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陛陛陛下(出版名:江湖弯弯弯)   作者:影照   楔子   客官,不瞒您说,干我们这行,其实是有武林通用标准的。   哎,您别不不信!这通用标准呐,可是经过无数世内外高人多方采集广纳建议,精心撰写严格修订,最终通过全武林公投确立的——在这个正邪不分男女通常也不大分的江湖里,如此罕见性的一次性高票通过,实属不易呐!   现下,且容我将这标准细细说与您听。   这行业通用标准呢,其实也简单,统共分上中下三个阶层,每个阶层再各有定义。   下等阶层,便是入门级——貌美如花,心狠手辣。   貌美的定义,以万里挑一为量级,心狠手辣嘛,以身负五条以上(含五条)人命,十条以上(含十条)情债为最低标准。   您问能不能少背点儿人命?哟,您这是在说笑吧,少一条人命或少一条情债,怎够得上咱们行业臭名远扬的平均水平?充其量一普通恶妇,庸俗矣!   话且说回来,中级阶层,段数自然高一些,除相貌百万里挑一,身负人命超过八十条,情债超过三百以上(被人单相思超过一年也算哦亲)这种硬性标准外,同时还需拥有高超的武功及非凡的手段。这样方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凌驾于世俗之上,整死敌人不用偿命。   再说那上级阶层,呵呵瞧您那眼睛亮的——说来惭愧,江湖传奇千百年,我行从业人员大都是在下阶混混,偶有开窍成为中阶者,已经很是幸运。可是!也有那么一两个条件得天独厚的,能够突破业障跃入上阶,成为一代传奇。小的猜想那人啊,相貌自然是万万人之上,可纯可媚飘飘欲仙,一笑便让数千儿郎暗伤;而那人的弄心术,也绝对是到了将斗佛撩为绕指春水,圣人纳为裙下弄臣,杀人嫁祸皆于无形的究极!   ——这种人才,我行数百年能出一个,可遇不可求呀!   唉,实不相瞒,其实我行已经很久没人能到达上级阶层了——大多数晚辈都流连于儿女情长的世界,自发展初级阶段,便与各种郎君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实在可恨可叹!小的每每思及此事,都要为本行业的没落而掬一把伤心泪,怒起不争!哀其不幸!   ——风华绝代十项全能的妖女们,你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出来祸害这平凡的世界?   什么?您说这种人玛丽苏的世界里一堆?   ……滚你娘的蛋老子现在说的是武侠!   有女弯弯   庞弯坐在水银镜前,怔怔出神。   镜中正倒映着一张属于少女的明媚面庞,光洁的鹅蛋脸,修长的远山眉,狡黠而乌黑的眼睛,嫣粉似霞的脸颊,红菱般似嗔非嗔的小嘴一抿,腮边漾起两只可爱的梨涡。   “……还未成年便出落得这般模样,不知日后会引得多少英雄豪杰打破头争抢?”   想到了不久的将来,少女有些焦虑,却似乎毫无办法,无奈之下哀怨叹口气。   “弯弯呀弯弯,你怎么偏偏就生了这么一幅倾国倾城的貌呢?”   少女对镜中人责怪一声,似痴似嗔,轻轻咬住下唇。   镜中人更加楚楚可怜起来。   “红颜祸水,祸水红颜!”   少女捂住胸口,嘴角上翘,眼含雾水,脸上神情甚是奇异——似悲从中来,又似喜悦难耐。这两种极端的情绪在她脸上交叠,变幻,再融合,叫人实在摸不清她的真实情感。   圣心阁回廊上,目睹这一切的魔教喽啰们打了个寒颤。   “我靠,谁把那魔镜放到圣姑房间里去的?她的癔症又犯了!”   喽啰甲低声咒骂。   “什么?圣姑还在照镜子?她已经照了整整一个时辰了啊,难道不用练功吃饭?”   喽啰丙长大嘴——他入教尚未满月,现下只是个扫地的,对很多状况不太了解。   “我跟你讲啊,咱们圣姑千好万好,就是有一点特殊……”   喽啰乙用他满怀八卦的豪情壮志号召众人靠拢,对着大家挤眉弄眼起来。   “圣姑又犯病了。”   啪的一声,水银镜被人雷厉风行扣下,庞弯瞧不见佳人踪迹,抬头刚欲发怒,恰好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   “容、容姑姑。”   她气势大减,一下子瑟缩起来。   “容儿已经跟圣姑说过很多次了,圣姑这长相,就跟大白萝卜一样,出了教遍江湖都是,被人剁了砍了都不会掀起半点风浪,圣姑何必苦苦催眠自己呢?”   那名被唤做“容姑姑”的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左右,体态修长,姿容清秀,眉眼生得相当妩媚,只是此时望向庞弯的脸满是冷冽,头顶滋滋外冒的寒气几乎可以冻住火盆。   “我、我本来就是长这个样子,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看清楚?偏偏要塞那些坑坑洼洼的铜镜过来……”庞弯自知理亏,垂下脖子,企图将话题转移到仆从偷换镜子一事上。   “圣姑!”容姑姑身子往前一斜,用食指挑起她下巴,厉声呵斥,“抬头看我!”   庞弯眼神迷蒙,迷迷糊糊依言抬起头。   “你真的只是,中等偏上。”   容姑姑深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神色严肃到不能再严肃,言辞诚恳到不能再诚恳。   告诉一个自比绝代佳人的姑娘,她不过中人之姿的事实,这种打击远比告诉一个凡妇她很丑的打击要大得多,毕竟后者多少有自知之明,而前者往往心高气傲,不愿面对失败。   只见庞弯嘴一瘪,睫毛眨巴眨巴,眼看着就要落下泪花儿来。   “圣姑年纪虽小,然媚术不错,只可惜施展的时机和对象都不合适。”   容姑姑面不改色,手指一挪,使劲儿在庞弯滑溜溜的腮边拧了一把,疼得她眉头拧做一团。   “堂堂拜月教圣姑,怎可以动不动以弱示人?日后若有人敢这般相轻于你——”   容姑姑双目一凌,眼中划过锐利的星芒,杀气大盛。   “当毒之!砍之!奸之!断子绝孙之!”   庞弯本来还想喊痛,听到容姑姑嘴里最后几个字,顿时住嘴。   “是,是,容姑姑教训得既是,弯弯知错了。”她极其乏力的摆手告饶。   “圣姑!”哪知容姑姑却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下一个瞬间,她已捧起庞弯的脸,翦水瞳里笼上一层忧郁而凝重的烟:“圣姑啊,你是我魔教百年里才出一个的天才,是要将不道德事业发扬光大的!教主他老人家为了培养你,可谓呕心沥血,你断不可迷失在美色浮云里,辜负我拜月众人啊!”   庞弯听着这话,在心里嘟起嘴:我不过是自恋一点,love myself一点,你容姑姑何必小题大做上纲上线?更何况那拜月教主所谓的培养,不过就是定期扔几本秘籍送几颗丹丸,再派几个资深教徒来看住我,哪有呕过什么心沥出什么血?   想了想,终究还是敛去了不满,她对着容姑姑乖巧点头,做柔顺臣服状:“弯弯谨记教诲。”   ——宏图未展壮志未酬,庞弯,现如今当是你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之时,待到日后山花烂漫,那时再仰天长啸也不迟!   “诸位教友有所不知,咱们圣姑千好万好,就是有一点特殊……”   圣心阁的回廊里,喽啰乙敲敲自己的脑袋瓜,神秘的笑声低低传出来。   “她总以为而全江湖的男儿都恋一个她,而这个世界,也只绕着她一个人转哩!”   绝美男一   庞弯前世,本是一个生活在玛丽苏大陆上的贵族。   话说这玛丽苏大陆,那可是小说世界里的一大奇葩,只要能混到贵族——也就是女主角这个阶层,那简直是光芒四射魅力无穷,有着让方圆百里内的雄性统统臣服于裙下的神奇本事。在那遥远的玛丽苏大陆上,女主角们不仅可与男人勾勾搭搭,更可与男鬼,男妖,男外星人搭搭勾勾,极个别情况下,有时连女配角这种平民也难逃女主无敌魔法。   简单解释一下,就是“什么也不说,全世界都爱我”魔法。   所以前世的庞弯,是非常幸福的。她还记得自己刚拒绝了五个世间少有美男的求爱(不要问为什么明明世间少有女主却能一下子遇到好几个),挑选了大陆上最有势力的男主角做了自己夫君,又纳了一个最有才华的男配角做情人(不要问男性角色们为什么可以忍受对方存在),一切都非常圆满。这天,当她打开自己海边的百叶窗,一边呼吸清新空气一边思念自己那“美得跟妖精一样”的初恋对象时,忽闻“轰隆”一声,一道粉红色的天雷砸下,将她霹中了。   庞弯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九岁左右的小丫头,躲在一个山洞里。   穿越这种事,在玛丽苏大陆里曾经是最大的潮流,还带动了全大陆经济发展,所以她立刻就接受了自己变成萝莉的现实,表现得非常镇定老练。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来到溪边仔细看清了自己的脸。   五官端正,相貌纯良,属于小美人一枚。   ——很好,怎么看都是女主角的脸。   庞弯对此感到满意和心安。   要知道,在玛丽苏大陆上里,相貌是很重要的,贵族,也就是女主角们大多都“极美”,哪怕刚开始很丑,最后也会变美,而且是变得绝美,惨绝人寰惨无人道的美。   确定了自己等级,庞弯开始在山洞里开始淡定的生活。   她认为既然是女主角,就一定会有美男相救的,一切只是时机问题。   这个淡定,生生淡了一年。   淡得最后她嘴巴里快淡出个鸟儿,整个人又黄又瘦分外干瘪,差一点就要咽气的时候,终于有个大叔将奄奄一息的她从山洞里抱了出来。   “弯弯,叔叔被天山童姥的阵法所困,来迟一步,叔叔对不起你啊!”   大叔嚎哭着,泪水留到自己嘴巴里。   “此人绝不是男主!”这是她昏迷前仅剩的念头。   等她醒来,终于弄清了自己的故事身份——这一世她叫庞弯,是拜月教前任圣姑的女儿。不知为了何种爱恨情仇,前圣姑带着她离开了拜月教,却又将她丢弃在山洞中独自成长。拜月教乃堂堂江湖第一反面大教,具有优良深厚的传统,教典明文规定说不可一日无圣姑,于是教主大叔本着愚公移山的精神,耐心细致挖地三尺,终于在庞弯饿死前将她找到。   实在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庞弯随后被教主带回了拜月教,举行了继承礼,正式成为圣姑第三十六代。   那时庞弯是很喜欢这个魔教圣姑身份的——你想,堂堂魔教吉祥物,移动的活招牌,青春貌美大权在握,众星拱月好不风光,这不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玛丽苏故事吗?   她对这个故事的走向感到满意,对未来表示相当期待。   不过,很快她就觉得这个世界稍微有些不对。   那是回教三月有余,庞弯已经被各种山珍海味补成了一个粉嫩白皙的小团子,甚得教中上下喜爱。这天她穿着新做的花衣裳,兴高采烈去上“毒死你全家”课程,嘴巴里还哼起了甜甜的小调:“……彪悍的玛丽苏不需要解释哎玛丽玛丽苏……反正一定会这样哎玛丽玛丽苏……”这是玛丽苏大陆的流行歌,拜月教里还没有人唱,她想那是因为此地处于深谷尚未开化,精神文明相对落后所致。   远远的,她看见门前站着一个背脊笔直的黑衣少年,那少年似乎是听见了歌声,正抬头循声看来。   庞弯刚一对上那少年的脸,只觉得胸腔里嗡的一声,爆出了一朵五彩斑斓缤纷的烟花。   ——多漂亮的少年呐!那轮廓,跟雕塑似的,那眉眼,跟油画似的,那桀骜不驯的神情,那清俊出奇的骨架,还有那耳边一闪一闪的血红耳钉,哎呀呀,那是一个放到玛丽苏大陆里也绝对秒杀观众的美人呀!   莫非,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男主?   庞弯想到这里,眉眼含春,咧开嘴痴痴笑起来。   各位读者,我们暂且不去讨论为什么庞弯想到的是“第一个男主”而不是“男主”这种社会风气问题,大家需要重点关注的是,庞弯猜想中的男主角,此时正将一柄寒光四溢的剑朝她的脖子上架去。   剑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寒气已经渗入了皮肤,割开一条细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慢慢渗出来。   庞弯还沉浸在遇到男主角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危险来临。她打量着少年,陶醉于他出众的容貌,心里有个声音在欢喜鼓舞——此人小小年纪就有倾城之姿,而且表情还这么阴狠凌厉,将来定是一个做大事的啊!   她这么开心也是有原因的,在玛丽苏大陆上,个性温吞的一般都是男配角,抢不到女主角的心,也很难长相厮守。如此绝色要是沦为配角,实在会让人觉得有些不甘心。   少年见庞弯表情纹丝不变,有些诧异,手腕一翻,欲将剑头朝庞弯的咽喉刺去——任何会武功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这美少年是真心要取庞弯性命。   “孽子!”身后忽然有雷霆般的呵斥传来,“还不快把剑撤回去!”   少年嘴一抿,手中动作顿住,却并没有依言撤回宝剑。   “南夷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公然违抗教主命令!”   又一个中年男声传来,带着警示与告诫,还有些许担忧。   那名叫南夷的美少年冷笑一声,转头迎向气势汹汹的来人——拜月教教主和右使大人。   “阿爹 ,你真要选这个臭丫头?打算将《洗髓经》给她?”   少年凝视着赶在前头身形伟岸的男子,目光如猎豹,嗜血凶狠。   仿佛为了示威,他略使暗劲,宝剑又朝前三分,眼看着就要碰到庞弯的喉头了。   庞弯终于回过神来,当下惊得肌肉僵住,神经冻结。   “南夷少主,圣姑是教典所喻,百年来才出一个的天才。”开口的是右使,循循善诱口气温和,“况且那《洗髓经》路数偏阴柔,更适宜女子修炼,少主又何必执着呢?”   少年用眼角瞟庞弯一眼,轻蔑至极:“此人除了身为女子,其它哪里赶得上我?我拜月教秘笈,怎可落入此等黄毛小儿之手?”   “阿爹!”他忽然想到什么,剑眉一挑,凤眼一凌。   “若洗髓经传女不传男,我即刻就禀明东方长老,请他相助将我变为女人,永不食言反悔!”少年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满脸都是流光溢彩。   咚咚咚,室外丫鬟教众晕倒好大一片。   “胡闹!”   教主脸绿了,五官扭做一团:“孽子,你可知道由男变女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漫不经心打断他,毫不在意的耸耸肩,“东方长老说了,男变女就是没了下面,多了上面,不能按世俗娶妻生子,但可以抢几个心仪的男人回来做伴,日子无拘无束,反而比纯汉子更加逍遥自在。”   “所以女人这种又傻又蠢的东西……”他回头鄙夷地看了庞弯一眼,朝她吐了口唾沫,“我才不稀罕!”   嫣红的血混合着唾沫星,沿着庞弯咧开的嘴角流出来。   她品味着嘴里的腥甜,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究竟被剑气所伤,还是被美少年的气势所震。   有点不对啊,她想,玛丽苏的世界不应该这样啊。   这美少年,不是应该对我一见钟情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就算他再飞扬跋扈,也顶多是个别扭小霸王,对我应该是饱含绵绵无尽说不出口的爱啊!   为什么?他要冲出来杀我?(关键是真杀)   为什么?他想要变成一个女人?(他竟然还知道会没有下面!)   那时的庞弯还不知道,苦海无涯,玛丽苏的世界当回头是岸。   她只是很迷茫的猜测,也许这是一个很不同的玛丽苏故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此后的很多劫难和打击,庞弯都是依靠上述信念才能支撑度过。   嗯,我们不得不说,其实她挺乐观。   南夷小哥   美少年南夷最后没有变成女人,因为他是拜月教教主独子,教主需要他传宗接代。   但他跟庞弯的梁子,就此结下。   他恨庞弯,恨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丫头抢了属于自己的秘笈,以及父亲对自己的关爱。此后六年,他总会见缝插针在庞弯的饭菜里下毒,在庞弯的洗澡水里放蛇,在庞弯的枕头里塞刀片——总之,一切以干掉庞弯,弄死庞弯为基准,怎么残忍怎么来。   刚开始庞弯差点精神失常,她向教主哭诉,向众人抗议,可大家都望着她,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这是魔教,黑白颠倒,不讲任何道德正义,南夷的所作所为,在拜月教众看来实在再正常不过,毕竟拜月教教条之一,便是杀人不分对手尊卑强弱。而庞弯,既然是命定圣姑,自然是应该见招拆招,在各种攻击下毫发无伤地生存下来。   六年来,多亏身边聪慧灵巧的容姑姑,庞弯在一次次斗争中保住了她性命,不然她早就死透了七八十遍,尸体翻过去又滚过来。   “还有一个月,圣姑就要出教历练,不知届时教主会给圣姑派什么样的任务呢?”   容姑姑将珠花插/进庞弯丰泽如云的发鬓里,朝镜中人微笑,梳发的仪式完成了。   看着黄铜镜上坑坑洼洼扭曲的人像,庞弯兴致不高,有气无力应了一声:“大概是找个什么宝贝回来吧!”   她心里念着被藏起来的水银镜,那是教主从波斯教里顺手捎回来的。   “也可能,是提个名门正派的脑袋回来。”   容姑姑嘴角扬起软软若有似无的笑。   “啊,圣姑,你说我们选谁的脑袋好呢?少林方丈?恐怕秃子的脑袋不好提;武当掌门?好像他们常年披头散发,到时还得给他们先扎个小辫儿……”   每每看到容姑姑这种梦幻的表情,庞弯都有一种鸡皮疙瘩从脚底板爬起来的阴冷感。   “容姑姑,现在就让我去干掉各大掌门,是不是,早了点?”   庞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苦得可以掐出黄连水来的表情望向容姑姑。   “傻孩子,你这是什么话?南夷少主两年前下山历练,不是就带了崆峒派掌门和青城派掌门的头颅回来吗?”   容姑姑用少见多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瞟了她一眼。   “我拜月教堂堂圣姑,怎么说也要杀个来头更大的呀!教主为了帮你打响名头,早在半年前便派教众在外散布消息,说你小小年纪便已亲手了结过数百人命,现下你名气大得很呢!”   后半句不说还好,越说庞弯情绪越是低落。   出名是分两种的,一是美名,而是骂名,看这架势,教主大人是要拉着她在被千夫唾被万人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不打算回头了。   “……也不知,将来有没有英雄能够勘破这浩渺谎言,一眼看穿我内心深处的苦楚孤单?”   被命运摆布的庞弯,忧伤的喃喃自语着。   她深深的,深深的怀念起全世界都无条件爱戴女主角的上一世来。   “圣姑是不是担心没有实战经验?”容姑姑瞧她面色不郁,心中担忧,“没经历过不要紧,问别人也行,多做些准备总归万无一失……对了!”她眼睛一亮,“听闻路威昨天刚历练归来,圣姑可以去问问他,讨得一些经验!”   路威是南夷的的十二护卫之一,在教中算年轻有为。由于曾短时间兼任庞弯的陪练,他对庞弯一直比较亲切。   想了想,庞弯在容姑姑的安排下,捎上一篮子水果,娉娉婷婷离开圣心阁,朝路威所在的小南楼走来。   在距离小南楼还有五十米的距离时,庞弯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睹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小南楼门前。   半年不见,那人似乎更加成熟俊美了,身姿修长挺拔,正专心致志擦拭着手里的剑。   ——武器不变,黑衣不变,耳钉不变;   ——那颗恶毒的心,唉,不用想,肯定也没变。   就在某人掉转方向想悄然离开时,身后有道凌冽的寒光划破长空,朝她呼啸飞来。   “又来?”庞弯苦着脸,一个鹞子翻身避开攻击。   还没等她落地呢,只听唰唰唰!数不清的剑花如雨后春笋般在地面爆裂开,逼得她毫无立足之地,眼看就要被搅得血肉横飞,只见她袖口一甩,一道白练自她袖中飞出,牢牢缠住头顶大树,将她固定在距剑花还有约莫半丈的安全距离处。   正欲喘口气,空中寒光又闪,剑气直朝白练而来。庞弯咬牙,白练一拽,身子一荡,一百八十度大回旋稳稳站于树梢之上,同时迅速将白练收回袖中来。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姿态也算曼妙轻盈。   啪啪啪,有人给了她几个稀稀拉拉很没有诚意的掌声。   “半年不见,圣姑的功力又精进不少。”   那人慢悠悠朝树下走来。   庞弯柳眉倒竖,眼睛死死瞪住那缓步踱来的黑色身影,心中很有一种要将他千刀万剐抓起来剁成饺子馅儿的冲动。   “哼,再怎么瞪,眼睛里也不会飞出刀来。”   树下之人假惺惺提醒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你奈我若何”的王霸天气质。   庞弯嘴巴紧抿,眼冒怒火。她想如果眼睛里能飞刀的话,对面人恐怕早就会被削得一根毛都不会留下了,   树下之人很淡定,也很有耐心,他不说话,继续好整以暇看着她。   就这么僵持了一炷香时间,眼看脚下的树枝马上就要断裂,在咔嚓声的“咔”字响起的瞬间,庞弯嘟起嘴,不情不愿喊了一声——“南夷哥。”   最终还是她败下阵来。   南夷此时会出现在小南楼,是庞弯多少没有想到的,虽然小南楼是他的住所,但她一直以为他在江湖上历练,未曾归来。   “教主不是给你两年时间去挑战名门正派么?怎的半年不到就回来了?”   随着树枝应声断开,庞弯趁势跳将到地面,手中稳稳挎着水果篮。   “自然是发生了好事才回来的。”   南夷看着她一举一动,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什么事?”   庞弯充满警惕地将水果篮藏在身后,刚顺下的汗毛根根分明,再度竖将起来。   南夷运用鼻子里的气息对她的小动作表示不屑,然后抬头望天,一字一句得意的说:“本少主终于找到了心爱的女子,这次是专程带她回来见阿爹,准备娶妻成家了。”   轰隆!   一道炸雷在庞弯心中爆裂开来,震得她五脏六腑啪嗒啪嗒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乱甩。   “是、是你在教外遇到的女子吗?”   她脸色苍白,嘴里的话开始有些不利索。   “是我的救命恩人。”南夷点头,“三个月前我被昆仑派追杀,失足落下悬崖,她在山脚发现了我,对我悉心照顾呵护备至,为了采药还差点被毒蛇咬伤……”说到这里,南夷深深吸了一口气,“与她相处三月,我终于知道娘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什么了——阿妩她,就是我这一生要找的良伴。”   少年那向来只会露出残酷的俊脸上,浮现着温柔和爱怜,一如所有人情窦初开的瞬间。   南夷还在絮絮说着他和阿妩的相识,庞弯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了。   她浑浑噩噩的脑海里,只剩下南夷刚才说的话在回荡——阿妩她,是我这一生要找的伴良伴。   一生一生一生,良伴良伴良伴……   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七年,与南夷相处六年,虽然六年间南夷一直欺负她虐待她,虽然两个少年郎没有冒出什么激情的火花,但是!但是在心底某个角落,庞弯可是一直把南夷当成男主角在看待的呀!(这么帅,武功又高强,还特别有个性特别拽,连名字都叫男一,他不是男主谁是男主?)   可这个男主,竟然在情节刚开展的时候,就告诉她自己在悬崖下捞个新媳妇回来?   ——难道说,其实我不是女主,只是女配甲乙丙丁?   ——难道说,我的最终命运是要被女主阿妩干掉,或者悄然消失,烂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面?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突如其来的消息给予庞弯极大的冲击力。她震惊了,就这么停滞在原地,仿佛一尊卸掉螺丝的玩具,眼神空洞,表情痴呆。   南夷发现了庞弯的不对劲,出拳捶了庞弯肩膀一下。   这一捶不要紧,有两行清澈的小溪从庞弯的眼眶里滑出,沿着面颊滚滚落入衣襟。   “……弯弯?”南夷有些被吓到了。   他想过被庞弯嘲笑,连她会提自己小时候发誓做女人的荒唐事都想到了,却从不曾想,庞弯会用两行清泪来回应他。   他是不怕庞弯哭的,小时候他最喜欢就是看庞弯被整得鸡飞狗跳然后嚎啕大哭。只不过今天这小丫头的眼泪,让他觉得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呢?他也说不上来。   庞弯终于回过神,她望着正凝眉瞪她的南夷,心中早已万念飞过,沧海桑田。   “南夷哥,我……祝你幸福。”   抹掉脸上的泪,她搭上南夷的肩膀,叹了口气。   南夷素来最憎别人近他身侧,如今见庞弯这魂飞魄散的样子,不知怎地没有推开。   “南夷哥刚刚归教,想必事务繁忙,弯弯改日再登门见过未来嫂子。”庞弯给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先去找路威商量些事儿。”   “你这是专程给路威送水果来?”南夷瞟一眼她手里的竹篮。   “有求于人,自然投其所好。”   庞弯朝他摆摆手,转身继续朝小南楼走去,只是姿态略显摇晃踉跄,失了先前娉娉婷婷的美感。   南夷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有些疑惑的眯起双眼。   眉妩姑娘   少主南夷带着新媳妇上门的新闻,很快在魔教各堂传开来,心怀春梦的教众们哭天抢地,流下无数辛酸的眼泪汇入小河。在片片碎裂的伤心声中,只有分管伙食的厨师兴高采烈,他们说这几天教里煮面不用加盐,吃饺子不用沾酸,忒省钱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庞弯又开始哼这首歌。   玛丽苏大陆出产的女主角一般是十项全能,区区诗词歌赋,自然手到拈来。   “圣姑对少主的感情竟然如此之深!”   在第三次听到庞弯哼这句诗时,容姑姑暴走了,她扔下珠花拍案而起:“容儿这就去砍了那个眉妩的头,给圣姑你拎过来!”   庞弯白了容姑姑一眼——她知道,容姑姑是说着玩的。   “圣姑啊圣姑,其实你不必太过伤心,自古成大家者,总是要遭遇一些挫折。”   容姑姑欺身上前,抓起一把金丝檀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顺起毛。   “想那些名垂青史的魔教妖女,哪个不是天仙外表魔鬼内在?无心无情,杀死至亲都能面不改色。容儿以为,这次圣姑被少主抛弃了是好事,搞不好可以由伤生悟,绝情断爱,就此一举突破洗髓经第九重境界,获得更高修为……”   庞弯本想说我的志向是艳福不断不是成为灭绝师太,不过最终只是反驳了句:“我才没有被那个小霸王抛弃呢!”   说罢将脸埋进了膝盖里,闷闷不乐起来。   容姑姑被她的小女儿情态逗乐了,拧住眼前人滑溜溜的耳朵:“那圣姑为啥不开心呀?”   庞弯没说话。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不开心。   因为南夷一声不吭带了个新媳妇回家?   因为六年间她一直在心里某个角落对南夷有所期待?   还是因为,她突然想到,自己万一不是女主角这个残酷现实呢?   ——总之,她现在很混乱。   正胡思乱想着,门口忽然有教众来报,说是教主驾到,已经到了花厅。   庞弯赶紧跳下床榻,朝花厅飞奔而去。   “弯弯!”教主看见她的身影,隔老远就伸出手张开了怀抱。   “左叔叔!”弯弯扑进他的怀里,俏生生撒娇。   拜月教教主,姓左名淮安,据他自己介绍说是与弯弯母亲结拜过的义兄,所以一直不让弯弯尊称自己为教主,而是叫“左叔叔”。   “弯弯长大了,变的更好看了。”教主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像她很久不见的亲生父亲,“最近功夫练得怎么样?有没有完成你的处女杀啊?”   处女杀,意即第一次杀人。   “没,没有。”弯弯听得最后半句,打了个寒颤,瑟缩着将头颅从教主的魔爪下抽回来。   “弯弯,你这就不对了。”教主的表情显得有些不高兴起来,“拜月教的人需要在十六岁之前完成处女杀,并将所杀之人的头颅挂在主门上展示三天,以示成年——弯弯,你很快就要满十六岁了,这事可拖不得啊!”   庞弯光点头不说话,心里有股苦水哇啦啦往外冒——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竟然被分配到如此变态的环境里,等完成了这世的任务,一定要回去贿赂一下创世母神……   直到现在,她都还是觉得自己是生活在玛丽苏大陆之上。   “呵呵,不催了不催了!”教主哈哈大笑起来,“弯弯一定在烦恼,要杀个什么样的大人物名扬四海?叔叔相信,弯弯一定不会辜负全教上上下下的期待!”   庞弯心头叫苦不迭,脸上使劲儿挤出一个笑容来。   “来!还不快见过拜月教圣姑,我们家弯弯!”教主忽然颐指气使回头喊了一声。   眼前一花,有个少女自教主身后袅袅走出,莲步轻缓来到弯弯跟前。   “小女眉妩,见过圣姑。”   那少女朝庞弯福了一福,抬头盈盈朝她看来。   一眼,只需一眼,有时候,打败你的敌人,只需要一眼。   世间有种女人,是你看了以后就会自惭形秽的,这种女人美到完全无法带动社会流行趋势——她们太美太好,好到没人有勇气穿跟她们相似的衣服,梳相似的发型,哪怕跟她们穿相似的颜色,都会懊恼为何自己与她是云泥间?   庞弯只看了那眉妩一眼,立刻就知道自己输了,还输得特别彻底,特心甘情愿。   仙女与凡人的差距,凡人心里一清二白。   “眉姑娘有礼了。”   庞弯更加垂头丧气起来。   她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些赞美眉妩外表仪态的客套话,可心底有事,实在说不出来。   ——她开始想,莫非我真的只是一个女配,这位眉姑娘才是正角?你看人家又美又纯,跟仙女似地,连名字都特别飘逸,哪像我,又俗又土胖弯弯?   瞧见弯弯这幅倍受打击的模样,一些闲得发慌的教众们开始眉目传情窃窃私语起来。   ——看来圣姑是真心喜欢少主啊!   ——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想到少主下山回来就找了个相好的,我是圣姑,早哭死了。   ——关键情敌还这么好看,想还击的法子都没有……   ——什么没办法!我觉得圣姑应该首当其冲,划烂那小蹄子的脸!   最后一句显然是某个痴恋南夷而不得的女教众说的。   庞弯将这些话听在耳中,脑子里一团乱糟糟闹哄哄的,心中更加难过。   正烦闷着,手忽然被人牵住。   “弯弯!”教主握着她的双手,神色凝重,“南夷那不懂事的小子,三天前突然跑回来,说是要娶这位姑娘。”他刻意一顿,目光锐利望了身侧的眉妩一眼。   眉妩身子一晃,似乎在害怕,却又立刻倔强的挺直腰杆。   挺骨气的啊,庞弯在心里下评语。   “弯弯,虽然五年前叔叔对南夷说过,只要他好好练功,将我拜月教发扬光大,我绝不干涉他的私事,就算他喜欢太监也可以,可这次……”   教主看向弯弯,眼眶渐渐有些朦胧的微红。   “只要弯弯说不能娶,我就绝不许那孽子娶别的姑娘进门!”   哔的一声,整个山谷都安静了。   “只要弯弯说不能娶!”   “只要弯弯说不能娶!”   一时之间,漫山遍野都在回荡着教主中气十足的吼声。   庞弯呆了好一会儿。   她看到容姑姑姑若有所思的脸。   还接收到无数女教众发射来的希望电波。   然后,她睹见角落里默默垂头的眉妩,她正咬着发白的嘴唇,腮边有晶莹在忽闪。   唉,她在心里叹口气。   “左叔叔。”   望着满脸严肃的左淮安,庞弯亲亲热热挽上他的胳膊,俏皮的眨眨眼。   “南夷哥活了十八年,难得喜欢上一个姑娘,这次咱们要是不依了他,那大魔头不知道会不会把天翻下来?”   她不等左淮安回答,立刻掉转头朝眉妩脆生生叫了句“嫂嫂”。   声音真是又糯又软,把冰都能叫化开来。   哗哗,人群中响起了无数失望愤怒可惜的叹气声。   眉妩怔怔站在原地,眼中泪痕未去,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教主也有点呆。   大概事态发展在他的意料之外。   只有容姑姑,善解人意的容姑姑,走上前来拍了拍庞弯肩膀。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容姑姑在她耳边低语一句,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一切为了容姑姑   南夷大婚的日子很快定下了,就在庞弯出教历练的三天后。   日子是教主选的,庞弯感激他用心良苦,让她免于面对婚礼当天的奇异目光。   出教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庞弯要确定自己的历练目标——杀个人?劫个色?还是偷个武林至宝?   教主将三个如花似玉的锦囊扔到庞弯面前时,庞弯苦得满嘴巴都是黄连水。   “弯弯,你选吧。”教主用一种饱含期待满是渴望的眼神看着她,“这三个锦囊里,装着长老们精心设计多次投票后安排的任务,无论哪一个都配得上你拜月教圣姑的身份,来,选吧,放心选啊!”   ——其实这就是在变相告诉她,无论怎么选,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嘛。   庞弯郁郁寡欢,咬着下唇选了其中一个粉色的。   当她打开锦囊里的纸条,看清楚上面的字,只听轰隆的一声,后脑勺似乎被大锤狠狠敲了一下,眼前金星乱冒。   纸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取武林盟主顾溪居项上人头。”   嗯?   嗯嗯?   嗯嗯嗯?   庞弯抬起头惊恐的看着教主,嘴巴张得几乎可以吞下一个鸵鸟蛋:这这这……   这个宏伟目标实在是远超她预料,她原以为就算是要杀人,也顶多是杀个峨眉师太全真道长什么的,没想到左淮安给她定的目标竟然是直接干掉武林盟主?!   南夷见她花容失色,也伸长脖子凑过来看字条。   待他看清字条上的内容,轻轻啧了一声,眉头微拧。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瞬间,只见庞弯将纸条嗷呜一下扔进了嘴里,压在舌头下。   “这个做不得数,我要换。”她边说边去抓剩下的锦囊,口齿混沌。   此时她心里的小算盘是,反正教主说无论哪个锦囊都配得上她身份,那她就无赖一次,选个难度系数最小的。(我们要原谅这位习惯了所有情节都依照她个人意愿推动的玛丽苏姑娘)。   剩下的纸条被打开,其中一张写着“带回玉龙令”。   另外一张,写的是“杀死容姑”。   庞弯盯着最后一张看了好半天。   “容姑乃我拜月教十二顶尖高手,自幼伴随圣姑长大,倘若圣姑能一举取得容姑性命,必当名震天下扬威四海,夺得六亲不认绝无弱点的显赫名声!”右使在对她解释。   教主没说话,只是用研判的眼光打量着她。   “我选玉龙令!”庞弯啪的一声抓起中间的锦囊,粗声粗气。   “弯弯,可千万要想好。”教主眯起眼睛提醒她。   庞弯点头,做斩钉截铁万死不辞状。   按照玛丽苏大陆一贯传统,各种罕见的宝贝最终都会自动飞到女主身边,她对此有七八成把握,相比杀人,这个难度系数应该是最小的。   “那就好好干。”教主再没说什么,只是以首长的姿态拍了拍她肩膀。   回到圣心阁,容姑姑早早的就迎了上来,脸上笑得跟春花一样。   “圣姑领到任务了吗?”她端来八宝茶,腰肢斜斜靠在庞弯背上,温玉软香。   “领到了。”庞弯点点头,“教主要我在两年内将玉龙令带回家。”她觉得这个时间还挺长。   容姑姑的身子顿时僵住。   “圣姑可知玉龙令现下在何人手中?”容姑姑侧过脸,小心翼翼看着她。   “不是在顾溪居身上么?”庞弯还从未在容姑姑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不由得诧异。   她向右使打听过了,虽然玉龙令这任务也与顾溪居脱不了干系,但从武林盟主手里偷一样东西,远远要比砍他脑袋简单得多,难道不是吗?   然而容姑姑却叹了口气。   “夺玉龙令,意味着要废弃现任武林盟主,并取而代之。”幽幽的哀怨气息萦绕在庞弯周围,容姑姑第一次显得沮丧,“容儿小看圣姑了,想不到,圣姑竟给自己选了一条如此了不得的路啊!”   啊?   啊啊?   啊啊啊?   庞弯呆住了。   不过她又振作了,因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这个故事是女强路线的呀?也好也好!这样我以后就天下无敌到处泡美男,搞不好还能开个女尊外挂,使劲扩充后宫数量。   在那个大家都难以入睡的晚上,偏偏庞弯睡得特别香特别甜。   出教这天,阵势甚是庞大,全教大约三分之一点七五的教众都出来恭送圣姑下山。   “弯弯,此行意义重大,你千万要扬我拜月威名!”教主亲手为弯弯系上一件赤红的丝绒披风,“此火凤袍乃你母亲遗物,也是我拜月圣姑的象征,如今正式交予你,望你继承前任圣姑的丰功伟绩,为我拜月建功立业,成就霸名!”   “圣姑千秋万代!教主功德无量!”   “圣姑神功盖世!教主一统江湖!”   教众们开始高声欢呼。   盛大气势让庞弯有点找不着北,只得一个劲儿甜笑:“弯弯绝不辜负教中上下。”   教主龙颜大悦,又扯过庞弯的耳朵小声絮叨:“别忘记早日完成处女杀。”   庞弯的笑僵在脸上。   被全教浓烈的气氛所感染,身旁神驹仰天长啸,她趁机转身单足点地,一个纵身飞跃上马,缰绳一拉,双腿一夹,只听“驾”的一声娇呵,神驹美人扬尘而去,独留身后滚滚烟霞。   那火红的背影,仿佛来自天外,又终将归隐于天边。   “唉哟我可真帅啊!”   庞弯在马蹄声中痴痴发笑,她又开始自恋了。   嗒嗒嗒,神驹跑下了山顶,嗒嗒嗒,神驹越过了山腰。   嗒嗒嗒,神驹忽然在山脚停住了,有一人一马自挂满头颅的大门后朝这边走来。   “你?”庞弯勒住马往后退了几步,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他。   那人没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她身上赤红的披风。   和他的衣衫一样,他的马也是全黑的,像他的头发他的瞳孔,深不见底的乌黑,往那儿一站,瞬间吞噬所有喧嚣繁华。   “南夷哥,你也来送我吗?”   庞弯朝来人讪讪的笑——无论何时何地,看见南夷都不是一件值得愉悦的事。上次小南楼相遇后,路威刚吃完她送的水果就开始拉肚子,拉了整整三个时辰,最后虚脱的将她从房里赶了出来,搞得她什么经验也没能讨到。   这个家伙,人面兽心,满肚子坏水,要防要防!   “我来送你一程。”   想不到南夷一脸坦然。   “……多谢。”面对这个她曾一厢情愿认为是男主角的人,庞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低下头,策马慢行。   背脊始终绷得很紧,微微发颤,她怕他偷袭。   “出了拜月教,我不会杀你。”   南夷忽然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得说了一句。   庞弯一惊,一是没想到他能看穿她的防备,二是诧异于他凭空飞来的这句承诺。   转念琢磨这话中深意,好像是暗示倘若日后回教还得面临他追杀,心中不免又悻悻然。   一路再无话。   二人二马终于走出山谷,眼看着就要踏上官道,南夷勒马转身,朝她拱手:“保重!”   午后阳光正是大好,烈日下少年清俊的影子融融,血红的耳钉闪闪发亮,庞弯被美色冲得头晕眼花气血上涌,昏头昏脑袋的问了句:“南夷哥,你为什么喜欢眉妩姑娘?”   这是她埋在心底很久的话。   虽然眉妩长得很美,跟仙女似的,但玛丽苏大陆上不是没有姿容中等女主战胜绝美女配先例的,她庞弯前世做惯了万能雄性磁铁,这世刚开头就丢了命定男主,实在是不甘心。   南夷一愣,大约没想到她会提这个问题。   随后他转头望着远方的青山,用一种慎重,疼爱,向往,珍惜的语气说:“是阿妩让我知道,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纯洁美好的白莲花。”   噗,一股酸腐的气息从胸中冲出来,漫上庞弯的喉头,冲开她的鼻腔。   “稀罕!”她恼羞成怒,像所有飞扬跋扈的魔教妖女一样,抽出马鞭朝南夷身上抽去,“祝你跟白莲花有情人难成眷属!”   南夷眼睛眨都不眨,接过鞭子卡在手中,纹丝不动。   庞弯脸蛋通红,死死瞪着对方,准备迎接他狂风暴雨的还击——幽冥掌?浣花剑法?九阴白骨爪?   然而南夷最终只是默默松开了鞭子。   庞弯不知他为何要放过自己,虚张声势再剜了他一眼,收回鞭子大喝一声:“驾!”   就此策马扬鞭上了通往村庄的路,与南夷分道扬镳。   白莲花有什么好稀罕的?恼怒的庞弯如是想。   她觉得要是自己没有出生在魔教,那肯定也是一朵举世无双娇艳欲滴的白莲花。   在烦恼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后,她做出了重要决定,她决定将南夷和眉妩这对狗男女(?)完全抛诸脑后,再也不要想起来。   山河如此大好,无数美男帅哥坐等她拥抱,只要她是女主角,无敌女主角。   可惜不是我   在镇子里呆了十几天,庞弯每天都会换上男装去小酒馆听说书。   玉龙令虽然重要,不过让一个在山里呆了十六年的宅女了解风俗民情同样也很重要。既然教主给了她两年时间,她就有权将两年分成四份——前三份用来成就桃花事业,最后一份用来扳倒顾溪居。   至于任务能否顺利完成?再说吧!反正玛丽苏的世界是女主到前必有路嘛。   听书听了半个月,庞弯大概明白了武林当前局势,比如哪派跟哪派交好,哪派跟哪派是仇家,谁有钱,谁有权,谁跟谁有一腿等等。   这些东西对于她来说,哪些有用,哪些没用,她一时半会儿分不出来,只好像海绵一样先统统吸进脑海里。   说书人的故事里有一个让她特别感兴趣,每次都巴巴等着下文,那就是武林盟主顾溪居和江南名妓行香子的爱恨情仇。像所有玛丽苏文标准女配一样,名妓行香子痴恋顾溪居,屡次求爱非他不嫁,而这个顾溪居则自始自终宛如神邸一般高高在上,丝毫不为美色所动。   说书人口中的顾溪居,那可是武功出神入化,品行高洁无瑕。   这个顾溪居,倒是很有几分男主角派头嘛。   地位那么高,拥有那么多痴情美丽的粉丝,绝不会是普通的路人甲;而他的不为女色所动守身如玉,不是正好用来凸显女主魅力吗的?这是多么经典的玛丽苏桥段呀。   听完了两人一系列整整十六回的八卦故事后,庞弯如是想。   于是她的脑海里开始忽略自己要扳倒武林盟主的事实,幻想自己如末世英雄般从天而降,将男主角从不解风情的悲惨中拯救出来——如果说顾溪居的心是把固执的锁,那她庞弯肯定就是唯一能开锁的钥匙呐……(请允许作者先行吐一下)   此后数日,庞弯是走也想,坐也想,吃也想,睡也想。在持续的猜想中,顾溪居的形象竟然神奇的丰满起来。在她脑海里,顾溪居俨然一个身穿白袍清雅如竹的绝美青年,他俩手牵手在桃花树下相识,在樱花树下相知,在牡丹花中相恋,情节非常曲折,桥段无比浪漫。   这天她正边走边幻想自己跟顾溪居之间出现了第三者时,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不长眼的臭小子,敢挡你爷爷的道!”   粗噶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叫骂。   庞弯回头一看,是个纹了面的手持铜盾的彪形大汉。   “娘娘腔!看什么看?”   大汉见她瞪着眼睛,举起盾牌就朝她头上招呼。   说时迟那时快,眼瞧盾牌飞来,庞弯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拍拍屁股爬起来。   “你怎能随便打人!”她瞪着眼前大汉,灰扑扑的小脸涨红了。   “打你怎的?老子还要杀你呢!”那大汉反而哈哈大笑,“瞧这熊样!跟兔儿爷似的!”   就世俗观点看,现下庞弯虽男装打扮,却肤如凝脂骨架纤细,确实不男不女。   大汉辱骂的声音洪亮,渐渐吸引了一些看戏人围过来。   庞弯咬住了下唇,她不高兴,很不高兴。   一方面是对方无理取闹,另一方面,刚才她正在酝酿顾溪居一脚踢开小三对天发誓只爱她一人的关键情节,忽然就被这两个家伙打断,太扫兴了!   圣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她指缝里悄无声息多出两枚红色的针。   从围观者的角度,只见那瘦小的少年郎恶狠狠瞪了大汉一眼,没回骂也没争执,只是转身径直走开。大家都以为没戏看了,轰然做鸟兽散状,谁也没留意到少年郎离开一百步后,那个大汉突然倒在巷口的角落,口吐白沫抽搐起来。   在魔教呆了六年,在南夷的追杀下逃了六年,庞弯并不是坐吃等死的。虽然离教主期望的“神功盖世”还差的很远,但多少也学了些本事。比如她最擅长的功夫是使鞭,最喜欢用的是袖中这副火焰神针——细如牛毛,出手极快。火焰神针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接触人体后会融化,溶解的针体堵住伤口,自动掩盖痕迹,可谓真正“杀人于无形”也。   纹面大汉虽态度恶劣,但罪不至死,所以庞弯只是用火焰针扎了他的两处麻穴,她自以为一切是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却不知在她远去后,有人悄无声息落到大汉边查看伤势,嘴里轻轻“咦”了一声。   庞弯解决了纹面大汉,高高兴兴朝小酒馆跑去。   顾溪居的传奇已经告一段落,今日起说书人会开始连载孤宫宫主的香艳事迹。   那孤宫宫主呢,听起来也颇有几分神秘,据说他年少成名放浪形骸,明明坐拥红粉黛颜无数,却偏偏给自己的居处取名为“孤”。和名门正派和拜月教不同,孤宫属第三方势力,善情报与机关制造,谁也不倾向,江湖上没人敢轻易得罪他们,宫主独来独往行迹成谜,仿佛空谷中一只高傲尊贵的兰,独自凌冽。   冥冥中,庞弯觉得这个孤宫宫主肯定也会跟她发生纠葛——这种亦正亦邪的毒蛇郎君,不也是玛丽苏文的基础装备吗?万花丛中过,只粘女主身,该桥段是玛丽苏大陆最受欢迎情节排行前三甲呀!   “且说那孟海棠一见宫主,只觉得眼前大亮,好一个翩翩玉面郎……”   说书人在堂上唾沫横飞,庞弯在堂下托着腮帮吃吃发笑——孟海棠是谁?她才不关心呢!她只记得,宫主是一个“翩翩玉面郎”。既然方才幻想中的顾溪居有了异心,她决定暂时忘掉这个负心汉(顾溪居批示滚蛋),先考察孤宫宫主的男主指数再说。   “……只听孟海棠娇喝一声道:‘我这就去将那魔教妖女的头颅提来!’却见那教徒却勾唇一笑:‘我拜月圣姑未满十六就取过三百人头颅,她的贵命,是你们这帮中原人能取的?’”   冷不丁听见“拜月圣姑”四个字,庞弯打个哆嗦,从旖旎的幻象中醒过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书人此时一顿,四周立刻响起愤愤不平的叫骂声。   “兀那妖女!好大的口气!”   “杀过三百人有什么了不起?欺凌弱小不算本事!”   “倘若她敢来中原,看我不将她抽筋扒皮!”   “不过是侍奉左淮安的蛮夷贱女,凭什么用圣字?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   “魔教妖女,人人得而诛杀之!”   “毒妇!”   “贱婢!”   ……   庞弯默不作声听着,冷汗已经将后背的贴身衣物浸了个透。   虽然多少有心里准备,但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声这么不好,已经到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   眼见大家激昂的情绪抒发得差不多了,说书人这才将双手一按,话锋一转:“说到那拜月圣姑啊,就不得不提咱武林真正的圣女——桑婵仙子!世间除了她这般才貌双全,品行高洁,宛如白莲的女子,还有谁能当得起一个‘圣’字呢?”   一听“桑婵”二字,不少听众都两眼发直,纷纷显出爱慕与向往的神情来。   “……武林盟主为她守身如玉,孤宫宫主为她黯然神伤,就连九王爷也为她保留正妃之位!全武林都在赌,赌这些绝顶优秀的男子,谁才能最后得到她的芳心?!”说书人摇头晃脑,似乎完全陶醉在女侠绝代的风华里,“啊!我们的桑婵仙子!她那么完美,那么优秀,最后谁能幸运的与她长相厮守呢?”   噗的一声,八宝茶从庞弯的嘴巴里喷了出来。   此时众人还陶醉在桑婵仙子的辉煌事迹里,压根没人注意她。   于是庞弯拿起帕子默默抹嘴,表情是世界末日的郁闷,仿佛刚才吐出的不是茶,而是她心头的一口鲜血。   完了,宫主别指望了,顾溪居也不要想了,美男们都爱她的坚定信念,此刻土崩瓦解了。在经历了南夷变心,顾溪居和孤宫宫主琵琶别抱的打击后,庞弯粉红的心变得哇凉哇凉——我不是女主,桑婵才是女主,你看人家孤身一人单挑三大经典男主,竟然还能博得如此美名流传?   “……她,就是那天上的新月;她,就是那山间的朝露;她,就是那水中的白莲花……”说书人还在堂上歌颂着桑婵的绝代风华。   庞弯坐在椅子静静上听着,胸膛高低起伏。   ——要就此放弃,心甘情愿成为一个女配,嫁个面目模糊的男配角就此终老吗?   ——不!绝不!   女贵族的血液沸腾了,唯我独尊的玛丽苏基因在身体里咆哮呐喊。   她望向那正手舞足蹈的说书人,眉头一皱,妙计上心来。   桑婵第二代   普通人王刚说了大半辈子书,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因为说得太精彩而被人打昏掳走的一天。   所以当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人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时,不由得茫茫然。   “你醒了?”忽然有少女声音传来。   王刚循声看去,对上一张明媚娇艳的鹅蛋脸。   “姑姑姑娘有何贵干?”他吞了口唾沫——眼前人不过十五六左右,杏核大眼黑白分明,鼓鼓的脸颊红晕未退,看样子养尊处优,不像盗贼匪类呀!   “听说你叫王刚,我问你,你现在多大年纪?说书多久了?”少女笑眯眯看他。   “小人刚过而立之年,说书十余载。”王刚战战兢兢回答道。虽然这姑娘貌似纯良,但人不可貌相,还是要小心应对。   “说书这么长时间,应该见多识广。”少女微微颔首,又道,“你今日在酒馆中讲的事,有多少是真的?”   王刚想莫不是要找我刺探消息?忙不迭道:“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那少女却不知为何垂头叹了口气,神色很是惆怅。   王刚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问你,你可曾亲眼见过桑婵仙子?”   少女很快又抬起头看他,表情严肃,神情坚毅,仿佛在心里下了个重大决定。   “小人不曾。”王刚摇头,桑婵仙子那样的人物,结交的都是武林顶尖高手,岂是他这般凡夫俗子能遇上的?   少女脸上的表情相当失望。   “……不过小人朋友见过!”王刚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生怕她一个不爽就对自己舞刀弄枪,赶紧口舌麻利补充,“说书人之间常常会分享所见所闻,小人对桑婵仙子的事,知道的只有多,没有少!”   少女想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可。   王刚在心底喘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小命保住了。   第二日少女给了王刚一百两银子,这是他说书十年也攒不下的钱,从此王刚就暂时留在了少女身边。   少女让王刚叫她“小主子”,平时就帮她打点一下生活琐事,偶尔得闲就说说江湖轶闻。少女很喜欢听关于桑婵的故事,总喜欢抓着细节问。比如桑婵喜欢梳什么发型,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说话语气如何……等等等等。   王刚说桑婵喜白衣,于是少女第二天开始就着白衣。   王刚说桑婵不喜珠花,隔日少女一头青丝就用缎带绾起来。   王刚说桑婵多食素食,于是饭桌上十天半月才出现一道肉。   王刚说桑婵仙子从来不发脾气——可惹怒了小主子,他照样还是会被打被骂。   不过他并不生气,小主子打人呢,就用她腰上那细细的鞭儿一抽,轻轻落在皮肉上,酥酥麻麻一点儿也不疼。瞧着小主子恼怒的红脸蛋,王刚有时竟然还觉得开心,盼着她再来一鞭。   毫无疑问,王刚的小主子就是庞弯了。拜月教圣姑眼见最受欢迎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桑婵仙子,冥思苦想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她要用五年的时间,成为桑婵二代。   既然什么都拼不过女主,至少她还有年龄优势。自己目前年纪尚小,还能修炼培养,如果日后功夫到家,搞不好还能超越原型直接升级呢。   一主一仆在镇子里呆了半个多月,庞弯每天什么都不干,就对着镜子练习“桑婵之姿”,王刚只当她是桑婵仙子的狂热崇拜分子,也就随她而去。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这天王刚冒雨上街去买包子,忽然被人堵在巷口里。   “你家那小主子,姓谁名甚?年方几何?”   明晃晃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来者刻意蒙了面,声音沙哑目光阴霾。   “小、小的不知。”王刚竭力保持镇定,奈何小腿不由自主开始哆嗦,脸上有液体滴答落下遮住了视线,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如此有骨气?”蒙面人上前一步,那钢刀已然嵌入了王刚皮肉里。   “小的是真不知啊真不知!大爷饶命!”王刚嚎啕大哭,衣领和裤裆一块儿湿了。   蒙面人置若罔闻,钢刀再入三分,王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嗷的一声,被口急痰呛晕了过去。   见过男人没种的,没见过这么没种的,蒙面人一下子僵住了,转头看向巷口屋檐下。   “少爷?”他朝那团团的黑暗处叫了一声,似乎在等待指令。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止住,屋檐下缓缓踱出一双玉色的软靴,不沾半分泥泞,不落半滴细雨,颜色美好温润,仿佛那来不及挂云的雨后初晴。   哒哒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庞弯丢开手中铜镜,唰的朝来人看去。   “怎么才回来?”她的声音还带着娇滴滴的童音,“买个包子而已,又不是要你去牵头猪来杀!”   王刚垂下头:“小的动作迟缓,请小主子饶命。”   “饶命?”庞弯眉一竖,眼一瞪,嘴一撇,“今日之事,只有砍了你的头卤来下酒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王刚默不作声,背脊僵直,袖子里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拿来。”一只细白纤细的手伸到他面前。   王刚疑惑抬起头。   “拿来呀!”庞弯眉头紧拧,声音拔高,只见她手一甩,两个翠绿的玉镯相互撞击,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包子!我的包子!”她愤愤提醒眼前人。   王刚这才想起有包子的事,他将身子弓的更低,埋首道:“小主子饶命!小的刚才赶路太着急,不小心将包子丢水沟里了!”   庞弯今天一大早便差王刚去买吃食,如今饿了整整四个时辰,却等只来这句话,她气得笑了。   “王刚,你太优秀了。”她挑起王刚的下巴,用最温柔,最甜蜜的笑容面对他。   王刚见她笑靥如花,一时之间有点迷茫。   却不曾想下一瞬间就有道鞭子砸在他身上:“啪”!   “难道你不知道,可以半路再买个馒头回来吗?!”抬头一看,庞弯正手持金鞭凶神恶煞瞪着他。   王刚身子一震,没有说话。   今天庞弯使鞭的力道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但王刚脸上并没有显出和平时一样痛苦中又带着些许陶醉的神情,反而有点扭曲起来。   “你病了?”庞弯奇怪,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王刚躲开了。   “失恋了?中毒了?被人下蛊了?古里古怪!”庞弯看他一眼,懒得再理,转身一甩袖子走开。   晚饭是庞弯亲自去酒楼定的,点了几个招牌菜,配上青梅酒,叫小二送上了雅间。   “……小主子不是吃素么?”王刚看到满桌的菜肉,不仅有些诧异。   “你家小主子今天差点就被饿死了,还不趁机犒劳一下自己?”庞弯很不高兴他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刚乖乖噤了声。   “坐!吃!”庞弯看也不看他,言简意赅朝他扔来一双筷子。   王刚一怔,站着没动。   “干什么?跟我闹情绪?”庞弯杏眼圆睁朝他呲牙,“你还想挨鞭子?”   王刚这才将屁股挪到板凳上。   月色当空,美景如画,两个人吭哧吭哧大吃一顿。   酒饱饭足后,满脸晕红的庞弯忽然抓起一个莲花盘,开始伤春悲秋起来。   “王刚,你说白莲花好看吗?”她打了个酒嗝。   王刚不知她飞来这句有何深意,只能揣摩着答道:“不错。”   庞弯似愤怒,又似不甘的嘟起嘴:“是不是你们这里的人,都喜欢白莲花?”   王刚瞧她样子微醺,猜测多半是醉了,便不动声色道:“莲素来品性高洁,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白莲又是莲中最皎洁无暇的品种,自然没有人不喜欢。”   哪知他这话音刚一落地,对面人立刻就砸了盘子。   “为什么?为什么?!”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庞弯的眼眶里冒出来,她脸红,鼻子也红,整个人就跟沸水里捞出的虾子一样由内红到外。   “王刚!”她忽然大叫一声,伸手去抓王刚的袖子,吓得王刚赶紧从椅子上弹起来。   “王刚!”她又叫一声,嘴巴瘪得不能再瘪,表情万分委屈楚楚可怜。   “为什么不是我?明明应该是我的!都该是我的!我的!”眼泪好像瀑布般源源不断流到庞弯腮边,钻入了颈窝,打湿了她衣襟大片,“为什么我是她?为什么她不是我?”   她胡言乱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有好事者朝这边探头探脑来。   王刚有些看不下去了,伸手准备去抓庞弯的领子。   哪知庞弯却顺势撩起他的袖子,胡乱擦了把鼻涕眼泪,嘴里不停哼哼唧唧:“王刚,你家小主子我,苦哇!好苦哇!”   王刚瞧着一片狼藉的衣袖,咬牙切齿提醒:“小主子有话咱回去说……”   哪知庞弯却摇头晃脑起来:“没用的!回去也没用!我心里的苦,你们都不明白……”   王刚忍无可忍手起掌落,将她敲晕了拎出酒楼外。   桃花树下走   这夜庞弯做了个不太安生的梦,梦里有对璧人朝她携手而来,笑语盈盈含情脉脉。   “弯弯,我顾溪居终于找到了此生挚爱,咱俩就此别过吧!”那白袍美青年朝她极其潇洒的挥挥手,“从此相忘于江湖,永不复见!”   庞弯很不甘心,她大步流星跑上前去抓住那女子肩膀,想要看清第三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哇哇大叫起来——那女子没有五官,整颗头颅就是一朵白莲!   这么一惊一乍,也就醒了,起身看窗外已是日晒三竿。   “小主子醒了?要不要沐浴?”王刚站在窗户边晒衣服,乐呵呵的。   “昨天我是不是醉了?”庞弯揉揉酸痛的后脑勺,“给你添麻烦了吧?”   王刚一怔,随即使劲摇头:“小主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庞弯扑哧一笑:“什么时候这么狗腿了?你又没卖身给我!”   哪知王刚却噗通跪倒在地:“小人心甘情愿卖身给主子!”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小的盼这一天很久盼了很久,连卖身契也早准备好了!”   庞弯探头迷迷糊糊瞅那卖身契一眼,果然是白字黑字清清楚楚,只差她落款。   “买包子不急,卖自己比谁都急!”她嘟囔了一句,并没有接过那卖身契,“当一辈子仆人有什么好?”边打呵欠边走下床榻,极其没姿态的伸懒腰,“别卖!别卖!”   王刚见她毫不在意的走开,失望的将纸条收回怀里揣起来。   洗漱完毕用早,王刚很殷勤的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庞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孺子可教也。”   王刚趁机伸手朝自己怀里摸去,却见庞弯杏眼一瞪:“不许强买强卖!”   于是苦着脸又将手收回来。   二人吃着早点,王刚忽然道:“小主子出来这么久了,不想念家里人吗?”   庞弯正在喝八宝粥,嘴里含混:“他们巴不得我出来历练。”   王刚眼神一动:“莫非小主子是武林世家?”   庞弯没吭声,自顾自继续喝粥。   王刚见她神色如常,又道:“瞧着小主子也是有功夫的人,不知师出何门何派?”   庞弯乐了,冲他咧嘴,两颗小虎牙明晃晃的:“胆儿肥了啊,套我话?”   王刚脸色未变一本正经:“跟着小主子这么久,难免好奇嘛,八卦乃人之天性,小主子勿怪。”   庞弯不生气,慢条斯理喝完最后一口粥,用帕子抹了抹油光光的嘴。   “哼,你小主子的名头忒大了,说出来可是吓死人!为了不让你被吓死,我还是暂时先保留答案!”她搁下这句话扬长而去,留下王刚在原地七窍生烟。   吃完饭,王刚本以为小主子要继续练习那“桑婵之姿”,不想却被庞弯叫住,去市面上买了文房四宝回来。   “小主子是要开始修习书画?”他将笔墨砚台一一摆放在书桌上,心里着实好奇。   “即将告别这个小镇,我今日诗兴大发。”庞弯紧紧盯着宣纸,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的决绝来。   “小主子准备动身上路?”王刚不动声色。   “我要为抛弃我的人作诗一首,纪念这里逝去的爱恋。”庞弯却答非所问,整个人都笼罩着在一层朦朦的梦幻幽光里。   王刚大吃一惊,心想在这里一月有余,小主子除了听书就是照镜子,跟男人说的话加起来都不超过十句,怎么突然就被人抛弃,有一段逝去的爱恋了?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这个“从暗恋到热恋再到失恋”的经过是由庞弯独自一人完成的。   只见庞弯手执毛笔,在纸上一气呵成写下“大手牵小手,桃花树下走”十个大字,落款是“顾郎与我”。   “顾”字甚是潦草,王刚弯下腰,想凑拢看得更清楚一些。   却见庞弯笔一甩,几滴硕大的墨水沾上了他的脸。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庞弯用特别无辜的表情看着他,红唇朝角落一努,“那儿有水,你去洗把脸吧!”   王刚微微一笑,从架子上取下帕子沾水擦拭面颊。   庞弯瞧着他一举一动,忽然道:“还有这儿没擦干净!”说着从就他手中夺过帕子。   她擦得很仔细,也很用力,任何细小的地方都不放过,一直擦得王刚的脸皮慢慢变红,再擦就要掉下来。   王刚忍着疼,自始自终一声未吭。   “算了!怎么擦也擦不掉,你用东西洗洗吧!”庞弯负气的丢下帕子。   王刚点头,抓起胰子当着庞弯的面彻底洗了个脸。   庞弯看着他,仿佛什么东西想不通,眉头渐渐蹙起来。   王刚洗完脸正用帕子擦干,忽然听到庞弯幽幽的问话声。   “你说,要是你有一件非常珍贵,全天下都觊觎的宝贝,你会将它放在哪里呢?”   王刚一怔,随即笑道:“倘若不能带走,就做个迷宫,找最凶猛的珍禽和最精锐的部下看守,若是此宝物能带走……”他顿了顿,道:“自然是要随时带在身边。”   庞弯点点头,似乎觉得他言辞颇有道理。   王刚奇道:“小主子可是在找什么宝贝?”   庞弯张嘴欲答,却又悻悻咬住下唇,如此动作重复再三,仿佛脑子里有天人交战。   王刚没再说话,只是呵呵的笑,仿佛什么也不介意,什么也没看出来。   二人二马于当日下午离开了客栈,朝镇外的山谷中走去。   “好了,咱俩就此别过,分道扬镳吧!”庞弯朝王刚一拱手。   “小主子不要我了?”王刚大惊失色。   “我又不是你真的主子。”庞弯笑笑,“日后我浪迹江湖难免招惹祸事,你这个说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不要牵连进来。”   “王刚心甘情愿为小主子打点一切!万死不辞!”没想到王刚却不依不饶起来。   庞弯叹气,看看他固执的脸,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隔空扔去:“拿着,遣散费。”   王刚伸手接过银子,却又将银子唰丢回来,喝道:“金钱不能收买我的心!”   庞弯笑了,她偏起头,认认真真打量眼前这个人。   王刚被如此灼热的目光盯着,顿感如芒在背,为了缓解紧张,他咕嘟吞了口唾沫。   “你不是王刚。”庞弯忽然慢悠悠开口。   王刚眼中微光一跳,神色巍然不变。   “虽不知你的易容功夫出自何门,居然毫无破绽,但我知道,你不是王刚。”   庞弯牢牢盯着他,嘴角笑容一寸寸放大。   “真正的王刚,做不到在马背上单手接银子,也不是金钱收买不了的人,你高估他了。”   “王刚”没说话,只是将背脊挺直,袖子里有束寒光悄无声息倾泻而下。   “挖空心思接近我,到底为何?”庞弯似是没察觉到威胁来临,只是好奇此人意图。   “我对你,感兴趣。”   “王刚”终于开口,已经换上一个朗朗如玉的磁性男声。随着声音响起,马背上的男子身影在一瞬间里高大伟岸起来,不复之前的矮小干瘦。   “……我对你的易容术,也相当感兴趣。”庞弯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切,嘴里含糊嘟哝。   “姑娘年纪轻轻就能勘破我的伪装,实在好本事。”   “王刚”冲她赞赏一笑,右手松开了缰绳。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一瞬间,一道银光自他袖中飞出,朝庞弯胸口笔直刺去——那是副锐利无比的鹰爪。   方才还是呆滞模样的庞弯,却在银光亮起的同时从马背上翻身跃起,袖中甩出白练将自己固定在半空,毫发无伤避开了攻击。   “抓不到,气死你!”她在空中朝“王刚”做个难看的鬼脸,得意至极。   “王刚”嘴一抿,不知从腰间何处摸出十枚梅花钉,唰唰全朝庞弯的要害穴位洒去。   “使暗器算什么好汉!”庞弯大呵一声,扯动白练在树枝间荡来扭去,竟然将十枚梅花钉都轻巧避了过去,   “王刚”再次扑了个空,却并不着急出手,只是马背上摩挲着下巴,做若有所思状。   庞弯瞧这人似乎不急于对她下杀手,一招一式间似乎更侧重刺探她武功,当下睫毛一眨,白练一卷,整个人小猫般蜷缩在大树上。   “喂!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她朝不远处的“王刚”喊了一声,轻软童音在山间里回荡。   “王刚”沉默片刻,方有所保留的回道:“姑娘可愿如实相告?”   庞弯瞧着他那腰板挺直神情倨傲的做派,很是不屑:“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想知道我的身份?”   “王刚”斟酌了下,道:“姑娘所使武器,非凡人可得。”   庞弯瞅瞅自己的腰上的金鞭,又摸摸袖子里的火焰神针,一时摸不清他说的是哪个,只好摸摸鼻子:“是哪个武器不凡呀?”   “王刚”的眼神朝她的袖口飘去:“自然是那……”   说时迟那时快,后面的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忽然一道神鞭从天而降,“啪”的落在他脸上,声音甚是清脆。   “王刚”货真价实的怔住了,他已用内力护住了全身要害,却从没想过,这个人会直接偷袭他的脸。   金鞭抽走,伴随疾风从他脸上生生扯下半张皮,露出里面真正的肌肤和五官。   这是非常滑稽的一幕。一个人,两张面孔,左右不对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于是那罪魁祸首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鬼呀!!!”   她像被火烧屁股一样飞快消失在丛林里面。   “王刚”背脊僵直坐在马背上,五指狠狠捏成拳头,指关节已然青白,咯吱作响。   眼瞧庞弯如旋风远去,树林中埋伏着的蒙面人这才走出来,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叫了一声:“少爷?”   “王刚”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沉默的将另一半脸上的假皮撕下来。   马身下的蒙面人只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寒气和乌云笼罩着,稍微一动,就会被撕个血肉横飞粉身碎骨。   很久,过了很久。   夕阳渐渐西下,山谷中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哨笛。   原本在地上休息的神驹,猛的抬头爬起,目光如炬朝丛林深处跑去了。   军师百晓生   庞弯和神驹快马加鞭十来日,终于赶到了京城。   一路上她是左观察右打探,确保了冒牌王刚没有追上来——那人周身戾气四溢,简直比阎王还可怕,那张掉皮的脸呀,让她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至于他的真容是什么样子?哎呀刺激太大了记不清了……   京城是顾溪居和桑婵仙子的所在之处,庞弯对这里很是期待。   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急于与武林盟主发生情爱纠葛的怀春少女,而是带着偶像崇拜的梦,希望能一睹桑婵芳容。   无奈在城了转了三日,丝毫未果,这天她听说桑婵仙子将会在半月后于沧海楼宴请英雄谱上排行前十人物,不由得心思大动。   英雄谱她是进不去了,但沧海楼的丫鬟,总还能装装不是?   于是找个借口,塞了些银子乔装混进了沧海楼,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   且说那十五明月高高挂的晚上,一众高人在丫鬟娉娉婷婷的带领下,踏进了沧海楼最大最豪华的包厢。   包厢中两位美人朝英雄们拱手一笑:“仙子临时有事稍后才来,请诸位先随意饮酒歇息,万万要尽兴。”   高人们什么都没说,倒是那领路的丫鬟脸上有失望之色。   酒过三巡,屋子里的气氛热闹起来,高人们相互大声说笑,话题渐渐打开。   只听一黑脸大汉道:“不知今年武林大会那孤宫宫主会不会来?我想跟他痛痛快快打一架。”   另一青衣男子摇头:“怎么可能?孤宫要是一只脚踏进大会门槛,不就表示自己站在正派这边?他才不做这种没有好处的事。”   另有数人点头符合:“正是,孤宫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断不会贸然陷入正邪之争。”   “可惜了那身惊才绝艳的好功夫!”黑脸大汉叹口气,“不能为我正派人士所用,实在可惜!太可惜了!”说罢闷闷不乐灌了口酒。   青衣男子摇扇大笑:“许老二,莫非你暗恋孤宫宫主?”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许老二狠狠瞪青衣男一眼,怒道:“我这是爱才!替盟主惋惜!倘若能拉拢孤宫,区区拜月魔教何须挂齿?”   大家听他提到拜月教,面色一沉,渐渐敛去嬉笑之色。   庞弯悄悄立在幕帘后,心里嘀咕:也不知教主大叔干了什么些伤天害理的事,搞得大家谈月色变。   众人沉默片刻,忽听一人道:“如今魔教实力是越来越强了,听闻那拜月少主武功高强手段毒辣,专挑各大掌门下手,短短两年间已有五位掌门死在他身上,半年前还重伤了武林泰斗昆仑掌门——简直嚣张至极!”   又一人道:“何止!据说那魔教还得了百年一遇的奇才,立为当代圣姑,那妖女极其嗜血,六岁习武,八岁杀人,九岁扒掉第一张虎皮,未满十六已经取过数百人头颅,左淮安有这样一对修罗继承人,真是如虎添翼啊!”   庞弯听到前半句,心道南夷哥真厉害,听得后半句,咋舌好陌生的我。   其他人也带着对拜月教的愤怒和仇恨叽叽喳喳参与进来,各种魔教的血腥事迹听得庞弯都要晕了。   正头昏脑胀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人通传:“盟主驾到!”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庞弯顿时清醒——好嘛,没想到桑婵仙子没等来,倒等来了另外一个!正探头想看个究竟,却忽然被两位美人推了出去:“好了好了,这里不需要你了。”   庞弯还来不及挣扎就被关在了大门外,她垂着头,只看到门前一方雪白的衣角飘过。   月上中天,英雄们呆在阁楼包厢里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庞弯也在外面整整候了两个时辰,又累又饿。   自从顾溪居来了以后,包厢里再也没有人声鼎沸的时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害的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也不知桑婵仙子到底有没有来过。   越想越不甘心,最后她终于偷偷溜到走廊上,一个蜻蜓点水,悄无声息降落在屋顶。   隔着瓦片间的缝隙,她终于看到了顾溪居的模样——正如她曾经想象的那样,白衣飘飘纤尘不染,一看就是世外高人。此刻他正被英雄豪杰们团团围住,面带微笑听他们说话,宛如众星拱月般万绿从中一点红。   庞弯痴痴望着谈笑风生的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顾郎啊,你知道吗?你本应是作者配给我的呀!可惜我晚生几年,又没有修炼出女主的无敌魔法,也不知五年之后学成归来,到哪里去找你这样的翩翩夫郎?   “他将你抛弃了吗?”耳畔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   庞弯大吃一惊回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蹲了个年轻男子,月下一身紫衣。   “何出此言?”庞弯被人说中心思,不由得面红耳赤。   “你方才望着他的样子,哀怨得快要哭了。”紫衣男子朝她凑拢过来,用下巴指着顾溪居,“一个女子只有在被男人抛弃时,才会露出那种眼神。”   “你才被抛弃呢!”庞弯意识到自己泪眼汪汪,不由得恼羞成怒欲张牙舞爪,“干你什么事!”   紫衣男子擒住她高举的手,笑吟吟道:“我是他身边的人,你说干不干我的事?”   庞弯一呆,没想到紫衣男原来是顾溪居身边的人。   正想张嘴再说话,却见脚下人已经循声朝他们这边望来,紫衣男子当机立断低喝一声,抓着庞弯的手朝楼下飘去。   他的轻功相当好,只需三纵便完成了庞弯平时需要六纵的路程,庞弯瞧着他夜风中英挺的侧脸,终于恍然大悟——“你是百晓生?”   江湖百晓生,顾溪居的军师,不善拳脚功夫,唯独轻功造诣极高。   紫衣人呼吸一滞朝她看来,眼中有万千光华掠过,终究只是牵动嘴角,微微一笑。   是默认了。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你们可以放心,一旦出现这句话女主就不会突然死翘翘),庞弯每每想起这个瞬间,都会无比感叹——那两只紧紧相握的手,那夜风中猎猎作响翻飞的衣襟,还有那男子温柔如月光的笑,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一个最标准玛丽苏式的梦,满分,再附加分!   庞弯和百晓生成了朋友。   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结交百晓生这样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对庞弯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她不敢骗百晓生说自己和顾溪居有一腿,只说自己叫弯弯,来自南疆小镇,仰慕武林盟主多年,那天实在是情难自禁以才去屋顶偷窥。   为证明自己确实寄情顾溪居,她甚至还将自己“大手牵小手,桃花树下走”的大作显摆给百晓生看。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她指着那落款,掷地有声,“顾!郎!与!我!”   百晓生盯着那画好一会儿,用手捻了一下墨水,伸到鼻下嗅了嗅。   “这好像是一个月前写的。”他转头看着庞弯,有些诧异,“也没多久啊?”   庞弯一副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模样摆摆手:“我每月写一副,之前的都搁家里了。”   百晓生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作为一个有智慧的军师,他非常善解人意,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庞弯倒是常问他关于桑婵仙子的事,比如“桑婵真容如何?”   饶是百晓生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颇为赞叹的答了句:“仙子之美,天下无出其右。”   庞弯很沮丧,于是她又开始对着镜子练习桑婵之姿,努力揣摩那一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脱俗之气。   她认为辛苦付出总是有回报的。   只是没想到回报来的这般快。   这天庞弯在酒楼等午饭,忽然发现窗棂边大好的春光被挡人住,她抬眼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灰衣青年。   “兄台有何贵干?”她瞧这人面红耳赤似是神情紧张,不由得奇怪。   那男子瑟缩着看她一眼,忽然又触电般将眼皮垂下去。   庞弯糊涂了,抬起脖子瞪大眼朝他“咦”了一声。   男子刷的一下由脸红到了耳朵尖。   “姑姑姑娘娘仙仙仙姿仙仙仙貌,小小小生一一一见倾心心心……”他颤抖着从嘴巴里蹦出这句话。   七天了,他观察这位少女已经整整七天了,每到晌午时分,她都会固定坐在这个座位上。他在楼下摆摊卖画,抬头就能瞧见她巧笑倩兮,垂耳便听见她莺歌燕语——“小二,来一碗酸辣粉!”   活了二十二年,他第一次遇到这么俏的姑娘,于是鼓起勇气在今天告白,即便被姑娘当成登徒子打一顿也没关系……   却听对面传来“啪嗒”一声,他抬起头,瞧见一双筷子从意中人手里落下来。   “你喜欢我?”庞弯怔怔望着灰衣青年。   “小小小生很很很是仰仰仰慕……”灰衣青年没想到意中人如此直接,又羞又臊下只好挑了一个相对文雅的词。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庞弯呆若木鸡好一会儿,忽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你喜欢我?”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听到一个人说喜欢自己了?来到这个神奇的地方,倍受各种打击,她几乎就要忘记自己当年在玛丽苏大陆呼风唤雨的英雄事迹了。   “姑娘可是觉得小生不配?”灰衣青年没想到她会气得泪光闪烁,心头暗叫不好,责怪自己实在是唐突佳人了。   庞弯放下双手,露出一张因为幸福而陶醉的晕红小脸。   “不。”她含情脉脉的对他说,“我很感激你。”   感激这个冒失的男青年,给了她在这里继续生存的信心和动力。   “若是姑娘愿意……”灰衣青年顿时欣喜若狂。   哪知庞弯却缓缓摇头,神情坚定:“对不起,我早已许了郎君,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   她早就在心里把自己许给各种未知的顶级美男了。   灰衣青年双腿一软,大受打击跌倒在地。   此情此景,让庞弯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于是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细小的银制兰花,动作轻柔放进灰衣青年手心里。   “爱一个人本没有错,无奈我这样的人,总容易让你们一错再错,唉。”   她一口气说出心中已经荒废许久的玛丽苏台词,然后娉娉婷婷,扬长而去。   求爱下下签   庞弯第一次感觉到,模仿桑婵真的能给自己带来桃花运。   于是收起了所有带颜色的衣服,只留下白衣白裙(虽然洗得很痛苦),藏好所有的头饰珠花,只留下数根青色发带(虽然老是被风吹进嘴巴)。   收拾包裹的时候,看到了教主送给自己的火凤袍,那抹鲜艳张扬的红,仿佛最明艳上等的玫瑰,美,且有刺。   “白莲花白莲花我要做白莲花!”庞弯在心里默念三遍,忍痛将火凤袍叠好,压在了箱子最底下。   转头看镜子里衣着素净的小姑娘,莲花算不上,小荷包勉强算一个吧!   出门牵上神驹,准备跟百晓生一道去郊游。   百晓生平时事务繁忙,并不常来找她,这次郊游是因为她听说京城附近有个菩萨庙求签十分灵验,便央求百晓生带她去看看。庞弯难得提要求,百晓生也就应允了。   排了老长的队,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庞弯先双手合十心里默念:“老天保佑赐个好签。”   哪知摸出了竹签,一翻号码竟是张下下签。   放签的小僧侣望着脸色骤然变白的姑娘,眼中有了怜意。   庞弯眼巴巴瞧着黄纸条上的签文,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四个大字——“姻缘莫问”。   莫问莫问莫问……   轰隆!一时间脑子里捣起了糨糊,无数念头冒出,又被生生抑了下去。   “要不要解签?”百晓生探头过来。   “不解,不解。”庞弯将签文折起,慌慌张张塞进袖子里,“我不解。”   “为何不解?”百晓生挑眉看她,“我求了一张,正打算去解。”   “你也求了?”庞弯垂头,果然瞧见他手中捏着一张黄纸,正大光明露出“大吉”二字。   “你去解吧,我等着。”庞弯不好意思跟他讲自己抽了下下签,只能强颜欢笑,“我想问的事,这签上叫我莫问。”   百晓生看一眼自己手中的签,无所谓一笑:“那我也不解了。”   心事重重朝山下走去,庞弯心乱如麻,她琢磨着得赶紧回家找个火折子将签文烧了,免得晦气。   “姑娘今日所问之事,可是姻缘?”行到半路,百晓生忽然在身后发问。   庞弯露出一个苦笑,神情黯然:“可菩萨偏偏让我莫要问。”   “也许是时机未到呢?”百晓生牵着马走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姑娘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庞弯想想桑婵情挑三大男主的丰功伟绩,又瞧瞧自己的孤形单影乏男主问津,禁不住唉声叹气:“我心仪的人,这辈子怕是不会喜欢我了。”   百晓生神情一滞,随即道:“姑娘究竟喜欢盟主什么呢?”语气如春风化雨般细腻。   这简单的一问,倒愣是把庞弯问住了。   ——为什么喜欢顾溪居?又为什么期待左南夷?   在前世的玛丽苏大陆,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的问题,各色男主们贴着“容颜绝美”“风华绝代”“惊才绝艳”这种除了我你还能爱谁的标签纷纭而至,丝毫不给她任何考虑的机会,唯一需要她动脑子的,就是选配对类型——邪魅型?儒雅型?妖孽型?爱你就把你往死里整型?作为玛丽苏女主,根本不用考虑为什么要爱,总之就是爱,十分爱,谁叫男主那么帅?   嘴巴张了半天也发不出个完整音节,最后庞弯只好信口胡诌:“我仰慕盟主的英姿勃发。”   百晓生行进中的脚步踉跄一下。   被这么一打岔,庞弯的心情又有些豁然开朗起来。她想男主这种东西嘛,总是来来去去源源不断的,盟主宫主王爷什么的被桑婵掳去了,总还是会有沧海遗珠的!更何况就算没有完成品,她自己也可以亲自培养出一个来!比如救个落难美少年,接济个街头小乞丐,偶遇个情窦初开贵公子啊……   想着想着,她回头望了一眼百晓生。   依她入世所见这么多年,眼前这个紫衣男也算风姿远超大众了,只可惜,似乎并不能将“美男”这种字眼安放在他身上。仔细看,他相当有味道,然而是那种岁月磨练后沉淀的味道,并不是玛丽苏大陆上流行的男主类型。   “已然成型,不好培养”——庞弯在心里悄悄下了八字评语。   却听百晓生神色凝重对她说了句:“不对。”   啊?庞弯一个哆嗦,心想这家伙莫非神机妙算能参透我心里的悄悄话?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百晓生看的是她身后——在她身后大约百丈开外的地方,有青色的烟雾滚滚而来。   “是山贼。”百晓生凝眉道。   前方烟雾滚滚,黄红两色旗帜飘荡,隐约传来鬼哭狼嚎声和兵器刀戈声,可以想象里面必然情形惨烈。   “姑娘莫慌,他们现下在打劫别人,看样子暂时不会过来。”百晓生似是松了一口气,伸手欲牵起庞弯朝后退去,“我们可先去庙中避一避……”   哪知庞弯听闻“打劫”两个字,杏眼中忽然绽放出一道骇人精光。   “无耻匪徒,竟敢打劫良民!”只听她大喝一声,抽出腰间的鞭子朝狼烟浓处扑去,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山贼头子张老二为今天已经埋伏了大半个月了。不知谁给的消息,说这几天会有一只满载珠宝的车队从这山谷经过,因此他早早做好周全部署,占据最佳地形,又封死前后出路,势必要将这票人杀个片甲不留,然后带着金银财宝大胜而归。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发展,他们包抄了车队,挟雷霆万钧之势从山间攻下,本以为一切万无一失,直到从天而降了一个姑奶奶下来。   姑奶奶呀,真是姑奶奶,他都没看清那姑奶奶长什么样子,就被她一鞭子抽到了河沟里不能动弹。金鞭猎猎作响,四周哭爹叫娘,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被她打得落花流水生活不能自理,他眼一闭,索性装死起来。   透过一道细缝偷瞄,却见那姑奶奶收了鞭子,径直朝车队中唯一的软轿去了。   