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美人藏心   作者:樱桃小小新   第一卷   第一章 归途生枝节   天边的晚霞渐渐散去,蜿蜒曲折的官道上了无人声,两旁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天色暗下来,便形成巨大的黑影,仿佛随时都可能压倒下来。   一辆马车不徐不疾的行驶着,并无半点被夜色驱赶的焦急,车前赶路的老伯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儿,颇是悠闲的模样。   然而车中的人却并不安心,眼见着天就要黑了,一个青衫少年再一次掀起帘子,不安的询问前面赶车的老伯,“张伯,天都黑了,到底还有多久才到镇上啊?”   张伯呵呵笑道:“快了,很快了。”   青衫少年气恼道:“每次问您,都说快了快了,要是再不快点,我们今晚就得露宿了!”也不愿再跟张伯说话,垮着脸回到马车里,愁眉苦脸的样子。   还没回过头,便听到一声轻叹,“张伯心底自然有数,你就别恼了。”   说话的,是一个白衣公子,年纪估摸着十七八岁,眉清目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似笑非笑,多情又似无情,有若浊世佳公子,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脸上印着一道疤痕,贯穿半张脸,分外狰狞。   他说话的时候,侧脸颦眉,显然是对青衫少年不停的询问感到无奈。   青衫少年才憋了一股子气,不由埋怨自家公子,“我还不是担心,倒是我瞎操心了。”   “你可不就喜欢瞎操心。”白衣公子毫不给面子的回他一句。“小孩子就该心思单纯一些,别想那么多。”   “我已经十六了,不是小孩子了。”青衫少年不满的嘀咕。   白衣公子笑得微妙,口中悠悠说道:“是是,十六了,都可以成亲了。”   青衫少年涨红了一张小脸,憋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公子就会欺负我!”便转过脸去,耳根烧红了一片。   这次果然很快,不过半个时辰,便找到了这山野小镇中唯一的一间客栈。   “张伯,你要是每次说话都这么准就好了……哎哟——”青衫少年跳下马车,望着浓重的暮色,无比感慨的长叹,可一口气还没吐完,脑门上就挨了一记打。   “这一路上,可有哪次亏待你了?”白衣公子持着一把纸扇,没好气的瞥了一眼。   青衫少年撅着嘴,却不敢吭声,明显理不直气不壮。   “走吧,且看看还有没有房间。”白衣公子率先向客栈大门而去。   “这荒山野地的,哪来那么多的……”客人两个字被淹没在一阵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中,回头一看,只见熹微的夜色里,几个高大的影子迅速的向他们奔来,待近眼相看,原来是四个黑衣男子,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就在这时,他们的马仿佛突然受了惊吓,嘶鸣了一声,四蹄乱踏,发了疯一般。   “张伯小心!”青衫少年飞身冲过去,扶住被马蹄掀翻的张伯。   没了牵制的马拉着马车就朝那四个男子奔去!   只见一道寒光闪烁,直直刺向受惊的马儿。   “住手!”   白衣公子大喝出声,同时飞身上前,挡住正向马儿直刺而来的利剑。   那拔剑的黑衣男子因他的一声怒喝,动作略有迟疑,又被他用力挡下,剑锋一偏,直指着他的咽喉!   见自己的马安然无事,白衣公子松了口气,眸光转回到指着自己的利剑上,嘴角微微一哂,竟半点也不害怕。   清凌凌的目光扫向居高临下的四个黑衣男子,一眼便定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身形健壮高大,长了一把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叫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也猜不出他的年纪,也叫人……咳,想一根一根的拔掉他的胡子,看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莫名的便觉得,这个男人不会长得很难看。   但也只是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好犀利的目光!   仿佛冰刃,若有实质。   甚至,感觉到了杀气。   戾气这么重,可是会克亲友的。白衣公子撇了撇嘴,在熹微的夜色里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对方,瞧见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脸上,不由抬手摸了摸那道横贯半张脸的疤痕,而后了然的咧嘴一笑,显得有些没心没肺,“方才是阁下惊了在下的马。”   他用陈述的语气说明这个事实,言下之意就是这次意外都是对方的错,希望对方能道歉,如果有点赔偿什么的,那再好不过。   胡子男冷冷的盯着他,目光中竟有些鄙视,而后冷哼一声,翻身下马,便径直向客栈里走去,他身后三人也随之而去,完全不理会白衣公子所说的话。   只能怪你自己的马不中用。   ——他可以确定,方才那人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恨恨的瞪着胡子男,白衣公子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公子。”青衫少年扶着张伯走过来。   听到呼唤,白衣公子长吁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张伯,关切的问道:“张伯没事吧?”   张伯摇了摇头,“幸亏了秀儿,方才……”   “只是个意外。”白衣公子不以为意的一笑。   听他这么说,张伯还是不大放心,“今时不同往日,凡事小心些好,秀儿,你今晚要多加注意。”看着他满不在乎的神色,张伯无奈的叹了口气。   青衫少年正色点头,“我知道了。”   三人要了两间上房,他与小厮一间,张伯独自一间。长途跋涉多日,三人都十分疲累,草草的用了晚饭,便各自回房准备休息。   “公子,被子给您铺好了。”一抬眼,望见那个孤单的身影倚在窗前,外面是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他整个人似乎也都沉浸了在无尽的孤寂中。   青衫少年心底一阵酸楚。   数日后便可抵达京城,公子他其实不愿意回来的吧。   被父亲送到千里之外的南方,几年不闻不问,如果不是一个月前那一纸家书,公子现在大概已经外出游历去了——   独自一人在南方,虽是寂寞了些,却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这次回来,虽未说明是为何,然而想想他的年纪,大致也能猜到,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的婚事,图谋更多的利益。   再怎么说,他都是正房嫡出的……   白衣公子回过头来,看着满脸心疼的少年,微微一怔,心头泛起一阵暖意:这世上真正关心他的人,除了师父与张伯,便只有秀儿了。   他淡淡笑道:“秀儿,你不必担心,如果我不想回来,没有人可以强迫。”而他既然肯回来,便是自愿的。   “那公子为何要回来?”   白衣公子的笑容如风散去,“为何……”   青衫少年看到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定然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微微一叹,无可奈何又有些心疼,终是没再说什么。   第二章 卿本佳人   夜深人静,往事又一次在梦中重演。   “快去叫大夫,夫人怕是不行了!”   “夫人?我们的夫人不正跟老爷在一起么?哪里还有一个夫人?”   “哟,这是我们府里的人吗?怎么这么难看?”   “三小姐,这是二……”   “二什么二,我娘只给我生了一个姐姐,也就是甄府大小姐,我可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娘对不住你,如果可以,娘宁愿没有生下你,这样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以后就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咳咳……”   “夫人没了!夫人没了!”   “你自幼体弱,先到南方修养一段时间,养好了再回来。”   “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不要回来……回来……”   纷乱嘈杂的声音交汇在一起,仿佛魔音绕梁,不断的回荡在耳边,渐渐的化作实质,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猛地惊醒过来。   “公子!公子!”   他大口的喘息着,望着身边的人好一会儿,才渐渐的回过神来。   “走水了!快救火啊!”   “快来人啊!那边着火了!”   客栈里呼声脚步声乱成一片,外面也是呼声连天。   “客栈着火了,公子快些起来!”青衫少年急声说道,神情焦急而担忧。   着火了?他一怔,闻到一股烟火的味道,客栈里喧嚣不止,而外面已经乱作一团。   他果断的点了点头,抓起身边的包袱便翻身下床,正准备逃离,突然听到楼下的呼喊声变了。   “啊!杀人了!杀人了!”   “救命啊!救……”   房间里的二人同时神色一凛,急忙冲到窗前,只见暗夜里不知从何处射来羽箭,将从客栈里逃出去的人全部射死,竟一个也不放过!   逃,被人暗算。   不逃,被火烧死。   好一个万全的杀人之计!   大火噼啪作响,很快就吞噬了大半栋楼,滚滚浓烟笼罩在四周,仿佛嚣张膨胀的怪兽,张牙舞爪的蔓延着,转瞬就包围了整个客栈。   “公子?”青衫少年神色凛然的等着他拿主意。   白衣公子观察须臾后,脸色沉凝:“这不是冲我们来的。”   他虽有不共戴天的仇人,但那人决计不可能使出这么大的手笔来对付他,其他一些有过恩怨的人还不至于花这么大的心思,所以很明显,这些人不是针对他来的。   张伯自有保身之术,不需他分神担心,眼下他只要保护好自己即可。   主仆两人相视一看,会意的点了点头,趁着浓烟弥漫,纵身从窗户跳下。   他们迅速闪进一个交错的墙角里,这里并无可燃烧的东西,大火暂时烧不到,且位置隐蔽,不易被发现,短时间内可以确保安全,待寻得机会再逃往安全的地方。   附近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墙之隔,生死两重天。青衫少年听得有些难受,下意识的拽紧了身旁之人的衣袖。   白衣公子安慰的轻拍他的手,神情却有些麻木,这世间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弱者的命如同草芥,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然而死了也就死了。   就好像几年前的他一样。   片刻的失神过后,他猛然发觉头顶上方有一股压迫感,抬头一看,映出火光的眼瞳渐渐变大。   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端立在客栈屋顶,宽大的衣袍随风飞舞,在漫天火光中形成张扬不羁的剪影,安然不动的身影散发出凌厉的气息,仿佛连火舌也为之退缩。他手里挽着一把长弓,一箭射出,远处的黑暗里便响起一声惨叫,而那惨叫传来的地方,分明是暗箭射来的方向!   随着他的出现,所有的利箭都冲他飞射而去!恨不得要在瞬间置他于死地!   在密集的箭雨中,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搭箭,弯弓,射箭。每射一箭,无一虚发!他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王者气息,仿佛翻云覆雨只在倾手之间,这个战场只能由他一个人来主宰!   白衣公子仰望着,心底生出一种敬畏,他从来不知道,杀人竟可以如此赏心悦目。   与胡子男随行的另外三人也加入到对阵当中,他们虽然比不上胡子男的刚猛霸道,但无疑都是百步穿杨的绝顶高手。随着他们的出现,射来的暗箭越来越少,最后一声惨叫过后,四周终于平静下来。   大火已经吞噬整栋客栈,胡子男在最后一刻放下长弓,飞身而下,乌黑的长发迎风飞扬,墙角里,他怔怔看着,只觉得艳丽的火光在这一刻化作了背景,所有的惊艳都不及那一个模糊的背影。   他失了会儿神,突然轻声一笑,漆黑的眸子里似笑非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   二人找到张伯,才知他们的马已经被乱箭射死,马车亦被射成刺猬,用倒是还能用,只是样子并不好看。   此地前往下一个城镇并不近,如果没有马车,耽误行程倒还没什么,可是要靠两条腿走过去,委实太累人了。   这时一声马鸣,却是那胡子男来牵他的马。   这本来与他们三人无关,但是胡子男骑着马,慢吞吞的走过三人跟前的时候,还有意瞥了他们一眼,而后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的擦肩而过,其后的三人也都变作瞎子,一人一马漫步而过。   便是这种倨傲的态度,让他不爽起来——   这一场无妄之灾是这个人带来的,他们的马便是因为这个人而死的!他不出手相助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如此傲慢?   “阁下且慢。”他上前两步,拦住胡子男。   胡子男拉住马缰,居高临下的望着马下之人,一言不发的等着他继续开口。   见到这样的态度,白衣公子眯起眼睛,倏尔笑得和蔼可亲,“我们的马死了,阁下可否借我们一匹马?”   胡子男看了一眼那倒地的马驹,目光在那刺猬般的马车上停留了片刻,而后转回来,冷冷开口:“借你,你如何还?”   这倨傲的语气,这敷衍的态度,分明只是搪塞的借口,半点谦让的意思也没有。   白衣公子脸上却半点不恼,端着一副好*性子又笑眯眯的说道:“那不如阁下卖一匹马给我们?”   胡子男听到这话,对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年长的人立即心领神会,手一扬,一包黑色的东西就落到他的手上。   打开一看,竟是一包银子!   他的脸色终于变得不大好看,难不成这人以为他是在恶意敲诈?!   “这些银子,买一匹好马已经绰绰有余。”那给他银子的人温温和和的说,可这种话用再温和的语气,听起来都无比讽刺。   这话一说出来,果然就被白衣公子狠狠的瞪了一眼,那人感到十分纳闷。   强忍着怒火,白衣公子冷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用这些银子买阁下一匹马,如何?”   胡子男瞥了他一眼,抓着缰绳准备策马,不打算再与他纠缠下去。   “阁下不卖给我,难不成害怕自己的马会泄露什么?”   胡子男闻言脸色一沉,锐利的目光里隐隐透出杀气,“若非你是女子,凭你这句话,我就能杀了你!”   听到这话,白衣公子神色剧变,袖下的双手不动声色的动起来,一旦发生意外,便可以在瞬间制服对方。   胡子男的目光落到他下垂的袖口,不屑的冷哼一声,“歪门邪道,雕虫小技。”   “你——”白衣公子,不,甄榛气得咬牙切齿,她纵横天下的毒药竟被说成雕虫小技!这个男人未免太嚣张了!   然而能看穿她的伪装,又能洞察她的小动作,这个男人不得不说高她一层,何况他身边还有三个绝顶高手,若是打起来,她几乎没有一点胜算。   甄榛铁青着脸色,恨恨的,又无可奈何的,瞪着胡子男策马离去,只恨不得眼神可以伤人,将那该死的男人千刀万剐!   “公子……”观察着她的脸色,秀秀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   甄榛收回目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得十分诡异,配合着她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更显得阴森吓人。   “走,去镇上看看是否有马卖,我可不想走回去。”   秀秀愕然的望着她,突然间明白过来——方才定然是有人遭殃了,所以小姐才这么高兴。   可是,是谁呢?   “阿嚏——”已经远去的四个人中,年长的一人突然打了个喷嚏,又继续说道,“属下觉得,这次定然是那边的人做的,您这次提前回去,怕是让他们惊慌了,以为您会支持另一边。”   胡子男哂笑,“这也不是第一次,他们素来就以为我是支持老六的。”   那人思忖片刻,问道:“那您有何打算?”   胡子男淡淡道:“原来如何,以后便如何。”   那人心道果然如此,突然觉察同伴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问道:“怎么了?”   其中一人扭曲着面容,艰难说道:“老孙,你被下了十里飘香……”   十里飘香,顾名思义,此种药物的气味十分的缠绵浓烈,然而闻起来却并不是香气宜人,而是恶臭难闻,且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   这时,老孙才后知后觉的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只轻轻吸了一口气,就忍不住一阵干呕。   老孙无比幽怨的望着自己的主子,心中无声泣泪——我的爷,你明明是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胡子男板着脸,一字一句说道:“这次侥幸是十里飘香,下次若是剧毒,你当如何?”   老孙神色一凛,这才感觉背脊发凉。   “形势紧急,不可耽误,速行!”男子丢下一句话,大力策马向前方飞奔而去。其他二人也紧随其后,将老孙一人丢在后面。   爷,您这是提前回来的啊!形势再紧急,其实跟您也没什么关系的~~   老孙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心底无限委屈,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   第三章 重返燕京   甄榛三人将马车收拾了一番,最终发觉马车已经变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也不知还能否支撑到下一个城镇,只好重新去买一辆马车。   这里笼统不过三四十户人家,夜里发生的那场大火,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小镇,使得人人自危。   三人寻找许久,才找到一辆满意的马车,卖家得知他们是从客栈里逃出来的,十分爽快的给了一个超低价,张伯直叹此地民风淳朴,秀秀望着自家小姐脸上那道吓人的疤痕,违心的附和了张伯两句。   他们又在镇上买了些干粮,这才慢悠悠的启程上路。   行至下个城镇,已经是六天之后。   这个城镇距离京城只有两天路程,然后甄榛到达此地后,并不急于马上回京,而是滞留了五天,才又不徐不疾的往京城而去。   回到京城的这一天,是八月初八,中秋在即。   “小姐,前面就是城门了。”秀秀是第一次来京城,对这里的事物感到十分新鲜,自从驶入京城地界,她就开始巴望着外面,一看到那巍峨高耸的城墙,就忍不住欢呼出声。   青石砖堆砌而成的城墙巍巍耸立,连接着庄严肃穆的城门,仿佛一个骄傲的将军,每一块砖都散发出张扬与霸气,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傲视苍生。   这就是大齐的京都,燕京。   甄榛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着复杂的凉意。   终于……回来了……   边境虽然北魏觊觎,但燕京长久以来都十分安宁,长治久安让这个城市积累了无尽的繁荣与财富,这里的人也有一种外地人学不来的矜贵与雍容。   一路畅行无阻,马车徐徐的驶进燕京大街。   从进入城门,秀秀就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华都,所谓的武林高手,在这一刻又变作了好玩的孩子,迫不及待的想看清楚这个陌生的地方。   街道是青石铺就,其宽阔可以同行十六车,道旁分别是婀娜多姿的绿柳,各色商铺立满街道,一路而去,招旗延绵不绝,道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盛世景象。   马车沿着大街一路直走,再转了几个弯,渐渐的缓下来。   到了。   秀秀已经收起方才那份好奇,小心翼翼的看着甄榛,只见甄榛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秀丽的脸容上却浮出一层肃杀之色。   她回过头来看着秀秀,脸色稍稍缓和,“秀秀,下车吧。”   秀秀怔了一下,点点头,先起身走下车,搬来脚垫,扶着甄榛下了车。   抬眼望去,秀秀有些吃惊,她虽然早知道自家小姐什么身份,可眼前这个府宅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台阶上,两扇高大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门上挂着一块黑漆的额匾,鎏金的字体,龙飞凤舞的草书写着“甄府”两个大字,从外围望去,长长的围墙延伸到街角,更不知里面究竟有多大。透过府门,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红砖青瓦,蜿蜒的走廊仿佛走不到尽头。   秀秀只觉得那额匾上得字有些奇怪,与附近府邸的隶书额匾全然不同。但听说这是当今圣上,宣帝亲笔题字,转念一想,倒也觉得没什么了,皇上就应该不同于常人吧。   甄榛冷冷的盯着那“甄府”二字,片刻后,转过身来温顺的一笑,对张伯施了个礼,“张伯,多谢你一路搭载,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得脱身,定然会南方拜谢您。”   张伯叹了口气,怜悯的看着甄榛,“你自己多加保重,凡事不要太强求,实在不行,去南方总不会委屈你的。”   甄榛眼里蒙上一层雾气,“我知道,张伯保重。”   张伯点点头,扬手甩了下马鞭,徐徐离开甄榛的视线。   直到张伯消失在转角,甄榛无声叹了口气,再度凝望着那庄严的大门,眼见着门前无人,觉得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就算没人守门,这大齐怕也不敢有人擅闯相府。   这样也好,免得她进个门还要向那贱人通报。   甄府是江南园林式的建筑,动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一布景不讲究,走过一条青石大道,沿着蜿蜒的长廊回绕,从南到北,在走廊的尽头,出现一座清幽的庭院。两扇开的门半敞着,门上的朱漆有些斑驳,显然已经许久无人居住,门头嵌着三个隶书字体——秀风院。   这是她曾经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母亲希望她能从此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可她在离去六年之后,终究还是回来了。   有些迫不及待的走过去,却又突然停下来。   原本应该寂寥无声的院落里,此刻正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甄榛的脸色一沉,眸中烟云翻滚,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气息。   大步走进院子,一眼便见到一个身着鹅黄罗裙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虽然只能看到半张侧脸,但少女的绝色容颜有如春光乍泄,惊鸿一瞥,便叫人难以忘记。甄榛走进去的时候,少女正端坐在庭前的小池边,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甄榛顺着少女的动作往池水里一看,脸色冷到了极点——   只见那一池碧水已经变得漆黑,分明是被人泼了一池的墨!   目光随意一扫,院落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但看着那些痕迹,根本就是最近才弄上去的!   她肯定知道她要回来,所以才故意这么做!就跟小时候一样,以毁掉她的一切作为取乐!   “甄颜!”甄榛怒喝,疾步走过去,黑着脸的模样仿佛要撕碎对方。   她来势汹汹,却不料一个圆脸婆子突然冲出来,肥硕的身体完全挡住她的去路,只听那婆子尖着嗓子大喝:“放肆!三小姐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喊的?!你是谁啊?怎么不经通报就乱闯相府?”   秀秀上前一步,大声呵斥:“放肆!这是二小姐,难道你不认得么?”   哪想那婆子听到秀秀的话,哼哼冷笑,“二小姐?你说她是二小姐,她就是二小姐了?你又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说着一巴掌就往秀秀脸上扇去,秀秀冷哼一声,一把抓住那婆子的手,任由那婆子如何挣扎,依旧不动如山。   那婆子自恃是三小姐的奶娘,在这相府哪里吃过这样的亏?立时一脚就踢向秀秀的膝盖,秀秀岂能容她伤到自己,敏捷的一个闪身,轻而易举的躲过那婆子的一脚,却没料到那婆子竟打了其他的主意,趁着秀秀躲避之际,向甄榛猛啐一口,幸亏甄榛及时避过,没让她污浊了自己。   秀秀大怒,拽着那婆子的胳膊,反手一拧,只听“咔嚓”一声,那婆子马上尖声痛呼,额上渗出一层冷汗:“哎哟喂!疼死老娘了!好你个小蹄子!你且得意吧!看老娘以后怎么收拾你!”   “当着主子的面出言不逊,掌嘴!”甄榛轻声怒喝。   “你敢!”见自己的奶娘吃亏,甄颜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当即就冲过来,扬起一巴掌就甩在秀秀脸上。   真是有什么奴才,就有什么主子,这一套,她早就吃够了。   甄榛功夫不高,但对付娇生惯养的甄颜已经绰绰有余,她一把抓住甄颜的手,而后大力一甩,将甄颜直接往地上推倒,若不是甄颜身后的婢女及时扶住,只怕会摔个鼻青脸肿。   这次回来,她不会再忍受任何委屈!这些人曾经给她的伤害,她也要一一还回去!   甄颜还没缓过神来,那边秀秀已经打起来。秀秀下手极重,才几个耳刮子,那陈奶娘的脸就变得惨不忍睹,陈奶娘无力挣扎,只好哀哀的喊救命,“三……小姐……唔……”   甄颜性子刁蛮,但跟这陈奶娘却极为亲厚,眼见着陈奶娘被人打成这个样子,心中的惊怒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理智在瞬间轰然消散,“甄榛!你个贱人!我跟你拼了!”她红着眼冲身后的婢女怒吼,娇丽的脸容变得扭曲狰狞,“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撕了那贱人的脸!”   婢女们被她这可怖的模样吓住,平素里跟着三小姐也张狂惯了,听三小姐一声怒吼,根本不管眼前之人是什么二小姐,一群人毫不犹豫的向甄榛冲去。   秀秀冷哼一声,拎起陈奶娘便像丢垃圾般抛出去,婢女们猝不及防,被撞倒一片。   “小贱人!”甄颜咬牙切齿,心中恨到极点,操起身边的小几便向秀秀砸去,秀秀抽出腰间的软鞭,清脆的一声鞭响,轻而易举便将迎面而来的袭击劈落在地,甄颜吓得花容失色,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看到秀秀那勇猛的劲儿,甄榛有些目瞪口呆,旋即莞尔一笑,好整以暇的站在树下,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   “给我拿下那小贱人!”甄丞相嫡亲亲的三小姐何曾被人如此藐视,尤其对方还是一个下贱的婢女。此时此刻,甄颜早已不知德容为何物,她瘫坐在地上,指着秀秀声嘶力竭的怒吼,云鬓已经散乱,精美的绣罗裙沾了大片的泥污,俨然一副泼妇模样。   第四章 物是人非   这些婢女中虽有几个高大的,但根本不是秀秀的对手,只见鞭影幻化飞舞,婢女们惊叫着四处闪躲,很快就溃不成军。   “啊!别打我!救命啊!”   “我的头发!啊!我的衣服!”   “哎哟!疼死我了!”   院子里惊呼不断,满院子的人四处躲避,一个个形容狼狈。   秀秀的鞭子并没有真的落在这些人的身上,却是专挑她们的发髻打,她的分寸拿捏极准,但凡经手的,没有一个不是披头散发的。   很快,秀风院里只见狂魔乱舞,好不热闹。   甄榛有些好笑,但并没有阻止她,眸光一转,便对上甄颜怨毒的目光。   居高临下的望着甄颜,瞧着甄颜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骤然想起了几年前,曾经的自己便也是这个模样,多少次她跌倒在泥泞里,却只能咬牙切齿的仰视着这些人,受尽欺辱却无能为力。   怪不得甄颜以前喜欢欺负她,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委实不错。   甄榛微一哂笑,眸中似讥似讽,却是这淡淡的一笑,深深刺激到甄颜——从来都是她给这个名义上的二姐委屈受,别人半点也不能还手,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秀秀,住手。”甄榛看着差不多了,轻声喝住已经玩得不亦乐乎的秀秀。   秀秀依言停下手,收了软鞭向她走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跌坐在地上的甄颜猛地爬起来,冲着秀秀狠狠的甩了一巴掌。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响彻整个秀风院,秀秀白净的脸蛋上立时出现一个五指手印,鬓角一缕碎发散落下来,可见对方用了极大的力道。   “秀秀!”   “颜儿!”   甄榛眼中直冒火,恨不得照样一巴掌甩回去,与此同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娇喝。   随着话音落下,院门外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水湖蓝华裳的年轻女子,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容若三月春桃,身姿如扶风弱柳,端的是一派温柔尔雅的气度,叫人在第一眼便不觉生出亲近之意。   女子身后跟着一个年约四十的魁梧男子,着的是一身体贴的青衫,模样十分普通,但那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却泄露出他的不寻常。后面还跟着几名家仆,俱是规规矩矩的站在二人身后,尤显得这二人身份地位皆不一般。   甄榛脸上的表情淡下来,只看了二人一眼,转身走向秀秀,想去查看她脸上的伤。甄颜听到喝声的时候,一巴掌已经甩下来,见秀秀并不闪躲,趁势又是一巴掌扇来,恨不得将先前吃的亏翻倍的补回来。   “颜儿!”   女子沉声喝道,她的声音并不大,犹若黄莺出谷,极为悦耳,却无形中透着一种庄严,让人无端的折服。   甄颜这一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而是被甄榛一手挡住,稳稳的,不动如山,那力道之大,直抓得甄颜手腕发痛。   “你……”甄颜还想出口骂人,但对上那双明若寒星的眸子,里面仿佛蕴藏着无边无际的宇宙,令人不自觉的望而生畏,那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哽住,一时竟有些害怕。   这样的甄榛,气度沉静平和,双眸中秋水寒光,似有刀光剑影。   甄颜下意识的退后两步,看到那走来的女子,突然大哭出声,扑向那女子,“姐姐,你可要帮我……”   女子正是与甄颜一母同胞的相府大小姐,甄容。   甄容叹了口气,轻声软语的安慰了几句亲妹妹,她抬头一看看到不远处的甄榛,剪水双瞳里荡开层层喜悦,“榛儿回来了!”   甄榛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接话。   似乎已经习惯甄榛这样的态度,甄容并未有半分不悦,反是她怀里的甄颜并不喜她如此热心,“姐!”   这回,甄容没有像以前那般护着自己的亲妹妹,眼风淡淡一扫,她脸色也沉下来,“你知道你二姐要回来,还要这样惹她不高兴?”   “哼!”甄颜鼻孔里冒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我只有你一个姐姐,哪来什么二姐?”   “颜儿!休要胡说!”   甄颜腾的一下从她的怀里站起来,指着甄榛哼哼冷笑:“我哪里胡说?别说是我二姐,这相府里也没几个人认得这二小姐这个主子!不过是个死了……”   “甄颜!”   这次喊了全名,意味着甄容生气了,甄颜意识到这一点,越发的气恼起来,正欲在说些什么,便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说道:“三小姐,请慎言。”   甄颜顿时噤了声。   “二小姐回京是大人的意思,方才有些话,三小姐还是不要说的好,若是让大人知道了,怕是会对三小姐不好。”   说话的是甄容身后的男人,唤作冯安,是相府的大管家,深得丞相信任,在相府里极有威严,便是夫人贾氏也极为敬重他。   他的话果然极有威慑力,甄颜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不敢再诋毁甄榛。甄容趁机让人带她回去换身衣裳,免得一会儿又要闹起来,受伤的陈奶娘也被一并带走。临走前,甄颜眼里的怨恨不加遮掩的射向甄榛,只见甄榛看着自己似笑非笑,说不出的嘲弄,立时又是一阵气恼,跺着脚恨恨的跑了。   送走了甄颜,甄容松了口气,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向甄榛走来,“榛儿,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甄榛不动声色的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淡淡道:“尚好,多谢关心。”   冷漠的语调里,没有一丝温度。   甄容有些尴尬的收回手,脸上的笑又灿烂起来,“本来以为你上个月底就能回来,没想晚了半个月,你回来怎么也不来个信?不然大姐我也好去外面接你。”   “路上耽搁了些许时日,忘了。”   甄容看了看面目全非的院子,笑容有些无奈,“秀风院怕是一时住不了人,不如你先搬去我的玉和园一起住吧,你才回来未免有诸多不便的地方,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甄榛转脸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冯安,冯安见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先行一步走上来,躬身说道:“见过二小姐。”   甄榛点点头,“冯管家,我的人还没回来,劳烦让人将院子收拾一下。”   冯安看了甄榛一眼,又低下头道:“是,二小姐。”   很快,冯安就遣了人来,院子的外观虽然被毁坏严重,但屋子里并没有什么损失,想来甄颜也不敢玩的太过,屋子里早在她回来之前便已经收拾过,只需略作打扫就可以,打扫过后,由于甄榛身边只有一个秀秀,冯安便令那几人留下暂且伺候,甄榛没有拒绝。   冯安走之后,甄容留在秀风院与她叙旧,但见她不喜欢搭理人,没过多久也离开了。   又过了些时候,冯安派了人来说,因为前日怀王凯旋而归,圣上大为欣喜,在宫中连续大宴三日,这会儿丞相还没回来,让二小姐先好生歇息,缺什么便只管与他说。   第五章 打狗看主人   甄榛道了谢,要了些必需之物,待一切收拾妥当,已经暮色降临。   “小姐,你今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被强行闲置了半天,秀秀看着天色渐浓,想起甄榛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便再也坐不住。   甄榛一把按住她,“你先歇着,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秀秀满不在乎道:“就是点小伤,估计明天就能好,用不着小姐……”话还没说完,被甄榛冷眼一瞪,她吓得哆嗦了一下,只好老老实实的坐下来,嘴里却还在嘀咕,“其实真的没什么,比这重许多的伤都不在话下,想当年在……”   “下次莫要再这样,秀秀,我不需要你伤害自己来帮我,这次只是打你,下次若是要害你的性命呢?”甄榛观察片刻,看到伤势并不严重,但还是不放心的又上了一次药。   以秀秀的修为,要避开甄颜的攻击轻而易举,她是听到了院子外面有人靠近,才没有还手,为的只是让她多占一些理。   秀秀怏怏的垂下头,“知道了……”   听这语气就知道她没听进去,放下手里的药膏,甄榛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在怪你,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知道么?”   秀秀双手缠着衣角,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知道了——”明显有些敷衍的口气。   甄榛一听,眉头轻拢,“你若不听话,我明日就将你送回去!”   听到这话,秀秀吓坏了,连忙拽着自家小姐的手,水汪汪的眼睛讨好的望着她,“我听话我听话,小姐说什么我都听,下次要是再有人敢欺负我,我明着不能报仇,暗里也要让人吃亏,这下可以了吧?”   “扑哧”一声笑出来,甄榛十分满意的点头:“嗯,这才是我的人该有的作风。”   见她没再提送走自己的话,秀秀吁了口气,很快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是我今天会不会太嚣张了?三小姐都被我吓坏了,看她那刻薄样,定然是要报仇的,我是不是给小姐惹麻烦了?”   她嘴里蹦出那些忤逆主子的话是那么自然,甄榛笑起来,摸小狗般的摸着秀秀细软的额发,“狗腿子嚣张,那也是主子给的底气,你今日做得很好,就算你不找她麻烦,她也会找我的麻烦,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   听甄榛说的风轻云淡,可联想今日的情形,秀秀却忍不住一阵心酸,堂堂相府嫡亲亲的二小姐竟被一群奴才欺负,今日是她有了自保的能力才没有吃亏,可以前呢?   虽然早已知道那些事,但现在想起来,秀秀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正想说些什么,被甄榛凉飕飕的眼风一扫,她立时跳起来,“小姐,我给你做饭去了……”   话音还没落下,外面便有侍婢恭敬说道:“二小姐,暖香院的孔嬷嬷来了。”   甄榛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冰冷,眼神竟涌出滔天的怨毒,似要毁天灭地。秀秀看了有些担心,然而一眨眼,又见她恢复了往常的淡漠,“什么事?”声音也变得冷冰冰。   “说是夫人请二小姐您去暖香院用晚饭。”   用晚饭?甄榛嘴角一哂,脸上的嘲弄毫不遮掩。   按照常理,甄榛在回府的第一时间应该先见过父母,就算父亲甄仲秋滞留宫中没有回来,她也该先去拜见过正房夫人贾氏,衣食住行由贾氏做好安排,再另说其他的事情。只是她进府的时候,门口无人迎接,而她自己先回了秀风院,又发生了那么些事,于是便拖到了现在。   贾氏派了身边的孔嬷嬷来请她,在外人看来,这是十分重视她,但只有甄榛自己才知道,今天那宝贝三小姐在她这里吃了亏,眼下甄仲秋又不在府中,如果她真的去了,贾氏定然会抓住这个机会给她一个下马威,维护其所谓的家法;如果她不去,旁人就会说这个二小姐如何不知礼数,加上在秀风院里发生的事情,她甄府二小姐骄纵无理的名头只怕很快就会盖过三小姐,而且孔嬷嬷还摆在这里,会越发的显得贾氏这个正房夫人是多么贤良大方。   不管她去与不去,贾氏都捞得着好处。   因为甄榛没有吩咐人进来,那侍婢只得站在屏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景,等了许久没有回应,她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二小姐?”   “不去。”就在那侍婢斟酌着是否还要再喊一声的时候,便听到甄榛丢出两个冷冰冰的字。   “这……可是夫人那里……”   那侍婢有些为难,似乎还想再劝一劝,却突然听到里面的二小姐再度发话:“你在冯管家那里,也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冷冷淡淡的一声质问,却是说不出的寒意逼人。   那侍婢心头一凛,不禁跪倒在地上,忙不迭的叩头:“奴婢知错,二小姐恕罪,奴婢知错了。”   过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二小姐要惩罚自己的时候,里面才又响起那个冷漠而散漫的声音,“就说我累了,若无要紧的事情,不要再来打扰我。”   “是,是。”那侍婢迭口应下,连忙起身出去,将二小姐的意思禀告于孔嬷嬷。   甄榛说那番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站在外面的孔嬷嬷早已经听得一清二楚,待那侍婢将甄榛的意思说明白,孔嬷嬷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耐着性子,孔嬷嬷提起嗓子冲屋里喊:“二小姐这样未免不大合理,再怎么说,夫人都是夫人,是您的长辈,您回府的时候不去拜见夫人也罢,眼下来请您,您也不去,说出去可不大好听。”   屋里的茶碗重重落下,显然里面的人已经不大高兴。   “二小姐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二小姐独自回府,怎的不见一个侍从?再者今日秀风院里发生的事,二小姐是不是该给一个说法?相府已经今非昔比,二小姐千金贵体,有些规矩也不得不守……”   “哗啦——”   屋里响起清脆的瓷器破碎声,打断了孔嬷嬷的话,也将外头的那侍婢吓了一跳,接着里面就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谁家不懂事的奴才在外面乱吠?人都死哪去了?还不赶紧打发了,小心扰了二小姐休息。”   乱吠?附近的侍婢都忍不住偷笑,这不是明摆着说人家是狗么?   孔嬷嬷的面色青红交替,好不精彩。   真恨不得撕了那小贱人!   但是任她如何恼怒,奈何对方连面都不让见,她再站下去也只会自取其辱,目光逮住几个暗暗发笑的侍婢,狠声诅咒:“小贱人!你们先得意吧,以后有你们后悔的!”   这话看似在教训这些侍婢,实际却是在暗骂甄榛,明白人一听就了然,但话音落下许久,屋子里依旧没有动静,仿佛空无一人,连方才的声响也只是一场幻听。   孔嬷嬷咬着牙,最终拂袖而去。   她这一去,直接回了暖香院。   第六章 有女润如玉   暖香院是正室夫人贾氏的居所,相府大而华丽,又以暖香院为重,青砖为墙,红瓦为顶,院中奇花异草,四季不衰,最显眼的莫过于中间那座琉璃屋顶的客厅,远远望去只觉得精丽夺目,这整个大齐除了宫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处如此建筑,曾经也是正房夫人居所的秀风院与之相比,实在太过于简陋。   孔嬷嬷匆匆回到暖香院,贾氏与长女甄容已经围坐在桌前,菜样皆已上全,就等着某个人前来,而三小姐甄颜因为白天的事情哭闹了一个下午,甄容怕她见到甄榛会再闹出什么岔子,便索性没让她过来。   见孔嬷嬷一人回来,甄容诧异道:“榛儿怎么没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孔嬷嬷突然跪倒在地上,惊得母女两人连忙问道:“孔嬷嬷这是怎么了?”   “奴婢失职,未能请到二小姐过来,还请夫人责罚。”   她的话说得极为诚恳,将主子的吩咐当做责任,眼下她没有达成主子的吩咐,什么借口都不找便先自请惩罚,这样忠心的奴婢,又怎能不讨主子欢心?   听到她的话,贾氏立时明白过来,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二小姐为何不过来?”   孔嬷嬷便将去秀风院的经过一五一十说出来,说罢,贾氏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下来。   甄容见状,连忙打圆场:“榛儿的身子本来也不好,长途跋涉回来,许是真的累极了。”   “若是人人都能以此为借口,往后还有谁会守规矩?”   甄容一怔,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算是默认孔嬷嬷说的话,确实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旋即扬起甜美的微笑,对自己的母亲柔声劝道:“榛儿那性子也是,只是她才回来,难免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我们也不好过多强求她,今日且这样吧,母亲。”   听到自己的女儿为那小贱人开脱,贾氏不悦的嗔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性子太好,以后未免要吃亏的。”   见母亲松口,甄容上前挽住贾氏的手,佯作不高兴道:“难道母亲不喜欢女儿这样么?”   贾氏“扑哧”一声笑,没好气的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也不知以后谁这么有福气,能娶到你这样的贤妻,为娘都舍不得嫁你了。”   舍去这一身荣华富贵,她最在乎的就是膝下这一双女儿,长女甄容自小是个懂事体贴的孩子,德才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自及笄后,来相府提亲的人几乎将门槛踏平,但那么多年轻才俊,硬是一个都没看上,原因她从来不说,甄仲秋也没勉强,便一直拖到现在。   然而算起年纪,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年了。   小女儿甄颜虽然任性了些,但这天下的母亲都是偏爱幼子的,所有的缺点,在溺爱孩子的母亲眼里,不过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罢了。   想起自己的两个女儿,贾氏的脸色缓和下来,却没看到,在说到嫁人的时候,甄容的眼神有一瞬的黯淡。   母女两人一团和气,孔嬷嬷看在眼中,识趣的没再提起其他那扫兴的事,应景的连口夸赞道:“大小姐这人品相貌,倒不是奴婢吹嘘,燕京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大小姐更好的了,没瞧见前些日子大小姐去寺里拜佛,哎哟,那一路上不知看花了多少人的眼呢。”   甄容笑着啐道:“孔嬷嬷也会拿我取笑了,这可不行,这么下去,下面那几个丫头还不定会怎么编排我了。”   贾氏笑道:“还不是你太纵容她们,都越发的没规矩了。”   “好了,是女儿的错行了吧,我们还是先吃饭吧,一会儿菜都该凉了。”甄容拉着自己的母亲坐下,执起牙箸夹起贾氏最喜欢的菜添到碗里,贾氏看着她温柔恬淡的笑颜,脸上不由露出慈爱的笑。   母女两人用过饭,甄容又陪着贾氏说了会儿话,眼见天色不早,才温声拜别,回自己的院子去。   待甄容离去,贾氏摸着涂满丹蔻的指甲,叹了口气,“容儿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跟随贾氏多年,纵使没有明说过,但她的心事又岂能瞒过作为心腹的孔嬷嬷?听她这一声担忧的叹息,孔嬷嬷沉吟片刻后,适时开解道:“大小姐心善,但奴婢看来,大小姐是有大智慧的人,不管往后是个什么情况,大小姐定然可以从容相对,夫人不必担心。”   满打满算起来,甄容今年已经二十,如她这般年纪的同龄人早已经嫁作人妇。外头说她眼界高,是以难寻良配,这确实是不嫁的原因之一,但就算相府大小姐的身份地位贵不可言,甄容终究是个女子,如若父母有媒妁之言,她不嫁也得嫁,所以,她能待字闺中到现在,极大程度上是因为丞相与夫人的意思。   至于为何迟迟不与甄容配婚……   孔嬷嬷心知肚明,这只需了解一件事即可,那就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六皇子与八皇子都还没有娶正妃,而两位皇子的正妃,日后都有可能登上后位,母仪天下。   而这便是贾氏所担心的问题,甄容的性子太过宽厚,怕她压不住后宫争斗。   其实贾氏也知道自己女儿有什么本事,只是想从别人口中听到对甄容的肯定,所以孔嬷嬷这一番话可谓正中下怀。贾氏舒了口气,明显放下心来,“容儿这孩子,但愿不要辜负了我这为娘的苦心。”   说罢自己的女儿,贾氏脸色一沉,语气骤然阴沉下来,“秀风院的人,到底怎么样?”   孔嬷嬷想起先前在秀风院的遭遇,不由咬牙切齿:“是个难缠的刺头儿,怕是不好对付。”说着便又将经过仔细的描述了一遍,先前因为甄容在场而没说的一些话,也都半点不隐瞒的说出来,包括辱骂甄榛,而甄榛却没有回击。   听罢,贾氏沉吟许久,保养极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沿,“倒是厉害了些,不过与我们这几年所知道的情况也差不多,若是她真没什么长进,倒更值得怀疑,毕竟她心里恨极了我,心里有恨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心机?”   孔嬷嬷连忙道:“当年她还是个小娃娃,决计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贾氏不以为意的一笑:“我也不怕她,她这次回来,无非就是想为她娘当年受的委屈报复我,正好我这两年也闲着无事,与她斗一斗又何妨?”贾氏妆容精致的脸庞突然变得阴森,“当年她运气好去了南方,这次可不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见到这样的贾氏,孔嬷嬷浑浊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夫人早该斩草除根了。”   贾氏淡淡一笑,保养得体的脸庞骤然焕发生机,竟有年轻时的妩媚动人,直可勾人心魂。“不急,先看一看老爷的意思。”甄榛回来的原因,外人都以为是因为三小姐到了婚配年纪才被叫回来,但她却是知道的,这与宫里头的那位有关,而作为父亲的甄仲秋,却立场不明。   在有所行动之前,她还需掌握丞相大人的心思才行。   连续三日的大宴终于结束,亥时过半,甄仲秋终于回来了。   很快,贾氏就得知,甄仲秋回府后直接去了清泉居,听仆人提起二小姐已经回府的时候,只点了点头,不曾有任何询问。   而秀风院里,甄榛一夜无梦。   第七章 针锋相对   清晨,甄榛起了个大早,将自己的一身收拾妥当,因为她知道今日必定会去见自己的父亲,虽然这并非她所想的,但既然已经回来了,有些事便是无可避免的,与其被动接受,不如主动面对。   早饭的时候,冯安果然派了人来请她,说老爷正在前厅等着,请二小姐一起去用早饭。   一路上遇到不少侍婢与家丁,听说这是传说中的二小姐,都不由拿眼偷看甄榛,好奇中又有些紧张——昨日二小姐在秀风院大打出手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相府,众人皆以为这二小姐定然生得一副凶悍模样,却不料这眼前之人分外的秀丽恬淡,举手投足间还透着一股女子少有的洒然,竟不比极富盛名的大小姐差上半分。   甄榛恍然无所觉察,徐步而过,更显身姿从容优雅,在众人心中又多了一份神秘感。   昨日她打听了一下,当年秀风院里的人都已经离开相府,剩下的都是暖香院那边的人,而她六年前远去南方,秀风院的事情只能任由别人来说,久而久之,原正房夫人韩氏成了众人口中行为不检的下作之人,其膝下的二小姐,更是一个不识礼仪教养的泼妇。   倒真是难为她们如此用尽心思,连母亲已经死了,都还不放过。   不过这样也好,她本来就不是个淑媛,所谓的贤淑令名,于她而言反是累赘。   还没走进去,甄榛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她能听得出来,那是甄容与甄颜的声音,虽然没听到甄仲秋说话,但里面的气氛无疑是融洽的。   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   “大人,夫人,二小姐来了。”   厅中的声音顿时消失,随着她走进去,四道目光不约而同的凝注在她的身上,个中意味都不相同。   今日,她穿了一件素白的罗裙,衣襟与袖口处绣着精美灵动的墨兰,似乎幽幽散发着浅香,白净的脸蛋上粉黛不施,却是眉不扫而翠,唇不点而朱,乌黑的云鬓间斜插一支翡翠玉簪,髻上缀着一朵粉白绢花,素雅大方,却也有几分冷清。   座上四人神色各异,贾氏眼中精光闪过,一眨眼,嘴边已经噙着一丝浅浅的笑,又是一派的雍容贵妇模样。甄容有些诧异,旋即微微含笑,温柔而端庄。三小姐甄颜彻底敛了笑脸,冷冷的凝视着她,眸底火光迸射,恨不得想焚了她。   而作为父亲的甄仲秋,他看向这个分别多年的女儿时,眉间眼底都是冷淡,就如同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   贾氏又想起了昨晚听到的消息,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因见到这个继女而高兴。   见她走过来,便有人置了一个蒲团在地上,甄榛自然而然的跪下去,叩头一拜,给甄仲秋行了应有的家礼。“榛儿见过父亲。”   一旁早有侍婢端着茶盘,待她抬起头,一伸手便端起上面的茶碗,稳稳当当的奉到甄仲秋跟前,“请父亲饮茶。”   她的表情虽是冷淡,声音也是波澜不惊,但经过这一系列的礼数,甄仲秋的脸色明显缓和一些,点头接过她手里的茶碗:“嗯。”   一旁贾氏挺了挺背脊,等着甄榛给她施礼问候——这是作为小辈不得不做的一件事,她十分期待甄榛会怎么做。   她的念头还没落定,便见甄榛再度拜下去,“榛儿有一事,望父亲能为榛儿做主。”   甄仲秋眉头轻皱,“什么事?”   “昨日有恶奴在秀风院大闹,还对榛儿大打出手,所幸榛儿有婢女保护才没有损伤,然而秀风院却被毁了大半,榛儿……”   “你胡说!”她的话被骤然打断,甄颜怒气冲冲的跳到甄榛的身旁,她都还没有找她算账,这贱人竟然恶人先告状!   “颜儿!”贾氏轻喝一声,口气里满是不悦,眸光一转,瞥见那抹素白,眼中厉色一闪,不自觉察的露出一抹冷笑:已经懂得先下手为强,不错,真不错。   甄颜从昨日便憋着一股气,等的便是今日这一刻,她扑通一下跪在父亲跟前,泪眼朦胧的仰望着甄仲秋,“父亲,明明是她指使婢女打了我的奶娘,还纵容下人打我,要不是姐姐和冯管家及时赶到,颜儿都不知道会遭遇些什么事……”哽咽着说完,盈盈的泪水已经挂在眼角,却强忍着不掉下来,她本就生得娇丽美艳,这倔强又委屈的模样更是楚楚动人,叫人见了不住生出万般的不忍心。   甄榛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不断,果然是那毒妇的女儿,最擅长的就是装无辜扮可怜,这小模样,不知能骗过多少人的眼睛。   想必,她所谓的父亲也在其中吧。   甄榛也不说话,直到甄颜哭诉完,才冷笑一声,“人不犯我,我自不会犯人。陈奶娘不过是个贱婢,我想打便打!而你,倘若我真的打了你,那定是你有该打的理由。”   这话太直白,也太狂妄,以至于座上的贾氏与甄容都受到震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甄颜张着嘴,一时也忘了抽泣。   “你若是想说我能打陈奶娘,而你就能打死我的婢女,那倒是可以,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那么做,那你也仔细着陈奶娘别落到我的手里,不然我会加倍换回去,还有就是秀秀并没有卖身给我,所以不算是相府的人,你想打她的主意没那么简单。”   “放肆!”甄仲秋一声怒喝,将茶碗重重的甩在桌案上,俊雅的脸孔因怒气而微微扭曲。   而彼时,贾氏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涂满丹蔻的十指紧紧的拽着丝帕,眸底深处闪烁着不易觉察的寒光,而一旁的甄颜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全身因为震怒而颤抖起来,但因她眼泪盈眶,反而显得弱不禁风,惹人心怜。   甄榛丝毫不惧,转头凝望着自己的父亲,神情倔强,无惧与其对视,“同样是女儿,她可以肆意欺压我,为何我不能有所反击?父亲这样就说我放肆,难道我真如底下那些人说的,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第八章 挑拨离间   一字一句,全是质问,语声缓缓而沉然。   那些人本来是污蔑她的母亲是个不检点的女人,也因此失了宠,最后以讹传讹,演变成相府二小姐不是丞相亲生,她当然知道这些话是假的,原因不为其他,只因她长得有六七分像丞相大人,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激怒父亲罢了。   这里都是贾氏的人,说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只有转移父亲的注意力,将这件事就此揭过,日后的事,日后再作打算。   “混账!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话无疑是在质疑甄仲秋的权威,甄仲秋拍案而起,气得脸色铁青,直喘着粗气,显然是气坏了。   “老爷……”贾氏顾不上其他,连忙站起来给甄仲秋顺气,柔声细语的安慰他,“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凡事都好说。”眸光一转,落到甄榛身上,“榛儿,我知道你怨我,但你也不能这样气你的父亲,秀风院的事情是颜儿任性,昨晚我本想与你好好说这事,就算你不承认我这个娘,但你始终都是相府二小姐,我又怎么会委屈了你?没想到你……”后面的话用一声叹息替代,似乎万般无奈道不尽。可这番话连消带打,看起来是在为甄榛开解,实际却是在谴责甄榛不识礼仪教养,仗着自己的身份不尊重她这个夫人,这分明是在父女两人之间的关系火上浇油。   甄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冷然:“榛儿自十二岁起便没有爹娘教养,在外头野惯了,岂能比得上夫人膝下的双姝?”   “榛儿,你少说一句吧。”眼见父亲的脸色越见阴沉,甄容连忙劝住她。   甄仲秋额头青筋直跳,脸色阴沉得吓人,连道了三声“好”,“你是怪我没有好好管教你是不是?那我今天就好好管教管教!”说话间操起一旁的鸡毛掸子,就要打向甄榛。   “老爷!你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父亲!父亲莫要生气了!榛儿是无心的!”   “榛儿,你快劝劝父亲呀!”   贾氏母女手忙脚乱的劝阻,唯独甄榛仿佛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着。   晨间的阳光透过菱窗,破碎的斜射进来,漫漫的撒了她一身,渡了一身温暖的金黄,可她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咳咳……”甄仲秋气不过,剧烈的咳嗽起来,被贾氏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许久缓不过气来。   甄颜泪眼汪汪的扑过去,连连跟甄仲秋道歉,责怪自己太任性,让父亲操心了。   甄榛始终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也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甄仲秋总算是平息下来,俊雅的脸庞上渲染着两片潮红,竟生出了一丝脆弱。他喘着气,睨着跪在地上的甄榛,“你滚!我不想看到你!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别说你是我女儿!我受不起!”   “父亲……”甄容想说些什么,却被贾氏一个眼神止住。   甄榛又拜了一下,“榛儿告退。”   话毕便起身而去,心理随即松了一口气。   父亲没有当面提出惩罚,那么这件事算是解决了。   她与秀秀直接回了秀风院。   进了屋子,秀秀大大的吐了口气,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我的小姐,你刚才真是吓死人了。”犹自后怕的拍着胸口,脸色真的有些苍白。   早年与甄榛四处疯玩,杀人抢劫的事见得不少,但那都是靠实力说话,直来直往的,哪里见过这大宅门里心肠绕九弯的争斗?憋屈不说,还忒恐怖。   不行,等报仇之后,一定要让小姐早点离开这鬼地方,这么呆下去非要短命不可。   甄榛满心的抑郁,在看到秀秀那小模样后,不由笑起来,“你若是想离开,现在还可以。”   秀秀一听,这哪行啊?立时正了色,义正言辞道:“不走!要是我走了,小姐岂不是一个人在这豺狼虎穴里了?我秀秀不是这种人!”   还真把自己当成那么回事儿了。   甄榛抿唇而笑,秀秀于她而言,也确实十分重要,只是看到她这身负使命的模样,就忍不住有些想笑,同时,心底也是一阵温暖。   “不用担心,我这叫做虚实相生,不能让她们讨便宜是自然,她们最担心的,也莫过于我与父亲的关系。”甄榛微微苦笑,“其实,我与父亲,本来也是这样的关系,从来不曾有过指望,这么做,也好叫她们安心。”   “小姐……”看到她这般落寞的样子,秀秀心底一阵酸楚,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转眼却见自家小姐已经一扫郁色,她秀丽的眉目间泛起一抹怀念与伤感,“走,随我去祭奠母亲。”   甄榛的母亲韩氏,是甄仲秋的第一个妻子,也是正房原配,出自书香门第世家,父亲乃大齐赫赫有名的鸿儒韩太傅,是当朝圣上宣帝的启蒙导师,后又教导过宣帝膝下的诸位皇子,地位显赫。当年,韩氏为了嫁给新科状元甄仲秋,不惜与自己的父亲断绝关系,没想到的是,随着甄仲秋平步青云,恩爱不过一年,甄仲秋在一次伴驾秋猎后,便带了如今的夫人贾氏回来,而贾氏在当年就生下了相府大小姐,甄容。   从此,韩氏失宠。   在甄榛十二岁的那年,韩氏因一场重病,凄惨死去,而甄榛这个二小姐因自幼体弱多病,远走南方修养。   而宫女出身的贾氏,在生了三小姐甄颜,韩氏病死三年之后,终于被甄仲秋扶正,坐上堂堂正正的丞相夫人之位。   这些年来,虽然贾氏在众贵人之间多有走动,拉拢到不少人心,然而说起相府夫人,却总有人只认韩氏一人,对于甄榛远走南方,许多人认为这是贾氏怕甄榛的存在而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才借口将甄榛逼走。   自然,这些心思都只是暗地里传传,当着面的时候,大伙都会一团和气的叫贾氏一声丞相夫人。   甄榛虽然一直在南方,但对于燕京的事情一直都在关注着,虽无法全然掌握,但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其实,她早些时候就接到过甄仲秋催她回京的家书,却选择在这时候回来,便是认为时机已经到了。   第九章 再见故人   两人随便吃了些东西,让人去知会了冯家管一声,便着人派了马车,带着东西,直往城中最大的寺庙大明寺去。   因为不是什么节日,寺庙里略显冷清一些。   拜祭过自己的母亲,找来寺里的小沙弥,旁敲侧击的一问,得知今日有个贵客在后堂礼佛,甄榛心下一定。   曾经,她的母亲不管多么抑郁凄苦,在这些天都会来这里礼佛,从来不会失约。   而那贵客,也如同她的母亲一样。   谢过小沙弥,甄榛佯作身子不适,让小沙弥找个禅房,容她休息片刻,秀秀暗中使了个眼色,跟着她一起进入禅房——   有人在跟踪她们。   换了身装扮,甄榛自窗口飞身而出,看到假山边上躲着两个人,她冷冷一笑,敏捷的闪身而过,迅速的隐入一片高墙之中。   在一座院落前,甄榛停下了脚步。   院子里外了无一人,疏密遍布的青竹一片苍翠,更是平添了几分静谧,不似有人的样子。但她知道,这只是表面而已,是以没有马上走进去,而是观察着里面敞开的门窗,无声的等待着。   约莫过了两刻钟,屋子里走出一个身着青衣的老妇人,五六十岁的模样,眉目温和慈祥,不经意的眼风却带着无形的犀利与威严,老妇人手里端着茶具,十分的小心翼翼,脚下不带一点声响,显然是不想打扰到里面的人。   这时,甄榛急忙走出来,却在距离一大段距离的时候又停下来,愣愣的站在原地,紧抱着怀里的东西,哽着声音喊道:“李嬷嬷……”   老妇人听到这声,抬头一看,在看清楚甄榛容貌的同时,手里的茶具几乎要拿不稳,可她没有马上喊出甄榛的名字,而是确定般的又盯着甄榛看了一会儿,眼中一道精光闪过,才失声道:“甄二小姐!”   甄榛用力的点头,快步走过去,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李嬷嬷,是我,多年不见,你还好吗?”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害怕被谁听到,在见到李嬷嬷之后,虽然十分动容,依旧没忘左右顾盼,似乎不想让人发现她的行踪。   到底是宫里的人精,见她这般模样出现在这里,李嬷嬷立时觉察到事情的不妥,马上拉着她走进院子里的一个房间,免得让闲人看到而徒增麻烦。   甄榛紧跟着李嬷嬷的脚步,然而看到李嬷嬷仔细的打量着自己,她知道李嬷嬷对她的出现意外又惊疑,勉力的想露出一个笑容,显得十分勉强。   见她如此强颜欢笑,李嬷嬷观看许久,精光内敛的眼中松懈了许多,被一层疼惜所遮蔽:“甄二小姐长大了。”   甄榛暖暖一笑,“嬷嬷却不见半点改变。”   李嬷嬷笑了,“老了,倒是二小姐越来越水灵了。”她看着甄榛,话锋突然一转,“二小姐离开这么多年,想是受了许多苦,只可惜韩夫人走得早,不然二小姐……”   听到自己的母亲,甄榛秀丽的眉宇间遮上一层伤感:“那般光景,母亲早些走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恨我当时年幼,不能保护自己的母亲。”咬着牙说完,双手紧紧握起来,紧到可以听到骨骼相错的声音。   “往事已逝,二小姐不必太过介怀,如今最重要的,还得看往后如何。”   甄榛叹了口气,无力的笑了笑,“嬷嬷说的是。”顿了顿又关切道:“我记得嬷嬷以前腿脚受了寒,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李嬷嬷无奈叹道:“难为二小姐还记得,老奴这毛病落下这么多年,怕是治不好了,得过一天是一天吧。”   闻言,甄榛从袖带里拿出一方锦帕抱着的东西,递给李嬷嬷,“我在南方的时候,无意间寻得一个偏方,说是对老寒腿极有作用,嬷嬷不妨试一试。”   李嬷嬷接过东西,展开一看,立时有些震动。俗话说久病成医,她多年来受病痛困扰,自然而然也懂得一些医理,甄榛给她这个药方,虽不曾用过,可她细细一琢磨,便觉得精妙无比。   这么多年过去,若不是有心留意,又怎么会刚好注意到这治老寒腿的偏方呢?李嬷嬷见过不少有心的人,但像甄榛这样体贴人的,却少之又少。   再看向甄榛的目光,又多了些许暖意与柔和。   收起药方,李嬷嬷感叹道:“二小姐有心了,往后有什么事要用到老奴的,二小姐说一声,老奴莫敢推辞。”   “嬷嬷客气了。”她看着李嬷嬷,目光是真诚坦然的。李嬷嬷已经讲话说到这份上,她要是在虚与委蛇就显得太假,便直接开门见山,“嬷嬷该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有劳嬷嬷为我通禀一声,甄榛不胜感激。”   说着想给李嬷嬷施一个礼,却被李嬷嬷及时拉住,她叹了口气,道:“二小姐折煞老奴了,当年看着二小姐远走南方,实在有负韩夫人所托,而今二小姐回来了,便不必说那见外的话。”她看了一眼甄榛怀里的东西,让她先坐下来,“只怕二小姐需等上一等。”   甄榛会意的将怀里的东西递过去,乖巧的点头道:“多谢嬷嬷。”   李嬷嬷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稍等,便带着她的东西,快步关门离去。   留下甄榛一个人在屋子里,她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任意走动,只是安静的坐在墙角里,怔怔出神,秀丽的侧脸陷在光影里,柔和而孤寂。   李嬷嬷走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当即心头又多了一份疼惜。   听到脚步声,甄榛抬起头,见李嬷嬷这么快就回来,有些意外,“嬷嬷……”   李嬷嬷走过来,笑盈盈道:“快去吧,正在里面等着你。”   甄榛喜出望外的站起来,不顾李嬷嬷的劝阻也要向她施一个礼,“多谢嬷嬷。”她知道这定然是李嬷嬷下了心思帮她,不然里面的人不会这么快就知道她在这里,更不会这么快就见她。   是个知礼厚道的人儿。李嬷嬷如是想。   她跟着李嬷嬷,来到了正屋。   第十章 真假各参半   屋子里燃着袅袅檀香,清浅浮动,里面的布置极为简单,走进去只见一道竹雕的插屏,窗柩全部敞开,柔和的暖阳透过浅灰的帘子,一亮一暗的洒落在地上,安静中显出几分冷清,却叫人不自主的心声肃穆,连呼吸也变得小心起来。   李嬷嬷在外间站定,甄榛也随之停下来,而后见李嬷嬷施礼恭敬道:“皇后娘娘,甄二小姐来了。”   话音落下片刻后,才听一个威严而略显疲惫的女子声音淡淡传来:“进来吧。”   李嬷嬷看了甄榛一眼,示意她进去。   甄榛会意的点点头,暗吸了一口气,将脚步放得更轻,缓步走向里间。   一个身着素色锦衣的妇人跪坐在蒲团上,三十多岁的模样,生得清丽端庄,眉眼柔和安详,却又于无形中带着一种天成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这便是大齐当今的正宫皇后。   甄榛进去的时候,皇后正面向桌案,轻轻地翻着一本佛经,半垂着脸孔,平静的看不出喜恶,但她的动作十分小心,又有点迫不及待,看得出她十分喜欢这份礼物。   那佛经,正是方才甄榛交给李嬷嬷的。   “甄榛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甄榛轻步走过去,在一丈开外跪下来。   皇后抬起头来,望着伏在地上的甄榛,眉目清浅,“方才李嬷嬷进来鬼鬼祟祟的,就知她定然又揽下了什么事,我就说,”皇后嘴角含着笑,“原来是你,小榛儿。”   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大起大落见得多了,倘若真不想露出什么端倪,那是绝对没问题的,可她却让皇后一眼就瞧出了异常,进而将甄榛的事禀告,不可谓不花了一番功夫。   甄榛伏着身子,正想说什么,又听皇后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你。”   “是。”甄榛缓缓的抬起头,而后才小心的抬起目光,对上皇后的凝视。   看她出落得明眸善睐的模样,皇后有些动容,她站起身,快步向甄榛走来,“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叹息般的言语里有着说不出的慰足与安心,仿佛长辈爱护的叮咛。   “皇后娘娘……”甄榛哽咽着声音,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眼里已是一片朦胧。   皇后叹了口气,虚手扶起甄榛,拉着她到桌案前坐下,又细细的打量她的眉眼。“当年你母亲托付我照顾你……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语气中有些惭愧。   甄榛的母亲韩氏,在皇后未进宫之前,与皇后是手帕交,两人交情极好,以至于在皇后进宫之后,两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礼佛。韩氏在病重的时候曾经求过皇后,望皇后能看在以往的情谊上,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保甄榛一命。   皇后自己在宫中身不由己,让皇后照顾,甄榛是从来不敢奢望的,何况生活在宫里的人总比常人多一份警惕与怀疑,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提放着一分,皇后对她的母亲宽厚,却不一定会对她宽厚,而今又过了这么多年,皇后能给她五分信任而没有半分恶意,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方才一番亲近,确实有真心,却也有三分做戏——   李嬷嬷对她是如此,皇后对她,也是如此。   太多的东西她并不敢奢望,也没有期望,因为得到多少,势必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她不需要皇后全心信赖她,宫中关系错综复杂,成为皇后的心腹不一定是件好事,只要皇后能念着往昔的交情,在关键时刻帮一帮她,那已经是万幸之极。   而这也是她今日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   “皇后娘娘言重了,榛儿这些年在外面虽然是一个人,但也十分的快活自在,如果可以,榛儿倒愿意一辈子留在南方……”甄榛笑了笑,山眉水目间弥漫开一抹忧伤,倔强而柔韧的神情,更让人生出三分疼惜。   皇后的脸色沉下来,“而今你已长大成人,难道相府,你父亲对你还不曾改变?”   甄榛垂下头,语声淡淡的,将回府之后的事情大致的说了一遍,皇后听完,脸上已经阴云密布。   甄榛再度跪拜在地上,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请求:“皇后娘娘,榛儿在家中孤立无援,举步艰难,今日只是欺侮我也罢,可榛儿不想日日如履薄冰,让不轨之人操控命运,求皇后娘娘帮一帮榛儿。”   “你要本宫如何帮你?”   甄榛咬了咬唇,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榛儿并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人手中,本应该无所畏惧,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榛儿再强悍,却敌不过这人伦常理,要解除这个威胁,唯有皇上与皇后娘娘可以做到。”   皇后听明白她的意思,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那也等于断绝了后路,还是忍不住再问她一次:“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也许会无法挽回?”   甄榛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道:“若不这样,待他日被人践踏,榛儿毋宁死!”   皇后望着她,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二十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女子,为了听从自己的心意,嫁给喜欢的人,也是这般的斩钉截铁,这般的刚烈无畏。   那一次,她帮了她,却最终让她落得一个凄惨病死的下场。   这次呢?   皇后合上眼,突然累极了,“你自己千万不要后悔。”无声的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吧。”   这便是答应下来了。   甄榛再拜了一下,“榛儿谢过皇后娘娘。”然后恭敬的弯腰起身,轻声后退几步,悄然离去。   出来见到李嬷嬷,她再次道了声谢,这才往回走去。   马车摇摇晃晃,侧窗的帘子随之摇摆起落,光线忽明忽暗的照进来,落到甄榛秀丽的脸庞上,仿佛可以吸光一般,再耀眼的光也照不亮她的神情。   从离开大明寺,她便没说过一句话,这让秀秀有些担心。   她不知道,彼时甄榛在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真正的斗争,就要拉开序幕。   第十一章 明争暗斗   两人在街上买了些东西,慢悠悠回到相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微黑。   回到秀风院,已经错过晚饭,反正她的名声本来也不好,与那些人也是眼不见为净,秀风院有小厨房,秀秀的手艺不是一般的好,她又何苦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得知她回来,便有人前来通禀,说白日里韩太傅府上有人来找她,等了许久没见她回来,便留了些东西走了。   甄榛拆开东西一看,只见是一些她喜欢吃的点心,里面还有一封信,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小舅舅的字迹。   小舅舅说,改日再来看她这个小丫头。   甄榛差点落下泪来。   外祖父虽然与母亲断绝关系,可从小到大,小舅舅却一直都在跟母亲联系,而他对于自己这个外甥女,也是极尽宠溺,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这么多年,当每个人都忘记她的存在,小舅舅的家书却从来没有断过,只是她常年在外漂泊,极少能给小舅舅回信。   就在甄榛满心感动的同时,暖香院里,贾氏已经获知了甄榛一天的行踪。   皇后在大明寺礼佛的事情不曾对外宣扬过,所以贾氏并不知道甄榛见了皇后,只是得知甄榛在禅房里滞留许久,觉得有些奇怪,最终没忘心里去。   一转眼,过了六天。   这几天里,冯管家叫了人来,将秀风院彻底的修葺一遍,同时给她置办了许多衣物首饰,各种用度都同大小姐与三小姐无二,并未曾因为她不受宠而克扣半分——   相府不缺这几个钱,也不想为了这些小事,成为别人饭后的谈资。   更让她欣慰的是,往后一段日子,她不必去前厅用饭,秀风院的采办直接由冯管家负责,也就是说各项事务不必再经贾氏那一关,这样她可以先了解府里的情况,再与贾氏正面相对。   事情发展成这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上次大闹的结果,想必甄仲秋不愿再让她这个不肖女气自己,而贾氏纵有千万般不愿,但却不敢忤逆甄仲秋的意思,也不得不默认了。   许是那日闹得太厉害,这几天甄榛呆在秀风院里,没有人敢来惹她,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直到中秋节这一天。   一如往年,宣帝在宫中大行筵席,邀群臣共度佳节,按照礼制,内朝众臣可按照品级,携带亲眷一起赴宴,以示皇恩浩荡。对于丞相甄仲秋,宣帝更特设了他一家五口的位置,可谓恩宠有加,而丞相一家五口人里,包括甄榛。   进宫之后,时辰还比较早,甄容前脚才踏进宫门,大公主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一见到她,便直接将她请到自己的寝宫,到开宴的时候再一起前去。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甄容是大公主的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亲厚,甄容每隔一段时间必定会进宫拜见大公主,而大公主闲暇的时候,也会驾临甄府去找甄容。   见自己的女儿如此受大公主重视,贾氏十分欣慰,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甄颜见自己的姐姐要走,想着身边就剩下一个八字不合的甄榛,便撒娇也要跟着过去,甄容没办法,只好应了她的要求。   姐妹两人翩翩而去,父亲甄仲秋很快也应诏离开,一家五口人,便只剩下甄榛与贾氏。   心里恨极对方,但明面上还保持着平静,毕竟这不是撕破脸皮的地方。快到御花园的时候,远远看到几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看样子应该是今晚参宴的大臣内眷,几人举止守礼,气氛十分融洽随和,可见她们相谈甚欢。   很快,那几人也看到了甄榛与贾氏,相互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便一起向甄榛两人走来。   看到那几人,贾氏停下脚步,对头对甄榛微微而笑,“榛儿,我要去见过几位夫人。”言下之意就是你自己爱干嘛干嘛去,别来妨碍我就行。   甄榛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一哂,“难道你不该带我也去见见几位夫人么?”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贾氏温和得体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缝,旋即笑意更深,也更冷,“既然如此,那榛儿就随我来吧。”   轻柔的语调,亲切的笑容,如果不知道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任谁看了都觉得贾氏对这个继女十分宽厚。   话是这么说,但贾氏真的不希望她与这些贵人有过多的交往,因为自己出身低贱,即便已经登上相府夫人之位,但在这个讲究门阀的年代,依旧有许多人看不起她。外人都说她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所以甄仲秋才会扶正她这么个出身卑微的女人,却没有人知道,这其中她经过了多少艰辛。   这几年,她穿梭于众贵人之间,苦心经营出一个贤惠淑德的丞相夫人形象,好不容易得到了认可,而甄榛又回来了——她的母亲出自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在世人眼中不知比她高贵千倍万倍,哪怕是在韩氏死后,这种影响也没有完全消退。   有甄榛压在头顶,甄容与甄颜不管如何出色,都始终低人一等。   所以,甄榛的回归,对于她说,是斩草除根的机会,也未尝不是一种威胁。   所有的心思不过一瞬间,贾氏眼中厉色一闪,脸上的笑容不曾有半点改变,迎面向那几个贵妇走去。   那几个贵妇见两人走来,在看清楚甄榛的模样之后,纷纷惊诧不已,有人已经认出了她,但也有人是近两年新嫁的妇人,不曾见过甄榛与韩氏,只是看到她与丞相甄仲秋有几分相似,心底不由猜想甄榛的身份。   “这是……甄二小姐?”其中一人并不确定的看着她。   “甄榛见过几位夫人。”甄榛温文尔雅的施了个礼,抬起头,目光一一掠过这几个妇人,笑得眼角微弯,“林夫人,张夫人,刘夫人……”她的声音也十分恬淡平和,给人感觉十分熟稔,不觉间便拉近了距离,“这两位是……”   她皱起眉想了想,用带着求救意味的目光望着几位相识的夫人。这个表情十分讨人喜欢,立即就有李夫人接口道:“这位是礼部尚书的夫人,还有她,我家老三的媳妇。”   李夫人在几人中辈分最高,说起话来十分随和,听她有些调侃的语气说自家儿媳,大伙不约而同的笑起来,唯独那被说的人羞红了脸。   第十二章 中秋皇宴   甄榛也善意的笑了笑,接着分别喊过两人。听她一一喊出自己的名号,几位夫人喜出望外,又见她模样乖巧中透着一股子机灵,不由都生出了亲近之意,忍不住开口询问她这几年的情况,甄榛笑着挑了些好玩的事说,逗得几人笑声不断。   几个夫人与她聊得不亦乐乎,一时竟忘了旁边还有一个贾氏。   彼时,贾氏的脸色并不好看,但很快又收敛,轻声一笑,道:“看几位欢喜的,要叙旧也得找个好地方,这么站着也不大好看,不如大伙一起入席吧。”   直到这时,几人才注意到还有一个贾氏在这里,不由面面相觑。   目光在甄榛与贾氏之间徘徊,一时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这时,甄榛十分善解人意的做出让步:“几位夫人先聊,甄榛还有约在身,恕甄榛先失陪了。”说罢,分别对几位长辈施了个礼,一举一动都十分温顺乖巧。几位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又怎会不知她这么做的原因:她才回京,哪里会有什么约会?分明是碍于贾氏在场,有些话不好说,又担心扰了大伙的兴致,才主动提出离开。   几位夫人对甄榛不由多了几分怜惜,只是明面上都没说什么。只有李夫人仗着辈分高,不怕贾氏会不高兴,对甄榛柔声道:“你且去吧,有时间就到我府上来叙叙,跟老婆子我讲讲外头的趣事。”   虽是客气话,甄榛还是十分认真的应下来,而后跟着带路的宫人转身而去,同时,背后有一道目光,恨不得戳她两个洞。她没有回头,但可以想象出贾氏的脸色有多么精彩。   人往往是最缺什么,便极力掩饰什么。贾氏的苦心经营,她不用猜也能知道:贾氏出身低贱,是以最在意别人的看法,哪怕是已经做了丞相夫人,内心深处那份自卑依旧无法磨灭,这种自卑,令她花费大量精力去争取一个好名声,以遮掩出身带来的不自信。   是啊,她轻而易举的,就将贾氏苦心经营的人际关系拉拢过来,贾氏怎么可能不惊,不恨?   这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   这次的宴会在御花园里举行,时下刚入秋,天气有些闷热,但到了夜间,晚风轻轻拂来,整个御花园便清爽起来,凉而不寒,暖而不燥,十分的宜人。周边尽是奇花异草,红肥绿瘦争相绽放,彼时虽然没有富贵牡丹,却也不乏国色天香,在琉璃宫灯的照耀下,衬得整个场地一派繁华雍容。   这几年她在南方,对京城的事情不甚了解,但宣帝的名头不时还会传过去。   这位宣帝可说是个庸君,碌碌无为,最喜享乐,好在内有先皇留下的几个肱骨大臣打理朝政,外有怀王守卫边疆,这十多年来大齐非但没有衰退,反而国力日渐昌盛。   仗着国大业大,宫中是五天一小宴,十天一大宴,极尽浮华。而宣帝行事十分任性诡异,有人因为一句话而一夜之间平步青云,也有人因为同一件事从食万石俸禄突然变成布衣,诸位阁老不是没有劝阻过,但从来都没起过作用,最终看他没有在政事上胡闹,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偶尔感叹:当初若是怀王继位,他们这几把老骨头兴许就不会这么劳累了。   希望今晚的事情,不会被行事乖张的宣帝搅乱了。   就在甄榛胡思乱想间,入席的人已经基本到齐,黑压压的坐满一片,好不热闹。   从甄榛入席开始,便一直有不少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带着探寻的意味,其间有不少人想过来一探究竟,但因为她坐在丞相府的座位上,最终无人敢上前来。贾氏在她入席不久,也回到了座上,与她隔着一个座位,一句话也不说,形同陌路人。   而到了这个时候,甄仲秋与甄容两姐妹都还没有入席。   “皇上驾到!”   拔地而起的一声唱喏,便见一群人从拱门外面走进来,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明黄锦裳的男人,四十多岁,微胖的身形高大魁梧,看样子就是常年笙歌飨宴养成的,一双丹凤眼半眯半睁,似乎有些慵懒,但眼风过处,庄严的威仪浑然自成,叫人不敢生出半点亵渎之心。   不必多想,这就是当今圣上,宣帝。   宣帝身旁站着身着正红宫装的妇人,眉目清丽柔和,正是甄榛前几日见过的皇后。帝后二人的后面还有几个人,分别是品级较高的妃子,而丞相甄仲秋并不意外的在列。   紧挨着宣帝的,是而今极受宠爱的大公主惜月,大公主身后跟着妙龄少女,便是进宫时便被请走的甄容与甄颜,后面还有几个宫婢,一群人显然是与大公主赶来参宴的路上遇到了宣帝,便一起过来了。   能与皇帝同行,这在常人眼中是无比的荣耀与恩典,一时间,看向甄氏两姐妹的目光多了几分艳慕与嫉妒。   宴会里的众人纷纷起身,跪倒在地上,齐声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都起了吧,今晚是家宴,没有那么多规矩。”   话虽如此说,众人还是恭恭敬敬的道了谢主隆恩,才敢起身坐回自己的位子。宣帝径直走到首座上,皇后紧随其后,在宣帝的身旁坐下,其后的一群人也纷纷入座。   随着一声“开宴”,宴会里响起丝竹之声,众人推杯换盏,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宣帝今日心情十分好,酒过三巡,已经赏赐了好几个人,他的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用温和的目光居高临下的扫视全场。   从宣帝到来,甄榛除了看了皇后一眼,便一直都低着头,似是想让所有人都忘记自己的存在,奈何她坐在最为显眼的丞相身边,又顶着一张新面孔,想不叫人注意都难。好在别人看是看,都只是暗中议论,席间又有人为了博圣颜一笑,不断的出席表演,渐渐地,注意她的人越来越少。   一场献艺落幕,众人抚掌赞叹,宣帝笑眯眯的派了赏赐,眸光一转,便落到了相府这一片位子上——   “甄卿,听说你的次女回来了,在哪儿呢?让朕瞧瞧。”   第十三章 不祥之人   随着宣帝的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了甄榛的身上。   甄榛低着头,起身离席,跪在中央:“臣女甄榛,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   在意味不同的目光中,甄榛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目光依旧没有对上宣帝,规矩而守礼,还有一些紧张与兴奋,与寻常人面见圣颜的时候表现无二。   宣帝看了一会儿,见她无甚出奇的地方,有些散漫的问道:“你母亲是韩太傅长女?”   听到说起母亲,甄榛心底涌出漫天的怨恨,当年如果不是宣帝将贾氏赏赐给甄仲秋,母亲也许就不会落得那个下场。但她知道这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暗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波澜压下去,她低声道:“回皇上,正是。”   席间的贾氏脸色变了变,虽然还保持着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一旁的甄仲秋却面无表情,仿佛宣帝说起的事情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宣帝懒懒的笑了,“当年你母亲可是赫赫有名的才女,不知迷倒了多少年轻才俊,最后却嫁给了甄卿。”   他用了一个“却”字。   要知道甄仲秋当年曾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先皇也夸他有琳琅之才,最为难得的是他生的一副绝美的好模样,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世人称为玉郎,京中的贵女迷倒一片,即便韩氏出身不凡,但是嫁给甄仲秋,可说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而宣帝用了一个却字,无疑是在否定这门亲事。   如此正大光明的说起人家逝去的亲人,还是些风韵往事,未免有些失礼,然而众人都对宣帝无理的作为见多了,也听多了,倒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可。   而当事人甄仲秋,依旧是一副波浪不惊的样子。   宣帝看了甄仲秋一眼,又问甄榛:“今年多大了?”   听到这个问题,甄榛骤然紧张起来,咬了咬唇,回道:“回皇上的话,臣女今年十八。”   “十八?那正好可以婚配了。”话是对甄榛说的,但宣帝却似有深意的瞄了甄仲秋一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顺着宣帝的话便可引出她要做的事。   一直没说话的皇后似有感触的开了腔:“当年本宫与你母亲也有些交情,你母亲曾经嘱托本宫照顾你,可惜你后来去了南方养病,这些年一直不得见,如今见你甚好,本宫也放心了。”   这番话无疑是在告诉众人,皇后对这个甄二小姐是看重的,立时,众人看向甄榛的目光又有了些改变。   席上的贾氏已经笑不出来,垂在桌下的双手紧紧拽着丝帕,像是在撕扯某人,恨不得要撕成碎片。   “皇后娘娘厚爱,甄榛不胜惶恐。”甄榛拜倒在地上。   皇后微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不知配了谁家的公子?”   闻言,甄榛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但她硬撑着不表露出来,“未曾。”她神色挣扎,接着不等皇后再度发话,再度跪拜在地上,向帝后二人告罪:“臣女在外养病之时,曾经遇到一个道士,那道士给臣女算过命,说臣女命格太硬……”   颤抖的嗓音满含无奈与凄苦,后面的话已经说不下去,但在场的众人却都已经听明白了——   命太硬的人,于亲友不详,说白了就是克夫的命,这样的人注定孤苦一生。   这话要是早些年说出来,大多数人许是会一笑了之,可当甄榛说出这番话后,众人都不由想起了另一个人——怀王。   先皇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三个皇子,皇长子幼年夭折,如今的宣帝是皇二子,而怀王就是皇三子。   怀王的出生伴随着母妃的难产去世,没过多久,就有个道士说怀王命中带煞,注定克父克母克妻儿,先皇不信,还亲自抚养怀王,结果在怀王五岁的时候,先皇在一次秋猎中为了保护怀王,被刺客重伤,最终不治驾崩。   据说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杀神,大齐一直受北魏的侵扰,但自从怀王挂帅守卫边疆,在屠了边疆三城之后,北魏再也不敢来犯,而怀王的名声在北魏可止小儿夜啼。   事实摆在眼前,叫人不得不相信。   所以甄榛一说起来,众人便不可避免的想起怀王,一下子都相信了几分。   命中带煞的女子,再怎么尊贵,也不及小命重要啊。   场中众人神色各异,又是一番变化。   “江湖术士,胡言乱语,岂可轻信?依儿臣看,还是找钦天监来给甄二小姐算一算,免得甄二小姐被骗吃亏。”   气氛正是尴尬,突然一个清朗糜媚的声音从首座之下传来,甄榛不动声色的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紫色华裳的年轻男子正一手持着酒盏,举在半空将饮未饮,生得十分俊俏,一双丹凤眼与宣帝一模一样,琉璃宫灯下,眸中水色迷离,多情更似无情,眉目流转间便可勾人心魂。   他这一开口,便将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甄榛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从她身上掠过的目光里,有着无数少女怀春的炙热。   席间总共只有两位成年皇子,而这位,想必就是现下最炙手可热的两位皇子之一,只不过甄榛并不知道他到底是六皇子,还是八皇子。   也不知为何,甄榛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着莫名的了然,仿佛已经看透她的意图。   他的话看似在推波助澜,最终让甄榛再一次被人笑话,却只有甄榛,以及皇后才知道,这正是她的最终目的——她对付贾氏可说是无所顾忌,但却有一件事难以自己把握,那就是她的婚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要是想反抗,就只能逃婚,而逃走,意味着一切失败。   所以,她找到皇后,让皇后帮她断绝嫁人的可能,这样她就可以放心的对付贾氏,不怕再有把柄落到贾氏手中。   若是能得帝后二人金口玉言,她是一个不宜婚嫁之人,那就没有人敢向她提亲了。   照现在看来,事情正在往她所期待的方向发展,这位皇子殿下可以说是帮了她的忙,但不管他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善是恶,她必须堤防。   第十四章 圣意难测   很快,钦天监被召来,呈上甄榛的生辰八字,钦天监一番推算后,得出了结果——甄二小姐命格强硬,遇事可化险为夷,且长命百岁。   钦天监专挑了些吉祥话说,但十众人都已经明白,这位甄家二小姐,是个克夫命。   听到钦天监的话,匍匐在地上的甄榛身子僵硬了一下,仿佛伤口上被撒了一把盐,明明疼痛非常,却强忍着没发泄出来,众人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同情。   宣帝却不以为意,张口便道:“命格强硬之人,往往是贵极之人,如果有人承受不起这样的命格,那只是因为他不够尊贵。”   轰——   宛若惊雷炸耳,众人哗然不已。   宣帝此话岂不是暗示,甄家二小姐的命格贵极,以后也应该嫁那贵极之人?   这世间最尊贵的人,莫过于皇帝!世间女子最尊贵的地位,莫过于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   宣帝似笑非笑的看向钦天监,瞬间的眼神杀气闪现,“朕倒想知道,如此命格,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   心头一凛,钦天监飞快的瞄了皇后一眼,忍着哆嗦,急忙道:“回皇上,确实有化解之法。”   宣帝挑起眉毛,“哦?说来听听?”   “就是甄二小姐不宜过早婚嫁,待过了二十岁,诸事皆宜。”   “哦?为何一定要等到二十岁?”   “这……”钦天监已经汗湿了内衫,硬着头皮将其中缘由解释一番。   待钦天监说完,宣帝兴致缺缺的挥了下手,让他退下去。   然而此时,众人看向甄榛的目光,随着宣帝的话,已经又变了一变。席上的甄仲秋始终没有任何表示,身旁的贾氏如何也保持不住好脸色,手中的丝帕已经被撕成片状,还觉得不解恨。甄氏两姐妹也是神色各异,尤其是甄颜在听到宣帝说甄榛是贵极之人后,脸上红白相交,眼中差点喷出火来——   今晚本来还想献艺,借机打击那贱人,哪知宣帝竟如此抬高她!   贵极之人?分明下贱无比!   甄颜此时还不知道,宣帝接下来说出的话将更令她崩溃。   宣帝听到满意的答案,心情明显大好,他侧过脸,轻声慢语,又似是无意的问皇后:“朕听说皇后前两日召了钦天监?”   皇后淡淡一笑,声音平静柔和,“是,因为臣妾做了一个梦。”她眼眸里的笑意也是浅浅的,仿佛微风轻拂,湖面划开一闪而逝的涟漪,不等宣帝问下去,她又接着说:“臣妾梦到了文昭皇后。”   皇后出自北州府李家,名门望族,四世三公,出身十分尊贵,但宣帝的原配并不是皇后,而是皇后的堂姐,文昭皇后。文昭皇后在宣帝尚未登基的时候便已经薨了,皇后之名是后来追封的。   文昭皇后死的时候,并未留下一儿半女,时值先皇正极度宠爱三皇子怀王,朝中大臣都以为先皇会立怀王做太子,所以,李家也见风使舵,想转头支持怀王。却在这个时候,皇后嫁给了宣帝,并很快有孕,最终稳住了李家。   没过多久,先皇突然驾崩,连遗诏也来不及留下,当时有不少大臣拥护三皇子继位,但最终是李家几乎是以一己之力,辅佐宣帝顺利登基,立下天大的功劳。   但在那一场变动中,皇后的孩子没有生下来,后来一直不曾有孕。而但是因为李家曾立下大功,皇后又贤淑守礼,是以宣帝对皇后即便不甚宠爱,却一直敬重有加,当皇后说起文昭皇后,宣帝便不由的想起了过往,眼神也缓和许多。   “你们都说了什么?”   皇后柔声道:“也没什么,文昭皇后说很想念以前在京城的日子,还说什么时候会再来找臣妾,所以臣妾想算一算,文昭皇后什么时候会再来。”说话间,她轻咳了几声,清丽的眉目间流露出一丝倦色。   自那次小产后,皇后的身体便落下了病根,多年来不见起色,已经变作痼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宣帝皱起了眉,“太医院都养了群酒囊饭袋不成?调养这么多年,怎的越发的不好了?”   皇后微笑道:“臣妾这身体也不是一两日的问题,皇上也莫要责怪他们。”   “你待人总是极好,却没有几个人记得你的好。”宣帝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责怪的意味。   皇后淡笑道:“自然是有人记得的,皇上不就记得么?”   宣帝眼中的厉色一闪而过,旋即又变得懒散起来,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在宫灯的映照之下,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他的声音也极为温和,甚至是随意,却不知怎的,叫人听得心底发毛:“如此说起来,朕真该赏一赏那些记得的人,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的脸色僵了僵,很快不动声色的掩饰过去,她抬起袖子轻咳两声,柔声道:“皇上觉得好便是了。”   “皇上与皇后在说什么呢?看皇后笑得这么开心,不如也给臣妾说说。”瞧着帝后两人咬耳私语,形容亲密非常,一直没说话的荣妃开了腔。她说话的时候笑得柔美,发髻上斜飞的金步摇随着她的笑在眼前轻轻晃动,似明似暗的遮住一双美眸,让人不由想将她拉过来,拂开来一看娇颜。   帝后两人耳语,一般人都只看着,哪里敢插嘴?但荣妃是八皇子的母妃,这本来就让她高他人一等,加上自己深受宠爱,宣帝又喜欢她适时的使点小性子,瞧着帝后两人说的快差不多了,便挑起了话题。   宣帝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突然说起了些往事,叫朕心有戚戚。”他的目光转向还跪在地上的甄榛身上,甄榛伏在地上,却依旧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宣帝眼中的笑意与……冷意,那冰冷的感觉仿佛一只滑腻的手扼住她的脖子,让她忍不住想颤抖起来。   宣帝对她有敌意。   是的,是一种深刻的敌意,这种敌意加诸在她的身上,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猎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入猎人的陷阱。   甚至,万劫不复。   她无法明白,为何宣帝会对自己有这样的情绪?难道是皇后帮助她的事情败露了?还是因为她的一番言论打扰了他的兴致?   不,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不该是这样。   就在甄榛飞快思考的时候,首座上的皇帝再度开口了,他的话再度让在场之人哗然一片。   第十五章 以牙还牙   “既然钦天监说你的命格可以化解,那朕就给个恩典于你吧。你母亲已经是一品夫人,往上已经无品可封,这样吧,朕就赐谥号‘淑懿’于你母亲。”   简直是一声惊雷平地起!   遵照本朝礼制,诰命夫人的品级随丈夫官阶,故而韩氏身为丞相正妻,自然封做诰命一品夫人,也是封诰中最高地级别。   封诰并不难,但能有谥号的女子却少之又少,这无疑是等同于王侯公卿的待遇,而且王侯公卿的谥号都是由礼部草拟、请封的。眼下倒好,皇帝直接钦封谥号,虽然不合礼制,但是这里面的意义,却非比寻常。   才说了甄榛命格贵极,眼下又特赐母亲谥号,其中在暗示着什么,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未来的太子妃。   更深一步来说就是,谁娶了相府二小姐,谁就是太子。   皇后震动。   这样虽然暂时解决了甄榛的难题,但是也给她带来了更巨大的危机。   明面上说起来,未来的太子妃确实光耀无比,但是这势必会引起六皇子与八皇子的争抢,而在这争抢的过程中,倘若她给某一方带来巨大的危机,那么,她就极有可能被除掉!   假若最后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等贾氏发难时再作打算,毕竟贾氏不过是个妇人,比起皇帝的金口玉言,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可是,倘若今晚没做这么些事,皇上就不会这么做了么?   皇后无法确定,这个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男人,他的心思,她自始自终都不曾了解过。只不过她知道,眼下多说只会让宣帝变本加厉,只得待今晚过后,再寻机会与甄榛详谈。   很快,皇后借口身体不适,先行离席了。   同时还跪在座下的甄榛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如果不是她心志坚韧,强令自己保持冷静,此刻只怕已经慌乱无神。   她所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惹恼宣帝受到责罚,然后贾氏借此事打击她,甚至是相府也因此受到牵连,可是事情始终都会得到解决。   推辞,已然是不可能。皇上一言九鼎,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又岂会再收回去?可应下来,无疑也是一个大麻烦。   无功受禄,她不觉得这是宣帝的好意。   最为棘手的是,宣帝口中所称是这个恩典是给她的,但是真正得到封赏的,却是母亲韩氏,她只不过是从中得到好处。作为子女来说,尤其是父亲健在,她无权管制父母的事情。   思绪飞快旋转,甄榛望向了座上的父亲——   这个时候,最有发言权的,只有作为一家之主的甄仲秋。   便在这个时候,甄仲秋面无表情的站起身,跪在甄榛身边,“臣惶恐,皇上此举,于礼不合,还望皇上能收回成命。”   声音冷淡,不起一丝波澜,似此事不曾入他的心半点。   当即便有几人一起附和他,诸位阁老却只是摇头,今晚皇上又出新花样了。   宣帝无聊的一笑,眼神却犀利无比,直射向甄仲秋:“南阳府贪污案办得干净,丞相你算是立了大功一件,朕给点赏赐有何不妥?就这样了,他言勿要多说。”   “臣身在其职,当谋其位,这些都是分内之事。若说真正有功之人,当是刑部尚书,臣不过是挂名监督,算不上立功,无功不受禄,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刚才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甄仲秋依旧不领情,不卑不亢,铿锵有力的拒绝宣帝的封赏,在场之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丞相明显是在违抗圣命。   宣帝已经将缘由说明白,他却不领情,真不知是刚正不阿,还是因为不喜甄榛而不愿韩氏得到封赏,亦或者是不愿意掺和到两位皇子的储位之争中。   甄仲秋如此坚持,甄榛固然赞同,但眼下最在意此事成败的,莫过于贾氏,如果再提高韩氏的身份,那么她要动甄榛无疑会顾忌颇多,奈何她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说话的权力,只好在一旁干着急,祈祷宣帝收回方才的话。   甄颜早已经坐不住,心底千万般不想让甄榛如意,但又不知能做什么,只好巴巴的抓着甄容,“姐,这可怎么办,要是让那……她如愿,我们以后可就暗无天日了。”她本想说贱人,可想到甄容不喜欢自己如此骂人,半途不情不愿的改了口。   甄容秀雅的脸孔虽然温和依旧,却也显出了几分沉凝,她叹了口气,柔声安慰自己的妹妹,“事情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就算真的如此,以后你不要去惹你二姐,想来你二姐也不会如何为难你的。”   甄颜撇嘴道:“就你心好,哪知道她有多阴险?哪天吃了亏可别怪妹妹我没提醒你。”她不想再跟甄容说下去,明显这个姐姐不会听自己的话,心中用最恶毒的话暗骂甄榛,只恨不得她变作最低贱的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首座上,宣帝的脸色已经沉下来,甄仲秋却只垂着眼皮,等了许久没听到回应,准备再度开口请求,却突然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打断了他:“淑,温仁咸阳也,懿,温柔贤善也,皇上赐了两个好字,与先夫人正是合适,丞相难道不是这么觉得的?”   荣妃笑意融融,话是对甄仲秋说的,眼睛却看着宣帝,宣帝的脸色脸色虽然没有变好,眼神却分明缓和了些许。   她也没有多说下去,因为有她开了头,下面已经有人开始附和劝解。   果然,话音落下便立时有同僚上前进言。   过了许久,似敌不过同僚的劝说,甄仲秋伏地拜谢:“臣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岁。”   心头再次滑过荣妃的话——   淑,温仁咸阳也,懿,温柔贤善也……   待甄榛得以回到席间,双膝已经跪得发麻,正准备坐下,一只脚突然横出来,想绊倒她让她出丑。   心中冷声一笑,甄榛装作没看见,一脚踩过去。   她这一脚,又快又狠,能让那只脚在瞬间疼痛万分,但又不至于影响走路。   “啊!”甄颜短促的惊叫了一声,脸色由红变白,旋即意识到这是在宫里,赶紧住了嘴,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只低低的呜咽着,逼得满眼泪水。   倒还有点骨气。   甄榛瞥了她一眼,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似讥似讽,看到甄颜眼中的怨毒喷发出来,她忽然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让人吃哑巴亏最爽快不过了。   第十六章 旧人归来   也许是甄榛今日出风头让甄颜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甄颜在上场献艺的时候,极尽高难度的挑战自己,以期能艳惊四座,磨灭甄榛所带给众人的深刻印象。   事实上她确实做到了,甄颜自小就是个天赋极高的舞者,加上倾世美艳的绝色,上场没多久便让所有的目光凝注在她的身上。但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过勉强自己,或者是因为甄榛踩的那一脚,她在最后关头摔了个四脚朝天,沦为全场的笑柄。   这是她从未遭遇过的,以至于在很久以后,她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变本加厉的找甄榛麻烦,她没想到的是,这么做最终害了她自己。   回到府中,已经到了亥时。   才进院子,便有人提着灯笼守在门口,看样子是在等她回来,待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夜里的秋风更大了些,拂面而来,隐约带着一股清淡的桂香,丝丝沁人,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着女子的脸,落下忽闪不定的黑影,让人看不清楚她的模样。   但甄榛与秀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女子见到甄榛,连忙迎上前来,甚是欢喜:“小姐!”女子并不出彩的相貌因为这灿烂的笑容而熠熠生辉,有了几分妖媚的感觉。   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甄榛看着女子,微微笑了笑,“春云,是你啊。”   春云本来就是甄府的人,后来随她去了南方,便一直过了六年,直到今日才回来。   说起来,春云是甄府的老人了。   她们本来是准备一起回京的,不料启程之前,春云突然大病了一场,连塌也下不了,不知何时才能痊愈,她不敢耽误甄榛的行程,没办法下只得留下来养病,待病愈后才回京城。   只是春云并不知道,自己这场病,是被自己的主子故意做出来的。   但结果也不过是,晚了几天而已。   甄榛心想着,却没问她为何回来得这么快。   “奴婢回来的时候,府里人说小姐进宫赴宴去了,奴婢等不及,只好在这里等小姐。”春云似是十分开心,语调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大约是因为回到京城,不必再留守在那偏僻的南方吧。   “辛苦你了。”甄榛点了点头,向院子里走去。春云与秀秀跟着走进去,直到这时,春云才注意到秀秀。   秀秀素来与她不大亲近,春云仗着自己年长,只当这是因为秀秀年纪小性子任性,于是主动打了声招呼:“秀秀,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嗯。”秀秀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快步跟紧甄榛。   春云的笑容起了些波动,但终是没说什么,也快步跟了上去。   因为才长途跋涉回来,甄榛让春云早些休息,有什么事待明日再说。春云跟着她几年,早已知晓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性子,便道了谢,先回了甄榛专门安排的屋子。   秀风院里的仆人并不少,然而能进屋伺候的,却只有秀秀一人。待春云回屋之后,秀秀一边整理被子,一边嘀咕:“小姐,她回来得可真快,我们这一路上也没耽误多少天,我还以为她要过一阵才回来呢,没想到才几天就来了。”   甄榛笑起来,“你想说什么?”   秀秀铺好被子,也不管什么规矩,一屁股坐在那张红檀雕花的床上,手里有些无聊的扯着鲛绡上的流苏,撇了撇嘴,“我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她想做什么。”   凉凉的眼风扫过来,她急忙收了手,只听自家小姐淡淡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本来就是京城人,在南方陪着我这个不受宠的二小姐,委实没有什么前途可言,她又正值韶华,这么多年倒也是难为她了,能回京城来自然是万分乐意,回来快些也不足为奇。”   “倘若可以,我倒是愿意留在南方,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像在这里,连不想要的东西都不能拒绝。”今晚看到甄榛跪了那么久,她几乎心疼死。在外头除了跪过师父,还没见过能让甄榛下跪的人。最难受的还是看到甄榛无力抗拒,只能任由他人摆布,即便那个人是皇帝,可以摆布这个帝国的任何一个人。   其实甄榛可以摆脱这一切,可以不受这些苦,却还是回来了。   终究是,意难平。   争权夺势她几乎没有经历过,但并不代表她不懂。宣帝今晚一个又一个的举动看似在抬高甄榛的地位,让她更利于在甄府生存,看似在解决她的问题,但事实上,却又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摔得粉身碎骨。   那混蛋皇帝想做什么?   她无能为力,无法阻止甄榛做的事,也无法左右事情的发展,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小姐,让她免受暗箭伤害。   秀秀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让她自厌。   “小姐,等你做完了事情,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秀秀期盼的望着甄榛,甚至是有点哀求。她真的不想让自己的小姐一生就埋葬在这些仇恨阴谋当中,外头的世界要多精彩有多精彩,这里虽是繁华,却遮不住底下的污垢。   甄榛明白她的心思,笑着点点头,“好,只要事情办完,我们马上就离开。”以后还有机会离开这里吗?她不知道。冥冥之中,似乎自有牵绊,让她走不了,避不开,逃不掉,注定只能祭奠了这一生。   窗外,寒星疏朗,朦胧的月光穿过屋前垂落的丝绦,斜射到地上,如雾如烟,如水如霜,落了一地的银华。   一声叹息却为谁?   过了两天,礼部拟定的请诏下来了,冯管家派人到秀风院来说,让二小姐更衣肃容,速到大厅接旨。   甄榛打理好行装,便带着秀秀与春云一起赶往大厅。   赶到大厅,甄府的主子们都已经到齐,待甄榛一走进去,便有几道目光齐齐射过来,最为明显的是甄颜,她还是个不大懂得掩饰情绪的娇娇女,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宴上的那次失误,想必又怪在了她的头上。   甄榛微一哂笑,目光扫向站在甄仲秋身边的贾氏,贾氏眼中的恨意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敏锐的甄榛捕捉到了。   甄容待字闺中,迟迟不嫁,她又岂会不明白贾氏的心思?那场中秋皇宴,宣帝暗指她日后乃贵极之人,几乎是毁灭了贾氏的幻想,贾氏没有理由不恨她。   那晚的事情一直压在她的心头,可是如此想着,忽然轻松了许多。   韩氏获得御赐的谥号,这对于甄府来说是个莫大的荣幸,作为女儿的甄榛是这件事情的最大获益者,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圣旨宣读后,连那老太监都对甄榛有了几分敬意。   最不乐意的,自然是贾氏。   然而贾氏便是这样的人,无法逆转的事情便不会再去做无谓的挣扎,而是顺其自然,再从新情况上寻找可以下手的机会。   所以,当圣旨宣读完毕,她竟半点不见郁色,脸上的笑容温和大方,端出的气度十成十当得起丞相夫人这个身份,叫甄榛看了,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也难怪自己的母亲会输给这样的人。   “虽说姐姐去得早,但是皇上御赐了谥号,这也算是府里的一件喜事,不如今晚一家人喜庆一下,也算是告慰姐姐的在天之灵。”   “我母亲只有一个亲弟弟,并不曾再有其他姐妹,夫人请自重。”甄榛淡淡说,嘴角微微一哂,“倘若夫人也想要一个谥号,眼下可以早点争取了,正如夫人所说,这御赐的谥号确实不是每个人能得到的,早点争取,可能会大一些。”   一番冷嘲热讽说下来,贾氏的脸红白相替,这小贱人竟然诅咒她短命!   “甄榛,你什么意思?!咒我母亲不成?!别以为你那死去的老娘得了个谥号就了不起了,你也就这点沾死人光的本事……”   “颜儿!”甄容连忙喝住甄颜,以防她又说出什么忤逆的话出来,她转过脸看着甄榛,歉意的笑了笑,“榛儿,你知道颜儿的性子,莫要与她计较。”   “姐!你是相府的嫡出大小姐!论嫡长,你都比她要有资格!怕她做什么?!”甄颜不服气的大叫。   甄榛冷眼看着,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任由她们说下去。   “够了。”一直没出声的甄仲秋喝了一声,还准备继续辩驳的甄颜立时住了嘴,待那平静得像古井般的目光一扫过来,她心里打了个突,觉察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躲到贾氏的身后,再也不敢吱声。   “堂堂相府三小姐,像山野村妇粗鄙无状,你除了嘴皮子厉害,还会做什么?!”他的眼神里写满不耐烦。   这种眼神让甄颜无比害怕,眼里很快就逼出了泪光,看得贾氏一阵心疼。她捏了捏小女儿的手,安慰她不要害怕,心里又是一阵怨恨。   要不是那小贱人挑起的话头,就不会有这些事,她一定是故意的!   第十七章 兵来将挡   “老爷,是我没管好颜儿,你要怪就怪我吧,你也知道颜儿就是个急性子,嘴上把不了门,说了也就说了,她心里未必是这么想的。”贾氏好声好气的哀求,将错误全揽到自己身上。   甄仲秋冷哼一声,细长的眼眸中迸射出危险的光芒,“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也是在责怪我没好好管教她不是?!”   贾氏脸色一白,急忙摆手道:“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如果让他管教颜儿,非得让颜儿遍体鳞伤不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曾经冠盖京华的男人,内心其实有多么冷酷无情。   甄颜躲在一旁不敢说话,看着自己的母亲如此乞怜,所有的怨恨一瞬间都转移到了甄榛身上。   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被父亲责骂?母亲也不会让父亲生气,都是她的错!   “父亲,你就别怪母亲和颜儿了,颜儿任性,女儿回去会好好说她,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母亲管着诺大个甄府也不容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我们一家人说话何必那么见外?您教训两句也就好了,不要伤了感情。”   说话的是甄容,款款的语调,温柔而缓和,还有点柔弱的韧性,那山眉水目间隐藏一丝哀愁,面对这样的神情,任是谁都生不起气来。   甄榛眼波微动,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神情有些懒散,也不再说什么,只冷眼旁观这一出戏。   听到长女的劝解,甄仲秋的脸色果然缓和不少,贾氏趁机又向他细声软语的求了又求,没一会儿,便彻底雨过天晴。   甄仲秋转头看着甄榛,语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把秀风院的小厨房撤了,以后你到前厅来用饭。”   他用了命令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甄榛听得出来,有些讶然父亲为何会突然如此决定,难道是因为今日的圣旨?明显他是不愿意接受的。   有些惊讶的抬起头,余光瞥见失神的春云,甄榛心头一动,低头应下:“是。”   此举无疑是直接承认甄榛的地位,加上这一道圣旨,甄府里除了甄仲秋这个一家之主,已经无人能压过甄榛。贾氏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下去,但也知道这是甄仲秋给自己的警告,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触及他的底线,否则后果会非常严重。   心思转了转,贾氏摆出一副慈母的模样:“这样再好不过,正如容儿所说的,一家人何必那么见外?”她顺势摆出自己长女的好处,又接着道,“榛儿在外面呆了几年,只怕功课落下了些许,如今难得皇上皇后如此看重,不如请几个嬷嬷来给榛儿补补功课?我看榛儿也是个聪慧的孩子,想是很快就能赶上来,也算不负皇上与皇后的另眼相看,老爷意下如何?”   贾氏小心的问,这番话里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为了甄榛着想,让人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但是甄榛知道,贾氏绝对没有这么好心。只怕真的请来了管教嬷嬷,她的日子会过得十分艰难。京城人素来自视甚高,是以最讲究礼法,虽然皇城里那位皇帝陛下是个例外,但倘若她奋起反抗管教自己的嬷嬷,让那些名义上的老师有些许不满,她的日子同样不会好过。   又是一个一箭双雕计。   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甄榛行事由来有备无患,不让贾氏如愿是她最大的兴趣之一,所以当贾氏说出这一番恳切的话,在贾氏略有得意的目光里,她半点犹豫也没有便一口拒绝:“不必了。”   不理会甄仲秋深沉的眼神,甄榛撇了撇嘴,语气淡淡的,却又透着几分无所谓,“我的手受过伤,已经无法弹琴,更做不了女红。”接着她将受伤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元宵节,花灯会,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被人划伤了手,推下冰冷的河水里,连一点挣扎也不能。   那一次意外,差点令她的手废掉,甚至死掉——   幸亏遇到了师父,不但救了她的命,医好了她的手,更教了她自保的技艺。   同时,也让她发觉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便是害自己的人。   只是在述说的过程中,甄榛有意隐去了被人谋害的事实,同时也隐瞒了她在外拜师学艺的事情,而这件事,是连春云也不知道的。   听到她的话,春云脸色变得苍白,下意识的退了退,站在了秀秀的身后。秀秀心知肚明,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如果是要管教我德言仪容,这个也不必了,因为淑芳院的赵先生已经同意收我为学生,明日就可以去淑芳院上课。”她看着甄仲秋,“女儿本想与父亲商量一下,只是事情有些匆忙,女儿不想错过机会,便自作主张了,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不止是贾氏与甄氏两姐妹,连甄仲秋也有些震动。要论起京城最有名的女子先生,自然莫过于淑芳院的赵先生,京城里不知有多少贵女想拜在赵先生门下,奈何赵先生要求严格,所收得学生,人品相貌必定是一等一的好,笼统算起来,赵先生所教过的学生不过二三十人。   甄榛这两天不出门,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事都没做,相反,她完成了两件很重要的事情。其一便是让赵先生收自己为学生,因为皇宴过后,她的身份水涨船高,这势必也会让更多人注意到她,尤其是那些用意不善的,会牟足了劲儿挑她的毛病,所以,她用了赵先生做挡箭牌。其二便是与皇后通了气儿,皇后虽然没说什么,但已经明明白白的暗示,不要试图去反悔皇上的决定,同时她能顺利得到赵先生的认可,极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皇后的举荐。   甄仲秋点了点头,表示这件事就按她的意思办。   贾氏的如意算盘落空,免得不咬牙切齿,但她掩饰得极好,很快就抓住了甄榛话里的关键,“榛儿能拜赵先生为师,自然是最好的,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府里也好办一个拜师宴,别亏待了赵先生。”   “昨天中午。”她特意点明了时间。   贾氏几乎是下意识的瞥向秀秀身后的春云,春云被贾氏这一眼看得心慌,不由抓紧了衣袖,头埋得死死的。   贾氏笑了笑,没再说话,手里的丝帕被紧紧拽着。甄榛看在眼里,勾了勾嘴角,转回看着甄仲秋,“父亲,如果没什么事,女儿先回秀风院了。”   甄仲秋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   她盈盈施了个礼,从容淡定的转过身而去,那姿态优雅悦目,自成大家气派。玲珑的身段渐渐走进一片明媚的阳光里,有一种蒲苇之柔韧,又有一种磐石之坚定。   甄仲秋看着她远去,眼中光影交错,飞快的闪过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从大厅回到秀风院,这一路上,与来时一般,同样遇到了许多下人。   宴会上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京城,甄榛被宣帝看重,可能成为太子妃的流言经过几番加工,已经变成宣帝钦定甄府二小姐做太子妃,如此渡了层金,所有人看甄榛的眼光已经多了几分敬畏,凡她所经之处,都远远的让开一条道,生怕会冲撞了未来的太子妃。   甄榛这两天没出秀风院,所以没人敢去打扰她,但是作为二小姐贴身婢女的秀秀与春云,明显水涨船高,阿谀奉承的人一下多起来,秀秀为此没少抱怨。   看着越发谦卑的下人,秀秀是怎么说来着的,“一群苍蝇,无往不利,哪里有好处就飞到哪里。”   什么烂比喻,说那些人是苍蝇,岂不是在间接的说她是那啥。   相比之下,春云倒是挺受用这种待遇。以前她进甄府便直接被派到了秀风院,那时候甄榛母亲还在,但那也是她们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衣食用度虽然十分充裕富足,但是出了秀风院,甄榛这个二小姐都会被恶奴欺负,更何况她这个小小的新进婢女。   所以,当初她远走南方的时候,春云跟着她离去,虽然有些不大乐意,但是比起在甄府受尽欺压,外面没有那么多约束,主子又待她不错,总归要好一些。   春云这人有点好吃懒做的小毛病,脾气还有些急躁,但是对于才失去母亲,又孤身远走他乡的甄榛来说,能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无疑是她最亲密的伙伴——甄榛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眼下这样被人奉承的日子是从未有过的,无怪乎春云会乐在其中,两天下来,脸色红润不少,整个人都光彩焕发,竟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   夜里下了一场雨,鹅卵石铺成的路上还残留着些许湿润,迎面拂来的清风凉意丝丝渗人,路旁的草木似乎在一夜之间开始变黄枯萎,有了几分肃杀之气,不知不觉,秋天的气氛一下浓起来。   从大厅走出来,春云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有些心不在焉。   “春云。”甄榛叫了她一声,没听到回应,便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第十八章 有匪君子   春云恍惚的向前走着,猛地撞上跟前的秀秀,吓了一大跳,慌乱间撞见甄榛那双剔透如水的眸子,刹那间,有种被看穿心思的感觉。   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叫她发自内心深处的害怕,以至于近两年有心事的时候,不敢看着甄榛的眼睛,好像那双眼睛,可以透视一切般。   她连忙低下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眼神,余光瞥见一脸不满的秀秀。   “小姐叫你好几次了,你在想什么?还差点撞上我!”   秀秀又在吓唬人。   但是因为她之前的心不在焉,春云并不知道秀秀这是在讹诈她,听到这话,不由得一阵心虚,连忙摆手:“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小姐方才叫我有什么事?”她对着甄榛笑了笑,却显得有些勉强。   