情理,若是光风霁月的事情,他又何必隐藏?”定权以手抚额道:“臣不知,陛下是真的相信臣有谋反之心?”皇帝道:“你只要说得清楚,朕就不会相信。”定权道:“陛下不惧宽宥狼子野心,明目张胆的弑母;却要担忧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弑父。这样的话,臣也说不清楚。”   皇帝点头,欠了欠身子,抬手一掌重重批在他面颊上,凌然喝斥道:“现在你清楚些了么?你说朕亲鞫,那就算朕亲鞫。朕不过是要提醒你,届时当着外人面,休再扯这样混账话。文学清客之语已经太过矫情,朕想你不至于再告诉朕你送他带子,是因为他是你的入幕之宾吧?这样的鬼话你便有脸说,朕没有颜面听,朕先告诉你知道,就是要你趁现在编出个更体面点的理由来。”   舆外的侍者恪守着不看,不闻,不言的臣职,盛载着天家恩怨争斗的舆辇仍在廊腰缦回,勾心斗角的深宫中若无其事平缓前行,离羑里之地越来越近。   定权别过头去,从袖中取出巾帕,小心按在嘴角被皇帝的戒指撞击出的轻微淤血上,一双凤目漠然看着外界,冷淡应答道:“陛下放心,臣没有这样癖好。陛下,缘何今夜未闭宫门?”皇帝冷眼相对,不再言语。   金吾卫所辖禁府便在宫城门外东北,与宗正寺毗邻,是以位置定权并不陌生。舆辇既出了宫门,按理说不时便可抵达,然而御驾却于门内暂停,直至近百披甲带戈侍卫集结护卫,才重新起驾。       ☆、婢为夫人   不经司-法,由皇帝直统的上直十二卫中的金吾左卫审定钦案,这不符合程序,也不符合制度,但是并不乏前例。譬如为众人所知距今最近的一次,便是审理了先帝朝皇初四年肃王萧铎的谋-反案。   钦案安排的主审官员是金吾卫的正指挥,按惯例只对天子一人负责,亦是皇帝于在京军将中最信赖之人,此时已经一早在衙外恭候,向皇帝及太子行礼。定权与他素无私交,淡淡的回应了一句:“李指挥,一向少见。”   皇帝回头斜了他一眼,他方不甚情愿将一路掩唇的手帕撤下,此处光明远甚舆内,才可发觉他唇角的瘀痕已经开始青肿,虽不严重,但是伤在面颊挂出了幌子,总有些不甚体面。皇帝皱了皱眉,问道:“这里有冰没有,给他敲一块出来。”指挥李氏应了一声,忙命属下前去凿冰。定权随口问道:“不是盛夏,你们这里还贮着冰?”李指挥笑了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话怎么听都还没有说完,定权自然等待他余下的话,他却就此缄口,既已随皇帝一路走到正衙,便也不再追究。   金吾左卫的衙门平时是处理包括本卫在内上直十二卫文案公事的所在,极鲜做鞫谳用途,是以外界以为秘密,其实不过临时正堂改做公堂,草草看去气势气氛尚不及刑部。皇帝径自坐了堂上正位,又有人移椅安置在皇帝的位下,从人用瓷盘奉上了几块碎冰,定权亦无可无不可坐了,随意捡了一枚包自己的巾帕中,依旧压在唇角。   李指挥见皇帝父子已经坐定,请旨道:“陛下,现在可需传罪臣?”见皇帝点了点头,一挥手,早有人即刻从门外将许昌平架上了堂来。   自本月初三日始,定权整有半月没有他的消息,也不可谓不担忧。此时见面,却未像自己想象中般狼狈,虽未戴冠,但发髻衣裳尚算整齐,头脸,手指等裸-露处虽有伤痕,却无血污,伤口肿胀也不算厉害,并不像一个已经受了十几日拷问的人。唯独人显得十分虚弱,即便在天子面前已不能端正跪拜,只是俯伏在地面,向下垂了垂头,以示恭敬道:“罪臣许昌平拜见皇帝陛下,皇太子殿下。”   自他上堂伊始,皇帝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面孔,打量的时间之长令在场官员皆觉得蹊跷且不安。定权看看许昌平,又举头看看皇帝,没有忽视天颜上每一个微小情绪的生成和变化,直到皇帝忽然转而望向自己,这才掉过了头去。   李指挥在一侧报道:“陛下,殿下,这便是现任詹事府主簿许昌平,字为安度,寿昌六年进士,先仕礼部太常寺博士,靖宁二年调入……”   皇帝打断他的话道:“这些老生常谈皆不必说,朕非不知情,太子只怕比朕还要清楚得多。朕和太子还有别的事,不如直入主题。”   李指挥看了一眼太子,应声道:“臣遵旨——将证物承堂。”   金吾卫军卒闻声将一条黑鞓玉带呈上御案,七排方的白玉銙,左右各一件团銙,皆镂雕醉弗林纹。每銙上弗林人物形象各不相同,皆长不及寸,眉目却精致宛然,华纹重叠至六七层。技近乎道,极巧穷工,确是只有内府匠造才能达到的工艺。而按照本朝天子玉带用方銙,皇太子亲王玉带用方团銙的服制看来,也确实是皇太子才能拥有的带具。更何况内府的匠造款识,匠造记录,皇帝的赏赐记录皆一一在案,明白无误。   皇帝捡起玉带,检查了片刻,随意问道:“太子需不需再看看?”   定权道:“不必了,这是靖宁二年的冬至后臣赐给他的。”   皇帝道:“你认出来便好,朕想知道为什么?”   定权笑笑,道:“他是臣的入幕之宾。”   此刻此地实在不适合玩笑之语,皇帝勃然变色,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厉声斥道:“将他的位子撤了!”   虽龙颜盛怒,满座皆惊,李指挥面上却波澜不兴,招手命人上前撤去太子椅座,也不再理会太子的面色,询问道:“陛下,臣请旨直接讯问罪臣。”   皇帝望了一眼叉手站立一旁的太子,满面阴沉的点了点头。旋即有军士取来一副拶子,套在了堂下的许昌平双手十指上。竹木轧轧收紧,惨白的面孔,撕裂的血肉,裸-露的白骨,胶着的冷汗,殷红的鲜血,以及扫地的斯文,一切影像,皆昭彰于一堂摇曳的烛火下。定权闭上了眼睛,将这雪白血红,浓墨重彩的宇宙阻隔在了肉身之外。许昌平在晕眩的剧痛中,亦注意到他闭上了眼睛,而且不知缘何,他就是意识到了,这并非胆怯或不忍,而仅仅是为了顾及自己其实早已不存的尊严。   他蓦然想起太子问过的一句话:“假如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也不需要么?”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辞令。至今时,这形形色-色,种种条条皆被他用自己的肉身一一验证羞辱。近三十载的人生中,衷心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疼痛,以致指骨的断裂,胫骨的断裂都相形见绌,以致一切过去坚持的信念都摇摇欲坠如风中败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呻-吟出声。   耻辱有具象,也有声音。   李指挥下令解除了刑具,军士捧上了大半盆带冰的融水,径直将罪人的刚获解脱的双手浸入了水中,鲜血瞬间融去,骇人的肿胀也顿时消除了不少。这样处理,适才已至极限罪人似乎又可以再承受新一轮的锻炼。更何况半盆冰水兜头浇下,连带罪人的精神都清明了不少。   于是接下来便是新一轮,鲜血,断肢,呻-吟一一再现,定权忽觉自己的嘴角上,亦满是血腥气。或许是因为天子在面前,真正酷烈的刑罚都没有呈上,但是十根不起眼的竹木,亦足够演出一堂血腥的闹剧。   皇帝不知思想起了什么,面色亦稍有不快,他的手指忽然敲了敲案面,金吾军士再次放松了刑具。   指挥知道皇帝的心思,所以察言观色后代替皇帝发问道:“皇太子殿下将玉带赐给你的时候,可否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罪人浑身脱力,目光恍惚,摇了摇头,奋力从齿缝中咬出几个字:“没有。”   指挥接着代替皇帝发问:“但是或有人指认,皇太子将此物赐你时,言道日后事成,许你异姓王爵。”   许昌平惊诧万分的望向堂上站立的定权,皇皇灯火下对方光洁的面庞却没有一丝波澜,自然也不可见惊恐,愤怒,委屈与分辨的冀图。   他们相知已整六载,他们拥有共同的血缘,这样的示意足够已经引起他的警觉。   罪人的目光开始闪烁,呼吸也开始粗重,没有呼喊冤屈,甚至没有摇头反对。精明的指挥知道人犯的动摇和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换言之,自己的功勋和业绩也往往就成就在一瞬间。他示意,竹木再次逼迫式地收紧,而这一次,鲜血却突然从罪人的齿缝中踊跃淌出。   刑者先于君主和长官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扳开了罪人紧咬的牙关,愕然回报道:“陛下,罪臣咬舌了……”   话音尚未落,适才一语不发的太子忽然厉声喝命道:“李指挥,叫他们卸了刑具!速去传太医!”   皇帝挑了挑眉毛,冷笑道:“太子殿下,近来好壮的脾气,这是朕的亲军,不是你的家奴!”   定权眉目间毫无怯意,针锋相对冷笑道:“陛下,攻讦者连异姓王爵的无稽言语都说出了,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此人若是死了,臣的嫌疑可就再也洗不脱了。”   出人意外,皇帝居然没有生气,转而对指挥下旨道:“就照太子说的,救不回来这人,朕就把你交给太子处置。”      众人匆忙奔走,将昏厥的许昌平架了下去。地面的冰水与血水也旋即被清理干净,一室之内,没有遗留任何痕迹。皇帝招手,看着定权前行,道:“你觉得是无稽之谈,可是用来解释赠带一事,倒是入情入理,况且他有则言之,无则不言,何必演这一场苦肉戏,所以你也休怪朕多心。今夜看来他是开不了口了,那不如你来回答朕,你们究竟要成什么事?”   定权撩袍跪倒在皇帝足边,道:“陛下,事已至此,臣不敢辩解,不可辩解。臣请陛下准许三司介入此案,待他清醒,臣愿当世人面与此人对质。”他仰起头来,认真的建议:“对了,还有赵王。唯此,臣或尚有一线生机。”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若五年前就愚昧如此,今日在穷山恶水间的便不是你哥哥,该当是你。如你所言,国家多事,朕不想过分动摇国本,不如你私下里告诉朕,是哪几个卫,朕或可给你一线生机,朕说过,还是可以中旨处决了他结案。”   定权厌烦回应道:“臣愚昧?陛下果然不及等他醒来,趁此地什么都是现成的。臣断无他这般意志,臣也说过,臣畏痛。”   皇帝道:“你不用过于着急,你坚持这副无赖嘴脸,不愁没有用不到它们的日子。只是今晚,朕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转过头去吩咐:“拿上来。”   一路侍奉舆车的内臣之首闻言捧上一只漆匣,当着皇帝的面揭开,皇帝问道:“认得这是什么东西吗?”   定权只看了一眼,回答道:“这是皇太子的金宝,还有臣的私印。”   皇帝道:“朕估计,上十二卫你大概还没有本事染指,那么有件事要劳烦你,可否用你的那笔独技给二十四京卫的指挥各写一封私信,朕这就遣人给他们送去。”   定权冷笑道:“陛下何必舍近谋远,将二十四卫指挥尽数换新,岂不稳妥之极?”   皇帝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心里清楚,于今这是代价最小的办法。”   定权颔首,道:“陛下圣明。于今情势果然有些为难,外患尚未平,朝中又多风-波,陛下此前虽有疑惑,而真正认定我有逆-行,就是在今日抄到玉带之后。若于一二日内将京军二十四卫的将军尽数更换,这场风波大概不亚于天家弟讦兄,子逆父,臣欺君的龌-蹉官司。然而不及早铲除隐患,又要虑日久生变,毕竟臣现在已成困兽。不若如此,尽管丢些颜面,却可保大局安稳无虞,然后尚可徐徐图之。而且今夜必行,是因为明朝过后,或者走失了风声,再作为亦无用矣。”   他恭谨的语气因对天心洞若观火的剖析而显得不乏讥讽,皇帝却不以为忤,看着他,缓缓点头道:“你知道便好,果然无事,自然皆大欢喜。”   定权叹气道:“陛下,事虽未果,早是几败俱伤,还谈什么皆大欢喜,还有什么皆大欢喜。臣固然自明清白,然而臣不愿写,臣也不会写。臣再愚昧,也不是亲手在给自己预备的瓮下点火之人。或者臣写了,结果不如陛下所愿,嫌疑不还是落在臣的身上,此举等于无益。”   皇帝道:“你果然不肯?”   定权道:“陛下若与臣商议,臣自然可以拒绝。陛下如下严旨,那么说明臣早已失信于君父,失爱于君父,有罪无罪,臣只有一死。不过臣临死前倒可为陛下再画一策——所谓金错刀,绝不是臣的独技,譬如说,臣的五弟也会书写,并且与臣手书别无二致。此事他既算始作俑者,似乎也该出些力气,陛下何不召他过来,左右臣的印绶皆在此处,今晚尽着他动用就是了。”   皇帝忽觉面前斗室窄小,胸膺郁积,无言半晌,重重叹道:“朕怎么就会养出你们一班孽-畜?!”   定权无动于衷,叩首道:“臣罪丘山。”   皇帝狐疑地看了看他,略一沉吟,下命道:“那就依太子的话,召赵王即刻前来。”      赵王定楷踏着初更的报时鼓点进入金吾卫,发觉一室军士皆披甲带刀,而太子正如一座石像一般端正跪于皇帝足下,甚至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   掌心的冷汗即刻再度冒出,以往或暗或明的是非争斗都已不再要紧,一步步铺陈,一步步设计,计算得再精准,也无法预料,真正撕破面孔正面交锋,是大悲大喜大怨大恶都经历后的,一个如此平常的时刻,彼此拥有如此平常的表情。   不是没有怀疑,也不是没有恐怖,但是他无法拒绝君父的要求,一如他无法拒绝自己。这或者是他最大的机会,如同一盘博弈,他必须权衡利弊,维护他之前辛苦经营的大局。这博弈让他不安的同时,也让他兴奋到了极点,和他的嫡亲哥哥不同,他只要安分守己,其实是可以一个富贵亲王的身份安度一生的。   二十四封语义暧昧的秘笺完成,笔迹与皇太子手书无二,再一一加盖了皇太子的金宝和私印,和月前给付顾逢恩的书信同式同样,再一一经由皇帝过目,由皇帝亲信的内臣一一携入夜色。   普天之下,皇土之上,就是有人臣偏偏不肯安分守己,而他偏偏就是这种人臣,他不知这是幸抑不幸。或彻底成就或彻底毁灭,或直上天宫或直堕泥犁,这种人就是不愿意走第三条哪怕平坦大道。何况他父亲成功的先例此刻就在这堂上昭彰,何况听说曾经就是这堂上,是他的父亲击溃自己手足和最大敌人的战场。这即便不能成为对他的勉励,亦至少不会成为对他的警示。      由二更到三更,再到四更天际蒙蒙发灰,二十四京卫内无一卫指挥在接书后稍有片刻的迟疑,犹豫或曾经与储君暗通款曲的痕迹,其人或惊愕或忿怒或如大祸临头,有十卫指挥甚至扣留了皇帝的使者,亲自将手书夤夜投回了宫门,再由宫中的使者一一送交金吾卫堂上的皇帝手中。   没有经由皇帝的许可,整夜保持着正直跪姿的皇太子扶着几案踉跄起身,带着一脸的无奈和讥诮,从毫无血色的嘴唇中轻蔑地咬出两个字来:“儿戏。”   他探手取过皇帝面前的几封书信,蹙着眉随意翻看,随后当着君父的面,走到看来已露败相的乱臣面前抖了抖,问道:“明明什么都不缺,可是他们为什么不都认,你知道这是差在何处了吗?”   年少亲王紧抿双唇,没有答复。   他得意的笑笑,长眉扬起,如同他书法中出锋的一勒,他不吝指点道:“你的字,少力道,少风度,少修养,既缺天份,亦缺身份,所谓拾人牙慧,所谓婢学夫人!”   面对这嚣张的羞辱,年少的亲王依旧隐忍无语,今夜表面或是他占据了上风,其实言尘埃落定为时尚早。   皇帝怒至极处,反而稍生兴趣,无言注视着二子的对峙。然而太子没有继续不自重的忘形,他微微叹了口气,端正了脸色:“不过你知道自己最大的败笔是在何处?画道也好,书道也好,一切文艺皆不当为阴谋所用,一旦沾染,精神全无,骨气全无。你和我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你我都只是匠人,以致贻笑大方,而终难成大家,难成正果。”   不理会赵王神色,他转向座上天子,平静请求道:“陛下恕罪,臣实在累了,臣告退。”   皇帝挥了挥手道:“朕叫人送你回宫。”   他扶了扶依旧僵硬的膝头,转身欲行,身后的皇帝忽然迟疑道:“朕已经叫典药局的人过去了,不过你也最好去看看。朕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他出什么事,毕竟于你亦无好处。”   定权无所谓一笑道:“此事真的就会终结于这样一个儿戏么?臣若得罪,那他的身份便是罪-臣孽子了。罪-臣孽子的下场,臣是真不愿意去看的。”    ☆、卑势卑身   皇太子回宫时已经四更,他既说自己疲惫不堪,按常理推断他也应疲惫不堪,然而廿一日五更集会的常朝,他还是疲惫不堪的按时出席了。赵王同样也按时抵达,并和太子一样换好了朝服,不知是回府后更换还是着人直接送到的金吾卫衙门。   他们折腾了一整夜,毕竟还年轻,没有挂出太多幌子,皇帝陪他们一道折腾了整夜,精神却已大不济,满身倦态掩饰不住,引得群臣不断偷偷注目,企望能从皇帝的失态中看出某些端倪。   然而不必他们再过度的揣摩、度量、计算、体察,一人在众人开口之前,直接跳过了无谓的端倪,将今次时事的发展推上了高-潮。   皇太子走到廷中,放下手中牙笏,从袖中抽出一卷公文,平静开口道:“陛下,臣萧定权有事启奏。”   皇帝警觉的蹙眉,然尚未示意陈瑾离席接纳,定权已向一侧站立的定楷微笑道:“赵王,卿来替孤擎住。”   兄弟对视,皇太子血红的双眼不知是因疲倦,还是恨意。定楷终于默默把住卷轴一端,长长宗卷拖开,按照本朝公文的标准格式,端庄正字书写的连篇累牍,冶丧的白练一般横亘了整个泪迹犹新的朝堂。   定权抬头直视天颜,清了清因疲敝而喑哑的嗓音:“臣参劾赵王萧定楷谋大逆,请陛下明察细审严办慎刑。”   皇帝显然没有意料他突然如此举动,一时僵坐在御座上,满朝一片死寂,定楷握住奏章一端的手微微颤抖,望着手中白练般的文件,其上一策一捺毫无敷衍的精致工笔,如果不是和阴谋有关,当是多么高标的艺术。他的嘴角慢慢泛出了一丝冷淡讥讽笑意。   定权目中无人,继续说道:“以奏本过冗,种种色-色,恭资陛下详参。臣先行提纲挈领——臣参劾赵王身为宗室,有五大罪。欺君罔上一。迫害国母一。诬陷储君一。交通朝臣一。阴谋夺嫡一。”   因惊愕而沉默的臣子逐渐因更加惊愕而哗然,哗然如风起波荡泛过人群。能束带捧笏站立在此处的人,皆是风波恶浪中的弄潮者,皆是没有被风波恶浪卷走的幸免者,自然明白最基本的一个生存规则。为官为人,处事立身,最忌讳的,便是撕破面孔。这朝堂上,这官场中,这人世间,即使对面站着的是不共戴天的仇雠,可带着笑拔剑张弩,亦不可红着眼洗甲销兵。只要不撕破面孔,万事便尚有回寰的余地,有回寰的余地,才有继续生存的机会,也才有继续进攻的机会,才可能最终带着笑从敌人的尸身上拔下染血的刀剑,然后再踏着死者的鲜血继续攀升,继续战斗。是以对于他们而言,孤注一掷这个词,永远不应当掷在这种事上。皇太子自出生起便浸淫其间,也一直是其间的佼佼者,他为何作此态,即使用玉石俱焚来解释,也是无人稍能理解的。   皇帝开了口,不言此事,却问道:“朕放你回去,这一个时辰你就做了这些?”   皇太子点头,毫不否认,并且重新扳回话题道:“是。臣此时再不做为,无可做为之日,此处再不言论,无可诉说之地。——十余日前金吾卫密逮了詹事府主簿许昌平,是因为赵王阴遣人投书密讼,言许某秘密交通京卫将军,与臣意图谋反。陛下,许某是臣詹府首领官,臣平素与他自然或有公务往来,靖宁二年广川郡王谋大逆时,臣居宗府,亲验人心变幻,世情凉薄,独他一人不忘君臣之义,甘冒大不违前往探视。是年年底,臣赠一白玉带于他,是为酬谢勉励之。然赵王狡恶,竟阴谮此物为臣绶之凭证,许之信物,昨夜陛下夜审臣躬,臣心实不能服,愿召之天下,乞陛下为臣一洒之。”   他说的这些宫闱秘辛,非但群臣,连带皇帝身后站立的众宦官皆尚不知情,且因不知情而瞠目结舌,瞠目结舌后更加不解太子心智何至于昏聩到如此地步。皇帝所以不将案情公诸于众,实在也有为太子留几分余地的目的其间。太子非但要和赵王撕破面孔,现在这样做,更是与皇帝撕破了面孔。何况他的言语中,能坐实在对方身上的罪证皆虚无缥缈,无稽可考,然环节枝叶,皆足以自毁至万劫不复。   一旁的定楷突然点点头,代表好奇心及正义心都突然登顶的群臣咬牙重复道:“玉带。”   定权一笑道:“不错,玉带。卿何必惊诧,此事不也是卿派人密报陛下的么?就选在昨日,是因为孝端皇后神主安置,卿觉得陛下能够腾出手来办理这桩钦案了吧?”   定楷直了直身子,针锋相对道:“臣死罪,不知何以得罪于殿下,竟使殿下忧劳疑惑至此。然如殿下对陛下自陈清白,臣亦愿对殿下自陈清白。请殿下明察慎省。”   攻讦至此,朝上几个乌台官员似乎按捺不住,互相目示后一人跃跃欲出,却被身后一同僚扯住了衣袖。   定权草草扫了他们一眼,接着回头说道:“照卿这么说,是我错怪了卿。那如果找出了这个大逆不道的谮人,卿言应该如何处置?”   定楷一偏头哼道:“果能执之,投畀豺虎。”   定权摇头笑道:“卿慎言,本朝非殷周,今上非桀纣,没有率兽食人之政。不过康宁殿的黄门默行,我看倒是可以同下金吾卫,细细询问,看他昨日和陛下说的什么玉带王爵一类言语,到底是谁的教唆。”   御座下的赵王突然望向了风华正茂的皇太子,御座后的陈瑾突然望向了垂垂老矣的王慎,而后者甚至懒得朝他抬抬多皱的眼皮。   皇太子的道行似乎不如年老的宦官深,倒不吝回报给了面色煞白的赵王浅淡一笑:“不过我还是想请教卿,赠带是我的私情,是东宫的私事,卿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定楷一字一顿的重申:“臣说过,殿下冤枉臣了。然天子现在主,殿下未来主,臣既引天子及东朝不怿,诚死罪也。臣愿当朝免冠释服,俯身金吾堂下,求三木加体,请陛下与殿下钦审赐罚。”   定权笑容讽刺,道:“释服免冠,卿何必再拾人牙慧,难道竟毫无创建?”   