少年!落难美少年!   庞弯掀开软轿布帘的那一瞬间,手都在发抖——落难美少年啊,姐姐不负众望救你来了!你可千万要呆在里面!   轿子里果真趴着一个晕倒的锦衣小公子,只是脸朝地,也不知美不美观。   庞弯此时有了一种“即将得偿所愿”的不真实感,伸出手颤巍巍的将小公子扶起,又颤巍巍的将他的脸翻转过来。   得,这下真实了。   那小公子长着一张比猪头还猪头的脸。   庞弯的表情五彩斑斓剧烈变幻着,就在她终于受不住刺激想甩下小公子时,猪头小公子忽然醒了。   “仙……女……姐……姐?”小公子转动着他那条比针锋还细的眼睛,气若游丝冲庞弯叫了一声。   这救命的一句,终于成功阻止庞弯继续松开五爪。   “小弟弟,你们被山贼打劫了,姐姐已经将他们都赶跑,现在你们安全了。”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庞弯开始温言细语起来,完全进入了仙女角色状态。   “谢……谢……姐……姐……”小公子伸手欲触摸庞弯,却又发现始终够不着,最终只有无力垂下。   庞弯不动声色的避开小公子猪蹄,笑眯眯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弟弟,你身上可有信号弹?我帮你点燃了吧!”   小公子点点头,眼神示意东西在自己怀里。   庞弯伸手向怀里一抓,却扯出两个东西,一个是信号弹,另一个是块黑色玉佩。   “不好意思,手大了点儿。”她讪讪一笑,打算将玉佩再塞回去。   不想小公子却伸手推住了。   “信……物……来……临……沂……找……我……”小公子有气无力说完这几句话,似耗费完所有力气,大口大口喘气,嘴角流出一丝乌血。   庞弯瞧他这要死不活的样,心想岂能违背一个将死之人的委托,于是将玉佩收进腰里大方道:“好!”   小公子见她收下了玉佩,终于放心,闭上眼昏死过去。   “这就瞑目了?”庞弯纳闷看他一眼,走出软轿,点燃了信号弹。   明亮的烟火照亮了山谷,也照亮了她的脸,车队中已经有随从陆续醒来,遥遥看着这一幕,对着她大喊:“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我?”庞弯看着空中瞬间的绚烂,一时之间有点恍惚。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桑婵,我叫,桑婵。”   盟主顾溪居   庞弯回到百晓生身边的时候,有些步履不稳。   她还没有完全从方才众人对她的仰望中回过神来,三跪九叩,顶礼膜拜,那都是只有面对仙女时才会产生的仰慕啊!她庞弯向来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魔教圣姑,哪会有被正派人士如此尊崇的一天?   嘿嘿,冒充白莲花的感觉,还真不赖。   快步走回原路,百晓生牵着两匹马,在树下静静等她。   “大胜而归?”他瞧见她毫发无伤回来,了然一笑。   “……山贼很弱,我又恰好有些武功底子……”庞弯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挠挠头发。   百晓生微笑不语,将缰绳递给她:“走吧,太阳落山了。”   ——他永远是这样善解人意,从不给庞弯难堪。   庞弯几乎就要抱着他亲一口了。   踏着斜阳走在路上,百晓生忽然对她说:“弯弯姑娘,你不适合白色。”   庞弯被他这凭空飞来的一句说的愣住,低头瞅起自己身上的白纱裙,不知道有何深意。   “方才我瞧姑娘跃阵杀匪的功夫,甚是凌厉。”百晓生在她身后悠悠补充道,“白色清浅,镇不住你的气势,姑娘应当选择更浓郁的色彩,比如……”他的目光落到不远处融融血日上,眼神一暗,“红。”   这番说辞听在庞弯耳里,就是变相指责她煞气太重,庞弯心想我连一个匪徒都没杀,只是让他们缺胳膊短腿而已,哪里煞气重了?于是心有不甘,没好气“哦”了一声。   百晓生瞧她不情愿的样子,心知她并未听进,淡淡一笑转了话题:“姑娘想不想接近盟主?”   庞弯眼睛噌的一亮,转头目光殷切:“自然!”玉龙令还在那家伙手里呢!   ——虽说找玉龙令这事没那么急,但她出教月余还毫无头绪,搞不好教主哪天就断了银子供给,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先做个样子,毕竟魔教眼线无处不在呀!   百晓生点点头,道:“据我所知,明日午时盟主会在去郊外的紫竹林歇息,你可以去那与他相见。”   庞弯瞪大眼睛:“不会有埋伏?”   百晓生失笑:“埋伏你做甚?”   庞弯一想也有道理,于是三分开心七分怀疑的撅起嘴:“晓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百晓生扶额,本想说我只是外号百晓生不是姓百名晓生,不过……他摇摇头,朝庞弯温和扬起嘴角:“以后你就知道了。”   庞弯眯起眼看他半天,忽然打个寒颤:“晓生,你听我说!我俩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是要嫁给男主的人,而你无论从名字还是功夫来看都注定是个配角!   百晓生这下是真的气得笑出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心痴恋盟主,我怎会对你有非分之想?”   他拍拍庞弯的肩膀以示安抚。   “你要相信我的话,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呀!”庞弯想起酒楼里的灰衣男青年,忍不住唏嘘惆怅。   百晓生挥手,示意她不用再说。   庞弯瞧他面有不愉,也就没有再继续提醒下去,反正只要目的达到就行。   于是两个各自怀揣心事的人就此分手道别了。   次日,庞弯巳时就赶到了紫竹林,比百晓生说的午时早了整整一个时辰。   她向来是个喜欢未雨绸缪的人。   因为来得早,就在林子到处转转熟悉地形,转着转着就转到了一栋竹屋边。   “盟主还在沐浴吗?”忽然听见有人在岩石后说话。   “还在。”另一个声音答道,“盟主吩咐我先将衣服拿过去放着。”   庞弯顿时一个激灵。   她想起那日冒牌王刚说的话——重要的宝贝当随时带在身边。   于是不动声色,施展轻功尾随于侍女后面。   郁郁葱葱的紫竹林中,有条溪谷潺潺而过,远远看去,谷中长出,啊不对,是站着一个长发半裸青年。   庞弯顾不得眼前春/色,瞅准机会将侍女打晕,然后接过她手里的衣服翻查起来。   翻呀翻,翻遍了每一个衣兜,连夹层都挑开了,仍然一无所获。   “莫非带在身上?”庞弯眉头一皱,蹑手蹑脚朝溪边的竹林处走去。   她决定不要脸的偷窥。   溪水淙淙,烈日炎炎,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每当她换一个角度,那盟主也慢悠悠转身,始终保持背对她的状态。阳光反射下,庞弯怎么也看不清对方身上的细节,只是觉得他浑身水珠站在那儿,就像个光芒四射的雕像。   “竟然自带打光板?”庞弯又气又急,最终忍无可忍翻身跃上紫竹尖。她打算从空中由上而下的偷看——盟主总不会一口气趴在溪水里吧!   在这电光火石之际,盟主忽然抬起头朝她这方向看来。   目光如炬。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庞弯眼一瞪,嘴一噗,一口气儿没提上来,就这么手舞足蹈朝水中落下去,发出好大的“噗通”一声。   在“咳咳”呛了好几口水后,她终于成功从水中爬出,迎上对面人微微抿嘴的脸。   “怎么是你?”她傻乎乎望着他。   “正是我。”那人端详着她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似笑非笑。   “你是盟主?”庞弯的下巴要从脸上掉下来了,“你叛变了?”   那人额头青筋跳了两下,道:“你听谁说盟主换新的了?”   庞弯脸色诧异:“莫非那侍女骗我,盟主不在这里洗澡?”   那人额头青筋再突两下,缓缓道:“弯弯,我就是顾溪居本人。”   庞弯将下滑的嘴巴推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咆哮:“你骗我!你骗我!百晓生你居然骗我!”   百晓生,不,应该叫顾溪居,无奈捂上她的嘴:“我何时骗过你了?我又从未亲口承认过。”   ——你没有承认,你只是一直默认!庞弯又恨又气,在水中对顾溪居开展拳打脚踢运动,无奈对方皮糙肉厚,水中阻力又大,落到他身上不过是隔靴搔痒。   顾溪居没说话,一直任由她扑腾。   就这么折腾了好一会儿,庞弯才终于精疲力尽败下阵来。   “臭小子,下次再敢骗我,就把你的心肝脾肺都挖出来喂狼!”她朝他呲牙,仿佛一头凶神恶煞的小兽。   顾溪居笑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庞弯最终还是原谅了顾溪居,而且这个“最终”来得很快,也就约莫三分之一柱香时间。   因为顾溪居说,上次被她错以为是“顾溪居”的白衣人,其实是正牌的百晓生,他觉得好玩就一时将错就错了;而今日约她出来,是打算摊牌,他无意再欺瞒。   庞弯想,一来好像他确实没有亲口说过自己是百晓生,至少还有良心残留,二来人家骗都骗了,还能怎么办?哭哭啼啼要武林盟主给予精神损失费吗?   庞弯显然不是这种货,所以她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被骗的事实,又跟顾溪居随便解释了下错认百晓生与他的原因——她表示是多年前惊鸿一睹睹错了。   顾溪居对此事显得并不在意,只当小姑娘的玩笑。不过他提了个建议,希望庞弯能来做自己的侍女。   他说,自己的侍女轻易就被偷袭得手,明显武功不如庞弯,日后很难保他周全。倒是庞弯武功很高,关键时刻帮把手绝对没问题。   庞弯想,做侍女一可以近距离观察顾溪居,二可以刺探玉龙令下落,说不定还有机会见桑婵,另外还能挣点银子,实在没什么不好,于是只犹豫不到三秒钟,就乐呵呵答应了。   她以为,武林盟主的侍女就是打手兼保镖,工作性质很傻很简单。   嗯,我们不得不说,其实这个念头,也很傻很简单。   侍女思维广   烈日炎炎,顾溪居又在院子里练剑。   什么翩若惊鸿动若蛟龙那一类的形容词不必堆砌,总之在庞弯看来,他就是故意展示那身被汗水浸湿后闪闪发光的腱子肉。   空气中充斥着雄性荷尔蒙的味道,另外两个侍女早已悄悄红了脸。庞弯瞧着对面人那宽肩窄腰的倒三角身板,心里实在又妒又羡:这么好的先天条件都给桑婵仙子享用了,前辈呀,你好狗命也!   正胡思乱想着,对面人已站定立身,将剑收入鞘内。   “拿来。”他转头,衣襟大敞,朝她伸出一只手。   微微起伏的古铜胸膛赫然跃入眼帘,庞弯一个激灵,抓起身边的袍子就跑过去:“给,赶紧穿上!”遮住你的春光外泄!   顾溪居纳闷看她一眼,摇头:“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哪个?庞弯偏起头看他——她着实迷糊了。   顾溪居叹口气,从她手中接过衣袍,自行抽了一条帕子出来擦脸。   庞弯这才恍然大悟。   其余侍女开始面露鄙夷之色。   顾溪居擦完脸,又吩咐:“茶。”   这回庞弯学乖了,跑到最近的桌子边端了杯茶盈盈递到他面前。   顾溪居只抿了一口,轻轻蹙眉:“太凉。”   侍女们的目光已经要将庞弯凌迟了。   “爱喝不喝!要什么说清楚点行不?”庞弯一下子来了脾气,她在魔教做了六年圣姑,向来是吃香喝辣被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哪里伺候过人?更别提要去揣摩人喜好了。   侍女甲柳眉倒竖欲拔手中的剑,却被顾溪居一个眼神止住。   “练功后不宜喝凉茶,散气。”他将杯子重新递了回去,语气平和,“你再泡一杯,我喝。”   庞弯嘟着嘴,老大不情愿的端着杯子走到旁边,倒出了一半水,又掺了些热的进去,然后走回顾溪居身边粗声粗气道了一句:“给!”   侍女乙几欲气绝,却又敢怒不敢言,只是偷偷捶打胸口。   庞弯心道我这是好心倒杯温水给他,你们干嘛这么要死要活?   顾溪居瞧了那茶杯一眼,接过来一饮而尽,并无多话。   庞弯很高兴,得意朝另外两人眨眼,表示本姑娘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屋外忽然有人通传:“武当张修竹到!”   顾溪居闻言起身,另两名侍女立刻围上前来,一个穿衣,一个接剑,动作如行云流水,配合天衣无缝。   庞弯眼见插不进手,想着既然有客人登门,便如法炮制了另一杯温茶放在桌边。   我是多么的七窍玲珑心啊!她沾沾自喜起来。   张修竹很快踏进了门,像所有名门正派虚情假意的套路一样,作揖,寒暄,然后坐下来喝口茶,准备下一步聊天。   “噗”的一声,茶水从张修竹嘴巴里喷出来。   “盟主换茶叶了?”他边咳嗽边用袖子挡住脸,神色颇为狼狈,“这茶……”   在他印象中,盟主生平无甚特别爱好,唯独两样登峰造极,一是武术,二是茶道。盟主待客之茶冠绝天下,武林众人甚至曾为争夺喝一杯的机会大打出手,而今日的水准……实在让他满脸黑线。   “修竹拿错杯子了。”顾溪居微微一笑,朝侍女乙看了一眼。   侍女乙恭谨退下,不多时呈了杯新茶上来。   庞弯瞧着那被撤走的杯子,正是她亲手所跑的爱心温茶,不由得表情哀怨摇摇欲坠。   新茶在手,张修竹很快进入议事状态,与顾溪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得说了好一会儿。   庞弯并不太感兴趣,在一旁百无聊赖候着,差点没打呵欠。   “这侍女是新的?”忽然听到有人问话。   庞弯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迷迷糊糊循声看去,却是张修竹双目炯炯望着她。   “新的又怎地?”她嘟嘴白他一眼。   张修竹这下却笑了:“盟主素来喜欢女子聪慧娴雅,怎么挑了个心不在焉的小刺头放身边?”   庞弯潜心修炼“桑婵之姿”,最讨厌别人拆台,当下杏眼圆睁嘴巴高撅:“你敢说我不娴雅?”   张修竹脸上笑容更大:“盟主选侍女向来都是挑性子武艺双佳的,你脾气这么大,莫非一身功夫不得了?”说着便从腰间拔出长剑,“先容我一试!”   顾溪居正欲出声制止,却听庞弯却一声冷笑,也自腰间抽出一条金鞭来。   “好,就让你心服口服!”她声音娇柔如珠玉落盘,说起狠话来也不见得多狰狞。   张修竹是完全的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径直握剑而起,招式凌厉直取她面门。   庞弯抿嘴,头一偏,长发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轻轻松松逼过这一击。   “好快!”张修竹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有闪电般的反应速度,不由得心头一惊。   庞弯瞧他面上有一瞬间的停滞,俏皮眨眨眼,衣带香风朝前扑去,手中高高举起金鞭。   也不知她如何使的劲,只见那金鞭游龙吐信般朝张修竹脖子卷去,眼看就要扼住他的咽喉,张修竹不得以回身自保,长剑一挑欲将鞭子拨开。   不拨还好,这一接触,那金鞭宛如灵蛇般就势攀上了他的剑,死死相咬怎么也不松开。   这不可能!张修竹有些急了——他的落月剑是出了名的削铁如泥,剑下亡魂没有一千也有数百,怎么可能连一根鞭子也挣不断?   就这么僵持片刻,他双眼泛红已经起杀意,另一只袖子里悄无声息滑下一柄短刀。   “到此为止。”顾溪居的声音适时响起。   张修竹松了一口大气,再看那小侍女,却似乎对顾溪居的吩咐置若罔闻,她高抬下巴望着他,灵动的大眼时不时朝他袖口瞟去,仿佛在嘲笑挑衅:“来呀,有本事你就用另一柄剑来杀我呀!”   张修竹勃然大怒,持剑的手开始运上九成内力——他本只打算用三成功夫对付这小姑娘的。   庞弯见到金鞭微颤,知道对手开始用真功夫了,依旧不以为然。   金蛇银龙紧紧相缠,比拼的是高手内力,正当两人正相持不下时,空中忽然响起“铮”的一声。   一枚小小的茶叶弹在了金鞭上。   “弯弯,听我的话。”顾溪居平静嘱咐一句。   金鞭仿佛触电般松开落月剑嘶嘶退回腰间,庞弯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打量着顾溪居,胸膛高低起伏,久久不能说话。   ——破了?   ——我的夺月捆龙锁,竟被他破了?   她心里有惊涛骇浪翻滚起来。   张修竹被强大的气流弹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站定立身。他朝顾溪居拱拱手,说了几句“盟主英明神武武功盖世连身边一个侍女都如此不凡”这样的马屁话,面色苍白无心再留,悻悻离开。   顾溪居笑笑,坐在原地并未远送。   庞弯盯着他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想到这个人竟然用区区一枚茶叶就能挑开自己和张修竹,功夫显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心里不禁害怕起来——这个人是有多深不可测?   顾溪居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扬起嘴角。   “过来。”他朝她招招手,手里还端着庞弯之前泡的那杯茶,神情和蔼。   庞弯紧咬下唇迈着鸡米小碎步朝他龟速移动,很不情愿。   顾溪居也不气恼,只是看着她,眉眼中满是紫衣倒影出的光华:“我的功夫,厉不厉害?”   想不到他会如此直接,庞弯一下子将害怕抛诸脑海,两只杏眼放出亮光:“厉害厉害真厉害!”她点头如捣蒜。   顾溪居瞧着她这付虔诚小粉丝模样,忍不住失笑。   “想不想学?”他拍拍她的头。   炽热的精光却渐渐黯淡下去:“……不想。”   说不想是假的,不过她是魔教圣姑,怎能学习名门正派的功夫?传出去岂不是要丢左叔叔和南夷哥的脸?   顾溪居脸色一冷,大手留在她头顶,不再说话。   “盟主,盟主可否答应我另外一个要求?”庞弯忽然想起什么,兴高采烈取下顾溪居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心里。   瞧着那细白柔嫩的手,顾溪居神色稍霁。   “什么要求?”他侧过脸看她。   “咱俩打一架吧!痛痛快快打一架!”   少女俏丽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混合着梦幻与渴望的光芒来。   妖女欢乐多   顾溪居沉默一下,觉得额头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往外跳。   “……不能。”他叹气,从庞弯掌中抽出手,将额头那不安分的东西一一按回去。   “为什么不能?”庞弯却不依不饶扯着他撒起娇来,“打一架,就打一架嘛!”   顾溪居本欲置之不理,无奈袖子都要她扯破了,只得转过身看她:“弯弯,你跟了我将近两月,可见有任何人上门踢馆,或者对我发出挑战?”   “不曾。”庞弯仰起小脸眼巴巴看着他,“你是武林盟主嘛,自然没人……”   “不仅是这个原因。”顾溪居叹了口气——又叹气,他觉得自己二十六年里叹过的气加起来都没最近这两个月多,“那是因为敢挑战我的人,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盯着庞弯,轻声道:“我的规矩是,手下从不留活人。”   当初听他说过这句话的人,七个死了,还有十三个弃剑逃了,现下庞弯却只是瞪着他,脆脆“哦”了一声。   顾溪居凝眉:“你听懂了?”   庞弯抿嘴一笑,点头:“懂了,就是跟你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对不对?”这有什么,在魔教的时候哪回南夷不是把她往死了整?她一点也没感觉到顾溪居恐怖。   “你有这样的好功夫,我却不能跟你打一架,真是可惜。”她脸上显露出无比的遗憾来,“也许能因为跟你过招而参悟到更高境界呢!”   敢情这是拿自己当陪练了?顾溪居只好又多叹一声。   既然单挑顾溪居无望,庞弯也就收敛了心思,安心在顾溪居身边做个侍女。   她如今名气可大呢,现在顾溪居身边的人都知道,盟主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武功高强但摸不清门派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性情骄纵飞扬跋扈,愣是将登门拜访的武当翘楚张修竹打跑了!   “我这种算不算世外高人?”庞弯听见别人议论自己,很是高兴——玛丽苏女主体制神奇,偶尔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过滤掉对自己有害的关键词,所以她只记得“武功高强看不清门派”这几个词。   顾溪居没说话,垂头翻着手里的书。   “我说你,堂堂一个武林盟主,怎么每天除了练武就是看书?”庞弯见他不搭理自己,不高兴了,站在旁边指手画脚起来,“你这么的有本事,应该……应该……”   她说不下去了,印象中玛丽苏大陆的男主每天基本功课也就是练武看书,宫斗权谋什么的好像也不适合武林盟主身份,难不成叫人家去修仙?   却见顾溪居从书里抬起眼睛,正静静等着她下文。   “有了!”庞弯眼中一亮,啪的拍了个巴掌,“你应当去找人谈一场恋爱。”身为男主角,跟女主角谈恋爱才是正经事!   顾溪居望着她,笑:“我该去找谁?”   庞弯踌躇一下,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听说你喜欢桑婵仙子?”   顾溪居神情一滞,然后脸色黯淡:“……可惜求而不得。”   庞弯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像被针扎般疼了一下,不过又很快就振作——毕竟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瞧着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黯然神伤,庞弯发自肺腑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也许,也许帮此人求得佳人入怀后,她心底的玛丽苏之痛就都好了。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已经这么优秀了,为什么桑婵仙子还是不喜欢你呢?”   想清楚了,庞弯打定主意开口。   ——别的事她也许不擅长,但猜玛丽苏女主的心思她可是响当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只要有她帮顾溪居出谋划策,知己知彼,桑婵这种万能女主还不手到擒来?   “不曾参透她的心思。”顾溪居摇头。   “她有没有特别偏爱某一种类型的男子?比如柔美纤弱的?”庞弯心道也许桑婵喜欢妖孽型。   “论柔美俊秀,九王爷不在任何人话下,可不曾博得她半分青睐。”顾溪居继续摇头。   “也许她喜欢那种足智多谋诡计多端一肚子坏水儿的?”庞弯又想莫非她喜欢腹黑狐狸类?   “孤宫宫主才智当属天下一绝,勘尽机关无数,却也得不到她的垂怜。”顾溪居还是摇头。   庞弯心想喔唷连垂怜这种字眼都逼盟主说出来了,桑婵前辈你莫非走女尊路线?   “那么,也许不是人不对,而是你们表达爱意的方式不对。”   庞弯眉头一皱,心事重重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你想啊,那么多人仰慕她,仙子必然会觉得普通的爱情十分乏味,也许所她渴望的,是一段惊世骇俗的传奇呢?”   顾溪居被她唬得一愣一愣,挑眉:“何为惊世骇俗?”   庞弯忽然转身回给他一个狞笑——哼哼!   只见她走到顾溪居身边,拿起一个靠垫,笑眯眯揽入怀中。   “婵婵!”她忽的大吼一声,对着靠垫做面目扭曲青筋毕露状,“婵婵!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她作势去掐靠垫,眼眶发红声嘶力竭:“我不许你跟别人说话,对别人笑也不行!如果你再敢对那人笑一次,我就将他凌迟而死!而你,我要将你的翅膀折断,永远囚禁在我身边!”紧接着她又将枕头再度揽入怀中,贴在脸庞边温柔呢喃,“你的美好只能让我知道!你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婵婵!”   “看见没有?”下一瞬间庞弯已经回复面色如常,脸不红气不喘将枕头朝顾溪居抛去,“抽空练练。”   顾溪居被她方才的举动震得回不过神来,迟疑道:“……要这般激烈?”   “没经验!”庞弯鄙夷看了他一眼,“越强大的女人内心越空虚,她需要另一个更强大的男人去征服,去掠夺,这样她才会化成小白兔,乖乖趴在你身边!”   顾溪居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喃喃道:“她性子烈,这个恐怕使不得。”   庞弯叹气,心想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于是大手一挥道:“算了,还有一招绝杀,我也一并传给你得了。”   说着挑起桌上的茶杯盖,抹了点茶水分别沾在左右眼角,一转身,带上了满脸的悲痛欲绝。   “婵婵,我知道,你心中早已无世俗情爱,虽然我此生立誓非你不娶,但我绝不会干涉你的任何选择,我情愿为你孤独终老,啊!”她叫了一声,抓起镇纸朝自己肚子上虚捅一下,软绵绵跌倒在地上做濒死状,“不要,不要问我为什么帮你挡了这一剑?婵婵,我只想看到你的笑脸!只要你能幸福快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别了,我的爱!”   “这招必杀叫以退为进。”庞弯啪的从地上跳起,面无表情,“号称追逐自由的姑娘虽害怕束缚,但说到底也心软,要是你让她感觉没有压力又痴心一片,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这事儿也就差不多了。”   顾溪居被她唱做俱佳的精彩表演惊得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是要我先她而死吗?这……”   庞弯没好气瘪嘴,故作神秘眨了眨眼:“不过中一剑嘛,你那么聪明,把握把握角度,不会死的啦!”   她为自己良好的表现感到洋洋自得起来。   顾溪居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很久。   然后他放下手中的书哈哈大笑,笑得这样开心,眼泪都几乎要出来了。   门口的侍卫们已经很久不见盟主这么大笑过,相互交换着眼神,想往里看,又害怕看。   “你不信?”庞弯见顾溪居没把自己说的话放在心上,又羞又恼,扑过去抓他的衣领,“世间女子都吃这套,你竟然不信!你竟敢不信?!”   顾溪居笑的不能自己,胸脯高低起伏着,只得用手去挡:“哎,莫闹,莫胡闹。”   百晓生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向来威风凛凛充满男子气概的盟主似在拱手告饶,而他那以飞扬跋扈出名的小侍女,此刻正趴在他身上,眉目狰狞拳头高举做母老虎状。   “咳咳!”   他实在太震惊了,震惊的把心底的咳嗽都表现出来了。   椅子上两人飞速弹开,顾溪居倒是脸色如常,笑着对他道:“来了怎么不先打声招呼?”   小侍女脸色绯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也没行礼,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跑了。   “弯弯姑娘果然深得盟主另眼相看。”   百晓生赶在庞弯跑出房门前的一瞬间,意味深长说了句。   庞弯脚步一滑,差点跌倒。   顾溪居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嘴角上扬,一直笑,一直笑。   南柯梦一场   庞弯打定主意再也不要对顾溪居传授泡妞这门功夫了,此人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也。   但她还希望继续跟顾溪居讨论桑婵,毕竟弄清这地方男主们喜欢的女子细节,才更有利她日后的玛丽苏女主课程修炼。   这天她正对着镜子左旋右转,想着能看出点“弱柳扶风”的仙姿来,忽然听到侍女乙在门外喊:“盟主即将出发赴宴,你还不快出来?”   她赶紧拎起裙子朝外走去,侍女乙在门口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庞弯当然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那是很不喜欢,但暂时拿你没办法的厌恶之情。很快她就找到了这种神情的来源——待遇又一次特殊了,别人都骑马,唯独她被安排进顾溪居的车里边。   “怎么不说话?”顾溪居瞧她在马车里东张西望一声不吭,忍不住开口。   庞弯瞟了他一眼,小声道:“你不是武林盟主嘛,怎么还要坐这娇贵的马车……”   顾溪居还来不及开口,车外侍女乙冷冰冰的声音已经插入:“盟主出身世家,身子金贵,非一般凡夫俗子可比!”   庞弯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背对侍女乙,板起脸张牙舞爪将她的话又无声重复一遍,在说到“凡夫俗子”时,还特意翻个白眼,指指自己的脸。   顾溪居噗一声笑出来,伸手去敲她的额头:“胡闹。”   庞弯瘪嘴,乖乖爬到了马车窗户边。   去赴宴的路程很长,顾溪居没有再跟她说话,只是一直翻阅手中的书信,许是年代久远,那些信纸都泛黄起毛了。   他看得很认真,也很专注,仿佛要将这些字句都印在心上。   庞弯缩在角落里打量他,心想这实在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大度,包容,明事理,自傲却不自负,包括他的长相,一切都恰如其分——只可惜却偏偏被前辈抢先攻占了。   想着想着实在不甘心,忽然一句问话脱口而出:“盟主可有弟弟,表弟或堂弟?”   搞不好还能拐个属于自己的男主回来。   顾溪居抬眼看她,额间垂下一缕青丝:“没有。”   庞弯心中失望,想想又补充道:“侄子也成。”   顾溪居摇头:“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   好不容易想到的出路被堵死了,庞弯唉声叹气一句,软骨蛇般懒洋洋瘫倒在软榻上。   “好端端问这个作甚?”顾溪居放下手中书信,静静凝视她。   “如果,如果……”庞弯将脸埋在垫子里,气鼓鼓嘟哝,“如果你有弟弟的话……”   “如果我有的话呢?”   下一瞬间,顾溪居已欺身来到软榻上,他双手撑着垫子俯在上方,朝她垂下挺拔的鼻尖。   庞弯不肯抬头,只是口齿含糊的说:“我就,我就……”   始终没听见下半句,于是顾溪居将头颅贴得更近,青丝不期然抚上少女圆润的肩膀。将那缕恼人的发丝随手撩开,他又低声追了一句:“嗯?”   “盟主,到了!”马车外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于此同时,侍女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掀开门帘,却见车中两人端着淡定的菩萨脸,规规矩矩分坐两边。   切,她在心里嗤了一声,对庞弯没好气道:“下车!”   殿内灯火一盏盏点亮,获准随顾溪居入宴的侍女只有庞弯一人,于是庞弯清楚感觉到,侍女乙瞬间炸毛。   倒是侍女甲很淡定,她昂首挺胸佩剑站在门口,在庞弯经过时还特意扶了一把,吓得庞弯一进门就开始上下检查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最后发现是自己小人之心了,遂作罢。   这日宴席氛围相当宏大,约莫有百余人参与,个个都是趾高气昂的练家子模样,庞弯垂着脑袋佯装乖顺跟在顾溪居身后,眼睛却透过睫毛悄悄四处打量。   “不用猜了,都是各派掌门。”有人在她头顶说了句。   抬起头一看,是笑容满面白衣飘飘的百晓生。   顾溪居此时已入席落座,他的桌子被安排在最高的台阶之上,庞弯与百晓生分立于他身后左右两侧,仿佛金童玉女青春门神。   趁其他人纷纷坐下的当儿,庞弯用极小的声音对百晓生问:“是武林大会吗?”   百晓生摇头,用同样的音量对庞弯回答道:“不,是季度汇报总结。”   只听顾溪居清咳一句,场中顿时鸦雀无声,左座下一髯须大汉帅先起身抱拳:“衡山徐容在此,参见盟主!”   “大理段知秋在此,参见盟主!”又一玉面公子起身抱拳。   “唐门唐飞凤参见盟主!”“嵩山丁槐里参见盟主!”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自报家门,其中不乏年长顾溪居许多的,神情和语气都相当恭敬。   一圈人报完了,大约来了三十多个门派,顾溪居点点头,问道:“最近各位可安好?”神情架势颇有几分帝王上朝的调调。   各们各派很快开始了汇报,大部分都是说门下弟子铲除了多少匪徒败类,缴获了何种宝物这种邀功扬名之事。倒是那蜀中唐门的飞凤姑娘颇为有趣,轮到她汇报时,她说自己新研制了一种春/药,可以让中毒者将任何人看成自己的心上人,从而毫无负担行苟且之事。   春/药向来是上不得台面的,所以不等她说完,殿内已经有人发出呸呸的唾弃声。   “诸位可知,世间最难参透的乃情关二字?”   唐飞凤并不气恼,只是笑嘻嘻转头看向大家。   “即便是最厉害的春/药,内力深厚的人也能咬牙运功逼出,只是倘若对象是自己心上人的话,那可就……”她话到这里,嘴一抿,话一顿,眼中媚意盈盈,“世人都说春/药乃催情药,如本无情,因何催之?”   言下之意,现今市面上的春/药只控制身体不控制脑子,都是不入流的下下乘。   顾溪居对她的说辞未置可否,只是问了句:“唐掌门今日说这个,有何含义?”   唐飞凤嘻嘻一笑:“求盟主给这药起个名儿。”   顾溪居凝眉略一思索,道:“既然能控制人的心神,便叫南柯吧。”   唐飞凤脸上笑容更甚:“盟主风雅!我本还想着叫极乐好了,毕竟吃了这药便能登入极乐世界,现下仔细再想,与心上人共赴巫山又如何?假的终究成不了真,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这姑娘是个强势的。”百晓生悄声对庞弯道,“跟你一样是母老虎,泼辣货。”   庞弯心知此人是逮着机会就戏弄自己,只是剜他一眼,撅起嘴。   唐门一过,汇报工作又干巴巴毫无乐趣起来,偶尔有两个门派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掐一掐,但也都在顾溪居的调节下很快化解。庞弯掐指一算,耳中听到最多的还是“魔教”两个大字,不由得在心底叹气——假如没有魔教,江湖多么无聊!   转眼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场中人还在汇报并相互交换意见,从中午到现在,庞弯什么也没吃,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脊梁。   渐渐的,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眼中只剩顾溪居案头那丝毫未曾动过肥美鱼肉,还有一大堆甘美莹澈的瓜果酒水。   “咕嘟。”她瞪大眼望着它们,咽下一口就快要流出的唾沫。   顾溪居一直在听大理段式谈茶花的培养之道,等段知秋讲完了,他招手叫百晓生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百晓生弯腰凝神听着,忽的眼睛一亮,朝庞弯瞟来。   庞弯不知他究竟在看什么,也歪起脑袋,愁眉苦脸回了他一眼。   她的意思很明确——大哥,我饿。   只见百晓生朝顾溪居点了点头,悄无声息退下,很快又再度登场,身边跟了一个人,侍女甲。   “换班。”他拍拍庞弯的肩,用口型朝她说了声。   庞弯欢喜的无以复加,屁颠屁颠跟着他跑了。   侍女甲则用一种“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淡定之姿重新站在了曾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满面红光,英姿飒爽。   庞弯随百晓生来到一个小亭子里,亭中早已备好了足够她果腹的糕点,于是庞弯先以猛虎出山之势抓起一块醉鸡丢到嘴里,又以飞鹤展翅之姿抄起一叠桂花糕抱在怀里。   吭哧吭哧吃得不亦乐乎,三块甜糕连续入腹,方察觉气氛不对——百晓生并未走开,还站在原地看着她。   庞弯含羞带怯朝对方递过去一叠红豆酥:“您来点儿?”   百晓生摇头。   于是庞弯拈了块红豆酥放自己进嘴巴,津津有味嚼起来:“有事儿直说,闷着不好。”   百晓生一笑,这才意味深长道:“弯弯姑娘,你可知,盟主对你着实非常好?”   庞弯想也不想便大力点头:“他确实待我非常之好。”想必这桌糕点酒水,也是他听见自己腹中响声,才特意让人准备的,不愧是心思细腻的人上人。   百晓生望着她,嘴角笑容开始一寸寸扩大:“那姑娘可曾想过,盟主为何会对你这么好?”   庞弯睫毛忽闪,放下手中点心,叹口气。   ——想过,怎么没想过!拥有玛丽苏敏感体质的她,当然无数次想过!可心里明白无论如何答案也不会是她期望的那个,所以她索性就不想了。   “盟主爱才之心甚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悻悻说出正确答案,埋怨现实残酷。   百晓生嘴一抿,他本来是个俊美的白面郎君,这么一抿,倒显出几分邪气来。   “姑娘虽个性娇纵……”他说到这里,刻意停下看了庞弯一眼,瞧她面无表情没有不良反应,这才继续道,“但也是个明事理的,加上姑娘内力与功夫远超凡人,盟主着实需要这般人才相助。”   庞弯没说话,她想顾溪居那样的武学修为早已冠绝天下,何需他人相助?   百晓生仿佛看破了她心思,不急不缓道:“盟主虽拥有绝世武功,但他年纪轻轻就登上至尊之位,这般不俗经历,也致使他日后要面对很多难关。”   庞弯本打算继续沉默,她想二十几岁做武林盟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玛丽苏大陆上十六岁就成为宇宙首领的例子海了去了,只不过眼见百晓生目光殷殷,只好硬着头皮奉承一句:“盟主这种人才,怕是百余年来也出不了一个。”虽然玛丽苏大陆上每天都欣欣向荣盛产着。   百晓生点点头,这才将话音继续:“如姑娘所见,当今各门各派表面上对盟主是恭恭谨谨,但暗地里,也有人心怀反骨。”说到这里,他不自觉拧起双眉:“比如那昆仑和少林两派,虽口头承认盟主,但却从未派人曾参与集会,次次都借故推脱……”他恨恨咬牙,“故意落人话柄!”   “盟主以真本事坐上了这个位置,却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笑话,甚至有人开盘下赌,赌他什么时候会从宝座上告退。”百晓生苦笑起来,“毕竟武林盟主不仅需要高超的武艺,更需要有本事有手腕有业绩,镇的住江湖上万千凶神恶煞。”   庞弯这下听明白了——原来顾溪居因为年纪轻资历浅,现下这个盟主之位坐得并不稳当,还有好些人对他虎视眈眈呢!   只惦记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打,想到数月来自己只关注顾溪居气定神闲一呼百应的光辉面,却不曾想过人家光辉背后的苦楚,庞弯心中涌起一股柔肠。   “让盟主做几件能堵众人口的大事不就行了?”她朝百晓生建议。   “确实如此,”百晓生叹气,“只是现今之势,盟主唯有做两件大事才能彻底堵住众人的嘴。”   “哪两件?”庞弯好奇看他。   “将孤宫势力纳入麾下,或者……”   他眼中现出一抹狠戾决绝:“彻底铲除拜月魔教!”   以莲为笺   “还是拉拢孤宫势力吧!”   庞弯想也没想就替顾溪居做了决定。   “啊?”百晓生见她答得如此之快,不由诧异,“姑娘何出此言?”   庞弯脸上一本正经:“铲除魔教不过是少了很多很多敌人中的一个,而拉拢孤宫却是多了一个别人不可能有的同盟。你看,如果要花费同样的力气和代价,后一桩买卖是不是划算许多?”   百晓生端详她一眼,点头:“言之有理。”   庞弯见他似是认可自己的说辞,心里松口气。   ——开玩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你们成群结队去揍我娘家人?这不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结束了魔教话题,庞弯开始美滋滋吃芋饺,百晓生瞧她无忧无虑的样子,忽然出声问了一句:“弯弯姑娘喜欢盟主吗?”   庞弯停住咀嚼,抬头朝他嫣然一笑:“喜欢。”   百晓生正欲接话,却听庞弯鼓着腮帮又嘟哝了句:“就像喜欢我哥哥那样喜欢。”   百晓生便再无多话。   磨磨蹭蹭吃完东西回到殿内,宴席已经开始散了,顾溪居站在门口陆续与各大掌门道别,背脊挺如青松。   庞弯默不吭声走到他身后站好,学着他的样子微笑,点头,挥手,一副贤惠小媳妇模样。   送走最后一位掌门,顾溪居这才转过身来,冲她淡淡一笑。   “怎么这么乖?”他问。   “为盟主分忧!”庞弯站定立身,表情严肃。   顾溪居看她一眼,忽然伸出右手,大拇指在她唇上抹了一下:“吃完东西怎么不记得擦嘴?”   这下连一贯淡定的侍女甲也开始眼珠脱眶。   庞弯胡乱用手背抹了抹嘴,面红耳赤间,睹见百晓生似笑非笑的脸。   凶巴巴瞪他一眼,撩起裙摆走了。   晚上回到房里,庞弯翻来覆去一直没能睡着。   她想起百晓生说的话,心里惴惴不安起来——教主叔叔要她废掉顾溪居并取而代之,而顾溪居偏偏希望把她纳为心腹,并计划铲除魔教,眼下这情形是糟糕呢,还是糟糕呀?   想着有这么多人盼望取自己性命,她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天蚕软甲,嘴里呢喃:“还好有你。”   当初下山之前,教主特地将这软甲赠与她,说世上没任何武器能穿破这软甲,又嘱咐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脱掉,现下想来,老人家确实有先见之明。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这个老人家栽赃了许多恶名在她身上,导致自己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又实在欢喜不起来。   思考良久无果,最终她决定闭上眼睡觉。   反正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先凑活过呗。   隔日发生一件大事,桑婵仙子派人下了帖子,约顾溪居于五日后在紫竹林相见。   庞弯接过那帖子就呆了——她还从未见过用荷花花瓣做的帖子,粉嫩柔香,沁人心脾。   “仙子还是这么风雅啊,以莲为笺。”百晓生凑过来打量帖子。   庞弯抬头满脸困惑的看他:“以莲为笺,冬天怎么办?”莫非就不写信了?   百晓生噎住,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用梅枝刻字。”顾溪居的声音悠悠插/进来,他伸手抽走庞弯手中的莲瓣。   庞弯瘪嘴,心想将来等我成名了,得用个更特别更惊世骇俗的东西做信物,选什么好呢?小黄瓜刻字?仙人掌为笺?   那边厢,顾溪居看完莲笺上所有的字,嘴角大幅度上扬,似期待,又似满足。   ——这种痴情型实在太好打发了!庞弯在一旁看得心都要揪出血来。   “五日之后,帮我推掉所有的安排。”顾溪居抬眼朝百晓生看去,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百晓生点头,似乎早已心中有数。   “我也要去!”一只细白的小手高高举起来,正是庞弯。   “盟主,我想跟你一起去见桑婵仙子,可以吗?”她从睫毛下面偷偷打量顾溪居的脸色。   顾溪居还没表态,百晓生已经抢先开口:“休得胡闹!”他不仅表情难看,语气也是少见的正经,“盟主与仙子之约,向来是单独赴会,怎会带你在身边?”   庞弯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吓了一跳,下意识咬住嘴唇:“我、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看看仙子姐姐的模样……”   顾溪居凝眉,面无波澜:“不可。”   想不到这么个简单要求会被拒绝,庞弯心里着急,声音也高起来:“盟主你放心!我就远远看着,绝不添乱!届时你俩想做什么都可以,随便……”话到这里忽觉不妥,声音又小下去,“我,我给你们守门……”   百晓生本来还在生气,这下哈哈大笑。   顾溪居嘴角微抿,瞧着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叹了口气:“弯弯,别的事都好商量,唯独这件不行。”   “为什么?”庞弯瞪大眼睛——不就是去见见你的心上人吗?这有何难?我又不会吃了她。   不等顾溪居答话,百晓生走过来拎起她的后领:“你也不看看盟主要见的是谁?”他低哑警告一句,拖着她朝外走去。   庞弯还想再挣扎,却在回头碰触到顾溪居眼神那一瞬间,屏息偃旗。   那是冰凉直接,不留任何余地的拒绝。   “女主角好呀女主角好,女主角的地位就是特别高……”   哼着玛丽苏大陆另外一首冠军流行单曲,庞弯意兴阑珊在大街上晃荡着。   想不到顾溪居对桑婵的保护已经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看来这里果然是女主无敌。回忆着自己辉煌的玛丽苏前世,还有那无数把心挖出来捧给自己看的绝世美男,庞弯忍不住唏嘘惆怅。   看来下一世要对配角们好一点,她心里如是想。   但凡长得不错的,通通纳入裙下!也不要搞那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太保守,直接走一妻多夫女尊路线,她心里继续盘算。   想着想着,不期然抬头,对上一双漂亮的眸子。   那是一个非常俊美的青年公子,大约十八九岁模样,金冠束发,面冠如玉,额心一点朱砂痣,清贵中平添几分风流。   公子不知为何正从对面的酒楼上望她,眼神炽烈,仿佛要将她的影子钉死在青石路上。   有那么一瞬间,庞弯产生了前世在玛丽苏大陆被人一见钟情的错觉。   于是噌的一声,她三步并作两步,移形换位纵身跳到那金冠公子对面。   “你好!我叫弯弯,幸会幸会!”她朝对面人笑嘻嘻伸出双手。   金冠公子默不作声别过脸,露出优美如天鹅般的脖颈曲线,丝毫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咦,莫非这美男子方才没有在花痴我?庞弯一时之间有点怔忡。   等了好一会儿,金冠公子也没有将脸正对她的意思,他身后的侍卫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那个,不好意思,一时看错,打扰贵人了。”庞弯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转身又从酒楼上跳了回去。   哪知还没走几步,那道灼热的视线又跟来了,烧得她的脊梁生疼。   一、二、三!庞弯在心里悄悄数三下,赫然转身迎上酒楼方向。   却见那金冠公子悠然自得正欲端起一杯酒喝下,连眼皮都没朝这边撩过。   莫非感觉有误?不对呀,左南夷早就把她的反射神经锻炼的一等一敏锐,她不可能判断错误。   于是默默转身,低下头继续朝前走。   感觉到那几乎要吃人的视线重新黏在背上,她心里嘀咕两句,手中悄无声息滑出一颗小圆球。   “哎哟!”某路人甲一时不慎,滑到在她前面约一丈处,摔飞了手里的菜篮。   就在这电闪雷鸣之际,庞弯飞快回头朝酒楼上看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摔倒的路人吸引,唯独金冠公子漂亮的眸子还黏在她身上。   没想到庞弯会在此时突然回头,他的视线还来不及收回,就这么与庞弯目光笔直相撞,于是公子表情有了一刹那的愕然。   小样儿,看姐姐不逮到你?庞弯冲他得意一笑。   金冠公子面色一沉。   陆续有人过去搀扶那无辜的路人甲,帮他捡起被抛散在四处的萝卜白菜。   庞弯也盈盈弯腰,捡起一颗滚在脚边的花椰菜。   然后她握着那束花椰菜,朝金冠公子漾起甜甜梨涡,嘴里无声说了三个字。   “大胆!”金冠公子忽的拍案而起,素来冷静的面庞上恼羞成怒,眼中满是熊熊火焰。   被斥之人早已转身离去。   侍卫后退一步,额头滴下冷汗。   他瞧得分明,那小姑娘红红的菱嘴里说的分明是:“别,害,羞。”   这可实在是,够胆呐。   林中美人   由于在大街上偶遇一个暗恋自己的神秘美男子,庞弯的心情变好了很多——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有招蜂引蝶资本的,于是自信心又重新树立起来。   当时她并不知道,一个人之所以会死死盯着另一个人看,虽然很可能是因为爱,但更大的可能,是出于憎恨与讨厌。   嗯,咱们不要着急告诉她,先让她在玛丽苏的梦里享受几天。   五日之约很快就要到了,这数日内,全府上下都能感受到盟主发自肺腑的喜悦,他笑如春风,音若洪钟,连带着步履也轻快很多。   “是不是每次跟仙子见面前他都这付摸样?”庞弯躲在门后,悄悄跟百晓生咬耳朵。   “盟主对仙子实在一往情深。”百晓生脸上说不清什么表情,似羡慕,又似遗憾。   庞弯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想说什么了——这个盟主啊,在感情问题上整一个二傻子,他以为桑婵会喜欢自己这种根红苗正一往情深喜怒形于色的敦厚型吗?显然不会!在玛丽苏大陆上,除非男主角腹黑到连骨髓都是墨汁浸泡过的,一般都啃不动万能女主这种硬骨头。由此可见,顾溪居虽武功奇高,但感情方面就是一块木头!木头!雕不动的大木头!   “怎么了?”百晓生瞧她面有异色,不由发问。   “盟主真是……”庞弯吞下满腹牢骚,恨铁不成钢说了句,“小心情深不寿。”   百晓生诧异看她一眼:“他与仙子同门十余年,师兄师妹相称,这段情要不寿早不寿了。”   庞弯心头一怔,压下了其他话,并不打算追问。   “你放心盟主一个人去见桑婵仙子?”哪知百晓生却偏要逗她。   “放心啊,怎么不放心。”庞弯白他一眼,“一男一女同处一室能做什么事?还不就是生娃娃的事。”   百晓生噗的一声呛咳起来。   “你这女子不知廉耻!”他俊脸一板就要教训她,“这种事怎好随便拿出来说!”   下一瞬间,庞弯红艳艳的小脸已经凑到他鼻子跟前,带来一阵清甜香风。   “不说大家就不会做?”庞弯瞪大乌溜溜的杏核眼,纤长睫毛忽闪,“你爹娘不做这种事,你又怎么会被生出来?”   温香软玉贴近,百晓生听前半句时还有几分心猿意马,听得后半句,面色一变勃然大怒:“死丫头!信不信我揍你!”   庞弯哪肯给他机会,早已从门口轻巧跃了出去,阳光下裙摆随风掠动,她回头摆了个难看的鬼脸。   让顾溪居一个人去见桑婵?哼,她当然不会了。   庞弯边走心里边想。   虽然那天顾溪居的眼神冰得可以冻住熔岩,但她庞弯是绝不会放弃任何能近距离接触偶像机会的——既然明着不让去,那她就暗地里偷偷来。   到了约定这天,庞弯施展出看家本领,屏息静气埋伏在紫竹林里。   竹林中不知于何时搭起一座凉棚,雪白的纱帐随风飞舞,很有几分飘飘似仙的味道。   庞弯捡了几根树枝插在头顶,悄悄匍匐于一个小土丘后,盯着白纱帐眼睛眨也不眨。   帐中一道紫色身影,正坐在黑玉桌边慢慢品茶。   他在等待,等待心上人的到来。   铃铃,铃铃。   空中忽然有金铃清脆作响。   铃铃,铃铃。   “师兄,别来无恙?”在阵阵悦耳的铃声中,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天而降,衣袂飞扬。   天仙下凡。   一朵精巧至极的莲足从那飘洒似雾的裙裾中伸出,完全赤/裸,白里透红,金铃如藤蔓缠绕脚弓,平添几分绮丽妩媚。   “我来迟了些。”   那娇柔如黄鹂的声音又道,带着三分笑意,却并无任何歉意。   庞弯从没见过那么完美仿佛玉雕的小脚,也没听过这么动听旖旎的声音,一时之间有点呆了。待她回过神抬头想看清来人的脸时,却发现那人带着斗笠与面纱,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还有花瓣般粉嫩的唇。   光瞧这身段与声音,便知对方必定是个国色天香的绝世美人。   桑婵,果真不愧“仙子”称号。   “婵儿。”帐中紫影翩翩起身,伸手欲将美人接入怀中,“为了你,等多久都值得。”   不料美人却抿嘴一笑,将那紫影推开半分。   “欲拒还迎,果然高手!”庞弯蹲在土坡后,激动的双手不自觉捏成拳。   远远看去,只见那紫影牵起美人的小手,将她安置在玉桌一端,又亲自为她沏了一杯茶。   “师兄的茶,婵儿似乎很久不曾喝到了。”美人望着眼前动作的男子,声音似有怅惘。   紫衣男子一怔,随即抬眼看她:“倘若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喝到。”   美人不答话,只是高深莫测蜷在桌边,她将下巴靠在膝盖上,轻咬樱唇,长长黑发如瀑布般垂下,整个人仿佛一只等待垂怜的玉兔,楚楚动人。   ——这是需要长期拉伸筋骨才能摆出的经典“快抱我”姿势啊!前辈果然注重细节,同时不忘勤学苦练!   庞弯兴奋得眼睛都眯起来。   顾溪居果真伸出了一只手。   只见那只修长的手落在美人脸颊上,隔着白纱,轻轻抚摸了一下。   美人怔怔望着他,没有任何语言。   ——不对!你这木头!这是“快抱我”姿势!不是“来摸我”姿势啦!庞弯躲在土丘后看得七窍生烟,恨不得马上咆哮出声,蠢材!还不赶紧将她抱在怀里不分青红皂白狠狠吻一通?顺便再掀开美人的盖头,让我看一眼!!   在这焦急的当儿,头顶不知为何咔嚓响了一声。   庞弯循声抬眼一望,脸色顿时惨白——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麻雀,正在啄食她头顶树枝的野果。   就在她抬眼的一瞬间,麻雀被爪下动静吓到,扑腾着翅膀朝天空飞去。   刺啦啦,刺啦啦。   “林子里好像来了贵客,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鸦雀无声的纱帐中,美人突然启唇一笑,转身朝竹林深处翩然飞去。   “我可不知道,师兄竟会有不遵守约定的一天。”   娇滴滴的声音似笑非笑打趣一句,话音未落,美人已无影无踪消失于天边。   一切都在刹那间恢复了原样,沙沙作响的紫竹林,精心搭建的白纱凉棚,还有帐中孤单的紫衣人。   惊鸿一睹的仙女,仿佛压根就没来过。   心知闯下大祸无力回天,庞弯悻悻蹲在小土丘后,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   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悄无声息遮住前方所有的光线。   哎呀呀,要变天了。   跪下   日暮西山,月上枝头,庞弯在庭院中已经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了。   顾溪居将她从紫竹林里拎出来后,直接扔在这里,大袖一甩进了房间。她心里忐忑,到底不敢自作主张回房休息,只好呆在原地听候发落。   她知道,顾溪居这次是真生气了,平日里和煦如春风的盟主做派消失得一干二净,回程中他一言不发,只是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额头的青筋也在突跳发颤。   不知这次他会怎么罚她?打板子?不许吃饭?千绕百转的想着,她心里暗暗期盼,顾溪居能看在平时宠她的份上留些情面。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百晓生从屋子里走出来。   “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他伸出手指一个劲儿戳她脑门,俊俏的脸上满是怒气,“谁让你去的?谁让你跟去的?竟敢坏了盟主的好事!”   庞弯被戳得生疼,却碍于理亏敢怒不敢言,只好泪汪汪承受。   “今晚有得你受!”百晓生再瞪她一眼,扯起她的袖子朝屋内走去。   堂内灯火通明,顾溪居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铁青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侍女甲乙二人随侍两边,虽也板着脸,但仔细一看,嘴角分明挂着三分幸灾乐祸。   “盟主,我错了!”   庞弯素来机灵,眼见气氛不对,立刻高声求饶,“我已经反省过了,下次再也不敢打扰盟主……”   “还有下次?”沉沉的眼朝她瞟来,四周乌云甸甸。   “没有了没有了!”庞弯慌忙摆手,委屈抬起头,“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想看仙子姐姐长什么样子……”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见仙子真容?”刺耳的嗤笑响起,是侍女乙。   庞弯抿嘴,强压心头升腾的不愉,眼巴巴望向顾溪居。   然而这一次,顾溪居对她的求助置若罔顾。   “跪下。”   他望着她,冷冰冰道。   可怜兮兮的表情瞬间冻住,庞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盟主叫你跪下!”侍女乙用尖锐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要跪?”庞弯怔怔望着顾溪居,俏丽的脸上血色尽褪,“我已经认错了呀!”   “盟主的命令你敢不从?”侍女乙冷笑一声,手中宝剑已然出鞘,嚓!   庞弯茫然转头看向百晓生,却见他悄无声息移开视线,沉重点了点头——他也要她跪。   “你可以罚我,可以怪我,但,我不能跪。”   庞弯鼓起勇气重新看向顾溪居,郑重其事,一字一句的说。   此时她倔强的小脸上,显露着一种很复杂的神情:期盼,信任,以及一点点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哀求——她有她的尊严,她不能跪。   堂堂拜月圣姑,这一世只拜过天地祖先,就连教主大叔都不曾舍得让她下跪,她凭什么要因为一个女人下跪?   幽深的目光紧锁她脸庞,顾溪居望着她,狭长双目中似有什么在隐隐跳跃。   庞弯始终看不真切。   “跪下。”   良久,那张好看的薄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暗哑,携带着风雨欲来的危险。   侍女乙笑了,那是一种“老娘就知道会这样”的得意之笑。   百晓生则轻轻吁了口气。   庞弯孤零零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无论平时表现的多么宠自己,那都不是顾溪居的本性。他的疼爱,他的纵容,都不过是为笼络人心而做的戏,他只是为达到目的暂时收起了爪牙。   顾溪居是一条装睡会咬人的龙,而桑婵是他的逆鳞。   摸不得,碰不得,就连偷偷看一眼,他也舍不得。   “我不跪。”道理想清楚,庞弯笑了。   顾溪居眼中微光一动。   “你是人,桑婵是人,我也是人。”她抬高下巴,背脊挺得笔直,“大家地位平等,我凭什么要跪?”   “盟主罚你不是因为桑婵仙子,而是因为你身为侍女,竟然不听主人命令。”   百晓生在旁咳嗽一声,皱眉。   “是,没有听从盟主命令,作为一个侍女,确实不对。”   庞弯冲堂上人扬起嘴角,红艳艳的脸上神采奕奕。   顾溪居眯长双眸——不知为何,他不喜欢这个笑容,很不喜欢。   “所以,我不干了!”   解下令牌“哐当”扔在地上,庞弯转身甩发朝门外走去,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顾溪居握着扶手的指关节一紧,隐隐泛出青白。   “哪里跑?!”   侍女乙一个飞身健步跃起,手中长剑朝庞弯心窝处直刺而去。   只听“当”的一声,剑刃在距离目标三公分的地方被一柄金鞭挡住。   “想偷袭我?”寒光下少女一双杏目灼热似岩浆,却又散发出极致冰寒。   侍女乙纵使身经百战,竟也被对方的凌厉气势唬得一怔。   啪嗒一声,一顾大力突然袭来,她被逼得连退两步。   “你且回去再练三年!”少女朝她绽放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唰唰两声,金鞭退回腰间,庞弯纵身跃上屋顶,顷刻间消失不见。   “盟主!”侍女乙焦急欲拔腿去追,却又不敢私自妄动,下意识去看顾溪居脸色。   顾溪居静静坐在椅子上,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什么话也没说。   此时他的表情是悲是喜,是怒是怨,没人猜得出来。   也没人敢猜。   青芦贵公子   从小酒馆里出来,庞弯面色酡红,步履有些微的踉跄。   “你这混蛋!”她打个酒嗝,朝路边的碎石堆踢了一脚。   “你这木头!”她又恨恨踩了那堆无辜的石子好几下。   “我恨死你啦!”将另一只脚也踏上来,她在碎石堆上跳了两跳。   “哎哟!”蹲下身捂住脚踝——太激动把关节崴了。   “哪里来的小娘们,怎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在她低头查看伤势的当儿,忽然有三个持刀大汉从天而降。   庞弯眉头一皱,并未答话。   “啧啧,小娘们身段挺俏的,抬头让我瞧瞧?”一只长满毛的胳膊伸过来,企图抬起她下巴。   庞弯不动声色别过脸庞。   “哟,还害羞呐!”胳膊的主人咧嘴大笑,唾沫星子伴随臭烘烘的腥气喷涌而出,“老子就稀罕会害羞的!”说着便就要用刀尖去挑庞弯领口。   庞弯正愁没地方撒气,眼见这群倒霉催的色胚自动送货上门,一个反手将那柄刀打翻在地。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皎皎白月下,她高举金鞭站直起身,神情冷凝如腊月飞霜:“姑奶奶今天就指教一下你们!”   持刀大汉先是一怔,随即相互使个眼色,大喝一声同时朝庞弯扑来。   四人陷入缠斗,庞弯仗着醉意下手又狠又准,很快就占了上风。   不远处的巷口暗角里,有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正静静注视这一幕。   最后一个流氓即将倒地前,那双眼睛的主人忽然开口:   “加五人,一等。”   眼看胜利在望,庞弯正欲收手离开,身边忽然多出好几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他们一言不发朝她发动攻击,招招皆是夺命狠戾的绝杀。   这几人功夫远在刚才的流氓之上,庞弯崴了脚,酒劲一冲,应付得渐渐吃力起来。   稍有晃神,忽然一柄利剑斜斜擦过她面颊,削掉半截青丝。   杏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慌失措,随即喷射出熊熊火焰——敢打她的脸?这群人竟然敢伤害她可爱美丽的脸?要知道坏蛋们打哪儿都行,就是不能伤了她要用来成就霸业的脸!   只听“啪”的一声,金鞭狠狠砸向那差点划伤她的人,那人被震得后退十余步,口中喷出大口鲜血。   “划她的脸!”那人捂住胸口摇晃喊一声,英勇倒地。   剩余的黑衣人顿时改变招数,使出各种武器连环直击她面门——刀剑爪钩钉,棍棒枪叉圈,大有不把她的脸撕烂决不罢休的架势。   弱点被抓,庞弯不得不左晃右闪尽量躲避,胃里的酒几乎都要颠的翻出来,忍无可忍至之际,袖中红色小针悄然滑出。   忽的一阵阴风掠过,场中的黑衣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般纹丝不动。   “姑娘,受惊了。”   一位面色苍白的灰衣男子落地转身,朝庞弯施施然抱拳行礼。   庞弯没答话,只是牙关紧咬胸脯起伏,粗气直喘。   “贼人已被我点穴制服,姑娘无需担心。”   灰衣人再度朝她拱手,彬彬有礼。   “为何救我?”庞弯冷脸看他,保持攻击姿势,神情未现毫放松。   灰衣人嘎嘎粗笑两声,朝她身后一指:“此乃我家少爷命令。”   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庞弯发现巷口不知于何时悄然停了一辆高大的马车。那辆车甚是奇特,从马匹到车身统统全黑,就连马夫脸部都带着黑色头罩,整辆车仿佛幽灵王的坐骑,刚刚自地狱驶来。   “禀少爷,人已救下,平安带到。”   灰衣人对着马车遥遥通报一声。   静侯片刻,漆黑如墨的布帘忽然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几缕昏黄的光线。   “姑娘,请。”灰衣人朝庞弯恭敬抬手。   庞弯回头看了那灰衣人一眼,嘴角扬起春花般灿烂的笑,满不在乎的朝马车走去。   近了,近了,已经看见车中如豆的灯火。   她眼中有亮光闪过。   近了,近了,已经看清那只白玉般挽住布帘的手。   只听砰的一声,庞弯凌燕飞空跃起翻进车内,同时手中金鞭一拉,牢牢锁向车中人咽喉。   “你是谁?有何居心?说!”她如饿狼猛虎紧盯来人,眼神凶狠语气凌厉。   ——整套动作完成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气呵成如旋风过境,不给别人半分插手的机会。   那人身子一顿,缓缓转过脸来。   “是你?”庞弯一怔,手中力道微松,鞭子也从那人修长的脖子上滑下半寸。   正是前几日在酒楼上偷看她的金冠公子。   “姑娘!何必如此!”   灰衣人在车外高声唤一句,他神情焦急,却不知为何并不敢迈进马车,只在原地踌躇。   “拿开。”公子瞟了脖子下的武器一眼,面上掠过些许厌恶。   庞弯目光灼灼红唇一抿,手中金鞭重新拉紧:“你是谁?”鼻尖几乎戳到对方脸上。   “我家少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姑娘万万不要以怨报德!”马车外沙哑的声音又响起。   庞弯望了望公子,见他自始自终面色平静,琢磨片刻,终于还是将鞭子移走。   “你跟踪我?”她退到软榻上,偏头打量他。   公子没说话,只是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势,弹了弹自己被弄皱的衣领。   “你当真只是刚好路过?”见他默不作声,庞弯起身想凑得更近。   不想却动到了扭伤的关节,“啊”的惊呼一声。   “受伤了?”公子开口,声音像他人一样矜持。   “伤了脚踝。”庞弯悻悻撩开裙摆,脱掉了鞋和袜,一只雪白小脚露出,五指粉红如花瓣。   公子飞快别开眼睛。   “有没有药酒?”庞弯不甚在意,轻轻用手揉捏起红肿的皮肉。   “没有。”公子蹙眉,似是不齿她的行为。   “那麻烦你再拔刀相助一回,送我去医馆。”   瞧着身上到处是破洞的衣衫,庞弯哀怨瘪嘴——除了一张脸完好无损,其他地方淤青红肿破裂少说得有十来处吧,得赶紧找地方上药,绝不能留疤!   “现下是寅时,医馆早已关门。”   公子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庞弯闻言抬头,瞪大一双杏目看他,水雾盈盈,睫毛忽闪。   公子没吭声。   大眼再接再厉又眨巴两下。   被如此火辣辣的视线瞪着,公子终于清咳一声,道:“倘若姑娘不介意,可以随车去我府中取药。”   杏眼弯成新月,庞弯嘴角高扬,梨涡甜甜:“甚好甚好,弯弯先谢过公子。”等得就是你这句话。   公子望着她诡计得逞后的兴奋表情,端着脸没说话。   “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庞弯见他终于肯正眼看自己,赶紧笑眯眯拱手,“今日救命之恩,弯弯以后定当涌泉相报!”   “……贺青芦。”   望着眼前蜜糖般的明媚笑脸,公子不动声色挑起眉尖儿。   “我的名字,请姑娘记好。”   可千万,别不小心忘记了。   我是侍女甲   贺青芦是一个很神奇的人。   他的府邸跟他的架子一般大,他家庭院跟他的别扭一样深。   “你家真的好有钱呀!”乘着婢女给她上药的当儿,庞弯终于合上快要脱臼的下巴。   不是她没见过世面,堂堂拜月圣姑,又贴身侍奉武林盟主月余,按道理已经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了,但她实在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精巧的建筑—— 一张普通卧榻,案头并排放了六个按钮,分别掌管开关门,脚榻升降,烛火明灭,蚊帐起落,呼叫仆从,器皿存放六大功能!   ——带遥控的!你令堂的竟然在武侠小说里有带遥控的!并且床垫还带了按摩功能!   庞弯着实被震撼了。   贺青芦坐在一边喝茶,听见她的夸奖,哼都没哼一声。   庞弯见他一直不愿搭理自己,不由得有些郁闷。   这个衣冠楚楚的贺公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害羞了!在大街上偷看她的时候明明热情如火,方才还奋不顾身(?)派人将她从歹徒手中救出,怎么当着外人的面,就装出一副“你与我无关”的冰冷样子?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决定看在贺公子俊美的面子上暂时原谅他。   哎唷,人家真的很俊美嘛。   “麻烦姑娘脱衣服。”婢女白嫩纤细的十指伸过来,攀住庞弯的衣领。   “你想干嘛?”庞弯警惕一缩,护住领口。   “姑娘身上也有伤,奴婢来帮姑娘擦药。”婢女好脾气的劝着,声音娇嗲,“女孩子家家,皮相总是要紧的。”   庞弯摸摸身上的天蚕软甲,摇头拒绝:“不用了,你把药留下,我自己来。”   婢女回头望贺青芦一眼,瞧见他面色如常,施施然回眸一笑:“那就不打扰了,药先搁下,奴婢去给姑娘准备件换洗衣裳。”说罢袅袅娜娜转身离开。   望着她摇曳的身姿,庞弯心想恐怕这种侍女才是顾溪居喜欢的“娴雅型”,不由得脸色一黯,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酵。   “你身上还藏着什么?”   空荡荡的房间里,贺青芦的声音忽然响起,分外清冷。   “什么藏什么!”庞弯没好气睹他一眼,下一瞬间脸色大变,“什么叫‘还’?”莫非这小子从她身上搜到了什么?   贺青芦望着她,朝她伸出半握成拳的右手。   “田园失计全芜没,何处春风种蕙兰?   他的右手缓缓打开,露出上面一支银质的小兰花。   “想不到,你竟然是拜月教的人。”   贺青芦一字一句慢慢说着,嘴角抿出极其轻蔑的笑。   庞弯瞪大眼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啊呀!好漂亮的小兰花!公子你从哪里买到的呀?”   下一瞬间,她已歪头望着兰花做惊喜状,声音清亮笑容甜美,十足十的天真无邪。   贺青芦没想到她会充愣装傻,略略一怔。   “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你在酒楼里送给别人的。”好看的剑眉拧起来,“西铁银做的九瓣兰花,此乃波斯进贡拜月教少主独有之物,说!你到底是魔教的什么人!”   大手一翻锁上庞弯咽喉,同时哐当一声,卧榻后墙壁翻出一副玄铁镣铐将她双手反绑。   他不给她任何反应和反抗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这兰花是给拜月教的?”   庞弯不动声色挪动手腕,发现镣铐极其坚固,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   “因为这九瓣银兰,是我做的模子。”   只见贺青芦指尖一拨,烛火下花萼里隐隐现出一个极小的“贺”字。   “刻了你的姓氏又如何?”庞弯依旧嘴硬,“这小兰花随处可见,保不准另外的刻了其他字,凑起来刚好是‘恭贺新年’这样的吉祥话,怎么就成你做的了?”   贺青芦眯起眼睛,英俊的脸上慢慢涌上一丝笑意。   “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他意味深长的打量她,“看来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莫非这九瓣银兰是你偷的?”   庞弯冷着脸没有说话。   “银兰花虽随处可见,但这一种偏偏不同。”   只见贺青芦端起一杯茶,朝里面洒了些粉末,再放入那朵九瓣银兰。   不过须臾,九瓣银兰已变为黑色蜷缩成一团,仿佛一瞬间被人抽走生命力,枯萎了。   “方才我放的是鹤顶红。”贺青芦端起那杯茶在她鼻子跟前晃了晃,“现在你懂了?”   原来这小兰花是试毒用的!庞弯心中愕然。   哎哟,那银兰花是容姑姑不知从哪儿拎回来的,每年都有一大袋,容姑姑一直都不甚爱惜随便乱丢,搞得她以为是什么入教福利。没想到,没想到这竟然是别人送给南夷的礼物!容姑姑啊,你的不拘小节害死弯弯了!   “我竟一直拿它当碎银子用……”庞弯的表情有点懊恼,这货属于个性定制品,明明可以拿去卖高价。   贺青芦嗤的笑了一声,复而抬手钳住她下巴。   “你究竟是谁?”他声音轻柔和煦,却又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   “……你想知道真相?”双手被制逃脱无望,庞弯只得强打精神看他。   “你肯说实话?”另一只冰凉的大手抚上,揪起庞弯的腮帮,“小心我一不相信,就用钉子戳烂你的嘴。”贺青芦脸上的表情真挚到近乎诡异。   “说说说——”面部被掐嘴巴歪斜,庞弯竭尽全力做到说话不漏风,“其素——鹅就是——拜月教圣姑——”   说完这句话,她听天由命的闭上眼睛。   ——今天,要是今天不幸死在这里,就祈求下一世能投胎去女尊国吧,玛丽苏万岁!   不曾想等了好几秒种,喉头上的大手没有丝毫动静,对面人也没有预想中的“倒抽一口凉气”,呼吸平稳仿佛还在等着下文。   庞弯悄悄撩起一只眼皮。   发现贺青芦正皱眉凝视她。   于是大着胆子,又撩起另外一只。   “不要妄想骗我!”   贺青芦见她睁开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不以为然的冷笑,眼中寒意森森。   “就你这三脚猫的窝囊样子,还想冒充那杀人不眨眼的夺命妖姬?!”他嗤道,“倘若你是魔教圣姑,那我就是玉皇大帝了!”   峰回路转,想不到对方竟如此藐视自己,庞弯不知该悲该喜,只好吞口唾沫艰涩补充道:“……的侍女。”   “果然如此。”贺青芦松开扯着她脸皮的手,心满意足扬起嘴角,“你真是拜月教的人,”   身份之谜保住,庞弯心里五味杂陈,悻悻“嗯”了一声——我很弱吗?我看起来真的很弱吗?你看起来也不太像玉皇大帝嘛!   “既然能侍奉那妖女,看来身份也不算太低了——听说你们魔教有很多稀奇的玩意儿?”   贺青芦的下一句话,让庞弯一头雾水。   “稀奇的玩意儿?”庞弯重复一遍他的话。   贺青芦眯起眼,一只手滑进她的袖子里:“比如这个。”   他摸出一枚暗红的火焰神针。   “你怎么知道!”庞弯大吃一惊,下意识举脚就要朝他踹过去。   双腿被人在半路抱住,贺青芦目光灼灼望着她,琥珀色瞳仁逐渐变浓:“你还有什么奇怪武器,都使出来给我看看,越狠毒越好。”   庞弯闻言打个寒颤,莫非这贺公子是个被虐狂?   迟疑半晌,她犹犹豫豫咬住下唇,吞吐晦涩道:“倘若公子不嫌弃,我腰间还有一柄金鞭,此鞭坚韧轻柔,威力甚大,要是公子实在喜欢,我、我……”她脸烧得飞红,音若蚊蝇再也说不下去了。   贺青芦二话不说便朝庞弯腰间摸去。   无奈金鞭缠的很紧,接头也很隐秘,他不得不摸索探寻了好一会儿,弄得庞弯花枝乱颤咯咯直笑:“哎呀,好痒!好痒!别摸啦!”   “哐当”一声,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卧榻上的两人停下动作循声望去,只见先前的婢女左手保持端碗的姿势,右手保持拿衣服的模样僵硬的站在门口。   药碗,衣服,以及她的下巴,统统都掉在了地上。   也许一并破碎的,还有颗攀上枝头变凤凰的芳心呢。   给我一张脸   婢女僵着一张脸魂不守舍飘走了。   剩下床榻上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把锁铐解开,我自己拿!”热气沿着血脉从脚底板直接蹿烧到脸颊,庞弯虚张声势瞪一眼贺青芦,生怕再不推开他自己头顶就要冒烟了。   她不想脸红的,无奈就是控制不住生理反应,唉。   哪知贺青芦却忽然坐了下来,倚着她的身体,修长手指抚摸上她晕红的小脸。   “真漂亮。”他望着她,目光迷离,声音暗哑。   庞弯惊讶看着他,心中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开始抬头嚷嚷——莫非,莫非这个人就是我的男主?啊,看他这沉醉欢喜的模样,显然是爱上我了呀!啊哈哈我果然还是貌美如花的千里马,只缺一个善解人意的伯乐来挖……   还没等这喜悦之情反应到脸上,贺青芦已经说出了下一句话:“真正的人脸果然不一样。”   他痴迷的目光在庞弯脸上流连忘返,骨节分明的手指滑过眉眼鼻唇,最后停在少女唇边的细绒上:“瞧这鬼斧神工的毛,啧啧,师傅说得对,红起来就是漂亮。”   “你的毛才鬼斧神工呢!”庞弯恼羞成怒咆哮了,“谁的脸不长毛!你不长毛?!”   贺青芦被她当头一个棒喝,方才从自己的世界中醒来,目光重回清冷。   “有很多脸不长毛。”他从她唇边收回手,慢条斯理擦了擦,“比如,做出来的。”   庞弯怔住了。   她望着公子白玉一般光洁的面庞,忽然想起某个场景,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是你?”她轻轻嘟哝了一声,“当初那个假扮王刚的人?”   贺青芦微笑:“你总算聪明了一回。”他向来讨厌傻瓜。   “真王刚呢?”她的声音有点不稳——该不会是被这个人剥了脸皮杀了吧。   “自然是已不在这个世上。”贺青芦淡淡道。   “……你有什么目的?”庞弯蹙眉,背脊渐渐绷直,似欲形成攻击的模样。   贺青芦嗤的一声笑出来。   “此镣铐乃玄铁铸成,你的内力是绝对挣不开的。”他轻拍她的脸庞安抚,大约是觉得手感实在好,又来回多摸两下,“不要太激动,你的皮肤很光滑,受伤着实可惜了。”   庞弯惊声尖叫:“你要割我的脸去做人皮面具?!”   贺青芦挑眉,似思忖:“这个主意很好,我得想想。”   庞弯几乎就要晕死过去。   却听贺青芦又喃喃自言自语:“带一张死人的脸蒙在皮肤上,岂不是很脏?还是算了。”   于是庞弯又活过来了。   “我没有什么目的。”贺青芦饶有兴致欣赏完她脸上红白青三次变色,这才娓娓道,“我只是对你的武器感兴趣。”   他朝她摊开左手,掌心那柄火焰神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枚针短时间接触人体后便能自行融化,我实在好奇,你平时怎么储存,又怎么使用它?”他望着她,琥珀瞳仁中满是渴盼与专注,“最关键的是,它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谁制造了它?”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庞弯没好气回一句,不愿拿正眼瞧他,“你知道我来自魔教,是不是有了答案后就要把我杀了?”   贺青芦凝眉一哂:“你想多了。”   他向来不屑解释,但眼前这个少女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不介意破回例:“你是魔教的,或者是什么所谓名门正道的,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庞弯迅速抬起脸看他。   “江湖上面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不关心。”贺青芦脸上一派风轻云淡,“什么正邪道义,那都是有心人为了自己利益编排的,各有各自的道理,我又为什么要参合?”   “你……”庞弯第一次见到这种超脱于世俗价值观之外的人,不由得有些吃惊。   “本公子有自己的处事原则。”贺青芦望着她,缓缓勾起唇角,“并且,按照这个原则,我一直活的很好。”   能按照自己原则生活的人,才是世界上真正强大的人。   庞弯打量这个俊美而自信的年轻男人,想起他那辆独一无二的马车,还有这机关重重的建筑与家具,心思一动:“——你是孤宫宫主?”她紧紧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贺青芦一怔,随即摇头。   这答案出乎庞弯的意料,她柳眉倒竖,倔强抿嘴:“你敢发誓?”   贺青芦几乎就要笑起来,这个胆大妄为的魔教女子,老是三番四次挑战他的底线。   “我为什么要发誓?”他挑眉看她,“我确实不是孤宫宫主,他岁数比我大,这点你信也可,不信也可,我没有对你解释的义务。”   庞弯一想好像确实也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驳斥的话,便气鼓鼓没有作答。   “我喜欢你的这付暗器。”贺青芦望着垂头丧气的她,不疾不徐道,“虽然有很多办法把它弄到手,可我知道离开了你,无论如何都无法保存它。”他微微一顿,声音放柔三分,“姑娘,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并不图你性命,我只想要这暗器的秘密。”   “我不知道。”庞弯抬起脸,也温柔似水的看着他,“这暗器是我师傅送的,我原以为只是普通的暗器,并不知道它有多么特别。”   “为何它不会融于你手中?”贺青芦脸上若有所思。   “我真不知道。”庞弯耸耸肩,“假如我知道它这么特别,就不会随便乱用了。”她下山这么久,只真正用过一次火焰神针,就是在小镇上暗算纹面大汉,现下想来,这贺青芦定是从那时候就盯上她了。   贺青芦沉默片刻,忽的勾唇一笑,面容有股说不出的阴隼:“姑娘不知道不要紧,只要你乖乖留在这里,让我每天取几根出来研究,总有一天会知道结果。”   庞弯也笑起来。   “留下来不是不行。”她爽快的说,“只是我有一个要求,希望公子能满足。”   “什么要求?”贺青芦诧异她竟答得如此迅速。   “给我一张脸。”   庞弯目光灼灼望着他,执着的眼神仿佛要刺进他心里。   “给我一张这世界上最漂亮,最纯洁,所有人看了都会心动的脸。”   那是玛丽苏究极之绝色,是让男主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良药。   也是,挽救她女配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想成为她   贺青芦活了近二十年,情绪很少大起大伏过。   他出身名门,天资卓越,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觉得有什么东西值得牵动心力。所以他中意收集奇巧,偶尔追求刺激亲身冒个小险,这是他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曾经有人说过,爱恋和憎恶这两种极端的情绪,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贺氏公子身上。   爱恋是什么,贺青芦不是特别确定。   但憎恶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他非常确定以及肯定的,憎恶现在院子里那个扭捏的白色身影。   “阿香姑娘,你教我,这个腰要怎么扭?兰花指要怎么翘?”   庞弯紧跟在他的婢女身后,露着傻兮兮的笑脸卖乖撒娇。   “弯弯小姐,别闹了,你怎么可以跟奴婢学习姿态呢?”婢女显然十分为难。   “为什么不能跟你学?你很有女人味呀!”庞弯显然不把人家的为难放在眼里,“那天我看到你走路的背影,屁股摇着多好看呐!我怎么也走不出来……”她说着晃了晃自己臀部,“还有端茶给公子的时候,你的手指,翘得跟花儿一样……”   婢女被她说得脸上几乎要滴出血来。   “锦地罗。”   贺青芦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唤了一句。   “属下在。”一个灰衣人从暗处走出来,“少爷有何吩咐?”   “把那个丫头给我拖出院子,想办法让她闭嘴!”   他袖子一甩,打算扬长而去。   他真的很讨厌那个叫弯弯的丫头,自从假扮王刚接触她的那天开始,这种厌恶的感觉就从来没断过。   她不仅指使他鞭笞他(她是世上唯一胆敢这么做的人),毫无世间女子美好的仪态(抱着他在酒楼嚎啕大哭),并且还用他从未听过的恶毒言辞攻击他(说他长得像鬼)。   最关键的是,她令他失望了。   他本以为,这个少女既然能勘破他的易容,又有那么厉害的暗器,一定是个冰雪聪明的世外高手,却不曾想,原来她与所有普通女子一样,只追逐表面的虚华。   她答应留在这里,条件是要交换一张世间最美丽的脸,而她的毕生愿望,也不过是做个风华绝代颠倒众生的倾国美人。   ——何其肤浅!   当初曾对她冒出过的一丁点儿兴趣,像灰烬般湮灭了。   他越发的厌恶起这个人起来。   “是不是要这么翘?要不要再柔一点?啊对对……”院子的娇滴滴的声音继续传来。   贺青芦脚步忽然一顿。   ——想变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这桩事,他倒是可以成全。   “且慢,你先去把那丫头带到我房间里。”   他朝锦地罗吩咐一句,面色一扫之前阴郁,嘴角也微微翘起来。   “你要给我做一张脸?”   庞弯瞧着贺青芦,水灵灵的杏眼中满是激动的光芒:“你愿意给我做一张最漂亮的脸?”   不远处的角落里,颀长的身影正忙于摆弄一些瓶瓶罐罐,逆光下表情看不真切。   “一定要特清纯特妩媚,像白莲花那样圣洁类型的!”庞弯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一个劲自顾自补充。   “你很喜欢白莲花?”贺青芦不紧不慢调制着手中颜料,深眸微光闪烁——记得当初假扮王刚的时候,她也曾哭着问他,白莲花是不是很好看,很多人喜欢。   庞弯瘪嘴,她当然不喜欢白莲花,白莲花抢走了她的初恋,又抢走了第二三四男主角,按道理讲,她应该跟白莲花有仇才对。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白莲花才受美男欢迎,而她一直渴望像女主角那样被人宠,被人爱,被人当成宝贝好好珍藏——就像,就像顾溪居对桑婵那样。   “我想成为白莲花那样的姑娘。”庞弯垂下眼,望着自己的脚尖,轻轻道,“我很想。”   贺青芦沉着脸笑起来,胸膛微微起伏。   “你以为脸长得像白莲花,就是个白莲花一般的姑娘?”他嗤了一声,眼神明明灭灭。   “那还需要做什么?”庞弯抬头看他,有些疑惑。   贺青芦掏出一张雪白丝帕盖在她脸上,带来一阵冰凉芳香。   “以色侍君,焉能持久?”修长的手指隔着丝帕在她脸上缓缓游移,似是在勾勒轮廓,“况且就算你有了一张美丽的假脸,这面具你又能永远带着?”   