收回目光,不再瞧得她心慌,甄榛的声音随意而散漫,“也没什么,不过突然想起来,春云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吧?”   这个年纪,已经蹉跎了女子最美好的年华,若非家世好的姑娘,很难再寻得良配。   似乎因甄榛这句话意识到什么,春云身子一僵,连忙道:“春云愿意一辈子守在小姐身边,只要小姐不嫌弃春云。”   “留在我身边不一定是件好事。”甄榛深深地看着她,眸子里映出春云低垂的脑袋。又心虚了么?   “眼下已经回京了,倘若你有好的归宿,小姐我定然会为你准备一副好嫁妆,难为你……难为你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嫁人?   春云愣了一下,忽然发觉这个词竟有些陌生。   其实早两年她就已经想过无数遍,虽然她是个侍婢,但照着她这般相貌,甄榛待她也不薄,要在南方嫁一个平实的好人家并不是问题,可是……见识过京城的繁华,那偏僻的江南小城如何也看不入眼,加上还有人给过她承诺,待回京后给她一个好去处,后来心思便渐渐的淡了。   她猛地想起来,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二了。   因为压制得太深,乍然想起来,她一时有些茫然,怔怔的望着甄榛,那绫罗绸缎的光鲜,那金饰玉钗的光彩,一点一点的落入她的眼中。   甄府比之几年前,又华贵了不少,连一个上等丫头都穿得比寻常大户小姐要好。她从来没有过得比现在更好的日子,嫁人嫁得再好,她一个小小的婢女哪里还能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   她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不期然的,脑海里出现了大厅里贾氏满身金玉绫罗,年近四旬还保养得体的模样,那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的让人炫目,让人……垂涎。   出了会儿神,猛地省起甄榛还在与自己说话,她心头一凛,连忙抬起头,却见甄榛仰着脸凝望远方,似乎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异状。她暗暗松了口气,赶紧表达自己的忠心,“春云这年纪已经不想嫁人,能留在小姐身边就是最好的归宿。”   甄榛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温和恬淡,微微含笑,似乎极是欣慰。   看到这样的甄榛,春云再度松了口气,过了片刻,才状似随意的问起拜师的事情。   事情已经说出来,甄榛也没打算再继续瞒着她,除了皇后的缘故,甄榛三言两语将经过说了一遍,听罢,春云直嚷嚷着下次甄榛做什么,她都要跟着去,好似不想再错过这样的好事。   甄榛自是没有不应下来的道理。   然而第二天,去拜见赵先生的时候,春云依旧没有跟出去。   因为秀风院有些事情需要与冯管家沟通,甄榛直接将春云派去办理这件事。很显然的是,春云是十分乐意的,至于其中的原因……秀秀不大明白,但问自家小姐,却只见她笑得微妙,便估摸着大约又有人要倒霉了。   虽然有皇后给她撑腰,但是赵先生并不是那种阿谀奉承之人,否则也不会有得到世人的称赞,对于这样正直高尚的人物,甄榛从来都十分尊敬,所以她在拜师之后,从来不敢抱有丝毫怠懈的心思去应付赵先生。   赵先生虽然要求严格,但甄榛在外厮混多年,伪装过各种身份的人物,所以,就算她在外头任性惯了,但要做出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却不费吹灰之力,而且丰富得阅历让她身上一种寻常贵女没有的开阔气度,很是让赵先生喜欢,两人越聊越投机,竟有了相见恨晚的感慨,甄榛再适时的表示匆匆拜师实是因为有难言之隐,望赵先生能体谅,而结果也令甄榛非常满意——她只需定时来淑芳院学习,不需要日日前来。   换句话说就是,她记着关门弟子的名头,却做着挂名弟子的事。   拜别赵先生,已经到了下午。   才出门,突然听到一个温柔好听的男子声音,“小榛儿。”   甄榛整个人僵住,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然后猛地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的墙角边,站着一个白衣翩翩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笑容宛若清风拂来,干净恬淡而没有一丝杂质,如同春阳照面,明媚温暖而不过于灼人,犹如细雨润物,丝丝浸入人心而悄无声息。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小舅舅!”甄榛惊喜万分,拔腿冲过去,直接扑到男子的怀里。   被唤作小舅舅的男子伸手接住飞扑而来的她,然后轻轻的抱着她,嘴角含着一丝宠溺慈爱的笑。甄榛钻进他的怀里,又往里面拱了拱,都不愿意放手。   过了许久,男子才有些无奈的推开她,用温润如水的目光打量着她,甄榛也抬起头,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亲人,然而听小舅舅叹息般的说道:“这么大了,还跟以前一样呢。”话是这么说,却是笑着的。   小时候甄榛每次见他,都会向现在这样扑过来,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小的肉/团子,几年不见,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他一点一点的看着甄榛,看到她与甄仲秋越发相似的眉眼,又发现这秀丽的面貌下,却是与长姐一模一样的倔强与刚强,似乎与以前没什么不同,又似乎跟以前不同了。   甄榛满心沉浸在与亲人重逢的喜悦里,拖着韩奕的胳膊摇啊摇,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女孩,“长得再大,也还是小舅舅的外甥女呀。”   其实韩奕只比她大七岁,今年不过二十五,不过是辈分摆在了这里,所以甄榛对于这个舅舅,从小都既是长辈,也是朋友。   旋即她又想起了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去了甄府,听说你来了淑芳院,便在这里等你。”   甄榛瞪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韩奕淡淡的一笑,“没多久。”   才怪!她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个小舅舅待人极好,什么事都会为别人着想,他要是说个具体时间还好,不说就意味着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不过既然小舅舅不想说,她自然也不会去追问,两人已经多年没见面,上次他去甄府又凑巧自己不在,更不必要把时间都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于是她拉着韩奕,找了个地方,准备好好的叙一叙。   两人一直聊到暮色浓重,才堪堪打道回府。   马车慢悠悠的行驶着,甄榛坐在车里,突然外面一声马嘶,然后几声清脆的鞭响,单是从那声响中,便可以听得出来对方来势汹汹。也不知是鞭子打在了马身上还是惊扰了拉车的马,整个马车的前部都翘起来,幸而她手疾眼快的稳住重心,牢牢的抓住侧窗,才没有被撞伤。   才坐稳,还没来得及询问车夫是怎么回事,外头便冲来一声色厉内荏的呵斥:“大胆!你们竟敢冲撞大公主!”   大公主?   甄榛愣了一下,才在脑海里找出关于大公主的记忆。那日中秋皇宴,有一个身着明紫宫装的少女站在甄容身边,而那少女,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大公主。   可是大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疑问才出,甄榛又自己想通了,听说甄容是大公主的伴读,两人关系极好,想那日进宫的时候,甄容被大公主的人叫走,贾氏还颇是得意呢。大公主今日是来甄府大概是来找甄容的。但是大公主偏偏这个时候撞上她,方才那几鞭子打得又猛又狠的,叫她不得不怀疑这其中并不是什么偶遇。   有了这个念头,甄榛心里就做好了准备。   小舅舅确定她没事,又听到是大公主在此,由不得皱起了眉,欲出去跟大公主交涉。   一只手拦住了他。   却是甄榛。   眼下大公主冲她而来,只怕是为了中秋皇宴上的事情。当晚贾氏被大削面子,无疑也是对甄容的一种打击,大公主与甄容关系那么好,要为甄容出一口气也十分正常。   但不管大公主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都不想让小舅舅牵扯进来。小舅舅能护得了她一时,却护不了她一世,何况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凡事都应该自己面对。   不容小舅舅推辞,甄榛弯腰走出去。   第十九章 美人小舅舅   夜幕就要降临,天边晕染着最后一片晚霞,已经渐渐敌不过黑暗的侵蚀,很快就会被吞噬掉,巷子两旁是高大的围墙,遮蔽了更多的光线,越发的显得道路昏暗,放眼望过去,车前是两匹高大的骏马,对方的马车只见一个硕大的轮廓,隐隐约约的看到镶嵌着银丝玉石,一派的华贵之气。   “臣女甄榛,见过大公主,方才无意惊扰了大公主的车架,还望大公主莫要见怪。”于地位而言,对方是君她是臣,眼下没有他人在场,不管怎么说她都必须低头,而且此处距离相府已经不远,要是大公主将事情闹大,也并不好收场,所以大公主再怎么为难她,都不会太过于嚣张。   如果暂时的低头能平息一场不必要的麻烦,她并不介意这么做。   对方马车里传来一声冷哼,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婢钻出来,也不拿正眼瞧甄榛,鼻子里又冒出一声哼,张口便是一通训斥:“无意?大公主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一句无意就能将事情推卸掉?”   果然是来找茬的。   听到这分明近乎蛮横的话,甄榛脸色变也没变一下,依旧端着一副温和有礼的笑容,让那宫婢瞧在眼里,只当她是慑于大公主的威严,与那些阿谀奉承胆小怕事的贵女一般,可是没料到的是,她才对甄榛做完定性,便听甄榛笑着问:“那大公主是否安好?”   那宫婢继续冷笑:“你别想转移话题!这件事没这么容易就算了!”   啧啧,直接暴露目的了,有恃无恐啊。   甄榛微微一笑,她原本生得秀丽清雅,可是这一笑之下,却有了几分犀利与寒意。那宫婢心头一凛,莫名的有些不安起来。   一眨眼,甄榛神情忽的一转,眉目间多了几分担忧,只听她拿着款款的语调又问:“难道大公主真的不妥?”   “放肆!你这是什么话?诅咒大公主不成?!”那宫婢抓住话茬,就死揪着不放。   却不料甄榛脸色突然一沉,声音在刹那间变得冰冷:“你才放肆!本小姐问你大公主是否安好,乃是出自一片殷殷关切之心,你三番两次出言阻挠,我倒是要问问你,为何不告诉本小姐实情?倘若大公主真是安好,为何会纵容你这般无礼?!像你这样怠慢无力无心护主的贱婢,才是真的其心可诛!”   一番话连消带打,将大公主默不吭声纵容下人撒野也捎上了,这个宫婢显然不是甄榛的对手,如果大公主再不出声,这个宫婢无可避免的就会被定下失忠失职的罪名。   大公主不说话就算了,却派这么个宫婢在这里刁难她,显然讲道理是没办法解决事情的,她要是再跟这个宫婢磨蹭下去,免不得会失了身份。身份这东西,有时候不值一钱,但在某些时候面对某些人却是必不可少,因为有了身份就可以一言不发而震慑对手。如果今日她掉了价,明日必定会引来许多麻烦,没办法她只好也端起架子,逼大公主出场。   说出这番话,她已经做好了承受大公主更大的怒火的准备,却在这时,小舅舅从车里走了出来。那宫婢见到他,神色顿时变了一变,只见他对着大公主的马车施了个礼,用那春风细雨般柔和的声音朗声说道:“臣韩奕,见过大公主!”   对面的马车里安静了片刻,就在甄榛想让小舅舅回马车的时候,那珠光缎面的帘子猛地被人掀起来,侧窗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华裳少女探出头来,少女生得不算极美,却生了一双勾人心魄的丹凤眼,与皇宴上所见到的宣帝一个模样,只见她用那双春水潋滟的凤眼盯着韩奕,瞪了一会儿,突然从车里窜出来,因为望着韩奕太过于专注,她险些被绊倒,幸好身边的婢女及时扶住她,才堪堪稳住身形。   咦咦咦咦?好像情况不大对?   又盯着韩奕看了一会儿,眸光扫到一旁的甄榛,大公主脸色突然一沉,“你怎么会在这里?”   甄榛确定自己闻到了浓重的酸味。   韩奕笑了笑,看了一眼甄榛,又用那好听的声音回答大公主:“今日在外面偶遇甄二小姐,因为天色已晚,所以就送她回来了。”   听完韩奕的话,大公主的脸色更加难看,却在这个时候,她身旁的宫婢附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大公主听后,竟突然雨过天晴。她用压制着雀跃而故作随意的语调问韩奕:“甄二小姐是你的外甥女?”   “正是。”   听到肯定的回答,大公主立时喜笑颜开。这让甄榛十成十的肯定,大公主对自己的小舅舅有求思之意。   想不到啊想不到,小舅舅把这金枝玉叶的大公主给迷住了。   不过也是,小舅舅生得一副玉面美人相,为人又温柔谦和,这般风度翩翩的好男人,想不让人喜欢都难。   就在甄榛那颗八卦之心蠢蠢欲动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公主叫自己,“本公主约了几个人下个月一起去登高,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这是在邀请她?甄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公主确实是在邀请她加入她的游戏,而且态度非常的温和,要不是没有方才那一出,她还真以为大公主与她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了。   “臣女十分荣幸。”看大公主那殷切的目光,她敢拒绝的话,难保不会血溅当场,到时候要是不想去,大不了再装病什么的推掉就是。   见她答应下来,大公主热切的目光移向她的美人小舅舅,“韩奕,你也去吧?”   韩奕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实在抱歉,大公主,臣月底因公务需离开京城,怕是不能随大公主出游。”   大公主面露失望之色,马上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臣不知。”   大公主再度失望,神色恹恹的站在车头许久,久久久久不说话,久到甄榛以为她会一直站下去的时候,大公主也不知恼怒什么,狠狠的跺了下脚,钻回车里去了。   堵了许久的巷道因为大公主的马车离开,一下子宽阔起来,这个时候,夜色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四周星星点点的挂上灯笼,忽明忽暗的摇曳在秋风里,倔强的燃烧着。   韩奕跳下车,微微仰起脸,含笑望着甄榛,“我就不送你过去了,待我执行公务回来再过来找你,你自己多加保重。”   他看得出来,甄榛是不同了,她已经不是那个忍辱负重的小女孩儿,她的心里有恨,兴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是这个外甥女是他看着长大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里有着决然而强大的戾气——榛儿是回来报仇的,不惜一切代价。   本想劝她两句,但是他自己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榛儿既然回来了,那些事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待这次公务完毕后,他就留在京城看着她,就算不能让她放弃报仇的念头,也不能让她陷得太深。   需知仇恨是把双刃剑,伤人之时,也容易伤己。   “嗯,小舅舅也一路保重。”甄榛有些不舍,不过她掩藏得极好,嬉皮笑脸的,在韩奕准备再叮嘱两句的时候,她问了个让韩奕被口水呛到的问题——   “小舅舅,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小舅母?话说我觉得大公主挺不错的。”   韩奕没好气的瞥着她,而后想起一件事,不由皱起眉尖,“前两天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不知皇上为何会这么做,不过榛儿,你凡事要小心些,跟宫里头扯上关系未必是件好事。”   甄榛笑嘻嘻道:“我知道的,小舅舅,你就放心吧。”   话虽这么说了,可韩奕又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嘴上是一套,做起来也许又是另一套,虽说处事圆滑倒不错,可有时候难免过于逞强,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事情她以前可没少做。   想了又想,终是有些不放心,韩奕思忖片刻,从袖带里拿出一块玉佩:“我这次离京至少也是一个月,你才回来未免诸事不便,如果有紧急之事就带着它去找怀王,怀王处事耿直,一定会对你有所帮助。”   怀王?传说中那个克死先皇,赫赫有名的杀神燕怀沙?   甄榛没接那玉佩,她知道那对于小舅舅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或许是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得到的一个承诺,小舅舅对她好,她自然知道,可她也想对小舅舅好,不想让他为自己牺牲太多。   她将车夫赶到一边去,又将马鞭抢过来,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鞭子,笑眯眯的问:“小舅舅不是说让我远离皇家人么?怎么这个怀王是个例外?”她狡黠的一笑,突然回头冲秀秀和车夫喊了一句,“都坐好了!”   鞭子“啪”的一声甩下来,车前的马吃痛嘶鸣一声,拉着马车就撒开蹄子跑起来,甄榛哈哈大笑,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她回头对越来越远的韩奕喊道:“小舅舅!你快点回来就是了!我还等着你给我娶小舅母呢!哈哈……”   欢快嚣张的笑声落满整条巷子,随着那轰隆隆的马车渐行渐远,过处引起阵阵狗吠,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似乎连萧瑟的秋意也淡了几分。   第二十章 出游   回到秀风院,没有像往常那样见到春云的影子,一问才知,她病了。   春云的身体一向不错,早上还好好的,这会儿突然发的病有些无缘无故,甄榛问了问病症,便吩咐下面的人好生照顾着,药材都尽可能用最好的,没再去管这事儿。   到了这个时候,秀秀终于明白过来,那倒霉之人就是春云,而春云这一场病恐怕不是偶然,而是人为。至于原因,想来是因为办事不利而受到的惩罚——   甄榛拜师赵先生本来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但却刻意隐瞒了春云,这让某人措手不及,于是怀疑春云不尽职,亦或者是有意隐瞒消息。   也许是心虚,春云似乎有意想遮掩这件事,特意嘱托人来告诉甄榛,不需对她的病情挂心,生怕甄榛会亲自去看她。甄榛本来就没心思去,倒是平日里两厢不对眼的秀秀偏偏要去探望她,甚至不顾阻拦要硬闯进屋子里,然后打出甄榛的名头,说是奉命来的,不看到她就没办法向小姐交差,吓得装睡的春云连忙醒过来,一整晚都心惊胆战。   春云这一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缠绵了半个月,才堪堪好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甄榛除了去淑芳院上课,进了一次宫去见皇后,其余时间便混迹于各种聚会,有些是他人邀请,贾氏不得不带她去,也有些是私人邀请的单独见面,一来二往,不过大半个月时间,甄榛与京中的半数权贵内眷混了个半熟,没少叫贾氏咬牙切齿。   转眼,便到了九月。   九月秋高气爽,这日正是艳阳天,徐徐向上攀沿的阶梯石道直直通往山顶,最终隐没在大片火红的枫树扶疏间。   醉心于秀丽景色,甄榛一路走走停停,走了一个时辰,才堪堪走到山腰上。   跟在后面的嬷嬷忍不住再次催她,“甄二小姐,大公主只怕已经上山很久了,您这么慢,怕是不大好。”   这嬷嬷并不是甄府的,而是大公主留在山脚等她的。   在约定的时间赶到约定的地点,却不见大公主的影子,只留了个嬷嬷与侍卫等她,说大公主已经先上山去了,甄二小姐若是来了,自行上山即可。   摆明了是故意抛下她的。   但是大公主并不知,这简直是正中甄榛下怀,大公主邀请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小舅舅,不见得有几分真意,今日还有甄容与甄颜伴在大公主身边,发生这样的事在正常不过。但是这样正好,她可以一个人慢悠悠的走上去,不用因为看到某些八字不合的人而扰了兴致。   一听这话,秀秀就忍不住气愤,凉凉的回了一句:“那敢问这位嬷嬷,会有什么不好呀?”   这嬷嬷当然也知道大公主这么做是故意的,不管这甄二小姐什么时候抵达山顶,都免不了会再次受到大公主的责难,不过眼下大伙为了面子没有挑明,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甄二小姐在得知大公主先走之后,什么也没说,便估摸着她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却没想到一个丫头会这么厉害。   那嬷嬷哼了一声,“这个甄二小姐应该心知肚明。”   甄榛回头看着她,轻轻笑道:“这个我倒是真不知道。”   那嬷嬷一噎,显然没想到甄榛也会这么装,后果自然就是大公主生气,这根本就不用想。只是这些话哪怕是心知肚明也不好说出来,那嬷嬷憋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出来。   甄榛叹了口气,吟吟笑道:“唉,你也该知道的,我这人从小体弱,虽然养了这么多年,不过也就这个样子了。”   那嬷嬷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见甄榛扶着路边的一棵枫树,想坐在一块石头上,“实在对不住,我累了,先歇会儿。”   秀秀见状,快步走过去去拦住她,不让她坐下来。甄榛挑挑眉,却见秀秀拿出一块厚实的垫子放在石头上,口气有些责怪地道:“小姐你身子不好还敢坐冷石头,小心着了寒气。”   刚才还蹦跶得忒欢快,说累就累,也不累死你!   看着主仆两人一唱一和,那嬷嬷暗暗腹诽,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郁郁的也跟着停下来,坐等“娇贵虚弱”的甄二小姐歇好了,再继续赶路。   待几人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过了日中,从启程到目的地走了两个多时辰,正常人往返两次也有余!   那嬷嬷已经面如锅底,连掩饰的客套都懒得了,带着甄榛走进山顶的道观后,便托言要去先跟大公主禀告一声,再过来请甄二小姐过去。   此处是皇宫的后山,因遍地枫树而得名枫山,山顶这座道观也属于皇家产业,夏日炎热的时候,宫里的娘娘最喜来这里小住几日,清心又怡情。甄榛四下看了看,估摸着这道观大约占了大半个山顶,观中石桥小池,花木茂盛,但看那蜿蜒回折的青石小路隐入青松扶疏间,颇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境。   那嬷嬷一走,甄榛便让秀秀暗中跟过去,而她自己留在原地等待。   且不说大公主故意让她落单,这会儿到了山顶又会出些什么招儿,方才在路上,她也没少得罪那嬷嬷,这一来二去,如果她还能顺利的见到大公主,那才是奇怪了。让秀秀跟过去,是为了得知大公主的处所,以便稍后行事。   凡事有备无患,她这是常年在外养成的习惯。   秀秀这一去,便是两刻钟。   等得有些无聊,甄榛开始仔细的观察这道观的构架,出门是一条彩漆长廊,在这翠色郁郁的繁枝茂叶间,平添了几分灵动。长廊尽头是一座石拱桥,桥下一池碧水,名曰放生池,寓意去杀远祸,心悦招福。池边斜倚着一株老梅,凌霜傲雪般,枝叶轻点水面,倒映出一片绿影。   幽。这是甄榛的第一感觉。   百步之外,不见一人。四周安静得仿佛除了她,只有天地存在。   大。这是甄榛的第二感觉。   这道观不知是哪位先祖皇帝建造的,后来/经过几代的修葺扩建,才形成了现在的规模。而今皇家中多是信佛之人,鲜少有人信道,是以这道观的作用,更多的似乎只是皇家人闲情小住的地方。大约也是因为如此,这里并不接纳寻常人的香火,才会这么久也不见一个人吧。   顺手折了一支路边的绿竹,有些无聊的在手里把玩,估摸着秀秀大约回来了,甄榛开始往回走。   突然间,她感到有人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回头一看,却只见一片郁郁葱葱的青松,恰时一阵清风拂来,繁茂的枝叶摩挲出沙沙之声,更显得四周无人的寂静。   凉凉的秋风扫过,尤其是这山风更比山下阴冷,甄榛不由颤了颤,只觉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皇家素来不乏龌龊阴暗的事情,指不定这里埋着哪个倒霉娘娘的怨骨,何况命若草芥的宫婢太监?   胡思乱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倒不是怕大白天会突然冒出厉鬼来,只是这地方不是寻常之地,凡事小心谨慎些为好。   走下长廊,她便听到一个细微的声响,纵使声音压得很低,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人,在做些什么,可那强制压抑的痛苦却能透过声音清清楚楚的感受到。   发生了什么事?   甄榛犹豫片刻,理智告诉她不要多管闲事,免得给自己惹了一身骚。心里这么想着,便又加快了步子,可是才走出几步,就鬼使神差的,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她将脚步尽可能的放轻,小心翼翼的四下查看了一番,确定附近无人,才如轻烟般掠进一间阁楼里。   一进去,那呻吟声变得更加清晰,却是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扑倒在地上,看样子是个老妇人,身体蜷缩成一团,看似十分痛苦。   看到那老妇人,甄榛并没有马上走过去,而是站在窗外静静观察。她的目光慢慢的掠过这间阁楼,只见里面的摆设十分简朴,却又十分端庄肃穆,想来这里应该是哪位主子修道静心的地方。那扑倒在地上的老妇人渐渐的松开身体,亦或者说是已经脱力,待她半侧过身体,甄榛才勉强看到她的脸,五十岁的模样,冷清的面庞因为疼痛而变得惨白,却依稀可见当年许是一个如玉美人。   看那症状,很像是中了毒,甄榛细细的看了许久,最后肯定,这人大约是犯了什么痼疾。之所以这么肯定不是中毒,是因为她自己就是个用毒的个中高手,是否中毒,仔细看一下就基本上可以看出来。   直到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小,甄榛才缓步走进去。   那老妇人已经晕厥过去,额上蒙着一层冷汗,整张脸惨白得不像活人。   甄榛慢慢的俯下身子,外面的光线明晃晃的照着进来,让她整个人陷在刺目的光影里,只看得清一个模糊的轮廓。许是感觉到有人靠近,那老妇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警觉的睁开眼,想看清楚来者是谁,于是她就看到了一个耀眼而模糊的身影。   第二十一章 暧昧   觉察老妇人醒过来,甄榛手疾眼快,一记手刀劈下去,立时让那老妇人彻底昏睡过去。她吐了口气,觉得有些好笑,难得做一回好事,却是这样偷偷摸摸。   心里想着,甄榛下手快如闪电,她现实检查了一下老妇人的病症,片刻后确定是心疾发作,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从瓶子里到处几粒药丸,掰开人家的嘴就直接塞到咽喉里去,为的是不留下药物的痕迹,“老人家,遇上我算你运气好,这药是疗养圣品,今日一下子给你吃这么多,我也不图回报,只望你醒来后把事情忘个干净,唔,别记恨我砍你这一刀,行善不留名是小爷的风尚……”   末了,拿起桌上的水壶,又给那老妇人灌了大半壶的水,算是彻底的消弭她口中的药味。到了这个时候,老妇人的脸色已经明显好转,不再像方才那么煞白难看。   心知人已经救过来,甄榛站起身,将水壶小心的放回原地,回头看了那老妇人一眼,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接着,脸色猛地一变——   遭了!秀秀肯定已经回来了!说不定那什么嬷嬷也回来了!   心底呜呼哀哉一片,甄榛飞身扑下阁楼,急匆匆往原来的地方跑去,却没有注意到,几乎在她离开的同时,一个人影闪进了阁楼。   赶回原地,秀秀果然已经回来,不仅如此,连大公主与其他一些人也都在,这些人中包括甄容与甄颜。   甄榛刻意调整好气息,才不徐不疾的走过去。   她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秀秀看到她,焦急的脸色才略有缓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是遮掩不住的担忧,看来是担心坏了。甄榛暗中给她回了个安慰的眼神,佯作突然看到大公主,脸上露出惊诧之色。在大公主的瞪视下,她温和有礼的低头一笑,“甄榛见过大公主,方才等了许久未见到这位嬷嬷回来,而观中景致实在清幽宜人,甄榛便忍不住在附近走了走,没想到一时忘了情,反而让大公主久等,还望大公主恕罪。”   一番话先不打自招,将她离开原地的过错推到那嬷嬷身上,又先自己请罪,如果大公主还稍微顾及一点风度,就不会太过于为难她,至少明面上不会,而暗地里嘛……谁吃了暗亏那就是谁自个的事,也不会影响大伙面子上的一团和气。   “原来是这样,那就没事儿了。”大公主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便将那嬷嬷的作为揭过,但是甄榛确定自己感受到了大公主的恼怒。   “榛儿。”甄容上前两步,走到甄榛的跟前,笑意柔柔的看着她,轻声说道,“到那么晚不见你,我便想你定然是一路走上来的,后来听秦嬷嬷说你果然是走来的,你身子素来不好,倒真是难为你了。”她说得情真意切,端着一副长姐的风度,看似在寻常的关心自己的妹妹,但言下之意已经向大伙表明,尤其是大公主,甄榛来的这么晚,是因为身体不好,是有原因的。   一字一句,都是在为甄榛开脱。   这明显惹得甄颜不高兴,只是碍于大公主在此,只好强忍着没发作出来,大姐也真是的!干吗总是帮那个小贱人!那小贱人根本就不领情!   甄榛确实没有领情,听了这一番保护的话语,她看了也不看甄容一眼,只低垂着眼眸,淡淡到了一句,“还好。”   甄容由来富有令名,在同龄贵女中极受推崇,她的一片好心好意却被甄榛弃之如履,这让几个贵女看在眼中,都不由对甄榛生出了几分不满。   然而,甄榛并不在乎。   似乎已经习惯她这样的态度,甄容并不以为忤,淡淡的笑了笑,眉目之间流露出些许落寞,转瞬即逝,却不知外人就算看不到她的神情,却也能感受到她的心绪,而这一切自然而然的也归咎于甄榛身上。   “惜月,原来你在这里,可真是叫皇兄我好找呀。”沉默间,一个晴朗的男子声音从青松扶疏间传来,那声音犹如琳琅珠玉相撞,悦耳动听,虽不见人,却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那人含情款款的微笑。这笑容是柔和的,温润的。如果说韩奕的笑是晨间的暖阳,微暖还凉,丝丝沁人,那么这个人就如同那暮时的朝霞,同样微暖还凉,却绚丽夺目。   听到这美妙的声音,几个贵女都有些意动,连甄颜也不例外,唯独大公主的脸色垮了下来,似乎来者是个混世魔王,会扰乱这里的一切。   这个声音……甄榛眉头一皱,接着心头一紧,这人不就是那日中秋皇宴上,让宣帝找钦天监给她算命的皇子?   “六皇兄,你怎么又来了?”大公主没好气道。   原来他是六皇子燕嗣宗。   说话间,燕嗣宗已经分花拂柳而来,依旧是那般面若冠玉,端的是那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气度,一双丹凤眼波光潋滟,多情更似无情,却是一眼就可以勾了人的心魂。   也怪不得甄颜见到他会这般少女怀春,尊贵的皇子身份摆在那里不说,单是这一副好皮囊就不知让多少少女芳心错付?   只不过……   甄榛特意看了眼甄容,发觉她虽然也是脉脉的温柔含笑,却不见半点情动。   甄容这样的女子虽是有才,却还不至于眼高于顶,看不上这世间男子。这六皇子生得这般好模样,难得才名在外,却为何她一点意思也没有?何况贾氏那点心思,就不信甄容半点也不知道。难道是因为甄颜先看上了,她不愿与自己的亲妹妹抢?还是,她看上的不是六皇子,而是八皇子?   其实在贾氏,甄容与甄颜之间,她最看不懂的便是甄容。像这样有才能有资本的女子,却无欲无所求,如仙女般的出尘脱俗,似若只应天上才有。但是,这世间不会有这样从无所求的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每个人总有一样东西,是想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的,甄容不会没有欲求,绝对不会!   收回目光,感觉那六皇子越走越近,甄榛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当个隐形人——总觉得这个六皇子是个祸害。   “你能来,为兄就不能来?再说你这次来枫山可是有任务的,为兄还不是担心你无法完成任务,才特地前来相助的嘛,真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叫为兄我好是伤心啊。”他笑吟吟的说着,眸光一转,便落到了甄榛身上。   甄榛低着头,就是不看燕嗣宗。   寻常女子被这么一个陌生男子盯着看,还是如此漂亮的男子,怕是早就羞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自处,然而甄榛也是有这本事,或者说是脸皮够厚,她不想搭理对方的时候,任是对方如何反应,她也能十分淡定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   “这位是……甄二小姐。”他的声线如泉水滴落,在人的心湖激起阵阵涟漪,酥/酥的,麻麻的,最后四个字很轻,轻得好像情人间的呢喃,若非甄榛靠得近,不会听到他说了什么。而两人现在这幅模样看起来,仿佛在咬耳低语,情态十分亲昵。   甄榛只觉得背部有几道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射的体无完肤。   这人果然是个祸害。   甄榛面无表情的退后两步,想与他拉开距离,却没想到他也跟着走上两步,神态更显亲昵,甄榛想再次后退,却听到他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这一问,成功的让甄榛原地打住——   “你可知道,钦天监换人了?”   燕嗣宗一瞬不瞬的看着甄榛,似要将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底。感觉到他探寻的目光,甄榛的心思虽然动了一下,但脸上却没有一点变化,她又往后退了几步,朗声道:“臣女甄榛见过六殿下。”   就算他知道了什么,那又如何?与宣帝说那钦天监欺君?不,他不会这么做,外人以为宣帝暗指她是未来的太子妃,燕嗣宗要是这么急于推翻她二十岁前不能婚嫁的谶言,宣帝会怎么看他?   有些事情即便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却依旧不能摆在台面上说,这个道理,燕嗣宗不会不明白。   燕嗣宗低眸看她片刻,突然轻声一笑,那双水色潋滟的凤眼华采顿生,看得几个定力差的贵女一阵脸红。   大公主气恼不已,“六皇兄!”   好在燕嗣宗还有点自觉性,知道这里不是调情的地方,便收敛了神色,微微笑道:“你不是要去见琳太妃的?今日要是请不走琳太妃,我看你怎么办?”   他笑得像一只狐狸,大公主却十分不服气,“要你管!”她今日来登高不仅仅是为了游玩,还因为受了皇后的嘱托,要将在这里住了许久的琳太妃请回宫去,她自己一个人没有把握,就叫了几个相好的贵女,希望能一起将琳太妃劝回去。   燕嗣宗摇头晃脑,口中悠悠道:“是是,我不管,到时候母后自然会管你。”   第二十二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   大公主一张俏生生的脸蛋气得通红,甄容见状,急忙走出来劝慰,“公主殿下,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去见琳太妃吧。”   燕嗣宗好似想起了什么,又笑得高深莫测,“今日,可不止我一个人来了,哈哈……”说着大步而去,修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青松绿影之间,却无意间,搅乱了旁人的心思。   谁也来了?   大公主气极跺脚,竟没了心思再给甄榛出难题,也没有注意到身旁之人有什么异样,最终好似认了命,老老实实的带着一群人向燕嗣宗消失的方向而去。甄榛有意走在后面,便刻意放缓脚步。甄颜从她身边走过,一记凌厉的眼刀飞来,似要剐了她一般。   甄榛懒得理她,却突然心头一动,嗖的一下伸出脚拦在甄颜脚前。   甄颜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又马上发觉甄榛只是虚晃一枪,根本没有拦住她。但是她已经收不回动作,踉跄了一下,猛地撞上前面的一个少女,差点将人扑到在地上。   “啊!你做什么?!”那少女惊叫一声,猛地回头瞪着甄颜。   这一声叫,将其他几人也惊得回过头来,只见甄颜有些狼狈的拽着人家的衣角,姿态很是不雅。   甄颜被几人看得涨红了一张俏脸,下意识的回过头,想将甄榛拉出来,却见甄榛已经站在几步之外,在旁人看来,根本不可能绊倒她。   大公主有些不悦,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责备,直看甄颜心头一紧,连忙收拾好狼狈的样子,勉强对大公主一笑,“抱歉,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惊扰大伙了。”   “这么大个人了,走路还不知道看路。”甄容亲昵的嗔怪了一句,算是替大公主训斥了甄颜。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偏头温声劝大公主:“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免得耽误了时辰。”   大公主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走在前头。甄颜不敢多言,垂着头跟在一旁,回头瞪了甄榛一眼,却瞧见甄榛笑弯了眉眼,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态,气得她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秀秀急忙贴过来,小声的问:“小姐,你方才去哪里了?我回来没看见你,又怕去找你找不到反而与你走散,真是急死我了!”   “我就在附近走了走,没事儿,让你担心了。”   听了她的解释,秀秀才算安了心,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可是随着一群人的前行,瞧见那越来越近的阁楼,甄榛心里渐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不会那么倒霉吧?   一群人随着大公主,徐徐的走向一座阁楼。   下意识的,甄榛躲在了人群最后,力求不让前面的人看到她。倒不是她品德高尚,真的讲究什么行善不留名,她救琳太妃的时候,动用了本门特有的手法,那药物也不是寻常的东西,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还有这一手本事——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倘若让人知道,势必会惹来大麻烦,她要对付的人也会对她更加防备。   于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其实她救琳太妃的时候,琳太妃并没有看到她,其间醒来那次,也被她迅速制止,就算琳太妃有印象,也不大可能认得出她来。至于吃下的药,那就不是她管得着的了,即便知道有人给琳太妃喂了药,也没办法查清楚药物从何而来,更遑论得知喂药之人是谁。   是以,不会有人知道她对琳太妃做过的事,只是她下定了决心不让人知道,便得再三小心,免得漏下蛛丝马迹。   唉,她原来以为那老妇人是道观里的老嬷嬷,端茶倒水,扫地伺候人的,哪想竟是琳太妃!   这琳太妃的身份也不算复杂,先皇后宫中的妃嫔鲜有生育,宣帝的母妃早逝,怀王的母妃也早已难产而逝,众位太妃无甚依靠,是以不管以前多么尊贵,如今都是一样的处境。   但是,琳太妃不一样。   琳太妃膝下并无子女,但是,她抚养了怀王,有了这一层关系,当太后薨逝后,琳太妃无疑便是后宫中辈分最高,又最有地位的女人。   这也委实不能怪她认错人,谁会想到那最最尊贵的太妃娘娘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还穿得如此简朴,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跟着她这么多年,秀秀一见她的小动作就明了了几分,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她娇小的身子已经慢慢的移到甄榛前面。甄榛看在眼里,心里一阵温暖。   大公主率先进入阁楼,似受了惊吓,轻呼一声,急忙跑进里间,其余几人见状也知道是出事了,慌不迭的也跟进去。   阁楼里,只见一方软榻上躺着一个年老的妇人,塌旁有两个年轻男子,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而那站着的男子,正是方才才见到的六皇子燕嗣宗。   那坐着的男子背对着几人,又因光线较暗,只能看到一个身着黑袍的高大背影,但即便如此,其他几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皆是脸色一变,连大气也不敢喘,终于明白燕嗣宗方才所说的另一个人也来了,是怎么回事。   男子端坐在塌旁,单手给已经昏睡的琳太妃探脉,过了一会儿,缓缓的收了手。   燕嗣宗忙问道:“三皇叔,太妃娘娘怎么样?”   原来这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怀王,怪不得大伙都有些害怕。   其实燕嗣宗嘴里叫他一声皇叔,但是两人实际年龄只相差几岁,不过是辈分摆在了那里,甄榛不知道怀王的具体年岁,但看那模样,约莫也不过二十多岁。   怀王轻点了点头,表示暂时没有危险,燕嗣宗松了口气,又道:“既然如此,还是快些将太妃娘娘送回宫里调养为好。”   大公主似乎也有些害怕自己这皇叔,她想发表意见又怕说错话,只好用力的点点头,表示赞同燕嗣宗的话。这里的条件实在过于艰苦,琳太妃患有心疾,近两年更是日趋严重,因为如此,皇后才会一次又一次的让人劝琳太妃回宫,只是琳太妃发了愿要在这里长住,任是谁来了也不听,因为她辈分高,晚辈们都不好勉强她,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今日琳太妃又犯了病,倒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将她接回去。   怀王没有说话,也不知在考究些什么。   这时,甄容走上一步,盈盈的施了个礼,轻声说道:“王爷,臣女不才,略通岐黄之术,若是王爷相信臣女,不如让臣女为太妃娘娘看看?”   大公主眼睛一亮,接着她的话说道:“没错,阿容的医术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在那冷冰冰的目光下,大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得越来越低。   不就是说话声音大了点嘛,至于这么凶吗?   心里是这么埋怨着,但是大公主可不敢将这话说出口,从小到大,她就怕自己这个三皇叔,别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恭恭敬敬,而她在三皇叔面前,却从来都敢怒不敢言。   甄容迎上怀王慢慢投过来的目光,嘴角含着一抹融融浅笑,笑容里,眼里都有着春风暖日的温度,真实,柔和,却又无畏,让人觉得她只是往那里一站,便自有珠光环绕,那是一种珍珠般的润泽,高贵却不乏亲和感。   怀王淡淡的看了甄容一眼,波澜不惊,似乎眼前的女子不曾与他人有何不同,片刻后,他点点头,便站起身来,给甄容让开地方。   他半侧着脸,整个人陷在一片昏暗之中,只能清晰瞧见一抹墨色衣角,剪裁得体的袍服衬出他高大健壮的躯体,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安然不动,令人仰止。   阁楼里的人都将目光凝注到甄容身上。   甄容微低着头,凝神留意着琳太妃的脉象,专注的神态似若一副彩墨美人图。过了片刻,只见她眉梢缓缓舒展,温润似水的目光转向一直不言的怀王,柔和清润的声音在阁楼里娓娓传来:“王爷不必担心,太妃娘娘已经并无大碍,只是往后需好生静养,依臣女所见,此处虽然清幽,但是并不适合太妃娘娘修养,如果可以,还是迎太妃娘娘回宫比较好。”   怀王听了不置可否,只道:“有劳甄大小姐。”   低沉淳厚的声音里无波无澜,不带一丝情绪,却煞是好听。可是甄榛听到这个声音,身子猛地僵了僵——   这个人是……   刹那间,手脚一阵冰凉。   觉察她的异样,秀秀轻轻的拉了下她的衣袖,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这一拉,让甄榛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事。秀秀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是见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是平静的,便以为她大约是累了,没再询问下去。   怀王看了下琳太妃,又对甄容道:“可否让太妃醒过来?”   甄容微微一笑,却胸有成竹:“可以。”她翻了翻琳太妃的眼皮,而后按住其人中,稍稍用力一掐,便听到琳太妃哼了一声,听到这一声哼,在场之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却在这时,甄容突然啊了一声,下意识的想甩开手上的束缚,可是定睛一看,原来是琳太妃猛地抓住了她,尚未完全清明的眼眸死死的盯着她看,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甄容惊了一惊,旋即放松了神色,清丽的脸上绽开一个暖意的笑容,“太妃娘娘,您醒了。”   第二十三章 试探   琳太妃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似要确定什么,眸光在刹那间变得锐利,那锐利直让人不敢逼视。   见琳太妃醒过来,怀王快步走到她的身边,低声唤了一声,“太妃。”   听到怀王的声音,琳太妃渐渐松开甄容的手,看着怀王,想开口却先咳嗽起来,一旁的燕嗣宗急忙过来给她顺气。待止住咳嗽,琳太妃的目光扫过阁楼里所有的人,沙哑着声音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燕嗣宗笑道:“许久没来看您,难得三皇叔得了空,便一起来了。”   琳太妃没理他,又喘息了一会儿,看着甄容,“这位是……甄丞相家的小姐?”   甄容微微屈膝,笑容温文尔雅:“太妃娘娘好眼力,臣女甄容,见过太妃娘娘。”   “是个不错的孩子。”琳太妃上下打量了一遍,轻轻点头赞了一句,接着目光落到站在角落里的一群人,“今儿个来的人还真不少,都是惜月叫来的吧?”   大公主伏在琳太妃的榻前,娇声劝道:“您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不然母后还不定会怎么责怪惜月呢。”   琳太妃叹了口气,半倚着身子,望着几个神色胆怯的少女,温声道:“来,过来让哀家瞧瞧,都是哪家的孩子。”   琳太妃鲜少出现在人前,这些少女并不常见到琳太妃,还有人是第一次照面,是以不清楚琳太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加上还有一个煞名远扬的怀王在这里,一时都有些怯懦。等了片刻也没人上前来,甄容将目光投向躲在人群之后的甄榛,轻轻喊了一声,“榛儿……”   “臣女甄颜,见过太妃娘娘。”甄容的话音还没落下,甄颜便先走上两步,向琳太妃盈盈施了个礼,规矩乖巧的模样煞是惹人欢心。   对于甄颜的抢白,甄容有些无奈,只好对琳太妃歉意的笑了笑,期望她不要介意。琳太妃半眯着眼睛,嘴角的笑淡淡的浅浅淡淡,“原来也是甄丞相家的女儿,模样倒是真的俊俏,可曾许配人家了?”   甄颜瞄了一眼那风流倜傥的人影,羞红了脸,使得她原本娇丽的容颜更添了几分艳色,她咬着唇细声细语的回答,“未曾。”   “甄三小姐……”燕嗣宗突然出声,听到他念着自己的名头,甄颜喜上心头,却不料燕嗣宗话锋突然一转,“上头还有一个二姐,今日也来这里了,太妃您大约还没见过。”   又是那个小贱人!甄颜气得恨不得扑上去咬甄榛一口。   “甄二小姐?”琳太妃凝神想了想,“可是那韩太傅的外孙女?”   “正是。”   听到自己被点名,甄榛暗叹了一口气,从人群后面徐徐的走出来:“臣女甄榛见过太妃娘娘,太妃娘娘金安。”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便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间半垂着脸孔,别人看来是温顺乖巧,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不想让琳太妃认出她来。   琳太妃没有回应她,只让她感觉得到,几道的目光齐齐向她投来,各中意味不明。   等待,将时间无限拉长,不过几个呼吸间,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忘记呼吸,紧紧拽着的手心一片濡/湿。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生瞧瞧。”   甄榛抓紧了袖中的拳头,心如擂鼓,可是她的脸上一如往常般平和恬淡,琳太妃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只听她淡淡的开了口,“看样子是个乖巧的孩子,倒是有几分像你母亲。”   听到旁人再度说起自己的母亲,甄榛心头涌出一阵酸楚,原先的紧张也淡了一些,不自觉的抬起眼眸望向几步外的琳太妃。   彼时,琳太妃已经全然没有先前发病时的狼狈,霜白的鬓角已经梳理得一丝不苟,黑色的道袍也整理得妥妥帖帖,只那么安静的躺在榻上,便自有一种天家威严。琳太妃的目光清清淡淡的,叫人觉得她很是温和,却又看不透她的情绪。   看了一眼,甄榛又低下头,“太妃娘娘见过臣女的母亲?”   琳太妃喘了口气,眼里显出回忆的色彩,“也就见过一两面,不过印象很深刻,你母亲是个倔强的人,咳咳……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也见过你,不过你大约不会记得了。”她又咳嗽了两声,燕嗣宗连忙给她递了一杯温水,琳太妃盯着那杯子皱了皱眉,才缓缓的接过来轻饮一口。   喝了口水,琳太妃对甄榛挥了挥手,甄榛便又施了个礼,默不作声的退到一旁。   可是在转身的刹那,她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那眼神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隐藏。   下意识地回过身,第一眼望见的,是怀王高大的侧影。许是她眼里的防备太过强烈,怀王似有所感的转过脸来,那双似墨似蓝的眸子冷冷对上甄榛的目光,犀利得让人不由打冷颤。   强压下在心头升腾起的不安,甄榛连忙别过脸,却恰好撞进燕嗣宗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眼里,波光潋滟,熠熠生辉,又看得其余几个少女心神恍惚,紧接着一道尖刀般的目光不期然的向甄榛射来,不消去看便可以知道,那定然又是甄颜大吃飞醋了。   这个祸害!   甄榛瞪了燕嗣宗一眼,警告他别再对自己抛媚眼,否则后果会很严重,反正他总是在怀疑她来者不善,再惹她的话,她不介意让尊贵的六皇子见识见识她真正的不善。燕嗣宗被她这一眼瞪得有些愕然,似乎没想到温顺如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旋即吃吃笑起来,眼里的笑意也愈发浓重,却让甄榛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将这浪荡子打成猪头。   其余几个少女随之一一上前自报家门,琳太妃也并未对谁另眼相待,大公主见琳太妃心情还算不错,便趁机劝说她回宫修养,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几人劝得口干舌燥,最后却是怀王一句劝,琳太妃很快就同意下山回宫,让大公主气得够呛。   她其实也知道,只要自己这个三皇叔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但是始终不敢开口求助,心中对这位三皇叔的敬畏,已经近乎本能,起初是因为他那冷冰冰的模样让人不敢靠近,后来听外人道三皇叔命太硬,命克亲友,她便更加害怕三皇叔,几乎是能避则避之。   不管怎么样,这次琳太妃总算是答应回宫了,大公主一身轻松,下山时归心如箭,不愿再慢悠悠的走回去,加上琳太妃身体虚弱,一群人便直接坐着肩舆回宫。   回到宫中,基本上已经没有她们的事,然而皇后听说甄容今日给琳太妃做过诊治,便将几个人一起召过去,分别派了赏赐,这其中自然是甄容所得最为珍贵。   出宫门的时候,天边已经染了暮色,肃肃的秋风一下变得冷了许多,甄榛冷得有些发抖,可眼见着就要离开皇宫,她暗中松了一口气。   她来时坐得马车已经遣回去,只好与甄容甄颜二人同乘一车,少不得要与甄颜剑拔弩张。   看着冷眼相对的两个人,甄容只有无奈叹气。   正准备上车,身后传来一阵不徐不疾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却是怀王骑着一匹高大的青骊驹,正不紧不慢的向她们三人走来。   这个时候,甄榛才算是正面看到他的相貌。他的眼睛不是寻常的黑色,却似墨似蓝,有若寒潭般,看人不带一丝温度,薄唇习惯性的抿着,深邃的轮廓勾勒出清俊的眉眼,却因他那冷若冰霜的目光,不怒自威,让人不自觉便忽视他的相貌,只觉得他长得很凶。   燕家的男子都生得一副好皮囊,这话果然不假。   比起旁人的畏惧,甄容脸上只见柔和的微笑,不疏离,不谄媚,反而更显得她举止高贵,她看着怀王施了个礼,“怀王。”   怀王依旧面无表情,只点点头,道:“今日有劳了,本王送你们回府。”   这个人……真的很倨傲啊。   “榛儿,你脸色不大好,是否是不舒服?”甄容眸中被霞光染上一层光彩,回头看见僵硬在原地的甄榛,秋水剪瞳里又遮上一层浅浅的关切之色,这一明一暗间的转化,却是分外的灵动诱人。   人说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说的便是甄容这样一双眼睛吧。   甄榛撇开目光,不咸不淡的说道:“无事。”她飞快的看了那马背上的人一眼,复又低下头,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这冷淡的态度没让甄容放在心上,却彻底激怒了甄颜,“姐!你看她什么态度?你不知道我今天在山上摔倒出丑,其实就是她使得坏!姐姐你还帮她!”   “颜儿!”   甄榛斜睨了甄颜一眼,冷冷一笑,“你说是我做的,你可有证据?没有证据,即便真是我做的,你又能如何?”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调,直气得甄颜脸色通红,而她在说这话时,却用余光看着怀王,留心着他的反应。   第二十四章 从此是冤家   怀王冷冰冰的眸子里显出一丝不耐,似是对她们的争吵有些厌烦。   “你!”甄颜气得说不出话,又碍于怀王在这里,她不敢太过于放肆,又一次被甄榛堵得哑口无言。   “时辰不早了,不是要回去的么?”甄榛也不管什么长幼有序,丢下一句话便独自先上了马车。   一路上,甄颜如刀子般的目光不停的在甄榛身上刮来刮去,仿佛恨不得将她凌迟,奈何甄榛根本不搭理她,让甄颜的一股气全都打在棉花里,郁闷得要命。她的身旁,甄容安静的坐在一角,脸容平静安宁,一如往常那般。   甄榛总觉得甄容今日有些特别,往日里她也是这般温和大方,也是这般体贴关心他人,却极少会给自己揽事情,今日在山顶上……甄容似乎十分的主动。甄容这么做,不会是因为琳太妃身份高贵而刻意讨好,也不会是因为与大公主交好而出手相助,甄容并不需要这么做。   兴许旁人总觉得甄容为人和善可亲,是以人缘极好。可是她站在所有人之外的角度去审视甄容,却只觉得甄容表面上对谁都好,即便出发点都是善意。实际上,甄容从来不曾与谁更加亲近,也不曾对谁,比对其他人更多一份信任,就好比风流之人总是多情,却从不会为了一个人停留,所谓多情却是真无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有一天,她伤害了甄容最为亲近之人,甄容还会这样温柔无害么?   甄榛有些无聊的勾了勾嘴角,便合上眼假寐。   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停了下来。   甄容先下了马车,按照顺序,其次便应该是甄榛,但是甄颜方才吃了亏,瞧见甄榛准备起身,马上就堵在甄榛前面,先下了车,甄榛懒得在这小事上与她计较,下车后,甄榛紧靠着马车,几乎让马车遮去了大半个身子,仿佛不存在一般。   这时,暮色已重。   “今日多谢怀王相送。”甄容仰起脸看向怀王,浓重的暮色里,她浅浅微笑。   怀王点了点头,拉起马缰,不徐不疾的转身而去。   相府门前早已有人在候着,见三位小姐回府,立时便迎了上来,甄容与甄颜被人拥着先进了府。甄榛面无表情的走在后头,也不知怎的,便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想到这一眼,将她吓了一跳——   怀王恰时也回过头来,恰好对上她的目光。   倒不是甄榛害怕他那一身杀气,而是怀王翘了翘嘴角,带着嘲弄与了然的意味,也看了她一眼。   完了!这家伙不会认出她了吧?   甄榛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血液都变得冰冷。   “小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秀秀见她脸色惨白,一摸,竟四肢冰凉,立时就吓了一跳。“小姐!”   过了许久,甄榛才回过神来,几近麻木的看着满脸慌乱的秀秀,“我没事,只是被吓了一跳。”她突然好似脱力了一般,有些欲哭无泪:“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客栈遇到的那个大胡子男?”她无力的说,“怀王就是那个大胡子男,那个大胡子男就是怀王。”   最为糟糕的是,怀王也认出她了。   此后的几天,甄榛都没有出门。   春云病愈之后,甄榛便一直将她留在秀风院里伺候,不再让她去办院子外的事情,偶尔甄仲秋有事吩咐下来,也都让秀秀去应对,得来的打赏自然也都落在了秀秀头上。春云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但在不经意间,语气里总有些恻然,她自己本来就是个口风不紧的人,有意无意的让下面的丫头们将那些话听了去,院子里的人便道秀秀一个人占尽好处,半点不顾及姐妹情面。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后,秀秀找了个由头,与春云大闹了一次。秀秀牙尖嘴利,骂得春云毫无招架之力,那委屈的模样,泫然欲泣,让人见之便不觉生出几分怜意,最终是甄榛黑着脸将两人呵斥一顿,才堪堪平息了这场争执。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暖香院,彼时,贾氏才换下了一身缕金团绣牡丹裙,改着一袭素净的碧蓝锦裳,一个转身,便由一个雍容的贵妇人变作内敛优雅的大家夫人。听到秀风院的事情,她一时没说话,一旁伺候的孔嬷嬷瞧着她的脸色,也跟着默不作声,直到打理好妆容,贾氏才悠悠的开了口:“这个春云……”她叹了一口气,没说下去。   孔嬷嬷接着她这一声叹,有些不屑的说道:“为了蝇头小利闹成这样,实难成就大气。”这话里明着在说春云,还暗指秀秀跟春云是一路货色,都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奴婢罢了。贾氏虽不惧甄榛的敌意,但毕竟是要对付自己的人,总得防着一些,而眼下看来,甄榛身边的人都不足为虑,便更不怕甄榛会掀翻了天。   这话说出来,很显然是为了安贾氏的心。   贾氏听了孔嬷嬷的话,嘴角微微一笑,这一笑却显出几分冷意,“短浅之人,自有短浅之人的好处。这样的人只需给出足够的好处,就能成为利器供我驱使,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只不过……”她眼中寒光一闪,“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忠心可言。”   “所以夫人才会给她下禁制,让她不敢有违背之心。”孔嬷嬷想起春云致病的原因,很适时的接下贾氏的话。   贾氏笑了笑,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左右看了下,叹道:“我做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容儿与颜儿,容儿年纪不小了,不能再拖下去,这孩子为人处事进退得体,我倒是不担心,只是挡在路上的障碍……必须除去!她的心太善,这些事也只能由我来做了。”   抚上眼角几不可见的细纹,贾氏眼底闪过一片阴霾,却很快化作一抹嘲弄,“我能为她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作势便要站起身来,孔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嘴里的话也紧跟着蹦出来,生怕晚了会来不及,“在我眼里瞧着,夫人跟二十年前差不多一个样,前几天那些个夫人们不还说了么?当年这一拨人里,就数夫人最是年轻。”   贾氏笑骂道:“你就会哄我开心。”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笑容冷下来,喃喃的说了一句,“年轻有什么用?”   这时,外头的人进来禀报:“夫人,大小姐来了。”   话音才落下,便见一个秀丽的人影儿款款走进来,“母亲。”甄容微笑着走到贾氏跟前,盈盈一礼,神色雍雅温柔,眉目之间的神采,与贾氏有几分相似。   看着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贾氏慈爱一笑,“可是准备去看你父亲?”   甄容敛了笑,山眉水目间蒙上一层忧色,“不知父亲可好些了。”甄仲秋平素都歇在清泉居,偶尔才回到暖香院来,寻常无事便不喜人去打扰,眼下病了,作为女儿自当去探望一下。   贾氏道:“我也准备去清泉居,我只担心下面的人伺候不好,让你父亲不舒心。你也知道你父亲那人,做正经事一板一眼,对自己的事却任性得很。”   甄容闻言眉间轻拢,“不如母亲与我一起劝父亲到暖香院来?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贾氏神色幽怨:“若是能劝,他又怎么会独居清泉居……”   甄容猛然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甄仲秋往日里对贾氏极好,但从来不会太过亲近,旁人只当是相敬如宾,可是……这样未免太过于疏离,甚至是冷漠。   兴许,父亲便是这样淡漠的人吧。   她正想说些什么补救,贾氏已经又开了腔:“前两日你又进宫了?”   拉回思绪,甄容笑了笑,“是,大公主差人来找我的。”她将宫里的事悉数说给贾氏听,“女儿还见了琳太妃,给琳太妃做了会儿推拿。”   既然问起这事,便说明其实贾氏已经都知道了一切,不过是想问问她而已,她也没必要隐瞒什么。   贾氏看着甄容,“容儿,你觉得六皇子如何?”   甄容神色微微波动,马上便明白了贾氏的意思。   像她这个年纪还待字闺中,除了自己没有相中的人,不得不说也是贾氏,或者甄仲秋的意思,这其中的缘由她自然是明白的。   六皇子乃是最有希望继承大位的候选人,与怀王关系亲厚,而怀王与琳太妃形同母子,与琳太妃亲近也是自然的。想巴结琳太妃的人不少,但是琳太妃一直深居简出,甚少与外人会面,更别说与谁亲近,她能去伺候琳太妃,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敛了心思,甄容徐徐道:“女儿与六皇子不甚熟悉,说起来,颜儿兴许会了解得多一些。”   贾氏半眯着眼打量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什么,然而甄容神色温雅柔顺,谦谦坦荡,虽然不曾有言语,却自有一番令人信服的气质。   贾氏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挥手道:“走吧,将颜儿叫上,一起去看你父亲。”   这边心思各怀,而秀风院里,甄榛已经令春云随便炖点东西送到清泉居去,聊表心意,她本人便不再过去。   第二十五章 狗咬狗,窝里斗   虽然与自己的父亲关系冷漠,但甄仲秋的喜好她还是知道一些的,眼下她去了清泉居,指不定甄仲秋不但不领情,还会觉得心烦,倒不如不去,彼此落得清静。   得了甄榛的吩咐,春云炖了一碗莲子羹,施施然前往清泉居。   之前好几次都曾经来过这里,却从未走进去,只听说是丞相大人喜欢清静,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去,便是夫人贾氏,来了也得通报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来。   当她端着莲子羹,与守门房的人说是代二小姐前来的,便得了通行。   这令她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想通了,甄榛眼下深受皇上与皇后的喜爱,甄仲秋对甄榛另眼相看也是正常的。   清泉居里绿竹猗猗,一道清澈的水流从假山间蜿蜒流下,流入一条约莫一数尺多宽的水道里,环绕着翠竹丛,碧影扶疏间,分外清幽。   春云规规矩矩的提着食盒,跟着院子里的小厮穿过竹林,不敢四处张望。   很快,就来到了一间高檐雕琢的屋子前。   这是甄仲秋的书房。   小厮敲了门,得了里头的允许,这才让春云进去。   春云的心猛地跳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颤抖,小心翼翼的走进去。   书房里,冯管家正在等着甄仲秋批复一些事务。   过了许久,甄仲秋将几本册子交给冯管家,“下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是。”冯管家恭敬道,将册子都收好。   转眼,看到站在原地忐忑不安的春云,冯管家认出她,“是二小姐让你送来的?”   春云低着头,嗫嚅道:“是。”她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些话,表示二小姐担忧父亲大人的安康,从而为二小姐树立一个孝顺长辈的形象,哪怕甄榛并未有过交代,但她作为一个奴婢,理应当为自己的主子说好话。可是她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觉得头顶的压力越来越大,令她手脚无措。这压力,来自前上方之人的目光。   “二小姐孝顺,送得正是时候,大人正好还没吃早饭。”在冯管家的示意下,春云提着食盒走过去,低垂着眉眼,略显不安。   她害怕,一个卑微者对上位者的畏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差点令她将莲子羹泼出来。   甄仲秋紧了紧眉头,有些不悦。“这几年,便是你跟着二小姐在南方?”   还以为会受到责怪,却没想甄仲秋问起了甄榛的事情,更没想到的是,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会对她这个小小的婢女有印象。春云愕然,心又狂跳起来,双手下意识的拽着衣袖,嗫嚅道:“是,是奴婢跟着二小姐。”   过了一会儿,甄仲秋才又问道:“二小姐这几年过得如何?”   漫不经心的语调,淡淡的口气,似乎只是随口问起来的,却令春云莫名的松了口气,接着她将甄榛在南方那几年的事情大致的说了一遍。   说话间,春云无意间抬起头,一眼看见座上的人背靠着椅子,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俊雅的眉目间含着一丝松散慵懒,没有了以往的厉色,多了几分柔和。   这一眼,便令她想起了早年的一个传闻,传闻宣帝还没有继位的时候,在见到甄仲秋的第一眼,念了一句古语——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因为这一番调笑,让先皇更不喜宣帝,认为宣帝荒诞不羁,难当大任,但这也足以说明,当年的甄仲秋是何等惊采绝艳。而今年华逝去,甄仲秋已年轻不再,但更多了几分成熟练达的气质,又是另一番风采。   春云不敢多看,低下头继续说。   “那年二小姐落水的事,为何没有传信儿回来?”   突然的一问,让她想起自己当年做过的事。春云吓了一跳,面上惨白无人色,连忙跪在地上,却憋不出一个字。   甄仲秋瞥了她一眼,“是二小姐不允?”   春云伏在地上叠声道:“是,是二小姐说不必,奴婢不敢擅做主张。”   座上的人许久无声,春云紧张到极点,不知该如何自处。   过了许久,只听一声瓷碗轻轻落在桌子上,那个淡漠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再度传来,“好了,下去吧。”   浑浑噩噩的,春云跟着冯管家出了书房,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锭银子。   她才离开清泉居,贾氏与两个女儿正好赶来,贾氏看到一抹绿影闪过拐角,认出是春云,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进了清泉居,听说甄仲秋吃了春云送来的莲子羹,脸上更是阴云密布。不是因为春云先于她们来到清泉居,而是甄仲秋见了甄榛的婢女。这说明甄仲秋对甄榛越来越宽容,越来越重视,如此下去,甄榛不但会阻碍甄容与甄颜的前途,还会危及到她的夫人之位。   不能再等下去,斩草要除根,还要尽早。   这一天,春云都有些心不在焉,甄榛看在眼里,却未曾说什么,还体贴的放了她半天假。   “狐媚子!”秀秀暗骂,手上的剪子一用力,差点将灯芯齐根剪断,灯火晃了晃,又顽强的燃烧起来。   甄榛倚着床,有些好笑的看着秀秀。“可是怪我白天骂你了?”   秀秀没好气道:“岂敢?”   还说不敢?脸上分明写着“我很委屈”。   白天的争执是她故意的,为的是让春云名正言顺的拿回去院外办事的权力,将春云推出去。这是甄榛的设计,名曰狗咬狗,窝里斗。   如果直接将权力交回春云手上,贾氏那边未免会起疑,于是,她就闹了这么一场,因为犯错而被剥夺了权力,又因春云原是办这些事的人,如此再让春云去办院外的事便无可厚非。   她从来没被甄榛骂过,虽然这次是演戏,可还是有些难过。   都怪春云!   咔嚓一声,一根灯芯在她手下阵亡。   甄榛笑道:“那你也骂我好了,小姐我保证骂不还口。”   秀秀撂下剪子,一屁股坐下来,不肯拿正脸看甄榛。她其实是在气自己,好不容易可以骂回人,还是自己看不惯的人,她没尽力啊,还没将春云骂哭呢。   亏了,亏大了!   叹了口气,她幽幽说道:“如果小姐能离开这里,我宁愿小姐天天骂我。”   虽然甄榛明着占了风头,但是贾氏并没又受到实质性的损害,而且贾氏的身边还有一个孔嬷嬷,这老妖婆心狠手辣不说,还使得各种毒药,保不齐哪天就会对甄榛下毒,让甄榛死于无形之中。   甄榛闻言一怔,眉目间压抑着深深的苦楚,还有深深的歉意,这歉意,正是因为她,因为她将她拉进这个牢笼。   秀秀连忙转移话题:“小姐,怀王已经知道你的身份,如果他揭穿你可怎么办?”她委实很担心,这些天来,她们一直在关注怀王,生怕怀王会将甄榛的秘密说出去,好在到目前还不曾听到任何不利于她的消息。但是即便怀王现在不说,并不能确定他以后也不会说,她们与怀王毫无交情,倒是甄容还与他相熟一些,若是哪日她们惹了甄容,难保怀王不会将甄榛的秘密告诉甄容,到时候,她们做什么都功亏一篑。   甄榛垂眸思忖片刻,道:“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当时我确实是乔装打扮,不想让人认出来,他又何尝不是?我的把柄,其实也是他的把柄,只要这个平衡不打破,就不会有事。”至于以后的事,她无法预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这个时候,甄榛还不曾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缘分。   月底的时候,韩奕回京了。   十月份的天气冷意渐重,几场秋雨过后,更是寒气逼人,秋风萧萧瑟瑟,过处百花凋零,昭示着严冬将近。   今日本该去淑芳院,但甄榛提前请了假,用了午饭,便吩咐了马车出门去。   马车停在了韩府的侧门前。   彼时韩府人声喧嚣,钟鼓乐声不断,各色华丽的马车来来往往,进出皆是锦裳贵人,唱喏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一下车,便见一个青衫少女候在门前,见是甄榛,少女立时迎上来,“可是小小姐?”   见甄榛点头,少女盈盈一笑,“奴婢月儿,见过小小姐。”   “是小舅舅让你来的?”今日是外祖父寿宴,作为外孙女,她自当前来拜访,但因母亲的关系,外祖父从未认过她这个外孙女,今日前来,也是她想见见外祖母,聊表心意罢了。   月儿恭敬道:“是,公子正在前厅招待客人,请小小姐先随奴婢进府,公子稍后自会来寻小小姐。”   一行人便随着月儿,从侧门进了韩府。   假山绕水,花木扶疏,沿着弯弯曲曲的走廊,越往里走,越是安静,四下了无人迹,只隐隐的可以听到前院的乐声,更觉得此处与世隔绝。   她们走进一座静谧的庭院里。   庭院里稀稀疏疏的可见几个侍婢,来往皆是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会发出一点响声,打扰了什么一般。   第二十六章 冲撞   池边的垂柳已经泛黄,青石铺就的地面铺满一层落叶,踩上去软软的,阳光清浅,懒懒的,暖暖的,铺落花木绿影间,碎碎点点,分外安逸。   这里已经听不到乐声,与进府前的熙熙攘攘,直如两个世界。   几人的脚步也不由放得更轻。   月儿领着几人进了主屋,道:“老夫人便在里边。”   甄榛点点头,抿着唇,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二人,秀秀与春云一眼了然,自发退到一旁。   小姐与老妇人见面,定然有许多知心话说,自是轮不到她们去伺候。   甄榛随着月儿进了一间寝房。   绕过那墨梅屏风,便见一张红檀木床上,安静的躺着一个老妇人,双鬓染霜,脸容安详平和,却是紧闭着双眸。   甄榛快步走过去,脚下却不带声响,她在床前坐下,凝望着那老妇人许久,直到眼里一阵酸涩。   耳边响起月儿轻柔缓和的嗓音:“老夫人虽然一直不见好,却也无甚痛苦,小小姐无须太过担忧。”   “这个样子已经多久了?大夫怎么说?”叹了口气,甄榛问道。   母亲的逝去对外祖母打击巨大,从此一病不起,直到她去了南方后,方知外祖母彻底病倒,倘若不是小舅舅寻得圣药,以及宫里的太医竭力抢治,此刻她怕是已经见不到外祖母。   虽没见过几次,但记忆里,外祖母总是极温和的,小舅舅这般照顾她,也未尝没有外祖母的意思。   “已近三年,大夫也束手无策,便只能这样养着,不时会醒来半会儿。”   甄榛看着昏睡的韩老夫人,一时没有说话。她伸手掀起被子一角,将韩老夫人的手拿出来,纤纤素手搭上其手腕。   又过了片刻,她将韩老夫人的手放回去,又掀起韩老夫人的眼皮看了看,有条不紊的做检查。月儿在一旁看着她娴熟的举动,有些诧异,旋即面露喜色,却不敢打扰她,直待她收回手,忙按捺着惊喜问:“小小姐可是通岐黄之术?”   甄榛略一思忖,摇了摇头,暗忖既然是小舅舅派来的人,想是可以相信的,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会将自己的底细全交待,只道:“我自己久病在身,是以略通一些皮毛,但也只是能让外祖母稍微舒服一些罢了。”她回头对月儿吩咐道,“将药箱拿过来,再去打一盆热水来。”   “是!”月儿欣喜应下。   “对外只说是我要略尽孝心,在为外祖母做清理,还有不要让人进来。”   月儿一听便明白,甄榛对某些人有忌讳,“是,小小姐放心既是。”   待打来热水,月儿也自觉地退出去,只留甄榛一人在房间里。   过了片刻,屋外走进来一个翩翩白影,月儿一见,忙站起身来。“公子。”听到这声称呼,秀秀与春云二人也连忙起身施礼。   韩奕快步向三人走来,白玉般的脸容浅浅含笑,似有光华笼罩,清华若谪仙。他抬手轻轻一挥,免了礼数,便问道:“榛儿呢?”   月儿含笑答道:“公子可不能进去,小小姐正在里面给老夫人清理呢。”   韩奕嘴角一扬,笑容和煦如清风,点点头,转眼看见屋子里另外两个陌生少女,秀秀是见过了,另一个却很是脸生。   想必,这个就是跟榛儿一同前去南方的春云。   在韩奕那温柔亲切的目光下,春云嗖的一下红了脸,心如撞鹿,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她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男子,似乎不许说什么,也不许做什么,只随随便便的往这里一站,便叫琳琅珠玉也黯然失色。   秀秀鄙视的看了她一眼,却没想到这一眼,恰好落到了韩奕眼中。   他眼中含笑,却不语。   顺着目光瞥了过去,见韩奕微微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秀秀不由翻了翻白眼,状似安分的垂下了头,心中却在暗暗咋舌:小姐的小舅舅,真是一个大美人儿。   到现在,心还在乱跳着呢。   过了许久,寝房里传来甄榛吩咐的声音,月儿才带了人进去,将里面的东西收拾干净,至此,韩奕才步入房间。   韩老夫人依旧安睡着,面色却比先前红润了些许,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越发的慈眉善目。   甄榛舒了口气,回头看见韩奕,眉目间飞快的闪过一丝倦色,她微微一笑,喊道:“小舅舅。”   韩奕走近,望了望自己的母亲,转而看着甄榛,有些担忧:“榛儿,你……”   甄榛明白他的担忧,不问自招:“这些年我在外面拜了个师父,师父教了我许多东西,可以让我自保,也可以让我救人。”也可以,要人命。   韩奕一听就明白,但想想,他相信自己这个外甥女,不会肆意害人,他相信,甄榛性本善良,哪怕是心中含恨,也是个好女孩儿。   便没有追问下去,暗暗叹了口气,有些疼惜她:“榛儿,你身边可缺人?不若我让月儿跟着你,如何?”   一进屋,看见甄榛的两个婢女,他就明白了。   甄榛身边的人不可靠。   上次见面,她身边带了个秀秀,那日她说了许多事,并没有什么忌讳,可今日她来了这里,却摒开所有人才施展能力,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她不相信自己所带来的人。   这个人,便是春云。   据他所知,这个春云跟随她在南方,足足六年有余,倘若春云不可信任,那这六年里,甄榛定是做了无数的伪装,花费了无尽的心思,才堪堪瞒过春云。   直到此时,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甄榛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   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月儿行事沉稳干练,有她跟在甄榛身边,甄榛多少会轻松许多,他也会放心许多。   甄榛愣了一下,知道小舅舅已经洞察一切,笑道:“不必了,我身边有秀秀已经足够,小舅舅不用担心。”她要对付的人不简单,将一个秀秀拉进漩涡已经是不忍,又怎么忍心让另一个无辜之人卷进这是非中来?   但为了安韩奕的心,她很快又说道:“倘若有事,我自会来找小舅舅的,这样行了吧?”   韩奕拿她没办法,无奈的揉了揉她的发髻,要她再三保证不可逞强,才算放下这件事。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又家丁来请韩奕去前厅招待客人,今日是韩太傅寿宴,韩奕作为嫡子,自是免不了一番应酬。   嘱咐了几句,韩奕便又匆匆离去。   这一留,便到了夜幕时分。   韩奕离去后便不曾回来,其间派人来知会了她,外祖父还是不想见她。   这是预料之中的,甄榛没有强求,瞧着天色不晚,便让人去跟韩奕说声告别,便带着秀秀与春云准备打道回府。   出去时,依旧是月儿领路。   暮色浓重,府里挂起了灯笼,稀稀疏疏的点缀在花木扶疏间,萧瑟的秋风呜咽而过,左右摇曳,似若寒星点点。   一转角,突然来了一群人,差点撞在一起。   “大胆!是何人冲撞八殿下?!”   猛地一声呵斥,戾气扑面而来,又将几人吓了一跳。   八殿下?听到呼喝,甄榛不由朝那走在最前方的人影望去,这是八皇子燕柏舟?   是了,外祖父也是诸位皇子的导师,生辰寿宴,尊师重道的皇子殿下们自是要来庆贺的。   走廊之下,光线有些暗淡,甄榛只看到对方颀长的身形,着了一件深色锦裳,忽明忽暗的灯火下,一双阴郁的眸子,深深的向她望过来。   月儿连忙上前告罪:“奴婢该死,奴婢正在给甄二小姐带路,没想会冲撞了殿下,望殿下莫要怪罪。”   那训斥之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只手打断。   “甄二小姐?”微微沙哑的男子声音在狭隘的走廊里响起,念着这四个字的时候,似是细细咀嚼,考量着其中的含义。   男子双眸一眯,目光直直扫过来,落在甄榛身上,“原来是甄二小姐。”   听到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头,甄榛不得已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臣女甄榛,见过八殿下,适才是婢女无心,甄榛在这里给八殿下陪不是了。”   燕柏舟快步上前,笑道:“小事而已,甄二小姐不必如此多礼。”   随着他走近,一股浅淡的酒气扑鼻而来,缠缠绵绵,却不知为何闻着有些难受。   甄榛皱了皱眉,又听燕柏舟那沙哑阴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自从中秋宴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甄二小姐,那一日,我对甄二小姐可谓印象深刻。”走廊里的逼仄,让他的声音仿佛带着回音,显得有些暧昧。   “承蒙殿下记着,甄榛受宠若惊。”甄榛不动声色的与他保持了距离,总觉得,燕柏舟看自己的眼神,太过于尖锐,仿佛猎人看到了猎物。   燕柏舟盯着她,又上前一步,“却不知,甄二小姐可记得我?”   “让殿下笑话了,甄榛第一次面圣,实是万分紧张,除了皇上与皇后,却是,却是一个人也不记得。”她自是记得的,当日燕柏舟与燕嗣宗二人便坐在宣帝首座一旁,但她不会说真话,燕柏舟此番询问,意思已经很明确——燕柏舟想接近她。   这个时候,倘若她回答还记得,燕柏舟怕是会得寸进尺。   而她,不想与燕柏舟有任何关系。   燕柏舟有些失望,却也不甚在意,因为甄榛说得很在理,寻常人见到皇帝总免不了紧张,何况是那么大的皇宴。   “甄二小姐可是准备回府?”   犹豫须臾,甄榛答道:“正是。”   燕柏舟扫了一眼甄榛身后的人,“那正好,我也准备回去……”   “原来八皇弟在这里。”燕柏舟的话还没有说完,远处便传来一个朗润的声音,生生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第二十七章 冤家路窄   一回头,只见几个人影正不徐不疾的往这里走来,为首之人里,赫然有今日一同前来贺寿的六皇子燕嗣宗。   燕柏舟看到来人,眼神阴沉下来,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三皇叔,六皇兄,哦,韩少卿也在。”   听到某人的名头,甄榛的心猛地一跳,费了很大力气,才保持了冷静。   怀王也来了。   自从那日知晓身份被他识破,甄榛便一直在收集燕怀沙的消息,同时也一直在躲避,尽可能不进宫,进宫也尽可能小心不碰上他,却没想,会在这里遇到他。   与燕怀沙的纠葛,她没有告诉小舅舅,倒不是不相信韩奕,而是因为燕怀沙提前暗中回京,这其中不知牵扯到什么秘密,有时候一个人知道的越多便越危险,虽然韩奕说了燕怀沙为人正直,但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这事是她惹来的,她不想将小舅舅牵扯进来。   “呵,甄二小姐也在这里。”燕嗣宗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这一声喊,直喊得甄榛心惊肉跳,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这个祸害。   再度被点名,不得已,甄榛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给他见礼,“臣女甄榛见过怀王,见过六殿下。”   燕怀沙瞥了她一眼,点点头,没说话,冷冷淡淡的,仿佛天生有一种孤绝的气息,让人无法接近。燕嗣宗跟他不同,笑眯眯的走过来,“自枫山一别,多日不见,甄二小姐真是出落得越发动人了。”   轻飘飘的语调,这张口即来的赞美,分明是浪荡子诱哄纯情少女的甜言蜜语,半分钱也不值。   韩奕轻咳了一声,表示对燕嗣宗调戏甄榛的不满。   燕嗣宗一笑了之,却听一个清越含笑的声音不徐不疾的说道:“多日不见,六殿下倒是半点改变也没有。”半点长进也没有。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甄榛。   对燕嗣宗这样口无遮拦的人,却是半点退让也不能的,不然下次还指不定他会怎么胡言乱语。   燕嗣宗一噎,待回味过来她的弦外之音,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并不在意甄榛对他的讽刺。   燕柏舟的脸色并不好看。   甄榛瞄了燕怀沙一眼,本来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哪想这一眼,两人的目光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不偏不倚的对上了。   那目光,冷冷清清的,不带一丝温度,没了初见时的杀气,却仍是分外锐利。   甄榛迅速移开脸,只觉得心跳加快,乱作一团——被吓的。   “甄二小姐是打算回府?”笑过后,燕嗣宗微微含笑着问她,一双丹凤眼水色潋滟,斜睨着人,媚态丛生。   他这一问才出口,燕柏舟便眯起眼望着他。   两人之间的争斗已不是隐秘之事,但是一直没有摆上台面,难道今日他想明着将人抢走?   觉察燕嗣宗与燕柏舟之间的暗涌,韩奕心中忧虑,生怕甄榛会成为二人争夺的牺牲品,“天色已经不早,榛儿早些回去吧。”他看着燕怀沙,“奕还有事在身,有劳怀王送榛儿回府,奕感激不尽。”   “不必!”   拒绝脱口而出,见几人都望着自己,甄榛干笑两声,解释道:“甄榛一介女流,不敢劳怀王屈尊相送。”   她明白小舅舅这么做的深意,可是送她回去的人事谁都可以,偏偏不能是怀王。   还想再说些什么,一直没说话的燕怀沙突然出声:“本王顺路。”短短一句话就断了她拒绝的可能。   怀王府与甄府确实相隔不远,都是在城东那一块,只不过顺着天街过了怀王府,还需走上两刻钟才到甄府。   甄榛的笑容僵在脸上。   几人误以为她是因为害怕燕怀沙,想想也是,这京城里没几个人不敬畏燕怀沙的,更何况甄榛一个弱女子?他们又哪里会想到,甄榛有把柄落在了怀王手里,最好是能避多远避多远。   甚至,她宁愿让燕嗣宗送自己,也不愿意让尊贵的怀王送。   然而不管是燕嗣宗,还是燕柏舟,在韩奕向燕怀沙请求之后,都不会再有半点送她回府的想法。   就算他们都想接近甄榛,但眼下还不宜做得太明显,因为这样只会让人抓着把柄:意欲拉拢丞相,结党营私,这是大忌!何况宣帝从未明说,甄榛便是日后的太子妃,谁娶了甄榛谁就是太子,再者,甄榛似乎并不受甄仲秋看重,娶了甄榛不能代表就能得到甄仲秋的支持。凡事过犹不及,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燕嗣宗哈哈一笑,别有深意的靠过来,柔声安慰她:“别怕,三皇叔虽然冷淡了一些,但一定会把你完整的送回去。”   甄榛回了一个大白眼给他。   他笑着摇头,带着自己的人,浩浩荡荡的离去。   燕柏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了声别,也相继离开。   “有劳怀王。”见两位皇子离去,韩奕松了口气,回头对燕怀沙道谢。   燕怀沙只点点头,算是应下。   想起甄榛之前的拒绝,韩奕以为她对怀王有所畏惧,便走过来,轻声道:“榛儿,莫担心,怀王既然应下我的请求,便是路上发生意外,也一定会保你安然。”   甄榛有苦说不出,只好含恨点头。   放下了心,韩奕匆匆而去。   燕怀沙看她一眼,话也不说一句,转身就走。甄榛苦着脸,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见他没搭理自己,暗中庆幸他对自己没什么兴趣,兴许忘了以前的事也不一定。   走出韩府,甄榛的马车已经停靠在门前,一旁,燕怀沙的马也让侍从牵了过来。   这匹马,甄榛认得出来,正是第一次相见时,燕怀沙所骑的那匹,而那牵马的侍从,甄榛很快也认出来了,便是上次被她下了十里飘香的男人。   待甄榛一眼望过去,那男人,孙志信,怀王府的孙大管家,也在这一刻认出了甄榛,几乎是下意识的,整个人紧绷起来。   上次那十里飘香,差点没让他脱了一层皮,后来调查甄榛的背景,发觉给自己下药的竟是堂堂丞相府二小姐,是他万万动不了的人,孙志信只得恨自己时运不济,活该倒霉。   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他。   “怀王请留步。”甄榛喊住他。   燕怀沙拉着马缰,侧过脸来看着她。   甄榛温文尔雅的屈膝施了个礼,眉眼低垂,拿捏着斯斯文文腔调:“多谢怀王好意相送,然甄榛不敢耽误怀王,怀王尽可先行一步。”   一举一动,顾盼之间,尽是大家闺秀的优雅内敛。   燕怀沙看着她,良久,才吐出两个字:“上车。”   命令的语气,完全不理会她的拒绝。   甄榛脸色一僵,连带着动作也僵硬起来,接着,那低沉醇厚的声音又淡淡传入耳中:“你怕本王。”   不知怎的,那波澜不惊的语声,分明十分悦耳,但听起来竟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甄榛嗖的一下抬起头,瞪着燕怀沙。   这一瞪,又让她的心乱跳了几下。   明明是两厢平视,却不知为何,目光交接之处,两人之间形成一种俯视与被俯视的落差,眼前的男子,那么的高高在上,仿佛高山绝顶之上的冰雪,高贵不可攀,又仿佛天边掠过的一缕白云,可望而不可及。   “怀王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怕是没几个人不敬畏你。”阳奉阴违的的嘀咕。   想到这里,她突然放松下来,反正已经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像他历练沙场的血性军人,若是想以秘密此来胁迫她,便是阿谀奉承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将事情摆在明面上,挑明利害关系,兴许还能得到他的欣赏,暂得一时保证。   大不了,破罐子破摔,她直接将仇人解决掉,一走了之便是。   燕怀沙眼睛一眯,迫人的气势便扑面而来,不怒自威。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周身的气势一放开,便似带着血腥的锋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见过无数烧杀掳掠的秀秀,也不由生出了惧色,而胆小如春云,更是两股战战,几欲站不稳。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本王说话。”燕怀沙哼了一声,迫人的压力瞬时散去。   还不是你太凶了。   他瞥了一眼甄榛,目光一转,扫过不敢吱声的秀秀与春云,“初见时,怎的只有一人?”   他指的是多了一个春云。   初见之时,甄榛身边只有一个秀秀,而眼下她带在身边的,自然是贴身伺候的人,换句话说,也就是信得过的人。   这言下之意便是,为何当初不见春云。   这话一说出来,甄榛的心又跳了一下,不过她反应很快,眼不眨脸不红的嫣然一笑,道:“甄榛身边从来都是两个婢女,枫山之行,不过是因为婢子有些女儿家的事情,没办法伺候在身边。”旁人不知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那山野小镇,恰巧上次去枫山,身边也只有一个秀秀,将枫山相见说成是初见,也没有人会怀疑。   谁能想到堂堂丞相府二小姐,会出现在一个破落的客栈里?何况怀王回京,那是在全城百姓的迎接下凯旋而归,只要燕怀沙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两人之前见过面。   第二十八章 风雨欲来   她话锋一转,笑意盈盈,“没想到怀王如此关心甄榛,都关心到甄榛的婢女身上了,甄榛实是受宠若惊。”说罢,她眼珠一转,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事,讶然的看着燕怀沙,“莫不是,这婢女有福,有幸入了怀王的眼?”   她的话才说出来,春云吓得瘫倒在地上。   京里的贵人相互赠送侍婢是十分寻常的,也就是说,倘若她哪日被哪位贵人看上,而甄榛便是想留下她,也先得掂量一个对方的身份地位,最后哪怕是不愿意,也得将她送出去。   眼下这人不是别人,却是煞名赫赫的怀王。   据说怀王性情暴虐,最喜虐待下人,怀王府后院白骨累累,全是被虐至死的人,听说他还吃过人肉喝过人血,分明就是修罗转世。   她被谁看上都不想被怀王看上啊!   春云心里乱成一片,却根本没有去细想,以怀王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又怎会看上她一个不出奇的婢女?   似是没有听出甄榛的讽刺,燕怀沙瞥了她一眼,没再理会她,抓着马缰,利落的翻身上马。   他的这一眼,却令甄榛大怒——   原来如此。   原来,你不相信这婢女,原来,这婢女是你身边的奸细。   他的眼神便是这个意思,原来如此。   他那一问,原来便是为了探她的底细,而她,被看穿了。   广袖里的手死死握住,只需一动手,便有千百种方式让这可恶的家伙生不如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幸好残存的理智没让她失去控制,暗吸了好几口气,甄榛才勉强冷静下来。   一个转身,登上马车。   秀秀扶着她上车,回头斜视还没爬起来的春云,由不得一阵鄙视,“还不快起来,别再给小姐丢脸了。”   “你!”春云才受了惊吓,听了这刻薄讽刺的话,气得脸都红了。紧咬着牙关,看着秀秀进入车厢的背影,她的眼里涌出怨恨,竟有几分阴森。   马车摇摇晃晃,甄榛坐在车厢里,沉着脸不说话。   感觉到气氛的压抑,秀秀也没像往常那样多话,瞧着天色暗下来,车里也见不到什么光了,她从车厢尾处拿出一个檀木盒子,取出里面的明珠,放置在灯架上。   瞬时,车厢里明亮起来。   春云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小姐……”   喊出声来,她观察着甄榛的脸色,见甄榛并无不悦之色,才放心的问出口:“小姐是不是嫌弃春云了?”   甄榛心知她是在问,方才是不是要将她送给怀王。   她真以为怀王看上她了?   不过也是了,若是没有这点自信,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胆敢违背主子,生出那不该有的念头。   “怎会?”甄榛淡淡一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若非你愿意,我又怎么会置你于不顾?”   春云放下心来,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着唇,过了良久,又问道:“如果春云做了让小姐不高兴的事,小姐会怎么对春云?”   甄榛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清凌凌的眸子透过莹润的珠光,沉沉的望过来,直望得春云一阵心虚。   不知为何,她总是有些害怕甄榛,这种害怕,发自内心深处,渗入骨髓。   明明甄榛待她极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甄榛轻轻笑了一下,语声柔柔似水波:“怎么会,春云,你怎么会做让我不高兴的事?”   春云哑然,似乎不曾想到甄榛会如此说,过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小姐说的是,春云只是胡思乱想了。”   确实是她胡思乱想了,甄榛怎么会怀疑她?当年便是她在甄榛孤单无助之时,跟着甄榛去了南方,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偏僻小城陪了甄榛六年,甄榛视她情深意重,不然也不会将她一直带在身边。   如此想着,她还是有些心虚,低着头不敢去看甄榛,故而没有看到,甄榛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厉。   不知沉默了多久,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走出马车,才发觉夜色如墨,四周已是灯火点点。   随之,一直相伴在耳畔的马蹄声也停了下来。   抬头,便见那高傲的男子端坐在马背上,颀长的身躯镶嵌在浓重的夜色里,背后的辉煌灯火,映照着那如画的眉眼,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化作了背景,苍茫之间,唯有那绝然挺立的身影。   前人有云,月黑风高杀人夜。   前人还有云,花前月下春宵短。   月色容易惹祸,果然如此。   收敛了心神,甄榛施了个无甚诚意的礼,“多谢怀王送甄榛回府,甄榛不甚感激。”   敷衍的口气,分明没有半点谢意。   这时,巷道里哒哒的马蹄声,待走近了,却是丞相府的马车。   马车的帘子掀起,从车中走出一个曼妙人影儿,沉沉的夜色里,女子的身姿优雅,莲步轻移,款款走过来。   正是甄容。   甄容一眼见到了燕怀沙,似有些讶然,待目光一移,看到马车旁的甄榛,脸上的惊诧之色更是难掩,似是无法想象会见到眼前这般场景。   惊讶后,她嫣然一笑,“甄容见过怀王。”   她本就是个聪慧的女子,见礼的一瞬,便已经明白过来。   今日是韩太傅寿辰,燕怀沙作为学生自然会去给老师庆贺,想必两人就是在韩府遇见的。但看甄榛脸色不是很好,想来让怀王相送,并非甄榛所愿,兴许是那疼爱她的小舅舅不放心她独自回来,才特地拜托了怀王护送。   燕怀沙点点头,拉了拉马缰,带着自己的人策马而去。   他那笔直高大的背影,随着哒哒的马蹄声隐入昏暗的巷道里,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甄容收回目光,柔柔的看着甄榛,眉目清浅,“榛儿,你脸色不是很好,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   听到这冷漠的回答,甄容有些无奈,嘴角的笑却分外温柔,“怀王看似凶恶,其实他是个极好的人,你无需怕他。”   甄榛眼波一动,没有说话。   回头看她满脸郁闷,甄容笑了笑,望着前方,“旁人对他误解甚多,他又是那种不屑于解释的人,众口铄金,久而久之,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她嗤笑一声,似乎是在嘲弄那些以讹传讹之人,隐隐的,还有一丝悲悯。   话音落下,她便觉察自己说多了,忙回过头看甄榛,见甄榛似乎不曾听到她说的话,又是微微一笑,“今日我进宫去了。”   管我什么事?   甄榛不想与她说下去,正准备甩手走人,便听她喊住自己,“榛儿,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甄榛回过头,透过沉沉的夜色,灯火点点间,定定的望着几步开外,那遗世独立般美好的女子,“干卿底事?”   以后?肯定是将别人欠她的,欠母亲的,全都讨回来,到时候,只怕两人即便不是你死我活,也是老死不相往来,既然结果已经注定,而今也没必要再多有交情。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放弃报复的!   抬脚欲走,甄容再度叫住她:“荣妃娘娘邀请我们三姐妹不日进宫小聚,榛儿,你可有什么想法?”   荣妃?八皇子燕柏舟的母妃邀请她?甄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巧笑嫣然的娇丽宫妃,那日,便是荣妃三言两语劝服了父亲,接受赐给母亲的谥号。   “知道了。”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花木从间,似有似无,留下浅香一缕。甄容驻足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的,无声叹了口气。   夜深人静,深秋的冷风呼呼刮着,摇得窗扉吱呀作响。屋子里的人被这响声吵醒,漆黑中,亮起一点灯火。   春云打着呵欠,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走向那未关紧的窗子。   “啪——”她手里的油灯骤然掉落在地上,脸容惨白而扭曲,仿佛遭受了承受巨大的痛苦。   颤颤巍巍的,她急忙跑回床上,抖着手,胡乱的翻开被子,似乎要寻找什么东西。   拉开床头的暗格,却是空无一物。   她疼得弓下腰,最终难忍疼痛,脱了力倒在床上,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第二天,春云又请假了。   甄榛对待下人素来宽厚,尤其是跟了多年的春云,自然是一口应允。   用早饭的时候,见甄榛身后只有一个秀秀,贾氏和声问道:“怎的只见这一个丫头?另一个呢?好几次都只见这么一个,可是下面的人伺候得不好?”   “夫人对我的婢女倒是关心得很。”甄榛看也不看她,冷冷讽刺道。   贾氏手里的锦帕握紧了,脸上划过一丝阴霾,她叹了口气,语声幽幽:“我不过是担心你院子里的人不会伺候人,看你贴身的丫头,三天两头请假,要是让旁人看了去,还不定会传出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身正不怕影子斜,堂堂丞相夫人还需去在意那些无聊之人的闲言碎语?”   贾氏的脸色僵了僵,温和的表情有些挂不住。眼见着自己的母亲被人冷嘲热讽,甄颜再也坐不下,欲反口回击,甄容见状,怕她又冲动惹事,连忙给她使了个眼神,不许她说话。甄颜两眼冒火的等着甄榛,终是将怒火强压了下去。   第二十九章 一辈子做妾   甄榛将牙箸一撂,起身向默不作声的甄仲秋说道:“父亲,榛儿先回秀风院了。”说着屈膝一礼,转身欲走。   “榛儿!”贾氏沉着脸,提高了声调喊住她。   喊了这一声,贾氏飞快的看了下甄仲秋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便继续说道:“你太过无礼了!”   甄榛半侧过身,冷冷看着贾氏。   “主子犯错,奴婢也逃不了干系,看来你身边的人需要好好的管教管教。”贾氏沉沉的看着秀秀,复又将目光对上甄榛,“孔嬷嬷,今日起,你暂且去秀风院伺候二小姐,还有好好调教一下这些没规矩的丫头,没办法这些事就不要回来了。”   甄仲秋半垂着眼帘,神情淡淡的,没有反对。   孔嬷嬷从一旁走出来,“是,夫人,老奴一定竭尽所能,好生伺候二小姐。”她来到甄榛跟前,屈膝行了个礼,恭恭敬敬的唤道:“二小姐。”   甄榛垂眸看她一眼,又抬头望着贾氏,“多谢夫人。”   贾氏还没来得及笑出来,甄榛便已经转身离去,心里恨极,她向孔嬷嬷使了个眼神,孔嬷嬷浑浊的眼里兴奋难掩。   回到秀风院,孔嬷嬷便直接去看了春云,没一会儿,便又回了主屋来找甄榛。   甄榛料她来秀风院必定要兴风作浪,也没打算阻止,趁着她去查看春云的空挡,便让秀秀起了一壶热茶,悠悠然然的品着香茗,坐等孔嬷嬷来找茬。   一进屋,见甄榛有恃无恐的悠闲模样,孔嬷嬷恨恨咬牙,暗道:以后有你这小贱人受的!面上依旧还是恭恭敬敬的,她走到甄榛跟前,道:“二小姐,老奴瞅着那春云是个娇弱的丫头,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您身边又少不得人伺候,所以老奴给二小姐挑了个合适的人儿……”   “本小姐不需要。”   孔嬷嬷脸色微僵,料想到甄榛会拒绝,但没想到她会拒绝得如何无所顾忌,当即口气强硬起来,“不是老奴多言,但二小姐身边进进出出就这么一个丫头,让外头的人瞧了去,总是不大和规矩的,二小姐可以不顾及别人的看法,但是丞相府却不能不顾及!还望二小姐莫要任性了。”   想拿甄府的名誉来压她?那这算盘就打错了,如果能完成她所要做的事,甄府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素手轻轻一伸,一旁的秀秀便自主上前接住她手里的茶碗,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她这动作更显优雅闲适,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可是落在孔嬷嬷的眼里,却是说不出的讽刺——甄榛不惧她,更不将她放在眼里。   “本小姐从来都是这么任性的,难道你还不知道?”甄榛毫不遮掩的嘲笑。   孔嬷嬷脸色一变,沉声道:“二小姐怎的如此不讲理?老奴实在不知,二小姐都与赵先生学了些什么?难道赵先生会纵容二小姐如此无理?!”   甄榛眼睛一眯,声音骤然冰冷:“赵先生岂是你一个贱婢可以妄论的?你当着我的面侮辱我的师尊,今日我若是容忍了你,他日我还怎么面对赵先生?!来人!”   当着一个人的面侮辱其师尊,在这里,是可以拼命的,因为师门的荣耀关系着个人的荣耀,所以为了捍卫师门尊严,真的将性命拼掉的,大有人在。   一听甄榛给她扣下的帽子,孔嬷嬷神色大变,喝道:“二小姐!老奴是奉了夫人之命,前来伺候二小姐的!”你不能动我!   这是孔嬷嬷的底牌。   然而,她这次再度料错。甄榛听了她的话,却是一声嗤笑,怒气倒是因此减去不少,她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将孔嬷嬷怎么样,不过是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已。   对于蛮横嚣张之人,下马威这种事,是十分有必要的。   “夫人?”甄榛提高的语调里充满讽刺,“你也莫要忘记了,她暖香院是正室所居,我这秀风院也是。我母亲乃御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堂堂丞相原配!她贾秋霜再正室,也不过是个续弦的,便是她再得势,往后进了甄氏家庙,也不得与父亲同位!”   甄榛说的没错,虽然现在贾氏被扶正了,但终究不是原配发妻,而且甄榛的母亲韩氏生前被封了诰命夫人,按照大齐的宗法礼制,倘若原配身负诰命,那么后来娶的妻,不管如何得宠,在原配面前都是做妾的,所以,待贾氏百年以后,是没有资格与自己的丈夫合葬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甄容与甄颜虽然因为贾氏被扶正而变庶为嫡,但是在甄榛面前,却算是庶出的,虽然因为宣帝不守礼法,破格封了贾氏的诰命,但是在寻常人眼中,韩氏才是甄仲秋真正的正妻,而甄榛才是真正的嫡女,再加上贾氏出身低微,更是难以与韩氏相提并论。   这也是贾氏为何想除去甄榛的原因之一,除去了甄榛,就不会再有人压在甄容与甄颜的头上,恨只恨甄榛在南方的几年,除了那次落水,却没再发生什么意外,实在不知她是命大还是暂且命不该绝,要等着回来由贾氏亲自动手了结。   孔嬷嬷气得浑身发抖,胆子太大了!她简直吃了豹子胆!竟胆敢如此毫不顾忌的戳夫人的短处!   眸中杀机闪现,孔嬷嬷低下头,按捺着恼怒,硬声说道:“先前是老奴失礼,望二小姐不要介怀,老奴也是为了二小姐好。”她咬着牙,“老奴还有些东西需回去拿,若是无事,老奴先回去了。”   在甄榛气定神闲的微笑里,孔嬷嬷恨恨离去。   “小姐,我刚才瞧着呀,那老毒妇快要被您给气死了。”秀秀笑弯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甄榛瞥她一眼,“你这段时间多加注意一些,既然那边将她派过来,不闹出点幺蛾子是不会罢休的。”   秀秀立时正了色,道:“我才不怕她,她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唔,昨晚偷走春云的解药,等她发作没多久便又还了回去,真是便宜那小骚蹄子了,要不是小姐还有计划,活该疼死她去!   甄榛没好气的看着她:“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这里可不比江湖。”   “我这不是比喻嘛。”   甄榛嗔她一眼,“她这一去估计是报信去了,等她回来,兴许还会给我带个人来,见着心烦。”说着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秀秀,与我进宫走一趟。”   第三十章 来者不善   因为春云病着,自然不可能随她进宫,待她知道甄榛要进宫的时候,甄榛已然坐在了马车上,悠悠然出府去了。   前些日子,皇后为了她方便进宫,赐了块玉牌给她,得了玉牌,甄榛自然不能白拿,眼下皇后尚不需要她做什么,但为了这一份恩赐,她也得适时的有一些表示。在皇后跟前,金银珠宝自是拿不上台面的,也太过于生疏,所幸她学艺的时候触类旁通,懂了些养生之术,无事之时便进宫去与皇后聊聊,倒是颇得皇后欢心。   待她进了宫,皇后那里已经得了消息,派了相熟的宫人来接她,很快便到了长华宫。   见皇后颧骨渐高,日益清减,甄榛瞧着她的脸色,暗道积重难返,好生将养着兴许还有个几年的日子,然而后宫之中从来就没有清静之地,皇后看似淡泊无争,可后宫里的事情也不全由得她做主,耗费心力是无可避免的。   见她目中伤感,皇后微微一笑,“本宫还想着你何时才会进宫来,上次照着你说的法子试了试,整个人都舒坦不少。”说着向她招了招手,甄榛见了便听话的走过去,隔着案几坐在皇后身旁,“能对皇后娘娘有好处,榛儿很是开心。”   皇后笑道:“既然你来了,今日便与我多聊聊,不然也指不定你什么时候才会再进一次宫。”   皇后话里别有深意,甄榛听了,暗记在心里,面上微微含笑,“倘若皇后娘娘想见榛儿,只需着人去府里说一声,榛儿自会来见皇后娘娘,只是榛儿怕来得太勤快,皇后娘娘会见着心烦。”   想来皇后已经知道数日后荣妃邀请她的事情,皇上的态度不明,中秋皇宴上的那些举动,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也有可能是为了试探两位皇子,但不管是什么意思,她已经被卷入争储的漩涡中来,两位皇子要么会争夺她,要么会借她打击对方,总之日子不会安分。   皇后嗔她一眼,“好你个丫头,知道本宫往日里闲着无事,还这般埋汰本宫,莫不是进一次宫都不愿意了?”   甄榛连连笑着摆手:“皇后娘娘可真是冤枉榛儿了,榛儿巴结您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愿来见您?”   这话说得似若口无遮拦,却在此时显得分外亲昵,还有一丝撒娇的意味,十分中听,她又一副有恃无恐嬉皮笑脸的模样,看着分外的惹人喜欢。   皇后被她逗乐,没好气的笑道:“你这丫头,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甄榛撇了撇嘴,“榛儿可是拜了赵先生为师的,哪里没了规矩了?”   皇后哈哈大笑,对于甄榛的反驳却是喜欢得紧,在这宫里头久了,对她恭敬的人从来不少,像这么直来直去的亲近之人却没有几个,见了甄榛这副小模样,是越看越喜欢,“既然难得来一次,你便在宫里小住几日再回去吧。”   皇后难得开一次口,她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又想起那孔嬷嬷才去了秀风院,本来是想为难她的,可她这一出门便是几日不回,也不知孔嬷嬷会不会气歪了脸。   伺候皇后做了个药浴,甄榛又与皇后聊了许久,被人领到了皇后赐给她暂居的地方,春林居。   宫里规矩甚多,一个不小心就会惹出是非,所以,除了晨昏定省,甄榛便一直留在春林居里,无事的时候捣鼓些医经药书,日子倒是过得十分安逸悠闲。   转眼,便过了三日。   这一日,是应荣妃邀约的日子。   时辰快到的时候,便有人来禀报,春林居外面来了人,说是荣妃娘娘专门派了香车来接甄二小姐。   收拾一番,甄榛让人去给皇后知会了一声,便带着秀秀出门而去。   出门便见一辆三马香车,嵌银叠玉,珠光缎面,一派雍容华丽。   三马啊……甄榛望着那华美的马车,清凌凌的眸子里似笑非笑。   大齐对马车的马匹数量有严格的规定,平民只允许配一匹马,士大夫二匹,王侯三匹,天子四匹,多了便是逾矩,甚至可能被冠上大不敬之罪,抄家问斩也是有可能的。   三骑马车,位同王侯呢。   宣帝至今只封了两个妃位,这两妃便是六皇子母妃良妃,与八皇子母妃荣妃。良妃已经青灯伴影,不再参与后宫诸事,而皇后近些年来又不甚管事,在这大齐后宫中,荣妃俨然已经成了另一个一宫之主。   将三骑马车驶到中宫来,已是赤裸裸的挑衅示威。   当真以为皇后不管事了么?甄榛微微一哂,心中对那荣妃已经有了定性,是进是退也有了准数。   马车悠悠行驶着,见甄榛闭目假寐,熟悉她行事的秀秀便知她此刻正在想事情,便也跟着沉默,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角,等着到达目的地。   猛地,马车似是撞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秀秀掀起帘子,顿时脸色一变,只见马车四周被一群人密实围住,分明来者不善。   不及多想,便从外面闯进来一个人,秀秀一招迎上去,熟料对方竟是个高手,三两招就让她难以招架。   甄榛连忙按住她:“秀秀,住手!”   这一喊,让秀秀分了心,立时露出破绽,败下阵来。对方听到她的声音,竟也停下手来。   “小姐……”   甄榛抬手打断她的话,掀起帘子看了看我外面,不徐不疾的说道:“没事,想是有故人想请我过去聚一聚。”   能劫持荣妃的马车,又敢在这宫中大摇大摆的拦住荣妃的客人,还藐视她身后的皇后娘娘,还是个与她有恩怨的,这宫里头便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那就是大公主。   从第一次见面,大公主便对她有偏见,而她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做过让大公主不满的事情,大公主会与她有恩怨,只怕是被人挑唆的。   只是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大公主了,会让大公主如此兴师动众,不惜劫走荣妃的马车也要对付她。   听她这么一说,那人不由露出几分赞赏,没想到这甄二小姐竟能临危不惧,他拱了拱手,请甄榛下车。   她才冒出头,一道凌厉的冷风直朝她的面门劈来!   “啪——”清脆的鞭响,那鞭子狠狠的打在车门上,甄榛整个人摔进车厢里,接着吱呀一声响,马车的门关上了。   “甄榛!给本公主滚出来!”外头等了许久不见她再出来,居然还敢把门关上,一个熟悉的娇咤,满是怒气的,直冲甄榛而来。   她出去就是傻瓜!摆明了是有理不讲的。   这马车是荣妃专用,大公主敢劫持却不一定敢损坏,她只要在车里拖延一时半刻,相信荣妃的人很快就会找过来。   甄榛小心翼翼的掀起侧窗的帘子,对上大公主怒气冲冲的脸,呐呐说道:“若是臣女出去,大公主可否放过臣女?”   第三十一章 怀王的警告   这不说还好,一听到她的声音,大公主立时火冒三丈,咬牙切齿的瞪着甄榛,只恨不得将她吃掉,“你出是不出来?!”   “大公主让臣女出去,不知所为何事?”她软软的问道,就是不出去。   这一问,更让大公主涨了几分火气,直气得双眼通红,却又有几分伤心,“你说!是不是你在韩奕面前说了我的坏话?!你是不是将那日枫山上的事情告诉韩奕了?!”   诶?这是哪一出?   见甄榛一脸茫然,大公主羞恼交加,越发的气愤起来:“倘若不是你跟韩奕说了什么,为什么韩奕那日会冷落我?还指责我胡闹?”说起伤心事,大公主又气愤又伤心,眸中水光遮蔽,眼看着就要掉下泪来。   虽然韩奕平日里对她也不见得殷勤,但从未当面指责过她,好不容易等到他执行完公务回到京城,她兴冲冲的跑去太傅府找他,哪料得来的不是感激,却是冷冰冰的指责!   韩奕指责她了,是不是意味着,韩奕开始讨厌她?   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在这里兀自伤心着,却不知韩奕当日冷落她,说她胡闹,却是因为父亲寿宴上来客众多,自然不可能只招待大公主一人,何况她还是待字闺中的未嫁公主,跟一个成年男人厮混在一起,不管怎么样,说出去都不好听。韩奕一番好意,却反被她当做了责难,还将责任推到了甄榛身上。   甄榛委实冤枉得很。   甄榛听了她的哭诉,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公主,甄榛从来没有与小舅舅说过大公主的不好,甄榛可以指天发誓!若是我曾经对小舅舅说过什么,我甄榛不得好死!”   大齐的人相信谶言,信奉天道,甄榛这一番话说得一本正经,一下就让人信服了几分。   大公主将信将疑的看着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又是一沉:“韩奕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说!”   甄榛有些无语:“甄榛是他的外甥女,血浓于水,人之常情。”   却没想大公主听了,脸色越发的冷起来:“本公主从来没见他对谁那么好!你是他的外甥女又怎么样?!那也不行!”   气恼之下,一鞭子就冲窗子甩过来!   甄榛连忙放来帘子,只听“啪”的一声响,那珠光缎面的帘子裂开一道缝。   心头一凉,还不及多想,便听大公主冷笑声传来:“莫要以为本公主不敢动这马车,便是你死在这里,本公主也担当得起!”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冷风袭来,甄榛急声阻止:“大公主且慢!”她本以为大公主会对荣妃有所忌惮,是以不大可能动这马车,但是大公主说的也没错,损坏这马车,虽然大公主会被受到惩罚,但是现在坐在马车里的人是她,无论如何,她也逃脱不了干系。大公主金枝玉叶,左右不过是禁足面壁,而她就难说了。   到时候,便是荣妃不怪罪,自己也会因此欠荣妃一个恩情,各种关系都会变得复杂起来,她再想置身事外,已然是不可能。   “小姐!”见她要开门出去,秀秀不由担心。   甄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今日想什么事都不发生的离开,已经不大可能了。   秀秀却拦住她,“吱呀”一声将马车的门打开,弓着身子先走了出去。   这一回,大公主没有甩鞭子下来。   松了口气,秀秀跳下车,伸手扶甄榛出来。   “臣女甄榛见过大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甄榛照例向大公主见礼,把柄越少越好。   大公主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甄榛,手里握着一根淡金的软鞭,软鞭上带着锐利的小铁钩,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六皇兄和八皇兄不是都在抢着要你么?你说,如果我这鞭子打在你的脸上,他们还会不会要你?”   虽然接触不多,但是甄榛知道,大公主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她说这番话绝对不是为了吓唬自己这么简单。见她提起手,甄榛脸色一沉,沉声喝道:“大公主,甄榛一会儿是要去见荣妃娘娘的!”倘若她脸上有伤,这件事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大公主必定会受到惩罚,再进一步说,这件事情若是传出去,韩奕就会知道是大公主伤了她,如此只会让韩奕更加不喜欢大公主。   言下之意,大公主可以让她吃暗亏,但是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否则谁都讨不到好处。   这是她的警告,为了自己,也为了大公主。   大公主脸色一变,马上又冷冷一笑,想用韩奕威胁她?这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只要她愿意,只需想父皇请旨赐婚,韩奕就是她的,谁也夺不走!   如此想着,她终究有些顾虑,缓缓放下手,眸光一转,落在了秀秀身上。   她记得甄颜曾经说过,甄榛最在乎的便是这丫头,为了这个丫头,甄榛还敢在丞相跟前告状,气得丞相差点家法伺候。   手一扬,空中划过一道淡金掠影,直直向秀秀劈去!   “秀秀!”甄榛大惊,欲冲过去,却被一旁的人死死的钳制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金鞭打在秀秀身上。   “啪”的一声响,秀秀单手接住了鞭子,那鞭子上带着锐利的小铁钩,这一接,那些钩子便深深嵌入血肉里,拨动每一根神经的疼痛,瞬时鲜血淋漓。   “狗奴才!竟敢接本公主的鞭子!”大公主大怒,猛地一拉,将鞭子收回来,嵌在秀秀手掌里的钩子带着她的血肉,也狠狠的拉过,金鞭过处,尽染着鲜血,秀秀的手掌血肉模糊。   秀秀闷哼了一声,想到甄榛还在这里,硬是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下意识地,她回过头去看着甄榛,回以一个安慰的微笑,告诉甄榛不用担心。   可她还没笑出来,那鞭子已经狠狠的抽打在她的背上,她顺势滚到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不停落下的鞭子。   很快,秀秀的衣裳变得褴褛不堪,她被鞭子抽打着,整个人缩成一团,在地上不断翻滚,乱发散落开来,遮住整张脸,看不清她现在的样子。   瞥见甄榛惊怒交加的神情,大公主心里一阵舒畅,手上的鞭子舞得越发用力。   左右不过是个贱婢,今日便将这贱婢打死,不然难消心头之气!   眼睁睁的看着秀秀性命难保,甄榛惊怒到极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挣脱开身上的束缚,飞身向大公主冲去。   脚尖轻轻一点,她一跃而起,便要夺走大公主的鞭子,熟料大公主身边的侍卫比她更快,“铮”的一声,利剑长鸣出鞘,只见寒光一闪,凛凛厉风便直冲她而来,甄榛还不及闪躲,那道戾气便狠狠的打在她的后背,一口丹田气顿时泄去,甄榛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上。   大公主惊觉甄榛竟然想偷袭自己,登时大怒,手一扬,那金鞭转了个方向,便呼呼带风的向甄榛劈去!   这一鞭,直接往甄榛的脸上打。   “住手。”低沉醇厚的嗓音从不远处冷冷传来,波澜不惊的,不带一丝温度,却是不见其人,已经先让人感到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众侍卫大惊,他们之中不乏高手,此人来了,却无一人觉察,可见对方修为之高,然而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都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他们都是宣帝赐给大公主的近卫,主子有命,便是错误的也得执行,但是有时候有些人,却是万万也不能惹的。   众人脸色大变之时,其中一个年长的侍卫手疾眼快,飞身而去,以自己的身体护住甄榛,就在他挡住甄榛的一刹那,撕拉一声响,他的衣衫裂开一大道口子,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   倘若这一鞭甩在甄榛脸上,必定会毁了她的容貌。   幸好,幸好,否则就难以善后了。那侍卫忍着疼痛,心中暗自庆幸。   大公主吓了一大跳,似是无力般,手里的鞭子掉落在地上,脸色惨白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闪烁着,似是怕极了。   甄榛侧过脸,只见一匹高大的青骊驹正缓缓向这边走来,马背上,黑衣男子身姿挺拔,依旧是那清俊的眉眼,依旧是那冷漠的气质,安然不动宛若巍峨高山。   缓缓趋马而来,燕怀沙瞥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甄榛,抬眸看着大公主,大公主目光闪烁,低着头不敢看他。“三,三皇叔……”   “惜月,你太放肆了。”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叫大公主脸色煞白,泪水盈眶,却又不敢哭出来。   “今日的事,我会与你父皇说的。”   “三皇叔!”如果让父皇知道,她会被禁足不说,一顿打定是也免不了的!她还记得上次小五就是说错了话,生生被打了二十仗,那些施刑的太监都是父皇的人,打起人来半点不含糊,那次小五躺了足足半年才勉强能下床。想到那可怕的后果,大公主急急喊道,可喊出了口,对上那双万年飞雪的眸子,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咽喉里。   为什么每个人都会维护这贱人!她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啊!   想于此,大公主又怕又气,骨子里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大不了破罐子破摔,打一顿就打一顿,以后她定要加倍的还回去!   “她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我只是教训一下她,有什么不可的?”   “既然是背地里说你,你又如何得知?”   大公主指着甄榛,大声道:“她若是没有说我的坏话,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燕怀沙哼了一声,这一哼落到大公主耳中,只觉得一阵心寒,“偏听偏信,不辨是非,愚蠢之极!”   作为晚辈,燕怀沙这句话,对于大公主而言,说得很重,重到会关系到她未来的婚嫁——京中贵族多如狗,时下的士族又多清高,不稀罕跟皇族结亲的家族并不少,一个愚笨无才的公主,别说给家族带来好处,不惹是生非已经是万幸,那些眼高于顶的大家族根本不会接纳这样的皇亲。   大公主一时惊呆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无法相信燕怀沙会说出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说她,便是她的父皇母后也不曾说过这么重的话。   她的随从也呆了一呆,张着嘴,却不知该如何维护自己的主子——对方是怀王,连宣帝都礼让三分,谁敢惹?   但是,除了大公主,没有人会怀疑燕怀沙说这番话是为了甄榛,而是仅仅是基于大公主的所作所为,才有此番言论。怀王虽然煞名远扬,可是刚正不阿的名头同样广为流传,上至朝堂,下至民间,谈起怀王损誉参半,但总是要赞赏一番的。   怀王说大公主不辨是非,乃愚蠢之辈,那就等于是给大公主打了一个标签,而且是官方认证的标签,大公主是一个愚昧之人。   当下,众人心头都只有一个想法,今日怀王的话不能传出去。   嗖嗖嗖,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了甄榛身上。   第三十二章 恼怒?害羞?   趁着无人注意,甄榛已经将秀秀扶到一旁,大致的查看了她的伤势,秀秀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打成布条,斑斑血迹渗出来,染红了一大片。   秀秀身上的鲜红仿佛尖针,刺得甄榛双眼生疼,她小心的挑起一道伤口,见到一片模糊的血肉,指尖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这该有多疼?   “小姐,我没事。”不忍她担心,秀秀强忍着疼痛,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她伸出手想按住甄榛,不让她再看下去,哪想才轻轻一动,便扯动身上的伤口,疼得直吸冷气。   