定楷亦笑道:“殿下开创者,臣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御座上的天子忧郁的望着足下二子,惊觉视野前忽然血色迷离。是两头养虎成患的幼兽,在国家明堂上,在千百热忱看客中,全神贯注的奋力厮杀,口口都咬在对方最致命的部位,如此投入,如此兴奋,以致他不能分辨这是谁的喉管中尚未流出的即将流出的鲜血,提前模糊了他的眼睛。   血腥味弥漫,咸、腥、酸、涩,气味里就可以感觉到潮湿、沉重与炽热,没有什么能够比熟悉的气味更容易引逗一个人的回忆,所以三十载太平天子自然记起来了。曾经的明堂上,自己尚是一只刚长成的幼兽,在一口咬断同胞的喉管时,那血的腥膻和炽灼让他多么兴奋;代表着生命的血管的韧,在他的爪牙下撕裂,那触感让他多么兴奋;其中喷薄而出的热血,灌溉遍他即将拥有的土地,于其上催发出血色的似锦繁花来,征马踏过,红尘飞扬,那想象让他多么兴奋。   繁华红尘中,美人如玉,碧血如虹,最终屹立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用生命和热血追逐的永远不止是一个君主的宝座,更是一个英雄梦。   既然如此,年老梦醒的英雄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眼下的这一场注定轮回的战争。   他已没有办法阻止,他已没有能力阻止,即使身为万乘之尊的帝王,也只能悲哀的突然觉醒,他的帝王术用过了头,这一次,他注定要失去其中一个儿子了。是谁已无紧要,是谁已无意义,不可避免的失去本身,已经提醒他,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源于宇,源于宙,无计可消除。   不管是谁未流出的将流出的血,滥觞渊源都是他的血。他麻木不仁的想,所谓虎毒不食子,是否其实因为,它们不愿于其中最终品尝出自己血肉的味道。      风起波涌,风涌波动,细流最终汇聚成巨浪。群臣中的哗然终于爆发,乌台官员,司法官员,阁部文臣,翰林官员终于一个一个,一对一对的脱班出列,其中不乏衣紫腰金的部台首长,即使是保家卫国的对外战争,意见亦无如此空前的统一。大半个朝廷以摧眉折腰的形式,建议天子,请求天子,胁迫天子旨令三司与金吾卫共审赠带一案。   新任的中书令和他的卿贰们,新任的刑部尚书和他的卿贰们尴尬的站立,居庙堂之高,只可独善其身,难于兼济天下。   定楷松开了手,白练委地,变作了皇太子一人不祥的手持。   定权环顾,在俯首屈膝的四面楚歌中,郑重跪地道:“臣亦请三司介入彻查,以求公平。”   也许从皇太子今日开口始,大势已不可挽回。或许自天子起了废立之心始,大势已不可挽回。或许自他恋慕上同胞手足恋慕的人开始……   皇帝起身,摆摆手道:“介入好,都介入,散了吧。”   定权叩首,托了托手中章奏,道:“臣谢陛下。”   皇帝摇头道:“不用了,你要说什么,朕全都知道。”   皇太子沉着面孔转向中书令杜蘅,道:“杜相,那么烦你备案,备复本,备陛下未来参考咨询。”   杜蘅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看了看已经远去的天子,躬身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自太子还宫,赵王还府,二人便分别为皇帝软禁。同时按照当朝的议论,三法司协商后也各拟定官员名单上报天子,天子无异议,都察院和大理寺裹挟着刑部,终于或得偿所愿,或随波逐流地侵入金吾卫。然而其后数日案情并无新的进展,一来审案官员陡然变得复杂不便合作,而且作为钦案来说事事上要受制于天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犯许昌平一直昏迷未醒。他不能参与,三司官员只能重新调查他的身世、科举、宦迹、行状,只能重新调查主要证物玉带的来源与流转,而这些又都是金吾卫早就彻查清楚的事情。当时积极如此,此刻自然面上无光,自然或开始抱怨金吾卫无视国法滥用酷刑,或抱怨金吾卫徒有虚名外强中干。但是不管如何,此案中的某些细节隐情却也逐渐为三司甚或朝廷所了解。   说是软禁,然而赵王身居宫外,行动毕竟比天视天听下的太子要便宜许多,是以每日朝廷的动向仍旧能够通过主管长和之耳目到达府中。   案情胶着,长和最早和定楷议论的是今度太子不合情理的行为:“人多说东朝此次已明知不能幸免,所以定要将王爷拖下马一道殉葬。”   他抬眼小心翼翼的窥测了一下主君的面色,生怕其中许多未经润色的词汇触犯到对方的忌讳,或者说加重幽禁中他的忧虑。   定楷没有忌讳,也没有忧虑,笑了笑,反问道:“他们怎么知道东朝此次便不能幸免。”   长和答道:“因为讨论最多的还是那条玉带,那是东朝怎么都避讳不了的东西——什么君臣情意,连愚夫都不信的托辞,陛下又怎么会相信?”   定楷摇摇头,笑道:“他们不懂我这哥哥,他太爱干净,败就败,死就死,不会做这种街头无赖在泥潭里扭打的事情。”   长和疑道:“如此说,王爷另有见解?”   定楷愣了片刻,道:“他或者是想利用我的群臣,光明正大地逼迫陛下在我和他中间选择一个。”   长和皱眉想了想,方想开言,定楷已继续说道:“果真这样还好。我担心如虎卑势,如狸卑身,这其间尚有什么我未料及的隐情。譬如说刑部如今是陛下的刑部,他为何定要将刑部也牵扯进去;又譬如说那条带子,现在想来,她究竟为何要告诉我。”   长和道:“刑部易主,此次本抱定主意不打扰陛下,然而牵扯进刑部不也正如王爷心愿?至于那人,一面是老母幼弟,一面是杀父仇雠,况且不是先从许某处抄出了玉带,这才上报天子的么?”   定楷阖上了眼睛,微笑道:“是啊,人事已尽,静观待变吧。”      长和带回的所谓变动的信息是又三日后,听说此时卫中许昌平已经清醒,不过令长和欣喜若狂的已经不再是这个缘故。   彼时清晨,定楷正在后园,对着一本芍药写生,长和兴冲冲闯入,没有来得及行礼,没有来得及斥退从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压低声音:“臣为王爷贺,东朝此次必败无疑。”   定楷在瓣尖分染朱砂的笔徒然停顿,抬头问道:“怎么说?京卫中果有谋逆事?”   长和压抑不住满心的兴奋,声音竟激动地有些哆嗦,道:“京卫倒没听说有动静,只是王爷可知那个詹府的主簿许昌平究竟是何人?他竟是东朝的嫡亲堂兄——也就是王爷的堂兄。”   定楷手指一松,画笔直直垂落在黄绢上。定楷呆呆的看着手下朱砂摔出的血渍,半晌亦哆嗦着嘴唇问道:“不对,恭怀太子无子——”   长和因得意而滔滔不绝,道:“与恭怀太子无关,他是废肃王的遗腹子,听说是肃王的姬妾所出。还有,听说此姬竟然是太子生母孝敬皇后待字时的侍婢。这样便全都说得通了,太子赐带给他,许的不是异姓王爵,而是同姓王爵。他母与太子母系旧交,他助太子谋反登顶,太子助他归宗复位。王爷,此事若真,那便是惊天巨案,东朝与前朝余孽勾连篡权,固是不赦死罪;此事即便非真,他亦是酌尽黄河水,难洗一身污名,何况还事发在这个关节上。不论怎么说,这都是王爷的齐天之福。”   定楷的面色如白日见鬼一样一白如纸,表情滞涩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对方哓哓的尽是他无法理解的言语,直至长和察觉怪异,停止了手足舞蹈,疑惑询问了几遍时,他才勉强开口问道:“这话是你从何处听来的?”   长和道:“朝中已经传遍。”   定楷道:“朝中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长和道:“朝中突然传遍,倒不知道滥觞何处。”   定楷道:“传遍。这么说,陛下也是知道的。”   长和点头道:“这是自然。”   定楷亦点点头,看了看毁于一旦的即将完成的作品,拾起污染了画绢的画笔,默默的将它折成了两段。   长和大惊失色道:“王爷,这是……”   定楷仰头向天,长长舒了口气,方平静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事若假,我或有一路生意;此事若真,我便劫数难逃了。”   他抛下了手中的断笔,眼望着西边最后一抹即将掩去的水墨色,东方淡白的曙光,以及那些风枝露叶,所有这一切美不胜收的仲春景色,微笑着叹道:“已经用不着了。”       ☆、觉有八征   在软禁中的赵王定楷问及其王府总管长和关于今日流言天子是否知情时,以长和的想法,往正大处说,圣天子光明烛照,明察秋毫之末,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样要紧的事,往细小处说,这么要紧的事,康宁殿的主管黄门陈谨也不会隐瞒不报,是以很笃定的言道“自然”。   皇帝确实已经听闻了此事,只是时间并没有长和想象得久,就是在头日的深夜,且并非陈谨上报,而是由金吾卫的正指挥备文书夤夜投递入宫门。   皇帝的反应亦并非外人可知,他接书读过先是呆坐了半晌,突然咳出一口血,陈谨连忙摧汤摧药上前扶持,皇帝一把推开他,红着眼睛问道:“这事你听说了?!”   陈瑾怔住,犹豫半晌,方摇头答道:“臣没有。”   皇帝向他砸出刚刚接过的药盏,暴怒道:“说实话!”   陈瑾不敢回避,被褐色的汤药泼了一身,不顾满地碎瓷跪地泣道:“臣不敢听说,臣等皆不敢听说。”   皇帝环顾身边已经少了一大半的内臣,最终依旧对陈谨冷笑道:“偌大天下,只剩下这康宁殿是朕自己的地方,朕把它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看的家?”   陈谨伏地不敢抬首,低声道:“臣知罪,臣也没有想到,太……王常侍在此间安放耳目已非一日二日事。臣失察失职,臣死罪。”   皇帝微微阖上了眼,点头道:“王慎这两日在做什么,传他来,朕有话要问他。”   一小内侍在陈谨的示意下连滚带爬出殿携旨去传唤王慎,二三刻时辰方连滚带爬只身回来。未待皇帝或陈谨发作,已经面色惨白语不成音回报道:“陛下,陛下,王常侍在处所内自缢了。”   皇帝蓦然站起身,眼前一黑,踉跄两步上前,喝问道:“什么?!”   小内侍哭诉道:“王总管自缢了,还是臣去宣旨,头一个发觉的。找人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凉了,已经直了……”   皇帝愣了片刻,额上青筋暴叠,双颊腾蛇纹升,雷霆震怒道:“乱臣!贼子!”   众人不知他所指为谁,满殿惊怖,伏地谢罪,他却又突然平静了下来,下令道:“立即开宫门,命人传旨李指挥,言朕要私访金吾卫。”   陈谨连忙起身张罗,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必跟着,派人去东宫,看看太子。”      轻乘简行的御驾大约在二更天抵达金吾卫,迎鸾的只有正指挥等数人,皇帝屏退宫内从人,由正指挥服侍随从,径直亲抵犯官许昌平所处的囚室。   夜已深沉,许昌平却也并未入睡,见天子驾临似有些不知所措,尚未及行礼,皇帝已不耐烦制止道:“叫他算了,把灯挑明。”   几名随行卫士旋即在囚室内燃起数十枝蜡烛,驱散一室黑暗,灼灼光明如昼,数日前和太子同审时便令皇帝刻意留意过的面孔,毫无掩饰的曝露在圣天子敕令炮制出的朗朗乾坤之中。   如此雷同的境遇,如此雷同的容颜。他可曾想过掩饰?他可有办法掩饰?   时间或者是可以倒流的,时间或者是可以静止的,他仍旧是他,这么多年,衰老了的虚弱了的或者只有自己。再没有过多的审视,再无需过多的审视,第二次的亲鞫中,九五至尊只看了年轻的罪人一眼,闭目点了点头。   片刻后,光明中神色黯然的皇帝开天音,只问了一句话:“你的母亲姓什么?”   这是最忠诚于天子的卫所,即便外界沸反盈野,转日回天,幽隔于其中的罪人亦不可能得知分毫。   是句寻常问话,被幽隔的无所知的罪人瞳孔却蓦然收缩,指挥敏锐的发觉,这是他涉案以来第二次彻骨的惊怖,张皇和犹豫,还有一回,便是他咬舌之前。皇帝向卫士摆手,命他们留给罪人惊怖、张皇、犹豫和思考权衡的时间。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或因口齿不便,或因不便开口的人犯,终于用尚未折断的食指在羑里地面上划出了一个“宋”字。   皇帝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蹙眉凝思,在顿悟的瞬间呆若木鸡,良久再次颔首,沉沉叹息道:“原来如此——报应!”   许昌平缓缓仰首,那过于熟悉亦过于生疏的容颜再次呈现于圣天子双眼中,为他适才的叹息加上了圆满的注疏。   皇帝转身离去前吩咐:“看住他,善待他。”      御驾还宫时东方尚未明,这是二月廿四日,天子抢在群臣聚集前无缘无故的取消了常朝。   返宫后的皇帝在沉思良久后,忽然询问陈谨:“你还记得皇后私放出宫的那个宫人姓什么吗?她以为朕不知道。”   陈谨回想了半日,才摇头回复道:“陛下恕罪,臣不记得娘娘放过哪个宫人出宫。”   皇帝淡淡一笑道:“你有你的娘娘,他有他的娘娘。朕说的是孝敬皇后,要是王慎,不会答错。”   陈谨的嘴角抖了抖,垂首无言以对。闻皇帝接着问道:“东宫在做什么?”   陈谨道:“太子殿下一直安睡,并无异情。倒是顺带听说皇孙一直风寒发热,不太见好——陛下下旨禁东宫出入,致使太医行动亦不便,只有点药局郎伺候。”   皇帝冷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倒是高枕无忧。你去告诉太子妃,东宫门禁即日取消,阿元那里要什么,让她直接问朕要。还有,顺便让太子过来,朕要见他。”   谣诼盈野,天下人眼中皇太子当已万劫不复,陈谨亦不例外,连忙吩咐道:“臣子这就去传太子。”   皇帝看了他一眼,纠正道:“称殿下,不是传,是去请。”   陈谨惊愕万分,改口道:“是,臣去请太子殿下。”      因为本日取消了朝会,太子并未具服,然而接旨起身后栉沐更衣,拖延了有半刻才抵达皇帝寝宫,向皇帝行礼,随后自行起身。或许果如陈谨所言,他睡得安稳,此刻看上去面色已经好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   皇帝没有责备太子的无礼,神情语气平静如话家常:“王慎死了,你知道么?”   定权点头道:“臣是刚刚听说。”   皇帝问道:“你想得通么,他为何要自裁?”   定权摇头道:“臣不知缘故,请陛下赐教。”   皇帝望着微明天色中太子丝毫不现哀恶喜乐的面孔,忽然觉得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至良久方冷笑道:“从前有人对朕说,你毫无心肝,朕不相信。”   定权抬头微笑道:“那些人应当还和陛下说过,臣专权,臣预政,臣不孝不友,臣阴险诡谲,望之不似人君。陛下说过的,这些话如果全听,就什么事都不要做了。——臣听说陛下下旨取消了常朝,是为了一早召臣来,同臣谈论心肝的事情?”   皇帝不以为忤,亦不理会他的申述,道:“朕指教给你,你的阿公,在朕身边插放你的人,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你;他自裁,是因为听了这传言,觉得对不起朕,和你的母亲。”   定权沉默有时,开口道:“他不曾对不起孝敬皇后,对不起臣母的,别有乱臣贼子。”   皇帝道:“这么说,你也已经都听说了?”   定权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陛下知道,这群人办正经事不热心,遇到这些事倒唯恐落后于人,这样的事情,恐怕朝中已经无人不知。臣自然也听说了。”   皇帝抚额道:“好,无人不知,和那年的中秋一样。”   定权答道:“是,天下本无新鲜事。”   皇帝一叹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定权道:“有些话,臣不齿言;有些话,臣不忍言;有些话,臣不敢言。除去了这些,臣无话可说。”   皇帝点头道:“依你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定权道:“臣以为,既然朝野皆闻,或应明旨彻查臣赠带事,彻查许氏母,彻查许氏族人,彻查顾玉山满门旧家人,彻查当时宫内所有旧宫人,实在无果也可传召知会顾思林此事。”   皇帝笑亦非笑:“怎么?你还嫌此事闹得不够大,不够乱,不够下作,尚不足矣遗臭万年?”   定权道:“臣不敢。然臣纵粉身碎骨,亦愿清算此中委曲,更不敢使先帝、陛下及臣母令名稍染暇,还乞陛下玉成。”   皇帝摆手道:“这些倒都不必了,朕适才又去卫中看过那人。他的相貌,朕一眼就认出来了。”   定权仰首问道:“那么陛下的看法是?”   皇帝闭目良久,摇头道:“他不是。”   定权叹了口气,道:“陛下睿圣明哲。有陛下英明独断,不使事态扩张恶化,便再好不过。不然彻查之后,如其果为前朝余孽,臣与之交经年而不查,固万死不能赎其罪,而宗庙威严,先帝、陛下及孝敬皇后圣名一旦受损,此巨害则人力不可补救。若其不是,便又是一场天大的儿戏,天大的笑话,言遗笑百世亦非危言耸听。何况是与不是,前线与敌恶耗,国中再与已恶耗,稍微不审,迁延过长,牵连过广,后事难勘一想,臣适才愚见,实在轻浮草率。”   皇帝道:“轻浮草率,这实在不像是你现在的作风。”   定权无视他语中讥诮,问道:“既如此,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皇帝道:“朕叫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怎么想。”   定权道:“臣以为,此事既然于他无涉,不宜再关押刑讯。宜早澄清,早开释,放其归乡,免更招物议。”   皇帝道:“看来你早就胸有成竹了。”   定权正色道:“臣不敢不打算周全。陛下,万一此人庾死狱中,万一有人要他庾死狱中,陛下和臣要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而且,非但他不能死狱中,更不能死途中,否则陛下和臣又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为求万无一失,臣想派臣的东宫卫直接护送他返乡。臣想要天下人看到,他以庶民的身份,得享天年。这样,谣诼不破而破,天家威严不复而复,纵史笔直书,亦无遗臭之患。”   皇帝笑道:“这样,你的嫌疑亦不清而清。”   定权撩袍跪倒,谢道:“陛下圣明。此外,还望陛下彻查此次传谣之人,应以谋大逆罪严惩之,以封天下哓哓疑忌众口。”   皇帝平淡回应道:“你既说到这里,朕不妨告诉你,其实有人也和朕说,这次流言的滥觞是你的延祚宫。”   定权一笑道:“他们想必还对陛下说过,臣毫无心肝。——陛下,无论本次与五年前如何相像,有件事绝不会一样,殷鉴不远,臣不会再像五年前,把谋反罪臣的罪孽往自己头上兜揽。”   皇帝亦笑道:“朕告诉你就是要你不要多心,空穴来风便不叫流言了。那么你知道这丧心病狂的大逆罪人究竟是何人。”   定权道:“臣前次奏表,就收在杜相手中,上有详述,陛下或可向他调查,以备参考。”   皇帝道:“你以为是你的兄弟?”   定权沉默有时,反问道:“陛下以为是谁?”   皇帝的目光久久胶着在他的脸上,试图从这副他同样无比熟悉也无比陌生的面容上,看清楚一睫一发,一静一动中隐含的情绪;看清楚从前从不相信的因缘果报如何活生生的在自己身上演义;看清楚天道公正,神鬼可畏,报应不爽。   皇帝凝望他,终于开口道:“前日朝会被你那么一闹,天下都卷进了这案子,天下都知道本案是因五郎而起,那条带子是五郎的告发,那么此事顺理成章也应当是他所为。”   定权轻叹了口气,叩首再次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忽然闻到了他衣袍上浮沉浸染的贵重熏香,那微酸微腥的气息使他一时反胃,他竭力按压,摇头道:“朕不够圣明。自己儿子有这样手段朕不能觉察,自己儿子落到这样境地朕不能援手,尚谈何圣明。”   定权无言半晌,方毫无诚意敷衍劝解道:“他弑母欺君,这样罪过太过耸人听闻,纵陛下能恕,国法不能,国法能恕,天亦不能。他本已无可救药,陛下亦不必为这样人忧郁过度。”   皇帝垂下眼帘,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回话,许久后没来由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你妹妹有个姓宋的保母么,你妹妹那时候很喜欢她。”   定权答道:“太久了,臣不记得了。”   皇帝又问道:“你知道你妹妹是怎么殁的吗?”   定权摇头道:“臣也不记得了。——陛下缘何突然问起此事?”   皇帝轻轻一叹道:“这次的流言,让朕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其实不过是一层窗纸,无奈身在山中,当局者迷。过去朕只是有些疑心,直到今日才——大概朕真的老了,你安枕不虞的时候,朕一夜未眠,因为只要一阖眼,就看到你母亲,你妹妹,和那些不在了的人。”   定权点点头,未接话,似乎也并未动容。   