庞弯刚想开口,那根手指却来到她唇上,重重一点。   “可以永远带着,只要那面具是我做的。”冰凉刺骨的声音幽幽传来,“不过前提是,你不介意皮肉与面具最终融为一体的话。”   庞弯在满室的熏香中渐渐睡了过去。   她在梦里回到了前世的玛丽苏大陆,无敌聪明潇洒的美男丈夫正在厨房里为她洗手作羹汤。   “达令,你爱我吗?”她望着他忙碌的身影,没有来觉得有些感伤。   “当然爱你呀!”美男丈夫正忙着切菜,头也不抬。   “有多爱?”庞弯忽然觉得他的面容有些虚幻。   “就像鱼儿永远离不开水一样,你是鱼儿我是水。”美男丈夫转过脸温柔的看她,“宝贝儿,你是我的美人鱼,我是你的汪洋大海,永远把你捧在心怀,随便你怎么荡漾。”   太久没听到这样的甜言蜜语,庞弯鼻子一红,就要悲从中来。   “啊,宝贝儿你等等,水开了。”美男丈夫忽然转身,从菜板上拎起一条被开膛破肚血淋淋的鱼丢进锅里,“咱们今晚吃番茄鱼!”   于是庞弯止住嚎啕,眼睁睁看着那锅沸腾的水将荡漾的鱼煮得上下翻滚支离破碎……   你是鱼儿我是水……   有轻微的钝痛感自脸上传来。   庞弯睁眼,发现面上的丝帕早已不在,贺青芦正在用一柄精巧的小银锤敲打她的脸。   “你干嘛?”她吓了一跳,迅速将头向后仰。   “观察你的骨骼分布。”贺青芦瞟她一眼,掰过她的下巴继续敲,“一张没有任何破绽的脸,是慢慢磨出来的。”   庞弯不敢造次,只好僵着脖子瞪大眼:“这付面具要做多久?”   贺青芦凝眉做思索状:“大约三五年。”   庞弯一噎,随即愤怒扯他领子:“你骗鬼呢!王刚那张脸你做了多久?绝对没有一个月!”因为王刚跟在她身边,也不到一个月。   贺青芦一侧身,轻而易举避过了她的魔爪攻击。   “王刚的脸当然简单。”他微笑,慢条斯理,“只是以你的面部条件,要做出无暇的绝世美人效果,确实需要三到五年。”   他用一种悲悯天人的目光打量她。   庞弯的嘴长开了半天楞是没合上。   “有没有办法快些?”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蜷缩在椅子里。   “欲速则不达。”贺青芦收回锤子,继续欣赏她颓然的模样。   就在庞弯觉得未来渺茫的时候,贺青芦又说了一句更加让她心如刀绞的话。   “你有钱吗?我做脸是要收费的。”他居高临下看她。   庞弯迅速瞪大眼:“你不是答应,只要我提供火焰神针给你研究,就送我一张脸吗?”   “本来是这样。”贺青芦摇头,叹了口气,“无奈本公子今日看了你的脸部条件,发现离绝世美人的目标差很远,恐怕要耗费我平时数十倍的心血,这桩买卖着实不划算。”   庞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迟疑片刻才吞吐道:“我、我现在没有钱……”她的包裹还放在顾溪居的府邸,当时扮潇洒走得太急,也没有去拿……   “没钱?”贺青芦周身寒气溢满,“没钱就别做,我这里不赊账。”他作势要收起工具。   “别别别!”庞弯慌了,伸手去抓他衣襟,“你等我!我回去拿!”   贺青芦转头看她,似笑非笑:“友情价五千两。”   “你抢钱?!”额头青筋暴起,庞弯攥着他的衣领做咬牙切齿状,“杀了你这言而无信的奸商!”说着另一只手中滑出三枚红针,眼看就要戳下。   贺青芦面不改色,嘴角扬起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我不仅给你一张脸,再送你一个有勾魂术的嬷嬷做老师,如何?”   高抬的手缓缓滑下。   “当真有勾魂术这种东西?”庞弯看着他,满脸惊讶。   “怎么没有,只要你学会那勾魂术,想要多少人喜欢你就有多少人喜欢你。”   贺青芦高深莫测望着她。   “成交!”原本煞气腾腾的手啪的落在他掌心上,庞弯已然满脸红光喜气洋洋。   “你就这么希望成为一个倾倒众生的绝世美人?”   贺青芦丝毫没被她的兴奋所感染,反倒拧起眉头:“莫非拜月教是用美貌来确定等级?以你的姿色,在那边过的很差?”这小丫头长得也不算很难看呀!   庞弯垂下长而软的睫毛,没有答话。   为什么要成为白莲花?   为什么不能成为白莲花?   白莲花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呵护啊。   她悄无声息捏紧了拳头。   ——我想成为她。   ——我一定要成为她。   半脸美嬷嬷   实践出真知,历史惨痛的经验告诉我们,永远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庞弯望着镜子里的倒影,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   ——左半边脸,还是个眉目如画的俏丫头;右半边脸,虽五官轮廓不变,却不知被涂了一层什么东西,皮肤仿佛被水浸泡太久后起了褶,一层层皱巴巴的,活像个憔悴的老太太。   “哭什么?不是挺好看的?”贺青芦站在她身后笑眯眯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庞弯颤抖着,用指尖撩了一下那些皱纹——好逼真!莫非是用药水把自己皮肤泡发了?   “你不是想要很多人喜欢?”贺青芦附身贴着她耳朵,眼中满是诡异的光华,“瞧,看左半边,年轻小伙子喜欢;看右半边,年长的老头子喜欢——啧啧,我想得很周全。”   “你、你这是公报私仇……”庞弯已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望着镜中自己毁容的样子,有一种几乎灭顶的挫败和愤怒——“我杀了你!”她翻身贴上贺青芦躯干,手中金鞭水蛇般绕上他的脖子,“骗子!”她朝他呲牙咧嘴,脸蛋因为懊恼而红扑扑的。   贺青芦纹丝不动,只是有些痴迷的看了她一眼,用手挑起她腮边的泪珠。   “果然还是真脸好。”他安静陈述,“无论泪水下滑的痕迹,还是有说话时面部的纹路,都自然许多。”看来他的手艺还有进步的空间。   “你这假面狂!还不赶紧把我右半边脸修好?!”庞弯抓狂,鞭子一拉,贺青芦脖子上赫然多出一道红痕。   “确定要修复?”他有些喘不过气,眉头一蹙瞪她,“此胶水乃独门秘制,专门用来记忆一个人的轮廓和肌理走向,你要是现在取下,我以后还怎么帮你做脸?”   庞弯止住泪,手一松:“你、你之前没有说……”   “为什么要跟你说?”贺青芦的表情不耐烦极了,“要是不愿涂,那就算了。”他作势要去抹掉那层胶水。   “别别别!”庞弯赶紧伸手去挡,“我涂!我涂!我涂还不成吗?”   瞧她那惊恐万状的样子,贺青芦心中舒畅,别过头掩饰自己上扬的嘴角。   “……只是,这胶水究竟还要涂多久啊?”庞弯犹犹豫豫从睫毛下看他,大眼忽闪,可怜巴巴。   “整整三十六个时辰,记得不要洗脸,三日之后,我会帮你卸掉,再换另外一边。”贺青芦居高临下命令。   庞弯摸摸皱巴巴的右半脸,刚想追问为啥这胶水一次只涂半边时,门口恰好传来婢女阿香的声音:“公子,热水给您端来了。”   庞弯下意识循声看去,视线刚好与阿香撞个正着。   “啊呀!”阿香花容失色打翻了手里的铜盆,连扑带跑转身朝后奔去,“我的妈呀!大白天里见鬼啦!”   瞧着廊上那拔腿狂奔的身影,贺青芦哈哈大笑起来,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庞弯望着这一幕,身躯摇摇欲坠——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心眼好小……”   她哀怨看了贺青芦一眼,默默含泪,忍了。   贺府的家丁们发现,这几天府上突然多了个只有半张脸好看的小嬷嬷。   她那半张好看的脸很俏皮,一会儿出现在左边,一会儿出现在右边,会让人忍不住去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昨天还是八十岁,今天就直接十六了。   贺府大少爷非常宠爱这个小嬷嬷,连续几天吃饭都指名要这个嬷嬷作陪。而这个嬷嬷本事确实大,只要她一上桌,少爷就心情大好,连带着饭也多吃一碗。   偶尔,他们甚至能听到嬷嬷教训少爷的声音:“……你呀,真淘气……”   嬷嬷的声音很是娇柔动听,仿佛一个少女在责怪自己年幼的弟弟,带着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的嘟囔。而向来冷艳高贵不苟言笑的少爷,面对嬷嬷的指责,只是宽容报以绵绵不断的微笑。   这小嬷嬷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非常喜欢照镜子,哪怕她现在是如此一付……特别模样。每天她都会对着镜子扭来扭去,时而练习水蛇身段,时而扮无辜扮纯情,配上那张神奇的脸,吓得好几个去送饭的丫鬟摔了盘子。   把这桩怪事禀报给少爷,少爷又是一阵抚掌大笑。   “丑人总是多作怪的。”他破天荒这么安慰一句,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三日之后,贺府来了个仪态万方的大美人。   那是位牡丹花般娇艳的成熟女子,一颦一笑都充满了动人风情。   “你就是那个想学勾魂术的小姑娘?”   一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抬起小嬷嬷的下巴,如兰香气喷洒,美人周身烟霞轻笼,不似尘世中人。   庞弯仰起脸看着这位大美人儿,视线相对间,只觉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的容貌实在太有杀伤力,会让人不自觉呼吸一滞不敢逼视。   “这是少爷弄的?”玉指轻拨她左半边脸上的皱纹,美人凤眼半眯,“如花似玉的脸蛋被弄成这样,啧啧,定是将他得罪的很狠。”   庞弯有种终于找到知音的感觉,差点儿就要抱着这位美人痛哭流涕陈述贺青芦的罪状。   不过瞟一眼美人身后面无表情的锦地罗,她终究只是吞口唾沫,讪讪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美人收回手指,冲她嫣然一笑。   这一笑又让庞弯恍惚了,此美人浑身上下都带着随意而慵懒的味道,毫无做作腔调。   “我叫弯弯。”庞弯痴痴看着她,极其乖巧的回答。   美人点头,拍拍她完好的另外半张脸:“我叫金步摇,是少爷派来教你勾魂术的。”   庞弯一怔,她记得贺青芦说老师是个嬷嬷,怎得这么年轻貌美?   “怎么,对这名字感到好奇?”美人扇了扇睫毛朝她盈盈贴来,红唇开合,齿若编贝,“粉黛三千寻不着,许我一只金步摇——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庞弯摇头,面露迷茫。   ——她认为如斯美人,实在不该配金步摇这么个俗气的名字。在玛丽苏大陆上,拥有此等姿色的角色一般都叫“水灵动”,“风百合”,“柳翩翩”等充满自然景观的名字。而那句“粉黛三千寻不着,许我一只金步摇”的打油诗,也有临时拼凑之嫌,着实不够风雅。   美人瞧她懵然的样子,噗嗤一笑,柔夷轻轻掩住红嘴。   “少爷到哪里找了这么个小丫头?”她开口说话,声音却是对锦地罗,“怪好玩的。”   “她是拜月教的人。”锦地罗在背后作答,依旧面无表情。   金步摇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和憎恶。   “过几天等你脸好了,便来找我吧。”她笑嘻嘻拧一把庞弯的腮帮,只觉手感滑腻十分舒爽,“不要操之过急,依你现下的样子去学勾魂术,只怕勾来的,不是阎王就是夜叉。”   说完这句话,她娉娉婷婷扬长而去,空留环佩叮当的声响,还有一室清幽芳香。   庞弯看着美人背影,苦恼咬住下唇——也不知将来那贺公子做出来的脸,会不会有人家这样颠倒众生活色生香?   看来我的对手有点多哎,她不无沮丧的想。   请你喜欢我   和风日丽,庞弯一晃一晃坐在秋千上,十分惬意的仰起恢复光洁的脸庞。   清风吻上了她的睫毛,拨开她两鬓的乌发,青丝与衣袂齐舞,修眉端鼻,梨涡微现。   这本该是一副旖旎动人的美人秋千图。   “小腿绷直!”   “脚尖要翘!”   “下巴抬高!”   “嘴唇放松,要撅!微撅!”   数枚暗器忽的唰唰唰击打于她四个部位之上,最后一枚好巧不巧,正贴在她双唇之间。   本着不要浪费的原则,庞弯伸出舌头,将那暗器一舔,一勾,卷进嘴里吃了——暗器是枚顶顶好的香妃葡萄干。   “这小动作倒是加得恰当。”娇柔的调笑声传来,金步摇坐在芙蓉花架下有一搭没一搭嗑着瓜子,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只是舔花尚可,舔黑乎乎的葡萄就算了。”   庞弯叹口气,从秋千上蹦了下来。   她保持这个不符合人力工学的姿势太久,有些僵乏。   “累了?”金步摇看她一眼,不以为然挑高眉毛,“你以为好看的造型都是随便摆的?你得多练,坚持练,梅花香自苦寒来。”   庞弯没说话,只是拿起一块甜糕苦恼塞进嘴巴。   短短数日内,金步摇已经传授给她许多绝代佳人的经典造型诀窍,诸如“海棠春睡”,“醉眠芍药”,“莲步轻移”等等等等,而每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都饱含无穷心机:步伐幅度,扭头角度,甚至连睫毛忽闪的频率,都要依据场合对象做不同调整。你以为是随兴而至的举动,搞不好是人家脑海里三万六千次精密运作后才得出的结论——勾引,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本能。   “做个成功的绝世美女真难!”庞弯吞下腹中甜糕,悻悻叹一声。   “既然想要得到别人喜欢,自然是要投其所好。”金步摇也捻起一枚碧绿的葡萄塞入口中,姿态优雅,“现下我教你的,都还只是基础里的皮毛。”   庞弯抿嘴不说话,绝美女主确实不好当,光看桑婵对顾溪居摆的那仨特别造型就知道了。   “话说回来,你年纪尚小,为何要致力修炼勾魂术?”金步摇见她垂着脸发呆,禁不住好奇,“难道你有个求之不得的心上人?”   庞弯摇头——不,不是一个,是很多很多个!个个都是绝色男主角!   金步摇越发诧异:“莫非你身负血海深仇,需要靠这个勾魂术去勾引报复对手?”   庞弯打个寒颤,心想莫非这金美人也来自玛丽苏大陆?想的桥段那可都是经典。   金步摇见她不说话,自顾自一笑:“别担心,只要经过金嬷嬷调/教几年,无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最终都会对你动心的。”明明楚腰卫鬓乌发雪肤,她却偏要称呼自己为嬷嬷。   “嬷嬷是不是对所有男人都手到擒来?”庞弯托着腮帮,痴痴望她,“想让谁爱上你,谁就一定会爱上你,对不对?”   金步摇脸上笑容有一刹那的僵硬。   “……也有那么极个别,是很有,很有难度的。”她凝视庞弯,葱白指尖划上她青黛的眉,眼中明珠生晕,“对付这种男子,就要特别有耐心。”   庞弯似懂非懂点点头。   “不如嬷嬷出个题考考你好了。”金步摇勾起嘴角,仿佛想起一桩极有趣的事,“你瞧见我们家少爷了?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庞弯想起贺青芦那高傲冷淡的样子,愤愤控诉:“别扭,无情,小心眼!”   金步摇咯咯笑起来。   “你说得对。”她柔情万种看着庞弯,“我们家少爷,正是这样一个非常难的攻克对象。”   “嬷嬷!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庞弯瞠目结舌张大嘴——她万万没想到金步摇会将主意打到自己主子头上,这可真是胆大包天!   “放心,只是要你把少爷当做训练对象。”金步摇脸上笑靥如花,丝毫不见胆怯愧疚,“反正他是个眼睛长在天上的人物,谁都入不了法眼。”   庞弯瞧她顾盼生辉的灿烂模样,一种与虎谋皮的不良感油然而生。   “你和少爷不会发生什么的。”金步摇嫣然一笑,“贺家不出情种,他们天生心里缺了一块,不通七情六欲。”   ——原来贺青芦是个只能看不能吃的摆设!   庞弯有点吃惊,虽然她对这位贵公子的好感早消失得一干二净,但想到这样风姿卓绝的人物踏上的是孤寡和尚之路,不由唏嘘。   偶尔,玛丽苏大陆上也会有美男披上世外高人的皮,属于能看不能吃的逆天存在。   “假如你能让少爷为你牵动半分心思,那么便算正式出师了。”金步摇轻点她眉心。   “这么简单?”庞弯迅速瞪大眼——牵动心思不见得是喜欢,也可能是讨厌,让贺青芦发脾气的事,她都不知道干过多少回了。   金步摇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转过脸,肌肤如美玉莹光。“我也想看看,石头有没有被捂热的那一天?”她轻叹一声,眼底掠过一抹不可琢磨的怅然。   这日贺青芦正在房内研究机关,窗外忽然传来银铃般的嬉笑声。   他薄唇一抿,眉头深拧——全府上下都知他素来喜静,怎会有如此放肆不懂事的丫鬟?   大力推开窗户,却见窗外荷塘盈盈碧波间,一叶扁舟悠然踏来,船尾的白衣少女持桨荡舟,口中唱着小曲,腰间金带随风飘摆。“嬷嬷,我采这朵好不好?”那少女转头看向岸边,两颊融融似笑非笑,一双水汪汪的杏眸似要滴出水来。   岸上女子做了个手势,少女便弯腰去攀离自己最近的白莲,她身姿窈窕,一双纤手映着绿波,肤如皓玉,竟似透明一般。   贺青芦望着这一幕,再看那岸上女子一眼,鼻子里无声冷哼,啪的关上窗户。   过了几日,贺青芦外出远游捕猎。   在他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忽然窜出一只梅花鹿。那小鹿身姿纤巧,眼神灵动,当着他的面极其轻快的跃入一树灌木中。   眼神一暗,贺青芦提马便追了上去。   随着那小鹿跑了片刻,他正欲拉弓骑射,却见树上飘下一抹雪白的身影。他一晃神便错了方向,黑羽箭直入那梅花鹿的后腿。梅花鹿吃痛,噗通一身跪倒在地。   “萌萌!你怎么啦,萌萌!”   一个白衣少女满面惊慌的跑来,她双颊晕红,乌溜溜的大眼满是精乖,似极山中精灵。   “你这坏蛋!竟然伤害我的萌萌?!”   少女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满面心疼的抱住那头小鹿,痛苦懊恼极了。   贺青芦眼神一凛,骑在马上没有说话。   只见那少女俯身抚摸梅花鹿的伤口,乌黑秀发瀑布般倾泻于背部,一双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那么亮。   “萌萌,站起来!”   “萌萌,站起来!”   她用娃娃音倔强的持续鼓励着。   贺青芦掉转马头便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临走前扬起一地沙尘,搞得少女和梅花鹿都灰头土脸,惨兮兮的。   又过了几日,贺青芦去花房搜集染料。   他信步来到花厅内,在即将进入大门时,不期然察觉一丝极轻极细的呼吸声。   皱眉撩开花丛,发现一位少女正静静侧卧于芙蓉架下,她穿着白底绡花的衫子,白色罗裙,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翘,脸似白玉,颜若朝华。   少女睡得很沉,身下铺着嫣红的花瓣,整个人仿佛花中精灵一般。   偶尔轻声梦呓一句,似一只慵懒的猫咪,丝毫没有察觉不速之客的到来。   贺青芦面无表情望着她,立如玉树之临风。   隔了好半响,他嘴角扬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   只见他伸手扯了一片巨大的烂芭蕉叶,啪嗒盖在少女脸上,转身潇洒而去。   “呜呜,嬷嬷!他哪里是不通人情?他根本就是一个变态!”庞弯顶着满脸红疙瘩,涕泪横飞的朝美人飞扑而来。   “少爷也真淘气,怎么能在芭蕉叶上抹毒药呢?”金步摇瞧着庞弯失魂落魄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佯装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脸。   “你家少爷简直是魔鬼!”庞弯恨恨捏起拳头,“他早知我的目的,所以根本不会上当!”说着便转头央求金步摇,“嬷嬷,我们换一个训练对象吧!”再对着贺青芦练勾魂术,只怕人没勾着,小命先倒没了!   金步摇一怔,捂着嘴笑起来。   “弯弯姑娘当真不喜欢我家少爷吗?”她拿出一盒药膏涂在庞弯脸上,带来气息清凉。   庞弯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不喜欢!不喜欢!”这种不深情不痴情不把未来女主当心尖尖供起来的类型绝对不喜欢!   “我家少爷很有钱,很有才华,也……”金步摇凑拢看她,长长的睫毛几乎戳到庞弯的脸,“非常好看,不是吗?”   “嬷嬷,您饶了我吧!”庞弯的脸皱巴巴苦成了一团,“你家少爷这种人物,我实在无福消受!”各种经典的美女卖萌场景都被忠实再现了,这个人依旧丝毫不为所动,要嘛是心肠太硬,要嘛就是——他实在不喜欢自己这个人。   金步摇笑声更盛,仿佛玉落珠盘一般,清亮悦耳余音绕梁。   “你还挺聪明的。”白玉般的手指停在眼尾,她望着庞弯,落寞叹口气,“假如当初我跟你醒悟的一样早,那该多好?”   庞弯眼一瞪刚想追问,金步摇的手指却已经移到唇上。   她无声摇头,促狭的笑了笑。   神针的秘密   庞弯终于不再招惹贺家公子,自己每天对着镜子潜心揣摩勾魂术。   所以被叫去见贺青芦的时候,她有些意外。   天气渐渐炎热,新的白裙还没做好,她找金步摇讨了件粉色的绢衫套在身上,下身是条清雅的红裙,裙裾秀着一朵俏皮的梅花。模仿清汤寡水的仙女太久,不免厌烦,她又找了只珠花簪别在头上,耳畔垂着流苏,随着步伐摇摇曳曳。   这是她在魔教时的惯常打扮。   探身进屋,却见屋中人一袭玄衣,若孤松独立,正望着书案上的东西凝神思索。   ——那是一枚被封在冰块里的火焰神针,只有这样做,才能保持暗器在研究时不会融化。   庞弯见他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到来,便静静站在一边,默不作声悄悄打量他。   就像金步摇说的那样,贺青芦确实非常好看,那是种让人一见倾心,再见难忘的好看。正如古人所言,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轩轩如朝霞举,亮而明丽。   “看够了?”贺青芦连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维持原有造型问了一句。   “不够不够,公子这么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庞弯笑嘻嘻咧开嘴角,欢快且狗腿的朝他跑过去——反正已经断了跟此美男共谱恋曲的念想,倘若能在嘴巴上占占便宜,倒也是好的。   贺青芦还是一贯的高姿态,轻哼一声以示轻蔑。   “公子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她站在他身后,踮起脚尖看向书案,只见着冰块四周散落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   “你今日的勾魂术练习完了?”贺青芦察觉到有温热幽香贴近,不动声色侧开身体。   就算再愚钝,庞弯也知道眼前公子对她避如蛇蝎,只好悻悻收回好奇的目光:“基础课都已上完。”   贺青芦点了点头,又道:“金步摇对你好不好?”   庞弯诧异他居然会关心自己,不过还是如实作答:“金嬷嬷对我倾囊相授,她的为人就像她的容貌一样,非常之好。”   贺青芦仿佛想起什么,勾唇一笑:“她果然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庞弯见他如此评价金步摇,小脸迅速垮下:“公子!不要因为人家喜欢你就任性妄为!”金步摇再美再妖,那颗心也是肉长的!   “她喜欢我?”贺青芦微怔,随即转头看向庞弯。   瞧她一脸愤愤不平,他淡然一笑:“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庞弯迅速瞪大眼睛,一句问话眼看就要脱口而出。   “这桩小事以后再说。”   哪知贺青芦并不给她深入八卦的机会,自顾自打断她。   “既然金步摇是我找来的,是不是她对你好,也等于我对你好?”他挑眉看她。   庞弯猜测这高贵的公子大概是在提醒自己要感恩,便乖乖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贺青芦的下一句话便是——“那你怎能恩将仇报?”   面对凭空飞来的指责,庞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摸摸鼻头讪讪道:“莫非我做错什么了吗?”   贺青芦冷笑一声,信手捻起冰盒里的红针。   “你曾告诉我说,并不知火焰神针为何不会融于你手。可我分明发现,这红针上曾附着过一种特殊药物,只涂抹于顶端,痕迹呈线状。”他看着她,眼中有暗沉的黑浓郁染开,“也就是说,你在使用暗器前,手中预先抹了药物,对不对?”   庞弯大惊,她压根没想到,眼前这看似傲慢不羁的男子竟懂得从一枚细针上分离指纹!   “红针不融的秘诀,就在于这种特别的药物,而这种药物见血即化,所以死无对证。”贺青芦凝着脸,朝她伸出修长的右手——“将你收针的袋子拿给我。”   庞弯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他说的不错,她确实没有如实相告。   每次用针之前,她都会先触碰针袋中一个固定的角落。先抹药,再用针,这是教主叔叔给的秘诀。   贺青芦看着她背脊微弓的防御姿势,眼如点漆,又是一笑。   “你虽蠢,但也应知道,反抗我定然没有好结果。”他轻声劝道。   庞弯摇了摇头。   “我没有骗你。”她站直挺身,下巴绷紧,两颊如霞映澄塘,“虽然用这针前要抹药,但我并不知那药物用什么做成,又为何会与针相克制止溶解——我只是按照师傅吩咐的去做。”   贺青芦眯起狭长的眼,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在评估她话语的真实性。   “你不肯告诉我针袋的秘诀,是因为你想留在我府上?”他似有所悟,修长的双眉拧到了一块儿,“你怕我一旦知道秘密在针袋之上,便会对你本身不敢兴趣,直接赶出府去?”   庞弯一怔,终究没答话,只是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渗出血珠来。   “你就这么想要一张绝世美人的脸?”贺青芦诧异看着她,“被世人所仰慕向往,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庞弯垂下睫毛,鬓边流苏孤零零的晃了晃。   “……放心,既然答应了用一张脸来换你暗器的秘密,我便不会食言。”贺青芦略显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不再正眼看向庞弯,“贺氏向来言而有信,只要你那五千两银子不赊账,我应承你,这桩买卖用家族名誉担保。”   庞弯迅速抬头,目光灼灼看向他。   ——对于一个骄傲的贵公子来说,再没有比家族名誉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她选择相信他。   “其实每次施针前,我都会摸这里。”   她解下针袋放到书案上,指向一处被磨得有些泛白的接口。   贺青芦闻言睁开眼睛,俊脸重新恢了奕奕神采:“你确定只有这一处地方?”   庞弯点头,又赶紧伸手捂住针袋:“答应我,千万不要弄坏这袋子,不能割,不能剪,也不能烧!”她眼巴巴望他,神情哀求,“假如弄坏了,我会被师傅杀死的!”杀死倒不至于,不过拖下去打一顿,再泡个毒药澡是肯定少不了。   贺青芦见她紧张兮兮的模样,故意脸一板:“这可说不准。”   “那不行!”庞弯立马将针袋收回,命根子般紧紧抱在怀里,“坚决不能给你研究!”   贺青芦见她如此执著,叹口气,很不情愿道:“倘若你实在担心,每次我研究针袋时,允你在一旁观摩,如何?”他实在不想说出“监视”两个字。   庞弯偏头一想,觉得这条件着实靠谱,便笑眯眯答应了。   融融的初夏午后,荷塘边的书房内,一男一女古怪凑拢着头。   “不能刮!你已经犯规了!”这是少女充满焦虑的声音。   “我只是轻轻挑了一下……”这是男子不以为然的声音。   “有你这么挑的嘛!挑掉了好大一块涂料,你这骗子!”少女垂泫欲泣。   “针尖这么大点儿也叫好大一块?!你对分量究竟有没有概念……”男子恼羞成怒。   岸边土坡上,有人惬意拨开盖在脸上的莲叶,露出一张端丽白腻的脸。   金步摇听着远远传来的争执声,腮边挂起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   “这催眠曲倒是甚好。”她嘴里含糊嘟哝一句,也不顾身下青泥,就这么香香甜甜睡过去了。   真假   这日又到了“火焰神针背后的故事”时间,庞弯哼着小曲儿,步履轻快朝书房走去。   不想书房门口破天荒站了一个人,拦住她去路。   “姑娘且留步。”锦地罗双手负后,宛如一堵铁墙。   “干嘛?”庞弯警惕瞪着他——此人不仅武功高强,城府也好像约莫大概有点深,她心底早给此人贴上了“不容小觑”的标签。   “我家少爷正在见客,还请姑娘改日再来。”锦地罗客气而生疏的一笑。   庞弯略微一怔,也偏头回了个甜笑:“那我先回去了。”   离开了书房,她并未走上回房间的路,而是趁人不注意,悄悄翻进了荷塘边。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书房,还有水遁这条路。   十二岁那年,庞弯曾被南夷一脚踹到河里差点淹死,此后她便奋发图强致力于游泳事业,如今怎么也能赶上大半个“浪里白条”。   将火焰神针收起埋好,悄无声息潜水过岸,她蹑手蹑脚攀到窗边屏息潜伏。   ——贺青芦此人是个机关迷,除非遇到了特别重大的事,他是断不会放弃研究机会的,更何况这次守门的人,是府中最受信赖同时也最神秘的锦地罗?   她多多少少好奇起来。   “……还请公子再做一张脸。”   房内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年逾古稀的老头。   “哼,说做就做?我最好的作品被你们毁了,凭什么要再做?”   略显阴冷的回答,是贺青芦。   “毁了那张脸,实乃万不得以,所以我家主上特意奉上白银十万两,向公子表示抱歉。”那老朽充满歉意道。   庞弯下意识捂嘴——十万两!我的奶奶!   “十万两?”贺青芦的声音似乎带着笑,却又格外凉,“你家主上真是看得起我。”   “不敢不敢!区区十万两白银只是赔礼,假如公子愿意再做一张脸,我家主上将另以十万两黄金重酬。”老朽的声音很是谦恭。   庞弯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你们以为做张脸是很轻松的事情么?”贺青芦的声音里分明带着恼怒,“更何况是那样一张脸!”   “不用多说,我心意已决,不会再做。”他出言赶人。   屋内沉默片刻,只听那老朽桀桀怪笑两声,劝道:“公子一身傲骨,我家主上理解,这十万两白银且放在这里作为赔礼,还请公子再多考虑几日,胡安先告退不打扰了。”   然后是关门声。   庞弯有点吃惊,因为她没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可见那老人绝对是个轻功高手。   屋内又恢复了宁静。   再无偷听的必要,庞弯小心翼翼转身离去,丝毫没察觉脚下有根细得看不见的银线。   “叮铃铃!”在她脚踏银线的同一瞬间,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她怎么就忘了贺青芦是个阴毒的机关高手呢!   懊恼已来不及,身后传来呼呼风声,有暗器破空疾追而来,庞弯凭着本能在地上就势一滚堪堪躲过,却不想压住了更多银线。只听叮叮交错声中,无数梅花钉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时筝的一声巨响,有柄乌羽箭朝她面颊笔直射来。性命攸关千钧一发之际,庞弯左手甩出灵蛇金鞭一缠一拉,拖住乌箭扔入湖中,同时右手撤掉外袍一挥一旋,将梅花钉统统收归起来。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须臾之间。   “啪啪。”身后传来两下清脆的掌声。   庞弯还未稳住呼吸,胸脯高低起伏着回头,只见贺青芦正斜斜倚在窗口看她,琥珀色的眸子平静无波,。   “我的机关果然不错。”望着满身泥泞的庞弯,他嘴角上翘成极漂亮的弧度。   庞弯本以为那掌声是送给自己一身好功夫的,却不曾想人家眼中根本只有机关,禁不住吃瘪。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贺青芦瞧她狼狈不堪的落魄样,心情着实好。   “我说是来捞鱼吃的,你信不信?”偷听被抓个现行,庞弯分外沮丧。   “信,怎么不信。”贺青芦笑,“你说你是来梦游的,我也信。”   ——这厮是赤/裸裸的瞧不起!庞弯恼羞成怒瞪他一眼。   “进来吧。”贺青芦破天荒的没有马上与她置气,转身朝屋内走去。   庞弯心头忐忑,不敢贸然行动。   “难道你要湿漉漉一身泥的回去吗?”他的声音再度遥遥飘来,不带任何感情。   吩咐婢女打水备衣,庞弯被限定站在一丈见方的小空间里不能动弹。   “臭烘烘脏兮兮。”贺青芦厌恶看她一眼,“你只准呆在这个地方,不要弄脏其他东西。等你走了,这房间自会有人熏香清洗。”   庞弯本来就惊魂未定,这下又被贺青芦嫌弃数落,不由得心头委屈。   如今是初夏,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粉裙,外面套了件米白绢衫。凫水上岸时她珍惜内力没有运功烘干,之后绢衫又被扯掉用于防御暗器,现下全身只剩一件湿漉漉的裙子裹住躯干。半截白藕般的胳膊露在外面,风一吹便感刺骨寒意,偏生贺青芦那厮还指定她站在窗边不许动,说是什么方便散气。   “啊嚏!啊嚏!啊嚏!”庞弯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贺青芦看都不看她一眼,不慌不忙从抽屉中摸出一个口罩套上,埋头继续摆弄机关。   庞弯崩溃——这人真是完全的不懂怜香惜玉!!   “贺公子,请问能关一下窗户吗?”她怯生生问。   “不行。”贺青芦头也不抬,“我需要足够的光线才能看清这些东西。”   庞弯不再说话,心里暗暗把这家伙骂了十万八千遍——要不是求他给自己做脸,她才不会这般处处赔小心呢!依她往日在魔教的个性,早就几个大耳刮子啪啪送过去了!   想起魔教,就想到了捧她护她爱她的容姑姑,想到了颐指气使呼风唤雨(?)的圣姑生涯,她禁不住心酸眼红,睫毛上凝结出一滴晶莹珠光。   这感伤一发不可收拾,她开始紧咬下唇小声抽泣,时不时有细碎杂音灌入贺青芦耳中。   公子的眉头深深拧起来——明明是那小姑娘犯错在先,他还未开口问责,她凭什么先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看来师傅说得对,女人是天下最麻烦最不可理喻的生物。   转头过去,只见少女正环住双肩瑟瑟发抖,她嘴唇乌青,小脸通红,原本凝脂般的肌肤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怜巴巴仿佛有谁正在欺负她。   贺青芦顿觉头痛,取下口罩,站起取了一件自己的披风递了过去。   庞弯心下一喜,正欲抬头感谢,却见贺青芦用一种仿佛忍受了巨大耻辱的便秘表情对她道:“披风是送你的,用完了就烧了吧,千万不要做什么清洗熨烫归还的傻事!也万万不可压在枕下!”   庞弯全身都瑟缩颤抖起来。   良久,她接过袍子披在身上,轻声道了一句:“好。”   又等片刻,婢女还未归来,庞弯耐不住这空荡荡渗得慌的屋子,先开口打破沉默。   “公子很喜欢给人做脸吗?”她裹在巨大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好奇观察贺青芦的一举一动。   “喜欢倒说不上,不过做脸挺有趣的。”贺青芦正拿着一杆软笔轻刷手中细小的乳白色骨状物体,神情分外专注。   “哪里有趣?”庞弯不明白,她倒觉得做脸很恐怖。   “把假的东西一点一点变为真的,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贺青芦眯起眼朝手里吹了口气,那原本乳白色物体竟一下子变得水晶般透明起来。   庞弯看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讪讪道:“公子好像会法术的仙人!”这句话纯粹是拍马屁。   “你也挺像荷塘里的蛤蟆。”贺青芦眉尖一挑,“呱呱呱的吵死人。”   庞弯噎住,此时哪怕用“肝胆俱裂”“撕心裂肺”都无法形容她内心所受创伤。   “既然公子做脸的手艺如此高超,那有没有办法分辨哪些脸是假,哪些是真呢?”不停告诫自己忍住一切嗜血冲动,她竭尽全力平复住呼吸。   “我自然看得出来。”贺青芦答的毫不犹豫,“只是对你们普通人来说,要难一些。”   庞弯又被“你们普通人”这几个字敲得眼冒金星。   “不就是观察有没有长毛么?”她冷笑一声,竭力扳回一城,“我记得以前你说过,做出来的脸是不长毛的。”   不想贺青芦却摇头:“没有瑕疵的假脸,是连寒毛都要一根根粘上去。虽然极其耗费时间,但这种脸我不是没做过。”   庞弯想起他之前说做一张完美的脸要三到五年,心中倒也信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分辨真脸和假脸?”她好奇极了,莫非贺青芦的技术已经出神入化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贺青芦微微一笑,“探温度。”   “哪怕假脸再薄再透光,它始终是用特殊物质做成,无法传感热度。只要你留心试探,便能知道假脸都是冰冷的。”他娓娓说到这里,不无遗憾的叹口气,“十年来我一直寻觅可以感热的材料,只可惜,始终一无所获。”   庞弯怔怔听着,望着贺青芦那白玉般的侧面,心中有个念头模糊涌上来。   ——他长得这么好看,那张脸会不会也是做的呢?   这么想着,手便不知不觉朝前方探去。   “倘若你胆敢拿脏手碰我的脸,今日便要留下那两条胳膊!”   阴寒刺骨的声音响起,贺青芦望着庞弯,双眸中闪过一丝凌厉杀意。   庞弯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到目前为止,她已经遭受了这位贵公子太多的嫌恶与冷语,加起来比以往五年的分量都多,庞弯终于怒极反笑。   “贺公子!”她运用勾魂术里“宛若莺啼”这一招,含情脉脉喊了一声。   “有何贵干?”贺青芦凝眉注视她,唇线紧抿。   “只是想提醒你,刚那罐涂料掉地上啦。”庞弯红唇一努,娇滴滴。   贺青芦下意识低头朝地面看去,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庞弯忽的飞身跃起扑到他面前,双手按住他两只胳膊,同时抬起花猫般的脸飞快蹭了他面颊一下。   贺青芦大惊失色抬头欲抓,不想怀中佳人却先一步跳了出去,盈盈立在门边。   “你只说不能用手摸,可没说不能用脸碰啊!”庞弯望着他,笑的俏皮又灿烂,“我的胳膊可不能给你。”   贺青芦目光鹰隼注视她,背脊微颤,周身似有阵阵戾气散开。   庞弯见势不好,吐了吐舌头掉头就跑。   “你的脸是真的!我知道啦!”她边跑边喊了一声,似乎是在抱歉。   贺青芦的脸色一如暴雨临前的乌云。   过了好一会儿,他平复了呼吸,转头朝案上水银镜看去。   脸上多了道灰黑的塘泥。   “污点。”他轻声说了句,指尖稍稍一拨,那水银镜便从塘泥处四分五裂开来,最终咵哒化成碎片,银屑飞散开去。   重逢   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武林盟主的府邸上飞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们坚强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拜月圣姑庞弯小姐,为了付给贺公子的五千两银子,决定冒险偷偷摸回顾溪居的府邸。   她要拿回自己的包裹,那里面有一些药物,另外还有大约一千两银票。   至于要不要找盟主大人讨回上个月的工资,唔,她暂时还没想好。   悄无声息溜进房东翻西摸,发现几乎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唯独装银子和衣服的包裹不在老地方,凭空消失了。   “私扣员工资产是犯罪!”庞弯双手紧握成拳,恨得牙痒痒。   这个世界显而易见没有工会,于是她决定自己为自己争取权益,秀发一甩,下巴一翘,大腿一抬雄赳赳便朝外走去。   还未到顾溪居的院落,远远的便瞧见一片摇曳火光,夹杂着不真切的呼号。   莫非有人纵火?庞弯三步并作两步纵身跃上房顶,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一看便愣住了。   仆从们正陆续抬着一些看起来像尸体的东西朝园中走来,面色沉重,而打头阵的,赫然是衣衫褴褛满身血迹的百晓生!他在两人的搀扶下蹒跚而行,原本俊秀的书生脸白得像一张纸,眼神空洞缺乏焦距,好似魂魄精气都被抽走了似地,多迈几步就要马上倒下。   这群古怪的人走进了顾溪居的院落,庞弯眉头一皱,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想不到对方如此厉害,竟一连伤了我们十余高手!要不是军师先生机智过人,恐怕要全军覆没……”   “……武功实在阴毒!瞬间吸光对手内力,连口气都不剩!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昏黄的房间里断续传来极其愤怒的控诉声。   庞弯侧耳倾听,大致辨出有武当张修竹,嵩山丁槐里,衡山徐容等人。   听这群人议论内力被吸,庞弯正暗自猜测是不是吸星大法再现江湖,只听百晓生虚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那拜月教好生歹毒,竟培养了血霸这样一个怪物!不仅吸人内力,还要榨干对方血肉!盟主,万万不可让那怪物入世,不然江湖定将大乱啊!”   乍一听拜月教三字,庞弯怔住了。   ——血霸?拜月教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号人物?光听名字就知道是超级大反派,庸俗。   “盟主!百晓生无能,没能完成任务,还请盟主责罚!”   只听咣当一声,似是有人下跪,紧跟着是更大的扑通声,房间顿时传出连续几声惊呼:“军师!军师!”   悄悄将房门撩开一条细缝,庞弯杏眸一瞟,只见百晓生直挺挺躺在地上,脸泛蓝青,嘴角源源不断流出乌血。   一道紫色身影俯下,探过他鼻息脉搏:“他中毒了。”   紫衣人缓缓转过脸,庞弯心中一动——数日不见,顾溪居依旧风姿卓绝,只是脸上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倦色。   “中毒?!那血霸还会用毒?简直可恶至极……”   “拜月宵小!老子要抽他们的皮扒他们的筋喝他们的血……”   一时之间屋里吵吵嚷嚷闹成一团。   “好了!”只听一声厉喝从顾溪居的嘴中发出,他沉沉环顾四周一眼,所有人即刻屏息静气,半点杂音也不敢发出。   “徐容!”他朝左侧人吩咐,“你速速派人去请唐门飞凤姑娘!”   “丁槐里!”他朝右侧人命令,“带上我的令牌,去药王谷请药神出山!”   “露葵!”他叫了一个陌生名字,应声而出的赫然是眼眶微红的侍女甲,“送军师回房,先用雪参压住毒性,记得在药里加一味枫香脂!”   最后他转头望向众人,目若朗星。   “其他但凡有见过血霸的,将它所使用的招式和样貌通通与我回忆一遍,一个一个来!”   干脆利落的几声吩咐下去,原本惊惶的众人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各自运作起来。   庞弯怔怔看着那殿内临危不乱发号施令之人,心头涌起一股朦胧的复杂。   ——原来这就是武林盟主真正的样子?   要面对突如其来的难题,要指挥如同散沙的英雄豪杰,还要迅速做出最合理的正确判断,实在不是一门轻松的活。   她想起了教主叔叔交给她的任务——夺玉龙令,废顾溪居,并取而代之。   唉,看来还是只偷令牌就够了,武林盟主这么伤身又伤神的工作,还是留给顾溪居那样的劳碌命吧!   时间流逝,夜深露重,山庄里渐渐恢复了平静。   瞅着四下无人,庞弯蹑手蹑脚朝百晓生所在的房间跃去。   ——这家伙向来聪敏狡诈,怎么会突然被伤得如此之深?她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   来到房顶上,悄悄掰开一块瓦片,她故技重施开始偷窥。   却见屋内除了血色尽失恍如木偶的百晓生,还有一个人,他正端坐在百晓生身后,运用内力为他逼毒疗伤。   “下来吧。”那人明明没有抬头,却朝她所在的方向抛来一句话。   庞弯一怔,咬住下唇。   “你当真不想看看他?”那人闭着眼,唇间呢喃一句,“弯弯?”   庞弯无可奈何,终究飞身落了下去——以武功来论,她若是孙悟空,那人就是如来佛祖,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她根本没有逃开的可能。   直到对方行完一套完整的心法,打坐运气定了神,庞弯方才期期艾艾走了过去。   ——运功疗伤是所有高手最易受伤,同时也是最有可能走火入魔的时候,她还是尽量避嫌。   望着她踌躇不前的身影,顾溪居堪堪一笑,身姿仿佛泼墨挥洒的青山。   “这段日子跑去哪里玩了?”他凭风而立,眼中没有分毫责难,只是一望深不见底。   “……随便逛逛。”庞弯挠了挠头发,有些沮丧——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以为顾溪居最起码会对她大呼小叫吹胡子瞪眼睛,却不曾想,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温柔。   顾溪居点了点头,似乎并无意追问。   “你不在的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他双眸微垂,低低叹了一声。   庞弯张嘴正欲询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与我无关。”她倨傲僵硬的回答。   顾溪居抬头看她一眼,无声笑了。   “说的对,确实与你无关。”他再叹一声,就这么静静坐着,再无多话。   窗外的天眼看就要蒙蒙透亮,远处有凄厉的鸡鸣遥遥传来。   “假如你不介意,我可以看看他的伤。”   庞弯望一眼床上面如死灰的男子,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白牙。   顾溪居定定看她,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灼热的光亮,转瞬即逝。   “你懂医?”他开口,声音暗哑。   庞弯摇头:“我只懂一点毒术。”   ——既然百晓生中的是拜月教的毒,那么她应该知道他中的究竟是何毒,至于能不能解毒,就要看这山庄里的药材齐不齐了。   顾溪居沉吟片刻,终是起身让开床边位置:“那便交给你了。”   查探完百晓生身上的伤势,庞弯的脸色凝重起来。   这种奇特的毒,很像她之前在“毒死你全家”课上学到的“乌兰”,此毒专门施于见血的伤口,会让中毒之人肤色先变蓝再发黑,最终全身溃烂而死。但现下百晓生不光脸色发蓝印堂发青,嘴角还不停流乌血,症状着实比她所学到的严重。   “可有解药?”顾溪居在一旁着急问。   “……我没把握。”庞弯如实相告,“他有可能身中数毒,解起来非常复杂。”   顾溪居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我这里有粒威力霸王丸,可以延迟毒性发作。”庞弯从腰间摸出一颗小丸放进顾溪居手里,双睫微垂,“至于要不要喂给他,由你决定。”   顾溪居接过那药丸,眼神晦暗不明的看了庞弯一眼。   沉默片刻,他将那药丸放进了百晓生嘴里。   百晓生吃了威力霸王丸便沉沉睡去,呼吸平稳而清晰。   “你的心思比以前复杂了。”顾溪居静静望着床上人,忽然开口。   庞弯摸了摸鼻子,讪讪的笑。   “还怪我?”他又问一句,声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语。   “不敢。”庞弯笑了笑——她说的是实话,何必怪呢?人家盟主有盟主的立场,她永远无法改变,只要躲得远远的,独善其身就行了。   顾溪居的眉头微微拧起,几不可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天我只是按规矩办事。”他略显疲惫的补充一句。   “我什么也没说呀。”庞弯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盟主大人何必解释?”   这明显的疏离和浓重的防备,终于让顾溪居的嘴角轻轻翘起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庞弯看着百晓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朝顾溪居作了揖,转身便要告辞。   “你去哪儿?”顾溪居在身后问一句。   “四海为家。”庞弯朝他侧头扮个鬼脸——她当然不会四海为家,这只是搪塞之词。   “……先留下吧,帮我照顾军师。”顾溪居合上双目,面颊蒙上一层倦意,“我需要一个懂毒术的人留在这里。”   庞弯直接摇头:“他的毒我真解不了,你去请唐门的飞凤姑娘才是正道。”搞不好这毒连唐门当家都解不了呢!到时只有劳烦药王谷的人出山了。   顾溪居的嘴角又翘了起来。   “你就这么走了,不要自己包裹了?”他睁开眼,非常温柔的看着她。   ——包裹!   庞弯这才想起自己夜探山庄的真实目的,赶紧朝他伸出一只手:“你把我的包裹藏到哪里去了?”那里面还藏着一千两银票!   顾溪居并不着急说话,只是直直凝视她,目澈若水。   “快给我呀!我急着用钱!”庞弯被他看得背脊发寒,声音不自觉提高三分。   “你缺钱?”顾溪居开口询问,语气颇为关切,“你为什么突然缺钱?”   “这个与你无关!”庞弯不想与他浪费唇舌,径直将手伸到他胸前,“你给是不给!”她眉眼一棱,表情分外凶悍。   顾溪居瞧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叹口气,微笑。   “弯弯,既然你不愿做我的婢女,那我花钱雇你照顾百晓生,好不好?”他望着她,深不见底的眼中闪烁着柔和亮光,“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一万两够不够?还是你想要两万两?”   那溶于茫茫山雾中的身影,仿佛拥有无穷吸力的苍穹,朦胧飘然起来。   庞弯全身的寒毛都开始倒竖,“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呀?”她瞪他。   ——两万两银子,这是两百普通户人家不吃不喝积攒十年才能有的数!怎么突然就天上掉肉馅饼了?   “……我想救百晓生的命。”   远方旭日冉冉初升,映红了山谷,烫暖了云霞,唯独顾溪居脸上是一片近乎透明的冰冷苍白。   “我要他活着。”他看着她,温柔而坚定,“仅此而已。”   庞弯心里某块地方忽然塌软下来。   ——这个人啊,这个传说中最年轻的武林盟主,身上背负了很多很重很重的包袱,虽然他心中最宝贵的位置早就留给桑婵仙子,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毫无保留的忽视其他人。至少,至少他是真关心自己的同伴,不是吗?   “五千两。”   于是庞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只要给五千两,我就答应留下。”   似是故人来   转眼过了两日,徐容飞鸽传书,说唐飞凤远在蜀中,快马加鞭要七天七夜才能赶到京城。   丁槐里带上最好的马朝药王谷奔去,至今半点音信也无。   庞弯用了她所知道的全部办法去控制百晓生身上的毒素,却悲哀发现几乎毫无作用——百晓生身上的毒非常复杂,且来势汹汹,要不是靠威力霸王丸和顾溪居强大的内力撑着,恐怕早已撒手人寰。   “对不起。”庞弯再一次叹气,她已经整整两个晚上没有合过眼睛,眼下乌青简直堪比熊猫。   顾溪居面无表情望着床上已经进入假死状态的人,眼中一片灰蒙黯淡。他也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了,下巴上冒出了稀稀落落的胡渣,虽英挺依旧,却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数年。   庞弯实在不忍心看见这样的顾溪居——在她心里,他一直都是叱咤风云笑傲江湖的顶尖人物,哪会有这般手足无措的一天?   “盟主,你休息去吧,我再想想办法!”她轻声劝着,伸手去推那堵钢铁般坚硬的身躯。   顾溪居侧脸看她,目若寒星:“不如我再输些内力给他?”   “你输多少也没用!”庞弯气结,“现在只能给他留一口吊命的气,输再多的内力都会被毒药化掉,你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顾溪居闻言眉头深拧,庞弯瞧他那纠结的样子,下意识伸手去推他眉心,仿佛想将那堆皱纹揉化开来。   香软滑腻贴上面颊,顾溪居不由得一怔。   “快去睡吧!小心变老变丑,桑婵仙子不要你啦!”   庞弯只推了他眉心两下,便悻悻收手打了个呵欠:“我……啊呜……会再想办法……”泪花儿从她充满红丝的眼中溢出来。   望着她明明疲惫不堪却偏竭力逞强的样子,顾溪居眼中涌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也好,休息一下。”他点头,大手悄无声息移到她背后,朝某处轻轻一碰。   庞弯一声不吭朝他怀里栽去,活像个醉倒的泥娃娃。   “你是该睡一觉。”他怜惜叹口气,抱起她小心翼翼朝屋外走去。   屋外的侍女甲侍女乙看到这一幕,一个掉了下巴,一个丢了眼珠。   还有一个侍女丙,由于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不自觉把手帕都撕成面条了。   庞弯醒来已经是次日中午,她这一觉睡的十分香甜,连个梦都没做。慢悠悠伸个懒腰,方才想起中毒在床的百晓生,赶紧连扑带爬跑出房门。   “弯弯小姐醒了?”门口一个圆圆脸的丫鬟见了她,神情欣喜。   想不到一觉醒来后身份就升级了,庞弯吐吐舌头:“军师好些了吗?盟主现在在哪里?”   圆脸丫鬟喜气洋洋:“丁先生昨晚带了神医回来,军师的病情被神医控制住了,盟主很高兴,现下正一道作陪呢!”   庞弯顿时觉胸口一块大石落地。   “我看看军师去。”她朝气蓬勃朝百晓生房间跑去。   百晓生的房间此时多了两人,丁槐里和一位青衣郎君。丁槐里之前见过庞弯,见她面色兴奋的跑进来,朝她点了点头:“弯弯姑娘。”   青衣郎君正坐在床边为百晓生施针,他的位置刚好背对庞弯,听见丁槐里的招呼声,肩膀一动,再无任何表示。   “军师好些了吗?”庞弯眼巴巴望着顾溪居,期盼着从他嘴里得到好消息。   “毒已经止住了。”顾溪居被她的如花笑靥晃的一愣,随即扬起嘴角,“神医先生说多亏你的威力霸王丸,为军师争取了三日性命。”   庞弯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发:“举手之劳,不要客气。”   青衣郎君的肩膀又是微微一抖,不过幅度实在太小,众人并未留意。   “先生可知军师身上中了什么毒?可有把握完全去除?”庞弯好奇这药王谷神医相貌,下意识探身想去打量。   “他身上一共中了三种毒,分别是冰魄,雀翘,乌兰,我已抑住了毒性,完全解毒还需再等三月。”青衣郎君冷冷答了一句,转头直视庞弯。   庞弯乍见他回头,吓了一跳,瞧见对方那张清秀陌生的面庞,下意识腼腆一笑:“先生好本事。”   青衣郎君没有说话,转回身,继续为百晓生施针。   庞弯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些疑惑的眨眨眼,待视线滑过青衣郎君耳畔时,身子一震。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百晓生面上的蓝气已渐渐变淡,青衣郎君施针完毕,起身告辞。   顾溪居礼数周到各种言谢,又命侍女带贵客去最好的客房休息,青衣郎君一直表现得不卑不亢不咸不淡。   庞弯站在他身后,默默抿住下唇。   安顿好药王谷的神医,顾溪居和丁槐里都显得疲惫起来,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庞弯在百晓生房里呆坐了半晌,终于还是悄悄摸了出来。   她朝那贵客的房间走去。   时间已是傍晚,如血夕阳堪堪挂在山腰间,那青衣郎君立在院中,不知为何望着远方出神,背影被余晖酿成一道浓郁的墨。   庞弯靠近他,仿佛怕惊醒他似的轻轻唤了一声。   “南夷哥?”   青衣郎君闻声转头。   四目相接,他那双不可企及的倨傲黑眸,透露出一丝刺骨的阴寒。   *****   “南夷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庞弯小心翼翼朝前走了两步,顿住。   出于一种名为“害怕”的感情,她下意识与南夷保持着安全距离——被一个人追杀了整整五年,身体自然会有排斥反应。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南夷望着她,缓慢扬起嘴角。   “我、我的意思是,南夷哥怎么会变成了药王谷的人?”庞弯有些慌张,“你还易容了?”   由于自幼被此人欺压,哪怕现下南夷蒙上了一张假脸,在他强大的气场下,庞弯的紧张几乎是条件反射毫不犹豫的。   “百晓生的解药是你给的?南夷并不理睬她的问题,目光锐利,仿佛要刺进她心里。   “这个……”庞弯的眉毛纠结皱起来,“当时情况紧急……”   南夷冷笑一声,声音带上了嘲讽:“我竟不知,阿爹的玉露清心丹改名叫威力霸王丸了!”   庞弯又羞又怕,瑟瑟缩起脖子。   拜月教地处南疆,向来善于收集药草制作毒药。为了防止教中人不慎中毒后来不及返回医治,教主特地研制了一种可缓解所有毒素发作的丹药,此丹药便是玉露清心丹。玉露清心丹相当珍贵,由每任教主统一保管,配方秘不外传。即便是庞弯这等身份尊贵的太子党下山,教主也只给了三颗。   “当时我不敢说真名,只好临时想了一个……”庞弯有些沮丧,她撒谎不过是为了不泄露身份,却不曾想惹得南夷如此生气,可见他对这个药的艺名着实不满。   “此等保命珍药,怎能随便送人!”南夷怒气冲冲打断她,漆黑眼中燃起腾腾火苗。   庞弯一怔,心想原来是气我不珍惜药丸呢,悻悻瘪嘴:“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啦。”   南夷瞪她一眼,不再说话。   也许是因为南夷的脸忽然变得陌生,攻击力减少的缘故,庞弯瞧着前方那张清秀白皙的书生面庞,心里一痒,下意识伸手摸上去。   ——贺青芦说,假脸是冰冷没有温度的,她想趁机验证一下。   庞弯已经完全忘记了眼前人是她少年生涯中避之不及的魔头,等她回过神来,柔夷已毫无保留贴在了对方的面颊上。   “你想干什么?”南夷撩起眼皮,冰冷而不带感情的凝视她。   庞弯吓了一跳,赶紧收手站好,耳尖烧得通红。   “没什么没什么!”她慌里慌张摇头,将脸垂得更低,“只是好奇你的面具而已!”   ——贺青芦没骗她,南夷现下的脸果然是冰凉的。   “这是自己做的。”南夷居高临下瞟她一眼,“两年前我下山游历,曾拜一位易容高手为师。”   庞弯怔怔盯着他那张精致的面具,不由得表情艳羡:“要是我也能学会易容就好了。”学会了就不用看那贺家公子脸色了。   南夷嗤的一笑,轻蔑讥诮道:“你想学?你能学会么?你看看自己下山半年,做过些什么成绩?玉龙令在哪儿你现在知道么?十五天后就满十六岁了,你的处女杀完成了么?简直丢尽阿爹的脸了!”   庞弯被他突如其来连珠炮弹般的责难问得哑口无言。   ——确实,正如南夷所言,下山后她沉溺于将自己塑造为白莲花的道路上,完全没意识到时间飞逝。人家魔教少主下山半年,学会了易容术,又砍翻了两个掌门;她这半年时间学到了什么?总不能回去对教主说,自己学会了如何勾引男主角吧?   “我……”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她实在是白吃白拿拜月教的钱了。   “没出息!”像以前无数次陷害庞弯并成功得手那样,南夷居高临下用三个字总结。   庞弯此时却没有与他斗嘴的心情,她正头晕目眩的想着:什么?原来十五天后自己就满十六岁了!在拜月教,没完成处女杀就意味着没有真正成年,肯定也做不成圣姑,她到哪里去找颗名门正派的头颅挂在门上呢?   想着想着,面色越发凝重暗沉起来。   “虽然有你这样的师妹实在丢人,但我还是给你准备了成年礼物。”   南夷瞧她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微微挑眉。   “哦,多谢。”庞弯敷衍的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感谢之情。   南夷这家伙,永远不可能送自己什么好东西,前几年的礼物不是藏了毒就是含暗器,她的期待之情早就消失殆尽了。   “你不问问是什么?”南夷见她并不惊喜,有些纳闷。   “……是什么?”庞弯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挤出一个期盼的笑脸。   “三天前我砍下妙真师太的头,以你的名义送回了教中。”南夷侧过脸望着她,神情颇有几分得意狡黠,“现下全江湖的人都知道是拜月圣姑杀了峨眉掌门,头颅还被挂在大门上示众,你说这份礼物,好是不好呢?”   血色夕阳映红了少年的脸庞,不知是否错觉,他眼中竟有一丝“表扬我吧”的味道。   庞弯脸上的五官顿时扭曲错位,   隔了半晌,她无奈伸手,将它们统统拨回原位上。   “我……你……她……”她一时之间有点精神错乱,搞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   南夷见她没有预料之中的欣喜若狂,眉头一拧,声音也硬了三分:“不要妄想我会再帮你杀一个掌门!我说过,你的成绩是不能超过我的!”   被他凌厉的气势震醒,庞弯下意识吞口唾沫迅速组织语言:“……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南夷如野兽般恶狠狠瞪她,“就你这三脚猫的水平,难道还肖想杀掉顾……”   “哎呀!”庞弯一个飞身扑上,伸手捂住南夷的嘴。   “说不得说不得!”她双手紧紧叠在南夷的脸上,急的又是跺脚又是跳,“求你了!”   南夷脸色一凝,不再说话,只是目光如炬死死瞪她。   庞弯再三确认他确实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方才松开手,深深喘口气——这一惊一乍间,搞得她背心都湿透了。   “南夷哥,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带着玉龙令回去的,好不好?”她眼巴巴望着南夷,苍白的脸上满是哀求,“教主叔叔不是答应给我两年时间吗?”   南夷斜了她一眼,语带不屑:“就你?给两百年也不行。”   庞弯被人如此看轻,心下不快,没好气道:“能不能带回去是我自己的事情!倘若届时完不成任务,任凭教主处罚!”   南夷瞧她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望着眼前冷心冷性的少年,庞弯心想不管怎么说人家都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虽然这个忙的后果有可能非常恶劣),心思一软,主动扯了扯南夷的袖子。   “南夷哥,嫂子好吗?新婚的小日子是不是很甜蜜呀?”她笑嘻嘻问,面带谄媚。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四周的温度忽然飞速下降,空气凝结成了寒冰,南夷的身躯在一瞬间里变的如铅块般僵硬,眼睛仿也佛充血般腥红狰狞。   “你没有嫂子。”   他喘着粗气,从喉头里艰涩的吐出几个字。   “发生什么事了?”庞弯惊讶看着他,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婚礼……没能如期举办。”   豆大的汗珠从额发间滴下,南夷额头的青筋开始突跳。   “因为……眉妩死了。”   他喃喃闭上双眼,痛苦的神情接近颠狂。   多情应笑我   据说,眉妩死得非常惨。   她是在晨起梳妆时被杀的,全身主要经脉被挑断,双足被砍掉,血液几乎流失殆尽。   安排去贴身保护她的侍女,无一幸免全部遇难,身中数刀头身分离。负责外围守卫的容姑姑也被打成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静卧在床。   众人赶到现场的时候,到处都是四溅的鲜血,腥红的嫁衣就像毒火无情吞噬了美丽的白莲花。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太令人措手不及,教主被气得生生吐了好几口血。   当然,那都是庞弯下山后发生的事,是半年前了。   南夷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平静的声音,向庞弯描述着当天的情形。只是在他描述眉妩死状的时候,那微微发颤的脊梁出卖了他。   “……当初你说,祝我俩有情人难成眷属,想不到竟真应验了。”   他说完这一切,酸涩看了庞弯一眼,原本黑曜石般的双眸如清珠蒙污,灰败无光。   庞弯的身子也开始颤抖,因为她被这消息震的几乎无法思考。   ——难道是我无心的诅咒生效了?还是说,这个世界跟玛丽苏大陆不一样?即使变成了人见人爱的白莲花美女,也不见得会有圆满好下场?   想来想去,她唯有先将眉妩归为“倾国倾城但命不好的女配”一类,勉强安下心神。   “对不起……”她一向巧舌如簧,此时却连半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好。潜意识里,她不喜欢眉妩,但如今听她落得这个下场,心中也很是凄凉。   “我知道与你无关。”南夷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   晚风徐徐吹开他的鬓角,庞弯愣住了,那里面赫然藏着一缕刺目的银色!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南夷哥是情种啊,只怕眉妩这么一死,从此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便无人可以替代了吧!   庞弯如此思量着,心头又是酸,又是伤。   “南夷哥,我想回去看容姑姑。”回过神来,庞弯伸手去攀南夷的胳膊,“容姑姑还没醒吗?”   南夷推开她,面色重新恢复为平静寒凉:“在没有完成任务前,你不能回去。”   “容姑姑躺在病床上呢!我担心她呀!”庞弯着急了,两只手都去摇晃南夷肩膀,“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教中现在一定很缺人,我的任务不能先放一放吗?”   南夷瞟一眼她不安分的手,不悦抿嘴:“你以为你是谁?回去能帮什么忙?”   随后他脸一垮,话音越发冷沉:“我拜月教不收半途而废之人!你若无功折返,就是个窝囊废!回去阿爹就会革掉你的职!”   庞弯正欲张口说那圣姑头衔不要也无所谓,却听南夷又道:“窝囊废的下场是开膛破肚斩手去脚,丢进蛊中喂毒蛇毒虫!”   于是生生打个寒颤,风卷残云吞下腹中所有“将名利置之度外”的豪言壮语。   “教中的事你不用管,我自有主张。”南夷瞧她瑟缩为难的样子,皱眉。   “那你此次下山,可是为了寻仇?”庞弯显得心事重重,“对那些杀掉眉姑娘的人,你可有丝毫线索?”   “线索?自然有一些的。”南夷的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阴影。   “只是现在还不够,等我弄清一切,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面色青黑,浑身滋滋冒着戾气,仿佛一只蠢蠢欲动欲将对手撕成粉碎的野兽。   “我……可帮得上忙?”庞弯凝视他。   转头对上一双充满担忧的杏眸,南夷紧崩的神色逐渐缓和。   “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他的声音有些许暗哑,“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那……现在我要怎么办?”庞弯有些拿不定注意,她眼巴巴望着南夷,期望这位魔教百年来最出色的少主给自己指一条康庄大道。   “问我怎么办?”南夷挑高眉毛冷笑,“你不是挺本事么?深得顾溪居赏识,还混成了他的心腹,连给百晓生疗伤这种事情也请你帮忙!”   庞弯想起一直以来顾溪居对她的特殊待遇,挠着头嘿嘿一笑——好像还真是这样。   “要我说,你也别在这边长期耗着了。”南夷瞪她一眼,“赶紧拿了那玉龙令回去复命吧,正好照顾你的容姑姑。”   庞弯心里念着容姑姑的伤,跟捣蒜似的使劲点头。   忽然她又想起一个问题,好奇抬眼:“南夷哥,血霸是什么?听说是拜月教培养出来的怪物,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啊?”   南夷的表情怔了一下。   “嗯,是有这么一个东西。”他双睫微垂,不咸不淡答了句,“前一月阿爹才放下山的。”   “什么怪物这么厉害?”庞弯的嘴都合不拢了,“听说那血霸不仅会用毒,还会吸人的内力,剜人血肉!好生威猛!”   南夷的眉头深深拧起。   “不过是具僵尸罢了。”过了片刻,他轻描淡写道。   *******   南夷以神医的身份在顾溪居的山庄中住了下来。   百晓生虽病情稳定,但一直处在昏睡状态。顾溪居忙于对血霸的查探,能顾及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基本全权交由南夷打点。于是庞弯的身份就变成了神医特助,每天在他治疗时帮他打打下手。   当然,由于她和南夷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南夷允许她请假办私事,于是庞弯七天里仍旧有三天出入于贺府。   至于南夷为何假扮药王谷的人,又为何要耗费功夫治疗百晓生,庞弯没有任何答案。   左南夷是一个非常倔的人,他不愿意说的事情,想尽办法也没人能知道。   ——唉。   庞弯眺望着远方的荷塘,幽幽叹口气。   ——啧啧,又来了。   贺青芦望着窗边那托着腮帮发呆的少女,眉头一皱。   这小丫头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连续叹了二十三次气,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正常研究。向来好静的他,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名为观摩实为干扰”的破坏性行为——他快要发火了。   “金步摇说,你这几天上课老是心不在焉的,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世家公子,他清了清嗓子,尽量以若无其事的语气开口。   天地良心,这话是金步摇让他问的,虽然他完全不想知道答案,不过现下他实在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   “啊?”庞弯从自己的世界中回来,眼神呆滞。   “我方才问,你这几天上课心不在焉,是不是家里有事发生?”贺青芦简直要为自己的好脾气喝彩了——他竟屈尊纡贵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没有,没有。”庞弯用一付连自己都骗不了的神情慌里慌张回答。   贺青芦眉间挤出一个好看的“川”字。   “假如是为了酬金问题,我允许你再拖欠三个月。”   他以一种高傲的,悲悯天人的语气施舍道——能让这么个又蠢又傻姑娘烦恼的,大概只有钱吧!五千两银子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只要再过三个月,火焰神针的配方应该就能试出来了。   窗边少女被口水噎住,咳咳呛了两声。   “酬金?对哦,还有酬金没给。”   她苦着脸看他,摸摸鼻头:“你且等等,三个月后一定给。”那时顾溪居的酬劳应该到手了。   “莫非你烦恼的不是这个?”贺青芦挑了挑眉尖儿——难道这傻丫头贫乏的大脑里还能装下除了钱和变美以外的其他事物吗?   唉!   庞弯回望他,深深叹下第二十四次气,最是意味深长。   “不知……公子还记不记得,以前我曾问你,假如你有一件非常珍贵,全天下都觊觎的宝贝,你会将它放在哪里?”她面上露出愁苦之色。   贺青芦很快便从大脑里调出了当时的场景——在他假扮王刚的时候,地点是一家客栈。   “是有此事。”他点了点头,“我记得当时我给出的答案是,若宝物不能带走,就做个迷宫,找最凶猛的珍禽和最精锐的部下看守;倘若宝物能带走,便要随时带在身边。”   庞弯脸上的愁苦之色更浓:“假如已经观察过多次,甚至还动手翻查过,都没在对方的贴身衣物里找到蛛丝马迹,你说,这宝物还能放在哪里呢?”   贺青芦双眸一亮,答得不动声色:“你确定东西是在对方身上?”   庞弯毫不犹豫点头 :“全天下都知道东西在他身上。”玉龙令是武林盟主身份的象征,顾溪居不可能不随身携带。   “那么,倒是有两个可能。”   贺青芦垂下长长的睫毛,唇角开始以难以察觉的弧度缓慢上翘。   “第一种,反其道而行之。既然全天下都知道东西在他身上,为了保险,他便可以将宝物交给另外的人——一个他绝对可以完全信赖的人。”他不紧不慢道。   顾溪居会有如此以身家性命相交的人吗?庞弯疑惑眨眨眼。   “第二种可能是,东西确实藏在他身上,不过却不会有人找到。”   贺青芦脸上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   “假如宝物体积足够小,他便可以挖出自己身上的某块肉,将那宝物镶嵌进去,再抹上特殊的药物。待到时间久远伤口愈合,自己的身体便成了隐藏宝物的最佳器皿——只要人在,宝物就绝不会丢。”   他慢条斯理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脸上流露出一派欣然赞赏。   “这也太恐怖了吧?!”庞弯失声尖叫起来,“是谁想出这么个损招?!”这不是自残吗?   笑容从贺青芦脸上褪下,他严肃看她一眼:“正是本公子。”   “想不到你这么血腥!”庞弯以一种看妖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他——这个人搞不好真有被虐待倾向!   然而贺青芦却并未生气,只是冷冷道:“法子虽是我想的,但我绝不会去用。”他可是全天下最爱惜自己的人了,“会用这种办法的人,必须同时符合两个条件:第一,自身实力非常强大,不然即使留在身体中宝物也很容易被抢走;第二,此人必须极端的不信赖人,不然他也不会被逼的用这一招——可以说,他不相信世上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话到这里,他朝庞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怎么?不知这几日里让你翻来覆去不停叹气的人,可符合条件了?”   庞弯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冷不丁被他问话一刺,立马竖起浑身爪牙:“我叹气才不是为了找什么宝物呢!”   “何必欲盖弥彰?”贺青芦对她的答案显然不以为然。   鲜血呼呼涌上面颊,庞弯鼓起胸膛瞪他,呲牙裂嘴凶巴巴道:“我叹气是因为初恋对象没结成婚,他的未婚妻突然死了!我在替他淡淡的忧伤!!!”   “懂什么呀你!”她恼羞成怒剜贺青芦一眼,转身跳出窗跑了。   贺青芦嘴角的笑和他的本人都同时僵在了原地。   “初恋对象?”   他下意识的喃喃重复一句,眼中出现了一丝罕见的迷茫。   金家步摇   如贺青芦而言,庞弯这几天很有些心不在焉。   让她心不在焉的原因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眉妩突如其来的死亡。   ——之前她一直固执认为,只要变得像白莲花那样容颜绝美,未来的人生道路就会顺风顺水,可现如今见了眉妩的凄惨下场,她原本坚定的信念受到了巨大动摇。   在玛丽苏大陆上,有一个势力非常强劲的国度,名叫虐恋情深国,简称虐国。生活在那里的女贵族们很奇怪,总喜欢和男主角们玩些“你捅我一刀,我刺你一剑”,“今天失恋明天失忆”,“假死跳崖重生转世”等高难度桥段。庞弯前世虽不是虐国人,但对她们的特殊癖好也时有所闻。她心里想,莫非眉姑娘是虐国人?爱上南夷是假,报复南夷是真?眉妩故意选择在南夷最幸福的时候死去,是为了报一些传说中的“族恨家仇”,自然,她是假死,自然,她会跟南夷重逢,自然,最后会有一个破镜重圆的HAPPY ENDING。   可无论她如何对南夷明敲暗击,得到的答复都只有一个——眉妩是真的死了,连尸体都被教主用火烧掉(火葬乃拜月教优良传统),南夷本人还亲自确认了眉妩的下葬。   ——那张美丽的脸,即使化成灰我也认得。   南夷不无痛苦的说。   庞弯不敢再触碰南夷的这段伤心事,所有猜测只好化为疑惑吞回自己腹中。   ——难道说,这个故事最后会变成重生路线?眉妩的灵魂会重生到一个女子身上,与南夷再续前缘?根据玛丽苏大陆不虐则已一虐就要虐到底的原则,眉妩很有可能重生在南夷最讨厌的女人身上,毫无疑问,这个南夷最讨厌的女人就是自己啦!!!   ——可恶,她才不想让眉妩用自己的身体去教育男主经历“由恨到爱”的转变,既然女主之路尚未成功,圣姑同志就继续努力!一定要保住性命,绝不能让人把身体抢走!   抱着这种神奇的想法,近期庞弯心中的头等大事已从学习勾魂术变为了“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害我”的疑神疑鬼起来。   “你又露出那种紧张的神情了。”金步摇再次叹口气。   庞弯摸了摸略显僵硬的面皮,尴尬回了她一个惨淡的笑。   “所谓勾魂魅术,是要在不经意的风轻云淡中信手拈来,你这样充满防备,别人怎么会对你敞开心扉呢?”金步摇朝她晃了晃白玉般的胳膊,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对不起,嬷嬷,我一时走神。”庞弯害怕佳人拂袖而去,赶紧乖巧道歉。   所幸金步摇只是回了她一个风轻云淡的笑。   “你还小,总是什么都写在脸上。”她目光如水凝视庞弯,仿佛在透过她看着什么。   “嬷嬷有没有喜欢的人?”庞弯忽然想起贺青芦曾说过的话,不由得好奇起来。   “有啊。”金步摇大大方方一笑,好歹也活了小半辈子,怎么可能没有?   “那嬷嬷一定得到他了吧,现在相处得好吗?”庞弯问得理所当然,她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不长眼睛的男人拒绝金步摇。   “没有,我穷其一生,也不曾得到他。”金步摇依旧保持微笑,镇定又轻松。   庞弯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怎么可能?”她问了一句。   “怎么可能!”她又喃喃重复一遍,“嬷嬷你那么美,又有勾魂术……”   金步摇咯咯笑起来,一只手托住腮帮,媚眼横飞的朝庞弯看来。   “想勾魂,也得那个人有颗心才行。”她拧一把庞弯滑溜溜的面颊,声音带着微醺般的沙哑,“傻姑娘,别学我,喜欢上一个永远也没有心的男人,活生生孤单一辈子。”   望着眼前眉飞色舞的美人,庞弯心头一缩:“可是嬷嬷,还是有很多人喜欢你呀……”只要金步摇钩钩手指,前赴后继赶来跪在她裙下的男人应该可以排队上百里吧。一个不行,就去找另外一个,为什么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没用的,没用。”金步摇笑颜更盛,如同一朵华丽怒放的荼蘼,“即使全天下都恋慕你,你也还是会不满足,你会寂寞,你会渴望。”   “因为你永远也走不进他心里。”   她轻声说着,眼底有难以言状的感伤。   庞弯瞠目结舌望着金步摇,脑袋瓜里一团浆糊。   “小傻瓜,还没开情窍呢!”金步摇拍拍她肉呼呼的面颊,“当你感觉到心痛那一天,就会懂了。”   “其实我已经心痛过好几次了……”庞弯低下头小声辩解,心头念念不忘数落几个移情别恋的绝色男主角:南夷,顾溪居,孤宫宫主,九王爷——她之前受的打击还少嘛!   “是吗?”金步摇吃吃一笑,风情万种,“可依嬷嬷看,你还没真正的喜欢过人呢!”她挑起一缕庞弯的秀发,在手里不无怜惜的绕圈:“有些道理,总是要等遇见了才会明白。成长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情,需要付出代价。”   *****   送走庞弯,金步摇袅袅娜娜朝书房走去。   “少爷。”她朝屋中清贵男子打个招呼,伸手取出怀中粉白相间的荷花,一枝一枝□白玉瓷瓶中。   贺青芦正用镊子拆解桌上捆成一团的银色渔网,头也不抬。   金步摇全然不在意,自顾自插好花,又摆弄了一个最佳造型,这才盈盈转过身子。   “先生来信了。”她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给。”   贺青芦动作微微一顿。   “既然是给我的,为何会在你手中?”   他很快又再度沉浸在渔网的世界里。   “因为信是来之前先生特意交与我的,他吩咐我,等一个月后再交给你、”   金步摇笑得很甜,也分外真挚。   贺青芦并未接过信封,只淡淡问了句:“信上说了什么?”   “哟,这我可不敢看。”金步摇继续保持笑眯眯,“信是先生专门给少爷的。”   “少与我说这虚情假意的话!”贺青芦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只要是从他手中取来的东西,哪件不是被你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只怕还偷偷藏起来,闻了又闻亲了又亲!   金步摇面颊微红,随即嘴角勾起一个媚笑:“哎哟我的少爷,你怎能把女人家的心思大声说出来?可真是不讨姑娘欢心呀。”小心以后讨不了媳妇!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贺青芦极其冷淡的答了一句,“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金步摇见他神色不耐,没好气在心底翻个白眼,莲步轻移将信封双手交到了书案上——到底是那人亲手写的,她舍不得用扔的方式。   “先生说,请您看到信以后,十日内动身返回。”她轻声道。   贺青芦动作一顿。   “知道了。”隔了半晌,他面无表情答了一句,继续拆解手中的渔网。   金步摇瞧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忍不住好奇:“你就答应得这么干脆?”   贺青芦诧异抬眼:“我又为何要犹豫?”   金步摇的眉头深深拧起来:“难道你就没有半点舍不得……”   望着眼前人那清澈如寒泉的双眸,后半句话被她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步摇逾越了。”她微微一笑,转身娉婷告退,身姿步步生莲。   ——贺家,果然尽出些没有心的人,她想多了。   金步摇走了好一会儿后,贺青芦终于如愿将那团纠结的渔网完全解开,轻轻平铺在书案上。   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瓷瓶——那是用来存放火焰神针针袋涂料的,当初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袋子上挑掉了针尖那么小一块,神针的主人差点哭了鼻子,找他闹了很久。   ——就要告别这个令人讨厌的傻丫头了,我真应该高兴。   他这样想着,嘴角便微微翘了起来。   ——哼,金步摇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那傻丫头在他精密规划的大脑里,不过是片连影子都不会留下的浮云。他又怎么会,有哪怕半分的不舍之情呢?   美人计   最近庞弯看向顾溪居的眼神有点儿怪,就跟恶狼见了肥猪腩,猛虎见了胖野兔似的,绿幽幽的透着骇人精光——她好想,好想扑上去扒开盟主大人的衣裳!   “你多少也矜持一点。”南夷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提醒。   跐溜一声抹掉快要垂下来的口水 ,庞弯悻悻收回目光。   “你说,他会不会真的将玉龙令埋在身体的某个部位里?”   将视线从窗外拉回,庞弯一边顾着药炉,一边不甘心的小声嘟囔。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南夷忙着归类手中一大堆的名贵药材,脸色不太好看,“扇子摇那么慢!你中午没吃饭吗?”   “是是是,就会欺负我!”庞弯委屈瘪嘴,加大力度摇晃起手中的破蒲扇。   “我决定了!”   她忽的仰起头颅,摆出一副排除万难下定决心的坚定姿态:“我要去偷看他洗澡!”   咔嚓一声,南夷手中的百年雪参裂为数段。   “你有没有脑子?竟然这么愚蠢!”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着她,“就凭偷看男人洗澡,你有把握能看完每一个部位吗?若真要毫无保留窥得他身体全貌,只有一个办法……”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什么办法?”庞弯偏头望他,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兴奋。   望着她这一派天真期待的样子,南夷喉头咕嘟一声,生生吞了口唾沫。   “与那人行男女之事。”   过了良久,他端起一杯热茶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啪!小破蒲扇应声而落。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呢!”庞弯眼放精光从板凳上站起,叉着腰彪悍大笑:“哇哈哈!”   噗的一声,热茶从南夷嘴巴里喷出来。   “你、你可知男女之事是什么?!”他整张脸都扭曲错位了,端着茶杯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庞弯用鄙夷的眼光瞪他一眼:“我知道的可多了!不就是交/配吗?