甄榛收回手,回头望着大公主,一瞬不瞬的,眸中静若止水。   她的眼神明明平和之极,安宁之极,却莫名的,有种风雨欲来之势,让人觉得一阵心寒。   慢慢的,甄榛站起来,宽大的广袖自然垂落下来,遮住她的双手,在无人看到的时候,她的双手紧紧握了起来。白色的锦缎华裳,也随着她的动作,如云般缓缓舒展,在微寒的冷风里轻轻摇曳。   这时候的甄榛,竟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众人静静的看着她,等着她发话。   随着她看向燕怀沙,众人的视线也随之转移,落在了燕怀沙身上。只听那清越的女子声音,带着几分漠然,不徐不疾的说道:“臣女多谢怀王出手相助,然今日之事,乃臣女与大公主误会所致,还望怀王莫要见怪。”   今日的事情,确实是大公主不对,照眼下的情形下去,大公主必然会受到惩罚,且短时间内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但是,时过境迁,大公主也必然会因此更加憎恨她,同时加倍的报复她。   大公主虽然难以对付,但是要真的对付起来,她也不惧大公主,毕竟她甄二小姐的身份还有点地位,能让大公主稍稍有所顾忌,但是秀秀就难说了。   骄傲高贵的大公主因为一个婢女受罚,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大公主又怎会咽得下这口气?   听她话音落定,众人心头都不由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让大公主避过一劫了。   就在众人放下心时,怀王慢吞吞的开口了:“本王教训小辈,与你无关。”   言下之意,不管这件事因何而起,都不会轻易就算了,而且,人家怀王只是在履行一个长辈的责任,跟她八辈子打不到一竿子的关系。   甄榛一噎,瞥见男子那张硬板板冷冰冰的脸,真真是半点没将她放在眼里。   大公主本来不想让甄榛求情,可是想到惩罚的结果,她强忍着不舒服忍了下来,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燕怀沙会这么说,不由呆了一呆,等反应过来,再也忍不住哭起来:“你……”心里又怒又怕,却又无处发泄,大公主狠狠踢了下马肚子,策马狂奔而去。   她的侍卫连忙追上去,很快,便只有甄榛主仆和燕怀沙三人。   甄榛将秀秀扶起来,听到身后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回过身,看到燕怀沙下了马。   他拉着缰绳,缓缓的向甄榛走来。   甄榛望着他远走远近,心里忽然平静下来,不管怎么样,今日都是他救了自己和秀秀,总该是要感谢他的。   正想与他道谢,燕怀沙突然说道:“走。”   甄榛愕然,下意识的问他:“去哪里?”   他瞥了秀秀一眼,“你这个样子不能去见荣妃,她更不能,此处离太清宫不远。”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甄榛已经明白了,他是要带自己和秀秀去整理仪容,秀秀还需要疗伤。   太清宫,正是琳太妃的寝宫,也难怪他会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才去看了琳太妃,回去的路上才会撞见她们。   甄榛道了声谢,一眼瞄到他身后的那匹青骊驹。   感觉到她觊觎的目光,燕怀沙哼了一声,满满都是警告的意味。甄榛讪讪的收回目光,小心翼翼,老老实实的扶着秀秀,看着秀秀满身的伤还得走路,不由更心疼了几分,心中腹诽道:不就是想让他的马驼一下人而已,至于那么凶么?她当然也知道,像这样的极品好马,大多是有脾气的,倘若无法将其驯服,就别想骑在它们的背上。   想想也不行,真是小气。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一座寂静的宫殿里。   同宫里其他贵人所居的地方,太清宫也是金碧辉煌,庄严华贵,宫中奇花异草数不甚数,便是到了这秋末冬初之际,也还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但也因这份生机,曲径通幽处,越发的显得太清宫寂清宁静。   相熟的宫人一见燕怀沙去而复返,又见他身后还有两个人,顿时便知道该做什么,马上就招呼了人将甄榛主仆两人迎进去。甄榛倒是没什么事,只需稍稍整理一下仪容,那伺候她的宫人显然是个能手,三两下就将她一身的狼狈打理得妥妥帖帖。   而另一边,秀秀已经换了身衣裳,宫婢正在给她上药,也不知是因为太累,还是药物作用,甄榛去看她的时候,秀秀已经陷入了昏睡。   这可如何是好?她还得去见荣妃。   正忧愁着,一个宫婢说道:“甄二小姐不必担心,这婢女伤得不重,只需好生调理一下便可无虞。”   甄榛微笑着点点头,“多谢。”   那宫婢又道:“眼下甄二小姐的婢女怕是不能跟小姐您去见荣妃娘娘了,倘若甄二小姐不嫌弃,奴婢可以跟甄二小姐走一趟,至于这婢女,太清宫自会派人给甄二小姐送回去。”   听了这宫婢的话,甄榛很是惊讶,但是马上又明白了过来,这宫婢知道自己是要去见荣妃,想必是怀王告之的,让她跟着自己去见荣妃,还有将秀秀送回甄府,想必也是他的吩咐。   甄榛道:“那就有劳了。”   “甄二小姐客气了。”   顿了顿,想起自己耽误了不少时间,荣妃的人大概也找来了,便又问道:“今日得多谢太妃娘娘收留,我想去见一下太妃娘娘,不知可否?”   那宫婢心知她是想道谢,道:“太妃娘娘正在休息,怕是不能见甄二小姐。”   甄榛笑道:“无事,那我就在外面给太妃娘娘见了礼,不会打扰到太妃娘娘,等改日定然会再找时间来看太妃娘娘。”   人家见不见她是一回事,但是她必须将自己的心意送到,这是她的态度问题。   那宫婢没再劝住,便带着她前往琳太妃休息的寝殿。   屋子里,中间拜访着一张紫檀木圆形桌子,周围有四张椅子,屋子中/央上方,是一个置物架,其间错落有致的摆放着青瓷玉器,简雅而古朴,再往里走,是一道古雅的檀木屏风,鱼鸟相映成趣,也不知是出自哪位国手笔下。   那道屏风,挡住了甄榛的视线。   对着那屏风,甄榛向里面拜了拜,也没说话,退出来的时候分外小心,生怕弄出一点声响而吵到琳太妃休息。   出了琳太妃的寝室,甄榛在殿前的空地里见到了燕怀沙,他正准备走。   听到她的脚步声,燕怀沙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了回去。甄榛急忙喊住他:“怀王且慢。”   她快步走过去,走到他的跟前,突然有些局促。   她很少像现在这样欠一个人这么多人情,对方还曾经是她看不对眼的人,其实想一想,燕怀沙从来没做过令她难堪的事情,更没有陷她于不义,相反,还帮了她很大的忙。   唔,说起两人的恩怨,也就是那次在客栈里,自己的马因为他死了,不过她也给他的手下下了药,算是扯平了。   “今日,真的要多谢你,真心实意的谢你。”甄榛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道。   燕怀沙也看着她,目光扫过她秀丽的眉眼,过了一会儿,淡淡的“嗯”了一下,有些心不在焉,似乎甄榛的感谢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   听到他的回应,甄榛倏尔一笑,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她这一笑毫无预警,刹那间,宛若和风煦日里,千万数梨花瞬间开放,绚烂到极致,华美到极致,直是美好得让人忍不住遮住眼,才不会被她的光华所灼到。   燕怀沙皱了皱眉,别开了脸,在甄榛看不到的角度,白皙的脸颊上出现两片可疑的红云。   怎么突然有点热?这是……怎么回事?   “哼。”他突然哼了一声,便拂袖大步而去,宽大的黑色衣袍在风中鼓动,形成狂狷不羁的剪影,昭示着主人离去得多么冲忙。   甄榛愕然的站在原地,看着他貌似怒火冲冲的离开,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了。   都说怀王脾气暴躁难测,她刚才还以为是旁人误会了,眼下看来,群众的眼光果然是雪亮的。   胡思乱想着,她带着太清宫的那个宫婢往回走,一边走着,甄榛得知那宫婢唤作青梅,平日里并不在琳太妃身边伺候,但是她上头的人便是琳太妃身边的姑姑,想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接任姑姑去伺候琳太妃。   像青梅这样在宫里伺候琳太妃如此贵人的奴婢,比起某些不得势的主子来说,更值得巴结,是很多权贵都要拉拢的对象,有了这样的人做内应,在宫里办事情势必会容易许多。   甄榛暗自记下,但没有刻意与青梅套近乎,青梅见了她这样,反而越发的喜欢她,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两人的关系就拉近了几分。   两人才走出太清宫,荣妃的人已经找来了,那太监见了甄榛便马上迎上来,尖着嗓子喊道:“甄二小姐,您可让奴才好找。”   高亢的语调里,有些不难觉察的咄咄逼人。   甄榛歉意的笑道:“实在对不住,方才在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恰好遇上太妃娘娘的人,便到太清宫来见了见太,没想会耽误了时间。”   在大公主劫走马车不久,荣妃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派这太监来的时候,早已经得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本来还担心甄榛会不依不饶,将事情闹大,但是听她一开口就决口不提大公主的事,还将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那太监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几分,“既然如此,甄二小姐还是快些上车吧,免得耽误了时间,让荣妃娘娘久等了。”   第三十三章 暗涌横流   甄榛依言上了马车,没过多久,便来到了春宁宫。   那太监在外头通禀了一声,殿内很快就有嬷嬷模样的宫人迎出来,将她带进去。   时下尚未真正入冬,殿内已经烧起了炭盆,温暖如春。想起方才在太清宫还有些寒意,甄榛微微一哂,暗暗吐了口气,跟着那嬷嬷来到一个小客厅外。   屏风后面传来低低的欢笑声,隐约听到甄容说了句什么,屋子里便又是一阵轻笑声。甄榛是知道的,甄容一直都极其会讨人欢喜,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由来都不会出半点差池,进退得体大方,很是讨各色贵人的欢心。   “娘娘,甄二小姐来了。”   一句话便打断了里面的笑声,接着,里面传来一个温柔而含威的声音,“那还不让甄二小姐快些进来,方才本宫不是说了吗,不必通报了。”   甄榛走了进去。   随着她的出现,几道目光马上向她投过来。甄榛垂着头,徐徐走上前去,屈膝对着主座上的宫装丽人见礼:“臣女甄榛见过荣妃娘娘,荣妃娘娘金安。”   荣妃笑着虚扶一把:“不必多礼。”她看着甄榛,微微含笑,“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其他人早就到了,就等你一个人了。”   甄榛似是有些惶恐:“这,适才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臣女并非有意,望娘娘莫要见怪。”   荣妃自是知道她为何来迟,见她神色不安,明媚的脸容上多了几分笑意,谁知脸上的笑意才将将展开,她就看到了甄榛身后的青梅,脸色顿时变了变。   那婢女虽然有些面生,但是那一身蓝裳,分明是出自太清宫。   不仅是荣妃,屋子里的其他人也在这时留意到了这一点,一时间,各自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很快,荣妃就收敛了神色,微微笑道:“先坐下再说吧。”她给甄榛指了个位置,甄榛道了谢,依言走到她所指的地方坐下,这才发觉,自己的身边是一个极为面生的少女。   少女着了一身深绿华裳,生得高挑清瘦,她长得不算漂亮,却有一种凌霜傲雪的清高之气。这种清高与甄容的遗世独立不一样,甄容是一种出尘脱俗的高雅,因为太过于完美而不可企及,而少女却是如寒雪冬梅,拼着一身铮铮傲骨,让她在这莺莺燕燕里,有种鹤立鸡群特别。   在甄榛看向少女的时候,那少女也正好看到了她。   看着看着,少女咧嘴一笑,“甄榛?甄二小姐?”   “是。”甄榛对这少女存了几分好感,温温和和的答了一声,然后礼尚往来的问对方:“恕甄榛无知,不知小姐是……”   少女一笑,清清脆脆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是陆清清。”   陆清清是谁?在少女说出自己的名字的同时,甄榛心里也有了这样的疑问,想了想,确定自己没听说过什么陆小姐。   “这是陆小姐,辅国将军的独女,荣妃娘娘的侄女儿。”青梅小声的告诉她。   原来是这个辅国将军家的小姐,怪不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陆将军常年把守北地,陆家一家子都去了北地,鲜少回到京城,看这陆小姐的模样,大概是到了婚配的年纪,陆家人不想她一辈子留守北地,才将她送回京城的吧。   正想着,陆清清靠过来,眼神看着对面,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对甄榛说道:“原来你那妹妹看你不顺眼啊。”   这你都发现了?甄榛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便迎上了甄颜那张绝色俏脸,瞬时明白过来,暗叹甄颜太不会掩饰了。   收回目光,甄榛笑了笑,正想说句什么,外头拔地而起的尖声打断了她要说的话:“八皇子到!”   话音堪堪落下,门外就走进一个暗红华裳的年轻男子,男子走到荣妃跟前,掀起衣角见了个礼:“儿子见过母妃。”   荣妃笑道:“得了,你今日倒是来得巧,看看都谁来了?”   燕柏舟目光一扫,最后目光停留在甄榛身上,“听说方才甄二小姐发生了一些意外,可是安好?”   甄榛淡淡笑道:“只是在路上与大公主发生了一些误会,又有幸能去太清宫见琳太妃,没想把时间给耽搁了,并没有什么大事,多谢殿下关心。”   荣妃蹙眉道:“方才的事本宫也知道了,惜月那孩子也太过放肆了。”   甄榛连忙说道:“娘娘言重了,确实是误会而已。是婢女鲁莽,才冲撞了大公主,若是追究起来,臣女才是最该惩罚的人。”荣妃虽然这么说,但不一定真的会给她讨回公道,毕竟大公主当众行凶,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名头争风吃醋,这种事情说出去,对于皇室颜面都是有损的。燕怀沙会如何做,她无法控制,但是荣妃这里,绝对不能再将这件事情闹大,她不想欠荣妃的恩情,更不想让大公主因为此事记恨上秀秀,将秀秀置于危险境地。   所以,只要她自己亲口要求平息这件事,荣妃自然也不会追究下去,有此一问,不过是想试试她的口风,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她语意殷殷,荣妃叹了口气,神情明显柔和不少,“难为你如此识大体,既然你这么说了,本宫也不会再去多事,只是往后再遇上什么事,你无需顾虑太多,只管与本宫说便是。”   这是客套话,但这客套话有对甄榛的肯定,甄榛听得出来,感激的应了下来,心里又是另一番打算。   “榛儿才回来,很多人都不了解她,也难免容易误会她,其实榛儿虽然性子耿直,但是为人处事上却是做得极好的,娘娘您是没瞧见,她才回来半个月,京里的各位夫人们一个个对她喜欢得紧,没有一个人是不喜欢她的,叫我这大姐看着,也好生的眼馋呢。”甄容柔柔的笑着为甄榛说好话,眼看着荣妃对甄榛的态度好转,听了她这一番话,更是上了几分心。   对于甄榛骄纵的名头,荣妃一早也听说过,说她屡屡当众给夫人贾氏难堪,然而听甄容一番话,遂又想起这些日子来,甄榛委实收服了众多夫人的心,谈起她来,言语间总有几分喜欢之意。   这样善于经营关系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一大助力。   “你大姐在撮合你跟我表哥呢。”冷不丁的,陆清清凑过来,在甄榛耳畔悄声说道。荣妃今日邀请甄氏三姐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为八皇子燕柏舟物色一个正妃,甄容一番赞扬,正好突出甄榛的好处,这不是想让荣妃青睐甄榛又是什么?   甄榛一怔,斜睨了她一眼,见陆清清笑得神秘,翻了个白眼,给她回了一个“管你什么事”的眼神,复又看着温柔浅笑的甄容,突然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哂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舒卷开一层微妙的情绪。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陆清清眯着眼盯着她,她这个表情好像狐狸啊,还是很狡猾的那种。   甄榛愣了愣,偏过脸看着一脸好奇的陆清清,眼神无辜极了:“我能打什么鬼主意?”   陆清清“嘁”了她一声,满脸不相信。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这时,外头又是一个尖声唱喏:“皇上驾到!”   屋子里的人都惊了一惊,没想到宣帝会在这个时候来春宁宫。   一转眼,宣帝带着一阵冷风,已经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来的人还不止宣帝一人,在他的身后,众人赫然看到了当朝丞相甄仲秋的身影。   众人惊疑不定,不知宣帝突然到来所为何事,更不知他将丞相也带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须臾间,荣妃已经反应过来,她率先起身迎过去,屈膝向宣帝见礼:“臣妾见过皇上。”   其余几人随之跟着荣妃见礼。   宣帝手一挥,大步走到主座上坐下,笑眯眯道:“朕闲着无事,便过来看看,没想到爱妃这里如此热闹。”   荣妃脸色一僵,马上又笑得有些幽怨:“臣妾也是闲着无事,才会请了甄丞相家的女儿来聊聊,哪想今日会来这么多人。”她的语气里,有些嗔怪的意味,不难听出她是在埋怨宣帝来春宁宫的次数太少,所以才会有了今日这么一出场景。   宣帝哈哈大笑,眸光一转,目光扫过其他人,最后他看着甄榛,“这几日,便是你在宫里陪皇后?”   甄榛上前一步,垂着眼眸,低声说道:“回皇上,正是臣女。”   “朕见皇后的气色好了不少,听说是你在给皇后做调养,可是有这么一回事?”   甄榛回道:“回皇上的话,臣女自幼体弱,久而久之,便略略懂了一些养生之术,然而皇后娘娘气色变好,主要还是太医们的功劳,臣女只是陪皇后娘娘闲聊了几日,实在不敢居功。”   “难怪甄二小姐会去南方修养那么多年,正好,前些日子北边送来了一根千年血参,说是对体弱之人极好,便送给甄二小姐吧。”   说话的,是八皇子燕柏舟。   他说这话,有些冒险的意味,当着宣帝的面表明自己对甄榛有求思之意,也等于表明自己有争夺储位的决心。对于他的心思,宣帝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极少摆在台面上说,眼下这一说,就是将自己跟燕嗣宗的暗斗挑明了。   所谓先下手为强,欲成大事,要敢于冒险。   瞬时,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中,所有的人都在看着甄榛,看她会怎么说。接受,还是拒绝。   甄榛咬了咬唇,看向自己的父亲。她当然也明白燕柏舟此举的意思,她是一万个不想接受的,但是,她还是想看看自己的父亲是什么反应。   这时,宣帝也看着甄仲秋,狭长的凤眼中似笑非笑,不知是什么意味。   第三十四章 女子狡如狐   见甄榛犹豫不定,宣帝轻笑了一声,悠悠道:“这么多年,倒是难得见老六对谁这么上心,说起来老六的年纪也不小了,该娶个正妃了。”   宣帝的话音一落,燕柏舟大喜,正欲说些什么,一旁最是了解宣帝脾气的荣妃连忙给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动,兴许宣帝只是随口说说,别到时候表现得太过犯了大忌。   荣妃吟吟笑道:“确实该娶个正妃管管他了,不然老大不小的没个正经,只不过此事关系不小,臣妾也拿不定主意,还是得请皇上做主,给这孩子定一门好亲事。”   宣帝斜睨荣妃一眼,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一转眼,他看着甄氏三姐妹,“这六皇子正妃,与其他人自是不同,确实得好好斟酌一下。”这话一说出来,荣妃心下一喜,宣帝这是在暗示六皇子身份地位也不一样啊,而且有意在甄氏三姐妹中选一个出来。但是她面上没什么表现,也没说什么,安静的等着宣帝说下去。“这京城里,也没几个人生得比甄卿的三个女儿好了,爱妃,你说是不是?”   荣妃听了这话,更是喜不自禁,宣帝莫不是要在甄氏三姐妹中选一个出来?她笑意盈盈的看了看甄榛三人,抿唇而笑,“甄丞相这三个女儿,怕是没几个人见了不会喜欢的,臣妾一直想养一个女儿,只可惜没有缘分,看着甄丞相家这三朵姐妹花,真是好生羡慕。”   听荣妃交口称赞自己的女儿,甄仲秋一直垂着眼皮,表情淡淡,“荣妃娘娘过誉了。”冷冷淡淡的语调,听不出一丝情绪。   荣妃的脸色僵了僵,偏头看着宣帝,等他拿个主意。宣帝百无聊赖的笑了笑,却没说下去,而是看向甄榛,突然说道:“这千年血参,甄二小姐还没收下?”   不及宣帝的话题转得这么快,甄榛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局促与挣扎:“这……臣女突然想起来,前两日看医书时发现,若是有千年血参做药引,可制出一种固本培元的丹药,皇后娘娘用了,定然会大有好处……”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垂越低,仿佛极是愧疚与不安。   毕竟这是人家八皇子赏赐给她的,她还没拿到手,就想着转送他人,说出来总是不大好听。   果然,荣妃与燕柏舟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宣帝哈哈一笑,“如此记挂着皇后,也不枉皇后对你一番厚爱。”他大手一挥,不顾荣妃难看的脸色,更不管那东西是不是自己的,就开了金口:“既然如此,便拿去给皇后用了。”他偏过头看着荣妃,“爱妃,你说呢?”   笑眯眯的凤眼里,深不见底。   荣妃心头一凛,连忙挤出一个笑容:“皇上说的是,皇后为后宫操劳颇多,臣妾能给皇后出力,自是万分欣喜。”   宣帝笑眯眯的将屋子里的人都看了一圈,作势要站起来,一旁的太监连忙上前去,欲扶住他,被他一手拂开,“朕还有些事,就不跟你们掺和了。老六,你随朕走一趟。”   “是,父皇。”燕柏舟回身对荣妃施了个礼,临走前,双眸沉沉的看了向甄榛,只见甄榛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眯了眯眼,轻拂衣袖,冷着一张脸离去。   经宣帝这么一遭,众人都没了什么心思闲聊,荣妃留几人用了午饭,便托言累了,几人本来也没有心情再呆下去,便识趣的告了声别,纷纷离去。   “甄榛!”离开了春宁宫,陆清清突然喊住甄榛。   甄榛回过头,皱起眉尖,不知这位陆大小姐喊自己又是有什么事。   陆清清嘿嘿两声笑,三步做两步凑过来,“你欠我一个人情。”见甄榛瞪大了眼,她理直气壮的说道,“本来想早点走的,不过看你无聊,才留下来陪你,你说你不是欠我一个人情是什么?”   甄榛听了,当着她的面,翻了翻白眼。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她又没要陆大小姐留下来陪自己,自个情愿的,那就跟她无关。   “那就欠着吧。”甄榛懒得理她。   陆清清连忙抓住她,“我以前见过你!我在北地见过你!”   这一句话,成功的令甄榛停下了脚步。   陆清清见状,笑得眼角弯弯:“想不到吧,但是我真的见过你。两年前,在北地的荒郊里,我见过你,当时你身边还有一个少年,不过我看得出来,那也是个女子。”   甄榛慢慢的回过头来,一瞬不瞬的看着陆清清,陆清清维持着笑容,一副“任君观赏”的模样。   扑哧一声,甄榛笑起来,原本平和的神情却在一瞬间变冷,清凌凌的目光霎时尖锐起来,带着几分嘲弄,她冷冷笑道:“我不知道陆小姐在说什么,我甄榛一直都在南方调养,不知如何会跑到数千里之外的北地去?陆小姐认错人倒是没什么,别因此伤害到他人才是。”   两年前她确实去过北地,初来乍到,不小心着了当地江湖人的道,竟被下了春药。为了自保,她给那些人下了毒,这才堪堪保住了清白。她以为没有人看到,万万没想,调皮偷跑出来的陆清清正好看到了那一幕,正好还看到了她被扒下面具的样子。   幸好陆清清没有证据,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承认。   也不知陆清清是没听懂她的话,还是缺一根筋,看着她的眼神竟有了些崇拜,“不会错的,我看到你手指都没动一下,就放倒了一大片人,你是不是给他们下了毒?能不能教我?还有你那个面具做得好真,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我说了,陆小姐你认错人了,倘若你再这么纠缠下去,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淡淡说完,甄榛甩开了她的手,脸色已经有些不善。   “我也说了我不会认错,一个人的容貌可以改变,但是眼睛是不会变的,我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看错,那个人就是你!”陆清清也执拗起来,又拽着她不松手。   甄榛冷着脸,定定的看着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陆清清以为她松口了,嘿嘿一笑,“我帮你保密,你再欠我一个人情,怎么样?”   甄榛忍不住再次翻白眼,难道这家伙喜欢别人欠她人情?别人欠她越多她越爽?   不想理她,甄榛作势真的要走,陆清清见她真是生气了,连忙拉住她,“不然这样,我也许你一个愿望,你想要我做什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不会推辞。”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欠我的人情这是两码事,不能抵消。”   甄榛本不想搭理她了,突然灵机一动,便计上心头来。“真的?”   见她突然阴转多云,陆清清只觉得有些不妥,但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的道理,她细细想了下自己的话,觉得确实无甚问题,才郑重的点点头:“我陆清清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她眼珠一转,笑眯眯说道:“那好,我就用这一个愿望,换你三个愿望。”   “你不能这么无赖!哪有这样换的道理?!”陆清清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这天底下哪有这么狡猾的人?一个愿望换三个,以后呢?那岂不是无穷尽了?   也不知是谁先赖上谁的?甄榛睨着她,口中悠悠道:“就这三个,你换是不换?若是不换,那我欠你的也一笔勾销。”   陆清清很是怀疑的看着她,这个女子太狡诈了,必须万分小心,免得又着了她的道。   见她动摇,甄榛添了一把火,“只此三个,而且我不会为难你,更不会让你去做不义之事,你自己想好了。”她又作势要走。   陆清清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三两下就丢盔弃甲,败得一塌糊涂。“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欠我两个人情,我欠……欠你三个,你不能让我做不义之事。”   她有点郁闷,算来算去,都是自己吃了亏。   下一刻,她不知想起了什么事,神色黯淡了一瞬,马上又恢复了神采,只要得到甄榛的承诺,自己付出一点代价,也值了。   两人说定,又约了个时间见面,便各自离去。   一路上,甄榛都没说一句话,甄容看着她,欲言又止,终是无言。   回到甄府,甄榛下了车便直接往秀风院走,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其余的人。甄容终于忍不住喊住她:“榛儿!”   甄容快步走过去,见甄榛依旧不肯回过头来看自己,不由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可是在怪我?”   “怪你什么?”   甄容抿了抿唇,山眉水目中烟雾朦胧,“你可是怪我撮合你与八皇子?”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该知道荣妃娘娘邀我们进宫的原因,以我们甄家现在的地位,必定会有一个人与皇族结亲,在我们三姐妹中,榛儿你是最有资格的。”   “有资格?”甄榛冷冷一笑,慢慢回过头来,一瞬不瞬的看着甄容,“我瞧着大姐你比我更讨荣妃娘娘的欢心,为何不自荐?以荣妃娘娘对你的青睐,只要你争取,那个与皇族结亲的人必定是你,到时候,我又算什么?”   第三十五章 藏在心底的人   甄容脸色微微一变,张了张嘴,久久久久的,不知该怎么说。良久,又叹了口气,她满是歉意的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榛儿,其实你知道的,比起我和颜儿,你的身份确实是最合适的。”确实,比起她与甄颜的出身,甄榛的身份更加正统,更加名正言顺。   甄榛冷笑,“合适?你别忘了,我命中注定二十岁前不能婚嫁,我的好大姐,你认为八皇子会等我两年么?”她眼波一转,荡开一层清凌凌的波纹,嘴角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两年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就算你能再等两年,你的母亲可不会让你在甄府还呆两年。”   甄容的脸色有些发白,一时有些失神。   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甄榛又道:“你如此自作主张,又可曾问过我的心意?”   甄容哑然:“难道,你喜欢的是六皇子,不是八皇子?”在中秋皇宴上第一次见面,六皇子就为甄榛说过话,在枫山再次相见,也不难看出六皇子对甄榛有些特别,难道她拒绝是因为喜欢六皇子,而不是八皇子?   甄榛看着她,一瞬不瞬的,直望进她的眼眸里,似乎想透过甄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里去。   阴沉沉的天色下,寒风拂动枯枝,发出尖诮的呜咽。呼啸而过的风鼓起甄榛身上的大氅,猎猎作响,仿佛能将她整个人吞噬掉,突然的,有一种深刻的恨意弥漫在四周。   甄容神色微动,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那种恨,恨不得同归于尽,下地狱也在所不惜。   甄榛恨她。甄容突然有了这样的认知,但是她不知道原因。   她确实无法获知原因,因为甄榛并不是恨她,而是恨她的母亲——她长得有七八分像贾氏,眉眼之间,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年轻时的贾氏,只不过她从小就享受尊荣,骨子里的气质更加优雅高贵。   面对这样一张脸,甄榛几乎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不能转嫁仇恨,冤有头债有主,该是谁来还就由谁来还,甄容只是长得像而已,也仅仅是相似而已。   暗吸了一口气,甄榛平息心中的情绪,哂然一笑:“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谁?你如此想知道,莫不是怕我喜欢了你喜欢的人,再把你喜欢的人抢走?”   甄容的神色又变了变。   原来如此,原来甄容心里的人,真的是他。   甄榛的质问宛若一声霹雳,劈开了甄容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慌乱的看向甄榛,只见甄榛已经拂袖而去,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木林之间,根本不会去注意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甄容站在原地,怔怔的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缓缓松了口气,却突然之间,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她与他是不可能的,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明白,父亲不会允许,母亲也绝对不会允许。   她为他守了这么多年,早就知道两人之间永远不会有希望,但是,只要就这么看着他,一个人也好,就心满意足了。   如此想着,甄容抱紧了双臂,茫然的望着前方,心里渐渐的温暖起来。   ***   回到秀风院的时候,太清宫的人已经将秀秀送回来了。   还没进门,便见春云在门前转悠,眼巴巴的望着,想是在等她回来,一见到她的身影,马上就迎了上来,“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这几日担心死我了!”   甄榛低垂着眉眼,无声的凝望着春云,见她眉目间暗含疲惫,才不过几日,整个人都憔悴了几分,看起来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明艳动人了。   看来这几日她不在,春云过得很不安心——   这一次春云又被落单了,她应该一直担心那边的人又下毒手吧。   “春云,你憔悴了。”甄榛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春云一怔,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神情有些慌张,马上又想起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小姐,宫里的人还在院子侯着呢……”甄榛的眼神令她有些心虚,莫名的心虚。   甄榛有些讶然,还没回去?   很快,她明白过来,心里泛起微微暖意:想必那些人是得了某人的吩咐,才会一直守在这里,直到将秀秀完整的交到她手里为止。   “夫人来过么?”   春云吃惊,小姐怎么会知道贾氏会来秀风院?许是因为太过惊讶,没怎么想,她结结巴巴的答道:“方才才回去,还有,还有……”   甄榛挑挑眉,看着她说下去。   “大人说小姐回府后,直接去祠堂跪着……”   她不知道甄榛到底做了什么事,会被罚去跪祠堂,也不知道为何秀秀会遍体鳞伤,却是被顶顶尊荣的琳太妃的人送回来,但不管是什么事,丞相大人发了话要罚甄榛,想必是一件不妙的事情。   春云本以为甄榛听了会情绪大动,哪想等了许久,甄榛“嗯”了一声就没了动静,问清楚太清宫的人安置在哪里,便直接找人去了。   送走了太清宫的人,她还是没有提前去祠堂的事情,却是不紧不慢的去看秀秀。   春云很是忐忑的跟在她身后,不知该做些什么。   才出门,眼前一道影子闪过,却是孔嬷嬷挡住了甄榛的去路。“二小姐,该去祠堂了。”提高的音调里,有着不难觉察的恼火:这小贱人冲撞了大公主,闹出那么大的事端,竟只是跪一下祠堂,实在太便宜她了!   “该做什么,本小姐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提点。”甄榛看也不看她,“让开。”   “二小姐若是担心秀秀的伤势,你尽可放心,老奴一定会照顾好她的。”孔嬷嬷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则在暗暗盘算:等这贱人去跪祠堂后,就好生的“照顾”一下秀秀,她不是心疼那贱婢吗?那就让她一次疼个够。   甄榛道:“我不相信你。”   “二小姐!你这是什么话?!老奴可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二小姐的事?”孔嬷嬷大怒,没想到甄榛会当着她的面,如此直白的怀疑她,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对不起我的事?甄榛心中冷笑,你做过的对不起我的事,就是让你偿还了一条命也不够。   当年你给我之痛,日后我定然数倍还回去!所有害过母亲,害过我的人,你们一个个都别想逃!   强压住就要发泄出来的恨意,甄榛淡淡道:“就是没有做过,才不知道你会做些什么事,总之,我不相信你。”   饶是她有意收敛,孔嬷嬷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戾气扑面而来,她以为是甄榛看不惯自己,才会有这种感觉。   看见孔嬷嬷的脸色越来越沉,甄榛嘴角一扬,眼里浮出讥诮:“要我相信你也行,自断了你的食指,我便信你。”   “二小姐!你莫要欺人太甚!”孔嬷嬷气得两眼冒火,恨不得要焚了甄榛。   “觉得我欺人太甚,那就滚回暖香院去。我母亲不在,但我还在!秀风院不是你撒泼放肆的地方!”甄榛也不再与她说,视若无人的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她直接去了秀秀的屋子。   这回,她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秀秀的伤口虽多,但是都不是很严重,想来是秀秀在被大公主鞭打的时候做了躲闪,只是不好做得太过明显,所以才留下了这么多伤。   心里一阵心疼,她收回目光,回头对春云说道:“春云,晚些时候,你帮我送点东西去清泉居,其他的也不需多说,让父亲知道是我真的去了祠堂就行了。”   这是变相的认错,春云懂得,一口应下来。   甄榛沉吟片刻,向春云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你晚些时候再去,那时候不会有什么人去找父亲,见了父亲之后就尽快回来,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怕有人知道后,会在父亲面前挑拨我与父亲的关系。”   春云连忙点头称是,心里就开始琢磨要不要将这事告诉贾氏,就在这时,她突然瞥见甄榛正沉沉的看着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有凛凛寒光一闪而过。   心头一紧,她连忙收敛了心思,暗道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贾氏,甄榛将这件事交给她去做,倘若让贾氏知道了,那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她泄的密,甄榛就会知道她的不忠,就不会再相信她。   甄榛在祠堂一跪,就跪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中午,甄仲秋才派了人来接她回秀风院。   这个时候,她的双腿已经无法走路,只能躺在床上挺尸,动一下就是针扎般的疼。上了药之后,便听到消息说,大公主被打了几十杖,险些去了半条命,最后是皇后不忍心,替大公主向皇上求了情,才堪堪保住一条命。   接着又听说,府里给荣妃娘娘送去了两柄稀世玉如意,却不知为何,荣妃娘娘并不高兴。   还有就是,她被罚跪祠堂的事情,不知怎的就传到了皇后耳中,皇后又听说她向荣妃求了一根千年血参给自己制药,感于她的孝心,便向皇上求了个恩典,封她做了个挂名女官,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进宫……进宫告状。   这么一折腾,她倒是因祸得福。   第三十六章 遇劫   下午的时候,韩奕闻讯赶来看她,见她无甚大事,这才安下了心。两人聊了许久,韩奕千叮万嘱直到甄榛发誓保证不会再乱来,又罗嗦了一番,才放下心回去。   韩奕前脚才走,陆清清也来了。   甄榛委实没有想到她会来看自己,还带来了一大堆伤药,自来熟的模样,让甄榛也险些以为自己跟她相识多年。没过多久,贾氏得知荣妃的侄女儿来了甄府,马上派了人过来请她去暖香院坐坐,陆清清虽然神经大条,但是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临走前,约了个时间再见,便跟着贾氏的人离开了秀风院。   一转眼,就过了一个月。   深秋的最后一场冷雨缠绵多日,天气骤冷,放晴时,严冬已然降临。   这日,甄榛一大早就出了门去。   许久没有去看外祖母,她这一出门,直接去了韩府。   一起去的,还有秀秀和春云。经过一个月的修养,秀秀的伤势已经痊愈,但身上多多少少留了些伤疤,虽然平时看不出来,还是让甄榛一阵心疼内疚。   在韩府逗留许久,下午时分,甄榛才打道回府。   车外寒风呼啸,时辰还尚早,街道上却已一片冷清,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车轱辘声和呼呼的风声。   春云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心不在焉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甄榛看在眼里,漆黑的眸子里舒卷看一丝微妙的情绪,她勾了勾嘴角,低声问道:“春云,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赫然听到甄榛的询问,春云似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脸色有些苍白,她慌乱间撞上甄榛探寻的眼神,心头又是一惊,连忙摆手道:“没,没什么事,只是这两天没休息好,小姐多虑了。”   她不敢去看甄榛的眼睛,明明那双黑眸是柔和的,却让她打心底里不安,仿佛再看一眼,藏在心底的想法就会被甄榛看穿,让她无所遁形。   感觉到她的不安,甄榛缓缓移开目光,没再瞧得她心慌,温声说道:“春云,你知道我待你如何,倘若有什么事,不要担心,小姐我会帮你的。”   柔和的语调,带着诚挚的心意,在封闭的车厢里娓娓响起,有一种令人放松的力量。   春云一怔,心底有瞬间的内疚,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她没办法,她要活命,只有对不起甄榛了。   压下纷乱的思绪,春云垂着头,道:“多谢小姐……”   咚——   春云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马车猛地撞击了一下,三人坐在马车里,只觉得一阵剧烈的震动,秀秀手疾眼快,及时的扶住车壁,堪堪稳住身形。下一刻,她看见甄榛就要撞上后车壁,迅速出手拉住甄榛,这才让甄榛稳住重心,勉强避开撞击。春云猝不及防,又没有人拉她,剧烈的摇晃下,她狠狠的撞上车壁,疼得眼前一黑,几欲昏过去。   这一下撞击后,外面突然安静下来,一股不安的躁动,随着寒冬的冷风丝丝渗入车厢里。   甄榛和秀秀同时发觉了不对劲,甄榛侧脸掀起侧窗的帘子,从缝隙里向外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的脸色顿时一变,只见几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的剑客,正提着利剑围住了马车。   这时候,秀秀也发现了外头的刺客,脸色一肃,回头对甄榛说道:“小姐,我出去拖住刺客,一会儿你找到机会就快些驾着马车离开,你离开了,我自会想办法脱身。”   “刺客?!”春云抖着嘴角,吓得面无血色。   两人都没理她,甄榛知道秀秀的本事,但是以一敌多,她的功夫虽然不低,但毕竟年幼,只怕难以应付过来。   她没办法丢下秀秀独自逃跑,坚定说道:“要走一起走,我们联手未必不能成功。”   秀秀心知她意志坚定,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想想也觉得联手未必不可行,终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看了看吓得面无人色的春云,给甄榛使了个眼神,手一挥,一记手刀砍在春云肩头,春云只觉得眼前一花,陷入了黑暗——   春云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根本不能指望她能帮忙,倘若让她看到甄榛出手,那么甄榛精心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就会泄露出去,所以不管最终能否成功逃回去,都不能让春云看到甄榛出手。   杀她不能,便只有让她暂时失去知觉。   秀秀猫着腰,寻找机会,飞身而去,外头就响起一阵刀枪争鸣之声。她的年纪虽小,但是功夫极好,一下就拖住了好几个刺客。   甄榛手指飞快活动,突见马车的帘子微微一动,她扬起手,在帘子掀起的刹那,飞射出暗器,车外的那人没想到里面会有突袭,触及不妨,中了甄榛的暗器,因暗器上涂了药物,那人高呼一声“有毒”,倒地身亡。   其余刺客闻言又惊又怒,进攻激烈了几分,将秀秀彻底围住,一人挥剑将帘子劈掉,让车厢里的情景一览无余。   就在这瞬间,另一人灵敏的弓着身子钻进来,甄榛才动了动手指,下一刻就僵住了动作——   一柄冰凉的利剑贴在了她的咽喉上,那丝丝的寒光,似乎能刺破她的肌肤。   “再动就杀了你!”那刺客沉着声音说道。   甄榛脸色微白,感觉到这刺客不是说说而已,倘若她再有一丝动作,便会立即死于刀下。   慢慢的,她抬起目光看着对方。   斗笠下,是一张棱角分明,极为陌生的脸,氤氲的眼睛里闪着暴戾的杀气,他看向甄榛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物般,冰冷而漠然,这是惯于行走江湖,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刺客才有的目光。   甄榛脸色大变,心知这回遇上的刺客不好对付,对方来者众多,她与秀秀胜算无几,但是,如果不反抗,那就意味着遇险,甚至是死亡。   行随心动,她指尖快速一动,直接朝对方命门袭去。   熟料那刺客似预先知道她会反抗,灵巧的一个闪身,轻而易举的避开甄榛的袭击,而后大喝一声,提剑狠狠拍向甄榛胸口,甄榛只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撞在车厢后壁上,霎时剧烈的疼痛袭来,瞬间蔓延到四体百骸,让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剧烈的疼痛让她反应迟缓,还来不及回过神来,那刺客又是一掌拍在她的肩头,甄榛疼痛难当,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甄榛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   睁开眼,还是在原来的车厢里,身旁躺着一个人,是尚未清醒的春云,而车厢的另一边,是先前将她打晕的刺客。   秀秀不在这里。   得到这个认知,甄榛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瞬时四肢冰凉——倘若秀秀不是逃走了,那便是出了事,对于一群刺客来说,出事,只意味着死亡。   秀秀是不会抛下她先行逃走的,而她现在又不在此处,就极有可能是出事了。   她不敢想下去,心底升起微弱的希望,希望秀秀逃出了生天。   觉察她醒过来了,那刺客扭过头来,不耐烦道:“不要妄图挣扎,那样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甄榛试图动了动手脚,果然发觉自己被点了穴,身体里一丝力气也没有。   认清楚事实,她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反而冷静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眸望着那刺客:“我这个样子也无法逃走,我只想问一问,我的婢女……她,怎么样了?”冷静下来之后,她就有一种感觉,秀秀没有出事。可当她真的问出口,问到最后的时候,不由自主的顿了顿,很想知道秀秀到底怎么样了,但是,又害怕听到让她无法接受的消息。   那刺客瞥了她一眼,没有语气的说道:“死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仿佛一记重锤击打在甄榛的胸口。她没有准备,方才还打心底里觉得秀秀不会有事,所以当她听到这个摧毁所有希望的消息时,愣了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秀秀死了?相伴数年,生死相伴的人儿,在她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就这么永远的离开了她?   甄榛脑海里一片空白,空白得一片冰凉。   那刺客见她呆若木鸡,勾了勾嘴角,不屑的又恨恨的说道:“一个只顾自己逃跑的贱婢,最好是死了。”   上一刻才陷入死局,下一刻却峰回路转。   甄榛又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体味出那刺客话里的意思——他是说,秀秀跑了?   那刺客见她目露喜色,以为她得知自己的婢女逃跑是搬救兵去了,她就有获救的希望,冷声一哼,道:“就算你那婢女能搬来救兵,你也不可能活到那时候,你还是死了心吧。”   甄榛闻言心头一凛,这刺客的意思是会杀了她?然而得知秀秀还活着,她心头松了一口气,只要秀秀不出事,她这里还可以想办法,总还有回旋的机会。   马车飞快的行驶着,甄榛的身子本来靠着车壁,因为太过于颠簸,已经滑落到了角落里,半倚着两面车壁的折合处,她瞄着对面侧窗被风吹起的帘子,只能从缝隙间瞧见一会儿灰黄,一会儿青黄,估摸着大约是到了城郊。   看了一会儿,无法确定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她转回了目光。   “既然我以无生机,你们不妨让我死个明白,究竟是谁想害我?”虽然心里已经大致猜到是谁要谋害她,但她还是想从刺客的嘴里得到确认,免得她若是有机会安全回去,到时候误会了人,虽然那个人对她所做过的事,已经死不足惜。   第三十七章 诱惑   甄府,暖香院的主屋里,侍婢不时端着茶会糕点进进出出,屋里温暖如春,隐约可以听到谈笑声间或传出。   今日,贾氏宴请了几位相熟的夫人来府里做客,说是最近新得了一些锦缎,在京城还是稀罕物,几位夫人耐不住好奇,便应约前来,一见之下,果然见所未见——薄若蝉翼的料子,如云一般轻缓,如月一般柔和,却极是保暖,竟不比那裘衣差上半分。   哪个女人不爱美,尤其是这些富贵尊荣的夫人们,几位夫人看了这料子,只看得眼热:倘若穿上这料子做的衣裳,冬季便不需再着那些个厚重的大衣,该是有多好看。   贾氏见众夫人的眼神看在眼里,抿唇一笑,手一挥,便将几匹料子都送给了几位夫人,让几位夫人甚是欢喜,关系也因此拉进了许多。   正是相谈甚欢,先前派出去请二小姐甄榛回府的人终于回来了——   几位夫人见了甄容与甄颜,却独独不见二小姐甄榛,谈起甄榛,言语间都有些遮掩不住的喜欢,她前阵子又得了御封的女官,可谓一时风头无双,想到许久不见,几位夫人都不由想见见她。   于是,贾氏就派了人去韩府,让甄榛早些回来。   这会儿,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那家丁一进屋就忙不迭的跪在地上,颤声道:“夫人!二小姐怕是出事了!”   “什么?!”屋子里的人听了这话,纷纷大惊,出事?出什么事?   贾氏最先反应过来,沉着脸色,急声问那家丁:“出什么事了?你给我说清楚来!”   略显慌乱的语声,急切紧张的神色,怎么看都是一个关心女儿的母亲模样,几位夫人看在眼里,想起传言贾氏待甄榛极为苛刻,但眼下看来,她的关切不似作假,遂又想起以前甄榛有意无意的就会让贾氏在人前难堪,便都不由觉得,兴许贾氏待甄榛其实挺好的,不过是甄榛太过于任性罢了。   那家丁抖着声音说道:“奴才去韩府找二小姐,但是韩府的人说二小姐早就走了,然后奴才算了算时间,照理二小姐早就应该回府了,可是奴才回来才知道二小姐没回来,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你快说!”   “奴才想起在有人说在路上看到一辆马车被刺客劫持,那马车挂着甄府的标志,奴才觉得不妙,回来一看,二小姐果然没回来,大小姐和三小姐都没出去,那么就只有二小姐了……”   甄仲秋不可能这个时候回来,而且就算是甄仲秋突然回府,身边必然也会带着护卫,如果有刺客袭击,也一定会闹出不小的动静,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倘若没有人看见,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   那么,遇袭的就只可能是二小姐,甄榛。   贾氏脸色苍白,仿佛不堪承受这个消息的打击,踉跄了一下,瘫坐在椅子上,连说话都变得艰难:“你是说,二小姐被刺客劫持了?”   此话一出,几位夫人的脸色也都变了,这燕京中有几人敢跟甄丞相作对?甄榛眼下深得帝后圣宠,而那马车上又明晃晃的挂着甄府的徽章,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劫持甄榛,必定不是寻常之人。   甄二小姐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甄府里乱作一团,而引起混乱的甄榛,正坐在颠簸不已的马车里,手脚行动受制,除了还能说话,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当她得知这些刺客准备杀她的时候,那一瞬间,她是害怕的。   在外游历的那几年,她不是没有遇到过生命危险,然而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便是真的到了绝地,她也不曾有半点畏惧:死了便死了,只是遗憾未能报仇,但是能早一点去见母亲,也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她不怕死,但是不意味着她不珍惜生命,尤其是在见到仇人之后,那骨子里的恨意被彻彻底底的激发出来,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她不甘心就这么死了,而且还是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在仇人手里。   然后被逼到绝境,知晓自己也许没有生还的机会,她反而冷静下来了,冷静的考虑自己的处境,缜密的斟酌,寻找哪怕是一丝渺小而微弱的希望,一旦发现,就毫不犹豫的抓住!   首先,她要确定雇主要求这些刺客将自己如何处置,虽然那刺客已经说了她没有活路,但是在杀她之前,是否还有其他的计划。   她抬起眼眸,看着那刺客,用小心的语调问那刺客:“究竟是谁要害我?”   那刺客冷冷的看着她,也许是觉得她人之将死,成全她一下也无所谓,于是不耐的说道:“不知道,是一个带着面罩的女人,让我们将你解决掉,但是不能在城里。”   带着面罩,那就是不敢让别人知其真面目,越是如此见不得人,越可以说明买通刺客杀她的人,是她身边的人。又忌讳她死在城中,想必是如果她的死会引起巨大的震动,很容易让人怀疑到那人身上,所以才想让刺客先劫持她,让她死在城外,如此她的死就变得不明不白,要追查起来就十分困难,久而久之就成了悬案,被定性为江湖人士作恶也说得过去,那么要追查凶手,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一想,除了贾氏,不会有人这么害她。   沉吟片刻,甄榛见那刺客脸色还算好,她忽然肃容道:“那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那刺客一怔,有些惊诧她突然的转变,哼笑一声,不屑的说道:“不知道你是谁,如何将你劫持?”那刺客似乎不愿再与甄榛罗嗦下去,嗤笑了一声,抱紧了怀里的剑,不耐烦的道:“别再问这问那,我们什么都知道,趁着现在还有些时候,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跟人结怨。”   他们既然知道还接下这笔生意,想必雇主给了不少好处。甄榛闻言垂下眼皮,过了一会儿,又看着那刺客:“我知道那个害我的人是谁了。”她一字一句,用极其肯定的声音说道,那刺客一动也不动,似乎真的不想再理会她。   甄榛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们知道我是谁,未必会知道我的价值,那个雇你们杀我的人,也未必比我更有价值。”   她刻意提高了声音,语调肃然庄严,隐隐透着尊贵之意。   一边说,她一边看着那刺客的脸色,果然见那刺客动了一动,但是依旧没有睁开眼。   “你们知道我是甄丞相的二小姐,那又可知道,我的出身如何?”她问出口,又自己回答,“而今六皇子与八皇子争夺太子之位,我父亲自然是他们要拉拢的头号人物,自古联姻是最稳固的关系结合,也就是说,我们三姐妹中必定会有人与皇族结亲。我母亲乃韩太傅之女,而府中正室夫人贾氏出身低贱,比贾氏所出的大小姐甄容和三小姐甄颜,我的出身更为正统。”   那刺客沉着脸,警告的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放话阻断她说话。   甄榛顿了顿,不再去看那刺客的脸色,自顾自的说下去:“如今皇上与皇后对我恩宠有加,前些日子皇上还御封了一个女官之职给我,想必我不说你也该知道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甄榛转过脸来,定定的看着那刺客,缓缓地张开了嘴:“那个害我的人,就是夫人贾氏。”   一字一句,语声坚定有力。   就在这时,马车似乎撞上了什么,剧烈的颠簸了一下,让甄榛几欲坐不稳,她身边的春云也剧烈晃动了一下,身体蜷缩在角落里,脸色苍白了无血色,眼睫微微颤抖着,似是睡得极不安稳。   甄榛看了春云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   “贾氏害我,无非是怕我压在她女儿头上,让她们永无出头之日。但是以我之身份,如果你们去找丞相,为了保全我的安危,丞相能给你们的好处,远比贾氏要多很多倍。”她可以加强了最后一句话的语调,那刺客听了,眯起了眼,脸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仿佛山雨欲来即将爆发。   “铮——”   见她还欲开口说下去,那刺客豁然拔剑,剑指着甄榛的咽喉,凛凛的寒光晃过甄榛略显苍白的脸容,目光冷冷的盯着甄榛,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只要轻轻一送,那剑锋就会刺破她的肌肤,割破她的喉管,让她一击毙命,让她所有的努力,一切的爱恨全都化作烟云,不复存在。   甄榛垂下眸,看着牵引着自己命门的利剑,缓缓地,平静的,她再度开口:“你们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无非也是为了一个富贵,倘若干一次就能永享安逸尊荣,何乐而不为?”   分析了一切利弊之后,她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诱惑——以她的安然,换一生荣华。   在醒来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谋害自己的人是谁,当从刺客嘴里得到间接确认,她就开始从己身,他人,以及刺客三方面的利益出发,逐一分析,各个击破。   贾氏害她,是为了争夺地位。   刺客劫持她,是为了钱财。   甄仲秋会花大价钱保她,是为了她本身更大的价值。   趋利避害,贪婪好逸,这是人的本性。   第三十八章 患难见人心   那刺客冷冷的盯着她,摇晃的马车里,那锋利的剑刃时近时远,却分毫不差的扼住她的要害。甄榛说完那一番话,便闭上了嘴,还将身子放松了,缓缓阖眼依偎着车壁,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   过犹不及,她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事便是等着这些刺客来做决定。   那刺客望着她良久,蓦地将剑收了回去。   甄榛暂时松了一口气,不是因为解除危险,而是因为这个刺客已经被她说动了,接下来事情就有可能按照她所预想的那样发展。   没过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那刺客转身下车,接着,她和春云被关进了城郊的一座废弃寺庙里。   暮色渐浓,随着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房间的门紧紧/合上了。   四周顿时昏暗下来。   许久无人居住的缘故,房间里散发着浓郁的霉味,四面密封,唯一的一个小窗也被钉死,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密闭的暗室,阴冷而潮湿。幸而角落里有些干草,甄榛和春云就被扔在这片干草之上,干草有些扎人,但是隔绝了地面的湿冷,这一点不舒服还算可以忍耐。   甄榛半靠着墙壁,抬起目光瞅了瞅那高高的小天窗,只见外面一片灰蒙蒙,估摸着天就要黑了。   暗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眼眸瞥了春云一眼。春云半侧着身体,躺在她的身边,脸色苍白了无血色,身体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北风狂肆,丝丝的寒气从缝隙里渗进来,刮得门窗咯吱作响,于寂静和昏昧之中,显得格外的凄凉。   一个极度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响起,间或还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声音,仿佛是因为太冷了受不了,又仿佛是因为太过于害怕而惶恐不安。甄榛缓缓垂下眼眸,望着躺在自己身边的春云。   昏暗的光下里,春云的身体不停颤抖着,她哆嗦着嘴唇,小心翼翼得掀起眼皮,看着甄榛,泪眼里写满小心与恐惧。   “小,小姐……”春云抖着嗓子,声音因为深深的恐惧而变得暗哑,她仰望着甄榛,眸底闪烁着微弱的希冀。这些年她留在甄榛身边,一直被甄榛保护得极好,偶尔甄榛上山疗养数月,也会将她的生活安排妥当,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便自会有人来照顾她,又哪里遇到过像现在这样直面生死的局面?   她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实在不知道除了等死,她还能做些什么。   可是她不想死,她还这么年轻,还有那么多的好日子没过,甚至她还没有做过一天主子,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这些刺客的目标是甄榛,她只是无意被劫持来的,秀秀不就是跑了吗?换句话说,是不是只要甄榛在他们手里,就可以放她一条生路?   她开口,就是想问甄榛这个问题:如果可以,让甄榛求一下那些刺客,求那些刺客放过她。可是真的开了口,她又有些不敢问,怕甄榛不会帮她,那么她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在春云的角度,她只能看到甄榛曲线秀美的下颌,甄榛的下巴与脖子形成孤傲料峭的弧度,彼时看起来,她整个人透出一种冷峻的气质,仿佛未开锋的宝剑,锐光隐隐,锋芒暗藏。   这样的甄榛,不复往昔的恬淡温和,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令她感到十分陌生,陌生之中,不自觉的有一丝畏惧,然而这种畏惧却十分的熟悉。   缓缓地,甄榛垂下眼眸,也看着她。“春云,你醒了。”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只是透着几分疲惫与无奈,在这冰冷孤寂的房间里娓娓传来。   “小姐,我们该怎么办……”春云颤抖着声音,看样子害怕极了。   甄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飞快的闪过一丝光亮,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贾氏本来是要对付我的,没想到将你牵扯进来了,春云,你可怪我?”   春云张大了嘴,仿佛不敢置信:“小姐的意思是,害小姐的人是夫人?!”   甄榛的目光在瞬间变得冷峻,“除了她,不会有人如此害我。我之前已经跟刺客打听过了,就是她不会有错。”她定定的看着春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害我的人,就是贾秋霜!她恨我入骨,故而也不会放过我身边的人,我身边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秀秀,另一个就是你,春云。”   春云闻言脸色惨白。   其实她早就醒了,还在马车上的时候,甚至甄榛还没醒来之前,她就已经恢复了知觉,只是她太惊恐太无措,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刺客,才一直装睡没敢醒过来。   于是,她听到了甄榛对刺客说的那些话。   那一刻,她在畏惧之中,有了一丝欢喜:既然这些刺客是贾氏雇来谋害甄榛的,那与她其实半点关系也没有,这些刺客没有杀她的理由,只要甄榛跟刺客交涉一下,说明此事与她无关,她再跟刺客挑明关系,那她就可以安然回去了。   然而甄榛的话,令她想到了另一个可能:贾氏不会放过甄榛,不会放过秀秀,又为何要放过她?倘若甄榛死了,她留着对于贾氏来说,也没有了任何作用。贾氏不是心善之人,又怎么会放过她?   一瞬间,春云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贾氏安排这一切,到现在,府里怕是已经知道我失踪了,但恐怕没有人会知道我已经离开京城了,秀秀生死未卜,不会有人来救我们,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没命。”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甄榛没有回答她,却是问道:“春云,你跟着我有几年了?”   春云一怔,不知甄榛为何突然问这件事,这跟脱身有什么关系?“六,六年有余,怎么了,小姐?”   甄榛垂下目光望着她,表情柔和而恬淡,仿佛不知自己正身处龙潭虎穴,随时都性命不保。她看着看着,慢慢的翘起了嘴角,那嘴角的笑意是温暖亲切的,“春云,你我主仆多年,倘若能死在一起,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这话说出来,立时骇得春云脸色大变——她还不想死啊!听甄榛的意思,是不想做任何努力,就这么束手待毙等死了。   “小姐……”春云的喊声里带着颤抖的哭腔,还有一丝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哀求。   “你不愿意跟我死在一起?”   春云哑然,她根本不想死,不管跟谁在一起,她都不想死。   看着她哑口无言,甄榛一点一点的收了笑容,缓缓地垂下了眼眸。过了片刻,她再度开口,语声已然变得冷峻:“春云,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去做,倘若成功了,你就会安然无事,我也有获救的可能,倘若失败了,我必死无疑,但是春云你回去之后,也活不了多久。因为你已经卷入这件事情当中,以贾氏的性子,我不在了,她是断断不会再让你有活路的,你可明白?”   听甄榛说自己还有活路,春云怔了一下,情绪瞬间从恐惧变为惊喜,点头如捣蒜:“小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甄榛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这些刺客图谋不小,我引他们去找父亲索要赎金,一会儿他们定然会让我出示证物,向父亲证明我在他们手上,到时候我就让他们将你带走,父亲见到你,自然就会相信我在他们手上,届时父亲拿出赎金,我便可安然归去,不过……”她顿了顿,这一停顿,令春云的心又调了起来。“即便父亲给了赎金,这些刺客也不一定会放我走,他们既然能背叛第一个雇主,就有能背叛第二个雇主。”   甄榛沉吟片刻,极为郑重的看着春云:“所以,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做,这件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你我都断无活路。”   哗啦一声,门打开了。   甄榛闻声望去,见到一个身材魁梧,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的男子走进来,在方才被押下马车的时候,甄榛见过这个人,他似乎是刺客的头领。   男子步伐沉稳有力,走到甄榛跟前,他眯起眼看着甄榛。甄榛坐在干草上,她的身体不能动弹,但是她似乎丝毫不觉得不自在,她微垂着眼眸,秀美的脸颊上平静恬淡,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让她显得无比矜持与尊贵,即便身处险境,周身狼藉,也无法遮掩她身上明珠般的光华。   这是她刻意做出来的,为的是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这样就会让他们愈发相信她确实是与众不同的,她那个势力让丞相大人重视,重视到能让丞相大人不惜代价的将她换回去。   刺客头领看着看着,眼神果然改变了。   手一挥,便有人将笔墨送到甄榛的跟前,这是要她写勒索信,向付赎金的人证明自己真的在这些人手里。   接着,她的穴道解开了。   “快点写!莫要想搞什么诡计,否则马上就杀了你!”   那刺客头领的话不仅仅是吓唬她而已,之前她用暗器杀了一个刺客,虽然此时她身上的东西都已经被搜走,但是鉴于她有前科,他们不得不防她是否有诈。   这话说出来,其余的刺客都已经握紧了剑柄。   甄榛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发觉能动了,顿感舒服了许多。听到刺客头领的话,她不由笑了笑,倘若她手里有暗器也许还能一搏,然而失去这个依仗,她也不过是个花拳绣腿而已。   提起笔,蘸了墨,却没有写字的意思。   她抬起头,看着那刺客头领:“我是个惜命的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诸位尽可放心,承诺给诸位的东西,我甄榛不会缺了半分,但是……”她目光一转,落到了春云身上,“诸位不如卖一个人情给我,将我这婢女带回去,我父亲见了,自会知晓他女儿就在你们手中,如何?”   第三十九章 意想不到的人   随着一声鞭响,马车摇摇晃晃的动起来,这个时候,春云才回过神来,她已经离开了那破庙。   车厢里还坐着一个刺客,她才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老老实实的蜷缩在角落里,不敢有半点造次。衣袖里,她的手紧紧拽起,此时她的袖袋里比来时已然多了一封信。   这封信,不是甄榛写的,却是刺客写的。   信封上打了火漆,里面具体写了什么,她并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这封信可以要了贾氏的命——因为劫持甄榛时造成了人员伤亡,于是甄榛进言,让刺客向贾氏讨要更多的佣金,算作是对伤亡的补偿。而另一边,她作为甄榛被劫持的凭证,同样还会向甄仲秋索要巨额赎金,如此一来,刺客就有了双重好处,自然没有不按照甄榛说的那么做的道理。   倘若这封信落到甄仲秋手中,或者说,只要这封信公开,贾氏雇凶谋害甄榛的事情就会大白于人前,到时候贾氏都不会落得一个好下场。   当甄榛把信交给她的那一刻,她几乎拿不稳——   她握住了能掌控贾氏命运的东西,就好像之前贾氏用毒物,掌控了自己的命运一样。拿着这封信,她就能除掉贾氏,甚至不管甄榛是死是活,她都可以将贾氏这个丞相夫人彻底除去。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切。   但是很快,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身上的毒还没有解,解药只有贾氏才有,倘若她用这封信将贾氏除掉,那就无法得到解药,等到毒发药石无效的时候,她得到再多也是惘然。   倘若是以前,她一定愿意用这封信去换解药,可是她现在不愿意了,她现在已经是甄仲秋的人了,她失去了贞操,还没有做过一天主子,要她就这么离开,她不甘心!   上次甄榛被罚跪祠堂,她遵从甄榛的吩咐去清泉居求甄仲秋,就是那一晚,甄仲秋不知为何喝醉了,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甄仲秋开始动手时,她是可以逃走的,但是她顺从了——她想做人上人,她想起贾氏跟她一样,也曾经是一个贱婢,却因丞相一夜恩宠,最终成了高高在上的丞相夫人。既然贾氏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为何她不能?   可是当事情发生之后,甄仲秋睡了过去,她等了许久,心里又开始害怕起来,孔嬷嬷还在秀风院里,要是回去晚了,孔嬷嬷就会知道她去了清泉居,就会知道清泉居里发生的一切,甄仲秋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就算他醒来会保护她,但是在此之前,只怕孔嬷嬷会毫不犹豫的解决了她。   所以她又悄无声息的回到了秀风院,那日之后,甄仲秋似乎也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情,清泉居里半点波澜也没有。她背叛了甄榛,又背叛了贾氏,因为害怕会被甄榛抛弃,又害怕贾氏报复,让她至今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更不敢去找甄仲秋。   可是她不甘心,她已经赌上了一切,怎么能一无所获?   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春云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就在她纷乱的思绪中,马车飞快的奔驰着,向城里驶去。   而越来越远的破庙里,甄榛又抬头望了一下天窗,久久久久的,她叹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暗下来,马上就要进入黑夜。   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半点把握能活着回去。   这些刺客反复无常,没有半点信用可讲,固然因此让她能有机可趁,但是也让她的安全更加没有保障:倘若这些刺客拿到赎金之后,因为害怕被追捕,杀了她是最为保险的。   因为明白这一点,她努力的争取多一些时间,既是为了能多一些希望寻找获救的机会,也是为了做好最后的打算——倘若她真的再也回不去,春云也一定会让那封信曝光,让贾氏不得好下场。   这不是信任,而是经过缜密的分析,得出来的结果。   在马车上,她就发觉春云是装睡的,于是装作在不知情的情况,当着春云的面说出贾氏是谋害她们的凶手,给春云巨大的冲击。当春云醒来,她又点明贾氏不会放过她身边的人,让春云对贾氏彻底绝望,接着,她再将刺客的信交给春云:倘若她能安然回去,春云势必会投向她,到时候那封信就会回到她的手里;倘若她不能回去,春云走投无路下,定会拿出那封信跟贾氏同归于尽。   虽然不能手刃贾氏,但是最后还能将贾氏拖下地狱,也算死而无憾了。   如果她死了,小舅舅一定会很伤心吧,不知道那个时候外祖父会不会难过,其实外祖父一直是最疼爱母亲的,只是被自己最疼爱的人伤了心,委实心气难平,外祖父又是一个骄傲的人,不会轻易的改变心意,但是血浓于水,骨子里的亲情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答应陆清清的两个愿望也不能实现了,说起来其实她挺喜欢陆清清的,从小到大都极少有同龄人这么主动亲近她。   还有就是……甄榛想起那人的名字,不由失笑。要说她还欠着谁什么,那就只有怀王了,上次他帮自己解围,还没来得及去谢他,不过看他那性子,想来也不在乎她的感谢吧。   到了这一刻,甄榛才赫然发觉,原来自己在这个世上的牵挂,是那么那么少,而真心牵挂她的人,也是那么那么的少。   少得可怜。   嘴角扬起一抹苦笑,甄榛忽然觉得有些凄凉,眼里有了一丝酸涩。   “咚——”   沉郁的夜色里,蓦地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的钉在了门上,那力道之大,甄榛在紧闭的房间里,似乎也能听到那钉入木门的事物尾端,震动出嗡嗡的尾音。   甄榛吓了一跳,马上拉回了思绪:发生了什么事?   扑扑扑。   随着几声破空之声,外面应声传来几声惨叫,紧接着似有重物倒地。   “有人来了!快走——”有人急声高呼,但话未说完,语声戛然而止。   “呼啦——”紧闭的门豁然打开,呼啸的冷风瞬时灌进来,两个刺客从外面冲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甄榛从地上拽起来就往外跑。   她被刺客横着丢在马背上,那刺客头领迅速翻身上马,狠狠的甩了一鞭子,马匹吃痛嘶鸣,撒开蹄子就狂奔起来。   夜色已经降临,寒冷的北风夹杂着风沙,如刀子般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甄榛呼吸困难的趴在马背上,坚硬的马背脊在剧烈的颠簸中,不停的挤压着她柔软的腹部,让她只觉得两眼发黑,昏昏欲吐。   那刺客头领不时回头看去,每看一次,都会越发大力的策马,几欲将马鞭打断。   甄榛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情景,但是渐渐的,她感觉到身边的刺客越来越少,身后不时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但每一次都很快就平息下来,渐渐地,她的身边除了这个刺客头领,已经没有其他人。   她艰难的偏过头,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来人,竟然让这些武艺高强的刺客闻风丧胆,才不过一会儿工夫,几乎将刺客全部杀尽,她还想知道对方究竟是敌是友,所来何意。   沉沉的夜色里,一匹高大的骏马飞驰而来,沉稳有力的踢踏声,昭示着对方的孔武强健,那飞转的马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而甄榛就是看不清究竟来者何人。   扑——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甄榛听到一声利刃插入血肉的闷声,下一刻马匹高声悲鸣,天地瞬时翻转,甄榛被甩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只觉得一股浓浓的灰尘扑鼻而来,呛得她嗓子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下一刻,她整个人僵住,因为一柄冰冷的锋刃抵上了她的咽喉。   “你别过来,否则我马上杀了她!”刺客头领握紧了手里的剑,抵着甄榛脖子的利刃又逼近了一分,那冰冷锋利的寒意,仿佛能刺破她的肌肤。   刺客头领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竟然在颤抖,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畏惧,仿佛蝼蚁面对神祗,卑微与强大之间的差距,令人畏惧到绝望。   甄榛顺了顺气,愕然的抬起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前方。   昏暗的夜色里,寒风凛冽,一匹高大的骏马停在数丈之外,马背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安然不动,宽大的深色衣袍被风鼓起,凛凛然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尊贵而不可侵犯。   那人手里挽着一把弓,夜色太沉,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双眸里的锐利与冷清,仿佛刺客头领所说的话对他毫无威慑力,只见他慢条斯理的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手一抬,对准甄榛和刺客头领的方向。   那箭端仿佛流转着凛凛寒光,瞬间便可夺人性命!   甄榛望着那个巍峨如山的身影,怔忪之间,胸口忽然胀满了什么,似暖微酸。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放开她,暂且饶你不死。”   低沉醇厚的嗓音,随着冷风,从沉沉的夜色里传来,波澜不惊,不带一丝情绪。   第四十章 心乱   甄榛感到身后的刺客头领僵了一下,将甄榛推到了最前面,恶狠狠道:“放下箭!后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说话间手一按,甄榛便觉得脖子一凉,尖锐的疼痛丝丝散开,一丝鲜红渗出肌肤。   燕怀沙不为所动,微微端起手肘,一点一点的张满弓,定定的望着两人,不言也不语。   无声的警告,让刺客头领更加不安。   在对方射出第一箭的时候,他就隐隐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多年的刺客生涯让他感到此人不好惹,但是自己人多势众,手底下的兄弟都不是吃素的,又见对方只带了两个人来,便想拼死一搏。熟料在对方人马跟前,他们的人竟如豆腐渣般不堪一击,觉察情况不妙,他急忙带着人质逃走,哪想才一会儿工夫,一大群人便只剩下他一个了。   怀王,杀神般的存在,果然名不虚传。   怀王不会放过他,那刺客头领望着那直指着自己的利箭,绝望的想道。   如此想着,他手上的剑又紧了紧,甄榛雪白的脖子上绽开一道嫣红。   利刃架在脖子上,随时都可能没命,可是甄榛望着那指向自己的箭,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再望进那双冷冰冰的眸子,不知怎的,有一些悸动。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寒风杂糅着沙尘迎面吹来,迷乱人眼,氤氲的夜色里,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两厢僵持着,气氛变得越发压抑紧张,仿佛绷紧的一根弦,随时都可能断掉。   “再不放下箭,我就杀了她!大不了同归于尽!”刺客头领被对方的气势逼得走投无路,心底的防线几近奔溃,神似疯狂的冲燕怀沙大吼。   刺客头领双眼猩红,眼眼里闪烁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他整个人紧绷着,再度握紧手里的剑,迫近甄榛的咽喉,尖锐的疼痛让甄榛皱起了眉,却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彼时,那刺客头领已经是惊弓之鸟,他本来想让甄榛痛呼求救,好让燕怀沙动摇,没想到甄榛死忍着竟半点不怕,心惊之下,他顿时大怒,手腕一转,欲割破甄榛的咽喉。   他一动,就露出了破绽。   利剑破空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影,直刺向甄榛而来!   “叮——”一道寒意擦面而过,甄榛感到一缕青丝被斩断,无力的掉落在地上,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听到兵刃交接之声在耳边响起,吓了她一大跳。   这一箭,力道刚猛而巧妙,打在了刺客头领的剑柄之处,那刺客头领虎口一震,长剑脱手而出,掉落在地上。   没等刺客头领有所动作,燕怀沙已经再度搭箭,一拉,一放,羽箭带着厉风,化作一道黑影,乍然破空而出。   那刺客头领大骇,急忙闪躲,他下意识的想去拾起自己的剑,却因此放开了甄榛,待他发觉一道寒意向自己袭来,已经为时晚了。   刺客头领感到额头一凉,身体里的力量开始迅速流失,他偏过头,看着不远处那安然不动的身影,仿佛巍峨耸立的高山,终于明白自己多么自不量力……   听到身后的刺客倒地,甄榛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地上,她身上的穴道还没解开,跌得一身灰尘,不用去看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   她抬起目光,眼巴巴的望着燕怀沙骑着马,缓缓走过来。   他手里还挽着长弓,就那么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晚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若隐若现,半遮秀丽容颜,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直勾勾的望着,似是有些倦意。居高临下的看下去,她的脸很小,似乎只有他的巴掌那么大,看着看着,他突然生出一种欲望,想用双手捧住她的脸,看看她的脸到底有多小。   在燕怀沙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的时候,甄榛也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幽怨起来——尊贵的怀王啊,我脸上长了花不成?您要看我出丑,也得先给我解了穴再看吧……   可她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因为刺客为了防止她耍花招,泄露行迹,同时还点了她的哑穴。方才那刺客头领拿刀刺她,那不是她坚韧不怕痛,而是有苦喊不出。   倘若那刺客头领知道这一点,恐怕要会再气死一回。   地上很冷,晚风很冷,她穿得衣裳已经抵不住冬夜的寒意,没一会儿,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燕怀沙看到她抖起来,才猛然发觉自己应该下马去,给美人披一件衣服。   清俊的脸孔上划过一丝尴尬,好在夜色浓重,甄榛被冷得无心关注他,故而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赧然。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甄榛跟前,发觉她一动不动,原来是被点了穴。他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下手如闪电的点了两下,解开了甄榛的穴道。   甄榛一得解脱,便觉得一阵无力,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地上倒去。燕怀沙见状,手疾眼快的扶住她,然而他似乎没有这种扶人的经验,手上的力道一时没拿捏好,猛地,便将甄榛整个人拉进了他的怀里。   瞬时,两个人同时僵住了。   呆愣之中,甄榛连呼吸都忘记了,因为太过于惊诧,她呆呆的仰起头望着燕怀沙,竟忘了推开他。   淡淡的檀香,混合着男人特有的清爽气息,充斥在甄榛的方寸呼吸间,她伏在燕怀沙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听着寒风呼啸,在他宽阔的胸膛里,甄榛忽然感到了一丝心安。   而燕怀沙也愣愣的看着她,眼睛眨了眨,仿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手下的身体娇小柔软,仿佛用力一捏,就会碎掉,浅浅的少女馨香若有似无的钻入鼻中,仿佛一只柔胰,轻轻的拨动着他的心,直是有些心痒……   两人同时看着对方,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两人似乎被这马蹄声惊醒,甄榛脸一红,被烫了似的,从他的怀里跳出来,却没想到自己被束缚太久,手脚都僵硬无比,她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   地上的硬石棱角分明,磕得她生疼生疼的,泪花儿忍不住落下来。   燕怀沙的嘴唇动了动,本来是想去扶她起来,却不知为何生生止住了脚步。   一回头,两匹骏马已经奔驰到眼前,马上的人见了燕怀沙,迅速翻身下马,一道上前拱了拱手,“爷,所有的刺客都已解决。”   另一人道:“属下正在追查刺客的来历,但看他们的身手,极可能是一般的江湖人士,具体的消息需等明日才知。”   燕怀沙点点头,回眸看向甄榛,其余两人也随之看了过来。   但看到甄榛一身狼狈的跌坐在地上,那两名侍卫都不由相视一看,无奈的摇摇头:咱们的怀王,还真是不会怜香惜玉。   想是这么想着,但是他们也没有上前去扶甄榛起来: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老孙上次血的教训告诉他们,眼前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怜香惜玉这种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抹干了泪水,甄榛自己爬起来,见到燕怀沙身边的那两个侍卫,想起自己这一身脏兮兮的,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她后来知道,上次在客栈被自己下药的男人是怀王府的大管家,当时燕怀沙一行总共四人,余下的两个是他的铁卫,想来就是眼前这两个了。   看他们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些戒备,估摸着大约是上次给孙大管家下药,让他们心里留下了阴影。甄榛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上次也不能怪她,谁叫燕怀沙这家伙那么倨傲,她动不了主子,便只能动一下属下来出气咯。   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稍作了整理,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着恬淡的笑意,即便形容狼狈,也遮掩不住她从容尔雅的气度。   看到这样的甄榛,燕怀沙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心里有一丝失落。   “多谢怀王相救,不过怀王为何会知道我在这里?”   燕怀沙淡淡道:“是你的婢女去找了我。”说着他拉过自己的马,利落的翻身上去,再度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甄榛,蓦然之间,两人拉开了一道遥不可及的距离。   秀秀还活着!秀秀没有事!   甄榛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没有心思去在意燕怀沙是什么态度,她眼睛晶亮的仰望着马背上的人,欢喜之情不掩于色,“这么说,我的婢女无事?”   她的语调欢快,语气中充满殷殷期盼。   听到她这样的声音,燕怀沙半垂下眼眸,“嗯”了一声。   瞬间,那清凌凌的眸子里水色潋滟,华采顿生。   燕怀沙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手里拉了拉马缰,过了一会儿,冷冷开口:“再不走,便只能明日回城。”再过一些时候,城门就要关了。   他向甄榛伸出了手。   望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甄榛的心忽然乱跳了一下,但是她没有犹豫,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手上一暖,她便坐在了马背上,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微微仰起脸,看到一张冷冰冰的脸孔。   甄榛撇了撇嘴,斟酌了片刻,开口问道:“你们来的路上,可有遇到一辆黑色马车?”春云被刺客押回城里,去给甄仲秋送信,现在她这里得救了,若是那些刺客得知消息,春云只怕性命难保。   春云的性命倒不是她关心的,她最关心的,是春云手上的那封信。   “已经送回城里。”冷冷冰冰的语气,似乎不想与甄榛多说。   那叫做秀秀的婢女找上他的时候,他很意外,但是毫不犹豫的就带着自己的人追出城来,同时另一边让人去收拾了车夫的尸体,他也不知道这事会给甄榛造成什么影响,只是凭着直觉认为这么做了,会对她有好处。   他自幼习得一身武艺,对人事的感觉都十分敏锐,在路上遇到那辆马车时,便觉察那车夫不是寻常百姓,于是他拦下那车,便认出了车中的女子是甄榛的另一个婢女,制服刺客之后,便询问到甄榛的处所,接着便赶来了。   那叫做春云的婢女想回甄府,还说是奉了甄榛的吩咐,但他知道甄榛并不相信春云,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还是自作主张的将春云扣下,先送回暗桩,等救回甄榛再看她怎么处理。   他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但是这次为了甄榛,他做得比以往多了一些,不过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韩奕与他相交颇深,自己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帮助朋友照顾他的亲人。   仅此而已。   就是不知怎的,他感到有些心慌,这种陌生的感觉,莫名的还有些烦躁,让他不自觉的就想对怀里的人冷言冷语。   甄榛闻言松了一口气,都没事就好,她留着春云还有用。   暗暗盘算了一会儿,她又抬起目光,望了下冷着一张脸的燕怀沙,似是有些恼怒。甄榛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不由心里嘀咕:怀王这样的人,摆脸色是正常的,和颜悦色那才吓死人。   第四十一章 去怀王府   远远看到城门的时候,甄榛突然喊停:“我不能这么跟你回城去。”她被劫持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出去了,倘若她就这么形容不整狼狈不堪的回去,让人看见了,不知会传出什么流言,到时候再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那么她恐怕再难以在京城立足。   燕怀沙看了她一眼,便明了她的想法,他给自己的侍卫使了个眼神,其中一个侍卫便策马离去,没一会儿,便带了一辆马车过来。   甄榛愣了一下,眼里泛起一层暖色,她感激的看着燕怀沙,翻身下马,钻进马车里。   很快,就到了怀王府。   甄府离怀王府不远,但是甄榛没有马上回去,她坐着马车,从侧门进了怀王府。   此时已经夜色浓重,寒风大作,天上一颗星子都没有,黑云压城,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起初她听怀王说秀秀无事,便放下了心,但是路上又得知秀秀留在怀王府,她就感觉不妙,一问之下才得知,秀秀确实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受了重伤,眼下已经昏迷不醒,为了方便救治,燕怀沙将秀秀留在了怀王府医治,等她回来再将人领回去。   担忧之余,又少不得有些动容,燕怀沙给了她很多帮助。   进了怀王府,燕怀沙不知有什么事,进了门,甄榛还来不及道谢,他就匆匆离去。叹了口气,甄榛按捺下心头的动容,由一同回来的铁卫李勤带路,来到王府的一个院落里,也就是秀秀的安身之处。   此处院落比较僻静,四周都不见一个人,许是特意吩咐了,免得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甄榛推门而入,只见里面有两个婢女正在伺候着,见了甄榛,两婢女不卑不亢的给她见礼。   甄榛摆摆手,快步走到床前,慢慢坐下来。   明亮的灯火下,秀秀的脸色一片煞白,纵使昏睡着,眉间也紧紧的蹙着,极是不安稳的样子。   她伸手拂了拂秀秀额间的碎发,回头问道:“大夫怎么说?”   “甄二小姐不必担心,大夫说虽然伤口较深,不过没有伤在要害之处,好生将养上一两个月便可痊愈,方才刚用了药,这会儿睡过去了,明日就能醒过来。”   闻言,甄榛稍稍松了口气,有些心疼又有些内疚:秀秀才为自己挨了一顿打,这会儿又受这么重的伤,以后决计不能再让她这么受苦了。   又看了秀秀一眼,她站起身,走出内室,找到李勤:“请问我另一个婢女在哪里?”   李勤向外头挥了挥手,便有人走进来,正是春云。此时春云被两个人架着,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往昔风情无限的眼眸里一片空洞,整个人都呆滞无神。   她受了太多的惊吓,一下子有些消化不了。她本来已经惶恐到极点,只想着能回到城里逃脱刺客的威胁,其他的再说打算,谁知半路遇上了杀神,她亲眼看到刺客的头颅滚落在自己的眼前,那圆鼓鼓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将她吓了个半死。她要回甄府,但是怀王不许,强行将她扣下,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这小半天来,她就在对怀王的恐惧中惶惶度过。   看到七魂少了三魂的春云,甄榛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李勤,李勤耸耸肩,表示跟他们无关。甄榛皱了皱眉,大抵明白春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让人将春云放下来,走到春云的跟前,“春云,春云?”   唤了好几声,春云才回过神来,她怔怔的抬起头看着呼唤自己的人,见是甄榛,突然愣了一下,马上痛哭流涕,“小姐……我……”她的手死死抓住甄榛的衣衫,生怕甄榛会丢下她不管不顾。   听到她的哭声,甄榛眉尖微蹙,不由自主的看向秀秀所在的方向,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得了,别哭了,再哭我就不管你了。”   甄榛声音里的冷漠与不耐,让春云怔了怔,马上止住了哭声。   这样的甄榛,让她感到害怕,仿佛陌生人一般。   她小心翼翼的瞅着甄榛,见甄榛已经转身走向里屋,便也小心的跟着走进去,待看到浑身是伤的秀秀,差点叫出声来:秀秀没死吧?   甄榛给秀秀捏了捏被子,“倘若不是秀秀,你我今日怕是没这么容易脱身。她受了伤,一会儿……”她正想要说些什么,这时外面有人疾步走进来,接着甄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榛儿?”   朗润的语声里带着急切和担忧,随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传来。   甄榛心头一喜,连忙跑出去,掀起帘子,迎面差点撞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小舅舅!”   “榛儿,你没事吧?”韩奕握住她的肩头,目光急切的打量着她,白玉般的脸庞上满是担心。   强撑了一天,在面对刺客时都没有软弱的甄榛,突然心头一酸,眼里蒙上一层水光,但是她又怕小舅舅担心,便强忍着不让自己掉下泪来:“我没事儿,小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得知你被刺客劫持,便赶来怀王府找怀王帮忙,谁想怀王已经先一步去了,我出城去追怀王,但是没有追上,方才怀王的人找到我,告诉我你已经回来了,我这便赶过来了。”韩奕看她衣裳有些凌乱,但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了心,旋即一脸严肃的问道:“那些刺客可有伤到你?”   甄榛笑了笑,“小舅舅,你放心,我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她的神色黯淡下来,袖里的拳头紧紧的握了起来,“只是秀秀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好不了,也不知要遭多少罪。”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遭了刺客?堂堂天子脚下,竟敢如此放肆!”回来的路上他大致知道了过程,甄榛在城中被劫,虽然甄府极力压制消息,但暗地里还是传开了。他直觉这件事不是寻常的绑票勒索,分明是有预谋的,只是他不知道谁敢这么做,以甄榛现在的身份,牵扯到多方利益,他甚至想到了是否是两位皇子的明争暗斗,拿甄榛做牺牲品。   甄榛的脸色冷下来,清凌凌的眸中划过一道厉色。“小舅舅,我已经知道是谁害我了,不过这件事你不用管,我自己能解决。”她顿了顿,看着韩奕,“小舅舅,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如何知道我被劫持了?”   韩奕嘴唇动了动,本想问她是谁要害她,为什么要害她,但是看甄榛似是有所顾忌,便没有开口问她,“你离开韩府后,甄府的人来韩府找你,说是贾氏请你早些回去,那时候我算着时间,你应该早就回到府里了,后来甄府的人又来了一次,我暗觉不对劲,去了甄府一问,才知道你出事了。”   甄榛闻言,眸中精光一闪:“为什么要我早点回去?”   “这个倒是没说,我当时心急也就没问。”   甄榛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今日府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者是来了什么人?”   韩奕闻言一愣,深深的看着甄榛:“贾氏宴请了几位夫人,这么一说,想来是几位夫人想见你,所以贾氏才会派人让你早些回去。”   甄榛冷冷一笑,“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好一个万全之计!贾氏是算准了她回不去了,这样还不算,今天还特地请了几位夫人到府里来,恐怕不是为了叙旧聊天,而是一起见证她的失踪,甚至是她的死亡——   堂堂甄丞相家的二小姐不明不白的死在外头,谁知道甄二小姐死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龌蹉的事情,更不知道甄二小姐是被劫匪杀死的,还是自己不堪忍受侮辱自尽而死的。真真是她死了都还要坏她的名声,这世间还有几个人能比得上贾氏的恶毒!   韩奕定定的看着甄榛,看到她的冷笑,不由心中一痛,榛儿看似待人冷漠,其实是个刚烈奔放的性子,她的脸上应该是开怀狡黠的笑容,而不是这样冰冷无情的表情。   意识到小舅舅目光里的心疼,甄榛马上收了表情,笑了笑:“小舅舅,我真的不会有事,这一次是意外,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保证!”说罢,她沉下脸色,看了看一直不敢吭声的春云,又回头看着韩奕:“小舅舅,我必须马上回府去,你也赶紧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明天再告诉你。”   韩奕拉住她:“你被刺客劫走几个时辰,这件事情要如何说?”放心才怪,上次还说了不会有事,这回差点连命都没了。   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不明不白的被劫匪劫走几个时辰,谁知道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纵使被完好无缺的救回来了,但是总免不了被人议论。   不得不说,贾氏这回做得真的很绝,她死了要坏名声,她安然回来了,这件事对她也是个很大的麻烦,倘若她就这么回去的话,明天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她不清不白的被劫持了几个时辰,这种流言对于寻常女子来说,也就是影响到未来的婚嫁。可她并不在乎这个,她在乎的是这些流言会因为中伤她的闺誉,而破坏她的人际关系,到时候,即便她还有皇后撑腰,但是众口铄金,她以后同样很难在京城立足,贾氏要对付她就易如反掌。   甄榛暗暗叹了口气,看着韩奕,坚定说道:“我自有办法。”   韩奕见她死活不想自己参与到这件事当中去,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松开了她。   甄榛正准备去找人打理一下装容,还没开口,便自有婢女端着一套干净整齐的衣裳到跟前,甄榛摸了摸那柔软光滑的料子,任由那婢女帮自己穿上身,尺寸稍稍有些大,但是还算合身。   那侍婢一边帮她换衣,也觉察到衣裳有些大,便说道:“甄二小姐莫要嫌弃,府里的女眷极少,奴婢们的衣裳自是不能拿来给您穿,便只有白夫人的了,不过这是新衣,虽然有些不合身,但也只能先将就一下了。”   白夫人?听到那婢女口中的称呼,甄榛愣了一下,那婢女见她面色迷茫,便笑着解释道:“白夫人原来是琳太妃在怀王成人之礼时送过来的,跟着怀王很多年了,怀王这么些年没娶正妃,本来是想扶她做侧妃的,不过白夫人自认为出身太低,于礼不合,便推脱了,因为怀王身边没什么人,大伙就将她叫做夫人……”   那婢女本来还想说下去,但似乎又觉得自己说多了,便笑了笑,没再说下去。甄榛从她的言语中听得出来,府里的人对这位白夫人,似乎挺尊重的。   不过想想也是,既是怀王身边的老人,又是为数不多的妾室,地位自然不可不高,便是以后燕怀沙娶了正妃,那正妃也不能不对这位白夫人退让几分。   白夫人……甄榛心里默默念了念,摸着自己身上的锦缎,突然扯了扯嘴角,转身就将这事丢在了脑后。   待打理好装容,甄榛又找到侍卫李勤,询问了一下刺客的情况,然后她很失望的得知,所有的刺客,连随同春云回城的刺客,已经全部毙命。   如此说来,她留着那封刺客写的勒索信,也没了什么价值。   死无对证,她拿什么去证明这封信是真的?倘若她就这么公开这封信,指不定不能扳倒贾氏,还会被贾氏倒打一耙,说她造假诬陷。再者,倘若她真的出了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贾氏,加上雇主要求刺客在城外将她解决掉,这样才不容易怀疑到贾氏身上去,那么逆着想,最可能这么做的人就是贾氏,再加上这封刺客的勒索信,那么贾氏谋害她的罪名就逃不了了。   然而她现在回来了,刺客又全都死了,很多人都知道她跟贾氏不合,倘若她这个时候拿出信,是个人都会觉得是她在诬陷贾氏。   不过她习惯凡事留条后路,跟春云要了那封勒索信,她没有销毁,准备回去找个地方藏好,以备往后能用得上。   准备妥当,甄榛准备打道回府。   第四十二章 误会   甄榛本想去跟燕怀沙道一声谢,但眼下时辰不早,她回去只怕还得面对一场风波,时间耽搁不得,又想起燕怀沙回府时离去匆匆,想是有什么急事,稍稍斟酌后,甄榛着人代她跟怀王表示谢意,他日再亲自前来道谢。   韩奕置了两辆马车,打算送亲自送甄榛回府。   将秀秀和春云安置好,韩奕走过来,在她肩上披了一件大氅,轻声说道:“榛儿,上车吧。”甄榛没有让人先回甄府报信,虽然不知道她做什么打算,但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   此时夜色低垂,怀王府门前的灯笼在风中摇曳,跳动的灯火明灭不定,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北风呼啸不止,院墙两头延伸的巷子一片黑暗,仿佛无边无际,走不到尽头。   甄榛回过头,透过那高大的府门,也看到一片沉寂的黑暗。   就在她欲转身的时候,一点灯火若隐若现的出现在花木黑影之间,很快,她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很快,燕怀沙走到她的跟前,似墨似蓝的眸子淡淡看着她。韩奕见他突然赶来,然后又见几个侍卫模样的人牵着马过来,韩奕有些诧异的走过来,马上似是猜到了他的用意,眼里涌出感激之色。   韩奕走过来,拱了拱手,“怀王。”   燕怀沙移开目光,看着神色谦谦的韩奕,点了点头,“此时夜了,本王派一些送你们回去。”   甄府据此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一会儿就能到,燕怀沙还派人护送,不单单是为了保护他和甄榛的安全,更多的是为了给甄榛一个依仗,让别人知道甄榛是怀王送回去的,有怀王保驾护航,甄二小姐自是安然无恙归来的。   韩奕拱手微微躬身,表示自己的谢意。“多谢怀王。”   甄榛也跟着施了个礼,聊表谢意。   燕怀沙轻点了点头,又看着甄榛,而甄榛正好也抬起头来,看着他。   见甄榛似乎有话要对燕怀沙说,韩奕道了声别,先上了马车。   甄榛正准备开口,燕怀沙看着她,突然开口问道:“刺客一事,本王自会查清楚来,不过,你可知道他们的来历?”   甄榛嗖的一下抬起头来,直瞪着他,刺客都被他杀光光了,还查什么查?   杀神果然是杀神,一出手就没得活口。   听他如此一问,甄榛本来还有些恻然,马上心头一动,想来他已经看出来,她知道是谁谋害自己了。那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会帮她呢?   在得知刺客全部毙命的时候,她也想过,如果让怀王作证,那封勒索信的真的,那么贾氏一定会罪责难逃。可是她马上又想到,怀王这人刚直不阿的名头不是吹出来的,那日在宫中得他相救,便已经有所见识。她跟贾氏对立的关系就摆在明面上,且不说如怀王这样的人是否会帮助自己,就是她站在旁人的角度去看,连她自己都会怀疑那封信的真假。   思来想去,她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是怀王主动问起来,又让她有些心动。   事情没有试过,又岂知行与不行?   甄榛垂下眼眸,低声问道:“我知道又能怎么样?刺客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燕怀沙眸光一沉:“是有人谋害你?”   甄榛抬起目光看着他,“我从刺客那里得知,按照雇主的意思,他们将我劫走后,本来是要杀了我,而且要将我抛尸荒野。”她不紧不慢的,将在马车上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待她说完,燕怀沙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下来。   燕怀沙深深的看着她,似墨似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是谁要害你?”   “想害我的人,自然是跟我过不去的人,跟我过不去的人也没几个,而想我死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甄榛一瞬不瞬的看着燕怀沙,“谋害我的人,便是能从我的死受益最大的人。”   燕怀沙眯起了眼睛,显然已经知道了答案。   “如果我说,我有刺客的信物,怀王可否帮我一个忙?”   过了一会儿,燕怀沙才问道:“什么信物?”他却没问要帮什么忙。   甄榛又将在破庙里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只是将自己打算利用春云,与贾氏同归于尽的部分隐去,只说这是自己留给父亲甄仲秋的证据。“臣女想请怀王帮忙做个证,那封信是在刺客身上发现的,可否?”   燕怀沙看着她,眸中暗流汹涌,久久久久的,没有说话。   寒冷的风从两人之间扫过,两厢之间的气氛,似乎也冷了许多。   过了许久,燕怀沙移开目光,淡淡说道:“不可。”刺客已经全部击毙,无人可以证明那信的真伪,甄榛与贾氏本来就处于对立面,又没有其他人证物证可循,倘若他出言作证,确实可以让这封信成为证物,但是还是不能这么做。   并非不相信甄榛,而是国有国法,没有确切证据,他不会凭着直觉去帮助甄榛。   短短两个字,将甄榛心底微弱的希望彻底浇灭,是了,她本来就不该存有奢望,自己与他本来就并无交情,说起来不但无甚交情,自己还欠了人家天大的人情,对于她这样的要求,怀王怎么会接受?   她又不是怀王的什么人,提这样的请求,是她妄想了。   以后,莫要再如此妄想,自己的事总得靠自己来做,他再三相助,大部分是一个因着小舅舅关系,谁会无条件的去帮助一个无缘无故的人?   傻瓜。   甄榛眼底的希望寂灭,慢慢地垂下眼眸,暗暗叹了口气,眉目之间溢满倦色。   见她失落,燕怀沙嘴唇动了动,张口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不管你要对付谁,你那些手段,不能伤及无辜。”   话说出口,他清俊的脸上就划过一丝懊恼。其实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他知道甄榛要对付的人是谁,接着自然而然的就能想到她报仇后的结果,怕是会众叛亲离。他本来的意思是报仇归报仇,伤及无辜却是冤冤相报,不要一辈子牺牲在报仇与被报仇之间。   可是话说出口,却完全变了样。   好心的劝告,变成了刺耳的警告。   甄榛的脸色果然僵了僵,平和的目光乍然破裂,原本无甚血色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燕怀沙抿了抿唇,似是想说些什么,看到甄榛的眼神已经转为讥诮,“伤及无辜?”她眼中似笑非笑,“怀王可是担心我用心险恶,手段恶毒,不小心就伤了哪位美人?”   清脆的嗓音微微含笑,分明十分的好听,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尖刺,扎得人直恨得牙痒痒。   原来他也看上了那温润如玉的美人,原来是两情相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呢!   甄榛越想越觉得燕怀沙的话是这个意思,越想越觉得他是在针对自己,直想得一股火烧起来,直恨得咬牙切齿。   燕怀沙阴下了脸,她这是什么意思?竟然这么跟他说话。   他本是生得极好看,可是一眯起眼睛来,周身就带着杀气,强大的气势直压得人膝盖发软,心口发慌,直喘不过气来。   可甄榛正在气头上,不帮忙就算了,还警告她?他算哪门子的道理?救了她就能干涉她的事情?她甄榛可不买账!他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在这里指责她?她哪里害人了?这家伙那只眼睛看到她害人了?!她连仇人都还没动就差点被害死了好不好?什么怀王刚正不阿,分明是非不分!   一眼瞪过去,甄榛一副“关你什么事”的神情。   被她这一瞪,燕怀沙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她胆子会这么大,竟会这么毫不遮掩的将自己的不满表露出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瞪他,就好像上次在太清宫……从来没有人会那么无所顾忌的对着他笑。   从小到大,哪个不是对他敬畏有加的,便是跟了他多年的白夫人,也都是小意的伺候着,从来不会反驳他什么。   第一次,有人如此忤逆他,如此无视他的威严。   燕怀沙这一愣,便一瞬不瞬的盯着甄榛看,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鼓着眼睛,狠狠瞪着自己的甄榛,好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咪,竟是有些可爱。   他到底是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那一身的杀气,纵使甄榛经历过烧杀掳掠,如此僵持着,也还是有些受不住。见他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看,以为尊贵的怀王威严不容侵犯,甄榛一时有些心虚,她的火气得的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又想起自己才欠了人家救命之恩,更是心虚不止。   很快,她低下了头,支支吾吾道:“那个,方才是臣女失态,还望怀王莫要见怪。”   燕怀沙又是一怔,没想到她的态度变化得这么快,刚才还恨不得焚了他,一眨眼,却俯首认错,好似方才的僵持只是一场幻觉。   甄榛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再度抬起头来,脸上一扫怒色,恬淡的笑容在黑夜里静静绽开,“不管怎么样,多谢怀王连番相救,他日若有机会,甄榛必定会一一报答。”说罢,她又笑了一笑,温文尔雅的施了一个礼,转身钻进马车。   第四十三章 不可能的关系   鞭子轻轻一甩,马车缓缓动起来,两辆马车被一群侍卫簇拥着,渐渐驶入巷子里。   燕怀沙在风里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的回了书房,准备将剩下的公务处理完毕。   拿起公文,却不知为何,他感到心里有些烦躁,一本公文看了许久也没看完,便索性丢到一旁,一个人走出书房,漫无目的的在府里漫步。   走了一会儿,他脚步一转,去了白夫人的院落。   此时白夫人的院子里正准备熄灯,见怀王来了,众侍婢又忙起来,掌灯的掌灯,送茶的送茶,已经躺到床上的白夫人也连忙起身着衣,对于怀王的到来有些意外。   “王爷,您可是累了?要不要让人准备浴汤?”白夫人披了一件外衣,不及去做梳妆,一头青丝如瀑撒下,她生得虽不算极美,五官却极为柔和,轻言轻语间,极是婉约。她见燕怀沙走进来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便以为他今日是累了,不由出言相问。   燕怀沙淡淡的看了她那熟悉的眉眼,挥了挥手:“陪本王下一盘棋。”   白夫人闻言,便知他心中有事,依言走过来,很快摆开了棋盘。如同往常那样,怀王执黑子,她执白子。   寂静的屋子里响起啪啪的落子之声,燕怀沙不说话,白夫人不时抬眸观察他的脸色,也跟着一言不发。   啪。   最后一子落定,黑子赢,却是三局两输。   燕怀沙看了棋局一眼,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拂袖起身。白夫人见状急忙站起来,“王爷……”她是想问燕怀沙是否要留宿,但见他神情间似是不悦,一时捉摸不定他的心思,便又问不下去。   “本王累了,回了。”淡淡的一句话丢下来,人便已经转身而去,白夫人张着嘴还欲说些什么,却见门前衣袂一闪,燕怀沙已经走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外间跑进来一个丫头,那丫头有些愕然的看着白夫人,“夫人,王爷这是……”照以往的情景,王爷这个时候来,定是要在夫人这里歇下的,她们都已经将浴汤都准备好了,却不料怀王下了几盘棋,衣袖一甩回去了。   这种情况是极少的。   她委实担心自家夫人是不是惹了怀王生气,白夫人身份虽然不高,但府里女眷极少,白夫人资历又老,算是府里的半个女主人,可怀王就是她们的天,自是要万分谨慎的伺候好来。   白夫人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那丫头还有些不放心:“那王爷怎么这时候还走?”   白夫人瞥了瞥棋盘,心知怀王不会为了输棋就不爽快,沉吟片刻,她和声问道:“难道是朝堂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她跟在怀王身边这么多年,对于他的性子或多或少还是了解的,今晚他一来就知道他心里有事,然而是什么事,她自是不会问的,毕竟能让怀王烦心的事,也不过就是朝堂上的事情了,她一个后院的侍妾,也管不了这样的事,伺候好怀王才是她的本分。   那丫头道:“朝上发生了什么事,奴婢倒是不知道,不过要真有一件事,那就是韩少卿方才来了府里,听说是甄丞相家的小姐出了事。”   “甄丞相家的小姐?”   那丫头说到这个就来劲了,“好像是甄二小姐吧,在外头遇到了刺客还是什么的。这甄二小姐的名头,想必我不说,夫人就也知道,听说是未来的太子妃呢。”   白夫人眉间微蹙,“这些话以后莫要随便乱说,小心招惹是非。”   那丫头连忙住了嘴,接着眼珠子一转,靠过来小声的说道:“不过,奴婢方才还听说了一件事,南边的院子似乎住了人,白天的时候还请了大夫来,王爷身边的景鸾姑娘都派了过去,就在方才,韩少卿才离了咱们王府去。”   白夫人眉头一动,看着那丫头。   “要不,奴婢问问去?”那丫头按捺的兴奋,小心的问道。怀王派了景鸾过去,想来住进那院子里的是女子,而且身份不一般,加上今日甄家小姐出事,随便想都能想到是谁进了那个院子。   怀王可从来没有接人进府过,这次委实不同寻常啊。   白夫人紧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说道:“王爷行事,自有王爷的理由,做好你自己的事便是了,往后莫要在背后议论王爷。”   那丫头有些不服气:“夫人,王爷虽然一直不见什么动静,可是这正妃和侧妃的位子早晚是要有人来坐的,王爷不急,琳太妃也能不急吗?您也不知道早些为自己打算,倘若以后王妃进府是个好相与的自然是好,倘若是个不好相与的,您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白夫人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王爷真要娶谁,又岂是我能左右的?倘若未来的王妃容不下人,那也是我的命,该受的受着便是了。”   “当初王爷要扶您做侧妃,您干嘛不要?您在王府的资历老,又做了侧妃,就能拿着府里的管事权,这样往后王妃进府也得给您几分面子。”那丫头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白夫人眼中的神采暗了几分,“我这出身做侧妃,岂不是让人笑话王爷?”   “那丞相夫人原来还不是一介贱婢,如今虽是填房的,可也风光无限啊,您就是太老实了。”   白夫人面露不悦之色,轻斥道:“别说了,王爷是王爷,别人乱了规矩,咱们怀王府也乱了不成?再说这事儿,夫人我直接将你送到孙管家那里去。”   那丫头一听,连忙住了嘴,手脚麻利的伺候了白夫人躺下,小心的退了下去。   怀王府距离甄府并不远,甄榛还是叫车夫稍微快一些,她已经耽搁了很多时间,只怕甄府一家老小都在“担心”她的安危,一会儿回去,想必会让一些人“惊喜”不已。   “小舅舅,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我真的没事儿,不信你来检查。”从上车开始,韩奕就一直盯着她看,直看得她有些不自在。她自然知道今日让小舅舅担心颇多,也知道小舅舅在担心她回去后的事情,于是她笑嘻嘻的看着韩奕,装模作样的伸伸胳膊,表示自己确实完好无缺。   韩奕沉着一张脸,眼里写满不相信,只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不容她有半点逃避:“榛儿,你为什么要回来?”   甄榛收了笑容,撇嘴道:“那人要我回来,我自然得回来,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父亲。再说我去了南方这么多年,也想回来看看你,看看外祖父和外祖母。”她脸上的神采黯淡了一些,嘟囔道,“虽然外祖父不认我这个外孙女,但我终究是他的外孙女。”   “你还要骗我到几时?你连小舅舅也不相信么?”韩奕才相信她这套说辞就是傻瓜,这次的事情根本不是意外,分明是有人有预谋的,甄榛若不是跟什么人有仇,何至于此?   “榛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春云跟在你身边数年,却不得你信任,她对你做了什么?她背后的人就是害你的人是不是?”   “榛儿,你心里有恨,你在恨谁?为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一个一个都戳到甄榛心里的禁忌,甄榛的脸色僵住,双手不由握紧了,清凌凌的眸子里浮出滔天恨意。   “榛儿?”韩奕有些担心的看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甄榛放松下来,眉目之间溢出一丝倦意,她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小舅舅,你别问好吗?我撑不下去了,就会去找你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逞强了。”这一份仇恨,有她一个人负担就行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小舅舅那么清风明月般的人,不该去做那些龌龊的事情。   韩奕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是吐出一声叹息,但是听了她不是回答的回答后,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榛儿果然是回来报复的,她能记恨的人,笼统也就那么几个了,而今日害她的人,想必也就是那个人。   竟然如此歹毒,要置人于死地!   韩奕心里备了案,琢磨着日后要多多提神,将这其中的缘由弄清楚来,莫要再让甄榛受到伤害。他心知依甄榛那倔脾气,说了不会告诉自己,便真的不会告诉自己,只好说道:“好,我不问,不过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若不是早作打算,往后的局势怕是由不得你。”   甄榛自是明白他的担心,“小舅舅你放心,皇上不过是拿我试试两位皇子而已,至于跟皇族联姻,恐怕就算我想,也有会认大力阻挠,何况我没有这个心思,不会有事的。”   韩奕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叹了口气,然后又想起了什么:“方才你与怀王说什么,说了那么久?”   听到那家伙的名头,甄榛就有些没好气,“还能是什么,就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整天摆着一张棺材脸,凶巴巴的样子做给谁看,哼!白白可惜了上天给他那么好看的皮囊。   从甄榛的语气间琢磨出些许不寻常的意味,韩奕用探寻的眼神看着甄榛,看了一会儿,慢慢眯起了眼睛:“方才在车上等你太久,我本想催一催你,没想看到怀王竟似在生气,你到底说了什么?”也怪不得他好奇,认识怀王这么多年,还真没见怀王生过几回气。   想起燕怀沙那句冷冰冰的警告,甄榛现在还来气,“就是我无意说了句不敬的话,生气是自然,有什么好稀奇的。”   韩奕奇道:“怀王虽然待人冷漠,可是我还没见他生过几回气,你倒是本事大,一句话就惹了他,你到底说什么了?”   甄榛无语的翻了翻白眼,谪仙般的小舅舅怎么这么八卦了?   转过脸,懒得去理会无聊的小舅舅。   韩奕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默了默,突然嘀咕了一句:“如果有怀王护着你,我就放心了。”   甄榛一阵咳嗽,被口水呛到了。   开玩笑,真是天大的玩笑!怀王护着她?怀王分明看她不顺眼,怎么可能护着她?要护也是护着甄大小姐,人家郎有情妾有意,就差点破这一层关系。   至于她,以后别跟她找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顺了口气,甄榛的神色沉静下来,一字一句道:“小舅舅,我这辈子倘若还能选择,只愿嫁与寻常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要尊贵显荣的跟其他女人共享一个丈夫。且不说怀王是否看得上我,他身边如今已然有了其他女人,我虽然霸道,但是也不会让一个男人抛弃自己的女人,所以我若是能选,也断断不会选择他。”   见她一脸严肃的撇清两人的关系,韩奕笑了笑,笑容里有些遗憾。   怀王虽然有倾向六皇子的表现,但是手里握着兵权,宣帝对他也极是信赖,边境还靠他守卫,往后不管是哪个皇子登上大位,都不会将他如何,最最重要的事,怀王为人是少有的可靠,甄榛若是有这样的人护着,便不会再怕任何明枪暗箭。   他看得出来,怀王对自己这个外甥女有些特别,但既然甄榛有她的坚持,怀王也有怀王的责任,一切便只能看缘分了。   他看着甄榛,没有在说话,而甄榛看着随风飘起的帘子,也是默默不语。   这辈子,还有选择么?   马车飞快的行驶着,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呼啸和轰隆隆的轱辘声回荡在耳边。   很快,就到了甄府。   第四十四章 含沙射影   彼时已经夜深,甄府的大厅里却灯火通明,一家子人全都坐在厅里,甄仲秋板着脸坐在主座之上,手边一盏香茗早已冷却,他的不言语也让大厅里的人不敢吱声。贾氏坐在他的身边,不时去瞅一瞅丈夫的脸色,眉目之间偶尔流露出一丝焦急,手里拽着帕子不知在思量什么。甄容坐在一旁,清丽的脸容上愁色淡淡,她看了看父母,却终是暗暗叹息,在她身边的甄颜则有些怠倦,似是怨恨,又似是兴奋。   整个大厅弥漫着沉郁压抑的气氛,随侍在旁的侍婢都小心翼翼的站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等了又等,甄颜终于有些坐不下去,“难道一晚上找不到她,我们就得等她一晚上不成?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   她的话一说出来,贾氏脸色一变,连忙训斥道:“颜儿,莫要乱说!你二姐出了意外,我们一定得找到她才安心啊。”   甄颜嘴一撇,“谁知道她是不是搞什么鬼把戏,自己跑了……”   “颜儿!”