一夜未眠的皇帝疲惫问道:“那么你呢,在你的东宫,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定权答道:“臣,正梦、噩梦、思梦、寤梦、惧梦,独无喜梦。”   皇帝笑了笑,似乎微感兴趣的接着发问:“那么梦醒呢?”   定权抬起了头,直视天颜,回答道:“醒时有故、有为、有得、有丧、有哀、有生、有死,独没有乐。”   皇帝微笑道:“无乐?”   和赵王府中同样的淡白晓色,也公平无私的透过了康宁殿的花窗帘栊,投射在皇太子苍白的面容上。从头至尾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皇太子,凤目中忽有冰冷泪光闪烁。他单薄的嘴角慢慢勾起,冷笑反问道:“陛下应该记得臣当日就说过,事至此无论何果,早是几败俱伤?难道陛下以为臣可独乐?”    ☆、拂帘坠茵   在没有朝会,没有商议,没有鞫谳,没有旁证,甚至无几人知晓的情况下,廿五日当日,天子以雷霆万钧的态势独断专权,避开中书省下达中旨,言查证赵王萧定楷诘陷储君,在朝宣谣,诋毁先帝及孝敬皇后顾氏,当以谋大逆罪论死,虽国丧大赦,因属十恶重罪,按国朝制度,为常赦所不原。然因赵王身为皇子,既在议亲之列又在议贵之列,故减等,褫夺一切封爵,即下金吾卫,命杖八十,流放岭南。   因为事出过于突然,无几人知晓,所以也无人玩味其中的最可玩味处,便是同时下达的,是令皇太子代替圣躬,亲赴金吾卫监刑的旨意。   金吾卫士将已经身为庶人的罪人萧定楷从赵王府中解递至本卫时,太子已在卫中等候,手中把玩着的正是本案中最关键的物证,那条醉弗林纹方团銙白玉带。侍立在他身后的金吾卫正指挥正有些为难:“臣提出来,殿下看是可以看,只是这是要紧证物,若要取回需得陛下旨意。”   定权瞥了入室的定楷一眼,笑对指挥道:“李指挥,本案已经由陛下钦定了结,罪人已经站在了指挥的衙门内,还谈什么物证不物证,还有什么证物不证物。这带子是本宫的心爱之物,否则本宫也不会赐给亲爱之臣,既然结案,本宫自然是要取回的,便是报给陛下,陛下当也无异议,指挥又何必太过谨小慎微。指挥果若担心,具结案文移给陛下时,就直言是本宫拿回去了。若有什么不妥处,本宫住的,可比指挥住的离陛下近多了,陛下难道会舍近求远再来怪罪指挥?”   李指挥尴尬笑道:“臣不敢,只是殿下……”定权却不再和他多言,径直解脱了腰间金带,朝定楷一笑,当他面将玉带束缚在了腰上。   他此举或是示威,堂下站立的科头跣足的罪人,也向堂上站立的紫袍玉带的君王微微一笑。   定权询问道:“旨意已经宣读给罪人了?”   前往解拿的卫士答道:“回殿下,已经宣示了。”   定权转向指挥道:“如此,李指挥按照圣旨办差即可,本宫可是什么都不懂的。”   李指挥点点头,以示遵旨,继而吩咐道:“圣旨,杖八十,预备下吧。”   不惊,不惧,不羞,不怒的有罪庶人萧定楷,忽然开口道:“殿下,臣尚有一事请求。”   定权长眉一挑:“你说。”   站立在散发着淡淡血腥气味的阴暗厅堂之中的定楷,回头望了望厅堂之外的人间,问道:“殿下可否将刑台安排在室外。”   定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颔首。      暗黑色的沉重刑凳铺陈于京师仲春与暮春之交的青天白日下。天空是微微泛粉的淡青色,这是多少炉火纯青的匠人调和仿制,千窑烧破后,想永久留在一枚瓷器上的颜色。院内一株杏树,苍干虬枝上半树胭脂色妖娆的未放的花,半树冰雪色素洁的盛开的花,这是多少笔精墨妙的画者洗黑池水,磨穿铁砚后,想永久留在一方黄绢上的风光。青天上有流云容容,青天外有和风翦翦,风中片片冰雪色的落花依依脉脉,暧暧翩翩,这是多少五车腹笥的学士呕心沥血,千锤百炼后,想永久留在数十个文字中的意象。   这江山的一个角落,一个断章,一个碎片,已足够令普天下英杰为之百折不挠,九死无悔。   他要如何去责备眼前的罪人,他不过和他一样爱这江山,只是爱错了方法。   他眼看着年轻的罪人,自觉的俯身刑具之上,将失败者耻辱的姿态,成全得泰然自若,无怨无尤。   他在刑杖落下之前,突然举手制止道:“李指挥,我们兄弟还有几句话要说,不知坏不坏你这里的规矩。”   需回宫复旨的是太子,不幸牵扯入天家内斗的指挥于此并无意见:“殿下请便。”   他走到刑凳前,缓缓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摸了摸年轻罪人眉角的伤痕,语义中不乏歉意:“五弟,看来今生我给你的伤痕,要不止这一点了。”   定楷笑了笑,语义中亦不乏诚意:“何妨。”   监刑者两根文士的修长手指,摘下了他衣领上的一枚落花,拿到他面前给他看,道:“你我的先人将家安在此地,多好。”   定楷附和道:“是啊,日朗天清,惠风和畅,何需觞咏,何事不可怡情。”   定权道:“听说岭南雾潦炎热,瘴疠蛮荒,和这里大不相同。”他低头看看定楷,轻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不必去那里,你哪里都不必去了。”   定楷的神色仍然平和如常,道:“西山总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吧,那里就很好了。”   定权舒了口气道:“你明白就好——陛下的意思,八十杖是个有深意的数字,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陛下叫我来,实际是把你的生死交到了我的手里。或者我们可以再僭越些说,八十杖,可生也可死,这是陛下不想留你,因为你现在于家于国不但无益无用,反而有害有患。但他既不愿担这杀子的恶名,也想再捏我一重把柄。你知道,此案一结,他要废储,是不能再用京卫做借口了。”   定楷微微一笑,道:“父亲为君,重术轻道,我逃脱不了,你也逃脱不了。”   定权并无否认之意,点头道:“我明白。”   定楷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腰间精巧绝伦的白玉带上,慨叹道:“殿下,你这次这手棋,实在走得过险了。”   定权笑道:“不如此你何以甘心入彀?是了,我想问问你,顾娘子家还有什么人?”   定楷道:“她有个同胞兄弟,她在这世上只剩这个亲人了。”   定权道:“这么讲,她这一趟差事换回一个弟弟,我不算太亏待了她。”   定楷一笑道:“她根本没有和我提起此事,她若和我提及,大概我会疑心。当时我就是一念之差,以为她这兄弟总该是她最要紧的人了,她敢安心留放在我身边,至少应当不会是你投下的饵。”   定权神情一滞,蹙眉无语。   定楷叹气道:“不过我最大的错误不在此,我最大的错,是当初以为她聪明伶俐,又读过书,我对她算有些恩,她和你也算有点家仇,居然就把她送到了你的身边,如今看来,当真是救蛇,当真是资敌。”   定权摇头道:“你最大的错,是中和节后没有成婚离京。你当时肯走,我就不会为难你。”   定楷探手,拈过定权手中的花片,托在指腹上细看,珍爱如看整个世界,良久方开口道:“中和节那天,落下了多少花,有直上青云,有飞入帘栊,有流落沟渠。殿下,你还记得宋先生讲过的落茵坠溷的典故吗。同一棵树上的花逐风而落,殿下,你是落在茵席上的。我不走,是因为我不甘心。”   定权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我落在了茵席上?”   定楷点头道:“殿下觉得好笑,是殿下并不自知。譬如五年前,你为何不肯放手让顾思林去作为。其实你的路一向比我的宽,也比二哥宽,只是你偏偏不肯走。天与不取,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机会,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希望,这是你的过错,不是我和二哥的。”   定权道:“你不懂。”   定楷叹气道:“如果朝中还有人懂,大概也只有我一人了,我就是太懂你了,才敢做出这些事来。不过,今日过后,连这一人也没有了——慢待,或者她呢,你和她说起过国家事吗?”   定权道:“不曾。”   定楷叹道:“我的同道盈箧塞路,前仆后继;你却何其孤单。”   他吹开了因二人共同的体温已经开始萎败的花片,问道:“殿下,我还是不明白,这次的事,你究竟为何要如此犯险。兰艾同焚,固然祓除了我,可是你在陛下面前,还有退路?”   定权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你有你的觉悟,我自然也有我的觉悟。”   定楷笑道:“我不是担心,我只是好奇。譬如说杀我等同自杀,你明知道会授天以柄,为何还甘为驱驰?”   定权按着他的肩,俯下头去,将嘴唇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不错,这次换我甘心入彀,甘做逐兔走狗。你说你懂我,那你应该知道,这次我担心的,不光是许昌平的事,更是长州的事。国事到了这个地步,战事到了这个地步,你和李帅的关系,实令我寝食难安。你一旦朝事失利,会和他谋画出什么事来,我想想就毛骨悚然。——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用陛下的话说,我是权臣,他从来就不信任我。我也没有你的胆子,敢凭空诘告替陛下掌兵的心腹重臣。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我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只要你不在了,这层关系自然也不在了。”   他离开他,稍稍提升了声音,继续补充道:“再者,你手下的那群文人确实有点磨人,我没那个精力和他们纠缠消耗,你若活着,不管在天涯海角,他们必定还会借题发挥,你不在了,他们闹几次没有意思大约也就会修身养性了,想必天心也是这个打算。你要知道,外侮如此,都中再内战不息,若使战事失利,国家的元气再过几十年也养不回来。”   定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如此看重这江山。可是殿下,你这么行事,是得不到这江山的。”   定权摇头道:“我纵然得不到,亦不会让你得到。非我恋势,非我贪功,我只是不放心江山落到你这样人手中。此事发端时我就打定了主意,此次必须杀你——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不择手段,不设底线,天下交给你,何事不敢为,何恶不可做,我实在不能够放心。”   定楷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是一个无力完成的笑容:“母亲……二哥离开已经让她生不如死。我只不过想,不如让她在最后,还能怀抱着一个希望。倘若真亲眼看到我兄弟都为你驱逐,一世不能与她再见,对于她来说,那是比死亡还要惨痛千百倍的死亡。”   定权咬牙道:“我真不知道,你对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定楷平淡一哂,道:“我也是人。殿下,你难道忘了当年,自己到卢先生府上去哭诉时的心情?”   定权默然,良久方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定楷道:“殿下赠我的两副晋帖,我好好收在府上,就留给六哥儿吧,听说他的字是殿下亲自督导的,他日后定可修成正果。”   定权应道:“好。如果有来世,你我还做兄弟的话,我会把我这手字,也好好教给你。”   定楷笑道:“那我先谢过了。但是哥哥,如果真有来世,如果来世仍像今世这样不公,我还是要像今世这样斗争,这是我的无间,也是你的。”   他久不闻定权说话,闭目笑言:“动手吧,这副样子,我也累了。”   定权站起身来,走近李指挥,吩咐道:“圣意你是明白的,我对虐杀没有兴趣,请给他一个痛快。”   李氏略一迟疑,朝手下军士挥了挥手。   沉重的刑杖重重落下,精准的击打在了罪人的脊柱上,是杏花花枝折断的声音。零落入尘埃的鲜血,那和旁观者同源的鲜血,星星点点,一样也是滋养这江山的泥土,为这江山增色的落花。   这江山,为爱它之人永不枯竭的鲜血滋养得如此欣欣向荣,如此光彩焕发,如此美艳动人。      太子入宫复旨已经是午后,陈谨早在康宁殿外守候,见了他讪笑了两声,无话寻话道:“陛下就在殿内,殿下快请进。殿下,臣今早刚刚亲至太医院,请张院判和赵太医赴东宫,二者都是小方脉科国手,臣……”定权冷冷打断他道:“替去。”陈谨面色煞白难看,硬着头皮道:“殿下,可是此二人……”定权止住脚步,一双清冷凤目的目光转移到他面上,一字一顿道:“陈总管,本宫说要了换人,你是要抗旨吗?”陈谨连声应道:“臣万万不敢,臣谨遵殿下旨意。”定权不再理会他,径自入殿。   皇帝已经用过了午膳,看样子是正准备小憩,见到他只问道:“事情了结了?”定权跪地顿首道:“臣有罪。”皇帝道:“他怎么样了?”定权道:“金吾卫的刑罚过于酷烈,他……又羸弱了些,没能够挺过来。”皇帝默然,半晌方道:“朕知道了。——给他定下的媳妇,叫张家自行另适吧,不要平白耽误了别人家女孩儿一世。”定权叩首道:“是。”皇帝道:“那个姓许的官员,两日后朝会,朕自然会有旨意。”定权应道:“是。”皇帝叹了口气,又道:“近来多事,阿元的病你不上报,你媳妇不敢越过你上报,朕也有些疏忽了。总这样拖着不是办法,靠你东宫的典药局看来也不成,朕让陈谨叫了太医院的张如璧他们过去,你也过去看看。”定权答道:“臣代臣子谢陛下恩典,他不过是着风有些发热,陛下亦不必忧心过度。”   皇帝点点头,挥手道:“去吧,朕累了,想歇歇了。”      定权回自己的寝宫更过衣,再行出殿时,适逢定梁从太子妃阁中出来,不知是因皇孙事还是赵王事,对定权也不再如往日般嬉皮笑脸,毕恭毕敬向他行过礼,见他即刻要走,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不去看看阿元吗,他刚刚睡着了。”定权停住脚步,沉着脸道:“我择定了吏部尚书朱缘做你的开蒙老师,你回去仔细准备,三日后出阁拜师,日后也不要总是往这里乱走。”定梁不敢多言,只得低头答道:“臣遵旨。”      定权径至后宫,依旧未令通报,信步进了顾孺人的阁子,去冬宫人多病,她阁中的两个病者经周循上报,定权亲允直接遣出宫后,也一直顾不上添补新人,此刻内内外外皆是一番寥落景象。   阿宝并未在阁内,据称是心情抑郁,带了二三宫人到东宫后苑散心。定权亦不遣人催促,令所有宫人离开,只身在阁中静待她归来。穷极无聊时,不免背手来回走动,见她阁外悬挂的那幅观自在像似乎有些歪斜,一时又找不到叉杆,忍不住踏着椅子伸手想将它牵平。   画轴不算沉重,但或者是手一滑,宝相落地。他自地上拾起了卷轴,拂了拂表背沾染的灰尘,神情忽然怔忡。   待阿宝携宫人回还时,定权已经重新将宝相挂好如前,自然也没有向她提及这桩小事。他静待她行过礼,声色平静的通告:“我来告诉你,他已经殁了。”   阿宝面色一白,继而淡淡一笑道:“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定权道:“也恭喜你。”   阿宝微笑道:“妾尚有何喜。”   定权道:“我会替你找到你的兄弟的。”   阿宝垂首沉默片刻后,摇头道:“谢殿下厚意——但是不必了,他一个罪余之人,于王土上苟且偷生,在殿下手中也好,在他人手中也好,又能有什么分别?”   定权走近一步,伸过手,似乎是想握住她的手:“这和我们开始说好的不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他想做什么,都被她避开了,她乏力的笑笑道:“你不会明白的。”   事到如今,他似乎也不想再明白什么,他看着她,正了脸色,点点头道:“我不过是来知会你此事。你知道了,我这就走了。”   她亦不挽留,屈膝施礼:“恭送太子殿下。”   没有按照礼法,没有按照惯例,这一次她没有再目视他离去的背影。她同时转过了身,朝着与他相背的方向,静默地走入那被窗外的春光遗弃的,庭院深深的一隅。       ☆、金谷送客   靖宁七年春二月廿七日,常朝。自本月廿五至本日的三日中,皇帝已又下旨抄了赵庶人的府邸,而赵王突然获罪,为太子杖杀一事,亦早已无人不知。   抄家的敕旨经由中书省发放,罪人虽是未经司法,由金吾左卫按中旨秘密处置,而具体结案的卷宗却要由刑部和金吾卫共同结具。然而中书令杜蘅过去既亲东宫,新任刑书又全然对天子俯首贴耳,所以敕也罢,卷宗也罢,在都察院,大理寺的司法衙门及御史台的清流言官反应过来之前,都得以顺利下行,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其实不必中书省和刑部如此用心,司法衙门和清流言官面对这一事态,也已彻底懵懂。十五日朝会后,非但三法司,可谓全朝都被太子胁迫着参与了此案,人证物证俱在,皆知本次太子涉嫌谋反一案发难自赵庶人。照常理推论,赵庶人与太子公然决裂后,为求速战成功,立即散布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谣言,也非不可能。总之,前前后后诸事坐落在最终这个结果上,丝丝入扣,似乎并没有什么过分可疑的地方。而赵庶人固然死于太子手下,太子却是光明正大奉旨办事,无论朝臣们有多少愤恨,多少不满,亦只可攻讦太子谋私报复,而不可涉及其它。   对此事存疑的人并非没有,亦并非少数,然事情牵涉过巨,天心又如此明朗,加之死者不能复生,是以疑者固然多,而公开质疑者却暂时无人。   廿七日朝会上,百官就位,皇帝命刑部首先向诸臣宣布的,便是本案的处理结果。虽是初次公布,其实于众人而言已不是新闻:赵王定楷以谋大逆定罪,废为庶人,原拟流放,因受刑时毙命,按庶人身份葬京郊西山。未察其有朋党,故赵王府除主管长和等数人论死外,余人一律流配。   这是群臣早已料到的,和五年前一样,没有牵连,没有波及。由大乱入大治,只是一夕间事。不同的是,现在孝端皇后已薨,广川郡王已放,赵庶人已卒,看来赵氏因婚姻而短暂融入天家的那缕血脉,已经彻底为天家剔除。   群臣没有料想到的是,皇帝继而的诏令,却与本次看来已经完胜的皇太子相关。第二旨公文言詹事府主簿许昌平虽查明清白,然因素日不加检点,行事轻浮,与皇太子逾矩私交,私相授受,方使宵小有可图之机,致险酿巨变。本应严惩,以国丧大赦,勒令剥夺功名,卸职返乡,终身不得出仕。而詹事府及两春坊上下一干所有官员,辅佐太子不力,以失职罪,无论本职兼职,一概革除,同样敕令返乡。   詹府和左右春坊官员中,不乏本职为尚书侍郎寺卿一类的高位,不乏有数十年宦龄的几朝旧臣。一般处罚,不过移除兼职,甚或本职降级,像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一律革职,是国朝百年,从未有过的先例。何况春坊与此事本无干涉,完全是受了池鱼之殃。   三省早已无力与六部抗衡,天子而今的诏令,已经无人能够违拗驳回。   处分东宫班贰,与直接处分皇太子无异,如此牵连广泛,则比直接处分皇太子还要严重得多。按照道理来说,皇太子必须当廷谢罪,自请处罚。而在面色铁青的皇太子行动之前,一个面色比他还要难看数倍的人,首先口吐白沫,骨董一声栽倒在了朝堂之上。   定权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已经二度昏厥的礼部侍郎,詹府詹事傅光时,代皇帝下令道:“扶他下去。”   卫士将众人看来毫无格调毫无出息的傅光时拖出,皇帝举手制止了欲图出班的皇太子:“不急。”   陈谨接着宣布了第三道召令,言因边事不宁,国家不安,抱未雨绸缪之念,为保都中稳定无虞,令枢部与吏部商议章程,于即日起整顿上直十二卫及二十四京卫。   圣意也再清楚不过,虽然处决了赵庶人,但天子对皇太子的戒心和疑心并未卸除,甚或加剧。   革东宫班贰和整京卫的圣旨连珠同下,中无间隙,看来事小,皇太子却尴尬异常。不谢罪固属不臣之举,谢罪无疑是昭示众人此二事自己皆脱不了干系。他略微迟疑,终选择仰首倨傲,无所表示。   皇太子为皇帝猜忌至此,仍做出这种无礼挑衅的举动,终使满朝的正人君子忍无可忍。衣红腰金的都御使出列道:“陛下,皇太子无视陛下亲亲厚意,承旨挟私,滥刑追比至宗室死亡,实在有污天子宽和圣名,臣请陛下以忤旨处分,以为天下为臣子者戒。”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年来早已看皇太子不顺眼之至的道德鸿儒们,因有人牵头,突然群情激荡。或言皇太子不安本位,倚靠天子信任预权涉政;或言皇太子不修德行,举止轻率,赠带一事即无赵庶人攻讦之情,亦非储君当做当为的正当行径;或言前月天子发敕长州,听闻皇太子居然同具书信,有干涉大政之嫌;或言皇太子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实难为臣子楷模。   朝会的本意是宣召赵庶人的罪行,而形式居然全然反转,似乎被谤讪被诘告的储君才是真正的十恶罪人。   实际上早已沦为秘书郎的尚书令杜蘅站立无一语,天子直隶的吏枢刑礼户工官员站立无一语,与无一语回护之意的皇帝一道,默默注视着众矢之的的皇太子。   皇太子不惊,不惧,不羞,不怒,站立无一语,似早有此准备,早有此觉悟。   