有什么了不起呀!”不光男女之事,还有男男,甚至女女之事,她基本都了若指掌——谁叫玛丽苏大陆也有人喜欢重口味呢?   南夷面色一凝,伸手老鹰叼小鸡般将庞弯拎到跟前。   “你这个傻瓜!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他凶神恶煞瞪她,额上青筋暴凸,指关节也咔咔作响,“蠢货!猪脑!”   庞弯被他狂暴的怒火炙得浑身哆嗦,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其实美人计什么的很普遍呀……”   “你也算美人?”南夷冷笑一声,啪的松开手。   庞弯像断了线风筝般跌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你算什么美人!”他用脚尖踹了她一下,力道不算重,但很疼。   庞弯早已习惯南夷突如其来的拳脚相加,一声不吭迅速爬起,胡乱抹掉脸上的灰尘。   “不要你管!”她冲他大吼一声,眼眶微红,转身跑远了。   **********   绮香楼这晚来了贵客,是位蒙着面纱身姿娇小的俏公子——既然人家坚称自己是公子,老鸨就顺水推舟,反正有钱的是大爷。   俏公子很豪迈的点了花魁白霜,又贴心的亲自带着她上了马车。   “多半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跑出来替主人觅食吧!”老鸨望着远去的马车偷笑,这种事她实在见得太多,早就波澜不惊了。   也是同样一天晚上,顾溪居处理完日常事务,又去查探了百晓生病情,得知一切稳定后,终于回房用膳。   他虽是武林盟主,但性格相对孤僻,倘若回来的晚便总是独自用膳,不愿打扰其他人。   回到房间时,饭菜已经准备好,桌上静静放着鱼肉鲜蔬米饭,还备好了一壶烫温的酒。他拿起了筷子试了下味道,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很好,一如既往的清淡。   这顿饭做得很合胃口,不知不觉间细嚼慢咽着,饭菜一扫而光,竟然连滴酒都不剩。   挥手叫来婢女善后,他点燃书案前的油灯,就着温暖黄光慢慢翻阅起一些书信。   万籁俱静的夜,一灯如豆。   翻着翻着,眼皮渐渐沉重,他竭力想振作清醒,无奈脑中一片混沌四散,兀自头晕目眩起来。   房门忽的吱呀一声打开。   一名蒙着面纱身着白衣的妙龄少女,衣带清风朝他款款而来。   “怎么喝醉了?”少女玉臂轻移扶住就快跌倒的男子,眉头微拧。   ——她算好了此时会药效发作,但不曾想此人竟喝了不少酒,也不知会不会影响计划?   顾溪居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他抬起头,眼神痴迷望向她,甚至还伸手去碰她的脸。   “你生气了?”他低声问她,嗓音好似酝酿百年最美的醇酒,暗哑而甘甜,“你为什么生气?”他在她的眉心处揉了揉,仿佛想将那几道皱纹弄散抚平。   “你又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少女似嗔非嗔埋怨一句,走上前扶住他的肩,“来,随我歇息去。”   顾溪居笑而不语任由她折腾,只是在少女无法察觉的角度,有目光细细流过她的发眉眼唇。   “你也太重了……”少女从未背过人,此时只能用一种拖麻袋的原始方法将男子使劲朝床上拽,“该提醒你少吃点饭……”她小声嘟哝着。   只听“扑通”一声,男子忽然一个醉醺醺踉跄,两人前后纠缠着跌进床榻里。帷幔刺啦一声被扯开,雪白轻纱顿时铺满整个床榻,世界被生生隔离为两半。   帐外冷清寂寞,帐内一片春梦缱绻。   “你关心我?你会关心我?”   两具身躯严丝缝合不留空隙,顾溪居紧紧环住少女的腰肢,贴着她的面颊呢喃。   男子滚烫的气息灼的少女浑身都酥麻起来,她条件反射想推开他,却最终只是垂下胳膊,轻轻搭上他的腰线。   “说什么傻话呢?我当然关心你呀。”她音若黄鹂的温柔安抚着,同时不忘拍拍男子的肩。   手腕忽然被人狠狠钳住。   “你骗我!”顾溪居猛的支起半边身子,望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愤怒阴霾。   “你根本不关心我!你从来都是怕我,怨我,算计我,甚至还巴不得逃开我,对不对?”他咬牙切齿的控诉着,神情中竟显出几分凄凉之色来。   少女微怔,面颊染上一层令人心动的胭脂粉。   “我没有……”她诺诺答着,浓密睫毛像扇子般轻轻晃动,白瓷的脸上红霞翩翩,“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顾溪居声音陡的拔高,而后又颓然消沉,“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口口声声说些什么与我无关的气话,我心里有多难受?”   隔着面纱,他用大拇指缓缓摩挲着少女娇嫩的脸。   “我难受。”他蹙眉敛眼,黯然神伤,“你那样说,我真的很难受。”   只听刺啦一声,恼人的面纱被扯掉,清丽的五官毫无保留曝露于空气之中。   一丝惊慌之色从少女眼中闪过。   她屏住呼吸,连口气也不敢喘,浑身僵硬如冰块。   顾溪居抛开面纱,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这才松开禁锢住她的胳膊,半梦半醒的笑。   “你怕我?”他略显不满的嘟哝一句,“你为什么怕我?难道我会吃人吗?”说着便俯下身,作势要亲吻自己的心上人。   少女眼一闭牙一咬,伸手勾住他脖子,翻身将侵略者压在身下——攻城掠池者,当先下手为强!   “我才不怕,我喜欢你的很!”她贴着他的耳廓吐气如兰,然后以壮士断腕的心态飞快朝他脸上亲了一口。   顾溪居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抬手抚摸着被少女亲吻过的地方,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梦。”他凝视自己手指,嘴角扬起一丝空荡荡的苦笑,“这果然是梦,你怎么会亲我呢?”   少女瞧着他一会儿惊一会儿喜,最终变成失落的神情,心底不由得叹气。   ——这货也是个情种呐。   “是呀,这是梦。”她伸手将他揽得紧了一些,小巧的鼻尖几乎贴上他面颊。   “你讨厌这个梦吗?”她有些紧张,情不自禁舔了舔嘴唇。   “讨厌?”顾溪居怔忡的重复了一遍。   “我只是恨,恨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做这个梦?”他摇头苦笑,眼中满是凄凉不甘。   心头大石落地,少女笑盈盈伸出水葱十指,将男子轻柔朝床里推去。   “既然你不讨厌这个梦,要不要让梦境更真实一点?”   她好言好语哄着,双手悄无声息绕上他衣襟。   “……只要你愿意的话。”顾溪居面色酡红神情迷乱,眼中一片波光潋滟。   “乖啊,听我的千万不要动。”   少女大喜过望,动作灵巧解开男子的云纹丝锦衣,古铜色的肌肤大块大块露了出来。颈,肩,手臂,腹部……她仔仔细细认真查看着,连肚脐眼都不曾放过,却始终一无所获。   莫非藏在下半身?少女又气又急,忍不住要在心里啐一声——禽兽!   正当她准备去解裤腰带之际,一只修长强健的手臂环上她肩膀,将她娇小的身躯朝滚烫的怀中按去。   “热,好热。”也许是药性完全挥发,顾溪居的呼吸开始明显急促起来,他精壮的胸膛高低起伏着,额头也淌下了一滴晶莹的汗。此时此刻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而只是块久旱快要被烧焦的稻田,渴望着清香甘霖滋润。   少女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贴在他耳边安抚道:“乖啊,先等我去洗个澡。”说着便身姿灵巧的钻脱出去。   ——男人发情还真可怕,幸好姑奶奶英明神威,提前准备了一个花魁。   不想两只脚刚落地,忽然一阵旋风刮来,少女被一股巨力硬生生扯回榻上,砰的一声撞上身后人厚实坚硬的胸膛。   “干什么呀你?!”她被撞的眼冒金星呲牙裂嘴,几乎要生气了,“我只是去洗澡,又不是不回来!”反正吃了药,等花魁爬上床他也会一样看成是自己的心上人。   那环住她的人却忽然笑了。   “不,我不信。”陷入情障的男子,将下巴搁在少女颈窝上,用鼻尖轻轻摩挲起来,“你总是说走就走,你对我一点儿也不留恋的——是不是,弯弯?”   他出其不意咬了她一口。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地,少女仿佛被五雷轰顶般,全身呆滞起来。   师哥   “你、你刚刚喊谁的名字?”   少女深吸一口气,回头抓住身后人衣领,夜叉般凶神恶煞。   “弯弯呀,我的弯弯。”顾溪居的眼神早已迷乱找不到焦点,他捧起她下巴,在脸颊边印下一个怜爱的吻,“你为什么生气?你不是喜欢我吗?”   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然后又飞快的退了回去,少女的脸忽白忽红,脑袋瓜里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烦恼的简直快要爆炸了。   “你喜欢我?”她怔怔望着眼前男子,声音像做梦般不敢置信,“你喜欢的人……是弯弯?”   “是你。”顾溪居的吻已经移到了她的耳垂,又咬,又舔,又含,“只有你。”   “那……桑婵仙子呢?”少女的声音带着颤抖,轻飘飘的。   “吃醋了?”顾溪居停下动作看她,暗沉眼中闪过一分促狭,“我俩只是师兄妹,她是我用来推掉各种联姻的挡箭牌,假如没有她,我会被各大门派的待嫁女儿逼死的。”他认真解释着,双手将少女抱的更牢更紧,似乎生怕她下一个瞬间就要融化了。   “不要生我的气,以前……那时我还没有遇到你。”耳鬓厮磨间他喃喃絮语,面带哀求。   少女身躯一震。   “……不生气。”她抬起苍白的小脸,眼眶渐渐染上红色,“我没有生你的气……”   顾溪居大喜,掰过她的下巴欲再深吻,不想空中一道红光闪过,他的动作忽然僵在半空,人也沿着墙壁缓缓滑下。   他晕倒了。   庞弯叹口气,收回手中的火焰神针。   ——顾溪居此人武功盖世,平时根本不可能被人偷袭得手,适才他终于情动难以自已,方被自己找到了可趁之机。要不然,借一万个胆子给她也不敢朝盟主大人的麻穴扎针下去。   爬下床,她将顾溪居安顿好,又盖上厚厚的被子。   今晚的一切实在太出乎她意料,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安排这一幕的初衷。   或者说,就算想起,也无心再继续。   冷静,冷静,千万要冷静——摸着滚烫得几乎要融化的面颊,她不断告诫自己。   望着空荡荡烛火摇曳的屋子,她将视线转移到了堆满文籍的书案上。   书案上堆满了平时顾溪居常用的书籍和信笺,也许能找到一些关于玉龙令的蛛丝马迹。   她来到书案边,小心翼翼沿次序翻查起各种纸张。   然后她看到镇纸下面几张被精心收藏的画卷。   鬼使神差的,她抽出画卷展开一看。   呼吸在瞬间停滞了。   这夜风清星稀,月亮分外皎洁圆满。   掏出一粒玉露清心丹喂床上人吃下,庞弯蹑手蹑脚走出了屋子。   当初向唐飞凤讨“南柯”时,那掌门曾说,南柯虽是无色无味,可让中毒者错认心上人的催情奇药,但说到底也是春药,并不难解。这粒可缓百毒的玉露清心丹,用来解南柯是绰绰有余,实在是杀鸡用了牛刀——盟主呀,我可没有对不起你。   心里念着被藏起来的花魁,庞弯迈开步子朝院子里走去,还有一个麻烦要处理呢!   刚走两步,动作忽然顿住。   皎皎白月下,有一个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的身影。   那修长清俊伫立于树下,目若寒星的人,不正是少主南夷?   庞弯眨眨眼,下意识转身要往回跑,可她哪里是南夷的对手?一阵劲风掠过,人便被乖乖抓到了南夷跟前。   “你出息了啊,知道用美人计了?”   只听一声冷笑,南夷一只手拧住她胳膊反绑,另一只手捏住她下巴朝上一抬一拉。   庞弯顿时哀嚎,五脏六腑都痛得揪了起来。   “我、不是、我……”她又惊又慌,语无伦次起来。   南夷冰刃般的目光冷冷滑过她松散的发髻,凌乱的衣襟,待睹见细白颈窝上那道浅红牙印时,眼神霎的一暗。   “贱人!”他扬起手给了庞弯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无比。   庞弯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巴掌打蒙了,她睁大眼看着他,杏眼中渐渐漫起水雾。   “还有脸哭?哭什么哭?丑死了!”南夷瞧她这幅受了委屈的样子,心中越发恼火滔天,反手又给了她一巴掌,啪!   货真价实的力度,让庞弯的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   “谁准你去色诱的?你们今晚都做了些什么?说!”   南夷紧紧箍着她下巴,面色扭曲狰狞,眼中散发出狼一般的光芒,猩红得快要渗出血滴。   庞弯却在此刻安静下来。   她心里想,这个南夷,永远都是这么讨厌她,看不起她。他的温柔只会给眉妩,他的呵护也只留给眉妩。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用来消遣的玩具,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师妹。再青梅竹马,再两小无猜又怎样呢?他不会喜欢我,更不会对我好,永远不会。   她的心变得比月光还要冰凉透明。   “什么也没做。”   庞弯敛去了思绪,抬头努力正视南夷。   杏眸里的水雾也在一瞬间里消失殆尽,重新恢复为一片清明。   “你撒谎!”南夷居高临下瞪她,手中的力道却不自觉减轻了几分,庞弯趁机摆脱了桎梏。   “我给他吃了春药,但只来得及剥开他上半身的衣服看了看,就被吓跑了。”   她边揉自己的手腕边回答,半真半假。   南夷听得“春药”两个字,眉一凌,大手迅速锁上庞弯咽喉。   “你这贱胚子!”他咬牙切齿怒斥她,“谁让你胆子这么大的?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最后一句是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歇斯底里。   庞弯被他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偷偷自袖中摸出三枚火焰神,不想南夷动作更快,袖子一甩,便将那三枚针通通收入掌中。   “……阿爹把这个给你了?”他望着手中红针,五指一松,嘴角轻轻勾起,“你一直带着?没有离过身?”   庞弯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脸搞得心头发麻,没好气瞪他一眼:“要不是有这个撑腰,你以为我敢用美人计吗?”   南夷想了想,到底还是松开箍着她脖子的大手,只是眉头依旧深拧:“你太大意了!顾溪居的身手岂是你可以偷袭的?万一他药性上来,你怎么能……”   “所以我给他准备了花魁呀!”庞弯鼻子一抹跳到假山下,气呼呼从石洞里拖出一个正在昏睡的美人。   庞弯觉得自己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   先喂顾溪居吃下南柯,然后由自己打头阵去剥盟主大人衣服,花魁姑娘为备胎随时待命,情形有任何不对就立马顶上——一切都天衣无缝,直到半途发生了意外,行动不得不戛然而止。   南夷睹见花魁,这才明白庞弯的美人计其实是李代桃僵,眼中的寒冰怒意消融,面色也真正缓和下来。   “你是我拜月教的圣姑,万万不可与武林盟主发生关系。”他走上前来,掏出一粒药丸塞入花魁口中,“师妹,你要切记,自古正邪不两立,无论什么样的感情都跨不过血海深仇。要是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最后只怕换来两败俱伤的结局。”   南夷很少叫庞弯师妹,一旦这么叫了,就表示他的态度非常严肃正经。   两颊火辣辣疼得厉害,庞弯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只是问了句:“你给她吃了什么?”   “毒药。”南夷转头看她,月色下卸去戾气的面孔俊美得出奇,“吃了这个药,她便不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了。”他笑得十分得意。   “她本来就不会记得!”庞弯瞪他一眼,这花魁姑娘自从进了马车就被她点了睡穴,根本对什么都一无所知。   “保险起见。”南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庞弯在心底骂了一句锱铢必较,伸手去抱那花魁:“我得在赶在天亮前将她送回去。”   一双修长的大手拦在跟前,南夷抢先一步蹲□子。   “我送她回去就行了。”他朝她一笑。   庞弯瞧一眼花魁那姣好秀丽的脸蛋,不耐烦摸摸鼻子:“有劳师哥。”   说罢扬长而去。   蒙蒙亮的天际,有猎户路过山间沟渠,远远的,他睹见前方草堆上横卧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姑娘,你怎么睡在这里?”本以为是谁家女子躺在地上歇息,他下意识伸手去推。   “啊!”待他看清女子面容,大叫一声跌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被他推翻在地的,赫然是一具早已冰凉的尸体,面部血肉模糊,仿佛被谁刻意割掉了脸皮,恐怖至极。   决裂   次日庞弯没有留在山庄里,而是直接去了贺府,按约定她要去“观摩”贺家公子研究神针。   更何况发生了昨晚的事情,她还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顾溪居。   “哎哟!脸怎么肿成这个样子?”金步摇一见她就大呼小叫,“可怜我的小玉人儿!”   “谁狠心打你了?”她哀声叹气,掏出一盒药膏往庞弯面上细细擦着,“要不要嬷嬷去教训他?哪个混蛋这么不懂怜香惜玉?”   庞弯知道自己现下的样子像个猪头,尴尬一笑,朝后缩了缩脖子:“不要紧。”   ——教训?倘若是别人打的,她定要用鞭子将那人抽得死去活来,可对方既然是南夷,她暂时还只有咽苦水的份。   他的手段,不说也罢——不光惹不起,还不一定躲得起。   “我怎么觉得你还挺高兴的?”金步摇擦着擦着,忽然放缓了动作,神色颇为诧异,“发生了什么好事吗?”这姑娘看着不像喜欢被打的类型啊。   庞弯浑然不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出卖了自己,抿着嘴竭力掩饰:“哪有什么好事。”   金步摇乃情场老手,瞧她一脸春意勃发的样子,禁不住勾起嘴角:“哟,是和哪家少年郎两情相悦了吧?就你这扭扭捏捏情窦初开的雏鸟样儿,还想瞒嬷嬷我呢!”   “没、没有!”血液涌上面颊,庞弯羞得满脸燥热,边摆手边摇头,配上那鼓囊囊的红肿腮帮,活像一颗熟透了即将破皮的石榴。   金步摇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这么招人疼啊!”她笑嘻嘻戳庞弯鼻尖一下,语气怜惜,“来,跟嬷嬷说说,是哪家幸运的少年郎让你开窍了?他怎么跟你说的?何时何地?什么言语?”中年妇女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庞弯想了想,幽幽叹口气。   “我在他房间里看到了自己的画像。”隔了好半响,她轻声道。   如果说,昨晚仅凭南柯这味药她还不能确定顾溪居的心意,那么随后在书案上发现的东西,终于让她相信,顾溪居心里真的有自己。   ——他收藏着好几副她的画像,杏眼桃腮,梨涡甜甜,巧笑倩兮。   画功端正细致,不可能是仓促而就的作品,画纸也被精心裱好,看得出来主人十分爱惜。   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出那画并不是崭新的,墨迹已经干了一段时间了。   她计划用美人计色诱顾溪居,是当天想好当天就去做的事情,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顾溪居不可能会提前准备几副自己的画像,更不会裱好了收藏在书案上。无论他如何神机妙算,都无法做到预测人心的地步。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顾溪居真的心仪自己。   “偷藏你的画像?”金步摇一怔,随即捂嘴吃笑,“竟然是个痴情种子。”   “所谓睹物思人,想必他也是爱着你却又不好表白,所以才这么做。”她眯起眼睛,颇感欣慰,神色中有几丝羡慕,“嬷嬷问你,你俩相识多久?他对你可好?平日里对身边人有没有责任心?”   “我俩认识快半年了,他很有责任心,也一直挺疼我的。”   庞弯眨眨眼,她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天地良心,除了罚跪一事,顾溪居对她一直都很好。   金步摇噗嗤一声笑出来:“瞧瞧,果然是开了情窍,都懂得为心上人说好话了!”   庞弯腼腆抿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安的情绪。   “怎么了?你在害怕?”金步摇敏锐觉察到她的神情变化。   “……嬷嬷,你不知道。”庞弯垂下头,话音有些微微的颤抖,“我本以为,他是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的……以前大家都说他喜欢别人……”   就像被告知有些东西永远也得不到,你经历了种种关卡种种磨难,最终无奈放弃之际,命运却忽然来了个急刹车,转头对你说——看,你渴望的东西不是一直在身边吗?   庞弯此时就是这样的心态,憧憬,却又害怕;欢喜,却又踌躇;兴奋,却又忍不住怀疑。仿佛置身于太过美好的梦中,丝毫没有脚踏大地的真实感。   金步摇瞧着她这患得患失的少女样子,心中腾起一丝温柔。   “怕什么?”她拍拍庞弯的脑袋瓜,“倘若他真心喜欢你,必然是极疼你的,你要是不放心,就想法子试试他,看他舍不舍得凶你。”   庞弯偏头一想,露出两颗小白尖牙,甜甜笑了。   治好了脸伤,下午在书房里观摩研究,庞弯的整颗心都飞到了山庄里,她回想起昨晚顾溪居的耳鬓厮磨,不由得脸红心跳,又想到顾溪居的盟主身份,忍不住唉声叹气。   贺青芦的忍耐程度已经快到极限,他停下手中动作,目光如炬直直凝视庞弯。   ——本打算用无声胜有声的谴责眼神警告她,不想庞弯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朝他望过一眼,她双眸含星脸飞红霞,时而微笑时而伤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你在想些什么?”   隔了好半晌,他沉沉开口。   庞弯被他的问话拉回神来,嘿嘿笑了两下,捂住两只仍旧红彤彤的腮帮子。   “贺公子,假若某天你喜欢的人做了一件你讨厌的事情,你会怎么办呢?”   她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珠泛着精光。   这个问题倒把贺青芦难住了,他讨厌的事情向来很多,喜欢的人却偏偏没有一个。   “我不回答任何不可能存在的问题。”他倨傲哼一声。   庞弯对此人的别扭深以为然,于是换了个问题:“公子最讨厌什么?”   “你!”贺青芦这下答得又快又准,脱口而出毫不犹豫。   庞弯捂着胸口假惺惺虚晃两下,笑嘻嘻托起下巴:“哎呀,公子不要那么直接嘛,人家会受伤啦!”跟金步摇厮混久了,她也沾染上几分娇嗲的无赖之气。   贺青芦见她这幅明显没有上心的假表情,心头涌上一股莫名郁结。   这一气,手就有点抖,针袋上的涂料被刮下了芝麻大一粒。   “哎呀!”只听庞弯尖叫一声飞身扑来,伸手夺过贺青芦手中的针袋,“你又刮了,你又刮了!你不得好死!”她扯过针袋护在怀里,欲哭无泪之下,出手捶了贺青芦一拳。   贺青芦脸色一凝刚要发火,却见身前少女埋头慌乱的查看着针袋,小巧圆润的肩膀微微抽动,似乎极为伤心。   她与他挨得很近,近得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果香之气。   金步摇曾说,女人是一种香软甜糯的生物,像花儿般需要被人拱在手心,他从来都不屑认可这个说法,不过现下看少女这般模样,他心中忽然对前半句有了些许认可之意——软甜糯不知道,香的确是有的。   正恍神间,脚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原来那少女不知为何吃了雄心豹子胆,朝他狠狠踩了一脚。   “你疯了?”他伸手拨开庞弯,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竟然敢踩我?!”   他自然不知,火焰神针是庞弯的保命武器,要是被割坏了,日后就算不死也要少半条命。   庞弯又气又怒,抬起染红的眼眶,小兽般呲牙恐吓:“谁叫你不讲信誉?”   贺青芦不愿承认自己错手失误,拉下脸呵斥:“你算什么东西?蠢笨傻,也配与本公子讲信誉?”   他居高临下惯了,对庞弯向来出口狠重,完全不觉自己这番话有何不妥之处。   偏偏今日的庞弯却和平时不同了。   以前的她为了一张假脸,为了能有人爱她,会低声下气与这傲公子虚以委蛇数十日,现下她终于忍无可忍,多日来的郁结愤恨在胸腔呼之欲出。   “是呀,我不配,可我也不稀罕配!”她怒极反笑,眼中涌上点点泪花,“因为我也讨厌你!我讨厌你讨厌你!全天下我最讨厌你!”   一连五个讨厌,将她以往所有的怨气全部喷发而出。   贺青芦身份尊贵,何时受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攻击?狂怒之下推开桌上工具,大吼一声:“给我滚出去!”   庞弯气震山河也回喊一句:“滚就滚!”   说完抱起针袋纵身而去。   这鬼地方,日后就是求爹爹告奶奶她也不会再来了!臭小子你就抱着机关做和尚去吧!   书房里。   贺青芦双眼通红俯撑在书案上,胸膛高低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讨厌她,真的讨厌她。   讨厌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拿什么拯救你,小贺贺?   酥麻少女心   庞弯从贺府跑出来,一个人在街上溜达。   她不想回去见南夷,又不知该往哪里去,一时之间就这样漫无目的随便走着。   南夷欺负她,贺青芦也厌恶她,一个对她拳脚相加,一个对她言语辱骂,她越走越觉得冷,越走越感到凄凉。   但她是不会哭的,就算咬断了舌头,吞下了牙齿,她也不允许自己为这两人掉泪。   因为他们配不上。   正晃神间,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疾驰而来,只听车夫一声惊呼,她躲避不及硬生生被撞开了去。   由于有轻功在身,她算有惊无险的堪堪避过,只是落地时“咔嚓”一声,不小心崴到了脚踝。剧痛沿着腿骨蔓延开,她跌坐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   车夫是个老实人,赶紧伸手过来扶她,说是要带上她一起去医馆。庞弯定睛一看,只见车内一位面色苍白的孕妇正躺着哀嚎,她旁边一个老太太脸色焦急催促:“快!快上来!俺儿媳妇要生啦!”   庞弯顿时明白了车夫的莽撞从何而来,于是朝他摆摆手道:“无事,你们先走吧!”反正你们要去见的大夫多半帮不了我。   车夫千恩万谢,临走前又说要帮她去通知家人,庞弯实在拗不过,便解下了身上的腰牌道:“请送去烟波庄。”   车夫一听烟波庄的名字,哪敢怠慢,赶紧翻身上车跑了。   庞弯又冷又饿呆坐在路边,等了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不会有人出现。   太阳渐渐西下,忽然有身影踏着余晖从地平线而来,金色光芒燃亮他轮廓深刻的面庞,令那人仿佛天神般不真实起来。   “弯弯!”那人朝她伸出手紧紧揽进怀中,仿佛至宝失而复得。   “你没事吧?”他环住她的肩膀,声音是劫后余生的沙哑和颤抖,“有人说你被马车撞了,我一接到消息就马上赶来……”   庞弯闻着熟悉而安心的男性味道,鼻头渐渐发酸。   ——果然,果然还是这个人对她好。   “吓坏了?”顾溪居见怀中人久不说话,赶紧推开她上下仔细查看,“告诉我哪里受伤了?”   庞弯见他这么紧张自己,心里甜丝丝的,不由抿嘴一笑:“只是崴了脚踝。”   顾溪居明显松了口气,然后又皱起眉头。   “严重吗?”他蹲□子查看她的伤势,唇线紧抿,“看来是不能走了,还好我叫了马车跟来。”说着便起身回头张望,应该是在等待马车到来。   至始至终,他温暖的大手没有离开过庞弯半分,庞弯忽然灵机一动,大着胆子道:“盟主,你能不能背我回家?”   ——金嬷嬷说,男人如果真心喜欢一个女人,是会把她当宝贝宠的。不知顾溪居这等身份尊贵的人会不会答应她的任性要求?   顾溪居转头对上她慧黠娇俏的眼睛,略微一怔。   “我饿了,想早点回家吃饭。”庞弯扯了扯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嘟囔。   很识相的,她的肚子在此时发出了“咕咕”两声。   顾溪居微微勾起嘴角。   “好。”他利落回了个字,真的朝她弯下了腰。   夕阳还未完全没入地平线,顾溪居挽着她的腿弯,一步步朝前走着。   他的背很宽大,肌肉也十分结实,庞弯整个人都紧紧贴住他,两人之间只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甚至还能听到到他沉稳的心跳。   一种酥酥麻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胸中悄悄蔓延开。   “走快些,我饿的慌。”她将脸贴在顾溪居背上,面颊上有朵红霞在烧。   顾溪居身子一僵,下一瞬竟拿出了十成十的脚力,用轻功在山林间飞跃起来。   “呀!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庞弯从未体验过这样的速度,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的尖叫。顾溪居闻言仿佛受到鼓舞,步伐越发加快,两侧景物开始如潮水般向后褪去,耳畔的清风也呼呼刮起来。   如水青丝挽不住庞弯的发带,疾风将它带走了。   “慢些慢些!”庞弯急的大叫,伸出手去捶打顾溪居胸膛。   顾溪居赶紧放缓了脚程,带着她稳稳落到地上。   “累了?”他关切问她,气息有丝不易察觉的凌乱。   庞弯脸又红了,她心想这个傻瓜,背着人到处跑还问别人累不累,哪有这么傻的呀!   “你走慢点!我要绑头发!”她扭捏着开口,语气中带了三分颐指气使。   顾溪居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继续安稳背着她。   庞弯用手指梳着头,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看你,像不像一头蛮牛,被我骑在身上?”她指着地面上两人贴做一团的黑影,一大一小,远远看去真有几分像水牛驮着牧童。   依现下两人身份年纪来看,这话无论被任何人听见,都要指责庞弯大逆不道目无尊长,然而顾溪居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只是温柔一笑。   “牛不太像,倒是比较像马。”他认真答道。   就算不看脸,庞弯也能猜到此时他带着怎样一付宠溺的表情,于是她嘴一瘪,腿一蹬,得寸进尺似模似样喊了一句:“驾!”   顾溪居二话不说迈开腿朝前冲去,健步如飞,衣襟猎猎作响。   “跑快些跑快些!”庞弯乐得咯咯大笑,一边尖叫一边将顾溪居环得更紧,“驾!驾!”   顾溪居越跑越快,庞弯的头发已经全部都飘散开,在暖风中肆意飞扬,银铃般的笑声划破山谷,带来夏日舒畅的清凉。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她整颗心都快乐得要飞出来。   —— 金嬷嬷,这个人愿意为我做牛做马呢!她偷偷在心里尖叫着,幸福极了。   *******   回到山庄,顾溪居亲自给庞弯上了药,又亲自抱着她去房间休息,一时间庄内又有许多手绢在愤恨的眼光中被撕成了面条。   “乖乖休息,不要到处跑。”   顾溪居绞了一块热帕子,轻轻为她擦拭额上的尘土和汗渍。   “大、笨、马!”庞弯软绵绵躺在床上,忽的朝顾溪居做个口型,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似乎是在取笑他方才的荒唐。   顾溪居眼一瞪,捏了捏她的鼻尖,似模似样恐吓:“今日的事你要是敢到处去说,小心我揪掉你的狐狸尾巴。”   庞弯哪敢再搭腔,只是抿嘴脉脉望他,脸颊绯红双眸含星,时不时吃吃笑两下。   顾溪居帮她擦完了脸,又擦干净手,千叮万嘱让她不要下床走动,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不想刚一转头,“啪”的一声,有个不知死活的巴掌落在他屁股上。   “弯弯!”他怒极回头,却见床上人双目紧闭四肢舒展,俨然一副不知世事的酣睡模样。   只可惜,那蝶翅般微微颤动的睫毛出卖了她。   “叫你不听话!”顾溪居强忍笑意,伸出巴掌佯装要惩罚她。   眼看大手即将落于粉颊之上,床上人忽然一跃而起,攀住他肩膀在耳边大叫一声:“马儿呀!驾!”   顾溪居还未回过神,庞弯早已跌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咯咯笑起来,棉被如蚕蛹瑟瑟发抖,不用掀开看也知道,里面的小坏蛋定是笑的前俯后仰花枝乱颤了。   气也不是,训也不是,顾溪居望着她,无可奈何抿嘴。   庞弯笑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动静,忍不住拉下被子,小心翼翼往外瞄了一眼。   这一瞄不打紧,刚好对上一双似笑非笑暗沉沉的眸子。   “舍得出来了?没把你憋着?”顾溪居故意板着脸训她。   庞弯这才觉得空气大好,赶紧鼓起胸脯深呼吸两口气:“可憋死我了!”   “都子时了还闹?”顾溪居几乎就要笑出声,只好用很大的力道绷住脸,“赶紧给我睡觉!”他一本正经呵斥她。   庞弯扭来扭去赖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如愿,只好悻悻闭上眼睛。   顾溪居坐在床边看她,时不时给她掖被子。   床上人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似乎是真的进入了梦乡。   他又等了会儿,俯□在她脸上偷了个香,然后离开了。   月光如水,少女白玉般的面颊上悄悄露出了两只小梨涡。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做了个好梦,还是压根儿就一直没有睡着哩?   作者有话要说:庞弯小盆友主题曲:你是我的幸福吗?   不要脸了   庞弯的脚只歇了两天便好的差不多了。   容姑姑曾说,圣姑天生骨骼清奇,是块耐摔的好料。   不过她对外依旧宣称走动不便,一方面是希望顾溪居能来看她,另一方面,她暂时还不想面对南夷,因为南夷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和顾溪居之间隔着天沟地堑,很难善终。   一个是武林盟主,一个是魔教圣姑,这两种身份无论放在什么样的背景下都会是一段惊世骇俗的苦恋,每每思及南夷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庞弯心里就忍不住发憷。   假如南夷知道自己和顾溪居两情相悦,肯定会先用刀子把她的皮挑下来,再把毒蛊埋进她的五脏六腑,因为对于拜月教来说,庞弯这种行为叫背叛,是要下地狱被油锅炸的。   ——无论如何,前路漫漫呀!   但不管怎么个苦恋法,庞弯都铁了心要坚持下去。   开玩笑!难道还要继续过那种男一不疼男二不爱的苦逼生活吗?玛丽苏大陆上的人都是为爱而生为情而活,可以少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绝不能没有罗~曼~蒂~克!   玛丽苏之魂熊熊燃烧,庞弯现下战斗模式全开,她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为自己和顾溪居的未来铺平道路——假死,失忆,换身份,这些桥段对任何一个久经沙场的女贵族来说都是小儿科!顾郎呀,你就放心吧!你的妻子是绝不会拖你后腿的!让我们一起共创辉煌!!   想开心了,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作为一个胸无大志只想跟美男们谈恋爱的玛丽苏角色,她认为自己之前的日子实在过得太苦了,不是被这个嫌就是被那个厌,实在是活得日子只剩焦黑的黄连渣。如今可好,这大陆的最高领袖——武林盟主对她芳心暗许,她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自己那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辉煌未来了。   什么桑婵啊眉妩啊都见鬼去吧,顾郎现在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并且永远都是我的,哇哈哈!   正飘飘欲仙着,忽然有婢女来通报,说有客人上门找。   她躺在竹椅上懒洋洋应了一声,一时没想明白怎么会有人来找她,她在京城好像也没结交什么朋友啊?   “我说怎么不上门来学习呢?感情是受伤了?”   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姿曼妙的大美人摇曳着向她走来,边走还边瞧了瞧她那虚假包扎的脚踝。   庞弯终于恍然大悟——来者是金步摇。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她赶紧坐起来给这位绝代风华的佳人递茶,又吩咐婢女准备瓜果糕点。   “你在这儿过得挺不错啊。”金步摇瞧她指点江山的样子,微微一笑。   庞弯那点提儿前演习当家主母的小心思,生生被金步摇妩媚明丽的笑容掐灭了。   “嬷嬷取笑我呢!”她略显羞怯的抿嘴,开口问道,“嬷嬷怎么想起来看我?”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嬷嬷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但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意义不大,因为贺青芦一看就是个有权有势有背景的,打听她的住址应该是小菜一碟。   金步摇高深莫测一笑,朝门口瞟了一眼。   庞弯也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瞟了一眼,只看见金步摇带过来一个的侍卫,身材高大面目普通,此时正腰插大刀背脊挺直,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环顾院落四周。   莫非有事要发生?庞弯实在拎不清,只好神秘兮兮凑过头去:“嬷嬷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吗?”   金步摇笑了笑,端起杯子盈盈抿口茶。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些天见你从府上走得急,我跟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少爷不小心把工具打翻了。”她话到这里,顿了一顿,“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庞弯心想原来是来调解民事纠纷的,顿时松口气摇了摇头:“没什么。”   不就是跟贺青芦闹翻了嘛,不值得汇报。   金步摇嘴角一僵,扇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眨了两下。   “嬷嬷最不喜欢说谎话的丫头了。”   她甜媚入骨极其风骚的一笑,笑得庞弯整个人都仿佛掉进了冰窖。   “真没什么……就是跟贺公子吵了一架,他说他讨厌我,嫌我蠢笨傻,还让我滚出府去,所以我就滚了。”庞弯闷闷不乐道。   金步摇不无怜惜看她一眼,伸手将她的柔夷握在掌心,好言好语轻轻拍打:“哎呀,我家少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打小就被惯坏了,没人不顺着他捧着他,你万万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庞弯已经不想再提贺青芦这个人,敷衍点了点头:“嬷嬷教训的是,我向来不与没有常识的人计较。”   金步摇一怔,门口侍卫的肩膀也颤了一颤。   “我们家少爷……”金步摇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要怎么把话圆回来,“他也不是没有常识,只是有时稍微……心直口快了一些……”   庞弯瞧她艰难的遣词造句着,心底着实愤愤:就他那样还心直口快呢,整一个锱铢必较的毒舌郎。   “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心底很好,只是嘴巴不饶人,你不要真恼他。”金步摇继续为贺青芦说好话。   庞弯含糊嗯了一声,心头更多涌上的是疑惑:“嬷嬷,你不会是专程来与我说这个的吧?”   无论如何她都会不觉得贺青芦会在乎自己的感受,那小子巴不得她滚得越远越好。   金步摇咯咯一笑:“其实嬷嬷是来与你道别的,再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京城了,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遇,咱们怎么也不能不欢而散,是不是?”   庞弯大吃一惊:“你们要去哪里?去多久?还回来吗?”   金步摇拍拍她的手,笑道:“京城府邸不过是少爷家的一处别院,按规矩他每年都要回家的,至于这次去了什么时候再来……”她若有似无瞟了门口一眼,“全凭我家大少爷的心思了。”   庞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与金步摇分别,很是不舍,便挽住金步摇胳膊晃了晃:“嬷嬷不要走嘛,是你家少爷回去,你不需跟着回去,你要留下来继续教我勾魂术啊!”   金步摇嗤的一笑:“你怎么不说舍不得少爷亲手做的脸呀?”   哪像庞弯却毫不犹豫的坚定摇头:“我已经不需要那张脸了。”   金步摇柳眉一挑,身子渐渐朝后靠去:“告诉嬷嬷,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庞弯不好意思说是因为顾溪居的原因,只是嘿嘿的笑:“其实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挺好。”说罢还低头牵起衣角搅了搅,很是小女儿家害羞调调。   金步摇脸上所有的笑意都烟消云散开来,重新恢复为一片冷清。   “你想好了吗?”她神情严肃的看向庞弯,“真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少爷的作品可是万金难求。   庞弯很认真的点点头:“想清楚了,美色乃浮云,交易就此一笔勾销,以后我再也不会去麻烦你家公子了。”   门口侍卫身子一震。   金步摇望着满脸春色的庞弯,开口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叹口气。   “也罢也罢,是我强求了。”她朝庞弯勉强笑笑,掏出一个锦囊放进她手中。   “嬷嬷与你也算有缘,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你就拿着这个去绮香楼,会有人好好招呼你的。”她眼眶有些微微的发红。   庞弯忙不迭感谢,又缠着金步摇说了好一会儿话,请教了不少御夫之术,两人这才依依不舍道别。   离开烟波庄,金步摇前一脚进了马车,有黑色身影后一脚便钻了进来。   正是那带刀侍卫。   他进了车厢,二话不说伸腿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起来,只差没在脸上贴一张“生人勿进”的字条。   金步摇却偏要去摸老虎头上的毛——“生气了?”她望着他别有深意的笑。   侍卫懒得搭理她。   “无论如何,她终于得偿所愿,我们应该祝福她。”她软软说了句,有些惆怅的望向窗外,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侍卫不耐烦偏过头去,继续装聋作哑。   马车很快跑了起来,窗外街景如潮水盘呼啸褪去。   侍卫的睫毛轻轻眨了眨。   ——都怪金步摇这家伙,非拉着他来这里告什么别。   ——他才不会祝福那个傻丫头的,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即使她说了从此一笔勾销,再也不去找他那样的混账话,他也不觉得有丝毫难过。   ——他巴不得,再也不用见到她。   天外飞仙   庞弯这两天有点闲得慌。   顾溪居最近很忙,忙着筹备武林第三十六届代表大会,以前他身边还有一个百晓生可以帮忙打点,现下那家伙天天躺在床上挺尸,很多杂务都不得不落到了他身上。   南夷也很奇怪,自上次掐了她的脖子后就没来主动找过她,每天除了定时给百晓生针灸,其他时间都不知所踪。虽然他对外号称是采药去了,但庞弯觉得信他才有鬼呢!这个人向来心思缜密行事毒辣,多半又是干什么坏事去了。   再过七天就是十六岁生日,庞弯盘算了很久,决定着拉上顾溪居一起庆祝,最好当天两人就能一吻定情私定终身什么的,免得夜长梦多。   想好了借口,她兴高采烈朝顾溪居的院子跑去,却不期然睹见一袭薄衫的侍女乙从门里冲出来,脸上隐约有抹羞愤难当的神情。   ——什么?!难道当家主母宅斗心机小妾的戏份就要上演了吗?可我这还没成为主母,那侍女乙也还不是顾溪居的小妾呀!   庞弯只觉当头棒喝,脑子一热飞身就扑进了房间。   这一进屋就愣了。   偌大的正厅里,满满当当站了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有艳妆华服的,有淡雅如仙的,个个都是国色天香的绝佳相貌。   几位成年男子陷在八仙椅上,俨然一副评判架势,顾溪居坐在高高的主位上,神情凝重眉头紧拧。大家似乎都正在为某件事情犯难,忽的听见动静,目光齐刷刷朝门口射去。   “你怎么来了?”顾溪居瞧见庞弯,明显一怔。   “这、这是在选妃?”   庞弯惨白着一张小脸,声音微微的发颤:“这、这么多美女……”难道顾溪居要纳妾吗?   顾溪居瞧她分明紧张到极点却偏要强自镇静的神情,禁不住扬起嘴角。   “不是,我们正在为武林大会选舞伎。”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瞬间安抚了频临炸毛的她,“你要不要一起看?”他问她。   庞弯刚要咧嘴说好,忽听角落里有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盟主,我看她可以!”   顾溪居的眉头迅速蹙起来。   庞弯还兀自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只听那人又道:“盟主,拥有高超舞艺的人是不少,但目前能胜任这天外飞仙舞的,恐怕只有弯弯姑娘一人了!”   庞弯这人最听不得表扬,她屁颠屁颠朝顾溪居跑去贴身站好,笑的嘴都合不拢嘴了:“什么是天外飞仙舞呀?”她扬起脸眼巴巴望他,期盼至极。   顾溪居瞧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无奈叹气,向她娓娓解释起来。   原来这几年每届武林大会,都会有一个特别节目开场,那就是《天外飞仙》舞,这舞说起来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请一位妙龄少女踏空随月而来,以敦煌飞天的姿态营造飘飘欲仙的感觉。舞蹈本身不难,但偏偏舞蹈场地被安排在极其陡峭的荒山峭壁上,稍有闪失就可能滚落悬崖。而舞伎不光要在峭壁间跳完整只舞,最后一刻还需从悬崖上飞跃直下,拉出“武林大会隆重开幕”这样一个巨大横幅,意图营造一种天佑盟主的和谐氛围。   “是谁想出这么个变态的舞蹈啊?”庞弯听完顾溪居的描述,眼睛瞪的贼大。   身后有人不满抗议:“这等美妙与危险共存的舞蹈,首创者正是绝代风华的桑婵仙子!”   庞弯没好气瘪嘴,转头看向顾溪居:“那怎么她自己不来跳?”   顾溪居一噎,随即有些艰涩的回答:“上次紫竹林一别,师妹恼我不讲信用,所以……”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斟酌词句着。   庞弯这才想起自己闯下的祸,顿时心都凉了。   桑婵生气不知所踪,所以问题就来了,会跳舞的姑娘大多没有那么厉害的轻功,有厉害轻功的姑娘,又不一定是美貌的妙龄少女。   “刚才跑出去的算哪种情况?”庞弯念念不忘方才羞愤而去的侍女乙。   “……后者。”顾溪居本想回答说前者,睹见庞弯那气鼓鼓的腮帮,鬼使神差改了口。   庞弯顿时笑眯眯露出两只梨涡,显得心满意足极了。   ——小三是没有前途的,因为会有小四小五替我收拾你!   “不跳这只开场舞,影响会很大吗?”她小心翼翼观察顾溪居脸色。   “……舞蹈本身意义不大,只是……”顾溪居叹口气,似乎不愿多说。   “天外飞仙舞是桑婵仙子当年为恭贺盟主夺得宝座所作,每年跳一次,至今已经连续三届,假如今年无人献舞,只怕……”身后那陌生人继续叨咕,听声音很是忧心忡忡。   庞弯这下明白了,原来当年顾溪居以年少之姿夺得至尊地位,桑婵为了给自己师兄壮声势,便想了这么一出“天佑盟主”的噱头助他服众。倘若今年无人再跳此舞,那么顾溪居本身不算稳固的盟主之位便少不了要被人议论,比如盟主是不是跟桑婵仙子决裂啦,老天爷是不是开始抛弃盟主啦,然后这些闲言闲语就会被个别“有心人”钻空子。   看来大家担忧的不是舞蹈本身,而是舞蹈背后众口铄金的舆论力量。   “好!这支舞由我来跳!”庞弯器宇轩昂一拍桌子。   顾溪居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   “你放心,我会圆满完成任务的。”庞弯回头冲心上人神采飞扬一笑,暗地里捏紧拳头,告诫自己一定要跳得比桑婵好。   战斗模式全开的庞弯投入了强化训练中。   武林大会开幕的时间,恰好是她十六岁生日当天,她幻想着自己用仙女姿态为顾溪居献上一只舞,然后于众目睽睽之下如小鸟依偎于他身边——刹那间江湖粉黛无颜色,庞弯三千宠爱在一身!多么多么的玛丽苏啊!简直玛丽苏到极点了!   庞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期盼。   练舞期间,顾溪居虽也忙得□乏术,但还是会抽时间来看她。   “累不累?”   “苦不苦?”   “能不能坚持?”   他不太常说甜言蜜语,翻来覆去也就是几句关心的话,庞弯虽觉得身体吃紧,但却秉承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每次都回个安抚的甜笑,偶尔撒娇让他帮忙擦擦汗端杯茶。   趁顾溪居为她擦汗时,她会借机埋进他怀里蹭两下,然后抬着红扑扑的脸蛋,柔情似水望着心上人。   “只要你开心,这点苦算什么?”她极其依顺的说。   顾溪居一怔,随即勾起嘴角。   “你这么善解人意,不知将来我应该如何报答?”他故意逗她。   ——娶我做老婆!发誓一生只爱我一个!一辈子都疼爱我!   心里潮水般前赴后继涌出了许许多多报答方式,不过庞弯知道,现在都不是开口的时候,这些要求她要留在十六岁生日当天说出来,成就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所以她只是害羞一笑,跺脚转身跑远了。   幻灭   六月初十,武林大会正式开幕当天。   京城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街道上的车马流量也是平日里的数倍。   “少林主持到了。”   “昆仑掌门到了。”   “武当掌门到了。”   ……   门外通传声此起彼伏,英雄豪杰的名字层出不穷,庞弯拢了拢衣领,显得有些紧张。   “姑娘莫慌,这几日姑娘所下的功夫我们都见过了,绝对能技压群芳。”负责梳妆的舞伎柔柔一笑,“姑娘既然是盟主选中的人,就要对自己有信心才好。”   庞弯腼腆莞尔,没有答话。   其实她对自己的舞技还是颇有自信的,唯一怕的是没有桑婵跳的好。   正胡思乱想间,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淅淅沙沙的脚步轻缓落于身后。   庞弯自镜中睹见来人,不自觉抿嘴。   舞伎一声未吭,极其识相的退下了。   顾溪居端详着镜中人,禁不住暗自赞叹一声。   少女静静端坐于桌前,脖颈纤细莹白,脸蛋粉光莹润,一双杏眸清莹似水,睫毛如蝶翅般忽扇轻颤,再加上眉心那朵特意挑上的红梅,整个人如娇花初绽,有种说不出的娇媚。   仿佛正等着谁去垂怜似的。   他这样想着,一只手忍不住探出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庞弯没想到今日的顾溪居会这般孟浪,一时有些吃惊,却还是乖乖伏进他胸膛靠着。   这一靠,便觉顾溪居的心跳较平时快了些。   “你怎么啦?”她抬起脸,疑惑看他。   酥软娇躯在怀,温热馨香沁入心脾,顾溪居望着少女迷蒙的水眸,只觉得喉头渐渐发紧。   “都梳妆完了么?”他揽着她,声音有些暗哑。   庞弯眨眨眼,朝他撅了撅花瓣儿一样的粉唇:“还有这里的红脂没擦。”说罢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想去拿案上的脂盒。   不想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我来。”顾溪居捻起了那小巧脂盒,将她的身子掰转回来。   不等庞弯出声拒绝,略显粗糙的指腹已经沾上了细腻红脂,沿着她唇瓣慢慢摩挲勾勒。   庞弯又惊又慌,垂下睫毛不敢看他,小脸红的仿佛喝醉了一般。   顾溪居瞧她这惹人怜爱的模样,眼神霎的一暗,低头便含住了她的唇。   庞弯哪想到他会突然吻自己,忍不住轻呼一声,这一张口便给了顾溪居可趁之机,他的舌头顿时长驱直入攻城略池起来。   这一吻吻了很久,从开始的温柔到后面的狂野,庞弯一直软弱无力的承受着,直到嘴唇红肿舌头发麻,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察觉到她的异样,顾溪居终于停止了动作,只是大手依然将她锁得紧紧的。   “喘口气。”他敛着眼,温柔提醒她。   庞弯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饱满的胸脯高低起伏,眼眸中波光潋滟几乎快要滴出水来。   顾溪居在心里叹了一声,俯□又要去啄她的脸。   “盟主,小姐的衣服送来了。”门外不适时的响起了侍女甲冰冷的声音。   纠缠中的两人顿时分开,庞弯迅速低头整理发髻,顾溪居也用手抹掉了唇边的胭脂。   “进来吧。”他朝门外吩咐一声,声音恢复了清明。   侍女甲面无表情端着托盘进入房内。   “请弯弯小姐换下舞衣。”她朝庞弯弓下腰。   庞弯捞起那件薄如蝉翼的舞衣,顿时愣住了。   “一定要穿这个吗?”她犹豫的看了顾溪居一眼。   “之前的武林大会,师妹一直是穿这件衣服跳舞。”顾溪居有些诧异,“莫非有何不妥之处?”   庞弯瘪嘴,显得很是为难。   “假如你实在不喜欢,我马上命人重新去做。”   顾溪居见她不开心,眉头也跟着蹙起来。   “……算了算了,就这件。”   庞弯舍不得心上人为难,将舞衣揽进怀里甜甜的笑:“反正再做也来不及了。”   顾溪居微微颔首,赞赏她识大体,随后他朝侍女甲使了个眼色,侍女甲悄然而退,关上了房门。   “等会儿不要紧张。”   他揽住庞弯圆润的肩膀,挨着她面颊亲了亲:“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为你处理好的。”   庞弯心里想着事情,有些魂不守舍,只是胡乱嗯嗯应两声。   “你要相信我。”顾溪居不满意她的忽略,将她的脸掰过来正对自己。   庞弯瞧他面带烦躁的样子,忍不住噗哧一笑,凑上去亲了一口:“我最相信你了。”   顾溪居的眼神越发暗沉,俯身按住她欲再往下吻,却被少女娇喘连连挣开。   “其实……今天是我生日。”庞弯满面酡红道。   顾溪居一怔。   “等跳完了舞,晚上你陪我去逛夜市,好不好?”她神情期盼望着他,睫毛如扇子般忽闪。   顾溪居沉默片刻,微笑:“好,你想要什么礼物?”他伸出手指逗弄她睫毛。   “我想看烟花。”庞弯腼腆笑着,说出心中酝酿已久的答案,“我还要你去钟楼为我撞十六下钟。”   钟声钟声,谐音是终生。   当钟声响起之时,她会向顾溪居许下百年之约。   “好,都依你。”顾溪居轻轻应着,细细的吻沿脸颊一路滑下,最后堵上庞弯的唇。   两人如此这般纠缠了半晌,方才依依不舍分开,顾溪居继续回去接待宾客,留下庞弯在房间里独自换装。   她望着那只能遮住胸脯,腰肢和肩膀都要完□露出来的飞天装,兀自陷入了沉思中。   就这么呆呆坐着,想了好长一会儿。   连吃饭都忘记了。   武林大会的会场设在一座山谷中的平地上,四周群山环绕,溪水潺潺流过,很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在这样和谐美好的环境里,出现了一队不太和谐的人马,他们鬼鬼祟祟的隐蔽在山谷中的一个角落里,并未离会场太近。   “爷,打听清楚了,今日程序照旧。”一名黑衣人朝跪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恭谨汇报。   “哦?这倒是令人期待。”中年男子的脸隐蔽在阴影之下,露出半块线条刚硬的下巴。   “也不知那顾溪居搞什么名堂,偏要请……爷来这里参加什么大会。”另一青衣人探头过来嘀咕。   “无妨,既然他下了帖子,又安排了这样一处雅座,我来观赏观赏又何妨?”中年男子端起茶杯,手中捻出一朵小小的银兰花,悄无声息放下。   瞧见银兰花分毫未变,他这才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也不知少主的事办得如何了?”那青衣人自言自语自来。   “哎呀,儿孙自有儿孙福嘛。”中年男子哈哈一笑,眉目慈祥,“莫管他,莫管他。”   咚!   一击震耳欲聋的鼓声忽然破空而来。   “开始了开始了!”人群中有人激动呼喊,所有人的视线顿时被吸引到山巅之上。   只见那云蒸霞蔚之处腾起了一面赤色巨鼓,鼓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蒙面少女,烟雾缭绕间看不真切相貌。   咚!   又是一击雄壮的鼓声,只见那少女手一扬,身后飞出一匹约莫十丈长的雪白丝带。丝带迎风飞舞,越发将少女纤细的身姿衬得飘飘欲仙。   咚咚咚!   连续三下急促的鼓点后,只听一声清亮长啸,少女纵身一跃跳入云海里。   众人还来不及惊讶,山间悠扬的玉笛声已然悠悠响起,如明月朗照松间,清幽明净。在这反璞归真的纯净之音中,少女脚踏白云,灵动婉约出现在峭壁之上。   她时而轻盈甩袖,时而活泼旋身,姿态无一不美,无一不撩人,远远看去就像嫦娥在天边嬉戏,十丈长的丝带不过是她手中一条美丽的玩具。   笛声渐渐欢快,鼓点与箫声交错响应,俨然天籁之音。正当大家看得如痴如醉之际,少女忽然一甩手,那根飘带便直直飞入云霄,勾在了山巅的巨鼓之上。众人正要赞叹她的内力,却见少女手持飘带足尖轻点,就这么飞快攀回了山巅。   “真是好轻功。”青衣人忍不住出声赞叹。   只听咔嚓一声,那位被尊称为“爷”的中年男子,摔碎了手中茶杯。   “怎么是她?”他惊慌失措的站起来,身下的八仙椅被震的四分五裂。   青衣人刚要张嘴,再仔细看那少女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她没穿天蚕甲!她竟然没穿天蚕甲!”中年男子失声大吼,神情痛苦狰狞。   “仙子!仙子!”   山下的欢呼声响彻云霄,庞弯望着脚下乌压压密麻麻的人群,站定立身,气喘吁吁。   今天是她最风光也是最疯狂的一天,还好,还差一个动作舞蹈就完成了。   咚咚咚!   密集的鼓点渲染响起,她开始大口做深呼吸。   咚!   随着最后一声重鼓响起,她拉出早已准备好的挂幅,于万籁俱静中自悬崖飞身跃下,笔直的,毫不犹豫。   所有的前奏都是为了这个瞬间,只要她跳下去了,顾溪居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   凌厉的寒风自耳边呼呼刮过,她能感觉到那挂幅在自己手中展开,自由挥洒于天际。   放心了吧,她这么想着,开始垂眸寻找提前准备好的落脚点。   耳边忽然响起“铮”的怪声。   胸口仿佛被什么撕裂,她低头一看,一只黑羽箭精准无比的插入了左胸中。   狰狞的火焰从雪白的肌肤里渗透出来,蚕食了她精致的胸衣,吞噬了她所有喜悦。她甚至连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像只受伤的乳燕般自云端滚落下去。   天旋地转,撕心裂肺。   不知滚了多久,她终于在岩石沙砾仓促的阻隔中停下,火辣辣的痛感让视线变得一片腥红,朦胧中似乎有人来到身边检查伤势。   疼,好疼……   “……位置正中心脏。”她听见有人在汇报。   救我,救我……   她渴盼的向朝那人伸手,然而浑身仿佛被烈焰炙烤,什么动作都做不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接着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此女性狡,再往她伤口插一刀,免得留后患。”   一瞬间里,她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她好想开口问。   寒光掠过,一柄锋利的尖刀刺穿她的胸膛,发出了噗嗤的钝响。   晶莹的泪珠从她长长的睫毛间滑落。   原来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的心上人不喜欢你,而是他一面说着喜欢,一面安排人杀你。   原来世界上最绝望的事情,不是你的心上人安排人杀你,而是他生怕你死不了,还要亲手往伤口上再捅一刀。   她终于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呼吸,再也不奢望清醒。   庞弯卒于六月初十,那天她穿着仙女一样的白纱裙,跳着曼妙动人的舞蹈,风风光光将自己送进了万丈深渊。   在那之前的一个时辰,她曾与心上人卿卿我我,幻想与他共度余生。   庞弯死了,死在她一生中最玛丽苏之际。   (白莲花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你们得偿所愿了。   初吻没了,命也搭上了,如某位所说,死前一顿总是最好的。   皮埃斯:下一部要晚几天开,我要休息一下~这个总能虐到你们了吧?咔咔~   桑上生红衣   大漠沙似雪,河湾如新月。   就像没人想过石头缝里可以开出鲜花一样,没人知道,浩瀚的沙漠深处会有这样一条美丽的河流。   清澈安静,宛如玉带的翠河。   桑上生像往常一样,躺在船篷下晒太阳。   如今已经是晚秋,再等几天便要入冬,像这般悠闲的日子不多了。   悠闲没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了悉索的脚步声,听起来有前后两人,其中一个还是轻功高手。   ——寂寞了很久的我,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吗?   他这样想着,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将斗笠漫不经心推到头顶上。   “船家,我们要渡河。”   一个表情冷凝的黑衣少年出现在他面前。   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梳着丫鬟双髻的少女正在努力奔跑,大约是赶路太着急的缘故,显得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现在不是我的干活时间。”   桑上生吊儿郎当瞟那少年一眼,不打算理睬——这种一看就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最讨厌了。   “没人征求你的意见。”   一道耀目白光闪过,有柄利剑架在他脖子之上,再往下一分便能刺穿他的咽喉。   “我有你这艘船便可。”   少年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手一侧,眼看着就要将寒剑喂入他的血肉里。   “师哥住手!”   一声突如其来的娇呼制止了桑上生蓄势待发的小动作。   他转动眼珠,饶有兴趣的朝说话人看去。   那少女正焦急望着黑衣少年,她大概还没完全缓过劲来,小脸纸一般苍白,胸脯上下高低起伏。   “他很烦。”剑锋凝在半空,少年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少女深吸一口气,朝船边慢吞吞走来。   “师哥,难道你想让我来划船么?”她朝那黑衣少年扬起下巴,小巧的肩膀轻轻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惹人垂怜,“我很累,你要让我保留体力。”   黑衣少年眉头一拧,终究还是撤回了宝剑。   桑上生静静躺在原地,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位船家,我们兄妹俩大老远赶来,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这里,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带我们度过这条河?”   少女蹲□,客客气气的朝桑上生说话。   她模样周正,大红衣衫裹在玲珑有致的身躯上,仿佛一支带了露水的花苞,新鲜娇嫩。   ——这才对嘛!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   桑上生转头一笑,懒洋洋道:“小姑娘,你们这是打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唔,这可是一个千古之谜的哲学难题。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少女也抿嘴回了一个甜笑,面颊上露出两只俏皮的梨涡,说话间她拢了拢乌黑秀发,如水丝袖顺着手腕滑下,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肌肤。   桑上生的眼珠子有些发直。   “再看就剜了你的眼睛。”一个阴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切,师兄妹而已,又不是老婆,小气!   桑上生心里腹诽,目光肆意沿着少女的手腕一路滑下,忽然定格在她腰际——那里挂着一个金色锦囊。   “船家,我已经答了问题,请问这渡河你是去还是不去?”少女见他久久没有搭腔,话音里禁不住带上三分焦急。   “去,怎么不去。”桑上生再看那锦囊一眼,意味深长勾起嘴角,“只要你们给钱就行。”   银色小船在水中慢悠悠流淌着,微凉河风吹进了船篷里。   “这河真好看。”红衣少女望着脚下粼粼宛如翡翠的碧波,表情有一刹那的惊艳。   “那可不?”桑上生在船尾卖力划着桨,声音欢快,“姑娘要不下去玩会儿?”   少女还未答话,那黑衣少年已经伸出大手将她拎回了船篷里面。   “你敢?”他瞪她一眼,眼中有浓浓警告之意。   少女咯咯一笑拍了拍他手臂,似是示意他安心。   “船家,我们无冤无仇,你又何必害我?”她清脆的声音宛如黄鹂,“你守的这条河分明是吃人河,我若是傻乎乎跳下去,不死也要脱掉骨肉皮。”   话音落地,她捡起脚下半截麻绳丢入河中,略略浸了片刻捞起,只见那原本拇指粗的麻绳已被烧得只剩一条细细的线芯。   桑上生见状轻哼一声,不再多话。   “没鱼的河里头,住的都是鬼。”少女回头朝黑衣少年嫣然一笑,“师哥,你说也不是?”   少年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   三人一路再无言语,很快便快到对岸停泊处。   “对不住二位,天色已晚,我这船还得马上返回,来不及下锚。”   离岸边还有数丈距离时,桑上生立在船尾上,朝船篷中人假惺惺拱手致歉。   黑衣少年二话不说抱起少女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在岸边,半分水滴也不曾沾染。   “有劳师哥。”少女从他怀中站起,有些难为情的咬住下唇。   ——哟,少年郎功夫不赖嘛,桑上生这么想着,饶有兴致的摸起下巴。   不过更让他感兴趣的是红衣少女,不管怎么看,她都应该是一个颇有武功根基的人,那付清奇的骨架也是难得一见,怎么就偏偏一点轻功也不会呢?真是可惜。   摇了摇头,他摆舵告返。   行至河中央,桑上生的视线被船篷一角的忽现的碧色吸引住。   心爱的银蓬船船底不知于何时被人用剑割开了一个小口,具有腐蚀性的河水正悄无声息漫进来。裂口虽不大,但已能保证他无法返回对岸,只能葬身于这片吃人的翠河里。   一丝精光从他眼中闪过。   “少年郎,你好狠的心!”他丢开船桨哈哈大笑,笑声如惊鸿,笔直飞进云霄中。   越过了翠河,少年少女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缓步前行。在这样苍茫浩瀚的景色中,天子骄子们也不过是两只渺小的蚂蚁。   “咳咳!”少女忽然停下脚步捂住嘴巴。   “又疼了?”少年转头过来看她,眉头皱起。   少女没说话,只是从锦囊里摸出一粒丹丸吃下,方才松开捂着嘴的手。   五指指缝间隐约有鲜红的液体渗出。   “……迟早要杀了那畜生!”少年郎望着她苍白的面颊,眼睛里沉淀着纯粹的黑暗。   少女默不作声别开眼睛。   “庞弯!你给我争气一点!”   少年见她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紧握成拳的指关节发白,怒不可遏。   他还记得三个月前见到她时的情形——脆弱破败,满身伤痕,胸口插着一支毒箭和一柄寒刀,刀锋自她前胸插进后脊梁窜出,就像竹签刺穿碎肉般冰冷残忍。   杀她的人意志坚决,下手皆是心脏要害,硬是半点儿后路也没留。   她本该当场死亡的,只是杀她的人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她的心脏长在和别人完全相反的位置。   天赋异禀救了她。   “是呀是呀,师哥放心,我定会亲手捅他一刀。”少女朝他敷衍一笑,笑意丝毫没有到眼底。   “……阿爹说得对,你心太软,这圣姑不当也罢。”少年冷冷看她一眼,转头朝戈壁深处走去。   少女苦笑抿嘴,提起裙摆摇摇晃晃跟上。   他说的对,事到如今她已没资格做魔教圣姑,不可一世风头无两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   “你确定孤宫的大本营是在这里?”   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浩瀚荒漠,少女忍不住开口。   “我的情报不会有错。”少年不紧不慢的朝前走着,似乎有极大的信心。   “这宫主好奇怪,怎么会把宫殿建在一个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少女纳闷。   “你以为这里不过是处寻常的荒漠?”少年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这一路走来,那鲫鱼背,黑风谷,吃人河,哪一处是能安生过人的?孤宫宫主倒是好本事,选了这样一处得天独厚的静谧之处深居,怪不得江湖上无人知晓老妖怪的踪迹。”   少女没答话,只是默默跟着他前行。   ——老妖怪?不是说孤宫宫主是一个爱慕桑婵的翩翩玉面郎吗?   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小镇上听王刚说书的时光。   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幻想,坚定不移的相信所有美男子都会无条件爱上她,即使后来有了桑婵仙子这样逆天的出现,她也曾一度傻傻认为,自己是可以战胜所有角色的万能女主角,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啊,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除开自己的小命罢了。   如血的夕阳落入了地平线,大而华丽的半圆火球,印得她面颊通红。   “你恨吗?”   不声不响走在前面的少年,忽然来了一句。   少女被他问得一怔。   “恨啊。”过了片刻,她轻声答道。   “所以明知这里是龙潭虎穴,也要随着我来?”少年笑了一声,很是揶揄。   “反正在山上呆着也没什么意思。”少女柔柔应着,极其乖顺。   “你若肯听我的话,等做完这件事,我便会帮你报仇。”少年声音坚定,脚步不曾停息。   少女嗯了一声。   随着最后一丝阳光埋入地面,东面的墨兰天上挂起一弯新月。   一座峰峦雄伟的高山出现在两人眼前,在那漆黑的峭壁之上,隐约现出琼楼玉宇的痕迹。氤氲的雾气中,遥遥的灯火和繁星交相呼应,几乎难以分辨哪盏自天边点燃。远远望去仿佛一幅名家泼洒的丹青水墨,上面点缀着闪亮的金箔。   那是可望不可即的幻虚楼阁。   六与十二   在幻虚仙境的十二层里,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眉眼清冷的男子,此刻他正倚在书案上,慢条斯理用竹签和帆布搭建模型。   那些本来平凡无奇的原料,到了他手里以后仿佛被赋予了魔力,随着卷曲粘合变成一座精致的微型风车。   只见公子拿起一把折扇对着风车晃了几下,风车依呀旋转,带动座下一侧的黑色纽带;待纽带向前滑出约一寸的距离时,一颗圆溜溜的小球沿着纽带滚下,准确无误跌进沙盘的凹槽中;只听咔嚓一声响动,沙盘另一端的豁口打开,一股清水潺潺流出,开始冲击立在旁边的小型水车;小水车在水流冲刷下徐徐转动,不知带动了哪里的机关,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室内一架织布机竟自行运作起来,纺出了一片细细的布条。   以小博大,无中生有,这便是机关的奥妙之处。   可饶是这样,公子还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他琥珀色的双眸静静盯着转悠的小水车,心里琢磨着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   对了,是重量,水车重量超过了预期。假如那水车能多转三圈,织布机纺出的布也就能再宽一分,时间终究是短了些。   想通了,便伸手去拿水车,准备改得轻一些。   “少宫主,有客人上门了。”一个灰衣侍卫出现在门口。   华衣公子没有停下动作,只是挑了挑眉道:“这次到了第几层?”他面不改色。   数十年间里,能够来到这座山崖下的人少之又少。不过即使那些人成功来了,也根本不可能攀上宫殿顶端,顶多到第三层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实在无聊至极。   侍卫埋首道:“他们动作奇快,已经上到了第六层。”   华衣公子一怔,这才转头正眼看那侍卫。   “是什么样的人?”他有几分好奇起来,   “来者是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大约十岁,女的更小,只有十五六的样子。”侍卫恭谨汇报。   “是么?真是英雄出少年。”公子露出很久不曾有过的笑容,满屋的绮丽顿时都失了颜色。   “禀少宫主,那闯关少年已经被梅殿主拦了下来,掉进了混沌牢里。”侍卫埋头补充着,连口大气也不敢喘,“只留下姑娘还在负隅顽抗。”   “哦?为什么要留着?梅殿主太久没遇见一个练手的,想多玩玩?”   公子漫不经心拆解着水车的骨架,神色平淡如常。   “因为梅殿主在她身上发现了金玉锦囊。”侍卫咬牙说出真相,心头蹬蹬狂跳如雷。   公子手中的动作顿住。   “那个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隔了好半晌,他的声音才不咸不淡响起。   “因为一路上有少年照拂,所以没有受什么伤害,现在她正与梅殿主对持,嚷嚷着要我们放人。”侍卫如实作答。   公子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既然她有金玉锦囊,您看我们是不是要先把人带上来看看?免得日后金护法……”侍卫见公子面色有异,心中多少有数——那闯关的小姑娘果然和公子相识,不如就顺水推舟遂了主人心思。   公子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侍卫以为揣摩到了主子心思,迅速起身告退。   “慢着。”   还未朝前走出两步,公子忽然在后面开口。   “不要插手,就让她跟梅殿主打,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些什么本事?”   公子的声音仿佛自很远的地方飘来,也许在出口前带了些不明不白的情绪,但却都在这遥远的距离中消磨殆尽,只余下无尽的冰凉与冷漠。   侍卫得了这意料之外的答案,心里为那小姑娘的命运叹口气,鞠躬离去。   梅崖香望着殿前一身红衣的清丽少女,有些意外。   本以为上得了第六重宫殿的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世外高人,没想到却是这么两个毛头小子,更没想到的是,其中一个这么不经打。   她一眼就看透这少女,毫无内力,空有一身花拳绣腿。方才那黑衣少年为救她掉进了混沌牢,现下少女独自一人挂着金玉锦囊站在殿前,神色不慌不乱,看起来镇定依旧。   梅崖香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能让那武功高强的黑衣少年郎以性命相拼,又得了金护法的独门锦囊,莫非是个了不得的贵人?   到底吃不准,她这才悄悄命侍卫登上十二重顶汇报。   再说庞弯,眼看着南夷因为自己失手被擒,她不是不紧张害怕的。   恰恰相反,她甚至还有一种灭顶之灾就要来临的预感,不过她的个性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已经这么坏了,再怕也无济于事,所以她并未自乱阵脚。   “请殿主将人还来。”挺直腰杆站在殿前,她不露任何胆怯之色。   随着话音落地,只听“啪”的一声,手中金鞭摔在地上,扬起满地落叶沙尘——这是壮胆,也是示威。   “你们二人贸然闯我孤宫,究竟所为何事?”梅崖香禁不住皱眉,那金鞭倒是个罕见货色。   “我们师兄妹二人并无恶意,只是想见一见宫主,跟他讨个说法。”庞弯面色如常。   梅崖香闻言嗤了一声:“说法?我们宫主行事向来只随自己心意,何需给人说法?若有任何不满,只管前来讨教!”语气俨然骄傲至极。   庞弯扶额,不知为何,梅崖香的态度竟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我们千山万水跋涉而来,不过是想见一见宫主,你们何必故意刁难?”她叹口气,捏紧手中的金鞭。   梅崖香正欲答话,却见不远处灰衣侍卫身影晃过,朝她摇了摇头。   心中大石落了地,原来这小丫头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于是梅崖香笑盈盈抽出腰间寒剑,一招“白虹贯日”直取少女要害之处。   庞弯见她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心下一惊,反手挥开金鞭打掉那剑锋。   无奈架势虽在,内力无存,虽堪堪避开了剑刃,胸口衣襟却被剑气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内衫。   “你若肯跪下求饶,再高呼三声宫主万岁,我便不会为难你。”梅崖香见她几乎没有招架之力,禁不住有些意兴阑珊——唉,高手就是寂寞,早知道该留下那个黑衣少年多玩半天。   庞弯嘴角轻轻翘起:“你就这么自信一定能打赢我?”   梅崖香哈哈大笑:“本座不出五招便能夺你性命!”   庞弯对她的答案很是不屑,轻蔑道:“倘若五招之内你杀不了我,该当如何?”   “我便放你归去!”梅崖香气恼出口。   一丝精光自庞弯眼中闪过,她按捺住思绪,神情依旧冷凝:“好大的口气,我看就你这模样,十招内也未必能近我身。”   梅崖香气极反笑,她怎会不明白这少女是在用激将法?不过她对自己的实力有十成十的信心,所以毫不惧怕对方的小花招。   “倘若十招内我还杀不了你,便亲自护送你和你师兄离开,如何?”她笑容狰狞。   庞弯得到了想要的承诺,伸手一扬,金鞭自空中划出一道璀璨的曲线。   “请赐教。”她往后退一步,微微弯下腰。   天赋异禀这个词放在庞弯身上,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耐得打。   梅崖香虽然招招都是必杀,但她没想到的是,这内力全无的少女竟如此耐得住打,一方面她速度奇快,好几次绝杀都被她有惊无险的躲过,另一方面,就算被剑气伤的皮开肉绽她也毫不惊慌,只是全神贯注凝视着自己的举动,随时准备迎接下一招。   一晃四招已过,鲜血在少女的衣衫上开出了大朵大朵乌紫的山茶,她全身的骨架都在颤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站定立身。   真是有骨气,梅崖香心中禁不住对她有了一分欣赏。   “得罪了。”欣赏归欣赏,她还是举起剑毫不犹豫朝她刺去——这第五招“鹤翔紫盖”一出,少女必死无疑,她是不可能放她下山的。   高举的手腕忽然僵在半空。   “你!”梅崖香难以置信的望一眼少女,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外关穴上不知于何时多了一枚鲜红的细针,正以飞快的速度融入她的血肉中。   “我也得罪了。”少女朝她呲牙,血色尽失的脸上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   此时她的笑容仿佛绝境中开出的花苞,倔强又生动。   手臂已然开始麻痹,梅崖香瞪大眼,似乎难以相信自己会有被人暗算的一天。激愤难当之下她举剑朝前刺去。只可惜终究晚了一步,只听当的一声,宝剑从手中滑落到地上。   庞弯身子一晃,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这梅崖香着实厉害,她几乎以死相搏才换得近身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将那火焰神针插入她右臂麻穴——幸好,幸好只要神针沾了血肉,便不要肖想再拔出来了。   “我小看你了。”   梅崖香望着少女苍白的小脸,微微一笑。   “还请殿主赐教第六招。”   庞弯朝她拱手,同时也是提醒她——第五招已经作废。   “也罢,你颇有些小聪明,杀了也怪可惜的。”梅崖香叹口气,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只是,你也同样小看我了。”不等庞弯答话,她忽然上前一步用左手捡起了宝剑。   “十年前宫主曾说过,梅崖香,你剑法虽好,但招式过于凌厉,不准常用。”   她握住宝剑的左手甩了甩,嘴角朝上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宫主嘱咐我,若有心练剑就必须换手,减掉一半的煞气——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左撇子了。”她盈盈一笑,将宝剑高举过头顶。   “真可怜,我本不想用这只手对付你。” 凉薄暗哑的女声响起,仿佛来自地狱。   阴风起舞,空中寒冽的水汽凝结成冰,梅崖香的招式如行云流水,已是人剑合一的极高境界,庞弯心知大势已去,拼劲全力朝后撤退。   然而脚程虽快,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身后呼啸的剑气,一阵山崩地裂的旋风刮过,□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此~虐~绵~绵~无~绝~期~期~~期期期期~~~   哈哈,开个玩笑,你们要对我有信心。   下一章,那谁跟那谁就要见面鸟~~你们现在感想如何?   40 山寒殿上[VIP]   庞弯睁开双目,耀入眼帘的是漫天低垂的紫色纱帐,华贵绮丽。   她垂下眼睑,睹见丝被上青松苍郁泉水清澈,两只红顶仙鹤栩栩如生,正是有“ 冰蚕吐凤雾绡空”之誉的云锦。   抬眼再看床顶,木架雕花细致繁琐,乌沉中带有温润幽光,分明是千年成材的金丝檀。   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华美,无一不奢靡。   ——莫非我又回到了玛丽苏大陆上?   她纳闷极了,不知这次是投胎到了哪家?会不会再遇上一个狼心狗肺的混球?   正自顾自想着,帷幔忽然被掀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露出来。   “是你!”她惊叫一声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的下肢几乎毫无知觉。   “你腿部的关节断了,刚接好,现下正在用药养着,不要乱动。”那人皱眉。   “这是哪儿?”庞弯想起昏迷前受伤的经过,禁不住有些惊慌,“你怎么会救我?”   “这里是孤宫之巅,山寒殿上。”   那人见她如惊弓之鸟瑟缩发抖,原先的关切之色悄然隐去。   ——为何她会用如此防备的态度对待自己?为何她的语气不是感激,而更像是质疑?   这些问题如鲠在喉,让他心中渐渐不悦起来。   “贺青芦!你这骗子!你明明就是孤宫的人!”   