眼见父亲脸色沉下来,甄容连忙出声止住她继续说下去,她嗔了甄颜一眼,目中含着警告的意味,甄颜被她这一眼顿住,还要说的话梗在了咽喉里,心里却在暗暗埋怨:都是那贱人,让一家人等这么久,害她都睡不了觉,最好死在外头别回来了,免得再见了给家里惹麻烦。   贾氏心疼女儿,又有些不放心,略略斟酌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老爷,能去找的人全都派出去了,京城的地界儿这么大,一时半会儿怕也找不着,你最近操劳颇多,朝上的事情还需你分心,别把身体累垮了才是,再怎么说榛儿也是我的孩子,不如你先去歇一歇,我在这里候着消息?”   甄仲秋掀掀眼皮,目光淡淡扫向甄颜,哼了一声,“就是你这么惯着她!你看看都让你惯成什么样子了?!目无尊长!不知轻重!”   甄颜一听说的是自己,责怪的却是自己的母亲,不由气上心头,“父亲!你心里着急那人,也不能把气撒在母亲身上!要怪只能怪她自己招惹是非,让人看不顺眼!她除了是甄家的血脉,有哪里是向着甄家的?难道母亲还比不上这么一个白眼狼?!”   “哗啦——”平地一声响,精美的茶碗碎了一地,将大厅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贾氏心头一惊,连忙扑过去要说好话,熟料甄仲秋一把拂开她,铁青着脸,“来人!将三小姐请回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甄颜被这盛怒骇到,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的父亲,触及那凶光毕露的眼睛,心底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她骨子的执拗也泛起来了,以前父亲何曾这样对待过自己?甄榛回来之后,一切就全变了,谈起甄府的小姐,第一个想到的总是甄二小姐,哪里还有什么甄大小姐和甄三小姐的位置!   她一跺脚,就哭着往外跑去,贾氏忙不迭喊了侍婢和婆子跟了去,免得大晚上的,甄颜一冲动再出了事,叫她怎么活?   大厅里一阵忙乱,跟三小姐的连忙跟了去,被摔碎一地的茶碗也连忙打扫了,再手脚麻利的送上一杯热茶。甄仲秋不耐的坐回主座上,冷眼看着众人手忙脚乱的情景,按了按发胀的额角。   趁着甄颜跑出去时引起的混乱,贾氏借机走进后堂,孔嬷嬷得了她的眼色,也不动声色跟了过去。   回退左右,贾氏沉着声音问道:“事情怎么样?”   孔嬷嬷亦是压低了嗓音,却胸有成竹:“夫人放心,到了这会儿还没信儿,准保是成了!”   贾氏沉默了一会儿,眉头微皱:“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稳,没想到这事连宫里头都惊动了,要是……”   “夫人莫急。”孔嬷嬷不敬的打断贾氏的话,但是并没有引起贾氏的不悦,反而给了贾氏安慰,见贾氏神色紧张的盯着自己,目中有着期盼之色,孔嬷嬷又赶紧接着说道:“那小蹄子近来深得皇后宠信,风头无双,这会儿出事免不得会惊动宫里头的,但是既然连宫里头都惊动了,到现在还没有准信儿,那定然是事成了,不管怎么查都不会查到夫人头上的。”   “怪只怪她太招摇,挡了容儿和颜儿的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贾氏咬着牙,白皙的脸孔上划过一丝狠色,竟是有些狰狞。   听了孔嬷嬷一番安稳,贾氏松了口气,低头沉吟片刻,挥挥手,放宽了心回到大厅里。   “老爷!老爷!”贾氏才回到大厅,还没坐稳,外头就急急忙忙的走进来一个人,贾氏定睛一看,不是冯家管是谁?当即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冯管家喘着气,走上前一拜,“老爷,二小姐回来了!”   彷如晴天霹雳,贾氏大惊,嗖的一下站起来,却分明有些站不稳,怎么可能?   下意识的望向孔嬷嬷,孔嬷嬷也是一脸震惊,显然不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这时一道锐利的目光打过来,贾氏心头一凛,连忙收敛了神色,“榛儿回来了?”声音颤抖着,听起来仿佛是因为听到喜讯太过于高兴了,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实在无法相信这个消息。   贾氏很快就镇定下来,心里冷冷一笑,回来了又如何?要看她是如何回来的?指不定活着回来会让她生不如死!   甄仲秋和甄容闻言,都不由站起来,甄容又重复贾氏的话,问冯管家:“榛儿真的回来了?”   冯管家果断点头道:“二小姐真的回来了。”他看着甄仲秋,神色沉凝,“跟二小姐一起回来的,还有韩少卿和怀王的人。”   韩少卿和怀王的人?   不止是贾氏,其他人的脸色也禁不住变了一变。   外面呼啦一阵脚步声,大厅大门一敞开,一群人带着一阵冷风,齐刷刷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青衣女子,正是失踪了大半天的二小姐甄榛。   甄榛和韩奕并列而走,在二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深蓝短打男子,看模样是韩奕的随从,而一个是黑衣劲装男子,身材魁梧有力,衣裳上带着怀王府的标志。在这两人之后,还有一群人,抬着两个担架,中间还拥着一个人待走进了,便瞧见一个担架上躺着一个少女,正是秀秀,另一个遮着白布,不知道是谁,而一旁让人扶着的女子,便是春云无疑。   甄榛一身碧青的裙衫,外面罩着一件雪色大氅,云鬓斜垂,秀丽的脸容上粉黛不施,却是眉不扫而翠,唇不点而朱,端的是一派恬淡从容的气度,似乎半日前的惊魂意外不曾给她造成半点影响。   看着越走越近的甄榛,贾氏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只觉得对面而来的目光杀气腾腾,仿佛要将她碎尸万段。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是了,是怀王保护了她?   贾氏身后的孔嬷嬷更是惊慌不已,甄容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中,眉尖轻轻一蹙,转而看向冷着一张脸从容归来的甄榛,再看到她身后跟着的那个侍卫,美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复杂,却终是不语,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甄榛回头轻轻挥了下手,后面的人便停下脚步,她自己走上前,对着甄仲秋一礼,“父亲,女儿回来了。”   平平淡淡的语气,不曾有半点惊慌,半点波澜,甚至连一丝情绪都没有,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的娓娓道出,让人听不出她此刻的心境,然而也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心中没底。   甄仲秋已经平下心绪,对着甄榛从容不迫的见礼,神色有些复杂。   眸光一转,便将大厅里的人的反应都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贾氏,也看到了甄容。   甄仲秋轻点了点头,“回来就好。”目光便落向甄榛一旁的韩奕身上,韩奕上前一步,拱手见礼,“丞相大人。”语气不咸不淡,不亲不疏,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倘若不是因为甄榛在此,这位华采翩翩的韩少卿,怕是不会登上甄府大门。   甄仲秋淡淡点头,“韩少卿。”他的目光移向甄榛身后的侍卫,那侍卫自动上前,拱拱手,“卑职奉怀王之命,护送甄二小姐回府,既然甄二小姐已经安然抵达,卑职等便回去复命了。”   “有劳怀王,改日定然登门拜谢。”   “告辞!”那侍卫话毕又拱了拱手,带着自己的人转身离去。   甄榛偏头看着韩奕,轻声说道:“小舅舅,我已经回来,眼下时辰不早,你也早点回去吧,改日我再去找你。”说着给他使了个安心的眼神,示意他不要担心她的安全。   韩奕看了一眼甄仲秋,又转回来看着甄榛,犹豫了片刻,心知甄榛才回来,甄府定然还有一番忙碌,他再留下去只会徒增麻烦,只好道:“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什么事便知会人去韩府,小舅舅定然会竭尽全力帮你。”   他这话说得不轻,厅里的人都能听得到,未免有些不给甄仲秋面子:人家做父亲的自是会护着自己的女儿,哪里需要他一个做舅舅的来帮?   但也这委实怪不得韩奕不放心,且不去说以前甄仲秋是怎么冷落甄榛母女的,就说甄榛回来后,三番两次被府里的人挤兑,加上这次意外让她差点没了命,甄仲秋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够合格。   甄榛有些好笑,小舅舅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但也知道这是小舅舅的一片好心,她乖乖点了头,一口应下来。   甄仲秋只淡淡看着,似是不曾放在心上,就在二人说话的空挡,他又派了一些人出去,知会那些去找甄榛的人,甄榛已经安然回府,不需要再找,消息传出去一会儿,便有几路人马回来,见了甄榛,得了确切消息,这才纷纷回去。   “榛儿,你没什么事吧?”趁着众人忙碌的时候,甄容走上前来,山眉水目间揉着一抹担忧,左右瞧着甄榛衣裳完整,但看着样子不似是府里的样式,便不由猜想她是不是受了别的伤害,待她瞧到衣角那宫锦绣样,眼神不由僵了僵,似有什么东西乍然破碎。   “我很好,只是在逃命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衣裳,眼下不过是换了一身而已。”甄榛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哂,不动声色的避开甄容。   “你跟我来。”甄仲秋淡淡道。   “父亲,女儿得先安置一下自己的人。”甄榛环视了一下大厅里的人,最后看着冯管家,“冯管家,我的婢女受了伤,劳烦你让几个可靠的人去照顾一下,别等我回去后又发生什么意外。”   冯管家自是应下来,便点了几个人,准备将春云和躺在担架上的秀秀带走,可是在看到地上那个遮着白布的担架时,冯管家脸色一变,一脸为难的回头看着甄榛:“二小姐,这是……”   白布掀起来,却是满身是伤,已经死透的车夫的尸体。   大厅里的婢女见了,吓得惊叫起来。   贾氏的脸色更是煞白,但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能表露太多,唯有紧紧拽着手帕,死死的盯着甄榛,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后招。   甄容轻呼了一声,连连后退了两步,不敢去看那车夫的尸体。   甄仲秋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这样将一个下人的尸体抬进大厅,实在太不像话了!   但是也因为如此,大厅里的人看向甄榛的眼神全变了。若说在听到甄榛回来时,众人都想到二小姐失踪了几个时辰回来,也不知遭了侮辱没有,但是在看到她衣衫整齐从容不迫的回来,身后还带着怀王府的人,便都觉得她是分毫不损的回来的,若不是如此,她如何能这样淡然,如何能完好的带回自己的婢女,乃至一个车夫的尸首?   甄榛要的便是这个效果,也是幸亏燕怀沙让人及时收了车夫的尸体,还派了人送她回来,虽然才恼了他,但是不得不感谢他,而她自然也乐得好好利用一下他给的恩惠,不妄自己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甄榛嘴角一勾,目光却煞是冰冷,“车夫为了抵挡刺客,死了,秀秀为了保护我,受了重伤,而春云受了惊吓,就是这样。”   冯管家看了甄仲秋一眼,见他只沉着脸色,并无其他异议,便道:“如此,这车夫也算是为了护主尽忠而死,那便将他送回家里,给他家里一笔厚实的补贴做赔偿,至于秀秀……”   “秀秀只是受了伤,伤口已经处理过,冯管家只要让人好生守着,别让不轨之人趁机害了她就可以了,春云也是,她受了点惊吓,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让两个可靠的人候着她就行了。”   甄榛话里有话,分明是在说当场的人里面,有人会害她和她的人。   这话一说出来,大厅里的人都变了脸色,不由自主的,都看向了贾氏和甄容,因为甄榛出事,最有可能得到好处的人就是她们二人,也有人看着甄仲秋,看他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当即甄容的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她有些受伤的看着甄榛,嘴巴张合了几下,才问出口:“榛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你身边的人会害你不成?”   “我可没说,只不过今日的事情不能不让我想歪了。”甄榛冷冷一笑,“我平素极少出门,但凡出门去也不过是那几个地方,今日去韩府是我一时兴起,知道我去向的人也不多。”她的目光移向贾氏身边的孔嬷嬷,孔嬷嬷被她若有所指的看这一眼,心里由不得抖了一下,面上却正气凛然的回瞪着甄榛,“二小姐这样看着老奴作甚?难道是怀疑老奴泄露了二小姐的行踪不成?”   甄榛一声冷笑,“我可没有明说是你,莫不是你心虚了才有此一问?”   “二小姐说这话可得有证据!”孔嬷嬷怒色横生,“就算这不是意外,是有预谋的,二小姐又怎知那刺客是针对二小姐来的?万一那刺客就想绑票谋财,偏巧今日大小姐和三小姐都没出去,就您出去撞上了,这也不能说是府里的人害了您!”   “放肆!亏你是府里的老人,有你这么诅咒大小姐和三小姐的吗?”贾氏突然出口训斥道。   孔嬷嬷扑通一下跪下来,“夫人,老奴无心诅咒大小姐和三小姐,她们都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怎么忍心诅咒她们?只是二小姐说话含沙射影,老奴不想被人误会才争辩了两句。”她这话说得极是委屈,一字一句都压着甄榛话里的短处,听起来无一处不是道理。   “是啊,榛儿,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孔嬷嬷说得也不无道理,也许今日我出去,出事的就是我也说不定。”甄容也附和着劝道。   看着她们一个附和一个,甄榛哼了一声,“清者自清,你真是清白的,何需辩解?再者主子说着话,什么时候府里这么没规矩了,随便哪个贱婢都可以插嘴了?”她们看到她这般完好的回来,定是心慌了,又不明白情况,于是才有孔嬷嬷撞枪口上的这一出,既然如此,那她也不需要留口德,连消带打的堵了孔嬷嬷的嘴,还骂了贾氏持家不力,纵容下人乱了规矩,再将一顶怀疑的帽子戴在孔嬷嬷头上,直管叫她回不了话,只能在心里暗恨。   孔嬷嬷果然脸色一变,却碍于甄榛那句“清者自清”,再也喊不出话来,而贾氏脸色青白交替,却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   大厅里的侍婢看向孔嬷嬷的眼神,果然多了几分怀疑和畏惧,靠近她身边的也都纷纷不动声色的避到一边去。   “榛儿!”甄仲秋有些不耐的发了话,脸色微沉,似是有些不满她当着众人如此打人脸面。   甄榛吸了口气,不吃这一套硬的,“父亲,既然已经说起了这事,便容女儿一起说清楚了吧。”她一眼扫过大厅里的人,“今晚说清楚了,免得以后想说清楚也说不清楚去。”   她的语调缓缓,却底气十足,隐约还有一丝凛凛寒意,更加让人不敢多加揣测。   第四十五章 抉择   “今天准备离开韩府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人给我递了个纸条,说陆家的小姐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儿,让我出城去找她。”   贾氏和孔嬷嬷闻言,便觉得不对,先前计划可没有这一出。   隐约的,贾氏心中不安,下意识想阻止甄榛说下去,却无法开口。   “我瞧着天色不算晚,陆小姐早前曾经与我有约,于是便让车夫照着纸条上的地方去,没成想就在路上遇到了刺客,车夫挡不住刺客,丧了命,秀秀受了重伤,我也以为自己就要曝尸荒野,碰巧怀王从营地赶回城里,出手相助,这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惊心动魄的刺杀,被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少了几分凶险,也叫人越发相信,这次意外有惊无险。   “我与陆小姐相识没多久,这份交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对方不但能准确掌握我的行踪,还知晓我身边的事情,这委实叫我不得不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有鬼,倘若不是遇上怀王,现在我已经不可能站在这里,而明天估计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甄二小姐死于非命。”她目光淡淡的扫向贾氏,“今日说起来还真巧,府里正好来了几位夫人,想必她们都已经知道我出事了。这一遭有惊无险的,我自己觉得没什么,不提也罢,不过今天几位夫人往府里这么一走,这消息怕是想压也压不住了。”   贾氏脸色阴沉,“榛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能提前知道你会出事,故意请了几位夫人来看戏?你怨我没什么,而今你安然回来了,也不能这么诅咒自己,巴不得甄府让人笑话啊。”   话说得真好听,还拿甄府的名誉压她。   甄榛轻声嗤笑,“我从来没说过是谁,只是怀疑,你自己硬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确实,她从来没有明说自己怀疑谁,但是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点名了怀疑的对象,偏巧还十分合理。贾氏也明知道她是有意这么说这么做的,倘若自己什么都不说,任由别人乱猜,往后她就是十张嘴也说不清楚,要知道众口铄金,谣言也能害死人。然而她要是真的说了,又免不得被甄榛一阵数落,同样洗不清嫌疑。   甄榛的话一说出来,众人看向贾氏的目光果然多了几分怀疑。   贾氏直气得牙痒痒,却只能闭上嘴。   多说多错,越描越黑。   她不敢说话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清楚这整件事的经过,她所知道的是甄榛在城中被劫,车夫被杀,照这样的情况看,甄榛是应该被刺客带出城去了的,却不知为何,刺客没有得手。饶是如此,在听到甄榛回来的时候,她惊慌了片刻,又冷静下来,心想就算甄榛命大捡回一条命,但是失踪了几个时辰这件事,也能彻底毁了她的闺誉,让她无法在京城立足,往后对付起来也就容易许多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甄榛回来得如此出其不意:送她回来的竟是怀王的人,她不仅完完整整的被送回来,还带回了自己的人——秀秀和春云,甚至是已经死去的车夫,一个都不落下。   现在没有人会怀疑甄榛受了屈辱,连她自己不会怀疑。   甄容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母亲和甄榛,欲言又止,脸色复杂。   “够了。”甄仲秋已经不耐烦了,“都散了,榛儿,你留下来。”   大厅里的人得了他的吩咐,很快就走了个干净。   临走前,贾氏委屈的看向甄仲秋,见甄仲秋看也不看自己,心里暗恨,终是咬着牙走了。   甄容紧跟着贾氏的脚步,走出大厅后,她追上贾氏,“母亲。”她心里挣扎着,有很多事情想问,临到开口却又问不出来。   贾氏回头见是自己的长女,神色缓和了些许,但看女儿的神情复杂,便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时脸色又绷起来,也不说话,等着甄容自己开口,看她会怎么问。   风很大,也很冷,四周一片漆黑,灯笼摇曳着,火光微弱。   甄容抿着唇,微微颦眉,大半张脸陷在昏暗里,也依旧挡不住她那珠光般的华采,“母亲,榛儿的事情与你无关,是么?”她的声音很低,仿佛一出口就被风吹走了,有一种不难觉察的期盼。   贾氏闻言脸色沉下来,“容儿,在你眼里,是怎么看母亲的?”   甄容一怔,轻轻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母亲都是我的母亲。”   贾氏的眉梢舒展,笑意攀上眼角,“好孩子。”她伸出手,轻轻拂了拂甄容鬓角的碎发,“不管母亲做什么,也不过是为了你和颜儿,只要你们明白母亲的一片苦心,母亲做什么都值了。”   甄容眼神复杂,轻轻咬着唇,似是在挣扎。   “还有什么事?”   到了嘴边的话再度咽下去,甄容勉强的一笑,“没有了,母亲早些回去休息吧,别累坏了身子。”   贾氏深深的看着她,“容儿,难得荣妃娘娘喜欢你,往后多去荣妃娘娘那里走走,陆小姐为人也不错,有机会多相处相处。”   “母亲……”   贾氏挥手打断她的话,“容儿,你年纪不小了,既然你自己没有选择,那母亲帮你选,母亲总不会害你的。”   话毕,贾氏被人拥着远去。   甄容微张着嘴,终究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她其实想说,女儿已经有选择了,很早以前就有选择了。   旁人皆道她才貌双全,曲高和寡,人人皆以为她可望而不可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有了选择。   但她知道,就算是说出来,母亲也是不允许的,这个她也是很早就知道了。   本来以为就这么安静的凝望着,他一个人,自己一个人,就这样独守着一份相思,就够了。   可是,看他一个人这么多年,习惯了,竟也忘了,她可以左右自己的心,却左右不了他的……   大厅里只剩下甄榛和自己的父亲。   “你今日受苦了。”憋了许久,甄仲秋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甄榛眼波微动,没有作声。   “方才你也太放肆了!”   这才是主题。   “倘若我不这么做,明日整个京城都会认为我甄榛已经不清不白,今晚的作为,不过是为了维护我的清誉,有何过分之处?”   甄仲秋哼了一声,“为父自会处理好此事,本来不需要你这么做。”   甄榛闻言,哈哈两声笑,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是么?父亲真的为女儿着想,最要紧的还是查清楚是谁害女儿,这次女儿侥幸得救逃脱了,下次保不齐没了命,还会被人污蔑了清白,让甄家蒙羞。”   听到这忤逆的话,甄仲秋沉了沉脸色,没有发脾气,只淡淡道:“不会有下次。”   “那害我之人不除,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将我除去,或者我将她除去。”甄榛漫不经心的说道,她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似笑非笑,似讥非讥,“反正我跟她不共戴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父亲若还是我的父亲,就别管这件事。倘若父亲跟以前一样偏向那边,那女儿也没办法,只求以后女儿败了,父亲给女儿收尸,跟母亲葬在一起就行了。”   “混账!你这是什么话!”甄仲秋动了怒,拍案而起,怒色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伤。   甄榛看着他嘲弄的一笑,起身走过去,从袖带里掏出那份勒索信,放在甄仲秋的手边。   在抬脚前,她偏了偏头,低声说道:“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当年母亲是怎么死的,你是我的父亲,我怨你恨你,也不会对你如何,但是……倘若你要拦我,也别怪做女儿的不客气!”   丢下这么一句话,甄榛头也不回的离去。   甄仲秋怔怔的望着她,久久久久的,才木然伸手,打开那封勒索信,看着看着,他缓缓闭上了眼,颓然坐在主座上,瞬间憔悴了许多。   回到秀风院,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秀秀。   冯管家得了她的吩咐,极是认真的挑了几个可靠的人守着秀秀,甄榛仔细的检查了一遍,确定秀秀身上没有被人做手脚,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又叮嘱了一下,让人白天黑色都好生看管着,这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往日里都是秀秀和春云在屋子里伺候她,虽然也有其他人进屋来,却极少做近身伺候,眼下秀秀重伤昏迷,春云又受了惊,显然不能伺候在身边,便只好挑了几个老实的进屋,守夜的人却免了。   她才从秀秀那里回到自己的屋子,便遇上了春云。   一日之间,春云似乎变了一个人,畏首畏尾,眼睛空洞无神,脸色煞白了无血色,一丁点的动静就惊了她,不复往昔的妩媚动人,仿佛一朵萎谢的花朵。   见到甄榛,她几乎是扑过来,抓救命稻草般的抓住甄榛的衣角,苍白的脸上泪水横流,“小姐,小姐,你要救救我……”   甄榛垂眸看着她,也不叫人将她拉开,就这么淡淡的看着,一动不动的站着,任由她跪坐在地上,将自己的裙角抓皱。   终于要说出来了么?走投无路就来求她了么?以为她就是待她姐妹情深,就可以想真心的时候真心,想陷害的时候陷害么?   甄榛的冷漠让春云感到意外,抬起泪眼,落入眼中的是一脸冷色的甄榛。   春云打了个寒颤,这样的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每每甄榛这样看着她的时候,她总不敢说话,不敢去看甄榛,仿佛甄榛一眼就可以将她看穿。   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她要活命,发生今天这件事后,贾氏容不下她,她只能依靠甄榛。   第四十六章 结果   “小姐,我,你一定要帮帮我,不然我就没法活了……”春云哀哀的哭诉,哭得双眼通红,脸上煞白,那模样似在风中飘零,狼狈不堪。   甄榛只望着她,明灿的眼瞳里云烟诡谲,声音也好似沥过冰雪,霎然如金石之声,“你慢慢说……”   夜黑风高,闹腾了一整天的甄府,终于安静下来。   呼咋的风声中,隐约传来人声。   屏退左右,贾氏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夫人,老爷已经回清泉居了。”一个低柔的嗓音呼着冷气说道。   将头上的珠钗卸去,贾氏的手微微一顿,嗯了一声,望着镜中的婢女绿芙:“老爷是什么样回清泉居的?”   “只带着贴身的人,不言不语,似乎生气了。”绿芙顿了一顿,再度开口,语声里多了几分担忧,“老爷将人都支开了,也不知那边的人是否跟老爷说了什么,那小蹄子也真是肆无忌惮,竟当着人前指责夫人害她,要是老爷信了她的话,那夫人……”   贾氏讥笑一声,脸色阴沉下来。   霎时,她有些失神,语声喃喃:“无需担心,老爷便是信了她,也不会将我怎么样。”   绿芙诧然,今日这事不管如何,夫人总免不了要被责问的。   一转念,遂又想起贾氏在甄府这么多年,可说是一手遮天,不是说动就能动的,二小姐今日虽然言之凿凿,却并无凭据,纵使人言可畏,一时也无法动摇贾氏的地位。   “夫人说的是,凭老爷对夫人的看重,那秀风院的人想动夫人,也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却没想到她的话音落下,贾氏手里的珠钗掉落下来。   珠玉乍然破裂,碎了一地。   绿芙吓了一大跳。   “看重?”贾氏突然笑了,却笑得凄丽。   贾氏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镜中的人顶着一张姣好的容颜,也在冷然的看着她,时光荏苒,却似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二十年了……   恨意一闪而过,透过朦胧的镜面,反射出几分扭曲和狠厉。   绿芙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咬着唇不敢说话。   贾氏瞥了绿芙一眼,见她被吓着了,才猛然发觉自己失态了。   一声叹息轻轻吐出,她已经恢复了常态。   绿芙见她怒色消去,却不敢再提起方才的事情,便转移了话题,“夫人,大小姐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看上眼的,这番选了八皇子,奴婢担心大小姐未必会心甘情愿。”   “看不上眼?未必。”贾氏哼道:“容儿终究是我的女儿,她心里想什么,我这个做母亲的岂会不知道?只怕是她心里早有了人,又知道自己跟那人不可能,这才耽误了这么多年。”   “这样的话,大小姐怕是更加不情愿。”   贾氏脸色舒缓,眉梢爬上一丝温和的笑意,“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听从我的安排。容儿这孩子自小就懂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来都不让人担心,她藏在心里一直不说,就是自知不可能,所以才没有任何作为,我这番安排,纵使她心中没有八皇子,她也绝对不会反对。”   她叹了口气,“容儿太懂事了,反而最叫人心疼。不过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不会害她,这皇城之中,只有八皇子才是她的良配。”   绿芙不解道:“六皇子也是继承大位的人选,八皇子虽然有荣妃和背后的陈家支持,可六皇子也有怀王的偏袒,怀王背后还有个琳太妃,只怕皇后也是倾向于八皇子的,奴婢瞧着六皇子跟大小姐倒极是般配。”   贾氏轻笑,斜睨了绿芙一眼,绿芙被她这一眼看得凛然,头埋在了胸前。   “前两日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后又病了,皇后那身子,估摸着没多少好日子了,良妃在倒是在,但早就带发修行去了,哪里会管得着六皇子的事?琳太妃虽然地位尊荣,但终究是个太妃,也是个不管事儿的主儿,至于怀王……”贾氏轻声念着,语声悄然而止。   甄仲秋与怀王政见相左,从怀王开始参政就如此。   兴许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缘故,不管怎么样,甄容无法再等下去。   “荣妃娘娘眼下圣宠不衰,皇后已是强弩之末,更无须惧怕,荣妃早就看上了容儿,倘若不是甄榛突然回来,荣妃只怕早就选了容儿。”   说到这里,贾氏心里又是一阵恨意。   “夫人英明。”绿芙又想起一件事,犹豫再三,终是小心翼翼问出口:“那春云怎么处置?万一她毒发,泄露了什么……”   贾氏脸上划过一道阴霾,咬牙道:“便让她死了好了,人都已经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也就说不清楚了,这深宅大院里病死一两个丫头,也是极为寻常的。”本来以为甄榛必死,留着春云也没什么用处,一起解决了好,没成想这次失了手,那这个春云就更不能留了。   “孔嬷嬷有了嫌疑,可要调回来避避嫌?”   贾氏不以为意,“她不是说清者自清吗?这个时候让孔嬷嬷回来,岂不是证实了别人的猜想,让人家觉得我们心虚?看着吧,以前这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   贾氏微微冷笑,暗涌诡谲下,流过一抹炙热的怨毒!   孔嬷嬷果然还是留在了秀风院,一切都照常。   因为甄榛的两个贴身婢女都出了事,没人伺候她,所以冯管家派来的那几个人留了下来,而孔嬷嬷似乎知道自己得避嫌,一时没到甄榛跟前晃悠,相对安分了许多。   一眨眼,过了七八天。   这几天里,甄府不大不小的发生了一些事。   大小姐甄容一病不起,玉和园闹得鸡飞狗跳,直是请来了太医,才堪堪好转起来。   病愈之后,甄榛见了她一面,整个人竟瘦了一圈,依旧如明珠般华采照人,却分明黯淡了许多。   然而甄容之事,并非她所关心的,倒是在看到甄容的时候,令她想起了某人。   在她回府的第二天,甄府给怀王送去了厚礼,没过多久,怀王府派人回了帖子,顺便还带来了一瓶刀伤药。   甄榛毫不怀疑的认为,这只是顺便,是礼尚往来。   那刀伤药极是好用,秀秀用了没几天,伤口就开始愈合,长出了新肉,照此下去,秀秀的伤势只需一个月就能大好。   陆清清成了秀风院的常客,回府的次日中午,她便赶到甄府来,火急火燎的,直待甄榛再三保证并没有受伤害,陆大小姐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还有一件事,令整个甄府震动,那就是甄榛的婢女春云,去了清泉居伺候。   第四十七章 局势云涌   甄府的人都知道,丞相平素独居清泉居,鲜少留宿夫人的暖香院。   这本不是了不起的事,如甄府这般深宅大院,碰上性子冷清的主人,除去主寝,另外留有一个清静地儿,再平常不过,但是春云这一去,没出几日,就被甄仲秋收进了房中。   背地里暗骂狐媚子之流不少,然而在看到甄仲秋俊雅威严的身姿时,又免不了羡慕春云,不知她如何能得到丞相的青睐。   锦衣玉食,蹁跹郎君,是每个少女心中的美梦。   虽然甄仲秋已不是那陌上风流少年,却也是青春鼎盛,成熟美男一枚,足以够这些渴望出人头地的贫寒婢女们心驰神往。   府里流言纷纷,夫人贾氏大发雷霆,平素宽厚仁慈的贾氏杖责了好几个婢女和家丁,更有甚者被驱逐出府,府里人人自危,再不敢妄论此事,背地里却越来越多人暗忖夫人是否已经失宠,此番雷霆之怒兴许只是借机而发罢了。   要知道,当年名满京华的韩氏也是被一介贱婢夺了宠爱,死后三年,更被那贱婢夺走妻位,堂堂嫡女被迫远走他乡,倘若贾氏被一介婢女夺宠,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各院里好不热闹,然而本来跟这件事最有关系的秀风院,却好似事不关己一般,二小姐得知此事,沉默片刻,只嘱托人送了些东西过去,捎带上几句体己的话,便没了反应。   有人猜测这是二小姐有意为之,利用春云报复当年贾氏夺走的一切。   至于真正的原因——   固然有甄榛刻意为之所致,她早知道春云是个不安分的人,这番被逼到绝路,自是对她百般听从:不但能得到佑护,还能享受荣华富贵,春云当然千百般愿意,又哪里会拒绝?至于甄仲秋那边,想是那封勒索信起了作用,知道她恨极贾氏,不论信的真假,或者背后有什么苦衷,在春云去清泉居时,顺势收了春云——   左右不过是个贱婢,不想要的时候,让她重病暴毙失踪,便可以丢开。   但是她留着春云这么多年,倘若只是想让春云受点苦后死去,早在南方的时候,她就有千百种方式让春云生不如死。   死,不过头点地,对于这些人来说,太仁慈!   且等着,一个一个都不会逃掉……   ***   陆清清来了几趟,对秀风院诸人诸事早已经是自来熟,这日进了秀风院,一脚踏进主屋,没见着人,也不需要带路,便直接找上了秀秀的屋子。   三九寒冬,天气越发阴冷,寒风肆作,冷得下人们一动不也愿动。   带着一身的冷气,陆清清乍然闯入,定睛一看,甄榛果然在此。   心知甄二小姐看重秀秀,陆清清一来二往,待秀秀也多了几分随和。   甄榛正在给秀秀换药,扒开了雪白的里衣,露出一片鹅黄小衣,少女娇嫩的肌肤上纵横交错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有的皮肤外翻,有的深入肌理,右肩胛骨下一寸处,占据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但是一瞥便可知道,那伤定是从胸口一剑刺穿,直到背部。   陆清清从小就厮混在军营里,血腥也见过不少,可那些行伍里的家伙哪个不是皮粗肉糙,缺胳膊少腿也不觉得如何,反而是这细皮嫩肉伤得让她看了,更觉得心颤。   越是柔弱的东西,越容易勾起人的怜惜。   陆清清看得心有不忍,但看秀秀趴在床上,额头冒出冷汗,也一声不吭,不由啧啧称赞:“看不出你这丫头年纪小,倒颇有骨气。”她记得小时候被流矢伤了脚,每每换药都痛得哭爹喊娘,那切骨之痛,至今记忆犹新,秀秀这伤有多深,有多痛,她想想就忍不住打颤。   换好药,拭去额角的汗珠,秀秀苍白着一张脸,喘息着笑道:“皮外伤而已,上了药就不觉得疼了。”   陆清清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话是在安慰甄榛——   丫头受伤,她这个主人,但凡贴身的事都不假他人,一缕亲力亲为。   不过甄榛面上没什么表现,估计全痛在心里了。   拿起那小瓷瓶,陆清清扭开盖子闻了闻,啧啧称赞道:“这药不错,用了不会留疤。”她从小就厮混在营帐里,对诸般伤药如数家珍,是好是差一闻就知道。   甄榛行走江湖几年,也是识货的,不好的东西自然也不会拿来给秀秀用。   秀秀这个当事人倒是满不在乎,“舞刀弄枪的人,谁的身上没几个伤?”言语间颇是有些自豪,好像每一个伤疤都是奖章。   陆清清摇头直叹:“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哪个女儿家会不在意仪容的?你现在是没有意中人,等你心里有个人呀,就不会这么想了。”   意味深长的口气,一副过来人模样。   甄榛一下就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   “女为悦己者容?听你的口气,似乎深有体会?”   清澈的眼瞳黠光一闪,有几分揶揄之意。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陆清清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没瞧见那勾栏瓦肆里的姑娘,看到公子哥儿来了,哪个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甄榛和秀秀面面相觑,同时扑哧一声笑起来。   这都哪跟哪啊?   主仆两人笑得花枝乱颤,陆清清倒是恼了,“我哪里说错了?就这你这丫头,好生打扮一下,运气好啊,说不定就入了哪位贵人的眼,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她后面那句话,是对秀秀说的,以秀秀这样的身份,是做不了世家公子正妻的,能做个妾已经很了不起了。   秀秀嗤了一声:“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守着我家小姐!”   “原来你这鬼丫头是打了这么个主意。”陆清清看她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眼珠子一转,有意逗她,“你家小姐不比常人,将来嫁的人必定也是不凡之人。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陪嫁丫头往往会做了夫君的通房,免得让外人分薄了夫君的宠爱,尤其是公主,陪嫁丫头还会在公主大婚之前,先帮公主试一试未来驸马的能力……”她明眸晶亮,最后两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饶是秀秀是江湖儿女出身,比不得长在深闺里的小姐脸皮薄,可是听到陆大小姐这没皮没脸的话,也忍不住红了脸皮。   “你、你胡说八道!我才不会!”   “有没有,你自己心知肚明。”   “你说的没错,我自己心知肚明,没必要跟你说清楚,哼!”秀秀清澈的眼睛一瞪,头一偏,就闭了嘴,一副我懒得与你说的模样。   陆清清吃瘪,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击。   甄榛在一旁看着,但笑不语。   这时,外头有侍婢禀报:“二小姐,大小姐让人送来了梅花羹露。”   甄容?屋子里三人都不由蹙起了眉。   陆清清有些不悦,来甄府几次,总有人来打扰,不是夫人贾氏就是这位甄大小姐。   她第一次在荣妃那里见到甄容的时候,就不甚喜欢甄容,总觉得那个看似出尘脱俗的女子,怎么也看不透摸不清。   甄榛被劫持一事,最终走了个过场,压了下来。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终究传了出去,陆清清这些天常往甄府跑,自然也知道一些底细,问起甄榛,甄榛虽然没有明说,但也能从她的言语间寻得蛛丝马迹,这件事怕是跟府里的人撇不开关系。   她亲近甄榛,自然而然,就对秀风院外面的人不待见。   相较于陆清清被打扰而生出的不悦,甄榛心里跟明镜一般——   “日后甄容不但会跟你走近,还会讨得荣妃娘娘的欢心。”   贾氏想跟荣妃结亲。   怪不得甄容会有那一场病,想来她对于自己母亲的安排虽然不愿意,但并没有抗拒。   这么说,她放弃了怀王。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打算想过与怀王如何,毕竟贾氏的心思摆在那里,是决计不可能跟怀王联姻的——   所以,只是将他埋在心底,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   陆清清一听就明白她话里的深意,清婉的脸容上浮出忧色,“听说前几日,皇后娘娘病了,病的不轻。”   皇后凤体越见衰弱,后宫诸事已经有半数都交给了荣妃处理,照此下去,荣妃独揽后宫大权,不过是时间问题。   六皇子跟八皇子相比,六皇子势单力薄啊。   皑皑白雪,一夜之间,倾覆整个天地。   拿着进宫的令牌,甄榛冒着寒风,一脚深一脚浅的,去往太清宫——   上次在宫中得到太清宫收容,她曾经说过要进宫来拜谢。   其实她还要去中宫拜见皇后,发生刺客一事,皇后也为她担忧不少,她应该来亲自报个平安。只是她最近话题颇多,不想引人注意,便有意先去太清宫,避开妃嫔晨昏定省。   接待她的宫婢,是上次所见的青梅。   青梅看着她,脸色有些难堪:“甄二小姐来得可真不巧,这会儿太妃娘娘正在道场里……”   甄榛一怔,嫣然而笑,“不打紧,我等一等。”来的还真不是时候,不过这位太妃娘娘倒是跟宫里寻常的主子不一样,宫里的主子们多是信佛,如皇后那里安置的是小佛堂,太清宫这道场是宫里独一份的也说不定。   过了一会儿,青梅得了吩咐,请甄二小姐去道场见太妃。   第四十八章 皇嗣   焚香炉云烟袅袅,缭绕于层层纱幔,风声隐约作响,更显道场里寂清空旷。   甄榛没想到的是,当她报上名头,将将说明自己的来意,琳太妃也不说别的,指着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便下了吩咐——抄道经。   她是来道谢的,琳太妃又是长辈,甄榛不好意思拒绝,只有老老实实的应下来。   上行下效,大齐的主子们多是信佛,对佛教也多有扶持,是以民间信佛者多,甄榛的母亲便是信佛的,然而在母亲的熏陶下,甄榛却是个没有信仰的。在外游历几年,看多了浮华尘世,几度涉险,最后悟出一个道理——不管是心存何种想法,依靠自己才能改变一切。   抄着道经,那谶语般的语句一字一句映入眼中,恍然间,往事如掠影飞过,渐渐的,沉入一片宁静之中。   不知不觉中,甄榛的心安静下来。   檀香袅袅浮动,几重纱幔随风轻舞,起起落落,亦真亦幻。   甄榛端坐在案桌前,窗外白雪反射的明光,映照着她秀丽清疏的眉眼,肤如脂玉,眸若寒星,华光浅浅轻拢,似若九重天外飞仙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   燕怀沙来到道场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幅情景。   记忆里,少女或嗔,或怒,或喜,或悲,明眸善睐,波光潋滟,也压不住内心强大的戾气,仿佛隐形的利刃,一旦出鞘,锋芒毕露。   这样温柔宁静的甄榛,是他从未见过的。   觉察有人凝视,甄榛抬起头顺势望去,手僵住了。   很快,她敛容起身,对着站在道场门前的燕怀沙盈盈一礼:“臣女见过怀王。”   燕怀沙嗯了一声,漫步而来,对琳太妃一礼,“太妃。”   琳太妃点了点头,目光移向甄榛,甄榛会意的走过去,跪坐在一旁,柔声问道:“太妃有何吩咐?”   “今日先抄到这里,改日你得了空再过来吧。”   这是变相的逐客了。   甄榛省得,她也该去中宫拜见皇后了,便一口应下来,“是。”   琳太妃从手腕上滑下一串珠子,按在甄榛手心。   甄榛惊了一惊:“太妃娘娘,这……”   “拿着吧。”也没有多做解释,口气淡淡,却是不容置疑。   甄榛拿眼飞快瞄了一下怀王,见他面无异色,这才道了谢好生收下。   雪后的天气格外寒冷,甄榛打着哆嗦,死死抱着手里的暖炉,就这么颤巍巍的到了中宫。   李嬷嬷见她一副就要冷死的模样,不由心疼道:“看二小姐你这冷的,才下了大雪,过两天再来也行啊。”   甄榛脸颊通红,呼着热气咬牙道:“只是有点冷,不碍事。这么多天没来,不来看一看,我也委实放心不下皇后娘娘。”   李嬷嬷叹道:“由来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保不齐还有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者,难为榛小姐这个时候还记得皇后,也不枉皇后对榛小姐一番厚待。”   听李嬷嬷唏嘘,甄榛忍不住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嬷嬷脸色沉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先前荣妃来了。”   原来如此。   宫中攀炎附势之风历来强盛,眼见荣妃大权在握,皇后日渐式微,见风使舵者便伺机迎合奉承,想来先前荣妃来中宫耀武扬威来了。   贾氏在这个时候选择荣妃,委实是个明智的决定。   偏殿里,轻语阵阵,言笑晏晏。   甄榛有些疑窦,这是谁在跟皇后说话?   扑面而来的暖气和香氛,一下刺激到甄榛的鼻子,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停止了,甄榛心知自己已经现了形,抬脚漫步而入。   殿内除了宫婢,便只有两个人,皇后半倚在一方软榻上,眉间略显倦意,比之上次相见,又清减不少。坐下则是一个温婉的妙龄少女,但见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却是挽着妇人发髻,看她身上的装饰,大约是某位皇子侧妃。   “皇后娘娘。”   皇后朝她挥了挥手,嘴角微微含笑,心情很是不错,“过来,榛儿。”原来还担心皇后会因为荣妃的事生气,看到皇后这样的神色,总算放宽了心。待甄榛走过去,与皇后隔案而坐,便听皇后含着笑的声音轻声入耳:“这是老六的侧妃,林阁老家的老幺。”   林阁老虽然在礼部居了个闲职,然朝中门生众多,遍布各部,对于势单力薄的燕嗣宗来说,虽然没有直接的助力,却隐约影响大半个朝堂,这门姻亲结得真是合适。   甄榛心中了然,看林侧妃眉目含情,想来燕嗣宗待她不错。   林侧妃性子温婉,话并不多,但也还算投机,皇后素来喜欢这种不骄不躁的恬淡性子,也怪不得皇后见了她会如此高兴。   正是相谈甚欢,林侧妃突然干呕起来,惊得皇后连忙叫来太医。   太医匆匆赶来,谁知一搭脉,竟是脸色大变,颤巍巍的跪下,惊喜叫道:“恭喜皇后娘娘!林侧妃有喜了!”   皇后本来关切不已,见太医色变,还以为林侧妃得了什么重病,没想到竟是有喜了,顿时一屋子的人欢喜不已。   大喜之下,皇后派了重赏,却又严令不得泄露消息。   皇后如此慎重也是有原因的,燕氏一脉由来子嗣稀薄,单说先帝就三位皇子,其中大皇子年幼夭折,只留下了如今的宣帝和怀王,而宣帝膝下,虽然排行已经到了八皇子,但是几位皇子大半夭折,除去二皇子自请去了封地,京城里只剩下六皇子和八皇子。   八皇子后院不缺人,却至今一无所出,如今六皇子侧妃有喜,倘若是个男胎,就是皇长孙,身份地位都大不一样,对于燕嗣宗来说,还能拉拢到更多人心。   那样的话,整个局势都会随之改变——   害人之心不可有,然防人之心不可无。   得知这么一件喜事,皇后好生嘱咐了一番,没再留林侧妃,正好甄榛也打算回府,便与林侧妃一道出宫。   积雪未化,地上一片湿滑。   甄榛留意着脚下,侧耳聆听林侧妃与自己说话,突然周身一阵惊叫,一道白影直直向她们扑来!   林侧妃惊呼一声,眼见着那白影直冲而来,她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倒去——   她的身后是一汪小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寒冬下结了一层冰,倘若她跌落下去,不说会被冰渣刺伤,单是那冰冷的湖水已经足够让她肚子里的孩子不保!   甄榛手疾眼快,旋身一脚飞踢,那扑面而来的白影惨叫一声,宛如断了线的风筝撞在一旁的柳树上,枝桠折断一根,震得满树白雪纷纷扬扬。   不及停歇,她飞身扑过去,堪堪拉住林侧妃,因为巨大的后坠力,她跌倒在地,而林侧妃正好压在她的身上。   这一番变生肘腋,谁都没有料到,竟都惊在了当场。   地上裸露出来的硬石狠狠撞击在肩胛骨上,甄榛只觉得一阵剧痛,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侧妃娘娘!”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慌不迭的跑过来。   林侧妃呻吟了一下,惊呆的侍从醒悟过来,慌忙围过来询问。   “这是怎么回事?!”   得了皇后消息的燕嗣宗赶过来,看到这惊心一幕,顿时一声低喝,俊美的脸容上怒色横生。   宫婢抖着声音道:“是,是那畜生突然冲出来,差点撞上侧妃娘娘……”   只见柳树下的白雪里,半掩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巨犬,犹在哼哼唧唧,似是受了伤。   燕嗣宗怒由心生,三两步走过来,“还不快些将林侧妃扶起来!传太医!”   林侧妃被人搀扶起来,甄榛咳嗽了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将二人扶到附近的偏殿休息,太医火急火燎赶来,顾不得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慌忙给林侧妃号了脉,道了声平安,大殿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最先赶来的,是怀王。   “幸亏甄二小姐挡住那畜生,才保住婉柔肚子里的孩子。”想起方才那一幕,燕嗣宗犹是有些后怕和薄怒,才得知喜讯,就差点变成悲剧,他怎能不怒?   甄榛只是崴了脚,问题不大。   燕怀沙见她无事,冷峻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皇后很快也得到了消息,不顾病体,就摆了凤驾过来。   事情的原委也很快清楚了,那巨犬原来是梅贵嫔养的宠物,她来自漠北,从小就与这类动物亲近,宣帝念她眷恋故乡,便特别恩允她养了这么几只巨犬,平素从来没出过事,这次却偏巧跑出来,还差点害了林侧妃。   皇后脸色铁青,厉声将李嬷嬷唤来:“去把梅贵嫔给本宫拿下!”   没过半刻钟,梅贵嫔苍白着一张脸,颤巍巍的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皇后,这不关臣妾的事……”   “这畜生是你养的!不关你的事关谁的事?!”皇后气得心间发慌,心知梅贵嫔这回是让人拿来当刀使了,但无凭无证,无法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只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梅贵嫔身上。   梅贵嫔被这一喝,差点魂飞天外,她知道这回不论结果如何,自己都是在劫难逃。   “平时看管这些畜生的太监从未出过事,这次,臣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皇后稍稍平静下来,问道:“是谁看管这些畜生的?!”   “都是从内务府选派过来的太监……”梅贵嫔已经吓坏了,凡事有问必答。   “去把人拿下。”   派出去的人很快就赶回来,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禀皇后娘娘,人已经没了。”   那当值的太监自知闯了大祸,已经跳湖自尽。   皇后闻言,更觉得气上心头,手脚如此利索干净,直是无法无天了!   没过多久,宣帝也闻讯赶来,听了皇后一番审讯,登时怒上心头。   燕氏血脉难继,第一个皇孙还没出生就几欲被害,宣帝盛怒之下,那几只畜生连同看管的太监一律杖毙,梅贵嫔监管不力,擢削去贵嫔品级,禁足罚俸,再有犯错,便直接打进冷宫。   如此一来,林侧妃有孕的消息传遍整个皇宫。   众人都知事情远远没有如此简单,梅贵嫔这回是背了黑锅,至于幕后之人,隐约可猜到是谁,终究因为无凭无证,只得暂且忍下这口气。   没过多久,皇后身边的一个贴身宫婢因错被杖毙,不知情的人暗道皇后不复宽仁,而知情人看在眼里,自知内中乾坤,不过这件事是后话。   第四十九章 承诺   寻常只见皇后温和淡泊,在这件事上却以雷霆手段果断处理,甄榛总算是初见皇后的厉害——没有一份狠劲,皇后也不会屹立中宫多年不倒。   荣妃赶来的时候,事情几近处理完毕。她的脸色不是很好,却并无惊慌,一上来就向皇后请罪——   “臣妾失职,劳皇后多费心神,皇后还是保重凤体要紧。”   她歉意殷殷,皎美的脸庞略显苍白,背脊仍是挺得笔直,自是矜贵。   这话却是明说担忧她凤体安康,暗指她管不了多久的事了,不如及早放手。皇后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深意?怒火盈胸,强制忍了下来,皇后才冷冷一笑,道:“这么点小事,本宫还能处理,倒是荣妃妹妹对后宫诸事不甚娴熟,不如今日就罢手,这宫里等闲魑魅魍魉本宫还能镇得住,不需他人援手!”   皇后此话一出,荣妃登时脸色大变,这是要收回她手里的权力啊!   皇后贵体欠安,今日之事终究是气不过,一口怒气闷在胸口,她还欲再说些什么,没开口却先咳嗽起来。   殿内一阵忙乱,在宣帝阴郁的目光下,李嬷嬷心惊胆战的给皇后顺气。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皇后苍白的脸色更无血色,额角隐现青筋,正红宫装下的躯体瘦骨嶙峋,摇摇欲坠。   甄榛目中有不忍之色,如此操劳下去,皇后的时日委实不多了。   燕怀沙无声望着她,见少女黛眉微颦,眉目间隐含一丝悲悯,忧色淡淡,却极是生动。   目光往下移,那只受伤的脚才上了药,只着罗袜,半遮半掩在裙裾下,他忍不住想,她这么小的身躯去抵挡那庞大的巨犬,该是有多疼?   他正想着,只见荣妃红了眼眶,诚惶诚恐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臣妾愚钝,才接手免不得圆润不足,但臣妾实在不忍皇后拖着病体为小事操劳,诚心想为皇后分忧啊!”   “好好,荣妃这是在责怪本宫对你过于苛刻不成?”皇后微微喘气着,冷冷笑道。   荣妃泫然欲泣,还欲说些什么,宣帝不耐的挥手打断。“行了。”他眼中阴冷,在场众人噤若寒蝉,只听皇帝冷冷开口:“荣妃,回去好生反省一下,后宫没这么好掌。”   那阴冷的目光一扫过来,强大的压力迫面而来,荣妃心里打了个激灵,连忙应下来。   “皇后养病为重。”宣帝接续说道,微微一叹,声音低了些许,“莫要累坏了身子。”   最后一句,明显存了微微暖意。   皇后本来也几近有心无力,只是今日之事着实让她气愤,宣帝亲自开口,保留荣妃的权力,她也无甚可说,也应了下来。   眸光一转,落到了甄榛身上——   “榛儿,今日多亏你救了六皇子侧妃,乃是大功一件,趁着皇上在这里,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要了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皇后难得开了个玩笑,口气有些不满,倒像是跟宣帝赌气。   宣帝闻言也不以为忤,捻须微笑,凤眸眯了起来。   甄榛只在心底苦笑,皇后这个玩笑又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了——   原先荣妃有意拉拢她,眼下她救了六皇子的血脉,坏了荣妃的大计,荣妃此刻怕是在心底恨死她了,皇后还这么明显的拉出六皇子这面旗让她讨赏,分明是有意让她再无退路,只能归到六皇子的阵营里。   果然,皇后的话一出,就有一道刺人的目光射过来。   “皇后言重了,只因当时林侧妃在榛儿身边,倘若榛儿不出手,也会被那畜生伤到,要说榛儿救了林侧妃,不如说榛儿是为了救自己,自救又怎么好意思要赏?”   她咬着唇,似是羞愧的垂下头,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燕怀沙看在眼里,便知她又在装了,心里有些好笑。   皇后叹了口气,意兴阑珊的道:“如此便随你吧。”说罢,皇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已经是倦极,便准备摆驾回宫,宣帝眼见事了,于是帝后二人携手离去。   荣妃也目光沉沉的看她一眼,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拂袖而去。   天色微沉,淡金的阳光散落在白雪上,渡了遍地金色。   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下三两宫婢。   “哎哟——”脚轻轻触地,甄榛就忍不住痛呼了一声,泪眼朦胧。   燕怀沙面色微沉,俊颜上仿佛结了一层冰,骇得一旁的宫婢慌忙上前来扶住甄榛。   “我没事,没事。”   瞅着跟门神一般杵在原地的怀王,甄榛有些不自然,“天色不早,臣女先回去了……”   “刺客的事,对不住。”   燕怀沙低声说道,清朗淳厚的声音回响在寂清的殿室里,娓娓传入耳中,轻轻的振动人心——   “……以后有难,可以来找我。”   甄榛愣住了。   他说的一字一句,甄榛都清楚无比的知道其中含义,可是这一字一句连在一起,她只觉得脑中空荡荡的,一时有些无法理解……   这个,是承诺吗?   不及她回过神,那颀长的身影已经走到她的跟前,遮住了大片光亮,也遮住了迎面吹来的冷风。   “送甄二小姐上轿。”   一声淡淡的吩咐,甄榛被人簇拥着扶上软轿,她怔怔的回过头,那清俊坚毅的眉眼一晃而过,落入她的明灿的眼瞳里。   那浅浅的笑意,仿佛万千春花绽开,连冰雪也为之融化……   ***   雪后初霁,林木批雪挂冰,清风一吹,枝头卷落纷扬雪花,直如火树银花。   一阵喧嚣打破了甄府的寂静,仔细一听,便可听出那喧嚣从暖香院传出。   暖香院的主屋大门敞开着,庭院前的空地里围着一些婢女和婆子,其中有一人被按到在一条长凳上,两旁有人执杖打下,那人痛呼连连,却不敢开口哀求。   挨打的不是别人,正是春云。   一个婆子站在一旁,直指着春云怒骂——   “叫你这狐媚子勾引老爷!”   “给我狠狠打!竟然敢对夫人不敬!简直无法无天了!”   “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是不是?不过是个贱婢,夫人就是打死你也没人敢说什么!要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知道,府里是个什么规矩!”   贾氏就坐在主屋里,远远看着雪地里挨打的春云,从绿芙手里接过一盏香茗,优雅的啜饮一口,神色悠然。   绿芙听着那婆子的怒骂,心里却不以为然:能爬上老爷的床也是有本事,这院子里不知有多少人存了这个心思,倘若能将夫人取而代之,谁都愿意做狐媚子。   如今的丞相夫人,对于当年的韩氏来说,不也是狐媚子么?   “住手!”平地一声怒喝,震住整个院子里的人。   只见一身朝服的丞相大人阴沉着一张脸,盛怒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   锐利的目光掠过被打得鲜血淋漓的春云,顿也未顿,便抬眸望见远远坐在主屋里的贾氏,他俊雅的脸孔上登时怒色横生。   春云听到甄仲秋的声音,哀声哭道:“老爷,老爷救救奴婢,奴婢……”却是欲言又止,哽咽不已,平白就能惹人几分怜惜。   甄仲秋恍若没有听到她的呼喊,怒火中烧的眼睛径直看向贾氏,脸上阴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院子里的人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吭,心底却纷纷惊诧:难道丞相大人这是要为春云出头?丞相连朝服都没换就赶过来了?这春云竟然如此受宠?   “春云这贱婢,对夫人不敬,夫人正在照规矩惩治春云……”   终于有人唯唯诺诺的道出事情缘由。   甄仲秋一眼扫过来,那婆子只觉得杀气凛然,呻吟了一声,吓得跌倒在地。只听丞相怒极的哼了一声,才冷冷笑道:“规矩?!闲杂人等不得入清泉居!这是谁破的规矩?!”   这话直指夫人贾氏——春云一直躲在清泉居里,倘若不是擅自闯进去,谁能拿下春云?   可是,夫人怎是闲杂人等?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只听丞相冷冷吩咐道:“将人带回去。”说罢,他转身欲走,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   “老爷!”一直默不作声的夫人终于开了口,听着语气却也不甚友善。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强硬的质问,一字一句都在指责对方做错了事。   甄仲秋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眼中尽是嘲弄,然而他的声音却很平和:“你真是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的本分了……”   贾氏脸色大变,好似被人在瞬间抽取了力气,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才堪堪稳住身形,她嗫嚅道:“难道我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你一点都不记得吗?我为你生了容儿和颜儿啊,她们都是多好的孩子,你都看不见吗?我知道她的孩子恨我,她让我一次次在人前难堪,可是我也一直没有对她……”   甄仲秋哼了一声,打断她的话,只留给她一个决然离去的背影。   院子里的人心惊胆战,目睹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老爷为了一个贱婢跟夫人争吵了?!夫人失宠了?!   贾氏怔怔的望着那已经没了人影的院门,眼神一片空洞,仿佛失了魂……   绿芙思量片刻,嘴唇动了动,“夫人……”   贾氏没有回答她,只一瞬不瞬的望着甄仲秋离去的地方,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她咬了咬唇,又唤了几声——   “滚!全都给我滚!滚——”   贾氏突然暴怒大喝,绿芙吓了一大跳,不敢置信的看着脸容狰狞扭曲的贾氏,当贾氏一脚踢过来,她吃痛之下,这才慌忙逃离了主屋。   瞥见庭院中央那长凳,方才还绑着春云,任人鱼肉,一晃眼却被这个府邸最大的主子迎走了。她眸光闪了闪,沉沉的回望了一眼主屋,听到里面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心里一阵嫉妒:春云那小蹄子,运气真是好……   院子里的人因夫人突如其来的盛怒,三两下就做鸟兽散,眨眼跑了个精光。   贾氏摔了一个精美的青花瓷器,终因力竭停下来。   她剧烈的喘着气,胸口高低起伏,满腔怨毒犹如炽热的岩浆,在这一刻喷薄而出——   好好好,既然你无情,休怪我无义!   ***   “二小姐,回府了。”   听到这一声唤,神游太虚的甄榛这才回到现实中来,竟在不知不觉中走了一路。   她微垂眉,突然低声笑了笑,好似有些玩味,又有些怅然。   那凶巴巴的模样,谁敢去找他?   正是腹诽着,突然听到车外有人十万火急的说道:“二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甄榛一听就觉得不妙,马上就想到了秀秀,难道是秀秀出事了?   她急忙掀起帘子,只见一个脸熟的婢女眼巴巴的等着她,神色沉重。这婢女是前些日子从冯管家那里派过来的,忠心算不上,但是比起秀风院里寻常下人却可靠一些,所以她将看护秀秀的责任交给此人,免得在她外出,而秀秀重伤未愈的时候,有不轨之人趁虚而入。   “是不是秀秀怎么了?”她最为关切的人是秀秀,开口便问出心中所想。   “秀秀没事,是春云出事了。”   甄榛心底一思量,大致猜到了几分。她秀眉一挑,问道:“出了什么事?”   “夫人抓了春云的错,将春云打了个半死,后来被老爷亲自带回了清泉居,听说夫人大发雷霆,屋子里的东西全摔了……”   甄榛听到前面,心想贾氏怎么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听到后面时,也禁不住惊讶起来:她可以万分确定,父亲收了春云,最多不过是给贾氏一个警告,还有安抚她的恨意,绝对不会对春云有太多心思,今日竟然却会为了春云跟贾氏过不去!   怪哉,实在太奇怪了。   “二小姐!你这脚是……”见她单脚着地,那婢女惊诧不已,不由猜想她是不是又在宫里闯祸了。   “没事儿,不小心崴了。”她淡淡的回了一句,神色有些懊悔——   生生错过了一出好戏呢……   不过,后面的戏会越来越精彩。   如此想着,甄榛再度恢复了神采,那婢女见她神色变幻莫测,又不由怀疑她是否真的闯了祸,但见她最终眉眼舒展,好似抛却了所有的烦恼,变得有所期待,终是没有将心中的怀疑问出来。   第五十章 最可怕的人   回到秀风院,只觉得气氛有些不一样,婢女们看向甄榛的神情,变得有些奇异。   甄榛熟视无睹,第一件事还是去看秀秀。   见她伤了脚,秀秀吓了一跳,急忙问她出了什么事,听到她漫不经心的将宫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后,顿时自责不已——倘若有她在甄榛身边,那巨犬分毫也别想伤到甄榛。   甄榛安慰了她一阵,想起皇后那些话,不由苦笑: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秀秀倒是有些不解:“皇后膝下无嗣,以后谁当皇帝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何必跟荣妃作对?”这也就罢了,还拉她家小姐下水,宫里的女人果然都不好相与。   “当然有关系。”甄榛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其实是荣妃跟皇后最对,皇后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虽然……她可能天寿不长了……”   低缓的语声里,隐含一丝悲悯,好似从浩渺的远方飘来。   “倘若日后八皇子继承大位,那么荣妃也必定会荣升太后,皇后作为先皇中宫,自然也是正宫太后,两个太后供在后宫里,早晚会出事。”   见秀秀嘴唇动了动,甄榛便知她想问什么——   “你想说荣妃可以先拉拢皇后,反正皇后也没几年好日子了,为何要给自己树敌?”   她自问自答:“这委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可谁知道几年后是什么样子?再者,即便皇后不在了,皇后背后的李家还在,跟李家合作,少不得要娶李家的女儿,李家因为拥护今上登位,多年圣宠不衰,倘若再拥得八皇子登位,到时候新帝也不一定能压住李家,要是李家的女儿再生下一两个皇子,势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眼下皇后式微,六皇子的优势也不明显,正是除去对手的最佳时刻。”   “六皇子也不见得有把握啊,皇后还把小姐你……”   话没说完,秀秀的额头被弹了一下,抬眸只见甄榛咧嘴一笑,“小孩儿操心那么多干什么,安心养伤才是正道!”说着将不安分的秀秀按回床上去。   “我都十六了,都快老姑娘了,还小孩子……”   秀秀不满的嘀咕。   她十六就是老姑娘,那甄榛这个双九年华,岂不是老老姑娘?   甄榛脸上挂着笑,清凌凌的眸子里却是似笑非笑,“原来是我家秀秀思春了……”   秀秀憋红了一张小脸,犹在嘴硬:“我才没有!”   “没有?”刻意提高的语调,分明是不相信。甄榛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上次遇到刺客为何先去找怀王,却不去找小舅舅?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这么多天,她倒是真的忘记问这个问题,只从怀王和他的铁卫的话语中能揣测出来,那天是秀秀刻意去找怀王的,不是因为巧遇。   不说那家伙凶巴巴冷冰冰的脾气,但看模样和身家,足够让这整个京城的少女为之向往,秀秀这等江湖儿女,不喜白面书生,而喜欢悍勇军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秀秀翻了翻白眼,好似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话:“上次在宫里怀王帮过我们一次,您那小舅舅也跟他是至交,所以我相信以他的人品不会见死不救,主要还是怀王手底下亲卫众多,让他去救小姐肯定会更可靠,所以我才求他……”秀秀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一副“我不高兴了”的模样——   “我一片好心叫你曲解成这样,不跟你说了!”   秀秀年纪虽小,看人看事却极是通透,甄榛深感欣慰——方才说起某人的时候,她又不由想起那个惊魂之夜,寒风狂肆,他身上清爽的气息。   心知玩笑开大了,甄榛连忙扑上前去哄秀秀,秀秀摆着架子,就是不理她。   长声一叹,她笑着收了手,便唤人进屋来,这是准备离去。   秀秀见了,以为自己的执拗让她气恼了,连忙拉着她:“小姐……”   甄榛回头不以为意的笑道:“我没生气,眼下得去办一件正事——只怕去晚了,人就没了……”   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清凌凌的眸中,霎然闪过一道寒光,竟是杀气逼人,直叫人心头一凛,无端生出一种畏惧。   春云被甄仲秋带回清泉居后,只吩咐了人照顾,便兀自离去,再不复返。   起初被贾氏强行带走,春云心里怕得要死,她知道贾氏容不下自己,便一直躲在清泉居里不敢随意出去,好在寻常人不敢擅来清泉居,她这么心惊胆战的过了几天。   今日甄仲秋不在,甄榛也进宫去了,所以当贾氏的人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活不过今天,没想到甄仲秋在关键时候出现,还为了她跟贾氏争吵,并亲自带她回清泉居——那一刻,她觉得挨着一顿打,换得丞相大人的怜爱与贾氏的决裂,实在太值了!她一扫恐惧,激动得不能自已,她甚至预见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跟贾氏一样,堂堂正正的出入甄府,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没想到的是,甄仲秋一回来,就不再理会她,连多一眼也不愿意看。   她隐约的开始意识到,甄仲秋今日与贾氏闹翻,并非因为自己,而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原因。   蓦地,她想起了甄榛,想起那温和恬淡的微笑脸孔,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可以保你性命,将你身上的毒解去,还能让你去父亲的身边。”   “贾氏亦不容我,与其让她在甄府只手遮天,我宁愿你留在父亲身边,只要让贾氏无法翻身,于你于我都百利无一害。”   “这是漠北的一种秘药,伺机让父亲服下,就能如你所愿……”   少女清婉恬淡的声音透过几分冷意,在昏暗的房间里幽幽响起,恍如凄厉游荡的孤魂低吟,至今犹在耳畔回绕。   那晚她与甄榛坦白,自己身中剧毒,被贾氏那妖妇所挟,为其充当甄榛身边的耳目。   她隐去了自己对甄榛做过的那些事,只说自己被迫害,并未做过伤害甄榛的事情。   于是,甄榛对她说了这些话。   前一刻还性命不保,下一刻,却是己身得安,还有荣华富贵可图。   她激动不已,想也未想就答应下来——从此以后,听命于甄榛的任何安排。   事情果然很快就如了她的心愿,甄仲秋与她春宵一度,并且不曾有怀疑,当日就将她收入房中,特别允许她住在清泉居,方便就近伺候。这是夫人贾氏也未曾有的待遇,她欣喜不已,可是接下来几天,她却发现甄仲秋对自己并不热衷,直如寻常婢女。   下半身剧烈的疼痛,让她的头脑无比清醒起来,终于想起一件想了许久都没想清楚的事:甄榛一个大家小姐,怎么会有剧毒的解药?怎么会有那漠北的秘药?   她突然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张巨大的网中,而甄榛在此刻想起来,竟是心底最最畏惧的那个人……   正是心慌意乱,突然外面有人轻声恭敬的说道:“二小姐来了——”   第五十一章 秘密   随着门一声轻响,一阵冷风吹进来,帐幔轻拂。   春云狠狠的打了一个激灵,偏头看见甄榛仿佛一缕幽魂飘进来,斑驳光影之间,那双眼睛明亮如幽冥鬼火,说不出的阴森。春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想后退,奈何一动就牵动身上的伤口,痛得她几欲晕过去。   “别……别过来……”   “是二小姐来了,你这是怎么了?”一个明显不满的女声传来,春云认得这个声音,是最近在甄榛身边伺候的青兰。   听到青兰的声音,春云心下略安,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原来是甄榛伏在青兰的背上。到了床前,青兰将甄榛放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看模样是甄榛的脚受了伤。   甄榛扫了一眼春云的伤势,微微冷笑道,“竟然下这么重的手,分明是想伤了你的身子,叫你无法受孕。”   春云被这个消息惊住,为何医正没说起这事?她现在连妾都不是,唯一的资本就是比贾氏年轻,待甄仲秋厌倦了她,那她就只能任由贾氏鱼肉,落到贾氏手中,恐怕直是生不如死。可是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即便是庶出,也是甄氏的血脉,再怎么没落也少不了一身荣华富贵,这是她所能有的最可靠的依仗。   “你也莫要惊慌,小姐我自有办法保你。”她挥挥手,一旁的青兰便递上一个食盒,甄榛接过来,从里面取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你才受了重刑,要注意调理身子,免得以后气血亏虚落下病根。”   春云望着那递过来的汤匙,脸色刷的一下白了,目光闪烁,好似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以前在南方的时候,我身子弱,你每日都会炖一碗参汤给我喝,效果果然很好,今日就轮到小姐我来伺候你一次,喝了吧。”甄榛嘴角含着浅浅微笑,柔声劝道。   春云的额头渗出冷汗,只觉得四肢僵硬,望着那碗热气袅袅的热汤,眦眼欲裂。   暖意融融的屋子里,竟生出些许寒意来。   良久,春云才找回自己的言语:“小姐,小姐言重了,那是云白山的大师医术高明,才将小姐治好的,春云做的那些事算得了什么……”   初到南方的时候,甄榛确实很虚弱,太医说她先天不足,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春云那时候每日都会炖一碗参汤给她喝,但她的身体依旧一如不如一日。   直到她落水获救,遇上白云山的大师,也就是甄榛的师父,才堪堪好转起来。   甄榛一直也以为自己是福薄寿短之人,直到遇上师父,得知自己病弱至此乃是人为,才幡然醒悟那害自己的人就是身边之人。后来她拜师学艺,借口冬季要上山修养,避开春云的监视,与秀秀云游四方——   这些都是春云所不知道,她所知道的,只是甄榛遇上了一个好大夫,幸运的捡回一条命,并且将一切都归咎于贾氏——贾氏确实是最初害甄榛的人,但是在南方却是她下的手,分量下得很轻,轻得连太医都不曾觉察,但是在甄榛身体好转之后,她忌惮于白云山的师父,不敢在下手。   所以,当甄榛端着参汤低到跟前,便叫她想起了自己对甄榛做过的事情,心虚之下,也畏惧不已。   她害怕甄榛也这么对自己。   “总之你那一份情意,我甄榛铭记在心,此生不忘。”   听到这情深义厚的保证,春云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了,不知为何,那款款平和的语声落入她的耳中,不是姐妹情深,而是最深恶的诅咒:此恨铭记在心,此生不忘!   抬眸,只见甄榛脸色沉静下来,她那双黑嗔嗔的眸子透过热气望过来,似乎连语声也飘渺起来——   “你放心吧,我虽然不待见你跟了父亲,但终究主仆一场,我也希望你能好过。父亲膝下无子,家业无人继承,倘若你能生下男丁,贾氏就再无翻身之日,甄家也不需再牺牲我跟望族联姻来保住地位,于我而言,却是再好不过。”   一字一句,款款道出,仿佛带着诱惑人心的魔力,勾起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春云眼中光芒大盛,虽然对甄榛还有些疑窦,却不再顾忌那么多。   又劝慰了两句,眼见着春云沉入睡梦中,甄榛望着春云略显不安的睡颜,嘴角微微一哂,柔和的目光逐渐冰冷……   清泉居里的竹子都冻成了冰条,寒风一吹,丁玲作响,有如玉石相撞,却也煞是好听。   冷风拂乱额发,甄榛粉嫩的脸颊被吹得通红,寒气逼人,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她叹了口气,冰冷的双手拢了拢衣领,心中叹息:虽然有师父精心调理,捡回了一条命,终究是大伤了身体……   才出清泉居的大门,甄榛就遇上了贾氏。   彼时甄榛因为脚伤,行了暖轿前来,今天受了惊吓,又是受了伤,正是倦意袭来的时候,突然听到暖轿外面传来青兰的声音:“夫人。”   这一声,让她睡意全无。   贾氏来清泉居做什么?方才不还是大发雷霆,跟父亲争执不下的吗?这么快跑过来,难道是为了求父亲的原谅?   甄榛如此想着不是没有可能,贾氏最擅长的就是伏低做小,博取人的同情心,否则当年父亲也不会迷上贾氏,生生冷落了她的母亲,更在母亲去世后,让父亲将她扶正。   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世间薄情之人莫不如是。   甄榛掀起帘子,见贾氏也坐着一顶暖轿,带着心腹丫头绿芙,在她挑起帘子的时候,贾氏也正好看过来。   养尊处优的生活,让贾氏看起来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年轻,她年少时也是生得美貌,二十年白驹过隙,她的相貌没有太多改变,气质却是越发的雍容华贵,已然找不到当年低头做宫婢的模样——她这些年过得很是不错呢。   甄榛心底冷笑,又有些怅惘,倘若母亲还活着,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原来是榛儿啊……”贾氏的声音意味深长。   甄榛看着那张保养得体的脸容,只恨不得撕成碎片,面上却毫无表情,早晚有一天要她生不如死!   “你来这里做什么?”春云也在清泉居里,贾氏去清泉居,难保不会再对春云下手。她总觉得贾氏有恃无恐,就好似上次刺客的事情,她以为就算父亲不相信那封勒索信,至少也会有一些风波,没想到就那么悄无声息的压下来。陆清清觉得这也是为了她的名声考虑,毕竟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被刺客劫持过,传出去了,总有点惹人闲话,然而贾氏请了几位夫人,分明就是为了散播流言。   这件事总有点玄妙难言的地方。   不过她也没指望甄仲秋能保护自己,当年母亲和她就在他的眼皮下被人谋害,他半点也不曾发觉,要不是她命大遇上贵人,此时这世上早已经没有她甄榛这号人。   “今日我打了春云,却是因为她犯了规矩——春云既然已经是你父亲房里的人,我这个做夫人的,就有责任为你父亲管好不听话的下人。”贾氏嘴角噙着淡笑,可是甄榛能感觉到她眼底的冷意,“我倒是从来不知道,榛儿原来这么会调教下人。”调教得爬上了自己父亲的床。   甄榛自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风轻云淡的说道:“夫人谬赞了,比起夫人,我这手底下的人差远了,为了父亲好,我倒是希望她能向夫人多多学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好不过。在甄家,山鸡变凤凰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语声清婉动人,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刺人,漫不经心间,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那是位尊者俯瞰卑微者的不屑。   一个宫婢可以变成丞相夫人,只要有时机,另一个奴婢取而代之有不是没有可能。   甄榛的一字一句都戳到贾氏的痛脚上,卑微的出身,纵使而今身居高位,也无法掩盖曾经的事实。   贾氏咬牙,只恨不得撕了这牙尖嘴利的少女。   待甄榛离去,贾氏暗恨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常色,“没想到她能解了那小贱人的毒……上次万无一失,也能让她逃过,我总觉得她还隐藏着实力……”   “下在春云那小贱人身上的毒算不上奇毒,只要有银子,在江湖里不算难找,她能拿到解药也不奇怪,之前夫人您要小心行事,所以孔嬷嬷那边一直不见动静,倘若夫人怀疑,不妨试一试?早些确定也好早些安心。”绿芙也学了几分孔嬷嬷的察言观色,见贾氏心有疑窦,便主动提出意见。   贾氏闻言沉吟了片刻,道:“她本来应该回不来了,却……难道她觉察了当年的事……”她近乎自言自语的说着,突然牙咬暗恨:春云那贱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今竟然还想爬到她的头顶上去!   绿芙在贾氏身边伺候的时间并不长,远不及孔嬷嬷那般知根知底,听贾氏说起当年事,隐约猜到估计是贾氏做了什么对不住甄榛的事,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她知道贾氏自己不说,她不能主动去问,不然就像上次说起丞相时一样,明明是好话,却招来无名怒火。   早前她也以为丞相跟夫人琴瑟和谐,可单是从今日的事就能看出来,二人并非传言中那般恩爱——甚至,她觉得有些怪异,似乎两人之间隐藏着什么,心照而不宣。   “回头去跟孔嬷嬷说,绝对不能让那小贱人有孕。”贾氏语声淡淡,却透着无尽的寒意。   绿芙点头道:“夫人放心,孔嬷嬷早就做了。”   贾氏的脸色阴晴不定,“回暖香院,不用进去了。”   “夫人不去跟老爷……”绿芙愕然,却瞥见贾氏一脸的冷漠。   “不用了。”冷冷漠漠的三个字,透着沉沉的死寂,仿佛两者从此毫不相干,直如陌路人。   “你难道不知道,让他上心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当年韩氏不就是……”   贾氏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声喃喃,嘴角慢慢挂上了一丝诡异的冷笑,姣好的脸容竟不满疯狂……   第五十二章 纷争   夜幕降临,这雪后的气温也变得越发寒冷起来,清风过处皆带着沁骨的寒意,积雪逐渐融化,雪水顺着檐牙而下,滴滴答答的掉落下来,乍然听来,恍如淅沥春雨。   随着宫门推动的闷响,整个皇宫都被关入黑暗的沉寂之中——下匙了。   春宁宫这几日气氛低沉,已经不复往昔的热闹:自从六皇子侧妃传出有孕的消息,朝堂上的势力角逐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六皇子党从长期式微的局面,隐约壮大了不少,而八皇子党则一改往日的喧嚣,变得沉默起来——后宫是朝堂争斗的延续,前庭的变化很快影响到后宫,春宁宫仿佛也随着八皇子党,变得沉默起来。   荣妃因为在梳洗时被扯痛一根头发,正在大骂一个宫婢,众宫婢心惊胆战,人人自危。却在这时,她的陪嫁嬷嬷张氏,也是她在这后宫中的得力亲信疾步走了进来,张嬷嬷神色有些沉凝,见了一眼寝殿里的情形,要是在以往,她定然不会劝诫半分,何况最近荣妃心情不爽,才找了个由头发脾气,这个时候,她更应该保持沉默,直到荣妃发泄完为止。   然而,张嬷嬷却来到荣妃跟前,对荣妃使了个眼神。   荣妃还觉得不解气,只恨不得打死这宫婢,以发泄着几日来的闷气,但她也觉察到张嬷嬷似是有要事禀报,终是哼了一声,将所有的人赶了出去。   “什么事?”   张嬷嬷从袖袋里拿出一份打了火漆的信,沉声道:“娘娘请看。”   只见那信封比寻常的要小,牛皮纸上写着“荣妃亲启”,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荣妃眸光闪了闪,直觉这封信不寻常:“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方才老奴出去走了一趟,途中遇到一群管事太监,回来时这信就在老奴身上了。”   言下之意是不知谁给的。   荣妃听了只觉得心惊,张嬷嬷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警觉性早已经不是常人可比,那给信的人却能不声不响的将东西放在张嬷嬷身上,换句话说,那人倘若是想置张嬷嬷于死地,那是易如反掌。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如此本事?   犹豫片刻,终是将那份信接过打开。   荣妃只瞧了一眼,猛地站起来,脸色陡然巨变,姣美的脸上写满了质疑和震惊。   “娘娘!”张嬷嬷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由得着急。   荣妃恍若充耳不闻,死死地拽着那封信,美眸狠狠瞪着那白纸黑字,仿佛要将那纤薄的信笺看出两个洞来。   “竟然如此……”   她喃喃低语,惊色逐渐褪去,慢慢的,鲜艳的唇勾起来,竟笑了起来。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   她犹在自语着,恍若置身无人之境,温软的语调在口中轻轻回转,细细咀嚼着一字一句。   “难怪了……”   “如此也好。”   张嬷嬷听得莫名其妙,用心思索荣妃的一字一句,却不得其解。   正张口欲问,荣妃已经回过神来,姣美的脸容上浮出一丝笑意,却有着杀伐决断的冷意——   “张嬷嬷,你说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还有谁是本宫的对手?”   张嬷嬷思忖片刻,得意道:“假以时日,只怕皇后也不是娘娘的对手!”虽然六皇子侧妃有喜了,但是那孩子生不生的下来,还是一回事,即便生下来了,也不一定能决定局势,只要八皇子也有了孩子,六皇子根本无足畏惧。   至于想要几个……需要几个,就能有几个,只是能否长大,却是另说。   这种想法倘若泄露出去,是诛九族的死罪,但是如果能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一切都不足挂齿。   荣妃摇了摇头,“不,皇后仍是不可小觑,可是要论最大的对手,并不是皇后,”对上张嬷嬷惊愕的神色,她嘴角勾了一下,红唇里轻轻吐出三个字:“是皇上。”   皇帝允她所求,便是她的同盟,若是不允,则是最大的对手。   八皇子争储,莫不是为了宣帝一句行与不行。   张嬷嬷大骇,直觉那封信里牵扯出了一个秘密。   一转眼,荣妃却说起了另一个话题:“那嬷嬷你觉得倘若给老八联姻,哪一家的女儿最好?”   张嬷嬷沉吟道:“这朝堂之上,没有比丞相家的女儿合适,甄二小姐深得皇上亲睐,她的出身也比其他两个姐妹要好,毕竟韩太傅乃是皇上和怀王的授业恩师,德高望重不说,在朝中很得人心,甄二小姐原来是最合适,可是……她与皇后走得很近,前些日子还救了六皇子侧妃,只怕并非殿下良缘。”   “皇上的亲睐?”荣妃轻笑了一声,那悦耳如银铃的声音在此刻却似若带着尖刺,无比嘲讽。她望着那蜜蜡制成的巨烛,只见啪的一下,爆了个火花,她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显得有些不真切——   “皇上的宠爱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甄二所得到的宠眷,不过是皇上的诱饵。”   即便知道是诱饵,危险极大,却还是让人仍不住心动,以储君之位做饵,谁都抗拒不了。   “至于老八的良缘,过些日子就知道了……”   ***   一场大雪之后,宫中梅花尽放,其中春宁宫最为妖娆多姿。   这个时候,春宁宫也迎来了一件大事——荣妃生辰。   荣妃广发请帖,不但宴请后宫诸妃,还请了不少朝堂命妇参与生辰宴,外人皆以为荣妃此举是想拉拢人心,借此抗击六皇子侧妃有喜一事带来的冲击,故而有人幸灾乐祸,以为荣妃开始失去圣宠,也有人担忧不已,怕这一场后宫争斗波及己身。   然而不管怎么样,这一日去春宁宫参宴之人,多不胜数。   经过几日的将养,甄榛的脚伤已经痊愈,这次并不意外也在被荣妃邀请的人员之列。   前几日因为她在宫中救了林侧妃,六皇子府送来了厚礼相谢,其中还有林侧妃的亲笔信,信中对甄榛谢意殷殷,还提出待甄榛脚伤好了之后,能六皇子府游玩一番。甄榛亦亲笔回了一封信,至于去六皇子府一事,没有直接应下来。   兴许是她想法阴暗,委实是林侧妃正怀孕,正是敏感时期,倘若她这个时候去了六皇子府,林侧妃如果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虽然她对这位只见过一面的林侧妃颇有好感,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终是回绝了。   荣妃生辰宴的时候,秀秀的伤势还没有好,于是,她只好带青兰入宫。   秀秀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却无可奈何,青兰也心知她放心不小甄榛,便在进宫前去安慰她。   “虽然我没你那么好的功夫,不过上次的事情过后,丞相大人给小姐安排了护卫,不会再发生那样的意外,你且放心吧。”   秀秀只垮着脸,仿佛一句也没听进去。   “小姐也是个机灵的人,今日又是荣妃的生辰宴,决计不会出什么事……”   一番话说得口干舌燥,却是对牛弹琴,青兰骇笑着叹了口气,“得了,时候快到了,我先去了。”   说着她站起身,见秀秀还一脸不高兴,只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咦,你屋子里的这株竹子怎么变色了?”青兰有些惊奇的叹道,她还记得前些日子是翠绿色,这几日没注意,竟绿中带紫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竹子,养在水中,看起来瘦骨嶙峋的盘结成一团,长得奇形怪状,却又煞是好看。   秀秀瞥了一眼摆在床边的翠竹,漫不经心的说道:“唔,它的颜色会随着节气变化而改变,你过些日子来看,还会变色,没什么稀奇的。”   青兰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呵呵一笑,“你这竹子煞是好玩,能不能分我一点?”   秀秀一听,就瞪起了眼,警惕的望着青兰,就好像守着宝藏的怪兽:“这是小姐送我的生辰礼物,谁都不给!”   青兰好笑的看着她的小表情,笑了叹了口气:“好吧,不给就不给。”   这时,甄榛已经在外头催她。青兰连忙应了一声,又回头跟秀秀道了声别,“那我走了,你好生养伤,小姐就放心的交给我吧。”   秀秀沉着脸,别扭的嗯了一声,青兰看在眼中,笑着走了出去。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之后,秀秀变得阴沉的脸色——   “这紫竹乃毒物,无毒为青翠,毒性越强,则紫色越深……你们上次害不成小姐,这次,我决计不会让你们再伤害小姐半分!”   她低声自语,望着那绿中带紫的细竹,清秀的脸容上逐渐显出决断之色。   第五十三章 暗斗   进宫的时候,天色尚早,宫门前已经停靠着不少马车,各色马车上分别挂着不同的徽章,显示着不同的人的身份,若是想知道今日来参加荣妃生辰宴的人有哪些,只需稍晚一些来看这些华丽迥然的马车,便可略知一二。   甄榛随意看了一下,朝中列位重臣的家眷都有到席,其中多是八皇子党,还有不少六皇子党以及一些中间党派。   看得出来,荣妃这次是想尽可能的拉拢人心,就是不知道一个生辰宴,她能闹出什么名堂来。   她有预感这次的生辰宴不会只是一群人赏赏花,聊聊天,说些吉利话这么简单。心里存了这个想法,甄榛也提起了几分警惕,况且上次皇后明确的将她归入六皇子的阵营,已经让先前欲拉拢她的荣妃面上无光,再者上次林侧妃遇险一事,只怕跟春宁宫逃不了干系,她出手救了林侧妃,指不定荣妃这些日子在背后对她恨得牙痒痒呢。   总之这次进宫,她得做好承受荣妃刁难的准备。   参宴的人很多,贾氏也在受邀之列,这次甄榛并没有避开她,而是与她们作为甄府女眷集体出席。   她们一出现,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贾氏到了宴会场地,就笑容可亲的与附近的夫人们套近乎,游走在众人之间,博取人心,游刃有余。   甄榛没去管她,很快也混迹于人群之中,与众位夫人和一些依附皇后的妃嫔相谈甚欢,与贾氏俨然形成两个阵营,无形相对。   李夫人与甄榛私交不错,见到她便忍不住晦涩的问起上次被劫的事情,这件事后来是悄无声息的平息了,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终究是流露了出来,有人说甄榛被侮辱了,有人却不认可,因为怀王保护了她,也有人说甄榛被家人所害,还有人说这是甄榛一手导演,为了陷害夫人贾氏……总之众说纷纭,却无人能看到事情真相,再度见到甄榛,李夫人出于关心,忍不住问出口来。   李夫人这一问的答案,也是许多人想知道的。   甄榛眉目浅淡,只道:“我险些葬身荒野,幸而安然得归,此事也不必多提,说多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最后一声幽幽叹息,似若道不尽的无奈,叫围着她的人都不由瞄着贾氏,甄榛竟连真话也不能说,只怕牵扯到家丑,毕竟窝里斗,不管斗成什么样子,在对外的时候,敌对双方的利益却是一致的,那么意欲谋害甄榛的幕后之人,大约也能猜到是谁了。   一时间,众人对甄榛不由多了几分同情,同时在心里也坚定了疏离贾氏的决心:如此毒妇,实在不能相交。   虽然如此想着,但是众人都会不自觉的忘记,如果自己到了那个境地,做出比这更加恶毒的事情也未曾没有可能。   各怀心思间,荣妃来了。   今日,她穿了一件明紫华裳,上身罩着一件雪白无杂色的狐裘,下摆绣着大朵艳丽竞放的国色牡丹,曳地的裙摆仿佛碧波微澜,带着一阵馥郁香气,从众人跟前款步而过,众人只觉得珠光宝气,玉石琳琅,好一派雍容华贵气派。   荣妃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先前不见陆清清的影子,甄榛还想她这个做亲侄女儿的应该早到了,果然如此。   今日她也是盛装出席,平素几乎清汤挂面的乌发梳了高髻,缀了金玉珠花,乍一看,真真是端庄文雅的大家小姐,细一看,却见她梗着脖子,嘴角的笑意好似定了型,显得勉强,这三九寒天,虽然四处烧着炭炉,却仍是乍暖还寒,她光洁的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一层香汗。   甄榛直在肚子里笑,这妮子八成是被荣妃娘娘修理了一番,期望她能做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   那模样,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她的身边是一个妙龄宫装丽人,甄榛认得出来,那是依附于荣妃的夏贵嫔,其后还跟着一群奴婢,风风火火而来,气势盛大,凛凛逼人。   在场之人纷纷向她见礼:“见过荣妃娘娘。”   这齐声唱诺,只是为了她一人,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直让她一阵恍惚,似在梦中。   很快,这种美妙的感觉就被一个拔地而起的尖细嗓音打破——   “皇后娘娘礼到!”   荣妃的得色瞬间支离破碎,姣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下一刻便见一个健壮的嬷嬷双手奉着一个银盘从缤纷梅影中走来,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皇后的亲信,李嬷嬷。   李嬷嬷端着银盘,昂首挺胸走过来,此时,荣妃已经恢复笑容,唯独熟悉她的人才能从那完美的笑容里看到一丝冷意。   李嬷嬷带来了一份礼单,当着众人的面一一念出来,礼物很是贵重,然而当事人却不见得高兴:皇后不来便不来,却遣了一个奴婢来,虽然李嬷嬷是代表皇后来的,但是她因此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跪谢皇后。   礼物贵重与否并不重要,而是她这一跪,立见身份高下,今日又是她的生辰,任是谁跪着接受一份贺礼,怕也高兴不起来——皇后明显是派李嬷嬷来打她脸的。   “臣妾谢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荣妃跪地拜过,从李嬷嬷手上接过那礼单。   她咬着牙,美眸中恨色一闪而过,抬起头时,却是妍妍巧笑:“不知皇后凤体如何?不能来参加本宫的生辰宴也罢,却连这梅花景色也要错过?”   一句话,点出了皇后的致命伤——皇后既然错过这么好亲自打击她的机会,不是快不行了是什么?   李嬷嬷面不改色,不卑不亢的说道:“多谢荣妃娘娘挂怀,皇后身子微恙,只是后宫诸事繁杂,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她说罢敛衽施礼,“老奴还需回去复命,荣妃娘娘请便。”   荣妃面露怒色,这是她的春宁宫,何须一个奴婢来训导她该如何?!   皇后欺人太甚!   李嬷嬷却好似没有注意到荣妃的脸色,也不等荣妃搭话,便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   第五十四章 陆清清的心事   宴席里不复欢声笑语,人人面面相觑,有人心惊胆战,有人幸灾乐祸,却是无人言语,一时间,落英缤纷的梅林间煞然冷凝,气氛似乎冻结起来。   荣妃冷着脸色,一时也不言语。   夏贵嫔观察了荣妃的神色,哼了一声:“一个奴才竟然如此放肆!也不知皇后怎生容得下这样的人?”   若非主子目中无人,奴才又怎敢如此嚣张?   荣妃闻言沉下了脸,出口斥责道:“行了,皇后行事自由分寸,难道还要你还教不成?”   她话说得虽然重,却无甚怒气,夏贵嫔得了训斥,连忙俯首垂耳,做听训之态,待荣妃说罢,夏贵嫔又正气凛然的说道:“皇后身为六宫之首,自当以身作则,要是皇后没了规矩,后宫中上行下效,岂不是乱了套?”   甄榛坐在下面看着,心道怪不得这夏贵嫔能做了荣妃的心腹,貌似正义的站出来维护所谓的规矩,却是与荣妃在你来我往的唱双簧,一下将莫须有的失责之罪就扣在了皇后头上,如此贴心的帮手,荣妃岂会不重用?   荣妃见说得差不多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宴,还是少说些晦气的事为好,她最后训斥了夏贵嫔两句,便吩咐奏乐开宴,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过了一会儿,陆清清冲甄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说话。   甄榛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理她:虽然她们平时交好,但是陆清清她毕竟是荣妃的亲侄女,而她现在即便不是六皇子党,也难以跟荣妃志同道合,所以在荣妃跟前,还是避讳一些比较好,然而……甄榛有些想笑,只见陆清清端坐在席间,那一身装扮分明光彩照人,却架不住她面有菜色,有气无力的样子。   反正,说说话,问题也不是很大。   而且……她四下看了看,暗中算了一下时间,还十分充裕。   于是她悄声离席。   陆清清一上来就跟她倒苦水,要不是甄榛抓住她不安分的爪子,真是恨不得立即就将头上那“茂密”的珠钗玉饰拔掉。   唔,要是让陆大小姐选择去怒马走江湖,还是画眉点绛唇,估计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   甄榛暗笑,摇头叹息,心里却是喜欢陆清清这样性子的人,直来直往,不拘小节,跟秀秀很像,甚至有时候,她比秀秀还没讲究。   “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陆清清脸色一僵,那朝阳般的神采从她清艳的脸上如风淡去。   见她如此,甄榛暗叫一声遭——似乎前些日子听人说起过,荣妃有意将她许配给忠国公的长子,那是一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占齐,却只因忠国公手里握着拱卫京城的北军,那走马章台的浪荡子成了荣妃眼里的香饽饽。   陆清清倘若嫁给那种人,这一生算是暗无天日了。   甄榛暗恨自己有口无心,不小心提起了陆清清最不愿提及的事,叹了口气,她轻声说道:“你也别怕,事情没有定下来,找个机会禀明你父亲,一定不会有事的……”她自己说到后面,只觉得越来越无力,京城里的贵族多是姻亲,盘根错节相连着,形成巨大的利益体,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必须强强联手,联姻由来是最好的关系结盟方式。   陆将军就算知道忠国公长子并非良人,也不一定会为了女儿的幸福退让,多少女子葬送在这所谓的家族利益里,怕是比那冷宫里的杂草只多不少。   她正苦恼着怎么安慰陆清清,陆清清突然一笑,一扫沉郁之色,又恢复了寻常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要是不能嫁我自己喜欢的人,我就去做姑子,一辈子不嫁人,谁也别想强求我!”   甄榛松了口气,又笑道:“照你这性子,我委实无法想象你会中意什么样的人。”   陆清清的脸色柔和下来,“他不需要是什么世家公子,不需要有高官厚禄,但是必须事事以我为先,我骂他不许还嘴,我打他也不许还手,我难过还要哄我开心,不管是不是他的错……”   扑哧一声,甄榛笑起来,“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哪里有这种二十四孝好相公?”她抿着唇轻笑,清凌凌的眸子里璀璨晶莹,溢满了笑意。   有说“人面桃花相映红”,在这落英缤纷的梅林间,那缀满枝头的红梅环绕之中,甄榛笑意融融,雪肌玉肤,清水出芙蓉,美好得好似神仙中人。   陆清清呆了一下,心想如甄榛这样的女子,她的夫君一定也是个神仙般的人儿。   眸中黯淡一闪而过,却没有像往常那般反唇辩驳。   是啊,说出来,任是谁都不会相信,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人,连豁达如榛儿也不相信。   可是……   “真的有。”她无声的对自己说,胸口一阵酸涩。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眼见着出来也有些时候了,便一起携手归席。   彼时,席间的气氛有些异样,定睛一看,甄榛和陆清清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只见甄榛身边的空座上已经多了一个人,那纤纤倩影并不见得熟悉,但是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甄榛还是认出来了——六皇子侧妃林婉柔。   林侧妃怎么会来这里?前些日子才发生了那样的危险,就算幕后之人没有揪出来,可是用心稍稍一想,就能想到那要害她的人是谁,她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能避则避之,好好呆在六皇子府里养胎吗?却为何不但不顾及危险,还主动往龙潭虎穴里闯?   压下心头的异样,甄榛悄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才落座,林侧妃就浅浅笑道:“方才我还在说甄二小姐去哪里了,原来是跟陆小姐去偷闲去了。”她的性子温和,开起玩笑来也是温温和和的,听着她含笑的轻语,看着她温婉的笑容,直教人觉得这样的女子,怕是连一只蚂蚁也不敢踩死。   甄榛也温和的笑了笑,却没有言语,看似被说破心思有些害羞。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林侧妃,只见她穿了一身厚实的狐皮袄子,一头乌发绾了个垂髻,发间插着珠玉翡翠,清婉脸涂得凄白,却是化了个浓妆,反而显得有些老气,眉间眼底虽是在笑,甄榛却觉得她笑得有些勉强,似是耗费了过多的心神,整个人倦极了。   她才有了身孕,六皇子府不是该将她当做宝贝一样供着吗?却为何是这般模样?   第五十五章 意外   不过转念一想,甄榛也不觉得奇怪了,听说很多女子怀孕的时候会紧张,对未知的孩子和不明的未来有着莫名的期待和恐惧,而且林侧妃的孕事引起了朝堂和后宫的震动,她一个弱女子无法承担这么大的压力也是极有可能。   只是她来参加荣妃的生辰宴,却不知是太过单纯,还是另有目的。   荣妃对于林婉柔的到来并没有感到不悦,至少面上是如此,皇后一派的命妇纷纷担忧,生怕她会在这宴上出什么事。   “上次多谢你救了我,我一直想当面跟你道谢的,一直没机会。”林婉柔定定的看着甄榛,语声和缓却有力,似乎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甄榛淡淡一笑,“林侧妃言重了,当时我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当不起林侧妃这么重的谢意。”   话说到这里,两人突然有些无言,不知再说些什么。   甄榛其实想问她为何要来这里,还想劝她一句早些回去比较好,不过看到她身旁的两个健妇,终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席间没有男人,少了寻常宴席的觥筹交错,却多了几分闲情雅致,不知是谁起了头,席间的妃嫔和夫人小姐们开始吟诗咏赋,没多久,众人隐约明争暗斗起来,期望自家女儿能以才情入了荣妃的眼,虽然丞相家的三个女儿摆在这里,那正妃之位许是谋不到了,但是侧妃也同样值得一争。   甄容才情出色,很快就被人点名作诗,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藏拙,一首《咏梅》艳惊四座,直叫席间众人自惭形秽。   就在赞美不绝于耳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席间传来——   “咏梅这题材太过寻常,只怕在场众位手里都有一两首咏梅的诗,甄大小姐这首《咏梅》虽好,但却不知道是信手捏来还是照搬旧作?”   怀疑甄容照搬旧作,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甄容被人怀疑,不以为忤,只是无声的站起来,唇畔一抹从容浅笑,清丽的容颜上仿佛笼罩着浅浅的柔光,整个人似若环绕着珠玉般的华光。   这样的甄容,自成气派,端立席间,犹如鹤立鸡群。   “那你说如何?”   她的声音也仿佛珠玉相撞,琳琅悦耳。   “让荣妃娘娘随意再出个题,你我各做一首,你比我快比我好,我就相信你!”   少女的风姿虽然没有甄容那么出众,语声却依旧铿锵有力,倒是叫席间众女对她暗暗佩服。   甄容柔柔一笑,应了下来。   那挑衅的少女气势宏大,甄榛是认得她的,以前在宴会上见过几面,才情远不及甄容,但性子圆滑机灵,在贵女之中人缘极好。   少女近乎狂妄的言行也让一些人冷嘲热讽,但是甄榛却有些佩服她——明知道会输还一意孤行,只怕不是为了献丑或者衬托甄容,而是为了博得荣妃的注意力。   席间能做好诗的人多之又多,但是能让荣妃记住的却少之又少,少女请荣妃出题,又表现出知难而上的做派,最后输了,只怕她不但不会难为情,而是会十分高兴,所谓路遇强敌,虽败犹荣,到时候,荣妃想不记住她都难。   这时,甄榛偏头对青兰使了个眼色,青兰便自发走近。   “真无聊。”她低声抱怨。   青兰莞尔一笑,“小姐,大小姐今日可是出尽了风头,等她做完诗呀,估计您也该去做一首,这是个好机会,小姐不妨抓紧了展示一下自己,让外头的人也知道,小姐也是个有才情的。”   作诗?算了吧!   甄容在学习琴棋书画的时候,她却在南方捣鼓毒药,满心思都被各种药物占据,哪里去学过什么诗赋?虽然她生性聪慧,要做一两首诗也不难,但是要压过甄容,那简直比解世间奇毒“春雨无声”还难千百倍。   一丝光亮在眼中一闪而过,甄榛沉着脸色,没接青兰的话,青兰见她神色怏怏,只以为她对胜过甄容没自信,摇头笑了笑,也没再劝说她。   就在这空挡,甄容以荣妃所出的题目,再度作了一首律诗,文采华美斐然,字字如珠玑,比之前一首更为出色。   面对如潮水而来的赞美,贾氏安坐席位上,神态优雅端庄,似不为褒奖所动,眼中却分明流着笑意,一旁的甄颜用得意的目光望着甄榛,目中之意有些挑衅的意味。   甄榛看了一眼,没放在心上,素手端起桌旁的茶碗,似笑非笑的品尝香茗。   突然,她好似被烫到了,惊叫一声,猛地跳起来,手里的茶碗滚落下来,精美的华裳被泼了一身的茶水。   顿时,惊动了席间众人。   荣妃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甄榛似是不能承受众人的目光,窘迫的站在原地,涨红了一张小脸。   片刻后,荣妃淡淡道:“张嬷嬷,找个人带甄二小姐去换身衣裳。”   甄榛闻言如获大赦,忙红着脸道谢:“多谢荣妃娘娘……”   “哼,定是她知道自己胜不过姐姐,才借机离席,免得出丑丢人。”甄颜冷笑道,她的声音不小,邻座的人都能听得到。   顿时,看向甄榛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玩味。   在走过甄颜身后之时,甄榛的脚步顿了顿,走在后面的青兰猝不及防,一脚踩上她的脚后跟,甄榛被这一脚踩得失去重心,又惊叫了一声,手忙脚乱的一拉,身子不受控制的向一旁倒去。   她这一倒,压在了贾氏身上。   这一番意外太多突然,贾氏没防备,被甄榛撞在了桌子上,桌上的茶盏随之翻滚,滚烫的茶水泼出来,染湿了贾氏的衣襟。   席间众人目瞪口呆,无声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贾氏最先反应过来,她霍然站起来,清艳的脸容上怒色一闪,“榛儿,你这是怎么回事?”   甄榛呆了一呆,看着贾氏胸前还挂着一片茶叶,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退后两步,小脸涨得通红:“我又不是故意撞你……”   青兰见状不妙,连忙跪在地上,迭声道:“是奴婢该死,是奴婢不小心踩了二小姐……”   贾氏脸色不悦,却碍于当着这么多的人不好发作,强忍下一口怒气,回身对荣妃敛衽告罪:“婢子无状,望娘娘容臣妇先去换身衣裳。”   荣妃自是点头应允。   第五十六章 小产   甄榛与贾氏随着宫婢双双离席,待到了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贾氏便收起了人前那副文雅的脸色,虽是冷着脸,但也并未半途刁难甄榛。   待随侍的宫婢将干净的衣裳拿来,甄榛便要将人赶出去,起初那宫婢还不愿意,以为甄榛是故意针对,青兰在一旁解释自家小姐在府里也不喜欢人近身,那宫婢这才不大情愿的跟着青兰退下去。。   过了两刻钟,那宫婢见甄榛许久没有出来,不由心生疑窦,“甄二小姐,您可换好衣裳了?”   她试着叫了一声,里面却无人回答。   这宫里头阴暗的事情随时都有,那宫婢听不到回应,顿时暗觉不对劲,于是又喊了两声:“甄二小姐?甄二小姐?”   里间依旧无人作答。   青兰也觉察到了不对劲,突然她好似想到了什么,脸上登时变了色,慌忙大叫一声,不顾一切的跑进去:“小姐!”   青兰和那宫婢一起跑进里间,只见身着华裳的少女伏在桌案上,似是睡着了。   “小姐!”青兰见状更是心惊,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甄榛的肩头。“小姐,你怎么了?”   甄榛的身体颤了颤,缓缓张开眼,清凌凌的眸子里蒙着一层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的人。“青兰啊……”她抬手揉了揉眼,打了个呵欠,眼泪将长睫润湿,一副睡眼迷离的模样。   青兰讶然,“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甄榛黛眉微颦,脸色渐渐沉下来。   “我方才换衣裳的时候,突然感觉很累,然后就睡着了……”   她低声自言自语,落入青兰和那宫婢耳中,却更觉得心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睡着了?   一时间,暖意融融的屋子里生出了几许寒意。   青兰暗中搓揉臂上的鸡皮疙瘩,强忍着哆嗦,急忙催甄榛离开:“小姐,你已经离席很久,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让人知道了,又说出些对小姐不利的话。”   眸中一丝光亮闪过,甄榛微沉着脸色,点点头。   出了偏殿才知,贾氏已经先行离去。甄榛一边走着,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忽略掉了。   怀着心思回到宴席,见贾氏已经跟左右打成一片,赞美不绝于耳,随意一听,大致是在讲甄颜的舞姿曼妙无双,又有一个才情出色的大女儿,真真是有福气。   “甄二小姐怎么去了那么久?方才甄三小姐一曲霓裳舞真是美妙如仙,可惜你没看到。”林婉柔见她终于回来了,忍不住轻声问道。   “说出来委实不好意思,刚才不知怎的,竟然在偏殿睡着了。”甄榛含糊的回答,举起茶碗润了润喉,心说甄颜那小蹄子虽然惹人讨厌,不过那舞姿确实是惊为天人,这一点也是她比不上的。   贾氏膝下这一对姝女,是花了大心思去培养的,听说她当年也是有些才情的,又岂能允许自己的女儿太差?   不过比起自己的母亲韩氏,贾氏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当年母亲名动京华的时候,何其风华无双!   记忆里,母亲并不喜欢外露昭显什么,身上有一种含蓄内敛的气韵,那无双的风华,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却能令人在她举手投足间心驰神往。   才名太高的女子往往没有好归宿,因为这世间庸人最多,才名越多,就越难以寻得知音,到最后难免落得一个将就而过的结局。   甄榛不由看向甄容,便不自觉地想起那个高大的身影:怀王那人虽然不是风华绝代,还凶巴巴的活似每个人都是坏人,自以为是,不懂礼貌,喜欢吓唬人,杀人如麻……呃,不过为人还算可靠,位高权重还知错能改,总体说起来,还是不错的。   嗯,不错的男人。   甄榛此时没有意识到,她的眼界怕是比陆清清只高不低,目前为止,在她的眼里,除了小舅舅是好男人,能算得上不错的男人,一个巴掌也数的过来。   林婉柔听到她的话,脸色微微一变,暗想这其中怕是有蹊跷。   “我听说甄二小姐自幼体弱,是不是太累了?我府里有个方子,虽然不敢保证能让甄二小姐强健起来,不过对体虚之人好处极大,待回去了就给甄二小姐送去。”   甄榛笑道:“我这身子啊,当年差点就没了,调养这么多年,好好坏坏也就是这个样子了,林侧妃也无需为我挂心。”   林婉柔听她婉言拒绝,笑了笑,没有强求。   宴席正行至酣畅,宫人们络绎不绝,手持美味珍馐鱼贯而入。   四下都烧了炭炉,极大的驱赶了梅林里的寒意,然而终究是严冬,清风吹来,总觉得有些寒意沁骨。   林婉柔让人盛了一盅热汤,盖子一打开来,便有一阵浓郁的香气散开,勾得人食指大动。   甄榛也觉得有些冷,正想叫人也盛一盅热汤来,可是在闻到那诱人香气的时候,她的目光一凝,落在了林婉柔桌前的瓷盅上——这个味道,有点熟悉……   她凝眉思索,突然瞪大了眼。   甄榛指头一动,她将一粒小珠打在林婉柔手臂上,林婉柔吃痛,手里的瓷盅顿时掉落在地上。   “啊!”林婉柔惊呼一声,几乎跌倒在地上,幸亏她身后的婢女手疾眼快,及时扶住了她。   众人被这一声呼喊惊住,纷纷转过目光来,只见滚烫的汤汁泼了林婉柔一身,她面色苍白,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侧妃,侧妃,您没事吧?”   林婉柔带来的婢女见她脸色不对,慌忙问道。   荣妃正坐在首席上品着香茗,见到席间的混乱,眸中寒光一闪而过,随即沉着脸色,急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她焦急的起身离席,身后拖着华丽的裙摆,阔步而来,亦是优雅端庄,仪态天成。   “婉柔,你可还好?”   林婉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勉强的笑了笑,脸色差极了。   “荣妃娘娘见笑了,婉柔无事。”   荣妃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好似要确定她确实安好一般。   “无事就好,你在我这里要是有半点意外,皇后非扒了本宫的皮不可。”   她开了个玩笑,可是这个玩笑从她口中说出来,只觉得十分怪异。   林婉柔强颜欢笑道:“荣妃娘娘说笑了,婉柔有些不适,恕婉柔先行告辞了。”   荣妃的眸光闪了闪,嘴唇抿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如此,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本宫差几个人送你。”   “多谢荣妃娘娘……”林婉柔的笑容有些虚弱,在婢女的搀扶下,她微微吃力的站起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刻,只听婢女的尖叫充斥在耳畔,她感觉下身涌出一阵热流,尖锐的疼痛在刹那间滚滚袭来!   “血……侧妃流血了……”   平地一声惊雷,惊得四座哗然。   甄榛大惊,她离林婉柔最近,第一个看到林婉柔下身的裙摆濡/湿了一片,红得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她分明没有喝下那下了药的汤,为何还会出事?!   趁着婢女手忙脚乱,甄榛一把抓住林婉柔的手腕,待她摸到那虚浮的脉象,心头登时凉透——孩子保不住了。   席间一阵混乱,荣妃在第一时间叫来太医,将林侧妃送到就近的偏殿,并且责令在场所有人不得离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了整个梅林。   众人心头慌乱,看林侧妃的样子,只怕那孩子是保不住了。这是第一个皇孙,才传出好消息就没了,只怕皇上和皇后都不会善罢甘休,而荣妃这里为了摆脱嫌疑,只怕也免不得一阵动荡。   有人后悔不已,不该来参加这一场宴会,也有人暗恨林婉柔,怀了孕还乱跑,平添了一场晦气。就在众人心思各怀的时候,太医忙不迭的赶来了,因为跑得太急,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珠,也不及去擦拭,连忙给林侧妃号脉。   这时,梅林外突然传来一个尖声常诺——   “皇上驾到!”   “皇后驾到!”   话音未落,便见一大群人簇拥着,宣帝和皇后火急火燎的赶过来,六皇子和八皇子也俨然在列。   一行人没来得及顾及宴席里的众人,直接去了林侧妃所在的偏殿。   席间人心惶惶,有种山雨欲来的紧迫。   因为不能离开半步,甄榛眼看着林侧妃被送走,只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她又闻了闻那滚落的瓷盅,里面还残留着浓郁的香气,隐约的,还有夹杂着一丝很淡很淡的药香。   有人给林侧妃下药,这是可以肯定的了,可是林侧妃分明没有喝下去,又为何还会小产?那个害林侧妃的人又是谁?   荣妃的嫌疑无疑是最大,因为林侧妃小产,八皇子在皇嗣上的压力就会暂时减去,可是如果是她动的手,林侧妃又在她这里出的事,她就无法洗掉嫌疑,无疑是损敌一千自伤八百,并非良策。但是……也不排除荣妃就是利用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看起来就是她下的手,却反而让人觉得是有人诬陷她,毕竟后宫里记恨荣妃的人一定是有的。   她还想到了夏贵嫔,夏贵嫔依附于荣妃,倘若荣妃倒了,她看似失去了依仗,可是她作为荣妃的心腹,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接过荣妃在后宫的势力,形成另一个强大的力量,也可谓是能从这件事中获益的人。   究竟是谁下的手?   就在甄榛百般思虑的时候,偏殿里,宣帝和皇后都出来了,六皇子红着眼,俊美的脸容上阴沉沉的蒙了一层霜似的,席间众女平素对六皇子多有爱慕,可是见了他现在的样子,都不由打了个冷战,心生畏惧。   没出甄榛的预料,林侧妃小产了,但是,是因为服用了堕胎药。   这个结果一出来,众人心头都凉了大半截:林侧妃当然不会自己服用堕胎药,显而易见是有人谋害了林侧妃,而那凶手,只怕就在这宴席间。   一时间,席间人人自危。   第五十七章 惊变再生   第一个皇孙就这么没了,宣帝龙颜大怒,当即就要彻查此事,皇后的感受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气之下,原本抱恙的身子更有些经不住,在得到太医的诊断后,气急攻心,几欲晕倒。   甄家三姐妹和丞相夫人因为跟林侧妃同用一桌,而甄榛又与林侧妃靠得最近,所以成了第一个被盘查的对象。甄颜被这一番变故吓得花容失色,又见甄榛被单独盘查,她口不择言:“是不是你害了林侧妃?你离林侧妃最近,只有你能害她!”   这话一说出来,为甄榛引来许多异样的目光。   甄榛一声嗤笑:“没长脑不是你的错,可是胡乱陷害人,仔细着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我有何理由要谋害林侧妃?!我可不是你,就算我想害谁,也不会把自己摆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让自己招人嫌疑。”   甄颜一张俏脸被讽刺得通红,马上又反击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这么明显,反而让人觉得不可能是你!”   一句话将那罪名压下来,好似甄榛就是那下药之人。   甄榛冷笑:“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测,一个劲儿的把罪名往我身上推,莫不是你想转移注意力,让人忽视掉真正的凶手?”   说罢她也不想再跟甄颜多费唇舌,只跟着前来召见她们的女官去见圣驾。   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林侧妃桌前有一盘绿豆卷,绿豆卷被下了药,跟致使林侧妃小产的药物一模一样。同时,太医还在林侧妃的汤里发现了堕胎药,药效比之绿豆卷里更为霸道,倘若吃下去,别说小产,林侧妃的身体会彻底垮掉,这辈子都不会再可能有孕。   怎么会是那绿豆卷出的事?甄榛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凶手不放心,先在绿豆卷里下了药,接着又在汤里下药,做双重准备以确保事情无误?   不会啊,绿豆卷里的药和汤里的药不一样,难不成害怕一种药不管用,所以两种药一起用?   不,不会是这样的。   宣帝登时让人去拿了御膳房和所有碰过那绿豆卷及热汤的人,御膳房的厨子和管事太监只知道跪地求饶,一个劲儿的表明忠心和清白,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宣帝气极,便直接要拖人下去杖毙,却在这个时候,一个宫婢突然喊道:“皇上饶命!奴才想起来了!”   那宫婢哆嗦着声音,颤声说道:“奴婢送汤的时候,是走在最后头的,就在路上突然闻到一阵香气,头晕了一下,可是见东西还好好的放在手上,奴婢还以为是错觉,却是……却是有人迷晕了奴婢,趁机在汤里下了药……”   在汤里下了药,不是在绿豆卷里?   宣帝凝眉,看皇后也是一脸的疑惑。   然而不管是在哪里下的药,终究都是对皇嗣起了歹意,都该惩治!   皇后思索片刻,问道:“你闻到了什么香气?”   “白梅香。”   在隔壁等候审讯的几人,纷纷盯着甄榛。   甄榛平素不喜欢浓烈的熏香,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即便不施粉黛不做熏香,身上也有一股宜人的香气,正是浅浅白梅香。   “果然是你!”甄颜又是紧张又是幸灾乐祸:紧张的是甄榛定下罪名就会牵扯到甄府,幸灾乐祸则是甄榛这回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甄榛心头一惊,这才明白为何一直觉得不安心,原来这件事竟然直指向她!   下意识的,她回头看向贾氏,贾氏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得色,虽然很快,但还是让甄榛敏锐的捕捉到了。   除了贾氏,不会有人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了陷她于不义。   这件事情,十之八九与贾氏有关,即便不是贾氏亲自动手的,至少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甄榛被召到圣驾前,她一言不发先直接跪在地上。   “你在宴会半途曾经离席?”   宣帝沉声问道,皇后看向她的目光担忧而复杂。   “是,臣女不小心打翻了茶碗,荣妃娘娘体恤臣女,让人带臣女去换衣裳。”   荣妃闻言,暗恨甄榛陈述就陈述,还捎上她做什么?   宣帝顿了顿,又继续问:“换衣裳能换两刻钟?”   甄榛的脸色白了白,咬着唇说道:“臣女在换衣裳的时候睡着了……”   “睡着了?”   “是,就是突然觉得困倦,也不知怎的就睡着了,幸亏春宁宫的婢女唤醒了臣女,不然臣女不知道耽搁多久。”   宣帝和皇后都从这里边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好好的,不早不晚,就在离席的时候睡着了,这也太过巧合。   “当时夫人贾氏也跟臣女一起离席,因为臣女耽搁了时间,出来时夫人已经先走了。”   这话就是在说贾氏跟她一起出来,却不是从头至尾在一起的,中途那段时间,她睡着了,可是不知道贾氏都干了什么。   贾氏在隔壁听了这话,只恨不得撕了甄榛的嘴,竟然想将她也拖下水!   宣帝找来当时跟甄榛在一起的婢女青兰,和春宁宫的宫婢问话,所得结果与甄榛所言无二。   接着,太医又来禀报,在甄二小姐置换衣裳的房间里,香炉中焚烧的香料含有迷药,显而易见,甄二小姐就是因为那焚香睡着的。   那带领甄榛的宫婢吓得连忙跪地磕头:“圣上明鉴!奴婢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宣帝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这件事就算不是荣妃指使的,春宁宫也逃不离干系。   眼见事情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发展,甄榛略略松了口气,心底依旧紧绷着——幸好当时为了将戏做足,她在焚香炉里加了迷药,否则现在就有口无凭,想洗掉嫌疑就会更难。   “荣妃,你能否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皇后怒火中烧,却是冷声问道——这竟是一个连环套,险些就害了甄榛。   荣妃大惊,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姣美的脸上竟变得扭曲。   她张口欲辩解,却突然惊呼了一声,跌倒在地上,竟口吐白沫,全身都抽搐起来。   这一惊变谁也没有料到,殿内的人都惊在了原地。   审讯不得不中断,苦命的太医再度忙碌起来,过了半个时辰,太医才回禀圣驾——荣妃中毒,不过有惊无险。   毒药的来源很快查清了,原来是荣妃桌前那独一份的茶水有问题,好在毒性虽然猛烈,但是只要及时医治,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宣帝本来开始怀疑荣妃,却因她突然中毒,又有所迟疑,可是当太医将那毒药的性质说明,却再度沉下脸去——荣妃只要好好呆在春宁宫里,随时都可以叫太医,也就是说,就算中了毒,也不过是受点苦,绝无性命之忧。   这是苦肉计吗?   皇后与荣妃的争斗,他早就看在眼中,一直放任不管,不会偏袒哪一方,也不会打压哪一方,但是这次事关皇嗣,这是他万万无法容忍的,这次的陷害如此大胆,已经触及他的底线.如果真的是荣妃,那他也不介意打破制衡,以儆效尤。   惊变一个接一个,宣帝烦躁不已,又拘了管事太监来,一查之下,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春宁宫司茶处,发现了一块手帕,而那手帕竟是丞相夫人贾氏今日所用的!   此事一出,顿时震惊所有人。   贾氏惊恐万分的跪倒在御前,大呼冤枉,“皇上明鉴!那手帕在离席途中遗失,臣妇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何况臣妇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司茶处往返偏殿,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茶里下毒?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臣妇啊!皇上!”   贾氏吓得浑身颤抖,连说话也颤抖着,却是将想法说得有条有理,一听就明白。   可是如果她是被人陷害,那么陷害她的人又是谁?   