遍地攻讦声中,一站列班末的绿袍小臣忽然行至中廷,高声反驳道:“五年来殿下宵衣旰食,呕心沥血,为一斤二斤钱粮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之时,尔等哓哓吠月之口,又在何处?!”   众人因诧异而暂住口,言者不过是户部度支司一个五品司务,看来年纪尚轻。   片刻静默后,一翰林冷笑开言道:“在其位谋其政,臣等不在其位,自然不敢染指置喙。自古至今,储副以养德为最重,庶政杂务,岂可涉及干预,甚乃至于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如此,则置国法人伦于何地位?置圣天子与众臣工于何地位?日后臣等修史,当为直笔,当为曲笔?难道竟要以此为本朝遗泽,为万世楷模?”   青铜铸史,铁笔如椽,书写青史的正是他们。当刀笔刻入杀青的竹简,当他的理想,他的努力,他的坚持被一笔一划谋杀,当他活生生的人生占据半面雕版,为最终的白纸黑字替代,流传为永垂不朽,万世不易的字据,从那字与字里,行与行间,还有谁会在意,还有谁能在意,那些他爱过的,恨过的,他拥有的,失去的,他追求的,挣脱的,他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他奋力挣脱而不得的,所有他生而为人的这一切。   皇太子微微一笑,索性闭目,掩去了这场生前的闹剧。   天子忽而起身,怒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回去具本。明堂上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他拂袖而去,众人悻悻住口。      皇孙萧泽自跟随付陵安厝孝端皇后皇堂,返宫后一直发热咳嗽,贪眠拒食,迁延不愈,算来大约已有一旬。他自去冬起断断续续便受过些风寒,也断断续续好过几回,是以本次从人并未过分重视,何况东宫局势一时风雨飘摇,几有覆巢之庾,人心惶惶,也不免疏忽。虽皇太子妃谢氏一直忧疑去冬无雪,今春或将易染时疫,然皇帝既下旨禁东宫出入,太子原本无暇关心也好,即关心为避嫌疑并不上报延请太医也好,此一旬内便一直由东宫典药局诊辩服侍,看来病情未更好也未更坏。直至结案后取消东宫门禁,亦一直未见皇帝派遣太医,而至廿八日午后皇孙于睡梦中忽然气促高热,呕吐不止,太子妃方大惊大急。数日内长沙郡王本一步不离守着皇孙,陪他讲笑,许他病愈后种种游乐,此时见状,跑出阁外,直至太子阁中询问,阁内宫人方告知太子已经具舆离宫,然方出走未久,定梁未待他说完,便向延祚宫门方向飞奔而去,终于在永安门处追到了太子及随从人等。   他十分焦急,不待行礼,上前一把攥住了定权袍摆,喘息未定道:“殿下,快回去看看阿元,他好像不好了。”定权神情一滞,继而蹙眉斥道:“放肆!还不退下。”定梁抓住他衣裾不肯撒手,流泪问道:“殿下哪里去?比阿元还要紧吗?”定权问道:“你明日就要出阁,预备好了么?”见他泣涕不语,又怒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不许你再往东宫去的么?你记不下,需不需我叫人写张旨意给你?”定梁双膝跪地道:“臣知罪——然殿下不去,臣这便去见陛下。”定权看着他,忽然举手,重重一掌掴在他脸上,声色俱厉道:“你怎会如此愚蠢短视,如此厘缠不清?!”定梁被他的神色举动吓坏了,不由松了手,只闻定权边走边冷冷吩咐道:“皇孙那里,叫太子妃径去向陛下请旨。派人送长沙郡王回去,管好了他,日后除了筵讲,不许他再随意外出一步。”      太子妃未及等候定梁归来,也未及等到太子近臣带回太子教令,更未及更衣妆沐命令舆辇,便由延祚宫徒步奔走至康宁殿,请求面圣。恰逢皇帝午休,被陈谨匆匆叫起,闻言也大惊失色道:“朕几日前就叫太医院去了,怎么突然会到这个地步?”太子妃零泪如雨,摇头泣道:“妾与皇孙深感君恩如天,然妾不敢欺君,自始至终,并未曾见圣使。”皇帝疑惑转向一旁已经面白如纸的陈谨,问道:“怎么回事?”陈谨扑通一声跪地,顿首不止道:“臣死罪,臣已按陛下敕令传达,是殿下……殿下下旨替去的……”皇帝怒道:“他的旨意比朕的旨意顶用?!你为何不来报朕?”陈谨叩头至流血道:“臣死罪。”皇帝咬牙怒道:“你确是死罪,皇孙若有闪失,朕必拿你生殉!”   不再理会惶恐几欲晕厥的陈谨,皇帝另下旨道:“速去太医院,在的人全部先叫去,张如璧赵养正若不当班也立刻传进宫。”转而忽又问道:“太子人呢?”太子妃一怔道:“是殿下遣臣妾来的。”皇帝冷笑道:“你现在知道护着他,他不会承你的情。他是不是不在宫中?”太子妃不敢回答,两道玉筯直直垂落。   看着众人离开,皇帝在殿内烦躁不堪的踱了几步,忽然问道:“他独子已经成了这样,他还有什么要紧事定要亲自往外头跑?”   起先殿内人等并未敢多言,直到一内臣为陈谨目示,良久方垂头低声道:“今日开释詹府主簿,有圣旨命即日离京。”   皇帝一声冷笑,对陈谨重复道:“狗奴才,你再搅合朕家事,朕活剐了你。”      金吾卫确在本日开释詹事府前主簿许昌平,也确在出京必经的京郊南山将许昌平移交给了东宫卫。他刑伤未愈,行走尚十分不便。移交既过,金吾卫反转复旨,东宫卫行将上路,忽闻身后马蹄声动,春明城外,金谷-道中,一骑已踏着遍地蒙茸青草,缤纷落英渐驰渐近。这是直隶东宫卫的主人,他们自然早于许昌平认清缓带轻袍的来人,纷纷于道旁施礼道:“太子殿下!”   定权勒马,吩咐道:“你等且退,我有几句话要和他说。”东宫卫一百户长随即挥了挥手,十数军士顷刻退避得无影无踪。   许昌平似未过分诧异,艰难地向定权拱了拱为白布裹扎,仍然渗血的双手,谢罪道:“臣足伤未愈,先不向殿下行大礼了。”定权一笑,直言道:“我来送君。”   他身上春衫单薄,是广袖的白襕袍,腰间却系着一条毫不相配的白玉带,他自然看到了这一点不协调,慨叹道:“殿下这次的棋,走得实在太险。”定权笑道:“果然是血脉相通,他也是这么说的。”许昌平垂头无语,半晌方道:“臣谢殿下。”定权摆手道:“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我不过担心彼等按图索骥,终有事发之时,倒不如先声制人,尚可占得先机。况我原本预计,陛下尚要查访一度,不想天子圣明至此,也少让主簿吃了许多苦。”他看着许昌平,沉吟片刻,方继续道:“所以主簿不必太过自责,也不必太过多情。”许昌平道:“臣明白。殿下不是为臣,殿下也不止为此,殿下苦心孤诣,是为最小损伤大局。殿下所欲者大,臣管窥蠡测,岂能尽览尽察。”   他叹息:“我很惭愧,最终还是不能用君子的方式堂堂正正的击败小人。”   他回答:“这是时代的过错,不是一人的。”   桂栋兰橑,彤庭玉砌外是平原晴翠,古道远芳;平原古道外是叆叇轻岚,如黛青山;青山外是翠色氤氲的无垠青天。仲春与暮春的交际,金谷送客的王孙默默无语,背手静立,目与云齐。   许昌平顺着他目光一同看去,良久方叹气道:“臣今晨方离墩锁,不知朝事已经如何。”定权正色道:“朝事无论如何,主簿既已离朝,便已与主簿没有半分干涉。我此来特意嘱咐,主簿回归,留岳州也罢,返郴州也罢,读书煮酒也罢,采樵锄豆也罢,望今生安乐,千万珍重。主簿的家人已经在等候,这些年我虽不曾慢待他们,然则也请主簿待我致歉。”   许昌平无言半晌,方释然笑道:“殿下可知道,五年前的端五,殿下告诉臣安军书一事时,臣便有预感,殿下固是明君,而臣之事大约不谐矣。”定权笑道:“那时回头,尚可上岸,主簿又何必一意孤行呢?”许昌平笑道:“依殿下行事,我若回头,只怕也是苦海无边。前后既都是苦海,臣又何必背上背主的恶名。”定权笑道:“原来主簿无法转舵,是因为已错上了贼船。”许昌平笑道:“正是。”定权摇头大笑道:“主簿慎言,不要忘记了,我今日仍旧是太子。”许昌平的目光停留在了山外青天,笑道:“我也是因为,我们明知道,最终都是会死的,可是之前不也要先活着么?”   定权转向他,递出手中金鞭,道:“时候不早,主簿行动不便,愿早动身。此虽驽马,或可助主簿足力,青春为伴早日还乡。”   许昌平拱手谢恩,见定权似欲召回东宫卫,忽又迟疑道:“殿下,今日一别,拒相见期。当日约定,尚有一事,臣……”   定权平静一笑,阻止道:“不必多说了,我大概已经知道了。”   许昌平面色忽变,道:“殿下?!”   定权摇首笑道:“主簿可还记得那年雨中在我书房内烹茶,主簿言令堂神主奉于梵宫某处,我随即遣人查访,方查知中有一比丘尼眼角生朱砂痣,俗家姓宋,廿载前便皈依三宝。她其实便是主簿生母吧,如此亦可解释,五年前中秋,我被禁后主簿为何告假只身返乡,以致误班半日。主簿是咨询旧事,以为参谋的罢?”   许昌平无言以对,浩浩春光中忽惊觉冷汗如雨,定权亦注意到了,上前为他整了整衣领,笑道:“主簿母与孝敬皇后既属旧日至交,主簿却为何定要向我隐瞒萱堂尚在之事,我想,大约只有一个缘故,咸宁公主夭折或与令堂有关。我问过宫中旧人,映证揣测,不敢确定——当年冒主簿姨母之名,入宫侍奉公主的当为主簿亲母,孝敬皇后理应心知。事后所以隐瞒,所以逆天命立主放她出宫,大概也是因为知道主簿尚在人间吧?大概也是想保护主簿不至牵连曝露吧?我身为人子,为尊者讳,不敢诋诟父母,此事不敢深想,也不敢再深究。”   许昌平终于膝头一软,跌跪在了地上,稽首至尘埃,垂泪道:“臣有万死之罪。臣父既殇,臣母不堪苦痛,怨怼无门,嗔恚为蛊心魔作祟,不得自拔,以至于重跻天宫,戕害旧主。虽得沐旧主无限慈悲提拔,幡然醒悟,然大错已经铸成,虽死无可补救,唯归正释门,二十年日夜为旧主祷祝,以赎罪愆。臣首次见殿下时,所言其实本心。臣所以登堂入室,实非为未曾谋面之臣父,不过愿肝脑涂地,以报臣母恩人,以赎臣母罪业。有成功一日,真相昭白,臣虽盘水加剑,受王法显戮,臣母或可得安乐涅槃,或可免下无间地狱,轮回永不得解放。”   定权淡淡一笑道:“我早该想到,孝敬皇后就是那之后沉疴的。”   许昌平泣血道:“臣罪丘山,万死莫赎。然今时今事,不敢殒命以害殿下大业。望殿下早下决断,时至而行,殿下践祚之日,即臣以死报殿下大恩之时。”   定权摇头道:“我刚才说过什么。我望主簿忘却纷争,此生安度。你为我已做得太多了,那些都是前人的纷纭恩怨,你本无罪,如我本无罪。”   许昌平抬起为血泪模糊的双眼,良久方笑叹道:“殿下待人,有时候实在太过仁慈。”   定权微笑问道:“假如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还会这么说么,主簿还是不需要么?”   许昌平举手加额,向他艰难行大礼,道:“臣需要,且臣感激。”   定权背手望着他,一笑道:“哥哥,保重。”       ☆、靑眼白云   太子还宫正赶在宫门下钥之前,一入延祚宫便见有内臣迎上,报道:“太子妃娘娘请殿下到阁中。殿下,皇孙的病怕是险了。”定权一愣,问道:“不是前几日尚安么?”内臣答道:“正是今日午后转急的,殿下不在宫内,太子妃娘娘亲去请了陛下旨意。”定权沉默片刻,问道:“太医到了么?”内臣答道:“已都到了。”定权点点头,道:“那便好。”说罢转身入阁,那内臣硬着头皮追问道:“殿下不去……”见他面上虽无表情,却也吓得半句话不敢再出口。   如此内臣所言,太医院在值的医官皆已齐聚,然而不巧的是,精于小方脉科院判张如璧及太医赵养正本日却皆未坐班,宫使按照皇帝的旨意出宫寻找,也直到傍晚才将二人召回。而此之前,其余医官已经会诊守候了半日,见他们入宫门,连忙迎上前,附耳悄声道:“携寒风邪,化热犯肺。之前症状不显,误了。”张如璧大吃一惊,问道:“现下情形如何?”太医道:“脉数,高热,气促,痰黄稠,又伴惊厥抽搐。”张如璧连忙问道:“可伴呕吐?”太医道:“吃过常方,呕吐不止。还请张大人速往诊判,或得回天。”张如璧蹙眉摇头道:“皇孙年幼,素又柔弱,果如你言已经逆变,如此险急,尚何谈回天?”那太医沉默了片刻,道:“张大人通达于此,尚请张大人亲自告知陛下及殿下,这可不与……太医院相干。”张如璧闻言,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先看过了再打算吧。”   张如璧与随后即到的赵养正先后仔细诊判过,虽已明知无济于事,仍旧重新写了一纸常方交由典药局前往熬制。两人至太子妃阁外廊下交头接耳道:“若早两三日,或可转圜。”赵养正摇头道:“年幼羸弱,正气不足,卫不御外,逆变过急过凶,便早两三日,也难定论。”张如璧道:“若一早便仔细调理,不至迁延过久以失治,或不至此。而今……只能看能否过得今夜了。”忽闻身后一人泣道:“二位先生,我儿可还有救?”二人诧异回头,却见太子妃泪痕阑干立于阁门外,大吃一惊,连忙回答道:“殿下勿忧过早,臣等今夜会彻夜守候。”太子妃点点头,转身似欲回阁,忽向二人拜倒道:“我儿性命全靠二位先生相救,妾生生世世不敢忘二位先生恩德。”孝端皇后既薨,内命妇中已数她身份最为贵重,且她并非皇孙生母,二太医不料有此态,连忙跪地叩首道:“臣等定当竭力。”      皇孙自午后便已昏迷,张赵二人的药方虽已煎好,却无法送服,由张如璧施针开启牙关后,虽喂了几口,又尽数吐了出来。众人虽无限焦虑,却只有束手,直到戌时,皇孙却突然醒转,喊了一声:“娘。”   一直守在一旁的太子妃连忙握住他的手,喊道:“阿元,好孩子,吓坏娘了。”摸摸他的额头,却仍是热得烫手,连忙吩咐汤药,张赵二人明知回光返照,药石已无用,见太子妃情态却不忍明言,命人将凉好的汤药用小金盏奉上。   皇孙虚弱摇摇头,道:“娘,我喘不上气来,吃不下。”太子妃勉强笑道:“好孩子,娘吃一口,阿元吃一口,娘和阿元一起吃,好不好?”说罢自己先吃了一匙,接着才喂给皇孙,皇孙微微迟疑后张口吃下,不出片刻却又都顺着嘴角吐出,神色痛苦不堪。太子妃终于忍不住,大哭道:“好孩子,娘求你,吃了药才能好。”一面回首无助望向二太医,见两人皆默默摇头,良久终抹了一把眼泪,柔声道:“好了,好了,阿元不吃药了。”   皇孙露出了一个满足不已的笑容,忽又一阵急促咳嗽,直咳得喘不过气来,良久稍稍平定方问道:“娘,六叔呢?”太子妃抚摸着他的额发,道:“六叔睡了,阿元也好好睡吧,明天起来,就可以和六叔一起玩了。”皇孙面上是对母亲信任不疑的神情,点了点头。太子妃哽咽问道:“爹爹回来了,阿元想不想看看爹爹?”皇孙想了想,低声道:“爹爹在忙国事,吵了爹爹,爹爹不疼我了。”他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摸了摸太子妃乌青的眼圈,边咳边安慰道:“娘怎么哭了,阿元明天就好了,娘去睡吧,看眼睛都黑了。”太子妃点点头,将他的手捧在两掌心,道:“娘想看着阿元睡着。”   太子妃目不转睛的看着皇孙通红的小脸,伴随着愈见急促的呼吸声,再度陷入昏睡之中,呆了半晌,霍的站起身来,提起裙摆奔出阁外,哭问道:“殿下,殿下呢?”      太子正在顾孺人阁中,王事已盬,阿宝未料他仍会来此,定权亦不言来意,二人对面呆坐了近一个时辰,默默并无半语交谈。他既始终神思恍惚,阿宝终于站起身来,也不理会他,径自净手拈香,爇于暖阁外观自在宝相之前,祷祝虔诚。定权静观她举动,不言嘉许,不言反对,不问缘由。   阁外侍立一宫人忽入内报道:“殿下,太子妃娘娘求见。”定权始蹙眉开口道:“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你说我已歇下,去请她暂回,有事我明日自会前往她阁中。”阿宝站立一旁,看他良久,起身冷笑开言道:“太子妃此时来,无非为皇孙事。殿下大丈夫,固不惜一孽子,但何妨直言,且看天下谁敢哂笑,谁敢怨怼?奈何遁于妇人裙钗之后,这名声殿下要得,我要不得!”回过头对宫人沉声下令道:“传殿下钧旨,请太子妃入阁。”定权勃然变色,一把拧住她的手腕,咬牙厉声道:“你放肆过了,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阿宝只觉双臂欲折,痛入骨髓,奋全力挣扎踢打,想脱离他的控制,局面混乱时,太子妃已经自行入室。   适才一番纠缠,二人皆已鬓散衣乱,泪痕阑干的太子妃静立静看了片刻,前行两步,忽而扬手一掌狠狠批在了阿宝面颊上,高声怒斥道:“贱婢!皇孙事不但是殿下家事,更是天家事天下事。你怎敢于国丧间狐媚惑主,阻碍主君行动判断,累主君落下上不孝下不慈之恶名?”太子妃为人一向温柔婉顺,待人宽和,从未有高声大语的时候,定权一时不由愣住,皱眉看着五指红痕从阿宝白皙的面颊上渐渐浮起。阁中诸人静默良久,谢氏方咬牙忍泪道:“你记下,我为皇太子妃,与皇太子夫妻体敌,皇太子可称殿下,我亦可称殿下。太子不教训你,我来教训也是一样。”   她没有再看二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就此转身离去。阁中时空仿佛凝滞,良久阿宝的唇边方浮上了一抹淡淡笑意,道:“妾得罪殿下了,亦请殿下移玉。”   定权回过神来,冷笑道:“这是我的东宫,我想去哪里,不想去哪里,我想恩幸谁,不想恩幸谁,还轮不上你一个贱婢来指点。”阿宝并不介意他刻意的恶意,点点头笑道:“倒也是恩,倒也是幸,只是到头来,何以都全变成了报应?”定权再次捉住了她的臂膊,狠狠将她推在榻上,帷幄扯落,枕屏打翻,金钗玉簪相撞,丁董有声,欲堕未堕。她摔在枕屏上,头晕眼花,却没有反抗,二人在锦绣战场的废墟间相对相视,一方低语道:“你是真不想活了。——为什么一个个,定要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她半晌平定了喘息,失力的笑笑:“我记得很多年以前,有人说过,只想听人家心里话。”他叹息:“早不同了。”   孝端皇后国丧尚未过,他与妃嫔同寝,被朝廷知道,是可以引发废立的大罪。但是他还是拉下了她肩头的衣衫,低头吻了下去,他的双唇如烙铁,打在她身上,炽热无垠,痛苦无垠,这折磨使她遍体鳞伤。她睁大双眼定定的望住他,眉梢眼角,唇边指端,他的伤心,他的苦难,被他如此潦草如此轻浮的掩藏。所以她没有反抗,并非单单是因为无力和疲惫。   她的目光尚冰冷,他的呼吸却渐渐沉重,这或者就是女子和男子根本的不同——她们必需情意,而他们并非必需。他突然抬起了头,捧住她的脸,目光灼灼,如炙红烙铁的两簇火焰。他像一个想起了什么新鲜游戏的孩童,兴奋与自己的玩伴商量:“给我生一个世子吧,长得就和我一模一样。”   在此时,没有什么言语能够比这一句更伤透她的心,没有什么言语更能彰显他潦草苦难下的自私与凉薄。她依旧定定望住他,用掌心抚平他凌乱的鬓角,试探着询问道:“殿下,难道殿下和他们说的一样,真的毫无心肝?”   定权嘴角上翘,笑容得意,修长的手指珍爱的抚触过她的双眼。她的双目通红,他记得书上面说,爱人之目是青色,而红色,是恨的颜色。他另一只手按在了她赤-裸的胸口,适才他嘴唇盘桓的温柔的地方,他的声色一样温柔如水:“阿宝啊,他们谁都可以这么说,唯独你没有资格。一个自己也没有心肝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评断我。”   话说出口,他惊异的发现她早已血丝满布的眼中竟然第一次有泪水,当着他的面前不断顺着眼角踊跃而出。与此同时,她眼中的红色的恨意莫名消逝于一瞬。这发现先是使他振奋,其后使他沮丧,仓皇,手足无措。   他一双青色的眼睛呆呆望着她一双青色的眼睛。   那不过是他的眼泪,直直跌落入了她的眼中。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泪水,从她的一双眼中流出。   他如此手足无措,如一个谎话被揭穿,怕遭惩罚的孩童。   也没有一个神情能更伤透她的心,阿宝闭上了眼睛,属于他的眼泪尽数流空。   她再睁开眼时,他已经离去。      夜半,有宫人急匆匆回报道:“娘子,皇孙薨了。”   阿宝问道:“殿下在不在太子妃阁中?”   宫人回答:“听说殿下回去后一直在正寝,哪里都没有去过。”      皇太子于次日,在太子妃的陪同下,首次蹈足了良娣吴氏的阁子。原本抱着一只红木匣子倚塌而坐的吴氏见他们入室,摇晃着挣扎起身,太子妃以为她要行礼,尚未阻止,她已经走上前两步,捉住了太子的一只手。她枯槁的形容似乎因此突然有了熠熠的神采,殷切地发问道:“为什么?”她不似悲伤过分的样子,太子妃亦不明缘由,在一旁劝解道:“殿下看你来了,你先好好躺着……”吴氏恍若不闻,接着问道:“为什么?”太子妃拉开她的手,忍恸劝道:“富贵生死各有天命,事至如今,悲伤也是徒然。你听我话,还是先好生保养……”吴氏狠狠甩开她的手,突然大哭道:“为什么?!那夜阁中明明有两个人,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太子妃愕然,看看太子的神情,方想令人劝阻,吴氏已经一手指着太子撕心裂肺哭喊起来:“我再卑贱也是人,我也长着人心。你不告诉我,我死不能够瞑目,我好恨……”   定权漠然站立原地,面上波澜不兴,他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他父亲对他的恨隐藏在君王的威严中;他妻子对他的恨隐藏在以邻为壑的指责中;他臣子对他的恨隐藏在端方正义的道德面孔中;那人对他的恨隐藏在尖利的指甲和眼内的红意中;唯独眼前,他儿子的母亲,这个几乎陌生的女子,却不惧于将她的恨意毫无掩饰的坦诚于他面前。单就这点来说,他不能不对她感到敬佩。   恨海难填,精卫且无力,何况凡人?他忽觉了无意趣,看着一群妇人哭闹成一团,独自转身离去。   而在同样伤心不已的太子妃的劝说和宫人们的拉扯争执中,那只匣子被撞落在地,跌出的是一只早已经枯萎的狮仙糖。    ☆、梦断蓝桥   靖宁七年三月初一日晨,皇太子独子萧泽急病夭。   皇帝虽然素来对他宠爱有加,然而他尚年幼尚无爵,宫中人不敢以此打扰已经安寝的皇帝,直到次日清晨方才告知。   