庞弯终于明白自己还在敌人的地盘上,顿时红着脸大叫。   贺青芦见她失控的模样,心中好受了些,眉毛一挑驳斥道:“我如何骗你了?我确实不是孤宫宫主,这不代表我与孤宫没有关系。”   “……你到底是谁?”庞弯瞪大一双惊惶的眼睛——假如不是孤宫的重要人物,他又怎能住进这精兵把守无人能达的山寒殿?   贺青芦并未急着答话,只是哼了一声,端起一碗药递到她面前。   “吃了就告诉你。”他垂下长而密的睫毛。   各位读者,不好意思,什么亲手喂药嘴对嘴灌汤之类的玛丽苏幻想,这里暂时是不会有的。我们只能看见贺公子正儿八经拿起枕头塞在庞弯的脖子下,又抽出一根麦秆插进药碗,将剪开的顶端凑到了庞弯嘴边上。   “吸。”言简意赅的命令。   庞弯乖乖吸了一口,只觉得浓重的苦腥之气瞬间溢满整个口腔,一时忍不住要将药汁吐出。幸亏贺青芦眼明手快扣住她的下巴一抬一堵,那口药才被生生被灌了下去。   “……这么苦,还不如死了算了。”庞弯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不怕伤不怕死,偏偏怕苦怕得要命,玛丽苏的女贵族都是被蜜罐子泡大的,生平连苦瓜都不沾,更何况喝中药?   贺青芦见她神情凄楚,本来一腔作弄的心思也就淡了几分。   “你不管那关在牢里的人了?”他板起脸责难,面无表情。   庞弯这才想起南夷还在对方手里,赶紧扯住他袖子:“我师哥在哪里?不许你们伤害他!”   贺青芦瞟她一眼,语气淡漠不屑:“一个瘫痪在床的废物,有什么资格说不许?”   庞弯噎住,大眼中迅速腾起薄薄的水汽。   然后她眨巴两下睫毛,下一瞬间便端起药碗喝了个干干净净。   贺青芦见她明明脸都苦得皱成了一团,却咬牙不吭气,心中半点报复得逞的快感也没得到,意兴阑珊之下摸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糖块,默不作声递过去。   庞弯望着嘴边莹白的糖块半响,忽的张嘴狠狠一咬,顺便啃了那手指一口。   “你属狗的?!”贺青芦勃然大怒,触电般飞快抽回了手。   庞弯没说话,只是使劲嚼着糖块,腮帮子高高鼓起。   “胆子不小,敢对我再三动手!”贺青芦冷笑一声捏住她下巴,看样子打算将那救命的糖块挤出来。   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他手指上。   贺青芦一怔,抬眼只见庞弯正恨恨盯着他,满是雾气的杏眸眨也不眨,两条晶莹的泪河沿着白玉面颊滑下。   她是这样倔强,如受伤的幼兽,眼白充血发丝凌乱,紧抿的嘴唇微微发抖。   怒气忽然烟消云散,心头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纷杂思绪。   “……懒得理你!”   贺青芦极其烦躁的甩开手,挥掉帷幔大步流星离去。   他走得快且急,全然没注意药碗被自己的袖子打翻在地,碎成了好几瓣。   庞弯目送走他那头也不回的背影,这才举起手背擦起眼泪。   ——不气,不生气,千万不能跟这个王子病重度患者置气。   她在心里叨咕着,同时努力咬碎口中糖块,咕嘟吞下腹中去。   ***********   再次睁眼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深夜,透过床幔朝外看去,只见一轮巨大饱满的圆月挂在窗边,透着一种静谧而诡异的美。   庞弯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对——她刚来这里时,天上出现的是新月!   “来人!来人!”她惊慌失措大喊起来,不知自己究竟昏迷多少天了?   “都睡了,喊什么喊?”略显沙哑的斥责声响起,透着一股浓浓的不耐烦。   庞弯循声望去,却见一道颀长的黑影坐在书案边,有人正望着窗外明月沉思,如墨长发垂落在肩头,掩住了大半边脸,教人看不透他此时的神情来。   “不是说懒得理我嘛……”庞弯小声嘟囔一句。   贺青芦凌眉抿唇,一本正经反驳:“你不是也说过再也不麻烦我?”   庞弯在心里偷偷翻个白眼,没好气哼一句:“房间这么骚包,下次求我我也不来。”   贺青芦对她的抨击不置可否,只是忽然起身,朝她大步靠近。   修长的身影遮住了西斜的冷光,眼看泰山即将压顶,庞弯咽了口唾沫:“你想干嘛?”她朝他呲牙,企图虚张声势。   贺青芦立在床边看了她片刻,眼中有一撮小火苗在幽幽燃烧。   “你胸口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静默开口,声音比月光还凉,脸色近乎透明。   下午出门时遇见大夫,他一时兴起便问了句病人为何会昏迷如此久。却听那大夫恭谨答道:“姑娘的伤本是无大碍的,只是三月前她心脉遭人重创,内力全无,现下又伤了几大关节,雪上加霜,只要日后放弃习武,自然就能慢慢恢复了。”   轰!   晴天里忽然爆开一个霹雳。   ——心脉重创?内力全无?雪上加霜?放弃习武?   ——原来她来这里之前受过伤?原来她与梅崖香对峙全凭一副血肉之躯?   ——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她为什么不当自己的性命是回事?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她怎么可以?   他咬牙切齿的看着她,瞳孔中的火苗渐渐焚烧到了边缘。   “……是,是被一个奸人所害。”   庞弯被浑身滋滋往外冒阴气的贺青芦吓到了,一时结巴起来。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贺公子,眼睛跟泼了墨的冰珠子似的,透着一股子能把人吸进去的寒意。奇怪,这人不是向来秉承和风霁月的高贵做派吗?   “你因为这个伤把内力丢了?”贺青芦眉头紧拧,“究竟是什么伤?给我看看!”话音未落便伸手去扯她衣襟,大有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势头。   “你干嘛呀?!”庞弯花容失色拼命拍打贺青芦的手,可如今她只剩半身力气,哪里拗得过压根就没想过避讳的男子?只听刺啦两声布响,莹白的胸脯露了出来,狰狞的伤口也露了出来。   庞弯绝望至极,听天由命闭上眼睛。   眼前一阵刺目腥红,贺青芦修长的双手开始颤抖,他顿了顿,重新将被子盖了上去。   “对不起。”   隔了好半晌,他坐在床边说道,声音轻若鸿毛。   庞弯只当他是在为自己的孟浪道歉,有气无力挥了挥手:“算了,看了就看了,我不会要公子负责的,我有自知之明,半身不遂又是个瘫痪的废物,怎能入得了公子法眼?”   贺青芦望着她苍白无助的脸,心中有骇浪暗涌。   ——她本不用落到这般地步的,如果不是我下了那道命令的话。   ——明明见识过她的身手,为何那时要眼睁睁放任梅崖香攻击?   从未有过的懊恼之情跃上心头,他的眼耳口鼻都开始发苦,胸腔也闷的难受。   “你好好休息。”   匆匆丢下一句安抚的话,他狼狈不堪离开房间。   待那脚步声远去,庞弯这才将脸埋进枕头中。   源源不断的泪水自眼眶中流出,悄无声息浸湿了大片锦缎。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拥有力量,她想保护自己,她要给那些侮辱她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等身体好了,我一定要重新习武。   这世活了十六年,她头一回为了恋爱以外的事物,心里透亮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造孽呃~~   生日祝福收到了,非常感谢大家,咱们来点轻松的~   哟哟!切克闹!小贺公子来一套!一次露脸一毛钱!喜欢他的多撒花!玫瑰月季喇叭花!沙发板凳黄金刷!趁热看了似神仙!艾瑞巴蒂!黑喂够!跟我一起来一套!动词大慈动词!我说美男你说要!“美男”“要”“美男”“要”!   哦~也~   少宫主   仅仅只是过了一个夜晚,庞弯忽然觉得一切待遇都好了起来。   房间里多了一个身手灵巧的婢女,事无巨细为她打点所有一切:洗漱,吃药,喂饭,甚至还有一个时辰的全身按摩,宛如天使降临。   “喂,你们主子是不是打算把我养肥了拿去杀掉啊?”   庞弯对这突如其来的优待惶恐不已,她隐约记得有种著名的香猪就是活在这样每天吃吃喝喝,听音乐兼带按摩的惬意环境中。   无奈婢女虽美却是个哑巴,面对庞弯的问题只会抱歉的笑,再用手指指自己的嘴。   “……你们主子真是个混蛋!”依据庞弯丰富的脑补经验来看,这婢女多半是被毒哑的,不由得长吁短叹。   哪知婢女却不高兴了,冲她使劲摆手摇头。   “你倒是说说,你的主子是个什么身份啊?”庞弯饶有兴致的逗弄她。   婢女眨眨水汪汪的眼睛,显得十分为难。   “透露一下呗!”庞弯笑靥如花捉住她白皙柔嫩的小手,轻轻拍了拍。   婢女的脸庞上顿时飞出两朵红霞。   庞弯觉得十分有趣,又在她手心上挠了挠,婢女顿时害羞得嘴唇都抖起来。   庞弯一时看得心旷神怡,禁不住咯咯吃笑,伸手欲戳她桃粉的面颊,只可惜还未碰到,指尖便被一颗突如其来的暗器打开。   转头一看,老熟人正一脸冷凝站在门边。   “你下去吧。”贺青芦朝婢女吩咐一声,声音硬得跟石头似的。   婢女如逢大赦,赶紧弯腰鞠躬匆匆而退。   庞弯瞅一眼地上那骨溜溜乱转的暗器,发现竟然是块碎骨,不由恶寒。她二话不说放下帷幔,企图将来人隔离在床外。   “你……好点没?”贺青芦本想呵斥她的无理举动,但思极自己的过失,不免心中亏欠,兴师问罪的气势也弱了下去。   “腿部有知觉了。”庞弯缩在被子里闷闷出声。   贺青芦闻言舒了口气,走近坐在床边,动作轻缓掀开帷幔。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庞弯想着刚才他吩咐婢女的做派,心里疑惑。   “你先回答,你与你师兄为何要上孤宫来?”贺青芦声音平稳,听不出起伏。   庞弯心想现下落在别人的地盘,生死都由他人掌握,便乖乖答道:“我们只是想见宫主一面。”至于见面后要做什么那是后话。   “见他做什么?想讨个说法?”贺青芦目不转睛打量她,心里想着梅崖香之前禀上来的话。   庞弯转头看他,轻声道:“你可认识一个叫眉妩的姑娘?”   贺青芦一怔,随即点头。   “她可是孤宫的人?”庞弯又问。   贺青芦再次点头。   庞弯这才长叹一声,背部斜靠在床榻上:“眉妩本是我师哥的未婚妻,她在成婚的当天被人杀死了,我师哥千辛万苦一路追查,查到了孤宫上。”   “你怀疑是孤宫的人杀了她?”   贺青芦声音一凌,下一瞬间手指便扣在她脉门之上。   哟,这是要杀人灭口?庞弯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继续硬着头皮解释:“据说眉妩姑娘是孤宫宫主的贴身侍女,既然她惨遭横死,我们找上门来问宫主一声,又有什么不可以?”   扣着她脉门的手一松,贺青芦身上的煞气减淡三分。   “眉妩的确曾是宫主的贴身侍女,但她被杀一事,绝对与孤宫无关。”他面无表情。   “可我们查到,眉妩当初是未经允许私自离宫的,并且、并且……”庞弯从睫毛下偷偷打量贺青芦脸色,揣测着是否要说出下面的话。   “并且什么?”贺青芦眼睛微敛,波澜不惊。   “并且宫主之前曾追求过眉妩!”庞弯咬牙说出了实情。   孤宫宫主年少成名放浪形骸,虽一心牵挂桑婵仙子,无奈佳人迟迟不肯交心,他失落之余便干了不少沾花惹草之事。传闻中他坐拥红粉佳丽无数,最喜清纯柔美的婉约女子,而所有红颜粉黛中,他最宠爱的便是贴身侍女眉妩。   当初听说这些纠葛时,庞弯便自动脑补出了一幕“爱的替身”虐恋戏:宫主苦恋桑婵不得,便将目光投射在同样白莲花类型的小侍女身上,在各种勾搭各种调戏后,小侍女不堪忍受成为别人的影子,终于离宫出走四海游历。后来小侍女认识了英俊潇洒的富N代南夷,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宫主却因为强烈的独占欲在成婚当天杀死了小侍女,因为“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要想得到!”这是多么经典的苦情戏啊!   庞弯将自己的推测小声说出来,却见贺青芦绷紧的脸皮开始慢慢放松,最后竟然连嘴角都开始上翘起来。   “你怎么不去说书?”他面色愉悦,话语却句句讽刺,“故事可真是精彩。”   庞弯不甘被他小瞧,不由得愤恨瘪嘴:“你又不是当事人,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贺青芦的脸色分外柔和,笑意满满和煦如春,“说起来,我也算眉妩半个主人。”   庞弯抬头,惊慌失措看着他。   “你可知孤宫宫主姓贺,名少辛,别号山寒翁?”   贺青芦瞧着她一脸震惊的呆傻样,心情越发的好。   “贺少辛是你爹?”庞弯的下巴掉到了床榻上——竟然有这么大的儿子,孤宫宫主太早熟了吧!   贺青芦微微一笑:“他是我叔叔。”   “山寒翁……”庞弯想起当前所在宫殿的名字,禁不住瞪大眼,“莫非你……”   贺青芦静静看她,不动声色道:“我便是这孤宫的继承人。”   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心心念念要找的人竟早就出现在身边,而自己还差点付出了半身不遂的代价,庞弯禁不住悲从中来。   贺青芦本以为少女会用崇拜的目光仰望自己,却见她只是红了眼眶,跟委屈的小兔子似的,禁不住有些纳闷。   “你为何伤心?”他奇怪极了,伸手去拨弄她。   庞弯一方面恼他没有早些说出实情,另一方面又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多联想下,心思纷乱繁杂,下意识甩手打他:“别烦我!”   贺青芦脸色一变。   这小丫头实在不知好歹,自己纡尊降贵的去关心她,竟然还被她当做驴肝肺嫌弃起来!   少爷脾气涌上,他索性也冷着脸坐在床边,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坐了半天,庞弯伤春悲秋够了,这才想起正事。   “我师哥呢?你先把他放出来吧!”她转头去扯贺青芦的袖子,声音沙哑。   贺青芦憋着满腔的怒气本欲发作,抬头却见少女脸色苍白眼神柔软,心中的火不知怎的就消去了一半。   “他打伤了我五个殿主,凭什么要放他?”他侧开身,语气漠然。   “你怎么不讲道理?”庞弯着急起来,“要想见宫主就必须闯过十二殿关卡,这是你们自己定的规矩,刀剑无眼,愿赌服输,这不能怪到我师哥头上!”   贺青芦冷笑:“原来拜月教少主还是你师哥?想不到你这婢女身份颇高。”   庞弯一怔,这才想起贺青芦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怎么跟他解释呢?拜月圣姑已是过去式了,她现下确实是南夷的婢女。   “我、我与少主从小一块儿长大……”她想了想,决定隐瞒那段苍白的历史。   贺青芦觉得她的解释声很是刺耳,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说这个,你胸口的伤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那圣姑得的?”   他向来不太关心江湖上的事,这次也是见庞弯找上门来,方才想起去问拜月教的事。   属下禀报说,拜月教这一年不太平,少主未婚妻被杀,精心栽培的圣姑也不知所踪,教主左淮安又吃了雄心豹子胆,在武林大会上暗算第一美人,激起了江湖众愤。最近名门正派正联合起来要集体讨伐魔教,估计拜月教不久之后在劫难逃。   贺青芦并不在意所谓的正邪之争,不过他记得庞弯曾说自己是魔教圣姑的婢女。见过了庞弯身上的伤口,他便在心里琢磨,这傻丫头是不是因为护主不利得了惩罚呢?   庞弯摸了摸胸口的衣襟,钝痛涌上。   “不是因为圣姑。”她竭力露出一个不在乎的笑容,“是因为我输了一场赌博。”   “什么赌博会让人受这种伤?”贺青芦皱眉。   “……是庄家要我死,他用刀割开这里,把我的心挖走了。”庞弯做了一个剜心的姿势。   “没有心的人不可能坐在这里说话。”   哪知贺青芦却面无表情凝视她,就像看着一个笑话。   ——就知道跟这脑子一根筋的人说不到一块去!庞弯语塞,气鼓鼓瞪他。   贺青芦瞧她这灵动鲜活的模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将她以后不能习武的噩耗说出口。两人正各自心怀鬼胎大眼对小眼之际,门口忽然响起锦地罗的禀报声。   “少爷,混沌牢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其实信息量相当大,你们要慢慢看。   皮埃斯:最近几个故事好像都偏爱剜心的桥段,我忏悔,大概是太久没有吃凉拌猪心的缘故……我会改正的……你们表嫌弃……   混沌牢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这个十六的满月之夜,梅崖香喝了点小酒,步履轻快走进了混沌牢。   “梅殿主来看猎物啦?”守门的侍卫朝她巴结的笑。   梅崖香没答话,只是颐指气使挥了挥葱白玉手。   侍卫打开牢门,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牢里煞气重,殿主千金之躯,还是少来为妙。”侍卫嘘寒问暖。   不过这马屁可拍到了大腿上,梅崖香习武三十年有余,天不怕地不怕,自觉混沌牢再可怕也没有她的剑可怕。   “有劳。”所以她只是冲那侍卫一笑,纵身潇洒跳下。   混沌牢之所以叫混沌牢,是因为它拥有得天独厚地理位置——它建在一座千疮百孔的巨大地洞中,毒雾弥漫,四周被滚烫的岩浆环绕,洞中滋生着各种罕见凶猛的珍禽异兽,是最天然的囚笼,拥有无法复制坚不可摧的屏障。   从第六重宫殿掉下的人会被关进混沌牢东面,也是整个地洞中阴气最重的位置。梅崖香站在峭壁上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立马有侍卫将天梯自洞口垂下。   沿着天梯落到陆地上,梅崖香燃亮火把,沿着开凿好的羊肠道朝前走去。   平心而论,她并不是个关心猎物的人,来混沌牢来的次数也不多,不过这次的猎物实在特殊,竟然能够一口气冲破五层关卡,毫发无伤来到她的大殿之上。   她已经有十来年没见过这么凶猛的后生了。   回想起当时猎物坠牢的经过,她心里清楚得很,假如不是自己临时起意将暗器改道,射向那浑身破绽的少女,猎物也不会慌了阵脚只顾救人却没留意脚下忽然出现的密道。   虽说多少有些胜之不武,但梅崖香觉得这不算什么,顶多有点可惜罢了。   从私心上讲,她还是希望跟这个少年郎再堂堂正正比试一下。   眼看就要靠近洞口,她的视线忽然被前方一块巨大的黑影吸引住。   定睛一看,原来是条粗如水桶的双头青蟒。   “慈姑?”梅崖香下意识叫了一声,这是当初宫主特意安放在洞口做守卫用的凶兽。   却见那双头巨蟒安静匍匐在地上,动也不动。   梅崖香心中疑窦顿生,捏紧手中宝剑,一步步朝巨蟒靠近。   ——不对呀,以往这凶兽闻到人肉的味道,两只灯笼大的绿眼睛早就亮起来了,怎么今天隔这么近了还没有动静?   “慈姑?”她又叫了一声,剑柄朝前戳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怪影从洞中飞快蹿出,扼住了梅崖香的脖子。   只听的咔嚓的锐器切入皮肉之声,嫣红鲜血喷涌而出,自持剑法盖世的梅崖香连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生生痛晕了过去。   不消片刻,洞口处又多了一具冰冷无情的尸体。   *********   混沌牢里同时发现一人一蛇两具尸体,这可谓惊天大事头一遭,狱卒连夜禀报上去,惊动了七重殿和八重殿两位殿主。七重殿殿主屠苏平时行事颇为小心,八重殿殿主贯众也是足智多谋之人,两人连夜合计后决定亲自下牢刺探一番,免得日后宫主查下来一问三不知。   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位武功高强的殿主跳下地洞,一直等到东方泛出鱼肚白,方见贯众浑身浴血从洞口中爬出。   “快、快去禀报少宫主,说牢里来了个怪物……”他上气不接下气说了一句话,脸上的皮肉便扑簌扑簌掉下两大块,狰狞恐怖。   贯众浑身上下仿佛被无数利器割过,没有一处肌肤完好,活像个血肉模糊的粽子。众人意识到问题远比预计的严重,赶紧扑上十二重殿汇报。   贺青芦听着属下的汇报,面色渐严。   侍卫说完这些话,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知少宫主会有什么反应。   ——少宫主和宫主虽是同门叔侄,个性却不大一样,宫主面热,少宫主面冷。宫主纵情声色歌舞,少宫主却厌恶寻常消遣。平时宫中事务多是宫主亲自料理,少宫主一直醉心机关研究,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他能不能应付得来呢?   却见贺青芦睫毛垂了半响,抬眼看那侍卫:“你说梅崖香死于失血过多?”   侍卫忙不迭点头:“正是,梅殿主身上的伤口只有一处,不足以当即致命。”   “周围除了慈姑,可还有其他动物经过的痕迹?”贺青芦又问。   “不曾发现。”侍卫恭谨道。   贺青芦摇了摇头:“牢里养了那么多珍禽猛兽,哪只不是闻了血味就跳三丈远?一人一蛇丢了那么多血,却偏偏连半头兽都没引来,你们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侍卫大惊抬头,脸色发白:“莫非贯殿主说的怪物是?”   贺青芦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袖子一甩:“耳听为虚,我要去见见那怪物。”   这句话说得实在自然,仿佛在说要去看天气般稀松平淡。   确实,无论多恐怖多诡异的事情,到贺青芦这里都只会分为两类——感兴趣的,和不感兴趣的。倘若感兴趣,他不介意花心思研究;倘若不感兴趣,就算死人成千上万,都与他无关。   这份冷漠早已融入了骨血,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处惊不变。   庞弯竖起耳朵听了半响,眼见贺青芦要走,禁不住出声挽留:“公子请留步!”   贺青芦想起庞弯还睡在床上,便停下脚步侧身回望她。   “何事?”他面无表情站在门边,影子被阳光拉得颀长,风神俊朗。   “……可不可以也带我去看看?”她被贺青芦的气势所慑,话音禁不住有些发颤。但想到南夷也被关在出事的地方,心情又无论如何都不能平复。   贺青芦清冷的目光扫过她的腿。   庞弯心头一紧,正欲张口求情,却见贺青芦转头吩咐侍卫:“将我做的轮椅拿来。”   侍卫领命,蹬蹬朝外跑去。   “哇!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庞弯想着贺青芦今天一系列不正常表现,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好说话起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贺青芦一直在犹豫要如何告诉庞弯日后不能习武的事实。他素来骄傲,不肖撒谎骗人,但他心里更明白,无法习武对江湖儿女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生的突然中断。   这一迟疑,面色便显得有些难以琢磨起来。   “莫非你对我师哥做了什么?”庞弯见他眉头蹙拢,胆战心惊开始思维发散,“你将他拿去做了人体研究?被迫器官移植?还是索性做成了观赏玩偶?”   贺青芦听她三句话离不开南夷,不由得厌烦:“是死是活,你自己下去看看不就得了?”   庞弯瞪他一眼,瘪起嘴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坐了片刻,满头大汗的侍卫终于将轮椅搬了上来。   动作慢不是他的错,少宫主发明一大堆,突然说要轮椅,他不得不在仓库里找了半天。   “……劳烦你再推进来些。”少女瞧见轮椅进门,艰难的朝床沿边攀去。   她的腿刚开始有知觉,还无法自主使用,一举一动看起来都楚楚可怜。侍卫见状刚想上前搀扶,却忽然瞧见一双修长的手横在自己前面。   “没用。”   只见少宫主板着脸鄙夷呵斥了一句,伸手将少女捞进怀里抱起,大步流星放到轮椅之上。   侍卫的手僵在半空,瞠目结舌。   不过少女并不领情,此时她在心里正盘算着恢复武功后的首桩任务,那就是将这位少宫主的嘴撕个稀烂,再将他烧成一具永远无法开口的骷髅。   变异   混沌牢前,狱卒颤抖着双手打开牢门,忐忑不安的注视着眼前贵人。   少宫主他是见过的,不过他怎么带了个残疾少女过来?众人皆知这混沌牢险恶难测,没有绝顶武功下不去的,少宫主为何带个拖油瓶?莫非这姑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技艺?   “你真要下去看?”少宫主转头看那少女一眼。   “当然!”少女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少宫主抱起残疾少女,纵身一跃跳入洞口。   衣襟猎猎翻飞,风起如刀削。   “锦地罗,带上轮椅跟着!”沉稳的吩咐声自洞中传出。   许久不曾露面的锦护卫应声而出,拖起那架轮椅也跳了下去。   剩下门口一干人等,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睛瞪着小眼睛。   混沌牢内,东侧。   庞弯觉得自己确实小看了贺青芦,现下她坐的轮椅,不仅可以自由升降手控方位,甚至还拥有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减震系统,极大的缓解了她前行时带来的痛苦。   ——这人是天才!她禁不住在心里咋舌。   前行的两人已经发现了屠苏冰凉的尸体。   “……完全没有野兽的脚印。”贺青芦蹲在地上,用手沾了些泥土凑到鼻子跟前,“也没有血腥味。”   “属下看过那双头蟒的尸体,体内血液少了一大半,就连梅殿主的血液也少了三分之二。”锦地罗站在庞弯身后守着,声音暗哑,“这些血迹只是零头。”   贺青芦打量着地面乌黑的斑点,沉声道:“看来血流的很慢,他们死得很痛苦。”   庞弯被他们的对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推着轮椅朝前滑去。“你怎么知道?”她很是好奇。   贺青芦皱眉,他不大想对这个傻姑解释,但又架不住对方眼中亮晶晶的期盼,只好指着血迹道:“所有的血斑轮廓都呈现圆形,说明血液是自空中缓慢滴落到地面。慈姑和两位殿主身上的血液加起来少说也有数十公斤,除非是被人用了极其特殊的法子,不然这里一定会血花四溅。”   “现场留下的血迹如此之少,只有一个合理解释,那就是血液早被引向了其他处,偶尔有几滴溢出也遇到了阻碍,这才会滑落形成圆形。”他挑了挑眉毛。   “难不成是吸血鬼?!”庞弯惊呼出声。   贺青芦看她一眼,波澜不惊:“吸血的鬼不知道,不过这洞中确实有吸血蝙蝠。”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个奇怪的黑影忽然悄无声息出现在洞壁上,随着烛火摇曳,忽大忽小诡异至极。   “什么人?”锦地罗喊了一声,自腰间取出一只木质信鸽。   庞弯一看脸都白了,大哥!你是来郊游的吗?如此危险的时刻不拔剑不提刀,怎么偏偏摸出一只玩具鸟?   却见锦地罗伸手一扬,那木信鸽呼啦啦朝前飞去,没入乌漆漆的深处。   风起风落,黑影依旧纹丝不动。   “可能是山石掉进了烛台里。”锦地罗松了口气,那木信鸽在空中飞了一大圈又绕回到他手里。   哪知话音刚落地,一阵宛如兽爪摩挲镜面的噪音响起,火把于瞬间里同时变暗。就在世界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刹那,墙上怪影呼啸着朝洞中人扑来。   庞弯下意识摸出金鞭朝空中一甩。   她不知那东西是什么,但脑海的念头却非常清醒——绝对要保护好自己。   金鞭呼呼飞身而出,怪影果真如愿没有接近,只是不知为何,鞭子在半空被截住了。庞弯惊慌伸手欲撤金鞭,不想鞭子另一头有谁用力一拽,她便连滚带爬被裹进了一具臂弯里。   “跟我走。”   冰冷刺骨的胸膛,阴寒如蛇的声音,一切都那么熟悉。   高悬着的心在一瞬间里落了地,庞弯朝身后人贴近,想抓住他的衣襟借力站起。   这一抓便察觉到不对劲,为何他身上只剩一些零碎的布条?就连肌肉也那么僵硬?   身后人显然没想到庞弯两条腿不能行动,他夹着庞弯二话不说便往前拖,庞弯被拽得来不及控制重心,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啊!”她禁不住吃痛叫了一声。   这一叫,洞内的光线便重新亮起来,她抬起下巴定睛一看,贺青芦正手持火把朝她这边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烛火映照的原因,此时他琥珀色的眼睛亮得骇人。   还来不及开口招呼,头顶大手迅速勾住衣领,庞弯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便脚尖离地被吊在了半空,原来身后人已纵身跃上洞壁。   她刚想抗议说好歹换个姿势,只听铮的一声,有柄羽箭飞快擦过她面颊朝上飞去。   噗的一声钝响,那只勾住她的大手一抖,庞弯也跟着晃了晃,   “不要伤害我师哥!”   她忙不迭大叫,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你确定那是你师哥?”   贺青芦放下手中的紫金弓,唇线紧抿面无表情,公子哥的戾气流露无遗。   庞弯纳闷抬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提着她的人,应该是南夷,却又不是南夷。   或者说,她从未见过那个样子的南夷。   声音是他,五官也有七分像他,可那人衣衫褴褛,全身的血管都暴胀凸起,撑得皮肤几尽透明,无数蓝紫色的藤蔓蜿蜒攀爬在他躯体上,仿佛是某种变异的未知生物,令人只看一眼就胆战心惊。   她忽然想起贯众的话:“牢里来了个怪物。”   头顶人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晦涩,随即大手一紧步伐加快,拎着人坚定不移朝上窜去。   “放手!”锦地罗从埋伏好的半途窜出,手中寒剑笔直袭来。   南夷大怒,他本有心放过这两人,怎知对方竟不知死活不愿领情。于是二话不说反手朝前一挥,只听当的一声,寒剑被折成两半落入深渊,只来得及在熔浆中嘟嘟冒两个气泡便英勇就义。   锦地罗虽身经百战,此时也禁不住吃了一惊:这可是上古玄铁所铸的宝剑,怎会轻易被人类的掌风砍断?   他不敢怠慢,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发起攻击。   南夷不慌不忙迎战。   他左手揽着庞弯,只用受伤的右手和锦地罗相拼,竟然还迅速占了上风。庞弯瞠目结舌望着这一切,心里着实诧异,师哥的武功何时变得如此所向披靡?   只听刺啦一声,锦地罗手臂上有一大块肉被南夷生生挖了出来,连筋带皮惨不忍睹。   “师哥住手!”扑面而来的腥气将庞弯惊醒。   南夷却并未听话,他早已斗红了双眼,浑身煞气四溢,喉咙中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砰!一柄金箭破空而来。   南夷毫不在意赤手去抓,这种暗器对他来说实在小菜一碟。   然而箭头却在接触到他肌肤的一刹那间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异变——猛的一分为五,数枚坚不可摧的钢钉以雷霆之势刺破掌风,嵌入南夷胸膛。   噗嗤噗嗤!   避之不及,南夷身子晃了晃,抱着庞弯踉跄跌下了洞壁。   “放人。”   贺青芦居高临下站在原地,一袭月白的衣袍纤尘不染。   他目光沉静望着南夷,就像在打量一只肮脏的怪物。   南夷冷笑着从地上爬起,吐出一口血沫,开始自顾自拔掉身上的钢钉。随着噗噗声音传来,他的胸膛仿佛吸饱水的海绵般迅速鼓胀,钢钉被如数逼出,躯干上只有五个浅浅白印,竟然连半滴血都没流!   “少爷!他果然是怪物!”锦地罗从洞壁上滑下,额间全是冷汗。   贺青芦皱眉,他丢开了手中的弓,自腰际摸出一柄银色软剑。   “公子不要!”   眼前寒光闪过,差点被摔晕的庞弯终于清醒,她下意识张开双臂,如母鸡护雏般挡在南夷身前。   贺青芦一怔,随即抿起薄唇。   下巴线条紧绷,指关节青白,此时他心中翻涌着很大的怒气,全凭以往多年的教养在克制压抑。   庞弯不用看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愤怒——自己的师哥抓伤了人家的得力住手,她还不让人出手处罚,以那小气鬼锱铢必较的斌性还不气疯了?   “公子,求你让我跟师哥说句话。”   无奈南夷与她情分匪浅,她只好硬着头皮求情。   贺青芦冷着脸没答话。   庞弯心想当你默许了啊,转头去看南夷。   “你以为我会输给他?”南夷见她目光殷殷望向自己,嘴角扬起一个奇异的笑。   ——不,我是怕你一时控制不住将他们全杀死了。   庞弯不敢说出心底的真实想法,只是极其柔顺的劝道:“师哥,我现在腿脚受伤行动不便,贺公子恩准我在这里养伤,他们待我都很好的,你不用担心。”   她本来还想补充一句“他们不是坏人”,转念一想人家确实不是坏人,自己跟南夷才是世人眼中的“坏人”,遂作罢。   南夷瞟了她一眼,声音冷硬:“我带你回去疗伤。”   庞弯想了想,又道:“师哥,你不是想见孤宫的宫主吗?这位贺公子便是宫主的亲侄子,咱们好好跟他谈,一定能见到宫主……”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贺青芦冰凉的声音突然插进。   庞弯心中哀嚎一声,顿觉头痛。   ——这位少爷!你是闹哪门子的脾气?没见我正在安抚濒临暴躁的野兽吗?你又何必着急拆台哩?   南夷闻言果然怒上加怒:“只要掐断你的脖子,那什么宫主自会求着见我,何需你费心?”   眼看战势一触即发,剑拔弩张之际,洞口忽然传来一首轻快的小曲儿。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答首生烟雾……”   随着这懒洋洋的哼哼,一个衣衫褴褛吊儿郎当之人,摇摇晃晃走进了洞里。   山寒翁   不速之客一进山洞,众人的表情便明显变了。   贺青芦微微皱眉,锦地罗满脸喜悦,庞弯和南夷则有些吃惊。   尤其是南夷,他明显怔了一怔。   “如何?小哥见没能杀死我心里很遗憾?”桑上生将斗笠从头顶撤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不好意思,让小哥你失望了,其实我会死而复生之术。”   南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情很是不屑。   “哎哟我说小芦子,二叔这不是回来了嘛?你怎么还板着一张死人脸呀?”   桑上生哈哈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贺青芦的肩。   还未等对方开口,他又转头去看南夷,目光灼灼如炬:“这位小哥,你想杀我不要紧,不过我侄子如何得罪你啦?为何要掐断他漂亮的脖颈?”啧啧,他的人头可是贵的很呀!   “锦地罗护主不周,还请宫主责罚!”锦地罗忍痛单膝跪倒在地。   庞弯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这人不是翠河上的船夫么?怎么突然就变成孤宫宫主了?   南夷则露出鄙夷的表情:“原来你就是那老妖怪?在河里藏头缩尾装神弄鬼,算什么好东西!”   桑上生,不,现下应该叫孤宫宫主贺少辛,并未生气,只是挑了挑眉气定神闲道:“哎呀小哥,谁都有个爱好不是?我喜欢当船夫,就跟你喜欢吸人血肉一样,不过是寻常消遣而已,你气什么气?”   庞弯一怔,南夷已举起手疾如闪电朝贺少辛抓去。   贺少辛几乎是在同时一跃而起,不慌不忙甩开衣摆躲避,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   “一、二、三、四……”他嘴里同时数起数来。   在他数到第六下时,南夷忽然身子一顿,晃了晃肩膀,仿佛被抽去地基的高楼轰然倒塌在地。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差点儿以为要被这小怪物抓住了!”   贺少辛拍拍胸脯,做出一个大难不死的后怕表情。   “臭小子,还以为你的**钉不管用了!”他揽住贺青芦的手臂,长吐一口气。   “我已用了平常五倍的剂量。”贺青芦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拂开,表情不咸不淡,“他能撑这么久,也是一个奇迹。”   语罢转头去看倒在地上的躯体。   那人中了可以让十头雄狮陷入昏迷的麻醉剂,短时间内是不会再醒了。   却见红衣少女紧紧倚在他身边,惊慌失措边晃人边喊:“师哥?师哥?你醒一醒!”   她眼中再无旁人,满脸都是泪痕,仿佛一瞬间里天要塌了。   琥珀双眸中没由来飘过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只剩连绵不断的阴影。   **********   孤宫之巅,山寒殿上。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确实没有派人去杀眉妩。”   贺少辛摩挲着手中光滑的紫砂壶,微微一笑。   “为个女人,不值得。”   他说完这句话,将嘴对准壶口,“滋”的啾了一口。   庞弯还是头一遭看到有人这么喝茶,不由得怔住。   无论怎么看,贺少辛都是一个其貌不扬,气质萎靡之人,她很难将这个落魄船夫和贺青芦那样的贵公子联系起来——这两人怎么会流着相同的血脉?   “话说回来,你家少主为了女人堕落成这样,也真是够恐怖的。”   贺少辛望着床上兀自陷入昏睡的南夷,嘟囔着打个寒颤。   “请问宫主,我师哥为何会变成……这样?”   庞弯看一眼床上人,忧忡之色满溢。   南夷浑身暴突的血管已经消下去了大半,此时躺在床上的,还是一个面色苍白相貌清俊的美少年,只是那曾经鲜红的耳钉暗淡无光,仿佛在昭示着主人的虚弱不堪。   “你可曾听过《洗髓经》这门武功?”贺少辛对着壶嘴又啾了一口,笑容美滋滋的。   “听过。”庞弯点头——她不仅听过,还练过,虽然只练到了第五重。   “有一个古老的说法,倘若有人能将《洗髓经》练到传说中的第九重,便能逆转全身经脉,习武者不仅可以功力大增,还能随意隐藏命门。这小哥全身的血管都几乎爆炸,我瞧着很像是在短时间内强行突破了洗髓经第九重,不过……”他敛下眼睛,有些惋惜,“不过却不幸走火入魔了。”   庞弯“啊”的叫了一声,脸色如纸片惨白。   “走火入魔的结果很奇怪,有可能疯疯癫癫,也可能所向披靡,我瞧小哥的样子像是后者。”贺少辛继续微笑,一派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只是这所向披靡是要付出代价的。依我看,这小哥只能在特定的阴时才会爆发,其余时候都得忍受五脏六腑焚煮之苦。而魔怔一旦爆发,届时便只有鲜血才能镇住他体内煞气,所以你师哥最终会沦为一个没有理智到处摄人血肉的怪物——啧啧,真可怕。”   庞弯脸上顿时显出难以置信震惊之色。   “他是为了要给眉妩报仇才变成这样的吧?”贺少辛耸耸肩膀,表示遗憾,“也许他潜意识里有一个十分强大的敌人,但那个敌人并不是我。”   庞弯听得心乱如麻,一时有无数场景在脑海里呼啸而过,然而却是千头万绪怎么都理不清。   ——童年时候,南夷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嚷嚷着不许教主将《洗髓经》传给她。   ——烟霞山庄中,百晓生被伤,众人对拜月教剜人血肉的的新武器血霸唾弃咒骂。   ——还有她好奇询问血霸是何方神圣时,南夷那欲言又止的烦躁神情。   “敢问宫主,我师哥可还有救?”   她眼中满含水雾,尽量绷着不让它们溢出。   贺少辛一怔,随即放声大笑,眼中满是揶揄和促狭:“你这姑娘倒是脸皮奇厚!这小哥心狠手辣,妄图置我于死地,杀我殿主又伤我干将,甚至还威胁要拧断我宝贝侄儿的脖颈,你说,我为何要管他还能不能救?荒谬至极!”   庞弯眨了眨杏眼,脸色煞白。   ——宫主说得没错,他确实没有义务管南夷的死活,他没乘南夷昏迷时一刀砍掉他的头颅,已经算是万幸。   “那请问宫主,我师哥何时可以醒来?”她再次放低姿态。   “我怎么可能让这怪物醒来?!”贺少辛嗤笑出声,“小丫头,我劝你白日梦还是少做一点!只要在我地盘上一天,他就不会有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   “我会对他用药的,很多很多药,各种各样的药,让他没有办法清醒。”他伸手打个呵欠,厌仄仄的已有了赶客之意。   “……宫主不用多虑,等腿脚稍微好一些,我便马上带师哥下山。”   庞弯将下唇咬出一个浅浅白印。   “既然我师哥伤人是因为走火入魔,还求宫主不要着急索他性命,等他伤好了,再光明正大决斗也不迟。”   她恳切哀求,眼神凄楚。   贺少辛听得一愣,本想再说话,却若无其事闭上了嘴。   庞弯推着轮椅滑出去了。   滑到走廊上无人之处,她终于停下轮子,双手捂住眼睛。   肩膀在无声的颤抖,泪水源源不断的从脸颊上滑下,仿佛汹涌的洪水一时决了堤。   为什么?南夷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他们师兄妹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她怀念自己做圣姑时肆意妄为的日子,有武功,四肢健全,不用寄人篱下,不用忍气吞声。   为什么自己当初不懂珍惜?偏要傻乎乎的将希望寄托在别人那里?   死里逃生,她终于明白这里不是女贵族呼风唤雨的玛丽苏大陆,是货真价实的武侠世界。   她任性妄为,害了别人,害了自己。   哭完了,用袖子擦擦脸,面色重新恢复为一片冷凝。   她竭力攀住走廊上的柱子,艰难从轮椅上爬起,忐忑着朝前迈出试探的步伐—— 一定要尽快下地走路,不管多痛,不管多难,不管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只要南夷在这里多留一天便多一份危险,她要乘宫主没有出手前赶紧将师哥带走。   哪知只往前走了两步,整个人便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噗通一声,摩得手肘处一片血肉模糊。   咬咬牙,撑住地面踉跄爬起,她贴着墙壁继续往前走去。   一步,一步,再一步。   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细小的血珠开始凝结,一滴滴嵌进粉白墙壁里,好像初春的红梅在雪里绽放。   她浑然不觉的朝前走着,任凭汗珠浸透了后襟。   在她身后不远的廊坊里,有人正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哭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   见她摔倒在地上,他差点就要伸出双手。   直到看见她连滚带爬走完十余步,大汗淋漓重新回到轮椅之上,他这才垂下眼帘,转身朝房里走去了。   **********   “不要为难她。”   贺少辛正往茶壶里灌酒,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抬头一看,贺青芦正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哎哟我说小芦子,你怎么有心思管起人家的闲事啦?”贺少辛哈哈大笑,一条腿搁到了椅子上,活像个大大咧咧的流氓地痞,“快过来让二叔看看,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贺青芦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固执强调:“我说过了,不要为难她。”   贺少辛瞧着他紧绷的面颊,叹了口气举起双手:“我没为难她,我只是忘记告诉她,那小哥走火入魔后刀枪不入,再加上邪煞护体,就算昏迷了也没人能伤他半分。”   反正她也没问我嘛,他在心里喃喃补充道。   “她现在急着要走。”贺青芦深知自己叔叔的脾性,不由得皱眉。   “哇,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不怕自己后半辈子真残疾了?”贺少辛咋舌,“这姑娘倒真有几分倔脾气!”出乎意料啊,早知道就应该多逗她玩玩,生活才不至于那么无聊嘛。   “不许戏弄她!”贺青芦瞪他一眼,快且凌厉。   贺少辛一怔,随即眯起眼睛笑了。   “小芦子,给我个理由。”他缓慢叩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我对这两人的容忍早已超过了限度,虽然现下动不了那小哥,但杀了这姑娘,用她的头去祭奠梅崖香和屠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一瞬间里所有流浪者气息都被收回躯壳里,贺少辛眼中划过锋利的寒芒。   “你要我不动她,就要给我一个能够服众的理由,这是贺家的规矩——你、明、白、吗?”   最好的理由   三日之后,依旧是山寒殿上。   哑婢一如既往的给庞弯按摩腿部,最近在病人的强烈要求下,她还开始给庞弯针灸。   七天,再过七天,就可以带上南夷一起下山了。   庞弯心里如是想着,越发焦急,恨不得哑婢的手按得再重一点再狠一点,可以将这七天时间再缩短一半。   耳边忽然响起水晶珠帘掀动的声音,她抬头一看,贺青芦从门口走了进来。   “公子。”庞弯有些尴尬的朝他打招呼。   两条细白小腿大喇喇展示在贺青芦面前,他倒是毫不避嫌,垂下头认真看了好一会儿。   庞弯顿觉面颊发烧。   “可好些了?”贺青芦面色无异,转头看她。   “好多了好多了!”庞弯忙不迭点头,“不会再打扰公子太久的,只要七天就好。”   贺青芦眉尖一挑。   “要不……三天?我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只是还不是特别稳当……”   庞弯误解的了他的表情,忙不迭解释。   贺青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琥珀色的眼珠无声凝视她。   “你全名叫什么?”他忽然问。   “……庞弯。”庞弯对他突如其来的问题表示诧异。   “你姓庞?”贺青芦点了点头,又道,“家中父母可健在?”   这是查户口?庞弯简直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父母双亡,不知所踪。”她摸摸后脑勺,显得很是迷糊。   贺青芦眼中有了一丝同情之色。   “你可有定亲?可曾许配人家?”顿了顿,他终于还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心里有丝难以言状的忐忑。   “……不曾。”庞弯瞪大眼,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摸不清这位少宫主的心思了。   贺青芦轻轻吁了一口气:“很好,事情解决了。”   庞弯正想问究竟什么事情与自己的家庭情况相关,却见一双大手伸来,贺青芦环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放在轮椅上。   “跟我去见一个人。”他如是道。   庞弯万万没料到,贺青芦要自己见的竟是她避之不及的孤宫宫主贺少辛,不由得下意识朝后缩去。   贺青芦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朝前一推。   “来,叫二叔。”他轻描淡写道。   砰的一声,贺少辛手中的紫砂壶滑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一时间满屋都是百年陈酿的醇香。   “小、小芦子,你在开玩笑?”   贺少辛整张脸皮都在发抖,难以置信的气息争先恐后的从他身体的每个毛孔迸发出来,已然是气急败坏:“你一定是开玩笑!对不对?对不对?”   贺青芦并不理会他,只是按住庞弯圆润的肩,低声哄劝:“怎么不喊?不要怕,用不着害怕。”   庞弯还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此时头顶明显有威压之气袭来,她唯有乖乖选择妥协。   “二……叔?”她胆战心惊张开嘴,以蚊蝇之声说出这两个字。   “噢!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贺少辛听见她的话,仿佛被雷劈般崩溃了,他嗖的一下跳到八仙桌上开始手舞足蹈大吼大叫,“我幻听了!这绝对是幻听!大哥大嫂!没想到小芦子也有今天!啊啊啊啊啊!”   庞弯以为桑上生入了魔怔,吓得又朝后一缩,直到靠进身后温暖的怀抱里。   贺青芦握着她的肩轻轻拍了拍,继续面无表情观看桑上生表演。   贺少辛又蹦又跳嚎啕了好一会儿,终于口干舌燥坐回到椅子上。   “好啦,这事儿就这么着吧!”   他端起一杯茶润了润喉咙,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既然是小芦子的选择,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们小两口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说罢朝他们嫌弃的挥挥手,示意他们赶快走。   庞弯眼珠子脱眶,差一点就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谢二叔。”   贺青芦朝他点个头,转身推着轮椅气定神闲出去了。   **********   贺青芦将庞弯送回了房间,一路无话。   哑婢还在床边乖乖等着,赶紧伸手过来接,又给庞弯盖上被子,生怕她着凉。   “记得带她出去走走。”贺青芦朝哑婢吩咐一句,转身要离开。   “公子,难道您不觉得有什么要跟我解释一下?”庞弯实在忍不住了,伸长手去扯他袖子。   贺青芦身子一顿。   “你先下去。”   他朝哑婢吩咐一句,等哑婢告退关上房门,这才慢悠悠侧过身子。   “其实。”他若无其事清了清嗓子,“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在京城,你是不是三番四次想勾引我?”   他居高临下望她,神情傲慢。   庞弯想起自己在金步摇指导下做的荒唐事,不由得结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你是不是说过我很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嘴角微微上翘。   “……确实说过。”   庞弯苦着脸,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狗皮膏药。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才华非常出众,无人可以匹敌?”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就某些方面来说是这样……”   庞弯努力斟酌词句,尽量不伤害公子的玻璃自尊心。   “你看,既然你这么迷恋我,所以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了你。”   贺青芦以一种悲悯天人的语气陈述着,同时朝她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我允许你成为我贺青芦的未婚妻,注意矜持,不必太过欣喜张扬。”   噗的一声,庞弯满腔的疑问都化作口水喷洒在公子的云纹锦袖上。   “什么?”她尖叫一声,从床上跳下站到他面前。   “你竟然高兴得连腿都好了?”贺青芦纳闷看她一眼,有些嫌恶的甩甩袖子。   “什么?!”庞弯看看自己的腿,决定扭头忘掉这个插曲,眼下的首要任务是了结这桩神奇的婚约。   “我怎么会成为你的未婚妻?”她摇晃着贺青芦,歇斯底里,“我什么时候答应的?我怎么不知道?”莫非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噩梦里?   “为何要你答应?”贺青芦鄙夷的看了她一眼。   三天,整整三天,他将庞弯的优点和缺点分别写在纸上,一个人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这丫头的缺点简直罄竹难书,而所有优点统共加在一起也不过两条半:年轻,是火焰神针的主人,身体健康(还要等腿伤好了才行)。   她明明平凡又普通,完全配不上自幼立于云巅的自己。可想到她躲在走廊哭泣的身影,看见她摸着墙壁倔强往前走的步伐,还有她抱着南夷惊慌失措的场景,他心里便涌起一股挥之不去的酸涩。   他问锦地罗:“妻子是什么样的存在?”   锦地罗虽有些吃惊,但还是恭谨答道:“以夫为天,是丈夫坚强的后盾,好的妻子还是温柔的解语花。”   ——以夫为天?这解释不错,他心里如是想着。   假如这个傻丫头成了自己的妻子,那么她的世界里就只会有自己了。   她的眼睛里不会再有别人,不会被别人拎着跑,也不会为别人流泪,更不会为了别人整天想着离开自己。   所有整整布满三张纸的缺点,面对这个强大的理由,都在瞬间里苍白无力。   金步摇曾说,只要他贺大少爷点个头,全江湖的美人要多少有多少。   可为了眼前满脸纠结的傻丫头,他决定放弃那些毫无意义的华丽皮囊,只专心浇灌这一朵青涩的小花。   这是同情,这是为断送了她武侠生涯所做的补偿——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允许你成为我的未婚妻,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贺青芦冷脸看着几乎抓狂的少女,心里纳闷——至于惊喜成这样吗?   庞弯已然濒临崩溃,她一把抓住贺青芦的衣襟,眼中充满疯狂的血丝:“你要我当你妻子,怎么能不先问我意见?!我的人权到哪里去了?嗯?!”   贺青芦反握住她的手,压抑着不耐尽量和缓道:“假如你不是我未婚妻,明天出门就会被宫主砍断头颅拿去祭奠手下,莫非你宁愿死也要拒绝吗?”   庞弯奇迹般安静下来。   她沉默了。   “你说的对。”   隔了半晌之后,庞弯终于再次抬头,脸色已恢复为平静从容。   “多谢公子恩赐,纡尊降贵让小女占据您的未婚妻席位。”她非常真挚的看着贺青芦,伸手环住他十指,交错包进掌心,“公子真是观世音再世,如此大恩大德,庞弯无以为报。”   ——对嘛,这才是正常女子应该有的反应嘛。   贺青芦见她这么听话,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今后出门在外,记得都听我的。”他佯装严肃的朝她吩咐。   “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庞弯乖乖点头。   贺青芦望着她弧线优美的下巴,圆润粉红的面颊,还有小鹿般水汪汪的杏眼,心中无比舒畅。   “等你的腿完全好了,我们再下山。”他趁机揉了揉庞弯如云的发髻,如愿闻到了一股清甜的果香,“不要着急,啊?”   庞弯任由他摆弄,嘴里低低嗯了一声。   见她如小兔般依偎着在身下 ,贺青芦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二叔要他给一个不为难庞弯的理由,他脑海里想出了约莫九九八十一种回答。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让庞弯做自己的妻子,无疑是里面最好的一种。   毫无疑问,他永远是最聪明的。   难道不是吗?   眉妩二三事   “喝!”   庞弯坐在竹榻上,鼓足气对着一个样子古怪的竹制器皿大吼,脸都憋红了。   只听咔哒一声,那竹筒飞快弹起,自筒心中射出一枚五彩糖豆。庞弯眼疾手快伸头一含,那枚糖豆就被卷进了舌头里。   “公子,声控范围有限,只能影响周边一丈左右的距离。”   她一边咯嘣咯嘣嚼着豆子,一边转头朝书案上的人看去。   贺青芦看她一眼,又继续低头摆弄手中的头盖骨,“嗯,距离是小了些。”他含糊哼了一声,“不过这东西不是装给人用的,是用来装在动物身上。”   “动物?”庞弯怔住。   “动物所能察觉到的声音,远远比人类所能听到的多得多。”贺青芦面带微笑看她一眼,“声控的机关更适合装在它们身上。”   “莫非你要给它们开颅?将反射装置安在它们的脑部神经里?”庞弯瞪大眼睛,“这太残忍了,你不能这么做!”   贺青芦一噎。   “我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喃喃自语,眼中逐渐有精芒绽放,“原来还有这种做法?”   庞弯心中大叫不好,赶紧嚷嚷:“哎我瞎说的,你别信啊!喂喂!”   贺青芦见她神色紧张,禁不住失笑:“我并未打算这么做,这所谓的声控装置不过是捕捉气流的震动并加以放大,不存在神经操控。只是考虑到动物对声音的敏感度高得多,这套装置改良后放在它们身上兴许会更灵敏。”   庞弯这才舒了口气,心想还好这人的才华没有逆天超越到千年后。   “控制脑部神经……”却见贺青芦的眼神开始涣散了,他进入了严肃的冥想阶段。   “公子!”庞弯跳下竹榻,屁颠屁颠跑到他跟前摇尾巴,“你说等我帮你实验完十种机关,就告诉我关于眉妩姑娘的事,现在我已经实验完啦!”   远去的思绪被她拉了回来,贺青芦冲她微微一笑:“你想知道些什么?”   如今庞弯已被划归到自己羽翼之下,他脸色口气都和蔼不少,也算是有求必应了。   庞弯想了想,便将自己的问题逐一提了出来。   于是在贺青芦的描述中,她了解到眉妩是个温柔善良,内心与外貌高度统一的金牌丫鬟。   “不过不知为何,她离宫之前跟我二叔吵了一架。”贺青芦摇了摇头,“依她的个性,本是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   “你二叔真没有疯狂追过她?”庞弯诧异道。   “倾慕我二叔的女子那么多,他连金步摇都不曾搭理过,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小小的丫鬟?”贺青芦对她的天真嗤之以鼻。   庞弯顿时为金步摇的眼光所震惊,她想起宫主的尊容,不由得面露诧异之色。   “你不要看我二叔现在这个样子,他那是易了容的。”   贺青芦一眼看透了她的想法,神情有些不屑:“我二叔年轻时是盛名在外的美男子,他只是不愿别人过于关注自己的外表。”   庞弯想起说书人夸的“翩翩玉面郎”,再看看贺青芦严肃的俊脸,点头表示相信了。   “其实严格说来,眉妩算不上我二叔的丫鬟,她是我二叔养女的丫鬟。”贺青芦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前她行事举止都模仿我堂姐,有段时间走火入魔,都快分不清谁是谁了。”   庞弯只觉得脑中大锣被人重击,嗡嗡乱响。   “你二叔还有个养女?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几何?现下人在哪里”   她攀住贺青芦的手臂。   贺青芦很受用的勾起嘴角:“我二叔还有个身份,便是你看到的翠河船夫桑上生,算起来他那养女今年也快二十一岁了。”他朝她眨眨睫毛,神情颇有些调皮促狭:“说起来,她刚好是那种你一心想成为的白莲花姑娘。据说现下她在江湖中也有些名气,人们都叫她桑婵仙子,你听说过吗?”   庞弯“啊”的叫了一声,朝后踉跄退了一步。   ——想不到桑婵除了是顾溪居的师妹,更是贺少辛的养女,贺青芦的堂姐!而眉妩还是桑婵的贴身丫鬟!   这个消息如炸弹般投进了庞弯心里,砰的爆开来。   “那么,还有一个传说中的九王爷呢?”她想着当初王刚说书中的三大顶级美男,小心翼翼看向贺青芦,“据说九王爷至今还为她保留正妃之位?”   “啊,那家伙。”贺青芦微微一笑,“是有这么回事,他心仪我堂姐,五年前就上门提过亲,不过被堂姐拒绝了。”他耸了耸肩膀,“也许至今还怀着不死之心吧。”   庞弯瞧他用一副调侃的语气揶揄王爷,心中不由诧异,却又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想不到桑婵竟然拥有这么显赫的家世背景,果然是备受宠爱天之骄女。   庞弯在心里叹口气,垂着头没有说话。   “你们查眉妩的死,找我二叔没用。”贺青芦见她脸色颓然,忍不住出声安慰,“她跟桑婵一块长大,自幼亲近不比旁人,你找桑婵问才是正道。”   庞弯点点头,朝他殷殷抬起小脸:“不知桑婵仙子现下人在何处?”   “她在临沂九王爷的别院里。”   随着朗朗的声音落地,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款款走进房间里。   “侄媳妇,你好哇。”   那人眯起狭长的桃花眼冲庞弯笑,眼中精光忽闪,整个人风姿卓绝神采飞扬。   饶是见过了玛丽苏大陆无数的美男子,庞弯第一眼瞧这张脸依旧颇感震撼,震撼到近乎呆滞了。   “醒醒,他已经三十二岁,可以做你爹了。”贺青芦俯在她耳边提醒,面色不愉。   “嘿!臭小子!怎么说你二叔来着?”贺少辛眼珠一瞪,回过头继续朝庞弯风流倜傥的笑,“怎么样啊侄媳妇,你二叔帅不?要不要考虑甩了这冷冰冰的未婚夫,跟二叔我一起浪迹天……”   涯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块暗器便迎面飞来。贺少辛眼明手快抓在手中,待看清暗器是块人的头盖骨,不由得触电般丢开大叫:“哎哟!我说大侄子,你怎么老玩这种邪门的东西!”   贺青芦从身后环住庞弯,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无声警告他。   “没劲。”贺少辛瘪嘴,脸上露出无趣的神色,“本以为有个傻呆呆的侄媳妇可以玩下,被你整天这么护着,简直没劲儿透了。”   “想玩自己去找对象。”贺青芦将庞弯拉到身后挡住,面露不愉:“你要是实在无聊,不如我放信给金步摇,告诉她你终于回来了?”   “哎呀大侄子,饶了我呗!”贺少辛顿时跳得八丈高,“我不开侄媳妇的玩笑了,你千万别告诉金护法,别啊!”   说着忙不迭朝庞弯作揖:“侄媳妇,二叔得罪你了!求你看在我出卖自己女儿的份上,帮二叔说句好话嘛!”   庞弯虽明知他是在演戏,却还是在后头扯了扯贺青芦的袖子,轻声道:“算啦。”   贺青芦听见这猫儿般的哼哼,转头再睹见少女蟠桃般红艳艳的面颊,此时哪怕是玄铁浇铸的心也瞬间融化了。   “哼!”他瞪了贺少辛一眼,没有再说话。   贺少辛这才哈哈笑着朝二人走近。   “侄媳妇,莫说二叔没提醒你,我那女儿啊,如今不是让人特别省心。”他笑眯眯望着庞弯。   “她虽是我亲手捡回来的,但六岁就被送出去习武,每年只见我一回,所以如今她在想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他本欲伸手去拍庞弯的肩,却又在贺青芦的逼视下顿住,收回来搁在袖子上装腔作势擦了擦。   “你凡事记得多个心眼!”   语罢笑嘻嘻挥手,步履轻快转身离去了。   “桑婵真是你二叔的养女?”   等那丰神俊朗的身影走远了,庞弯这才从贺青芦身后钻出来。   “如假包换。”贺青芦转头看她。   “他怎么用这种口吻说自己的女儿?就好像……就好像对她根本没有感情似的。”庞弯喃喃道。   “你也这样认为?”贺青芦挑眉一笑,“金步摇也这么骂过他,说他看似多情,实则根本无情。”   庞弯恍然大悟,原来金嬷嬷嘴里念叨的无心之人是孤宫宫主贺少辛。   “对了,金嬷嬷呢?”   她摸摸腰间锦囊,心下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能安稳渡过翠河。   “我们一回宫二叔便消失了,金步摇现下正拎了包袱满江湖找他。”贺青芦皱眉,神色间颇有些无奈,“都老了还玩这种你躲我藏的游戏,真是恶心。”   庞弯想着这二人的相处方式,不由咋舌。   “对了,你二叔今天到底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静了半晌,庞弯突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   “这个么,大概是他卸下了易容,想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一下吧。”   贺青芦想起二叔的小孩心性,毫不在意扬了扬眉毛:“不必在意他。”   向临沂出发   转眼十余天过去,庞弯终于能下地走路跑跳,她迫不及待向贺青芦提出要下山。   孤宫的骚乱早在半月前被贺少辛压了下来,六重殿和七重殿有了新殿主,八重殿殿主则被送到一处圣地疗伤,南夷被贺少辛用特制的药物控制起来,持续昏睡不醒,还没人知道他是混沌牢里那只会吸血肉的怪物。   关于下山之事,庞弯的算盘打得很好。她一方面想趁机找魔教的人前来接应将南夷送回去治疗;另一方面,她打算独自去临沂找桑婵,将眉妩之死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那些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和事情,却在私底下有各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觉得如果自己不早日查清,就会被困在一个巨大的茧里寸步难行。   然而贺青芦对她下山这件事却显得并不那么热衷。她每找他说一次,他便推脱一次,到最后索性直接不耐烦打断她的要求。   她不知道,其实贺青芦心里自有一番光景。   活了二十年,贺公子头一次允许“恋人”这种逆天的生物出现在自己身边,对他来说,这无疑是新生活的开始。   庞弯机灵乖巧,从不对他的研究表示不满,不仅如此,她还相当支持他的各种发明创造,每天帮他实验机关,认真做好记录。他说的东西庞弯也大多能理解,有时候还会给他出些改进的主意(虽然大部分都是馊的)   如锦地罗所说,她好像一朵温柔的解语花。   而这朵解语花不仅温柔聪慧,还香甜软糯分外可口,他可以牵她的小手,摸她的额头,闻她身上若有似无淡淡的果香,在特殊情况下(当着二叔的面),甚至可以环住她纤细浑圆的腰肢,感觉她在自己的胸膛下微微颤抖。   贺青芦满意这样的生活,并不想着急改变——他已经开始习惯有庞弯朝夕相伴的日子了。   只可惜那朵青涩的小丑花并不这么想,她表面上千依百顺,实际还是在偷偷摩挲着猫爪伺机而动。   比如她整天都在想下山,魂不守舍,简直快想疯了。   这个认知让贺青芦很不快,他认为自己“妻子当以夫为天”的家庭生活纲要正面临挑衅,所以三番五次推掉庞弯的要求。   ——我心里不舒坦,你也别想好受。   他压根就是故意的。   眼看寒冬将至,再不下山就要面临大雪天气,庞弯终于忍无可忍了。   “公子,要怎么做你才肯放我和师哥下山?”   她将所有的怒火吞进肚子里储藏好,尽量以平缓的语调开口。   贺青芦正在绘图,听见问话眨了眨睫毛,琥珀双眸无声朝她瞟来。   “感谢公子关键时刻出手相救。可想必你也知道,我跟师哥不可能永远呆在孤宫里,迟早总是要回教里的。”庞弯深呼吸一口气,眼含雾气可怜巴巴望他。   根据连日来多方观察,她认定贺青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必要时候需要扮柔弱。   然而这句话却让贺青芦不高兴了——什么叫“我不可能永远呆在孤宫里”,难道做了他的妻子,这丫头还想到处乱跑吗?   于是他冷着脸没答话。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庞弯着急起来,目光诚挚望着他,“你不是喜欢我身上的稀罕玩意吗?我答应你,等回去后就找个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宝贝送给你!”   贺青芦一怔。   是啊,他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当初对这小丫头的兴趣全部来自于一副暗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本人的影响力渐渐盖过了她身上的武器呢?   他禁不住陷入思索中。   “公子?你可答应了?”庞弯战战兢兢开口,心想如果这次仍然求而不得,她就铤而走险背上南夷逃跑——虽然很困难,但这最后的路总要试一试的。   贺青芦沉思片刻,放下了手中尺规。   “去跟二叔打个招呼,三日后动身。”他敛下眉眼吩咐。   庞弯大喜过望,当即一跃而起:“真的?太好了!”她扑上去抱住他肩膀,小脸因为兴奋而红嘟嘟的,“公子,你怎么能这么好?我太喜欢你了!”   贺青芦抬起下巴,从鼻子底鄙夷哼了一声。   他心想这种事情还用得着说出口吗?你明明一直都仰慕我得不行嘛!   庞弯望着贺青芦鼻孔朝天的倨傲模样,禁不住噗嗤一笑。   她知道他现下是高兴的,因为他白净的脖颈上泛着一抹红晕,嘴角也在微微往上翘。   ——看来公子也有可爱的时候,她心中如是想。   不过很快庞弯就觉得贺青芦不可爱了,因为他开始命令婢女为自己收拾行李。   “你也要下山?”她告诉自己尽量往好的地方想,“是外出考察吗?”   “不是。”贺青芦慢条斯理将图纸收起。   “是去采买材料?”   “不是。”   “莫非是要去京城?”   “也不是。”   “哦,我知道了,你是要去找金嬷嬷!”庞弯恍然大悟。   贺青芦皱眉,冷冷看她。   “是谁说要去临沂的?”他面上显出稍许不耐之色,“这么快就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   庞弯大惊失色——感情这骄公子真是要跟自己一道下山啊!   “其实……”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却听贺青芦漫不经心道:“就算你到了临沂又怎样呢?九王爷不会见你,桑婵更不会见你,假如不是有我陪着,你能查出些什么东西来?”他怡然自得,将图纸按次序放进搁架里。   庞弯哑口无言,心中想好的推辞一股脑儿烟消云散了。   转眼到了告别这天。   贺少辛难得起了个大早,呵欠连天的站在殿门前送这对“金童玉女”。   “大侄子,给我那闺女带点儿土特产呗。”他拿出一个青花布包裹,睡眼惺忪递到贺青芦跟前。   贺青芦身子一侧,并未将包裹接过去。   庞弯站在旁边看着,不免有些尴尬,便主动伸手将包裹收进怀里:“他会的,宫主请放心。”   贺少辛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嘴角斜斜上扬。   “还是我侄媳妇好。”他伸手去揽庞弯的腰,眼神含情脉脉,“我说侄媳妇,我这大侄子有些不通人情,你一路上可得多个心眼,提点提点他。”   迎着贺青芦可以杀死人的炽热目光,贺少辛贴着庞弯的耳根说完了整整两段话。   “小可爱侄媳妇,要是让我知道你再骗我侄子一次,小心我将你的皮刮下来送去做花鼓哦,圣~姑~娘~娘?”   他用只有他与庞弯才能听见的声音调笑着,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庞弯脸上霎时血色尽失。   心事重重随贺青芦走下山,直到鼻子里灌进微咸的风,她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海边悬崖上。   “那是什么?”她望着脚下那通体全黑的庞然大物,瞪大一双杏目。   “那是我的船。”贺青芦转头,朝她微微一笑,“名字叫山魈。”   “我们要走水路?”庞弯抬起脸诧异看他,“难道不是骑马比较快吗?”   “假如是一个月前,我自然会带你走陆路,不过从这月初开始,海水会改变方向朝东流,所以走水路会比走陆路更快。”贺青芦望着那呼啸而来拍打礁石的海浪,面色平静高远,“况且水路也很安全,不会在半途遇到山贼。”   庞弯没说话,心里禁不住暗暗佩服。   “公子,都准备好了。”身后有人上前汇报,正是手伤初愈的锦地罗。   贺青芦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揽起庞弯纵身自悬崖上一跃而下。   寒风猎猎刮过,衣襟翻飞作响,待他稳稳当当落到甲板上,这才瞧见怀中人一脸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   “胆子这么小?不像啊。”他嘟囔一句想放开庞弯,哪知对方却惊慌失措反手将他抱得更紧,小脸白的跟雪一样。   他很诧异,但同时又觉得高兴——这傻丫头真是半点也离不开我,他心里如是想。   于是缓慢低头,若无其事在少女的额头上轻点一下。   “你干嘛?”庞弯自堕崖的噩梦中惊醒,一把推开身边人。   “亲你啊!”琥珀双目镇定注视她,贺青芦俊美的脸上平静无波。   庞弯扶额——这个人怎么可以脸不红心不跳说出如此无耻的话!   “公子!你、你不该这样……”她深呼吸一口气,心想应该告诉这个王子病患者,假恋人和真恋人之间是有巨大差别的。   却见贺青芦眉头一拧:“不该这样?”他想了想,伸手将庞弯揽进怀里,在她红唇上印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我懂了,原来你是希望我这样。”少女的嘴唇娇甜如樱桃,吃得他身心舒畅通体愉悦,眼睛也眯成狭长——二叔常用这招哄那些红颜知己,他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庞弯整张脸都红得快要冒泡,不是羞的,是气的。   她压根就不相信,贺青芦会真的喜欢自己。   ——顶多是觉得她有趣罢了,他对她的好感就像他喜欢研究各种机关一样,只是贪图一时新鲜。   算啦,被他亲两口,就当被小狗舔了,是还债。   她心里悻悻想着,终于没有出言反抗。   反正到临沂见过桑婵后,他俩一定会分道扬镳。   她再也不会相信这块大陆上任何美男子的示好。   橘子酱之恋   船行数日,山魈号按照计划停在一处港口,准备补给淡水和食物。   庞弯自觉在船上憋了数日连皮都痒了,便想摸下船去透口气。不想刚走到船舱门口衣领便被人揪住。   “你去哪儿?”贺青芦站在她身后,双目中有阴影流动。   “出去买点儿水果吃。”庞弯小惊,这公子走路怎的没有声音?   贺青芦点头表示符合:“我刚好也想吃橘子。”说罢不等庞弯抗议,自顾自牵起她的手朝码头上走去。   庞弯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   小贩王二嘎今天走了好运,他挑了两筐蜜桔在街上叫卖,竟然被一个豪气的公子哥用五两银子的天价全包了。他正欣喜若狂之际,忽然听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买这么多,怎么吃得完?”一个小姑娘跳站出来指责他的财神爷。   平心而论,那小姑娘样子不错,十五六模样,白净脸蛋裹在黑狐毛领里,火红大氅映得面颊粉若桃花,乌溜溜的眼珠透着精乖之气,一看就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   可好看归好看,好看又不能让庄家人当饭吃,所以他便对这挡人财路的小姑娘来了气。   “这位姑娘,你家公子要买这么多,你管得着吗?”他瞪那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不高兴,也不理他,只是嘟嘴去扯那公子衣襟:“我不搬这筐子啊,两大筐我搬不动。”   “公子您说个地址,我给您亲自挑过去!”王二嘎生怕买卖跑了,赶紧推出送货上门服务。   那华衣公子捏着手里的碎银,顿了顿。   “我兜里最少的银子只有这个。”他转头朝那小姑娘解释。   只见小姑娘眨巴两下睫毛,从荷包里摸出五枚铜板放在秤盘上,对王二嘎道:“大哥,先来十个桔子,劳烦用纸包一包。”   眼看着要到手的五两银子变成了五个铜板,王二嘎不由大怒:“你个小丫鬟,你家主子都没开口,你瞎凑什么热闹!”   小姑娘还没回话,那公子倒是先愣了愣。   “你从哪里看出,她是丫鬟我是主子的?”琥珀色的眼睛沉静注视他。   王儿嘎摸摸后脑勺:“她梳的不是双丫髻么?”镇子上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梳这个发髻啊。   华衣公子点头,一脸若有所思状。   “你将这橘子挑到码头边,会有一个穿灰衣服的人来接。”公子将碎银放进秤盘里,“多余的银子算打赏,走吧。”   一回船上,庞弯的发髻就被扯掉了。   贺青芦让哑婢给她梳了个垂云髻。   “你不能这样!”庞弯崩溃了,她也是要名誉的好不好!怎么能梳这种妇人发型呢!   “这样好看。”贺青芦安抚拍拍她的肩,他以为她是在为换了个发型而难过。   “公子,我俩孤男寡女结伴而行,还是让我换回丫鬟的打扮吧。”庞弯叹气,决定跟他讲道理,“咱们男未婚女未嫁的,这般招摇过市,无论如何都于理不合。”   然而贺青芦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径直从妆台上挑出一支羊脂玉簪插进她发髻里。   “以后家里的事,我说了算。”他冲她扬眉一笑。   ——家里?!   庞弯整个人都被“家里”俩字震得魂飞魄散,一时间里连反驳都忘记了。   “这样吧,我允许你管账。”贺青芦见她一脸摇摇欲坠,便解下腰包塞进她手里,“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补充道。   他依稀记得,当年有个立志成为他婶婶的女人对贺少辛提出过这种要求,所以他猜想,也许管账是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梦寐以求的最高权利。   庞弯接过那腰包颠了颠,感觉分量十足,便翻开来看了个仔细。   果然如贺青芦所说,五两银子是里面分量最小的,其他的都是金饼,以及面额上千两的大额银票——他实在不是个普通的有钱人。   假如是数月前的庞弯,一定会欢呼:“天可怜见,终于遇到了一个可持续发展对象!”   不过现下她什么兴奋劲儿都没有,心里仿佛灰蒙蒙的天提不起气来。   “你说要梳这个头就梳吧,钱你自己收着。”   她将那腰包推了回去,有些意兴阑珊。   如今贺公子正沉迷在“未婚妻”这个游戏里,她懒得去扫他雅兴。等哪天他想通了要结束游戏,肯定要跟她算账,所以两人之间的纠葛越少越好。   贺青芦有些吃惊,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拒绝。   但依他的个性,说出口的赏赐是不会再重复的,因为那样就成了祈求。   所以他一声不吭将腰包收了回来,重新挂着。   心里多少有点堵,但他决定不去管它。   两筐橘子终究是太多,放不了多久就会烂掉。哑婢负责全船人伙食,便挑了其中一些出来做果酱。   庞弯闲着没事也跑去帮忙,于是两个姑娘窝在厨房里为大家改善生活,哑婢在一边剥橘子,庞弯负责将果肉放进锅里拌煮。她年纪小,人又贪甜,忍不住做一点吃一点 ,哑婢无可奈何之下,觉得这位小主子十分讨喜,便在一旁看着吃吃的笑。   贺青芦来到厨房的时候,看见的是这样一幕。   庞弯躲在硕大的铁锅后,面颊被白白的雾气熏得通红,眼睛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她站在灶台后用木勺用力搅拌着锅里的甜酱,神情格外专注,时有海风穿过窗棂,掀开少女鬓边乌黑的青丝,露出纤细修长的白瓷玉颈。   她的脸,她的梨涡,她的神情,她的姿态,这一切都组成了两个字——温柔。   他的心忽然变的暖和起来,先前因为腰包而产生的一点点不快,也都烟消云散。   “你在干什么?”他开口问她,声音是难得的清浅悦耳,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美好一幕。   “我在煮橘子酱,你要不要来尝尝?”庞弯瞧见是他,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以夫为天”的家庭纲要暂时被抛弃在脑后,他实在抵抗不住那疑惑,依言走了过去。   “你尝尝。”庞弯用木勺刮了一点送到他嘴边,眉眼都弯弯的。   贺青芦刚要张口,却见庞弯飞快撤回了木勺,搁在嘴边吹了吹:“小心烫!”她再一次将木勺送了过去。   哑婢笑眯眯看了两人一眼,搁下橘子转身离开。   贺青芦本来就喜欢吃蜜桔,如今见桔肉掺被杂着蜂蜜冰糖熬煮成糊状,保留了原先口感的同时更显香甜爽滑,只吃了一口便点头称赞:“果然不错。”   庞弯有点意外,她本以为这个毒舌郎君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   “真这么好吃啊?”她反而有些不自信起来,也刮了一勺送进自己嘴巴里品尝。   “好像不够甜,有点酸?”她喃喃自语着,用舌头舔舔嘴唇,“要不要再加糖?哎好像太甜也不好……”   嘴唇忽然被人堵住,有舌头伸了进来。   暖暖的气息贴上了面颊,贺青芦纤长的睫毛戳到了她眼眶边,酥酥麻麻的让人发痒。   他抵着她,沉醉在这个散发橘子气息的吻里,慢慢的缠绕上她的舌尖,吸吮,辗转,贪婪却又小心翼翼。   “我……”庞弯想说话,但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上次浅尝过庞弯的唇,贺青芦便有些食髓知味,一直盼着能早日实践金步摇描述过的“深吻”,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   意犹未尽结束了这个吻,他捏了捏庞弯的鼻尖,这才搂着她吩咐道:“到了临沂后,肯定会有很多人关心你的身份来历,不必担心,只管大大方方介绍,只要我站在你身边,便不会有人敢动你半根寒毛。”   “反正你以后只会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贺青芦的妻子。”他环住她的腰,神情倨傲,“等咱们从临沂回来,就准备成婚。”   庞弯整个人都呆滞了。   “贺公子,你觉不觉得这进展稍微快了一点?”她小心翼翼从他怀里仰起头来。   “如何快了?”贺青芦挑眉,不高兴她的不识好歹。   “其实,你不见得真正的了解我,就像我也没有完全的了解你……”庞弯艰难的斟酌着语句,生怕一不小心就得罪了这唯我独尊的家伙。   “我了解你,很了解。”   贺青芦面色严肃看着她,他想起了房间里的那三大张痛陈她罪状的纸——他绝对比她想象中更了解她。   “虽然当时是为救你性命才有了这婚约,但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之间的婚约绝对是作数的,除非……”   他环住她的大手紧了紧。   “除非你心里有了别人。”他侧头看她,目光锐利,“你有吗?”   庞弯身子一顿。   “……没有。”她摇了摇头。   贺青芦暗自出了一口长气,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垂下脸又偷偷亲了一口。   铁锅里的橘子酱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气泡,越发的香甜浓稠不可开交。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锅里的果肉们相互亲吻拥抱,然后悄无声息渐渐融化在甜蜜的汤汁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可是一个很正式的橘子酱甜吻:)   小贺的粉丝们满足不?   so,和你们嘴里某渣的重逢就要来了……   噩耗   船行半月,终于来到距离临沂最近的的港口。庞弯在这里和收到飞鸽传书的教众汇合,嘱咐他们将昏迷的南夷送回去,这才换了马匹与贺青芦一起走上官道。   师哥总算不用再被迫沉睡了,这让一路上心事重重的她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不知醒来后的他,还会不会再变成一只全身青筋暴突的嗜血野兽?是否还能保持着神智清醒?   ——发生在南夷身上的怪事,又是一个待解之迷。   风尘仆仆终于到了临沂,见多识广的锦地罗带着他们朝城里最大最好的客栈走去。   “不好意思四位,只剩一间上房了。”掌柜对客人说出了经久不衰贯穿武侠言情的著名台词。   大家条件反射朝贺青芦看去。   “再加两间普通客房。”公子略略一沉吟,如是吩咐。   “一间就可以了,我俩可以挤一挤。”庞弯以为房间是留给她和哑婢的,连忙拉起哑婢的手解释。   贺青芦盯着那两只相携的手,目光微不可查沉了下去。   “再加两间普通客房。”他瞟了掌柜一眼,威压之气扑面而来。   众人乖乖集体失语。   庞弯坐在华丽的贵妃榻上,神情沮丧。   她是真的没想到,贺青芦会选她跟自己“挤一挤”。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她小声嘟囔着,偷偷瞄一眼前方正在洗脸的颀长身影。   “你也要擦脸?”贺青芦转身看她,琥珀双眸在氤氲水汽中越发明亮,仿若寒星。   庞弯气在头上,瞪他一眼没说话。   贺青芦想了想,重新拧了块帕子朝她递过去:“是该擦一擦,跟花猫似的,丑死了。”   庞弯推开帕子,怒气冲冲埋怨:“公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俩尚未正式婚配,不能共住一间房,你这般为难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贺青芦眨眨眼睛。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庞弯眼下内力全无,他不放心她独自居住,却又不愿意她和别人“挤一挤”,所以唯有委屈自己跟她“挤一挤”。   但他不能告诉庞弯,自己对哑婢的排斥从何而来,因为就连他本人也弄不明白。   “不是说过了么?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听我的,嗯?”   他用居高临下的气势恐吓对方。   威胁十分奏效,庞弯悻悻瘪嘴不再说话,只是面色臭得紧。   贺青芦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一时又有些心软。   他低下头欲捏她鼓鼓的面颊,却在半途忽然顿住,只见他拿起帕子先帮她仔细擦了擦,这才将嘴唇印了上去。   偷香成功,心满意足,他抱住庞弯轻声道:“我们迟早是夫妻,没有人会说闲话,你又何必在意?”   他说得理直气壮,浑然不觉自己的口气与诱拐纯良少女的采花贼一般无异。   不过庞弯却没功夫在意他的不轨举动,现下她整个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手中的帕子上。   