第五十八章 局中局   甄榛与贾氏的争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从表面上来说,贾氏被陷害,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她,可是她今天也深陷囫囵,还险些被人陷害,实在找不出下手时间;从暗里讲,眼下外头盛传八皇子对甄家小姐势在必得,倘若贾氏在这个时候出了事,那么相府与荣妃联姻就有了隔阂,那些原本对八皇子正妃无望的人就有了新希望,因此而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林侧妃被下药一事,传膳的宫婢闻到白梅香,甄榛也不是没有动机,因为皇后的关系,她与六皇子也相较亲近一些,如果她有意于六皇子,而林侧妃若是先生下长子,那么她即便做了正妃也要多般顾及林侧妃,可是这也不排除其他人故意陷害甄榛,让甄榛与六皇子离心。   那么又是谁给林侧妃下药?那双份的虎狼之药究竟是一个人下的,还是两个人下的?   不管是林侧妃被谋害,还是荣妃被下毒,受益者都不止一方,每一方都有动机,却都找不出证据证明这些事与谁相关。   线索纷乱如麻,又因事情牵扯到丞相家的两个女眷,宣帝一时无法决策。   无法之下,只得暂且留下丞相府一众女眷,进行进一步审讯。   陆清清在离去前,突然问甄榛:“榛儿,我姨母的事情可与你有关?”她知道甄榛有什么手段,也知道甄榛会点功夫,要迅速的往返两地,再动一些手脚,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她也知道,贾氏有意跟荣妃联姻,而甄榛恨极贾氏,倘若这次贾氏被定罪,就会跟荣妃产生隔阂,所有的如意算盘都会落空。   甄榛有能力,也有动机这么做。   可是,她不愿意相信,甄榛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去陷害别人。   甄榛表情淡淡,“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陆清清知道她的底细,倘若这个时候抖出来,她的罪名如何也逃不掉。   她感觉到陆清清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将她的底细抖出去,可是,她还是不愿意承认,就算陆清清知道了,她也不会承认。   陆清清有些失望,只定定的看着她,希望她能有所解释,可是甄榛也只看着她,并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还是没有将她当做真心朋友吗?陆清清苦笑,最终叹了口气:“她毕竟是我的姨母,不管……不管你要做什么,请你以后不要伤害她。”   甄榛心中动容,却只是淡淡一笑:“你要用掉一个承诺吗?”她欠陆清清两个承诺,到现在还一个没用。   陆清清愕然,喃喃道:“你上辈子肯定是一只狐狸……”这么狡诈。   甄榛淡然一笑,没有反驳。   “你自己小心,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嗯,我会小心的。”   陆清清眼看着甄榛跟贾氏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又叹了一口气,转过偏殿,来到梅花林里。   缤纷如雪的梅花下,站着一个人。   “她怎么说?母妃的事情是否与她有关?”   听到声响,华裳男子转过身,负手而立,目光阴测测的盯着陆清清,直教人感觉一阵阴冷。   此人正是八皇子,燕柏舟。   陆清清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强压下心头的不喜,摇了摇头:“她什么也没说,看样子是不知道姨母的事。”   燕柏舟眯起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似要确定她的话是真是假。   陆清清被他看得恼怒,“不相信就算了,以后也别叫我做这种事!”说着转身就要走。   见她是真的恼怒了,燕柏舟连忙拉住她,不以为意的笑道:“多大的事呢,改天表哥请你去骑马,怎么样?”   陆清清哼了一声,勉勉强强的接受了八皇子变相的道歉。   待她离去,燕柏舟的目光又阴沉下来:不过是个野丫头,竟然在我面前摆架子,以后有你哭着求我的……   如果不是甄榛,会是谁呢?老六那边吗?   ****   没过多久,丞相求见宣帝,禀明今日之事若是查明与甄府女眷有关,无需顾及任何情面,请圣上秉公办理。   起初听到父亲来了,甄颜心中大悦,以为可以洗刷嫌疑,安然回去了,谁知道甄仲秋不但不求情,还肯定皇上公事公办,一点护短的意思也没有,委屈得直哭。   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心疼自己的母亲,竟然也冷眼看着,不管不顾,好似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样子。   甄颜心中恐惧,不由埋怨母亲,却见贾氏冷冷一笑,道:“你父亲巴不得我们回不去,又怎么会求情?”   甄颜愕然,以为贾氏在说父亲最近得了新宠,不待见旧人。   贾氏也不解释,只淡淡道:“别担心,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是无比肯定,甄颜没多想就相信了,而甄容在一旁看着,清丽的脸容上表情淡淡,眸底舒卷开一丝微妙。   ****   夜幕时分,宫中喧嚣大作。   甄榛几人听着外面的嘈杂声,心里都有些没底,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李嬷嬷突然到来,对被扣留在宫里的几人说道:“几位可以回去了。”   她们被扣留在宫中,都还没有经过一次审问,突然时过境迁不予追究,几人都惊愕不已。   “事情已经查清,白天的事全是夏贵嫔所策划,现在已经人赃并获,所以几位都可以回去了,天色已经不早,马上就要下匙了,几位还是快些动身吧。”眼下后宫纷乱,她们留在宫里容易惹出事非,所以李嬷嬷才这么催促赶人走。   夏贵嫔?!   几个人惊疑不定,甄榛趁着贾氏母女先走一步,拉着李嬷嬷的手问道:“李嬷嬷,夏贵嫔怎么突然成了凶手?”   李嬷嬷的目光闪了闪,看着甄榛,别有深意的反问:“今日的事,可有半点与二小姐有关的?”   那穿透夜色望过来的目光若有实质,似乎能看透心中所想。   甄榛听了这问话,心头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皇后知道了什么?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李嬷嬷已经再度开口:“老奴知道二小姐并非常人,可是宫里头水深,二小姐往后行事,须得三思而后行,有时候你看别人在局中,也许你也在别人局中也说不定。”   这话是……难道说今日原本就要发生什么事,结果她不凑巧也赶上了一出,使得事情偏离了轨道?   甄榛越想越觉得李嬷嬷的话心惊,可是看李嬷嬷神色安然,不似出了什么大事,也许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也说不定。   说了那么一句似是警告,似是安慰的话以后,李嬷嬷不再多说,甄榛来不及弄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就被李嬷嬷赶出宫去了。   直到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还觉得有些恍惚——事情一波三折,竟突然结束了,原本的第一嫌疑人,结果却跟事情半点关系也没有。   青兰揪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喃喃问道:“小姐,我们真的出来了?”   甄榛莞尔一笑,“真的。”   “先前不是说林侧妃的事跟您有关吗?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夏贵嫔?还有夫人被怀疑的事情,也成了夏贵嫔所为?”   甄榛敛眸,遮住眼中的讥诮,“我也不知道,说起来夏贵嫔是唯一能从这两件事中获益的人,是她做的也不奇怪。”荣妃若是死了,她就能轻而易举的接掌荣妃的势力,八皇子为了保住在后宫的势力,就得依仗夏贵嫔,再者林侧妃没了孩子,皇后一派就会失去极大的优势,那么夏贵嫔要跟皇后争斗,胜算就会大很多。   所以说,夏贵嫔怎么看都是最大的获益者,获罪也理所当然。   但也不过是,看起来是而已,这件事需要一个凶手来承担责任,否则就会使皇室颜面扫地,而夏贵嫔正好具备做凶手的条件,至于真正的幕后之人,也不会有人去追究了。   后来甄榛才知道,她对夏贵嫔的猜想虽然没有全对,但是也中了七八分。   第五十九章 守护   因伤没能进宫的秀秀,在甄榛回府的时候,早已经得知了消息,她等着心焦不已。甄榛也知道她担心自己,所以回到秀风院连自己的屋子都没进,就去看了秀秀。   她将宫里的事情大致的讲了一遍,待听到传膳的宫婢闻到白梅香的时候,秀秀哼道:“能用小姐的熏香做饵,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甄榛打趣道:“那你脚趾头可真是比皇上还圣明。”   “皇上是不知道其中内情,也怪不得他不圣明。”   甄榛笑了笑,面色渐渐沉下来。   荣妃中的毒是她下的。   宴会前她打听过荣妃的习性,知道荣妃好饮茶,所以算准了时间,故意打翻茶水离开宴席,为了制造贾氏也不在场的事实,她故意压倒贾氏,让贾氏也不得不离席,并趁机顺了她的手帕。   进了偏殿后,她趁着一个人换衣裳的时间,用轻功从窗子溜出去,给荣妃独一份的茶水下毒,那毒药是她精心挑选的,毒性看似猛烈,但一时要不了荣妃的命,只要及时救治,就可性命无忧——她并不想置荣妃于死地。   到时候,只要荣妃毒发,又见到贾氏的手帕,那么贾氏就很难澄清自己与此事无关,荣妃不会再相信她,而她的名声也会因此败坏。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林侧妃突然小产,荣妃因此成为头号嫌疑人,又因为那毒性特别,要不了人命,误打误撞让宣帝以为荣妃在使苦肉计,她更没想到的是,给林侧妃奉汤的宫婢闻到了白梅香,让她因此成为谋害林侧妃的嫌疑人,两件事情交织在一起,使得整件事扑朔迷离。   在汤里下药的人,无疑就是贾氏,即便不是贾氏,也是贾氏指使的。她亲近荣妃,想与之联姻,又想除掉她这个眼中钉,于是就有了这一箭双雕计——为荣妃除掉林侧妃的孩子,又栽赃陷害她,一举两得。   可是,既然那汤里的药是贾氏下的,那绿豆卷里的药又是谁下的?林侧妃并没有喝下那汤,却吃了绿豆卷,如此说来就是有人在贾氏之前下了药……   甄榛思索着,总觉得有什么被忽略了。   “小姐,小姐?”   听到秀秀的呼唤,她回过神来,抬眸将对上秀秀担忧的目光。   “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   甄榛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只是今日的事情太多,累了。”   秀秀咬着唇,秀净的脸颊上满是惭愧。   “如果我能陪在小姐身边就好了。”   甄榛伸手捋了捋她柔软的额发,微微笑道:“行了,我没事,你先安心养好伤再说。”她说着转身欲走,准备回屋休息。   瞥见床边那盆细竹的时候,她的脚步顿了顿,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柔和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她们这回可比上次急躁多了,这竹子这么快就便紫了,可见药性也大了很多。”   她的声音清脆低婉,却充满了讥诮。   这竹子能试出毒性,秀秀每日喝的药都拿来浇了这盆竹子,这才一个月没到,竹子就变紫了,再过些日子,怕是要变黑了。   以前在南方的时候,师父就送过一丛这样的竹子给她,她每天都拿春云炖的参汤浇竹子,那竹子的颜色越变越深,直到春云不敢再给她做汤的时候,那竹子已经变成了黑色。   秀秀瞪着那竹子没有做声,脸上渐渐显出决断之色。   ****   六皇子燕嗣宗才回到府里,安置好自己的侧妃,外头就有人禀报,说怀王来了。   燕嗣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怀王今日去了南大营,原本应该明天才回来,眼下彻夜回城,想来是知道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   他有点心虚,不知道自己的三皇叔知道了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还不等回禀,怀王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外。   深沉的夜色里,那颀长的身影,带着强大的气势汹汹而来,一举一动都显示出来者不善。   燕嗣宗心底苦笑,看来三皇叔什么都知道了。   “三皇叔……”   怀王站在门口,也不说话,就是一声不吭的看着他,燕嗣宗被看得心虚,苦笑了一声,准备豁出去,于是开口请他进屋:“有什么事,三皇叔先进来再说。”   怀王进了屋,冷冷道:“你要做的事,我从未干涉,可是你这次做得太绝,牵扯到了无辜之人。”   他在南大营得知宫里的事,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顾不得披星戴月,就马上赶了回来。   “三皇叔不必动怒,这次将事情都推到夏贵嫔身上,赐她一杯鸠酒也不算冤枉她,这也是皇后的意思。”燕嗣宗坐下来,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倒也不再心虚了。   林侧妃在荣妃生辰宴上小产,其实是他设计的,这一点,林侧妃也是赞同的——他们的孩子先天不足,府里的心腹医正给林婉柔做过诊断,这孩子根本没办法长到出生,前几日已经频频出现滑胎的迹象,适逢荣妃生辰,既然他们的孩子注定无法来到这个世上,那么就给荣妃送一份“大礼”吧。   那绿豆卷里的堕胎药,是林婉柔自己下的。   没有人会想到林婉柔会给自己下药,而且他的人已经在宫中准备好,到时候一口咬定是荣妃指使,那么荣妃就罪责难逃,再难以与皇后抗衡。   这个计划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将甄榛拉拢过来,明确的说,是要娶了甄榛。   林婉柔小产时坐在她的身边,无疑会让她的嫌疑最大,待事发后,他再出手相助,解除甄榛的嫌疑,甄家因此会欠他一个人情,而且不大可能再与荣妃交好,到时候他要求娶甄榛,几乎是易如反掌。   没有想到的是,荣妃竟然在关键时刻中毒,打乱了他的计划。   最终,皇后得知了一切,无法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除掉荣妃的臂膀,也就是夏贵嫔,对于甄榛的计划,也算是有所成功,却比预想的要差许多。   他更没想到的是,三皇叔得知消息后的反应,有些超出他的预想——   三皇叔并不喜见那些腌渍的手段,可是也不排斥,而且如果三皇叔愿意,做起来会远比他还得心应手。   生在皇家的人,若是不懂手段,就只有被人算计的份儿。   三皇叔似乎很在意这次牵扯到的人,或者说,他在意某个人被卷进来……   “三皇叔,母妃自幼丢下我不管,当年要不是有你护着,这个世上早就没有我燕嗣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清楚的。我从未想过要为难谁,可是身在这个位置,倘若我不够强大,就会被吞噬掉,有些事我不得不为之。”   他偏过头,望着外面漆黑的一片,低声说道。   “即便我现在不比老八相差多少,可是我不能让他得到更强大的支持,所以,即便丞相不支持我,也不能支持老八,我的机会不多,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娶了……”   “我帮你。”   燕怀沙突然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的吐出三个字。   以前他护着燕嗣宗,只是不想看到燕氏血脉残缺,再加上燕嗣宗与他脾气相投,所以会对这个皇侄相助颇多,但是极少参与燕嗣宗的谋划,燕柏舟和朝中许多大臣都以为他是支持燕嗣宗的,就连一些依附于燕嗣宗的大臣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实际上,他从未明确过会帮燕嗣宗谋取储位。   突然的,他就答应了,好像是为了保护什么,不得不做出的牺牲。燕嗣宗愣了一愣,心底越发的明确了一个想法——三皇叔对某个人上心了。   燕怀沙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不比自己小多少的皇侄,似墨似蓝的眸子里舒卷着莫测的云烟,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此事到此为止。”   他丢下一句话,转眼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第六十章 真面目(一)   月似银钩,天边疏朗的挂着几颗寒星,薄云似雾,若隐若现的遮住朦胧月华。   半夜里,青兰腹痛难受,生生从睡梦里醒过来,感觉自己撑不住了,她顾不得太多,连忙披上衣裳推门而出——甄榛在她来到秀风院的第一天,就给她单独分配了一个屋子,虽说是贴身丫头,却从未要她去守过夜,可见甄榛还是没有十成十信任她。   她并不在意这些,既然冯管家要她来秀风院伺候,那她尽心伺候好主子,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就行,至于主子不相信她,日久见人心,以后主子自然会见到她的好处的。   过了约莫一刻钟,青兰一身轻松的回来了,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她敏锐的感觉到了屋里有异样。   一股淡淡的檀香杂糅着胭脂香气弥漫在屋子里,时断时续,似有似无。   这香气很特别,也很熟悉。   她面带惊色,迟疑了片刻,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进去。   “青兰。”   黑暗里,低低的传来一个微微暗沉的女声,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和些许不耐烦。   青兰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头登时一惊,连忙走进屋,迅速的关上门,三步做两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心里虽是惊疑不定,可是震惊远远大于疑惑,几乎是一走过去,压在咽喉里的话就脱口而出——   “夫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藏身昏暗中的人徐徐走出来,那妇人的脸是再熟悉不过的,年约四十,看起来却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眉目清丽依稀可见风韵犹存。   来者正是丞相夫人,贾氏。   青兰很是疑惑,平素有什么事,都是孔嬷嬷来通知她,为何今晚半夜三更的,贾氏会亲自前来?难道是今天的事情?   “吩咐你的事,可有做好?”   贾氏的声音有些低哑,显得有些生硬,与往时的温柔平和略有不同。   青兰正疑惑着,不经意瞥见贾氏那冷然的目光,连忙收敛了心思,低声答道:“一切皆按照夫人吩咐,不敢有所怠慢。”   “不敢怠慢?”贾氏哼了一声,“那为何秀秀那小蹄子半点事也没有?莫不是你让人发现了?”   青兰听到这受到质疑的话,登时有些不悦,她为贾氏做事没错,却并非心甘情愿,若非贾氏救过自己的家人,欠下贾氏一个天大的恩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帮助贾氏害人。   还不等她出言辩解,又听贾氏说道:“本夫人看不止是你,连孔嬷嬷也越来越不中用了,那秀秀屋子里头摆着一盆竹子,你可知道那是何物?”   青兰摇头,听贾氏的话,那竹子似乎有异,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倒真是觉得那竹子有些妖异的地方,但是说不出怎么个不对劲。   “那竹子来自极西之地,从来丝毫污垢不沾,所以,但凡碰到不干净的东西,就会变颜色,若是碰到毒物,毒性越大,则颜色越变越深,从紫色变成黑色。”   青兰闻言脸色一白,第一个想法就是秀秀都知道了?或者说,甄榛也知道了,因为秀秀说那竹子是甄榛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青兰惊疑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马上品味出了一丝不对劲,既然贾氏知道那竹子的作用,为何不告诉她?   “夫人是如何得知的?”   贾氏闻言轻轻一笑,好似听到了一个机器好笑的笑话。青兰看着那巧笑嫣然的小脸,只觉得一阵不详。   “那是因为呀……”   青兰的眼睛逐渐瞪大,张着嘴,却一丝声音也喊不出来。   她被点穴了。   只见贾氏盈盈一笑,那笑容里有着她所熟悉的狡黠,素手一抬,摸到脸侧的颌骨,一张秀丽无暇笑意盈盈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这张脸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可是她在此刻看来,却只觉得那是吃人的妖魔,背脊阵阵发寒,平素里无比熟稔的称呼就在压在咽喉里,却只是张着嘴,一个音节也发布出来。   “因为那竹子是我送给秀秀的。”   甄榛浅浅一笑,歪着脑袋看着青兰一副活见鬼的模样,只觉得好生有趣。   “想不到吧,青兰。”甄榛把玩着手里的面具,她漫不经心的说道,青兰却能听出她语声中的寒意,心中的不详终于得到了验证——原来是自己快要死了。   她相信,甄榛既然在自己面前袒露了真面目,就绝对不会容自己活到第二天。   “贾氏能用香气构陷我,或许她没有想到过,我也会用这一招。”甄榛抬眸看着青兰,清凌凌的眸中寒光凛冽,杀机瞬间闪现——   “我不希望是你,可是没想到……你今晚太让我失望了,青兰。”   她低声叹息,心中也是千回百转,对于给秀秀下毒一事,她原以为只是孔嬷嬷暗中进行,青兰并不知情,后来发觉她喜欢旁敲侧击的问以前的事,秀秀起了疑心,并告诉了她,于是她从此保留了几分警惕,果然发觉了青兰与孔嬷嬷有所接触,但是一直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她真的是贾氏的人。   直到今天在春宁宫,她在偏殿更衣许久未出,青兰第一反应不是先叫一声,以示尊敬,而是好像担心她不在,直接冲了进去。后来,她因为身上的香气险些被陷害,这一点,若非是身边相熟的人,哪里会使出这样细腻的法子?在出宫的路上,青兰没有关心她的事情,却是跟她打听白天的事,这不得不叫她起疑心。   今晚这一试,果然证实了她的怀疑,青兰是贾氏的人。   真没想到,贾氏的手竟然伸的这么长,连冯管家那里特派过来的人,都混着贾氏的眼线。   贾氏这么做……甄榛有些疑窦,难道贾氏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就是为了除掉自己?   她相信青兰能来她的身边伺候,并不是偶然,没有青兰,还会有红兰,紫兰……总之,贾氏不会放过她。   除了秀秀,真是没人可以相信了,连朝夕相处了几年的春云都心中存着歹意,难怪她们会着急除掉秀秀——除掉秀秀,就等于剪掉了她的臂膀,饶是她擦翅也难飞了。   这注定是一个不安静的夜晚。   半夜三更,夜起的青兰不小心落入院前的那池小湖里,也不知她是不是中了魔怔,她落入水中也不知挣扎,那只及人腰深浅的池水差点将她淹死,幸亏同样夜起的婢女听到动静,急忙唤来人将她救上来,时值天寒地冻,青兰上岸时,已经只剩下半条命。   如今她现在是甄榛身边的大丫头,这一番意外自然惊动了甄榛。   自从春云去了清泉居,秀秀又重伤未愈,便一直是青兰在甄榛身边伺候,甄榛对这个丫头颇是上心,急忙着人去喊了大夫来,忙忙碌碌直到凌晨,秀风院才再度恢复安静。   第二天,青兰发起了高烧,任是医正想尽了办法,也没办法给她退烧,最后只有惭愧的到了一句“听天由命”,看青兰能否熬过今晚。   贾氏得知了这个消息,若是在往常,定是要好生的想一想这其中是否跟甄榛有关系,可是因为昨日荣妃生辰宴上的事情,她正焦头烂额,实在腾不出时间来管一个丫头的事。   荣妃早前收到的信乃是出自她之手,其意大约就是有意跟荣妃联姻,并且隐晦的暗示了自己的实力,为了增加说服力,她让宫里的眼线在张嬷嬷毫无觉察的时候将信带到,事实证明,荣妃虽然对她的来历有些忌惮,最终答应了她的提议,为了表示诚意,她提出送一个“生辰大礼”给荣妃——为八皇子除去皇嗣的压力,即陷害林侧妃。   自然,她打了其他的注意,这一次既要为荣妃除掉林侧妃的孩子,也欲将计就计,除掉甄榛所带来的威胁,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于是,她计划在林侧妃的汤里下了药,再利用白梅香构陷甄榛。   一切都如她所预想的那般顺利,当她准备离席的时候,甄榛无意撞到她,让她不得不离席,她看似生气,当时心里却不知是何等兴奋——时机来的如此巧合,简直是天助我也!   当年孔嬷嬷与她一起来到甄府,孔嬷嬷善毒,是她的得力助手,而她虽然不通毒药,但是在武学造诣不浅,其中最善轻功,所以快速往返于偏殿和御膳房,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没有想到的是,林侧妃不小心打翻了汤盅,让她不得不准备第二个计划,然而她更没想到的是,林侧妃还是小产了,却是因为吃了那被下药的绿豆卷!更难以置信的是,荣妃身中剧毒,却有人在事发处拾到她的帕子!   这分明是陷害!   她的第一想法就是,这件事是甄榛做的,如此一想,所有的线索都贯穿在了一起——   甄榛故意打翻了茶碗,再故意撞到她,为的是两人不得不一起离席,从而为了后面诬陷她,让她有不在场的事实。趁着更衣的空挡,甄榛在荣妃的茶水里下毒,进而将她的帕子丢在事发地,让人怀疑。   也许,林侧妃把汤打翻,也是甄榛所为,倘若真是这样,甄榛不但会功夫,还懂得毒药,往后要对付她,势必要加倍小心。   第六十一章 借刀杀人   下午时分,青兰醒过来了,却不知中了什么魔怔,连外裳也没穿就冲了出去,一路上高喊夫人要她害小姐的话,府里的人听了都大吃一惊,没想到的是,大病未愈的青兰竟冲破众人的阻拦,径直跑出府去了,待众人追出去,竟没一会儿就失去了踪迹。   青兰嘴里喊得话,令听到的人很久以后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心惊,但看她那模样,却是已经癫狂,大伙嘴上不敢讨论,说青兰中了魔神魂已失,那些话都是胡言乱语,可是每个人的心底都跟明镜似的——若是没做过那事,她就算疯了,也喊不出那样的话。   贾氏知道这消息之后,当场就劈坏了一张桌子,吓得绿芙面无人色,原来夫人深藏不漏,竟然还有这么一身武艺,面上却不敢多做反应,只当做是什么都没看到。   贾氏已经万分认定,甄榛知道了青兰的身份,青兰发疯也是她的手笔,为的是将青兰除掉,顺势败坏她的名声,试想一府之正室夫人,在自己的继女身边安插暗线,并意欲谋害,这事传出去——虽说深宅大院里谁家没有点龌龊事,吃了闷亏也只能怪自个没本事,像如今这样摆上台面,那就不是一般的难堪了。   京城贵族多如狗,虽说形势比人强,低头在所难免,可是那些名门世家哪个不是自持身份,狗眼看人低?莫说她现在已经当了堂堂正正的丞相夫人,可是暗地里,便是一个没落的世家也瞧她不大上眼,在韩氏死去,甄榛远走南方的那几年,她本来拥有不落下乘的才情,却因出身关系,费了千辛万苦,长袖善舞,才在京城的贵族圈里有了一席之地。   这一切都没有持续多久,甄榛就回来了,只因为她出身好,就轻而易举的博得众多注目,平素里抢眼的甄容和甄颜都落了下乘,否则荣妃也不会一眼就相中甄榛,倘若青兰这件事没处理好,那她以后只怕会非议颇多,甄容和甄颜也势必会受到影响。   贾氏眼中厉色一闪,狠声道:“赶快找到青兰那贱货!杀了!”   这边贾氏气得动了杀机,另一边,甄榛自然也知道青兰这回活不了了——她也没打算让青兰再活下去。   若不是她和秀秀早有警觉,让秀秀喝下青兰亲手端来的药,只怕秀秀现在已经药石无效。对于敌人,她从来不会心软,就算青兰有天大的理由,也无法抵消其害人的作为,如果青兰不死,那得死的就是她和秀秀。   然而,作为“疼爱”下人的二小姐,在青兰疯言疯语的跑出去之后,她在第一时间也追了出去。   青兰被下了秘药,这药不用说,自然是甄榛给她喂下去的。借着药力,青兰竟然摆脱了众人的追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路疯跑进喧嚣繁华的京城第一大街——天街。   天街是整个燕京最繁华的地方,各大商铺林立于此,百年老字号的铺子更不在少数,是平素贵妇小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随便在街上逮着一辆马车,不是皇亲贵族,就是朝中大臣。   下午时分,正是天街最是热闹的时候,冬天里虽然寒冷,却依旧有不少夫人小姐抵不住新到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等新货,不顾着天寒地冻也要来走一遭,于是,这日未末申初时,在天街的人都看到了这么一副景象——一个大冬天里不着外衣的女子形似癫狂的冲进天街,嘴里凄厉的喊着一些话,有好事者仔细一听,不由大为兴奋,竟是某家夫人容不下自家继女,使了恶毒手段欲除去继女,结果这下手的婢女不知何故发了疯,兀自跑了出来。   也不知是哪家大宅院里的辛秘?   就在众人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烧的时候,便见疯女子的身后追来一群人,但看那装扮,竟是当朝丞相家的奴仆!   这下可算是惊天秘闻了!竟是丞相家的婢子,丞相现在的夫人就是贾氏,那疯了的婢子口里的夫人除了贾氏还会是谁?有跟甄府打交道的立时就明白了,贾氏跟甄二小姐不和已久,据说荣妃本来有意于甄容做自己的儿媳,结果却横插进来一个二小姐,不但出身高贵,而且帝后圣宠不衰,叫荣妃生生弃了甄大小姐,意欲让八皇子求娶甄二小姐。   还有人眼尖,很快就认出了那满街乱跑的婢女是昨日与甄二小姐一同出席荣妃生辰宴的婢子,昨日甄二小姐险些被诬陷,虽说已经查明全书乃夏贵嫔所为,可是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夏贵嫔为何不去陷害甄大小姐或者甄三小姐,偏偏要害甄二小姐?   有了一颗八卦的心,想象力也变得无穷丰富起来,众人看好戏般的看着甄府的奴仆追逐着那疯癫的婢女,街道上虽然人来人往,却无人上前拦住一分半分——今日之事怕是牵扯到甄府家丑,别好心不成,一不小心惹了一身骚,谁敢去管谁是傻子!再说甄丞相跟夫人一直以来被奉为琴瑟和谐的恩爱夫妻,难得出一桩丑事,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掺和?   甄榛虽然追了出去,但是自然不可能像奴仆那般抛头露面,她坐在马车里,让奴仆先追上去,自己则慢悠悠的跟在后面等消息,听着不时落入耳中的议论,她心里冷冷一笑:常人总喜欢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快乐上,越是比自己际遇好的人遭遇不幸,越能让人感觉到满足。   世上锦上添花事多,雪中送炭者少,更不乏落井下石之人,没有人会无缘无辜的对另一个人好……   都说疯子有蛮劲,青兰神志不清之下,竟然跑得比府里强健的家丁更快,一群人追着追着,竟被她给甩下了。   甄府的家丁又搜索许久,几乎将整条天街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不见青兰的影子,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一丝踪迹也没留下。   眼见着,夜幕就要降临了。   家丁很是尴尬的回来向甄榛请罪,几个大男人竟然抓不到一个疯女人,说出去也太躁人了。   甄榛坐在马车里,听了这家丁的禀报,其实心里早已就有数:算一算青兰的药效也该过了,她神志不清的,这么大的一个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若不是已经力竭晕倒,就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贾氏的秉性她是清楚的,对妨碍到自己的人,会毫不犹豫的出手除掉,比如上次的刺客事件,比如给秀秀下药,比如在荣妃生辰宴上明目张胆的诬陷她……如今贾氏稳坐正室夫人之位,她似乎与荣妃达成了什么协议,否则陷害她的办法有很多,不必害了林侧妃来栽赃于她。   贾氏,却没有以前那么沉得住气了。   为了害死母亲,贾氏隐忍了十数年,为了害死她,贾氏又隐忍了几年,可是最近,贾氏连连出手,已经不复往昔的耐性——贾氏终究是有了软肋,甄容等不起了,甄颜也受不了了。   “再仔细找找,青兰在我身边服侍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毕竟是我的人了,不管她变得如何,我总不能丢下她不管,你们务必将她找到,我自然亏待不了你们。”   她细细柔柔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隐隐带着悲戚,担忧之情说不清道不尽。   外头的家丁听了她的吩咐,纷纷暗道二小姐果然是个仁厚之人,青兰那些话也不知道二小姐知道了没有?倘若二小姐知道了,真不知该怎么伤心。   那青兰也是个蠢货,竟然对这么好的主子背心,结果亏心事做多了,遭了天谴。   众人领了吩咐,很快又再度散去。   马车里响起几声咳嗽,甄榛嗔怪的声音隐约从车中传来,“都说了不要你出来,我能解决好这事,倒是你,小心染了风寒,旧伤未愈又添新病,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喝了一口水,秀秀一张白净的小脸皱成包子:“我不放心小姐一个人出来,姓贾的这回肯定又派了人来杀青兰,万一她顺势要杀你怎么办?到时候就算我杀了她,小姐你也回不来了。”   甄榛翻了个白眼,丫的嘴硬了,不就是说你染个风寒,竟敢咒小姐我身死!   不过她也知道经过昨天的事,秀秀还没从刺客一事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生怕自己会受半点伤害。说起来真该惭愧的人是她,将秀秀卷进这一场是非里来,差点被人害死,秀秀没怪自己也罢,反过来担心她,要是秀秀再有损害,她发誓一定会数倍还回去!   好在秀秀的伤好得快,如今伤口已经基本愈合,稍加调养就可痊愈了,得知她的计划,便死活要跟出来,甄榛拗不过便只好答应带她出来。   主仆两人正猜想着青兰是不是已经死了,徐徐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秀秀听力敏锐,远远就听到了马蹄声来。   第一时间,她警惕起来,甚至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怎么回事?”   外头的车夫说道:“回小姐,是怀王府的李侍卫。”   李侍卫?李勤?   怀王身边的两大铁卫甄榛是认识的,一个李勤,一个林时,据说是在怀王幼年时就跟在了怀王身边,最是忠心耿耿的人。上次去怀王府就是李勤在她跟前忙活,所以她对李勤比较熟悉一些。   只是李勤来找她做什么?或者说,是怀王要找她做什么?   第六十二章 美人心如海   甄榛虽然没有猜错,却并没有见到预料中的人。   怀王没有来,来的是他的大管家孙志信,孙志信给她带回了青兰的尸首,青兰头上有一道血口子,看样子是被什么撞了。   孙志信说,这丫头在路上乱跑,撞上贵人的马车,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听说甄府跑了个奴婢,这才发觉死者正是甄二小姐要找的人。   撞人的马车是京里的富户,听说自家马车撞了丞相府的奴婢,吓得够呛,连连向甄榛求饶,只要甄榛开口,他们赔多少钱都甘愿。   这件事本来也怪不到人家身上去,青兰在路上疯跑,惊了马被撞自己也要负责任,就算闹到公堂上也是如此,甄榛本来也是另有目的,自然不会刻意去为难对方,像模像样的商议了一番,便私了放人,那富户见甄榛如此好说话,直叹甄二小姐宽仁,感恩戴德的去了。   甄榛受之有愧,却也没说什么,转头跟孙志信道谢。因为她将将痛失了“亲近”的婢女,难免有些伤心,于是说日后定有厚谢,就准备回府去。   孙志信突然拦住她,“甄二小姐。”他的神情很恭敬,跟以前那种疏离的态度有些不同,“有些话,在下想跟甄二小姐说一说。”   见孙大管家欲言又止的纠结神色,甄榛心说,是怀王要你说的吧?   不用多想,尊贵的怀王殿下定是知道了昨日在春宁宫发生的事,还猜出了她与那些事有关,唔,大约又是要训斥她,什么不许用龌龊的手段伤害无辜之人,否则就抖了她的底细,让她治不了兜着走……   呃,后面的威胁,纯属甄榛的胡思乱想,人家怀王顶天立地,才不会像她想的那么阴暗。   按照常理,甄榛这么想确实没错,她跟怀王又被什么交情,自己是个手里握着大规模杀伤性毒物内心阴暗的女人,怀王就好比那晴天曜日,当然见不得她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哼,想必男人都喜欢甄容那样的大家闺秀,知礼守礼,乃贤妻的好榜样。   然而这一次,她又想错了,孙大管家非但没有代表正义的化身来训斥她,反而给了她忠告……还有安慰吧?   “甄二小姐是个聪明人,想必昨日的事情,甄二小姐已经参透其中缘由——昨日之事,有三方人参与。”孙志信说着望着她,似乎想从她的反应中看出什么,不过很可惜,甄榛面上一丝变化也没有,只是心中诧异,他怎么会知道有三方人参与:唔,她自己给荣妃下毒,贾氏在汤里下药,还有真正致使林侧妃小产的绿豆卷乃另一方所为,可是到现在她还想不通究竟是谁干的。听孙大叔的意思,是知道其中来龙去脉了。   不过就算知道了,眼下夏贵嫔已经被定罪,她打死也不会承认那事跟自己有关——白痴才会给自己落下把柄在别人手里。   “不是夏贵嫔干的吗?怎么会是三方人参与?”   甄榛摆出一脸的懵懂,分外惊诧的瞪着孙志信,似是不敢置信。   孙志信明知道她是在装模作样,却没有揭穿她,只是心里好笑,暗道这古灵精怪的模样,怪不得能把自家王爷那么冷情的人给撩拨了。于是“你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继续恭敬的说道:“甄二小姐说得对,也幸亏了皇后用雷霆手段,还了甄二小姐清白,不过宫中之事复杂,甄二小姐以后还是尽量避而远之教好,皇后也不定能每次都明擦秋毫。”   这番话说得可真是深奥了,甄榛眼珠子转啊转,又岂会不明白?   孙大管家的意思是,夏贵嫔被定罪乃是皇后的手段,作为皇后一派的她,应当十分欣慰皇后除掉了荣妃最大的臂膀,不过……往深处一想,是不是可以认为,其实皇后意不在夏贵嫔,而是在于荣妃呢?无奈阴差阳错荣妃中毒,一定程度上为她洗去了嫌疑,皇后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扳倒夏贵嫔,重创夏贵嫔。   还有别的可能就是,皇后事前不知道所有的事,当事情发生后,她寻得机会,一举除去夏贵嫔,可谓渔翁得利,那么给林侧妃下药的会是谁?除了荣妃还会有谁想除掉林侧妃的孩子?   贾氏下药是为了讨好荣妃,那么,让林侧妃小产也可能是为了陷害荣妃,除了皇后还会有谁想扳倒荣妃呢……   孙志信说皇后能还她一次清白,却不一定有下一次,是不是在说皇后这次的行动乃出于偶然?   很明显,孙志信是知道三方中真正给林侧妃下药的是谁,也就是说怀王也知道,更深一步说,六皇子和皇后也知道……   原来如此!   好一招苦肉计!好一个栽赃嫁祸!   见甄榛沉下脸来,孙志明心知她大约是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隐约有些不好的感觉——事情要办砸了。   “多谢孙大管家提点,甄榛知道了,若是无事,告辞。”她先前还觉得六皇子可怜,处处被八皇子压制着,原来全是装的,好一只笑面虎!她还想揪出是谁给林侧妃下了药,结果人家是自导自演,她白费心思!   孙志信还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她就匆匆离去,以为她傻了一次还会杀第二次啊?呸!倘若没有这次荣妃中毒一事,荣妃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甄府女眷因为荣妃中毒被诬陷,以后想跟八皇子结亲就会难上加难,到时候六皇子再美言几句,将甄府女眷解救于水火之中,那关系就近了……   甄榛此刻只恨不得将那浪荡风流的混蛋海扁一顿!   不过想起怀王竟然想从中做说客,她更是气上心头,什么青天怀王,分明是皮(条)客啊啊!   甄榛气汹汹的离去,却不知自己这回委实又冤枉怀王了——   孙志信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无可奈何的望着不远处的茶楼,心中无声叹息:我的王爷,您想跟人家示好,得自己来呀,亏我一大把年纪了,哪里做得来这红娘,呃,红郎的事情?这不,让人误会了,可怪不得我哦~   茶楼二楼的临窗雅间,被冤枉了又没露面的怀王便坐在里面,远远望着那白衣少女气汹汹的驾车离去,喝着茶,突然发觉平素里最喜的淡茶,竟苦得发涩。   他哪里是不想当面跟她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似乎每次见面时都好好的,可是分别时却总是会闹僵……   他怕这一次会再度不欢而散,那还不如不见的好……吧?   林时就站在一旁,当然也看到了楼下的一幕,再瞧着自家王爷沉默不语,心里嘀咕着人无完人,王爷会打仗行军,会策论谋划,就是不会追个妞儿,赶明儿是不是向六殿下请教请教?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惦记上的甄榛,带着青兰的尸首回了甄府,找来冯管家,准备好生安置青兰的后事。   她本来想一人做事一人当,青兰的作为由她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人死为大,她心里也不大愿意这么绝情,于是就想好好补偿青兰的家人,没想到被冯管家告之青兰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年迈的母亲已经在去年去世,于是赔偿的事情只好作罢。   青兰一死,甄榛的身边又没有了人,秀秀本来是想就此回到她的身边伺候,奈何伤势未愈,甄榛怕她留下病根,死活不同意。可是如此一来,无论如何都得再挑选一个人伺候她,连冯管家派来的人都不可信,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又是个心存异心之人?   世间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甄榛思来想去,是福是祸来了才知道,最要紧的还是早点除掉心头大患,这样动起手脚来才能放心。   就在这时,外院有人禀报,说是韩府有人来了。甄榛喜出望外,连忙将人迎进来,却是小舅舅身边的月儿姑娘。   月儿说,她以后就跟在小小姐身边了。   甄榛犹豫不决,月儿是小舅舅身边的贴身人,跟了自己在甄府,凶险且不说,小舅舅身边少了月儿,也指不定会有多不习惯,何况……她明里暗里观察过很多次,小舅舅对月儿应该有几分心意,月儿的心里也该是有小舅舅的,就是不知道为何,他们两人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没走到一起,要知道小舅舅看起来温柔和顺,乃少有谦谦君子,骨子里却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礼法那一套对于小舅舅而言,他想遵守就遵守,不想遵守就什么都不是,所以定然不可能是因为门第之故。   但是不管怎么样,让郎情妾意中的“妾”跟过来,她岂不成了那棒打鸳鸯的罪人?   月儿只说,等小小姐嫁了人,她就自然会回到公子身边。   甄榛顿时明白了小舅舅的意思,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敢情小舅舅是想让月儿过来监视她,提防她再干出格的事——想来宫里的事情小舅舅也猜到了几分吧?   她也心知小舅舅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跟外祖父一样,是个倔脾气,认定的事情就是错的也拉不回来,既然已经送出月儿,就绝对没有再收回去的理由,没办法之下,她只好收下了这份好心而沉重的大礼。   夜晚时分,中毒昏迷的荣妃娘娘醒过来了。   第六十三章 调虎离山   夏贵嫔因谋害皇嗣,毒害荣妃并构陷朝廷命妇,酌削去封号废为庶人,赐予白绫,其家族亦因为她的罪过被抄家流放。荣妃醒来之时,皇后已经以雷霆手段让事情定下来,她自然明白那些事绝非夏贵嫔所为,却知道为何夏贵嫔人赃并获,一一将罪行认下来,当晚就悬梁自尽而死。   紧接着,夏家覆灭。   荣妃得知这个消息,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郁气不知从何而发——   “夏贵嫔为何要认罪?!纵使皇后拿捏了她的把柄,本宫这不还没死!怕什么?!”   她咬牙切齿,娇媚的脸容上尽是狞色,只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倘若是其他人死了也就死了,但是夏贵嫔是她的心腹,掌握着她的许多机密之事,是她的一大臂膀,夏贵嫔一死,对于她的损失不言而喻。   张嬷嬷察言观色,便知荣妃在担心什么,“老奴在夏贵嫔自尽前,听她身边的人说了些话,夏贵嫔是被逼死的。”荣妃想想也会知道夏贵嫔一定是被人逼死的,失去臂膀不说,夏贵嫔知道的秘密太多,倘若泄露出去,那对于荣妃来说,才是更大的威胁。   “夏贵嫔认罪乃是无可奈何,听说是为了保住夏家。”   荣妃眸光闪了闪,沉声问道:“保住夏家?若是她不认罪,又关夏家什么事?”   “只怕是皇上容不下夏家,才借机发挥。”   宣帝容不下夏家?她记得夏家家主与当今圣上一样,亦是韩太傅学生,当年韩太傅与甄仲秋水火不容,夏家主随从师尊之意,亦是对甄仲秋有颇多攻击,最是激烈的时候,是韩氏为了嫁给甄仲秋与父亲断绝关系,夏家主这个堂堂大齐鸿儒的嫡亲子弟更是百般辱骂甄仲秋,也是经过这件事,夏家与甄家从此变作冤家。   说起来,皇上与夏家主是同窗,虽然往年来夏家不甚受到宣帝待见,但也不至于到了容不下的地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不可知的事情?还是,宣帝借夏家之事在警告她?!   荣妃受伤痛折磨,耐性变得极差,只一瞬的功夫,脸色就沉了下来,在她阴沉的目光下,张嬷嬷赶紧接着说道:“据说之前皇上已经答应了夏贵嫔,没想到一转身,就默许皇后一方抄了夏家的家,至于缘由,就是因为夏贵嫔谋害皇嗣和娘娘您,还有构陷朝廷命妇。”   恐怕夏贵嫔的事只是宣帝借机除掉夏家的由头,而夏家反过来又成为夏贵嫔的制肘,为了夏家,夏贵嫔才认了罪,在这一出戏里,皇上与皇后唱了双簧啊。   可是皇上为何要除掉夏家?荣妃百思不得其解,直觉形势变得不利起来。   咽喉的灼痛让她难以忍受,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脑中一团乱麻,让她只恨不得马上就杀了皇后!   突然,她想起去了贾氏。   贾氏给她的信中曾经暗示过,其来历并不简单,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关于贾氏的事迹细细的想了一遍,一个猜想渐渐的在心中清晰起来——难道贾氏来自宫中?   荣妃沉吟片刻,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强忍着耐性对张嬷嬷吩咐道:“给丞相夫人去一封信,记得,用密信……”   ****   青兰的死让甄府乱了一阵。   她的胡言乱语很快传遍整个燕京,甄颜从外面回来听到那些风言风语,没回自己的院子,直接就冲去秀风院兴师问罪,几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结果却被甄榛一鞭子打走。   事关贾氏,贾氏也免不得来讨个公道,不过她没有去秀风院,而是派人去秀风院将甄榛请过去,甄榛借口心中沉痛,本想派个丫头过去应付,月儿在这时候站出来,说她去回复夫人。甄榛心中担心贾氏会对她不利,月儿却笑着说不会有问题,最终甄榛磨不过月儿,只得答应了她。   结果可想而知,月儿今日才来甄府,哪里知道什么事?不管贾氏问什么,月儿答得头头是道,却是一问三不知。贾氏大为恼火,碍于她是从韩府新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有气也不好发作,就将她放了回去。   至此,甄榛算是见识到月儿的厉害了,这事要是让她或者秀秀过去,贾氏免不得要给一个下马威,月儿背后还有个韩府,又是个新来的,保管能叫贾氏有气没地方出,气死最好。   辛苦了一天,甄榛装模作样的伤心了一番,便睡了过去。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整个秀风院里一片寂静。   甄榛守着青兰哭了很久,是夜无法将其尸体运出去,便停留在了秀风院一个无人居住的屋子里。院子里的下人们得知此事,暗地里纷纷赞叹二小姐宅心仁厚,青兰做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二小姐没有追究,只说死者为大,还准备给青兰好生安葬。但是这屋子本来偏僻,放了青兰的尸体后,更加不敢有人靠近。   就在这无人踏足的地方,蓦地一个黑影闪过,便如一阵轻烟般掠进了屋子里。   昏暗的房间里,点着两盏灯火,晦明不定的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灭掉。   那黑影进了屋子,先是警惕的四下观望一番,确定没有异样之后,才蹑手蹑脚的走向那躺在中央的青兰。   正待俯身伸手去查看什么,那黑影的动作突然一顿,飞身向外面跑去!   “贼人!站住!”   说时迟那时快,房梁上飞身跳下一个人影,紧追着那黑影跑出屋子。   那黑影的功夫竟然不弱,宛若一阵青烟般,一会儿就闪进了院子的小树林里。   秀秀紧追不放,感觉身上的伤口有裂开的迹象,强忍着痛疼,提起一口气加速追上去,但看着那黑影很快就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她心中不由惊诧:甄府里竟然还有工夫如此好的女子!   眼看着那黑影越来越远,秀秀强压着心头火,使出全身力气气运丹田,一定要将那个鬼祟之人抓住。   突然一个转角,那黑影不见了。   秀秀急忙转过去,蓦地听到一丝动静,却是那黑影就在前方,她大喝一声,提气追上去,只听“扑通”一声响,那黑影竟然落入了水中——   “救命!救命!”   听到呼救声,秀秀冷冷一笑,心想原来是一只旱鸭子,然而心念一转,她又觉得不对劲,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急切的想知道那落水之人,是否就是小姐猜想的那个人。   脚步不停,她飞身过去,待接着月光看清楚落水之人的脸,脸色猛的一变,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调虎离山!   ****   亥正时分,孔嬷嬷屋子的门悄悄打开,从里面飞快的闪出一个人,那人穿着便捷的夜行衣,转瞬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饶是夜色深沉,四周一片模糊,但是躲在暗处的甄榛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孔嬷嬷。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果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时到今日,贾氏估计已经对她起疑,再想想春云得以解毒,还有荣妃生辰宴上给荣妃下毒并且陷害贾氏,而秀秀一直喝药却从未有事,按照贾氏那多疑的性子,加上今日青兰这一桩,贾氏极可能会去给青兰验尸,以验证心中的猜想,至于那个检验之人,善毒的孔嬷嬷最合适不过。   于是,她今晚就在这里等着,等着孔嬷嬷行动。   不出她的意料,这只老狐狸果然忍不住了。   待确定孔嬷嬷远去之后,甄榛四下观察了一下,迅速的飞身掠进孔嬷嬷的屋子,下手如闪电的打开窗子,又无声的关上。   甄榛知道,孔嬷嬷是贾氏的得力助手,心狠手辣不说,还精通各种毒药——这也是她为何不敢明目张胆的动贾氏的原因之一,孔嬷嬷浸淫在毒药这方面的时间远比她多很多,纵使是她天纵奇才,短短几年的功夫,她也不一定能在这方面胜得过孔嬷嬷。   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她不会与孔嬷嬷正面较量——   报仇固然重要,可是她和她身边的人也很重要,她不会为了报仇而不顾身边之人的安危,倘若将孔嬷嬷逼急了,来一个同归于尽,到时候贾氏还好好地活着,叫她有何颜面去面对自己的母亲?   秀秀在青兰停尸之处设有埋伏,为了实现这个一箭双雕计,她的动作也必须快一点。   在屋子里飞快的打量一番,待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她开始四下摸索。   橱柜,床铺,墙壁,装饰……   摸索许久,她都没有发现哪里放置着药物,心想这房间里只怕有机关暗盒,那些毒物恐怕都放在了暗盒里。   突然,外面喧嚣大作,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甄榛心头一惊,精心侧耳倾听,奈何距离太远,她的修为远不如秀秀,那声音仿佛有许多人在争辩,却听不清楚究竟在说些什么。   直觉中感到不妙,秀秀那边可能出了事情。   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她迅速的将一包药物放在置物架的一个瓷瓶里,迅速飞身而出,直往嘈杂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第六十四章 一环扣一环   院子后面的湖边灯火通明,映得幽暗的湖水发亮,岸边躺着一个人影,秀秀就站在一旁,被包围在人群中央,四下喧嚣不止。   众人见她走过来,立时如找到了主心骨,“二小姐,不好了!死人了!”   甄榛快步走过去,第一眼看到了秀秀,见她摇摇头,并未受到伤害的样子,稍稍宽了心,视线一转,双瞳猛地一缩——孔嬷嬷竟然在这里!   她明明亲眼看着孔嬷嬷鬼鬼祟祟离去,还穿着夜行衣,如果她不是去看了青兰,却为何会穿着便服好整以暇的站在这里?   孔嬷嬷对上她的目光,觉察到她色变,飞快的露出一丝得色,叫甄榛的心更沉了沉:今晚只怕中计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将视线转向躺在地上已经冰冷的人,借着火光,她依稀可以看清楚那人的脸,这个人她是认得的,是一直在院子里干杂活的罗儿。   她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人,指着方才喊话的人说道:“你来说。”   那婢女似是吓了一跳,咬着唇打量甄榛许久,见她面色平静,才吞吞吐吐的开了口:“奴婢这几天浅眠,半夜里突然听到外面有些奇怪的声音,就叫屋子里的姐妹爬起来,一起看个究竟……那个,青兰不是还在院子里么……”言下之意是怕诈尸什么的,这也委实怪不得她们害怕,青兰的死之前的样子实在太让人记忆深刻了。   “然后呢?”   “然后就听到有人呼救,听着声音熟悉,我们几个人就壮着胆子循着声音找来了,结果看见……看见罗儿在水里挣扎,嘴里胡言乱语,跟、跟青兰今天的样子很像……还有秀秀,秀秀站在岸上看着罗儿……”   跟青兰的样子很像?难道罗儿也被下了迷魂散?   孔嬷嬷接下话头:“秀秀,你倒是说说,大半夜的,为何提着一把剑追赶罗儿?”   “我提着剑追她?难道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她?”秀秀冷笑一声,手里的那柄利剑在火光下闪着凛凛寒光,周围的人看了都不禁胆寒,一声也不敢吭。   孔嬷嬷丝毫不畏惧,挺身而出:“我可没有直说,只是你嫌疑最大!”她说冷冷一哼,“你倒是解释一下,为何会在这里?为何见死不救?罗儿又为何状似发疯?”   “够了!”甄榛一声低喝打断孔嬷嬷的问话,马上下命令:“还不快点将人带回去?!想让人曝尸荒野不成?!”   “慢着!”孔嬷嬷上前一步,将秀秀拦下来。“倘若此时不将话说清楚,一会儿要是再出什么事就更难说清楚,为了秀秀好,二小姐还是先叫医正过来验尸,将事情调查清楚为好!”   甄榛冷冷看着大义凛然的孔嬷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再出什么事?!难道你还知道会出什么事?”这话让孔嬷嬷脸色一变,甄榛又继续说道,“你百般阻拦,是在怀疑本小姐不成?”   “二小姐误会老奴了,老奴听她们说罗儿的情况状似青兰,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提醒二小姐注意莫让人毁灭了证据,让凶手逍遥法外!”   甄榛听了,哈哈笑了两声,“孔嬷嬷此言真是妙啊!”她猛地收敛了笑意,清凌凌的眸子里迸射出凛凛寒光,竟是不怒自威,“本小姐从不曾看出这其中有何人欲图谋不轨,哪来的凶手?青兰死于车祸,至于罗儿,实话告诉你,秀秀乃是我嘱咐今晚特意给青兰守夜,若说真有不轨之人,那就是罗儿!秀秀好端端的为何会到了这里?还有你!莫不是罗儿死的蹊跷,却原来是跟你有关?!”   孔嬷嬷闻言脸色剧变,正欲张口辩驳,不料甄榛不给她机会,回头就向众人喝道:“都是死人吗?还不快点!”   眼见大好机会就要流失,孔嬷嬷心焦不已,就在这个时候,院子外头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气势汹汹而来。   待人走进了一看,孔嬷嬷心头一松,看向甄榛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狞色:一会儿你就知道厉害了,哼,看你还能张狂到几时?!   “是谁那么大胆子,胆敢在相府行凶?!”   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贾氏渐行渐近,待看到这边的情形,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光亮,她看向孔嬷嬷,孔嬷嬷亦是得意的向她点点头,心知事情还在掌握之中。   果然是有备而来的,一来就给秀秀戴上一个行凶的罪名。   心里有了准备,甄榛也不再畏惧,单手剥开人群,她直面向凛然而来的贾氏。   “深更半夜,夫人来我秀风院何事?”她瞥了一眼,“是哪个该死的胡说八道?莫不是还不知道秀风院的规矩?”   她这淡淡一瞥,却叫一众奴仆心惊胆战,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秀风院的二小姐素来待人宽厚,但是规矩也极为严格,犯了错的下人,尤其是违背主子出卖主子的,被驱逐出府是小事,在出府之前,少不得要去了半条命。   贾氏看了她一眼,“秀风院出了人命,本夫人身为一府女主人,当然要将不轨之人缉拿,以维护府里的安宁。”   哼,来得可真快。   “除了今日青兰车祸身死,罗儿死于溺水,要是有凶手,我倒是想问一问夫人是怎么知道有凶手的?我可是还记得青兰死前说的话……”她毫无顾忌的将死人这样不祥的话挂在嘴上,饶是贾氏也不由变了脸色:青兰一事还不是你做的!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一会儿你就知道厉害了。   “再者,你是什么劳什子的女主人,跟我秀风院有何干系?想摆夫人威风,滚回你的暖香院去!”她说罢欲走,众人见她如此嚣张,半点面子也不给贾氏,皆以为是因为今日白天青兰的那些疯言疯语,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已经意识到这是贾氏下的套,秀秀被引来这里只怕是调虎离山计,得快点回主屋看看是否出了事。   “站住!”贾氏铁青着脸,只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莫要以为你父亲护着你!就凭你这态度,本夫人就能请出家法伺候你!”   “哈哈哈……”甄榛大笑不止,父亲护着她?多么可笑的笑话!父亲护着她?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死去?好吧,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当年她远走南方,难道还不知道吗?若是护着她,怎么会任由别人喂她喝毒药?又怎么会在她回来之后不闻不问,任由贾氏母女欺压她?任由孔嬷嬷那毒妇给她的人下毒?!   那种不加掩饰的嘲弄,如一根一根的尖针狠狠扎在贾氏心头,让她几欲疯狂——有人费尽心思想得到的东西,在这个人面前却弃之如履,就算不知情又如何?!终有一天你知道所有,那时候也是你为此付出代价的时候!   “夫人,医正来了……”   回头只见府里的医正顶着寒风,颤巍巍的过了过来。   好个贾秋霜,手脚这么快,这就把医正请来验尸了。   由此她更加肯定,待医正验尸之后,就会得出罗儿被人毒害的结果,接着贾氏就要在秀风院大行检查,不出意外的话,就会在她或者秀秀的屋子里找到与罗儿被害相吻合的毒药,认证物证俱全,到时候就回天无力了。   然而她没有理由反对,府里有人死于非命,也得做例行检查,贾氏什么都安排好了,就只等着最后的那个结果,将她打下地狱,不容她有半点反抗的机会。   老医正颤巍巍的对甄榛和贾氏行了个礼,得到贾氏的同意,便当着众人的面做起检查来。   “夫人,这……这婢子被人下了一种类似迷药的东西,可令人神志不清。”   老医正果然说出了令她满意的答案,贾氏心中冷笑,望着秀秀,又让目击罗儿落水的婢女将事情叙述了一遍,得知经过之后,贾氏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秀秀:“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无话可说,是她自己落水的。”她知道贾氏已经认定自己有罪,她跟贾氏做再多做解释也没有用。   贾氏冷笑一声,咄咄逼人:“那你为何大半夜拿着凶器追罗儿?若不是想她死,又为何见死不救?”   “我拿剑是为了保护我家小姐。”秀秀也嘲弄的看着贾氏,彼此心照不宣,“最近有些幺蛾子想小姐不利,可惜没让我逮到,不然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贾氏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脸色铁青,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但是甄榛曾经说过,秀秀是良民,并非卖身的奴婢,就算是犯了错也不能按照处置奴婢的那一套去处置秀秀。   强压下怒火,贾氏咬牙切齿道:“不管你怎么说,既然查出你有嫌疑,少不得要去搜查一番。”回头命令自己带来的人:“来人!将秀秀看管起来!其他人在秀风院各处搜查!”   “你敢!”甄榛眼中寒光大盛,这贱人竟然想搜查她整个秀风院!   “来人!拦住二小姐,莫让她再糊涂下去!”   当即就有两个健妇上前欲将她擒制,甄榛灵巧的闪身而过,拦在主屋门前,回头喝道:“谁也不能搜查秀风院!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两个健妇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不依不饶的冲上去,想抓住她的手脚。   夜色里寒光一闪,那两个健妇连忙闪躲,只见一柄利剑横在了甄榛身前,却是那方才还站在湖边的少女手持锋刃,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二小姐跟前,目中杀气腾腾。   “榛儿!你再固执下去,莫要怪我请家法!”贾氏大喝,那冒火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在甄榛身上戳两个洞,却分明又带着一丝得意之色。   甄榛冷哼一声,“月儿!请出我母亲的灵位!将这些人统统赶出去!”   甄榛这一喊,令贾氏登时变了脸色——   在韩氏面前,她永远都是妾,见了韩氏都要行妾礼,不管是韩氏活着,还是韩氏死了。   这也是她不愿意踏足秀风院的地方,一旦到了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提醒着她,她永远都压不过韩氏,哪怕她已经做了丞相夫人,哪怕是韩氏已经化作一堆黄土。   这一辈子,永无可能!   而对于其他人来说,韩氏乃是御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他们见了要行礼,不得有半点无礼。   第六十五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月儿捧着韩氏的灵位,从主屋里走出来,屋子外的一大群人呆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哗啦啦的跪倒一片,不敢再有半点造次。   贾氏手里的帕子几乎要撕碎,恨不得一掌打掉那刺眼的牌位,摔成碎片!   “榛儿,你这是何必?”   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甄榛冷着脸,瞥了一眼母亲的灵位,心中愧疚不已,却也在这一刻安了心。如此僵持下去也不行,于是她打算退让一步。“何必?若非你逼我,我又何至于会去扰了母亲的安宁?”   贾氏怒气盈胸,并未听出甄榛话里的退让,冷冷一笑,勉强将怒火压下去,才说道:“若非榛儿你太过固执,我又怎么会跟你置气?”   甄榛心知她气不过,却不欲在与之多做纠缠,只是不想让人起疑,她还是推脱道:“无凭无据,你就要搜我秀风院,若是搜不出什么呢?”   贾氏总算回味过来,听出甄榛是松口了,但是方才实在太气人了,她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此事摆明与秀风院有关,难不成你想包庇凶手?”   甄榛嗤笑了一声,“不就是死了一个婢子,反正是我院子里的人,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清白不清白的,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别人怎么想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再者,任凭谁想动我秀风院就能动,往后甄府还会有我秀风院的立足之地?”   贾氏脸色又是一沉。   她瞥了一眼韩氏的灵位,暗自拽紧了拳头,沉声说道:“若是搜不出,我以后不会再管秀风院的事。”她话锋突然一转,“倘若证明事情跟秀风院有关,榛儿可莫要怪我手下无情。”   甄榛又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你的人会不会在搜查过程中捏造伪证陷害我?”   她这说的是大实话,打死她也不相信贾氏今晚真的是来处理家务的。   听到这赤裸裸的怀疑的话,贾氏在瞬间动了杀机,“目无尊长!”最终还是强压下就要喷薄而出的恨意,因为她知道甄榛这种人其实很痞赖,根本不会在乎与她撕破脸皮。她抬手轻轻一挥,身后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定睛一看,不是冯管家又是谁?   甄榛自是无话可说,虽然冯管家不会偏帮自己,但至少也不会偏帮贾氏。   秀风院的下人都被集中在一起,而甄榛这个主人则在主屋里,与贾氏相对而坐,一起静等消息。   就在等待的过程中,甄仲秋披着鹤氅,铁青着脸汹汹而来。   秀风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这个一家之主居于清泉居,也听到了动静,一听是秀风院里又死了人,夫人贾氏带着一大群人闯进秀风院,而二小姐请出母亲灵位与之僵持,他就一脚踹了自己的小厮,就怒气冲冲的赶了过来。   贾氏见到自己的丈夫,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怒火,冷冷淡淡的起身施了个礼,“妾身加过老爷。”   甄仲秋脸色愈沉,周身笼罩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甄榛将两人的反应看入眼中,微微颦眉,也起身对甄仲秋行了一个礼,下一刻,就听到甄仲秋的叱咤:“一个半夜三更搜查女儿的院子?!一个捧出自己母亲的灵位堵人?!传出去像个什么话?!”   “妾身只是为了府里的安宁着想,若是做错了,老爷事后尽可处罚妾身,但是今日之事涉及到人命,已经不单单是秀风院一院的事情,妾身既然掌着府里内院的事务,就要对内院的人事负责。”   贾氏的不咸不淡说道,甄仲秋脸色越发阴沉。   “父亲,反正我秀风院也不怕人查,既然出了这档子事,秀风院难免让人怀疑,既然夫人执意要查,那就让夫人好生查一查,免得又让人说什么我包庇凶手。”甄榛淡淡笑着劝慰难得来一趟秀风院的父亲,清凌凌的眸子里却是寒光凛冽,直射向对面的贾氏。   贾氏阴着脸对上她的目光,彼此眼眸深处,似有刀光剑影。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嚣,冯管家带着人极是严肃的回到主屋,分明是找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   孔嬷嬷眼中光芒大盛,然而一抹笑还来不及绽开,却听冯管家说道:“这迷魂药是在孔嬷嬷的屋子里找到的。”   贾氏大惊,这怎么可能在孔嬷嬷的屋子里?下意识的,她的目光射向对面的甄榛,只见甄榛冷冷一笑,说不出的嘲讽。   “不可能!”孔嬷嬷失声喊道,这根本就和计划完全相反了!待她看见贾氏神情愤愤的看着甄榛,立时便明白了几分:只怕是这小蹄子做了手脚!   甄榛冷笑一声,缓缓起身,“铁证如山,难道你怀疑冯管家诬陷你不成?”   冯管家神色不变,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孔嬷嬷,那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肃杀之气,让孔嬷嬷觉得遍体生寒:冯管家当然不会诬陷她,而是甄榛事前动了手脚,刻意构陷她。   思及此,她不由恨意汹涌,咬牙切齿道:“老爷!夫人!老奴可以对天发誓,老奴绝对没有这些东西!”她狠狠的剜了甄榛一眼,赌咒道:“谁弄的这个东西,谁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甄榛轻声一笑,全然不将这毒咒放在心里:要是诅咒有用,她何苦要这么步步为营?每天诅咒贾氏一千遍就能报仇了。   她的笑落入孔嬷嬷眼中,直恨得两眼冒火。   蓦地,她笑意一敛,眸中射出寒光:“东西是在你那里搜出来的,不是你的又是谁的?”   “老奴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害死罗儿有什么好处?”孔嬷嬷高声大喊,无比哀戚,“老爷!夫人!老奴确实是冤枉的啊!这东西分明是有人栽赃给老奴的!你们可要为老奴做主!”   甄榛掩袖笑起来,直笑得弯了腰,“照你这么说,不管是哪个凶手,被抓到了只管喊冤枉,就真的可以完事了,那还要官府做什么?大理寺也可以直接拆了……”   那笑声清泠悦耳,犹若泉水叮咚,却是说不出的讽刺。   “放肆!朝廷的事岂能容你儿戏?!”甄仲秋狠狠拍案,阴鹜的眼神扫向座下的几人。   甄榛识趣的闭了嘴,闲坐一旁看贾氏如何辩解,还猜想父亲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月儿就站在她的身后,却是清楚的看到她袖下紧握的手,便不动声色的拉了拉她的衣袖,见她偏过头来,就回了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给她。甄榛心里还有些不明白,但是看到月儿的神色,猜到在自己摸进孔嬷嬷房间的时候,恐怕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让月儿解决了。   饶是知道不会有事,但是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孔嬷嬷被查出有迷魂药,贾氏应该不会坐视不管,何况父亲素来偏袒那边,得提放贾氏给父亲灌迷魂汤。   没过多久,搜查的人全部回来了,除了在孔嬷嬷的屋子里搜出那些药物,还在秀秀的屋子里搜出两套夜行衣。对此,秀秀的解释是以前行走江湖时留下的,她江湖出身没有刻意隐藏,府里的人都知道她是甄榛没有卖身的婢女,也是贴身护卫。   这样的解释虽然牵强,但是也找不出破绽,贾氏当然要抓住这个话题大做文章,“我们相府是正经的官家大户,你放一个江湖人士在身边未免有些不妥,万一牵扯到江湖恩怨,牵连到府里人的安危怎么办?”她看向秀秀的眼神满是鄙夷,“行走江湖的人身上都该有一些防身的东西,见不得光的手段怕是不少……”这是在暗指秀秀有一身功夫,可能深藏毒药,是最可能害死罗儿,也是最可能栽赃给孔嬷嬷的人,再进一步说,秀秀栽赃给孔嬷嬷,明显是受了人指使,而那个能够指使秀秀的人,不消多想就能知道是谁。   秀秀面露怒色,甄榛素手轻轻一抬,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孔嬷嬷人证物证俱在……”她看着甄仲秋,蓦地跪下去,“还请父亲还女儿一个公道!”   她完全不理会贾氏对秀秀的怀疑和指控,直接请求甄仲秋办了孔嬷嬷,半点缓冲的机会也不给贾氏和孔嬷嬷——多说无益,她的目标的就是孔嬷嬷,眼下万事俱备,她不会让她们有机会反扑。   “孔嬷嬷并非我秀风院的人,乃是夫人贾氏借口派过来的,自从她来到秀风院,秀风院里就意外不断,女儿原不想将话说的太难听,但时至今日,孔嬷嬷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叫女儿不敢再留她。再者,今日秀风院连连损人,结果却是有人恶意作乱,事实证明是孔嬷嬷所为,请父亲秉公办理。在事前夫人曾经说过,若是与我秀风院无关,从此以后不再管秀风院的任何事,这点还请父亲亲鉴。”   甄榛一口气说完,又俯身一拜,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甄仲秋,等着他为自己做主。   实际上,她这一番话说出来,已经逼得甄仲秋不得不为她出头:铁证如山,哪怕这“铁证”是伪造出来的,但如果孔嬷嬷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是被诬陷的,这个害人的罪名就一定会落实,甄仲秋身为一家之主,自然得为自己的女儿出头,除掉孔嬷嬷这恶奴。   他纵横官场几十年,早就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今晚的事情稍稍细想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孔嬷嬷是被构陷的绝对不错,但关键是孔嬷嬷没办法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而孔嬷嬷是贾氏的人,贾氏三更半夜会带着一群人来秀风院搜查,如果不是做了什么安排,绝对不会来这里闹事,结果还闹出了孔嬷嬷这事。   这其中,必定是贾氏先做了安排,结果被甄榛发觉,将计就计倒打一耙,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贾氏见他神色沉凝,马上就猜到了他会怎么处置孔嬷嬷——他一直都是冷心的,如孔嬷嬷这样的奴婢于他而言毫无作用,兴许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孔嬷嬷为她做了许多事,到了这个时候,孔嬷嬷明显无法脱罪,他根本就不会再花费心思去为孔嬷嬷开脱。   孔嬷嬷接收到贾氏的眼神,便知自己今晚是凶多吉少,心中恨极,她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喊道:“老爷!夫人!老奴真的是冤枉的!老奴虽是一介奴婢,可绝对做不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苍天可见!”她哽咽着,泪水横流,冲贾氏喊了一声:“夫人!恕老奴先走一步!”   说着一头撞向角落的柱子,顿时鲜血淋漓。   第六十六章 终究意难平   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全都惊在了原地。   甄榛却是下意识的将秀秀和月儿护在自己身后,警惕的盯着孔嬷嬷,看着她真的撞在柱子上,额头的血蔓延而下,染红了一大片。   直到这时,她才真的惊愕了——孔嬷嬷竟然真的以死明鉴!   下一刻,她又似想到了什么,红唇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心里却是一阵寒意。   贾氏最先反应过来,惊叫一声,忙不迭扑过去,扶起瘫倒在地上的孔嬷嬷。只见她满脸是血,艳红的一大片,在跳动的灯影之下,分外的触目惊心。   一探孔嬷嬷鼻息,还有一息尚存,急忙叫了医正上前,贾氏回过头,目光一凝,怨毒的目光直射向甄榛——但见甄榛竟是毫不色变,一派悠然而然的神态,似是在看戏一般,心中更是恨极!   “老爷,你也看到了,今晚之事,孰是孰非,想必已经有了定论。妾身不欲多言,即便你不相信妾身,然孔嬷嬷已经以死相抵,她与这件事也算可做两清,臣妾不敢奢求太多,只求老爷怜悯她在府里劳苦多年,不管是生是死,往后给她一个自由,可好?”   空旷寂静的屋子里,贾氏的声音幽幽响起,轻轻回荡在冷清的空气里,竟有冰雪磨砺之声。   甄仲秋似是强忍着什么,最终拂袖而去。   得到默许,贾氏开始令人搬动孔嬷嬷。一旁,甄榛主仆三人无声的看着,也不催促。   这时,屋子外面一阵惊叫,却是闻讯赶来的大小姐甄容和三小姐甄颜,恰好看到这血淋淋的一幕。两人平日里与孔嬷嬷也有几分感情,却是甄容第一个走上前去,见医正在救治,便知孔嬷嬷还没死,心下稍稍放了心。甄颜被吓得脸色苍白,想上前却又不敢,在看到贾氏的时候,好似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跑过去,抖着声音喊了一句:“母亲……”   接着,她看到了甄榛,瞳孔猛地一缩,娇丽的脸孔竟带了几分刻薄之相——   “是不是你害了孔嬷嬷?!”   出口是质问的语气,却分明无比肯定,不容置疑。   甄榛哂笑一声,还没出言,甄容便拦住了甄颜:“颜儿,事情来龙去脉还没清楚,不可乱说话。”   “姐!”   她还没说下去,贾氏已经低喝打断:“行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甄颜还想在说,但终究懂几分察言观色,见自己母亲神色阴郁,她嘴唇动了动,终是将话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记凌厉的眼刀射向那心中的罪魁祸首。   很快,贾氏一行人收拾妥当,带着孔嬷嬷离开秀风院。   临走前,甄容本来是要走了的,却在走出一步后又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妹妹——灯火通明下,那雪衣少女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却是冷若冰霜,又清华婉丽,依稀如记忆中那高华清婉的京城第一才女,韩丽华。   那是甄榛的母亲,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仰望韩氏,直如尘埃比之天人,那难以企及的差距,直让人心生绝望。   她作为甄大小姐,十几年后亦是名满京华的无双才女,可是不知怎的,在这一刻,她在面对甄榛的时候,也有了母亲当年面对韩氏的情绪——不该有的,甄榛毫无令名啊。   ……或许她是明白的,因为自己羡慕甚至是嫉妒甄榛:那种自由不羁,无所顾忌的形态,是她从未有过的,也是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   “怎么,甄大小姐还有事指教?”   嬉笑的女声隐含锐气,乍然在耳畔响起,却是甄榛觉察了她的注视,也误解了她的动机。   甄容拉回思绪,微微一笑,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惊艳照人。   “没有,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多加保重。”   话音未落,人便翩跹而去,那柔婉的劝慰化入空荡的寂清中,好似一场错觉。   甄榛愕然,眉目微垂轻颦,似是在思量甄容那莫名其妙的话,突然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她轻笑一声,心道一句有趣,便将此时抛在了脑后。   身后一声闷哼,月儿短促的惊叫了声,“秀秀!”   甄榛心头一惊,转过身一看,却是秀秀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斜倚在椅子上。   “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扯到了伤口。”   见她额头渗出冷汗,甄榛这才恍然悔悟:秀秀的伤顶多只好了一半,今晚事从紧急,没得办法才叫她行动,方才那一番对峙,只怕已经旧伤复发。   不由分说,两人直接将秀秀按回床上,仔细检查一番,见她确实并无大碍,这才放了心。   “月儿姐姐,今晚多谢你了。”秀秀换了药,虽有些疲惫,但精神好了许多,清澈的大眼睛直仰望着正手脚麻利收拾东西的月儿,乖巧的模样再无半点武林高手的凌厉。   月儿偏头对她微微一笑,秀秀只觉得心底一阵温暖——月儿性子温柔,与小姐表面恬淡,内里刚强不一样,也跟甄容看似平和,却犹若天人不同,那是一种如同冬日暖阳般的感觉,虽然不热烈,但却是为真实,最让人最为渴望的。   “傻丫头,这是我该做的事,谢什么谢?”   甄榛却道:“真的该谢你,月儿。”   她看了一眼秀秀,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了然。   “今晚贾秋霜带着人来秀风院,分明是势在必得,结果反而折了孔嬷嬷,如果不是你在其中化解了事情,今晚恐怕不是秀秀,就是我会落得跟孔嬷嬷一样的下场。”   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大约经过也只能是这样了,贾氏联合孔嬷嬷半夜作祟,她和秀秀恰好一个去青兰那里守株待兔,一个去孔嬷嬷那里浑水摸鱼,正好给了贾氏可趁之机,结果被留守原地的月儿觉察,暗中化解了危及。   月儿柔柔笑道:“小姐不必说这样的话,月儿既然跟了小姐,这些事都是应该的。”回想起先前的事情,笑意满满敛去,她正色看着甄榛二人,低声说道:“小姐,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夫,贾氏原来身怀武艺,而且不低。”   甄榛和秀秀闻言皆是一惊,她们只知道孔嬷嬷有什么本事,至于贾氏会功夫一事,却是从未听闻见闻。   “今晚你们二人离开之后,我在屋子里听到一些动静,看到一个黑影闪进秀秀的屋子,没过多久便出去了,我瞧着那身形,跟贾氏极像,还看到她*出去,去的是暖香院的方向。我本来想追过去,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落水,马上就传来了其他人的声音,好像一切刚刚算好了时间,便觉得这恐怕是一个圈套,马上进了秀秀的屋子找了一下,结果找到了一样东西。”   甄榛眸中厉光一闪,接下话道:“是迷魂药!”   月儿摇了摇头,面露惭色道:“我怕那东西会被搜出来,直接泡了茶水,泼在了院子里……想该,就是那迷魂药吧。”今晚罗儿就是中了迷魂药致死,想栽赃陷害秀秀,只要在她屋子里找到相同的药物,所以那必定就是迷魂药了。   甄榛不忍她自责,笑道:“不,你做得很好,‘毁尸灭迹’是最好不过的保险办法。”   秀秀也连忙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三人相视一看,扑哧一声同时笑起来。   第六十七章 质问   “月儿姐姐,我那些夜行衣是你故意弄出来的吧?”秀秀突然出言问道,她的东西都收拾得很隐秘,如果不是月儿弄出来的,怎么可能让人随便就翻出来了?   月儿的笑容滞了滞,低低的嗯了一声,温润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急切:“秀秀,你可是怪我自作主张,给你抹了黑?”她轻咬贝齿,长睫微微颤动,细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你无需在意,我和秀秀都明白你的用意。”甄榛轻声说道,但看着月儿那温婉贤淑的模样,心想着小舅舅娶到这样的妻子,红袖添香,琴瑟和谐,简直就是神仙眷侣了。   找个时间,得好生问一下小舅舅的意思,别辜负了美人的一片爱意,平白蹉跎了泱泱韶华。   秀秀也跟着点头。   月儿此举,表面上看起来是给秀秀露了瑕疵,遗人话柄,实际上却是转移了注意力。试想,如果贾氏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来秀风院,口口声声要缉拿不轨之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秀风院肯定有猫腻,否则贾氏也不会贸然行动,于是搜出了秀秀的夜行衣。   夜行衣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贾氏肯定要拿捏了把柄发难,旁人看在眼中,却会觉得这就是所谓的猫腻,兴许还有很多没有展现出来,但是大致也能猜到是什么:在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也不过是二小姐身边的人有些奇怪,然而也不过是二小姐为了自保以及对付对手的手段而已,无他。   而孔嬷嬷被搜出暗藏毒药,在秀秀“出事”的衬托之下,就成了意外,却因为是意外,反而显得更加真实,让其百口莫辩。   月儿这一招,看似自损,却给了对手致命一击!   又怎么会去责怪于她的自作主张?   “只可惜,那老毒妇反应太快,让贾氏给救了去,从此她由明转暗,我们更加防不胜防。”   甄榛轻声一叹,低低婉转的语声中带着些许可惜,却是胸中自有谋略,坚定如罄竹磐石。   在看到孔嬷嬷撞柱寻死的那一刻,她只觉得万分惊心,一直以来束手束脚的行动皆不过因为担心稍有不周全,叫孔嬷嬷生出玉石俱焚之心——孔嬷嬷要死,定是少不得要叫人同归于尽,可是在看到她真真的寻死,她心中就了然了:所谓的以死明心志,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孔嬷嬷不会死。   贾氏为其求了自由,却让她成了贾氏在甄府外的助力,看似远离了争斗的中心,却是隐藏与暗处,在她不注意时,就能给她出其不意的伤害!   不过,她从此以后,也可以放开手脚,与贾氏正面相对。   这件事最终以孔嬷嬷生死不明离开而结束,其间甄颜闹过两次,架不住甄榛不理她,结果只是自找没趣,至于孔嬷嬷的情况,甄榛着人仔细去查探了一番,只知道她被送出了甄府,具体情况不明。   接近年关,燕京四处弥漫着新年的气氛,府里也开始准备着过年适宜,处处一派喜庆之气,似是有意的,想要将不久前发生的惨事遮掩过去。   除夕前,她进宫走了一趟。   她来到中宫的时候,正好碰上太医给皇后号平安脉。   那号脉的太医,甄榛是认识的,正是太医院里医术最是高超的何院使,若非疑难重症,京里的贵人很难请得动他,宫里的娘娘们有个好歹也得看是不是他当值,否则一样没的说——当年母亲病危之时,何院使曾经给母亲号过一脉,却是一个字没说,没过多久,母亲就撒手人寰了。   因了旧事,甄榛对何院使没有好感,只见他药方也不开,平声说道:“皇后娘娘注意多加调养,慎思虑,万事皆好。”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宫里的人有几个不是殚精竭虑的?但甄榛听了,当即心头一凉:皇后只怕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送走了何院使,甄榛走到皇后榻前,只见皇后越发清减,雍容华丽的皇后正装套在身上,只觉得空荡荡的——才几日不见,皇后竟然瘦得皮包骨了!   皇后轻咳了一声,见她目露哀戚之色,忍不住幽幽叹道:“还以为你这丫头生了气,再也不回来了……”她指的是林侧妃一事。   甄榛原本猜到林侧妃小产若非是六皇子一手策划,那就是跟皇后联合策划,如此说来,皇后果然也参与了其中。   “那件事,也是榛儿胡闹,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所幸的是没有破坏皇后娘娘的大计。”   皇后又咳了一声,嗔道:“还说没生气,这般阴阳怪气的,可半点也不像直剌剌的甄二小姐。”   这么说,皇后也知道了这两天府里发生的事。   “你那继母,有几分本事,也怪道你母亲会输在她手上。”   皇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语气悠远绵长,仿佛回到了久远的时光。   甄榛嗖的一下抬起头,望着斜倚在贵妃榻上的皇后,目光直是犀利无比。   皇后却是微微一笑,带着睥睨的姿态,凤眸半睁半眯,隐约闪过厉光——   “榛儿,你让本宫为你作假,昭告天下命中克夫,不愿意与人谈及婚嫁,不愿让人操控命运是真,然而,可也是害怕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甄榛心头一震,却是不知如何言语。   皇后见她痴怔不语,微微摇头叹息:心思深藏者,不动心则已,动则海枯石烂也不改初衷——这孩子,跟她母亲一样,都是痴心人!   “也罢,我不会再强求你,我只问你一句话——”皇后眸光凛冽,却是在刹那间锐气难挡,刺得她双目发痛,却无法移开目光,“你可有意寻那有情之人?”   甄榛动了动嘴唇,知道皇后下面要说什么。   正如韩奕所期待的,她自己也不愿意跟皇家人有瓜葛,三妻四妾已是稀松平常之事,何况六皇子有权问鼎大位,若是成功,不说后宫佳丽三千,然而莺莺燕燕,倚翠拥红却是少不了的——纵使她如宣帝所称,乃是命格贵极之人,能身登那凤仪之位,她还是不愿意。   她无法想象自己守着一个院落日日痴等,只是为了夫君来看自己一眼,更无法想象自己机关算尽,只是为了争夺一点可笑的宠爱。   可是,她会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第六十八章 往事   母亲十几年的凄寥尚历历在目,当年母亲为了嫁给自己心爱之人,不惜跟外祖父断绝关系,结果到头来,却落得一个被无情抛弃的结局。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做不到。   可,也不愿意无心无情的将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皇后见她神色变幻不定,又是一声叹息,瘦削的眉目倦意蔓生。   “你且下去吧。”   皇后那一声叹息,她听得分明,心中亦是思潮涌动,却是咬得牙根发酸,也还是难以违心的回答一个是与否,于是起身施了个礼,僵硬的走出去。   出了殿门,李嬷嬷叫住她:“榛小姐。”却是欲言又止。   甄榛心知自己方才让皇后失望了,李嬷嬷的心里只怕也不好受,她黯然道:“李嬷嬷,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听着。”   李嬷嬷也叹了一声,道:“榛小姐,皇后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莫要怪娘娘心急,实在是……”   “我懂的,是我让皇后失望了。”   “榛小姐可知道,八皇子府里有个侍妾有喜了?”   甄榛一怔,这才明白皇后为何如此心急。八皇子那侍妾的孩子虽然是庶出,可是如果正妃入了室,再将孩子收到膝下抚养,那就是嫡出皇长孙,到时候谁也不可小觑,而六皇子这边就是雪上加霜了。   “老奴知道榛小姐在外头几年,见识宽广比不得常人,说一句诛心的话,就是凤位拿到榛小姐跟前,您恐怕也不会稀罕。”甄榛回来给的见面礼不是奇效偏方,就是稀世佛经,如果不是走的地方多,见的事情多,又怎会又这等见识和收获?   “皇后娘娘问您这一句,也是为了您好,如果寻不到心仪的人,不如嫁一个可以相互依仗的人,这样的人,六皇子是最合适不过。”   李嬷嬷观察着她的表情,实心实意的说道。   这些道理,她当然都懂:六皇子燕嗣宗现在需要助力,如果她嫁给六皇子,于他而言就是莫大的助力,往后的身份地位自是与寻常姬妾不同,而六皇子为人虽是风流多情,但待人却是极好的,与世间男子相比,已是难得少有的如意郎君。   可是,想到跟六皇子在一起……终究是一个不愿意。   月儿一直默然不语的看着听着,听了李嬷嬷这一番话,心知是有道理,但恐怕甄榛不会委曲求全,但见她神色淡然,坚若磐石,便知自己无须在多说什么去开解她。   宫中其他地方已是一派喜庆,太清宫却一如既往的冷清,苍翠的树木叠影重重,恍如了无人烟。   这次来太清宫是为了交差:上次的道经没抄完,琳太妃吩咐她有时间再来,她算了一算计划,只怕过了这个年,就没什么闲情来太清宫了,便趁着今日进宫,来道明一声。   道明了来意,琳太妃没说什么,只让她今日先再抄一点,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许是想着以后没时间再来,甄榛抄的格外用心,虽然带了月儿出来,却也愿意让她代笔,仍是亲自誊写,只让她在一旁打下手。   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天,停笔的时候,竟已是黄昏时分。   这时,还有小半没抄完,她想了想,对琳太妃说道:“太妃娘娘,若是您不嫌弃,榛儿便将道经带回去抄写,抄好之后就马上送回来。”   琳太妃默然不语,只用沉沉淡淡的目光望着她,直望得她怀疑自己是否仪态不整。   见她神情不自然,琳太妃“嗯”了一声,应允下来。   甄榛如获大赦,就要起身告别:快饿死她了。   虽然道场里有点心,而且看起来十分好吃,可是不知怎的,由来厚脸皮的她就是开不了口要东西吃——感觉怪怪的。   “咕噜——”   却在这时,道场里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安静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的清晰,明明白白的昭示着肚子的主人已经饿得不行了。   甄榛整个人僵住,一脸的菜色:早不叫晚不叫,却在这个时候给她掉面子,她真不是有意要发出声响的啊……   但见一旁的月儿忍笑不已,她简直不敢去看琳太妃的脸色:这回丢脸丢大发了。   琳太妃却是面露愕然,随即才明白这大半天来,甄榛滴水未进,就忙活了这么久。   她轻咳一声,似是有些赧然,“是哀家疏忽了。”唤来青梅,不由分说便摆了一桌子的吃食。甄榛本想婉言拒绝,可是在看到那一桌子五花八门迷人眼的吃食时,脚就挪不动了,口水差点流出来。   琳太妃示意她不要客气,于是,她真的不客气了,还很不客气的借花献佛,没少了月儿的那一份。   琳太妃见她虽是饿极了,但是拿到什么就吃什么,一点也不挑剔,吃得分外香甜,沉沉淡淡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很久以前,三儿也是很喜欢吃零食的。”   三儿?甄榛一怔,跟月儿对视了一眼,看到她眼中的笑意,又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琳太妃口中的三儿,原来是怀王燕怀沙——他在先皇子嗣里排行第三,也是最小的皇子。   只是她想着燕怀沙那高大魁梧的身躯,配着三儿这么娇俏的名称,便觉得嘴里的点心有点不是味道:咳,如果不是强忍着,她差点喷笑起来。   不过……她打量了一下这位最是尊贵的太妃娘娘,忽然发觉她和怀王在某地方面有些相似,好像话都不多,还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人亲近。   大约是因为琳太妃抚养怀王多年吧,虽不是亲生的,但因为舐犊之情,总会有相似的地方。   “那时候先皇宠着他,要什么都没有得不到的,可贵他从小就极是自律,小小年纪就让满朝文武交口称赞,唯独是抗拒不了吃零嘴,尤其是吃甜食。”   也许是找到一个诚心的倾述对象,琳太妃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往事来,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好似缓缓流动的溪水一般,脉脉的流淌而出。   甄榛见她停下来,便适时的问道:“原来怀王也喜欢吃这些甜食啊。”   琳太妃嘴角含笑,点了点头,好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连眼角也笑弯了。   这一笑,初绽神采,眉眼眼底,俱是风情。   甄榛和月儿都有些惊艳,心想琳太妃年轻的时候,想必是艳冠后宫的绝色美人吧?如若不然,先皇又怎么宠得她将怀王划到她的膝下抚养。   “小时候还长了蛀牙,疼得没办法,太医只得给他拔牙,结果不知是谁跟他说了什么,死活都不让太医动手,最后是先皇把他打晕了,等他醒来发觉自己被拔了牙,从来没哭过的三皇子,躲在寝宫里哭了一整天。”   啊?剽悍如怀王,竟然有过这样的血泪史?甄榛直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琳太妃口中的小屁孩就是威武强大的怀王殿下。   琳太妃见甄榛被自己的话惊得连东西都忘了吃,这才又发觉自己好像说多了,赧然的住了口。甄榛也觉察自己失了态,连忙回过神来,对琳太妃讪讪的一笑,埋头又吃了一会儿,直到肚子饱胀,才跟琳太妃道谢告别。   出了门,还犹觉得有点玄乎:她知道了怀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原来竟是那个样子的……其实一点也不讨厌,还很惹人喜欢,唔,就是不知道长大后怎么就那么扭曲了,整天摆着一张棺材脸,一点也不可爱。   韩奕与怀王私交甚好,所以相比来说,月儿反而比甄榛更加了解怀王的事,只是今日听到琳太妃口中的小怀王,也忍俊不禁,越想越觉得怀王人好,想起韩奕心中的期望,她也越开越觉得如果甄榛能遇到怀王这样的人,后半生就可无忧了。   这时,两个熟悉的人影由远而近,走了些一看,却正是六皇子燕嗣宗和他嫡亲亲的三皇叔燕怀沙。   看到燕嗣宗那张妖孽容颜,甄榛不由想起了林侧妃的事,立时脸色有点不好看。   燕嗣宗走近了,笑眯眯道:“难得见甄二小姐,今日可算是巧遇了。”   甄榛并不答腔,却是分别对二人施了个礼,“臣女见过怀王,见过六殿下。”月儿也跟着行了个礼,见自家小姐面有不爽,便也跟着对这位风流有名的六殿下敬而远之。   这主仆二人的表现让艳遇无双的六殿下一阵无力,他心知甄榛已经知道了当日的真相,只觉得很是无奈:这回可把她得罪大发了,甄二小姐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好在现在不用打她的主意了,否则肯定得会在她这里载个大跟头。他苦笑一声,长身一揖:“上次的事惊扰了甄二小姐,还请甄二小姐见谅。”   甄榛福了福身,却是面无表情,声音也冷冷淡淡的,“六殿下言重了,臣女当不起六殿下的礼。”   燕嗣宗长声一叹,却是无可奈何——昔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六皇子终于受挫了。   “你去了太清宫?”燕怀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开了口,适时给自己的皇侄解了围。   听到那清朗醇厚的男声,甄榛又不由自主的想起琳太妃说的话,直有些想发笑,心情顿时缓和不少,“嗯,方才去太妃娘娘那里抄了一会儿道经。”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太妃似乎很喜欢你,你无事的时候可以多去太清宫走走。”   甄榛心说就是以后没时间了,今天才会特意去走一趟,不过她还是好生答应下来。   气氛有些僵硬,甄榛眼见天色不早,便开口道别,燕怀沙却道:“本王正准备出宫办事,正好……一起。”   燕嗣宗知道自己不受待见,笑嘻嘻的说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办完,先行一步。”话毕轻声一笑,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身旁的燕怀沙,凤眸中掠过一丝揶揄,不等对方发怒,已经转身飘然而去。   他走的方向,分明就是通往宫门的路,却故意托言分路而走,其用意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甄榛心中觉得奇怪,但意识到燕嗣宗的用意,突然又觉得不自在起来。   两个人沉默不语的结伴同行,眼见着就看到宫门了,却还是一句话也没说,跟在二人身后的月儿也觉察了些许异样,但因为不知甄榛的心意,故而只静观其变,却是两大铁卫心里那个急啊:再不搭搭讪,人家就要回家了。   他们相视一看,同时决定一会儿要是自家王爷还没开口的话,就说顺路送甄二小姐回府,再给王爷多创造一个机会,至于还要办事,反正也不急,把人约到再说。   第六十九章 婚事   夕阳西斜,绚烂的余辉给整个皇宫渡了一层淡金,远近次第交错的宫殿,青砖红瓦,檐牙雕啄,愈显庄严肃穆,有种莫名的悲凉与沧桑。   这金碧辉煌之下,不知湮没了多少红颜泪,英雄魂。   二人走于前方,却是沉默不语,只听着和缓的脚步声步步相伴,不离不弃。   正欲说些什么,前方隐约传来人声,似是有人在争执,细细一听,竟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横斜在路上的一支红梅漠然一抖,落红缤纷如雨而下,一股宜人清香随风而来,直沁人心脾。   人影一晃,却是一个绿裳少女急转而来,玉面惊鸿一瞥,却是带着怒容,因为太过急切的想摆脱什么,她看也未看前路,便径直撞上来,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甄榛。   “清清。”   看清少女的面容,甄榛轻呼了一声,黑眸微睁,不曾想会在这里遇到陆清清。   这时,梅树又是一动,便有一人穿过花枝走来,只见那人着了一身蓝色劲装,分明是御林军的打扮。   “陆妹妹……”男子的话语梗在咽喉,直勾勾的盯着白衣如雪的甄榛,斜长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嘴角一勾,笑容带着几分放肆和猥琐,目光越发的炙热。   下一刻,男子便感到一股杀气袭来,令他遍体生寒,转了目光一看,立时脸色白了白。   燕怀沙半敛眼眸,俊容上神色淡淡,却是不怒自威,男子只觉得在一瞬间身临尸山血海的修罗场,心头一颤,竟是忍不住要退后两步。   “怀,怀王……”他抖着嗓音喊出那令人恐惧的名讳,之后,才回过神来:自己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惧于他?   燕怀沙掀起眼皮略略一瞥,余光之处的那抹雪白仍在身旁,想起方才眼前之人那放肆的目光,便觉得心中有些不悦,思及此,脸色不由沉了沉,却也知自己这心气儿来得莫名,终是将一腔抑郁忍了下去,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倨傲的态度直叫对方又变了变脸色。   甄榛并不识得眼前的男子,只见他生得寻常,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骄恣放/荡之气,好似京中走马章台的浪荡世家公子,又见他穿着御林军的制服,想那御林军里是有名的公子哥儿集中营,便有七八分肯定此人是谁了。   心中微微一叹,她听身旁的男子又摆出亲王架子,这次倒是觉得这人摆起架子来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榛儿,你又进宫来看皇后?”陆清清嘴里问着,一边冲她使眼色。   “嗯,不过我正准备回去,你呢?”甄榛微微一笑,怒红的花雨间,一袭白裳更纤尘不染,直是胜雪三分,这莹然美色让燕怀沙心头一动,然眸光一转,瞧见对面的人也看直了眼,当下心头不悦,眸光一沉,直看得人背脊发寒。   陆清清眸中闪过一丝阴霾,闷声道:“姑母身子没好,年前事多,我进宫来看看她……”却没想到半路会遇上这个混蛋!或者可以说,姑母是故意将消息告诉这人的。   想到姑母的用意,陆清清心中颓然,纤纤素手双紧握成拳,几欲咬碎一口银牙。   “我还想去找你来着,眼下正好,不如你与我一同回去?”   陆清清一笑,“这好说。”却是眸光一闪,瞥向身后之人。   这时,甄榛才好似看到眼前有人,秀丽的脸容上划过一丝惊讶,迟疑道:“这位是……”   听到佳人相问,男子心中一荡,连忙笑眯眯上前,自报家门:“在下陈启,见过甄二小姐。”   果然是忠国公的嫡长子,荣妃意欲将陆清清婚配之人。   甄榛眸中微光一闪,感觉抓着自己手臂的力量又大了几分,隐约有些发疼,却始终不语,任由陆清清拽着自己,直至出了宫门。   一路默然不语,看着甄榛和陆清清二人登上马车就要离去,李勤和林时直在心中摇头叹气——半路杀出个陆清清,连送人家回府的机会都没了。   燕怀沙手里抓着马缰,正欲翻身上马,却见白衣少女站在车上,将进未进时,突然回过头来,淡金的斜晖映照在脸上,衬得肌肤剔透如雪,唇边一抹笑意也染着暖意——   “前两日的事,多谢怀王了。”   语声柔和清婉,包含诚心的谢意,却带着隐隐笑意,透着一股灵动的顽皮。   燕怀沙一怔,明白她说的是找到青兰一事,随即俊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当日他只让李勤去见她,并未在她面前露面,她这么说,就表明已经知道了李勤是被他授意才出现的。   其实这事很容易想清楚,李勤是他的铁卫,如果不是他在那附近,李勤又怎么会多管闲事?   燕怀沙想明白这一层,忽然发觉自己很傻。   他轻咳一声,又板着脸,不冷不淡的嗯了一声,似是不愿多言。   甄榛也不揭穿他的伪装,笑了一笑,钻进马车里。   马鞭噼啪作响,车轱辘的声音阵阵传来,月儿知晓自家小姐和陆小姐有事要说,便自觉地坐在外面,任由双脚垂下,随着马车的劫走晃动。   车厢里,光线微沉,冷梅清香似有似无,萦绕在不大的空间里,却好似有宁神之效,一直紧绷着脸色的陆清清,渐渐放松了神色。   “榛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喃喃的唤了一声,抬眸看着肃容的甄榛面带悲悯,她惨然一笑,脸色苍白如雪,低哑的嗓音在车厢里沉沉响起,犹如子规啼血——   “你可知道,今日那陈启,即将是我未来的夫婿。”   她好似不能承受心中的怒痛,阖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时,长睫微微湿润,黑眸中刹那间光芒乍现。   “今日姑母唤我进宫,在那御花园里,我‘意外’的巧遇陈启,我不想理他,没想到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得意之下脱口告诉我,姑母已经与忠国公府置换名帖,只待生辰八字一算,便可将事情定下来,到时候我便是他囊中之物——我在事前却是半点不知!”   甄榛目露怜意,慢慢垂下目光,拉过她的手,轻轻的掰开她拽得发白颤抖的手指。   泪水再也止不住,有如断线珠落,一滴一滴落在湖绿色的布料里,渍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深色湿痕。   第七十章 孕事   甄榛将手帕塞进陆清清的手里,也不说话,只安静的坐在一旁,任由她将满心的苦痛发泄出来。   哭了一顿,陆清清双眼通红,渐渐忍住了抽泣,苦涩虽未尽去,精神却好了许多。   “事情尚未定下来,便还有回旋的余地,荣妃娘娘既然瞒着你,想必是怕你不愿意,如此说来,她还是在意你的想法的——毕竟,她是你的亲姑母。”   见她略有恢复,甄榛轻声安慰道,却总有点底气不足。   陆清清闻言,悲伤之色骤敛,冷冷哼笑,说不出的嘲讽。“她也不过是怕我大闹,将事情弄砸了,到头来坏了她的好事!”   下一瞬,她仿佛失去了力量,微微苦笑,恍若失神。   也正如甄榛所言,她是自己的亲姑母,身居高位,而自己又年幼丧母,婚事上不得不听她的安排。   难道为了所谓的权势,一生的幸福都可以出卖吗?   她不甘心。   甄榛默然不语,自是明白荣妃对陆清清的那点在意,抵不过掌握一个军队带来的好处。   “你父亲的意思呢?你的婚事终究需要你父亲同意。”甄榛迟疑着,终是问出了最后的希望,又略一停顿,将心中想法娓娓述来,“如陈启那般纨绔子弟,与之联姻不见得是好事,想必你父亲若是知晓其为人,定然能够权衡其中的利弊。”   陆清清盯着她看,惨然一笑,手里的帕子几欲捏碎。“他将我送回来,便是为了不让我‘下嫁’在北地……”   说到“下嫁”二字时,她咬得极重,玉颜划过嘲弄,却沉淀着无端的苦涩,绵绵缠绕不去。   甄榛垂眸沉吟,道:“事情未必不可逆转,你父亲同意这门婚事,自是有一番考量,但如果你能让他明白这份考量不值得,自然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陆清清眸光一亮,“你说的没错,父亲往日里最是疼我,只要说清楚利弊,父亲自然不会同意的。”她语声轻快自然,一双桃花眼晶莹发亮,跃跃欲试的模样,仿佛已经将难题解决。   说罢,她急急喊停,就要钻出马车去。   “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跟父亲说,改日再去找你!”   话音未落,只见帘子一晃,人便没了影儿。   月儿俯身进来,惊奇问道:“陆小姐这是怎么了?”   甄榛淡淡一笑,缓缓垂下眼眸,长睫密影遮住一闪而过的神色,“没什么,她小时候是混在军营里的,就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   月儿摇头笑道:“想必陆小姐今后的夫君定然要大肚能容,不然两个急性子凑在一起,定是要冒火的。”   “今日那陈启,也许就是她今后的夫君。”   月儿睁大了双眸,玉色面庞上浮出悲悯之色。“那陈启,并非良人。”她幽幽叹息,无不惋惜,无法想象陆清清嫁给那样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听闻那陈启房里放了不少人,平素走马章台,拥红倚翠更是稀松平常事,忠国公夫人只此一子,宝贝得不得了,陆清清又是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她要是进了门,一场婆媳大战也可以预见了。   甄榛半敛眼帘,也遮住了所有的心思,只轻声道:“事情还不一定……”   还欠她两个人情,很快就要还给她了吧……   这日之后,陆清清直到新年,也没有来找她。   听说陆将军在年前回了京城,没出几日,忠国公府便正式向陆府提亲,陆将军一口答应下来,而具体事宜,则等到年后再商议。   出乎意料的,陆清清竟然半点动静也没有,在听到消息的之前,甄榛便早已了然,陆家是不会反对这门婚事的,只是陆清清被强行定下婚事,以她的性子,未免太过安静了一些,着人打听了一番,听说她如今整日守在闺房里,学礼仪做女红,等着年后下聘做新娘。   陆清清亦是写了一封信来,只说自己无事,叫她不要担心。   甄榛心知事情没这么简单,却终究是置身事外之人,只得暂且将此事放下。   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甄府的人丁并不复杂,除去一家之主甄仲秋,夫人贾氏和膝下两位小姐,以及秀风院的二小姐,甄仲秋并无侧室,一个春云只算是通房,连妾也不算,其余的便只剩下各院的下人。   虽是人数不多,但终究是堂堂丞相府,年关诸事颇多,也有的一通忙。往年皆是由夫人贾氏一手安排过年事宜,而今年却因前阵子孔嬷嬷一事,甄仲秋令其闭门思过,相应事宜则悉数交到了长女甄容处理。   甄容一着手便将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丝毫不含糊混乱,连最是严肃的冯管家也忍不住赞扬几声,一时间,甄容的贤惠令名在府中人人皆知,很久就从传了出去。   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了流言,有人暗中将甄大小姐和甄二小姐拿来比较,因接二连三的发生意外,在甄大小姐的衬托下,甄榛风评渐下,张狂无德的名声也越发响亮。   月儿听到这些传闻,气愤之余不由得担忧,甄榛毕竟是个姑娘家,这样任由谣言流传下去,怕是会声名狼藉。   此时,秀秀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听了月儿的担忧,气愤了一会儿,却是半点不急,只微微冷笑道:“既然人家送了一份大礼给小姐,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姐也肯定会回送一份大礼的。”   月儿听她如此说,便知甄榛心中有数,只好暂且将心放下,静观其变。   除夕之夜,燕京城中四处火红一片,爆竹声不绝于耳,处处皆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吃过所谓的年夜饭,甄榛早早的回了自己的院子,又在自己的屋子里跟月儿和秀秀开小灶,三人嘻嘻哈哈的吃过饭,便开始守岁。   寒星璀璨,深蓝如墨的苍穹隐约泛着暗光,依稀可见远处高耸巍峨的城门,灯火映亮遍地白雪,银装素裹间,红色的灯笼和绸带更是娇艳欲滴,冷风一吹,便是一阵沁骨的凉意袭面而来,让人忍不住发颤,也越发的清醒起来。   开着窗户,甄榛凭窗而立,便觉得遍体生寒。   一支白梅横生出来,在凉意袭人的夜风里簌簌摇动,落英如雪飘零,带着阵阵清幽浅香随风卷来,沁人心脾。   远处隐约传来喧嚣,听得不生分明,甄榛微微叹息,缓缓关了窗……   这一晚,甄仲秋难得留在了暖香院。   因为甄榛先回了自己的院子,还放出话来不守岁了,贾氏母女似乎也放松了许多,甄容和甄颜更是赖在暖香院,要父母一起守岁,一家人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过去,平静,融洽,满足。   甄容心知父母最近不合,难得有一个机会好好相处,于是没过多久,她就拉着甄颜准备回自己的院子,给父母独处的机会。   甄颜有些不乐意,终是不情不愿的道了声别,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长姐身后。   出了院门,便见冯管家急急赶来,竟是一脸的严肃。   “冯安见过大小姐,三小姐。”   见冯管家来自清泉居方向,甄容黛眉微蹙,拦住他和声问道:“冯管家,有什么事吗?父亲正在和母亲守岁……”如果没有要紧之事,不必此刻去打扰二人。   冯管家眸光微闪:“确实有事要通禀老爷,大小姐若是没有吩咐,恕我先走一步。”   寝房里两根蜜蜡制成的巨烛燃烧,一盏鎏金凤尾灯直缀中央,映得室内有如白昼,富丽典雅的装饰更显华贵不凡。   噼啪一声轻响,蜡烛爆了一下,火光微微颤动,光影也随之晃了晃,复又平稳下来。   “老爷,你现在连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了么……”   贾氏一直凝望着静坐在远处的俊雅侧影,幽幽叹息,欲言又止,竟似有些哽咽。   “你是在怪我吧……怪我心太狠——你还是相信了那边的人,就跟以前一样,其实你从来都偏重那边,哪怕是她落魄至极,她说的一句话便顶的上我十句……”   她低声自语,自问自答,娇媚的脸孔强忍着心痛,美目之中射出怨恨妒忌的光芒,仿佛要焚烧掉一切的疯狂!   “够了!”甄仲秋却是一喝,粗暴的打断她的话。锐利的目光带着嗜血的暴躁,灼灼的直射而来,贾氏只觉得遍体生寒,几乎忍不住要打颤。   “休要再说这些混话!否则别怪我不念情面!”   情面?这么多年,你对我可曾有半点情意?   贾氏几乎想哈哈大笑,心底却是一片悲凉,荒芜的凄怆如潮水将她整个人淹没,便是数十年的锦衣玉食也无法遮掩那个事实——那人生的时候,她争不过,那人死之后,她还是争不过!   这种刻骨铭心的嫉妒在她的心中烧起怨毒的火花,让她不惜一切代价也想毁掉那人的一切,哪怕堕入阿鼻地狱也再过不惜!   ——韩丽华!   甄仲秋冷眼看着贾氏因怨恨变得扭曲的面容,直如看待一个陌生人一般。   这时,外头传来冯管家的声音:“老爷。”   甄仲秋听他语声沉重,便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立时大步而出。   冯管家略略抬眼,扫见甄仲秋身后的贾氏,复又缓缓垂眸,用低哑的嗓音说道:“春云……有孕了。”   第七十一章 野心   一语激起千层浪。   闻听自己的姬妾有喜,甄仲秋却是眉间一凝,眸底幽深处闪过一道光芒,“确定?”   “确定。”   他垂眸,片刻后回身看了贾氏一眼,“我回去看看。”   不等贾氏作答,只见衣袂生风,人已经转身而去。   回去?哈哈,他从未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居所,这里……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一声巨响,寝房里传来木材断裂的声音,候在外头的绿芙听到动静,心头一惊,慌忙跑进来,却看到贾氏跟前的一张檀木雕花椅子碎了一地,细碎的木屑一点一点的从她手中飘落,竟碎成齑粉!   绿芙正是吃惊,却听到贾氏平静的声音传来,明明波澜不惊,却叫人听得背脊发寒:“当初让孔嬷嬷对春云下手,可是办妥了?”   “办妥了,就下在春云那小贱人的药里,青兰亲眼看着她喝下去的,她这辈子都别想有孩子。”绿芙慌忙敛神答道,目光触及那碎屑,犹是惊魂未定。   贾氏哼笑道:“那你可知道方才冯管家来所为何事?”她唇边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眸光乍然尖锐起来,仿若破空而出的利箭,凛然刺人——   “春云……有孕了。”   绿芙大骇,失声喊道:“这不可能!明明亲眼看着她喝下那绝育之药,怎么可能……”   “是我太低看那妮子了。”   贾氏拿手帕试着手掌,纤纤五指修长细白,丹蔻艳丽如血,浑然不似能捏碎檀木那样的硬物。   “这几年在外,只怕她学了不少本事,先前下在春云身上的毒恐怕就是她解的……”   说到这里,她似若想起了什么,目光凝成一点,骤然深邃如无底黑洞,“怪不得她要将孔嬷嬷除掉——也许,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绿芙听着她喃喃自语,神情变化莫测,只觉得一阵寒意笼罩,几乎忍不住颤抖起来。   下一刻,贾氏突然一敛狰狞之色,又变成了往日里威严高雅的丞相夫人,香袖一拂,便自寝房飘然而出——   “老爷膝下无子,家业无人继承,倘若春云能一举得男,给老爷育得子嗣,不可谓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作为夫人,我又怎么能视而不见……”   寒风大作,刮开一道轻掩的窗扉,带着冰雪之寒和幽幽梅香的夜风倒灌进来,彷如一只纤手浮动纱帘,莹润珠光掩映下,舞出亦真亦幻的暗影。   月儿连忙起身关窗。   深沉的夜色里,隐约传来喧嚣人声,远望而去,是一片通明灯火。   那是清泉居的方向。   关好窗子,月儿走回桌前,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小姐,清泉居那边似乎出事了。”   甄榛嘴角翘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却是冷若冰霜,直是寒意逼人。“今晚这守岁应该很热闹吧……”   丞相大人膝下多年无所出,并且无子,而今通房有孕,这个消息对于甄府来说,可算是一件大事——倘若春云能一举得男,母凭子贵,甚至可以跟夫人贾氏争上一争,即便是个女胎,也足以让春云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这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谓是个巨大的诱惑。   往后一段时间,甄府该是会十分的热闹。   “贾氏已经给春云下了药的,眼下有孕肯定会起疑,孔嬷嬷不在府里,她想要得到证明定然会去找孔嬷嬷。”甄榛目光扫向秀秀,平和的声音带着无形的威严,竟让她整个人显得不怒自威。   浑厚的钟声透过浓重的夜色从远处传来,一声一声的击打在人心头,昭示着新年来临。   “该斩草要除根了……”   旧年的最后一场雪开始消融,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而下,溅得一地湿滑,微微冷风浸染着冰雪的寒意,吹在人脸上直如刀剐,连呼吸都能冻成冰渣,在院子里干活的婢女搓着冻红了的双手,不时都会将目光投向那门窗紧闭的屋子,想象着里面是如何温暖和舒适。   “你们说人跟人的机遇差别怎么这么大,前些时候春云还跟我们一个样,现在却已经做了主子……”   “她算是什么主子,连妾也不是!”   “得了吧,你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十之八九会抬成姨娘,要是她能生个儿子,那就是长子,说不定还是老爷唯一的儿子,往后谁是这府里的女主人还说不定了!”   “你小声些,当心让夫人知道,有你受的!”   “你们不说,夫人哪里会知道?”   ……   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不同,室内暖如春日,销金兽里香气袅袅,芬芳馥郁宜人。   春云倚在柔软的绫罗锦被上,塌旁的小几上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沏好的香茗亦是温度正好,升腾的热气带着幽幽茶香,入口清甜甘爽……一切的一切,都极其讲究挑剔,这样的生活是她从未有过的。   听着屋子外面的议论声,她抚着自己平坦的独自,喃喃低语:“孩子啊孩子,你千万要是个男孩……”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辉煌的未来——   “到时候,你就是丞相唯一的儿子,整个丞相府的家业都会让你来继承,那时候……谁都不敢再轻看娘了——韩氏和贾氏都是一品诰命,丞相唯一的儿子的亲娘,也不能落了下乘……”   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几欲不能自拔,故而没有发觉已经有人走了进来。   甄榛和秀秀站在屏风后面,本是来看她的,却没想到会听到她这么一番雄心壮志,不由面面相觑。   回想了她方才说的话,甄榛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真真是好大的野心哦。秀秀忍不住直翻白眼,真是痴人说梦,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月儿却是沉了脸色,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有些气不过。   秀秀一声冷哼,便转过檀木屏风出现在春云眼前,阴阳怪气的说道:“一段时日不见,你可真是长见识了啊。”   没想到屋子里突然来人,春云惊叫一声,差点从软榻上摔下来。   “小,小姐……你怎么来了?”   春云咬着唇,面色微微发白,不知道方才的话她们听到了多少。   “来恭喜你而已。”甄榛语声平淡温和,不似有半点愠恼。   春云的心放了下来,但看到月儿手里端着的汤盅,神色又僵了一僵。“这,这不是婢女要送来的安胎药?怎么会在小姐手上?”   甄榛好似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怀疑,从秀秀手里接过汤盅,坐到她的身边,素手提起汤匙,轻轻搅动着热气腾腾的药汤,平和恬淡的声音透过氤氲的雾气传过来,似乎有些含糊:“我碰巧在外面遇到送药的人,便索性给你端了进来,快点趁热喝了吧,一会儿该凉了。”   不知怎的,听着那清婉悦耳的声音,这温暖如春的室内,竟生出了几分寒意。   第七十二章 绝杀   她又想起了以前,自己在甄榛的汤药里下毒的情景。   当初的自己,也是这样亲切小意的将汤药端到甄榛跟前,好言相劝,让甄榛将那有毒的汤汁喝得一滴不剩。   当甄榛也这样待她时,即便明知道甄榛对她情深意重,也还是忍不住心虚。   “你现在有了身孕,吃东西要忌口——”甄榛语声清然,说到这里,黑眸中光芒一闪,犹若暗夜里划过的一道流光,目光越发幽然深邃,“孔嬷嬷现在还不知生死,倘若她还活着……你该知道这府里可不是每个人都想让你生下孩子。”   那有如梦魇般的称呼立时惊醒了春云,脸色也因畏惧微微发白——当初就是孔嬷嬷给她下的毒,那种蚀骨焚心的痛苦,至今犹有切肤之感。   “往后不是信任之人拿来的东西,千万不要吃,没事儿也不要到处乱走,府里不长眼的人不少,到时候撞着你伤了孩子……你可明白?”   她话中的深意再明显不过,春云听得心惊胆战,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莫要害怕,这孩子来之不易,许是个男胎也说不定,我父亲也不会对那些魑魅魍魉坐视不管的。”   听了这话,春云的脸色才有所缓和,看着甄榛送过来的汤汁,二话不说便喝了下去。   这时,外头有人禀告,说夫人派人来了。   春云不由得一阵紧张,一会儿,便见贾氏身边的大丫头绿芙款款入室。   “原来二小姐也在这里,绿芙见过二小姐。”绿芙皮笑肉不笑的见礼,眉目间半点恭敬也没有。   视线一转,便轻飘飘的落到春云身上。   绿芙站在几步开外,亭亭玉立,嘴角微微勾起,漆黑的眼眸中似笑非笑,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也是轻飘飘的:“春云,今时不同往日,我奉夫人的吩咐过来给你送了些东西来,往你能安生养胎。”   手一挥,便有人端着东西上前,红绸一掀,只见人参燕窝,金银首饰,各色物品琳琅满目,直看得人眼花。   春云的心神有瞬间迷乱,却又被绿芙的态度所激怒,那眼中赤裸裸的轻视与不屑,宛如一根根尖刺,深深在扎在她的心头,令她恨不得撕了绿芙那张俏生生的脸蛋——   “你——”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可先走了,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做呢。”绿芙千娇百媚的一笑,连发泄的机会也不给她,便转身翩然而去。   春云气得脸色发白,几欲将丝帕揉碎。   甄榛暗暗摇头:春云的道行远比不上绿芙……到底是贾氏身边的人。   安慰了春云几句,甄榛也起身离去。   才不过一会儿,积雪就融化了许多,初晴的暖日遍洒,发射出夺目的白光,刺得人眼睛发胀,忍不住想流泪,微凉的冷风袭面吹来,带着冰雪和泥土的味道,越发的令人醒神。   冰冻融解的柳树丝绦间,闪过一个碧蓝的身影,女子回头一看,却是绿芙笑吟吟的脸庞:“今日可真是巧了,连着遇见二小姐两次。”她屈膝施礼,语声清脆娇娆,眉梢间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甄榛淡淡一笑,“真巧。”   “说起来二小姐对下人可真好,真是好生让人羡慕。”绿芙巧笑道,下一瞬便话锋一转,娇脆的语声中凛然带刺,“不过话说回来,二小姐如此宽仁未免太过纵容,容易让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有了一个春运,后面的人怕是会有样学样,到时候二小姐该如何是好?”   甄榛嘴角浮起一丝漠然的笑意,风轻云淡的说道:“既是她们想的,我能给为何不给?于她们好,于我无损,何乐而不为?”   她轻抬眼皮,浓若点漆的黑瞳幽然深邃,似在瞬间看透人心,却不愿再多说一句话,淡漠一笑,人便翩然而去。   绿芙望着她渐行渐远,嘴里轻声咀嚼着一句话,突然意味不明的一笑,“好一个何乐而不为……”   话音未落,只见晶莹丝绦一阵拂动,丁灵作响,仿佛玉石相击之声,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正月乃一年初始之时,拜年祭祖,走亲访友,可谓是一年中最是繁忙的时候,饶是甄家宗族简单稀疏,甄榛也着实忙了一通,进宫,拜谒,参宴,一连几日不停歇。   新年过后的燕京取消了宵禁,冷清了一个冬季的夜市彻底复苏,彻夜笙歌,繁华喧嚣,再现了这座京都纸醉金迷的本质。   夜幕降临,夜市开始喧嚣起来,人来人往,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黑色的马车缓缓行驶过燕京最是繁华的天街,渐渐离开熙熙攘攘的街道,进入一片寂静的巷道里,巷道里一片寂静,鲜少能看到一个人影,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轻轻回荡,越发的显得四周静谧无人。   冷风乍然,吹动窗扉咯吱作响,屋子里灯火如豆,昏黄的火光下,只见那木床之上半躺着一个老妇人,她皱纹深刻的脸容苍白消瘦,额上扶着一条白色布带,却是嫣红了一片。   喝过汤药,她挥退了送药的人,半靠着床沿闭目休息。   猛地一阵风吹,一道窗子赫然敞开,冷风直灌进来,吹得帐幔阵阵乱舞。   老妇人紧皱眉头,却不愿再叫人,吃力的爬起来,扶着桌椅一路走过去。   冷风吹得她头痛,几欲摔倒在地上,她一手紧扶着窗扉,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恶狠狠的低声咒骂:“黄口小儿,害我不浅!”   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直到牙根发酸,咯咯作响,浑浊的眼中迸射出炙毒的光芒——   “你且得意着,等我养好伤,定叫你与你母亲一般……不,比你母亲更加生不如死!”   “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随着一声冷哼,一道黑影蓦地从天而降,冰冷的银光破空而出,直刺人眼!   “你!你是——”老妇人双眼圆瞪,惊恐的看着眼前之人,皱纹深刻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凛然的寒光一闪,血雾喷薄而出,染红了整扇木窗。   