皇帝正由内臣服侍对镜栉发,闻语并无反应。只是执起镜台上的梳子,将齿间落发取下,放在手中仔细查看。他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他举手拢过鬓发,将指间落发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   两道浊泪忽然从皇帝眼中滚落,濡湿了掌心中的白发,如同晨露打湿衰草。      初一日,长沙郡王出阁读书,业师为吏部尚书朱缘。同日,朱缘按照皇帝诏令,以六部领袖的身份遣吏部协同枢部共同开始整顿京营二十四卫。   两坊和詹府的官员中,前詹府主簿许昌平已于昨日离京,余人中,也有不甚恋栈者开始整理公私事务,预备去国。裁撤过多,尚未及定人接班,虽有旨意正官去以佐官暂兼,佐官去以正官暂兼,然而也无异于一纸空文,因为坊府官员几乎尽出礼部,此役毕,礼部几乎空巢。   一般人以为,太子与赵王斗争,一惨胜一惨败,清理坊府固然是天子对于皇太子的严厉惩罚和示警。却也有极少数有识者如中书令杜蘅等以为,天子深意其实远非于此。而今三省几成虚设,吏枢刑户工也皆为天子设亲信臣直掌,唯余原礼部,因坊府关系,尚与东宫及中书省有着无可避免的丝连,趁次机会,全盘更替,从今以后,主大政主庶政的六部则全入天子掌握中。   看来彻底裁汰三省不必等候下任君主,今上皇帝有生之年完全可望实现。杜蘅在自己的府邸中叹息,思虑良久后,于书窗下写下了告病求去的奏章。   有识也好,无识也好,这些已是早已定好的公开事。匪夷所思的是,在没有任何预兆下,本日皇帝新下一诏黄纸,命即日更换东宫卫的统率和百户长,替以金吾卫一千户长,六百户长。   这则是老成谋国如杜蘅者都不解之举,历来突然更换太子直掌的军队,只有一个缘故,即怀疑太子意图谋反。而此举的后果也无非两种,太子被废或者太子被迫谋反。这皆非杜蘅希望看到的情况,固然因为他与太子的利害关系远比旁人密切,更是因为战事尚未平定,强将权臣与皇太子又有如此亲密的关联,国家如有此巨变,后果不堪想象。   是以中书令在告老的辞表上,同时也写下了心中的忧虑,中有如此语句:“网开三面,成汤王道,使欲左者左,欲右者右,不用命者乃入罗织。已杀者皆犯其命,未伤者全其天真。”   表面而言,他仍是丞相,直接系联天子与朝廷。倚此近水楼台,他的辞表直接送到了天子手中。      本日夜,皇帝于康宁殿寝宫召见皇太子,向他出示了中书令的辞呈,同时为皇太子看到的,是一个朱批的“可”字。   定权将奏本送回御案,淡淡一笑道:“如此也好。”   皇帝道:“他说的话没有错。但是朕换卫的缘故,换卫的苦衷,他未必能够了解。朕想问问你,他不能够,你能否。”   定权疲惫的点点头。   皇帝把弄着案上朱笔道:“如今你两个兄弟都已经不在了,已经没有人可以威胁你了。朕还是从前那句话,上十二卫你应该没有本事染指,那么二十四京卫中,究竟是哪几个,你们约定了如何系联?你这里实话告诉朕,朕仍可以按他的说法,网开一面。”   定权望着案上银釭中跳动的烛火,似是眩晕,举手伸掌,抵住了自己的额头,良久方道:“京卫,陛下不是已经在着手整顿更换了么。列土之滨莫非王臣,欲左欲右皆可网罗,何必还在意这些无用书生妄语。”   皇帝面色阴郁,摇头道:“你是在逼迫朕暴殄天物?”   定权重复道:“臣?逼迫陛下?”   皇帝凝视他,终于捡起了另一份公文,似是直奏军报,道:“这是今晨送来的,你也看看吧。”   定权上前接过,抖着手略一翻动,黯淡双目忽然光彩波动。虽于御前,虽已至此形势,却不禁忘情以至于泣下,含泪展颐道:“百年事业,不想完成于当代。则我国家虽忍痛至此,虽牺牲至此,复又何憾?此陛下齐天洪福,宗庙社稷之幸,天下苍生之幸。”   二十余载,皇帝从未自他脸上见过如此单纯的喜悦,余光瞥见杜蘅奏章上“全其天真”一语,忽而稍感后悔。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想说,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眼看他接着往下诵读。   托举着毕其功于一役的大捷军报的皇太子面色刹那煞白,他抬头,不可思议地茫然望着皇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口鲜血突然喷涌而出,洒得公文上斑斑点点,尽是赤痕。   写就捷报的千万人的殷殷碧血,于是如此这般,又添加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笔。   他反应如此激烈,皇帝慢慢蹙起了眉头,敕令道:“叫太医过来。”   定权慢慢引袖,拭掉了唇边血痕,举手向殿外厉声阻止道:“不必,都退下!——今晨,陛下就知道了。”   皇帝点头道:“不错。”   定权冷笑道:“今晨,陛下替去了东宫卫。”   皇帝望着他,默坐不言。   定权只觉胸臆间局促憋闷到了极点,试着喘了两口气,似是想笑,最终却端正了面色,举手加额道:“臣谨为陛下贺,外无将无相,内无妻无子,千秋万岁,独上天宫。”   皇帝冷眼相对,置之漠然,皇太子似乎也逐渐平静了下来。殿内静得可以听得见皇帝呼吸时胸臆间的气促声。      对峙良久,皇帝终于再度开口,却不再言国事:“阿元的后事,也该打算着办了。朕还是想追赠他郡王爵位,让他入东山陵。”   定权答道:“臣代他谢恩,可是陛下,礼部如今已经没有人了,追赠也好,丧仪也好,要让谁去办呢?”   皇帝无语有时,皱眉问道:“他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定权微笑道:“陛下,无爵宗室葬仪臣不清楚,或请陛下明日询问朝中的大儒。陛下今晚就要听的话,臣只知道皇太子的葬仪,陛下可愿意参考——我朝制度,皇太子薨,天子以日易月,服齐衰十二日。京师文武即日于公署斋宿,翌日素服入东宫,给衰麻服。京师停止大小祭祀事及乐,停嫁娶六十日,皇太子葬东山陵园,神主入太庙。”   他抬起头来,眼下是两抹萧索的郁青色:“但是这仅仅针对在位时薨逝的皇太子。陛下知道,废太子是葬在西山陵园的。”   他直立,静视,声色寡淡,问道:“父亲,儿若今日死,父亲将我葬何地?又会不会为我服齐衰呢?”   他的放肆早已超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超越了父子的界限,皇帝点了点头,目光瞥过他腰间束缚的白玉带,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我知道,你这么对待他,是为了报复我。”   定权忽然厌烦之极的叹了口气,冷笑道:“我用我的亲生儿子,来报复我的父亲?!那么我萧家,和汉衡山之禽兽一族还有何分别——父亲,也请你慎言行!”   苍郎一声巨响,是皇帝向太子掷出了手边一只价值连城的酱色釉梅瓶。   太子虽然疲惫,依旧年轻,他轻易的避开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让天子价值连城的震怒在幽静暗夜中碎裂得惊天动地。   太子疲惫的面孔上,神情里,目光中,是无可掩饰也倦于掩饰的厌烦,   他抬起了副大不敬的面容,向座上自己的君主,忍无可忍的低声规劝道:“陛下,宜自重。”   他没有行礼,没有告退,践踏着君王遍地的愤怒转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样充满了倦意。皇帝半起身,抬手指点着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于视线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头大笑起来:“报应!卿卿,这就是你留下给朕的报应是不是?!”   他声嘶力竭,一直守在殿外的陈瑾被吓得呆若木鸡,直到此刻才如梦方醒,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气提不出来,连忙抢入殿上前搀扶。皇帝一把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用手肘倚着书案吃力的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内室走去。   陈瑾和众内臣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给朕滚出去!再近一步,以抗旨论死!”   众臣的头低了下去,在以目光征求陈瑾的同意后,无声无息的退得一干二净。   皇帝冷笑道:“如今朕身上还有什么要你刺探的消息。你也滚,明日让朕再看见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了局。”   陈瑾焦灼的表情凝滞在脸上,抽搐半晌,一般躬身离去。      皇帝进入内室,反手关好了阁门,摸索着从枕函中取出了一把已经生锈的铜钥匙,趔趄着踏上脚杌,搬开数匣书籍,才打开了书架顶端的一个暗格。从其中捧出的细长红木钿匣,因为长年未曾移动,满是暗尘。   皇帝怀抱着钿匣,回到书案前,仔细的用袖子将浮尘轻轻抹去。细弱的灰尘在灯下飞扬如烟,往事在灯下飞扬如烟。   皇帝在往事前尘中打开了钿匣,哆嗦着手指将其中立轴捧出,解开轴头香色绶带的一瞬,和画卷一同封存的记忆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皇帝一时透不过气来。   他耐心的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时辰,才开始从天杆处展开卷轴,鹅黄色鸾绫的隔水露出了,皇帝又将卷轴重新卷起;再待片刻,重新打开,湖水蓝色鸾绫的天头露出了,皇帝再次犹豫的将它卷起;惊燕带露出了;黑色鸾绫的锦牙露出了;画心的留白露出了;题跋印玺露出了;画中人的云鬓露出了……无数次的收收放放中,已现苍老的手指始终在遏制不住的颤抖。   皇帝突然大叫了一声,将不知第几次卷起的画轴一展至底。画心中娴雅青春的美人正静静向他张望,向跌坐至地仪态尽失的年老天子含笑张望。云鬓金钗,绿衣黄裳,臻首蛾眉,丹唇凤目,妙笔丹青下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皇帝的泪水顺腮滚落:“卿卿,你终究不肯原谅朕是不是,所以你给朕留下来了这样的报应?当年朕并不知道你对他……要是朕知道的话……”   美人无言的凝视他,眉间和两靥翠钿上的精致描金在案上跳跃的灯烛中明灭,在皇帝波动的泪眼中明灭,笑意不改。   这带着泪印的笑意提醒着皇帝,属于他们的一生,一切过往,那些欣喜的,悲伤的;欢愉的,痛苦的;圆满的,遗憾的;得偿所愿的,求之不得的;那些生老病死,憎相会以及爱别离。皇帝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换了声气:“要是朕知道的话,朕还是会娶你,朕绝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美人继续无声的凝望,眼波凝,眉峰聚,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   皇帝越说越兴奋:“卿卿,朕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今生已过矣,来生亦不会,即使来生同今生,不,比今生还要不堪,我还是会寻到你。卿卿,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美人含笑,不言赞成,不言反对。   这态度终于让皇帝满意,他的泪水已在眼中凝干,如同案上的笔墨在砚台中凝干。   皇帝拾起了画卷,温声说道:“那么你和我,就这么说好了。你留给我的报应,我会再给他一个机会。”   皇帝轻轻扬手,带倒了案上银釭,看着灯油泼洒,绫绢惹火,火势渐高。美人的云鬓、春衫、红颜、笑靥逐渐被高烧情火吞噬接纳,留今生二十年因缘的余烬,蝴蝶一样在斗室中翩飞,沾袖,化灰,成尘。   最后化蝶的是作画者的朱玺和两首题画诗:   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   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卿卿。      乞浆何用访蓝桥,眼底笔下即琼瑶。   萧郎应堪裴郎妒,丹青不灭意不消。    ☆、临江折轴   当普天同庆国朝军事大捷,息争罢兵的同时,长州都督枢部尚书镇远大将军武德侯顾思林捐生殉国的消息亦为天下人共知。在最终的决战中,顾氏父子分军合击时,武德侯一路为侧后两翼敌军所困,突围中膝上旧伤突发,坠马后为数支流矢击中。此后副将顾逢恩独自指挥作战,直至五日后方破阵寻回将军遗体。   李明安书写给天子的军报中,关于大捷描述颇为具体,各种数据翔实,然对名将星陨却一笔带过,顾逢恩亦不曾详说,或是不忍之意。然而这并不损国人因感奋、悲恸、景仰而导致的热忱想象。不日内,京中闾里巷间流传的,乃至勾栏瓦肆说唱的,便都是武德侯缨锋蹈刃,一以当百,最终功成身灭,壮烈殉国的悲壮事业。风起云涌,人怨天怒,刀鸣马嘶,泪流血洒之种种细节栩栩生动,说者闻者皆如亲见。   相对起黎庶赤子一般单纯的爱和憎,怀恩和怀仇,欢愉和痛苦,朝廷的情绪便要复杂得多。随着捷报与丧报同时传来,日前的朝势如拨云雾见青天。天子在明知储君已丧后援靠山的情况下,文易坊府,武削宫卫,看来至尊父子数十年的计较,数十年的对峙,数十年的积怨终于一时尽数宣泄爆发。储副犹如秋风落叶,岌岌可危的宿命前景也已不再是之前尚模棱两可的揣测。因三月三日上祀节,例行休沐停朝一日,故直达天听,抑或预备在六日朝会上当面弹劾储君种种不臣行为的奏章与腹稿,也都在喜庆的氛围中开始有条不紊的预备。   他得罪他们实在已经太久太深。在他们看来,廿载家国不宁,争执纷纭,需要有人负责,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对外作战消耗国家几十载积累,至国困民乏,迁延至今日方成功,需要有人负责,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更不要说臣欺君,子逆父,兄杀弟,功高镇主种种不可挽救的移风败俗,礼崩乐坏。天子有拨乱反正之意,怀抱着致君尧舜,且清风俗的目的入仕的他们,不能不顶力支持。   还有,还有,这不是落井下石,也不是顺水推舟。战争结束,这个国家实在需要休养生息,看样子天子与储副已经为水为火,成炭成冰,如此放纵他们再任情任性,风烟虽靖而不靖,忧患似平而未平。他们权衡利弊,必须支持一方,扬弃一方。   得道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   圣人所言,从来未非。      然而他们自以为头头是道,计算精准,却终究不敌天算。他们没有想到,初六日的朝会上,他们不会见到皇太子。他们也没有想到,东宫后宫一个年轻的妇人女子,早于所有人得到了近日来仅次于战捷的重要音讯。      早在二日夜,太子独行入顾孺人阁中,不再虚与委蛇,不再盘缠清算,他明白的告诉她:“我明日一早就走了。”   她不问他要去何处,因为知道他的事业,他的人生已与自己无关。所以他自行补充:“是长州,陛下要我前往迎柩。”   即使早已与她不相干,她似乎还是略略吃了一惊,继而回答道:“恭喜殿下——殿下说过,想去那里。”   他点点头,道:“不错。”   长足的静默之后,他接着娓娓而谈:“你知道,贵上攻讦,说我与京卫有染。昨日一早,丧报便到。昨日一早,陛下便收回了东宫卫。我不知道这是兵事息偃,将军故世,他担心我从此再无顾忌;还是兵事息偃,将军故世,他从此再无顾忌。或许,两者都有。他让我出京,不知是害怕我留京会铤而走险,不能留给他彻底整顿的时间;还是忧虑我留京会铤而走险,不能留给他彻底整顿的时间。或许,两者都有。我表兄如今执边,他派我去,是要提防我干预军政;还是要引诱我干预军政……”   他喃喃如同自语:“我不知道他是爱我,还是害我;是护我,还是杀我。”   她敷衍的问话里有轻微讽刺的味道:“那么殿下如果留京,会不会当真走险?”   他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不管他的表情和声色多么轻描淡写,这都是石破天惊的暗室密语,她若出首告发,他绝无一线生途。但她脸上挂的是事不关已的神态,口中说的也是事不关已的话语:“这是国家大事,和妾有何关系?”   他笑笑:“我知道,你就当我是太过无聊。”   她看得出来,他不是无聊,只是孤单。他的故人皆已离他远去,屈指一算,自己竟然已经算得上他的深交。   他看着她,道:“我走后,你也走吧。”   此语一出,她始感诧异,问道:“我去何处?”   他道:“我和周午说过了,现下乱成这样,无人会顾及后宫,更无人会在乎你。我走后,让他悄悄送你出宫。你的兄弟,我已经派人查询,眼下虽无结果,然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若有缘今生终可怀抱相见之念。五年前,你已误了一次机会,望勿一误再误。”   她突然呆立,无言以对。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微笑道:“那么,各自珍重,就此别过。”      上巳日晨,皇太子萧定权奉圣旨,在数百金吾卫士的拥护下,赴长州处理善后事,并迎武德侯灵柩返京。   到六日常朝上公开下达旨意时,皇太子已经启程三日,已出都城数百里,跃跃欲试的众臣工一拳放空,无力回天。   但是有人还是提出了这样的抗议:“自古储贰不预军政,何况本朝储君本已深泥其中,正冠提屦,应加百倍小心。更兼战事初平,兵民未安,储副千乘之躯,轻入虎狼之地,万一变生不测,则家国两误,悔之不及。”   抗议者未发的言论,皇帝自然也听懂了。虽天子以铁腕强权镇压了赵庶人,却同时于京整理军务,太子谋反嫌疑终究未彻底洗刷。长州方面尚驻十万大军,太子经年管理给养事务,与将领也好,甚或与驻军也好,其瓜葛丝牵远非旁人所能想象。武德侯卒,掌长州军事政事者为太子表兄副将顾逢恩,彼为太子至亲,太子当时既能以一封家信尽数遥控,何况耳提面命。即有李明安与之分庭抗衡,而天子临渊驱鱼,旁林纵虎的嫌弃是怎样都避讳不了的。   而抗议者的目的,皇帝也清楚无疑。终无此事则为苦心孤诣未雨绸缪,终有此事则为深思熟虑高瞻远瞩。普天下总有人,是一件赔本买卖都不愿做的。可惜满朝束带者,皆是精明生意人,这朝堂,早如市集。   皇帝在心中叹了口气,回头想吩咐陈谨宣示退朝,却发觉陈谨的面孔已经不在身后。他忽然愣住,前朝已经没有太子,后宫已经没有皇后,边城已经没有故友,膝下已经没有孙儿。放眼望去,难道这群精明的生意人,便是自己日后最亲近之人?   他抬起头,看见殿门外,他服朱袍,着乌舄,执桓圭,他穿过买卖交易,待价而沽,讨价还价的吵嚷人群,他唇角上扬,似是嘲讽,似是得意,竟又似十足真诚,他举手加额:“臣谨为陛下贺……”   皇帝阖目,掩去了这不快幻象,既不愿和群臣共处一堂,亦不愿还宫独居一室。两害相权,于是三月初六日的朝会,在没有任何议事的情况下,却足足往后拖了一个多时辰。      在他们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时,朝会应有的主角,皇太子萧定权,已经在指挥李氏亲点的数百金吾卫士的护送下,驱驰于离京去国,北上边陲的路途上。   在他们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时,皇太子勒马回首,来时的九重宫阙,七宝楼台已为重重烟树浩浩云山阻碍。   星沉月落,天际一线有了濛濛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有了青天白日的光明。三月暮春中的万里山河,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生于长于幽深宫阙的皇太子充满爱意的青眼之前。   他和追随他,保护他,押解他的所有的军士一道,策马驰骋。不同的是,他们全副重甲,他儒带青衫。春夜尚未逝的寒意与春日尚未盛的暖意交织出的春晨的风,于他向天际展目之一瞬,灌满他襕袍广阔的袖口,使广袖飘举如浮云。那种不润不燥的触感,他浸淫其中,感受到从来未有过的清朗和轻松。   于青天白日之下,他看见了江川澄碧,如带如练,江上渔舟点点,江畔蒹葭翩翩。江岸薄岚中的青山尚未及闪金耀绿,成为未设色的稿本。驱马驰骋中,一副水墨氤氲的千里江山图卷自动于他眼前无止无尽,徐徐铺陈,以日月为印鉴,云雨做题跋,天与水成了它湖水青色的裱配装帧。   那些有色彩的,无色彩的;那些有香气的,无香气的;那些流动的,静止的;那些天中飞的,山中开的,那些随风飘逝的。山阴-道中,目不暇接。   至宝必有瑕秽,他终于了解此语未真。面前这至宝,足下这至宝,他所身处这至宝,这座养育他的如画江山,完美无瑕。太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心痛,他此刻满心作痛。   