在那雪白的棉巾角落,赫然印着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鹰头标记。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蓝色标记。   “这是族徽。”贺青芦顺着她的手势看去,“这客栈是某个大家族的产业,所有由他们提供的东西都会打上印记,以免流失或者对外混淆。”   语罢又补充:“这里所有的帕子都是崭新的,客人走了就扔掉,可见老板必然是财大气粗之人。”   庞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转眼已经入夜。   所谓客栈上房,专供带奴仆的富裕阶层使用,有里外两个隔间,分别各有一张床。所以到了晚上以后,庞弯理所应当的住了外间,最豪华的里间则留给贺大少爷享用。   好在贺青芦虽出身世家,但大约是从小习惯独自研究的缘故,并没有那些要婢女帮着更衣洗脸梳头的骄奢举动,他只是睡前掌着来看了看庞弯,见她一切安好,便自己回房去了。   庞弯在被子里缩着躲了好一会儿,确定里间再无动静,这才从枕套偷偷里摸出一枚黑色玉佩。   那上面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雄鹰头颅,和白天帕子角落的标记赫然分毫不差。   她看了看又摸了摸,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   且说次日贺青芦带上锦地罗去了九王爷的别院,却并未寻到桑婵的踪迹,反而得了个意料之外的消息,顿时面色沉郁起来。   “少爷,这桩事可要禀报弯弯姑娘?”锦地罗有些吃不准。   贺青芦把玩着手上的血红珊瑚珠,长睫低垂,盖住了所有思绪。   “假如你是她,听到了消息该当如何?”他忽然问一句。   锦地罗一怔,随即埋首恭谨道:“若是属下,自然是会不顾一切奔回去,不过……”他顿了顿,面色微腼,“不过弯弯姑娘是女子,又有少爷这么好的归宿,不见得还会铤而走险。”   “哦?”贺青芦微不可查哼了一声。   “少爷,请恕属下多嘴,无论以什么身份,咱们都不可插手江湖公案,还请少爷凡事三思而后行。”锦地罗朝他拱手提醒。   贺青芦不置可否,勾唇一笑。   一主一仆在客栈里坐了大半天,直到太阳落山,这才见一个红衣少女自门帘后钻出来。   她头上挂着稻草,裙摆上沾满树叶,发髻松松垮垮斜到了一边,看起来相当狼狈。   “你们在干嘛?”   她咋眼瞧见在房间里正襟危坐的两人,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脏成这个样子?”   贺青芦眉头紧拧,望向她的眼神分外严厉。   庞弯摸摸鼻子干笑两声:“嘿嘿,今天隆福寺附近办庙会,我跟阿浊出去玩了。”阿浊便是乖巧伶俐的哑婢。   “阿浊呢?她为何没有跟着你一起回来?”贺青芦的眉头不曾松开半分。   “庙会人太多,我跟她途中走散,最后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来。”庞弯耸耸肩膀,“找得我满头大汗,所以她一回来就给我准备洗澡水去了。”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贺青芦这才点了个头,眼中疑窦顿消。   这架势,俨然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   庞弯见他装腔作势的模样,一时恶向胆边生,扑到他面前娇滴滴作势道:“公子,你是不是不信我是臭的呀?来,你闻闻,闻闻就知道。”说着故意将头颅朝他鼻尖凑去,稻草尖差一点戳进他的鼻孔里。   “放肆!”贺青芦怒了,扬手捏住她的肩膀朝后推。   庞弯吃痛叫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在地上。   不过身躯到底是被人护住了,贺青芦的手臂紧紧环着她,让她失去了与大地亲密接触的机会。   “你确实太臭了,怎么这么臭?”他凝眉瞪她,瞳孔里满是嫌恶,“你身上有汗味,麦芽糖味,柿饼味,黄狗味,樟木味……等等,为什么还有鸡屎味?!”   庞弯脸上顿时露出崇拜的表情:“公子!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买了糖和柿子吃?还因为被野狗追,一不小心打翻了别人的鸡笼子?”这人的鼻子简直比大黄狗还要好使!   贺青芦瞪了她一眼。   其实他心里是得意的,但绝不能表现出来,至少不能让这丫头知道。   他还完全没有留意,庞弯独独没有解释那个“樟木味”的来历。   “疯够了就早点洗澡睡觉。”他放开庞弯,刻意板起脸庞,“既然临沂热闹,这几天你就跟阿浊到处转转,反正我们也不会呆多久了。”   庞弯一怔:“你们没有找到九王爷的别院?”   贺青芦蹙眉,沉吟片刻道:“找到了,但桑婵已先行离开。”   庞弯“啊”的叫了一声,脸上失望之极:“有没有人知道她往何处去了?”   锦地罗飞快看了自己主子一眼。   然而贺青芦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她应邀于三日前动身去了京城,和武林盟主汇合,共商要事。”他脸色平静。   “什么要事?”庞弯呆呆看着他,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月初八,名门正派将正式合力攻打拜月教。”他握住庞弯的手,声音甸甸沉如磐石,“过了这个新年,世上恐怕便再也没有拜月教了。”   庞弯盯着他,眨了眨眼睛。   弹指间,无数念头掠过心上。   “你如何知道?”她朝他扬起嘴角,脸色近乎透明,“你如何知道拜月教一定会输?”   贺青芦感觉到掌中柔夷在不能自抑的颤抖,俨然已经乱了方寸。   “少主重伤昏迷,圣姑不知所踪,十二高手里有一位形同残废,拜月教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那武林盟主年纪轻轻武功盖世,此次又携玉龙令广召天下豪杰,聚集了江湖史上最多的高手,可见他此番不彻底铲除拜月势力决不罢休。你说,拜月教究竟还有没有胜算?”   他尽量用温和的口气为她权衡分析。   “对,你说的都很对,只是有一项不对。”   庞弯笑起来,从他掌中缓缓抽出自己的手。   “拜月教的圣姑没有不知所踪,她正站在你面前,完好无损。”   她抬起头,目光盈盈看着他。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如水的目光中包含了多少倔强和勇气。   贺青芦的眼睛迅速眯了起来。   “原来你是拜月圣姑?”他若有所思看了庞弯一眼。   “很早以前我便告诉过你,可惜那时你不愿相信。”庞弯答得一脸坦然。   “为何来孤宫后不告诉我真相?”贺青芦眼中掠过咄咄精光。   庞弯摇头:“因为那时我确实不是圣姑——我做错一件事,被教主革职了。”   贺青芦沉默了,没有说话。   一旁的锦地罗倒是吁了口气,脸上露出大石落地的表情。   “可是,他们不要我当圣姑,现下我却偏偏要当。”   庞弯静静看着眼前俩人,莹白脸上露出两只梨涡,声音清甜如黄鹂。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既然教主锦衣玉食抚养我长大,拜月教众有难,我自然会负担起该有的责任。”   一时之间无人接话,大家都沉默了,房间里的气氛十分微妙。   “咳咳!”   锦地**咳一声打破寂静,清了清嗓子道:“弯弯姑娘,其实我们少爷……”   “不用说了。”庞弯微笑打断他,“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她回头去看贺青芦,神色平静安宁。   “我不会要求孤宫插手这件事的,我知道,你们有永不介入正邪之争的盟誓。”   她自嘲一笑:“放心,我不是妲己,没有颠倒众生的魅力。”   况且这里也不是玛丽苏大陆,不会出现所有物体都围绕女主运作,可以随时更改游戏规则的奇迹。   锦地罗大感意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犹豫之下只好朝主子看去。   贺青芦凝视着庞弯,从头到尾都什么话都没说,似乎是默认了。   “公子,先前婚约一事我权当玩笑,虽然不知你为何突然有了这等兴致,但人生大事又岂容儿戏?”庞弯嫣然一笑,颊如白玉生光,“假如过了新年你还想娶我为妻,不妨挑好彩礼上教中提亲。”   这话说的一箭三雕,既给自己留了颜面,又给贺青芦留了退路,最重要的是,表明了自己同拜月教生死共存的决心。   贺青芦至始至终面无表情,待听她提到婚约一事,这才皱了皱眉头。   “你打算回南疆?”他终于开口。   庞弯点头,朝他抱拳行了个礼:“明日一早我便动身离开,这段时间有劳诸位了。”   穿堂风吹过,拂起她柔顺的发梢,那双漆黑的眼睛亮若繁星。她还是先前那付模样,红衣沾满树叶,发髻里插着稻草,脏兮兮乱糟糟的。   可锦地罗却偏偏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你们的预感是对的,甜了几章以后,就要变天了……   50、阵前   腊月初八。   露葵从砂锅里盛出一碗晶莹剔透香气扑鼻的甜粥,盈盈端到书案前:“盟主请用膳。” 案后紫衣人伸手接过白瓷碗,脸色和煦若春:“辛苦你了。”   露葵抿嘴,面颊染上晕红。   为这碗粥,她确实辛苦,在偏远山林里搜集好胡桃、松子、乳覃、板栗,又掺上千里迢迢自 京城带来的五色豆和胭脂米,整整守了一个晚上才熬出这么小半锅应景的八宝粥。不过只要是为眼前这叱咤风云的人物,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含笑垂首,无声退下了。   “我就不明白,怎么那么多女人对你死心塌地? ”白衣男子坐在八仙椅上百无聊赖打了个呵欠,俨然大病初愈的模样。   “我从未对她们有过任何想法。”   随手将八宝粥搁到一边,紫衣人望着案上地图,眼睛眨也不眨。   “是啊,你只是放任自流,任凭她们对你遥想联翩。”白衣男子勾起嘴角,颇有些意味深长,“坦白说,你实在是我见过最无情的人。”紫衣人侧头看了他一眼。   “也是我见过最适合身处高位的人。”白衣男子哈哈大笑,“没人能掌握你的缺点,永远没有!“   紫衣人没理他,将头径直拧回去了。   帐外响起一串沉重悠远的号角声。   约定的时间已到,名门正派和拜月教的生死之战即将开始。   紫衣人素来平静的眼眸终于有了变化,好似琉璃落入水中沉浮,游曳着捉摸不透潋滟的光。   张修竹站在纱帐前,前襟一抖,踌躇满志胸怀激荡。 今天将会是他在武当史,哦不,应该是江湖史上名垂千古的一天,意义重大。 武林盟主收到情报,拜月少主左南夷重伤昏迷,刚被送回教中,左淮安目前正无暇分身,现下无疑是攻打拜月教千载难逢的最好时机,此战必定大胜而归!参战诸人皆可扬名天下! 不过他并没有想到,顾溪居会将这等风光之事指派给他。   “一一拜月宵小!左淮安老匹夫!尔等还不快速速下山就擒!, 他扯开嗓子朝对面山头吼了一声。   不得不说,顾溪居选张修竹打头阵是充全正确的,此人中气十足音色浑厚,叫嚣的话语可以传出很远距离,一时间整个山谷都响起“下山就擒擒擒”的回声。   出云山间惊起飞禽无数,扑啦啦扇着翅膀四处逃窜,唯独拜月教那颗挂满人头的黑色大门纹丝不动。   再等片刻,大门依然没有动静,张修竹禁不住有些不耐烦起来。   一一奇怪,战帖明明在十天前就送上门了,为何今日拜月教门口偏偏不见丝毫动静?   “左淮安老匹夫!你若再不出门迎战,小心这出云山被我们夷为平地! ”他喑自运气再叫阵一次。   “平地地地地地啊一 ”在这抑扬顿挫的悠扬回音中,漆黑的巨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 门中走出一群身穿白衣头戴面具之人,正是拜月教十二长老中的十人。   张修竹松了口气,哈哈大笑。   “左淮安呢?怎么不亲自出来迎战?就派你们这几个护教长老白白送死? ! ”他扬起下巴, 月言辞羞辱对方,“真是孬种! ”   “放肆! ”站在最前面的白衣人发出一声呵斥,阴恻恻的声音粗噶如千年松树皮,“对付你们这群人,只需我们护教长老便绰绰有余,何须教主大人亲自出手? ” 话音刚落,十人已纷纷摆出迎战姿势。   “不是说十二高手里昏迷的只有容姑一个么?怎么今天只出来了十人? ”高处的青纱帐里,白衣男子疑惑的向紫衣人凑拢。 紫衣人挑了挑眉没说话,这桩事显然在他意料之外。   再看那阵中,早己有数名正派髙手按耐不住自行跳入,与白衣长老缠斗起来。 打头阵的首当其冲属崆峒,峨眉,青城三大派,他们亲眼瞧见前任掌门的头颅挂在魔教大门上被当成战利品一般对外炫耀,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筒直恨不得当下就将拜月教徒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一招一式都狠戻夺命,不留半分情面。   与他们相反的是,少林和昆仑两派人马则还没有出手,只是作壁上观。   “智空和何山奈真是两只老狐娌。”白衣男子又朝紫衣人嘀咕,面带不屑,“这个时候还想着保存实力! ”   紫衣人云淡风轻一笑:“他们只是觉得还未到出手的时机,太早出手难免掉了身价。” 端起瓷杯,抿一口最爱的雀舌露,他神情惬意:“剿灭魔教这么大的功绩,你以为他们不会想办法分一杯羹么? ”   大家都在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罢了。   一轮恶斗过去,拜月明显教据了上风,只有四位长老受了轻伤,正派人士重伤六人,其中三人被迫当即离场,于是正派很快又有新的高手加入战局。   这样一轮轮打下去,终于打到了第七轮,十位长老已明显体力不支揺揺欲坠起来,眼看着情势即将充全逆转,就在这时,黑色大门吱呀一声再度缓缓打开,一个青衣人稳稳当当踱步而出。 来者乃拜月教右使,全教地位仅次于左淮安的石决明。   少林主持智空大师和昆仑掌门何山奈对看一眼,撩开衣摆同时跃入阵中。   “石决明!若你今日肯痛痛快快将左淮安交出来,我便留你个全尸! ”   何山奈例行惯例拿乔。   “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左教主作恶多端今日必遭天谴,还请石施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智空大师例行惯例念开场白。   石决明望着他们,眉毛一挑。   场中人皆知石决明接下来定会回一些“天地可鉴我石某人对教主忠心一片头可断血可流就 是骨气不能丢”这样的狗屁话,禁不住喑自运气摩拳擦掌。 这不过是做戏的前奏罢了,一场顶级对决即将展开。   “乌合之众! ”石决明脸上忽然显出嘲讽之色,“你们以为杀了教主和我,拜月教便会就此消失后继无人? ”   何山奈和智空和尚均是一愣。   “以多欺少趁虚而入,算他娘狗屁的名门正派!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抬起下巴仰天大笑,“老夫告诉你们,今日要的确有人要遭天谴,不过该死的是你们!哈哈哈! ”   眼看这老家伙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何山奈禁不住大怒而起,一招“玉龙飞起”直取对方命门。   石决明冷冷凝视他,身躯纹丝不动,竟是完全不防御准备赴死的模样。 眼看何山奈的掌风即将贴上他胸膛,只听“噼啪”一声,空中忽然有一道金色闪电破空而下。   那电光犀利至极,携厉风硬生生劈开何山奈护体真气,不仅将那招“玉龙飞起“一拆为二, 力道深厚更将他震得往后连续倒退数步!   好不容易站定立身,何山奈只觉头晕眼花口角酸涩。   他伸出袖子一抹,禁不住大吃一惊一一是血!他竟然被那道闪电震得吐出了一口鲜血! 观战众人亦纷纷白了脸,堂堂昆仑掌门竟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伤了心脉!不知闯入战场 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大家纷纷举头望去。   “何方宵小,竟然在此欺我拜月无人? ”   朗朗如玉的声音落地,有人策马扬鞭自山巅滚滚而下,风云为之色变。   点漆瞳,桃花面,嘴角蔑笑全然不在乎这地与天。   赤兔马,火凤袍,绮丽艳光将山中霞蔚都比了去。   “啪! ”   又是一声脆响,智空大师身后的一人高的山石应声裂为粉碎。   红衣少女骑在高高的马上,戻气四溢,手中金鞭在空中划出璀璨夺目的曲线。   “石决明!你怎能允许这帮徒孙在我教门前叫骂? ” 众人还来不及回神,那少女已颐指气使娇叱一句,鞭子再次狠狠抽向山坡。 只听哐当轰隆杂音响起,张修竹身后的纱帐四分五裂垮塌而下,带起一堆飞沙走砾,砸得他灰头土脸。   “你个妖……”他气急败坏跳起来欲破骂,却在看清少女面容那一瞬间噤了声。   “张修竹,我的手下败将,你这么快就忘记姑奶奶了? ”   少女望着目瞪口呆的他,眉毛一挑仰天大笑,乌黑发丝在空中飞扬轻颤,筒直放肆到了极点。   纵使相逢应不识   “张修竹,我的手下败将,你这么快就忘记姑奶奶了?”   庞弯望着脸如菜色的张修竹,眼中一片狡黠。   张修竹不敢贸然说话,下意识抬头朝高处纱帐望去。   “自己没本事,就想找人求救?”   庞弯瞟他一眼,手扬金鞭出,如刀片飞快削断他腰间红绳,落月剑应声落地。   “竟然还用这块破铁?”她嗤笑,毫不留情,“上次被我打得要偷用袖子里的护身刀,怎么,你还没学乖?!”   张修竹又惊又羞,却不敢贸然行动,唯有对她怒目而视——这姑娘的本事他是领教过的,和她动手自己绝无胜算。   况且,最应该说话的那个人,此时偏偏还没有站出来。   观战的众人发出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这从天而降的少女一付深不可测的样子,似乎要扭转现场局面。   “好大的胆子!竟敢为魔教出头露面!”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何山奈,他飞身跃到马前,怒火滔天直视庞弯,“你是魔教什么人?!”   赤兔马打了个响鼻,不屑甩了甩马尾。   庞弯高临下看他,冷冷扬起嘴角。   “我么?”她环扫全场,眼中满是凛冽而倨傲的光,“我是你们将要跪下磕头求饶之人。”   “她是拜月圣姑!”   人群中有人惊呼出声。   ——作风狠辣毒戾,武功出神入化,传闻中极喜鲜血,六岁习武,八岁杀人,九岁扒掉第一张虎皮,未满十六已经取过数百人头颅,她绝对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拜月圣姑!   庞弯听见众人议论,缓缓舒展眉头。   “不错,我就是嗜血,尤其喜欢名门正派后生热气腾腾的鲜血。”   她撩起眼皮望向众人,眼尾轻佻,脸上媚意流转。   “怎么,有谁愿意送上门来让我咬一口?”她伸出舌头做了个舔舐的动作,贝齿樱唇丁香小舌,看得人心神激荡,“来呀,我定会让你们享受极乐的。”   最后一句话说得春意哝哝香甜温软,少女眉眼间意韵缱绻,面颊如晓霞初散,仿佛娇嫩的蜜桃等人上门采撷。   咕嘟,有几个定力不够的毛头小子当下吞了口唾沫。   “原来是圣姑大人。”   一直沉寂无声的青纱帐忽然被掀开,一道紫色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听闻拜月圣姑不知所踪半年有余,想不到如今还能得此一见。”   顾溪望着马背上的少女,扬眉。   嘴角虚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庞弯侧过头来。   “你是武林盟主?”柳叶儿般的眼睛弯了弯,“就是你密谋攻打我拜月神教的?”   倨傲的语气,不屑的口吻,彷如初见的陌生。   于是笑容渐渐沉淀,好似结了层薄薄的冰霜,凝固在男子嘴边。   “正是在下。”   顾溪望着她,目光沉静而安宁,他弹了弹袖口的黑狐滚边,声音和煦若春。   他完全没有生气的表现,可帐里的百晓生却忽然觉得有股寒气穿过帷幔,刺得他手脚一片冰凉——怎么会,突然觉得冷呢?   “武林盟主,你算个什么东西?”庞弯高抬微翘的下巴,“你说要打就打?我们拜月教招你惹你了?你有什么理由?说出来让大家听听看?”   众人见她这样无理放肆,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然而顾溪却不怒反笑。   他有一张好看的脸,五官仿佛是刻进去的,不笑的时候显得严肃威压,这样一笑便分外生动英俊。   “拜月教向来作恶多端,三番四次挑衅我江湖豪杰,你们杀了崆峒青城峨眉三派掌门,还将他们的头颅挂在大门上,你说,这理由有可错了半分?”   他不慌不忙道。   “哼!”   少女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杀是杀了,可我拜月死在这三派门下的教徒又何止成百上千?”她眼尾高挑,脸色仿佛冰山下寒冽的泉,“要报仇,你们只管一对一单挑,凭什么要叫上别的门派一起凑热闹?”   “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单打没胜算就要号召群斗?”她环视全场,冷嘲热讽,“还说自己是豪杰呢!也不怕别人耻笑!”   顾溪眼中轻轻掠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单挑没什么,只可惜你们教主大人昏了头,竟然在武林盛会上公然暗杀桑婵仙子,你说,这是不是故意挑衅全江湖,这是不是要与全武林作对?”   他用凝重而沉痛的口吻,堂而皇之地说出一个谎话。   “我江湖儿女虽宅心仁厚,却却绝不允许拜月教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侮辱!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怎能对无辜的弱女子下如此狠心?如此滥杀无辜,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他目不转睛看着庞弯,仿佛要将两把眼刀笔直插进她心里。   “更待何时!”   “更待何时!”   器宇轩昂的声音在谷中回荡,人群中一时群情激奋,响起了嗡嗡的附和声。   庞弯看着他,不露声色与他僵持。   “你们怎么知道,那天跳舞的就是桑婵本人?”   “你们又怎么知道,那刺杀一幕不是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她望着场中众人,潋滟的瞳中有暗影浮沉翻滚。   顾溪深深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有人证。”   微不可查叹口气,他气定神闲开口,眼中染上一抹只有她才能懂的悲悯之色。   “婵儿。”   他拍了拍手掌。   叮铃叮铃,在婉妙动人的金铃声中,一个玲珑有致的女子自帐中缓缓走了出来。一袭轻纱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仿若仙女翩然落下凡尘。   “拜月教教主左淮安刺杀我一事,千真万确。”   女子清丽的声音宛如莺啭,只见她伸出如新剥鲜菱的玉手,轻柔摘下腮边面纱,露出一张纯净无瑕的脸。   “有我肩上箭伤为证。”   她盈盈掀开左边衣襟,现出雪白圆润的小半块肩头,那上面赫然有一道粉红的伤痕。   “想我桑婵行走江湖十年,与拜月教素来无冤无仇,却不幸遭遇这飞来横祸。”女子叹了口气,眸子里渐渐有水雾盈门,如雨打碧荷雾薄孤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幸亏盟主及时将我救下,唉,首当其冲的是我,不知接下来会轮到何门何派呢?”   绝世美人摆出受害者的姿态,素手拨千斤,轻而易举就虏获在场所有豪杰的心怀。   “卑鄙小人!”   “歹毒拜月教!”   “杀了这群狗贼!”   呵斥声怒骂声一时间喧嚣云上。   顾溪静静看着庞弯,就像在看一个蹩脚的笑话。   你还是,嫩了点。   庞弯望着眼前一幕,嘴角僵硬,神情似乎有些勉强。   “姑娘,念你年纪尚幼是非不辩,劝你还是交出教主下落,弃暗投明,也许还能得饶不死。”   顾溪温文尔雅看着她,用无可挑剔的姿态诱降着,哄骗着,俨然胜券在握。   ——有个能打的圣姑又怎么样呢?只要他挥挥手,十个圣姑便能在瞬间灰飞烟灭。   庞弯静静看他。   然后唇角忽然绽放出一抹艳丽的笑,那笑容越发放大,就像怒放的大朵山茶。   你以为,你胜利了?   不,你远远没有。   只见她从怀中摸出一只鹿角笛,深吸一口气,放到唇边。   深远而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   草木间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只不过须臾片刻,整个山巅都被一群突然冒出的军队包围起来。这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少说有数千人,人山人海将这小山坡围住,密密麻麻如同烟尘,来得汹涌莫测。   “谁人敢在广陵王的地盘上放肆?”   领头的骠骑将军脚跨骏马,一声厉喝气吞山河。   “广陵王有令,有谁在出云山轻举妄动,立刻就地正法,杀无赦!”   士兵们身穿盔甲手持羽箭,将密密麻麻淬了毒的箭头对准场中江湖人,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杀无赦!   杀无赦!   将军的回音连绵不断,江湖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震了个手足无措,面面相觑起来。   “哈哈哈!”   庞弯放下鹿笛仰天长笑。   她扫一眼脚下惊慌的众人,眼中渐渐布满腥红的血丝,仿佛堕入魔道般凶煞狰狞。   “顾溪!你还要跟我打吗?”她朝对面大声叫喊,“别忘了,刀剑无眼!就算你自己逃的过这成千上万的毒箭,你那些江湖豪杰们呢?他们逃得过吗?”   “谁今天要想死在这里,就赶紧动手!”她再次大笑,嚣张至极,“拉你们这群人下地狱垫背,阎王爷也会欣喜若狂!”   众人沉默了。   江湖不问朝堂,朝堂不理江湖,这是千百年来默认的规矩,不知这拜月圣姑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搬来南疆藩主广陵王做救兵?   智空和尚看了顾溪一眼,不动声色缓步朝山间退去。   “阿弥陀佛,出家人奉劝施主早日放下执念,苦海无涯,当回头是岸呐。”   他选了个最安全的角落,例行惯例总结呈词,以示大家风范。   眼看胜利在望,何山奈到底心有不甘,冷笑着看向庞弯:“我道是什么本事,原来是自己不行,就找了个男人来靠!拜月圣姑,不过尔尔!”   一道寒光自少女眼中飞快闪过。   只听啪的一声,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何山奈的嘴角已经裂出一道狭长鲜红的口子。   “呜!”血液翻滚而出,他痛不欲生捂住了嘴。   “我就是靠了男人,那又怎么样?”   庞弯收回鞭子高高立在马上,脸上满是媚笑,背脊却挺得笔直:“你羡慕?你嫉妒?我有本事让广陵王出兵,换了你这块该入土的老菜皮,就算使尽浑身解数,还不知人家肯不肯看你一眼呢!你这把臭嘴老骨头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红衣在风中猎猎翻飞,她竭尽所能嗤讽着,已然是飞扬跋扈不在乎世俗之人。   昆仑派弟子正要动手,却听一声沉稳的喝声响起:“够了!”   顾溪站在青纱帐前,遥遥望着马上人,眼中尽是风刀霜剑。   “既然今日对方破了江湖规矩,搬出了朝廷,诛灭拜月教一事,当另择良日。”   他朝座下人挥了挥手,示意准备撤退。   一方面给早已人心惶惶的大家台阶下,另一方面又不动声色控诉了对方的胜之不武。   然而无论如何,庞弯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她微笑着骑在马上,微笑着看江湖豪杰们鸟兽散,微笑着直到顾溪回过头来。   他看着她,目光别有深意。   她朝他得意做个口型——“你输了。”   笑容明艳绝伦。   作者有话要说: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代价   进了房间关上门,庞弯哇的一声,朝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圣姑!”石决明面露担忧之色,赶紧递上一块手帕。   庞弯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微微发颤:“不碍事,是内力反噬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丹药来吃了一粒。   石决明脸上忧色更甚。   半月前前教主正闭关为少主疗伤,不想那武林盟主趁虚而入下了腊月初八的对战帖,全教上下人心惶惶苦无对策之际,圣姑忽然带着一只鹿笛归来,说只要有这个,便能保证初八那天大家毫发无伤。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圣姑将自己的天蚕软甲献给了广陵王,以此为代价换取了他们的一次出兵。   石决明对此颇有微词,那天蚕甲毕竟是极其贵重的宝物,全天下只有一件,怎能说送人就送人?然而圣姑只是拍拍他的肩笑道:“江湖朝堂本不相干,要不是我无意中救了广陵王的幺子,单凭这一件宝物他根本不可能出兵。”   “天蚕甲于广陵王是可有可无,而他的军队于拜月教却是必不可少。”圣姑叹口气,面色严肃而坚决,“莫说区区一件天蚕甲,就算十件镇教之宝,只要他肯出兵,我便都愿意给。孰轻孰重,我心中自有一杆明秤。”   石决明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又想圣姑总算是有了大家风范,不禁更是欣慰。   他自幼看着圣姑长大,她天生聪明伶俐,虽在武学上不求上进,但偏偏拥有极好的骨架和领悟力,因此甚得教主赏识。只可惜半年前圣姑下山游历重伤而归,不仅内力全失,还差点丢了性命,教主大为震怒,这才革掉了她的职位。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教主其实是恨铁不成钢,他心里依旧是极疼圣姑的,不然也不会让她整日陪在少主身边。这次大乱之时圣姑重新出山掌权,救全教于危难,长老们都没未见有任何微词。   更何况,圣姑为镇住来犯者不惜动用秘术,让邱长老将三十年的功力强行灌入自己体内,硬撑着上了战场。   这三十年的功力,必须在七日内完全爆发。   而圣姑要付出的代价,是寿命要为此减少十年。   看着床上打坐吐息的少女,想她花一般的年纪却要面临这等残酷抉择,石决明不由得感慨万千。   五内俱焚,百脉鼎沸,庞弯好不容易平复体内那股上蹿下跳的暴戾之气,这才睁开眼睛,虚弱擦掉额间的细汗。   “右使不必担心。”她见石决明面带焦虑,以为他仍旧在为未来担心,强撑着露出一个笑脸,“只要七日后教主和南夷哥出关,便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她知道南夷的洗髓经已经突破了九重,要是真打起来,只怕顾溪也无法在他手下讨到便宜。再加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教主叔叔,那些“名门正派”想一鼓作气剿灭他们,哼,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只要教主出关,一切困难都会得到缓解,所以她当前的任务便是在七日内守住出云山。   还好,还好在当初跳飞仙舞以前,她多了个心眼,将行李收成包裹埋在山下。   ——火凤袍没有丢,天蚕甲没有丢,猪头小公子送的的玉佩,也没有丢。   至今她还是难以相信,那个当初她随手救起的猪头小公子竟然是广陵王最疼爱的幺子重台,还变成了那样一个俊俏的玉人儿,让她躲在樟树上偷看的时候,不由得咋舌老半天。   小公子为了帮她向广陵王求情,在屋檐下整整跪了一天。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仙女姐姐的救命之恩?   重台对她如是道。   临走的时候,重台将这只鹿角笛塞到她手里,告诉她只要在危难之际吹响,广陵王的铁戟军便会站在她这边。   虽然,只能借她短短一天的时间。   顾溪这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千算万算,算到了她的意乱情迷,算到了左淮安的为子闭关,甚至连她会在阵前撕破脸皮反咬一口都算到了,早早与桑婵本尊窜好了口供,却独独漏算她会有广陵王这条后路。   所以说,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庞弯想到这里,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顺着眼角滑下来。   他亲她,哄她,到头来都是为了骗她。   他疼她,怜她,为她做牛做马,原来不过是为了将她踩在脚下。   ——多么好的演技!多么滑稽的结局!   她也许再也没有办法,像当初那般不顾一切的去依恋一个人。   笑容从脸上隐去,脸上的河流渐渐汹涌澎湃。   玛丽苏的爱是场豪赌,她输得几乎倾家荡产。   “圣姑,有一位自称阿浊的姑娘求见。”   门外响起通传声。   庞弯一怔,迅速擦掉脸上的泪水,跳下床来。   “你输了。”   角落里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儿,懒洋洋用花瓣染着自己的纤纤玉指。   “师兄,我有些失望呐。”   她撩起眼皮看了对面的紫衣人一眼,面上有了丝若有似无的娇嗔。   肤光胜雪,桃腮欲晕,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江湖上任何壮年男子受了这星眼流波的一睹,身子骨便早已软掉了。   然而那紫衣人却对美人的秋波置若罔闻,只是轻轻提起了茶壶精致的滤杯。   他脑海里还在回味。   回味方才阵前的那一刻。   小女孩长大了。   他心里想。   无论是在阵前呵退众人的傲慢咄咄,还是面对嘲笑时的狠辣凌厉,她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那朵清纯的小花,最终还是被染上了腥红赤色,再不会净如白纸,再不会天真娇憨。   她学会了仇恨,她将展开报复,她的未来将陷入着无休止的纠缠和斗争。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刺激和欣慰。   ——她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只要一想到这点,他心里就莫名兴奋,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哗哗作响,这种奇特的感觉比得知她还活著时更甚。   “你看那拜月圣姑是不是……”   百晓生的声音忽然插进,干扰了他的回忆。   他笑了笑,看了百晓生一眼:“你不觉得她很有趣么?明明是只小花猫,却偏偏要张张牙舞爪伪装成猎豹。”   “可广陵王的军队……”百晓生皱眉,那铁戟军可是货真价实的啊!   顾溪的眼神一寒。   “我自有分寸。”他半闭了眼,似乎在嫌弃窗外的阳光有些过于明媚了。   “你太乱来了。”   阿浊给庞弯把完脉,惊慌失措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到她跟前。   庞她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强行灌入三十年功力,并且必须在七天内全部消耗完毕的事。   “你放心,我已经想清楚了,如果不这么做,根本吓不跑那些前来攻山的人。”她拍拍阿浊苍白的面颊,咯咯吃笑,“好阿浊,别难过,不过是少活十年而已,我想得开。”   阿浊眨眨眼,两行清亮的泪水自面颊上滑下来。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飞快的递给庞弯。   ——“求少爷。”   庞弯看着这张纸,有些啼笑皆非。   “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这不是逼着我去害你们家少爷么?”她笑嘻嘻去戳阿浊的脑门,“你家少爷有他的立场,孤宫永远不能涉足正邪之争,他不能坏了自家的规矩。”   然而阿浊只是不停的哭不停的哭,执着的将纸重新递回她面前。   求少爷!   求少爷!   她焦急的看着庞弯,嗓子里发出啊啊的叫声。   庞弯没想到她会这么执着,一时之间敛去了嬉笑之色,面孔渐渐严肃起来。   “好阿浊,你以为,我没想过去求你家少爷吗?”她握住哑女冰凉的小手,声音中有一丝苦涩,“我也想找一棵可以供自己依靠的大树啊,我曾经比谁都想,想得发了狂。”   她深呼吸一口气。   “可去求你家少爷,就是在变相害他——害他不仁,害他不义。我师兄杀了孤宫那么多人,他如果答应出兵帮我,只怕日后便再也做不成少宫主了。”   她话到这里,嘴角微微向上弯,露出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   “退一万步说,就算在他二叔的支持下勉强当上宫主了,这位置也未必稳。”   阿浊呆呆看她,一时之间忘记了哭泣。   “好阿浊。”她用拇指为哑女缓缓擦去嘴角的泪,神情有点恍惚,“也许现在你家少爷心里确实对我有那么一丁点好感,但假如我害他失去了未来,他终有一天会将我恨之入骨,我不能去冒这个险。”   她望着她,眼神温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我不能用感情去换取一桩买卖,也不想依靠某个男人过完这一生,你明白吗?”   阿浊先是拼命点头,而后又恍然大悟般拼命摇头,仿佛不知停歇的拨浪鼓。   她忽然站起来,猛的推开庞弯,一股脑儿朝门外跑去了。   万籁俱静的深夜,城郊的栈里。   有个衣冠楚楚的公子正望着天边半轮橘月出神。   明明已是三更时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在等,等一个人。   砰的一声,房门忽然被打开,他惊喜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少女满面泪痕的站在面前。   “少爷,求求你救她。”   阿浊朝他用力比划着,浑身都在颤抖。   “求求你!救救她!”   她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怎么回事!你好好给我解释清楚!”   公子紧紧箍住她的双臂,眼中有怒火翻滚。   阿浊顾不得满脸涕泪,朝他伸出双手,一字一句严谨比划着。   “救救她吧,她已心脉俱损,只能再活五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影照的金手指是那么好开的么……哼   特别说明一下,下周起我有事要出国一趟,比较仓促,最近特别忙,所以文章更新先暂停一周,有什么动向我会发在微薄里,对不住大家了啊,请你们谅解。   喜欢你   “哦?那铁戟军真的已经撤离出云山了?”   何山奈抓住弟子追问。   “虽不知他们是否还会回来,但确实是从前日起就不在山上了。”弟子点头道,“我们已将方圆几十里都搜查了一遍。”   “拜月教有何动静?”何山奈皱眉。   “大门紧闭,未见有任何教徒出入。”弟子面色有些疑惑,“守卫人数也一切照常,好像并没有严阵以待的架势。”   “难不成那群铁戟军只是临时撤退,随时还会回来?”   何山奈掳了掳胡须,他想起那妖女吹奏鹿角笛的样子,禁不住心有余悸。   “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等下去?”他转头去看坐在窗边的紫衣人。   顾溪居拨了拨白瓷茶杯光洁的盖子,吹了口气。   “何掌门,无需着急。”   他闲闲捧着茶盏,低眉浅啄,一身紫袍衬得人端丽修长,眼眉俊朗如画。   “你说的倒轻松!我们各大派都有要事缠身,怎能经得起在这蛮夷之地长久耽搁?”   见他气定神闲,何山奈禁不住更加恼怒。   顾溪居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屋中人相顾无言静坐了片刻,忽听见一声尖利哨音响起,一只金嘴苍鹰从天而降落在窗棂边,自顾自梳理起褐白相间的华羽。   百晓生走上前解下那绑在鹰爪上的纸条,一字不漏看了,方才转头笑道:“盟主真是料事如神,那群铁戟军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他们上了官道,就算临时返回也需要三天时间。”   顾溪居嗯了一声,勾起嘴角:“果然是虚张声势之计。”   “你看我们是不是……”百晓生试探朝他问了一声。   顾溪居将茶盏往桌边一放,慢条斯理道:“传令下去,大家这三天来连续搜查也累了,先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正式出谷剿灭魔教。”   他的口气是这般轻描淡写,就好像在说,明天我们去吃个饭喝杯酒,小小的下一盘棋。   百晓生得令点头,正欲吩咐安排下去,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个小和尚连扑带爬跑了进来,满脸焦急之色。   “不好了不好了!有很多人突然晕倒!赛华佗说这里可能闹瘟疫了!”   黑衣探子进屋如此这般禀报一番,座上人终于展颜。   “谅他再料事如神,也绝不会想到我们还有秘密武器!”   庞弯大笑出声,胸中郁结多日的烦闷终于得以挥发。   顾溪居是何等奸诈老辣之人?他特意选在冬季攻打出云山,是因为这时是整个南疆瘴气最薄,毒物生命最脆弱的时候,绝大多数的毒虫都会选择冬眠,这样拜月最擅长的毒术便失效了大半,他的胜算也随之提高了不少。   可他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叫丧服蛱蝶的毒物,可以展翅高飞以成虫形态越冬。早在半月前庞弯便飞鸽传书命教众大量搜集丧服蛱蝶,待广陵王的铁戟军一走,他们便将这些形同枯叶的毒蝶洒在山谷中所有可以驻扎队伍的地方,只等这些正派人士出来探查。   也许是老天开眼,顾溪居等人歇息的地方正好是丧服蛱蝶最喜欢的榆树林,所以这次毒发的面积和感染的人数都大大超过了庞弯的预期,俨然有瘟疫蔓延之势。   完全解毒至少需要五天时间,拜月教终于暂时安全了。   眼看明暗两条计策都如期起了作用,庞弯终于舒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五脏六腑再度绞痛起来,浑身的肌肉都仿佛被放在铁板上烹煮,血液在脉搏里吱吱作响。   “你先下去领赏吧。”庞弯强撑着朝探子挥了挥手,等他走出房门,这才从怀里掏出丹药咬碎吞下。   这止痛定神的丹药,刚开始只要吃一粒,后来一次吃三粒,现在她每次吃五粒都还觉得不管用,莫非是身体产生了抗药性?   裹上被子咬紧牙关不出声,等这阵疼痛终于捱过去,额发和背心早已如水洗过般湿漉漉的。   伸手一摸腋下,全是汗味,哇,要赶紧沐浴。   跳下床刚想吩咐人给她烧洗澡水,却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   熟悉的味道随着夜风拂进她心底,如雪中翠竹,雾中苍松,温冷而倨傲。   “你怎么来了?”庞弯瞪大眼看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衣衫不整的狼狈样子。   “哦,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既然阿浊都来了,你也当然能来。”不等对方答话,她已笑眯眯弯起眼睛,“你是不是心疼我,挂念我,所以才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跑过来看我呀?”她偏头看他,话语里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得意,“哎哟,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猛的拉进对方温热的怀抱里,两具年轻的身体严丝贴合,几乎不留任何缝隙。   咚咚,咚咚,她甚至能听见他快速起伏心跳的声音。   “……喂,你不嫌臭吗?”   被人这么一动不动抱了约莫半柱香时间,庞弯终于按捺不住,没好气发问。   身上的味道连她自己闻起来都嫌弃,是谁发明“香汗淋漓”这个词的?除非事先熏过,没有谁的汗水是不臭的,玛丽苏女贵族们也不例外。   然而头顶人却仿佛被什么刺激了,收手将她揽得更紧,还索性将鼻子埋进她脖颈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臭,一点也不臭。”   他低声呢喃,有如梦呓。   “哇,你中邪了?!”庞弯吓得一股脑儿推开他,身子也朝后退了两大步,“谁给你下的蛊?还是你正在发烧?不,不对!你是谁?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用贺公子的脸皮做面具!”   贺青芦被她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伸手拖过她的指尖,朝自己脸上按去:“你摸摸看,究竟是不是真的?”声音柔若春雾。   “热、热的。”庞弯被他突如其来的温和弄得一头雾水,整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真是贺青芦?你怎么啦?该不会是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吧?”   每次面对他的温柔,她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贺青芦看着她,眼睛微微敛着,琥珀双眸如同夜色深潭,有些潋滟的光暗隐。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一把抱起她,大步流星朝床边走去。   “婚前保持贞洁乃拜月教的优良传统!”   庞弯大手一挥就去捂住他口鼻:“警告你不要霸王硬上弓啊,小心我憋死你!”   贺青芦只是好脾气的笑了笑。   他将她抱到床上,又给她裹好被子,结结实实密不透风。   “外面风大,不要着凉。”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他充满柔情的看着她,仿佛生怕她受了一丁点的委屈。   “你!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坏了我的大事?”庞弯嘴一瘪,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你赶走了我的蝴蝶?还是给顾溪居送去了救兵?你说啊!你倒是给我个痛快!”   满腔柔情都化作了青烟,脉脉情意被疑神疑鬼的控诉扑得烟消云散。   贺青芦气得直接去揪她鼻尖,力道之大简直恨不得将那莹白的小肉团子扯下来。   庞弯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偏偏还硬挤出一个笑脸:“嗯嗯哼,这样就正常多了,哎哟。”   看着她机灵狡黠的娇憨模样,贺青芦只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哀恸,一分的欢喜,却换来十分的悲恸,一时之间满腔焦灼,却又无论如何无法言明。   所以他只好怔怔看着她,近乎贪婪的出神。   “你今天真的很、不、对、劲!”   庞弯揉着通红的鼻头朝他凑拢过去,眼睫毛几乎戳到他的脸上。   “公子,你千里迢迢带上阿浊来看我,我很高兴,也很感动。”   她诚挚的说着,语气分外认真。   毕竟她曾以为临沂一别就是永别,贺青芦再也不会主动出现在她生命里。   “这段时间我挺好的,划伤了昆仑掌门的嘴,吓跑了武林盟主,还害得他们一群人短期之内都下不了床,嘿嘿,我就是这么毒辣卑鄙。”她朝他笑,有些腼腆,“不要吓到了啊,我本来就是人人喊打的妖女,他们都不喜欢我的。”   “谁说的?”贺青芦握住她的手,面色一紧,“谁说你人人喊打,谁说没人喜欢你?”   庞弯笑着去戳他绷紧的脸:“哎,有谁这么不长眼睛?难道是你?”   贺青芦深吸一口气,拨开她不安分的手。   “是,我喜欢你。”   他安静看着她,琥珀双眸中没有逃避,没有迟疑,甚至连丝害羞都没有。   只有一望没有边际的斩钉截铁,坚定不移。   庞弯真的呆住了,她吓坏了。   贺公子的表白,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机械的转动了一下脖子,心里想着要说出一句什么样的话来缓和这尴尬的气氛,然而贺青芦的头已经垂了下来。   冰凉的唇贴上,柔软的,小心翼翼的,甚至带着一分罕有的虔诚。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所有的吻。   “可以吗?”头晕目眩中,庞弯隐约听见问话声。   可以?什么可以?她还没回神,贺青芦便已等得不耐烦,他悄无声息撬开了她的牙齿,舌尖儿轻轻度过来与她纠缠,辗转,吸允。   她不能死。   没有我的允许,她不能死。   抚摸着少女茸茸纤细的后颈窝,年轻男子迷迷蒙蒙想着。   心里仿佛有团火在烧,灼灼的,噼啪而斑驳,热气腾腾,熏得他的眼睛都赤红起来。   他不会告诉她,腊月初八那天,自己易了容站在魔教的队伍里。   他不会告诉她,当看见一身红衣的她出现在山头,用不可能有的内力对那群人耀武扬威时,他有多么胆战心惊。   所以他才命阿浊赶紧留下照顾她。   直到阿浊带回了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在想什么?”他抚摸着少女乌黑的长发,看着它们在手心中如水滑落。   “我、你、这个……”少女被他强行禁锢在自己怀里,满面通红,有些语无轮次起来,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浆糊。   “我知道,你很聪明,你用丧服蛱蝶毒晕了顾溪居的人,而你们教主马上就要出关了,所以你不用再担心拜月教的事。”   贺青芦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要暂时离开这里,出一趟远门,阿浊会过来给你送药。”   “乖乖听她的话,按时吃药,好好休息。”   “不要担心,一切有我在,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温暖的怀抱让庞弯渐渐有了困乏感,她晕晕乎乎听着,心里想这个人真奇怪,忽然跑上门来表白,忽然又说要走,最关键的是,他说他喜欢她,却完全不在乎她是否也喜欢自己?   “我想飞,我想飞起来……”她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怀念自己身怀轻功纵横四海的往昔时光。   头顶的身躯有些僵硬,然而她已经无法感觉到,回魂丹药效发作,她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也许到了明天醒来,她会发现一切都是假的,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贺青芦,而深情隽永的男子,注定只能出现在妖女每夜孤寂的梦里。   回来啦!按时更新。   小贺贺受刺激了,恶战刚刚开始……   傻瓜与大傻瓜   七日过去,终于到了教主和南夷出关之日。   只要再等数个时辰,拜月教史上最传奇光辉的两位人物便能同时登场,全教上下都十分兴奋期待。   在这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中,庞弯偷偷溜了出去。   她蹲在了山边悬崖的一块大石头上,呼吸新鲜空气。   这几日来她心脉的疼痛越发厉害,阿浊留给她许多药,喝的她几乎没有空余的肠胃去吃饭,然而吃了这些药却依然没有什么好转。   也许要等到把内力全部都散掉,才会渐渐变好吧。   她望着山下的白云出神。   顾溪来到悬崖边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红衣少女蹲在玄色大石上,眉如墨画,一双明珠般的大眼没有焦距,乌云般的秀发随风飞扬,这么远远望着,竟会突然有种她不是世间人的错觉。   “圣姑好雅兴。”他看着她,缓缓的笑。   他故意将话语放得很轻,但他有绝对的把握,少女会马上回头,因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的声音。   果不其然,少女迅速转过头来,眼中先是惊惧,然后腾起漫天的怒意。   就好像一具本来断了线的木偶,因为仇恨而重新有了生命。   多好的眼神,多好。   顾溪望着她,差一点就要笑出声音。   “你来干什么?”庞弯捏紧手里的金鞭,朝他扬起下巴。   “来看看你。”顾溪不急不慌的朝前走去,脸上挂着挡不住的温柔笑意,就好像石上站着的不是要取他性命的对手,而是一个翘首以盼等了他很多年的爱侣。   “盟主的脸皮厚度,我等望尘莫及。”庞弯脸上露出媚笑,脚步已经悄悄换了方向——她不能跟他起正面冲突,她打不赢,教主尚未出关,她更输不起。   顾溪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意图。   “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他温和看着她,停止了前行的步伐,“小心后面的悬崖,摔下去会没命。”   庞弯觉得讽刺至极,差一点就想放声大笑。   ——你会在乎吗?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性命!   “你的假惺惺令人恶心!”她厌恶看了他一眼。   顾溪还是那样面如春风的笑着,半点怒气也没有,他看着她,就像主人面对自己胡闹的宠物,眼神中充满了怜爱与耐心。   “弯弯,你长大了。”   他的声音好似甘醇的清酒,冷硬的轮廓在一瞬间变得柔和。   “你学会了撒谎,学会了勾引,还学会了如何去陷害别人。”他用一种欣慰的口味,娓娓数落着庞弯的罪行,“我真替你感到高兴。”   庞弯瞪大眼,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我以前,实在是小看了你。”他含笑摇头,“你比我想象中聪明,也更加有趣。”   庞弯冷着脸没有答话。   “我知道,毒是你安排下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瘟疫,对不对?”顾溪静静看她,“我只是好奇,你用了什么方式下毒?饭菜水每日都有专人检查,这究竟毒从何而来?”   庞弯听到这里,终于笑了起来。   “这种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意味深长瞟了他一眼,“跟拜月教的妖女作对,你最好多长一百二十颗心。”   顾溪闻言顿时哈哈大笑。   “弯弯,你知道吗?每次看你虚张声势,都让我觉得有趣。”他笑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你不会知道,当初我有多么舍不得你。”他看着她,怅然叹口气。   这句话几乎戳到了庞弯心底最痛之处,她眼一眯,差一点就要朝前甩出鞭子。   ——不,不行,我应该冷静。   她深呼吸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个浅笑:“是么?可你最后还是下手了,无论我多么有趣,也比不上你的企图心有趣。”   啪啪啪!   顾溪扬起手来,给了她三下响亮的掌声。   “你真的长大了,我的小姑娘。”他亲昵叫着她,就好像自己是她最仰仗信赖的长辈。   “是啊,所以我应该感激你。”庞弯面色平静。   顾溪点头嗯了一声,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她的“感谢”。   庞弯看着他,心里可笑又可悲,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被这样一个人蒙蔽?   “所以你还是不肯告诉我,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下毒的?”他目光灼灼继续看她。   然而庞弯已经厌倦了对他演戏,她甚至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这个人。   “做梦去。”   她丢下三个字,从山崖边跳开,扬长而去。   顾溪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肩膀以微不可查的幅度微微颤抖。   他在笑,不可抑制的笑。   她那么恨他,恨之入骨,这件事真令他高兴。   再恨一点,恨多一点,最好恨不得抽他的筋,扒他的皮,饮他的血,吃他的肉,将他的骸骨完全刻进心里成为印记。   在他身后半握成拳的手心里,赫然有只宛如枯叶的死蝶,在风里瑟缩着金黄的翅膀,悄无声息。   左淮安和南夷提前出关了,庞弯自山颠回到教中,第一眼便睹见两人坐在高堂上的身影。   “左叔叔,师哥!”她欣喜若狂的叫了一声,拔腿就朝两人跑去。   然而快到殿前又慢了下来。   左淮安和南夷跟前围了太多人,有禀报教务的,有嘘寒问暖的,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她根本挤不进去。   想了想,她就站在外围远远的看着两人。   左淮安还是老样子,器宇轩昂,精神饱满。   南夷则已经完全恢复为油画美少年的模样,一身黑衣,血红耳钉,阳光面庞下清俊得出奇。   庞弯看着无论从外貌到气度都十分出色的两人,心里有点儿小酸,又有几分骄傲。   这是我的家人,我们是一国的,她心里不无得意。   集体意识是个十分微妙的东西。   左淮安听完了石决明的禀报,抬头瞧见人群外一身红衣的庞弯,中气十足叫了一声:“弯弯!”   庞弯这才拨开众人应声跑到他跟前。   “你做得很好。”他摸摸她的头,眼神甚是慈爱,“这几日来多亏有你了。”   庞弯眨眨眼,轻声嗯了一句。   “教主和少主功夫可有突破?”这是她当前最关心的问题,“顾溪贼心不死,他的人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有你南夷哥在,这些都无需担心。”左淮安哈哈大笑着,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庞弯抬头望向南夷。   却见他唇线紧抿,眉头微拧,仿佛正在为什么事情出神。   在左淮安的吩咐下,众人很快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教主跟石决明去处理堆积如山的教务,大殿上只剩下了庞弯和南夷。   南夷依旧板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一时间寒风萧瑟树叶飘落,庞弯心想,莫非他知道我见过他变身血霸的样子?现在盘算着杀人灭口?   这样想着,脚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小小的动作毫无疑问惊动了南夷,只见他眉头一皱,抬眼朝她看来。   “过来。”他瞟她一眼。   庞弯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   一道寒光从南夷眼中闪过,他瞪着她,高高举起了右手。   “师哥不要打我!”庞弯条件反射捂住了面颊。   大手落在半空,南夷显然怔住了。   “把手给我。”他强压着怒气,朝她伸出一只手。   庞弯不知他意图如何,只得战战兢兢将五指伸了出去。   “你的脉象怎么这么奇怪?”南夷扣着她手腕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不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脉。”   ——原来是要给她把脉,庞弯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不是因为强行灌入了三十年的内力,所以暂时紊乱了?”她偏头一想,自行诊断。   “你还敢说这个!”   不提还好,一提南夷便满脸怒意气不打一处来,猛的甩开她的手,眼看着巴掌就要呼啸而落。   然而终究是在半路停住了。   “你总有一天要活活气死我。”他瞪着她,咬牙切齿,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你下次要是敢再做这种自损寿命的傻事,不等你开口,我就先把你掐死,听见没有?!”   庞弯被他的一惊一怒弄得分外委屈,低下头不说话。   见她如初生雏鸟般瑟缩,南夷脸上的怒气终于缓了一缓。   “……辛苦你了。”他声音沙哑说出这四个字。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除了穷追猛打嘲讽鄙视,南夷从没对她说过一句贴心的话。   这是十六年来头一遭。   庞弯眨眨眼睛,眼泪就这么扑簌扑簌大颗掉下来。   自从回到了拜月教后,她从未对外显露出半分脆弱过,她坚决果敢,大胆张扬,处处都表现出一个魔教圣姑该有的风范,面对强敌她甚至从来没害怕过——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空害怕。   如今听了南夷这句话,她心底那些被刻意忽略的酸楚,就像沸水里的气泡咕嘟咕嘟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站在原地用手背抹泪。   然而泪水仿佛取之不竭拥有生命的涩泉,任她左右开弓也抹不完全。   “好了,别哭了!”   眼看着少女白净的脸蛋被搓得红扑扑的,南夷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拉开她乱抹一气的十指。   庞弯两只眼睛红如玉兔,死死咬住嘴唇。   南夷便又去掰她的牙。   庞弯气恼,伸出拳头要去打他,然而南夷比她更快一步,将她的武器双双吞进掌心里。   “你心里苦,我都知道。”他闷声说了一句,“你就想当着他的面报仇,对不?”   庞弯怔住了。   她没想到南夷这么了解她。   是的,本来阵前对决不一定要她亲自出马,虽然那样威慑的效果无疑更好,但当初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多少都带了一点私心——她想亲自走到顾溪前面,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为此她心甘情愿少活十年,毫不犹豫。   “现在报仇了,觉得开心?”南夷望着呆呆出神的她,叹了口气,“值得吗?”   庞弯抽抽搭搭吸着鼻涕,愤愤的含糊嘟哝道:“你还不是为了眉妩变成那个鬼样子,值得吗?”   南夷噎住。   两个饱受苦难的师兄妹相互对视一眼,竟然都忍俊不禁同时笑了。   “傻瓜。”南夷点了点她脑门。   “大傻瓜。”他又拍了拍自己胸脯。   庞弯笑着将脸偎进他怀里,舒出一口长气:“这下可好,你们总算出来了,我终于不用害怕了。”   见教主和南夷两人都完好无损,南夷还明显功力大涨,她心里的大石这一刻才真正落了地。   南夷笑笑,从身后抽出一柄长剑。   “别怕,阿爹已经正式将飞鹰剑传给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南夷哥总算出来了。   话说端午要外出,不好意思再延迟了,所以这章提前更新,下次没有意外的话还是周日更,咔咔。   剑与针   “哇,你给我摸摸!”庞弯好奇去夺长剑,上面精致繁复的雕花看得她直咋舌。   ——飞鹰剑呐,这可是历代拜月教主的象征,南夷得到了此剑,就意味着他离继位不远了。小时候她曾无数次想靠近教主的身边摸一摸,每次都挡了回来,教主叔叔总说这不是她该碰的东西。   “你的火焰神针呢?”南夷瞟她一眼。   庞弯从袖子里解下针袋,一股脑儿塞过去,眼睛不离开长剑。   南夷接过针袋,从里面抽出一根红针,凑近了剑锋。   就像有磁力一般,那枚红针悄无声息贴到了飞鹰剑之上,闪着宝石般的幽光。   “果然。”南夷微微一笑。   庞弯看的呆住,像只小猫一样拼命朝前拱去:“这是什么?为什么它们俩会凑一块儿去?”   南夷笑着将红针拔下,看它悄无声息融化在自己掌心中。   “你可曾听说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他转头看庞弯,“这火焰神针的原料,便是当初锻造飞鹰剑时剩下的,所以自然同性相吸。”   “那这剑会不会也能在人体里融化?”庞弯听得咋舌。   南夷摇了摇头:“不会,这两种武器在锻造时都花了很大心思,一种主柔,一种主刚,火焰神针轻易可融,而飞鹰剑却刚不可折,正好是完全分化的两极。”   他望着手中消失的红针,眼神有一刹那的柔软:“这原本是我娘的东西。”   庞弯轻轻啊了一声。   “原来这是教主夫人的武器?”她接过那针袋,在手里轻轻摩挲,“我以前并不知道……”不知南夷会不会怪她不配这武器,从而将东西收回去?   然而南夷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以后好好用它,不要给我娘丢脸。”他的声音里有分难得的温柔。   “嗯。”   庞弯眨巴着睫毛,使劲点了点头。   “师哥,你以后还会走火入魔么?”她忽然想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阿爹已经用阳气将我体内的阴煞镇住了。”南夷微微一笑,“只要日后没有大的情绪波动,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庞弯顿时松了一口长气。   “你呢?你的内力还能撑多久?”南夷抬头问她。   “从明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内力了。”庞弯摸摸鼻子,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右使说以后我的武功都要从头练起,师哥,你要保护我不受欺负啊!”   后一句本是她临时起意随口说的玩笑,然而南夷闻言却变了脸色,显得分外慎重。   “嗯,我会一辈子保护你。”   他摸摸她的额头,仿佛在心里下了个了不得的决定。   庞弯没有想到,南夷的本事竟然这么大。   她前一天才跟他讲了眉妩与桑婵的关系,第二天南夷就将人提到了拜月教里。   当她在山洞里瞧见那张几乎令人窒息的脸蛋时,下巴都碎了一地。   “你你你你……”她指着正用天蚕丝将桑婵捆成粽子的南夷,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猛人!这家伙绝对是真的猛人!他不是师哥,是猛哥!   “你什么你?还不快过来帮忙!”南夷瞪她一眼,凶神恶煞。   庞弯吞了口唾沫,颤抖着伸出手指,颤抖着在女神昏迷的躯体上绑出了一个蝴蝶结。   ——美女,就是要配可爱的东西。   “你恶心死我了。”南夷三下两下解开那可爱的蝴蝶结,毫不怜香惜玉打了个死疙瘩,“真应该一脚把你踹下去。”   庞弯没功夫理会他的挖苦,只是近乎贪婪的端详眼前这张精致的面庞。   ——她真美啊,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话语来形容这个人的相貌,都不会有丝毫过分的地方。   她和我,真是云和泥。   摸摸自己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妄想成为桑婵第二代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可笑,简直可笑至极。   绝世美人浓密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她醒了。   “你们,想得到什么?”   睁开眼睛,桑婵第一句说出的便是这样的话。   镇定,淡漠,没有丝毫的惊慌。   她高临下看着两人,面色平静举止高贵,仿佛这山洞是她的仙邸一样。   “说说看,关于眉妩的死,你知道些什么?”   南夷自腰间抽出飞鹰剑翻来覆去的把玩,寒光如水中波纹,映射在美人莹白如玉的脸上。   桑婵看着他,轻启朱唇一笑:“哦?你就是她那没命嫁的未婚夫?拜月少主南夷?”   只听嗤啦一声,她的脖颈被剑气划出一道鲜红伤口,有血珠如泪渗出,滴落到仙女雪白的衣襟上。   “再不回答我的问题,下一剑就会直接刻在你的脸上。”南夷望着她,面无表情。   庞弯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   她本以为南夷面对同样是白莲花类型的桑婵手下留情,却想不到他下手却还是这么狠戾。   哦,不对,其实他多少还是留了情的,要不然仙女姐姐现在就只会剩下一条胳膊了。   桑婵笑起来,凤眼含春,长眉入鬓,在这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珠宝也都会显得黯然无色。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你要问问你自己。”   她笔直注视着南夷,目光深深,似乎要一直望进他心里:“你发现了什么?你感觉到了什么?”   “你抓我,是因为你不敢面对现实,你心中还有幻想,需要我给你一个交代,不是么?”   她垂下睫毛,脸上的表情在烛火映衬下分外奇特。   庞弯正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南夷眼一睁,宝剑眼看着就要划向桑婵的心脏。   “师哥!”庞弯忙不迭叫了一声。   南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咆哮,飞鹰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转眼又重新收回了剑鞘。   “能言善辩,牙尖嘴利。”   他冷脸看着桑婵。   “少主,教主请您去一趟正殿。”洞外忽然有教众来报。   “你帮我看着她。”他朝庞弯吩咐一句,转身一甩袖子走了。   一时间洞中只剩下两个女人。   庞弯因为没了内力,不敢贸然离仙女太近,只能站在离她一丈开外的安全距离好奇的上下打量。   桑婵转头看见她,忽然笑了,笑得和风细雨。   “你就是那个代替我跳飞仙舞的小丫头?”她眼中有抹几不可查的怜悯。   庞弯一怔,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她想起来了,这个绝世美人曾当着所有江湖人的面说假话,将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在拜月教身上,她包庇顾溪,她和那个混蛋是一伙的。   想到这里,她狠狠剜了仙女一眼。   “你恨我?你是不是觉得被我们骗得很惨?”   仙女却望着她毫不在意的微笑,眼波流转间有些难以名说的风情:“看来你当初是真心喜欢顾溪。”   庞弯别过头不理她,全当她梦呓。   “所以说,女人是全天下最愚蠢的生物。”   桑婵见她没有反应,兀自叹了口气,开始自言自语。   “为什么世间这么多女人都拘泥于情情爱爱呢?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摇头,神情甚是惋惜。   “就像你,明明有可以做一番大事的天赋和根基,却偏偏为一些蝇头小利将未来搭了进去。”   庞弯惊诧扭过了脖颈。   ——她本以为桑婵会说出“武林盟主也是你这妖女能肖想的么和我争你也配”诸如此类经典的女性反派台词,却不曾想,从她嘴里冒出的竟然是这么一番颇有气势的话语。   桑婵见她面露惊色,睫毛如蝶翅忽扇,摄人心魄。   “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不会只满足于得到男人的宠爱。”   她眼尾长挑,瞳孔中有灼灼光华流转,仿佛在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因为这个拒绝了九王爷的求婚?”   庞弯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心里着实非常好奇。   ——她从未见过桑婵这样的姑娘,生活在玛丽苏大陆上的女贵族们,哪个不是以获得男主角的心为终极目标?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这是一贯的真理。   她完全没有想到,在桑婵心中男人的爱根本不值得一提。   “王妃之位又有什么稀罕的?你以为我会满足于嫁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男人,然后天天与三姑六婆家长里短与各种小妾斗来斗去?”   “见识浅薄,眼界狭窄,这就是女人千百年来地位低下的原因。”   桑婵轻笑出声,蔑视至极。   庞弯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她很清楚,她说的不无道理,然而心里同时更加觉得酸楚。   ——原来自己拼尽全力想争取的东西,对人家来说非但唾手可及,甚至还被弃若糟糠。当初我那么渴望得到的幸福,她却随手将它推了出去。   “你喜欢顾溪吗?”她想了想,轻声道,“你们是师兄妹,他又……那么喜欢你。”   桑婵眨眨眼,欢快勾起了嘴角。   “你还是那么天真啊。”她望着她,眼神温柔如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被你家少主轻而易举抓到这里?”   庞弯一怔。   桑婵叹了口气。   “他喜欢我,也喜欢百晓生,当初也肯定喜欢过你。”她面上显露出颇为遗憾的神情,“他喜欢所有可以被利用的人,大家都不过是他的玩具。”   “如果我会喜欢他,那么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   她平静看向庞弯,就像在告诉她一个全天下所有人都该知道的真理。   作者有话要说:桑婵是不是和你们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呢?   黄雀在后   “告诉所有人,桑婵仙子被魔教少主劫走了。”   望着树林里远去的背影,顾溪居捡起地上的丝帕,嘴角弯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百晓生跟了他这么多年,显然明白着笑容意味着什么,这是得尝所愿的笑意。   自前几日中毒事件之后,各门各派一直人心惶惶,不时有谣言传来说此地不详天不助阵,队伍里有不少人打起了退堂鼓,商讨着放弃攻打拜月神教。   然而今晚出了这件事,这帮江湖人就算想临阵退缩也不可能了,他们不能丢下桑婵仙子独自走掉,没有一个门派愿意背上这个骂名。   行走江湖,讲的是道义。   “少主出关,真是马上就送了我一份大礼啊。”   顾溪居轻轻叩击着桌子,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神情。   出云山,拜月教正殿上。   “孽子!”左淮安一个巴掌甩来,将南夷打得连续后退好几步。   “混账东西!谁让你把那姑娘抓回来的?”他勃然大怒,头发都气得根根竖起,“你知不知道,这又会成为顾溪居攻打拜月的借口!”   南夷咬牙擦去嘴角的血丝,闷声道:“我不怕。”   “你不怕?你不怕个球!”左淮安被他的不卑不亢弄得更加火冒三丈,又是力道十足的一掌拍下,“你做事前怎么不想一下?你师妹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弄得人心惶惶,你这么一搞,她的心血全没了!”   南夷站在原地,硬生生受下这一掌。   “我会负责的。”他脸色煞白,却依然固执坚持。   “负责!怎么负责?”左淮安简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你好不容易才练到洗髓经第九重,我为你疗伤目前又功力不稳,全教上下正是急需休养之时,你偏生要去给我招惹事端!你怎么老喜欢抓这种姑娘回来,难道你到如今还不明白?红颜祸水!祸水红颜!”他破口大骂。   南夷刷的抬起头来,眼睛灼灼望着左淮安,目光如炬。   “阿爹,我想知道,眉妩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沉声开口。   左淮安一愣,怒道:“怎么死的?你不是都看见了?她被人砍了双足,挑断经脉,血都流光了,然后她就死了!”   “我要问的是,究竟是谁,为什么杀了她?”南夷凝视他,一字一句都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她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女,与人无冤无仇,为何会死得这么惨?这么离奇?”   左淮安迎着他的目光好一会儿,高大的身躯开始颤抖。   “孽子!”他一掌挥下,大理石桌轰然化为粉碎,烟尘飘洒,“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老子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胆?那叫桑婵的臭婆娘给你灌了汤?!”   南夷静静抬着头,毫无退避之意。   “那种女人有什么好?你以为她真心喜欢你?!”左淮安深吸一口气,怒极反笑,“她死得好,死得恰逢其时!假惺惺没有半点真情,根本不配进我拜月的大门!”   南夷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要跳脱出来:“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左淮安哈哈大笑,笑声洪亮回荡在房间里。   “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老子的话,你也敢反驳?”他朝南夷一甩袖子,呵斥道:“给我滚出去,将那臭婆娘毫发无伤给我放了!晚一刻我都为你是问!”   南夷的额角已经被打流了血,他咬着牙没说话。   “我告诉你!不要再肖想别的女人,这辈子你只能娶你师妹!要是你再有二心,小心我灭了你!”   左淮安雄狮般咆哮起来。   南夷彻底怔住了。   他迅速抬起头,用不能置信的眼光看着左淮安:“这怎么可以?她明明……”   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左淮安浑然不觉他的异常,只是径直冷笑道:“你忘记我将洗髓经交给你时说的话了?”   南夷脸一僵,埋首道:“……不曾。”   左淮安满意的点点头,声音冰石般冷硬:“你自己发的誓,这辈子都不能忘记。”   南夷轻声道:“孩儿绝不敢。”   左淮安这才挥了挥手,脸色有了一丝疲倦:“下去吧,别管那眉妩的事了,赶紧把桑婵送回去。”   南夷领了命正要转身,却听左淮安在身后缓缓道:“听阿爹的话,这段时间少惹些事,少沾些血,送走山下那群跳梁小丑,阿爹就给你们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南夷一走回山洞,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桑婵大约是吃了药睡着了,庞弯正拿着一支毛笔在她美丽的脸上戳戳戳,画画画。   “叫你美,臭美!”她的语气很有那么点儿酸溜溜味道。   南夷本来满腹的心事,见了她淘气包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怎么这样啊!”他佯装恼怒的伸手夺过她的毛笔,“不学好!”   庞弯哼了一声,从石阶上跳下来。   “我就是看不惯白莲花!”她瘪嘴,叉腰做颐指气使状,“她什么都有,还偏偏什么都不稀罕,和她相比我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路边草简直太凄凉……”   南夷脸色一凌。   “谁说你是路边草?”他瞪她,“你虽然没见过爹娘,但我和阿爹平时对你还不够好么?”   庞弯一怔,嘟着嘴不讲话。   在烛火映衬下,少女光洁的面颊就像刚出炉热气腾腾的奶黄包,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弯弯。”南夷忽然叫她的名字。   庞弯转过脸看他,不明就里的眨了眨睫毛。   “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吗?”南夷很认真的看着她。   庞弯一怔,脑海里恍然出现一个颀长的影子。   “……没有吧。”她低低垂下了眼睛。   南夷点了点头。   “阿爹希望我娶你。”他轻声道,“他说等山下那群人走了,就给咱俩举办婚礼。”   庞弯大吃一惊,抬起头来。   烛火下南夷的面色分外奇异。   “不说这个了,先帮我把这个东西运出去。”   他不等庞弯反应,弯下腰扛起桑婵,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又过了三日,左淮安坐在椅子上喝茶,忽闻探子来报。   探子说第二批毒粉已经通过丧服蛱蝶传播了出去,名门正派又倒下一批,他们不得不被迫连夜撤走。当然,桑婵也安然无恙的留在队伍中,算是勉强断了顾溪居的借口。   左淮安这才稍微舒了口气。   虽然他心里隐约觉得,这次对手的退出稍微顺利了些,但这无损他心中一股焦急的热情——夜长梦多,他决定尽快为庞弯和南夷举行婚礼。   庞弯望着婢女手上的喜服,面色有一刹那的怔忡。   浓烈的大红,比她身上的火凤袍更夺目娇艳。   捡起盘子里的凤冠首饰翻了翻,只觉件件都贵重非凡,看样子教主是下了大本钱。   婢女跪在地上,细细禀明了婚期定在七日后,她什么话也没说,挥手让她们侍女退下了。   转头走回卧房,却见一身玄衣的南夷站在床前。   “好大的胆子,竟敢夜闯少女闺房!”庞弯抓起桌子上的桂圆朝他砸去。   南夷伸手拂去暗器,向来绷紧的脸上溢出一丝微笑。   “来看看你,按规矩往后几天我都不能与你见面了。”他走上前来,揉揉她的头发。   庞弯依着他没反抗,瘪起嘴哼了一声。   南夷的手顿了顿,忽然道:“委屈你了。”   庞弯抬头,只见他漆黑的双瞳亮若星辰,闪着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光。   ——自出关后,她便不曾看透过他。   “真是怕了你啦!”她气鼓鼓推开他,“从小被你打被你骂,如今还要被逼嫁给你,我的命真是苦死了。”   南夷笑而不怒,牵起她的手握进掌心:“我保证,小时候的事,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庞弯抿着嘴没说话,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她多少是嫉恨的。不过她更清楚,假如不是有南夷的穷追猛打,她可能根本就不会有一身功夫。   “你也知道欠我很多?以后要好好还啊!”   她居高临下瞟他一眼,借机拿乔。   南夷点了她额头一下。   “谢谢。”他忽然闷声说了一句。   庞弯一怔,随即回了个俏皮的笑:“这句话不能抵利息。”   南夷牵了牵嘴角。   在房间里静静坐了片刻,庞弯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师哥,当天你有多少把握?”   “……九成。”   南夷眼中飞快闪过一道精光。   作者有话要说:肿么办,南夷哥和弯弯妹要结婚咯~~~   另外,《陛陛陛下》全文已经交稿了,大约在今年10月的样子出版上市,大家不用等很久滴,这次我的速度快。   在此期间网上并不会断更,我还是坚持周更,中间可能会放上一到两个番外。   PS 全本精华和关于题目的解释都在最后,大家一定要看哦,你们也知道我写书最爱的就是结局点睛,咔咔咔。   耐你们~~   大喜之日   七日后,出云山。   漫山遍野的红帐宣告了拜月教的喜气洋洋,到处是敲锣打鼓的热闹景象。   本该端坐在闺房里的新娘,此时却穿着红袍,守在一个昏睡不醒的女子身边。   “容姑姑,你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睛呢?”   她摸着女子苍白的脸,眼眶里有些晶莹的泪花。   “弯弯已经要嫁人了,你再不起来,就看不到我穿喜服的样子啦。”   女子依旧纹丝不动。   “你不想知道弯弯嫁了个什么人么?”她将脸庞贴到女子毫无血色的面颊之上,有滴滚烫的泪滑落而下,“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   “圣姑别误了吉时,让少主好等。”婢女生怕她哭花了妆容,赶紧上前劝阻挠。   庞弯又恋恋不舍掉了两滴眼泪,这才点点头,坐直身子。   婢女用绢帕为她擦去泪花,又补了些粉,赶紧扶着她出去了。   终于到了选定这刻。   虽说新郎新娘自幼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所住地方也不过片刻路程,但花轿这道程序却是万万不能少的。教主特意安排新娘坐着八抬大轿吹吹打打绕山一周,收获教众鲜花花生桂圆红枣无数,这才送入了大殿。   玉树临风的新郎早已披红戴花站在门口恭迎,身后跟着七对手持红烛的童男童女,吉时到,爆竹鞭炮声响起,鼓乐齐鸣,门口点起了熊熊的火盆。   新郎昂首站在殿前,举起弓朝轿门上方虚发了三箭,以示驱除灾煞。   轿夫将轿身前倾,新娘披着大红的盖头,在喜娘指引下跨过火盆,搀扶踏上喜堂的红毡毯上,与新郎面对喜轴而立。   龙凤花烛点燃,心字香烧,瑞气氤氲,掌礼用红绿绸绫将两人牵住,便是“红绿丝线一线牵”。   鼓乐声起,“一拜天地——”掌礼的声音朗朗响了起来。   新郎新娘面向喜轴跪拜。   “二拜高堂——”   新郎新娘向正襟危坐于太师椅上的左淮安跪拜,他已经笑得嘴都和不拢了。   “夫妻交拜——”   新郎新娘转过身子,面对上面。   出人意料的是,两人都并未马上行礼,而是仿佛在等什么一般,同时顿住了。   “且慢!”大堂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声。   新娘子顿时松了一口气,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盖头一掀露出俏丽的脸来。   那大殿门口站着个一身素白的陌生女子,美丽的脸上神情灰败。   “小夷,你怎么能娶她?你怎么能?”她形如枯木,指甲在木门上划出深深伤痕,望向南夷的眼神充满怨恨,“你明明答应过,一生只娶一个妻子的!”   庞弯顿时瞠目结舌。   听口气,活像是南夷的老相好找上门了,可南夷之前明明只喜欢过一个眉妩姑娘啊!这白衣女子虽美,但容颜分明就差眉妩一大截,哪是当日山巅上那天仙似的姑娘?   庞弯下意识朝南夷看去,却见他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薄冰,怎么都看不清真正的表情。   “哪里来的婆娘搅局!”不等左淮安发话,石决明已经一掌朝那女子击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女子已经腾空而起避了过去。   石决明见一击不中,迅速连发数招。   “小夷!你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人伤我?!”女子边躲边喊,伤心至极,“小夷!小夷!”   这脆生生的“小夷”二字,凄清无限,简直叫得人肝肠寸断。   “住手。”南夷终于说话了。   石决明朝太师椅上的人看了一眼,默不作声退下。   “你没有死。”南夷凝视着白衣女子,沉声道。   他的声音很稳,丝毫听不出悲喜,但庞弯却觉得,他的平静不过是贴上去的一张面具。   “小夷,原谅我。”女子捂起脸,哭得梨花带雨,“原谅我!”   “这就是你真正的样子?”南夷的声音已冷彻入骨。   白衣女子跪在地上不停的哭,嘴里喃喃着:“原谅我,原谅我……我也不想骗你……当日婚礼我也是逼不得已……”   电光火石间,庞弯终于明白过来,那白衣女子是眉妩!   仿佛被当头棒喝一般,她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眉妩还活着?那当日死的是谁?容姑姑为何昏迷?为了追查她被杀的真相,她和南夷一个差点残废,一个走火入魔,到头来却发现罪魁祸首好端端活着,还能出现在婚礼上搅局!   她震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却见南夷深呼吸一口气,   “好,很好。”他咬牙启齿说了一句,下颚紧绷,指关节发白,“你的脸是假的,说不会功夫也是假的,就你的死,也是假的。”   “说!你到底是谁!”他怒吼一声,径直从腰间拔出了飞鹰剑。   嚓的一声,剑身飞出寒气四溢,眼见新郎官周身腾腾冒着杀意,观礼人皆朝后退了一大步。   太师椅的左淮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如何?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说她配不上你了?”   左淮安脸上显出极其痛快的愉悦神情。   “如果我再告诉你,她根本就是别人派来的奸细,你对她还会不会有怜惜之情?”他嫌恶看了眉妩一眼:“仗着美色图财害命,这种女人根本死不足惜!”   还未等南夷答话,眉妩已经爬过来抱住南夷的腿。   “不!不是的!”她脸上的泪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取之不尽,“小夷,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从来没有!”   南夷垂下睫毛看她,仿佛整个人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   “你为什么要假死?”他轻声问。   哭泣中的眉妩瑟缩了一下。   “哈哈哈!”左淮安再度大笑出声,“傻小子!你还不明白?她是被我发现了真面目,就来了这么一出金蝉脱壳之计!这女人貌如白莲,却是蛇蝎心肠歹毒至极!”   南夷沉默了,他没有理会左淮安,目光直直逼向眉妩。   “你找了个替身?你把假脸给了她?”他静静问着,“你为脱身杀了我派去保护你的侍女?你砍掉了她们的头?你还打晕了容姑?”话到后面,声音已经有些微的颤抖。   眉妩颓然松开双手,眼泪更加汹涌澎湃:“我,我没有伤害容姑……”   之字不提前面的罪状。   ——够了,这已经够了。   南夷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庞弯察觉他眼中似乎有道晶莹划过。   “右使,将此女拖下堂去,按教规处以绞刑。”南夷转过头来,面色已经重新恢复为一片冷凝。   “不!”眉妩难以置信瞪大双眼,嘴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喊。   “小夷!你怎么这么对我?你不爱我了吗小夷!你忘记对我发过的誓吗?”她惊慌失措站起来想要抱住南夷,“我冒着生命危险回来都是为了你啊!小夷!”   “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南夷一把推开她,头也不回朝大堂上走去。   石决明得令上前,抓住已然虚脱的眉妩拖走了。   左淮安哈哈大笑拍起巴掌:“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儿子!”   南夷却不理其他人,径直走到庞弯跟前。   “傻丫头,做什么把盖头掀开了,多不吉利。”他打趣说了一句。   他虽然在笑,然而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就像一张绷到了极致的弓,只要稍微再用一点力就会噶然而断。   庞弯静静回望他,眼中渐渐布满雾气。   ——他的苦,她心里知道。   ——再也没有比被心上人欺骗更痛的酷刑。   “师哥……”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眨眼落下一滴泪,鼻尖眼眶红作一团。。   南夷却懂了她这不曾说出口的话语。   “你看,我俩真是同病相怜。”他自嘲一句,举起大拇指为她拭去泪滴,也压下了心头的苦涩。   庞弯倚进他怀里,心痛的泪流满面。   从未见过拜堂前新娘抱住新郎哭成一团的,喜娘怔住了,众人都面面相觑。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继续?!”左淮安一挥袖子甩向早已呆滞的掌礼。   “ 这婚结不得!”   只听一声高呵,一个面色苍白的病人在侍女搀扶下走进大堂。   庞弯哭的泪眼滂沱之下,被这声音惊得打了个隔,心想莫非又来了个眉妩?   抬头一看,却比眉妩来了更让她吃惊。   “容姑姑!”她泪都顾不得擦,急忙朝她跑过去,脸色是真正的欢天喜地,“容姑姑你醒了?你好了?你能走路了?”   然而容姑姑的脸色却分外严肃,不见任何喜悦。   “圣姑,你不能嫁少主。”她抓起庞弯的手,用力捏紧,“不能嫁!”   “容姑!大喜之日岂容你放肆!少主与圣姑二人自幼青梅竹马,此乃天定姻缘,你为何要阻挠!”左淮安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英武的脸上充满戾气。   容姑姑并不惊慌,只是冷脸望着南夷,语气中充满责备:“少主!你明明知道原因,为何要答应这桩婚姻?”   南夷垂下眼不答话,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少主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丑事发生!”   容姑姑见他不答话,气得甩开搭在婢女身上的手,颤抖着指向前方,已然声嘶力竭气急败坏,“左南夷!你良心被狗吃了!兄妹**之事你也做得出来?!”   此语一处四座皆哗然。   庞弯整个人都呆住了。   “容姑姑?”她转头去看她,小脸吓的煞白,“你说什么?南夷哥是我的谁?”   容姑姑看了她一眼,眼中渐渐涌上泪花。   “圣姑,你是教主的亲生女儿啊!前任圣姑之所以要带着你逃走,就是因为你是她和教主私自生下的孩子,她无颜面对教主夫人呐!”   她将庞弯揽进怀里,满脸苦楚酸涩。   “你和少主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所以这婚结不得,万万结不得啊!”   庞弯听完这番话,整个人都黏在了地板上,脚步沉得无法抬起。   她迷茫去看南夷,却见他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仿佛最隐秘的伤口被人一刀挖了出来,曝露与众目睽睽之下。   “不,这不是真的。”她转头找左淮安求助,“教主,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左淮安坐在太师椅上。   他的五指早已深深嵌进了扶手里,然而面色依然保持一片青白的镇定。   “容姑,不管你说什么都没有用,这个婚今天是一定要结的。来人,把荣姑抬下去观礼。”   他轻描淡写吩咐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坚决不承认自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真相   “你疯了!”   容姑姑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号,她看着左淮安,目眦尽裂。   “你这个疯子!自己得不到圆满,就要活生生折磨两个无辜的孩子?”   南夷听了左淮安的话,也不由得面露惊异。   “臭小子!你忘记闭关时候答应我的话了吗?”   左淮安见他面有犹豫之色,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拍桌子,“你自己说只要洗髓经练成便会照顾师妹一辈子,否则魂飞魄散不得好死!难不成如今你要反悔?!”   庞弯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转头去看南夷。   她不知道,他在闭关的时候许下如此严重的誓言。   却见南夷一咬牙,噗通一声跪在了红毯上:“孩儿说出口的话绝不会反悔!”   “今天这新娘,你娶还是不娶?”左淮安戾气相逼。   南夷闭上眼睛,沉声道:“只要师妹愿意嫁,我就娶!”   “疯子!疯子!你们一家全是疯子!”容姑尖叫着跳起来,神情慌乱得不能自抑,“明知道是**也要去做,你们有没有羞耻心?你们都是一群什么怪物!你们这群魔教的邪……”   她忽然捂住自己的嘴。   “哈哈哈!”   左淮安朗声大笑,眉间的阴霾一扫而光,仿佛等了这一天太久太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容姑,难为你了,潜伏这么年今天才露出马脚!真是不容易!”   只见他袖子一抬,庞弯便像一只蚂蚁般被他吸到身边。   “我儿,”左淮安温柔看着她,神情慈爱,“今天阿爹就让你知道,你一心依恋的容姑是个什么东西!”   庞弯听他唤自己孩儿,不由得惊慌,又担忧容姑的处境,一时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容姑,你果真病得下不了床么?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左淮安朗声大笑一挥手,三把短刀已从袖中飞出,直接朝容姑面门飞去。   只听叮叮两声,一柄纸扇忽然盘旋飞来,巧妙挡掉了所有短刀。   一道颀长的紫色身影出现在喜堂之上。   “容儿,这里有我,你先下去吧。”   那人转过身来,墨发扬起一世风华,步步容姿,风神朗朗,仿佛广寒月桂不可亵渎。   容姑流着泪退下了,众人被来者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无人上前追赶。   “左教主大喜之日,属下管教不严出来坏了气氛,还请教主见谅。”   他轻轻松松一句话,便将容姑纳入自己的阵营。   “请教主看在才杀了我一个属下的份上,放容儿一马。”   庞弯手中的喜帕闻声飘落到地上。   “想不到武林盟主竟会出现在犬子的喜宴之上,真是有失远迎!”左淮安的脸色发白,眉头也紧紧拧了起来,“不知盟主驾到所为何事?”   话语虽然客气,但任谁都能看出他浑身的暴戾和杀意——他在竭力克制不出手,也许是因为喜堂不能见血,也许是因为其他不知名的原因。   “我只是来贺喜的。”顾溪居仿佛没事人一样看着左淮安,神情轻松,“拜月教主娶媳妇嫁女儿都在同一天,这等好事,我怎能不来凑热闹?”   左淮安额头的青筋早已根根凸起,他咬牙道:“此乃我家家务事,不需盟主费心思!”   然而顾溪居却面露惊讶之色:“难道你担心我会搅黄这桩婚礼?”   “不,不会的。”他摇头失笑,“这又不是兄妹**,有什么好搅黄的?反正新郎官不是你的亲生子。”   “假儿子,真女儿——教主大人说得好,果真是姻缘天注定!”他十分惬意的,眨了眨眼睛。   这句话无疑于一颗炸弹投进堂上。   一时之间议论声哗然声四起,每个人都改变了脸色,除了顾溪居。   “阿爹!”南夷转头看着左淮安,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震惊。   左淮安一瞬间里脸如死灰,仿佛泄气的皮球般颓然倒在椅子上,他闭了闭眼睛,几次张嘴欲挣扎,最终却只是哑然的沉默。   “南夷,你是我的孩子,阿爹从未亏待过你半分……”他顿了很久,方才颤巍巍道。   一阵刺耳的笑声偏生在这个时候响起,打断了他的抒情。   “左教主,你真是我见到过说谎时最面不改色的人,佩服佩服!”那大笑之人正是顾溪居。   “你还敢说这少年是你的孩子?你从未亏待过他?”他好整以暇看着左淮安,眼角眉梢都是□裸的讥讽,“敢问是谁从小都将宝贝送给亲生女,而将‘你的孩子’送去最刻苦的地方训练?敢问是谁刻意隐瞒眉妩死亡的真相,将线索引到我和孤宫之上?敢问是谁将对手说得天花乱坠般强大,逼得‘你的孩子’为报仇去练洗髓经,甚至还走火入魔变成一个怪物?”   他的眼神锐利逼人。   “左淮安,从小到大,你可曾真心相待过‘你的孩子’半分?还是说你根本就当‘你的孩子’是一个工具?”   “你最好再告诉‘你的孩子’,他的生母生父如何在你手下死去!”他的笑容越发放肆而狰狞,“要不要现在就与‘你的孩子’滴血认亲?看他究竟是谁的骨肉?!”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连丝风都不敢落地。   庞弯望着殿前那紫色的身影出神。   她知道,他敢说出这样狂妄的话,心里必然就有了十成十的把握,也许还掌握了不可撼动的铁证。那人身后正长出硕大的黑色羽翼,轻轻一晃就扇得天摇地动,整个世界即将崩塌消亡,再也不复安宁。   他是真正的魔鬼,他来自地狱。   她浑身寒凉如冰。   只听一声悲恸长啸,南夷撤掉胸前的红花,赤目飞身跃出殿上。   “南夷!”左淮安大叫一声追了出去。   石决明心焦如麻,赶紧发动众人前去寻找少主,掌礼喜娘全都跑了,一时间大堂之上只剩孤零零的新娘。   心字香燃尽,红绿绸缎掉在地上被踩成两条,龙凤烛早已化作一滩颓然的蜡泥。   庞弯呆呆站在喜轴前,嫁衣未除,头上还顶着凤冠。   忽然有一只手伸来,挑走那块半边挂着的喜帕。   “你还小,穿嫁衣早了点。”   顾溪居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眼睛微微敛着,笑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温柔和煦。   庞弯瑟缩着抖了一下,下意识朝后退去,肩膀却被人固定住了。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么多秘密?”   顾溪居笑眯眯看着满脸惶恐的她,心中有说不出的舒心快意。   庞弯拼命摇头,挣扎着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她怕,她不想听见来自魔鬼的声音。   然而顾溪居却擒住她的手,牢牢按在身后。   “为什么后退?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贴着我撒娇吗?”   他朝她垂下头,清甜的梅香,缱绻掠过她的鼻尖。   “你可知,容姑十年前就埋伏进了拜月?你可知,她每月都向我写信汇报你的言行?”   他从怀中掏出一叠画卷,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每看一张,画纸就仿若凋零枯叶飘落到红毯上。   庞弯渐渐瞪大眼睛。   画中的人正是从十岁到十六的她,从刚开始简单的五官描摹,到后面或笑或哭,或坐或卧的生活场景,张张都活灵活现,生动不已。   看得出,画画的人画技日益提高,对她也渐渐有了感情。   “容姑很喜欢你呢。”顾溪居叹了一口气,“要不然她也不会不听话,偏偏在今天跑出来。”   “幸而我知道的比她多,探子不会只有一个的,王牌终究在我手里。”   他微微一笑,将最后一张画丢在地上。   正是使用“南柯”美人计那日,她在书房看到的那张——当时她还自作多情,以为是出自顾溪居的手笔。   庞弯几乎想大哭出声。   ——十年啊!整整十年!十年的埋伏!十年的设计!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局!   她的牺牲,南夷的隐忍,最终都抵不过这个人的三言两语,他只凭一张嘴便成功让南夷与左淮安反目成仇,就算以后勉强和好也会有挥之不去的心结和阴影。   再多的外部打击也不如从内部瓦解敌人更有效,顾溪居真是深谙此理!   “你还不懂么?”   顾溪居瞧着她濒临绝望的表情,轻笑出声。   “自从你被送到拜月教那天起,你的吃穿用度,你所看的书籍,你所能接触到的人和事,全都是我精心安排的——弯弯,我看着你长大,一直看着你。”   他的声音是如此缠绵,就好像她是专供他享用的甜美麦芽糖,光吃了还不行,还要一根根将手指舔干净。   在顾溪居心里,他才是最了解庞弯的人,虽然他没有亲自站在她身边,虽然他俩隔着数千里的距离,但他一直在通过容姑姑操控她。   他过滤掉所有不合适的书籍,将那些可能污染她心智的培训除去,如果不是他的精心培养,庞弯一定早成了杀人如麻的魔女。   都是因为他,弯弯如今才会出落得这么善良,懦弱可欺的善良。   不过从此以后,她会同样因为他变得扭曲,变得充满报复心和恶毒的心机。   他是如此享受这个奇特的养成游戏。   “你喜欢甜食,却吃不了多少;你最爱的花是茉莉,最讨厌蚯蚓和青虫;你第一个心动的对象,是南夷,对不对?”   顾溪居的声音就像从远远的水上飘来,充满凉薄的雾气。   “弯弯,你是我一手培养长大的,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他将僵硬的庞弯拉近怀里,惬意吸了一口少女身上久违的香气。   “不管多恨,你都要明白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享受写盟主这个角色,啊,实在是变态得有道理。   PS 我下周二开始要去一个山沟沟里,直到下下周才回来,网络非常不便,因此会暂停更新一周,请大家见谅哦。8月5号见!   白莲花卷 公子归来   这天晚上,庞弯坐在冰冷的床上,理清楚了白天消息的来龙去脉。   眉妩是顾溪居的卧底,容姑也是。   眉妩的脸是假的,她被教主识破,不得以找了个替身代替自己死掉。   可她又爱着南夷,不甘心南夷这么快另娶新妇,所以才会冒着生命危险上来破坏婚礼。   容姑姑则是因为担心自己,所以才会不再假装昏迷。只怕当日容姑姑的重伤晕倒,也是教主趁乱下的手,他看出了容姑有问题,而现如今看顾溪居的态度,显然是弃眉妩保容姑。   而南夷,南夷求她演婚礼戏的时候,明明就以为她是自己的妹妹,为何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哩?   不过所有的消息,都比不得最后一个让人震撼,自己竟然是教主和上代圣姑的女儿,而南夷则是教主夫人与别人生的孩子。   这拜月教怎一个乱字了得?   江湖又怎一个“困”字说得清?   她想了很多很久,最终在挡不住的困乏下和衣睡去,身上还穿着喜袍。   迷蒙中,似乎有人跳进来摸着她的脸说了些话,然而又悄无声息离开了。   她已再也没有精力去理。   次日清晨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见床前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自他走了以后,总有那么一两回做的梦里有他。   所以她只是揉了揉眼睛,翻个身打算继续睡一会儿。   然后整个人就被掰回来了。   “你竟然还睡得着?!”一声暴喝传来,她的整个下巴都被钳得快裂开了。   疼痛让她不得不清醒,努力瞪开眼睛。   碧玉金冠,眉目轩朗,貂毛滚边蓝缂丝锦袍,面颊苍白清癯,眉心朱砂痣清贵风流——这付典型的公子模样,除了贺青芦贺大少爷,不用再做他想。   只不过,现下他眼中布满血丝,睫毛下眼睑挂着硕大青影,一付又困又疲累到极点的模样。   “公子,你怎么来了?你昨晚没睡好?”庞弯晕乎乎打掉对方逞凶的手。   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快马加鞭,贺青芦心中满腔的怒火早已沸腾到了嗓子眼,他恼羞成怒看着床上睡眼惺忪的人,一瞬间里恨不得就这么掐死她,将她拆吃入腹,挫骨扬灰。   可,终究是舍不得。   “你穿的是什么?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怒气转嫁到它物之上,只听刺啦一声,上好的绢被被一扯为二,露出下面鲜红的新娘喜袍。   贺公子的眼睛却比那喜袍还要红,红得都快滴血了。   庞弯再驽钝再糊涂,这时也都完全清醒了过来。   “公子,你听我解释!”她吓得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去摇贺青芦的肩膀,“这是有原因的!”   然而贺青芦却并不理她,只是径直动手撕扯她身上的喜袍,一时间满屋都是刺啦声响,赤红布片飞得满地都是。   他是真的气坏了,什么都顾不上。   庞弯不敢忤逆他,只好泪眼汪汪等他发泄,直到身上终于只雪白的内衫,贺青芦才终于停了手。   “解释。”他坐回到床边,喘着粗气,居高临下看着她。   庞弯这才瘪着嘴,胆战心惊将南夷拜托她演戏的事情和盘托出。   “假的,这是假结婚。”她使劲对他强调,生怕他再次发飙,“我们没有夫妻交拜,更没有洞房,一切都是不算数的。”   贺青芦冷脸看她,并不说话。   他当然知道最终这二人并没未成婚,凌晨赶到拜月教,他第一时间便去喜堂确认了消息。   ——如果真的行完了礼,她以为她还能好端端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如果真的洞房,他……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看着庞弯,一瞬间里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排山倒海涌来,几乎要将他推到悬崖边上。   作为天之骄子活了二十年,他第一次这么重视一个人,第一次想将一个人留在身边,疼她,恋她,念她,恨不得随身揣着她,将她融了含在嘴里——甚至,甚至连“喜欢”这两个她以为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字也都说了。   可她却毫不在乎。   即使他说了要娶她为妻那样郑重的誓言。   心里某个地方忽然揪成了一团,痛得他几乎说不出话。   庞弯看着贺青芦面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心里大约也猜到了他是在天人交战,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只好牵起他的手握在掌心里,眼巴巴从睫毛底下打量他。   然而贺青芦却一甩袖子,将手抽了回去。   这个时候,庞弯勇敢发挥了大无畏的无赖精神,她执着的继续去抓公子的手。   牵住,被甩开,再牵住,再被甩开。   这么折腾了约莫五次,贺青芦终于没有再甩开她,只是瞪着一双寒星般的琥珀双眸。   “公子,我错了!”庞弯见他终于肯正眼看自己,赶紧装可怜扮乖巧,“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呀?”   贺青芦将她眼底的狡黠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更是又怒又痛。   他明白那颗鬼机灵的脑袋里在着想讨好自己,可这种讨好却并不是因为和他对等的喜欢,这个认知让他的胸腔几乎都要裂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不能怪她,怪她有什么意义呢?他欠她的,只怕还要更多。他不能再将时间浪费在争执和伤害上。   “你过来。”他叹息一声。   庞弯赶紧爬到他身边,挨着他端正坐好,一本正经。   贺青芦端详她片刻,忽然垂下头含住她的嘴唇。   密集的吻如雨点一样滚落,炙热湿润,一点一滴蚕食着她的香软。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害怕,庞弯先是一惊,然后不自觉张开了嘴,轻轻回应起眼前这本该俊朗如天神的男子。   换得他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狂风暴雨。   “你是我贺青芦的妻子,你不能嫁给别人,演戏不行,开玩笑不行,就连撒谎也不行。”   沙哑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带着隐约的愤怒和悲哀。   ——是悲哀吗?   庞弯朦朦胧胧想着,觉得自己多半是幻听了。   *********   两个年轻人坐在床边腻了一会儿,贺青芦忽然牵起庞弯的手要朝外走。   “走,带我去见你爹。”他的语气十分焦灼。   庞弯一怔,刚想说我爹不知道在哪儿埋着呢,忽然明白过来,对方说的人其实是她的“生父”左淮安。   一夕之间,昨日婚礼上的风波应该世人皆知了。   “他去找我师哥了。”庞弯脸上显出悲伤和惆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消息。”   ——不知道顾溪居说左淮安杀掉南夷亲生父母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只怕依南夷的脾气,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贺青芦见她脸色灰败,便收住前行的步伐,重新坐回了床边。   “你没有错。”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本就不是个会甜言蜜语的人,想来想去,只能直觉的用对错是非去安慰一个人。   不过对于昨日接连三番遭受打击的庞弯来说,能听到这么一句话,已经够了。   毕竟她的世界曾在一天之内崩塌——爹不是爹,叔叔不是叔叔,亲眷原来是卧底,更可怕的是,还有个居心叵测的野兽一直妄想操控她。   她其实非常的彷徨和害怕。   却见贺青芦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从里面掏出一粒丹丸放进她嘴里。   庞弯乖乖含着吃了,察觉丹丸里还带着他的体温。   “这是什么?”她抬眼看他。   “安神丹,我回家取的。”贺青芦见她如此听话,脸色放缓,“这个药对你的伤好,要记得按时吃。”   “你这几天回孤宫去了?”庞弯有些讶异。   贺青芦摇摇头,说出了一个地名。   “那儿离南疆可有整整两个月的路程啊!”庞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往返用了多少天?”   “去程十五天,回程七天。”贺青芦大约有些疲倦,微微闭上双眼。   庞弯一下就明白了。   七天前,刚好是左淮安对外宣布她和南夷成亲的时间,恐怕他是一听到消息就快马加鞭的往回赶,披星戴月顾不得歇息,所以才会累成这个样子。   她心里顿时有些发酸。   这一酸,就有点想哭,于是便将头埋进他怀里。   向来有洁癖的贺公子,这次身上的味道却并不那么好闻,七天七夜的风餐露宿焦急奔波,再矜贵的神仙也要沾上烟火气。   但是庞弯却觉得这烟火味是世界上最好的香气,让她巴不得就此沉醉下去。   因为这个一直欺负她羞辱她的坏家伙,却有一颗赤诚的心。   ——言语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   她抬起眼睛偷偷看他,却见他就这么合上眼睛睡着了,大约是紧绷的弦终于放松,再也支撑不住。   “睡吧。”   她将他平放在床上,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嘴角梨涡荡漾。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   顺便把小贺贺也一起捎回来了。   话说,对于小贺派人士,看完这一章的内容是否觉得等待是值得的呢?   皮埃斯,我自己怎么看不到新发的章节?看到的同学,麻烦楼下吱一声行不?   60   贺青芦这一觉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他醒来的时候,婢女已经为他备好了洗澡水和干净衣服,洗漱穿戴整齐出门,婢女又将他引到了花厅里。   现下虽然是冬季,但南疆地处温暖高原日照强烈,花厅中蟹爪兰和茶花竞相开放,倒也有一片姹紫嫣红别开生面的热闹。   庞弯正坐在铺满菜肴的石桌边,笑眯眯看他。   厅内温度尚暖,她穿了件桃粉的长衫,下面是雪白的罗裙,优雅文静坐在那儿,晃眼一看真像个宜家宜室贤惠的小妻子。   “你来啦?饿了没?尝尝我给你准备的东西。”   她起身殷勤给他布菜,之前数月贴身相伴,她已能大概掌握他的喜好胃口。   贺青芦没说话,径直端起面前盛着白饭的碗。   然而饭碗却被人拿走了,换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你两天粒米未尽,先吃点好消化的。”庞弯自作主张将勺子放进碗里。   阳光下她的脸蛋还是那么嫩,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沾了几滴清晨的朝露。   贺青芦一怔。   “都是你煮的?”他闷声问了一句。   “不是,我请厨子煮的。”庞弯很大方的笑了笑,刻意忽略对方眼中的失望,“这粥加了虾仁干贝,可鲜了,你得多吃一碗。”   ——开玩笑,她的厨艺哪能入得了这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公子法眼啊,她是作为圣姑被培养大的,又不是厨师!   贺青芦默不作声放下碗。   “你为什么不煮?”他的语气里竟然有了三分指责的味道。   庞弯差一点没被嘴里的酱萝卜噎住。   ——这个人一旦神志清醒,还是改不了少爷脾气。   她想了想,咕嘟一声吞下萝卜,指着桌面上那道花雕醉鸡道:“这只鸡是我亲自挑的。”又指指那道枸杞鸽子汤:“这砂锅里炖的是我心爱的小白呢!”谎话说得那是一个脸不红气不喘。   贺青芦还是没有端起碗。   “那,我今晚煮面给你吃好不好?”庞弯只好硬着头皮许下承诺。   贺青芦这才微不可查嗯了一声,端起了饭碗。   这边吃着饭,那边庞弯又悄悄端出一盘蜜桔仔细剥起来。   待贺青芦吃完最后一口,她献宝似的将橘瓣放到他嘴边:“吃一个?”长睫颤如密扇,眼中期盼的光忽闪。   贺青芦皱眉,以一种分外勉强的表情含住那橘肉。   庞弯以为他嫌弃自己的手,赶紧将橘肉往他手里塞去:“很甜的,我挑了很久。”   然而贺青芦却并不接过来。   庞弯以为他不想吃,只好掰了一瓣塞进自己嘴里,却接受到对面有愤怒的目光扫过来。   庞弯不知他到底闹哪样脾气,只好放下橘子,悻悻看他。   “你手上有烧鸡味。”贺公子终于纡尊降贵说了一句话。   庞弯知道他的洁癖发作了,赶紧让婢女端来清水净手,然后又剥了一个送到跟前。   贺青芦却厌仄仄长了嘴。   庞弯一边在心里大叹君子难伺候,一边又剥下一瓣送到他嘴里。   直到吃完整整一个蜜桔,贺青芦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   身后的侍女瞧这对金童玉女相处的模样,都觉得分外有趣,纷纷忍不住捂嘴偷笑。   于是左淮安走进花厅,看见的便是这和乐融融的一幕。   “教主!”   侍女们纷纷跪下行礼,庞弯也赶紧从桌前站了起来。   只有贺青芦还坐在原地继续喝茶。   庞弯以为他还不知道来者是谁,赶紧扯了扯他袖子,哪知他却是故意不为所动——从心底里,他讨厌这个要将庞弯嫁给南夷的中年人。   庞弯气得踩了他一脚,他这才黑着脸从饭桌上站起。   “弯弯,这位是?”   左淮安上下打量贺青芦,多年阅历告诉他这青年男子乃人中龙凤,所以语气勉强算得上气。   庞弯张嘴想说话,却又惴惴不安合上,下意识看了贺青芦一眼。   ——她不敢贸然说出贺青芦的身份,万一让教主知道了他孤宫少主的身份,少不了要将他卷进这腥风血雨的斗争里。   “我是她的未婚夫。”哪知贺青芦却牵起庞弯的手,慢条斯理自己找了个答案。   “胡闹!”左淮安外出奔波两日未寻得南夷身影,本来就又气又恼,这下听了贺青芦挑衅的话语,当即抓起一个茶杯扔过去,“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女儿动手动脚!”   庞弯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原来我真是教主的亲生女儿。   贺青芦手一挥轻巧将茶杯捏在手里,再缓缓放在石桌上。   “这次我来,是想告诉教主一声,你的女儿我要带走了,什么条件,随便你开。”   他站在花荫下,崔巍如青松,气定神闲。   庞弯的嘴巴张成了鸵鸟蛋。   ——抛下拜月教的一切与贺青芦远走高飞,这件事她连做梦都没想过。   只听铮的一声,左淮安已目眦欲裂从腰间拔出剑来。   庞弯一看要出人命,马不停蹄扑上去握住左淮安的手,脆生生喊了一声:“阿爹!”   左淮安被这一声喊的虎躯一震,转过头来,目光复杂看向庞弯。   “阿爹,你别生气,他刚睡醒脑子是糊涂的,你别伤他。”   庞弯却顾不得那么多,环住左淮安的胳膊撒娇。   贺青芦听她说自己脑子糊涂,不由得脸拉了下来。   倒是左淮安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长剑。   庞弯见好就收,赶紧使眼色让婢女安抚贺大公子,自己则挽着左淮安的手先行离开。   左淮安和前代圣姑的故事,是一个真正常在玛丽苏大陆发生的桥段。   一个是圣姑,一个是少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切本该水到渠成,偏偏左淮安却在下山历练时救回来一个貌若天仙的美丽姑娘,坏了这桩姻缘。   圣姑一时气愤难解,便将自己关进山洞里寄情武学,等她出关时,美女的肚子里有了左淮安的小孩,两人顺水推舟成了婚。   圣姑心灰意冷,一年后在教中比武招亲觅得乘龙快婿,两人在教主的安排下择了吉日成婚。然而婚期越近,左淮安却越是坐立难安,因为他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圣姑,他害怕失去她,害怕她会喜欢上除自己以外的别人。   很快左淮安接替父位成为教主,他便威逼利诱强行将圣姑留在自己身边。   圣姑有了他的亲身骨肉,自觉无言面对丈夫和教主夫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带上女儿逃走。   左淮安失去所爱,又发现自己的妻子水性杨花早就与人私通,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肉,一时大为震怒,当即处死了奸夫□,圣姑的丈夫也不辞而别。   然而他已再也没有娶妻生子的念头,就这么将孩子作为少主培养长大了,那孩子便是南夷。   多年来,他一直派人四处搜查圣姑和女儿的下落,终于在十年后找到了庞弯。不过他不可能说出圣姑与自己私通的丑事,只是以新任圣姑的名义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接了回来。   庞弯静静听着左淮安说着这些往事,心里又酸又惆怅。   然而更多的痛,却是为了南夷。   她的世界虽颠覆了,可不过是叔叔变成了爹,而南夷的世界却是彻底的崩塌——父亲变成了杀母仇人,少主的身份变成了不知名的野种。   “阿爹,将师哥找回来吧。”她朝左淮安求情说好话,“我已经没有内力了,一切需要从头练起,拜月教不能后继无人。”   左淮安点点头,他心里自然也是这么打算的——从小看着两个孩子长大,他很清楚庞弯坐不了教主的职位,所以他才一路将南夷作为继任者重点培养,并且在出关后要求庞弯和南夷尽快结婚,因为,他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但最后一句话并不能对庞弯说,所以他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有一点儿晶莹的泪花。   “弯弯,你知道吗?你跟你娘很像,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他叹口气,怔怔看着庞弯:“我一直后悔年轻的时没有好好珍惜她,这一切后果都是自找的。”   “阿爹本以为你喜欢南夷,想着成全你们,没想到你下山后竟然也带了个未婚夫回来……”他凝视庞弯,“告诉阿爹,你真喜欢他吗?”   庞弯怔了一下。   “圣姑,那位贺公子说饿了,请您回去下面给他吃!”   窗外忽然响起侍女强忍笑意的通传声。   “这臭小子……”左淮安咬牙切齿抽出腰间的佩剑。   庞弯又气又好笑,赶紧按住左淮安的手娇嗔道:“阿爹,你莫着急,他为了我不眠不休跑了七天七夜,我为他煮碗面吃也是应该的。”   左淮安自然也听说了婚礼当夜有个年轻男子闯喜堂的事情,心里一软,却又开始泛酸:“你从未下过厨……”   “我煮两碗面,阿爹一碗,他一碗,好不好?”庞弯笑嘻嘻看他。   左淮安这才松开紧绷的脸。   眼见少女推开房门,身影融入半斜的夕阳中,左淮安的眼睛眯了起来。   即使拼劲最后一口气,他也要保住拜月教的基业,让他的女儿能继续无忧无虑生活。   无论谁想要破坏这份幸福,他都绝不允许。   作者有话要说: 郎呀郎的心,妹纸你拎不拎得清   他的心事   贺青芦以圣姑默认的未婚夫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拜月教里住了下来,这期间他没有对床不是金丝檀木的被子不是云锦的等细节表现不满,而是一直保持静默。非常文学   庞弯见他如此善解人意,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长气——拜月教虽说暂时不缺钱,但这贵公子要真开口让她去找那些稀罕物回来,也是颇要费一番心思的。   唯一让她烦恼的便是师哥的下落,左淮安四下搜寻都是大海捞针,南夷仿佛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这日晨起梳妆,婢女在身后为她绾发,忽然“哎呀”轻叫一声。   “怎么了?”庞弯转过脸看她。   婢女有些讶然道:“圣姑怎么长了一根白头发?”-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庞弯吃了一惊,赶紧转回头:“拔下来给我看看。”她不太相信婢女的话——自己这具身体不过十七不到,怎么可能有白头发。   婢女依言将白发拔了下来,对着她盈盈宽慰一笑:“只白了一半,大概是圣姑这几日为教主操劳过度了。”   庞弯看了看那白发,心里闪过有一瞬间的不畅快。   恰好有婢女来报,说贺公子那里来了两位客人,请庞弯过去。   庞弯便让婢女为自己别上一支玉兰珠钗,披上了棉袍朝外走去。   正是隆冬时节,山间的腊梅开得恰好,一路幽幽馨香蔓延,让人的心也禁不住沉稳下来。   慢悠悠踏进院子里,还未进屋,便听到熟悉的声音。   “少爷打算何时动身?”是锦地罗。   “不着急,让阿浊先给她看看。”贺青芦声音平静。   “少爷此番走得匆忙,主母很是担心。”又听锦地罗道,“主母责怪少爷只带了瓶定魂丹在身边,衣服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特地命属下给少爷带了行李。”   “当时哪有功夫理会身外之物?贺青芦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出门在外,少些讲究也不是坏事。”   末了又道:“可对主母说了我离开的真正原因?”   “不曾。”锦地罗回答的十分谨慎,“属下只说庞小姐忽然发病,少爷因此仓促而行。”   “嗯。”贺青芦似乎松了一口气,“不相干的事切记少说,免得求药一事节外生枝.”   锦地罗顿了顿,又忐忑不安迟疑道:“少爷,不知那九花虬……”   “已经死了,我将它葬在出云山下,你代我去立块碑吧。”贺青芦的声音淡淡的。   锦地罗长叹一声,似乎极为悲伤惋惜。   又是生病又是求药,庞弯听得十分好奇,心想这主仆二人怎么净说些她听不懂的,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公子。”她衣带香风朝贺青芦走去,同时朝锦地罗点头以示招呼。   贺青芦一怔,随即放下手中正在把玩的茶杯,站起来将她拉进怀里,“来了?定魂丹吃了没?”   后一句是他每日耳提面命的老生常谈。   庞弯睹一眼那被他放下的金扣白玉杯,不由得悻悻瘪嘴——好嘛,行李刚一送回来就开始摆阔了,还好意思说什么“少些讲究也不是坏事。”   “吃了没?嗯?”贺青芦见她不答话,便去捏她鼻尖。   庞弯打掉他的手嚷嚷:“吃啦吃啦,一日三次,每次两粒,要说多少次你才肯放心!”   贺青芦却似乎不敢确信,他将她腰间锦囊拆下解开,亲自数了剩下的颗数,这才松一口气。   庞弯见他如此着紧那些药丸,禁不住噗嗤一笑:“骗你的,其实我一颗也没吃,都喂给笼子里的莺哥儿了。”   这句话本是玩笑,哪知锦地罗却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贺青芦的脸色也霎时变得仿佛被墨泼过一般。   “阿浊!阿浊!”他箍住庞弯的手大叫,手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满头大汗的阿浊跌跌撞撞跑出来,臂弯里还捧着一只萝卜那么粗的胖人参。   “这参快要成精了吧?”庞弯看着吓了一跳。   没人回答她,阿浊握住她手腕开始把脉,锦地罗和贺青芦都虎视眈眈注视着阿浊的表情变化。   直到阿浊放开手朝贺青芦点头,那两人才露出劫后余生的脸色。   “再胡说就缝了你的嘴!”贺青芦瞪着庞弯,眼底泛着一片暗红,显然气恼至极。   庞弯心里嘀咕至于这么夸张嘛,不过嘴上还是乖乖道:“再也不敢啦。”   阿浊行了礼,很快又退回内室里去了,庞弯好奇趴在门边一看,只见各色药材四处堆满,小火炉正在地上滋滋冒着白烟,不由得大吃一惊:“你们要在这里开药房?”   贺青芦阴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若再不肯跟我走,只怕整座出云山都要变成医馆。”   庞弯听他又说起这桩事,只好转头赔笑:“现下教中不稳,实在不是离开的时候,且容我等等也不迟。”   连日来贺青芦常跟她念叨,要带她去本家见父母,顺便再把亲事办了。   对于和贺公子定亲一事,打心眼儿里说她是不排斥的,只是也没有那么完全的心甘情愿。   和这位孤宫少主结婚,就意味着可能要脱离拜月教,她心里放不下南夷和教主,当然,她更不甘心让顾溪居遂了心愿称霸天下。   “一个月。”贺青芦静静望着她谄媚的笑脸,“我再等你一个月,这是极限。”   京城,烟波庄。   “……消息已确认无误,左南夷出走至今未归,左淮安忙于寻找他的下落,拜月教如今是右使石决明坐镇,已是强弩之末。”青衣女子跪在座下埋首禀报。   “哦?我一直很好奇,为何左淮安着急要让南夷和自己女儿成亲,又为何在寻找南夷之事上如此执着?”   顾溪居坐在高堂上,面庞隐进烛火的忽明忽暗里。   “镇压南夷体内的阴煞是否需要代价?为何左淮安像是在安排后事一般?”   青衣女子抬起头来:“拜月教的洗髓经向来不外传,不过看那日喜堂上左淮安并未主动与盟主动手,甚至还多番忍让的表现来看,很可能他的功力已大不如往昔。”   顾溪居微微一笑。   “容儿,你说说,拜月圣姑身上是不是出了问题,已经不可能继任教主之位,所以左淮安才拼了命也要将南夷找出来?”他端起手边茶杯。   青衣女子身子一僵。   “容儿,你再心软,也应该清楚谁才是你的主人。”顾溪居朝茶杯里吹了一口气,香气四溢。   青衣女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威胁,匍匐着拜倒在他脚下,全身都在发抖。   “据说圣姑自归教后便内力全失,腊月初八决战那日,她以十年性命为代价,让邱长老灌输了三十年功力进体内,这才得以出战。”她脸色苍白,“属下当时还没有得到盟主送来的定魂丹,一直在沉睡,所以未能及时通知盟主。”   顾溪居停下来喝茶的动作,眉头蹙了起来。   十年性命?   虽然他很期待她的报复,但这并不表示,他乐意看见她自损寿命。   ——还有什么比你的对手死的太早更无趣的事情呢?   更何况,这个对手还是自己一手培养大的,她的所有一切乃至命运,本应该被他牢牢操控不假手他人才是。   容姑见他久不答话,又战战兢兢补充道:“据说圣姑的功力只能维持七日,此后便会重新打回原形,估计这也是左淮安急着要她和南夷成亲的原因。”   顾溪居嗯了一声,轻声问道:“黄先生呢?”   容姑深深叹气:“已被左淮安处决,头颅今早被人放在山庄门外。”   顾溪居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   黄先生是他最早埋进拜月的一枚探子,正是他探出南夷和庞弯的身世之谜,本以为他聋哑仆役的身份极为不引人注目,没想到这么快左淮安就查出了奸细的身份。-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不过,当初他既然选择公开往事,便也做好了牺牲这最后一名探子的准备。   “厚葬吧。”他挥了挥袖子,不再多说什么。   容姑很快退下了,顾溪居坐在椅子上慢慢品茶,不时望一眼窗外的明月。   和拜月教的这一仗,他从十二年前就开始布棋,如今终于成功收网得偿所愿。   他有九成把握,左淮安已再无当年功力,而被他寄予厚望的两个后代一个与他反目成仇,一个再也无法有盖世神功,根本不足为惧。   让对手饱尝绝望的痛苦,远比直接杀死他更为有意义。   他惬意嗅了一口茶的香气。   明月里隐约露出一张俏丽的鹅蛋脸,粉腮杏目,梨涡甜甜,仿佛永远不知世间愁苦。   “你终于要变得和我一样了。”他朝那张脸遥遥举起杯子,“恭喜。”   去京城   庞弯接到探子的消息,不由吃惊。   “你说少主曾出现在京城里?”她追问那教徒,“这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探子恭谨答道,“分舵教徒亲眼看见少主从酒家出来,就算他易了容,那飞鹰剑却是绝对不会有假的。”   庞弯简直想高呼三声苍天有眼,一边赶紧写信飞鸽传书给左淮安,一边吩咐婢女为自己收拾行李。   “你愿意随我去本家了?”贺青芦进门瞧见庞弯正在打包,脸上露出难得的喜悦。   “我这是要去京城。”庞弯将自己压箱底的厚棉袍取出来,用鸡毛掸子扫着灰——南疆地处温暖之地,这东西本来是八辈子用不着的,她好不容易才翻了出来。   贺青芦的俊脸一下子就垮了。   “你别气呀。”庞弯见他面露不愉,赶紧上前安抚,“终于有了师哥的下落,阿爹却不在身边,我怎么着也要亲自将他劝回来呀。”   贺青芦一听她是要去找南夷,不由得面色更沉。   “是不是只要你师哥能回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能当耳边风?”他怒道。   “自然是……”庞弯刚要脱口而出自然是这样,瞧见眼前人锅底般的脸赶紧亡羊补牢,“自然是公子的话最要紧!”   贺青芦冷冷看她一眼:“要是我说不许你去京城,你听不听?”   过招无数次,庞弯早就练就了面对此人的必杀技,所以什么也不答先娇滴滴偎进他怀里。   “你不是说给我一个月时间吗?”她抬起脸眼巴巴看他,“哎呀,要是我能找回师哥,阿爹才会心甘情愿放我嫁人,你瞧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狡辩!”贺青芦凝眉瞪她,面色悄无声息缓和三分。在他心里左淮安的允许根本就无足轻重,只要庞弯愿意他就会带她走——不,事到如今即使她不愿意也不行。   “那你应不应?”庞弯笑眯眯看他。   贺青芦瞧着她脸上柔柔细细的肌肤,灿若繁星的双眸,有一霎那的失神。   “你亲我一下,我便应。”他这话说得大义凌然。-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庞弯平日里虽行事大胆,听到这话也不由得红着脸捶了他一拳:“登徒子!”   “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到底亲还是不亲?”贺青芦凝眉看她,显然不为威武所屈。   庞弯只好为**所移,踮起脚尖在他脸上香了一个。   贺青芦的嘴角终于翘了起来。   “我这就去收拾行李。”他无限温柔的看着庞弯,“咱俩一块儿去。”   *******   就像变戏法一样,阿浊手中拿出一条雪白的貂毛大氅铺在马车卧榻上,又从瞠目结舌的庞弯手中抽走棉袍,丢给她身后的婢女。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脸冲贺青芦甜甜一笑,似有邀功之意。   “哇,你是不是带了空间戒指啊?”庞弯忍不住去掰贺青芦的手指,“怎么连女人衣服都有?”   贺青芦少见多怪看了她一眼:“这是我姑姑送你的礼物,让锦地罗特意带过来的。”   庞弯摸着那貂毛大衣,只觉质感顺滑如水,是她从未见过的顶级货色,不由咋舌:“我与她素未蒙面,怎好让她如此破费?罪过罪过。”   也不能怪她没见过世面,她这一世生长在南疆,素来与皮草无缘,乍一见这举世难得的金尾貂毛,禁不住发自肺腑感叹。   贺青芦懒懒一笑,并未告诉她这大衣不过是本家礼物里最普通的一件。   ——那群好奇碎嘴的女人,听见他宣布娶亲的消息,一个个都跟中风了似的,姑姑更是抱着他大哭,说什么老天有眼贺家总算不会绝后之类的胡话。后来一问清楚才知道,二十年未近女色,大家都以为他喜欢的是男人,几乎对他的婚事绝望了。   “既然你要上京城,那边正是下雪之时,我就让阿浊先拿出来用了。”他撩起眼皮看她,“本家送了很多礼物过来,比如那堆药材,包括那只你说要成精的人参。”   “你家人这么阔气,我过去要送什么礼好呀?”庞弯摸着那貂皮大氅,下意识开始犯愁。   贺青芦看她这付新媳妇要见公婆的愁容,一时心花怒放,垂下脸亲了她一下,这才道:“你乖乖跟我回去,他们就欢喜得不得了。”   庞弯难得被这么哄一回,心里甜丝丝的,柔顺依在他身边。   马车行到途中,路过山腰一处弯道时,贺青芦忽然挥手喊停。   “跟我去一个地方。”他牵起庞弯的手。   两人携手来到一个土坡边,贺青芦挺直脊梁,对着那土坡肃然道:“我带她来见你了。”   庞弯好奇打量那土坡,只见上面树着一块大理石碑,上书五个大字:“九花虬之墓”。   无论石碑还是刻字都相当的新。   “这里埋的谁?”一直等贺青芦沉思完毕,庞弯这才小心翼翼开口。   “我的马。”贺青芦低声回答,破天荒没有看她。   “它怎么会死在这里?”庞弯迷惑不解。   贺青芦没说话,倒是他身侧的锦地罗闻言飞快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竟然有三分埋怨。   庞弯这下恍然大悟——听说了她结婚的消息,贺青芦用七天时间跑完了平时两个月才能行完的路,这般不可思议的任务,只有以累死神驹的代价才能完成。   虽然贺青芦没说,但通过他略显寂寥的神色,庞弯也猜得出这匹马与他情意匪浅。   “对不起,我连累你了。”她朝那土坡深深一鞠躬,“等我回来给你修个更好的墓,请一位大师给你念经,再烧几匹漂亮的小纸马下去陪你,免得你在下面孤单。”   锦地罗禁不住表情讶然,贺青芦则是轻轻叹了口气,牵起庞弯的手,握得更紧了。   回到马车上后,贺青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闭目养神,显然心情低落。   庞弯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知道他在为爱驹难过,愧疚加心疼,让她一路上对贺公子千依百顺。她真心希望他能恢复情绪,这样她心里就能放晴,再不会泛着奇怪的酸意,她舍不得他不高兴。   *****   颠簸多日终于进了城,在贺青芦的安排下一行人终于是住进了贺府。   “想不到圣姑的未来夫婿如此阔气。”婢女跟在庞弯身后参观宅院,面上惊羡之色久久不能卸去,“教主大人真是招了个乘龙快婿。”   庞弯听了偷偷吐舌头——可惜这女婿来头太大,不愿意跟拜月教有瓜葛呢!   连日奔波劳累,众人洗漱完毕后大多直接补眠去了,庞弯从午睡中醒来,一听贺青芦进了书房再没出来,便端了盘蜜桔娉娉婷婷走去。   也许是大家都累了,书房外并未安排人看守,一路上她畅通无阻。   进了书房,却见贺青芦一个人坐在书案前,琥珀色的眼睛正凝望着窗外出神。   隆冬时节,湖面碧波翻天铺锦迭绣的莲叶都化为了乌有,绿莹莹的湖浪轻拍岸边,书房里只剩柔和的水声。   “好看吗?”庞弯蹲下去,将一个金黄的蜜桔塞进他手里。   贺青芦了她一眼,顺势牵过她的手揽进怀里,将头颅埋进她颈间吸了一口气。   庞弯侧头瞧见书案上摊着一副画,画中是一匹驰骋的骏马,身披九色花毛,额间一弯雪白的月牙,四蹄轻快线条优美,脚下沙砾都化作滚滚烟霞被抛诸脑后,俨然天降神驹。   题图是“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落款是“山寒赠九花虬”。   “对不起。”庞弯懂了他的心思,将脸埋进他怀里,言辞恳切。   “九花虬是我父亲送的礼物。”贺青芦将手指穿进她脑后的青丝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起来,“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四年,二叔曾说,世间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马。”   既然是情报遍天下的孤宫宫主说的,那么就不会有假。   庞弯心中更加歉疚,只好闷声道:“真对不起……”   贺青芦拍拍她的后脑勺,没有说话。   他心里固然是在为痛失爱驹而伤怀,但更让他难受的是,发现自己站在墓碑前的无能为力。——家世,金钱,武功,才智,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天人永隔这道门槛。   纵使他自持聪慧非凡,也没办法让九花虬死而复生,假如某天墓碑下躺着的不是马,而是一个人呢?   望着满脸愧疚的庞弯,他眼中忧色更甚。   庞弯见他不声不响注视自己,赶紧举手投降:“你只管说,要我做什么你才能开心一点?”   贺青芦一怔,随即不怀好意勾起嘴角:“不如你去荷塘里再表演一次‘少女采莲’?”他至今还记得阳光下她莹白的面颊,皓玉般的素手,笑意盈盈满是春意的脸。   庞弯见他又拿自己的荒唐事打趣,不由得嘟嘴:“现在哪儿有莲啊?你让我跳下去挖藕还差不多。”-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贺青芦自然是舍不得的,所以只是叹口气,望着她乌溜溜的杏眼出神。   “别伤心啦,等我赔一匹给你好不好?”庞弯见他不说话,有些着急,“一定赔你一匹最上等的良驹,要是赔不出我就自愿给你当马骑……”   话到这里忽觉不对,下意识捂住嘴,胭脂一下子从脖颈里染到了耳朵尖。   贺青芦的眼睛眯了起来。   庞弯察觉到危险想推开他跳起,然而腰肢却被人牢牢挽住了。   缱绻细腻的吻落了下来,他低头啃着她,品着她,就像咬开了一颗刚离枝最新鲜的蜜桃,迫不及待要吸光所有的香甜。   “弯弯。”他从来没有这么缠绵的叫过她的名字,沙哑而动人心弦,“我们尽快成亲,一定要尽快。”   庞弯含含糊糊应着,对他突如其来的急切感到诧异。   63番外:春风拂槛露华浓(一)   六岁那年,一位赫赫有名的摸骨师告诉我爹娘,我将会成为一个世间罕见的美人。   我还记得当时父母的表情——父大喜,母却显得颇为担忧。   我问母亲,娘,你为什么不高兴呀?长得美不好吗?   母亲抹着泪回答说,儿啊,你想想,由古自今的传奇里,那些绝世美人的归宿都是什么?是被火烧,被绞杀,是被弃尸野外,还要背负千古骂名啊!   我想想苏妲己,想想杨玉环,立刻煞有介事郑重点头。   母亲见我如此懂事,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泣不成声道:“乖儿,听娘的话,以后找个有钱但是没啥野心的人嫁了,天天呆在家里,不要出门。”   从此,我坚定了自己的少女志向——嫁个有钱,但是没野心的人。   光阴荏苒,待我正式及笄,早已美名远扬——这句话半点不夸张,上我家求亲的人最远来自冀州,距离京城有不下小四百里路呢!   哦,忘了说,我出生于京城郊县外的一户小康人家,父亲是位郎中,开着一家小小的医馆。   于是在十五岁那年,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把光阴耗费在相亲上——求亲的人作在大堂里,母亲命人在我面前搭一块锦帕,让我能远远的隔着看一眼。   父母问求亲之人的问题,翻来覆去不过那几个,高堂家乡,爱好学问,以及靠何种行当为生。 坦白说,那时肯上门求亲的,多少也掂量过身家,虽无大富大贵者,倒也能保我半省衣食无忧。所以唯有最后一个问题是我最关心的。   母亲会问求亲之人,你毕生的理想是什么?   回答自然千奇百怪,有中状元者,有富甲一方者,有加官进爵者,有练成绝世神功者。   多少年轻才俊,统统在这一问上翻了跟头。   他们理所因当的以为,答案应当越雄壮越宏大越好,却不曾想,其实我与母亲只求两个字:“平安”。   漂亮的女人是祸水,我要远离这定律,我不想成为祸水。   转眼一年过去,我已满十六岁,如意郎君却迟迟还未现身。   其实这也不奇怪,这弱肉强食的世道里,有钱人大多有抱负,没有抱负的大多没有钱,想要找个有钱又没有抱负的,往往比较难。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贺少辛出现了。他像一道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嚓劈在我面前,为我照亮了未来。   他打着做买卖的招牌,忽然出现在小镇上,大把撒银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活像一个胸无点墨的草莽英雄,却又长了一张极其俊美的脸,矛盾到极点。   我观察了他很久,直到有天我听闻他在大街上跟人打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后奋力吼出:“老子就是没出息,就是只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时,一颗懵懂的春心终于澎湃了。   ——啊!这不就是我心心念念的最佳夫婿吗?   有钱,且没出息,最关键是,人家没野心。   当夜我便偷了父亲最宝贝的药,悄悄潜入了他的栈厢房里。   我那朝思暮想的贺郎啊,他的半边脸已经肿得像一个猪头,惨不忍睹,然而这些都无法浇灭我内心激荡的爱慕的火焰——啊,毕竟他是那么的没出息,那么的楚楚可怜!   贺少辛转身看见我,显得颇为吃惊。   “咿,这不是金大夫的闺女么?站在这里干什么?”他正在包扎眼角伤口,用仅剩的一只可以自由转动的眼睛盯住我。   “听说你受伤了,我给你送药来了。”   我面饭红潮看了他一眼,悄悄递上手心里的瓷瓶。   贺少辛接过那瓶药一看,顿时裂开了嘴:“金小姐,你知道这是什么药不?”   “这是我家卖得最贵的药,平时根本就不让人碰。”我满心期待的看着他,“我听我爹对我娘说,这药百试百灵,包管叫人重振雄风呢!”   贺少辛呲的叫了一声,兴许是碰到了伤口,疼的跳了起来。   “……你赶紧回去。”他捂住受伤的地方,痛苦的嘟囔着,“心意我领了,这药你赶紧拿走,不让然回家你爹娘要拿刀子追杀我的……”   “不会的,只要你明天上门提亲,我爹娘就不会生气,还会拿你当座上宾。”我含羞带怯的望着他,甜甜的笑,“金步摇说话算话。”   贺少辛怔住了,他抬头看我,虽然只有半边完好的脸,我也能看出他露出一脸见到鬼的表情。   “提亲?!”他看着我,眼珠子几乎要不顾眼眶的阻拦落地。   “是呀,提亲。”我好脾气的看着他,眨了眨长长的睫毛。   ——天地良心,我是很难得这么温柔的,爹娘和摸骨师都说了,我是世间少有的美人,美人!美人!!美人!!!   美人是什么,是草莽英雄绝对过不了的坎。   我不相信会他不识好歹拒绝我。   从来没有人拒绝我,从来都是那些人跟在裙子后面追我,他们朝我扔花,送果子,天天痛哭流涕的喊着:“摇摇我的爱!”   贺少辛的表情在一瞬间回复了正常,他看着踌躇满志的我,微微挑高了眉。   “对不起,金小姐,我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夏末换了份新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如果你们还记得这里,并且回来这里看了,祝愿你们一切安好。   接出版社要求,《陛陛陛下》因为出版时间未完全确定,暂时无法更新正文,以免出现结局早于出版的现象,作者在这事上无法拥有绝对话语权,请大家谅解。   我会陆续更新完这个番外,算是补偿,很抱歉。   64春风拂槛露华浓(二)   我眨了眨眼睛。   我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其实他说的是:“金小姐小生感激涕零五体投地恨不得为了你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摇摇我的爱!”   “不要不好意思,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含羞带怯的将药瓶塞回他手里,我留下一块香帕,飘然踏花而去。   我坚定不移的相信,他明天一定会来找我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贺少辛就登门来访了。   “郎君为何如此心急?”   我瞧着他被晨雾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由得面露担忧——所谓冷在郎身,寒在妾心呐。   “你爹昨晚已经顺着药粉味儿找到栈里来了,我能不上门么?!”   可惜郎君不解风情,摆出一脸气急败坏的表情。   “唉,我的确对阿爹说了,已将珍药赠于我心仪之人,郎君你又何必如此着急相认呢?”   我善解人意拂去他肩头露珠,装做不经意的四下打探起来。   “不知贺郎今日上门提亲,可有带上足够的聘礼?”   贺少辛脸上顿时露出一种吞了苍蝇的表情。   “金小姐,我昨晚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了,我拒……”   “具体多少聘礼还点不出来,但是这匹宝马和玉剑却可以先做你感情的证明,是么?”我自顾自接过他的话头,帮他圆了接下来的半句。   他今天的行头实在简单,一匹黑马,一柄宝剑,连个包裹也没带,我只好暂且先委屈自己。   郎君眼珠子一瞪正要开口,却听“恭喜,贺喜”声此起彼伏响起,医馆里的杂役小厮忽然从犄角旮旯里涌上前来,“恭喜金小姐与贺公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贺少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成了只吞进了半截苍蝇,还有另外半截蠕动在牙齿缝里。   “好说好说,喜糖少不了大家的。”我羞答答用袖子捂住眼睛。   “你这姑娘怎的……”眼看贺郎面颊通红就要破口大骂,只听吱呀一声,大门被完全打开,门口笑盈盈站着一男一女两位长者。   正是我的父亲与娘亲。   “哦,这就是拿走我家传家宝的贺少侠么?”母亲温柔慈爱的声音如天籁般响起,“好孩子,这就上来提亲啦,真是懂事有礼。”   四下看热闹的邻,纷纷露出一种啊原来这小子早就收了定情信物啦事实果然如此啊的表情。   “不错嘛,能讨金家姑娘做老婆……”   “我看除了长的白点也没啥好的……”   “就是,瞧他那怂样儿……”   一时之间,各种酸腐的气息弥漫开来,句句都瞄准贺郎的自尊心。   我瞧着默不作声的他,心里不由得的泛上一丝同情——唉,挨骂了吧?被损了吧?可谁让你接下来要娶一个绝世美人呢?这会儿挨两句骂,倒是便宜了你。   眼见碗大的拳头在贺郎袖子下一寸一寸攥紧,青筋暴突,血脉贲张,我不由得有些担心,心上人儿会禁受不住这份狂喜晕厥过去。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拳头忽然松开了。   贺少辛挺直腰杆站起来,玉树临风,器宇轩昂,活像一个春风得意金榜题名的状元君。   “承蒙金家小姐错爱。”他开始拱手朝四面八方的邻作揖,似模像样,“同喜,同喜。”   本来准备要面临一场恶战的我,浑身的斗气跐溜一声飞了出去。   “怎么回事,不像你说的那样啊?”母亲一边温柔的陪着笑脸,一边朝我飞来疑惑的眼神。   “我也不知道。”不动声色眨眨睫毛,我摒心静气的望着贺少辛,想看他究竟是唱的哪一出戏。   然而贺少辛却仿佛光明正大的未来女婿般,自顾自接受着邻里乡亲的祝贺,半点也没露出不适和犹豫。   ——这人如果不是天生的演戏高手,那就是就是一棒子被打醒,突然发现了深埋在体内对我滔滔不绝的绵长爱意。   我比较愿意相信后者。   ——我可是绝世美人呐!有人愿意为了我,骑着毛驴拉着聘礼在大冬天里走了小四百里呢!   我幸福的笑了,因为在如此温暖的阳光下,心上人朝我竖起大拇指,口吐莲花的说了两个字:“极品。”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你们的问候,新工作还在熟悉中,很顺利。   金步摇可不是呆萌呆萌的萝莉,她的血液里面有恶魔因子……这两人斗智斗勇的故事真的挺有趣。   --------------   以下接出书版   --------------   [他知道]   一连在京城待了五日,庞弯和分舵教众几乎走遍了各大酒楼茶馆,愣是没见到南蛮的影子。拜月教人人皆是乌云罩脸愁容满面,唯有贺青芦整天气定神闲。   眼看着距离一月之约的时间越来越近,他甚至开始自顾自地策划起婚礼来。   他从未过问南夷的事,一方面他巴不得此人离庞弯越远越好,另一方面更因为庞弯从未开口求过他。他是典型的“要你就说你不说找怎么知道你想要”型人。   到了第七天,庞弯终于忍不住将贺青芦从府里请出来,在京城最好的酒楼里摆了一桌最贵的菜。   “不知贵府接一个失踪人口案如何收费?”她屏退随从,面色严肃地望向正在饮茶的金冠公子。   阿浊正在喝汤,忍不住“噗”的—声喷了出来,脸都红了。   贺青芦笑笑,放下手中的杯子:“我们很少做这种没有挑战性的案子。”   庞弯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手下没本事,顾不得气恼,忍气乔声道:“公子,京城不是拜月教的地盘,名门正派耳目众多,我们不敢贸然行事,还请公子出面帮个忙,明巧实价,酬金照付,可以吗?”   她实在是憋得没有办法了,只能求助于孤宫的力量。   贺青芦想了想,凝眸道:“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庞弯讶然:“什么条件?”   贺青芦垂下睫毛:“等我想到了再说。”   于是两人埋头凑到一块儿,庞弯将南夷的外形特点以及可能会易容的事情一一说清楚,贺青芦仔细听完,在一张牛皮纸上写了些东西,命锦地罗送走了。   “七曰之后等我的消息。”他拍了拍庞弯的手。   庞弯舒了一口长气,赶紧夹起桌上的花雕醉鸡放进贺青芦的碗里:“多吃点多吃点。”   这一幕远远地被人无声无息瞧进眼里。   “盟主怎么不吃菜?莫非这望香楼的东西不合胃口?”衡山掌门徐荣诧异地地看着身边的紫衣人。   紫衣人将目光收了回来,微微一笑:“怎么会?这里的佳肴全是全城最好的,几天不吃我还想念得紧。”   “呵呵,盟主可要多吃些,等半个月后回昆仑山祭天,这佳肴可就吃不到了。”徐荣给紫衣人夹了一块碳烤鹿子肉,“如今魔教被打败,昆仑、少林也都正式下了请帖,盟主终于一统武林,可喜可贺!”   紫衣人笑而不语。   锵锵声响,天井中有人敲锣。   “开始了开始了。”徐荣脸上露出兴奋之色,转头朝座上其他人解释。“这望香楼说的书最好听。”   大家闻言纷纷俯身探出头去。   只见天井中的说书人拨弄几下手中的三弦,抑扬顿挫地扁着嗓子开唱:“今天就讲讲那围剿魔教一事——”   在口吐莲花的说书人嘴里,围剿魔教的故事可谓-波三折荡气回肠,武林盟主顾溪居被描绘成—个英明神武的精神领袖,不仅神功篕世,更是深谋远虑,三番五次识破教主左淮安的下三滥计谋,恩威并施,最终成功瓦解了魔教的内部势力。   “多亏盟主,拜月教从此再无翻身之日。”那说书人用了这样一句话来总结味词。   庞弯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听着,鼻子都气歪了。她从没想过有人能将颠倒黑白的事情做得如此理直气壮,而且还能博得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   一时气不过,她抓起一把花生朝那说书人砸下,满面怒容地呵斥:“你这家伙到处说谎,小心断子绝孙!”   说书人正说得起劲,冷不防被花生劈头盖脸地砸了一身,抬起头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小蹄子不懂规矩!”   庞弯脸都气红了,将身子探出栏杆继续骂:“走狗!顾溪居的走狗!你收了多少银子帮他说好话?你昧着良心!”   她还想再骂,一只手从身后绕过来,环住她的腰肢。   贺青芦冷着脸将她抱了回来,同时放下门边的锦帘遮住她的相貌。   “锦地罗。”他吩咐了一声,锦地罗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子朝天井里撤去,搂下顿时传来吆喝抢钱的嘈杂声,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走。”贺青芦夹住仍旧在生闷气的庞弯,轻轻一跃离开了忘香楼。   在马车里坐了片刻,庞弯的腮帮依旧高鼓,眼眶中甚至还泛起了盈盈的泪花儿。   贺青芦皱眉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责难道:“你可知自己做错了?”   庞弯当然知道自己方才冲动了,可不管怎么想,她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一个处心积虑的坏人还能得如此美名?   “我要撕烂那个人的嘴,他怎能如此混淆视听?”她闷闷不乐道。   “控制舆论是当权者必须做的事情,你又何必硬碰硬与他计较?”贺青芦却是一副司空见怪的淡漠表情,“既然这次出来是为了你师兄的下落,就不要节外生枝。"庞弯想想觉得他教训得是,便垂头丧气缩进了角落里。   然而这节外的枝还是生了出来。   路上忽然有个小厮拦车,说奉主人之命给车里的小姐送张画。   当她掀开帘子接过那张画像时,手不禁微微抖了起来。   画中是名正在跳舞的白衣少女,身姿曼妙,步履轻盈,长长的飘带四散开来,宛若凌波仙子。只是不知为何少女的左胸口被人用熏香点了个洞,分外突兀,乍一看就好像心脏被人剜走一般。“你家主人有什么话要说?”她的脸已经白了,声音还在竭力保持镇定。   小厮朝她行了个礼,恭谨到:“我家主上劝姑娘一句老话,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话到这里他顿了顿,朝马车里看了一眼又道,“还有,有些事也不能乱做,不然我家主上会不高兴。‘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庞弯怒极反笑,将画捏进掌心咬牙道:“告诉你家主上,我保管让他痛痛快快地不高兴一次。”   小厮鞠了躬道:“遵命。”转身便消失在车水马龙里。   刚放下帘子,手中的画便被人抢了去。贺青芦将那皱巴巴的画展开,脸色一变。   “这画上的是你?”他的声音有些僵硬,“你为何穿这么少?为何这么……暴露?你这是在那里?”   庞弯回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悠悠地停在门口,婢女阿香刚想上前迎接,却见门帘哗啦被摔开,自家公子一个箭步从里面蹿了出来。   他整个人就像千年冰山一样透着寒气,哪怕靠近一步都会起鸡皮疙瘩。“公子……”阿香刚想张嘴问候,却见公子拂袖将所有婢女甩开,一股脑儿肚子进了大门。“小姐……”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战战兢兢地看那紧跟在他身后下车的小女。   后者给了她一个“少安毋躁”的笑。   砰的一声,贺青芦一甩袖子进了书房。   面对那紧闭不留一丝缝隙的大门,庞弯不由得苦笑。   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公子,你听我说,我那时是一时迷了心窍,想不开才做出那种糊涂事,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去喜欢他……”她贴在门口低声求饶着,希望能平息里面那人的怒火,“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又何必介意?”   然而房间里面并未传出任何回应。   庞弯又在门边絮絮不止地劝了好一阵子,始终不见贺青芦上前开门。   又困又乏,她只好悻悻的退下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天,贺青芦就像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待在自己的书房里,一步也没有迈出来。庞弯压根儿找不到机会见他,心情日渐焦躁。   她没想到,公子会因为这件事生如此大的气。   不,或许她想过——以贺青芦那等追求完美的个性,怎么会心甘情愿接受一个曾为别的男人奉献性命的傻姑娘?所以她才对胸口那伤痕的来历一直隐忍不提。   不得不承认,当初他对阴差阳错成为贺青芦的未婚妻一事多少有点小九九——虽然她并未打算利用孤宫的势力,但从私心上讲,她依然觉得有他的庇护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所以才愿意玩这个“未婚妻”的游戏。   事到如今,只怕对方再也不愿将“游戏”继续下去。   庞弯吃不准贺青芦这次的怒火会烧到什么时候才熄灭,只好每天都上吗守着等着,盼着公子能出门见她一眼。   越等越心慌。   她害怕公子真的不理她了,她害怕她一出门就赶自己走。   她并不明白,自己怕的究竟是失去贺氏的庇护,还是工资眼中从此再也容不下自己。   她心中茫茫然而不清。   京城,烟波庄。“你说她就在门口守了足足六日,等那公子出来?”   顾溪居长眉一挑,有些讶异看着座下的黑衣探子。   “正是,她每日都守是四个时辰,不过并不说话,就这么搬一个小马扎坐着,似乎在想事情。”黑衣探子恭谨禀报。   “哦?”顾溪居颔首,垂下眼帘道,“可查出那公子的来历?”   探子脸上显出为难之色:“只知道公子姓贺,不知以何种行当为生,家境颇为殷实。”   “这么神秘?”顾溪居薄晒,“竟然还有你暗影乌蓬查不出来的东西?”   黑衣探子赶紧匍匐跪下:“盟主说笑了,那公子似乎颇有来头,请再多宽限几日,乌蓬定当查个水落石出。”   顾溪居点了点头,又道:“那她来京城的原因,你可查清了?”   “拜月圣姑是来追查少主左南夷的下落。”黑衣探子这下答得飞快,“据闻她花大价钱请孤宫接下了这笔买卖,明日便是按约获取情报之时。”   顾溪居眼中精芒一闪,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她倒是不死心。”   随后他举起白瓷茶杯,抬头望向窗外的圆月,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乌蓬,假如你花心血养的一只猫,忽然要离开你投奔别人了,你当如何是好?”   黑衣探子一怔,随即双目炯炯:“自然是抓回来严加管教。”   顾溪居听完,不动声色地弯了眼角。   [再相逢]   露葵瞧着那睡在榻上黑发红衣的少女,有一刹那的失神。   她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却不承想她还是回来了,仿佛不散的阴魂。   大约是因为服了药,少女睡得很香,呼吸均匀面容安静,丝毫不知自己早已被人从马车中转移到了烟波庄。   露葵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盟主要费尽心思抓这个据说已经内力全失的魔教女子。   就算是一枚棋子,她应该也早已失去了功效,难道不应该像往常一样被马上丢弃?   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挑开帘子钻了进来。   “盟主。”她赶紧起身行礼。   来人朝她点了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露葵哪会不懂主子的心思,赶紧躬身告退,临走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望了一眼。   主子就那么倚在茶几边,目光沉沉地望着熟睡中的少女。   庞弯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他仔细打量着她的目光。   香炉生烟,罗帐垂地,那人以手托颊胳膊支在雕花茶桌上,眼神迷蒙仿佛隔着烟雾在欣赏一件珍贵易碎的玉器。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噩梦。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   “你抓了我?”她将颊边的青丝拨至脑后,脸色有些发白,神情勉强算镇定,“你为什么要抓我?”   顾溪居的嘴角略略扬起,弧度温和而迷人:“你说呢?”   所有游戏都应该由他掌握主动权,他不喜欢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那样会失了先机。   “你不想我知道南夷的下落?”庞弯咬牙,“你不愿意我跟他见面,你怕我劝他回拜月教,你的心血便从此落空了?”   “聪明。”顾溪居笑了,他伸出手想去揉她的头发,却被庞弯悄无声息地躲了过去。   “不管怎么躲,你这辈子都躲不开我的。”他并不生气,垂下头怜惜地看着她,眼神更加缠绵悱恻,“别忘了你身上有我亲手刻的印记。”   庞弯下意识地摸上左胸——那道伤疤确实还在,可她的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我说过了,只要我活着一天,定不会叫你称心如意。”她抬头望他,嗤笑出声,杏眼中满是坚毅和倔强,“你这么忌惮我,不如杀了我好了。”   “谁叫我当初没能杀死你呢?”顾溪居像听到蹩脚笑话般仰起下巴,“只可惜老天爷不愿意、”   “老天爷也舍不得你离开我。”他钳住她的下巴,毫不费力,眼睫毛也垂了下来,神情寒凉而冰冷,“也许这都是命中注定。”   男子不可一世的掠夺气息扑面而来,庞弯只觉得恶心的感觉翻涌而出,伸手就去推他。   奈何她内力全无,拳打脚踢都化作小猫挠痒落在对方身上,倒惹得他轻笑不已。   “嘘,听话,你乖乖留在我这里,不要出去惹是生非。”顾溪居箍住她的双手,拍了拍她的脸,“南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见的,如今唯有你才劝得动他,我可不会去冒险。”   庞弯的眼睛里有火焰在焚烧:“有本事你杀了我俩,斩草除根!”   顾溪居嗤地笑了:“杀你师兄可不容易,如今他神功已成,只怕可以与我平手了。”他轻轻捏住庞弯的鼻尖,似真似假地哄道:“杀你倒是容易,可我却”舍不得了。“庞弯张嘴就去咬他的手指,顾溪居躲避不及,竟一时被她得了手。   眼见报复成功,庞弯越发用力,尖利虎牙刺破皮肉将血液都咬了出来,嘴里满是腥甜之气。   顾溪居却半分未见挣扎,一直面带微笑看着她,甚至还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少女光滑如玉的面颊,他陶醉地看着她,就好像在欣赏一件自己精心创作的艺术品,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庞弯咬了很久,一直咬到牙龈酸痛,眼泪也扑簌落了下来。   她不想哭,她不愿在这个人渣面前掉一滴泪,然而泪水就是不受控制。   顾溪居见她满脸梨花带雨,这才叹了一口气,掰开她的下巴将自己的手指取出来。   “气消了?嗯?”他顾不得带伤的手,一把将她拥进自己怀里。   庞弯深吸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留我在此,我的未婚夫不会放过你。”   顾溪居眼中闪过一道诡异亮光。   “未婚夫?”他挑起她的下巴,灼热而压迫的气息逼近,“你什么时候与人定了亲?”   庞弯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扩大:“我的事你无权过问。”   然而顾溪居最听不得的偏偏是这句话。   “我怎么会无权过问呢?”他凝视着她,脸上的笑容越发明媚,掌心的温度也在寸寸拔高,“别忘了是谁让你变成今天这样的。”   从不可一世的魔教圣姑,沦为连半点内力都没有的普通人。   从喜欢白衣白裙的天真少女,变成心中满是仇恨的红衣魔女。   始作俑者是他,创造这一切的也是他,他是她的神,她生命中每个重要环节都不会缺少他的参与。   “你最好乖一点,不要太频繁地忤逆我。”垂下眉眼,他在少女额头落下一个冰凉的吻,“我不是每天都这么有耐心。”   拥抱美人的念头不翼而飞,顾溪居意兴阑珊地挥了挥袖子:“来人,伺候小姐梳洗。”   京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庞弯坐在窗棂边的卧榻上,身披金貂大氅,手中偎着炭火暖炉,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蜜饯。   她似乎很闲,心情也不错,时不时伸手去接天上飘过来的雪。   偶尔风雪大了,她还会哼两句意味不明的歌,这般惬意的样子实在不像被软禁。   “盟主问小姐今日可愿一道用膳?”露葵压抑着心中的不满,朝庞弯恭谨垂首。   “我不喜欢他的房间,你还是将饭送来吧。”庞弯自净瓶里抽出一枝蜡梅,轻轻搁在鼻子下面,“你告诉他,假如他实在很想见我……”她红唇轻启,脸上显出两只娇俏的梨涡,“不妨亲自送上门来。”   露葵一瞬间有将这女子掐死的冲动。   “是。”她躬身退下了。   又赏了小半会儿雪中梅景,房间里的帘子再次被掀起,露葵带着几个手提食盒的婢女走了进来,开始摆桌布餐。   庞弯瞧着那些明显比平时丰厚的菜式,悄无声息地扬起了嘴角。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顾溪居的身影已经踏了进来:“今天怎么想起来与我一道吃饭?”他屏退了婢女,姿态优雅地落座在她身边。   “被你关了这么多天,忽然想找个人说说话。”庞弯越过他的身子,抓起小几上的香酥花生碟,捻起一粒花生送到自己嘴边。   “我还以为你终于想出了对付我的主意。”顾溪居脸上显出几分虚实难辨的失望,“亏我这几天还一直等着,听见露葵的传话就马上赶来,想不到是场空欢喜。”   庞弯将举着花生米的手放下,睨他一眼:“你想我怎么报复你?”   顾溪居笑而不答,垂头含住她指尖上那粒红衣花生,舌头不忘缱绻地舔了一下:“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将我的模样刻进心里,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他吞下那粒花生,半真半假地玩笑,“你可愿意?”   庞弯嫣然一笑:“好,我记住了。”   顾溪居被她这难得一见的明亮笑容晃了眼睛,眼眸微动,探头过去想一亲芳泽。   唇上却覆上了一双莹白如玉的柔荑。   “我问你。”少女的声音娇软香甜,“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何现在要对我这么好?”   顾溪居叹口气,将她的手握进掌心里。   “谁说我不喜欢你?”他低头在她耳边蹭了一下,唇畔带着温和的笑意,“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少女咯咯一笑,声音听起来脆而冷清:“不,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曾经被你玩弄的人先一步离开,你享受操控别人的过程,我还没有被你完全征服,所以你不甘心,对不对?”在他看不凶的地方,她眼神明澈见底。   “就算是玩具,我也是喜欢你的。”顾溪水居并未反驳,只是头颅一路下滑,直到寻到纤细的颈窝间,终于深深地埋了进去。   嗯,就是这种香,少女身上独一无二的果香,足以安抚他体内一切暴跌的情绪,让他心甘情愿就此沉溺。   这是他一手雕琢出的玩具啊,如今出落得这样旖旎动人,怎叫他不心生欢喜?   “假如那晚你真的中了南柯,不知最后出现在你眼前的会是谁?”少女叹了一声。   自从她知道那一直被她小觑的“待女甲”露葵本性唐,还是唐门前任掌门的幺女后,便很肯定美人计那夜顾溪居根本没有中毒,一直都在做戏。   也许是提前服下了解药,也许是压根儿就没有喝下毒酒,也许她的心血早都被忠心耿耿的露葵暗中掉了包。   美人计,中计的却是她自己。   “你好奇?”顾溪居笑了起来,温热的气息化为白雾沾上她的肌理。   “嗯,我也很好奇,不如今晚你我二人各含一颗相拥而眠,看看到底是什么结果?”他环住她的腰,语气闲暇,“你正好看看我的心上人,我也看看你的。”   他是这样的大言不惭,然而庞弯并未推开他,只是侧头望向窗外某处。   院子里的蜡梅树下面落满了碎花,涩黄一地,明明方才还是熙熙攘攘暗香满枝,转眼已经净是枯败,仿佛真正的严寒来临。   [美人和美人鱼]   “我真是低估了你……”隔着半壁琉璃珠帘,美人袅袅娜娜的身影摇曳而来,“……的脸皮。”她朝庞弯微笑,红唇下齿若编贝。   “仙子此话从何而来?”庞弯侧产砂看向来者,面上有一瞬的疑惑。   “难道不是吗?”桑婵弯着眼睛,姿态优雅地坐在卧榻边,好似一只美丽的天鹅,“我还以为你会与顾溪居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不承想你竟会心甘情愿住在这里,不甘之如饴。”桑婵用怜悯的目光打量她,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又一个为爱痴狂的傻女人,真可惜。   庞弯失笑:“我倒是想走,这不是被抓住了走不了吗?与其拼死挣扎,不如享受生活。”   桑婵挑眉:“我很好奇你为何还笑得出来?听说你内力全无,恐怕日后也很难再次习武,你这样投靠仇家,是自暴自弃吗?”   庞弯偏头看她:“仙子,你若是换得我这般处境,又该如何?”   然而桑婵却根本不理会她真心的提问:“我怎么可能落到你这般田地?我绝对不会为任何人财上自己的未来,无论是身份地位,或者内力。”她对庞弯的愚蠢嗤之以鼻。   庞弯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心想这位仙子真像玛丽苏大陆上另一种相对少见的典型——只爱自己型。因为非常爱护和珍惜自己,所以不会轻易对男人动心,就算有感情戏份的需要,一切也都只是逢场作戏,假如事态忽然有变,她们随时能保证自己毫不犹豫地抽离。   这种女主角也是很受欢迎的,因为很容易被冠上“独立自主聪明强大”等各种高帽,受的伤害往往也非常少。   但是如果因为害怕受伤害而拒绝去爱,又是否能收获真正的感情呢?   “仙子今天为何来此?”庞弯无意再与她讨论下去,转移了话题。   “自然是有人看不惯你过得好,特地引我来压压你的威风。”桑婵瞟她一眼,瞳孔里媚意流转,“虽然我可以婉拒,但谁叫我对你有几分兴趣呢?”她扬唇一笑,“假如不是内力全失,你本来是一棵极好的苗子。”   庞弯一怔:“什么苗子?”   桑婵抿着嘴角没有说话。   庞弯见她心情不错,下意识地问了一个心头盘桓已久的问题:“既然仙子不喜欢顾盟主,为何处处表现得与他像是情投意合的样子?”   桑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我有我想要的,他有他不舍的,这是各取所需。”   “什么各取所需?”朗朗如玉的声音响起,一道紫色身影挑开珠帘迈了进来,“师妹好兴致,怎么想起来我府上做客?”顾溪居笑意盈盈地站在榻前。   桑婵听见他的声音,眉头一皱站了起来。   “师兄。”她转身看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凝重严肃,“十日后的昆仑祭天,还请师兄记得给予婵儿应得的东西。”   顾溪居就像招呼兄弟那样,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对你的承诺,何时没有兑现过?”   桑婵垂下眼帘,似是松了口气:“既然有人想借我来挫你这新宠的锐气,师兄可要多摸摸自己手下的心。”她转头朝庞弯颠倒众生地一笑,随即袖子一甩,施施然离去。   顾溪居注视着桑婵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倩影消失,才转头看向榻上的庞弯。   从他进门到现在,她的姿势半分未动,就那么静静地靠着窗棂打量他。   “她美不美?”顾溪居扬起嘴角一笑,坐上卧榻,顺手去揽少女的腰。   “她是我见过的,这个世上最美的女人。”庞弯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意图不轨的手。   顾溪居并未生气,只是笑了笑:“她也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他抓起她的一缕发丝,缠在指间懒洋洋地把玩,“整个烟波庄的女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脚趾甲。”   庞弯没说话。   顾溪居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生气了?吃醋吗?”他炽热的大手轻轻抚上她洁白细腻的脸。   庞弯摇头。   “真不会哄人开心。”顾溪居看着她斩钉截铁否认的样子,意兴阑珊地收回了手。   “别担心,我虽然这样夸她,心底里却是不喜欢她的。”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心头遗憾地怀念着少女不谙世事时撒娇卖乖的样子。   庞弯瞪大一双眼睛。   “女人呢,还是傻乎乎的最好了。”他冲洗地说了一句,“我不太喜欢自以为是的类型。”   庞弯咬住下唇,叹了口气:“你根本不相信她。”   “你说呢?”顾溪居在她滑腻的脸颊上弹了一下,似笑非笑。   “我很好奇,你这一生可有任何相信过的人?”她凝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   “有啊。”顾溪居端起茶杯,神情慵懒地抿了一口,“我信任你,她信任百晓生,不是吗?”   庞弯笑了起来:“是啊。”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既然我这么信任你,那你的报复呢?什么时候给我?”顾溪居难得见她乖顺的样子,一时兴起抬起了她的下巴,目光充满期待和探究,“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他垂头抵住她的额发,温热潮湿的鼻息舔舐着她的面颊。   “很快……”庞弯抬头冲他嫣然一笑,笑靥如花,“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入夜,子时。   烟波缭绕,顾溪居全身赤裸地浸泡在乳白色的温泉里。   这是一天中他最享受的时刻。   当初选这处地方修建山庄,便是因为这里的天然温泉,无论温度还是水质都非常合他的心意,习武之人常常筋骨酸痛,用温泉疗养是最好的放松方式。   泡汤时他习惯喝一点小酒,今天也一如平常,婢女早将温好的酒端了进来。   他端起抿了一口,眉梢微微上挑。待转头看见罗账下隐约露出的那双玉白粉红小脚时,他笑了,将整壶酒一饮而尽。   片刻过后,热力从脚趾头传染到脸颊,他转头朝那薄纱弥漫处叹了一声:“出来吧。”他弯了眼睛。   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缓缓从幕帘后走出了,面颊低垂,青丝遮在胸前。   氤氲缭绕间,只见她撩起裙摆,露出两条光洁赤裸的玉腿,足尖试水后迈入温泉,就这么盈盈地朝池中走来。宽大的裙摆浮在她身后,好似一朵盛开的莲花。   顾溪居懒洋洋地靠在大理石壁上,好整似暇地看着那道影子朝自己越走越近。   用南柯报复我?这可真新鲜,难不成又要用自己的身体当武器?   这虽不是他意料中的反击,可不可否认,是远超他所期待的。   嘴角高高上翘,他的眼角眉梢都是遮不住的得意。   眼看着女子越来越近,却又不知为何停在半途,似乎踌躇起来。   “怎么不继续?”他朝她笑,“难得你肯下这么大的本钱,我一定会奉陪到底。”   话音未落,他已经焦急抬手,迫不及待地将她拉往自己怀里。   白雾散去,馨香袭来,他脸色猛地一变。   在这电光石色的同一瞬间,只听水中传来扑哧闷响,小腿处传来钻心疼痛,低头一看,温泉中翻滚出几朵血花。   “什么人?”他反手扼住那少女的喉咙用力掴了一掌,青丝散开露出一张晕厥的脸——露葵。   与此同时,池底响起巨大的水花声,另一道窈窕的身影自水中钻了出来。   “盟主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您可要怜香惜玉。”   那身影蹿到池边爬上了岸,如墨青丝披散,湿漉漉的衣衫紧裹身躯,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美人鱼。   顾溪居眼睛一眯,刚要运气提步,却惊讶地停止了动作——腿部竟然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如何?盟主大人,这加强版的‘南柯’滋味是不是特别好?”“美人鱼”望着他笑,雾气中面色艳丽如芙蓉,“你瞧,我做人的原则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   她一直埋伏在这温泉水底,趁顾溪居走神之际将火焰神针插入他的麻穴,又掏出匕首剜走嵌在他身体里的某块东西。   “唐小姐爱慕你多时,你慢慢享用。”她朝他晃了晃手中的一块白色物体,“这玩意儿我先收走了。”   顾溪居的脸色第一次变得犹如泰山崩顶。   与此同时,一道长鞭飞入,裹住少女的腰肢,将她朝树林深处带去。   “你真以为我的未婚夫那么小气?”风中传来她银铃般的声音,“他可不是你,他有一颗可以完全信赖别人的心!”   第十九章   {玉龙令}   她被那根鞭子卷至空中,一道黑影忽然从山间蹿出,用大衣裹住湿漉漉的她朝早已候命多时的马车里飞去。   刚一掀开门帘,温暖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原来马车里生了炭盆,火烧的正旺,一双小手伸过来,二话不说便去扒她湿透的衣衫。   庞弯回头一看,正是面色焦急的哑婢。   “阿浊!我拿到了!我拿到玉龙令了!”庞弯顾不得自己浑身都在滴水,扑上去将她报了个满怀,“我拿到玉龙令了!”她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   “胡闹!”一声厉喝从马车里传出,贺青芦铁青着脸走进来,将庞弯拎开。   “公子,我拿到玉……”庞弯笑着想去抱他,却听刺啦一声,身上的衣衫被硬生生撕裂开来,肌肤眼看就要暴露在空气中。   幸好下一瞬间,一条明显被烤过的湿热毛毯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驾马!此地不宜久留!”贺青芦裹好了庞弯,这才沉声吩咐。   马车外的黑影立刻甩了鞭子,八匹黑马甩开蹄子朝前奔去。   “冷不冷?有没有头痛?”贺青芦转头去望身边的人,琥珀色眼中满是关心。   庞弯自然知道方才为什么衣服会被粗暴撕开,心里一暖,也顾不得计较,只是笑眯眯地将头朝他怀里靠去:“不冷,不痛,给你看。”   她小心翼翼地从毯子里伸出手展开,掌心中赫然是一枚带血的洁白令牌。   “你说得对,他是一个谁也不信的人,最终我还是在他身体里找到了这枚令牌。”她满足地啧啧咂嘴,“想不到竟然被他埋在小腿内侧,这地方实在太不容易被发现了!”   然而贺青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半分高兴之色。   “公子,谢谢你,多亏你送了我这呼吸器,我才能在水里撑那么久。”庞弯见他面色不对,赶紧凑上前,亲了他一口,“谢谢你愿意配合我。”   贺青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庞弯知道他心里不高兴,慌忙又哄道:“别气啦,我什么便宜也没有被他占,那春药是他的婢女自作主张下的,我只是在他耳边吹了吹风。”   她早知露葵对顾溪居有不可动摇的执念,趁着被掳走的时间用了些小手段。激得露葵大受刺激,终于对顾溪居用了药——只有她亲手下的药,才不会被检查出来,而顾溪居又因为她之前的暗示产生了误解,阴差阳错之下掉以轻心,这才让潜伏在水中的她找到了可乘之机。   “我还是很聪明的。”她笑嘻嘻地将令牌塞进贺青芦的手中,“有了这个东西,我倒要看那昆仑祭天仪式他用什么来号召武林?”   她脸上畅快的笑简直可以开出一朵花儿来。   然而贺青芦依旧用力揽着她,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去接纳令牌。   庞弯刚想张嘴说话,忽然一阵冷风自缝隙里钻了进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阿嚏!   这一喷嚏不要紧,大约是冲破了毛细血管,鼻腔中流出了殷红的血迹。庞弯下意识地伸手去抹,却见贺青芦的双眼一下子瞪大如铜铃,仿佛见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阿浊,你……你快过来看。”他言辞艰涩,声音都在发抖,“她流血了,她流血了。”   那只捏着庞弯肩膀的手僵冷如冰块,寒意几乎穿透毛毯刺入她的肌理。   阿浊正在往炭盆里添炭,听见贺青芦的呼唤二话不说丢了钳子就扑过来,脸庞急得煞白。   庞弯见这二人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干吗呀,不就是流了点血……”   虽然她就不敢说话了,因为她从来没见过神色那么凝重的贺青芦。即使在悼念爱马花虬时,那张俊美的脸也没有怎么肃然过。   阿浊给她把了把脉,又探查她的鼻息和心跳一番,这才朝贺青芦摇了摇头。   贺青芦长长松了一口气:“你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冒险。”他挑起庞弯的下巴,手指在她的脸庞上划动,“你说只要拿到了玉龙令就与我一道回本家成亲,你还记不记得?”   他的声音暗哑而低沉,似乎有许许多多的情绪要喷涌而出,却又被硬生生地按下去。   庞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神情闹了个大红脸,嗔道:“记得记得,可你总得等我将玉龙令交给阿爹啊,这样他便有了对付顾溪居的法宝了,我走也走得安心。”   贺青芦叹了一声,不再有其他的言语。   庞弯心想这个人真是奇怪,自从回来后便处处对她紧张的要死,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将她拴在腰带上随身携带。要不是她数日前死乞白赖再以结婚为条件要挟,估计他是绝对不会答应她将计就计以身犯险的。   “公子,你不要这么不放心我嘛。”她朝他软软的撒娇,“难道等我将来变成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后面带着一群光屁股的小孙孙时,你也要管我这个管我那个?”   贺青芦脸一僵,“那得是多久以后的事?”他有些干涩地笑着,缓缓抚摸她的头发,“你才十六岁出头。”   “可我之前已经有过一根白头发啦。”庞弯耸了耸肩膀,“婢女说是我操心操太多。”   贺青芦的动作彻底顿住了:“你好好休息,按时吃阿浊给的药便不会有事了。”隔了好半晌,他飘忽的声音自头顶幽幽传来,带给她无限的安全感。   庞弯将暖融融的毛毯裹着,又被人这么一哄,不自觉开始陷入困乏中。   幸好我有一个可以全身心信赖的人,幸好他也全身心信赖我,她想着这些,甜甜睡着了。   京城,烟波庄。   “什么?他们破了五行阵?”顾溪居甩开正在为他换药的婢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属下实在不知那车夫是什么身份,竟然破了军师苦心十年才结成的阵法。”乌蓬面色尴尬地跪在地上,“先不说那车夫,那辆马车也是十分诡异,速度是普通马车的数倍有余,并且还沿路放出毒雾,搞得属下派出去的探子统统有去无回。”   “哼!”顾溪居冷笑一声,挑眉道,“这不正好给你指明了追查的方向吗?”   乌蓬哆嗦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奇就奇在那马车出了树林之后,便半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顾溪居的眼睛眯了起来。   “不过属下也不是一无所获!”乌蓬见他面色有异,赶紧埋头补充,“原来那公子身边跟着的哑女,是药王谷神医的关门弟子,倘若神医仙逝,世间医术恐再无出其右者!能笼络这样的人才,属下猜那贺公子的身份当非富即贵!”   顾溪居眼中飞快闪过一抹亮光,随即转瞬即逝。   “有趣。”他轻轻叹了一声,“实在有趣。”他的嘴角开始一寸一寸地上翘了。   庞弯,你的报复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   “不用再追了,既然他们有心要逃,我便反其道而行,去守株待兔。”顾溪居朝膝下的人和煦若春地吩咐着,“今后你只需继续留意那群人的消息便是。”   乌蓬惊得几乎哆嗦起来:“盟主果真要放任他们逃窜吗?”他下意识地再次跟主子确认一遍,毕竟这种不斩草除根的命令实在太少见了,“方才盟主不是说,这群贼子偷走了你的东西?”   顾溪居悄无声息地笑了笑:“我便是要他们明白,即使东西被偷走了,我也有本事凭空造一个出来。”   抚摸着腿上的伤口,细碎的光溢满他的眼睛。   {昆仑祭天}   大年初一天,武林迎不了四年一次有盛事,昆仑祭天。   江湖上历来有由武林盟主率领各门派祭天的惯例,一方面是祈求神灵保佑,另一方面是显示盟主在江湖上至高无上的统领地位,顺便再给各派的掌门安排席位。   顾溪居四年前继任武林盟主,便是在祭天仪式上自前任盟主手中接过玉龙令,当时他以二十出头的新人之姿继位,收获了不少质疑之声。如今四年过去,他成功瓦解了拜月教势力,昆仑和少林两大门派也都表示认可了他的地位,这场祭天仪式怎么看都会成为他的风光大秀,。   吉时已到,昆仑山颠的圜丘已经竖起了高高的柴垛,上面挂满了玉璧缯帛等祭品,随着掌礼官一声令下,身着紫袍的成溪居缓步走上前去,亲手点燃了柴垛,。   乌青的烟火直入云霄。   随后掌礼官又命人抬上了鲜活地梅花鹿、黑牛、骏马,顾溪居自腰门拔出宝剑,一一刺入这些可怜的牲畜的脖颈,鲜红的血顺着伤口落入早已准备好的铜鼎之中。   待铜鼎装满鲜血,牲畜被抬下,仆役们这才将美酒佳肴送上,场中出现了一群盛装的舞者开始献舞。顾溪居接过仆役递过来的手帕擦净双手,微笑着看场中人歌舞。   远远的,有个小小黑影躲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怎么还能如此镇定?她不无纳闷的想着。   一曲《云门》舞毕,仪式中最高潮的部分开始了,礼官拿出金帛向上天宣读这四年来江湖的大事记,为各门各派的业绩做出总结,最后由武林盟主拿出象征身份的玉龙令,在历书上刻下印记,方算礼毕。   “为表功绩,特增设副盟主职位,依黄河为界,北部事务由昆仑掌门何山柰主理。”   礼官说完这句话,全场顿时哗然。   江湖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过副盟主一说。想不到这顾溪居竟然开了个先例,也不知这是放权还是招安呢?   “古里古怪”那黑影悄悄说了一句,所幸声音淹没在一大堆的议论声中,毫不引人注意。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顾溪居和何山奈都稳如泰山坐着,后者脸上还露出了一比难以琢磨的笑意。   “请盟主下印!”礼官说完这句话,将金帛恭谨的双手递上。   顾溪居接过金帛,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小的令牌,沾上红泥眼看着就要盖下。   “且慢!”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有个声音适时响起,“盟主可否将玉龙令拿出来让大家看一看?”那说话之人是丐帮帮主石得多。   “这是为何?”顾溪居两道剑眉高高挑了起来。   石得多略一踌躇,沉声道:“盟主见谅,实不相瞒,这几日许多门派都有收到匿名人士递来的信笺,说盟主其实根本没有玉龙令,而且还私下与拜月教勾搭。真正的令牌早已被作为信物送给了拜月教,甚至在信笺的尾部落上了……”他话到这里顿住了。   顾溪居好脾气的笑了:“落上了什么?”他的声音温柔的像一缕清风。   “落上了玉龙令的印记!”石得多一咬牙还是说了实话,反正丐帮弟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人群中迅速传来唧唧喳喳的议论声,那潜伏的黑影轻轻的笑了。   看你怎么解释!看你怎么圆谎!她不无得意的想。   然而她始终是低估了顾溪居。   却见他微微一笑,轻击掌心道:“请人将叶归农先生带上来。”   叶归农,正是上一任盟主。   “叶老前辈,请您看一看我手中这枚玉龙印孰真孰假?”   顾溪居笑着朝那年过半百的老在摊开掌心。   叶归农眯起眼睛看了看,朗声答道:“确实是四年前我传于你的那一枚,绝无半点虚假!”   顾溪居点头,随即又转身道:“请少林主持和昆仑掌门上前一看,这玉龙令可是与四年前有半点差池之处?”   何山奈和智空大师双双起身一看,都摇头道:“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骗人!   那黑影捂住了自己的嘴,差一点就要大叫出声。她明明看见顾溪居手中的假玉龙令颜色白中带青,和自己袖中那枚羊脂玉的色泽完全不同,这般明显的差别一看便知,这群人为何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顾溪居将好运玉龙令摊在掌中,光明正大地绕场走了一大圈,问遍了在座十余位德高望重的掌门,得到的答案都是“此令不假”。   他这才收回令牌,笑吟吟的站在场中:“不知帮主可还心存疑虑?”顾溪居朝石得多不卑不亢地行了个抱拳礼。   石得多环顾四周,只见自己孤立无援,并未收到任何附和,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行了个礼道:“石得多冒犯了,再无异议。”   顾溪居笑了笑,重新拿起这枚令牌,蘸上红泥朝金帛上啪的按了下去。   在四周的欢呼声音中,庞弯的心都凉透了。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可跟她预先想好的剧本不一样啊,在她的想象中,其他掌门应该马上发现玉龙令是假的,然后当场质问顾溪居,这样她安排的人便正好起哄大闹祭坛,为什么这些人偏偏就不相信顾溪居的令牌是假的呢?   她忍不住就要从人群中冲出去,手臂却被人拽住了。   有人轻轻捂住她的嘴。   “嘘,跟我回去。”那黑衣蒙面人朝她低声道。   庞弯转头对上那点漆般的黑瞳,眼睛一下明亮无比:“南夷哥!”   “走吧,他也得意不了多久了。”蒙面人朝她耳边呢喃了一句。   祭天仪式有惊无险的顺利完毕,顾溪居拜别一众掌门,踌躇满志的回了厢房休息。   他刚坐下来喝了口茶,便听见婢女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仙子,您不能进去,您不能……”   “顾溪居!你怎能如此对我!”桑婵秀丽脱俗的脸庞上满是愤怒气恼之色,“想不到你竟然是这般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人!”   面对质疑,顾溪居毫不在意地扬起了嘴角:“师妹何必这么着急?不如先坐下来喝杯我泡的茶?”他起身倒了怀茶,悠悠放到桑婵前面檀木小几上。   然而那杯茶杯被砰的一声拂到了地上,上好的青瓷茶杯被摔的四分五裂。   “你答应我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做到?”桑婵原本柔美的声音在一瞬间高亢刺耳起来。   “婵儿,你听我解释。”顾溪居正了正脸色,这才轻声道:“那副盟主的职位原本的确是为你安置的,但是临时出了点差池,才不得不先让昆仑的人顶上。”   桑婵冷笑:“什么样的差池要你用如此高的代价去换?难道那何山奈所能做的,比起我这十年里为你做的都还多、还难?”她刷的一声自腰间抽出长剑,架在对面的人脖子上,“这十年来我乔装打扮为你搜罗情报,心甘情愿成为你挡掉联姻借口,甚至不惜舍弃自己最疼爱的丫鬟,还放弃了九王爷的求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她寒星一般的眼中有泪花涌上:“你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允诺我的职位为什么要给别人?为什么?”   话到这里,美人已然开始哽咽。   顾溪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回头已经换上了和煦若春的安抚表情:“你没有做错什么,婵儿,只是时机还不到。”他伸手拍她的肩膀,声音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你才二十出头,太快登上副盟主的职位并不是什么好事,不如晚几年等声势再浩大些,便可以顺理成章。”   桑婵止住了抽泣,抬起脸看他:“晚几年?还是晚几十年?是不是要等那何山奈病死才可以?我现在声势还不够浩大吗?全江湖都知道我这个仙子的存在,难道你要我等成人老珠黄了才可以‘顺理成章’?”   她啪地甩开了顾溪居的手,面露鄙夷之色:“顾溪居,其实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将盟主的位置传给我!你从头到尾对我都不过是利用罢了!”   顾溪居的脸色沉了下来:“婵儿说话何必这般难听,难道我们不是相互合作的关系吗?要不是我在幕后打点,你真以为自己仙子的美名可以传播得如此迅速?”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师妹也不要太高估自己了。”   桑婵终于气极反笑:“怎么,盟主这是打算撕破脸了?如今你坐稳了位置便要开始清除人手了?她反手将宝剑—晃,明晃晃的寒光便倒映在顾溪居的脸上。   然而顾溪居却笑了,笑她的愚蠢,笑她的自不量力。   “婵儿,你又何必急着捅破这层窗户纸呢?”他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除了我,你还有什么靠山?就算你找了新的后台,你以为天下英雄真的会为了美色与我公然为敌?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他不动声色地推开寒剑,幽幽叹了—口气,“以色侍人,焉能持久?”   这便是他从来没有对桑婵动过心的原因。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的青云之路需要一位绝世美人做点缀,而这位志向远大的师妹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偶像这种东西,于民众舆论而目,是把看不见但再强有力不过的武器。   然而,也只是武器。   “你且好好想一想,不要急着与我划清界限。”他朝桑婵充满善意地笑笑,“回去算算你的筹码,想清楚再来找我也不迟。”   桑婵瞪着他,浑身都在发抖。   然而无论多么生气,她也知道,论功夫这个男人和她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之上,与他动手简直是自取其辱。   更可怕的是,她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的心——他的心是空的,里面根本没有别人,不能指望他会对自己手下留情。丢下手中的宝剑,她含着泪拂袖而去。   望着桑婵渐渐消失的背影,另一道颀长的影子自拐角处迈进了门口。   “她与你闹翻了吗?”白衣青年跟顾溪居打招呼,正是百晓生。   顾溪居转头看见来者,微微一笑:“军师多虑了,婵儿只是临时起了小性子。”   百晓生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现在外面都在议论纷纷,为何盟主突然要增设一个副职,并且还将权力交给了曾经有过间隙的何山奈。”他眨了眨眼睛,“大家都猜莫不是盟主有什么把柄落在昆仑派手中?”   顾溪居摇头失笑:“瞧军师这话说的,我俩生死相伴十余年,我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   “何山奈想要权,桑婵想要名,我只是满足他们而己。”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每个人都有欲望,只要掌握住了他们渴望的东西,事情总会好办许多。”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百晓生的声音静静响起。   顾溪居怔了怔。   “这个嘛,大概是……”他话到一半,脸上惬意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见了,换上了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竟然……”他望向百晓生,眼中的凶光仿佛一团烈火要将他焚烧殆尽。   一缕鲜血沿着他的嘴角滑下来。   “我竟然对你下毒?”百晓生斯文清俊的脸变得扭曲起来,他冷笑着朝前走了一步,“我又为什么不敢对你下毒?我何止要对你下毒,我还要对你用剑!”   剌啦一声,一柄长剑没入顾溪居的衣襟。   顾溪居只觉得胸腔疼得厉害,眼前忽然白茫茫的一片,男子凄厉的声音远远飘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何山奈的交易吗?你从来没有信过我,那枚交给我保管的玉龙令根本就是假的!你不过是将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肉箭靶!你今日能废桑禅这颗棋子,他日便会废我,顾溪居!你罪有应得!”   顾溪居张开嘴想说什么,然而却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眼前一黑,人已轰然倒在了地上。   「螳蚝捕蝉」   “什么?百晓生是拜月教的人?”庞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紧紧抓住南夷的手臂,激动得手都抖了。   “正是,百晓生是教主十年前就安插在顾溪居身边的,他一直都是拜月教的人。”南夷取下脸颊边的黑巾,胸有成竹地笑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步一步从点滴做起,终于成为顾溪居的心腹。顾溪居自认谋算过人,又怎能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教主对百晓生下了最后通牒,只怕那顾溪居再也活不过今日了。”   庞弯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想起百晓生被血霸抓伤后南夷乔装前来解毒的事情,想不到里面还有这层关系……“既然有百晓生这步妙棋,为何没有早些拿出来用?”她大惑不解地望着南夷。   南夷叹了一口气:“那顾溪居一直以来都表现得与他惺惺相惜,甚至将玉龙令托付给他,百晓生差点就要不顾体内的蛊毒彻底叛变,多亏你盗取了那玉龙令,他才知道顾溪居从头到尾没有相信过他,所以才愿意接下教主的命令。”   庞弯不由自主“啊”地叫了一声,她夺取玉龙令让顾溪居失信于天下的目的虽没有达成,却阴差阳错害他丢了性命,这算不算歪打正着?   “咱们先在客栈里等着,最迟不过明天,应该就会有消息传来了。”南夷拍拍她的脸,“教主比你更着急。”   庞弯忽然想起,方才他说的是“教主”,而不是“阿爹”两个字。   “你和教主……”她抬起小脸不无紧张地看着他。   “大人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南夷一怔,随即温柔摸着她的头发,你只要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你师哥就行了。“庞弯听到这句话,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师兄妹二人坐在一块儿说了许多话,包括南夷离开拜月教之后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自然庞弯也将自己与贺青芦的故事和盘托出,只是隐瞒了他的孤宫少宫主身份,南夷听完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这贺公子,可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他漆黑的眼珠子凝视着庞弯,一动也不动。   庞弯想起贺青芦这一路来的表现,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他是真心对我好。”   也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只是在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发现了他拙于言辞、疏于表达的关怀,感受到他坚定而没有迟疑的爱意,贺青芦虽然外在是个冰冷倨傲的贵公子,内里却有一颗再单纯不过的赤诚之心。   “你喜欢他吗?”南夷顿了顿,忽然出口问她,话语和眼神一样赤裸直接。   庞弯呆住,随即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她是依恋贺青芦的,舍不得他有半分伤心难过,也许,这就是喜欢的一种?   南夷看着她这小女儿家的羞涩表情,心中多少明了。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将庞弯腮边的头发拨至耳后:“你真打算随他一起离开?”   庞弯抬头刚要回答,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一双杏眼滴溜溜地盯着南夷身后。   贺青芦正一脸僵硬地站在门口,修长手指停留在铜扣环上,显然是刚推门进来。   “公子……”她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沬.   贺青芦眉头一皱,身形未动,只是淡漠地唤了一声:“还不过来?”语气和神态俨然不耐烦至极。   庞弯立刻乖乖起身。   手臂却忽然被人拽住了。   “我与我师妹讲话,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南夷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脸色冷凝。   贺青芦眉头蹙得更深,他选择无视南夷,只是偏头朝他身后轻飘飘地吩咐一声:“过来。”   庞弯听见这冰凉的声音,心里知道对方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边缘,赶紧从南夷身后探出头。   “来了来了。”她拨开南夷的手,步履轻快地朝门边跑过去。   南夷微微一怔。   “公子,这是我师兄,你们见过的。”庞弯挽住贺青芦的胳膊笑嘻嘻地朝前拖去,“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   贺青芦不情不愿被她拽到南夷跟前,两个风姿绰约的年轻人就这么站在屋中,大眼瞪小眼。   “好好对她。”半晌过后,南夷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走上袖拍了拍贺青芦的肩膀,假如你让她伤心半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挫骨扬灰。“甫夷丢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孤傲的背影看起来潇洒极了。   “哇,我都不知道师哥会这么宝贝我!”庞弯望着南夷远去的身影咂舌,随即笑嘻嘻地朝身边的人拱了拱,“公子你听见了没,师哥帮我撑腰呢!”   贺青芦又气又恼,朝她的脑门拍了一掌:“你以后再贴他那么近试试看!   小心我先剁了他的手!“庞弯摸着脑袋嘿嘿傻笑。   现在的公子真好,信任她、保护她,并不会因为乱吃飞醋而伤害她,想当初他得知自己与顾溪居的纠葛时大发雷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都不出门,最终却还是依了她的复仇计划,放她走,为她准备所需工具,又在紧要关头助她脱险。   “只要你好好活着回来,心甘情愿跟我走。”这就是他索要的唯一报酬。庞弯挽着贺青芦的胳膊,絮絮叨叨地将那祭天仪式上的情形都与贺青芦讲了,随即愤愤不平道:“也不知那群老掌门怎么回事,个个都说顾溪居的玉龙令是真的,无论形状、颜色都不甚相符,莫非他们集体瞎了眼睛?”   贺青芦沉默片刻,漠然道:“不,不是集体瞎了眼睛,而是集体选择性站队了。”   庞弯吃了一惊,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来顾溪居下了本钱,威逼利诱收买了一群武林元老,有这群人撑腰,就算他拿块石头出来说那是玉龙令,恐怕也不会有人有异议。”贺青芦朝她笑了笑,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是对是错,是正是邪,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秤蛇便是自己的利益,所有人都会选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而不是最接近事实的答案。”   庞弯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想起了罗生门。   “你知道孤宫为何永不介入正邪之争了?”贺青芦叹了一声,“因为根本就没有办法简单划分正与邪,我二叔又恰好是个喜欢逍遥的懒人。”   庞弯想着自己踏入江湖以来的所见所闻,不由得心生寂寥。她曾经那么羡慕名门正派的世家姑娘,因为她们生来就是身世淸白、不受歧视的白莲花,然而现在看来,世事难绝对。   话说回来,要是百晓生真的杀死了顾溪居,江湖会变成怎样呢?盟主之位由何山奈接手?那老头也不是什么好鸟,拜月教和名门正派的纠葛还将继续无休止下去吧。   她摸着袖子里的玉龙令,久久没有说话。   “今天有没有头痛过?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贺青芦照例揽过她的肩对她嘘寒问暖。   庞弯摇了摇头,轻轻依偎进他怀里。   等明天吧,等明天传来百晓生成功的消息,她便可以安心将玉龙令交给南夷,然后与贺青芦一道离开这复杂的世界,去那个充满神秘的地方。   不过第二天她并没有等来顾溪居死亡的消息。   清晨时分,阿浊一如既往地端来汤药送到庞弯床边,打算将她推醒。   然而庞弯这次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她的双眼始终紧闭,没有丝毫反应。   阿浊脸色一变,随即去探她的鼻息,摸她的脉搏。   片刻后,只听啪的一声,阿浊手中的药碗被打翻在地,乌黑的汤汁沿着地板蜿蜒,静静朝不知名的地方流去。   「黄雀在后」   这几天江湖不太平,传闻武林盟主顾溪居被歹人所害,身中剧毒昏迷不醒,新任的副盟主和原来的军事百晓生趁机各成一派分权夺利,俨然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昆仑山的禁地无涯洞中,一老一少两人正在对弈。“你打算何时出去揭穿这一切?”白须长者正式祭天仪式上出现过的前任盟主叶归农。“不着急,等那百晓生先跳几天,我正好看看这十年里他网罗了哪些人,用了些什么本事。”那紫衣青年手执黑子,脸色如春风般和煦。“这群人自以为深谋远虑,却根本不及你的半根手指。”叶归农叹了口气,“其实你早就知道左淮安埋了探子在你身边,是不是?”   紫衣青年笑了:“既然我能在拜月教埋伏探子,别人自然也会想到将卧底埋伏在我身边,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我只是一直在等,等那人自己暴露自己。”想不到会是百晓生。“他轻轻叹了一声,”虽不出意外,但依然颇为可惜。“叶归农诧异道:”难道你从未相信过他是真心待你?这十年他为你出谋划策,出生入死,我以为你对他早已是绝对的信任。“紫衣人嗤笑出声:”前辈真喜欢说笑话,这世上有谁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呢?“他缓缓摇头,神情怜悯,”信任这种东西,是属于孩童的玩具。“叶归农没说话,手执白子在棋盘上落下一步棋。   幸好老夫早已看淡这一切,退隐回归山林了,他心里如是想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数不清的算计猜疑永无止境,唯有铁石心肠之人才能杀出一条血路,很显然,他面前的年轻人正是个中集中顶尖高手。“等盟主放了老夫的妻女,叶家会即刻隐居,老夫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世事,任何人都不会找到我们。”望着眼前胶着的棋局,叶归农忽然冷静地说声。   紫衣青年抬起头,含笑看他一眼:“叶老人中之龙也。”一缕金色的阳光自他发顶投射下来,轻轻落在棋盘之上。   吧嗒一声,紫衣将黑子盖在那块光斑之上。“叶老,承让了。”他扬起嘴角,露出舒心肆意的笑,“看来这是老天爷有意指引。”叶归农再看那棋局一眼,不由得笑了:“盟主未免操之过急了些,这分明乃‘永生劫’,是个和局。”一旦开始,棋行便不断往复,黑白相吃永无休止,乃死循环是也。   五日后江湖上传来了新的消息。   顾溪居起死回生,出示了大量百晓生与魔教相互勾结的证据,亲手将他和他的死党送上了西天,副盟主何山奈则因为急于同百晓生夺位而元气大伤,名声也遭到败坏,不得不对顾溪居完全俯首称臣。   而他最大的敌人拜月教主左淮安则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功力消失大半,再无反击的本事,邪教势力一溃千里。   至此,顾溪居完全坐稳了他的盟主之位。   阳光明媚的三月,烟波庄内人人春分得意,连带步履和脸色都精神许多,就连此时匍匐在殿前汇报的乌蓬也是满脸喜悦。“那拜月教真的此偃旗息鼓,再无其他动作了?”顾溪居看着手中的信纸,有些诧异的挑高了眉毛。“正是,经过确认,左淮安在早年练功的时候曾走火入魔,这些年来一直靠《洗髓经》逆转经脉抑制,不过自他上次闭关为南夷治疗后,功力便废弃了大半,再没有恢复的可能了。”乌蓬恭谨埋首。   顾溪居“嗯”了一声,又问:“那拜月的少主和圣姑呢?”   乌蓬摇头:“都被废了,左淮安宣布新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将培养其成为拜月教的下任教主。”“哦?”顾溪居禁不住笑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莫非他们又在琢磨什么东西?”这个答案倒是教他安心,不会反扑的魔教便不是魔教了,他朝乌蓬挥了挥手:“下去吧,有拜月教的消息随时告诉我。”乌蓬再度来报已经是四月末的事情。“盟主,大事不好了!那左淮安新收的关门弟子竟然是桑婵仙子!”他显然大为震惊和焦急。   然而顾溪居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这小师妹能有什么本事!”他脸上的神情先是极为不屑,随即转为一片冷凝,“原来是名门正派走了一圈,发现再无可投靠之处,便彻底弃明投暗?暂时不用动她,有她来搅这浑水,事情会好玩许多。”他朝乌蓬吩咐了一句,神情淡漠至极。   乌蓬吃惊于他的镇定,却还是依言称是。   “对了,那拜月教圣姑可还有什么消息?”顾溪居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自从被废,便再无她的音信,拜月教对她的存在未莫如深,一夜之间都三缄其口了。”乌蓬对此事也很少诧异。   “也许是躲到哪个地方密谋着报仇吧。”顾溪居摇头笑起来,“我倒是很期待她的计谋。”   他了解她,非常了解她,她一定会找她报仇的,她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他和她就像那盘着名的永生劫棋局,一旦开始便会不断往复,永无休止地厮杀下去。她是他最好的对手,也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这是一场不会停止的循环游戏。   春去夏来,转眼已是五月,这天顾溪居处理完事务,特地命人冰了些梅子酒送到湖边小舟上,悠然独酌起来。   “乌先生求见。”侍女将乌蓬带了上来。   “有什么有趣的消息要告诉我?”顾溪居惬意的抿了一口酒。   乌蓬恭恭敬敬地鞠了躬,才道:“启禀盟主,原来拜月教的圣姑早在两月前便已薨了,怪不得属下一直探查不到消息。”   顾溪居一怔,并未转头看他。   “你说什么?”他轻声问了一句。   乌蓬以为盟主是责怪自己用词太过于文雅,便又重复了一遍:“拜月圣姑已死了两月余,所以左淮安才急忙招了桑婵做关门弟子,不出意外的话,桑婵姑娘下个月便会正式成为拜月教圣姑。”   “死了?”然而顾溪居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他后面那些话上,他的手指开始轻轻抖了起来,“她死了?”他喃喃重复了一声。“千真万确,前拜月圣姑真的死了,据说去年的腊八对战,她为了出风头硬是将三十年的功力强行灌入体内,却不料她之前因为胸口中箭早已内力尽毁,这样简直是自寻死路。”乌篷摇了摇头,“听说后来那圣姑又受了风寒,心事郁结之下,便睡死在那昆仑删脚的客栈,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回答他的,是酒杯炸裂的声音。青瓷的碎片刺入顾溪居的指尖,明明鲜血淋漓,他却之若罔顾。   他转头认真大量起乌篷的脸,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点希望来:“你可查清了?有没有假死的可能?她身边的公子不是带着神医的关门弟子吗?”他的声音依旧很温和。   “绝无假死的可能。”乌篷以为盟主的失态是狂喜所致,更加斩钉截铁道,“当日客栈有许多人都看到有个哑巴哭着在走廊里乱窜,随后圣姑的尸体便被那公子从房间里抱了出来,根据那些观者所言,那姓贺的公子眼睛都是红的,显然是哭过了!如今圣姑的尸体被葬在了出云山上,属下已亲眼见了坟墓,那贺公子也早已带着哑女离开。”乌篷说到这里,眯起了眼睛,“恭喜盟主,贺喜盟主!仇人又少一个,盟主从此天下无敌!”他朗声高呼。   然而顾溪居并没有如他想象一般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   他只是盯着脚下的湖水,静静出神。   一张圆圆的笑脸出现在那汪碧波中。   “我一定会报复你的。”那张脸笑着对他说“保管叫你痛痛快快伤心一次!”她语气轻快。   “可怜,你们都被骗了。”他转过头来,笑着望向脸色煞白的乌篷。“这是计谋,这是她的寂寞。墓是空的,她一定是躲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练邪功去了,她还会回来找我报仇的。”他喃喃说着。   乌篷心中得意一笑,他正等着盟主的这番话呢。   “盟主多虑了。”他垂下头继续回报,“属下也想过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因此特地在半夜里掘开那圣姑的墓地,墓地里面不仅放着她的日常衣饰,骸骨也完整无损。属下特地探查过,骨骼看起来与她身形无异,甚至就连那胸口的剑伤也在同一处地方,死的人的确是那脚庞弯的圣姑,不会有半点差池,属下可以以性命担保。”   顾溪居没说话,他望着水中虚幻的倒影,眼中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暗沉。   “你开了她的棺?”良久好偶,他缓缓问了一声,“谁允许的?”语气柔和轻慢,却足够教殿下人在瞬间跌入无劫不复的深渊。   “盟主!属下知罪!还请盟主从轻发落!”乌篷大惊失匍匐倒地,后背大汗淋漓,周身都被强大的气压镇得抬不起头来。他万万没想到,自作聪明摸了主子的心思,却将马屁错拍到了大腿上。   顾溪居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乌篷的肩,只听咔嚓一声,他的胳膊便从肩部脱了下来。   乌篷老泪纵横,千恩万谢地跪在地上谢盟主饶命,然后连滚带爬地拖着手爬了出去。   顾溪居望一眼手边的酒杯,端起来,长袖一挥洒入湖中。   水里那张甜甜的笑脸便四分五裂,消失开来。   “这就是你的复仇?死亡?”他抬头看天,扬起嘴角,“你想永远摆脱我?”   墨兰天空里,那盏圆月里也出现了同一张娇俏的脸,巧笑倩兮地回望着他。   “你为什么不继续恨我?”   “你为什么不找我报仇?”   他望着月亮里那弯甜蜜的笑脸出神,那粉扑扑的面额,那黑葡萄一般的杏眼,那红菱一般的嘴。   他是多么聪明的人啊,他曾在她心里种了个念头,等着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无论这念头关乎爱情或仇恨,最终都会挤满她的心,让她再也放不下任何别的东西。   他和她,如同明与暗、昼与夜、永生劫中的黑白子,本该是共生体。   永生劫,着名的循环劫,几棋相杀,多相关联,黑提劫为吃,逼迫白的去提下一劫,白的提劫再叫杀黑,逼迫黑棋又提回来,双方脱不开手,却又谁都不能停,因为谁先叫停谁就输了。这本该是场用永远不会结束的死循环游戏。   “可笑,太可笑了。”   他朝那张脸眯起眼睛,瞳孔中布满乌云。   “我不会原谅你的临阵退缩,哪怕你死也不会。”   永不,绝不,生生世世都不。   第二十章   [到底]   西域,赫伦山上。   时值五月,高山草甸上的鲜花开得正艳,金黄嫣红淡粉浓紫,为跌宕的山脉铺上了一层斑斓的织锦。在这片深可及膝的茂密花丛中,有为身姿曼妙的红衣少女正策马而来。初春的风扬起她乌黑的长发,少女清丽的面容上笑靥如花。   “少夫人!悠着点!”不远处的草坪上铺着一块毡毯,一位妇人正在往上摆放瓜果糕点,她见马跑得稍微快乐些,抬起头忧心忡忡地朝少女念叨。   少女闻言吐了吐舌头,双腿一夹,那匹白马四蹄一撒顿时腾空而起,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少夫人!少夫人!”妇女惊慌失色地站了起来,却又苦无他法,只能望着远去的人马干瞪眼。   只听一声清亮的哨响,另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从山坡上冲了下来,适时挡在了白马前方。   “又淘气。”只见黑马上的青衣公子伸手一揽,便将红衣少女自对面的马背上掳了过来。   “你又欺负我!”少女被他牢牢锁在怀里,满脸不高兴地抗议。   “我怎么欺负你了?”公子满脸诧异。   “你不是答应让我骑马到处溜达嘛,干吗要突然出来插一脚?”少女转头捶他一拳。   工资一怔,随即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你不是也答应过我,只走马不跑马?”他瞪她一眼,“忘记自己还在养病了?”   少女虽有错在先,却到底心有不甘,扁着嘴鼓着脸不肯答话。   公子见她这娇憨任性的模样,便凑上前去亲了她一口。   “还说没欺负我!”少女这下可抓住了把柄,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凶神恶煞地龇牙,“你这……你这……”   “我这什么?”公子挑眉看她,一脸不依不饶,“亲也定了,名分都有了,难道我还成了不要脸的登徒子,轻薄你了?”   少女哑口无言,红着脸撅嘴。   公子满心欢喜,低下头又去碰了碰她的唇。远远的,妇人望着这对小情侣微笑,心中感慨万千。   终于让她等到这一天了,自小照顾公子二十年,她曾以为小少爷永远不会有近女色的这一天,在他心里永远没有比机关更重要的东西,还好,还好有这个红衣小姑娘出现了。   数月前,公子带着奄奄一息的她回到本家,脸色灰败得仿佛天塌了一般,全族上下几乎将药库挖地三尺,这才救回了这未来的少夫人。   千年的深山老参、百年才长一寸的雪莲、开在西域最高峰的番红金花……这些全天下仅此一件的宝贝统统进了少夫人的肚子,现在她哪怕喘口气,呼出来的水雾都价值连城。   看来少爷是真心喜欢他的小娘子。   这小少爷正是贺青芦,而他从鬼门关死而复生的未婚妻,便是数月前宣告死亡的庞弯。当时她在客栈里停止了呼吸,全靠阿浊用金针刺穴,南夷以洗髓神功相助,才勉强留住一口气。   她大难不死,心有余悸的贺青芦立刻将她心脉俱损的事告诉了左淮安,扬言一定要带走自己的未婚妻,绝不再让她留在江湖这样复杂的环境里。勾心斗角的世界,不适合他和他的心上人。   在亲身女儿的性命面前,左淮安毅然做出了选择,他为庞弯风风光光地操办了一场葬礼,弄来了取代她的尸体,私下则选了密道送他们出关。   “好好照顾她,就说我拜月已经与她恩断义绝,绝不让她有机会回来。”   临行前,发鬓斑白的他对女婿交代了这样的话。贺青芦看完那封信,眉头一扬,转手交给了庞弯,“咦?阿爹认了桑婵做义女?”庞弯瞪大眼望着那张纸,嘴巴都合不拢,“他还要选她做拜月圣姑?”   贺青芦自顾自地喝着皮囊里的水,脸色镇定:“有何不可?我那表姐比你更适合这个职位。”   “你这不是变着法子贬低我吗?”庞弯气恼地丢开信笺,“公子,有些实话可以闷在心里面,我会感谢你的。”   贺靑芦哑然失笑,伸手抓起一颗青果塞进她嘴里,眨了眨眼睛:“桑婵醉心权力地位,她一心要在江湖上功成名就,之前依附顾溪居也不过是为了平步青云,如今他二人撕破脸皮,桑婵既然决心投奔拜月,这圣姑的职位我担保她会比你做得好,拜月教也会发扬光大的。”   庞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心中觉得世间事真是十分可笑。   呼风唤雨的武林白莲花,她当初憧憬仰慕的偶像,却选择了成为自己继任者的道路。仙子成为妖女,妖女为他人洗手做羹汤,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   “你何必感慨?”贺青芦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这是她想要的生活,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当年她知道自己身为养女,无论贺氏还是孤宫都永远不会给她留有一席之地,因此负气出走。说不定她还在心里笑你不知珍惜自己与生俱来的地位呢!”   庞弯哑口无言。   她万万没想到,她羡慕桑婵拥有无数人的爱慕,桑婵却渴求与生俱来的呼风唤雨。原来世间最无奈的,莫过于所得非所求。   “既然阿爹做了如此安排,那我师哥呢?”庞弯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他是不是成不了教主了?莫非阿爹故意让他与桑婵争夺继任之位?”她到底记挂南夷的安危。贺育芦脸色一僵,侧过头去:“他不是每个月都给你传一次信吗?”公子的声音又冷又硬。   “他只说自己要去江湖游历,又不肯告诉我究竟身在何处。”庞弯知道贺青芦心不高兴,只好硬着头皮解释,“可怜他一个人,又受了情伤……”   “莫非你知道了他的下落,便要亲自前去安慰?”贺青芦的脸色黑如锅底。   庞弯被他色厉声荏地一瞪,便不敢多言了:“你别生气嘛,师哥神功盖世,应该不会有事的。”她攀住贺青芦的胳膊蹭了蹭,神情讨好。   贺青芦见她示软,自认为“妻子当以夫为天”的家庭纲要得到了振兴,也就高高兴兴拧了拧她的鼻尖:“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他温柔地肴着自己的小妻子。   “什么?”庞弯吃痛地捵了换鼻子,有些埋怨他不知轻重。   只见贺青芦将手放进嘴里吹了个漂亮的口哨,远处有人抬着一只巨大的纸鸢走了过来。   比那纸鸢更让人吃惊的,是抬着纸鸢的人。打头阵的赫然是当年小镇上的班书人王刚。   “他没有死?你没有杀死他?”庞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头去摇晃贺青芦的肩膀。   “当初我只说他不在世上,可这里是世外桃源,他会出现也是理所当然。”贺青芦眯起眼睛看她,两眼弯如新月,“放心,我不会溢杀无辜的。”   庞弯只觉得心里欢喜又惊讶,她万万没想到,贺青芦只是将王刚送来了西城,并没有杀人灭口,这桩事让她对他的好感又加深几分。   “少爷,少夫人。”王刚面带笑意地走来,朝两人深深辖了个躬,“东西都准备好了。”   贺青芦点了点头,牵起庞弯走到那巨型纸鸾面前。   庞弯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古里古怪的玩意儿是用布料和一些不知名金属做出来的。   “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记得不要松开我的手,”贺青芦走进布料里,用天蚕丝将自己的腰绑在金属杆上,又掏出另一截丝带将庞弯绑在自己身边。   庞弯被他的举动弄得糊里糊涂,正准备开口询问,却听一声尖锐哨响,贺青芦抱着她跳上了马背,朝身后的山坡纵身跃去。   骏马速度飞快,淸风呼啸而过,两人头顶的布鸢渐渐舒展开来。   “抓紧了!”只听耳边一声低喝,贺青芦足尖轻点跳出马背,朝身下的悬崖滑了下去。   这人受了刺激!要自杀了!   庞弯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惊恐地闭上双眼,手指却将他抓得更紧更牢。算了,听天由命吧,生同衾死同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然而等了许,发现自己正滑翔在晴朗宽广的平原之上,脚下是草原和溪流,头顶是白云蓝天。   偶尔有小鸟飞过,惊讶而好奇地看着这对在空中相拥的恋人,“你是不是说过,希望能够飞起来?”青衣公子微笑地看着她,眼中是比山泉还要清澈的甘甜。   庞弯怔住了:“我说过吗?”她呆呆地望着一脸得意的贺育芦,“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正准备邀功的人被她呛得差点要咳嗽起来:“就是我说喜欢你的那个晚上!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给我忘记了!”贺青芦气得腾出一只手去揪她的脸。   庞弯捂着腮帮子咯咯吃笑,笑得眼里出了泪花。   她怎么会忘记呢?那晚上发生的事,她以为只是一场梦,所以不得不假装忘记。   她万万没想到一切都是真的,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的愿望,并且帮组她实现了。   “公子,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她说完这句话,迅速埋下了绯红的脸。   “哼,这种事还用你说吗?”头顶的人顿了一下,故作姿态地回了一声。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了。   随着陆地逐渐靠近,贺青芦收拢了布鸢的羽翼,两人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山脚的草原之上。   “好玩吗?”贺青芦解开天蚕丝,笑着看一眼怀中的少女,“怕不怕?”   “再来一次!”庞弯冲他皱了皱鼻子,满脸不服气地挑衅。   “等你的病完全好了……”贺青芦伸手去揉她的头发,话到一般忽然顿住了。   离两人不远处的山路上,正静静停着一辆雪白的马车,车帘布用的是华贵不凡的云锦,领头的两匹马脸上都盖着一张黄金的面罩。车外站着四个气质高贵的侍女,正面带着微笑望着这对年轻的情侣。   “弯弯,有一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贺青芦眯了眯眼,收回目光低头朝庞弯看去。   “什么事?”庞弯也发现了身后的马车,好奇地扭转身子张望起来。   “其实我不姓贺。”沉稳的声音自她脑后响起:“我本姓贺兰,全名应该是贺兰青芦。”   庞弯一怔。贺兰?这似乎是某个少数民族中最尊贵的姓氏。   “孤宫不过是我族在中原的一处产业,我父母身份特殊,因此才派我二叔前去督导。”一只大手牢牢箍住她的肩膀,“中原没人知道我们的本姓,就连金嬷嬷也不知道,你是第一个。”   “你……你父母是什么人?”庞弯的口齿忽然结巴起来。   “这个嘛,你不妨亲自去问问。”贺青芦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朝那辆马车走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马车帘被掀起了一个角,云锦帘下露出一只莹白如玉晶莹剔透的手,手腕上套着一只皇家紫翡翠镯,阳光下散发着雍容华贵的光泽。   这是唯有传说中才能瞧见的珍品,有价无货,万金难求。   庞弯心里一瞬间闪过一道透亮的光。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吗?这会是我最终的结局吗?   她忽然觉得足下的泥土成了棉花团,飘飘软软难以立足。   多么经典的玛丽苏结尾啊,最后女主角一定会得到最好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幸福。   “还愣着干什么?我母亲在叫你呢!”贺青芦笑着轻轻推了她一下。   庞弯顺着这股力道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只见眼前那辆马车连同紫翡翠在阳光下幻化成一团华丽的烟雾,仿佛只要拔开它们,下一步看见的就是美轮美奂的天堂。   这里究竟是玛丽苏大陆,还是武侠大陆?   这究竟是一个过程稍显曲折的玛丽苏故事,还是残酷的武侠世界经过女主角改造后彻底变了?   她望着那团烟雾,心中茫茫然而不清。   番外 花泥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婚礼。   红艳如血的喜堂之上,盈盈站着以为凤冠霞帔的盛装少女,她手执绸缎,在喜娘的指引下正静待我去牵那红缎的另一头。   纤细的身姿,莹白的手腕,乌黑的发梢。   她今天一定会非常好看,毕竟她是我见过的最合适穿红色的姑娘,甚至超过她母亲。   她母亲是前代拜月圣姑,至今教中大堂上仍有她身着火凤袍英姿飒爽的画像,然而,她同时也是我父亲的情人。   是的,新娘不仅是我的师妹,同时更是我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这是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十二岁那年,阿爹从山外归来,提回来一个奄奄一息,又干又瘦的小丫头,他对我说她是前任圣姑之女,会继任圣姑的教职,同时也会成为我的师妹。   那时候我非常讨厌她。   打从出生伊始,我便是拜月教独一无二的培养对象,无论武功秘籍或是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我第一个挑选,剩下我不稀罕的残羹冷饭才会被赐给其他同龄人。偏偏这个小姑娘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她所受的待遇与我不相伯仲,受宠的程度也与我平分秋色,最后甚至还有了超越我的势头——阿爹竟将拜月绝不外传的《洗髓经》交给了她!   我勃然大怒,决意亲手杀了她。   拜月教义有言,凡事对自己不利的东西都尽早斩草除根,免得日后夜长梦多,春风吹又生。   然而紧要关头我的剑被人拦下,阿爹和右使大人命令我放过她。我丢脸剑,憋着一口浊气回到房间,却见阿爹静静坐在房间里等我。   “南夷。”阿爹眯起细长的眼睛,唤我的名字,“你是不是恨庞弯?”   庞弯便是那只会傻笑流口水的小丫头。   “我恨不得杀了她!”我咬牙切齿道,男子汉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我就要实话实说。   “好!”阿爹听完抚掌大笑,“从今天开始,只要在教中,你便可以使出所以的功夫去追杀她,倘若真的杀死她,便算你本事!”   我略一惊,然而心头的疑惑很快就被狂喜冲散——阿爹的命令是尚方宝剑,我终于可以有恃无恐地宣泄怒气。   对追杀目标生出了感情,这种事情是断然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直到有一次我暗中部署月余,差点就要将庞弯弄得魂归西天之际,右使大人忽然出手组织了我。   “少主,您最好稍微留一手。”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即使你真的杀了圣姑,教主大人恐怕只会难过,不会开心。”   刚开始我不懂他的话,直到后来我看见阿爹守在昏睡ud师妹旁边,边抚摸她的头发边默默说了距:“我的女儿,受苦了。”   一瞬间,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傻乎乎的花痴小丫头,原来是阿爹的亲生女儿,我的小阿妹。   现在想起来,也许阿爹早就计划好了,他看出阿妹空有一身绝佳的筋骨和悟性,却偏偏无心习武,唯有在性命攸关的事前才会全力以赴,而我的追杀刚好可以成为刺激她练武的催化剂。   知道这样的内情,对阿爹的偏心我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老实说,我不怪阿爹,我甚至有些高兴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妹妹,毕竟出生没多久我娘就病死了,出云山上我只有一个亲人,如今总算多了一个,我决定好好待她。   至于如何个“好”法?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不要真的杀死她,那样就已足够。   斗转星移,一晃数年过去,我与阿妹都渐渐长大。   阿妹变成了一朵亭亭玉立的小荷苞,只是脑子还是那样一团糨糊,傻乎乎的,她疯狂迷恋照镜子,并且每每见到我眼睛里都闪着诡异的光。   只时我满了十六岁,依照教令要下山历练。   此事正合我意,在出云山闭关习武这么久,是时候见见世面了。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杀了两个门派的掌门,在江湖上有了“小魔头”的威名,差点就要以为自己所向披靡了,直到我自不量力剑挑昆仑时,才知道原来强中更有强中手,我被昆仑教众一路追杀,中了埋伏摔下了山崖。   眉妩就是在我身受重伤时出现的,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仿佛一朵出尘的白莲花。在我落魄无能的时候,她不计回报地照顾我、服侍我,不问我的来历,也不问我的背景,她表现得那么温柔善良,即使最坚硬的铁石心肠也会被她融化。   我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她,拜月教中大多都是作风毒辣爽直的女子,眉妩这般的姑娘我向来只听说,还从未真正遇见过,她太美太好,就像从梦中走出来的仙女。   伤好那天,眉妩流着泪说她舍不得我离开。我告诉她,我要带她走,我会娶她,我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带眉妩回山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了全教,有很多教众都大感意外,甚至连自小一起长大的护卫路威也忍不住问我:“难道少主不要圣姑了吗?”   我对他们的臆测感到好笑——圣姑是我的亲生妹妹。我怎么可能娶她?就算我两真的两情相悦,阿爹也不会答应的。不过呢,倒是可以用这桩事情气气她,谁让她以前分走不少阿爹的疼爱?   我知道阿妹心里多少是依恋我的,不然小时候也不会那样含羞带怯地望着我了。然而我们,终归只能是亲人。   如我所料,阿爹答应了我们的婚事,阿妹虽有些受打击,但还是大方祝福了我们。   然后很快地,她就被阿爹派下山历练去了。   临走那天,我策马送她到门口,她含泪问我为什么喜欢眉妩,我告诉了她答案。   她恼羞成怒地抽了我一鞭,满脸娇纵与跋扈,我破天荒忍住,第一次没有回手。   望着那倔强远去的红色身影,我心里想,也许下次回来,阿妹身边就会多出一个翩翩少年郎,她会向我和阿爹介绍,这是她的心上人,她要嫁给他,与他共度余生。   那时候,我会狠狠揍那少年郎一顿,然后再告诉他,一定要好好对她,不然我会毒瞎他的眼、斩断他的手,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我没想到的是,厄运伴随着阿妹的离去同时降临。新婚当天眉妩惨死,凶手武功高超全身而退,从此不知所终。   我的人生从未遇到过如此大的变故,一夕之间仿佛天地万物都染上了猩红,我恨身边的一切,我要为眉妩报仇,我要将凶手彻底毁灭,叫他魂飞魄散永世无法超生。   即将崩溃的前一瞬间,有个熟悉的声音飘入我的脑海:“孩子,你想报仇吗?”   “想!想!”我简直恨不得撕开胸膛给那人看我渴盼的心。   “即使可能变成怪物,你也在所不惜吗?”那声音又问我。   “死都不怕,还怕其他什么?”我对他顾虑嗤之以鼻。   等我清醒过来,手里放着的是拜月教的宝典《洗髓经》。   阿爹曾告诉我,不让我练《洗髓经》是因为里面的武功太过于阴邪,只适合女子,要是成年男子练习,很容易走火入魔。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走火入魔又怎么样呢?只要能为妻子报仇,会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再重要了。   等我再次出关,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我成功练到了《洗髓经》的第九重,却也因为求胜心切走火入魔,变成了每到月圆极阴之夜便会吸食人功力血肉的怪物。江湖上的人叫我血霸,我认了,虽然我厌恶这样的变化,然而我更厌恶以前无法找到凶手的自己。   如今我强大了,我一定要眉妩报仇。   随后的一次追杀中,我误伤了拜月教派进烟波庄的探子百晓生,阿爹下令,我不得不乔装打扮以神医的身份潜入烟波庄为他治伤。虽说这些年百晓生似乎有了叛变的苗头,然而阿爹却说,这个人将来会是一步好棋,不能轻易放弃。   我在烟波庄瞧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傻乎乎的小阿妹。   她似乎是有本事的,已经成了武林盟主的贴身婢女,然而她还是那样满脑子糨糊,为了夺得玉龙令,她甚至妄想使用美人计。   我勃然大怒,虽然拜月教教义向来是为达目的不分手段黑白,但她不一样,她是我阿妹,自小娇生惯养、单纯懦弱,我不能让她去做这种事情。   我当机立断阻止了她,骗她说会帮她送那美人计中的花魁回青楼,却转手就杀了花魁,还剥了她的脸皮。   唉,阿妹还是太心软了,她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这花魁倘若活着,便是她今后的一大隐患,要是顾溪居找到人对质,只怕阿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也真让人头疼,打架不行,杀人也不行。样样事情都要我帮她出头,甚至连处女杀了也要我冒名完成。唉,她这么心软,怎么坐得稳圣姑的职位?为什么她不按照我的想法生活,去拐一个少年郎回山里成亲?   留在烟波庄治疗百晓生期间,还有另外一件事盘亘在我心头,那就是追查眉妩死亡的真相。我四处探查,终于得知眉妩曾是孤宫的婢女,便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去孤宫找那神秘的宫主当面问个清楚。   然而等我外出回来,看见的却是躺在阿爹怀里满身鲜血的阿妹。   毒箭插在她的胸口,寒刀刺穿了她的胸膛,我望着如同六年前奄奄一息的她,双脚发软,差一点就要站立不住。   我再也不能承受一次生离死别了,再也不能不了。   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呼唤,阿妹终究活了过来。   我就说,儿时就被我穷追猛打怎么都不死的小丫头,怎么会就这么匆匆不告而别呢?   只是醒来后的阿妹仿佛变了一个人,郁郁寡欢,甚少言语。她再也不爱看镜子,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对许多东西都失去了兴趣。   我知道她的故事,被心上人利用、欺骗,然后彻底抛弃。   望着日渐消瘦沉默的她,我想,阿爹终究是会一步离去的,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保护她了。   为了不让阿妹继续消沉,我带着她踏上了前往孤宫的路途,这之后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最后我被孤宫所制送回教中,阿爹不得不动用毕生功力为我疗伤。   “南夷,答应阿爹,如果你突破了《洗髓经》的最高重,便要永远照顾你师妹。”闭关前,阿爹忽然语重心长地叮咛我。   我毫不犹豫答应了,就算他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毕竟她是我的亲生妹妹。   不过出关后我万万没想到,阿爹提出的照顾,竟然是要我马上与阿妹成亲。我以为阿爹疯了,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乱伦的事发生?然而与此同时,有一个大胆的计谋悄悄滋生在我的脑海里。   于是便到了今天,我与阿妹一身大红喜袍,站在这欢天喜地的锣鼓里。   “师哥,你有几成把握?”数日前她这样问我。   “九成。”我如此回答她。   当时我告诉她,自己怀疑眉妩可能还活着,假如我风光另娶,她很可能会按捺不住,回来找我,而如今既然阿爹有意,我便希望阿妹顺水推舟配合演一场戏,到时候惨案的相关线索也许会浮出水面。   阿妹听完这个理由,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她一直十分信任我。   望着眼如星瞳的她,我在心里默念:阿妹,对不起,阿哥就委屈你这一次。   其实我不仅怀疑眉妩还活着,我更怀疑眉妩的死是一场骗局,当初她对出现,以及她的舍身相救都是早已策划好的阴谋。因为我走访了与她相遇的地方,得知当年在山中帮助过我的猎户村庄因为一场莫名大火差点消失殆尽,幸存的一个瞎子告诉我说,当初那位仙女只早我五天来到山崖下,当时身边还带着很多随从,他们迅速搭建了小木屋和炊具,然后又在我跌落的前一晚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现在,如我所愿,眉妩真的在婚礼上出现了,用她真正的相貌和声音。   她哭着问我为什么要另外再娶,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初的承诺,声泪俱下,楚楚动人,仿佛她还是当初那个与我海誓山盟的姑娘。只是我也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被阿爹识破了卧底身份,她才不得不假死金蝉脱壳,同时也狠心杀死了所有我派去服侍她的婢女。   我突然想仰天大笑,不停地笑。   原来这段爱情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用谎话编织的梦,撕开心上人白莲花的面具,下面只剩一颗毒辣狠戾的心。   而我为了这个梦,变成了血霸这样人人唾弃的怪胎,差点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地狱。   我厌恶地甩开了眉妩的手,抬起头,就看见大红盖头下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小阿妹在为我哭呢,梨花带雨。   大概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吧,被心上人欺骗、利用,然后再残忍抛弃。   我走上前为她拭去泪滴,笑着打趣了一声:“你看,我俩真是同病相怜。”   她流着泪扑进我怀里。   世间的女子都是污浊而肮脏的,唯有我的小阿妹干净,她又呆又傻,空背着一个毒辣妖女的骂名,心肠倒比那朵所谓的白莲花还要无瑕。   就这样吧,就这样与阿妹相依为命,因为拜月教以外的人,终究都是不可靠的。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就连拜月教的亲人,我最最敬重仰慕的阿爹,竟然也瞒着我有天大的秘密。   当顾溪居站在场上说出那段足以令我粉身碎骨的话后,我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难以置信地发出嘶吼,我纵身离开这个污秽且充满谎言的泥潭,失望透顶。   原来爹不是爹,妹妹不是妹妹,我也不是我自己。   在出云山上藏匿了大半夜,我最终决定离开拜月教,打算浪迹天涯。   我不可能杀对我有养育之恩的阿爹,然而我更不可能回去继续做少主,那样对不起母亲。   临行前,我只有一件事放不下,那就是喜堂之上被我扔下的阿妹。   哦,不,现在她只是我的小师妹了。   我潜入她歇息的闺房,看着一身红袍满面泪痕的她陷入沉睡。   她真的是世上最适合穿红袍的姑娘,假如一个人心里干净,就算满身血衣也不会显得凄厉。   “对不起。”我拍着她的脸轻轻说了一句,然后转头离去。   后来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醉生梦死,放浪形骸。   再见师妹的时候,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玉面公子,就像一年前我想的那样,她外出历练,带回来一个翩翩少年郎,她对我说她喜欢他,想要嫁给他。   我终归没有揍那公子一顿,因为我怕师妹会伤心。   然而我却不知道,她不会再有伤心的机会了,第二天一早哑婢惊惊慌失措奔了进来,哭着比划说,她已经没了气。   傻乎乎的小师妹啊,为了报仇,终究还是心脉俱损耗尽了最后-口气,药王谷的关门弟子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用金针保她尸体七日不腐。所有人哭成一团,贵公子仿佛被噩耗彻底劈傻了,呆呆地抱着她的尸体一动不动,仿佛就此生根发芽,谁都拉不开,劝不走。   我安静的看着这一幕,心里从未如此透亮淸醒:“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我可以救活她。”我望着脸色灰败的公子,缓缓开口,“我与她师出同。所习的《洗髄经》正好可以将人全身的经脉重组,你们姑且放手让我一试。”   “你要什么条件?”公子红着眼睛问我。   “找要你死,或者将师妹让给我。”我面露狰狞。   公子一怔,大概他从未遇到过这样趁火打劫的无耻之人。   然后他笑了,他对我坚定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死,但我的妻子不能让给你。”   我闻言哈哈大笑。   喂,师妹,虽然我没有狠狠揍他一顿,但我还是趁你不注意吓了他一跳,行不行?   我屏退众人,将全身的功力都渡给了阿妹。   然后嘱咐那公子,不要将我救了师妹的事情说出来。   我知道她一定会醒来的,《洗髄经》第九重的最高威力,便是能让人起死回生,不然我当初也不会拼了命练习。随着功力散尽,师妹终究会恢复完好,而我也最终成为毫无功夫的平凡人。   够了,这样便已经足够了,我早己厌倦了尔虞我诈的江湖,不如就此别过,四处逍遥去。   很久很久以后,我已经像现在这样,成为-个普通的山野村夫,打猎,吃自己种的菜,院子里养着一条大黄狗和一匹灰不溜秋的毛驴。   月底我都给阿妹写一封信,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另外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武功没有完全废掉,所以偶尔我会享受—下飞檐走壁的乐趣。   这天我无意中翻到一户大户人家的院墙上,远远的瞧见对面窗棂边端坐着一对红袍的青年男女。男的身挂一朵大花,女的头上披着喜庆的盖头。   这场景如此熟悉,我看得怔住了。   “请新郎官挑起盖头,从此称心如意。”   慈眉善目的喜娘递来喜杖,满脸笑意盈盈。   年轻男子接过喜杖,挑开了姑娘头上的喜帕,露出凤冠下一张俏皮的脸。   不知为何,原本相顾无言的两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样子,是对得偿所愿的青梅竹马。   我看着这一幕,也咧开嘴笑了。   这傻乎乎的新娘,让我想起了远在西域的小师妹。   我永远都不会告诉她,当初婚礼上知道她不是我的亲生妹妹时,我心中是如何的五味杂陈——六分惊三分怒,却还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然而我终归还是没机会挑开她的盖头。   也许此生曾有过那样一场婚礼,就己经是老天爷所能给我的最大奖励。   再看那对璧人一眼,我吹着口哨,潇洒地跳下高墙青瓦,头也不回地朝远处走去。   尾声   两年后,京城。   两年时间能改变许多事情,比如如今城里最大的酒楼的称号已经易了主,顶在了一家名叫“万佛阁”的脾匾上。不过虽然变了名字、变了菜式,人们的消遣还是不变的,听书依旧是武林人士闲睱时候最爱的娱乐活动。   “且说那拜月教的魔女桑,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收服了数十名貌美女子组成暗杀团体,到处与名门正派作对,如今已经有九个门派的弟子惨遭毒手……”   随着天丼中说书的人声咅朗朗响起,二楼的包厢里一男一女正窃窃私语。   “如何?我说她会比你更适合这职位吧?”年轻男子朝身边的女子瞟了一眼。   “魔女桑……魔女桑……”他身边的女子面容勉强算得上淸秀端正,此时正悻悻嘟着嘴念叨,“当年声名远扬的仙子竞然成了魔女桑……”   “早就跟你说过了,当初她既然肯花重金请我为眉妩做一张绝代佳人面具,后面又专程请胡安再求我做一张,这已经证明她在乎的绝不是美貌或名声,她要的是权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又何必惋惜?”年轻男子点了女子的脑门一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唉,看来阿爹选她做继承人,也算是走对了一步险棋。”女子摸了摸鼻子。   “嘘。”年轻男子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忘记咱们现在的身份。”   “你还说!”女子瞪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硕大的肚皮,咬牙切齿道,“扮什么不好偏偏要我扮孕妇?”   年轻男子低笑一声:“要是你不扮孕妇,咱们偷跑出门的盘缠往哪里装?”   这两人便是乔装后的贺青芦和庞弯,他们在西域待了两年时间,庞弯实在想念中原的风情,便软磨硬泡非让贺青芦带她来京城逛逛。贺青芦拗不过她,在罗列了一堆条条框框的规矩后,终究还是带着她悄悄离开了本家,也算是享受一次私奔的乐趣。   两人正斗着嘴,店小二打开门端上了酒菜。   “小二哥,这两年武林可太平?”庞弯趁机抓住路人做起深入访谈。   小二见这两人面容普通打扮异域,只当两人是京城过客,了然一笑道:“二位来自关外?看样子是不知情,江湖哪有什么好太平的?一直都不太平。”   庞弯好奇地眨眨眼睛:“前两年不是号称重创魔教,武林盟主独霸天下吗?”   小二“嗤”的一声笑了起来:“看来夫人您有所不知,就算彻底剿灭了一个拜月教,日后肯定还会有拜日教、拜星教出来的,武林盟主就算再厉害,他也不是化骨水啊!哪能一股脑儿倒下去,这地方就彻底清净的。”   庞弯被小二的风趣逗得扑哧一笑:“可说书的都说那盟主很厉害嘛!”   小二四下瞟一眼,瞧见没人,这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夫人您是真不了解,那武林盟主虽然厉害,可是双拳难敌四勇啊!两年前突然凭空多了个何副盟主,那声名远扬的的桑婵仙子也堕入了魔教,处处与他针锋相对,我看啊,他也够头痛的。”小二夸张地摇了摇头。   庞弯张嘴还想发问,一锭碎银已经递到了小二眼前。   “辛苦了,你先下去吧。”贺青芦神情淡然地睹了小二一眼。   小二千恩万谢告退,庞弯刚要出声抗议,鼻尖却被人拧住了。   “不是答应我不再过问江湖事吗?”虽然蒙着一张假脸,庞弯也能看出来贺青芦生气了。   “我也就是好奇嘛……”嚣张的气焰顿时烟消云散,她可怜巴巴地埋下脑袋。   “没有邪,哪能凸显出正?江湖上的纷争永远都不会停止,又怎么可能会有太平的一天?”贺青芦瞪她一眼,心想这家伙的脑袋还是不开窍,“无论是顾溪居、桑婵,甚至你爹,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仍然乐此不疲地进行着游戏,因为这里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权利、名誉、地位、财富、美色、尊严。   “是吗?可这里没有我想要的。”庞弯抬头看他一眼,将头轻轻靠进他怀里,“我宁愿与你一起在山上,每天喂马放羊,他们要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贺青芦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嘴角悄无声息地扬了起来。   烟波庄。   “盟主今晚还要亲自去撞钟吗?”婢女捧着手里的披风,问得有些胆战心惊。   “撞,怎么不撞。”顾溪居侧头一笑,瞧着婢女脸颊上的红晕染到了耳尖,这才慢条斯理地吩咐,“传令下去,今晚若有任何一个地方忘记点燃烟火,我便要负责人丢了性命。”   “是。”婢女被他和煦若春的话语吓得大汗淋漓,赶紧躬身退了下去。   钟楼之上,顾溪居一袭紫袍,缓缓摩挲着手中的古木。   两年了,转眼已经过去两年,去年撞了十七下,今年就该撞十八下了。   “我想看烟花。我还要你去钟楼为我撞十六下钟。”   两年前的今天,有个小姑娘曾经如此对他要求,那时他并没有做到,因为随后他亲手将寒剑刺入了她的胸膛。   ——完——   ---------   本书由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