与此同时,院子外停靠着一辆黑色马车,院子里的人见了立时迎上去,恭敬的对着马车里的人喊了一声:“夫人,您来了……”   第七十三章 相遇   一个华贵高雅的身影从马车里走出来,朦胧灯火下,依稀可辨那妇人眉梢间的柔媚风韵。   “孔嬷嬷怎么样了?”   仆人恭声答道:“刚喝了药,勉强能下地走路了。”   贾氏轻点了点头,望着孔嬷嬷居住的那间屋子,目光一凝,皱起了眉头。   突然,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脸色大变,竟飞身冲过去,哐啷一声踢开木门,顿时一股冷风袭面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让贾氏心头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只见半敞的窗子浸染血色,孔嬷嬷半身挂在窗户里,脖子上赫然有一道寸长的口子,已经鲜血淋漓。   “孔嬷嬷——”   ***   街道上熙熙攘攘,甄榛远望着天街的尽头,只见人来人往,清凌凌的黑眸中逐渐显出了担忧。   又瞪了一会儿,她终于等不下去了,匆匆赶往天街的另一端。   街道上人太多,几乎是比肩接踵,为了节省时间,她选择走僻静的巷道。   “你这是去哪?”身后蓦然传来一个男声,快速前行中的甄榛心一惊,十指捏出杀招,猛地一回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孔。   朦胧的月影之下,那高大颀长的身影镶嵌在一片阴影之中,宽大的深色衣袍微微浮动,形成一道优美的剪影,只是那么无声的站着,便威仪浑然天成,清贵高华,只让人不可逼视。   他怎么会在这里?   甄榛心中惊诧,问出了心中所想,却没想到对方反问她:“你一个姑娘家,又为何会在这野巷之中?”这样很不安全。   其实他在天街上就看到了她,见她疾行进入偏僻之地,心里放不下,就跟着走进来了。   她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她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夜晚一个人走在这种地方,定然又是出了什么事,如此他更放心不下,便忍不住现身拦住她,担心她去做什么傻事。   甄榛心中焦急,半分也不想耽搁,但是她也听出了燕怀沙话中的好意,只好道:“我赶着去找人,走这里近一些,如果怀王没有什么事,恕我先走一步。”   “你的婢女?”   甄榛的心一跳,又听他继续猜测:“是你那个会功夫的婢女,秀秀?”   甄榛可以预感,再让他猜下去,什么都藏不住了。   “臣女现在确实有事,不能再等下去,告辞!”   说话间,燕怀沙已经走了过来,清俊的眉眼也清晰起来,月华笼罩下,似有华光覆面,只听他淳厚低沉的声音透过微冷的夜风徐徐传来,“也许本王可以帮你。”   他的声音里,透着连他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期望。   甄榛凝望着他,轻咬着唇,思量着究竟要不要求助于他。   为了找出孔嬷嬷,她和秀秀一直在监视贾氏的行动,前前后后跟踪贾氏几次,今晚终于摸清楚了大致的方位——到现在,秀秀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候,当初说好了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在一个时辰内回来汇合,想那孔嬷嬷虽然受了伤,用毒的本事却是不糊丢的,秀秀虽然修为甚高,却难保不会出意外,想到这里,她就心急如焚。   怀王还有两大铁卫在,有他帮忙,肯定能快点找到秀秀,可是……她又不想让他知道今晚的计划,总归是见不得光的事,怀王如此清华之人,让他知道自己又杀人了,也许他不会将自己怎么样,却说不定他会将这事告诉父亲或者谁,让她从此极受管教。   她也怕自己到那个时候会恨他——恨一个人很累,她又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所以恨怀王会很伤神。   跟怀王斗,简直是找死。   可是秀秀情况不明,但凡是有半点发生意外的可能,她都无法抱有侥幸的心理。   心中略作权衡,她牙一咬,急声说道:“秀秀也许遇到了危险,求怀王帮我找到她……”   ****   似水月华如白练倾泻而下,在昏昧阴暗的巷道里,落下片片斑驳的黑影,阵阵晚风带着特有的冷意窜遍全身,呛满人的口鼻,刺得心肺针刺般的疼。   身后的人紧追不放,秀秀提剑疾驰,穿梭在交错复杂的巷道里,猛地气运丹田,飞快的窜入巷子的角落里,敛气屏息,与身后的黑暗融成一体。   那如鬼魅相随的影子飞闪而过,没过多久,又折回查找了一番,最终悄然离去。   直到这时,秀秀依然没有出来,又等了许久,不见再有人来,她才灵敏的闪身而出。   谁知她才转身,便感觉身后有异,猛地一转身,她还没看清楚来者的脸容,身体已经预先做出了反应——   “铮——”的一声,秀秀拔出长剑,剑锋呼呼带风,化作夺命之刃,在瞬间直刺而出!   金石相击之声回荡在拥挤的巷道里,只见对方手一挥,秀秀便感到虎口一麻,长剑几欲脱手而出。   “秀秀!”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秀秀的动作一顿,手里的剑不受控制的掉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铁石之色,衬得她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小姐?!”   “是我。”甄榛飞身跑过去,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完好无缺的站在自己跟前,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担心死我了。”   “我没事,只是……”在看到燕怀沙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话梗在咽喉里,清秀的小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她张着嘴,视线在自家小姐和怀王之间徘徊,终是将话咽了回去。   她很想问甄榛,难道小姐为了找她,也去求了怀王?   看清楚怀王的面容,她又是一阵庆幸,幸好怀王没下狠手,否则刚才那一招,差不多就能要了她的命。   “方才多谢怀王手下留情。”秀秀上前一步,向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燕怀沙施了个礼,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谢意和崇敬。像怀王这样的高手可是难得一见啊,尤其是在皇室之中,估计整个大齐,甚至是放眼北魏和西楚的皇室都少有这样的高手,委实是太难得了。   燕怀沙淡淡的点了点头,“你小小年纪,有这等修为,已经很不错。”   听到怀王的称赞,秀秀两眼放光,忍不住又走上前两步,激动得小脸通红,“真的吗?”威名赫赫的怀王认可她了诶!要知道得怀王一句点评难,得好评更难,像上次大公主被怀王斥责,到现在还没什么人愿意理她呢!   简直不敢相信!   燕怀沙看了甄榛一眼,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嗯了一声。   第七十四章 旧恨   他那一眼,看得甄榛的心莫名跳了一下。   敛了神,甄榛平静的说道:“今晚多谢怀王相助,倘若往后怀王需要我做些什么,只需吩咐一声,但凡是我能做到的,我定然义不容辞。”   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回报我……   燕怀沙默然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时辰已经不早,我得回去了,告辞。”   她敛衽施礼,神色恭敬而略显淡漠,燕怀沙凝视着她,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失望,这种失望,是他之前二十几年的经历中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感觉让他胸口一阵发慌,只想紧紧抓住眼前的少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抚慰心中的躁动。   然而他生就性情内敛,心智坚韧,那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平复下去。   他在风中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看着那似雪白衣飘过转角,回味起自己方才的心思竟如毛头小子不知所措,嘴里溢出一丝缠绵的苦涩,细细一品,却是似苦还甜。   心里又是一阵慌闷。   强压了不平的心思,他对着空旷的巷道,突然沉声说了一句:“什么事?”   昏暗的角落里闪出两个人影,是他的铁卫李勤和林时。   眼风淡淡一扫,李勤便自动上前,恭敬的低声说道:“适才属下找到秀秀姑娘时,她正在与人厮打,对方是个高手,属下见她难敌,便暗中出手助她逃脱,一路追过来。”   林时适时接下他的话,“属下跟着那人去到附近的民宅,在那里见到一个人,虽然隔得很远看不清楚,但是听那声音——”他顿了顿,飞快的瞅了主上一眼,慢慢吐出最后的答案,“应该是丞相夫人。”   曾经因为白夫人之故,林时在一个宴会上见过贾氏——那声音虽然听得不明切,但是看身形和音质已经可以肯定,屋子里的那个妇人,即秀秀下手不成的目标,就是丞相夫人贾氏。   贾氏……?!   似墨似蓝的眸中幽然深邃,他想起了很久贾氏的来历。   贾氏是多年前,一次秋猎之时,宣帝赐给甄仲秋的宫婢,第二年,便有了甄大小姐甄容。   那时候,韩氏才过门没有多久,正是新婚燕尔时,但贾氏进府之后,甄仲秋对韩氏就冷漠了。韩氏病逝后,甄榛远走南方修养,一去便是数年,那几年她外在学艺,一回来,就跟贾氏斗得你死我活……   犹记得初次相遇时,她虽然嚣张刁钻,但终究下不了狠手——如果不是别人伤了她,她也不会做出如此狠厉的反击。   当年,甄府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他默然不语,阴冷的风鼓动墨色的衣袍,咧咧飘扬之下,几乎与夜色化为一体。   “王爷。”林时突然说了一句,“上元节快到了,上次韩少卿邀约没去,不如上元节见个面?过节正好热闹。”   “简直是胡来!哪有让王爷跟个男人过上元节的?”李勤马上瞪眼斥道。   “谁说只有韩少卿?韩少卿独身一人,肯定会邀人赏花灯,咱们王爷当然也可以邀人同去,怎么会只有两个人?”   李勤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两大铁卫一唱一和,李勤还想说下去,却见怀王一眼扫过来,到了嘴边的话赶紧咽了回去。   “回府。”怀王冷着脸,丢下这么两个字,便拂袖而去。   李勤和林时相视一看,同时笑得别有深意:上元节又能见到甄二小姐了吧?   正疾行回府的甄榛,浑然不知此刻有人惦念着自己,她和秀秀用轻功往回赶,快回到甄府的时候,想起秀秀还没说为何迟迟不回,便问她:“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她发现你了?”   秀秀的步子滞了滞,停了下来。   她咬着唇,清澈的大眼睛里涌出惭愧之色,语声迟疑微弱,“我在她之前找到了那老毒妇,没想到我刚得手,她就追来了,我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   “索性将她也杀了,反正死在外头怪不到我们头上?”   甄榛冷然接过她的话,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透着令人心悸的冷怒。   秀秀垂下脑袋,紧咬着下唇,不敢抬头去看甄榛此刻的神情。   她知道甄榛生气不仅是为了她不听命令,也是在为她担心,怨她不顾安危只身涉险,怕她会发生意外。   可是她不想甄榛再那么辛苦,时时日日殚精竭虑,如履薄冰,稍有差池就可能万劫不复——如果贾氏死了,一切都会结束。   她知道甄榛没有使出绝杀,不仅仅是为了让贾氏死那么简单,可是经过这么多事,贾氏手上还有多少底牌尚不得而知,才除掉一个孔嬷嬷,甄榛就已经屡次涉嫌,往后如何凶险更无可预知——今晚有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能忍住不动手?   甄榛明白她的心思,叹了口气,不忍再去责备她。“往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见她没再生气,秀秀欣喜的连忙点头。   甄榛没好气的白她一眼,“走吧。”   秀秀迟疑不走,甄榛回过头看她,她才低声说道:“虽然那人没有看看到我的脸,可我露了行踪,她很可能已经猜到是我……万一她知道了来找小姐麻烦,我……”   原来是为了这事。   甄榛心中一软,柔声安慰道:“只要你没事就好,至于麻烦——”她的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声音凛然尖锐,“我和她之间的恩怨本来就是至死方休,不管有没有证据,她都不会放过我,而我也不会放过她……你不需多想,快走吧。”   抬脚欲走,却又突然停下,她凝神环视四周,只见稀疏的树影在风中摇曳,发出尖诮的风声。   秀秀紧皱着眉,也屏息四下查探一番,最后对她摇了摇头。   她失笑,暗道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二人匆匆赶回秀风院,月儿正等得焦急,见她们悄无声息的从窗子进来,连忙迎上去,“小姐,秀秀,你们总算回来了。”她不会功夫,院子里也需要人去掩饰甄榛不在府里,于是她只好留守在秀风院,一整个晚上无人来访,但是等待得太久,便忍不住担心甄榛和秀秀会发生意外,眼下见到人完好的回来,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我出去的时候可有人来?”   月儿摇头,“我吩咐下去,说小姐需要休息,便没有敢来打扰。”   甄榛略松了口气,又问:“贾氏可回来了?”   “似乎未曾。”   正说着,屋子外面一阵躁动,透过窗户一看,却是贾氏气势汹汹而来。   这一次,她没有带其他人,身上还穿着雍容华贵的锦裳,这是她今日外出参宴时的打扮,很显然是从外面回来,就直接来了秀风院。   “二小姐可在?”   被她凛冽的目光一扫,婢女们顿觉背脊发寒,膝盖一软,几欲摔倒在地。   “在,在呢,一直在。”   院子里的人惊疑不定,不知二小姐又犯了什么事,只见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面无表情,虽不语,周身却透着冷怒的气息,惊得人不敢上前拦住她。   众目睽睽之下,她广袖一甩,一掌推开了二小姐寝房的门。   随着这一声门响,屋子里的人同时看了过来。   秀秀欲上前呵斥,却被甄榛轻轻一挥手,拦在了原地。   她半躺在软榻上,看到贾氏进来,慢慢的支起身体,迎上贾氏射来的目光,那目光凶恶至极,仿佛淬了剧毒的刀子,要将视线之下的甄榛一刀一刀的凌迟而死。   甄榛不惧与她对视,冷然道:“你又来秀风院做什么?”   “是不是你?”贾氏紧紧的盯着她,没有理会她的问话,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语声平静得如同古井之水,却透着瘆人的冷怨和怒气。   “是我什么?”   甄榛平静的问道,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却是让贾氏再度想起了孔嬷嬷的事,在瞬间恨到了极点!   下一刻,只见甄榛勾唇慢慢一笑,笑声清甜婉转,仿若玉石相击——   “难道你又在秀风院发现了不轨之人?这么急匆匆的,竟连一个人也不带,就不怕被人反咬一口?”   她张口闭口全无敬称,语气轻飘飘的,更是说不出的嘲讽。   怒到极点,贾氏反而平静下来。   她深深的看着同样神色冷然的甄榛,那相似的眉眼,渐渐地与记忆中的人重合在一起。   突然,她嫣然一笑,笑容却是说不出的森然。   “榛儿,你可还记得你母亲……”   她刻意拖长了语调,声音越发带笑,甄榛听到她提起自己的母亲,脸色顿变,想起往事,强制压抑的恨意再也忍不住,滔天的怨毒喷薄而出,化作尖锐的目光直射向贾氏。   “你跟你母亲真是越来越像了。”   贾氏低笑着长叹,眉目间越发宁静柔和。   甄榛恨得几欲咬碎一口银牙。   在她的默然不语间,贾氏低声轻笑,雍容尔雅的飘然离去。   一出门,她脸上的笑意骤然阴沉,“果然是知道了么……”   她咬牙冷笑,喃喃自语:“看来那妮子在外头那几年真的学了本事,喝了那么多年的毒都没毒死她,想必春云的行动早就已经暴露了,当年之事,必是她对照症状才知道了真相,我需得小心行事了——春云那贱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坏了我的大事!”   她紧咬牙根,恨不得将口中之人剥皮拆骨。   “谁?!”   贾氏蓦然转身,却在下一刻放松下来。“容儿,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朦胧的月色之下,甄容提着一盏灯笼,独自站立在花径间,窈窕的身影与背后的暗夜融在一起,整个人散发着安静柔和的气息,宛如出尘的射姑仙子。   贾氏看向她的身后,目中带着些许不悦,“怎么连个人也不带?今时不同往日,府中也不一定安全……”她别有深意的说道。   甄容轻移莲步,微微笑道:“女儿方才去看了颜儿,栗儿还留在颜儿那里做刺绣,所以女儿一个人回来了。”   “胡闹。”贾氏轻斥道,嗔怪的看着甄容,“她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你也太纵容颜儿了。”   “女儿是做姐姐的,让着自己的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颜儿开心就好。”   听着长女乖巧的话语,贾氏心中感叹,眸底的阴冷被慈爱替代。她抬手捋了捋甄容鬓角的碎发,轻声叹道:“幸亏母亲还有你们……”   “母亲……”   下一瞬,贾氏收回手,看着容华正茂的长女,目光中的柔色渐渐散去。“容儿,听说大公主的伤势已经好了,你有时间进宫去看看大公主……荣妃娘娘在年前伤了身子,见大公主的时候,也不能忘了长辈,你可明白?”   甄容的手抖了抖,手中的灯笼也晃了晃,差点掉在地上。   漠然的看着她,贾氏眼中再无半点慈爱,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你只需与荣妃娘娘交好,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母亲相信,容儿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就算八皇子对我无意,我也不需去在意吗?”被母亲的冷漠刺痛,甄容脱口问出了心中的悲愤。   “八皇子不会不在意你。”   甄容哑然失笑,“感情的事,母亲如何能肯定?”   “夫妻之间能和睦,并非一定要有感情。”贾氏深深的看着她,“何况这世间又有多少夫妻是因为感情在一起的?无非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都能白头到老——没有感情,往后做什么事都会少几分牵绊,那样才不会有人能伤的到你。”   “那母亲与父亲呢?”甄容脱口问道,下一瞬,便见贾氏的脸色一变,阴沉得骇人。   “容儿,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甄容心头一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口中溢满苦涩。   “没有,女儿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受八皇子。”   贾氏眸光淡扫,见她垂目不语,叹息般的说道:“就算有也无妨,既然你没有说出来,就说明你们两人不合适,没有更好。”她望着无尽的苍穹,目光投向远方,声音也好似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这世间总有难料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就算情深似海也有很多事无法抵挡,到头来牺牲的总是女人……嫁不得心爱之人,那就嫁最有权势之人吧,只有把权势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才能得到更多想要的——至少,你可以掌握你恨的人的命运。”   最后那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恨意,那么的刻骨铭心,强烈到让人战栗。   甄容神色震动,怔怔的看着贾氏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孔,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若有所思的,她看向了不远处的那片木林——   月华如霜,稀疏的树影随风而动,横生的枝桠犹如鬼魅,错落出斑驳的黑影。   掌握他人的命运么……   她在心中低喃。   一阵冷风吹来,寒意遍体,她的心一颤,突然觉得这新春之夜是那么冷,直冷得刺骨。   第七十五章 上元节   接下来的几天,府里安静的出乎意料。   除了那晚贾氏怒气冲冲的来质问了一次,后来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孔嬷嬷的死仿佛不曾给任何人造成影响,如果不是秀秀一再确定孔嬷嬷必死无疑,真是忍不住让人怀疑孔嬷嬷是不是假死隐遁了。   然而越是如此,反而越叫甄榛警惕,以贾氏的性子,绝对不会就这么揭过此事,眼下不动,定是为了以后更大的行动,兴许她正在谋划着什么,只是在等待有利时机,给她致命一击,永世不得翻身。   甄榛自然也不会坐等对方出手,上次去杀孔嬷嬷之时,秀秀被神秘黑衣人追踪,秀秀道那人功夫不弱,却不像是府里的侍卫,何况贾氏去看孔嬷嬷,肯定也不会带府里的人去,所以那黑衣人是贾氏不为人知的力量。   获知这一点,又想起以前的种种,甄榛越发的觉得贾氏不简单,不知贾氏何来如此厉害的手下,隐约中还感觉到贾氏的有恃无恐,上次的刺客事件就能说明这个问题,于是她一方面着人去调查贾氏的背景,一方面在暗中留意贾氏的动静,在没有确定她有多少底牌之时,不会再轻举妄动。   一转眼,就到了上元节。   甄榛本来想放月儿一天假,让她回韩府跟某人赏花灯去,没想到节前一晚韩奕就送了信来,要她这个外甥女一起凑热闹去,甄榛心想恐怕小舅舅真心想请的人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某位佳人,又想起许久没跟小舅舅见面,便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反正到时候她和秀秀先走就是,坚决不做那讨人厌的“第三者”。   吃过晚饭,甄榛就带着两大婢女出门去。   月儿和韩奕那点对彼此的心思早已经瞒不住她,至于为何没在一起,韩奕却没有多说,月儿也一直缄口不言,甄榛心知他们有不能说的缘由,便也没去勉强,平时也甚少再提起此事,然而今晚的邀约多少有点暧昧的意思,一路上,甄榛和秀秀便不住拿月儿开玩笑,一句小舅母能叫得她霞光满面,恨不得躲到角落里。   然而,在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甄榛却再也笑不出来——   灯火通明下,男子墨衣墨发,风神俊秀,颀长的身影挺拔如松,眉目流转间自是一派安然不动,清贵高华,直让人不可逼视。   他出众的风采引来不少人驻足凝视,不由暗猜这是哪个世家公子生得如此俊秀,不知定亲了否?   然而他好似浑然不觉,长身玉立,仿佛周边的事物都与他无关,就在甄榛看到他的下一刻,他也回过头来,隔着川流不息的人流,遥遥凝望着她。   那目光宁静悠远,仿佛穿过了茫茫时光,终于等到了相等的人。   这一幕,直到多年以后,甄榛仍是记忆犹新。   可是现在,她却只觉得尴尬。   本来她还想要不要马上遁走,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跟怀王相处,很不自在。可是还没挪脚就被发现了,两人毕竟是熟人,不管他在等谁,自己都该上去打声招呼,尤其是怀王的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想逃都逃不了。   没办法,甄榛硬着头皮走过去,干笑两声,道:“真是好巧啊,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怀王。”   见她目光闪烁,燕怀沙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垂眸看着她,才缓缓道:“你是来找韩奕的吧?”   此话一出,甄榛猛地抬头瞪着他,见他面色和善,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榛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转眼,便见一身白衣的韩奕从人群里钻出来,俊雅的面容微微带笑,犹如和风旭日,风仪华美斐然,随着他的到来,也引来了更多的注视。   韩奕走过来,一眼看着甄榛,随即目光移向月儿,慈和的笑容变得温柔,遂又将视线投向怀王,几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甄榛看到这情景,心里已经明白了,却又不死心的道:“既然小舅舅来了,我们就不打扰怀王了,小舅舅,我们走吧。”   韩奕无奈笑道:“榛儿,今晚原是怀王邀我,我想你在南方多年,许久没见过京城的花灯会,索性将你一起叫出来,要走当然一起走。”   此话一出,甄榛的脸彻底垮下来。   小舅舅的那点心思她还能不清楚?怀王是个好人没错,可是哪一点适合她了?人家心里有人不说,怀王看她明显不对眼啊,虽说帮了几次忙,可是换一个人,怀王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韩奕摇摇头,转而看着燕怀沙,抱歉的笑了笑,燕怀沙不以为意的道了一句:“无事。”   “这里人太多,我们去那边看看。”   随着夜幕降临,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转眼几乎比肩接踵,几人纷纷点头赞同,在韩奕的带领下,几人穿过人群,向河对岸走去。   路上行人拥挤,韩奕将月儿护在身后,月儿有些不好意思,却终究没说什么,红着脸跟在他的身后。   走在后面的燕怀沙看在眼里,不由看了甄榛一眼,一会儿,突然板着一张俊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来往的行人只感到一座冰山逼近,寒毛直竖起来,纷纷绕道而行。在他身旁的甄榛也有所感,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不知他这又是摆的哪门子架子,却是懒得理他。   走在最后的,是秀秀和两大铁卫,李勤和林时相互时各个眼神,犹豫着谁给小姑娘护驾,但在看到秀秀一脚踢碎一块石头时,全都不敢再轻举妄动:果然是什么主上就有什么下属,这小妮子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因上元节之故,甄容特许下人休假半日,让大伙也能来街上赏花灯凑个热闹,此举一出,立即受到府里上下的赞扬,直道大小姐仁厚。   华灯初上,府里明显比以往冷清许多,幽幽灯火照得四处通明,却因少了几分人气而显得分外寂寥。   吱呀一声轻响,绿芙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木盘,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送到贾氏跟前,“夫人,该喝药了。”贾氏这几日身子不爽,医正来看了说是邪风入体,加之思虑过甚,倒也并无大碍,只需好生调理一番便不会有事。   绿芙在贾氏身边伺候却知道,这几晚,贾氏睡得不安稳,时常在半夜里惊醒,有时候还会说梦话,至于说了什么……她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背脊发凉。   敛了心思,她将汤药恭敬的递过去,稳稳的,一滴不撒。   贾氏看着那浓如漆墨的药汁,眸光淡淡扫向绿芙,状似无意的问道:“绿芙,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三年有余。”她顿了顿,突然跪在地上,长身伏地,“当年如果不是夫人,奴婢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夫人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她的声音很低,隐约带着哽咽,却是强忍着,显得微微有些颤抖。   贾氏端起药碗,默然望着碗中模糊的影子,良久,淡淡道:“起来吧,往后不需如此大礼,你忠心为我办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话毕,一饮而尽。   漱了口,她那锦帕轻拭嘴角的残液,问道:“老爷在做什么?”   绿芙已经起身,低着头轻声说道:“一直在书房。”   贾氏嘴角露出一丝微微冷笑,眸中厉色忽而一闪,又问:“春云呢?”   “一直在院子里,半步也没出来。”   贾氏对镜整理妆容,换了一身华贵的紫裳,鬓间缀着金步摇,眼角微微上挑,对着镜子转了一圈,直见镜中妇人华美端庄,雍容尔雅,眉目间威严逼人。   绿芙以为她这是要去见甄仲秋,却见她长袖一甩,语声曼曼,却是寒意森然——   “上元佳节,我这当家主母,也该去看看老爷未来的孩子……”   第七十六章 失踪   街道上车水马龙,河岸也是人来人往,粼粼河面已经飘满花灯,下游有人取来长勾打捞花灯,一声又一声的祝语此起彼伏,间或可闻阵阵善意的笑声。   “你莫要担心,本王已经派人去找他们,韩奕识路,顷刻便能回来。”见她伫立在桥头默然不语,只望着河岸怔怔出神,燕怀沙以为她在担心韩奕的安危。   一群人流将他们冲散,韩奕跟月儿不知所踪,余下他和甄榛,以及秀秀和两大铁卫。   担心小舅舅?才不会。   好不容易让小舅舅和月儿独处的机会,想必小舅舅正高兴着,正在跟月儿同赏花灯,乐不思蜀呢。再说小舅舅那么大的一个人了,哪里还需要她担心?   她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感觉到怀王的好意,她微微一笑,点点头,“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   见她神色平和,并无担忧之色,又想起方才韩奕在路上的表现,燕怀沙也放下心来,抿了抿嘴角,想说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怕自己稍不注意又引起不快——他以前从未发觉,原来自己连话也不会说。   向铁卫使了个眼神,林时马上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便将附近卖花灯的小贩招来,各式各样的花灯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小贩也是个机灵人,知道自己的花灯能否卖出去就看这位姑娘要不要,上来就笑容可掬的向甄榛推销:“姑娘,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灯?你看看这个怎么样?”小贩一边说着一边挑出一盏莲花模样的花灯。   甄榛愣了一下,看着那花灯不作声。   那小贩以为她不喜欢,又重新挑选了一盏更精美的花灯,“这个怎么样?”   她本想说不需要,话到嘴边,余光瞥见怀王定定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这个时候若是拒绝,那就是不给人面子,男人为了面子可以拼命的,虽说怀王肯定不会对她如何,可毕竟会影响心情——反正欠他的多了,债多不压身,再要点小便宜也无所谓。   点点头,她又挑了一个,那小贩喜滋滋的将花灯递给她,没忘夸赞自己的花灯如何好,甄榛如何有眼光,高兴之余,有另外挑选了一盏花灯送给甄榛——燕怀沙给了一大块银子,多送一盏也不算亏。   甄榛将一盏花灯交给燕怀沙,另一盏自然是送给秀秀。   “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放过花灯了……”   她低声感叹,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眼神却有些冷——   那一年去赏花灯,几乎要了她的命,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上元节都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秀秀知道事情缘由,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几年,而今想起来仍然忍不住心中一痛。当年甄榛差点溺水身亡,之后很久都不敢碰水,为了克服这个弱点,她强迫自己在白云山的湖心水舍里住了一个夏天,当时连师父都劝她不要勉强自己,她却说了这么一句话:“等我习惯了这种恐惧,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去看过花灯。   “本王记得,南方的上元节也有花灯会……”燕怀沙看着她。   甄榛漫不经心的一笑,“有是有,不过跟京城比起来就冷清许多,夜市也散的比较早,无甚好玩的。”仿佛不想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便向河岸走去,“不等小舅舅了,等了这么久还不来,估计他在哪里乐不思蜀了!”   嘴里嘟囔着,却是半点怒气也没有,软软的埋怨反而显得有些娇憨。   燕怀沙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正欲跟上她的脚步,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人群里挤出来,衣角带风的向二人赶来。   “小舅舅。”   见韩奕突然回来,甄榛愣了一下,随即发现只有他一个人,顿时预感不妙,“怎么了?月儿呢?”   韩奕俊逸的脸孔上布满急色,沉声道:“月儿失踪了——”   甄榛不禁吃了一惊,“什么?!月儿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起初是跟我在一起……”韩奕面露愧色,却是神色一转,目光幽然冷凝,“我只是转身付钱,回头便不见她的踪影,我在附近找了一会儿,却是杳无踪迹,最后听附近的摊主说,就在我不备之时,月儿——”他咬着牙,几乎要沥出血来,“跟了一个魁梧的男人离开。”   这简直是荒谬!月儿怎么可能抛下小舅舅,悄无声息的跟另一个男人离开?!   “你是说她主动跟那人走的?”   燕怀沙沉吟道,一语就抓住韩奕话中的关键。   韩奕眉头深锁,咬牙道:“众目睽睽之下,若不是月儿自愿,不可能走得不声不响。”   “恐怕她确实是自己跟人走的,却并非自愿——”燕怀沙一语定断,低沉的嗓音交错着金石之声。“那劫持月儿的人,肯定用了什么法子威胁她,才不得不如此离开。”   甄榛暗中点头,也只有这样才会让月儿突然离开,接着又听燕怀沙问韩奕:“你最近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韩奕摇头,“身在官场,再淡泊也会得罪人,但那些人还不至于从我身边掠人。”   甄榛咬着唇,突然惨然一笑:“也许,那人是冲我来的……”如果不是冲小舅舅去的,就只能是冲她来的了。   秀秀有卓绝武艺自保,她也有毒药傍身,唯独月儿是真正的弱质女流,如果遇上强人,便毫无还手之力——也因此最容易让人对她下手。   燕怀沙和韩奕同时一震,在瞬间明白了她话中所指——她的身边,竟然如此凶险?!   震惊过后,二人便感到一阵愤怒,那些人竟然如此嚣张?!难道那做父亲的眼见自己女儿被迫害都坐视不管的吗?!   甄榛此刻并无心思诉苦,略一沉吟,道:“眼下情况无法确定,我们还是快些去找人,若是有人找上门,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眼下也只有如此,几人都点头赞同。   月华如霜,无声的倾斜而下,偌大的甄府几近了无人声,更是平添了几分冷清。   各院的人空去大半,唯独春云的小院子灯火通明,偶尔能听到人声传来。   今晚大小姐放假,府里许多人都出去看花灯会,而春云院子里本来没有几人,又听说夫人贾氏没有出门,她心里害怕,便强制留了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许走,众人面上虽未说什么,暗地里却忍不住埋怨春云刻薄。   几个婢女正议论着,不知谁往身后看了一眼,竟跳起来——   “夫,夫人……”   其余几人心头一悚,回头一看,只见贾氏着了一件深色锦裳,无声的站在院墙之下,几乎与墙下的暗影融为一体,唯独一双透亮的眼,在黑暗之中炯炯发光,也不知她到底来了多久。   几人回过神来,又是心头一惊:夫人此时赶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贾氏挥手打断她们的礼数,淡淡一瞥,见寝房还亮着灯,又收回目光,“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且下去吧。”   冷冷淡淡的吩咐,落到几人耳中,却如惊雷炸耳,几欲站不稳。   夫人此刻将人支开,难道是想……?!   贾氏听到抽气声,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嘴角微微一哂,却是广袖一拂,迈着优雅的步子向春云的处所而去……   第七十七章 揭露   推门而入,一股暖气扑面袭来,室内的熏香因门窗紧闭而过于浓郁,贾氏乍然被呛了一口气,不由皱起了眉。   她站在门口,任由冷风灌进来,冲淡刺鼻的芬芳。   冷风浮动纱幔,吹满整间屋子。   很快,屋子里传来女子骂声:“是谁开了门?!想冷死我不成?冷着老爷的孩子,谁担当得起?!”   贾氏冷笑,连个正经主子都不是,就摆起架子来了,还真以为能爬到她头上去?   呵斥之后,立时有人从里间走出来,却是一个年轻婢女,她满脸郁卒,正欲开口斥责,在看清楚来人的面目后,差点惊掉下巴,“夫……夫人……”   “出去。”   婢女更是惊恐,仿佛已经预见到贾氏会做什么。   贾氏眸光一扫,那婢女便一个字也吐不出,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正是不知所措,却听贾氏冷冷开口:“怎么?怕我害了她不成?”她微微冷笑,目光如利箭直射人心,“老爷还在府里,如果你们不放心,那就把老爷搬过来吧——还不快滚!”   那婢女连滚带爬逃离出去,一个趔趄,差点撞上绿芙。   绿芙娇笑如花:“这么惊慌做甚?难道赶着投胎去?”   “绿,绿芙姐,夫人这是……”   顾不得绿芙的讥讽,那婢女六神无主的问道。   “你以为夫人要如何?”绿芙嗤笑一声,却是压低的声音,“众目睽睽之下,老爷还在府里,你当夫人是傻子啊!”   “那这是……”   “春云不是怀了老爷的孩子么?往后孩子生下来总是要唤夫人一声娘的,夫人来看看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妥吗?”   那婢女一脸的不相信,贾氏恨不得春云和她的孩子全死掉才是吧?   绿芙却不再多言,那婢女听了绿芙的话,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夫人还不至于如此胆大恶毒,便也不再多问,回头看了一下安静的屋子,暗想夫人突然来找春云是为了什么?   婢女离去许久没有回来,春云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劲,正欲喊人,便见屏风后款款走出一个人影。   乱舞的纱幔错落出晦明不定的光影,也映得那人的脸容阴晴不定,春云双瞳猛地缩成一点,惊叫出声:“你——”   贾氏面带微笑,款款走近,触及春云满目惊恐,脸上的笑意更甚,声音也越发温柔平缓,却透着莫名的森然冷意,听得也愈发令人心惊——   “夫人我难得来看你一次,你这么惶恐作甚?怕我把你害了成?”   她嘴角微微一哂,娇美的玉颜划过一丝轻蔑,“你放心,本夫人来不是害你的,相反,本夫人倒是害怕等本夫人走后,你就会无缘无故发生意外,到时候本夫人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夫人我可没那么蠢!”   她这话确实不无道理,然而春云在她手上吃过亏,再也不会轻易相信贾氏的任何话。   春云强自镇定,脸色苍白如雪,额头渗出一层薄汗,也不知是屋内炭火烧得太旺,还是因为害怕。她警惕的盯着贾氏,嗫嚅道:“在夫人离开后,也可以让春云发生意外……”   她被贾氏下过毒,对贾氏的恐惧已经刻骨铭心,以至于让她相信贾氏完全可能握有延迟发作的奇毒,可以在洗脱嫌疑后,仍然将她置于死地。   她曾经深深的渴望富贵,当机会来临时,她从来都不会放过,所以她背叛了甄榛,听从贾氏的吩咐,为的是以后能得到贾氏的回报,嫁入富贵人家,所以她趁着甄仲秋醉酒与其苟合,希望能同当年的贾氏一般,飞上枝头变凤凰,后来得知贾氏有心杀人灭口,她不得已向甄榛“坦白”,原本只是为了活命,可是在听到甄榛愿意将她送到甄仲秋身边时,明知会让贾氏视为眼中钉,却仍是留了下来,心想自己有甄榛做靠山,再得了甄仲秋宠爱,日后生下孩子,就能将贾氏压下去。   成为丞相府女主人的可能,最终让她冒着危险,留了下来。   可是在失去靠山,单枪匹马面对贾氏的时候,心底对贾氏的恐惧,便会如本能一般出现,让她心惊胆战,甚至感到绝望。   在这一刻,她多么希望甄榛赶来,有甄榛在场,贾氏就不敢对她如何。   贾氏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段时日不见,竟然长进了不少。   思及此,不自觉想起孔嬷嬷之死,孔嬷嬷跟着她已经二十年有余,忠心耿耿,与她一路披荆斩棘才坐到如今的位置,却没想到甄榛竟然痛下杀手,生生斩断了她的臂膀!   贾氏心中怒痛交加,微红的眼迸射出怨毒的光芒,骇得春云几乎以为她想要同归于尽——   “难道她竟没告诉你,孔嬷嬷已经死了……?!”   话里的“她”,自然是指甄榛。   春云大吃一惊,前些日子还听甄榛说孔嬷嬷生死不明,让她注意下口之物,才几天,竟然就命丧黄泉?!   吃惊过后,她暗暗窃喜:那个老毒妇终于被小姐除掉了!从今以后,贾氏想要作恶就没那么容易了,等她将孩子生下来,哼,看贾氏还能将她如何!   她毫不怀疑的就认为孔嬷嬷是甄榛设计除掉的,那么贾氏也不会想不到,但她只想到孔嬷嬷死后,贾氏对自己的威胁减小,却没有半点心思去想,贾氏知道后会对甄榛如何报复——这从来不是她所关心的。   她暗喜,却有发觉了不对,抬头只见贾氏安坐在檀木雕花椅上,脸上悲色尽去,漫不经心的,只是声音犹带冷意:“春云,你可知道孔嬷嬷为什么会死?”   春云脸色一变,却不是因为贾氏的问题,而是贾氏的转变太快,快得让她心悸,不知贾氏又会搞什么诡计。   却不知怎么的,她突然觉得贾氏今晚确实不是来害自己的,而是另有目的,这个目的肯定与她有关,更加与甄榛有关。   见她低头不语,贾氏微微冷笑,美眸中闪过一缕寒光,声音却平和得令人发慌,“孔嬷嬷死得冤屈,却是因为——”她脸上划过一道狰狞,语声幽幽,仿佛幽冥深处传来的鬼声,“因为你,春云!”   那一字一句,恨不得剥皮抽筋,落入春云耳中,乍然掀起滔天骇浪,惊叫道:“不可能!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害孔嬷嬷?!”   她躲着孔嬷嬷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害死孔嬷嬷?!   难道……贾氏想诬陷她谋害人命?!   第七十八章 目的   “就算你想,也未必有那能力。”   贾氏一句话让春云的心落地,却又生出了无尽的疑惑:既然孔嬷嬷不是她害的,那孔嬷嬷又怎么能说是因为她而死?   贾氏瞥了她一眼,脸色越发平和,也显得越发诡异,“春云,你可知道以前孔嬷嬷给你下的是什么毒?”   此话一出,春云脸上血色顿失,目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不知贾氏为何突然提起那件事,随着贾氏的话,她仿佛又感受到了毒发时的痛苦,那种蚀骨焚心的感觉,只恨不得让人死去。   她也知道,贾氏让孔嬷嬷下毒是不放心她,也许以前的那次毒发,就是孔嬷嬷故意拿走解药,让她体会毒发的滋味,不敢生出半点背叛的心思。   “那毒药唤作噬心散,对身体损害极大,中毒者就算是得了解药,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初。”贾氏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春云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起来,慌乱的猜想贾氏究竟是什么意思,额上的汗珠滑落,渗入眼中,直是一阵涩痛。   “不过榛儿也不简单,就算医不好你,让你受孕也还是可以的。”   她提起那个恨入骨髓的名字,却仍是一派亲昵,只是从她口中说出,却是分外的怪异。   “我是什么出身,想必你再清楚不过,免不得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让当年韩氏的遭遇发生在我的身上?”她低声轻笑,仿佛对自己的过往很是得意,下一瞬,她眸光一转,凝注着缩在榻上的春云,缓缓起身,迈着款款莲步走过去。   春云看着她逼近,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算你能生出老爷独子,也不能撼动我的地位,可是我实在不放心——榛儿这次回来实在太令我出乎意料了,万一你真的有了孩子,落在她的手上,就可能成为利器,我怎么能放过任何对自己不利的可能呢?”   贾氏在塌旁坐下,吟吟含笑,似水柔和的目光落到春云平坦的肚子上。   这一瞬,春云只觉得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向自己的小腹。   她打了个寒颤,渐渐地,仿佛已经觉察出了什么,却仍是不敢相信,惨白的脸上更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突然,腹部一阵痉挛,她失声惊叫,“孩子!我的孩子!你,你做了什么?!”她捂着腹部,心中恐惧到极点,面容都变得扭曲。   贾氏哈哈大笑,连腰都直不起来,“一个绝育的女人,怎么可能有孩子?!就算是我要害你小产,你也得有种给我下手呀?”   “不可能!你,你是要害我,害我的孩子……”   春云无力的辩驳着,却是在心里也不相信自己的话。   笑了一会儿,贾氏才勉强敛了笑,娇美的脸容因大笑而染上红晕,竟似千娇百媚,更盛正值韶华的春云——   “你还不知道吧,在你刚进老爷房中的时候,孔嬷嬷就给你喝了绝育之药,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生出一儿半女。”   贾氏提及自己的恶事,竟半点也不忌讳,却是语声柔和,仿佛在殷殷劝慰。   春云恐惧至极,反而不再害怕,听到贾氏的“坦诚相告”,她怨毒的目光直射而去,只恨不能化作实质,将其碎尸万段!   “哐——”一声门响,在外面听到动静的婢女慌不迭的闯进来,见春云面色惨白,汗如雨下,直染湿了鬓发,不禁大惊失色:“这……发生了什么事?!”   她下意识的看向贾氏,却见贾氏不以为意的一笑,从容而雅的起身拂袖,淡淡道:“无事,不过是受了点惊吓,还是快些叫医正来看看为好。”   婢女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春云变成这个样子明显是她所为,她却不怕春云出了事都推到她身上,竟敢马上叫医正过来,难道她就这么有自信?还是春云根本就没事?   要是什么都没做,春云又怎么会是这幅样子?   虽然疑惑重重,却一点也不敢耽搁,急忙唤了人去请医正。   医正急匆匆赶来,片刻,只开了一副安胎药,说春云情绪起伏过大,只需精心养胎,并无大碍。   正在书房中的甄仲秋很快也得知此事,当他听到春云无事后,脸色淡淡的点了点头,再无其他表示。   冯管家心知主人对那通房并不在意,也不再多说,正欲退下,忽然听甄仲秋问道:“今晚三位小姐都出门了?”   冯管家连忙回身道:“是,大小姐和三小姐进了宫,邀大公主赏花灯会,二小姐受韩少卿之约,带着两个婢女同去。”   “一转眼,竟又过了一年……”   冯管家附和道:“是啊,三位小姐都长大成人了。”   这一句感叹,仿佛触动了什么禁忌,咔哒一声响,甄仲秋手中的笔乍然断裂成两截,跳动的灯火下,俊雅的面孔阴沉得能滴出水。   “唉,大小姐蹉跎多年,没想到二小姐因为天命,也要不得不蹉跎年华,然而长姐未嫁,三小姐的婚事也不好定……”   “你也不必跟我绕弯子。”甄仲秋冷着脸,淡淡的瞥了自己的老管家一眼,“凡事我自有分寸。”   “是冯安僭越了。”   忠心耿耿的管家得了这一句,长身一拜,恭顺的退出去,在关门的瞬间,仿佛能听到一声幽幽叹息,仔细一听,却又了无人声,隐隐约约的,可以听到街道上传来的喧嚣声。   今晚没有宵禁,又值上元佳节,整个燕京都彻夜欢歌,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当甄榛几人再度汇合时,依旧没有发现月儿的踪迹。   此时,月儿已经消失将近一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让他们穷尽所有力量也无法挽回。   甄榛心急如焚,究竟是什么人绑走了月儿?   “没有消息,未尝不是好消息。”韩奕也急得快跳起来,却还是顾忌着外甥女的心思,柔声安慰道。   甄榛一咬牙,“我这就回府去!”如果那人是冲着她来的,就只有回去找贾氏。   韩奕犹豫难决,燕怀沙心知他的顾虑,倘若劫走月儿的幕后之人真是贾氏,那甄榛回去将要面临的,也许会十分凶险,“你陪她回去,本王继续派人寻找,有了消息就马上通知你们。”   为今之计,这样是最好不过的。   第七十九章 醋意   甄榛想过多种可能,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就在她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后,转变出其不意的发生了。   正欲打道回府的甄榛,觉察有人在注视自己,那目光,让她有如芒针在背。   她下意识的回过头,在灯火通明的茶肆楼上,看到了华裳艳服的大公主。   大公主俨然清瘦不少,发髻高绾,露出渐高的颧骨,陡然间添了几分刻薄之象。她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人流中的甄榛,唇畔扬着一抹恶意的笑容。   她突然停下脚步,引起了韩奕的注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韩奕不由皱了皱眉头,显然很不想与大公主碰面。   在韩奕看过来的瞬间,大公主面上闪过一丝欣喜,却在下一刻骤然阴沉,愤怒的目光直射向韩奕,又是爱又是恨,不知该将他如何是好。她急匆匆的奔下茶楼,气势汹汹的冲到二人跟前,直勾勾的盯着韩奕,过了片刻,冷冷哼笑,“韩少卿不是应三皇叔邀约了吗?怎么不见三皇叔?韩少卿如此行色匆匆,又是要赶往何处?”   她一连串的质问,嘴角仍含着一抹冷笑,目光中燃着炽焰冷怒。   “是啊,韩少卿怎么突然跟二姐一起了?”站在大公主身后的甄颜惊奇发问,她虽然没有明说,那语气,那神情,分明就是在怀疑韩奕根本没和怀王相约,而是一开始就约了甄榛。   甄榛扑哧一声笑,眸中似笑非笑道:“甄颜,你这一声二姐可真是稀罕,二姐我真是受宠若惊呢!”她刻意强调了二姐两个字的语气   甄颜被她阳奉阴违的语气激怒,气得俏脸通红,“你——”   眼见她要发火,甄容马上拉住她,低声道:“行了,大公主还在呢,别胡闹。”她略带歉意的看向甄榛,目光温和似水,甄榛淡淡的瞥了一眼,毫不领情,好在甄容已经习惯她不爱理人的性子,也不再多说。   韩奕是个护短的性子,因甄榛之故,对甄容姐妹好感全无,见到甄颜这一闹,心中更是厌恶,只是他修养极好,脸上并未表现出丝毫。面对对大公主的怒火,他也并不放在心上,只当大公主是无理取闹,淡淡道:“臣有点急事,不得已与怀王失约,大公主如果别无指教,恕臣告辞。”   听了他的话,大公主胸中怒火更甚,却仍是强忍着:“韩少卿有何急事?不妨告诉本公主,本公主也好帮帮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语气。   韩奕终于觉察出大公主的异常,大公主这怒火,显然是冲自己来的。可是自从上次大公主因错被责罚,一连数月在宫中养伤,他便没再见过大公主,却不知今晚为何一见面,大公主就如此生气?   韩奕想不透,而在他身侧的甄榛却想明白了,也肯定了一件事。虽然与这位金枝玉叶的大公主交往不算多,但是从为数不多的几次正面接触,她大致能摸清大公主的性子,想到这一层,她没有马上逼问,而是在韩奕开口前,淡淡一笑,回答大公主:“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见韩奕不解,她暗中示意他不要说话,又接着说道:“其实事情是这样,今晚我与婢女出来赏花灯,路上不小心与小舅舅走散,走散的还有我的一个婢女,小舅舅回来找我的时候,说那婢女不见了踪影,我心里着急,才央了小舅舅推掉怀王的邀约帮我找人,只是找了这么久都没见到半点人影,我实在怕她会出事……”   她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仿佛在解释什么,韩奕本来就是个心思玲珑之人,听到甄榛这番话,很快就回味出她是什么意思,目光一下就定在大公主脸上,白玉般的脸孔上怒色隐现。   大公主却是冷冷一笑,揭穿甄榛话中的漏洞,“推掉三皇叔的邀约?为何我方才还见到三皇叔行色匆匆的离去?”她目光尖锐的盯着甄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难道三皇叔也帮你找你的婢女?”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甄容震了震,慢慢的抬起目光,锁定甄榛的脸,秋水莹莹的眸中荡开一丝波纹。   “就是!先前你们明明跟怀王在一起,何来失约一说?”唯恐天下不乱的甄颜又在一旁帮腔,可话才出口,她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对上甄榛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意识到自己真的说漏嘴了。   甄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如此说来,甄颜你不但看到怀王与我们分别,也看到了小舅舅与我走散,也一定看到了我那婢女的去向吧?”   韩奕已经忍不住,凛凛目光凝视着大公主,不过他也知道对方毕竟是金枝玉叶,归根究底,终究是他的大意,才引起大公主对月儿的怨恨,“殿下若是知道那婢女的下落,还请殿下直言相告。”   他不求情还好,他一开口,大公主就忍不住想起先前在街上看到他和那婢女亲昵的景象,顿时火气更甚——这个男子是她从小就喜欢的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幻想着以后能成为他的新娘。他不喜欢她不要紧,那她先喜欢着他,她以为慢慢的,他总会接收她心意的。她知道他这种光风霁月的人受不得强迫,所以她一直忍着没去找宣帝赐婚。几乎是死缠烂打的缠着他,只为了他多说一句话,多看自己一眼。上元佳节,她伤势初愈便想着邀他同赏花灯,结果他推辞说跟怀王有约,结果……结果他却跟一个低贱的婢女在一起,还对那婢女温柔小意!这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大公主越想越怒,刻薄的话脱口而出:“一个低贱的婢女也值得你开口求情?!”   她这话就是承认,月儿的失踪跟她有关了。   韩奕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正欲说话,甄榛又抢在他开口前,对大公主行了一礼,求道:“公主殿下,小小婢女不足为道,只因她深得我心,又对我忠心耿耿,我不能丢下她不管。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公主网开一面,不要跟我那婢女一般见识。”   大公主现在是醋意大发,不能再刺激她,否则以大公主的性子,难保她不会做出伤害月儿的事情,也不能再让小舅舅求情,因为小舅舅越是为月儿说话,恐怕大公主越是恼怒,只会起反作用。   第八十章 六皇子   韩奕也明白甄榛的用意,只好强压下心头的薄怒,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可是大公主却铁了心要韩奕坦白,紧紧盯着他,强忍了胸口一团怒火,冷冷笑道:“她让本公主不悦,本公主不想放过她,那又怎么样?”   甄榛和韩奕皆是脸色一变,明白大公主话中的“不放过”,指的是什么意思。   慢慢的,韩奕抬起头,对上大公主的目光。大公主在他的注视下,只觉得又甜又酸,可是一想起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却对一个婢女温柔呵护,她就恨不得撕碎那婢女。   韩奕收回目光,淡淡道:“大公主金枝玉叶,要处置一个婢女,不会怎么样……”   大公主霎时欣喜,却又听他接着说道:“臣无法左右别人,但可以左右自己——月儿因我而遭难,倘若我不能护得她安然,便只能用一生一世去偿还她。”他半敛下眼帘,声音淡漠到冷冰,“而臣与大公主,从此陌路。”   大公主脸上血色顿失,身体晃了晃,往后倒退了一步。她瞪眼看着那眉眼低垂的男子,满脸的不敢置信,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婢女与她绝交?!   甄榛也呆在了原地,随即忍不住苦笑:小舅舅一直说她刚烈任性,其实最任性的人是他自己,看起来温和谦顺,骨子里却是铁铸的,半点也弯不得。   其实如果不是月儿,是其他人因他的缘故出事,韩奕都不会袖手旁观,这一点认识他的人都很清楚,可是他这一番话,对于一厢情愿的大公主来说,几乎是直接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韩奕!”大公主尖叫一声,抬手用力一甩,直接朝韩奕打去,“你欺人太甚!”   在场几人大惊,却来不及阻止,也不敢阻拦,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韩奕的脸偏向一边,白净的面皮上显出一道五指红印。   其余几人都惊呆了,大公主愣愣的望着自己挥出的手,也呆在了原地,仿佛不敢相信方才自己都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凑过来,突然惊叫一声:“哎呀,我是不是来晚了,错过了什么好戏呀?”接着一条人影从人流里闪出来,灵巧的挤进几人中间。   “韩奕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那人一叠声凑到韩奕跟前,提起花灯往韩奕脸上一照,嘴里啧啧称奇,摇头晃脑的感叹:“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凝滞的气氛被他这么一搅,顿时变得尴尬起来,韩奕面无表情的将那人的花灯推开,几乎要忍不住翻白眼,“多谢六殿下关心,奕无事。”   “怎么可能?”燕嗣宗瞪大了眼,“惜月对你的心思谁不知道?都打你了还说没事?你是怎么得罪惜月了?”   “六皇兄!”京城里的人知道她喜欢韩奕没错,可是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啊!大公主又气又恼,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饶是韩奕出生书香门第,自小修养极好,也忍不住翻白眼了,大公主的心思他自然是知晓的,可因他对大公主无意,大公主虽然表现得很明白,却一直没有直说,他也乐得装作不知道,希望能在暗中让大公主死心,大家也不用撕破脸皮,可这下倒好,风流倜傥的六殿下一上来就揭了个底朝天,以前做得努力全白费了。   燕嗣宗眯起那双多情又似无情的凤眸,看着甄榛,突然笑得神秘,“甄二小姐可是在找什么人?”   甄榛心头一紧,体味出他话中的深意,忙追问:“六殿下怎么知道?”   大公主却是脸色一变,嗖的一下盯着燕嗣宗,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燕嗣宗笑得亲切,“方才我在路上遇到一个美人,见她情况不大好,我这人最见不得美人难过,当然要出手相助,结果发觉是个熟人,真真是可惜了……”   简直是胡言乱语。   月儿既然被大公主劫走,肯定不可能让他在大街上偶遇,他如此说,显然是想将此事就此揭过,他让月儿安然回来,而大公主劫走月儿就当做没有发生。   他的用意是好的,大公主伤势初愈,倘若再闹出这事,免得不又要挨一顿罚,对甄榛的心结也就更加难以解开,而甄榛作为臣女,数次让大公主出错受罚也不是一件好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当这事没发生,至于受了委屈的月儿,只要她无事,其他的就不许多做考虑。   甄榛和韩奕心领神会,虽然有些无奈,却仍是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大公主并不理解自己六皇兄的一番好心,以为他是因为甄榛而刻意将月儿救回,思及此,她只觉得怒气盈胸,直气得脸色煞白,“六皇兄——”   燕嗣宗挑挑眉,悠悠吐出一句话:“方才,我在附近看到了三皇叔……”   大公主脸色一变。   如果让三皇叔知道这事跟她有关,按照三皇叔在军营里的那一套,一错再错定是要数倍惩罚,到时候连皇后都救不了她。   甄容见状,连忙走到大公主身旁,轻声劝道:“大公主,时候也不早了,晚点宫门就该关上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大公主咬着牙,狠狠瞪了燕嗣宗一眼,狠狠道了一句“走着瞧”,便甩袖而去。她走得极快,甄容连忙向燕嗣宗施了个礼,拉着脉脉含情望着燕嗣宗的甄颜,匆匆追上大公主的脚步。   看着大公主离去,甄榛松了口气,将视线转回看着燕嗣宗,微微一礼,“殿下恩情,铭感五内,还请殿下相告,我那婢女现在身处何处?”   燕嗣宗望着大公主离去的方向,眨了眨眼,笑道:“你要谢呀,该谢你大姐。”   甄榛一愣,这关甄容什么事?   见甄榛不确定的看着自己,燕嗣宗点点头,“是甄大小姐让我知道人在惜月手上的。”   甄容?   “确切的说,是甄大小姐的婢女告诉我的,我先前就在街上遇到过惜月,甄大小姐的婢女暗中将消息透露给我,后来听侍从说三皇叔和你们在找人,我就猜到你们要找的人大约就是惜月掳走的,果然如此。”他收回视线,直直的看着甄榛,嘴角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你这个大姐,可真是一个妙人。”   第八十一章 恩情   如果月儿今晚真出了事,她和小舅舅都不会就此罢休,且此时怀王还在附近,如果让他知道大公主的作为,大公主一顿罚在所难免,而甄容是大公主的伴读,事发时又跟大公主在一起,如果大公主出错,她少不得也会受到牵连。   燕嗣宗所言之妙,乃是她的行事方式——明面上她没有反对大公主行事,暗地里出手救人,如此既不用忤逆大公主,又能为大公主和自己解围,更能以恩人之姿得到月儿的感激,可谓一举三得。   都说甄大小姐人缘善佳,如此八面玲珑,又怎能不得人心?   甄榛心中明了,也不得不佩服她,但是对于她的帮助,却并未有太多动容。   道了谢,她向燕嗣宗要回月儿,相互别过,便带着人打道回府。   马车徐徐前行,渐渐的远离了喧嚣,驶入一片高墙深院中,寂静的巷道里,马蹄声声,阵阵回荡,无端中生出几分凄凉。   甄榛拿出一个小瓶,置放在月儿鼻前,未几,昏睡中的月儿紧皱起眉头,突然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过来。   因迷药的缘故,她浑身无力,迷蒙的看着眼前的事物,过了片刻,眸中才渐转清明,“……小姐?”却似想起了什么,她脸色陡然一变,欲挣扎起来,却觉得身体里的力量都被抽干了,使不出一点力气来。   “别怕,没事了。”   甄榛柔声安抚道,轻轻按下她的肩头,让她不要乱动。   月儿怔了怔,确定眼前的人真是甄榛,这才慢慢放松了身体。   “小姐……”   “嗯?”   月儿轻咬下唇,喃喃道:“让你们担心了。”   甄榛微微一笑,知道她有话要说,还没开口,秀秀已经抢先道:“最担心的可不是我和小姐,是小舅爷……”她刻意将尾音拖长,眼睛转啊转的盯着月儿,尽是揶揄,月儿瞪了她一眼,耳根却染红了一片   “行了。”甄榛好笑道,她看着月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儿看了她一眼,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原来她和韩奕二人与甄榛等人走散后,韩奕看中几盏花灯,想买下来送给大家,就在韩奕挑选花灯时,一个壮汉点了她的穴,拿刀子逼她离开,否则就对韩奕不利,无法之下她只好跟那人走,接着被人捂住口鼻,她就陷入了昏迷。   直到此时,她还不知道是谁绑走了自己,而甄榛又是怎么将她救回来的。   “是大公主。”甄榛给出了答案,无需多说,月儿已经明白来龙去脉。   “往后你出门时小心些,尽量不要与大公主正面碰上。”   月儿知晓其中利害,想也未想的点头。犹豫片刻,她忍不住说道:“如果不是大小姐暗示,六皇子也不会知道我在哪里,我也不会这么快得救,我想……改日亲自拜谢大小姐。”   甄榛看着月儿,笑了笑,“你觉得道谢才能安心,那便去吧。”   她的话里带着奇异的味道,让月儿和秀秀都体味出了一丝不寻常,隐约感觉到他并不想让月儿去道谢。   她们二人皆是心思机敏之人,稍稍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并想到了更深一层——如果甄容有心解围,为何事发前不加以劝阻?以她的聪慧,劝解大公主并不是什么难事。   自然,她们也有自知之明,不会奢望甄容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婢女去忤逆大公主,但在这样的用心下,这份恩情不过是利用得出的结果。   秀秀的想法与甄榛一样,这份恩情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因为甄榛的缘故,她对一切跟贾氏有关的人事都不抱好感,哪怕甄容从未得罪过她,甚至还曾经替她解围,所以,当她意识到甄榛不想让月儿去道谢时,便自然而然的觉得不道谢也没什么,谁知道甄容这番举动是不是别有用心。   月儿却不同,她在甄府的时间不长,虽然也见惯了贾氏的阴毒,可是对这位甄大小姐的感觉尚佳,今晚又承蒙她暗中出手才让自己得救,纵使甄容用意不纯,但作为当事人,她仍然不能忘却这一份恩情。   甄榛看着二人神色不一,便知她们心中所想,微微一叹,却始终没再开口——   今晚之后,大公主对她更加怨恨了吧?上次因秀秀让她挨打禁足,这次,又是月儿抢走小舅舅的心,大公主金枝玉叶,却两次因她的婢女而被“羞辱”,怎么能受得了这口气?   这才是你最终的目的吗?甄容。   回到甄府,便听候在大门的婢女禀告贾氏去见春云的事,得知春云受了惊,甄榛心中有疑,眼见时辰还不算晚,便在回秀风院的时候,顺路去春云的院子探望。   待她来到春云的院子,却得知春云服下安胎药后,已经早早歇息了,婢女以为她担心春云安危,便告诉她医正已经来看过,春云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她稍加思忖,也没再停留,带着人回了自己的秀风院。   翌日午时,月儿带了礼物去玉和园拜谢甄容,甄榛不放心她一个人,便让秀秀一起跟过去,待二人离去,她一人则去了春云的院子。   她进屋的时候,春云正端着药碗,那是医正开的安胎药,闻着弥漫满是的药香,她便能猜出是里面加了哪几味药材。   突然,春云脸色大变,将整碗药汤泼向送药的婢女,婢女闪躲不及,被滚热的汁液泼得满面,禁不住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甄榛一惊,三两步上前扶住春云,“怎么回事?”   春云却缩了缩身子,竟似怕极了,“有人要害我的孩子,这药不能喝……”   甄榛拾起药碗嗅了嗅,眉尖微蹙,看着面无人色的春云,缓缓道:“这药没有问题。”   春云却摇头不信,满目的怀疑和惊恐,“跟平常味道不一样,一定是加了什么东西,一定是……”   甄榛几乎忍不住翻白眼,有些无语,“换了一副安胎药,味道肯定不一样。”想来医正是考虑到她昨晚受了惊吓,怕她动了胎气,所以修改了药方。   然而……甄榛眸中闪过一道光芒,瞥见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婢女,心中越发惊疑:这些婢女都是冯管家指派过来的,虽不敢说忠心耿耿,但这近身照顾的人却不会有问题的——昨天晚上,贾氏跟她说了什么,竟让她疑神疑鬼至此?   第八十二章 叛变   春云仍是惊魂未定,于是她放软了口气,笑着叹息一声:“这药本是叫你安胎的,你却这般难安,倒不如不喝为好。”   她垂下眼皮,看了跪倒在地上的婢女一眼,婢女白净的面皮烫红一片,泫然欲泣,犹带一丝怨怒和委屈,却是强忍着,生怕自己又惹恼了春云,招致更大的灾难。   “你先下去吧……”   甄榛敛目,待那婢女起身,又道,“去叫医正看看,便说是我让你去的。”   婢女忍痛谢过,捂着脸踉跄离去。   “昨晚贾氏来找你了?”她直接开门见山,幽幽黑瞳凝视着春云,平和之下遮掩着诡谲,“她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般寝食难安?”   春云本欲托言他故,却听甄榛最后一问,将她的异样直接点破,不留半点余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我以为她想害我……”   怯懦的语气,全然没有数日前野心勃勃,欲将贾氏取而代之的得意洋洋。   这样的春云永远也不可能是贾氏的对手。   心中暗叹,甄榛失笑道:“她还不至于不知避嫌,便是有心有不轨,也需借他人之手,至于这一点,她能想到的,父亲也能想到——只要你规规矩矩的呆着,便是她来到这里,也不敢轻举妄动。”   春云脸色稍霁,却仍是迟疑,“如果她非要我出去……”她不去招惹贾氏,但不意味着贾氏不会来招惹她。   甄榛眸光微动,淡然道:“这府中虽是险恶,却不至于步步陷阱,多加防范也无需担忧,况且贾氏诡谲多端,必要时不去反而可能更不妥,去也无妨。”   她起身拂衣,身姿翩然纤纤,半张脸浸染在淡金的日光中,投来的目光更如秋水莹然,让人不可逼视,“你只需养好身子,届时我自有安排。”   ****   午后暖阳宜人,斜照入室,透过珠光银面的鲛绡,落得一地暗影,微风游走拂动,却是张牙舞爪,仿佛群魔乱舞。   房间幽深之处,自重重纱幔后,断断续续传来挣扎压抑的喘息,贾氏长卧于塌,双目紧闭,苍白的脸上渗出涔涔冷汗,双手张慌无力的向空中乱抓,牙齿咯咯作响——   “你生时我就不怕,何况你死了……你已经死了……能奈我何?!”   她近乎声嘶力竭的嘶喊,却似被压抑着,嗓音如破锣,急剧的喘息不止。   “你在地上安稳的过了这么多年,我没去找你,你竟敢来找我……你且等着,我会让你女儿死得比你还惨……”   她咬牙冷笑,娇美的脸孔霎时扭曲狰狞,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面露惊恐,奋力挣扎了一下,咕咚一声,整个人滚落下来。   剧痛让她顿时清醒,猛地睁开眼,发觉是自己的房间,心中略松一口气,抬手一摸,额上竟全是冷汗。   地面的冰冷透过衣衫渗入肌肤,丝丝沁骨,贾氏越发清醒,脸色却越发阴冷:连日梦魇不断,竟连白日也挥之不去——果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吗?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不及抓住,却又消失不见。她凝眉细想,却终是不得要领。   “夫人?”   绿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因得了她的禁令,不敢随意闯入,只得试探的喊一声。   “进来吧……”贾氏无力的撑起身子,却是一阵头晕眼花,摇摇欲坠,绿芙急忙上前扶住,“夫人,您怎么了?可要将医正唤来?”   贾氏在榻上躺下,摇头道:“无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绿芙眼中眸光闪动,不禁皱眉,“夫人梦魇不断,可是招致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若奴婢去大明寺请几位大师过来,如果无事,也可为府里祈福。”   “不用了,本夫人从来不信这些。”   贾氏一口拒绝,脸色仍是苍白,眉宇间倦色浓重,眼角细纹骤深不少,竟一下子如老了几岁——   如果祈福有用,世间哪来那么多怨念?这丞相夫人的位置也不会是她贾秋霜的。   “如果孔嬷嬷在,我也不用这么操心……”   她低声念着逝者的名字,牙根紧咬,恨意从最深处涌出,红唇却勾起微微冷笑——   “你让我痛失臂膀,这滋味,我也会让你好好尝一尝……”   绿芙闻听这一番温柔呢喃,却是忍不住心头打颤,以及方才听到的梦呓,更是胆寒不已,心悸之下,余光瞥向窗外,只见天边一片天光绚烂如血,艳丽夺目。   隐约的,她感到一种不祥。   意外很快就发生了,两日后的夜幕时分,甄府一家子正聚在一起吃晚饭,突然见一个婢女跌跌撞撞奔进来,见到主人便径直跪下,哑声喊道:“老爷!夫人!不好了!春云……出事了!”   一语惊雷,屋中之人皆是一惊,“什么?!”   甄榛心中咯噔一下,顿觉不祥:方才她让秀秀给春云送东西,眼下还没又回来!   强忍着心头躁动,她目光尖锐的盯着那婢女,沉声那婢女:“发生了什么事?”   “春云跌了一跤,医正说孩子保不住了……而且,大人的情况也不好……恐怕今后难再有孕……”   婢女被她若有实质的目光逼得不敢抬头,目光闪烁,却有难言之隐。   “啪”的一声,甄仲秋按下牙箸,冰冷的目光扫向厅中几人,胆小的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胆战,几欲站不稳。   “怎么回事?!”   他语意冷然逼人,仿佛雪山将崩前的无声之势,令闻者心惊胆寒。   “具体奴婢也不知晓……只是事发时,只有秀秀在里面……我们听到动静时,春云已经血流不止……”   一语犹如银瓶乍破,深深扎进甄榛的心头,惊得她几欲捏碎了椅子扶手。   “秀秀以前可是对春云一直不待见啊……”贾氏瞥了她一眼,别有深意的说了这么一句。   甄榛心中恨极,面上却不露半分,冷然道:“春云也曾是我的人,秀秀再不待见她,也决计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谁知道呢?江湖人士可不比寻常百姓,口角之争便可取人性命,何况秀秀对春云一直抱有成见。”她一直牢牢抓着秀秀的出身,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犹记得上次孔嬷嬷被诬陷时,从秀秀屋里搜出的夜行衣,这妮子就是用“江湖人士来”的理由来开脱,结果让她计谋不成,反而损将折兵。   甄榛冷然哼笑,不欲再跟她纠缠下去,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秀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至于春云……她凝眉不解,春云怎么会在这时候出事?难道是被人发觉了什么?为何偏偏是秀秀在场的时候?难道是巧合吗?   疑问诸多,待一行人赶到春云院子的时候,春云已经醒过来,只是她腹中的血肉已经化作乌有,而且此生再无机会生养。   甄仲秋对她虽然并不上心,可终究是自己的人,又怀有骨肉,如若是有人存心谋害,也无异于在挑衅他的权威。看到春云时,春云脸色煞白无人色,颤抖着娇小的身躯,泪水涟涟,弱不禁风的模样任是谁看了也忍不住心软。   “老爷……”她一开口忍不住嘤嘤啜泣,泪水盈睫,染湿了锦绣软枕,更显楚楚可怜。   甄仲秋不喜妇人哭诉,浓眉微蹙,却是不耐的忍受着,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听他一问,春云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怖之事,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连手脚都变得冰凉,又泪落如断珠。   贾氏眼波微动,轻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缩成一团的春云,柔声安慰道:“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也不需怕什么人,老爷就在这里,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听了她的话,甄榛越发的感觉不祥,只见春云闪烁的目光投来,却只是一瞬,又马上移开——她以往心虚的时候,便也是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想做什么?!   得了鼓励,春云踟蹰片刻,小声的开了口:“方才秀秀得了小姐吩咐,给我送了些补品过来,我见她脸色不好,就说了她两句,秀秀回了两句,我气不过就跟她争执起来,争执中她碰到我,然后……然后就……”说到此处,她埋着头,已经泣不成声。   室内的人皆是脸色一变——她们二人不和早有耳闻,秀秀还曾经为了去院外办事的权力跟春云有过冲突,此后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对春云冷嘲热讽过,每每皆是春云忍让告终。   且不说秀秀是故意的,便是无意间与春云起了争执,大打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看来,秀秀跟这件事是逃不了干系了。   甄榛一听,下唇几乎咬出血来,目光犹如利箭直射向春云,一字一句的问道:“然后就怎么样?秀秀如何碰到你的?”   “榛儿!”贾氏断然接过她的话,语气咄咄逼人:“春云方失骨肉,你怎能这样问她?我知你看重秀秀那丫头,但在是非之前,你也不能如此护短!”   一句话就将甄榛所有的言行归为为秀秀开脱,后面任是她说什么,都免得不让人觉得是她偏向秀秀。甄榛咬牙冷笑,“如果有人想借机打压秀秀,让她背上谋害甄家子嗣的罪名,不问清楚来,岂不是让奸人得逞?”   贾氏面色一沉,恨得几欲将丝帕揉碎,还欲再说,却被甄仲秋不耐的喝声打断:“行了!孰是孰非,将人带上来问清楚再说!”   语声平静中,却带着山雨欲来之势,令众人皆可预见一场血腥。   未几,秀秀被带进屋,径直跪在中庭方才在外面她已经知晓春云的情况,自己的嫌疑也是最大,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奇异,便知自己在他们眼中已经是害春云小产的罪魁祸首,至于有心还是无意,仍有待证实。   她抬头看了甄榛一眼,这一眼,就让甄榛明白,春云已经叛变了。   一旁的婢女得到贾氏示意,捡了要紧的将事情重述一遍,听罢,甄仲秋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话就是认为春云小产跟她有关了,然而转念一想,却仍是保留了她自辩的机会,只不过想将此事洗脱干净,已经是不可能。   秀秀从容不迫的说道:“回老爷的话,大部分说的没错,奴婢确实是因为受了二小姐吩咐才来这里,也曾与春云有过争执,但却是她存心纠缠于奴婢,奴婢担心伤到她便只做闪躲,却没料到她突然不慎跌倒,待医正进来时,便已经是现在这幅模样。”   贾氏冷声嗤笑:“如此说来,此事与你半点关系也无,全是春云自找的?那你倒是说说,春云为何要纠缠于你?何况你是习武之人,见她跌倒为何不出手相救?”   “口角之事而已,奴婢听说怀孕之人脾气易变,是以也不想多做计较。奴婢方才曾说过,春云跌倒始料未及,即便奴婢身怀武艺,但也来不及救她——难道这也是奴婢的错?”她面容冷肃,目光如电射向春云,看得春云不敢与其直视,“春云,我说的可是实话?”   春云却似害怕至极,整个人蜷在被中瑟瑟发抖,不敢再言语。   “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威逼不成?”贾氏身形微动,却是挡在了春云跟前,将两者阻隔,唇边掠过一抹冷笑,亦是桀骜强硬。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秀秀的目光变得惊恐。   可恶!不管她说什么,这毒妇都加以恶意揣测,这么下去,任是她十张嘴也说不清楚。秀秀气得小脸发白,恨不能一掌劈了这妖言惑众的毒妇!   “威逼?”甄榛强忍着怒火,冷冷一笑,看着贾氏仿佛看到了一个笑话,然后她回头对秀秀说道:“秀秀,让夫人看看什么是威逼……”   只听轰的一声响,尘埃扬起,众人定睛一看,那原本光华可鉴的地板上印出了一个五指掌印,惊骇未定,又听那笑声清丽婉转,缓缓吐出更加令人心惊的话语——   “如果秀秀有意谋害春云……春云此刻还焉能在此攀咬她,任人给她定下莫须有的罪名?”   第八十三章 定罪   笑声犹在耳边,却见那凛冽如冰的眸光扫来,只对上一眼,竟令人觉得眼睛都被刺痛。   旁人被她看得不敢抬头,甄仲秋却有瞬间失神,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另一张相似的脸——犹记得初见时,少女笑声清脆,却是眉间含怒,便叫一干世家子弟相形见愧,再也不敢拿艳诗取乐于他,笑他长得比姑娘还漂亮。   一转眼,竟已经过了二十年……   贾氏看着那清晰的掌印,暗中咬牙,却是冷然一笑,曼声道:“也许正因为不大可能,让人觉得她不可能有此一举,实际上,最不可能的反是最直接的目的呢!”   “你的意思是,春云出的意外是秀秀故意为之?”   甄榛目光如冷电,嘴角一抹冷笑更深,却是凛凛逼人。   “我可没说这样说过,”贾氏笑得端庄不失威仪,“是与不是,还得看春云如何说……”   看春云说?岂不是等着这个叛逆者定下秀秀的罪名?!   “事发乃有双方,岂能只听一方片面之词?”   贾氏就在等她这一句话,不禁笑道:“你与我争执不休,无非就是担心秀秀蒙受冤屈,众目睽睽之下,春云又曾是你的人,受你诸多拂照,即便个秀秀有所过节,也应该不会红口白牙污蔑他人,不如先听听春云的说法。”   她垂目看着春云,“秀秀究竟有没有推你?”   春云脸色惨白,久久不语,贾氏又道:“你有话便直说,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有人害你不成?”   这简直是诛心之语!   甄榛沉着脸色,紧紧盯着春云,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穿。春云抖了抖身体,才抬起头,便见贾氏暗中做了个手势,脸色又是一变,几乎摇摇欲坠,“是秀秀,将我推倒在地,因当时在争执,我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的话似是而非,却是直接承认秀秀是导致她小产的罪魁祸首,室内众人皆是闻言色变。   秀秀欲争辩,可是话到嘴边,却哑然无言——当时春云不依不饶,甚至大打出手,她顾忌到春云的身子便只做闪躲,熟料春云一径扑上来,她不经意间碰了一下她,下一刻就见她跌倒在地,下身染红一片。   她也知道,所谓春云小产,其实不过是个陷阱——春云怀孕本来就是甄榛一手策划,倘若她真的小产,绝对不可能还有经历在这里指控她。   只要将真相说出来,她就能洗去嫌疑,但是她不能说,否则那么多努力就会功亏一篑,可是不说,春云的说辞就是真实的,确实是她碰到了春云,而春云借机跌倒致使小产,已经跟她是不是故意的并无关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春云是故意小产的——这个孩子是她攀龙附凤的唯一资本,她怎么可能自毁前程?   这是一个局,针对她的局,即便她能逃掉故意害人的罪名,过失之罪却是在所难免。   见她默然不语,甄榛很快也想明白了,不及暗恨春云的背叛和贾氏的设计,她最担心的是此事过后,秀秀会被如何处置,重则杀人偿命,轻则驱逐出府,不管是哪一样,都会让秀秀在甄府再无立足之地——怕只怕秀秀就算无罪脱身,被赶出了甄府,到了外面再来一个意外身亡,到时候就算她将凶手缉拿,也于事无补。   不能让秀秀离开!   心一横,她正欲开口,却听秀秀抢先一步道:“奴婢当时并不知推到春云,只是闪躲后就听到她惨叫,接着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奴婢所言皆是实话,若有半点虚假,便叫奴婢不得好死!”说话间,她长身一拜,却趁机向甄榛看了一眼,这一眼,平静似水,微微含笑,却有着壮士断腕的悲凉——   她是想牺牲自己,保全甄榛的一切。   甄榛心中一痛,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你是说,春云跌倒乃是你之过错?”贾氏追问道。   秀秀打定了承认过失治罪的注意,却并不松口,“奴婢不曾知晓春云是如何跌倒的,若说过错,就是奴婢不应该与春云争执。”   贾氏哼了一声,微微冷笑道:“既如此,即便你不清楚,春云跌倒与你脱不了干系,这一点你可认了?”   “夫人执意认为奴婢与此事有关,奴婢也无话可说。”   贾氏大怒,“好犀利的一张嘴!铁证俱在!今日任你舌灿莲花也逃不了罪责!”   “夫人何必如此动怒?难道我这丫头没有蓄意作恶,让你失望了吗?”甄榛一针见血,讥诮道。   原本被这血腥事件吓坏的甄颜,见自己母亲被说得如此居心叵测,不禁气得脸颊通红,正欲说话,却被甄容一把拦住,然后她忍不住辩解道:“榛儿,就算你护短心切,也不能这样揣测母亲,母亲从未说过无凭无据的话。”   甄榛瞥了她一眼,眸中冷色一闪,似笑非笑道,“大家立场不一,你又何必说这无用之话?”   她不再去看甄容僵住的脸色,从一旁走出来,正对着自己的父亲,“父亲,我这丫头平素性子烈了一些,但决计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然马有失蹄,无心之差难以避免,望父亲能公正处理,莫要偏听偏信。”   事已至此,再无回旋的余地,只望能为秀秀争取最宽大的处置,思及秀秀以后不能再留在身边,她就恨不得将贾氏碎尸万段!但转念一想,也罢,此处本是才狼虎豹之地,秀秀借此离开后,便可回白云山去,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性命堪舆。   甄仲秋一直看着几人争辩,心中早有计量,处罚秀秀在所难免,即便她是无心的——主子们出事,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如果幕后之人动不了,下人便要做这替罪羔羊:今日这个人如果不是秀秀,也一定会另有他人。   “无心之失,也罪不能免。”   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便定下了秀秀的罪名。   贾氏面上划过一丝失望,遗憾不能定下秀秀蓄意作恶之罪,可气春云这贱人竟在慑于甄榛的逼问,不敢一口咬定秀秀的罪名,让她们有了可趁之机!但她也早已预知甄榛不可能袖手旁人,任由自己给秀秀定罪,而甄仲秋……只会不偏不倚,这样的结果也在预料之中,于是她很快又压下心中的失望,端出丞相夫人的威仪——既然不能一击致命,那也要让你们受到重创!   她看了秀秀一眼,唇边掠过一丝残忍的笑,平和的声音令人莫名胆寒:“既然老爷这么说了,按照府里的规矩,此等大罪,杖毙也可……”   “我想夫人你忘了,秀秀不是府里的奴婢。”甄榛咬牙冷道,目光咄咄逼人,直射向笑意嫣然的贾氏,“对良民私自用刑,我想呈现夫人你不会不知道有何后果。”   贾氏挑眉,却是笑意更深,“既如此,送往官府也可,不知过失伤人该判个什么刑呢。”   只怕到了官府里,就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谁也无法料到会发生什么意外——   贾氏打得好一个如意算盘,不管怎么处置,都无法放过秀秀!   第八十四章 离开   “杖责五十,驱逐出府。”   就在两人争执不休之时,甄仲秋一语决断,“虽然没有卖身,却也担了奴婢的身份,既如此,就该履行奴婢的责任。”言下之意是杖责五十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跟甄府在无边点关系。   此话一出,甄榛脸色顿变,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变冷了。   虽说秀秀有修为在身,可是那五十棍打下来,即便不死,也会元气大伤,若是在往常也勉强能生受了,怕只怕秀秀离开甄府后没了自保之力,让人趁虚而入。   贾氏也沉下了脸,却是因为让秀秀就此逃过一劫,今日不能斩草除根,往后就更难了。   二人各怀心思,都看着对方恨得牙痒痒,那边秀秀已经被拖下去,由府中的婆子施以杖责。   施刑的婆子并未手下留情,但也没有恶意使坏,五十杖打下来,秀秀拼着一身修为勉强受住了,只是伤势过重,当场就昏死过去,甄榛为秀秀求了一晚上,暂且先回秀风院,待第二日再安排她离府。   月华如霜,落得一地银白,疏影横斜,仿佛要将一切肮脏掩藏在黑暗之中。   经历了一场血腥风波,甄府终于恢复了安静。   春云蜷缩在床上,脸色仍是苍白,但并无之前的虚弱之态,她紧闭着双眼,眉头紧蹙,睫毛微微颤抖着,昭示着她并未真正沉入睡梦中。   寂静的暗夜里,突然传来一个细微的声响,春云却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猛地睁开眼,直勾勾的盯着屏风之后。   一个人影徐徐从那雕花屏风后走出来。   春云面露恐惧,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抓紧了手中的锦被,等着渐行渐近的人,哆嗦着嘴唇,终于吐出了那个可怕的称呼,“夫,夫人……”   昏暗的室内,一缕月光斜射而入,照在那人身上,仿佛从幽冥之处走来的夜魅。   她强自稳住心神,心知自己跟贾氏有约定,她应该不会害自己的,可心里仍然抑制不住的畏惧,她紧咬着唇,从咯咯作响的牙缝间挤出颤抖的语音:“夫人,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做了,老爷饶秀秀不死,我也没办法……”   贾氏目光幽然的望着她,见她仿佛丧家之犬般狼狈,心底涌出一丝快意,随即又被她的话勾起不悦的回忆,她哼了一声,冷声道:“没办法?如果你一口咬定是秀秀蓄意害你,凭夫人我在场,她焉有不死的道理?”   毫无温度的话语落到春云耳中,只觉得一阵胆寒,连大气也不敢喘。   贾氏瞥了她一眼,眼中闪过厌恶,却忍下了,也放缓了语声,“事已至此,追究责任也于事无补,其他的事你无需在操心,好生养着身子吧——那恶毒之药能让你平生喜脉,虽然解了去,却少不得会损了你的身子。”   此话一出,春云脸色不禁一白,更是脸无人色。   当医正说她有身孕的时候,她欣喜欲狂,以为自己终于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荣华富贵享不尽,却没想到,一切的一切都是甄榛的布局。   如果顺着甄榛的设计发展下去,她过不了多久,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几乎不敢相信,一直以来温和恬淡的二小姐,竟然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为了保命,她再度叛变,投向了贾氏,虽然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至少还能活下来,她已经毫无用处,也毫无威胁,贾氏也不需在浪费精力来对付她——当失去一切之后,她再也别无所求,只求能活下来,更何况贾氏还许了她一个安逸平静的生活。   “那妮子手段多端,你需万分小心——别漏了口风,尤其是让老爷听到只言片语。”   冰冷的语调将命令下达,春云心头一凛,忙不迭的点头,再抬头,那黑影已经消失不见,唯有纱幔微微拂动……   这一夜,注定无眠。   半夜里,秀秀发起了高烧,甄榛衣不解带的在旁照顾,直到天亮时分,秀秀才退了高烧,却仍是昏睡着,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月儿见她熬得双眼通红,忍不住心疼劝道:“小姐,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照顾秀秀。”   甄榛摇摇头,看着秀秀了无血色的小脸,双唇紧抿,几乎不忍再看。   “不用,一会儿小舅舅的人该来了。”   秀秀被驱逐出府,又受了重伤,暂且无法离开燕京,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养伤才行,而在燕京里,她唯一能全心信任的人,便只有小舅舅。   “这是秀秀第二次受重伤了……第一次,被刺客一剑穿胸,养了好几个月的伤,前些日子才痊愈……这才没多久……”   她低声轻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跟月儿述说,心中疼痛难当,半张脸隐藏在暗影之中,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唯有那一双眼眸越发明亮——   “是我牵连了秀秀,如果不是我心中的执念,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   如果她单单报仇,大可一举除掉贾氏,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便宜了贾氏,她要让当年母亲和她受过的苦,一一还诸在贾氏身上,让她痛不欲生,直到尝尽世间折磨,最终慢慢死去。   都是她连累了秀秀。   “小姐,这都不是你的错,秀秀承受这一切是心甘情愿,即便是我,也心甘情愿。”   见她的神情越发恍惚,月儿心中一急,不由拉起她的手,急声安慰道。   月儿冰冷的手刺激到她的肌肤,让她禁不住回过神来,她抬头望着月儿,见对方神色坚定的看着自己,渐渐地,她脸上的茫然散去,渐渐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黑眸中神光乍现。   “不必担心,我无事——”她冷然一笑,却是透着倨傲与不羁,“贾氏都还没事,我又岂能有事?”   见到这样的甄榛,月儿松了口气,随即沉思起来:她也知道春云小产一事是陷阱,已经春云根本就不可能小产,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春云都不可能故意小产,因为她就指望着生下孩子,然后母凭子贵,飞上枝头变凤凰,但事实上,她真的故意这么做了,那么原因便只有一个——她知道了真相,而且这个真相还是贾氏告诉她的。   第八十五章 用意   可是,贾氏又是如何知晓春云怀孕有假?   看出她的担忧,甄榛不以为意的道:“孔氏必死无疑,这一点我已经证实过,至于贾氏如何知晓——青兰之死,孔氏被污蔑,都有可能让贾氏起疑心,再怀疑春云有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才急着杀掉孔嬷嬷,让贾氏无从查起,至少短时间内无人能破解春云身体里奇药,只要事情再拖上一段时间,等时机到了,她就能达成目的。   只是没想到,贾氏竟能如此迅速的获知真相,还趁机将秀秀驱离她的身边,让她痛失臂膀。   想于此,她又不住秀秀被施以重刑,不禁沉下了脸,又是心疼,又是恨入骨髓,月儿见状,连忙转移了话题,一边张望着外面是否有人到来。   甄榛生性敏锐,也知她的心意,当下扯开一抹笑,道:“别张望了,小舅舅应该在宫里,不会这时候过来的。”   月儿脸一红,瞪了她一眼,正欲出言反驳,却听外面婢女恭声禀报:“小姐,小舅爷来了。”   韩奕来了?!   两人皆是愕然,他这时候不应该在宫里办差事吗?   连忙迎出去,不一会儿,便见韩奕那熟悉的身影匆匆而来,一袭白衣胜雪三分,更平添几分飘逸俊秀,依旧是那般光风霁月,一路不知引来多少注目,不同以往的是,一张俊脸黑如锅底,眸中怒火燃烧,平和随意之气荡然无存。   甄榛一见这架势,登时有些头大,小舅舅看起来好说话,其实也是个牛脾气啊,看来一顿罗嗦是少不了了。   果然,韩奕走过来,本想出言训斥,但见她耷拉着脑袋,想起她经历的种种,却又是不忍心了,最终只好叹了口气,道:“榛儿,你还要继续下去吗?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如此对付那人?”   这一问,让甄榛想起了逝去的母亲,禁不住一阵心酸,却是强忍着,面上不露出半分,“内宅之中,不就是你害我,我害你的吗?”   韩奕心知她不会说真话,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强硬的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秀秀为何会被驱逐出府?”   甄榛这回倒是没有隐瞒,除了隐去不能说的那部分,她将事情的大致经过复述了一遍,听罢,韩奕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得她以为又要挨骂,却是听到韩奕轻声长叹,绵长的气息里充满了心疼和无奈。   他这便是答应照顾秀秀了。   收拾好东西,便唤了人来,将秀秀抬走,甄榛不放心,生怕贾氏会在半路出幺蛾子,便不顾月儿的劝说,执意要跟韩奕一起回府,亲眼看着秀秀安全着落,才能放下心来,月儿也无法,便只得随着她一道送秀秀离开。   初春新芽未发,路边垂柳仍是一派萧条,饶是如此,望着那随风影舞,婀娜多姿的枝条,便依稀可以想象出夏日里“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盎然景象。   一行人小心而过,并没有注意到垂柳之下,隐藏着两个人影。   “这不是韩少卿吗?”甄颜望着一行人的背影远去,若有所思的低语,随即嘴角轻扬,绝美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想来那贱人已经托付他照顾自己的婢女,韩少卿担心那贱人的安危,得了消息就急忙跑来探望……”   她自信满满的猜测着,竟与事实不差几分。   然而,这并非因她能片叶知秋,却是因为她习惯于恶意的揣测别人,若不是韩奕前来,而是换了一个人,她也同样会如此想象。   “月儿那贱婢竟然也在,我就知道……”   她不屑的哼了一声,语气间尽是轻蔑之意,仿佛念及那名字,也会辱没了自己,却在下一刻,她想到了什么,美眸一亮,笑靥如花——   “如果大公主知道这事,不知会是如何作想……”   忆及上元节时,大公主恼羞成怒的作为,到现在她仍兴奋不已——但凡是能让甄榛不好过的事,她都分外有意,便是上元节将月儿劫走,也有她在其中推波助澜,只可惜大公主沉不住气,事情不了了之。   她喜滋滋的想象着大公主的反应,顷刻,却又冷了笑容——   甄容是不会同意她的做法的,而且甄容不进宫,她也不好独自去看大公主,大公主的脾气渐长,动不动就打杀奴婢,连她和甄容也没有好脸色看。   意兴阑珊,她折下半根柳枝,发泄似的狠狠一甩,只听一声闷哼,身后的婢女颤了颤,捂着脸,泪水盈睫,白净的面皮上赫然印着一道清晰的红痕。她却懒得往回看,拂开千重垂柳帘幕,去了甄容的住处。   到了玉和园,着了一身湖绿锦裳的甄容正独坐案前,一手白子,一手黑子,自己跟自己博弈,好不悠闲自在。见甄颜兴趣缺缺的瞥了一眼棋盘,再也不愿浪费眼神,她不禁微笑道:“等你许久不来,我只好自娱自乐。”   甄颜一撇嘴,道:“姐,你找我什么事?不会是让我陪你下棋吧?”   甄颜兀自按下一子,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下棋,又怎会讨你厌烦?”   “那你找我做什么?”   甄容又按下一子,然后收了手,似水目光柔柔的看着自己的亲妹妹,笑骂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小没良心的。”她起身拂衣,柔软的锦缎如云般舒卷,无风自动,越发的显得她身姿高华端丽,彷如九天飞仙。   她微微一笑,红唇轻启,温柔清丽的声音,在暖室内轻轻响起,“左右无事,不如我们进宫去看大公主吧……”   将秀秀送至韩府,甄榛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去探望了外祖母,外祖母依旧神志不清,大多时候都是安静的沉睡着,偶尔醒来过几次,甄榛却都没有遇上。   甄榛藏在心里的许多话,能跟人说的,不能跟人说的,通通都对外祖母说了出来,因为外祖母没有知觉,她说了也不会有人知晓——她实在太压抑了,需要一个安静可靠的倾述对象,外祖母又是她最亲近的亲人,她相信如果外祖母知道一切,也不会对她强加干涉。   兀自说了许多,又去看了看秀秀,见她一切都好,这才跟韩奕道了别,带着月儿准备离开。   第八十六章 拒婚   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陆府就在这附近,自年前见过那一次,已经有许久没见着陆清清了,听说她一直在闺中缝制嫁衣,与忠国公嫡长子的婚期便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已经没多久了。   想起忠国公嫡长子,甄榛不禁唏嘘,微微一叹,轻身上车。“去陆府。”   一声清脆鞭响,马车缓缓启动,回荡在安静的巷道里,令人莫名惆怅。   到了陆府,听说是甄二小姐来访,看门的人竟如临大敌,有些不欢迎的意味,模糊的态度间,正寻思着用什么借口将甄榛打发了,却在这时,陆清清风风火火的从里面走出来,待见到甄榛,立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更是加快了脚步,上前挽住甄榛的胳膊,口中却嗔怪道:“可怜天见,都不来看我,难道是怕我让你给我做绣工不成?”   甄榛扑哧一声笑,“我倒是愿意为你做绣工,就怕帮忙不成,反而毁了你的嫁衣。”   陆清清白了她一眼,眸光一转,盯着那看门人,黑眸中隐约透着煞气,冷然喝道:“好大的胆子!以为小姐我快要不是府里的人了,就敢对本小姐的事擅做主张?!”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惨叫,却是陆清清一脚踢上那人的膝盖骨,她用劲巧妙,既没有真正损伤那人,却又叫他疼痛难当,那人承受不住这份疼痛,跌倒在地上,面上渗出涔涔冷汗,煞白一片。   陆清清冷哼一声,眸色如冰,“我已经按照他们的意思安分守己,却以为我软善可欺吗?!”她唇边掠过一抹惨然的笑,却又马上转为冷怒,“急了我,可就休怪我无情无义了!”   她这话对一个看门的说,只让人听得云里雾里,但能听懂的人一听就懂了,该知道的人很快也会知道这事。甄榛瞧在眼里,听在耳中,知她这是在给自己的父亲和荣妃警告,唏嘘之余,想起自己有了天命作保,在二十岁之前都不会有人拿婚事跟她为难,不觉暗暗舒了口气,对比之下,更是不禁为陆清清可惜,那忠国公的嫡长子绝非良人。   然而,待见到陆清清的嫁衣,甄榛却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想法,只见那鲜红霞帔上金浪浮动,云霞鸳鸯交相辉映,精美中又显华贵。听说这嫁衣是陆清清亲手绣制的,虽然她很怀疑陆清清的手艺,但如此用心到挑剔,无一不在说明华裳的主人十分看重。   见她面露疑色,陆清清一撇嘴,大大咧咧的往榻上一趟,唇边一抹讥诮的弧度:“都是绣娘做的,我一针一线都没碰。”说成是她做的,不过是为了彰显陆府对这门亲事的满意,连横着走的陆大小姐都欢欢喜喜的亲手缝制嫁衣,想想忠国公知道了,该是如何安心。   为了结好这一门姻亲,荣妃可真是煞费苦心。   想到陆清清的未来,两人突然沉默下来,甄榛本是来看陆清清是否安好,眼下一见,却是觉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没有人会去在意她的感受,而她本人也并未做出反抗,一切的不圆满都被藏匿在了无可逆转的情势中。   “榛儿……如果让你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放弃很多很多,你,愿不愿意?”   一阵微风拂过,兀的传来陆清清的声音,满室寂静,那微微低哑的嗓音显出几分凄凉。   甄榛眉梢微颤,慢慢抬起目光凝望她,却是波光一转,微微笑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人,需要我放弃什么。”   陆清清缓缓垂下眼睫,视线投向窗外,语声漫不经心的道:“如果没有那个人,会让你一生无乐……”   甄榛凝眉思忖,郑重道:“即便是这样的人,也无法叫我放弃所有——”说到这里却是话锋一转,嘴角含笑,“我的悲喜自有我承担,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心甘情愿,放弃再多也无妨,但有些事,即便是要了我的命也无法放弃,比如……杀亲之仇。”   红唇轻启,慢慢吐出那令人心悸的四个字,于静室之内幽幽回荡,越显森冷。   对上陆清清的满目震惊,她微微一笑,“见你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她说着起身拂衣,半身浸染在淡金的阳光里,广袖博然下,眉目愈显清华端丽,“我也该回去了,你……好生保重。”   直到走出屋檐,仍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凝视,她没有回头,却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扯开一抹苦笑,摇头无声长叹——自己在陆清清那里要来的三个愿望,恐怕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晚上,宫里传来了一个大消息,却说大公主今日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将整个寝宫摔了稀巴烂,还杖毙了一个宫婢——这并不是稀奇之事,重点是一直爱慕韩少卿又忍而不发的大公主,在发了一通雷霆之怒后,竟跑去跟宣帝请旨,要求赐婚于韩少卿——听到此处,甄榛不禁变了脸色,月儿更是跌坐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公主突然请婚未免唐突,但宣帝又平素荒诞不羁,对大公主也是宠溺有加,听了大公主的心愿,当即就想答应下来,好在皇后也在场,道是天家嫁女需万分慎重,又事关朝中重臣,更需谨慎为之,否则好事不成,反倒徒增一对怨偶。   未免韩奕会拒绝造成尴尬,皇后让大公主隐于屏风之后,随即就将韩奕叫来,结果韩奕既没说不愿,也没说愿意,却是问了一个问题——如若大婚,之后是夫为主,还是妇为主?   这一问,就表明了他的意思:大公主蛮横无理,并非贤妻,娶了她的男人就会失去尊严。偏巧今日她还杖毙了一个宫人,简直是最直接的证明。   藏身于屏风后的大公主脸色惨白,冲出来就甩了韩奕一耳光,大声痛哭下,狼狈的逃离了。   主仆二人松了口气,如果让大公主嫁给韩奕,那韩奕这辈子算是毁了。   甄榛打趣的问月儿,如果让她回答韩奕的问题,她会选择哪一个。月儿缓缓垂目,柔柔的笑了笑,轻声道:“都不选。”   甄榛好奇,不禁追问,奈何月儿却不愿再说,最终只得作罢。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从得知韩奕的答案和月儿一样,既不是夫为主,也不是妇为主,而是夫妻两人相敬相爱,不分你我。只是甄榛在得知这答案时,已经不是出自韩奕之口,没有人会想到,这次的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在风云跌宕的后半生中,大公主这三个字,成为甄榛心中永远的恨……   第八十七章 诀别   随着秀秀的离开,春云一事也尘埃落定,而此次风波的当事人春云,虽未有名分,但念及她终究是一家之主的人,便让她住在原来的小院,留了二三奴婢伺候,对于一个失宠的奴婢来说,这样的结果已经最好不过,据说这是夫人贾氏亲自发话,才让春云得如此照顾。   “贾氏果然深谙人情之道。”   得知此事,月儿微微感叹道,此后的春云,已然无法对贾氏造成任何威胁,贾氏施以小惠,不仅能让春云感恩戴德,更能博得一个宽仁贤惠的好名声,对于风评日下的贾氏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机会。   连日暖阳煦风,院子里已然有了几分绿意,屋后一片萧萧梧桐,不用多时,便可见碧叶田田之景。   听了月儿的叹声,甄榛头也未抬,仍是提笔疾书,道:“若是这点本事也没有,如何能做上丞相夫人……”   未尽的话语极是平和,却是说不出的讥诮。   月儿笑笑,眉目间一片疏朗:“饶是如此,却未免太过虚伪,不知晓的人会赞美她,知晓的人却只会更加厌恶她。”   “却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么分明,有些人分明不耻她的作为,却因她是丞相夫人,仍是舔着脸与她交好,这样的人不知凡几。”   月儿自是知晓此间缘故,只是忍不住感叹一番,言罢,也不愿再多说,视线一转,只见甄榛提笔一勾,随即吹干纸上墨迹,极是谨慎小心,接着又见她在那牛皮纸面写上几个字,不禁愕然,“小姐这是给六皇子写的信?”   见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古怪,甄榛顿觉挂着额角一滴汗,哪里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轻咳一声,却也不以为意:“嗯,我有事得拜托六皇子。”   “有什么事?”   明明跟怀王更熟一点,如果她有事,怀王定会很极尽周全相助于她,却为何要去找六皇子?   闻言,甄榛眸色沉然似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过了许久,无声的长长一叹,语声漫漫,却是答非所问:“但愿是我多想了吧……”   微风轻拂,乍暖还寒,昭示着春天的来临。   一转眼,便到了二月。   这日天色才亮,府里的粗使奴仆却已经起身打扫,轻微的簌簌声在院子里响起,寂静将声音放大,更显清晨宁静。   没过多久,晨光渐明,在秀风院打扫过后的奴仆无声离去,生怕扰了二小姐休息——因二小姐体质羸弱,素日都晚起,院子里的人早已经见怪不怪。   没有人知道,二小姐早已无眠,她的寝房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但见少女穿着一袭婢女装束,发间不着金饰玉器,明明寻常至极,却仍是遮掩不住眉目间的疏朗英气,叫人无法将其视为一个低微的侍婢,只是此刻,她神色哀绝,已然有了玉石俱焚的决断。   甄榛披着锦被,整个人缩在被子里,默然望着眼前之人,黑眸凝重而悲悯,却并无半点惊诧,竟似有一种等待许久的感觉。   突然,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溢满伤感,“你真的决定了?”   寂静的室内,响起她叹息般的声音,幽幽回转,生出了永远诀别的哀戚……   ****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散去,东升旭日破开云层,金色的光芒遍洒,迎来了新的一天。   陆府里,一个鬓发微霜,嬷嬷模样的老妇人穿行过府,她步履沉稳有力,眼风扫过之处,自有一派威严。   路过之处,但凡有人遇到这老妇人,都道一声“嬷嬷好”,无论是谁,老妇人皆是颔首不语,这般傲慢的态度,在这将军府里,竟无人敢生出半点不满——这是荣妃从宫里派来的老嬷嬷,于陆清清大婚前,在陆府管教其德容工言。   陆清清近来如此安分,未尝没有这位嬷嬷的功劳,是以,府里的人都对她十分敬畏。   老嬷嬷来到陆清清的寝房外,极是有礼的敲了下门,而后敛衽静待。   若是在往常,守夜的婢女听到声响,便会马上过来开门,谁知这一次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里面有动静,老嬷嬷白眉紧蹙,褶子横生的脸容上怒色隐现——竟然睡得这么死,昨晚都干什么去了?   “大小姐!该起身了!”她又敲了下门,却仍是无人回应。   第一次被如此漠视,她不禁大怒,用力拍门,却始终没有得到里面的回应,渐渐地,她感觉到了不对经。   下一刻,仿佛想到什么,她双目圆瞠,脸色登时大变,却是再也无所顾忌,竟一脚踹上那雕花木门,只听“哐——”的一声巨响,门扉应声而开,一股淡淡幽香顿时扑面而来。   这香气,她是识得的,这是一种迷药的味道。   老嬷嬷脸色一白,几乎在瞬间明白了什么,疾步冲进去,却见婢女揉着惺忪的睡眼,满脸懵懂的看着眼前之人,“嬷嬷……”   见她此状,老嬷嬷厉声问道:“小姐呢?!”   “小姐?”婢女满脸不解,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姐不是在屋里睡着么?”   说着,往里面一看,顿时白了脸,竟是冷汗涔涔——只见那宽大的雕花木床上,被老嬷嬷掀起的帷幕一脚,被子整齐的叠放着,分明空无一人!   一声可怖的尖叫,打破了陆府的寂静——   “小姐不见了!”   ***   吃过早饭,甄榛又坐着马车出门了。   她这段时间时常出去,府里的人都道二小姐转性子了,以前无事便只呆在府里,这阵子却闲不住一般,三天两头出门去,贾氏特意让人留意过,发现她每次出去都不过是去各个书店,整个燕京的书店几乎让她去了个遍,似乎在寻找什么古籍。   所以,她这次出门,已经没人去关注她究竟会去何处,马车一路慢慢悠悠,光明正大的出了丞相府,驶入繁华的天街大道。   街上喧嚣阵阵,叫卖声此起彼伏,让人有些躁动难安。   “榛儿,多谢你……”   坐在角落里的月儿低声道,嘴角含笑,眼神却溢满伤感,未尽的话语言辞难继,仿佛有说不尽的话,却无从说起。   甄榛坐得四平八稳,微微笑道:“我欠你两个愿望,而今帮你也是应该。”   坐在这马车里,定着一张甄二小姐贴身婢女脸孔的人却并不是月儿,而是大清早失踪不见的陆大小姐陆清清。   第八十八章 情殇   说到这里,陆清清面上飞红,有些不好意思。   当初她厚颜纠缠,要甄榛许下两个愿望,未尝不是为了今天做准备——那时候她才从北地回来,如果没有意外,她这一辈子都会留在京城,成亲,生子,老去……虽然她性情疏朗,却并不是无知,父亲将她的婚事托付给荣妃,这已经可以预见,她未来的夫君一定会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寻找。   没想到的是,荣妃千挑万选,却替她相中忠国公嫡长子。   在得知这件事之时,她几乎要放声大笑。那么一个拥红偎翠,纨绔浪荡的忠国公嫡长子——这就是所谓的天赐良缘?!   何其讽刺!   可是她忍了,因为父亲手里还握着她的致命弱点,既然不能嫁给想嫁的人,那么嫁给谁不是一样?可他们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得寸进尺,千不该万不该,到了这一步还担心她不安心,竟然狠下毒手……!!   忆及那日收到的噩耗,她仍觉得一阵恍惚,香肩微微颤抖下,是满腔的悲痛和惊怒。   甄榛看她一眼,掀起侧窗的帘子,只见马车已经驶出天街,进入一条颇是冷清的街道,道上行人不多,两旁商铺林立,却是门可罗雀,于是她扬声吩咐外面的车夫:“再快点。”   “啪”的一声鞭响,激得人心神一颤,马车随即飞奔起来,车中颠簸摇晃,让人几欲坐不稳。   “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上我,时间不多了。”甄榛看着陆清清,缓缓说道。摇晃之中,锦帘被风吹起,明媚的阳光趁势而入,交错出变幻的光影,让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我无法送你出城,到了书店后,便自会就有人接你走,等出了城,你想去哪里就跟那人说,他们会一直将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   陆清清一震,随即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你早知道我要走?”想起先前甄榛突然见到她,半点惊诧也无,却更像是等待了很久,终于将她等来了,而她今日分明是突然到访,她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有如此迅速的安排,如此解释只有一个,要么她手中握有不可知的力量,要么她早知道她要走,在这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大约知道。”   甄榛如实回答,“那一日你问我可愿为了一个人牺牲,加上你当初缠着我许下两个承诺,如此一联想,便猜到了你早有离开的打算,只是我不知你何时会走,也不知你为何之前不走,却是现在要走。”   不嫌罗嗦的解释,仿佛想表明什么,陆清清不禁羞愧交加,横了她一眼,“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还能怀疑你不成?”   甄榛笑了笑,“我不就是怕你想不通嘛。”   “你——”陆清清气结,狠狠瞪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是经过这么一搅和,她心中的紧张和不安都淡了许多,她明白过来,看着甄榛,离别之情怅然而生。   “我和他是一起长大的……”   陆清清看了甄榛一眼,在分别之前,终于将心中之事缓缓道出——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件事,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年,父亲将他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连老军医都说听天由命,结果没想到他活了过来……”   她低声说着,提及那个“他”受的苦,黑眸中闪过一丝心疼。   “他脾气很好,小时候我很调皮,像个男孩子,父亲不放心我,便令他看顾着我,结果每次被我撺掇后,总是硬不下心,不仅管不住我,还总是跟我偷跑出去,结果每每出了事,他总是替我背黑锅。”   忆及幼时趣事,她嘴角挂上一丝浅笑,这一刻的神情,竟是似水温柔。   “也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他的,突然发觉了这件事,我就跟他说了,结果他什么都没说,我以为他心中没我,当时还打了他……那时候,他已经是营里数一数二的军医,父亲极是看重他,可是第二天他就向父亲请命,说是不想再当军医,却要从一介小兵做起,披甲上阵,建立军功。”   “父亲虽然不想营里少了他这个军医,但也欣赏他的志气,便允了他的请求……几乎是拼命的,他很快就立了不少功劳,有一次,他受了重伤差点救不回来……我才知道,他那么拼命,是想用军功谋得一个正经身份,好配得上我……”   她的声音哽咽着,却是倔强的强忍着,不肯不掉下泪来。   甄榛嘴唇微动,却终是将一声叹息咽回去。   “父亲拿他作威胁,逼迫我回京,却没想到我回来之后……”她清秀的脸孔悲怒交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微微沙哑的嗓音在这一刻如冰雪崩落,冷冷刺耳——   “前日,我才收到消息,父亲派他去剿灭山匪,结果半路遇到伏击,伤、亡、惨、重……”   她冷然一笑,笑容里满是悲怆和讥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景王巡游正好路过那里,遇到了侥幸逃生的兵士,他们这才得以保命——这件事,算一算时间,大约就是我离开北地的时候,他伤势过重,直到前些时候才醒过来,我这才得知消息……”   景王,即当今圣上所出的二皇子,早年自请去了封地,他的封地敏州,便与边关北地相邻。   甄榛眼波闪动,半敛眼睫,遮住眸中情绪,“原来如此……”她微微一笑,看着陆清清,平和的神色间,有着她自己不曾觉察的羡慕,“小舅舅总说我任性,其实你比我还任性……”   至少,她还不能顺从心意,抛下一切远走他乡,去过那理想中快意不羁的生活。   能任性的活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要提醒她,比如她这一走便再无回头之路,不再是矜贵的陆大小姐,而那人要跟她在一起,便也只能从此隐退,无法拓展志向,她真的能确定那人在她失去一切之后,也愿意为她抛弃一切,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最终,她没有问出口,因为没有人能确定一个人的心会不会变,陆清清即便无法与那人白头到老,留在京城嫁给陈启也不见得会更好,也许,她真的可以幸福呢?即便不如意,只要她能经受得住磨难,去了外面,她将会见识到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眼前的这一切也许就不再算什么,但是,如果她无法承受背叛和变心……   甄榛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光滑的圆形青石,按到陆清清手上,对上陆清清惊愕的眼神,她淡淡一笑,轻声道:“如果你们遇到难事,便拿着这石头去白云山找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天上地下都没人比得过他的老头,就说他徒弟在外面惹了麻烦,让他老人家照顾照顾。”   第八十九章 离别   青石雕着细密的刻纹,握在手心,微凉乍暖,丝丝渗入肌肤。   陆清清看着手中的青石,眸中尽是动容之色,红唇轻启,却只能道出一句,“谢谢你,榛儿。”   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皆是满含感激之情。   她自然明白甄榛这么做的意思,虽然觉得不需要,但转念一想,往后有机会就去白云山拜见一下甄榛的师父,帮甄榛孝敬孝敬老人家。   甄榛见她如此,便知她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却也不在意,左右都只是为了万一,永远别走到那一步最好,于是也没再多言。   “车中可是甄二小姐?”   安静的街巷里,突然从前方传来一个洪亮的男声,乍一听只觉得此人中气十足,不需看到对方面貌,便可想象出这是一个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   仿佛听到了幽冥深处的鬼魅幽怨,陆清清的脸色陡然一变,惊吓之余,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这个声音,甄榛并未听过,但见陆清清的反应,便将对方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此人在陆府极为身份,知道她和陆清清的关系。此时突然截住她的马车,想是陆府的人已经发现陆清清的失踪,怀疑他们的大小姐来找了她。   外面的车夫道:“正是我家小姐,敢问你是何人?”   “陆府大管家张森。”对方道明自己的来历,却是惜字如金,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直盯着遮挡住视线的车帘,仿佛欲透过那一层锦帘,看到车中的情景。   即便甄府的人在京城不是横着走,但也没几个人敢这么无礼,车夫有些不悦,明知故问:“陆府?哪个陆府?”   张森虎目中闪过愠色,因事情紧要,只好强忍了一口怒气,道:“这京城里除了陆将军的府邸叫做陆府,还会是哪家?”语气不咸不淡,却仍然有几分强硬。   见车中没有动静,车夫更是有了底气,奇声叫道:“咦,这倒是怪了,京城里那么多姓陆的,怎么就只有陆将军府才是陆府?”   “你大胆——”张森被气得双目瞪圆,恨不得把刀砍了这嘴刁的车夫,同时心里也明白,车夫敢如此嚣张,那也是车中之人默许的结果,想于此,他心中更是恨极,目中的怒火几欲要烧掉那层帘幕,将里面的人揪出来!   谁知道他话音一落,便听一个清脆婉丽的女声从车中悠悠传来,“最近真是时运不济,是谁又想找我麻烦啊?”   下一刻,便见一只素手挑起帘幕,露出一张秀丽无暇的面庞,似笑非笑,宜嗔宜喜,黑幽幽的眸子淡淡扫过来,竟是不怒自威。   张森心头一凛,怒气顿时敛去不少,同时也将车中的情景一览无余——装饰华美的车厢里,相对端坐着两个少女,一人一袭雪白华裳,正是说话的甄二小姐,一人身着水粉罗裙,半垂着脸孔,却依稀可辨其清秀婉丽的眉目,该是甄二小姐的贴身丫头无疑。   车中的空间与外部看起来相差无几,张森也曾是行伍出身的军人,因后来受了伤无法再上战场,才回了陆府当管家,是以他对机关之术也有些了解,眼前的马车俨然不大可能有暗箱,即便有,但也不可能藏人。   失望之余,他有松了口气,大小姐下落不明,如果大小姐想借甄二小姐之名出城,那么眼下就能找到她,可是这样无疑会将丞相府牵扯进来,丞相如今在朝上虽然保持中立,但中立党俨然已经是朝中第一大派,宣帝又极是宠信于丞相,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得罪丞相。   “看够了?”   清脆含笑的声音再度响起,一语点破张森心中所想,张森心中一骇,随即有用怀疑的目光盯着甄榛。甄榛漫不经心的一笑,眼中波光一转,却透出了刺目的犀利,令人不敢逼视——   “是不是清清逃走了?”   对上张森几乎是怒不可歇的脸色,她又是扬起嘴角,微微笑意中透着讥诮,“果然是走了呢……”   幽幽语气中透着了然,还有一丝伤感和怨怒。   “竟然就这么不吭一声的走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仿佛要咬碎了某个人,以此泄愤。   张森也知道,这位甄二小姐性情古怪刁钻,与自家大小姐交情极好,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怀疑她可能私藏大小姐,但是在看到甄榛这阴阳怪气的样子,倒是消去了所有的怀疑。确定陆清清不在此处,他不愿再多留,道了一声歉,便趋马奔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这陆府的管家真是莫名其妙……”   车夫嘀咕了一句,无意间往后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车帘落下的瞬间,“月儿”陷在角落里的半张侧脸,隐约的,觉得有一些不一样,但是怎样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还不快点驱车?!”   车帘后,传来甄榛略显不悦的声音。   “是是是。”车夫连忙敛了神,扬起手中的鞭子一甩,马匹吃痛之下,又撒开蹄子跑起来。   “你装的可真像。”张森走后,想起甄榛方才的装模作样,陆清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浑然忘了方才的惊险。   甄榛白了她一眼,又听她一本正经的问道:“如果我真的一声不吭的走了,你会不会生气?”   “少自作多情,你不来麻烦我就阿弥陀佛了。”   她越是否认,陆清清越是笑得开怀,却没有注意到她低垂的眼睫下,是复杂难言的情绪。   不多时,便到了泰安书局,这个书局甄榛已经来过两次,车夫也已经是轻车熟路,对她再次来这里也没觉得意外。甄榛吩咐他在原地等候片刻,一会儿就出来,车夫连连称是,便见甄榛带着自己的贴身婢女进了书局大门。   进了书局,甄榛说要找老板,便自己带着陆清清去了后堂,在后堂的一个房间里,她迅速的为陆清清再次易容,变作一个面貌寻常的少年郎,还贴了假喉结,封了耳洞,陆清清本身举止不似寻常女子文雅,颇有几分男子英气,是以装扮成少年郎根本就是以假乱真。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你要多加保重。”   甄榛看着俨然化作男身的陆清清,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些别意,这一别,也许此生都不会再得见,真是生离死别。   陆清清眸中隐含泪意,点点头,“你身处内宅,却无异于龙潭虎穴,榛儿,你若是听我一句话,此间事了,就快些离开吧。”   甄榛淡淡一笑,却没有应下来,她知道这件事迟早会结束,却不知道会以如何的结局结束,也许贾氏的事情了结,又生出其他恩怨也不可知,未来的事,谁说的准呢?   陆清清心知三言两语说不动她,只有幽幽一叹,期望上天护佑,让甄榛得偿所愿,快乐一生。   时辰不多,方才张森来找过她,难说还会还一次,二人都知情况紧急,心中虽然千言万语想说,却终究不过是一声“保重”,一切整理妥当之后,甄榛唤了一声“来人”,下一刻,门外便走进一人。   第九十章 谋算   进来的,是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打扮普通,模样也普通,浑身上下并无奇特的地方,也因为如此,叫人看过一眼后,浑然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甄榛回头看着陆清清,“此人会带你离开京城,出了城,你想去哪里就告诉他,他会将你送去你想去的地方。”   陆清清看了看那男子,又望着甄榛,点了点头,目光紧紧的看着她,一咬牙,便跟着那男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二小姐不必担心,此人是殿下的死士,跟了殿下多年,从未出过纰漏,一定会将陆大小姐安然送出城的。”角落里,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见甄榛一直望着外面出神,便出言劝慰。   却不料甄榛眼波一横,冷哼了一声,刹那间竟似冰雪崩塌,凛凛然直让那中年人背脊发寒,竟不敢与她直视,只听她冷冷开口道:“送出城就能了事了?你们殿下可不曾与我如此说过!”   中年人连忙道:“是在下口误,二小姐莫要见怪,殿下吩咐我等听凭二小姐安排,自是会按照二小姐所言行事。”   他嘴里说是听从甄榛吩咐,实际上如果不是此事有利于他们的殿下,定然会马上改变主意,将她和陆清清彻底出卖,不过她也只是想打压一下对方的气焰,让他们记得他们的殿下是如何吩咐的,别擅做主张。