那些天养的,人造的;那些精巧的,拙朴的;那些藐小的,宏大的;那些过往的,未来的,那些现在的。他不能了解,如此的美好,为何要对他和所有人如此慷慨。   他心痛得如此惬意,如此甘愿。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江山,不必登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比的宽广。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和他一样,已经离去,已经归来。他不用再想象她会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他也不必再羡慕她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或有丝毫遗憾,即他不能与她同观,这丝毫遗憾也如此美。美是美,满是满,完美者未必完满。   说起未必完满,在这古老而永恒青春的山河中,他想起了那个古老而永恒青春的故事,那随着岁月流逝反复上演永无休止的故事。故事中绝情的君王召回为他废弃的流放的太子,临行时他的车轴折断,他的人民涕泣:“吾王不返。”   然而他未引以为警惕,他未引以为担心,他并未乘车,他走马观花,看到了,这如画江山中他的人民,那些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   带长剑挟秦弓的武士们簇拥着文士打扮的天下一人,策马驰过公田官道,驰过野地荒郊,驰过红尘市井,驰过古庙颓垣;驰过烟雨南国,驰过风霜塞北。   那些归故里的,赶科场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梦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   吾土,   吾民。    ☆、槥车相望   皇太子一行在出京七日后抵达长州。边城的消息自然远不如京师流转得快,连京师众口都不能确定他究竟是被皇帝猜疑驱逐至此的,还是被皇帝庇护安放至此的,此间自然更加疑云重重。但是不管如何,以最正大光明角度来看,他是被皇帝以钦差的身份派遣至此的。是以协助督军李明安及副将顾逢恩早一日便进离营进入内城,预备下迎接这位身份出奇贵重的钦差。   当长州南面的城堙和女墙初出现于皇太子及众金吾卫士眼中时,一轮西沉的如血残阳正重重压在城楼的脊兽上,依稀可以分辨是一只踞狮,金红色的轮廓清晰宛然,待得驰抵城堙脚下,得见女墙上被西南疾风猎猎振动的李顾旗号,斜日已堕入檐角。李明安与顾逢恩并列站立于城堙门外,其所部一左一右,列阵以待南面来人。   一青衫文士从数百黑甲骑士中策马而出,于二将面前勒马。两人连忙跪地行礼道:“臣等恭候太子殿下御驾。”定权在马上笑道:“乌飞兔走,不想此间光阴流转如此迅疾。”李明安起身笑答:“正是,臣调职离京,迄今近九载矣,不想今日在此荒野山林,竟得重仰殿下玉容。”定权笑了笑,答道:“李帅的样子倒是一向无太大变化,本宫不致见面不识,保全了脸面,也属侥幸。”李明安笑道:“坠屦失簪,蒙殿下垂青如此,臣实在惶恐。”定权和他本无甚熟悉,官话讲完便无话可说,转向顾逢恩,道:“顾将军。”顾逢恩微笑道:“此地就是如此,臣初来乍到时,见日隐月升,略无过度,也常感慨光阴流转,竟有具象。臣与李帅适才还担心,殿下若日落前不能抵,城门关闭再开,便要大废周章。殿下来了,臣等便安心了。”说罢接过定权手中马鞭,亲自执起辔头,缓步进入堙内城门。他已封侯数年,顾思林卒后,尚无旨意,长军的实际统率也是他,即非势力绝伦,亦可谓专权意气,然这样执鞭坠镫的杂役,在他做来,却不无自然之感。李明安随后,待来者俱入,巨大吊桥和厚重城门旋即在身后轧轧闭合,从四野八荒中隔离出了一座孤城。   安顿好护送鹤驾的金吾卫士,是夜二人于内城官邸设宴,为太子接风洗尘,随邑金吾军士方取出皇帝敕旨,向二人正式宣示。按照皇帝的意思,以皇太子为钦差,以示重视,亲自迎还武德侯顾思林灵柩,另长州或有未定军政事,许太子便宜处理。此外一句,是天子建议既然灵柩返京,顾逢恩应孝服与太子同归,参予礼仪,军务可暂移李明安代署,待丧仪过后再行返回。   养生丧死无憾,乃王道之始。这是天子的厚意体恤,顾逢恩伏首谢恩。   因国家连有不幸,又多少都与太子相关,宴间气氛并不和谐。何况太子面色苍白,情态似颇疲乏。当着天子亲卫面,又谨言慎行,既绝口不问战后军政诸事,也不谈将军殉国事,随意喝了两杯酒,推说疲倦,避席而去。      定权的离宫既设在顾思林从前的官邸内,他连日驰骋疲惫,倚榻闭目养神,不想便轻轻睡了过去。虽乱梦杂沓,并无一刻安宁,然直至霍剌一声乍起,惊破浅梦,方才醒转,发觉窗外夜已深沉,无月无星,室内烛火动乱,帷幄飘举,土腥气触鼻,似有急雨将至。   他艰难支撑起身,反手用力推上为劲风洞开的窗棂,忽于土腥气中嗅到了另一种微甘微酸的腥,这是龙涎的气味,和他自家衣袍上的如出一辙。他一惊,回首发现顾逢恩已经全副重甲,按剑立于自己身后。   因披甲带戈,顾逢恩没有屈膝行礼,只是朝他拱手一揖,走上前去,递出了手中的一只影青瓷瓶,道:“这是金疮药。”   风中隐隐传来边城才会有的金柝声,已经过了亥时,或许他正在执勤巡城,中途想起了自己。定权稍稍安心,勉强笑了笑,道:“河阳侯大不一样了,我倒还是从前那么没出息。”   自顾承恩战死,逢恩代替,与太子不相见也已经整整十年。自他走后,无人再陪同他至南山携犬逐兔,他的鞍马荒废,像这次这样人不离鞍连日奔驰,双股早已血肉模糊。他没有向金吾卫说起,金吾卫亦漠不关心。   他接过了他手中的瓷瓶,忽然两道泪下:“儒哥哥,舅舅不在了。”   顾逢恩似乎无动于衷,只是点了点头。   他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简单回答:“李帅和臣的奏呈已具,陛下不曾示意殿下么?”   定权颔首,忽然察觉他的改变,非仅容颜,他已早非自己记忆中的那位亲爱故人。   顾逢恩沉默了片刻,问道:“殿下,京内的形势果已危若累卵了么?”   定权微生警觉,想了想答道:“军不涉政,这不是河阳侯应当关心的事情。”   此语出口,他也忽然察觉了自己的改变,非仅容颜,也许在顾逢恩看来,自己也早非他记忆中的那位亲爱故人。   烛影幢幢动摇中,兄弟两人相对无言。至良久顾逢恩将手中兵戈放置案上,道:“臣为殿下上药。”   定权摇头,大概是不欲让他看见自己狼狈丑态,拒绝道:“不敢劳烦河阳侯,叫我手下的人来即可。”   顾逢恩打量了他片刻,问道:“是殿下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定权笑笑,道:“至此间又有何分别?”   顾逢恩点头走近道:“是已无分别——他们已经服侍不了殿下了,还是由臣越俎僭越吧。”   暗香幽浮。他曾得顾思林严旨,只在私服上熏香,定权忽记起了晚宴时他的衣香,因气息与自家太近,反而容易忽略。这样说,他的铠甲,是直接穿在晚宴时同件私服外的。他连回营更衣的工夫都没有。   一念至此,他凛然大惊,欺近两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逢恩不变声气,平静重复道:“臣说,他们已经服侍不了殿下了。”   他察觉了,这并非单纯的土腥气,也并非掺杂入腥香的混合,他趋前数步,推开内室门,再趋前数步,推开外室门。门外名为守夜侍奉,实为监察看管的十数金吾卫士皆已倒于血泊之中。那些失去了血色的他尚未熟识的面孔,白如纸,白如雪,而血尚滴淌尚温热,粘稠殷暗如初研墨,蒸腾着铜锈一样的腥。   满目雪白,满目血红。也许是平生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他面色陡然煞白,连嘴唇都毫无颜色,他的额上冷汗涔涔直下,只觉头晕目眩,方才饮的两杯酒也开始适时发作,肠胃中翻江倒海只欲呕吐,他扶着门框渐渐弯下了腰。   顾逢恩从后搀扶住了他,一手顺着他的脊骨轻轻抚摸,如同年幼时他从父亲那里受了委屈,向他哭诉求解时的安慰一样。他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第一次看见血,从马上坠下,伏在尘土间,连胆汁都快吐尽了。但是父亲下马后,只是给了我一记耳光,他下手那么狠,我的耳朵有半日都没有听得见声音,所以也没听清楚他是究竟骂了我什么话。”   也许他只是碍于君臣的身份,面对自己这没有出息的怯懦行为,才隐忍住没有给出一记沉重的训导的耳光。   定权压制住了恶心,回过头,突然勃然震怒道:“这是何意?!杀天子亲卫视同谋反……”他突然醒悟:“你要谋反?!”   他摇摇头,否认道:“他们对殿下,殊无人臣之礼,臣不过兵谏,为清君侧。”   未待他发言,他又笑了笑,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这点血,尚不值殿下一作色。”   定权一双凤眼渐单薄渐狭窄,其间冷冷的光打量着他:“清君侧,还是要清君?你杀了他们,他们剩下的人,李明安……”   无需他继续动怒,继续忧心,仍着晚宴时私服的李明安大概是听到了谁的通告,或是受到了谁的指引,急匆匆从外进入,一眼看见此间景况,震惊诧异不输太子。尚未及任何动作,他身后的两页门已经戛然合拢,从长州城中将这遍地血腥的馆驿也隔离成了一座孤城。   李明安回神伸手欲摸佩剑,方意识到今夜因宴太子,随身并未携带兵器,他的指下所能触及的只有遍地金吾卫士的尸体,他因怒致笑道:“顾逢恩,你这是要造反,证据昭彰,你还有什么话说……”   语音未落,穿胸一剑已经刺过,鲜血喷涌如虹霓,连一旁站立的定权衣上都被溅染得斑斑点点。原来君王不怒,亦可以血流五步。   顾逢恩从李明安身上拔出剑,就在他的衣袍上拭了拭染血剑身,和太子如出一辙的凤目单薄狭窄了一瞬,冷淡回应道:“李大人,下官和你说过多少次,原本下官便不会说话。”      室门霍然重开,门外站立的同统邻和顾逢恩一样重甲装扮,一样刃上带血,毫不诧异横倒军士之间的重臣尸骸,他一样拱手,简明的报告道:“殿下,此处十二人,余处二百四十八人,已经全部处置,不知是否尚有漏网之鱼?”   此事千钧一发,发生得太过迅疾,定权心中尚无知觉,四肢却早酸麻无力不能移动,半晌方喃喃如自语道:“二百六十人……无一漏网。”   顾逢恩向同统领点了点头,下令道:“传我军令,即刻关闭大小南门,西门及北门。从即刻始,无论军民,不许往城外走脱一人。”   同统领应道:“是!”   顾逢恩点了点头,接着发令道:“速遣五千人,围堵城东北承军营。另遣五千人,分守大小东门,一样不许往城外走脱一人。”   同统邻答道:“承军据守的大小东门相距过远,恐有人遁水,不便防守。”   顾逢恩冷冷道:“可以用火阻拦,勿使之出营。我片刻后便来。”   定权如梦方醒,上前一步,声嘶力竭制止道:“我乃天子使,令同天子敕!尔等于王土边关行叛乱事,天人可诛之!”   同统领迟疑看了一眼顾逢恩,见他面色决绝不为所动,遂大声领命而去,定权只闻他于室外高声呼喝道:“尔等随我,血洗承军营,报老将军及刘统带不共戴天之仇!”   定权惊怖到了极点,反而稍稍定下神来,冷笑问道:“河阳侯,你这是要我也一道交投名状?”   顾逢恩缓缓摇了摇头,反问道:“殿下以为我是单等着殿下带来的圣旨,方决定举不举事?”   定权道:“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一个究竟为何疯狂至此,我也不想知道。”   顾逢恩平静的望着他,问道:“殿下那条醉弗林纹的玉带,现在何处?”   定权身子一晃,惊怒道:“什么?!”   顾逢恩道:“广武、兴武、天长、怀远、崇仁、骁骑、长河,七枚方銙,七张虎符,殿下既腰围了万余兵,为何迟迟不肯作为?是顾虑臣父?是顾虑臣?还是因为其它?”   室外突然惊雷动地,室内定权如遭雷击顶,牙关抖动不能自已,半晌方开言问道:“你从何处知道?”   顾逢恩道:“詹府一个姓许的主簿,前日抵长,将前后诸事详尽告知臣。殿下此番还京,必如临江折轴,永无回还之日。臣受殿下恩重,不敢不忍不愿见此发生成真。”   今夜可惊诧的事情实在已经过多,定权已无力再动怒作色,皱眉问道:“许昌平?!他现在何处,叫他速来见我!”   顾逢恩道:“他刑伤过重,奔走过急,昨日已经失救。他的遗体现在就在臣的营中,殿下若不信任,可以前往查看。”   定权浑身的气力如瞬间被抽空了一般,低垂下了双眼睑,深深一叹道:“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一个,为何定要如此执着,如此痴嗔?”   顾逢恩摇头道:“殿下五年前就误过一次机会,望勿一误再误。”   他忽然沉默,他则转向门外军士高声饬令道:“尔等务必保殿下万金之躯万全无一失。逆贼血污殿下衣,速为殿下更替!”   众军士雷鸣应声,代替金吾卫士,将定权围堵在了孤城斗室之中。尸骸移去,鲜血拭净,唯余血腥氤氲,无计可驱逐。      人大约是可以习惯一切的,不过一二个时辰,他的鼻端便已经习惯了血的气味,并可与之共处一室,互不相碍。不过一二个时辰,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无上惊悸,无上惶恐,接受了今时自己或兵谏篡位或身败名裂的命运。   不是没有想过动用那些雕琢精美,不可复制的贵重兵符,不过是因为捷报传来的次日,皇帝便调自己出京,这其间自己并无机宜。从那日起到今日已经整七天,他不知道,如果留京的话,他现在应当是黄袍加身,是苟延残喘,还是已被典刑显戮。   他不是没有认真的考虑过,一如此刻他接受了这个现实之后,也同样开始认真地考虑。长州承州囤二十万军,战争损耗,尚余十万奇,其中一大半是顾氏直隶嫡系,忠诚用命,勇武善斗,远非积弱京营可比。长州尚有军马万余,骑兵急行入京,步兵跟随,不过七八日,应当可以赶在各地勤王军队之前抵京。这七八日加之离京的七八日不过半月,二十四卫皇帝尚不可能全数整革,果然如此,使内外交攻,兵谏未必没有速战成功的可能。还有,自己掌粮秣多年,比谁都清楚长州的粮储,如果速战成功,则补给应该足够支持这场兵谏。   再往细处想,国家英雄甫丧,民心振奋激荡之时,居庙堂之肉食者便开始图谋烹狗藏弓,所以,连清君侧的口实都是现成的。这不是圣人所言的天时地利人和,但这是他萧定权自己的天时地利人和。   山雨尚未来,他已冷汗如雨下,然而遍体满心凉透的同时,他的头脑也从未有一刻像现时这样清明,这样冷静。他想到的,他的表兄和堂兄也都想到的,他们精明如此,他们以为可行,那大概确实可行。为了不灭权欲也好,为了不灭痴嗔也好,他们在为了自身谋划的同时,切实也想救他。或者说只有救了他,他们的贪恋痴嗔才能满足,才能平定。否则,那也是终身要在血管里躁动的血液,他们将终身坐卧不宁。正如他现下一样。   不错,就在他独居孤城,策划图谋的时候,他悚然发觉,虽明知天子差遣他前来的用意,他其实还是很兴奋。或者从一开始,他内心的深处便隐隐意识到了这个机会,许昌平和顾逢恩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向前推了他一把。明知或会丧权,或会丧生,他依旧不减兴奋。如同长途奔驰一样,虽然留给了他火灼般的伤痛,其实也使他兴奋到了极点。   他也悚然发觉,无论他如何不能认同父亲和手足的某些作为,他与他的父亲和手足,其实果然血脉相通。总有那么一刻,同源的贪功恋势的血液会在他们的血管中烧沸。   他从来并非不慕权势,在他所爱之人都远离后,只有那些深沉暗夜梦回间不可告人的电光石火,尚能瞬间照亮他灰暗孤单的人生,支撑他继续艰难前行。他从来并非不解权势的甘美,即便有人不恋华堂采色,西眉南脸;即使有人不喜翻云覆雨,一呼百顺;却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有朝一日有望成真的那些夙愿,那些梦,以及心中的那个理想国。   他其实和他们一样贪嗔,一样痴迷。作为离天最近,随时可以一步登天的人,谁也不知他每每是怎么样奋力,才得使血管中危险的沸腾冷却。然此时此刻,他对自己亦无能为力。他抬起双手,惨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蜿蜒暴起,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血液正在其间多么迅疾的奔腾宣泄,红如烈火,艳如烈火,燃烧如烈火。这一刻的燃烧,发生于他见过了如此壮丽自由的山河之后,他宁可轰轰烈烈的身名俱裂,不堪再忍受缓缓默默冻死于深宫中寂寞的一隅。   大约对每个人来说,山河之美皆是催化,催化一个儒雅文士可以捉刀,可以杀戮,杀戮后还可以嗜血。他表兄的一生便是活生生的例证。   风满楼,雨急下,剪除腥膻,他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冷汗息止。    ☆、其介如石   大雨在次日黎明时转弱,火却整整烧了两日两夜。满城烽烟兵凶当中,顾逢恩对皇太子保护也罢,软禁也罢,两日内把守官驿的重兵皆未撤离,定权独居斗室,寸步不得行。待得镇压得力,大势将定,定权首次离开馆驿,已经是顾逢恩下令闭城的第三日了。他在顾逢恩的陪同下,于傍晚时更衣,冒雨登上南城墙,沿着女墙上的雉堞一路走去。   定权从不知道,雨中的火势也可以如此壮烈。是西南风,将火势尽送到承军驻守的东北角,而荡涤浊秽的雾雨中,依然满是土腥,血腥和肉身焦糊的恶息,这气味附着在每滴雨点上,湿屦沾衣。登楼北眺,最远处是长天的青墨色,再远处是雁山的虬龙黑影,远处滔天大火的暗红色,风助火势,烟尘冲天,点点火星于雨间腾空,飞旋,零落,明灭飘荡,壮丽过西苑落樱。   近处是短兵相交的两军,乘胜追击的顾氏的嫡系和负隅顽抗的李氏的部下,然而他分辨不出来,因为杀者与被杀者,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执同样的武器,用同样的言语相互诅咒。他只能看到,刀山火海之中,有罪者与无罪者皆于其间奋力攀爬,企图逃出升天,手、足、臂、股、头颅断裂,跌落入尘埃,点点殷红鲜血于雨间腾空,飞旋,零落,艳丽过西苑落樱。血染红了空中的雨水,继而浸染了他们足下踩着的同一方土地,战马的黑影鬼魅一般似从地底窜起,从残缺与不残缺的尸骸上踏过。他看不到,但是他知道,这片土地上,即将绵延不绝的,皆是血色足印。   他无需亲眼看到国朝与胡虏的残酷战争,他看到了国朝与国朝的战争,人与人的战争,一样酷烈。   顾逢恩无声的站立到了他的身后,看着眼前的君王,看着眼前的修罗火海,看着紫袍玉带的君王眼内的修罗火海,反剪双手,轻描淡写:“凡求成就,必作护摩。”   皇太子不知他这位从小读圣人书的表兄何时开始信佛,并且虔诚殷勤到发如此宏愿大誓,兴如此宏大法事,以千万活人为供养,以焚为媒介,送入梵天饕餮之口。   女墙的雉堞上,箭矢如雨下,阻隔一切想在内乱平息之前出城的人,或者有承兵,或者有长兵,或者是驻城的商旅,或者是驻城的百姓,或者,他们原本根本不想出城,只是为乱军裹挟逼迫,身不由已一路亡佚至此,再被原本应当保护他们不受外族侵犯的厚重城墙阻拦,切断了一切希望,切断了仅有一次的人生。城墙不分亲人敌人,如同刀剑,原本无眼耳心意情。   完整的尸骸在城墙下,在准天子的足下越积越高,有人为避身后追击,慌不择途,试图踩着尸骸爬上女墙,无料前路亦是地狱,地狱以箭为使,将一活人顷刻渡化为了下一活人攀爬入地狱门的踏脚石。后路是泥犁,前路是泥犁,他们除了前仆后继,自愿化身供养,尚有其他选择否?   没有哭嚎声,或许在连年杀戮地,他们早习以为常——人可以习惯一切东西,包括杀戮,也包括被杀。   城墙下隐隐传来女子悲愤的高呼:“何为杀生?!”然而仅此一句,再无延续,再无附议。闻者听来何其无理取闹。   顾逢恩眺望东北火势,对定权低声道:“观此势,明晨长州可定,再无后顾之忧。我已吩咐整拔粮草,明日出城。”   他转身离去,遗下了高处孤单的观赏者。      夜渐深沉,视线被浓黑的夜色,淡红的血雨越剪越短,直到观赏者只可见践踏于他双足下的芸芸众生。那些归故里的,赶科场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梦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最终都殊路同归。   血流非但能够飘橹,血流可以载舟,可以覆舟;可以成城,可以倾城。   他方欲收复满目血红的视线,忽闻耳畔有细细的啼哭声,数日来他首次听到的天真的哭声。他放眼望去,正在城下,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童,衣冠洁净,立于一地死者当中,在不知所措的哭泣。不知道他足边横躺的男男女女,是他的父母兄姐,或是与他毫无相干的路人。   他抬了抬手指,似是想召唤什么人,吩咐什么事。然而他手尚未举起,口尚未开启,一骑仿佛从地底窜起的鬼魅暗影,已经踏过了仍尚站立的幼小生者。   很难说是无意,还是诚心,这是乱世,一切都没有解释,一切都无须解释,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合情。也许无理取闹的,只有那惶恐的,不甘的,依恋的,戛然而止的细细啼哭声。   他望着城下适才啼泣的那一堆血肉白骨,伸手似想去牵引施救。却惊觉救赎与被救赎之间,阻隔得不止是空间。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萧泽——阿元!”   尚在引弓的军卒诧异万分,发现他们为之舍生忘死,不惜图戮同胞,残杀手足的君王,已经颓然倚坐在了冰冷湿透的石墙上,君主应有的镇静,威严与仪表,在雨水中荡然无存。那一瞬,他们何其破灭,何其失望。      他倚着冰冷的石墙,直到全身都被冰冷的血雨腥风浸透。连续两日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既散,眼前的城楼上,浮现出一轮巨大的血红色的圆月,如暗青色的苍穹睁开了一只因恨因怒而血红的天目。   被他无心遗忘的岁月,重新被他记起。今日是十二,太阴即驱圆满。他只是从未想过,他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居然是这样一轮散发着沉重铜锈气,惨白血红的月亮。   他懒懒的想,最后自己还是误了。至宝必有瑕秽,此语原来未非。这座江山并不完美,它的瑕秽,就来自这轮残酷的红月,以及肉食者的无耻,和它所养育的人民的深沉苦难。它并非从来慷慨,它的怒目的面孔也可如此狰狞。   他从来非不明,有因方有果。若想收割,这就是自己必须要种下的种子,必须要灌溉的代价。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他要收割,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他要维持,还是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它一样也会随着日月流逝,春种秋收,永无休止。如同被他杀害那人所言,这是他的无间地狱,他当如何求解脱。   被他刻意忽略的景象,重新被他记起。一路走来,多少良田毁弃,生满离离野草;多少村舍冷落,不见依依炊烟;多少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为了他萧氏一姓的大业而匮乏,而残缺,而敢怒不敢言。   有因方有果,以鲜血灌溉出的权势,最终会收获什么样的结果?他自己的一生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透过那轮即将圆满的红月,他看见了他的人民,从长州到京师的一路上,扶老携幼,站立于为鲜血滋荣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千秋万世,轮回转生,站立于为鲜血摧残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别无选择,永不得解放的站立于为鲜血玷污的土地。这是他们的无间地狱,他们当如何求解脱。他们的面目闪烁无定,不断变换,永恒不变的,是同样一双双望向他的盈盈的泪眼:“吾王不返。”   吾土,   吾民……      兵戈声不知何时止息,眼前天空由墨转灰继而转青,只有那轮血色圆月,却始终坚定地倔强地占据着长天一隅,直到最终的最终,无可奈何,为东升的白日取缔。   定权活动了一下已经冰冷僵直的身躯,一只手在他面前伸出,他抬头,避开了顾逢恩支援的手,自己倚地艰难起身。   失去了夜色的善意与恶意并存的掩蔽,他清晰的看到了脚下修罗场。过往一切书本上、诗文中、经卷里描摹残酷,描摹苦难,描摹恐怖,描摹血腥无间的白纸黑字,此刻染尽浓墨重彩,活色生香于他目前,活色生香于他耳鼻心意间。当文字里的一切警示都成真,他尚有回头之路否?   他的双手微微发抖,然而面色早已经回复平常。顾逢恩握住他一只手,道:“殿下千秋大业,即发祥于此地今朝。”   他抽回了手,缓慢而坚决的摇头:“收手吧,儒哥哥。”   顾逢恩不可思议望向他,问道:“殿下说什么?”   定权轻轻一笑:“我说就此收手吧。”   顾逢恩始明白他所谓的收手就是收手的意思,愣了片刻,冷冷问道:“你知道陛下叫你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吗?”   定权点点头:“我若不清楚我父的心意,根本活不到今日。”   顾逢恩不可思议的望着他,突然作色道:“那么事到如今,你才开始害怕了吗?已经晚了,你早已没有退路了!”   他摇摇头:“回头就是退路。”   顾逢恩上前两步,两手紧紧的压在了他的双肩上,忍无可忍的问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只需这一次,只要试这一次就好!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他回答:“我害怕试过了这一次,就会习惯,就会耽溺,就会喜爱,最后和你一样,就会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还害怕,当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之后,我会成为陛下,而你会成为武德侯。”   顾逢恩愣了片刻,一手忽然握拳,狠狠的击打在了他的下颌上。   软弱的君王倒地,听见了对方轻蔑而失望的声音:“你这个懦夫!早知你如此软弱,如此无能,如此满腹妇人之仁,我父,我兄,我帐下万万将士,还有卢世瑜,张陆正,还有你的亲堂兄,他们何苦为你战斗,为你浴血,为你牺牲!”   他的耳畔嗡嗡作响,疲乏到了极点,索性摊开手脚仰面躺在城垣马道之上,睁眼静静看着头顶青天。雨过后,澄净如此,明媚如此。   他的表兄多少年前没有听清的斥责,这回自己总算替他听清了。      顾逢恩低头望着他,突然丢下了腰间佩剑,卸下斗篷,也并排躺到了他的身边。如同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天真的以为白是白,黑是黑,正是正,误是误;都还天真的信任着圣人书,父母言;信任着仁义终可战胜诈诡,正直终可打败邪恶。他们唯独不肯相信的,就是他们生存的这个世上,其实更多的是失败的王者,和成功的贼子。那时候的他们,并排躺在京郊南山的茸茸青草上,一同望着头顶的无垠青天。他说:“臣辅佐殿下做万世明君。”他所关心并非在此,继而问:“那么你不走?”他笑着许诺:“我不走。”   一刹那九百生灭,一瞬间万千往生。十年岁月,多少刹那,多少瞬间,有多少生了,多少灭了,多少未能得往生?十年后躺在千里之外的两人沉默无声。顾逢恩忽然轻轻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父被围时,身边跟随的是承州旧部,他们最终皆毫发无损。我五日后找到我父之时,他身上插满了胡虏的箭矢,靠在一棵枯树下。他的印绶被取走,佩剑被取走,头发也被胡虏割走。他散发坐在一棵枯树下,身上爬满了虫蚁,也像一断枯木。他是名将,死于疆场适得其所。他是英雄,不当如此凄惨死况。”   定权的眼角,涌落两行泪水,没有说话。   顾逢恩接着说:“我顾氏一族,非不慕繁荣清平;我顾氏帐下,谁人无妻子父母。抛家舍业于此北疆绝域,饮冰凿雪损臂折肢断头洒血所为何来?难道不是为见殿下有朝一日澄清宇内,使天下太平,文化昌荣,使老有养,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检臣子恭,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余泽惠及百代?殿下,有的理想,只有到了那个位置才能够实现,在这之前,何妨先接受臣父,臣兄,臣将士的护卫?殿下什么都不需做,只要接受臣的护卫即可。”   定权摇头道:“不,你们本当护卫的人,已经被你们亲手杀害。以杀无辜来换理想,以乱天下来换理想,以悖逆理想来换理想,我害怕理想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色-诱,是自欺欺人的籍口。”   顾逢恩冷笑道:“殿下亲眼看见了,无辜有辜,他们都已经死了,其实他们五年前就该死了。殿下五年前柔仁,何尝改变他们的命运?殿下今日再误,五年后尚不知又会如何?”   定权一笑道:“我能够让他们多活五年,他们就没有白白供养我二十五年。我今日一误再误,或有人因此能再活五年。哥哥,有的事,是我不为,有的事,是我不能。但是我今日才发觉,还有的事,确实是我不能为。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   顾逢恩于冷笑中,一行泪亦沿着面颊上伤疤垂下,从而改变了走向:“殿下今日这么做,难道陛下真会以为是对,天下真会以为是对?”   定权摇了摇头:“你就当我宋襄之仁吧,你就当我软弱无能吧,你就当我愚不可及吧。我自己以为是对,就足够了。——陛下为父或有不足,但他为君并未大过,我朝廿载乱源,确由大都耦国而起,是时候了结了。哥哥,说到底,这是我萧家的天下,不是你顾家的天下。收手吧,就当是为陛下省些气力,为朝廷省些甲兵,为天下省些生民。”   顾逢恩面色惨白,笑意中有自嘲与嘲人:“是,你萧家——臣不会认为殿下愚昧,不过青史不会如臣。窃钩窃国,成王成贼,这不是天的天道,却是人的人道。你我生存其中,谁也不要妄想逃脱。”   定权至此始有了一瞬的迟疑,最终方叹息道:“我不相信,青史尽数成灰。”   顾逢恩道:“你不会不懂,有时候,君王并非因为失去民心而失去天下,有时候,君王是因为失去天下而失去民心。你我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你今日庇护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对你不屑成为者俯首附耳诚心膜拜;你今日救助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嘲笑你唾弃你侮辱你;你今日放生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教导他们的儿孙绝不可步你后尘——不,你我大概都看不到了,那就留待后世去评说吧。”   他摸到身边佩剑,斜支起了身子,问道:“殿下果然不肯改变心意?”   定权闭目,点点头。   顾逢恩冷笑道:“眼下长州铁桶,尽数姓顾。殿下以一书生居虎狼丛中,手无寸铁寸兵,便是不肯改变心意又能够如何?”   定权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笑道:“哥哥,那你就用你手里的剑,朝我这里也刺下来吧。否则,你现在抗旨,就算你挟我还京,我依旧不会放过你顾家满门的。”   顾逢恩点了点头,苍朗一声拔剑出鞘,刃的锋芒,刺痛了他的眼睛。定权静静的等待,直到身边轰然倒地声响起后,几点温热的腥红,溅到了自己的脸边唇边。   他起立,走近雉堞,卸下腰间玉带,扬手抛掷于城墙下。冲风旋起,激扬他失去了约束的富贵紫袍如同宽广儒衫。   他放眼前望,城东北甫息的大火,与未靖的烽烟,喃喃自言:“哥哥,你们可知护摩真正义,是以智慧火,烧迷思薪。一切众生,皆从业生。今烧除前业,即得解脱矣。”   ……      一旬后,重开城门的长州迎来了新任钦差,跟随而来的,依旧是数百金吾卫士,以及天宪:以谋反罪,废皇太子萧定权,即日解送还京。废长州守备,另于其北择地筑城。       ☆、孰若别时   普天下,最能够洞勘天心的前尚书令已经还乡,赵庶人已经伏法身亡,废太子返京后则已经暂禁于宗正寺。所以还要再过一段岁月,待一切事迹沉淀,一切后果昭彰,余人才会逐渐醒悟天子当时的良苦用心。他们会明白,当时朝中政事已平,天子已直掌六卿;余下天子所大欲者,便是于战后收回顾氏和李氏统领的兵柄。以日暮途穷的皇太子使长州,是一举数得的事情,既避免了他留京做困兽斗,此外设若敕令顺利,天子可借冶丧之名锱铢不费的调离小顾,解析兵将;设若边城滋事,天子则可趁势名正言顺的将下放几十载的军权一举收归。他们最终还会明白,他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家国永无安宁日。   至于天子有无令皇太子暂避人言可畏的京城是非地的本意,若长州太平无事,天子得全大欲后最终会不会设法保全皇太子,因为覆水难收,木已成舟,堪透者亦无法再行假设。   世人所知道的是,废太子于钦差长州时图谋篡位,杀天子亲卫,煽-动叛-乱至军民死伤无算,这是有目共睹,切切实实,连天子都不能回护的谋反重罪。是以皇帝下诏废储,并无几人反对。何况自还京后,废太子自己亦不做一语辩解。他拒饮食,也拒绝了为皇帝允许的一切人的探望。无论是太子妃,或是长沙郡王。在世人看来,这不过也是一种自暴自弃,羞见故人的行为,成者的意气、理想、坚持是意气、理想、坚持,败者的意气、理想、坚持不过是不自量力的笑柄。   长州叛乱事,人证物证,固然昭显,虽有些少疑惑,譬如顾逢恩在优势之时为何畏罪自刭,为何顾逢恩卒后,废太子逗留长州一旬间还躬亲统计整理了劫后兵民户口等等,但是这些于大局毕竟无碍,鞫谳中废太子不再参加亦无妨。然而他消极如此,亦非久长之计,所以数日后皇帝还是向宗正寺派出了另一名御使。      依旧是熟悉的宫院,熟悉的路径,暮春将尽,斑驳墙面中一样显示出水汽资荣,欣欣草木一样显示出生意盎然。寂寂无声的庭院,只现安静,不现败绩。   同样安静的是他的态度,春衫单薄,他背对着院门,独坐于无人看管的春庭。无人可见处,他的坐姿依旧优雅端正,这或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贵重身份和自幼所受的严格教养。墙角四处探生的,开淡紫色小花的诸葛菜和开淡红色小花的野蔷薇,引来了两只误入歧途的蝴蝶,是他唯一的观众。他定然是听见了门声,却没有回头,没有起身,毫无惊讶的问道:“你来了。”   她回答:“我来了。”   他笑道:“你没有走?”   她亦微笑:“我没有走。”   他不问缘由,点了点头,道:“吴寺卿,我想和夫人单独说两句话,可否烦你先行回避?”   他言语客气,她挟旨而来,吴庞德犹豫了片刻,终于退出了院门。   阿宝走到他的面前,在他面前跪坐了下来,温驯的将一侧面颊贴在了他膝头的青衫上,她的裙摆压弯了淡紫色的柔弱野花。定权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她蓬松的鬓云,问道:“是陛下让你来的?”她回答:“是我求陛下让我来的,但是这件东西,是我自己敬献给殿下的。”   她从他的手中抬起了头,摸下了发髻下一只小小的金色花钗,钗身坚硬如铜铁,仙鹤状的钗首,一羽一爪,极巧穷工。   定权用指腹试探着琢磨得尖利如匕首的短短钗尾,蓦一收手,指尖已有鲜血滴落,落英一样飞散入她宽大罗裙摆的湖水青色,他微笑着赞叹:“这才真正叫做水磨功夫,亏你有这份耐心。”   阿宝平静笑谈,如话家常:“殿下知道,四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况且殿下总是不来看我,我是那么无聊。”   定权将金钗随手关入发髻,笑道:“多谢你了,只是不免又夺人所爱,心中惭愧。这回吴寺卿没有为难你了吧?”   阿宝摇头道:“没有了。”   定权道:“我想也是,如今我在与不在,对于谁来说都不要紧了。没有君王的宫殿和没有将军的城池一样,是不需要设防的。”   阿宝伏在他的膝头,一手拨弄着裙边野花,娓娓诉说:“陛下有句话,说殿下既肯见我,要我带给殿下。”   定权道:“你说。”   阿宝眼望着他,正色道:“陛下要我告知殿下,殿下的母亲,孝敬皇后殿下,确于定新六年端五日因疾病薨。宫中民间,端五日皆难禁飨宴酒乐,陛下不忍以为皇后忌日,方迁延至端七。他要我告诉殿下,今生今世,休再为此事怨望。”   他失神良久,最后终于自嘲般释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依靠着他,继续说道:“陛下还要我劝劝殿下,陛下要殿下暂时此处修身养性,好好安养,还要殿下放宽心,不要担心未来的事情,他会为殿下安排好的。”   定权微笑道:“陛下是太不了解你了,竟敢让你来做说客,这不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又是何说?”   阿宝也笑了,将手中野花揉碎,掷在定权肩头,道:“陛下也太不了解殿下了,否则我是狼是盗又有何用?”   定权捉住她被花汁染红的素手,道:“不要紧,有你了解,就足够了。”   阿宝偏过头,道:“陛下的话说过了,殿下可有什么要向陛下说?”   定权从石桌上拿起了一封早预备好的信函,道:“烦你转呈陛下。”   阿宝收入怀中,轻轻问道:“陛下的话说过了,给陛下的话也妥帖了。现在我不是钦差了,我就是我了,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定权点头道:“有的。”   她等候着,看见他微笑,在一切都过去之后,他纯粹的温和的笑容即便在这天下最美好的江山中,在这江山最美好的暮春时节里,依旧是最美好的一道风景。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心痛,她此刻满心作痛。他的手携着她的手,他郑重说道:“今日别后。愿与君生生世世,永不再晤。”   阿宝仰起头,看着他,这或许是他能够给她的最真诚的歉意,和最真诚的誓言。那么她对他的歉意,她对他的誓言,还有他们那些还未尽的心愿,该如何去弥补,该如何去宣示。来世固然不可期待,且把今生缘分写尽吧。   暧暧春晖之下,他精美如画的五官之上,神情冲淡平和,秋水般无喜悦,春水般无哀伤。唯有被全世间遗弃,自己亦遗弃全世间的人,才会有如此安静如水的表情。   但是她不得不扰乱这一池静水了,她轻轻诉说:“很久以前,有人说过,到最后的时候,想让我告诉他,我究竟是谁。”   他笑笑:“很久以前,那人也说过,早已经不重要了。”   阿宝一根根抚摸过他文人的纤长的手指,他的手指在春恩下,温暖如天生,他不会知道这种温度让她多么的欣慰。她笑道:“我姓顾,回首之顾,乳名叫做宝,珠玉之宝。这是因为我的父母,都将我当做捧在手心中的珍宝。”   她牵引他的手,让他将右手的手心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一怔,平静的态度突然被打破,神色从最初时的不可思议、惊惶无措终于转为欣喜莫名,他的手指颤抖,如在触摸世间最珍贵也最脆弱的珍宝,无数次失落却终又重得的珍宝,苍天最终何厚于他。他喑哑了嗓音问道:“多久了?”   阿宝站起身来,将他的头颅揽到自己的小腹前,道:“还有六个月。”   他今世最后的泪水终于淌下,道:“多谢你。将来请你告诉这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软弱的君主,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是除了对他,了无遗憾,除了对他,了无歉疚。”   她微笑点头:“我也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软弱的君主,但是一个清洁、正直、刚强的人,一个小怯而有大勇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是不称职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首次看到春晖下,她眉宇间有宝光流转,她美目中有泪水降落,晶莹剔透,光华熠熠,这最初也最终为他而淌落的泪水,让他心生虔诚感恩,也使他明白,一个女子流泪,可以与悲伤与否无干,与感奋与否无干,甚或与坚强与否亦无干。   他起身,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转身行入阴暗的室内,那春光不能及,春风不能度的所在。一切恩怨既从此处开始,一切恩怨亦从此处了结,本已是大圆满,何况还有她眼泪的救赎,使他可以期待下一个更加光明的轮回。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呢?   她在室外向他行大礼,亦转身,向着背对他的方向,渐渐远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世间存在他的所在。   她和他之间,她心心念念等候了这么久的收煞,好奇了这么久的收煞,原来如此。      她回宫回阁,盘桓换去了为他鲜血沾染的衣裙,方前往复旨,再度站立于天子面前。皇帝望着这位几乎陌生却又似十分熟识的儿妇,记不起她究竟神似哪位故人,他问:“我的话都带到了么?”她回答:“带去了。”皇帝问:“他怎么说?”她沉吟道:“殿下都听进去了。”皇帝点头道:“那就好,再过数日,你可再去看看他,告诉他,等过了这段日子,朕也会去看他。”她轻轻摇摇头,道:“妾不会再去了,陛下也不必再去了。”皇帝疑惑道:“这是何意,他仍旧是……”她取出了那封信,默默无言,双手奉上。   无需她再多作解释,片刻后紧随她入殿之人向皇帝无上惶恐地回报,宗正寺卿吴庞德已经急得死而复苏几次。而废太子萧定权,在禁所内,用一支不知何处所得的磨利的金簪,挑断了自己左手的血脉。待人发现时,他正闭目端坐在室内,姿态优雅如生前,面色安详如生前,却已经失救。