对方如此表态,她自然也不会再去追究,放缓了口气,却仍是冷冷淡淡:“我的人可来了?”   “回二小姐,您的婢女给您把书送出去了。”   甄榛瞥了中年人一眼,目带赞许的点点头,暗道果然是个识脸色的,说话滴水不漏。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替我向你家殿下道声谢。”   “二小姐客气了,殿下还让在下向二小姐道谢,陆府和忠国公府无法联姻,还可能闹翻,实乃二小姐给殿下带来的福音。”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甄榛嘴角勾起一个浅浅弧度,似笑非笑的看了那中年人一眼,眸中冷光微闪,却终是不言一语,素手轻拂,广袖博然下,人便翩跹而去。   行至书局外,月儿已经指使书局的小厮将书册搬进马车,一回头,便见到站在书局门前,白衣胜雪的甄榛。   “小姐。”月儿露出最标致的微笑,温温和和,仿佛春雨细无声。   甄榛漫步走近,对上月儿黑润的眸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眸光一转,却见车夫愣愣望着月儿,瞪大了眼,一脸的匪夷所思。   怎么进出书局的月儿差别这么大,好像两个人一般?车夫很纳闷的想道。   车夫的心思全挂在脸上,甄榛看一眼就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倒也没说什么,任由他继续纠结为什么月儿前后跟两个人似的。   人跟人果然是无法一样的,即便相似,也不可能全然相同。   她暗忖,吩咐车夫先不要回府,而是在街巷里转上几圈,再往城门赶去。   “小姐,陆小姐已经走了吗?”   月儿轻声问道,到了现在,她终于明白甄榛今日的计划了。   陆清清先假扮她离开甄府,到了书局后再金蝉脱壳,而她则在暗中离开甄府,悄悄来到书局,等陆清清走后,她就替换掉陆清清,重新回到甄榛身边,如此便不会有人知道陆清清来找过甄榛,更不会想到陆清清竟然会光明正大的离开,即便有人觉察先前那个她有异,等找上她的时候,陆清清早已经远远离开了。   她一个弱质女流,要不动声色的避开甄府的护卫,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书局,显然是不可能的,而将陆清清送走的人也并非甄榛手下,这便是甄榛前些天做的准备,将她带出来的人,以及带走陆清清的人,都是六皇子燕嗣宗的属下,泰安书局是他的暗桩之一。   陆清清一走,陆府就无法与忠国公府联姻,只要稍加挑拨,双方便可能反目成仇,相比八皇子失去忠国公这一大助力,这无疑是六皇子最喜见的结果。   “嗯,已经走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淡淡的倦意,月儿轻轻皱起眉头,略显担忧的看着她秀丽的侧脸,微风拂起帘子,明亮的光线如精灵般跳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半明半暗,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影。   “方才我听车夫说,路上曾遇到陆府大管家,我们不回府,可是小姐担心什么?”   甄榛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那边想必不会有事,只是我习惯如此行事,陆府的人也不定还会来找我,我只是……习惯而已。”习惯机关算尽,习惯怀疑,即便明知道事情不会出意外,也还是无法全然安心,除非得到最后的结果。   燕嗣宗是最愿意陆清清逃离的,所以一定会尽最大可能护送陆清清离开,只是她仍有些疑虑,如果有其他方式能让燕嗣宗获益更大,燕嗣宗难说不会害了陆清清,利用她兴风作浪,打击对手,谋取利益——他当初就曾经算计过她,至今仍心有疑虑,若非他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她也不会找上这么一个有前科的家伙。   指尖轻轻触摸着袖中的信笺,她嘴角流过一抹冷笑,如果燕嗣宗敢背着她害清清,这封他亲自写下的密信就会大白于天下——相信他,那是不可能的!最先联系合作的人是她没错,但是她并未将自己摆在请求者的位置,而是抛出诱饵,让燕嗣宗上钩,想上钩还不行,不留下点把柄就别想从这件事中分一杯羹!   有了牵制,燕嗣宗想要利用陆清清,陷她于不利之地,就得好好掂量掂量。   清清,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从后面追来,很快,就将整个马车包围,也不知来者何人,车外传来车夫惊恐得变了调的声音,“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这可是甄丞相府上的马车,里面坐的可是我家二小姐!”   “我们要找的便是甄二小姐。”   洪亮的男子声音平地响起,比之先前的忍耐,现在的语气是傲然的,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意和笃定,仿佛甄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已经铁证如山,只待将她缉拿归案。   月儿微微变了脸色,马上看着甄榛,目中有询问之意。甄榛凝眉想了片刻,掀起侧窗的帘子往外看去,只见不远处矗立着一面巍峨雄壮的城墙,青砖铺就,每一块砖上都刻满风霜雨雪的痕迹,却是威严肃穆,令人仰止。   原来已经到了城门。   念头轻转,黑眸闪动,便明白了几分。   这些人来得可真快,也不知是谁告诉了他们什么,找了一次不算,又来找一次。   “好像是陆府的人。”月儿掀起帘子一角,瞧见其中几人身上带着陆府的标记,也随之明白了几分,她回头看着甄榛,目中带着询问的意思:陆府在京城也是说得上话的,可是要好生处理一下?   甄榛摇摇头,微微冷笑,“他陆府有头有脸没错,甄府又岂是任人随便欺侮的?想见我就能见得到的吗?说出去多没格调?!”   前面一句话说得大义凛然,真真是威严天成,最后却是一句自抬身价的抱怨,月儿哭笑不得,拿她没办法,便只得静观其变,反正她会处理好这事。   此时,车夫在外面苦苦硬撑,已经快撑不下去,对方人多势众,陆府的人又都有些军人的彪悍,哪里是他一个老实巴交的车夫能应付的?奈何甄榛就是不出来,他得了冯管家的吩咐,一定要无条件的听二小姐安排,二小姐让他往东,就决不能往西,撞到墙也得走下去。   被逼得无路,车夫发起狠来,竟是一鞭子打出去,本意是想立威,谁想对方是个练家子,一把就稳稳抓住他的马鞭,只见对方冷眼一瞪,铁臂一收,他整个人便不受控制的跌下了马车,也不管痛不痛,便是一声惨叫,只望对方摄于甄府威名,见他受伤了,能有所收敛。   “住手!”   清声一喝,带着冷怒和淡淡威仪,从厚实的车帘后传来,只见珠光银丝如海浪波动,锦帘后一只纤手皓腕如雪,猛地拉开了遮蔽,露出那只手的主人。   在月儿的搀扶下,甄榛站了出来,白衣似雪,更清三分。   随着她的出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和月儿的身上,先前才见过的张大管家便策马在一众人前,如鹰般锐利的目光掠过甄榛的脸,定在了月儿身上。   “陆将军府的张管家这是何意?”   甄榛先发质问,紧咬着“陆将军”三字,目光凛然的逼视张森,虽未怒,却是正气浩然,令人不可逼视。   张森道:“在下奉命来甄二小姐这里找我家大小姐,还望甄二小姐能言明我家大小姐所在。”他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月儿,其用意已经在明显不过——他怀疑月儿就是自家大小姐,眼前这一张婢子的脸,是因为易了容。   如果不是荣妃指示,说甄二小姐懂易容之术,他如何也不会相信,如此大家闺秀,竟学了一手江湖的奇/淫巧计。   也正是因为得知此事,他才敢带着人在此劫人,因为荣妃也有吩咐,要让甄二小姐“人赃并获”,即在城门前截住她,从她身边搜出大小姐,让她“诱拐”陆家大小姐的罪名成为铁板钉钉的事。   第九十一章 白夫人   京城之中,除了秀秀和陆清清,没有人知道她会易容,她们二人都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月儿是到了今日才知道的,即便是小舅舅也不曾知晓。   是谁泄露了她会易容的事?   压下心中的惊疑,甄榛眸光渐转犀利,微微冷笑,“你想让本小姐如何言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拦住本小姐的车,还打伤我的车夫——”却是一声似怒似笑的冷哼,骤然低沉的嗓音带着斩断金石的力量,听得人心头发颤,“尔等奉了谁的吩咐,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于我这一介女流?!”   这一语,虽然没有点破张森的用意,可是张森听得明白,甄榛已经知道自己所来的目的。   他自然不能说出奉了谁的命,可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就得背黑锅,此次行动就成了他擅做主张的结果。   “甄二小姐如若真的无关,何惧于让我等一查?”   张森亦是冷笑道,如果说方才他还有一丝犹豫,那么现在他已经无所顾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忍耐之人,被甄榛三言两语刺激,早就怒火盈胸,加上他又相信自家大小姐就在眼前,只要揪出大小姐,就不怕甄榛再兴风作浪,到时候再办她一个诱拐陆家大小姐,蓄意破坏陆府与忠国公府联姻的罪名,定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想着,他再不犹豫,手一挥,便有两个健妇从人群里走出,“还请二小姐莫要见怪。”   这就是要直接动手了。   甄榛怫然大怒,待那两个健妇走近,便一脚踹上去,其中一人不及料想会有这等意外,“哎哟”一声,被一脚踹倒在地,另一个健妇急忙闪躲,堪堪避过甄榛劈面甩来的鞭子,让甄榛没有想到的是,那健妇竟趁势转到月儿身边,伸手就拉住月儿,将她拖下马车。   “啊——”   月儿惊叫,挣扎着被拖拉在地上,接着被那健妇死死压制住,动弹不得半分。   下一刻,那健妇的手就伸向她白净的脸。   “住手!”   平地一声轻喝,从人群里传来,这声音细柔平和,甚至是有些虚弱,却带着莫名的威仪,众人都愣了一下,视线随之转移,那健妇的动作也滞了滞,望向喝声传来的方向。   就在这一瞬,甄榛已经跳下车,往那健妇的心窝子踢了一脚。   “哎哟!”那健妇痛不可当,惨叫一声,竟翻倒在地,晕了过去。   这一声尖叫,惊醒了众人,还来不及多想,却见鞭影纷飞,劈面而来,顿时,众人惊呼着四下逃散,张森带来的人溃不成军。   “甄二小姐请住手。”   就在甄榛再度挥鞭直下的时候,那细柔虚弱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仿佛因为说的太急,那人咳嗽了几声,更是喘息不止。   甄榛及时收回手,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年约双十的女子,生得清秀端庄,眉目平和浅淡,不见得多么惊艳,却是清新淡雅,带着一股平易近人的气息,她着了一身鸦青色锦裳,却不显老气,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沉稳气质,时下天气渐暖,她还披着狐皮袄子,又见她面色不佳,想是身体不大好。   看女子的模样,似乎认识她,但是甄榛可以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人。   女子望见她手中的马鞭,眉头微微皱了皱,却并无明显的喜恶,但是甄榛可以看得出来,这女子并不赞同她的作为,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甄榛眼下也懒得去理会这女子喜不喜欢自己,便默然不语的看着她,看她想说什么。   女子对她点头微笑,却回头望向再度聚集上来的张森等人,张森看清楚她的面貌,脸色竟变化莫测,似是对女子有些敬畏。   “这是陆将军府上的张大管家吧?”女子平声问道。   张森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语气也和缓下来,“正是,见过白夫人。”   白夫人?!   甄榛张大了眼,下意识的看向被唤作“白夫人”的女子,只见女子微微含笑,透过明媚的阳光,也在看着她,将她眼底的惊诧都看入心中——这个人就是那个白夫人,就是……怀王最是宠信的侍妾。   一般的侍妾再得宠,也不会让如陆府这样的大管家见之色变,然而白氏不同,她是怀王为数不多的女人,最是得宠的姬妾,跟随怀王的时间最长,怀王甚至想将她立为侧妃,却因她推脱,最终不了了之,可是在很多人眼中,白氏已然就是怀王府的半个女主人,以怀王的身份,这比起许多贵族正妻而言,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   白氏又咳了两声,缓了缓气息,对甄榛盈盈一礼,“甄二小姐。”   甄榛敛了眼睫,漠然回了一礼,又听白氏走过来,用略显虚弱的语调,对月儿轻声道:“你还好吧?”语气竟是无比熟稔,仿佛两人是老熟人。   月儿飞快瞥了甄榛一眼,微微笑道:“多谢白夫人关心,月儿无事。”   两人之间的互动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张森看在眼中,却是脸色一变,目瞪口呆,死死盯着白氏和月儿,恨不能看出两人有半点作伪的地方,可是越看越令他的心沉入谷底,因为白氏和月儿又提起了一些过去见面的事,两人对答如流,如果不是以前认识,不可能表现得如此熟悉。   眼前这个月儿,真的就是甄二小姐身边的婢女月儿,不是陆家的大小姐。   张森只觉得背脊发寒,尤其是甄榛冷眼扫过来的时候,他感到整个天地都陷入了黑暗。   今日他得罪的不只是甄二小姐,还让陆府得罪了丞相府,八皇子正在极力拉拢丞相,今日他这么一着,甄二小姐“人赃并获”还好说,眼下却是人家清清白白,自己不仅毫不讲理的拦车,还伤了甄二小姐的车夫和婢女,即便甄二小姐不受丞相宠爱,可并不代表丞相会容忍自己的女儿在外被欺侮。   这时,白氏停下与月儿叙旧的话题,眸光缓缓转向满面灰败的张森,平生说道:“今日的事,妾身以为是一个误会,这婢子原来是韩少卿身边的人,妾身曾经见过几次,这婢子生就温和聪慧,连我家王爷也称赞过,却不知跟陆大小姐有何干系?”   这是在给他找台阶下,张森暗中拭去额头的冷汗,连忙道:“是在下误会了,让这位姑娘受惊了。”他顿了顿,声音僵硬的向甄榛道歉,“张森鲁莽无知,还望甄二小姐莫要见怪。”   甄榛只冷笑着,却不作答。   其实她并不打算追究下去,因为跟陆清清有关的事风波越小越好,闹得太大,要是让有心之人留意到蛛丝马迹,到时候就很难善后,只是张森如此侵犯于她和月儿,不给他摆点脸色,下回还是会欺负到她头上去。   张森抿了抿干燥的唇,白着脸,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甄榛的样子似乎不会理他,而他还得继续找陆清清,只好道了一声别,讪讪的带着人离开。   随着张森的离去,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白氏缓缓回过头,用一双平和无波的眸子看着甄榛,“甄二小姐……”   “白夫人解围之情,甄榛铭感五内,多谢。”甄榛屈膝一礼,秀丽的眉目间却是神情漠然,语气也是平平淡淡,似乎不愿与之多做交谈。   从知道这女子是白夫人的那一刻,她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仿佛一团郁气憋在胸口,让她心情急躁难耐,如果再跟这个白夫人多说几句,只怕会更加糟糕。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第九十二章 失败   “白夫人若无他事,恕甄榛先行一步。”   白氏张唇欲说,见她态度冷漠,眉宇间略显倦意,想来是方才的事受了惊吓,这会儿要回府去了。   眸光一转,瞥见满头鲜血的车夫,她才咽下去的话又到了嘴边,却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这车夫受了伤,快些医治为好。”她用平和的目光看着甄榛,柔声道,“甄二小姐可是要回府?不如妾身送甄二小姐一程?”甄府和怀王府顺路,她这个邀请也合情合理,寻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应该会拒绝的。   她这话一出口,甄榛的目光就聚集在白氏的脸上,只听她用依旧淡漠的语气拒绝:“多谢,我还有事,白夫人请自便。”说着略施一礼,便转身去招呼车夫。   “这甄二小姐也忒无理了!”   望着满脸是血的车夫挥鞭驾着马车悠悠离去,白氏身边的婢女不满的嘀咕道,心想方才那甄二小姐太不给夫人面子了,分明就是故意拒绝夫人的邀请,真是没见过这样混不吝的大家闺秀。   过了许久,直到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白氏才缓缓收回目光,听到婢女的抱不平,微微一叹,却是眉头轻蹙,心中五味陈杂——这个大胆刚烈,犀利冷漠的女子,就是让王爷牵肠挂肚的甄二小姐?   “看她刚才那狠劲儿,一上去就踹人家心窝子,都不管人死活,”那婢女夸张的抖了抖身子,“还没见过这么狠辣的女子,往后谁要是娶了她,恐怕要家宅不宁。听说她从南方回来后,丞相府内宅就接二连三的出事,她早年丧母,又是个克夫命,这样的人实在太不祥了,怪不得戾气这么重……”   “行了。”白氏打断婢女的碎碎念,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尖,“不可在人背后议论是非。”   那丫头撇撇嘴,埋怨道:“您就是太实诚了,以后要吃亏的。”   “我会吃什么亏?我看你迟早会在你这张嘴上吃亏!”   白氏横了婢女一眼,又看着那马车消失的方向,仿佛依稀可以见到那白衣恣肆的少女,那么张狂,那么倔强,仿佛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少女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华采,直是清濯如日,让人忍不住用双手遮住双眼,这样才不会被她的光芒刺到眼睛。   “人各有命,如何能改变?”   咽喉深处传来一声叹息,仿佛夜莺的哀鸣,转瞬又淹没在街道的喧嚣里。   二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春宁宫前庭的万紫千红,好不热闹。   前一刻,荣妃望着窗外勃勃生机的春景,还犹觉得赏心悦目,这一刻,却恨不得毁掉这一切的美好——她狠狠回过头,目光冷厉的盯着座下垂目不语的妇人,只觉得怒气盈胸,强忍了下来,才微微冷笑道:“丞相夫人好一出‘人赃并获’,而今‘人’在何处?!‘脏’在哪里?!”   含怒的笑声带着雷霆之势,在刹那间压向那半垂着脸孔的妇人,仿佛要将她劈成齑粉,才能泄了心头之恨!   “本宫说暗中查访,你却道你那继女通江湖奇术,清清必定会去找她,非要定她诱拐之罪,现在可好,今日一闹,整个燕京都会知道陆家大小姐逃婚,之前种种尽成笑话——你还有何‘良策’啊,丞相夫人!”   荣妃咬牙切齿的念着每一个字,气得双目通红,眼中的怒火喷射而出,恨不得焚了那安坐不语的妇人。   当初我提议的时候,是你满口赞同,现在出了事就全推到我头上!   贾氏美眸中闪过一丝怨怒,袖中的手抓得丝帕发皱,抬头时,脸上却仍是恭敬平和,仿佛荣妃的怒气对她没有一丝影响,“娘娘觉得,陆大小姐有可能一个人离京吗?”   到底是宫里的宠妃,此话一出,荣妃就听出了一丝不寻常,暂歇了怒火,眯起眼审视贾氏,只见贾氏不卑不亢,不焦不惧,仿佛胸中自有定数,气度雍容尔雅,竟不必自己差上几分。   一个低贱的宫婢,以为当了丞相夫人就了不得了?   荣妃心中暗暗唾弃,面上却不露出分毫,只是口气在不觉间多了几分不耐烦,“不能。”为了看住自己这个亲侄女儿,她派了几个得力的奴婢去陆府,即便陆清清能暂时逃离陆府,但很快就会被发现,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燕京,基本上不大可能。   贾氏微微一笑,笑容里透出笃定和自信,“如果陆大小姐无法独自离京,眼下却真的不见了,或者说已经离京了,娘娘认为,会没有人帮陆大小姐吗?”   荣妃的眼神渐渐变了,阴沉的目光紧盯着贾氏,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先前臣妇怀疑自己的继女,因其确实有动机,但是除了那小妮子,定然有其他人可能帮陆大小姐……”贾氏缓缓对上荣妃的眼睛,一字一句,语气坚定的问道:“谁能从这件事中获益,谁就可能是帮手。”   荣妃眼中光芒大盛,猛地想到什么,突然瞪大了眼:“你是说——”   “皇上驾到!”   一声尖锐的唱喏拔地而起,打断了荣妃的话。   室内二人皆是一惊,下一刻,只见一抹明黄飘然而入,宣帝便站在了二人跟前。   “臣妾(臣妇)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宣帝手一挥,走到荣妃身旁便坐下来,笑眯眯的看着荣妃,“看来爱妃气色不错。”   荣妃被他的笑弄得心虚,连忙娇笑着问道:“皇上今日怎会得空来臣妾这里?”   宣帝浓眉一挑,似笑非笑的看着荣妃,直看得荣妃心中更加惶惶不安,“你不想朕来?”却不待荣妃再说,他眸光一转,看着座下的贾氏,迷雾遮蔽的眼眸里闪过一道暗光,放大的笑容里透着丝丝阴冷:“原来丞相夫人也在。”   贾氏连忙再度请安,却见宣帝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自己,仿佛要透过她的外表,看到她的心里去。她被看得心头发紧,不知这位荒诞的皇帝意欲何为,正思量着如何应对,却突然听宣帝笑了一声,啧啧摇头,嘴里蹦出一句话:“一段时日不见,丞相夫人老了很多啊。”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啊?!   贾氏和荣妃都呆住了,好在荣妃在宫里的日子长久,对宣帝这般荒唐的言行早就习以为常,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再度看向贾氏的时候,这才发觉宣帝所言不差,方才第一眼见贾氏就觉得她不同以往,原来是太过憔悴了,几欲跟以前判若两人。   听说甄府一直风波不断,贾氏的本事她也略略知晓,能让贾氏如此殚精竭虑,那小妮子果然有几分手段……   她眼中掠过一道厉光,转瞬即逝——如此就更不能留那小妮子了。   “皇上……”荣妃大发娇嗔,抱怨似的横了宣帝一眼,“丞相近来有违康泰,丞相夫人想必劳累颇多,人家可都是为了照顾您的贤臣,您是不是该给点赏赐?”   第九十三章 皇帝   听了宣帝的话,贾氏心头一惊,竟然那么明显了吗?想到这里,她心里的恨意便如炽火熊熊燃起——那个死去的人,竟然三番两次如梦,让她日日不得安生,着实可恶!   难道……是因为那人的祭日将近吗?!   感觉到宣帝的目光扫来,贾氏连忙收了心神,双膝弯下跪在地上,急声道:“娘娘言重了,这是臣妇的本分,丞相给朝廷效力也是分内之事,如此实在太折煞臣妇和丞相了。”   瞥见宣帝依旧阴沉的脸色,贾氏顿了顿,继续说道:“何况丞相只是偶感风寒,眼下已无大碍,只是仍需修养,臣妇实在当不得这功劳。”   宣帝听闻此话,面色稍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荣妃本来是想让贾氏趁机讨要一个恩典,以便提及八皇子婚事,奈何贾氏百般推辞,宣帝也开了金口,她也只得就此作罢,点了点头,又赞了贾氏几句,贾氏借故另有他事,说了没两句便识趣的告退了。   “听说老八府里又有喜了?”宣帝突然问道。   想起此事,荣妃立即喜笑颜开,“可不是嘛,这么些年都没见动静,一有就来了两个,真是双喜临门呢!”   宣帝大笑,“看来老八耕耘得很勤快啊!”   荣妃嗔了他一眼,“这不是为了我们天家着想嘛,您还这么笑自己的儿子。”她满是柔情蜜意的看着宣帝,盈盈起身施了一礼,娇声道,“臣妾要恭喜皇上了,过不了多久,您就能抱到第一个孙子了。”   宣帝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伸手将她拉进怀里,亲昵的刮了下她小巧的下巴,笑得促狭:“确实是一大功劳,该赏!”   “皇上……”荣妃熟稔的接过宣帝的话,娇美的脸上一扫方才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严肃,“皇上,舟儿年纪也不小了,您真为舟儿着想,就给他定一门好亲事吧。”   宣帝若有所思,“也确实老大不小了。”   荣妃一听有戏,顿时心中一喜,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太主动,而是要一步一步引导宣帝自己说出来,于是只点头符合宣帝的话,并不多言。   “爱妃可是看中了哪家的小姐?”   “咱们燕京人杰地灵,好女儿家排着队绕城墙一圈也绰绰有余,臣妾想,只要是对舟儿好的,当得起我们天家儿媳,其他的都不重要。”她飞快的观察宣帝的脸色,见宣帝并无异样,便又继续说下去,“不过舟儿性子急,得找一个温和的才是,不然两个人都是急性子,说不得要变成冤家。另外,出身得略有讲究——寻常大户人家多是会让嫡妻先生子,为的是保住嫡子的地位不受威胁。可是我们天家子嗣艰难,侍妾有了长子,难说不会有恃无恐,所以舟儿的嫡妻出身门第得严格些,年纪太小的怕是不沉稳,稍微年长些的姑娘为好。”   她絮絮说完,一双美眸温柔的看着宣帝,“皇上觉得如何?”   宣帝很是赞同的点头道:“爱妃所言极是。”   得到宣帝此话,荣妃直是喜不自禁,正待再说下去,却听宣帝突然说道:“爱妃可知,今日宫外发生了什么事?”   荣妃心头一跳,预感到宣帝要说什么,却仍是一脸懵懂的望着宣帝,睁着一双疑惑的美目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啊,还跟爱妃你有关……”宣帝似笑非笑,微微挑起的眼角斜飞,余光之处,却不经意间流转出刺人的尖锐。   荣妃被这一眼看得心惊,勉强笑道:“臣妾深居宫中,能有什么事跟臣妾有关呢?皇上你可莫要糊弄臣妾!”   宣帝眉梢一挑,惊诧问道:“你真不知今日陆将军家出事了?”   荣妃心一跳,面上却比宣帝更加惊讶,“什么?长兄家出事了?!”   “你那侄女儿,逃婚了。”   宣帝别有深意的看着她,薄唇里吐出几个冰冷的字。   “什么?!”荣妃娇艳的脸孔一白,霍的一下站起来,却又似不堪承受这噩耗,娇躯摇摇欲坠,险些跌倒在地,最终径直扑进了宣帝怀中。   “呀!”她失声惊呼,连忙从宣帝怀里退出来,却已是泫然欲泣,彷如雨后梨花楚楚动人,“怎么会这样……”   宣帝温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泪,笑得柔情蜜意,黑眸里却是云烟诡谲,透着危险的光芒,“方才礼部飞骑来报,陆府的大管家带着一大群人在城门口拦住丞相家二小姐,怀疑甄二小姐诱拐陆大小姐,借此打伤对方车夫和婢女——”他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温柔的望着荣妃,温和的问道,“爱妃,你说这陆府的管家怎的如此愚蠢,如果不能人赃并获,就彻底得罪丞相了——难道是国舅跟丞相有过节?”   此话一出,荣妃苍白的脸上更无人色,在宣帝炯炯逼人的目光中,压制着颤抖的嗓音,勉强道:“兄长常年在外,对府中之人管教疏忽也难免……”她艰涩的扯开一个笑容,却是比哭更难看,“丞相乃当朝栋梁,兄长一向敬之有加,只恨不能如古时‘将相和’,又岂会跟丞相有过节?”   宣帝好似恍然大悟,“说的也是,舟儿若是能得丞相襄助,那就是三喜临门了,陆将军是他亲舅舅,又岂会给他添乱?”   这简直是诛心之语!   “皇上!”   荣妃吓得花容失色,几乎是逃离般的挣开宣帝的怀抱,只觉得这个男人触及过的地方,都一阵一阵的发寒——都说宣帝荒唐不羁,可极少有人注意到,朝中虽有党争,却从来没有谁能威胁到帝权,后宫争宠层出不穷,却从未出过大乱子,如果皇帝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又如何会将这一切牢牢掌控在手?   也是因为她明白这一点,所以在跟皇后争斗时,不管做得多狠辣,但凡宣帝稍有不高兴,她就立即停手,从来不会去触及龙之逆鳞,这也是她几十年荣宠不衰的秘诀。   “舟儿礼贤下士,却是为了江山社稷,从未有过其他想法啊!”   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荣妃逼出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娇躯微微颤抖下,却是倔强的不肯退让。   宣帝却是哈哈一笑,再度伸手弹去荣妃眼角的泪,顺势拧了一把她的粉颊,“瞧把你吓得,真是没出息!方才朕在皇后那里这么说嗣宗,她就直接骂起来了,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荣妃闻言赶紧逝去脸上的泪痕,挤出一个笑颜,却始终显得有些勉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都甘之如饴,再说臣妾哪里能跟皇后比?臣妾胆子小,皇上一不高兴了又吓唬臣妾,臣妾可受不住了。”   宣帝嘿嘿笑了两声,好声好气的安慰了一会儿,哄得美人开了怀,这才在内监的催促下离开了春宁宫。   走出荣妃寝宫不远,他招来自己的亲信太监,“荣妃这里情况如何?”   那太监一五一十的将贾氏进宫后的事情说了遍,宣帝听罢,冷哼了一声,“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是安逸太久了吗?!”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酷的笑,仿佛幽冥深处而来的罗刹,带着嗜血的味道。   “丞相夫人……”   念着这几个字,笑意更深,也更阴冷复杂——   “韩丽华……你所在乎的,是她的孩子么?”   他低声唤着一个人,笑意渐渐褪去,仿佛陷在了回忆里,顷刻后,他拉回思绪,却是挂上了平素痞赖懒散的笑容——   “丞相缠绵病榻数日,朕深感忧心,朕由来体恤下臣,即刻传朕旨意——摆驾去丞相府!朕,要去丞相府看朕的栋梁……”   第九十四章 提亲   宣帝的銮驾抵达甄府时,甄榛还在外面转悠,她先让车夫去了医馆治伤,接着找了一处青柳湖畔,直到夕阳西斜,人烟稀疏,胸中那股郁气逐渐散去,这才打道回府。   回到府里,才知今日圣上竟然亲临,特地来探望抱病的丞相,虽然并未就留,但宣帝对丞相的宠信可见一斑——此事传出去,不知又要拨动多少人的心思。   其中发生了一个意外,那边是三小姐豢养的猎犬险些冲撞了宣帝,府里一众奴婢心惊胆战,唯恐今日便是死期,却没想到三小姐闻讯赶来,诚惶诚恐的请罪后,宣帝非但没有怪罪于她,反过来和蔼亲切的安慰她无需害怕,便揭过此事。   众人纷纷以为三小姐误打误撞下合了宣帝眼缘,荣宠加身,不日便可超越二小姐,甄颜也颇是沾沾自喜,却没想到夫人贾氏听闻此事,竟执意要惩戒三小姐,禁足面壁三个月,此期间就算是宫里邀宴也不得参加。   此事一传出,既有人大赞贾氏深明大义,明白事理,却极少有人知晓,贾氏在得知宣帝不予追究时,那畏惧至极,惊怒至极的反应。   一切热闹纷纷扰扰,这一次,却与甄榛没有半点关系。   她回府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着人送一份谢礼去怀王府,以此感谢白夫人之前的解围之恩。   谢礼送达怀王府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夜归王府的燕怀沙。   他还在营地的时候,就知道了陆清清的事——白日有几个死尸护送一少年离京,因识得那些人是燕嗣宗手下,又知陆清清失踪,知道那少年多半就是易容的陆清清,于是才任由那些人离去,并在暗中为他们遮掩踪迹,这也是为什么荣妃和陆将军查不到蛛丝马迹的原因。   听说陆府的人在城门前拦住甄二小姐,他便知这次陆清清逃离,恐怕与她脱不了关系,而且还是是她找上燕嗣宗,暗中帮陆清清离开的。   他还知道,白氏见到了甄榛。   急急赶回府,他本来就是想去问白氏今日的事,没想到会遇上甄榛派人送来谢礼,他看着那谢礼,只觉得心思乱成一团麻,有一点郁闷,还有一点气恼,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   “王爷。”   不知何时,白氏提着一盏灯笼,孤零零的站立在黑夜里,晚风吹得她裙裾翻飞,灯火摇曳下,拉动她脸上的黑影,温和的眉目落出难言的落寞。   “王爷为何来而不入?”   她轻声问道,一阵湿凉的风拂过,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燕怀沙皱起好看的剑眉,大步走过去,将身上的披风挂在白氏身上,“此处风大,先回屋去。”自过冬后,她的身子就越见不爽快,调理了二三月,却迟迟不见好转,整个人都消瘦不少。   想到这里,他便想起了另一个倩影,听韩奕说她天生体弱,常年都四肢发凉,仿佛没有一丝活人气息,冬天也不知是怎么过的……   白氏微微一笑,却见到他身后婢女所持的礼物,燕怀沙顺着她的目光回望,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这是甄二小姐送来的谢礼。”   婢女听他开口,便上前将甄二小姐吩咐的话一一道来,也不过是寻常的感激之言,不亲近也不冷淡,反而越让人觉得这一来一往过后,就此两清,半点关系也没有。   “今日,妾身在城门前遇见甄二小姐了。”   白氏低声道,沉静柔和的样子,仿佛遭受再多的磨难,也依旧不会改变。   “甄二小姐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儿,妾,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她不知该如此形容今日见到的少女,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虽然甄二小姐的行事作为,妾不敢全然苟同,可是妾很喜欢她。”   她缓缓抬头,对上燕怀沙的眼睛,眼波柔和似水,嘴角是宁静的微笑,“王爷也喜欢甄二小姐吧?”她看着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最终道出心中所想,“既然王爷也喜欢她,便去甄府求亲吧……您也该有一位王妃了。”   他如何不想更近一步,再近一步?可是……她愿意吗?   她一直都在有意无意的跟自己撇清关系,有时候明明有了感觉,却又马上控制住,或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如何也无法靠近。   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让他感到这般无力,有时候真恨不得将她拉过来打一顿,看这小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   “妾可以为王爷提亲……”   “行了。”燕怀沙打断白氏的话,过了许久,才听那低沉的声音透过微凉的黑夜,在风中低低响起,无端的生出几分暗哑,“此事,无需你操心,先回了吧。”   话毕,便转身而去,深色的衣袍随风翻飞,仿佛亘古独生的孤兽,渐渐没入漆黑的夜色里。   这一夜,甄榛好眠无梦。   陆家大小姐的失踪,随着陆府大管家当街拦截甄丞相二小姐的事,仿佛插了翅膀,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燕京,同时流言四起,说陆家大小姐乃是看不上忠国公嫡长子,还有言宁死不嫁陈启。忠国公震怒不已,嫡长子陈启更是觉得颜面尽失,闹着要陆家给一个交代,陆将军亲自上门赔罪道歉,并有意从宗族里挑一个适龄女子认作义女,嫁给陈启。   没想到的是,由来犬马声色的陈启却态度坚决,并放言只娶陆清清一人,陆将军自是知道这是忠国公趁机讨要好处,一口气难咽之下,却因顾全大局,只好忍耐着接受对方提出的要求。   这一日,陆将军再度上门,准备与忠国公商议两家联姻之事,他已经认了宗族里的一个女孩为义女,陈家这里也松了口,今日想来就能将事情定下来。   此时,距离清清失踪,已经有十多天了。   这十多天里,他没有一天不再追查着女儿的下落,派出去的人马却始终得不到半点消息——他最亲近的女儿仿佛石沉大海,彻底消失了踪迹。   现在回想起来,懊悔便如潮水涌来,当初为何要如此逼迫她?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妻子已经离他而去,他真害怕哪一天突然听到噩耗,唯一的女儿在也见不到。   然而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一直走下去。   他望着陈府那威武的朱漆大门,想起连日来与陈家人会面的情景,便觉胸口憋着一团郁气,让人好不难受。   正待进去,却见一娇弱女子苦苦哀求着守门之人,守门的家丁却是一脸不耐烦,挥手要将她赶走,其中一人大力一推,那女子摇摇欲坠,竟直接倒进了陆将军怀里。   “陆将军!”   守门的家丁一惊,待看到女子瘫软在他怀里时,竟都变了脸色,活似见着了鬼,身体抖如筛糠。   陆将军本来就不待见这种欺软怕硬的恶奴,一见之下,想起陈家人的作风,心中更是不悦,低眉看了眼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女子,不禁皱紧了眉头,将女子推开,沉声道:“怎么回事?”   一个家丁反应快些,急忙笑道:“没什么,就是一个不知事的奴婢,没规没矩的扰了陆将军。”说着就想拉走那女子,女子却不肯走,大力挣扎着,“不,我不走,我要见陈公子!我……唔……”   未说完的话,被家丁捂在了嘴里,那家丁对陆将军勉强一笑,几乎是拖着那女子离开,可下一刻,他的脚步就停了下来——陆将军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稳稳地,却几欲捏碎他的骨头。   “让她说下去——”   冰冷的声音如催命的煞音,一字一句,让人心头凛然,竟无可抗拒。   女子得到解脱,却也没了支撑,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仿佛失了神一般,呆呆的仰望着一脸冷峻的陆将军良久,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   “陈郎,你好狠的心!你如何能置骨肉于不顾?!你这个畜生!”   第九十五章 坦白   连续下了几场细雨,这一日终于放晴,九层亭台之上,举目远眺,但见眼光明媚,严冬的寒意尽去,未到三月,却已是桃红柳绿,暖意融融。   楼台上的风颇大,甄榛喝了一口热茶,捂着茶碗不肯松手,“去陈家的那青楼女子,是你安排的吧?”   昨日陆将军去陈府商定两家婚事时,正好碰到一个前去寻找陈启的女子,那女子出身于燕京最有名的红袖阁,已经有二月身孕,孩子的爹便是忠国公嫡长子陈启。   陆将军大怒,带着那女子去跟陈启对质,陈启自是不承认,但这已经由不得他,陆将军着人去红袖阁一查,便得知陈启是那里的常客,正是那女子的入幕之宾,也就是说,陈启在跟陆清清定亲之后,仍然厮混在青楼粉院间,那孽种就是在这期间产生的。   结果可想而知,婚事不但没有谈成,陆将军还大打出手,听说若不是旁人拉得及时,陈启只怕会变成废人,而陈、陆两家的婚事也就此告吹。   整件事中,那女子的出现的时间是关键。   自从上次帮陆清清离开,甄榛或多或少知道燕嗣宗在京城里有不少暗桩,所以,在得知此事后,她由不得不怀疑这件事跟燕嗣宗有关,因为陈、陆两家反目成仇,他是受益者之一。   “你说你知道我这么多秘密,叫我怎么放得下心?”燕嗣宗挑起长眉,飞斜的凤眸似笑非笑,透着暧昧的亲昵,叫人多看一眼便会自作多情。甄榛却是懒得理他,只瞥了他一眼,不冷不淡的道:“殿下不放心,我也没有办法。”言下之意是不会补偿他,让他讨了好处去。   燕嗣宗碰了个软钉子,却是不以为意,笑得风流倜傥:“不如你嫁到我们燕家来,跟我做了一家人,这样就不怕秘密泄露了。”   甄榛冷笑一声,素手悠悠一抬,翻开手掌,燕嗣宗便见那细白的五指间,露出一排寒光凛凛的细针,每一根针尖都闪着淡淡蓝光,仿佛幽冥深处闪现的幽幽鬼火,瞬间便可取人性命。   这分明是抹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燕嗣宗的俊脸顿时变色,连忙往后坐了坐,艰难的咽了下口水,警惕的盯着甄榛指尖的细针,浑然不怕死的说了一句:“果然还是三皇叔比较适合……”   话音未落,便见一根尖针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直直刺向哇哇大叫的燕嗣宗。   那无毒的尖针扎进燕嗣宗的手掌,疼得他龇牙咧嘴,连连抽冷气。   甄榛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多疼,不过是装样子罢了,便没有理会他,倒是她冷若冰霜的模样叫燕嗣宗看了,反而更觉得恐怖——这个小妮子真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啊!   “半月已过,殿下是不是该给我一个消息?”   燕嗣宗拔了掌心的针,虽然知道甄榛不会下狠手,但是想起她方才亮出的那些毒针,便忍不住背脊发寒,不由下意识的坐远了些,听到她的问话,他无奈笑道:“再过十多日,她就能抵达敏州,二哥那里我已经让人打点过,到时候他们是去是留都可随意。”   她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我巴不得这事发生,无需言谢。”他倒是说了个大实话,本来他还想着怎么破坏陈、陆两家联姻,为此还做了一些准备,没想到陆清清在得知那个消息之后,竟然真的会离开京城去找那人,是以甄榛找上他,于他而言,是帮了一个大大的忙。   得知陆清清尚是安然,甄榛心石落地,便不打算留下去,起身欲走,却听燕嗣宗突然问道:“你可知,陆清清为何会知道那件事?”   他指的是陆清清心中之人的消息。   其实,当初在听陆清清说起那人的消息时,她就觉得有些奇怪,那人栖身在景王之处,在没有根基的情况下,如何将自己的消息避开其他人的眼线,准确的传到陆清清手上?   因当时情况紧急,她没时间细问,现在燕嗣宗这么一说起来,她便顿觉事有蹊跷。   渐渐地,她的脸色变了,黑眸幽幽的盯着燕嗣宗,雪光乍现:“是你?”   燕嗣宗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就长得这么像干坏事的人?”   本来就是。   他讪讪笑了笑,眸光一转,却是深深的看着她,仿佛不想放过她的一丝表情:“事情是我策划的没错,但是留意到这一切的,却是三皇叔。”   清雅朗润的嗓音,轻轻吐出那三个字,却仿佛惊石激起骇浪,令甄榛心神俱震。   是他?!   “都说怀王耿直忠贞,其实论起权术,没几个人比得过三皇叔,只不过他性情光霁,平素不屑于这么做,但不代表他不会那些东西。”燕嗣宗凤眸里显出崇敬的色彩,“陆大小姐有倾心之人,是三皇叔注意到的,并且一直都有关注,那日若不是三皇叔放行,我的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能将陆大小姐送走。”   “以前很多人都认为三皇叔是支持我的,其实三皇叔不过是见我可怜,到了危急时刻便帮我一把,却从来没有参与到我的事情当中——可是他现在已经明确支持我,你可知这是为何?”   他看着甄榛,那眼中的意味,让甄榛隐约猜到了答案,却如何也想不通,更觉得不可思议。   “上次荣妃生辰宴,是我在背后策划,三皇叔知道后,便将我狠狠训斥了一顿,却答应从此助我,条件只有一个——”燕嗣宗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就要缓缓说出最后的答案。   甄榛冷冷打断他的话:“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何用意?”   燕嗣宗一愣,随即无奈的叹了口气:怪不得三皇叔无从下手呢,这么聪慧的女子,要是她诚心想躲避,想抓住她还真难。   他摇头笑道:“没什么用意,就是不想你错过机会,错过了大好姻缘。”   甄榛并不买账,只漠然道:“干卿底事?”   燕嗣宗长叹一声,笑吟吟道:“当然跟我有关,三皇叔娶了你,我就能得到丞相的支持——至少,也不会让老八那边得了好处。”   这话说得真是大言不惭,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   “指望我能左右丞相的选择,只怕你们要失望了。”甄榛不想再说下去,方才提起那人,她便又想起那日在城门前遇见的温和少妇,心里便一阵憋闷。   第九十六章 死期   觉察自己的异样,她自嘲一笑,暗吸了一口气,将心中那点恻然压下,回眸对燕嗣宗微微一笑,“我倒是见甄颜倾心于你,她长得最像我父亲,颇得几分宠爱,你不如考虑将她纳入后苑,我想她定是千百个愿意。”   “她虽美,却是徒有虚表,木头美人有何稀罕可言?怎及你这样的女子……任是无情也动人……”燕嗣宗站在楼台上,俯视着已然远去的甄榛,嘴角含着浅笑,低声念着字字句句,却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抬起手掌,只见掌心一点红心,似乎仍能感觉的尖针入肉时的疼痛。   “就是性子太烈了些,一般人可消受不起哦……”   他嘀咕道,又望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脸上的微笑一丝不变,斜挑的凤眸里似水沉静,却如无底绝渊,深不见底。   忠国公和辅国将军最终没有成为亲家,据说陆将军冷静之后,在忠国公的请求下终于松口,给对方一个机会,证明自身清白。没有想到的是,忠国公用尽办法逼问女子,女子仍一口咬定陈启就是孩子的父亲,陆将军再度去红袖阁查证,事实证明,忠国公此举是自搬石头砸脚——陈启对那女子颇是宠爱,早已一掷千金,令女子不需再接客,于是女子近两个月便只接待陈启一人。   陆将军直接将忠国公打出门去,至于女子为何怀孕两个月才去找陈启,甚至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陈启的,已经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陈、陆两家已经彻底决裂。   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直是妇孺皆知,陆将军心灰意冷之下,不堪忍受这等闲言碎语,没过几日,便上表奏请宣帝恩允他回北地任职,八皇子一派反对激烈,荣妃也自是不肯,奈何陆将军铁了心要回去,于是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因为北地传来军情,六皇子一派以大局为重为由,让宣帝开了金口,放陆将军离开京城。   此时,已经到了三月。   夜深露重,和煦的夜风杂糅着微凉的芬芳,一阵一阵吹入窗台。   四周一片漆黑,室内一灯如豆,孤零零的摇晃在微风里,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摇曳的火光拉动地上的黑影,仿佛一出无言的孤寂。   春云远望着院子围墙,隐约瞧见那高高的琉璃屋顶,底下一片火光通明,照得那琉璃五光十色,缤纷耀眼,却深深的刺痛她的双眼——曾经她以为自己能住进那屋子,而今却是凄凄惨惨,落得一场空。   自从“小产”之后,她仍然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起初还有两个婢女照顾她,后来见她再无荣宠,渐渐地,开始克扣她的用度,到现在,连粗使婆子都开始对她不敬。   每每想及此,她心里就涌出无边的怨毒,如果不是甄榛给她下药,她怎么会生出这么多念头?如果不是贾氏揭穿怀孕真相,她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渐渐地,她开始恨甄榛,既然会解毒,为何不医好她,让她真的怀上孩子?她也恨贾氏指使孔嬷嬷给自己下毒,还恨她诱惑自己背叛甄榛,如果不是她背叛过甄榛,甄榛又怎么会对她下手……   她恨所有的人,却只能终日守着这个冷清的小院,不敢迈出去半步。就在这个院子里,她听说甄榛又闹出了一些事,听说宣帝亲临,听说甄颜受宠,听说……贾氏即将举办隆重的生辰宴会。   她羡慕,嫉妒,却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可能得到那些东西,花样韶华,从此只得在这被人遗忘的院子里慢慢谢去……   想到往后将无边重复的过着这样的日子,她忍不住打了个颤,一种绝望从心底最深处弥漫而开。   她猛地站起来,却忘了自己的身体已经羸弱不堪,剧烈的动作让她一阵眩晕,整个人无力的倒在地上,手肘狠狠磕到坚硬的地板,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几欲昏厥过去。   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着她虚弱的喘息声,久久的,无人来扶起她。   泪水横流,她心中怒痛交加,已经无力爬起来,却因咽不下胸中郁气,仍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喘息中恶狠狠的骂道:“你们一个个居心叵测,是我瞎了眼才相信你们!害我至这般田地,终有一日,你们的下场会比我更惨百倍千倍!”   “呵,还以为你快不行了,没想到还有力气骂人。”   寂静的夜里,兀的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只听那声音清丽婉转,仿佛玉石相击,泠泠悦耳,却让春云浑身一颤,几乎喊出声来。   她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下一刻,便见一人嘴角含笑,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白色的衣裳在黑暗中似若浮冰碎雪,刺得人双眼发痛。   “别来无恙……春云。”   春云死死咬着唇,瞪大了双眼望着款步而来的少女,触及她那温和恬淡的微笑,只觉得背上寒毛竖起来,浑身血脉都冻结成冰,一种不祥渐渐将她整个人包围。   “小,小姐……?!”   惊恐万分的喊出这个称呼,声音颤抖得不成音,身体因为害怕而哆嗦个不停,想逃离,却仿佛长了根般,动弹不了半分。   灯火因夜风吹拂而摇明不已,昏黄惨淡的火苗映照着甄榛秀丽的侧脸,似笑非笑,却比鬼魅更可怕,随着她的走近,春云抖得几乎要晕过去。   “你别过来……你,你要做什么?!”   甄榛扑哧一声笑起来,笑声欢快愉悦,低低的回荡在寂清的室内,无端的沉淀出几分魅惑。“在你眼里,我竟比那蛇蝎还毒上三分——每次我以为自己猜到你的底线了,可春云,你总能一次又一次的让我意外。”   她低声笑道,香肩微微颤抖下,那双黑嗔嗔的眸子却透着刺人的雪光。   春云本是怕极,可听她提起往事,心中的恨意顿时喷薄而出,眼中几欲射出刀子来,“我也没有想到,小姐原来有如此厉害的手段!”几乎是脱口而出,字字沥血,直逼得眼睛通红。   “你恨我手段狠毒,可是如果我没有这些手段,早被你害死了吧……”甄榛不以为意的一笑,却宣告了自己是胜利者。   春云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我自问待你不差,有我的一份,绝对不会少了你,可你是怎么待我的?在我食物里下毒,趁我不备将我推下河,为贾氏监视我……春云,我一直想问你,你这么做,可曾有过不安?”   甄榛低声问着,却突然莞尔一笑,“你怎么会不安呢?一次又一次,你早就没了良心,倒是我奢望了。”   “我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这样也有错吗?!”她哑声嘶喊,精神有些迷茫无措。   “哈哈……”甄榛竟然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几乎直不起腰。许久,她拭去眼角的泪,摇头笑叹道,“你说的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为了自己,确实没有错。”她眼中波光一转,便透出了几分犀利,嘴角的笑也染上几分冷意,“所以你沦落到这步田地,也怪不得我——我,也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她的声音无端的低了些许,也不知想起了何事怅然。   可是她这话落入春云耳中,却犹如惊雷炸耳,浑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你,你想做什么……!!”   甄榛微一哂笑,垂目看着春云,此时的春云虽不见消瘦,却形容枯槁,目光呆滞无神,混无半点生气——犹如草木将枯,人之将死的前兆。   她只是静静的看着春云,黑眸中闪过一丝悲悯,转瞬又华采逼人。她没有回答春云的问题,却是微微一笑,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每日喝的那一碗瘦肉汤,味道不错吧?”   第九十七章 下场   平静温和的嗓音,透过满室的昏暗,在一片空寂中响起,无端的平添了几分诡异。这话中每一个字的意思都十分简单,可是连在一起,春云却感觉到了莫大的恐惧,原本已是苍白瘦削的脸更添了几分雪色,仿佛置身在千年不化的冰窟中,全身的血脉都冻结成冰。   “你,你什么意思?!难道你……”   她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狠狠瞪着甄榛,眦眼欲裂,干枯的乱发散落在脸庞,若隐若现遮住半张脸,仿佛幽冥深处含冤饮恨的厉鬼。   甄榛摇摇头,轻声一叹,“春云啊春云,当年在南方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忘了吗?”对上春云凄厉如鬼的眼神,她却是嫣然一笑,语声清脆婉丽,却莫名的透着凛冽之意,“贾氏最擅长的是什么,你该是最清楚不过——你以为到了这个地步,还用得着我对你动手么?”   她看着春云,笑容里掠过一丝惋惜,“你的小聪明太多,却始终害人害己,死了倒也干净利落。”   红唇轻启,语声轻唤温柔,却吐出了最恶毒的话。   春云脸色煞白,惨厉如鬼魅,尖声叫道:“你胡说!你骗我!不会的!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她不敢说出那个禁忌的字眼,生怕一说出来,她就会得到那谶言般的结局。   甄榛无动于衷的站在她的跟前,垂眼冷漠的看着她形似癫狂的模样,仍是含着清雅恬淡的微笑,“你若是不信,便再喝上几日,小姐我祝你早登极乐。”   “不,你胡说!我每日都拿银针试过,不可能有问题!”   她狂乱的摇着头,近乎挣扎的嘶吼,只是为了说服自己不要相信甄榛的话,可是心底的怀疑却仍在一点一点的放大,慢慢的,就会将她整个人吞噬。   婢女们对她的克扣几近苛刻,唯有那一碗肉汤没有少,她实在舍不得弃掉,其间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每用银针试过后,她才放心的喝下,后来她觉得,自己对贾氏已经半点威胁也没有,贾氏没道理会花费心思来害自己,只要自己在这院子里安分守己,不出去招惹是非,在这丞相府里做一个隐形人,就能抱住一条性命,哪怕往后已经没有任何期望,然而蝼蚁尚且贪生,她最是惜命,又怎会自寻短路?   “毒药之事,你不及我十分之一,不是所有的毒都能用银针试出来的。”甄榛用一双黑眸静静的望着她,秀丽的脸上闪过一道恨意,“你,知道我母亲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她仰起脸,望着那掩映在繁枝密叶间的琉璃屋顶,幽幽语声在黑暗中回荡,“自从生了我之后,母亲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连御医都说她是积重难返,最终药石无效……”她眸中雪光乍现,刹那间直逼向某个地方,仿佛幽幽寒潭,竟叫人看了只觉得眼睛都会被刺痛——   “可我从来不相信!”   她赫然回眸,一字一句的说道。   “母亲每天晚上都会从梦魇中惊醒,一睡着就梦魇不断,到后来时常几日不合眼……你试过几日不休不眠的滋味吗?人可以几日不吃不喝,却不能几日不休不眠——”她眸中隐现泪意,却是乍然不见,“母亲她……她就是活生生累死的……!!”   她微微笑着,望着已经陷入呆滞的春云,眼中的笑意更深,“这世间有很多毒连御医都无从觉察,你以为你的银针就能试得出来吗?”   “不会的!孔嬷嬷已经死了!”春云嘶声大叫道,却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却不知想起什么,她的脸色猛然一变,连忙用力抠住自己的咽喉,然后“哇”的一声,呕出一堆秽/物——就在甄榛来之前,她还喝过那肉汤,近来她食欲不济,却唯独对那碗汤情有独钟,哪天晚了一时半会儿没送到,她就暴躁得想杀人。   甄榛道:“那老毒妇确实是死了,可贾氏不照样知道你怀孕有假,还能拿出解药让你消去喜脉之象——贾氏用了她那么多年,手上就不会留有几味奇毒么?”   她一语点破真相,也彻底破灭了春云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春云浑身颤抖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突然,她猛地抬头盯着甄榛,怀疑的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有什么目的?”   吃一堑长一智,即便她再不开窍,经过这么多事,岂能不明白甄榛这人,不会做无意义的事——她今晚突然前来,还说了这么多,定然是有所图谋。   甄榛眨了眨眼,笑了,不答反问:“春云,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留着你吗?”   春云眯起眼,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当我知道那个将我推下河的人就是你,我恨不得马上就杀了你!”   漫漫的话语里,含着浓重的杀气,令春云心头一凛。   忆起往事,她直是悔恨交加——她当时以为甄榛再也回不去,贾氏又是新晋的丞相夫人,她一个小小婢女怎么能拗得过丞相夫人?何况尊贵的夫人还许诺了一个好前程给她,她如何能拒绝?   当时的甄榛,几乎孱弱得用力一捏就会死去,贾氏给她的任务可说是轻而易举,却又哪里知晓,甄榛竟躲过一劫又一劫,数年后悍然归来,竟将贾氏整得元气大伤。   如果她早知道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当初绝对不会背叛甄榛。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甄榛已经不会放过她——这一刻,她终于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这个看似恬淡的少女,原来是多么可怕。   “可是我忍住了,因为如果你死了,贾氏肯定又会派另一个人安插在我的身边,倒不如留下你,至少我知根知底,只要小心行事,我就能掌握住你的行动。”   “你应该知道,我这人很小气,睚眦必报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你害过我,我又怎么能让你好过?”她看着春云,那目光平静得让春云心悸,感觉她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死物一般——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春云下意识的往后退,最终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来到自己的跟前,她被灯火拉长的身影遮住她的身子,仿佛黑暗的兽要将她吞噬。   “我告诉你真相,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已经无路可走了,春云。”   第九十七章 相见   亲昵的语气,一如当年姊妹情深时,可那话里的恶毒,却刺得春云遍体生寒,从内心深处的感到恐惧与绝望,她颓然瘫坐在地上,任由沁人的地气渗入衣衫,直至浑身冰凉犹不自知……   第二天,婢女送饭的时候,春云打翻了所有的饭菜,却将过错全都推到婢女身上,素来胆小怕事的她,竟然破天荒的大打出手,满院子的追打婢女,简直比恶鬼更凶狠几分,结果意外就这样发生了——在追打婢女之时,她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断了一条腿,并且十分严重,据医正说,即便是痊愈了,也无法再想正常人那般走路,换种说法就是,她成了跛子。   彼时,贾氏正在筹办她的生辰大宴,得知这件事,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着绿芙去看了一下,确定正如医正所言,便没再去管春云,虽然仍留了两个婢女照顾她,却是形同虚设,大有让其自生自灭的意味。   贾氏这一次的生辰宴办得极为隆重,京中有头脸的夫人小姐都收到了她的请帖,出手之绰阔也令人咋舌,一时引起京城议论纷纷。   然而,就在丞相夫人那令人瞩目的生辰宴前几天,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更叫京城之中一片哗然——   第一件事乃是大理寺少卿韩奕半夜被刺客截杀,所幸巧遇同样办完差事夜归的禁军将领,一番恶战之后,韩奕受了点轻伤,但终于免于横尸街头。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宣帝更是震怒异常——韩奕平素为人谦让,在朝中人缘极好,虽然因秉公执法得罪过不少人,却还不至于下此狠手,然而韩奕是否有死敌并不是这件事的核心,最为重要的,却是因为他是大理寺的少卿。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监察朝臣,可说是一把悬在朝臣脖子上的利剑,若是大理寺的人被蓄意谋害,这背后的原因便不言而喻——有人被韩奕抓到了致命把柄,于是想除掉韩奕,阻止罪行被曝光的可能。   就在朝臣惊疑纷纷之时,韩奕被刺一事迅速以摧枯拉朽之势发展,没过多久,查出刺客与户部尚书有关,在大理寺和刑部的合力查处下,户部尚书贪赃枉法等事情再也无法遮掩,最终在诏狱中俯首认罪,并且在众人始料不及的时候,自尽于狱中。   有心之人会知道,户部尚书是八皇子的心腹老臣,长久以来,为八皇子敛财颇多,八皇子正是用这些钱财进行收买活动,可以说八皇子有今日的局面,户部尚书功不可没,而今户部尚书一死,八皇子无异于断掉半边臂膀。   “你听我说啊韩奕,你是没见到老八今儿个在朝堂上的那模样啊,啧啧,还真没见过他这么憔悴的,哈哈,他晚上肯定急得睡不着觉,户部尚书这老贼死了,他的钱粮来源也断了,往后可拿什么去喂那么多张嘴哦!”想起早上燕柏舟在朝堂上那一脸菜色,燕嗣宗就乐不可支,爽朗的笑声飞出窗外,引得外面的婢女纷纷偷看,却是一个个都涨红了脸。   韩奕半躺在软榻上,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几乎想将他踹出去——以前还说什么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这家伙分明等于五个女人,从来了开始就一直说啊说,也不嫌烦。   燕嗣宗还想再说下去,静坐在一旁的燕怀沙眼风淡淡一扫,开了口:“聒噪。”   燕嗣宗的脸色一僵,随即又笑得谄媚,“幸亏三皇叔早有准备,不然韩奕这次可就回不来了。”   听闻此话,韩奕连忙起身,却被燕怀沙制止,“不必如此。”   韩奕深知他的秉性,说什么就是什么,便也没有多礼,仍是笑道:“那改日请你喝一杯。”   燕怀沙点点头,却道:“这件事还不算完,若非必要,不可独自取证调查,否则老八那边逼急了,难免不会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   燕嗣宗也附和道:“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何况老八本来并非良善之辈,你调查此事虽然处于秉公办理,但我们也不想你因此出事。”   韩奕自是点头应下。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外面突然有婢女禀报,说小小姐来了,室内三人皆是一愣,接着韩奕和燕嗣宗都同时看着燕怀沙。他们都知道这位怀王的心思,也有意想撮合他和甄榛,韩奕处于对甄榛的爱护,认为怀王可以保护她,对她好,而燕嗣宗则处于两家联姻的利益考虑,怀王得了甄二小姐,即便丞相无心支持他,但要再跟老八联姻就得多掂量掂量,即便他们双方都有意结亲,但他们的父皇却不一定会同意。   但不管处于何种心思,现在他们只是想想而已,排除所有的利弊,甄榛的心思才是最为重要的,她若是不愿意,恐怕燕怀沙也不会去勉强她,想再多也无益。   不多时,三人便见一抹雪色翩跹而入,明晃晃的阳光下,她的身上仿佛泛着浅浅的华光,更显眉目明艳,一双黑眸波光莹然,直让人移不开眼。   燕怀沙的心口一热,微微荡漾起来,沉郁多天的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   见到燕怀沙和燕嗣宗也在,甄榛愣了一下,在触碰到燕怀沙微暖的目光时,心里微微划开一道涟漪,面上却不流露分毫,她从容走上前,对着二人盈盈一礼,神态温文有礼却带着淡淡的疏离,“见过怀王,见过六殿下。”   燕怀沙垂目看着她,那么从容有度,那么矜贵文雅,又是那么的淡漠,让人无法接近。他略是有些失落,脸上也没有丝毫表现,只淡淡的点头,道:“不必多礼,本王也是来看韩少卿的。”   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打起官腔,能走近才怪。   燕嗣宗和韩奕同时如此想道,无可奈何的摇头,在心中长声一叹。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怪异,燕怀沙深深看了甄榛一眼,起身对燕嗣宗道:“来府上还没去拜见老师,嗣宗,你且与我同去吧。”   第九十八章 决心   他的目光扫向燕嗣宗,燕嗣宗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留下来,却被他这一眼看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应了一声,冲韩奕使了个眼神,韩奕无奈的翻了翻眼,他这才便风度翩翩的尾随燕怀沙而去。   待二人一走,月儿才缓缓从甄榛身后走出来,一步一步的走近,最后站在他的跟前,紧紧地望着他,还不及说一个字,眸中已是水雾迷蒙。   韩奕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只是一些小伤,并未伤筋动骨。”   伤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下一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呢?他能每次都安然的躲过那些明枪暗箭?这才是月儿最担心的地方。   “小舅舅,户部尚书为何要行刺你?”甄榛也走过来,开口便问。   听到她的声音,韩奕将目光转向她,露出温和的微笑,仿佛全然不受刺客事件的影响,“我查到了他贪赃枉法的证据,也许是不想让我查下去,所以对我起了杀心。”   事实上,户部尚书的证词也是如此。   甄榛凝眉盯着他,“跟六皇子无关?”明显是不相信的语气。   韩奕失笑道:“自是与他有些关系,但我调查此事,却是自责所在,他从中得到好处与我做此事关系不大。”   “可是你却因此差点被害!”   对上甄榛不赞同的眼神,韩奕也正了色,看着她缓缓道:“这一次正是因为六皇子有所准备,我才幸免于难……那救我的人,原来是怀王的下属。”几乎是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出现,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怎会如此巧合?他当然也明白,自己调查这件事威胁到八皇子,却对六皇子有好处,六皇子保护他确有出于私心,却未曾不是因为过往二十几年的交情。   他和六皇子,公私分明,身份有别,做到这一步并无有碍之处,他从来都分得很清楚。   甄榛自是也明白,只因担心韩奕,不想他再涉险,心绪有所不平,听到韩奕这么说,她也知无法说服他就此放下此事,她这个小舅舅,看似文弱,却是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人,何况他和六皇子及怀王相交二十年,这份交情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抵消的。   韩奕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她:“榛儿,丞相是什么态度?”他知道甄榛非必要时不会叫甄仲秋“父亲”,撇开甄仲秋在公事上的手腕不说,就私情而言,他也不喜欢这个对女儿冷漠的父亲。   她目光幽幽的看着韩奕,眉心微凝,“小舅舅,你真的参与到争储中了吗?”就户部尚书这件事,如果韩奕处于公心来办,即便得罪八皇子也不算什么,可如果他若是为了帮六皇子,那他往后便再无退路,六皇子得胜,他可以随之高官厚禄,八皇子得胜,那他将难逃一劫——历来在争储中站错队的人,鲜少能得到善终,朝堂风云莫测,眼下六皇子一时胜出,说不定明天就一败涂地,到时候败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他身后的整个队伍。   皇后硬是让她变成了六皇子阵营的人,但这对她影响不大,大不了她还有一走了之,可是韩奕不同,他生于斯长于斯,文人骨子里的傲气不会允许他败走,大不了就是一死——这是她最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不是我,是你,榛儿。”韩奕看着她,温润的眸子里藏着无尽的慈爱和悲悯。   “那只是皇后的意愿罢了,对我无甚影响,大不了我离开就是了。”   韩奕哑然失笑。   夺嫡,一旦招惹了这是非,不到最后结局,就无法罢休,他相信甄榛确实有本事自保,可是历来败者惨烈,他容不得一丝会发生意外的可能。   他知道甄榛跟自己一样,认定的事很难改变,便放弃说服她,接着问道:“我听说丞相夫人跟荣妃交往繁密,似是有意将甄大小姐许给八皇子,丞相一直没有表态,榛儿,你可知道他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甄榛无奈道,见韩奕看着自己,她摇头甩掉心中的担忧,对韩奕笑了笑,“他从来不在府里谈及此事,便是有人问起,他也只说尽忠君之事,别无他想——这不也是中间派的立场嘛,谁当皇帝就效忠于谁,只是他任由贾氏跟荣妃走近,我实在看不懂他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不止是她,整个朝堂都搞不懂甄仲秋究竟是何用意,这也许跟宣帝迟迟没有表露出册立谁为太子有关——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忠君,是甄仲秋迅速高升,并且屹立朝堂不倒的重要原因。   得知小舅舅决意帮六皇子,这虽然是预料之中的结果,甄榛却难免有些担忧,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想起月儿还在一旁,她便借口去看秀秀,让他们两个好生说说话。   暮春三月,草木兴荣,韩府里多青竹绿梧,到了这个时节,只见处处绿意新发,枝干上日渐枝繁叶茂,分外清幽。   秀秀伤好之后,便主动请缨去照顾卧床昏迷的韩老夫人,韩太傅意外的没有计较她原是甄榛的人,于是在他的默许下,秀秀便去了韩老夫人的院落,此时,她应该在院子里练功。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   绿影扶疏间,男子长身玉立,峨冠博带,端的是风神俊秀,萧萧肃肃,若孤松之独立,层叠的翠嶂绿云之间,素衣黑发的他,眉目格外分明。   四目相对时,似有什么乍然而生,甄榛心神微微一震,有一瞬,突然有点慌张,有点心乱,不知所措起来。   他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却是带着几分苍蓝,仿佛暮垂时分的穹宇,似墨似蓝,流转着宝石般的华采,流丽无双。   这样一双眸子里,依旧沉静似水,却看得她一阵悸动。   夜里下过一场细雨,绿梧之下的青石板间还渗着点点湿意,因为经常被人踩踏,青石板的表面已经变得光滑平整,燕怀沙从小径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他的步履轻而沉稳,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到甄榛跟前。   第九十九章 表白   透过绿意葱笼的桐木疏影,依稀可闻不远处的人声,甄榛听得出来,那是外祖父的声音,那略显苍老沙哑的声音正高亢的吟诵着古语,似是在与人争辩着,却是十分的开怀。   与外祖父争辩的人,想该就是燕嗣宗,这位皇子学生是出了名的诡辩痞赖,外祖父骂的最多,却也最是喜欢他。   这是甄榛从未体会过的,记忆里外祖父总是冷眼相对,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有时候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何外祖父会如此狠心,强硬到让母亲与他断绝关系,仍是无动于衷,直到这么多年之后,为何还如此耿耿于怀不肯原谅母亲,也不肯原谅她。   “老师性情倔强,却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这其中未必没有误会。”   他的话仍是不多,声音低沉醇厚,却煞是好听。   “也许吧。”她的语气很淡,显然不愿去多想这件事。   “甄榛有个不情之请……”她突然说道,却又顿住了,咬着唇犹豫片刻,才对燕怀沙盈盈一礼,“日后小舅舅的事,还请怀王多加照应,不敢奢求太多,只望能保他一个平安。”   燕怀沙眸中似有什么乍然裂开,他垂目看着她,良久,才缓缓道:“韩奕的事,你无需担心。”他顿了顿,低声说道,“我以前说过,你若有事,可以找我……”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去掉平时的自称,改成为“我”,款款语调里,带着不自觉察的温柔。   甄榛心头一颤,再度心跳起来。他这是……   “你不问我为什么?”见她默然不语,他再度开口,微微沙哑的声音让人莫名的悸动。   甄榛握紧了袖中的手,坚硬的指甲狠狠抵着柔软的掌心,直至刺痛阵阵袭来,仍无法平息心中的躁动。她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怀王的允诺太重,我认为得到多少,就会付出多大的代价——怀王这个允诺,我承受不起。”   她当然明白,早就明白了,也早就……动了心。   然而,也仅仅是动了心,她还能克制住,只要保持现状,她就能管住自己的心,将那一份悸动压在理智下,过一段时间,等她事成后离开燕京,从此别过,她相信这份悸动也会渐渐的消失。   她迟早会离开,不会留在燕京——这个大齐最繁华的城池,承载了她所有的仇恨,在这里每一日,于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他现在有感觉,只因他还没有看到她阴暗的那一面,她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为了达到目的,无所极不用,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当知道她所做过的一切之后,如何能容得下这样的她?即便尚有情意残存,到时候日日面对,日日想起她肮脏的手段,还不如相忘于江湖——她无法想象,等到揭露一切的那一天,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她。   何况……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城门前的温婉少妇,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何况他的身边,早有贤妾美姬……   还没开始,便已经注定了结局,又何必开始?   燕怀沙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缓缓移开目光,投向绿影叠嶂的桐木间,“我给你承诺,自是我乐意,与你回报与否并无相关,你也无需承受什么。”   他的声音低低回转,扶疏绿树之下,素裳男子娓娓述说着。   缓缓地,他收回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双似墨似蓝的眸子里承载着太多她读得懂,读不懂的情绪,这些情绪,让她的心一阵阵的悸动。   “若是我去提亲,你……可愿意?”   提亲……?!   这个从来未曾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词汇,在这一刻,突如其来,由那个同样让她心动的男子温柔道出,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在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胀满胸口,似甜微酸。甄榛心头一震,几乎是下意识的,想抬头看他,却在下一刻生生忍住,低头不语,心早已乱作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微风拂过桐木林,拂动两人的衣衫,两人的衣摆舞动在一起,却是相对无言。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燕怀沙胸口隐痛,俊丽的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分毫,只听他微微一叹,低声道,“你若不愿,我不会勉强。”说罢转身而去,广袖博然下,他的身影有些落寞,仿佛有一种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孤寂,从此一个人,到天荒地老。   这一日,甄榛本想将月儿留在韩府,可是月儿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心中虽放不下韩奕的伤,但仍是跟着她回了甄府。   明日就是贾氏的生辰,这一夜,甄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之景。秀风院里却早早熄了灯,与暖香院的灯火通明比之,更显出了几分寂寥。   贾氏也极早的打发了两个女儿回各自的院子去,解发宽衣后,绿芙端着一碗热汤敲门而入。“夫人,该喝药了。”   “放这里吧。”贾氏揉了揉眉心,往昔娇美的容颜在卸去妆容后,显出了几分憔悴,眼角的鱼尾纹已经清晰可见。她无意瞥见,顿时恨由心生,抬手轻抚着眼角,看到镜中之人的面容,渐渐因怨恨而变得扭曲。   前段时间梦魇不断,将她折磨得身心疲惫,原本残留的青春也悄然而逝,一下竟仿佛老了十岁,想起那梦魇中的恶鬼,她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追到九重幽冥之下,让那人生不如死!   好在那人的祭日过后,梦魇便平静不少,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只是逝去的华年花貌,却再也回不来。   都是那韩氏贱人!死了还如此多事!   想到这里,她就不由想起了前几日韩氏的祭日,按照大齐礼制,这一天甄府全家都要去大明寺拜祭韩氏,她作为如今的正室夫人,则要在韩氏的牌位前行妾礼。   甄榛不在的这几年,她为了博得令名,仍有每年去大明寺拜祭韩氏,却不过是少了应有的妾礼,也只有她才知道那所谓的拜祭,不是为了缅怀逝者,而是去曾经的不可逾越的人之前耀武扬威,哪怕这个人已经死了。   第一百章 生辰宴   绿芙垂下眼皮,安静的在一旁站定,等待贾氏的吩咐,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贾氏此刻狰狞的摸样。贾氏瞥见她这模样,暗中感到欣慰,孔嬷嬷的死让她失去一大臂膀,身边也没什么好使唤的人,唯独这绿芙还算合她的心意。   “好了,你先下去吧。”贾氏揉了揉额角,只觉得一阵阵的发胀,口中干涩无味,瞥了一眼案几上的汤药,心中更是厌烦。   绿芙却站定在原地,“那奴婢就在外间候着,夫人喝了药再唤奴婢,若是药冷了,奴婢再去煎一次。”   “好你个小蹄子,这是逼夫人我喝药不成?”贾氏笑骂道,没好气的端起药碗,斜了她一眼,“得了,就依了你。”说着一饮而尽。   “这药似是比平常淡一些。”贾氏用丝帕拭去残留在嘴角的药汁,状似无意的问道。   “这药还是原来的药,只是夫人您最近口味比较重,所以才会如此觉得。”绿芙不慌不忙的解释,贾氏听了,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平时口味比较淡,最近却喜欢上了辛辣之物。“这是因为您脾脏之气不畅,医正说好生调养一些日子就没事了。”   “你倒是懂得多。”听她说的一板一眼,贾氏不由笑道。   “绿芙只是想多为夫人解忧。”   “嘴巴也越来越甜了。”贾氏微笑着说道,“好了,药也喝了,你也早点歇息去吧。”她美眸中掠过一道光芒,唇边笑意更深,声音却从幽冥深处穿来,阴森得让人打寒颤,“明日的事情不少,有得忙的……”   “是。”绿芙垂下脸孔,掩去一闪而过的冷笑,随即收拾了东西,对贾氏躬身一礼,悄声推出贾氏的寝室。   夜空几点寒星疏朗,几缕流云如雾似烟,遮住高悬的半弯银盘,整个苍穹深蓝似墨,一丝微风也没有。   夜,安静得近乎诡异。   翌日,甄府门前车水马龙,唱礼之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在前厅迎客的人,除了夫人贾氏,还有她膝下的一双女儿,甄容长袖善舞,逗得前来参宴的夫人小姐们欢声阵阵,甄颜收起了刁蛮的性子,也是妙语连珠,跟长姐俨然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有心之人注意到,二小姐甄榛并未到场。   “怎的不见你那二姐?”大公主到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甄榛的身影,看了半天没见着半个影子——她昨日去韩府探望韩奕,却被韩府的人以韩奕需要静养,生生将她拒于门外,回头便见甄榛的马车驶出韩府,怎能叫她不恼不气?便阴阳怪气的问身旁的甄颜。   她今日来甄府,既是为了游乐,也是为了找甄榛,或者是月儿撒撒气,却没想两人都不见身影,更是气上心头,暗暗咬牙:一会儿见到她们,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甄颜虽知大公主是在迁怒,却也禁不住有些气恼,但她不敢气大公主,便将过错都推到了甄榛头上:若不是她躲着让大公主见不着,自己怎么会受着气?!   “榛儿身子弱,禁不起这等应酬的场面,待开宴了自会前来的。”见大公主面色不善,甄容微笑着跟正在招呼的客人道了声歉,从容的解释道。   甄颜眼珠子一转,顿时计上心头,便亲密的拉着大公主,“不如这样,我带大公主去秀风院找她。”大公主明显是来找甄榛麻烦的,这样一出好戏,她岂能错过了?   “开宴的时辰马上就到,也许榛儿一会儿就会过来,何需再劳烦大公主走一趟?”甄容蛾眉轻蹙,一眼就将她的心思看透,不赞同的看着她温声劝道。   “那就一起过来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甄颜冲大公主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大公主,你说是吧?”   大公主自是明白她这一眼是何意,却仍是沉着脸不说话,只点点头,便跟了她一同离开宴席,往秀风院而去。   时维三月,暮春之极,道旁的绿柳新芽初发,万条丝绦迎风轻舞,似若千重帘幕绰绰,直是婀娜多姿,风情万种。   透过重重扶疏绿影,两个娉婷人影徐徐走来,看二人所往的方向,分明是居于甄府东南角的秀风院,隐约的,还能听到那二人低声说话之声。   此二人正是去秀风院找甄榛的大公主和甄府三小姐甄颜。   待她们走远了,道旁的花丛柳下露出两个悠悠的人影,只听一个婉丽的声音低声一笑,道:“她们二人定是去秀风院找我麻烦的。”   轻慢的笑语中,带着微微冷意。   “真是跟我天生有仇啊……”   月儿分花拂柳,从她身后缓缓而出,听到她的话,却不禁蹙起了眉,“也许是我拖累了小姐……”   自从上元节被大公主知晓她和韩奕的事之后,她就一直忐忑不定,大公主请婚不成,却仍是没有放过韩奕的样子,此次大公主因贾氏生辰来甄府祝贺,见到她未必不会找她麻烦。   甄榛看着大公主二人远去的方向,嘴角微微一哂,清凌凌的黑眸中雪光乍现,凛然得不可逼视,“即便没有你,有甄颜二人在,大公主也不会放过我。”   月儿面露感慨之色,微微叹道:“甄容真不像是那种人……”也仅仅是不像而已,她本就是聪慧灵透之人,上次上元节的事,她当时没有想清楚,还极是感谢甄容的解救之情,后来得知大公主请婚前,甄容和甄颜曾经进宫,她就彻底想明白了——甄容从未直接去做某件事,或是借力打力,或是借他人之手,总能达到某个结果。   这样的女子,若是生为男儿身,定是一朝权臣,生作女儿身,谁与之为敌,其必然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见她通透,甄榛淡淡一笑,也没去点破她的心思,眸光一转,黑眸中却露出了几分冷意,但见她广袖轻拂,便自花丛柳下翩跹而出,桃红柳绿下,那白衣黑发的身影分外鲜明——   “我们走吧,等她们扑了个空回去再看到我们,她们的脸色,一定十分精彩……”   第一百零一章 礼物   来到席间,但见云鬓香衣,人影绰绰,好不热闹。   随着她的到来,众人的目光渐渐凝注在了她的身上,今日她着了一身白底暗纹的锦裳,广袖博然,踏光而来,飘然如回雪流霜。   她的气度从容写意,自是有一番行云流水的风雅,一时间,众人看着她都有些怔忪,有年长之辈在怔忪后,却又是一阵恍然,依稀之间,似是见到了当年名动京华的女子——韩氏丽华,出身名门却任自然的女子,常着一袭白裳,清濯如日,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总能在第一眼就抓住人的目光。   果然有乃母风范。   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不觉间变了些许。   赴宴之人中,有不少与甄榛交好的,见她终于姗姗来迟,立时围上去打招呼,甄榛言笑晏晏,竟也是长袖善舞,在一大群人中间周旋也是游刃有余。   贾氏脸上的笑容不变,美眸中却阴云密布,唇边的微笑也染上几分阴冷。甄容见到她独自入席,玉面上划过一丝讶然,转瞬即逝,随即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   不多时,甄颜和大公主终于回来了,两人一眼见到人群里的甄榛,顿时面沉似水,眼里几乎射出刀子来。   待甄榛打发了众人,姿态悠然的入席,甄颜和大公主阴着脸冲过去,大公主开口就质问:“方才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听到这话,甄榛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挑眉看着一脸怒气的大公主,那样子无辜极了。甄颜冷哼了一声,厌恶的看了她一眼,冷冷道:“别跟我们装无辜,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原来已经是我的“知己”了啊。   甄榛心中好笑,面上露出了玩味的微笑,“路又不止一条,我怎知你们会去找我,并知道你们走哪一条路?”她看了大公主一眼,唇边仍是淡淡的微笑,黑嗔嗔的眸子不见情绪,大公主只看了一眼,竟觉得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莫名的一阵心寒。   大公主竟有些向后退的冲动,最终忍了下来,一时却说不出话来,甄颜却不管不顾,尖声道:“我问过下人,你走的就是那条路,你还想狡辩!”   面对眼中几乎要喷火的甄颜,甄榛无所谓的耸耸肩,“既然你已经认定我是在狡辩,那我就是在狡辩吧,那又怎么样?找我有事吗?有事的话现在也可以说。”   “你——”大公主和甄颜被她这轻飘飘的态度激怒,气得脸颊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其实甄榛是故意气大公主和甄颜的,这两个人都是刁蛮任性的主儿,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眼下她们若是撒泼取闹,尤其是大公主闹事,贾氏这生辰宴可就会更热闹了。就算不闹事也无妨,她跟大公主二人之间的梁子也不是一两日结下的,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眼下她们也不能将自己怎样,气一气她们也算达到目的了。   正当甄榛以为二人会有所爆发时,大公主却突然收了怒火,冷笑一声,目光却是阴冷森然,仿佛毒蛇盯着自己的猎物,月儿被她看了一眼,只觉得一只阴冷滑腻的手扼住自己的脖子,似要将她粉身碎骨。   见月儿垂目不语,大公主哼了一声,便拂袖转身,坐回自己的席位上,甄颜狠狠地瞪了甄榛一眼,丢下一句“走着瞧”,也跟着大公主入席。   贾氏将一切看在眼中,面上仍是微微含笑,可是在一旁的甄容却看出了她眼底的冷怒,她略一思忖,对自己的母亲温声道:“母亲,时辰到了,可以开宴了。”   听到她的声音,贾氏脸色回暖,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好。”   随着贾氏一声“开宴”,丝竹声起,席间觥筹交错,众人齐诵祝语,欢声阵阵。   “母亲,女儿和姐姐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母亲。”甄颜翩然起身离席,走至宴席中央,提高音调朗声道。今日她着了一件火红的锦裳,很是喜庆应景,她本就生得娇艳动人,这眉飞色舞间,更是衬得她人比花娇。   贾氏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嘴角挂着宠溺的笑意,“哦?母亲还道没收到你们的贺礼,还以为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忘了呢。”   她故意板着脸,还责怪女儿不给自己送礼,可是在场之人都感觉到了她们母女间的浓情,再看着甄容和甄颜这如花似玉的姐妹,真是引得许多人眼热发红。   甄榛冷眼看着,袖子却几乎被抓起了褶皱:如果母亲还在,这承欢膝下之人就是她。   她眸中掠过一道冷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这笑意森然,竟似幽冥深处的罗刹怨魂,仿佛是来索命的。她身侧的李夫人看了,汗毛都竖起来,可是一眨眼,却又见她一副恬淡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样子只是一场幻觉。   “您就这么看女儿和姐姐啊?我们可真是冤死了!”   甄颜大发娇嗔,连连喊冤,引起席间一片欢声,连连道她们母女情深。   甄容微笑着走到甄颜身侧,两人齐齐向贾氏行了一礼,甄容笑道:“母亲看了我们的礼物,可不要嫌礼轻才是。”说着自有人将长案蒲团摆在一侧,她向贾氏盈盈一福,又看着甄颜一眼,嘴角含笑的点点头,便走到蒲团上跪坐而下。   素手轻轻一抬,往那七根琴弦上一按,但闻袅袅一声琴音,曲调未成先有情。   席间不乏琴中高手,只听这一声,便知甄容琴技高下,纷纷赞叹不已,下一瞬,琴声悠悠响起,曲调高旷,仿佛雪山巅峰的冰雪,荡尽尘埃之气,意境悠远高雅。众人心神俱荡,却见一抹艳红翩然起舞,舞姿轻盈曼妙,与琴音契合天成,众人皆觉得眼前艳光盛起,仿佛九天仙女世外飞来。   “大小姐的琴声,三小姐的舞姿,可谓世间少有,二者合一,更是难得一见。”月儿平素并不外露,但在韩奕的熏陶下也有不少才艺,可是看到甄容二人的表演,也忍不住赞叹一声了。可是马上,她就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甄榛几乎是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尤其是琴,她并非不能弹琴,却是因为那年被伤了手,也被信任的人伤了心,一双纤纤素手不弄红妆不弄琴,只摆弄那见血封喉的毒药。   如果可以,没有女子愿意让自己的双手沾染那些东西。   第一百零二章 用意   甄榛便是这样的人,不可比的东西就不会拿来跟自己比较,每个人皆有所长,也有所短,她无法跟甄容比无双琴技,也无法跟甄颜比曼妙舞姿,然而她自有二人无法企及的长处,这就够了。她不以为意的一笑,反过来安抚月儿,“确实如此,也无怪乎她们二人堪称是燕京双姝,我若是个男人,单看这琴技和舞艺,也会听得陶醉看花了眼。”   月儿被她的自喻逗乐,不由笑道:“小姐若是男子,惹得满城芳心空待的人就不是六皇子,该是小姐你了。”   甄榛眉一挑,“要真是那样,小姐我第一个就收了你。”她笑得不怀好意,眉目间却真有几分自在风流,惹得月儿羞红了脸,红着耳根嗔了她一眼,再不愿跟她说话。   曲罢,舞停,满地寂静。   待众人从陶醉中回过神来,仍觉得余音绕梁,恍然如梦,下一刻,席间响起雷鸣般的喝好之声,众人交口称赞时,也不禁夸贾氏好福气,生养了这么两个完美的女儿。   面对众人的赞美,甄容只是微微含笑,似是眼前之事与己无关,这不骄不躁的表现更是令人赞叹,而甄颜则骄傲的如同一只美丽的孔雀,在绽开绚丽夺目的翎羽后,目光直剌剌的看向了自己的对手——   她嘴角含着自矜的笑,一双似水美眸流露出些许蔑视,毫不掩饰的看向举杯欲饮的甄榛。“不知二姐可有什么礼物送与母亲?”   听到她明显挑衅的话,甄榛弯唇一笑,抬袖掩面将杯中之酒饮尽,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叫她做得如同行云流水,带着一番从容而矜贵的气度,甄颜看了只觉得更加厌恶:除了会装,她还会什么?   只见她轻轻放下酒杯,突然轻声笑了一下,这一笑,清丽婉转,彷如最好的玉石相击,很是悦耳动听,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尖锐得刺耳——   “你这一声‘二姐’可真是难得,乍一听,我倒是没反应过来呢。”   她吟吟含笑,甄颜却气得玉面通红。   “听说你是淑芳学院赵先生的关门弟子,要知道赵先生不轻易收徒,既然你能入得赵先生青眼,想必也是多才多艺,不如今日给大伙展示展示,也免得让人怀疑你徒有虚名,名不副实。”大公主突然冷笑道,颐指气使的口气,分明将甄榛当做了可随意作乐的歌舞伎,又讽刺甄榛之才名不过是以讹传讹,徒有虚名。她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甄颜曾经不止一次在她跟前讥讽甄榛不学无术,所谓的令名也不过是托赵先生之故,并无真才实学。   “本宫从未见过你表露才艺,你倒说说你都擅长些什么?琴棋还是书画?”   她以为甄榛会窘迫不已,亦或者找理由推脱,却不料甄榛听了她的话,秀丽的脸上一丝不动,迎上众人或是期待,或是好奇的目光,她微微一笑,广袖轻拂下,她玉立的身姿更显清贵优雅,众人只觉得赏心悦目,对她的感觉不自觉的好了几分,贾氏却恨得几欲咬碎了一口银牙:这妮子定是故意如此做派,让人记起她是名门出身,就算是某个宫婢出身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也无法相比。   “大公主想看我表演,只怕注定要失望了——说来惭愧,我既不精琴棋也不懂书画,赵先生所授予我的,却不过一个‘德’字。”   甄榛面上含着矜持的浅笑,一件并不光彩的事,却叫她说的坦坦荡荡,竟也无人觉得她不学无术,甚至本来就该如此。   德言工容,德言工容。自古以来,女子最注重的就是德,大齐虽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女子才艺再多,也不及一个品德出众——多少女子能做到才貌皆备,却无法兼顾一个“德”字。   甄榛这一句话,虽是承认了自己的短处,却又压过了大公主之言,甚至是之前甄容二人的出众才艺,可谓四两拨千斤。   “你——”甄颜自是明白她所言的意思,气得一张俏生生的脸发白,正欲争辩,却被身侧的甄容拉了一下,她不满的回过脸瞪着甄容,气恼道:“姐!你做什么?!她……”   甄容却摇摇头,看向大公主,就在这时,只听大公主冷哼了一声,“这么说,你没给丞相夫人准备贺礼?既是一家人,连这点心思也不用,本宫实在看不出你有何德行!”   “当然准备了,只不过并非我亲自献上而已……”甄榛含着温和的笑容看着大公主,“再怎么说,我也是这家里的一份子,府里谁有个喜庆之事,我都不会错过的。”   只见她拍了拍手,便见一个青衫少女自树影后走出,待走近了,甄颜不禁尖声道:“她不是已经逐出府外了!怎的还让她回来?!”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青衫少女,正是已经被驱逐出甄府的秀秀。   她这一声叫,让在场之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   春云小产一事虽然做了低调处理,但丞相府的事由来多受关注,何况内宅姬妾小产这等大事,早已不知有多少人知晓此事,自然也就知晓秀秀是那嫌疑人。   “秀秀已非府中之人,今日我叫她来,不过是为了给夫人庆贺生辰,再说——”她微微笑着,眸光却渐转犀利,“这众目睽睽之下,还有人能生出幺蛾子不成?”   席间众人神色复杂,但心里都明白,这一场生辰宴怕是不会安宁了。   贾氏脸上划过一道阴霾,绽开了笑容,透着一种睥睨的姿态,“榛儿说得不错,来者即是客,我们丞相府没那么小气。”她看着手提长剑的秀秀,美眸中寒光一闪,面上却仍是笑得温和可亲,“倒是叫我看看,榛儿准备了什么礼物。”   秀秀着了一身雪白的短打,乌黑的长发扎了个马尾,手里挽着一柄古朴的长剑,飒爽英姿,凛凛逼人。只见她往中央一站,对着贾氏一揖,便听“铮——”的一声,长剑低吟,雪光乍现。   “这小丫头不才,略通武艺,今日便给夫人舞剑一曲,聊表我辈心意。”   话音未落下,但见青影掠起,长剑如虹,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众人看惯了歌舞,乍然见到这英姿飒飒的舞剑,都觉得眼前一亮,甚至新奇,秀秀所学的剑术本就是刚柔并济,既实用又绮丽优美,众人一时都看得入了迷。   唯独贾氏的脸色越来越沉,眸底一片阴森——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就是这么意思吗?!   第一百零三章 杀人   她咬牙冷笑,娇美的脸孔因怒意而扭曲,眼中迸射出危险的光芒。   如果说还有谁能在第一时间明白秀秀舞剑的用意,那么这个人便是甄容了,当秀秀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甄榛所为的贺礼究竟是什么——难道说她想让秀秀当场行刺丞相夫人?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她不敢说十分了解甄榛,但也素知甄榛并非鲁莽之人,决计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而陷秀秀于不顾,眼下也并无紧要之事将她逼急,她不会如此铤而走险。   她想不明白,然而心中也有了警惕,直觉告诉她,这次的生辰宴会发生什么事。   “小姐,我先去换一身衣裳。”传送膳食的婢女不小心撞上月儿,将滚热的汤汁泼了大半在月儿身上,她试图用丝帕拭去衣襟上的油渍,但最终只能无可奈何的放弃。   甄榛微皱着眉,瞥了一眼吓得跪在地上的婢女,见这婢女颇是眼熟,又见她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中有些不悦,但也没出言责备:“得了,快把东西给收拾了吧。”   婢女连忙点头称是。   “快去快回。”她对月儿吩咐道。   见月儿转身,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什么事,你也别管,马上来找我。”   听出她话里的维护之意,仿佛天塌下来也有她顶着,月儿温暖一笑,点头应下来。   月儿离去之时,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大公主和甄颜相视一看,不约而同的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诡异而阴森,带着危险的意味。   甄容安静的坐在一旁,慢慢的垂下眼帘,纤纤玉手斟满一杯酒,漫不经心的酌饮而尽。   “铮——”   一声长剑龙吟,众人还不及反应,便见秀秀手中的古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寒影飞速掠过,在一片惊呼声中,直刺向首座之上的贾氏——   “母亲!”   甄颜霍然起身,因她剧烈的动作,桌前的器皿被震落在地,哗啦一阵响声,摔成满地碎片。   只听“咚”的一声,那古剑钉入贾氏身后的一株桃树上,艳红的桃花纷纷扬扬,花雨飘扬而下,席间满场落英缤纷,美得炫目。   席间一片寂静。   “恭祝丞相夫人寿辰……”透着桃花淡香,秀秀清脆的声音不冷不淡的响起,她抱拳一揖,态度不卑不亢。   “祝夫人岁岁(碎碎)平安。”   席间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她眼皮动也未动,便补上了这么一句。   此话一出,甄颜气得两眼冒火,恨不得焚了她,叫她灰飞烟灭——适才她惊惧之下打碎了一桌的器皿,什么岁岁平安,这贱婢竟然敢讽刺她!   此时,贾氏仍然阴沉着脸色,过了片刻,才慢慢缓过来。   她半眯着眼,盯着站立在中央的秀秀,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松了身体,卸去方才几乎就要迸发的本能:在那古剑刺来的瞬间,她几乎就要使用轻功躲开袭击,然而就在电光火石间,她感受到那剑气并非冲自己而来,也不及去细想,便强制按捺住闪躲的冲动,生生受了下来——   她手中的白玉杯,已经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直到此时,才感觉到手指已经发疼。   结果果真如她所预感,这一招看似来势汹汹,却是虚晃一招,半点杀意也无。   很快,她就想明白了,秀秀此举不过是想试探她,以激发她的能力,让她当着众目睽睽暴露身怀武艺的事情——她一直以柔弱贤惠博得令名,试想她今日使出轻功躲避,堂堂丞相夫人二十年来深藏不露,就算她没有恶意,但在各种恶意的揣测下,还会有多少人相信她的清白?   妮子真是好心机!   丹蔻紧握白玉杯,直扣得指尖发白,几欲将玉杯捏碎,贾氏心中杀机一动,却是强忍了满腔惊怒,面上露出微微冷笑,“榛儿这贺礼可着实惊人,稍有偏差,只怕喜事就会变成白事。”   甄榛手中举着半杯琼浆,却是欲饮未饮,听到贾氏的指责,她淡淡一笑,眉宇间醉意微醺,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安逸之人,欲望难填,有惊无险方能体现喜事之可贵,大伙说是也不是?”   谁敢说是,谁又敢说不是?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   贾氏冷笑一声,“榛儿这话说得委实有理,人哪,要是不知足,弄不清自己的位置,总归不会有好下场——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这一句话我一直认为甚是有理,榛儿觉得呢?”   “夫人所言极是。”   二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明明都笑容可亲温文尔雅,却一字一句都带着刺,恨不得能刺得对方体无完肤,与二人交好的宾客也开始纷纷附和,没一会儿,宴席上喧嚣大作,竟吵了起来。   突然,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闯进宴席间,见到贾氏就跪在地上,尖声叫道:“夫人!不好了!杀人了!”   平地一声惊雷,惊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出了什么事?”贾氏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脸色登时大变,她霍然起身,哑声质问道。   婢女被她一喝,吓得浑身哆嗦,连话也说不完整:“秀,秀风院的月儿,月,月儿杀人了……”   甄榛的心大惊,瞪大了眼,铁青着脸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杀人了?!”   月儿才离开多久,怎么会转眼就杀了人?   她下意识的觉察到,这是一个局,一个针对她,针对月儿的局。   婢女被她的脸色骇得瘫坐在地上,抖着声音说道:“是,是月儿杀了,杀了大公主的侍卫!”   什么?!   听到婢女的话,大公主和甄颜都露出愕然的神色,相视一看,却突然心领神会般,会心的露出极淡的笑容,可是在听到月儿杀了侍卫之后,立时都变了脸色:月儿竟然杀了侍卫?!怎么可能?!   不过很快,大公主又高兴起来——那贱婢杀了人,不管怎么样,罪责是逃不了了的,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那贱婢已经命不久矣!   哼!看她以后还能缠着韩奕!   虽然没能达到她预想的结果,还死了一个侍卫,但是终究能除掉心头只恨,失望之余,她仍然觉得死一个侍卫也算值了。   第一百零四章 峰回路转   出事的地方在花园里,待一行人赶到花园时,冯管家也正好赶到,当甄榛看到里面的情景,顿觉血气上涌,悲痛和惊怒杂糅在一起,在她的血液里冲撞,几乎让她眼前一黑。   浓重的夜色里,月儿衣衫凌乱的站在空地里,怔怔着某个方向,她手里握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粘稠刺目的红色液体一滴一滴的从锋刃上掉落,落在她淡绿色的裙裾上,一朵又一朵的,好似暗夜里绽放的红梅。   那匕首,是她送给月儿防身的。   甄榛四肢冰凉,脚有千斤重,明明走不动,却仍然控制不住的要走过去。   这时,月儿回过头看着她,脸上沾了些灰尘,发髻散落下来遮住半张脸,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一双漆黑的明眸平静似水,也不见半点波澜,仿佛不曾发生过什么事。可是甄榛见到她这幅模样,只觉得心中一痛——月儿平素温柔似水,却也跟小舅舅一样,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今日之事,已然将她逼到了绝地。   袖中的双掌紧握,直到阵阵刺痛袭来,甄榛才勉力忍住了心中的痛怒,眸光骤然犀利起来:此事发生得诡异,决计不能失了分寸,让那图谋不轨之人奸计得逞。   她走到月儿身旁,让婢女给月儿披上一件外衣,眸光一转,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精瘦的男子,男子身上着了宫里的侍卫制服,右胸被扎了一刀,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而男子紧闭着双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重伤昏迷。   “大胆贱婢!竟然敢杀本宫的人!”   大公主猛然一声暴喝,色厉内荏之下,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得色:月儿那贱婢竟然还拿着凶器,这下人赃并获,任是她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想到月儿即将面对的结果,大公主便觉得这段时间积郁在胸口的闷气一消而散,分外的畅快,更让她觉得舒畅的是,月儿这般衣衫不整的出现在人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不需造谣,到时候就算她死了,这一辈子的污名也洗不掉了。   “大公主不问是非便妄断是我的婢女杀人,这未免太过武断。”甄榛面无表情的说道,轻轻淡淡的口气仿佛胸中自有丘壑,却是叫大公主怒上心头。   “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可狡辩的?!”   大公主广袖一拂,冷冷笑道。   “我们也知你护短心切,可是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何况我们丞相府的一个婢女,你可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徇私枉法,拖累整个丞相府啊。”甄颜语意殷殷的劝解道,绝美的眸中却是笑意盈盈,说不出的讽刺。   甄容微微皱了皱眉,却终是没说什么。   甄榛不用看就知道大公主和甄颜此刻是一副什么嘴脸,只淡淡道:“便是人死了,也需问一个动机,月儿究竟是自保还是蓄意谋害,关系着她有罪还是无罪,便是到了京兆尹那里,也需问清楚来龙去脉方可定罪,何况——”   她在几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缓缓走向那躺倒在地上,已经了无人气的侍卫,走到侍卫身旁,她微微敛袖,伸出一只白净纤细的手置于侍卫鼻前,片刻后,她抬起头迎上大公主几人惊诧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讥笑,“何况这人还没死。”   此话一出,大公主几人皆是脸色一变。大公主冲过去,尖声道:“这……怎么会没死?!”   甄榛黛眉一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大公主:“大公主很希望这侍卫被月儿杀死?”   “榛儿,你这是什么话?怎能如此恶意的构想大公主?”贾氏沉声训斥,冷硬的声音中带着迫人的威仪,有胆小的婢女已被吓得变了脸色,几乎忍不住瑟瑟发抖。   大公主冷哼一声,遮掩住自己的心虚。   甄榛看了大公主一眼,却并不理会她,而是从袖带里掏出一个小瓶,扭开了盖子送到那侍卫鼻前,未几,那侍卫突然抽搐了一下,咳嗽了一声,竟悠悠醒转过来。   那侍卫醒来,敏锐的觉察到身边有人,本能的想要躲避并且攻击,奈何他骤然一动,却发觉身体里的力量仿佛被榨干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下一瞬,胸口传来尖锐的疼痛,渐渐地,他清醒了许多,也终于看清楚了眼前之人。   “不想死就老实呆着,别轻举妄动。”   婉丽冷清的女声在身边响起,侍卫努力的移动视线,忍着强大的痛楚也没能看清楚说话之人的面目,只依稀看到一袭白裳,在一片昏暗之中有如浮冰碎雪,冷冷的刺痛人眼。   下一瞬,剧烈的疼痛又让他陷入了黑暗。   见到侍卫醒转,其余几人皆是大吃一惊,也都明白了这其中的蹊跷:想想也是,月儿一介弱质女流,怎可能对付得了一个武艺高强的禁宫侍卫?她此次出手一击,就算成功也不可能将侍卫置于死地,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把匕首上淬了迷药,只需刺破肌肤,别说一个禁宫侍卫,就是一个绝顶高手也抵抗不住。   这也是甄榛对月儿的特别照顾,月儿无防身之计,府里并不安宁,所以她特意做了这么一把淬了迷药的匕首给月儿,一来方便携带,二来是考虑到月儿的力量弱小,硬拼并不可能,便只有出其不意将对方制服,迷药显然是最合适不过的。   事到此时,她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到了七八分,这事恐怕又是大公主冲月儿来的——大公主对月儿怕是早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已经恨之入骨了。   甄榛将小瓶子收回袖中,回身对将将赶到的冯管家道:“劳烦冯管家让医正来医治此人。”   冯管家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手里那是什么东西?!”   甄颜瞪大了眼,尖声叫道。   甄榛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自是用来防身用的,我这人容易招魑魅魍魉,没有一两样物件防身实在无法安心。”   第一百零五章 围攻   大公主冷哼一声,“本宫不管你们用这些做什么,这贱婢伤了本宫的侍卫,本宫绝对不能姑息!”她唇边掠过一丝冷酷的笑意,“按照我大齐律例,奴婢杀人该即时杖毙!”   她这是要杀了月儿,不问是非对错。   “来人!给本宫将这贱婢拖下去杖毙了!”大公主一喝,周围的婆子和婢女便围了过来。   “你们敢——”甄榛大怒,护在月儿跟前,咬牙看着大公主,一字一句的说道:“大公主是要枉杀人命么?!”   大公主冷然一笑,一脸厌恶的瞥了月儿一眼,“不过是一个贱婢,死了也就死了,何况她当众行凶,何来枉杀之说?”她又看着犹豫不决的婆子和婢女,眸中划过一道寒光,色厉内荏的命令:“还不赶紧给本宫将人拿下!”   婆子和婢女们得到她的命令,一个个都冲了过来,将甄榛二人包围。大公主就站在一旁,看着被包围的二人,脸上渐渐绽开了笑意,却笑得有几分阴森。   甄榛将月儿护在身后,冷眼扫过四周,全都是大公主和贾氏的人,此时宾客们都在外院的宴席上,根本不会知晓这里发生的事情,现在倘若大公主和贾氏有心除掉她和月儿,只怕也是无人知道。   自然,她知道大公主的目标只是月儿,至于她,毕竟是甄府二小姐,大公主嚣张也只是拿捏着月儿身份低微,便是做得过分,最终也不会被如何惩罚。   而贾氏,也定是乐见此事的,她不需要做什么,只需冷眼旁观就能除掉她的又一臂膀,彻底的将她孤立,能坐收渔翁之利,贾氏又岂会错过?   至于后果……到时候事情已经发生,到时候就算甄仲秋知晓此事,贾氏也尽可将责任推到大公主身上,她最多也只有一个无作为之罪,不会受到实质上的损伤。   对面虎视眈眈的婢女,她右手拔出了贴身的匕首,护在胸前,冷冷盯着越来越近的婢女,秀丽的脸上透着睥睨的冷笑,“谁敢过来试试——”   幽幽灯火下,冷冽的寒光一闪,直是刺痛人眼。   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杀气,靠近的婢女只觉得心头一凛,不禁有些畏惧。   一个胆大的婢女见她盯着前方,便趁她不注意欲从后面拉走月儿,熟料她才伸出手,一道劲风袭来,手腕上赫然一凉,接着便见一道殷红从手腕上涌出,一阵刺痛袭来。   婢女惊呼一声,连连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这一番惊变谁也没料到,她出手太快,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收手,又恢复了自卫的姿态,而那婢女血流如注,已然昏厥过去。   “榛儿!快些放下匕首!莫要再伤人!”甄容见状顿时花容失色,连忙唤住她,似乎生怕会再看到丁点血腥。   放下匕首?甄榛几乎要大笑,“放下来等她们杀了月儿么?!”   甄容一怔,还欲再说,却听身后猛然一喝,声音虽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让人闻声便心颤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零六章 对峙   听到这一声喝,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下一刻,便见重重树影间,一个修长的身影阔步走来,步履沉稳而矫健,摇曳的灯火映照下,那人的面貌有些模糊,却透着一种不可逼视的威严。   甄颜暗叫糟糕,期期艾艾的躲在甄容身后,再也不复先前的嚣张,甄容瞥了她一眼,眉头轻轻蹙起,待人走近了,便先迎上去,轻轻唤道:“父亲。”   来者正是丞相甄仲秋。   甄仲秋看她一眼,点点头,继而眸光一转,扫过眼前所有的人,那目光轻淡之极,但围着甄榛和月儿的婢女却都觉得心头一凛,一动也不敢再动,渐渐地,都散开了。   “大公主这般架势却是为何?”   甄仲秋的目光打了个转儿,最后又看着大公主,平静的口气听不出愠怒。   大公主看到婢女们畏缩,连甄颜也不敢吱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丞相大人来得正好。”她瞥了眼被甄榛和秀秀护着的月儿,冷傲一笑,“甄二小姐的奴婢伤了本宫侍卫的性命,本宫正要将其缉拿,但甄二小姐执意阻拦,意欲偏袒凶手,本宫没办法只好强硬行事,既然丞相大人来了,此事还望丞相大人能给本宫一个交代!”   她神色倨傲,眼中几乎射出冷箭,将包围圈中的三人刺满窟窿。   听了她颠倒是非的话,甄榛咬着牙,黑嗔嗔的眸中雪光闪现:“大公主不问缘由,不辩对错便要杖毙我这婢女——大公主便如此想要月儿死吗?!”   一句话戳破大公主心底最隐秘的心思,大公主恼羞成怒,恨得面容微微扭曲,“本宫就是要她死又怎么样?!”   “大公主此话,可是认为臣府上的人可以任意打杀?”   甄仲秋的声音不高,款款有调,带着读书人润雅的腔调,但更多了不可侵犯的威严。大公主心头一颤,这才惊觉自己的话太过嚣张,已然触犯到甄仲秋的底线——眼前这个人是当朝丞相,宣帝最为宠信的第一重臣,便是诸位皇子见到他,也得收敛了傲气,带着几分尊敬,何况她一个不干江山社稷的公主。   大公主一时语塞。   “大公主心急口快,未必就是这个意思。”甄容见状适时给大公主解围,“我想大公主也未必清楚事情真相,只是听婢女禀报说月儿杀了侍卫,先入为主才会如此激动。”   此话一出,便听到扑通一声响,却是有人跪在了地上。   “老爷明察!奴婢亲眼看见月儿那刀子扎大公主的侍卫,当时就吓懵了,便以为月儿要杀了侍卫,奴婢绝对没有半点恶意,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给不敢虚报这样的事啊……”那报信的婢女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大公主自是明白甄容这是在给她台阶下,但这也意味着无法将月儿打杀了,她很不情愿,但她对丞相终是有些顾忌,于是便顺着甄容的话,不情不愿的说道:“阿容所言极是,本宫正是听了婢女的话,气怒之下才失了分寸。”她恶狠狠的瞪了那报信的婢女一眼,将怒气全都撒在了那婢女身上,“这等真假不分的人,留着有何用?!真该好生教训教训!”   那婢女更是面无人色,几乎晕厥过去。   事情的经过,单是看到月儿一身的凌乱便可以想清楚,无非便是月儿在路上被大公主的侍卫拦截,侍卫意欲不轨,结果被月儿刺伤,正好被婢女撞见,便引来了这一群人。   “既是一场误会,大公主可还有其他吩咐?”   甄仲秋问道。   大公主岂能说不好?如若追究起责任,是她的侍卫先图谋不轨,按照常理,对方将她的侍卫棒杀了,她也无话可说,不予追究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宽容了。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过月儿。   每每想起韩奕对月儿的温柔小意,她心里就仿佛长了一根毒刺,扎得她痛不欲生,连梦中都恨不能撕了那个霸占韩奕的心的人。   “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听甄仲秋的意思,是要将事情就此揭过,甄榛脸色一沉,冷冷看着甄仲秋。   谁知甄仲秋还没说话,大公主已经勃然大怒:“本宫不追究你那贱婢的责任,你还想追究本宫的责任?!”   “哈。”甄榛哈哈大笑,黑嗔嗔的眸子却透着冷光,大公主只看了一眼,竟觉得双目都被刺痛——   “既然大公主想追究责任,那我甄榛更要奉陪到底!”   甄榛嘴角冷笑,语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敢问大公主,此处乃甄府内院,女眷所居,大公主的侍卫何以会擅自出现在内院之中——难道堂堂禁宫侍卫都不知道避嫌的吗?!”   大公主脸色一变,狠狠瞪着她,半晌,才冷然道:“本宫丢了一支金簪,是以令侍卫寻找,这有何不对?!”她冷冷一哼,“那金簪是太皇太后赐予本宫的及笄礼,若是遗落在甄府,你们赔得起吗?!”   “既然如此珍贵,大公主为何不令我府中的人寻找?”   大公主又是一哼,傲然道:“谁知会不会有手脚不干净的人得知后,将本宫的金簪昧了去?”   她的神情间,口气中,尽是轻蔑和鄙夷。   这话,是对整个甄府的一种蔑视。   甄榛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慢慢露出一丝冷笑,声音也好似沥过冰雪,森冷得沁人:“大公主此话,可是认为我甄府乃藏污纳垢之地?”   此话一出,贾氏和甄容都是心底一沉,同时看向了甄仲秋——大公主并没有看到,甄仲秋的脸色已经渐渐沉了下来。   这个男人是骄傲的,只是大多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来,一旦有人触犯到他的骄傲,都会得为自己的冒犯付出代价。   大公主浑然不觉,尖声叫道:“你别想转移话题!你那贱婢伤了本宫的侍卫,本宫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她冷笑看着月儿,强压在心头的怨恨被甄榛刺激之后,如炽毒的岩浆般喷薄而出,将所有的理智焚烧得灰飞烟灭——   “丞相大人,本宫要杖毙这贱婢,方可泄心头之恨!”   第一百零七章 出家   她这话说出来,侍婢们想拦也拦不住,都不禁有些担忧的瞄了下默然不语的甄仲秋,怕大公主狂肆的言行会惹怒了丞相——明面上大公主是君丞相是臣,可是丞相一言,却足以让大公主被朝堂议论纷纷,大公主早就到了婚嫁的年纪,朝臣们任何不满的言行都可能会将她置于不利之地。   甄容急道:“榛儿,你何必如此气大公主呢?有话好好说。”   “就是!”见情形不对,甄颜马上跳出来,接过甄容的话。她看向白裳如雪的甄榛,撇嘴一哼,“既然父亲说了就此作罢,你何必再追究?难道你还想将事情闹得人人皆知?”   一语吐出,便将先前的矛盾尽数归结为甄榛无理取闹,她深深的看着月儿,月儿身上披了一件月牙白的披风,紧紧裹住娇小的身躯,依稀可见内里衣衫凌乱,雪白的脖颈上印着几道红印,知晓人事的人,一看便知那是什么,她的脸庞仍是苍白如雪,一直垂着眼帘,却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甄颜眯起了眼,鲜红的唇畔掠过冷冷笑意,“终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这般模样让人瞧了去,不知会让多少人浮想联翩,倘若她还知晓廉耻,此刻便该学了古时的贞烈女子,自我了结了以示清白。”   清脆的话语微微含笑,浸染在带着桃花芬芳的夜风里,却是刺痛人耳。月儿的身子颤了颤,脸庞更添了几分雪色,幽幽灯火下,失神的瞳孔里,了无半点活气。   甄榛秀丽的脸上怒色横生,眼中几欲射出冷箭,然而她并不发作,却只是微微冷笑,“前次在宫中,你被六皇子抱了个满怀,连绣鞋都让人拿在了手里,怎么不见你自我了断以示清白?!”   “你——”甄颜气得玉面染红,那次是她故意撞上六皇子,谁知竟让这贱人看了去。   “哼。”大公主突然冷哼一声,以一种鄙夷的姿态睥睨甄榛三人:“你百般狡辩无赖,无非就是想维护那贱婢,算了算了,”说着却是目光一转,近乎诡异的盯着月儿,白净的脸庞在此刻竟神似鬼魅,仿佛要吃了月儿,“本宫就勉为其难,让本宫的侍卫收了这贱婢,不知丞相大人意下如何?”   她冷笑着,将视线转向甄仲秋,她相信,这个要求不会被甄仲秋拒绝。   月儿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她现在愿意平息此事,丞相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好一个勉为其难!”甄榛禁不住大笑,素手一拂,袖袍飞扬间,充满了愤怒和讽刺的气息,“大公主的侍卫俱是从八品以上,这个亲家我可高攀不上——”   不及去看大公主愤怒的脸,她赫然转头,黑嗔嗔的眸子逼视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国无法无以立国,家无法无以立家!今晚有人狗仗权势辱我秀风院的奴婢,如若听之任之,他日被辱的,定是我甄榛乃至整个甄府——还请父亲能做主,还月儿一个公道!”   她平素不期望这个父亲维护她,然而现在孤立无援,她单凭一张嘴根本占不到半点好处,大公主长势压人,贾氏母女推波助澜,唯有逼甄仲秋立威,方有一线希望。而且此事不会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倘若大公主今日得逞,那么往后大公主就会变本加厉的欺压她侮辱她……   甄仲秋坐到这个位置,已经不需要看一个公主的的脸色,甚至,不会容许自己的权威被侵犯。   隐约的,还有一种连甄榛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感觉,不知为何,她觉得甄仲秋对自己,还有那么一丝的眷顾,虽然这种想法很可笑,但是她在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他不会答应这件事。   可是,甄仲秋却沉默着,久久不语。   “此事虽说有些不妥,但大公主的提议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贾氏突然开了口,语气淡淡的,极是温和,可不知怎的,却听不出丝毫敬意。   慢慢的,甄仲秋抬起了目光,看了贾氏一眼,贾氏低眉垂目,模样很是温顺端庄,可是甄仲秋的眼神却渐渐转冷了。   袖下的双掌紧握,他面无表情的看向月儿,那目光冷漠至极,直看得人心头发颤。   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月儿清秀的面上渐渐浮出了绝望之色,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奴婢自请削发出家,望老爷应允!”   她骤然跪下,长身拜倒在地上,娇弱的身躯强忍着颤抖,仿佛枝头飘零的落叶。   “奴婢自知有辱门风,再无颜面示人,奴婢愧对甄府,愧对小姐,今日发生这种事情,奴婢不敢再有他求,只求能从此青灯伴影,在佛前为小姐祈福。”   哽咽的话语,有如杜鹃泣血,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焚毁了所有的幸福和希望。   甄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瞪大了眼,紧紧盯着月儿,似是不堪承受她话中的意思,瘦削的身体无力的晃了晃,摇摇欲坠下,最终强行稳住了后退的脚步。   “月儿,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不敢去想方才那些话是真的。   “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大公主尖声叫道,故作惊奇的语气中,却分明是得意洋洋。甄颜也连忙附和,“就是,出家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可不是你今天想出家,明天就能还俗的,对佛祖不敬,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你们闭嘴!”   甄榛骤然暴喝,二人闻言不禁大怒,下一刻,却对上了她杀气腾腾的目光,心头一凛,竟都说不出话来。   月儿仍然伏在地上,香肩微微颤抖下,她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来:“奴婢甘愿一生侍奉佛祖,若为誓言,甘愿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甄榛后退了两步,直至秀秀扶住她,才堪堪稳住身形。   大公主得了月儿发誓,心中安稳下来,竟是眉开眼笑,“既然如此,那本宫也不好强求,此事就这样过了吧。”   第一百零八章 鸠酒   她本想借机逼死月儿,后来又想逼月儿嫁给自己的侍卫,往后便可肆意折辱,然而让月儿削发出家,虽有些不尽人意,但转念一想却也颇是满意:所谓世事无常,等这贱婢离开了甄府,再发生些什么事,那就很难说了。   大公主再满意的看了一眼长跪于地的月儿,大公主广袖一拂,唤上贾氏母女,“大家还在宴上等着呢,走,莫要叫这种晦气的事扰了兴致。”   嘴上说着晦气,大公主和甄颜却极是高兴,贾氏的宴会虽是受了影响,但是很显然,她也不会因此而影响心情。   甄容四下看了下,突然问贾氏:“母亲,怎的不见绿芙?”在这个时候,绿芙这个贴身丫头,应该随侍在主人身侧的,倒也不是她多疑,只是今晚她总有些心神不定,发觉异常便不禁问个明白。   贾氏不以为意道:“方才说是肚子疼,想是一会儿就会回来。”   听到贾氏的回答,甄容安了下心,回眸看了看甄榛,神色有些复杂,最终还是与大公主一起离去……   在被人遗忘的院落里,四下寂静无声,漆黑一片,整个院落竟也不点灯笼,只隐约可见主屋旁的一间屋子里亮着微弱的灯火。   屋子里,一个瘦得不成人形的人影正翻箱倒柜,不多时,那人将找到的东西悉数装入一个包裹里,直到这时,那人才停止了忙碌。   她不放心的再次打开包裹,看着里面为数不多的金银首饰,慢慢的,露出了一丝僵硬的笑意。   “终于可以离开了……”   她幽幽一叹,沙哑而颤抖的嗓音里,却满是不甘和怨恨。   事不宜迟,她快速站起身,身体却虚弱得不堪承受,剧烈的动作让她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地上。   “蛇蝎毒妇!你们不得好死!”   她大口的喘息着,狠狠骂道。   过了一会儿,她稍稍恢复了体力,便背着包袱走出房间,却不料她一打开门,一张笑吟吟的脸便出现在眼前,那人笑靥如花,可是此刻在她眼中,却比幽冥深处的鬼魅更加可怕,“你你你……”   她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剧烈的疼痛传来,她几乎昏厥过去,疼痛过后,却也更加清醒。她惊恐的抬起头,仰视着眼前居高临下的人,看到她手中端着的托盘,骤然心头大骇,有了不祥的预感。   