他足边地面与青衫袍摆上,郁积着一汪尚未干涸的鲜血。染血金簪垂落其间,簪头仙鹤振翅之势,似欲于碧血中飞入长天。      皇帝颓然栽倒在御座上,右手无意的拂过自己的鬓角,低头呆望掌心,无言半晌后,方指着仍然静立一侧的阿宝问道:“是你?”她毫无否认的意图,颔首道:“是妾。关于今日,妾与殿下早有过约定。”皇帝愣了片刻,喃喃道:“早有约定……你究竟何人,不知谋害皇子,是死罪否?”她平静回答:“妾姓陆,名文昔,家父华亭陆英,定新年曾任职御史台。非但本次向废太子传递利刃,前事中向赵庶人传递玉带消息者,亦是妾身。妾自知罪不可赦,但求陛下缓刑。”皇帝蹙眉道:“缓刑?”她点点头:“求陛下缓刑半载,待妾生产。”皇帝黯淡眼眸微微一亮,上下打量她良久,方问道:“既已如此,你为何还要……”她微微一笑,语气温柔,语义却颇为无礼:“这是妾与废太子之间事,陛下不必深究。”      待日斜人静,待宫灯点明,孤坐深宫的皇帝迟疑良久,终于开启了信函。那是一张玉版笺,纸上五行墨书,毫不藏锋,毫不收敛,毫不掩饰,毫不含蓄,一笔一画,如嵌入金银丝的青铜匕首,刃的锋芒,刺痛了皇帝的双眼。   铸错丽水,碎玉昆山。皇帝想起了朝中对这种书法的评断。不摧不折不毁灭,怎能求得极致之美。错否?无错否?   垂垂老矣的皇帝将玉版凑近了摇曳灯烛,黯然叹息:“可惜了这一笔好字。”   逐渐化尽的是废太子萧定权录庾稚恭的字帖,略有两字改动: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陛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陛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皇帝呆呆望着翰墨成灰,红烛垂泪,忽然回首下旨道:“武德侯追赠上柱国,定国公爵位。以公爵之礼厚葬,命鸿儒代朕做祭文,勒石刻碑,昭其功绩。百官素服出城哭送,朕要亲临祭奠。”   他停顿了片刻,咬牙切齿补充完了独断专行的敕令:“废太子葬西园,不附庙,不设祭,百官不素服,天下不禁嫁娶。”       ☆、澧浦遗佩   当长沙郡王萧定梁轻轻的走入阁中,那人正倚床而坐,未施脂粉,一只纤细的素手,戴一只金镶白玉手钏,轻轻放在小腹上,白皙得几近透明。那人也看见了他,未感惊讶,向他温和笑道:“小将军,你来了。”   定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样才能够安慰她,只好泛泛而言:“臣来看看娘子。”   她的神情安定平和,似乎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只是笑道:“多谢小将军。”   定梁慢慢走上前去,好奇的看看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问道:“里面是小郡王还是小郡主?”   她笑道:“小将军是喜欢侄儿还是喜欢侄女?”   定梁想了想,老实答道:“我喜欢侄儿,他可以和我一起玩耍。侄女不好,要避男女大妨。”   她被他逗得轻轻一笑,道:“不管是侄儿还是侄女,都请小将军好好的照顾他,可以吗?”   定梁笃定的点点头,道:“请娘子放心,臣一定竭全力保护他的。”   她微微颔首,道:“有小将军这句话,妾就安心了。”   定梁抬头道:“娘子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娘子可以时时看着我和他啊,我要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请娘子尽管责罚。”   她摇头笑道:“不用了,我知道小将军信近于义,言出必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定梁看着她,觉得她的精神不佳,有些担心,问道:“娘子可是玉体不适,既如此,臣便不再打扰,先告退了。”   她疲惫笑道:“小将军先请回吧。”   定梁向她行礼,刚要退出,终于又忍不住道:“这段日子下面人看臣看得很紧,娘子生产之前,臣不知还能不能过来向娘子请安,请娘子千万恕罪。娘子安心休养,待小侄儿出世,臣再谨具贺仪,前来致禧。”   她又摇摇头,笑道:“届时再论吧。只是小将军既不便再来,妾此刻还有一语,望小将军折节附耳。”   定梁忙跑回她床前,点头道:“娘子请吩咐,臣但无不从。”   她伸过手去,怜爱的摸了摸他的额发,低下头将嘴唇凑近他的耳畔,道:“你哥哥说过,这孩子不论儿女,乳名都叫做……”   她的手掌是那样的温暖,一如她轻轻吹入耳中的气息,定梁在隐隐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和不明所缘、莫名其妙的伤感,这些情绪混杂在一处,使他满心做痛。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哭,为了掩饰,他匆匆告辞:“臣告退。”   她看着他转身跑开,笑着叹了口气。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现在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最早与那人相见时的情景了。那一年,她刚满十六岁。      她看见李侍长携着衣物离去,悄悄转身,快走几步来到了中廷,她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她不过要去试一试,若不成功她还有退身的余地。庭中云净天高,苔绿枫红,蛩音不响,袅袅秋风不兴,亭台寂寞,金绿小池塘平静无波。   一个戴白玉莲花冠,穿天青色广袖襕袍的少年,一手卷起他阔大的衣袖,露出半截臂膊,侧着身子向池内掷出了一枚残破的琉璃瓦片,那时的西苑到处都捡得到这种残砖败瓦。瓦片击打在水面上,复又跃起,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少年抬起了头来,他眉目如画的面容正如往日大家所议论,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形容,他发现了她也正在观看自己的杰作,用那样的容颜,向她露出了一个明媚如春光的得意而友善的笑容。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像琉璃落入静水,铮铮有声。   秋水横隔在他们之间,此时秋风乍起,一池水皱,他的广袖开始迎风飘举,半空中有萧萧木叶下,他适才掷下的琉璃瓦就如他遗入水中的玦,他清朗洁净的态度就像上古诗文中称为君的水神。   他们隔着秋水互相张望,直到片刻后他的侍臣们急匆匆赶到,其中有一个宫装的丽人,并立至他身后,如同一对璧人。   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于是转身跑开。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真正起了临阵脱逃之心。   结果是一样的,她被带到了他的面前,听他的侍臣们狐假虎威的喝问,她不答一字,只是发现他已经冠带济楚地端坐,面上也换上了君主该有的端庄和不该有的傲慢。   那个丽人后来对她说:“他那时候的神情就像真的一样,我的心咯噔往下沉了一下,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变了。”   她中正正直的家教,以及她的立场,她的处境,让她比那丽人迟钝了许多,所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心动是真的有重量,也真的有声音。她的心动,非如她所想是在书窗下看见他的天真骄矜时,也非是在囹圄中看见他的痛楚眼泪时。她的心动,远早于她的心知。她的心,是在一见他时便动了。   如是我闻,众生举心动念皆是罪。其实她的失败是一开始就注定的,而且注定败得一塌涂地,万劫不复。那么为什么非得要徒劳无功的纠缠这么多年,挣扎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放手,一开始就听命,还偏偏要明知不可能而为之?   那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原本都是这样的人,他们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们都知道,人终将会死,不也要先活着吗?      当顾孺人的妊娠已经足十月之时,她的行动也越发不便宜。长日无聊,她有的是时间耐心的等待,等待阁中各色人等都不在的机会,等着可以一无牵挂孤身出门的机会。   当这样的机会终于到来,她穿上外衣,悄悄的走出阁去,她拖着已经沉重而笨拙的身躯,机警的躲避着东宫的各处防卫。其实没必要躲避了,旧主已去,新主未来,东宫空旷得如同一座冷宫,是他说的,没有了君主的宫殿,和没有将军的城池一样,无需设防。   她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过了后殿,走过了后殿的广场,穿过了玉石围阑,在裸土界面的一颗细小而笔直的侧柏下停驻。她拔下头上的玉簪,将树下的浮土层掘开,掘起,掘深,直到她认定为可以隐藏一个秘密的深度。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白色生丝的花形符袋,束口处的五色丝绦已经褪色,袋上两个墨字湮没,但是尚可分辨一笔一画,铮铮风骨,凿金碎玉。她将符袋放进了地下,用手推土一层层隐蔽,最终确认这除了她谁也不会在意的情愫被红尘彻底掩埋,如同除了他谁也不会在意的风骨、坚持和理想被青史彻底掩埋。   于是这情愫永只属于她,如这风骨、这坚持、这理想永只属于他。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呢?   顾孺人缓缓站起身来,腹部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向她袭来,她在晕迷前扶住那株侧柏,向天空伸出了手去。是靖宁七年九月的天空,有畅畅惠风,容容流云。天色温润可爱一如粉青色的瓷釉。在釉药薄处,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来。   她伸出手就触得到天际了。   ……    ☆、鹤唳华亭   当十五岁的清秀少年再踏进这座宫苑的时候,这座宫苑已经属于他的统辖范围,所以他没有遭受到任何阻碍。   暮春的午后东风泛过,伊人已经远去,花样年华也早都凋残。无主的池馆闲花蔓草纵生,是如此沉静的喧闹,与寂寞的繁华。   他从草木丛中开辟出一条可供行走的道路,他着舄的双足踏着他和她都曾经走过的芳径,和多年前一样,在无人引领中自行入室。   暗牖悬丝,画梁栖燕,翠钿委地,宝镜生尘。他和她的已经完结的故事,他和她的从未开始的故事,水银泻地一样散落在这座冷清宫苑的每个角落。   少年的目光掠过了散落满桌的黑白棋子,记起了许多年前一次对弈;掠过了地上跌得粉碎的秘色瓷瓶,记起了许多年前的一场交谈;掠过了榻上已变成暗黄色的象牙柄团扇,记起了它曾经掩蔽过多么美丽的一副平静笑颜。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迎娶的妻子会不会美丽、聪慧、优雅、端庄;他只知道,无论是谁,谁都比不上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阁外悬挂的一幅观音宝相上,画中的摩诃萨如他记忆中,温和不改,慈悲不改。他想了想,搬过一张椅子,爬到案上,亲手摘下了这幅宝相。   他试着将它卷起带回,却因这个无意的举动而发现了一个掩蔽多年的秘辛——   画卷的背面还裱着一副画心,青绿山水,工笔翎毛。翠色氤氲的高山大川前,两只白鹤,一顾一望,正一同振翅飞上青色的广阔长天。   如此静好,如此自由。   画无落款,只有二字。世人以为失传的,镂云裁月,屈铁断金的金错刀:可待。   多年前未落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坠落,他已永不可探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但是他明白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隔着时空,自己永远无法触及,无法参与,甚至连远远旁观的资格也没有。   十五岁的少年首次领悟到,即使一个人可以成为帝王,君临天下,有一种无力感,源于宇,源于宙,无计可消除。   少年的感伤被一个声音打断:“太子殿下,地方还没收拾出来,里头站久了不好。”   他迅速擦干了眼泪,正在变声中的嗓音有些恼怒:“谁许你们进来的?”   那个声音有些犹豫:“臣本不敢打搅殿下,只是小郡王许久不见了殿下,正吵闹着要找殿下,臣等劝不住。”   他将画卷卷起,捧在手中:“我知道了。”   走出阁去,春光下,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望着阶下一个焦虑而委屈的锦衣孩童笑道:“阿琛,怎么了?”   五官精美如画就的孩童牵起了他的右手:“六叔,这里不好,阿琛害怕。”   少年点了点头,和声说:“六叔带你走,我们到翁翁那里去。”   旁边的一个内臣笑道:“殿下今天是怎么了,轴子都卷反了,哪有菩萨冲外的道理。臣来替殿下拿着吧。”   少年一笑:“要你管。”   他牵着可以证明这个故事发生过的唯一证据,沿来时路返回。经过某处,他忽然再度想起,这个位置,大概曾经种过一丛胡枝子,那是一种以风度取胜的袅娜秋花,有着柔弱的枝条,娴静的花朵和隐藏的坚贞的刺,有一次自己无意从这里经过,曾经为它所牵扯,也曾经为它所误伤。(全文完)    ☆、无题   答应某兄的2B版一份,附于正文后。      萧三:      萧董:   信封里的那张法书,是我向社会维持文艺青年范儿用的,偶像嘛,得有职业道德。您往下拆,我要报销的出差单据都在里头。我说boss啊,您老人家也太会剥削了,从出生开始从头到脚就流淌着血和肮脏东西的万恶的资本主义压榨剩余价值真心都没您这样心狠手辣的,削皮器榨汁机啊。算了,这个不说了,我留过苏,读过资本论,也拿过经济学双学位,知道羊吃人原始积累博弈论balabala。言归正传,您让我出差,回程虽然是派专车接的,但走的时候坐动车,到长州住宾馆十三天,还有出差二十天里包含的两天国家法定节假日,按劳动法是要给付三倍加班费的。麻烦您让财务老黄赶紧给我报一下,打回到我国家事业单位公务人员公务卡上。户名:萧定权。账号:9558 ******** 3950240。或者我支付宝账号Ding-cyuan Siao@163.com。不然我要向工会反映这个情况了。      老萧:你小子还好意思跟我开口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的时候开的是宝马m6啊!二百六十一部宝马啊!公务用车,油费都是公家出的啊!现在油费一天一个价啊!你走国道啊,那么多收费站啊!261辆!收费站啊!你为了拉风,在国道上让261辆宝马一会排成S,一会排成B啊!你怎么这么嚣张,你以为你爹是李刚啊!你这动车票哪来的,中关村刻-章办-证卖发票那里搞的?还有,你去长州,叫你住国营招待所你不肯住,非住六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总统套房!你职称是啥,这是你的级别能享受的待遇吗,你老子我够级别都舍不得住!你以为这年头钱容易赚的,跟我玩富n代官n代这一套,你看看我身体这样,以后走医保能报回来多少还是x+y=z,一个公式三个未知数啊!你就天天败家买名牌,用那么贵的沙龙香水,不说价钱,和你那个军二代发小撞香了有木有!你的品位怎么变得这么三俗,跟那个叫梁园的混多了啊!还有,叫你出差去洽公,你给我和军二代动员整个军区一起玩实战CS,你以为瞒得了我啊?你天天上班时间和那个姓许的小公务员组队打三国杀我都睁只眼闭只眼没扣过你工资,你还有脸去找公会。你去啊,你去啊,反正公会也是我开的。      萧大:龟儿子,还是老子这里巴适,日本人都没打进来。大妹儿,二妹儿,幺妹儿,跟着老子去买钵钵鸡去。回头喊上你妈,咱们边吃边哈麻将晒。啥子?你妈又去买彩票?买个铲铲,雷劈死她八次都中不到一次,还指望天上能掉美元儿啊?啥子?府里拆厕所开出一块翡翠原石??!      萧二:看见没有,看见没有!本王这房子,楼脆脆楼倒倒楼歪歪楼片片啊!我这过户才多久啊!你们一开始怎么打的广告:依山傍水,百年尊崇!百年尊崇,七十年产权啊!七十年产权还要刨掉三十年房龄啊!重新装修?拿什么重装?提住房公积金?去你妹的!我为个装修提了公积金,我再买房拿公积金贷款只能算二套房啊!70%的首付啊!江山如画啊!一平米四万八啊!我一年工资买不到半个厕所啊!穷得小孩都不敢养啊!逼着我丁克啊!养了我只能冲杯三鹿给他喝啊!我自己只能喝地沟油啊!算了算了,先凑合住,等着拆迁补偿吧。      萧四:人家四爷那么忙,和这个穿越那个穿越谈恋爱,和这个圣母那个莲花玩宫斗,还说什么朕就是这样的汉子,你们就一边羡慕嫉妒恨去吧。我这个四爷居然连活动布景都不算,就是拉来凑人头的。不行,下场戏无良作者你得给我安排个好角色。什么,早就安排好了?什么,天平天子,活了八十九岁,在位六十年?什么,牛耕田马吃谷,老子赚钱儿享福,把我爹赶通告挣出来的那点家产都败光才撒手?什么,问我还记不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记不记得盐帮的程淮秀?记不记得我的好基友陈家洛、和珅和纪大烟袋?什么?我苦恋福彭还被他BS?被他BS不说还被曹黑胖插了足?我日!      萧五:Daddy,尼桑他打我。打我的屁股就等于打您的脸啊。   老萧:……   萧五:带鱼长和子,给我去金象大药房买盒息斯敏去。   长和:王爷,您过敏这么多年,还是去医院打个点滴吧。   萧五(小声):药费低于2000医保不报,这点工资,要我杀鸡取卵啊。   长和(惊):王爷,难道你也想入我这一行?   萧五(拎着他的耳朵):这叫比喻!比喻懂不懂!   长和:yes,sir!   萧五:I am sorry.   长和:My pleasure,sir!   (长和下,萧五转头)   萧五:哦尼桑玛,你叫定权,最后怎么没定权呢。   萧三:废话,我还叫阿宝呢,脸上难道还要长俩大黑眼圈,再说了,卢先生也不是小浣熊啊。   萧五:了然,了然。唉,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尼桑,你把一平米四万八的如画江山拱手过户给别人,你何止是愚蠢,简直就是愚蠢。   萧三:你觉得是你对我重要,还是江山对我重要?   萧五:我!   李指挥(汗):王爷你说话分分场合好不好,要不很容易让人误会啊,你现在还趴着呢……   众金吾:相爱相杀,虐心虐身,真是萌死这对CP了。   萧三怒:你们再犯花痴,我让我爹叫广电来封杀了这剧。   众金吾(窃窃私语):真是不解风情,咱们送他个外号吧,宇宙第一直男怎么样?   (萧三转向萧五,摇头)   萧五(委屈):不会是江山吧?   萧三:你再想想。   萧五(欢脱):不对,还是我!   李指挥(黑线):王爷你说话分分场合好不好,你现在还是趴着呢……   萧三:其实你和江山对我都不重要,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众金吾:真是不解风情,宇宙第一直男!   萧五:尼桑我还趴着呢,你这是要睡我啊,还是要杀我啊。   萧三(黑线):怎么,又想挨板子了?还有七十九杖挂着呢。我的差旅费报下来了,现在要坐马拉火车去浦东,深藏功与名,骚年,寨见。      萧六:从乐视网上看到这毫无节操的全灭神结局,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他们很黄很暴力,我们很傻很天真,泽叔说的“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你说我是渔翁得利?别说那么不招人待见的话,我(的身高)和四娘一样只是个孩子,是渔童啊。没听过吗:“渔盆渔盆摇摇,清水清水飘飘。清水清水流流,金鱼金鱼游游。”没有啊?那《飞侠小白龙》、《阿童木》、《互撸兄弟》。什么?你们只看《喜洋洋》?那就不说了,交流的绝望,代沟代沟。      老萧:广电,广电哪去了,你们拿钱干不干事啊,色-情血-腥暴-力反-动,怎么可以让祖国温室大棚里的的花朵看这些东西?(分级不就行了?不,天朝是没有阶级的,电视电影当然也不能分级)要弘扬主旋律,主子的旋律懂吗?《贞观之治》里的玄武门,当然要剪掉,要不大家看了都想造-反怎么办?《走向共和》一定要封杀,李鸿章不是汉奸难道要让大家以为慈禧才是?《贞观长哥》,那个倒无所谓,改改历史谈谈恋爱拉拉老手发发嗲撒撒娇,雷雷更健康。 --------- 本书由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