那人言笑晏晏,温和的弯下身,挑眉看着她:“多日不见,你可还好啊,春云。”   温和的语调,竟让她想起了甄榛,那个看似恬淡平和的少女,也总是这样微笑着,便设下致命的陷阱——   “绿芙!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春云嘶声尖叫,瞪大的双瞳布满恐惧,看着绿芙一步一步的走近,浑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绿芙盈盈一笑,“我啊,我是奉了夫人的吩咐来的啊,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来你这个破地方么?”欲滴的红唇吐出狠毒刻薄的话,在看到春云抖如筛糠,她唇边的笑更艳了三分,“夫人早就料定你会逃走,所以叫我在这里等你。”   “这,这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春云尖叫着反驳,仿佛想说服自己。   绿芙掩袖一笑,这一笑,媚态丛生,竟也是风情万种,“今晚是夫人的生辰宴,夫人说不能冷落了你,特意叫我给你送一杯酒尝尝,来,把这杯酒喝了吧……”   春云猛地摇着头,费力的拖着身体,不断的往后退。   她再愚蠢无知,也知贾氏不会这么好心送一杯酒给她喝,这杯酒,是夺命的鸠酒!   突然,她奋力跳起,不顾一切的冲向外面,随着她剧烈的动作,束在身上的包袱被扯落,细碎的银子和首饰散落一地——这是她唯一的本钱,可她也全然不顾了。   绿芙似是料到她会如此,当下往中间一站,一脚踢中春云的心窝,春云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敬酒不吃吃罚酒。”绿芙冷哼一声,屈膝压住春云的身体,让她无法反抗,一手拿着托盘中的酒杯,一手掰开春云的嘴,便将那冰凉的液体灌入春云口中,春云无力的摇着头,发出抵抗的呜呜声,奈何她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极,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碧橙色的液体灌入口中,直到杯底尽空。   待身体得了解脱,她猛抠自己的咽喉,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后,却只吐出了一滩淡黄的秽/物。   “没用的,你还不知道夫人有什么手段吗?”绿芙冷眼看着她,语声如冰:“看在同是奴婢的份上,我好心告诉你吧,夫人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不忠的人,你以为自己安分守己就没事了么?夫人早就容不下你,只是夫人那阵子风评不好,不想你突然死了,又让人抓着把柄捣鬼——”她吃吃笑了一声,继续柔声说道,“你这种人,夫人说该拿去喂狗,听说尸骨无存的人会便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哦。”   春云涣散的眼神渐渐发出惊人的光亮,满目滔天的怨毒,仿佛要毁天灭地。   当日甄榛告之她真相,她便决定要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也许她中毒已深,即便是离开甄府活不了多久,但若是不离开,她恐怕会死得更快也更惨。   所以,她打算今晚趁着府上人多杂乱,偷偷的离开,至于以后,她没有想太多,离开这里再作打算,没有想到的是,贾氏竟早就知晓了她的行动,在破灭了她所有的希望后,再慢慢的杀死她——   这个蛇蝎毒妇!   对上眦眼欲裂的春云,绿芙却是嫣然一笑,随着她的离去,整个院子又恢复了寂静……   第一百零九章 诅咒   “老爷,今晚的事……”冯管家迟疑的看着他,等待他开口吩咐。   甄仲秋稍稍闭了闭眼,俊雅的脸容上仿佛带着面具一般,没有一丝表情。半晌,他缓缓张开眼,又望着无边的黑夜,“虚报消息,居心叵测之人,实可该杀……”   一语吐出,便觉得定了报信婢女的命运。   那婢女是贾氏的人,他一直知晓,但也一直对贾氏的各种作为装作视而不见,可是这一次,他毫不留情面,杀伐果决,甚至有杀鸡儆猴的意味。冯管家点头记下,似是这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他略作沉吟,又道:“秀风院的婢女,让人做些安排,不可出了意外。”   “是。”冯管家恭声应下,顿了顿,突然正色道,“近日北地传来消息,战事方歇,北魏派出使者议和,并有意来京城求亲,北魏的国书大约这几日就会抵达京城。”   北魏由来贫瘠,年前又遭遇了大雪,直是饿殍遍野,年后不久,听闻驻守北地的陆将军远在京城,便又悍然出兵侵扰大齐北境,没过多久,陆大小姐失踪,陆将军心灰意冷下请辞回归北地,一举打下北魏三城,令北魏连连求饶。据细作回报,近来北魏君主身边来了一个谋士,劝诫北魏君主跟大齐和亲,进而让两国互通有无。北魏君主对这谋士言听计从,于是没多久,北魏大都派出国书至燕京,以期能使团能得到大齐皇帝的应允。   而这消息,宣帝此时还并不知晓,冯管家得知,却是自有隐秘的渠道。   甄仲秋听到这绝密的消息,也不觉有半点惊讶,冯管家又继续说道:“皇室之中,适龄的宗亲贵女只有大公主一人,如若北魏当真来和亲,大公主必是和亲的人选。”   甄仲秋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并不做评价。   事情已经可以预见。   倘若让大公主和亲,两国休要说长久和睦,恐怕只会反目成仇,再无安宁之日。单是看大公主今晚肆无忌惮的作为,便可知这位金枝玉叶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北魏偏远贫瘠,大公主定然不肯乖乖嫁过去,到时候燕京想来又是一阵热闹。   他回首凝视着来时的方向,眸中光亮晦明不定。   冯管家四平八稳的脸上难得露出激动之色,“老爷,这是天意啊!”   甄仲秋抿紧了唇,眸中一道血光闪过,竟是杀气腾腾,但是很快,他又变成了那个淡漠威严的丞相。   “你先过去,莫要出了岔子。”   “是。”冯管家知他心知坚定,相比较自己的动容,他更加敬佩这位效忠了二十年的主人,当即便正了色,却是又道:“那人已经不如以前忌惮老爷,今晚秀风院婢女一事,恐怕不会就此结束,是否需要再暗中再加一些人留意着?”   “不必。”   冯管家有些愕然,今晚注定不会安生,难道他就不怕那人再闹出什么阴谋诡计?一抬头,却见甄仲秋望着某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冯安看到,甄府的西边,亮起了一大片火光……   ****   大公主几人回到宴席,眼尖的宾客发觉,大公主和甄三小姐春风满面,而甄二小姐没有回来。   众人当下猜测纷纷。   “诸位,实在抱歉,适才发生了一个误会,眼下已经无事,我敬诸位一杯,还请诸位尽兴!”   贾氏微微含笑,举杯欲饮,仪态雍容端庄,宾客们连道“客气”,气氛好不热闹。   “甄二小姐怎的没来?”有人嘀咕道。   那声音不大,但是很多人都听到了,大公主得意洋洋,脱口而出:“她不回来了,她的婢女要出家,眼下主仆正在话别呢!”   她这话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和深深的鄙夷。   甄颜哼道:“那婢女也真是不知好歹,大公主看她可怜,便想让她跟了自己的侍卫,却没想到她执意要出家,啧啧,真没见过这样的。”   “也许是她看不上本宫的侍卫吧。”   “笑话,大公主的侍卫都是官阶在身,依我看,她一定是觉得以自己的不洁之身,配不上大公主的侍卫,这才百般推脱的。”   大公主和甄颜二人一唱一和,却又不将话点破,任由旁人去猜,当即就有人被误导,不禁议论纷纷。   月儿即便遁入空门,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了,相反,在大公主二人的误导下,更让人相信她削发出家,便是因为受了侮辱,无颜见人。   这时,有人注意到甄府原本漆黑一片的西面骤然光亮,很快,贾氏也注意到了这一景象,渐渐地,她皱紧了眉头,凝望着不远处的夜空下,徐徐亮起的方向,心中有了不安的预感。   西面,是甄府婢女的居所,其中有几个偏远的院子,而春云的院子便在那里。   她一回首,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绿芙这丫头,怎的还不回来?   脸色一沉,她沉声命令道:“速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婢女连忙领了吩咐,急急忙忙跑出去。   可是人还没离开,西面的光亮照得半边天如同白昼,喜庆的乐声中,依稀可闻大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西院着火了。   竟然在这个时候着火,这一场生辰宴恐怕难以继续了。   贾氏铁青着脸,紧盯着不远处的西方,手中的丝帕几乎被撕成碎片,就在这时,绿芙火急火燎的赶回来了,“夫人。”她急剧的喘着气,连声音都有些涩哑,显然是疾步走回来的。“夫人,春云的院子着火了!”   贾氏一惊,“什么?!”   绿芙艰难的咽了下口水,正欲开口,却渐渐瞪大了眼,面上露出震惊之色——   伴随着大火焚烧的声响,一个凄厉尖锐的女声响彻整个甄府。“贾氏,你这个蛇蝎毒妇……你害我好惨……”   “贾秋霜……是你害死了韩夫人……你又害二小姐……你害了我的孩子……我就是做厉鬼也不放过你……”   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的诅咒传入所有人的耳中,那女声字字泣血,声声凄惨,带着强烈的怨毒和戾气,仿佛就算要堕入地狱,也要拉上仇人一起永世不得超生,整个甄府的人都为之心头一颤,背脊一阵发寒。   所有的人,都不禁看着贾氏,目光都变得极为惊恐。   第一百一十章 击杀   流言,不需要得到证实,便往往比真相更加震撼人心,贾氏看到所有人的眼中,自己已经成为一个避之不及的不祥之人,那种毫不遮掩的惊惧和排斥,深深刺激着她的理智,让她几欲发狂!   曲罢宴散,却是以一种逃避般的方式结束,贾氏的双眼被仇恨染上血色,来到走水的地方时,那小小的院落已经面目全非,几乎焚烧殆尽,漫天的火光映亮了整个甄府。   那诅咒般的声音已经被火舌彻底吞没,可是那凄厉如鬼魅的笑声和诅咒声,却仿佛仍在回荡,每一声都控诉着贾氏的罪恶。   贾氏脸上的肉狠狠抽了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一抹雪白,几乎要沥出血来——   她的生活全完了,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筹谋,二十年的富贵,一切的一切,全都随着那一声又一声的诅咒化为乌有!   那个冷血的男人早就对她欲除之而后快,这次一定会借这件事将她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她所有的令名毁于一旦,贾秋霜这三个字将会成为燕京最恶毒的代名词,甄容和甄颜也会因为有她这样的母亲而抬不起头……   她掌握的,她渴求的,将全部失去,穷尽一生都再无半点机会!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哪怕已经死去,却让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女人的孩子!   ——甄榛!   “是你!是你做的!”贾氏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仿佛要嚼烂说出口的一字一句,她已经不是质问,而是肯定,毫无半点怀疑的肯定。   甄榛侧过脸,却并未回身,熊熊火光映照着她秀丽的脸庞,仿佛镶嵌了一层艳丽的金色,雪白的裙裾被热浪鼓动翻飞,形成狂肆不羁的的剪影。   “对啊,凡是对你不利的事,全都是我做的。”她露出一抹微笑,连一句狡辩也懒得,却是清清淡淡的语气,带着几分刺人的讥讽,反而让人觉得这话简直荒谬至极,而贾氏则是在乱咬人——   她是不会承认的,哪怕贾氏死了,一切都了结了,她也不会承认半个字。   永远不会。   “贱人!”她的态度显然激怒了贾氏,贾氏登时大怒,不顾一切的冲过来,扬起手便狠力扇下,可是到了半途,一道黑影凭空划过,带着厉风,生生拦住了她。她大惊,迅速收回手,连连退了几步,站定后便看见甄榛的身旁多了一个娇小的人影儿,黑发青衫,正是今晚在宴上舞剑的秀秀。   秀秀手里握着一把剑,那把剑,便是今晚飞过她头顶的古剑。   金属摩擦出嘶嘶的声音,秀秀拔出了剑柄,冷冷盯着贾氏。贾氏再次被这警告的举动激怒,再不复往昔的隐忍,她脚尖一点,飞身扑向甄榛二人。   只听“铮——”的一声,秀秀拔出古剑,面无表情的迎上贾氏的进攻。   “母亲!”   “母亲!”   甄容和甄颜匆匆赶到,看到贾氏扑向利剑,登时惊得失声大喊,可是下一刻,她们再一次惊呆了——   手无寸铁的贾氏与秀秀这个年少高手过招,竟然没有半点颓势,甚至秀秀在她手上讨不到半点好处,她的招式诡异狠厉,出手都是要命的招式,好几次险些扼住秀秀的死穴!   这,这真的她们是那个温柔谦和的母亲吗?   她们从来不知道,看似柔弱的母亲竟然是个武林高手,甄颜处于震惊之中,久久回不过神,甄容却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身上,恐怕藏着巨大的秘密。   而此时的贾氏,浑然不在意自己的身怀功夫的秘密泄露,满心所想的全是将秀秀击杀,再除去那个心头之恨——此时再不行动,那她以后将再也没有机会,甄仲秋不会再让她有一丝机会,她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暴然一喝,贾氏转身击向不远处的甄榛,秀秀大骇,连忙追击,熟料贾氏竟然半途折回,一道劲风打在她手腕上,她吃痛下手一松,古剑顿时滑落,却不及敛神,便见一道黑影袭面而来,狠辣的力道打在她的左脸上,巨大的疼痛席卷而来,她闷哼了一声,飞出数丈后撞上一棵青柳,这才无力的跌落在地上。   贾氏捡起地上的古剑,便直刺秀秀的胸口,甄榛飞身扑过去,广袖中的袖箭同时连射而出,贾氏提剑一扫,只听“叮”的几声响,便将袖箭悉数打落,剑锋骤然一转,利剑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向甄榛的咽喉。   那剑锋凝结着滔天的仇恨和怨毒,凛凛剑光刺得人双眼发痛,瞬间便可取人性命!   眼见就要刺中甄榛,甄容不顾一切的大叫:“母亲,不要!”她不希望甄榛死,因为甄榛一死,贾氏就活不过今晚,她可以预感到,她们的父亲大人绝对不会放过当众杀人的母亲,而且所杀的那个人,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不知从哪里闪出来,只见寒光一闪,骤然拦住贾氏便要刺下的剑势。两剑狠狠相击,发出尖锐刺耳的争鸣,贾氏只觉得虎口一震,手腕竟是一阵发痛,长剑险些滑落。   她紧咬牙根,竟忍住了剧痛,提剑再度起势击向甄榛,使出最狠毒的招式,想要在一招之内取了甄榛的性命——   “恶妇,你还不罢手?!”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突然喝道。   贾氏的动作一滞,却没想到黑衣人收不住剑势,下一瞬,一阵刺痛从肩头传来,黑衣人的剑刺入了她的左肩。   随之而来的,是甄容和甄颜的尖叫:“母亲——”她们想冲过来,却被一旁跳出来的健妇生生按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受伤流血,却无能为力。   慢慢的,贾氏回过头,看着站立在残垣断壁前的男人,一如二十年前看到的样子,长身玉立,萧萧肃肃,望一眼便叫人误了终生。   可是触及那冰冷无情的眼神,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肩头的疼痛迅速散开到四体百骸,痛得撕心裂肺,整个人仿佛被被撕成了碎片。   “恶妇?恶妇么……”她喃喃念着,语调平和无波,慢慢的,她的的嘴角扬起,布满血色的眸中泪光闪现,唇边的笑却更是嫣然,“我在你眼中,是否一直都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一直都在恨我,是不是?”   她的笑容越来越艳,竟哈哈大笑起来:“你早就知道了那件事,可是你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逼死,哈哈,你其实是这世上最懦弱的男人,哈哈哈……”她笑出了眼泪,笑得前俯后仰,几近癫狂。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结束   难道说母亲的死另有隐情?!甄榛心神一震,瞪大着眼,紧紧盯着形容狂肆的贾氏,“你方才说什么?!”   贾氏突然敛了笑,抬起满是泪水的眼,一瞬不瞬的迎上甄榛灼灼逼人的目光,冷笑了一声,“你想知道,便去问你的父亲吧……你不知道……”她目光幽冷的看着甄榛,眸色一沉,语声如冰,“你跟你母亲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的……惹人恨!”   话音未落,她执剑骤然暴起,但见夜色中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刃闪电般的向甄榛直刺而来!   这一剑,用尽她平生所学,仿佛粉身碎骨也要将甄榛击杀!   “铮——”   金戈相击,黑衣人长剑一挥,竟将贾氏手中的古剑震断,贾氏惨叫一声,残剑脱手而出,整个人连退十数步,狠狠的撞上了半壁残垣,“哇”的呕出一口鲜血,而后顺着墙壁无力的瘫倒在地,映天的火光照得她脸色惨白,双眸紧闭着,却不知是死是活。   “母亲!”   甄容和甄颜二人大骇,顾不上其他,狠狠挣开健妇的钳制,慌不迭的跑过去。“母亲!母亲你怎么样?!”   久久的,贾氏咳嗽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惊惧交加泪流满面的女儿,贾氏有些怔忪,“容儿……颜儿……”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想伸手抹去甄颜满脸的泪水,才动了一下,心肺之处便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禁不住又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了血丝。   “母亲……”   甄颜惊恐交加,哭得像个泪人。甄容眼中忍着泪意,但终究没有发泄出来,她握住贾氏的手,强稳住心神给贾氏号脉,就在搭上贾氏手腕的一瞬间,她的脸色骤然变了一变,“母亲……?!”   贾氏自知受了极重的内伤,只摇了摇头,然后费力的抬起目光,仰视着远远站着,神色冷漠的男人,一如第一次相见的情形,他也是那么的孤傲,那么的不屑。   当时,她满心满心的全是他,眼中再也看不进其他的人,为了他,她可以做任何事,哪怕是不折手段,双手沾满血腥也在所不惜!   她以为,以自己的一颗真心,便能换得他的温情,她以为,只要他还能看自己一眼,也别无所求,她以为,他对自己温和是因为他的心中有她,可是最后她发现,他的心里是有人的,可是那个人并不是她,他所有的温柔,都不过是为了掩饰对另一个女人的感情……   她岂能不恨?!   看着看着,贾氏缓缓的收回目光,闭上了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她本想问他会如何处置自己,这之前,她的心里还有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可是在看到他的表情时,她突然不想问了,问了,也白问,这个男人再也容不下她,甄府再无她的立身之地。   “甄榛!你这个贱人!我跟你拼了!”   甄颜突然回头,一双通红的眼睛仇视的瞪着甄榛,毫无预兆的便直冲甄榛而来,狰狞的模样仿佛要将甄榛撕成碎片。   可是她还不曾近甄榛的身,便觉后颈一阵剧痛,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的黑暗浪潮,“你……”她张开嘴吐出最后一个字,是甄仲秋冷漠无情的眼神,接着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   “将她送回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踏住来半步。”   “是。”   健妇随即将甄颜带走。   “将这恶妇带回去,严加看管——若无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自见面。”   “是。”   甄容缓缓站起身,孤身玉立在残垣之前,皎皎如明月玉珠,可是她的声音不复往昔的温和,而是带着几分冷淡,平地多了几分威严。   她看着甄仲秋,见到的,是甄仲秋冷漠无情的脸,连贾氏被抬走也不曾有一丝波动。   过了许久,她缓缓道:“若是无事,女儿先回去了。”   甄仲秋只看着她,默然不语。   这个女儿,一直以来都最为乖巧听话,也最是善解人意,在今晚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她依旧不加多问也不生事。   但这无疑也是她聪明的地方,此时并非追问真相的时候,便是追问了,也不会得到解答,最要紧最明智的还是救治自己的母亲,届时问贾氏无疑会比问他得知的更多——然而,贾氏也得有那个机会与她说……   久久没有等到甄仲秋的回应,甄容福了福身,便翩然转身而去。   离开前,她看了甄榛一眼,那目光不温不愠,不恨不怒,仿佛一如往昔,可是甄榛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场筹谋,那么多年的隐忍,步步为营,就这样结束了吗?   甄榛仰起脸,透过横生的枝桠,凝望着无边的夜空,心里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她伸断了双臂也无法穷极。   第二天,贾氏被送到了京郊别庄,名义上是养病,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贾氏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件事,不但传遍燕京的大街小巷,甚至还震动了朝堂,宣帝更是不顾场合,当众问起此事,甄仲秋只道是家事,便将话题扯开了。   甄颜醒来后大闹了一场,将屋子里的东西摔了个遍,又对婢女拳脚相加,又绝食哭闹,却最终没能让甄仲秋解除禁令,而甄容则向甄仲秋请求要亲自送贾氏去别庄,甄仲秋并没有反对,于是下午时分,甄容便跟着贾氏的马车去了别庄,这一去,便是两天。   贾氏被逼走,甄榛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大清早,她出城的马车驶出城门,径直去了南山的莲溪寺,月儿将在这里削发出家。   第一百一十二章 等你   韩奕姗姗来迟,终究还是来了。   伤势未愈的大理寺少卿跌跌撞撞的闯进寺中,雪白的衣襟上渗出一片艳丽的鲜红,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单薄的身体几乎站不稳。   他紧紧盯着跪在蒲团上的女子,目光一点一点的往下移,看到了散落满地的青丝,瞬间,他的双瞳一缩,仿佛受了巨大的打击,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狠狠撞上结实的大门,因为他太过猛力,大殿的大门被他撞得震响,嗡嗡的颤动声回荡在空寂的大殿里,一声又一声的敲打在人心头,平地生出了无边的肃穆。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迈着有些踉跄的步子,却是坚定的,一步一步的向她走过去。   月儿静静的回过头,脸色有些苍白,抿紧了唇,身体紧绷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冷静。   莲溪寺的师太目露悲悯之色,却是放下了手中的剪子,让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没有人知晓他们说了什么,最后韩奕一个人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通红的双眼里尽是悲痛,甄榛已经不用去问,月儿还是决心留下来,哪怕是韩奕也无法改变她的心意。   如若月儿有意,其实并不需要出家,即便是发了誓,为大公主所迫,可是在她看来,那誓言违背心意,不顾亲友情意,完全可以不予遵守,大公主更是无足畏惧,那件事本来就是大公主理亏,要让大公主松口并非不可能:当时贾氏也在场,现在的贾氏已经声名狼藉,只要放出传言,将大公主的所为和贾氏牵扯上关系,届时大公主便会自顾不暇,非但一句话也不敢说,从此还会顶上恶毒的名头——大公主这辈子也算是毁了。   这件事并不难做,却因为月儿的固执而最终放弃了——   蓄意致使帝女名声狼藉,这事能瞒过悠悠众人,但绝对瞒不过帝后的眼睛,甄榛作为臣下之女,却让皇室蒙羞,帝后又岂能容得下?   她也知道韩奕不会同意,可是她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致命污点——韩府名门大家,容不下她这样的人,而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身后的女子也该是这世上最美好的良媛,却又怎能是她这样污秽的人?   她考虑了所有的人,却唯独没有考虑自己。   将浑浑噩噩的小舅舅送回府,甄榛不放心,便又让秀秀留下来照顾韩奕,而她则一个人坐马车回府。   三月的阳光极好,暖暖的,却又不觉得燥热,墙角伸出的红桃正是灿漫,娇艳的花朵迎风招展,颤巍巍的更是惹人怜爱。   这样的天气,真适合出游。   心里空荡荡的,却又好似胀满了什么,乱成一团,一阵一阵的难受。甄榛仰望着刺目的灼日,明亮的光刺得她双眼发痛,眼泪止不住流出来。   突然,一道阴影遮住了光线,也遮住了她的视线。   “这样,对眼睛不好。”   甄榛有些恍惚的收回视线,望着眼前的人,却是一阵眩晕。那人连忙扶住她,清爽的男子气息随着微风吹来,很好闻的味道。   他看着泪水盈睫的她,神情还有些迷茫和伤痛,原本平静的心浮出一种怜惜的情绪。   知晓眼前的人是谁,甄榛连忙从对方手中脱开,三两下将泪水擦去,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笑:“真巧,怀王是来看小舅舅吗?他才服了药,恐怕要过些时候才会醒过来。”   语气清清淡淡,跟以往没什么不同。燕怀沙看着她,半垂着的小脸只能看到一半,也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就算是没有看到,他也能想象她此刻的模样:无非就是面无表情,看似恭敬,眼中却无半点敬意,便是她微笑的时候,那笑意也是虚与委蛇得很,偏偏还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态,要人相信她是真心的。   那模样,着实可恨,却偏偏,他就是放不下。   杀伐果决的怀王,平生第一次变得优柔寡断,偏巧,那罪魁祸首明知却装作不知的模样。   每每想到如此,他就禁不住一阵恼怒,只恨不得立即捉了这小家伙,将她禁锢在怀中好好的,好好的……呵护。   昨晚甄府发生突变时,他还在城外,大清早策马赶回来才得知,她已经带着月儿去了南山莲溪寺,宣帝一道诏令又将他宣进宫去,急急忙忙的应付了,出宫时得知她和韩奕回了府,这便马上赶过来了。   见到她安然无恙,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地了。   心中叹了口气,他缓缓道:“不巧,本王来这里,是在等你。”   甄榛的心一颤,垂着脸默然不语,良久,才低声问道:“怀王可有不快活的时候?”她有些漫不经心的问出口,却平忒拉近了距离,不再像以前那样恭恭敬敬,却横亘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燕怀沙抿紧了唇,轻声说道:“有,很多时候都会不快活。”   “那,你不快活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事让你快活一些?”   他看着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本王会去营地,到了营地骑马射箭,与人比试一番,就会快活了。”   比试?甄榛扑哧一声笑出来,他脾气那么大,谁知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是跟人比试还是打架,别说营地里,就是整个大齐也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简直是仗势欺人。   其实能跟他这样的人比试,往往都能得到武学上的启发,御林军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跟他比试,营地里那帮兵士逮住机会也要跟他交上几手,倘若他主动出手,还不心里乐翻了天。   见她这贼兮兮的笑,燕怀沙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是看到她笑,心底仿佛有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溢出丝丝满足感,却也不去解释:“本王带你去一个地方。”   笑过之后,甄榛的心情好了一些,不禁有些好奇:“什么地方?”   燕怀沙嘴角扯开一抹浅笑,竟卖弄起了神秘,“去了便知。”他盯着她的模样看了看,却是蹙起了眉头,直接下了命令:“这一身装扮,必须换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柳营   甄榛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带自己去柳营。   这里是燕怀沙治下的南军,最是纪律严明,称为细柳营,而忠国公手中的北军却为人称为棘门军,二者之间的差距可见一斑。   柳营中的兵士大多跟着燕怀沙上过战场,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甄榛才进去,便觉一阵整饬之气扑面而来,大营里一派井然秩序,远远传来整齐响亮的呼喝声,细细听了,想是士兵们在操练。   怀王的南军一直威名远扬,甄榛行走江湖时也曾耳闻不少,而今能亲见,实是一大幸事,得知他竟是带自己来柳营,心智坚稳的甄榛也不由激动了一把,难得露出了孩童般的期待。   可是,军营里有明文规定,女人不得擅入。这下倒好,素有严明不苟的怀王“监守自盗”,为了博美人一笑,竟然将甄二小姐带到了营里,好在甄二小姐易了容,身板虽小了些,却是十足的翩翩少年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京城的世家公子。   两大铁卫面面相觑,同时在想,绝对不能让那些人精儿给瞧出端倪,否则怀王的一世英明就全毁了。   随手一招,便有一小将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燕怀沙看了甄榛一眼,便下了命令:“本王有贵客来访,速去准备一番。”   “怀王不必客气,些许路程,我还能顶得住。”听他的意思要暂作休息,好生招待招待,甄榛连忙笑着婉拒,“久闻细柳营威名,早就恨不能一见风采,今日到了贵营,不知是否有幸一见?”   燕怀沙见她精神奕奕,了无倦意,便不忍心让她久等,于是点点头:“本王这就带你去。”   几人来到校场时,兵士正在小憩,然而远远望去却可以看到,众将士虽然在休憩,秩序却分毫不乱,每个人都镇守着自己的位置,随时都可以结阵杀敌。   所谓见微知著,细柳营果然名不虚传。   “王爷?!”   校场里,一个极为洪亮的声音突然惊叫了一声,循着声音望去,却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将士,在见到燕怀沙的那一刻,他绷紧了一张脸,噌的一下就站起身,跨着大步急急忙忙的走过来,冲着燕怀沙抱拳一礼,沉声问道:“王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燕怀沙一怔,随即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无事。”   那大胡子竟似惊诧不已:“那王爷今早急急回城,半日不到又赶回来,却是为何?”早上临走那会儿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京中哗变呢。   “无事便无事,听不懂本王的话吗?”燕怀沙的俊脸阴云密布,阴沉之下,却是极不自然的尴尬和羞涩。   大胡子闻言很是诧异,直到看见李勤和林时冲自己不断的挤眉弄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逆了龙鳞,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也没说什么冒犯王爷的话啊,王爷这是怎么了?   心中很是纳闷,可是他却不敢再问下去,王爷雷霆之怒谁都承受不起,一会儿逮着机会再问李勤二人就会知道了。他心里嘀咕着,突然发觉燕怀沙身旁站着一个少年郎,乍一看,极是清雅灵秀,连他这个大老粗的人也不禁赞一句好风采!细细一看,却又觉得美中有一不足,便是这少年郎生得太过单薄,这小身板怕是连一阵风都能吹的跑。   咦,王爷从来不带人来营里的啊,这少年又是个什么来头?   见大胡子那眼神瞄自己,甄榛绽开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略一抱拳,道:“在下韩真,京城人士,今日有幸与怀王来到贵营,一睹细柳营的风采,多有叨扰之处还请见谅。”想起大胡子的话,心神又有些纷乱,却很快强压下去。   他疾驰回京,原来是因为……因为自己。   大胡子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京城来的,想必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公子,他对京城的世家子弟从来无甚好感,上次也是有个京城的世家子弟死缠烂打跟了王爷来柳营,一来就大放厥词,惹得王爷很不高兴,最后那世家子弟被他们整得胆战心惊,连夜就跑回了京城,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鉴于之前的不良印象,大胡子对甄榛除了初见时还觉得顺眼,却是了无好感,只目光轻视的看着甄榛,不冷不热的说道:“在下徐印,看韩公子的模样,似乎也是习武之人,不知师从何处?修为如何?”   习武之人眼尖,尤其是碰上比自己修为低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几斤几两,他看出甄榛步履轻盈,却是学了些功夫,但是不深厚。   一旁的燕怀沙,脸色又沉了沉。   林时见状急忙道:“老徐,听说你最近功力大增,怎么样,跟李勤切磋切磋?”   “喂喂,”李勤抗议道,“为什么是跟我切磋?分明是你提出来的!”   “你不是最喜欢跟老徐切磋吗?”林时挑了挑眉,“难道你怕输给老徐?”   李勤瞪圆了眼,“谁怕了?我先跟老徐打完了,回来再跟你打一场!”说着便跟大胡子过起招来。   两人在校场里打得难分难舍,李勤的功夫庞杂精深,而大胡子则内功深厚,两大武学高手交手,顿时引起阵阵喝彩声,整个校场热闹之极。   突然,一柄长剑化作一道冷光从校场飞出,直直向甄榛刺来!   这一番意外来得太过突然,谁也没有想到,燕怀沙脸色一变,便欲挥手打掉飞来的利剑,可是在他出手之前,甄榛却身形一转,只听一声清脆的叮响,便将那利剑稳稳接住。   “我没事。”甄榛回头对他一笑,笑容里透着不可逼视的自信,“这些还难不倒我。”军人血性,喜欢给新来的人下马威,如若不拿出点实力,便无法将他们震住,更妄想融入到他们当中去。大胡子此举,也不过是想杀杀她的傲气,并无恶意。   “好身法!”大胡子大喝一声好,浑然不似刚才是他将利剑飞出。   甄榛不以为意的一笑,皓腕轻转,握住了手中的剑,“在下不才,却愿与阁下切磋一番,还请阁下不吝赐教!”   燕怀沙闻言却是脸色一沉,马上否决这一场比试:“本王不同意。”   “尚未比试过,怀王就断定在下会输,这也太过厚此薄彼了。”甄榛冲他眨了眨眼,笑得狡黠——她当然知晓自己的水平,应下大胡子的挑衅,并不是一时冲动,却是因为她根本不打算用正常方式赢得这场比试,何况她方才在一旁观战,对大胡子的招数已是心中有数,是以要胜了大胡子,胜算起码有六七成,便是真的输了,那也无妨,只要她输得坦荡,亦是虽败犹荣。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交手   “好好好!”大胡子哈哈大笑,连道三声好,“王爷,韩公子都愿意跟我比试,您就别拦着了,我不会伤了他的!”   燕怀沙的斥责到了嘴边,却见甄榛冲他一笑,笑意狡黠,好似一只跃跃欲试的小狐狸,接着她执起了剑,对大胡子扬声道:“话莫要说得太满,阁下伤不伤得了我,还得比试后才知!”说着身形一动,人便化作一道青烟般的掠影,眨眼间就到了校场之上。   “好俊的轻功!”对上闪电般刺来的银光,大胡子还忍不住赞了声好,同时身影闪动,轻松避过甄榛的进攻。   甄榛学艺时,已经过了修武的最佳年纪,便是全力精修也难有大成,而她的重心也并不在武艺上,是以在武学方面并不强求,只是师父授她暗器和毒药技艺时,总担心她没有强大的武力依仗,会难以自保,便让她苦练轻功,所谓打不赢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所以甄榛的武艺不大入流,但轻功却是极好的。   大胡子的功夫精纯正统,已经臻至高手境界,与他硬碰硬是必败无疑,但是他的动作远不及甄榛灵活,加上甄榛对他的招数已经有所了解,几番交手下来,大胡子竟然也没讨到好处。   大胡子有些心急,在一个回合之后,骤然加大进攻,却因主动出手,也暴露了自己的弱点,甄榛眸光一凝,手腕转动下,长剑直刺向大胡子的破绽之处!   突然,大胡子竟在最后一刻收手,长剑横扫,强大的剑气化作一道猛烈的罡风,以雷霆之势击向甄榛的剑锋。   “铮——”   长剑颤动,手腕骤然一阵针刺般的疼痛,迅速窜至指尖,甄榛脸色一变,长剑赫然脱手!   大胡子似乎也未曾料到会这样,不禁一怔,不及细想,却见几道黑影闪烁着寒光,闪电般向自己袭来。他心中大骇,连忙闪躲,熟料那暗器竟似有神速,眨眼便到了眼前——   “哎哟!”   几块重物击中他的身体,他连连倒退了几步,只觉得被击中的地方一阵钝痛,仿佛千斤重石压在胸口般。   叮的几声,那几个重物掉落在地,与地面撞击出清脆的响声,大胡子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支铁箭,箭头已经被拔掉,只有驽钝的箭身,已经无法伤人。   他惊疑不定的盯着甄榛,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这是什么暗器,自己竟然连躲也躲不开?!如若这几支铁箭完好无缺,此刻自己恐怕已经身受重伤,甚至是性命不保……   “你竟然用暗器!”大胡子怒道。   暗中揉着发痛的手腕,待疼痛有所缓解了,她撇了撇嘴,不屑道:“你跟我交手本来就是件不公平的事,还指望我用公平的手段去跟你打——我又不是傻子。”   大胡子瞪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够坦荡!是条汉子!好!哈哈哈……”   你才是汉子。   甄榛哼了一声,不买大胡子的账:“所谓的君子之道,也要看对手,如若是在战场上,对敌人君子便意味着战败,战败,不仅仅意味着己身身死,在这之后,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宁和性命,再者像我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手,讲君子之道就是在亏待自己优待对手。”   “说得好!说得好!”大胡子高声赞扬,声音洪亮得整个校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倒是叫甄榛有些不好意思。   燕怀沙阴着一张脸,大步走来,墨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甄榛见了便觉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想躲,却没地方躲,唯有笑呵呵的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到跟前。   “手拿出来。”他的声音阴冷得吓人,让人彷如置身雪窟,背脊一阵阵发凉。   太不像话了!手有旧患还敢如此逞强!真该拖下去照军规处置!   大胡子闻言才想起她方才确实有些异常,惊讶道:“你的手有伤患?”   也不知是痛还是想起了什么,甄榛面色微白,装作没瞧见燕怀沙的逼视,将手收进了袖子里,而后淡淡的一笑,“很久之前的事了,已经无甚大碍,再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小痛算什么?今日是我不小心,倒是叫大家笑话了……”   她神色淡然,语调悠悠,仿佛在说一件极为风雅的事,却真真是有一番不羁的风流气度。   燕怀沙嘴角抽了抽,眼中冒出冷光来:还男子汉大丈夫,真是无法无天了。   “好小子!真看不出你有这等骨气!好!”   大胡子却大笑着赞道,笑声豪气冲天,早就将甄榛当做了自家小兄弟。他伸出手,还想拍拍甄榛的肩头以示亲近,吓得李勤和林时连忙将他来开:真是不要命了,王爷看中的女人你也敢拍?!   大胡子以为他们二人如此紧张是因为甄榛大有来头,容不得冒犯。他不由有些好奇,猜想着甄榛究竟是什么身份,同时向李勤二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两小子真是越来越世俗了,也不知王爷是怎么教他们的。   他虽不在意门第之分,但还是收了手,又笑道:“对了,方才你射出的暗器是什么?我也算是见过一些机关的,却从未见过你那样的东西,哦,你的功夫也平忒奇特,倒更像是女子练的功夫。”见甄榛脸色微变,以为她误会了自己最后那句话,急忙解释道,“我别无他意,习武讲究因人而异,我这种粗人就适合练阳纯之术,你与我截然相反,但却是最合适的。”   甄榛笑了笑,“师尊早已隐世不出,我在此也不便提及他的名讳,至于那暗器,是师尊见我在武学上难有大成,特意传授于我的技艺,期望我能以此来保身。”   大胡子闻言有些遗憾,但既然人家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去强求,转眼又笑起来,“令师因材施教,正是令师最高明之处,只可惜无缘一见,否则定要好生请教请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甄榛,“你说你会机关术?”   甄榛一怔,笑道:“只是略懂一二。”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膳   大胡子顿时两眼放光,仿佛见到了宝贝,在他眼里,甄榛不过是在谦虚,单看方才的暗器就知她对机关术有多了解。一拍掌,大笑道:“哎呀!太好了!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摆弄那些玩意儿了!我那里有很多东西,要不要去看看?”   甄榛一笑,“只要阁下愿意,我就没有不去的道理。”   “别阁下阁下的了,韩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跟大伙一样叫我老徐。”大胡子呵呵笑道,“走走走,咱们这就去,王爷也一起去吧。”   甄榛笑着点点头,又回头看着燕怀沙,笑得眉眼弯弯,“想必怀王还有要务处理,就不耽误怀王了,如若有事,尽可遣人来吩咐。”说着微一揖手,竟就这样丢下他,跟大胡子去了。校场里早有人想去见识大胡子的机关,见二人要离去,便纷纷围过来,嚷嚷着要同去,反正都是柳营的弟兄,大胡子全都一口应下来。   他们都没有看到,燕怀沙有如锅底的脸色。   李勤和林时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暗暗摇头:王爷真可怜,好不容易将佳人带出来,结果被人抢走了,最可怕的是,抢走甄二小姐的人是一个邋遢的糟大叔。   “李勤。”   李勤听到他唤自己,连忙应道:“属下在,王爷有何吩咐?”   燕怀沙阴着一张脸,声音冷得好似沥过冰雪,直是令人背脊发寒:“看着她,别出了意外。”   “是。”李勤连忙答道,却在心里嘀咕着,所谓的意外,其实是不要让老徐那粗神经的家伙碰到甄二小姐吧?这甄二小姐也真是惊世骇俗,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害臊,不过也是了,王爷看上的女子自是与寻常人不一样,再想想初见时甄二小姐的情景,有谁会想到堂堂丞相府二小姐竟然是一个易容高手,出手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王爷生就是军旅中人,身份又特殊,这样的王妃虽是胆大了些,但无疑也是最适合王爷的,也不会摆架子,对于他们作为下属的也是一件好事,只不过……这样的王妃娶回府,白夫人那里恐怕会有些冲突……   白夫人……他暗暗摇头,这并不是眼下该操心的事,看甄二小姐对王爷的模样,王爷恐怕还差很多……   下了命令,燕怀沙仍是盯着一群人离去的方向,突然长袖一拂,便怒气冲冲的转身而去。   林时急忙追上去,“王爷这是要去哪里?”   燕怀沙的脚步不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去打猎!”   ***   甄榛这一去,就是大半天。   起初,她是想看看大胡子的收藏,届时再看是否有机会见识见识柳营的机关,听说柳营里有一种强弩,不但强劲刚猛,百丈之外也可穿墙,而且还能数十箭连发,这种强弩让北魏军吃尽苦头,轻易不敢大举冒犯大齐。   然而那强弩属于机密要物,大胡子虽是喜欢跟甄榛交往,但军令不得违反,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就让一个外人获知军中机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甄榛之前不过是抱着些许侥幸,确定无法得见,她虽是有些遗憾,但也不会太过失望。   饶是如此,一群人因为有相同的爱好,打开了话匣子便关不住,待林时来传怀王吩咐时,才惊觉时间飞逝,竟到了夜幕时分。   林时说,王爷请韩公子去用膳。   见甄榛要走,大胡子大声叫道:“小韩!晚些时候要是得了空,再过来跟大伙玩啊!”   这才多久,竟然就变成小韩了?林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大胡子一眼,按照以往对他的了解,大胡子知道,他这表情的意思就是“你要倒霉了”。   大胡子只觉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这两小子今天阴阳怪气的,这是沾了哪门子的邪气?   甄榛抿唇一笑,点了点头,不过今晚估计不会再过来了。   怀王的夜膳并没有设在营中,甄榛跟着李勤走进附近的一片树林,又穿过树林,远远听到流水潺潺的声响,随着微暖的晚风拂过,一阵十分诱人的食物香气飘来,甄榛被这香气勾得饥肠辘辘。又走了一会儿,走到林外,便瞧见燕怀沙席地而坐,跟前生了两堆火,火上一边架了一口锅,一边烤着野味,浓郁的香气便从那里飘来,他一人管着两堆火竟让丝毫不忙乱,无比熟稔的样子。   闪动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一如既往的板着脸,也不知是谁惹了他。甄榛站在对面看着他,也不知怎的,他抿着唇的样子,却好像是嘟着嘴置气的小孩,却煞是可爱。   “咕——”   安静的夜色里,突兀的响起一声,显得格外的清晰,甄榛顿时涨红了脸,恨得暗暗咬牙。   “还愣着做什么?过来。”燕怀沙冷冷开了口,仍是沉着一张脸,却明显有些绷不下去。   竟能跟那些家伙闹了那么久,连吃饭也不记得了。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甄榛也知自己今天不大给他面子,他那大脾气没跟自己算账就不错了,理亏又心虚之下,她乖乖的坐到他的身旁,露出一个近乎谄媚的笑容。燕怀沙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拿起一个碗盛了些汤,随后递给甄榛。甄榛笑眯眯的接过碗,道:“多谢怀王。”   三月天乍暖还寒,夜里还有些沁人,胃中早已空空如也,甄榛素来畏寒,此时已经手指发凉,慢慢喝完一整碗肉汤,这才感觉到身体又暖了起来。   她盯着见底的空碗,半晌,才抬头看着火上的大锅和野味,有些发怔的看向燕怀沙,“这些都是你做的?”味道真好,想不到堂堂怀王,大齐最尊贵的亲王,竟有一手好厨艺。   她问出口,也知自己是明知故问,又笑了笑,“味道浓郁而鲜美,爽口而不腻,许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她毫不吝啬的赞美道,却看见板着脸惜字如金的怀王,俊脸上浮出一片淡淡的红霞,竟有些别扭。   她忍不住想笑,却忍了下来,如若她敢笑出来,那后果一定会很严重。   视线一转,她挪了挪身体,伸手抓住一旁的酒坛子,那是燕怀沙用来烤野味用的。扒开盖子深深吸了口气,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不禁令人食指大动。   第一百一十六章 衷肠   心想着,便提起酒坛灌了一口,浓郁的酒香灌满口鼻,却是一阵火辣从口中一直窜到腹中,呛得她咳嗽连连,粉颊憋得通红,眼睫颤动着被泪水微微染湿,可是嘴角却是上扬着。这酒很烈,燕怀沙担心她被呛坏,正想给她倒杯水,却听她哈哈大笑起来,高声赞道:“好酒!”   清脆的笑声犹若银铃,语调却是欢快而嚣张,仿佛能让人忘却世间的烦恼。   这样子,当真是半点女子的矜持也无,燕怀沙下意识的板着脸,想教训她几句,可是看到她微微发红的脸庞,双眸因酒意而炯炯发亮,好似天边最明亮的星辰,他所有的话忽然都说不出了,原本被冷落一天而郁闷的心情,也在这一刻变得很好,清风中吹来的酒香,也让他有些微醺。   是啊,他所喜欢的,就是这样子的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有点狡黠,有点嚣张,却是最开心的样子。   见他不言语,微垂着眼皮面无表情,甄榛才想起自己抢了怀王的酒,这位大脾气的王爷大约又生气了,连忙敛了笑,将那半坛子酒推出去,可马上又想到,这酒已经让自己喝过了,总不能让怀王喝她的口水吧?于是站起来,冲林子里喊了一声:“李勤!你家王爷要喝酒,快点弄两坛子酒来!”   话音落下,并没听到有人回答,但她也不管,心知李勤和林时肯定就在附近,果然,没过一会儿,李大侍卫就送了两坛酒过来。   道了谢,甄榛打开其中一坛酒,恭恭敬敬的送到燕怀沙跟前,然后笑眯眯道:“适才小女子鲁莽,望怀王莫要见怪,小女子先敬怀王。”   说着仰头一饮,又道:“多谢怀王今日盛情招待,小女子再敬怀王。”   什么敬酒,分明嘴馋得不行,在找借口喝酒。燕怀沙看她喝得畅快,脸色却再也绷不下去,忍不住提醒她,“缓着些,这酒后劲大,仔细着醉了。”   微暖的晚风轻轻拂面,混合着悠悠酒香,让人突然就生出了些许慵懒。甄榛眯起眼,半身倚着背后的树,酒意微醺,神色有些散漫,整个人却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这种感觉真好,什么都不用去想,只要尽情享受美酒佳肴,真好。   听到燕怀沙的话,她哧哧一笑,“才不会,我可是海量哦。”   他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显然不相信:才喝了多少,就快软成一滩泥,还敢说自己海量?   她嘻嘻一笑,装作没看见他眼中的鄙视,又提起酒坛喝了一口,满足的长叹一声,突然站起身,“我吹一支曲子给你听吧,就当是感谢王爷你的款待——你莫要嫌弃这回礼太轻就行。”   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她在手里捏了捏,便贴着唇轻轻吹起来。   清脆的叶笛声低低响起,曲调悠长婉转,渐渐拔高,在宁静的夜色里,浸染着三月春风的暖意,缠缠绵绵,听得人情肠百转千回。   “这是北方牧羊的牧羊调。”曲罢,想起方才错了几个音,她脸颊微热,有些赧然的解释道,“许久没吹,有些生疏了……”   “嗯。”   甄榛一怔,“你听过?”   “去过。”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   甄榛露出了惊奇的神色,大齐疆土广博,从燕京到北方的大牧场,少说也得三四个月,何况那里环境艰苦,寻常人都不愿去那里,想不到他这金贵无比的亲王曾经远足到那里。   “我年少时,并不在燕京。”看出她的疑惑,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的开了口,将那从来不愿对人提及的往事娓娓道来:“十四岁那年我游历到那里,听一个牧羊人吹过这曲子。”   当年先皇驾崩后,宣帝登基,他当时虽是年幼,但已经能感觉到自己并不适合留在京城——先皇生前亲自抚养他,未曾不是打了将他作为储君培养的主意,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支持他,然而最终继位的是宣帝,宣帝虽然并未表露过会清洗异党,但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他远走燕京拜师学艺,学艺有成后便四处游历,也就是那时候去过北方的大牧场,一直到北魏大举进攻大齐,边境岌岌可危,他被宣帝几道金令急急召回,这才再次重返燕京。   那一年,他一战成名,功成后列土封疆,却一直被宣帝留在京城,无法离开燕京,也无法回自己的封地。   “你也去过?”记得第一次见她时,便是一副行走江湖的模样,那狡猾老道,没有长年累月的经验是做不到的,而且听她随口谈起的人情风物极是广博,想来她也去过不少地方。   甄榛摇头微笑,“未曾,不过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实现了……”   她答应过秀秀事了后离开这里,一起游山玩水,仗剑江湖,眼下目的已经快达成,只需最后再等待一下,一切的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彻底的结束……   她也累了,很累,不想再做那么多算计。   此话一出,燕怀沙眸光一凝,紧紧盯着她,许久,才一字一句的,道出那令他心紧的话:“你要走?”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强忍着什么,不小心就会爆发出来。   心中亦是一拧,不敢去看他的脸色,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恻然,甄榛缓缓抬起一双黑眸望着他,唇边绽开一个淡淡的微笑,跳动的火光里,那笑容粲然无比,竟有着灼痛人眼的妖娆,“是啊,我一直都想走,现在该做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我何必还留在这里?”   身旁的人闻言眸色一沉,幽幽的眸中照不出一丝光亮,甄榛无言的笑了笑,仰头饮了一口酒,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过了许久,他清醇的声音带着极大的忍耐,一字一句的发出质问:“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他目光灼灼,紧紧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里去。   心中一阵隐痛,甄榛却漫不经心的一笑,口气也是轻轻淡淡,却极是肯定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旧伤   话音未落,便觉腕上一痛,却是他抓住了自己的手,紧紧的,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甄榛抬起头,缓缓对上他的眼睛。   他脸色紧绷,眸色更深,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冷冽迫人的气势扑面袭来,凛凛然不可逼视。   一阵刺痛从手腕传来,甄榛不由蹙了蹙眉,面色有些苍白。燕怀沙见状一惊,连忙松开手,却见一道狰狞的伤疤贯穿她的皓腕,虽然痕迹已淡,却依稀可以想象当时伤得有多深——这该有多疼!   心中一痛,他盯着那黯淡的红迹,几乎是咬着牙的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甄榛心一颤,想从他的掌中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抓着,半分也动不了,她不动声色的咳了一下,秀丽的脸上露出不以为意的笑,“许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并无大碍。”这伤着实严重,但终究让师父治好了,虽然与习武之人相差甚远,但与寻常人已经无甚差别,今日徐印那一剑太过刚猛,她生生挡了下来,一时有些承受不住。   她又用力,燕怀沙感觉到她的抗拒,心中黯然,慢慢放了手。   “为何受的伤?”   “这伤啊,是我在南方时发生意外留下的。”她垂目看着自己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疤,语气淡淡的说着,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   她又抬头,黑嗔嗔的眸子莹然幽深:“那年我才去南方,春云见我郁郁不乐,便在上元节带我出去看花灯……那时候看花灯的人可真多,岸旁桥上都挤满了人,过桥的时候有人划伤了我的手,我还来不及看是谁就被推下了河……”   她的声音低沉清丽,娓娓道来,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婉转,却叫人听得一阵毛骨悚然。   “我以为自己没有活路了,却没想到因祸得福遇到了师父,师父不但救了我,还让我拜入他的门下,教我保命的手段——”她轻声说着,忽然莞尔一笑,“说起来,我倒是应该谢谢那个伤了我又将我推下水的人,如若不是因为她,我便遇不到师父,到死也不知是谁害了自己。”   她面上微微含笑,那笑意嫣然,可是燕怀沙却觉得分外的刺眼——最不想看到的,便是她这般虚与委蛇,仿佛带着面具的样子。   他脸色阴冷,眸中杀气凛冽:“是那个婢女春云?”   甄榛一笑,“是谁已经不重要,凡是伤害过我的人,我都不会放过,也没有放过。”   燕怀沙目光一凛,深深的看着她,“春云自焚,是你设计的?”那晚在甄府发生的事,在整个燕京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丞相夫人贾氏因此身败名裂,被送往京郊别庄,再无翻身之日,甄容和甄颜姐妹二人也被贾氏名声所累,几乎众叛亲离,几无人愿意与之交往,而当事人春云则随着那一场大火化作烟灰,真正的灰飞烟灭……   这一招,太狠绝了。   “怀王所言不错,就是我做的。”她无所谓的笑了笑,“但没有人会关注这是我做的,春云临死前所言并没有冤枉贾氏,至于春云——背信弃义,卖主求荣,那样的下场,也是她该有的……”   红唇轻启,语调款款,却吐出最冷酷无情的话。   她垂目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的笑意更浓,却透出了难言的悲怆,“不仅是春云自焚,她之前被我父亲收入房中也是我所为,后来怀孕亦是我下药的结果,除了她,青兰和孔嬷嬷的死也是我一手策划的,青兰……”   “不要再说了。”他沉声一喝,打断她的话,逼人的目光定在她脸上,惊怒之下,却是难掩的心痛——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不折手段?!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教训   他目光灼灼,低沉的嗓音压着怒意,“你说这些,是想让我死心?”   甄榛心头一颤,许久,才轻声道:“我说的是事实……”是啊,有些事连小舅舅也未曾知晓,却独独告诉了他,就是不想让他再有任何念头,不想等日后他自己发现真相,看到他对自己失望的神情。   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再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期盼,只是这种期盼太微弱,连自己也不愿去想……   “没听到本王的话吗?不准再说下去!”冷冷冰冰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直是怒气滔天,却并未有半分煞气,隐约的还有一丝疼惜。如若是以往有人这样惹他,早就非死即伤了,可是面对这个小家伙,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抓过来打她一顿,却偏生狠不下心,只能黑着一张脸,用怒气掩饰自己的心乱,“过来!”   他断然下了命令,恶狠狠的语气仿佛要吃了谁。   他不笑的时候便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让人心生敬畏不敢接近,生气起来更如万均雷霆,比罗刹还凶煞几分。甄榛没想到他会如此气怒,懵了一下,见到他那种风雨欲来的脸,虽是都可能吃了自己的模样,禁不住有些心虚:好凶啊。   甄榛以为他要惩罚自己,自是百万分不愿过去,磨磨蹭蹭的,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挪到了他的身边,正惴惴不安的想着他会怎么教训自己,耳边传来一声冷哼,她的心随即跳了一下,下一刻,却是她的手被人握住了。   罗袖掀开,露出如雪皓腕,也露出了那道狰狞扭曲的疤痕,接着便是一道灼灼目光盯她的手,那目光灼热得仿佛会烫伤肌肤。   甄榛下意识的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抓着,“别动。”   粗粝的指尖轻轻掠过那淡淡的伤痕,甄榛突然一阵哆嗦,只觉得心狂跳起来,整个人好似置身在热水中,连血液都变得滚烫。   “还疼吗?”   还疼吗……?!   甄榛双眸一凝,胸口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闷疼闷疼的——   伤好之后,她便从未跟人提及此事,也从未有一个人问过她,还疼吗?   心里好像打开了一个缺口,有什么倾泻而出,又有什么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他瞥了她一眼,用特殊的指法揉着伤患处,力道时而重时而轻,他的手指因为常年练剑而略显粗粝,所过之处只觉得一阵酥麻,却是很舒服的感觉,甄榛也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手揉啊揉,就快要强硬不下去,被这双手的主人揉着任意的形状。   “手有旧伤还敢跟徐印比试?”满是教训的口气,想起白日的那一幕,燕怀沙脸上立时又乌云密布:“幸好徐印没使出全力,否则你的手今日就废了。”   她那点功夫,如若碰上个经验差些的到并无问题,然而像徐印那样身经百战之人,没有实打实的功夫为基础,便只有吃亏的份——内力无几就敢跟徐印交手,简直是胆大包天!   “以后不准再如此逞能。”   黑着脸的怀王断然下了命令,见她心不在焉,登时竖起了眉毛,喝道:“听到了没?”   第一百一十九章 醉酒   夜风温凉,仿佛沉静的春水,甄榛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人,耳畔还回响着,有些怔忪。直到燕怀沙被她看得快绷不出脸色,突然轻轻的笑了一声,那声音清丽婉转,笑容是温暖而愉悦的。   跟前的火堆烧得很旺,照亮她微微含笑的脸,一双黑眸灿若星辰,直是艳色无双。   她抬眼望着燕怀沙,眼中笑意浅浅:“谢谢你。”   谢谢你的在意,谢谢你的温暖。   除去伪装和包袱,她其实是一个很世俗的人,渴望像寻常女子一样有人喜欢,被人放在心上,有人去在意她的存在,哪怕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锅里的汤冒着热气,温暖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靠近,半步也不想离开,僵硬冰冷的身体开始活络起来,手上的伤痛也渐渐退去,只是那揉/搓的感觉仿佛还残留着,让她觉得肌肤发热,却是令人贪婪的温度。   因为这一份温暖,她心中所有的块垒都在此刻消弭不见。   她双手捧着酒坛,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谢谢你。”   谢谢你今晚陪我。   言罢,仰头饮了一大口,开怀大笑起来。   燕怀沙见她又是一阵牛饮,本想拿走她的酒,免得她喝醉了,今晚还得会柳营住宿,若是喝醉了她酒后吐真言倒不怕,只是担心她喝多了会不适,可是看她开心畅快,眉飞色舞的样子,他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也随之飞扬起来,仿佛之前的抑郁不悦都烟消云散了。   结果证明,甄榛不但酒量不行,酒品也不是甚好,一坛酒没喝完便软成了一滩泥,东倒西歪的,若不是燕怀沙扶着她,怕是早就滚到了地上。   燕怀沙皱着眉,看着怀中不安分的女子,细细的捉摸着如何将这烂醉如泥的小家伙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回柳营。   酒品如此差,难保这小东西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让徐印那群家伙知道她是女身,泄露身份倒也罢了,她有时候虽是不拘小节,有时候却要面子得紧,如若让徐印他们看到她这幅醉醺醺的模样,再让她知晓自己出丑了,指不定马上就翻脸了。   他唤来自己的马,将甄榛拥在怀中,吩咐两大铁卫收拾一下,便径直先打马回营了。   为了避免碰上徐印等人,他一路飞奔,直到自己的居所才停下来。急促的马蹄声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当值的士兵见是自家怀王回来了,连忙迎上去,又见他怀中抱着一人,先是惊了一惊,待看清楚那怀中之人是谁,这才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王爷,让小的扶韩公子进去吧。”   士兵殷勤的上前,想接过他的手伺候甄榛,却没想到怀王抬手一拂,阻止了他的动作,“不必。”   话音未落,便在士兵瞠目结舌的目光中,一把将那连路都快走不了的甄榛横腰抱起,跨步走进自己的屋子,在甄榛嘀嘀咕咕的嘟囔声中,他果决而威严的声音沉沉传来——   “速去打些热水来。”   士兵面面相觑,“方才是王爷抱着韩公子吗?”   另一人摸着自己的脑袋,不大确定的道:“难道不是?王爷还能抱个女人不成?”   “那王爷怎么会抱着韩公子?”谁敢让他们王爷抱?王爷又何曾会这样伺候人?   “这个……因为韩公子喝醉了吧?得了得了,别瞎猜了,我估摸着这韩公子大约就是韩家的人,王爷敬重韩太傅,对韩家人如此亲力亲为也不足为奇。”   第一百二十章 断袖   想想也是,外人都说怀王如何残酷,也只有他们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人知道,怀王之狠厉只是对待敌人,对自己却极是重情,这也是他们愿意死心塌地跟着怀王的原因。   压下心头的疑惑,便急忙按吩咐打水去。   而此时,燕怀沙抱着甄榛入室,提手掌风一扫,昏暗的灯火立时大亮,照得室内通明一片。   怀里的女子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将整张脸埋在他的胸口,直到他躬身要将她放下来,还不满的哼哼了两声,这才松了手,却是撅着粉嫩的小嘴,一脸的埋怨。   一路怀抱软香温玉,又是他心仪的少女,心中早就烧起了一团火,再看着眼前一副海棠春睡,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快了许多,竟有些口干舌燥。   他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也不知怎的,身体的燥热仿佛蔓延到了耳根,竟也是一阵发热。连忙站起身,移开视线,大步走到敞开的窗前深吸了几口气。微凉的夜风习习吹来,浸染着些许露意,心中又念了几次清心经,这才压下心中的躁动。   不由一阵苦笑。   什么时候,自己竟也像个未经情事的毛头小子,变得这般不知所措了?   曾经以为一辈子便是这样了,四方征战,争储夺位,或是败了,或是胜了,结果对于自己而言,却是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可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对一个人有了执念,这种执念仿佛炽火,将他的心灼烧得寝食难安,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心心念念的感觉。   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一日之内,让他尝遍了酸甜苦辣。   他缓缓叹了口气,感觉到血脉里跳动的渴望,那么深,不想放手,不愿放手。   醉如烂泥的某人哼哼唧唧的翻了个身,半个人便悬在了床边,险些滚下来。他连忙走回去,将不安分的甄榛按回去。   缓了口气,看着她紧蹙的眉头,不由有些好笑:这睡相简直跟顽童一般。   大齐的礼法比之前朝要开明,可男女之防也不算大开,像今晚这样的情景,如若是其他女子,跟男子这般亲密接触过,便该跟男子成亲了……   他有些漫无边际的想,随即嘴角扯开一抹苦笑:她这样的性子,也许酒醒后便全忘了,便是记得,恐怕也不会当一回事——想起白日里她跟徐印那群人厮混在一起,现在还忍不住有些恼火。   不过很快,他又平复下来,望着她酣睡的模样,心中溢出一丝愉悦——   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毫无顾忌的喝醉,也说明,她是相信他的,愿意将自己的安全交付给他。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王爷,小的打水来了。”   他看了熟睡的甄榛一眼,想也未想,便道:“放着吧,不必进来。”   站在外面的士兵愣了愣,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支支吾吾道:“小的……”来伺候韩公子啊。   一语未尽,他听到屋里有人走出来,下一刻,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黑衣黑发的燕怀沙便出现在门后,那士兵吓了一跳,差点将热水泼出来,“王,王爷……”   燕怀沙伸手接过东西,直接开口命令:“都下去吧,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   那士兵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脸见鬼的模样,燕怀沙也不欲解释,转身便关上了门。   许久,那士兵都没回过神来,以一种梦幻般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同伴,“刚才那是咱们王爷吧……”   另一人面色有些古怪,神色复杂的看了眼紧闭的门窗,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人含糊不清的嘟囔声和男子低沉而温柔的安慰声,过了一会儿,才艰难的点了点头。   却说柳营中,自甄榛离去之后,徐印一直等着她回来。军人表达好感的方式很直接,便是放开胸怀喝一场,他想起白日里只顾着跟甄榛谈机关术,仍是有些意犹未尽,便更想再邀甄榛畅谈一番。   听到怀王骑马归来,那韩小公子也一起回来了,他便兴冲冲的搬出自己藏了好几年的佳酿,抱在怀里,喜滋滋的准备找甄榛喝几杯。   才出了门没多远,一人便游魂似的撞过来,徐印一闪身,认出了燕怀沙身边的亲卫,登时破开口大骂:“这怎么回事?啊?魂掉哪去了?王爷不是回来了,怎么不在王爷身边伺候?”   他谨慎的查看了下怀中的酒坛子,见完好无损,松了口气,转脸却又骂起来:“你个小兔崽子!老子这酒藏了好几年的,差点就叫你撞坏了!否则拿你是问!”   骂完还觉得不解气,便是一脚踢过去:这小子怎的这么不持重,还呆在王爷身边好几年了,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这一脚并不重,却没想到那士兵竟然退后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仿佛失了魂似的,竟不觉的疼痛。不等徐印惊疑出声,那士兵哭丧着一张脸,呆呆的望着徐印,结结巴巴道:“完完完完了……!!!”   见他如此,徐印更加不悦:“完什么完?什么事儿把你吓成这样?真没出息!王爷不在这吗?天大的事也有王爷顶着,你慌什么慌?!”   “就是王王王王……”   半天说不清楚一句话,徐印一脸的不耐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还要去找韩公子喝酒的!”   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字眼,那士兵一急,竟然将话说顺溜了,只听他呜呼一声,大叫道:“刚才我看到韩公子亲王爷了!”   “什么?!”徐印一愣,韩真亲王爷了?随即下意识的问:“那韩公子还活着吧?”王爷的威严可是半点也不用侵犯的,他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不是奇怪为何韩真一个男人会亲王爷,而是王爷会大发雷霆。   他之所以会这样想,其实是有渊源的。   说起来有男人喜欢王爷已经不是第一次的事了,怀王长得俊,这不是秘密,记得以前北魏有个将军在战场上看到年少俊秀的怀王,动心之下便说了几句污秽之语,结果王爷单骑单枪,在两军阵前将那北魏将军的首级取下,并断其四肢,形容之惨烈,吓得北魏君不战而逃,从此怀王也有了煞神的名头。   说到底,王爷其实很严肃,也很小气,而且非常的小气,寻常他们敢跟他顶撞,却从来不敢跟他开玩笑。那韩公子就算是有天大的理由亲王爷,恐怕也在劫难逃,现在他都可以想象自家王爷是个什么脸色。   他很惋惜,要说韩小公子委实招人喜欢,可是在韩公子和自家王爷之间,他自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燕怀沙,只是那韩小公子因为这么一件事就丢了小命,实在太冤枉了。   那士兵却是浑身抖了一下,好似想起了极其可怕的事:“不,不是啊!韩公子亲了王爷,王爷非但没有发怒,还很高兴的样子啊!”他哀嚎一声,声音犹若惊雷一炸:“我们的王爷,他断袖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背叛   “哗啦——”   徐印手中的酒坛子赫然落地,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呆若木鸡的瞪着地上的人,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那一句“王爷断袖了”在耳边不断回荡。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言语,却是语声艰难干涩:“你说……王爷没生气,还很高兴?”   那小兵听到这一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王爷一直没娶正妃,他们都以为是王爷眼界高看不上,连他们自己也觉得王爷如此英明神武的男子,寻常世俗女子配不上他,却原来,却原来是因为王爷喜欢男人!   简直是惊天噩耗!   徐印如丧考妣,颓然坐下,久久回不过神来……   夜已深沉,四下一片漆黑寂静,唯有虫鸣声声,更显春夜宁静。   “啊!”一声尖叫划破静谧,昏暗的室内,贾氏猛地坐起身,急剧的喘着气,身体蜷缩成一团,止不住瑟瑟发抖,眼神空洞而充满畏惧,仿佛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   一灯如豆,昏暗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而枯瘦的脸颊,早已汗湿的长发散乱遮住半面,咬牙切齿的神情仿佛要毁天灭地,此刻的她看起来竟比鬼魅更可怖几分。   外间传来细碎的声响,贾氏被这声响惊醒,警惕的盯着屏风,眸中寒光一闪而过。   灯火突然爆了一下,火光跳动下,便见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从屏风后走出,贾氏见之,顿时松了口气,却也露出了几分不悦:“夫人我不是说过,没有本夫人的吩咐,不准随意进本夫人的寝房,难道你没听到吗?”   抬手一拭,竟是满头冷汗,遂又想起方才梦中所见的鬼魅,直觉一阵寒意从心头升起,几乎忍不住打寒颤——   前段时间是韩氏那贱人夜夜入梦,而今连春云那小贱人也不放过她,真真是可恶至极!明日便令绿芙叫几个法师来,定要叫这两个贱人永世不得超生!   思及此,便又想起前两日春云自焚于府中的情景,顿时恨得几欲咬碎一口银牙:前两日她还是金贵无比的丞相夫人,而今却落魄如败犬,名声,荣华,未来,一切都换做了云烟——春云那贱货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突然自焚,而且是在她的生辰宴上,众目睽睽之下,令她声名扫地,毫无还手之力。   觉察跟前的人没走,贾氏又抬起头,本已经不耐烦之极,可是想起眼前之人跟着自己从甄府来到别庄,已经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便强忍了怨气,放缓口气道:“绿芙,你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绿芙却是掩袖嫣然一笑,“夫人可是做了噩梦?”   那笑声清泠愉悦,落入贾氏耳中却极是刺耳,顿时生出了不满,轻喝道:“没听到本夫人的话吗?出去!”   “夫人?”绿芙巧笑嫣然,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往前买了两步,走到贾氏跟前。随着她的走近,昏暗的火光被遮住,挡住了贾氏面前的视线。她就亭亭玉立的站在贾氏跟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贾氏,“夫人可是梦到春云了?”   此话一出,贾氏脸色大变,瞧着她笑意盈盈的模样,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抓住她的衣襟,想将她拉进,却不料她先前受了极重的内伤未愈,连日的梦魇更让她寝食难安,身体早就孱弱不已,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抓住绿芙,便觉得一阵眩晕袭来,眼前一片黑暗,几欲昏厥过去。   她的虚弱似是取悦了绿芙,只听一声轻笑传来,她勃然惊怒,竟强忍了眩晕,紧紧拽着绿芙的衣襟,眸中迸射出凛凛寒光,恶狠狠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绿芙轻轻一笑,“我不仅知道你梦见了春云,我还知道前段时间,你一直梦魇不断,出现在你梦中的人,就是韩夫人……”   贾氏大骇,惊叫道:“你,你说什么?你怎会知晓?!”她脸色一白,咬牙切齿的盯着绿芙:“是你在捣鬼!”   “夫人果然聪明,不过你明白得有些晚了。”   绿芙幽幽一叹,仿佛无限哀婉,唇边却分明笑意嫣然。   “为什么?!你为何要如此待我?!是我救了你的命,给了你富贵安逸的生活,你为何还要如此算计我?!”   得到绿芙的承认,贾氏面上一片灰败,尖声质问绿芙的背叛。   绿芙微微冷笑,“你所做的便真是为我好吗?你对我的好不过是为了利用我,让我为你做牛做马罢了。”   “哈哈哈……”贾氏突然哈哈大笑,“好、好、好。”   她连道三声好,唇边笑意浓重,却是冰冷得刺人,“原来我养了一只白眼狼啊,我养了一只白眼狼啊!”   绿芙不为所动,仍是淡淡笑着,“夫人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反正……”她脸上笑意加深,语声也越发温柔谦逊,“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贾氏闻言赫然色变,“你想杀了本夫人?”   “夫人此言差矣,要杀夫人的可不是奴婢,奴婢不过是听令行事,夫人若是到了九泉之下,幽冥之处,可不要怪奴婢心狠手辣。”   绿芙轻声道,“不对,夫人做了那么多恶事,害了那么多人,应该直接下地狱才是,想必韩夫人和春云都还在等着您呢。”   贾氏脸上的肌肉抖了抖,眼中怨毒滔天,仿佛要跟绿芙同归于尽,“是不是甄榛那贱人干的?!”   春云平素最是惜命,挑了那么个时间做出那疯狂之举,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指使,而那幕后之人……定然就是秀风院那小贱人!   想起那两个恨入骨髓的名字,贾氏形如枯槁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双眸因仇恨而炯炯发亮,竟令人不敢逼视。   她已经不用怀疑,只有甄榛会非置她于死地不可,也正如她对甄榛一般,也只有她才会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甄榛。   这场仇恨,已经无法可解,非要有一方毁灭,方可消解——   不是她死,就是甄榛死。   绿芙媚笑看着她,不答反问:“夫人您可知为何自己会梦魇不断?”   贾氏眸中厉光一闪,咬牙切齿道:“是甄榛那贱人!”   绿芙却仍是没有正面回答她,又微微笑着问道:“不知夫人可还记得,数年前韩夫人是怎么死的?”   此问一出,贾氏仿佛想起了什么,登时脸色大变,竟打了个哆嗦。   “所谓果报循环,夫人你当年是怎么害死韩夫人的,二小姐便是怎么对您下手的——”绿芙轻飘飘的,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如若您发梦魇的时候想起过韩夫人,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只可惜……”   “只可惜本夫人瞎了眼竟相信你对本夫人是忠心耿耿的,竟半点也不曾怀疑过!”贾氏冷声道,却想起了韩氏当年死去的情景——韩氏便是她令孔嬷嬷下药,令其夜夜梦魇不断,终日不得安歇,因为担心甄仲秋发现,下给韩氏的剂量极少,少到太医也不曾发觉,最终韩氏被拖垮了身体,生生累死了。   她以为绿芙不会有二心,且绿芙也学得了孔嬷嬷的一二本事,自己又警惕万分,便以为甄榛无处下手,直到梦魇发作也没有丝毫怀疑,却原来最信任的人便是背叛自己的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反击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生吞了眼前的人,贾氏此刻心中并没有悔恨,有的只是满腔的怨毒,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贱人!本夫人早该杀了她!”   贾氏口中的“她”,指的是甄榛。   在她看来,绿芙之所以会背叛自己,无非就是因为甄榛给了她更大的利益,追根究底都是甄榛的所作所为。   却没想到绿芙闻言,竟吃吃笑起来,那笑容嫣然妖娆,直是媚眼如丝,“夫人以为奴婢为何会听命于二小姐?二小姐能给奴婢的,夫人不能给吗?”   从她的话中听出端倪,贾氏立时眯起眼看着绿芙,“你什么意思?”   “看在多年主仆的份上,在夫人你死之前,奴婢便告诉你吧——”绿芙眸中波光闪动,因兴奋而炯炯发亮,连声音也变得高亢,“早就有人容不下你,碰巧二小姐找上我,如此顺水推舟的事,我怎么能错过了呢?”   显而易见,甄榛之外的第二个人,才是导致绿芙背叛的人。   “夫人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贾氏却不理她,在听到她说另有其人的时候,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原本了无人色的脸霎时颓败,透着心如死灰的绝望。   她已经知道是谁。   多年以来,她知道他是恨自己的,只是因为某个原因一直隐忍着,她也知道他的这种隐忍早晚有一天会爆发,可她仍是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可以用一颗真心去挽回他,消解他的仇恨,希望他能忘记过去,忘记过去的一切——到头来,一切都是她的妄想罢了。   那个人就是她的夫君,让她从宫婢变作贵人,给了她一切又毁了她一切的甄仲秋。   见她似是猜到了答案,绿芙顿时失了兴致,但见她满脸绝望,有才觉得愉悦了些许——这么多年来,她为贾氏做牛做马,整个府中除了冯管家和孔嬷嬷,便是她最受荣宠,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嫉妒她,然而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贾氏对她有多苛刻:她并不想做一辈子的下人,贾氏能从一介宫婢一跃成为丞相夫人,为何她就不能摆脱贱籍做人上之人?贾氏若是真的器重她,便该让她去伺候甄仲秋,何况甄仲秋膝下无子,作为夫人,贾氏便应该为夫君折纳贤妾传宗接代。可实际上,贾氏从未提及此事,更不曾为她做过打算,而是准备一辈子奴役她,她又知晓贾氏那么多秘密,如若贾氏发生意外,定然也不会放过自己。   她没有办法,只有先下手为强,甄榛暗中找她隐晦提及收买之意,她对贾氏虽有不满,但还不足以让她背叛贾氏,没想到的是,就在她拒绝甄榛不久,冯管家也来找她密谈,让她配合甄榛的行动,还说这是甄仲秋的意思。   虽然冯管家没有明确说明事成后,甄仲秋会如何奖赏她,但是这无疑是一个接近甄仲秋的好机会,再者除掉贾氏,她的机会便会更大,即便不指望能跟贾氏一样飞上枝头变凤凰,至少也能得到甄仲秋的另眼相待,这样大好的机会,她又岂能错过?   敛了心思,她从袖带中取出一个小白瓶,目光凌冽的看着贾氏,“既然夫人已经知晓,那奴婢也不需再多费口舌,夫人还是快些上路吧……”   她一步一步走近,见到眼前的贾氏狼狈孱弱,仿佛老了十多岁,再不复往昔的动人风韵,不由啧啧摇头,咯咯笑道:“夫人害人之事被姬妾揭穿,丞相一怒之下将夫人送到别庄,想是再无回府之日,这般凄凉的景象想着便叫人心寒,夫人绝望之下自尽身亡……夫人你说,这是不是很有道理?”   她轻声说着,已经扼住贾氏的下巴,脸上的笑意变得狰狞,“夫人你就安心的去吧……”   话音未落,她猛地睁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贾氏,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她艰难的低下头,看到一柄匕首深深没入自己的胸口,殷红的血迹晕开一大片,鲜艳得刺眼。   这……怎么可能?   贾氏冷冷一声,却再也没有力气见匕首拔出,否则她定要将这叛徒扎满窟窿,以泄心头只恨。“就凭你也想杀本夫人——你还太嫩了!”   绿芙踉跄了一下,轰然倒地,全身抽搐着,痛苦的做着最后的挣扎,却仍是瞪大着眼,死死盯着贾氏的方向,一脸的不甘心。   匕首上淬了毒,绿芙很快就断了气。   “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死掉么?你们太小看我了!”   话未说完,她便觉胸口一阵刺痛,仿佛要窒息了一般。   便是绿芙今日没有得手,她中毒又内伤,也已经命不久矣。   心中的恨意仿佛炽毒的岩浆,在这一刻彻底喷薄而出,将她整个人淹没——   “你竟要杀我!!你……竟然真的要杀我!!哈哈哈……”   她喃喃自语,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凉而癫狂,直笑得眼泪流出来。   “仲秋,你以为那人会容得下韩丽华吗?你为了保护她而冷落她,远离她,可你以为这样就能让那人放过你和她吗?我杀她也是为了你好,你也怕她知晓真相,她死了就永远不会知道了,你也不会再害怕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怎么不理解我?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低声念着,渐渐咬紧了牙根,枯瘦的脸渐转扭曲,怨怒的语声仿佛幽魂凄厉的诅咒:“既然你如此绝情,也休怪我对你不留情面了……”   ****   甄榛一觉醒来,已几近午时,醉后的脑袋有些发沉,但也发觉这并不是自己的闺房,而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连年练就的警惕性令她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这时,外面传来阵阵呼号声和角声,隐约可闻金戈相击之声,她呆了一下,这才缓缓想起昨日的事情:原来自己是在柳营啊。   才松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她脸色微变,急忙低头查看自己的穿着,见身上仍是穿着昨日的衣裳,这才彻底的安了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误会   这时,她开始打量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明显是男子的居所,端肃方正的布置,古朴中不失典雅,室内东西不多,却是一件不少也一件不多,昭示了主人的喜好和秉性。   脚架上置着一盆清水,梳洗的器具一应俱全,一旁的置物架上还整齐的挂着一套干净的素裳,是男子的式样,尺寸略小,显然是为她专门准备的。   心头掠过一流暖意,甄榛笑了笑,走到脚架前开始梳洗。   待梳洗罢,肚子便开始咕噜叫起来,她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走到门前,伸手一开,一抬头,却差点吓了一跳——只见一个魁梧高大的人影堵在门口,一动也不动的,双眼防空的盯着她,满脸的悲戚和受伤。   待看清楚跟前之人的模样,甄榛又愣了一下:“老徐?”   徐印来找她,这并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令她惊讶的是,此时的徐印一身狼狈,冠带斜了,衣裳乱了,沾了一身的灰,左脸肿了一大片,嘴角还渗着血丝,仿佛刚跟人打了一架。   实际上,他确实才跟人拼了一架,而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效忠的怀王燕怀沙。   “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   甄榛惊诧不已,要说这柳营里也没几个人是徐印的对手,柳营里也不可能有人会将他打成这样,就算是比试中免不了误伤,也不该伤成这个样子啊。   徐印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从得知燕怀沙喜欢这位韩真公子,他一晚没睡,实在无法接受自家王爷喜欢男人的事情,辗转反侧熬到天亮,终于忍不住去找燕怀沙。   他知道燕怀沙有早上练功的习惯,于是大清早的便去找燕怀沙证实。   以前他从来不觉得怀王到了这个年纪不娶妻并无不可,但现在他便会不自觉的猜想,王爷不娶正妃,连侧妃和姬妾也不纳,府里只有一个白夫人,却还是琳太妃送进府的,而白夫人这么些年来一直不曾有孕,会不会是因为王爷不喜女子,因而“不努力”的结果?   期期艾艾的终于将话问出口,燕怀沙却是默然不语,然而这已经足够了——这种事本就难以启齿,王爷怎会直接承认?不予否认,便是默认。   一想起英明神武的怀王竟有这等不堪的事,他心中悲怒之极,但也知自家王爷心知坚稳,认定的事很难改变,于是他向通过武力来迫使“走入歧途”的怀王重归正道,虽然这有些不大可能。   结果显而易见,燕怀沙两招就夺了他的剑,他还不死心,手无寸铁仍不停手,燕怀沙恼怒之下踢了他一脚,便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让燕怀沙主动放手明显不可能,于是失魂落魄的,他来到了甄榛昨晚夜宿的地方,也就是燕怀沙的居室——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韩真愿意放弃,那么王爷肯定也不会在痴迷下去。   他这人极其重情,难得遇上一个气味相投的人,可这个人却是自家王爷的心头好,他现在实在不知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甄榛。   见徐印死死盯着自己,目光复杂,似是幽怨,似是凄楚,又似是哀怒,甄榛不禁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老徐,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   徐印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将甄榛打量了一遍,发觉眼前的少年郎生得委实俊俏可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黑眸莹然似水,单薄瘦小的身形有如扶风弱柳,细细看之,颇有几分女子神态,实在招人怜爱,也怪不得王爷会生出绮念。   听说昨晚王爷让他睡了自己的床,这一整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实在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握紧了拳头,他走近一步,直逼到甄榛眼前,魁梧的身影完全遮住甄榛的身形,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令甄榛不由退了两步,直觉他来者不善。   昨日不还好好的吗?怎的一晚上就视她为仇敌了?   正欲在问,便听徐印沙哑的嗓音传入耳中,却如惊雷炸耳,震得她心神俱荡——   “你,是不是喜欢王爷?”   他的语调沉沉,仿佛强忍着什么,马上就要喷薄而出。   什么?!   甄榛呆了呆,仿佛被这个问题吓了一大跳。   “你说,你是不是对王爷有,有不堪的想法?!”徐印烦躁不已的问道。   不堪的想法?甄榛又愣了一下,看着一脸纠结的徐印,渐渐地,回味过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以为自己和怀王有暧昧?   虽然不知昨晚酒后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无意有什么让徐印误会了。意识到这一点,她突然有些想笑:她现在是男人,徐印定是以为她和怀王有断袖之癖,这才一大早的就来兴师问罪。   不过,看徐印的样子,应该是先去找过怀王了。   不用亲眼见到,她也能想象出那家伙被徐印质问时脸色有多臭——堂堂怀王被人质疑有断袖之癖,唔,以他的脾气,徐印还能活着来找她,应该是万分开恩了。   见她也是沉默不语,徐印以为她是默认了,恨不得大叫几声,以发泄心中的悲闷。   “你你你你,你是男人啊!你怎么能喜欢王爷?!”   甄榛想也未想,下意识的反问:“是男人就不能喜欢你家王爷?”话说出口,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好像是承认自己喜欢怀王了?   徐印闻言,立时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你你你你你……”他指着甄榛,手指颤抖个不停,惊怒气吓,半天也说不完一句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不悦和隐忍的怒气,突然从身后传来。徐印猛地一转身,便赫然见到黑衣黑发的燕怀沙正阴着脸,冷冷看着自己,俊秀的眉宇间已暗藏暴风骤雨——   大清早练功的时候,这徐印就跑去质问他为何不娶正妃,连侧妃和姬妾也不纳,绕了半天竟是怀疑他有断袖之癖!   想是昨晚的事让他误会了,然而甄榛是女子的事却不能告诉他,没想到他竟然胡思乱想,以为自己默认是断袖,还敢跑到这里来找她!   太不像话了!   “王爷,属下……”   “下去!”   “王爷……”   “下去!”他眸光一沉,隐约现出杀气,“别让本王再听到任何闲言碎语!”   他没有说出后面的否则,但却已经足够表明他的决心,如若徐印再敢有下一次,后果会非常严重。徐印见他铁了心要断袖,完全不顾及兄弟们知道后的想法,铁打的汉子竟然红了眼眶,哀戚的大叫道:“王爷!您一意孤行,要是让弟兄们知道了,您让弟兄们情何以堪?!”   第一百二十四章 温馨   燕京的世家中不乏喜好男色之人,便是当今圣上早年也曾经豢养过男宠,可是不管谁好男风,这个人都不能是怀王。   怀王于柳营的人而言,就是神明一样的存在,弟兄们都敬仰他,敬重他,只要他一句话,刀山火海也跟着一起闯,徐印实在无法想象大伙知晓自己敬若神祗的王爷是个断袖,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这话一说出来,燕怀沙的脸色沉得骇人,甄榛的心抖了一下,不免为徐印担心,见他还欲再说,连忙抢在他之前说道:“老徐,你一定是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   “让他说下去。”   冷冷淡淡的一句话,却是山雨欲来之势,凛凛然叫人不敢违背半分。   再说下去会死人的。   甄榛面带忧色的看着徐印,只望他别再捋虎须,好在徐印虽然性情粗狂,但也知进退,听到燕怀沙这样的话,知他已经气怒之极,再说下去也是无益,只是心中郁闷实在难以消解,他的身体因情绪而微微颤抖,痛苦的闷吼一声,最终迈着踉跄的步子离去。   见徐印的身影远去,甄榛松了口气,马上又感到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还能断一回袖,要是老徐知晓自己是女子,不知又会是怎样的神情。   不过她不会主动告诉老徐的,方才燕怀沙打断她的话,就是不想让她泄露了身份,其中用心良苦,她自是心知肚明——丞相家的二小姐跟一堆男人厮混在一起,若是让人知道了,她的名节也就毁了。   “过来!”   仍是冷冰冰的声音,却带着些懊恼的语气,甄榛忽然一点也不担心了,像他这样光风霁月的男人,绝不会将不实的流言放在心上,更不会因此去惩罚徐印。   昨晚她一定发酒疯干了傻事,不过她没胆问,她也知自己酒品不算好,只是昨晚难得放开心怀,也没去注意那么多。徐印闹出这么大的误会,想来是她昨晚发酒疯干了傻事,至于干了什么事,她实在没胆问出口。   心知他在气头上,甄榛乖乖的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怀王有何吩咐?”   燕怀沙垂目看着她半垂的小脑袋,半晌,才吐出一句,“陪本王用膳。”   甄榛一觉睡到中午,听他说起用膳,顿时饿得不行,连忙跟上他的脚步进了屋,他走在前面感觉到她的急切,好看的唇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脸上的冷峻不觉间变得柔和。   不一会儿,两个小兵端着饭菜进屋,其中一人甄榛昨晚是见过的,另一个稍微年长一些,很是面生,二人急忙将碗筷摆好,那脸熟的小兵似是有些紧张,不时拿钱偷偷瞄甄榛,神色十分复杂。   甄榛看在眼里,只是微微笑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菜式很简单,但荤素搭配,也让人食指大动。甄榛早上没有进食,早就饿得不行,可碗筷还没动,一碗汤就推到了跟前,“先喝汤。”   是命令的语气,不容半点置疑。   热腾腾的鸡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甄榛捧在手中,便觉一阵微烫的温度熨着掌心,抬头看着他,见他还是板着脸,心中却流过一道暖流。   乖乖听话的将一碗汤喝光,又听他问道:“吃鱼吗?”   压下心中的悸动,甄榛连忙笑道:“我自己来就好了,不敢劳烦怀王。”她又笑了笑,便埋头扒饭,一声不吭的吃起来。   燕怀沙握着碗筷,自己也不吃,只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略带羞涩的模样,娇俏如小媳妇般,看得他的心柔成一池春水,隐约有一种满足感。   原来就这样看着一个人,也会感到如此美好。   感觉到头顶一道灼热的目光从对面射来,一动也不动,甄榛有些食不知味,抬头一看,便见对面那人端着碗,筷子却未动过,“王爷不吃吗?”   “本王不是很饿。”他淡淡道。   甄榛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又扒了两口饭,便放下了碗筷。   “菜不合胃口?”他看着几乎没怎么动的菜,皱眉道,这小家伙这么瘦,是以前都没吃好吗?   甄榛连忙笑道:“不,很好吃,只是我真的吃好了。”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吃得下去?   “那就再吃一些。”说着便将剔了刺的鱼肉放在她碗里,甄榛望着跟前半碗白花花的鱼片,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埋头将碗里的东西吃光。   才吃完,碗里又多了几块鸡肉,甄榛愣了一下,又将鸡肉吃了。   他又夹了青菜,甄榛咬着牙,咽下半碗青菜。   见他又要动作,甄榛连忙大叫:“我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   轻轻的笑声传入耳,甄榛抬头看着他,只见他抿唇微笑,低沉醇厚的笑声愉悦而满足,仿佛能听到他胸口微微的颤动,竟是令人陶醉。   甄榛很少见他笑,他原本就生得俊秀,这一笑,卸去了往昔的冷峻威严,仿佛冰雪消解,三月回春,直是美不胜收。   甄榛瞪着他,被他笑得有些赧然,看着看着,她忽然释怀了,忍不住自己笑起来,温暖融洽的气氛环绕在两人之间,无形中仿佛有什么消除了。   “王爷。”林时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转眼便见他走进来,看到屋里的甄榛,他顿了顿,马上走到燕怀沙身侧。他低声耳语,未几,甄榛便见燕怀沙的脸色变得凝重,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见林时又看着自己,甄榛心想他定是有要事跟燕怀沙商议,马上起身道:“我先出去一会儿……”   “不必。”   燕怀沙深深的看着她,片刻,缓缓说道:“我们得马上回去——京里飞骑传来消息,北魏派出使者,将前来燕京求亲。”   甄榛一怔,随即惨然一笑。   皇族里适龄的公主贵女,便只有大公主一人,如若北魏求亲得到宣帝应允,大公主必是唯一的人选。   “这么说,倘若皇上答应北魏求亲,大公主就会远嫁北魏?”   燕怀沙凝视着她,目光变得幽深。   “北魏的使者怎么就不早来一些呢?”她浅浅笑着,长睫轻颤,眉目低垂的模样乖巧而柔顺,直是惹人无限怜爱,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刻薄无比,比最尖锐的谩骂还要恶毒上千倍万倍——   “早来一些,她就无法再肖想小舅舅,月儿也不会出家,那样该多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丧事   燕怀沙沉下了脸色,目光沉凝的看着她,仿佛要看透她的真心,林时也被她肆无忌惮的话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嫣然一笑,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冷怒。   久久的,他移开视线,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无法原谅惜月的过错,然而惜月远嫁北魏于大齐未必是件好事。”那刁蛮骄纵的性子并非和亲的最佳人选,且不说她是否会乖乖嫁到北魏,便是真的去了,北魏的后宫未必会容得下她,如若她在北魏出了事,两国的之间则更加剑拔弩张。   甄榛微微一哂,淡漠道:“于我而言,亲人的安好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皆与我无关。”   他眸光一滞,被她话中的那句“无关”刺痛:在她的心里,除了韩奕,便只有秀秀那两个丫头吧……   明知她说话刻薄,却还是忍不住一阵烦闷,强忍了下去,他又道出了一个消息,“陆家大小姐已经回北地了。”   仿佛一记重锤击打在胸口,甄榛骤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第一想法就是陆清清被陆将军抓回去的。   如此的话,让陆清清逃婚的人恐怕凶多吉少,毕竟是因为他,陆家和陈家决裂了。   “果真是你。”   他沉声说道,低缓的语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一开始就知道陆清清逃离有她参与,可一直没得到她的亲口证实,现在见她这般模样,他才确定无疑,她真的参与进来了。   看出她的担心,他很快又补充道:“她无事,那人也安然无事,虽然是陆将军找到他们的,但也许是经过这次生别,陆将军并未为难陆小姐,算是默认了他们两人。”   陆清清跟男子私奔,名节早已全无,陆将军不默认也不行,何况他离开燕京也是因为看透了,能再找到亲生女儿,他哪里还舍得为难?只不过是一口气没咽下,怪女儿肆意妄为罢了。   甄榛闻言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她能做的事都做了,现在唯有祝福陆清清能安然无恙,跟自己的心上人好好过日子,一生平安喜乐。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何没去找师父,可能是还没去到白云山就被陆将军找到了吧。   “以后,莫要再参与这种事。”   不会有什么以后了。   她点了点头,表情淡淡,一看就是没听到心里去,燕怀沙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深深看着她,却没再说话。   暂作歇息,二人便收拾行装骑马回城。   燕怀沙第一时间赶去宫中面圣,进城后便匆匆别过,而她出城这一晚给甄府回信时,说的是留宿韩府,是以回城后先去了韩府换回女装,这才准备打道回甄府。   然而,就在她回府前,得知了一个极其震惊的消息——昨晚别庄着火,贾氏的居所被焚得面目全非,屋里无一人幸免。   贾氏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甄榛恍惚了许久,只觉得有些不真实。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想要置于死地的仇人,就这样很突然的,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准备的时候,一夜之间就死了,不复存在于这个世上,满腔的恨意骤然失去了发泄的对象,整个人仿佛空荡荡的。   因为太过突然,反而无法相信。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大火熄灭后,废墟之中发现了两具尸首,其中一具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几乎是一击毙命,从尸首身上的装饰和身形来看,便是贾氏无疑,在贾氏所在的不远处躺着另一具尸首,一根粗大的横梁压在其身上,看着装应是贾氏的贴身婢女绿芙。   主仆两就这样同时毙命,凶手成迷,有人说是绿芙下的手,结果不知为何着了火,连她自己也被烧死在屋子里,也有人说绿芙其实是相救贾氏,结果被真正的凶手杀害,为了毁尸灭迹,凶手放了一把大火,想将主仆两人烧成灰烬。   只有恨极贾氏的人才会做出这等毒辣的事来,后面一个猜想,已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甄榛,凑巧的是,她昨晚不在府中,大清早别庄传来噩耗,甄府便派人到韩府来找她回去,秀秀已经将两拨人堵回去了,若是甄榛再不回来,恐怕她也没办法再为甄榛圆谎了。   听到绿芙也死于火海,甄榛迟疑了一下,只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她一时也想不清楚。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绿芙已经被她收买,贾氏连连噩梦便是她让绿芙下毒的结果,她也确实嘱咐过绿芙对贾氏下手,但并非不是现在。照说此时的贾氏已经十分孱弱,绿芙又是以有心算无心,要除掉贾氏并非难事,却没想到她搭上了性命。   难道是贾氏已经有所发觉?还是她在下手的过程中失了手,最终只能同归于尽?   不管究竟如何,她得先回府看看。   正准备走,甄府又派了人来找她,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然而她并不急着出去,而是让秀秀再出去挡了一阵,直到来人大为恼火,忍不住破口大骂,她这才姗姗而出。   前来找她的家丁见状,心中暗骂她摆架子,明明就在韩府却偏偏不见人,就不信她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早听说这二小姐跟夫人你死我活的,现在夫人没了,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气愤之后,却对前两次甄榛拒而不见放下了怀疑,皆暗道她摆明了是故意拖延时间,存心不给夫人面子,所以迟迟不肯回府。   一人将贾氏葬身火海的事告诉她,她面上表情淡淡,半点悲伤也无,仿佛这是一件跟自己好不想干的事情,几个家丁见了更加相信:二小姐果然是故意的。   回到甄府时,已经是满目素缟,平素繁花似锦的花园小径变得肃穆沉闷,过往的家丁奴婢皆着了素衣孝服,无声的忙碌着,当甄榛走过,几乎每个人都会拿眼偷偷瞧她,低声议论着什么,脸色有些奇怪。   甄榛面无表情的往里走,只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她没有回秀风院,而是先去了清泉居。   第一百二十六章 父女   往昔连夫人贾氏进清泉居也得先知会一声,她今日前来,却是半个人影也没遇上,一路畅通无阻,她也不管以往的规矩,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清泉居里的翠竹日渐茂盛,微风轻拂,沙沙作响,好似淅沥小雨打在竹叶上,悉悉索索不绝于耳,却有种令人心静的力量,一条水道蜿蜒而过,水面倒映出一片凝绿修竹,水流潺潺作响,却更显清泉居寂清。   甄榛缓步穿过竹林,望着竹影中依稀可见的房屋,忽然生出了几分悲凉:此处清幽宁静,不失为一个雅致之地,却未免有些冷清——他曾经那么宠爱贾氏,到头来贾氏连进门也得通禀一声,所谓的宠爱,也不过如此。   也许,他从未将任何一个人放在心上,母亲也好,她也好,贾氏也好,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   如此也好,她总该是要走的,这样的父亲也不见得会喜见她这个女儿,日后真的离开了,她所谓的父亲也不会有半点怅然吧?   鞋履踩在石径上,突然咔的一声响,踩断了一支掉落的枯枝,她也停下了脚步,望着前方——   岁月非常厚待这个男人,虽然青春不再,却更添了成熟气度,想也可见他年少时是何等的风华茂盛——母亲便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义无反顾的与外祖父断绝关系,将自己终身托付,却到头来落得一个凄凄惨惨的结局。   她始终记得母亲最后几年的模样,永远瘦骨嶙峋,手背的青筋清晰可见,脸上很少有笑容,尤其是在甄颜出生后,几乎从未踏出过秀风院,后来孱弱得无法下床,更是终日留在房间里,大半天没有一句言语。   那时候,她时常害怕母亲突然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去了,抛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于是每天做得最多的事便是隔一个时辰就去探母亲的呼吸,也不再去学堂,即便冯管家带着人来抓她,宁愿挨打也不去。   后来,她发觉母亲经常从梦中惊醒,每次都疲惫至极,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母亲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听太医说母亲生产时伤了身体,加之以前身体孱弱,又长期思虑过甚,这样下去恐怕不好。   她还记得,父亲听了之后许久没说话,最终派人送来了大堆补品,母亲看着那些东西,眼中空洞洞的,后来她才明白,那种神情叫做绝望。   可惜她当时年幼,明白的时候母亲已经仙去,如果母亲能等到她长大,有能力自保之后,她一定会带母亲离开这里,外面天大地大,小小的丞相府并不是唯一的归宿。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甄仲秋似乎预料到她会来,见到她并未意外,淡淡的一瞥,将她复杂的神色看在眼中,淡声道:“随我来。”说着便转身而去,也不管甄榛是否跟上。   进了屋,他给甄榛和自己倒了一杯茶,神情淡漠的啜饮着。   甄榛垂下眼眸,淡金色的茶水微微荡漾着,热气徐徐升起,带着淡淡的茶香,直是沁人心脾。   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给她沏茶。   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你昨晚去了哪里?”甄仲秋开口便问。   之前府里的家丁回报时说她在韩府,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根本不相信,矛头直指向甄榛。   甄榛面色不动,淡淡道:“原来父亲还关心女儿的去向,女儿真是受宠若惊。”   甄仲秋没理会她的讽刺,又问道:“你昨日见过怀王?”   “见过,怀王去韩府去看望小舅舅,有何不妥吗?”   她勾了勾纯唇,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真没想到出去一日,回来就听到噩耗,她要是底下有知,知晓父亲着了这斩衰,必定会十分欢喜——当年父亲为母亲着的是齐衰,她死了还能赢我母亲一回,恐怕死也甘愿了。”   府中一片素缟,甄仲秋现在身上也穿了丧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成,衣旁和下边不缝,是丧服中最重的一种,服期为三年。   呵,三年么?   她也知晓,因为贾氏声名狼藉,甄容和甄颜受到了很大的非议,有这样的母亲将是她们的耻辱,甄仲秋这么做说不出有多少是为了贾氏,更多的却是为了甄容和甄颜,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看重这两个女儿的,即便她们的母亲犯了那么大的错误,但与她们并不太大的关系。   也是,比起她这个从小没爹娘教养,刻薄又不听话的女儿,父亲大人自然会更喜欢甄容和甄颜二人。甄府日后势必会跟京中权贵联姻,甄容和甄颜这两个女儿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嘭——”   茶碗重重的撞击到坚实的桌面,溅出不少茶水,泼到桌上渍开一片水迹。甄仲秋脸色铁青的紧盯着甄榛,眸光幽冷晦暗,迸射出危险的光芒。   袖下的拳头紧握,直到坚硬的指甲深深抵入掌心的嫩肉,一阵刺痛袭来。可是甄榛看不到,连他风雨欲来的脸色似乎也没有放在心上,唇边挂着一抹淡缈的笑意,语声也是淡淡的。“父亲可还记得母亲逝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想是不记得了……”她低声轻笑,平淡的语气中却透着萧索凉意,“母亲死的时候才不过三十,看起来却跟四十的老妇人相差无几,生生老了十岁,即便是母亲,也不愿意你记得吧?”   即便是相恨相杀,但毕竟是曾经爱过,不管是何种处境,一个曾经冠盖京华的女子总是不愿自己在意的人见到自己年华老去的模样,何况那人正值最气度风流的时候。   甄仲秋的脸色有些发白。   “父亲可曾想过,母亲为何会变成那般模样?当年,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父亲你该比我更清楚。”   燕京最是才貌双全的女子,一代大家韩太傅的掌上明珠,该是何等的惊采绝艳?不用去亲见也可以想象出她的风采,即便在她死去这么多年,当他人提及之时,也仍是难以忘怀。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谈话   甄仲秋抿紧了唇,紧紧盯着她,那秀丽的眉眼与自己五六分相似,却更加神似另一个人。一时间,他恍然如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人——那人,也曾经这样笑嘻嘻的说着话,可每一个字都刺得人无地自容。   “贾氏那晚曾经说过,你眼睁睁的看着我母亲被逼死——”甄榛抬头凝视着甄仲秋的眼睛,目光灼灼逼人,“你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谋害母亲是不是?可是你仍然纵容她对母亲下毒是不是?!”   一字一句,压抑着滔天的怨恨,几欲喷薄而出!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为何不阻止却要眼睁睁看着贾氏害死母亲?难道是母亲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这根本不可能。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给一个机会听他解释,亦或者是辩解,她不想错过任何可能的真正的真相。   甄仲秋面沉似水,半晌,才缓缓道:“是我对不起你母亲。”顿了顿,移开目光,语声幽幽散漫,“这些年也叫你受委屈了。”   他没有解释,只有一句可有可无的道歉,那淡淡的语气里也听不出多少内疚。   甄榛闻言惨然一笑,好一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让母亲错付了一生,就能抵消她那么多年受的苦?   她的父亲,真是这世上最最吝啬的人。   仿佛不堪再承受心中的激荡,缓缓地,甄榛站起身,如云般柔软雪白的衣衫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垂落。她垂目看着自己的父亲,眼前的人,仍是那般的漠然神态——母亲怎么会看上这样冷血薄情的人?   “那你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   她语声咄咄,眸中锐光闪现,直是令人不可逼视。   “你母亲简居不出,尤其是你出生之后,更不曾让我见面,此后我并不知晓你母亲的情况。”他难得这么耐心的解释,换做是以往,被人如此逼问,早就大发雷霆,可是他的解释却叫甄榛心头一片冰冷——   “容儿和颜儿不能没有母亲,甄府也不能再失去第二个女主人。”   难道我就能没有母亲?!难道因为甄府不能再失去第二个女主人,母亲就活该被害死却让那凶手荣享安乐?!   甄榛想将满腔的悲愤怒吼出来,却只是握紧了双拳,生怕自己一旦失控,就会忍不住挥手打过去。   “不论缘由如何,事到如今死者为大,你有再大的怨怼也该消解了。”甄仲秋淡漠的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回答,但已经很清楚的表明他并不想解释,只是间接的告诉甄榛,现在贾氏已经死了,过往恩怨也该烟消云散,再深一层想,不管贾氏曾经做过什么,那都与其他人无甚关系,她如何恨贾氏都可以,却不要迁怒其他人,而这其他人,除了甄容和甄颜,却还有谁?   时至今日,在他的眼中,她的地位始终都无法与甄容二人对等。   他也说得没错,若说这府中有谁会与母亲结怨,便只有贾氏这个后进的侍妾,贾氏以有心算无心,处心积虑十几年的计量,无数次太医会诊也不曾发现异常,这世上不会有几个人知晓母亲是中毒身亡的,当时的甄容和甄颜都还是稚龄,不大可能参与到此事中。   她也知道,母亲被害,皆是贾氏指使孔嬷嬷所为。   只是,面对这个让母亲放弃一切的人,她的生身父亲,纵使她早就明白父亲待自己如何,可是面对这样的偏袒,这样的漫不经心,终究是意难平。   脸色微白,却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垂目看着自己的父亲,唇边笑意加深,却是更冷,“父亲放心,女儿纵然野蛮无状,也不会乱咬人——只要别欺负到我头上。”   话说到这里,已经无话可说,甄榛施了个礼,罗袖轻拂,便赫然转身离去。   甄仲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不曾说一句挽留的话,只端着茶碗,眸中烟云涌动,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阳光白晃晃得刺眼,甄榛心中悲怒交加,一时有些恍惚。   失了会儿神,稍稍平复了心绪,想说话,却突然发觉身边无人——秀秀和月儿都不在了。   她语塞,突然就生出了离开的念头。也差不多到离开的时候了,到时候,和秀秀一起走,先去跟小舅舅道个别,再去莲溪寺找月儿劝她还俗,如果不同意,就带她一同走,游历四海她总该是愿意的吧?   身后响起一个细碎的声音,还不待她回头去看,便赫然感到身后一道厉风袭来,径直扑向她的后背。   心头一凛,身体已经在思考前做出反应,她敏锐的一闪,堪堪躲过袭击,回身一看,竟是一只牙尖爪利的黑猫。   这只黑猫,甄榛是认得的,府里也只有一个人养猫,便是三小姐甄颜。也不知是沾染了主人的习性亦或者是天性,这只猫平素在府里横行,经常咬人,月儿就差点被这小畜生咬伤,后来她给月儿配了个香囊,这小畜生闻不得那味道,从此遇到月儿就绕道走。   她平时也戴着香囊,只是昨晚换衣裳的时候不知掉落在了哪里,这小畜生竟然就跑出来攻击她了。   许是平常张狂惯了,那黑猫见甄榛闪躲,竟又一次扑过来,甄榛岂能容得了一个小畜生欺负自己,广袖一甩,便飞踢一脚,只听一声惨叫,那小畜生便化作一道黑影飞出,狠狠砸在地上,一时没了声响。   “住手!!”   随着她出手,一声女声怒喝道,下一刻,甄榛便见褪去金玉珠钗,身着一袭麻布丧服的甄颜从花丛里走出来,她的双眼已经红肿不已,脸色却苍白如雪,仿佛梨花带雨不堪打击,颤颤巍巍的,娇弱得惹人生怜。   她身后的婢女急忙跑出来,小心翼翼的抱起地上的猫,甄颜踉跄着跟过来,直到听见一声微弱的叫声,这才缓了口气,这是母亲送给她的礼物,要是被人害了人,她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   思及此,她心中恨意暴涨,头一转,目光冷厉如刀的看着眼前的人,眼中布满仇恨和怨毒,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倾世绝艳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仿佛要将眼前的人撕成齑粉——   “甄榛!你个贱人!都是你害死了我母亲!贱人!”   甄榛冷冷一笑,便转身欲走,不打算理会她。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仇恨   可她的无视却更加刺激了甄颜,甄颜扭曲着脸容吼道:“给我拦住那个贱人!”   她本就是听到甄榛回府,刻意在这里等甄榛,想为母亲报仇——自然,她并不知春云一事是甄榛策划,然而春云是她的人,若不是她鼓动春云勾引父亲,怎么会发生后面这些事?母亲就不会因为春云那贱人移居别庄,也不会被父亲遗弃,更不会在绝望中自尽。总之,她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甄榛身上,丧母之痛让她失去理智,在这一刻,她只想置甄榛于死地!   仇恨和怨毒在血液里咆哮着,逼得她双眼通红,恨不能将甄榛手刃!   与她同来的婢女听到命令,当即就围住甄榛,也是上次吃了亏,这一次,她们并未马上出手,却是谨慎的观察了一下,然后交换了眼神,一起扑上来。   甄榛未曾料到甄颜竟带了这么多人来,更没有想到这些婢女竟默契非常,有人吸引她的注意力,有人攻击她的弱点,一时间便让她十分吃力——这样耗下去,定是她束手就擒无疑。   喝声一起,她用尽全力飞身横扫,婢女们哀叫一声纷纷倒地,却不及稳住身形,身后便有一道戾气袭来,略偏头一看,竟是甄颜手持匕首冲了过来,那扭曲狰狞的表情,仿佛要将甄榛带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贱人!我要杀了你!”   甄颜见自己的人竟困不住一个甄榛,当即怒意盈胸,拔出袖中的匕首,趁着甄榛忙于对付婢女无暇自顾时,径直向甄榛的后背刺去。   说话间,人已至跟前,甄榛心中大骇,明白甄颜此刻恨自己入骨,恐怕已经疯魔了,断断不是向往常那样找她麻烦而已,这一次,是真的要杀了她。   心念电转,她从袖中打出一支袖箭,利剑擦过甄颜的手腕,带出一道殷红的血迹。   “啊——”甄颜始料未及,惊叫了一声,吃痛之下,手中利刃顿时掉落,发出清脆的金石相击之声,人也本能的往后退两步,狠狠跌坐在地上。   “住手!”   一个女声沉声喝道,接着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未几,便见一个蹁跹身影出现在弯曲的花径上,亦是素颜麻衣,珠钗尽去,比寻常更多了几分冷清气质,却也平添了几分威严。   她清丽的脸容清减了些许,眸中不复温柔雅意,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深幽,平静的神色下隐约藏着一抹悲伤和哀恸,强自忍着,却更显肃穆端庄。   随甄容一起来的,还有素裳打扮的大公主,她紧跟在甄容身后,想是甄容心急走得快,待看到甄颜跌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又见坠落于地上的匕首,脚步更加快了。   可还不等她再次开腔,甄颜猛地暴起,竟不顾一切的冲向甄榛。   这一番意外谁也未曾想到,连甄榛也愣了一下,转眼便见甄颜扑到了跟前,她也没多想,身体便本能的做出闪躲,可是甄颜却好似料到了一般,扑上来就抓住她的手狠狠一咬。   甄颜是用了死力,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甄榛只觉得胳膊一痛,蹙起眉心的那一刻,用力推开甄颜,“嘶——”的一声响,甄颜咬破了衣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幸而一个婢女手疾眼快,在甄颜再次跌倒前扶住了她,甄容轻呼一声,急急跑过来。   却在这时,甄颜才稳住了身形,竟又捡起地上的匕首,再次要刺向甄榛。   “颜儿!住手!”   甄容急声喝道,随即转向周围的婢女,面色阴沉,连声音也变得冰冷,直叫众人一阵心寒,“还不快拉住三小姐!”   她平素虽是为人温和,可下人们却对她极是信服——若说三小姐甄颜是刁蛮狠辣来震慑人心,那么大小姐甄容则有一种莫名的积威,这种威严令府里的人不敢因她性子温和而等闲视之,反而更加不敢违抗。   当即,婢女们连忙拉住几近疯魔的甄颜,甄颜被夺去凶器束住手脚,满是愤怒的吼道:“我要杀了她,是她害死了母亲!我要杀了她,你们都别拦着我!否则我连你们一起杀了!”   可是她的挣扎全无作用,甄容走过来,看见她手腕上的血迹,眸光微闪,随即低声命令道:“将三小姐带回去,我没回去之前,不得放三小姐出来。”   她的声音平静低沉,这一刻却像极了甄仲秋的神态,众婢女心头一凛,连连称是,不敢有半点忤逆,手忙脚乱的拉着甄颜离去。   “姐!母亲就是她害死的!都是她!你怎么能拦着我?我要为母亲报仇!你……”   甄容面沉似水,挥手往甄颜肩上砍去——   她这一击,虽是没有功夫打底,却竟是快准狠,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甄颜几乎没有半点挣扎便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   甄颜眼皮一翻,身体顿时软下,晕了过去。   慢慢的,她转过目光,定定的看着数步之外的甄榛,往昔温雅平和的面容,此刻仿佛被冰封了一般,虽是不见波澜,却更是令人心颤。   甄榛表情淡淡的对上她的目光,心中明白,甄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甄容,也许她在人前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甄大小姐,却不会再对她如此。   “甄榛!你竟然当众行凶伤人!甄府没有规矩的吗?”   大公主略略扫了一下遍受伤的婢女,冷冷一笑,又道,“这次可是本宫亲眼所见,亏得母后还对你善待有加,回宫后本宫定要禀报母后,让母后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在皇后跟前说我的坏话还少么?你如此亲近贾氏母女,她们又如此倾向八皇子,皇后如何会听你的话?平时纵容着你,不过是因为皇上宠爱你,也怜你自幼丧失亲娘罢了。   甄榛嘴角勾了勾,显然并不将大公主的威胁放在心上,只淡淡道:“大公主能看到这些婢女手上,却看不到她们因何而伤,真是好生神奇。”   大公主秀眉一竖,登时怒从中来——   好个甄榛,竟然敢讽刺她有眼无珠!   “大公主要告诉别人我如何恶毒倒无妨,可大公主实在要禀报皇后,我却是要劝一句——眼下皇后娘娘凤体欠安,大公主将这些事告诉皇后娘娘,究竟是想惩罚我,还是想气皇后娘娘?”   第一百二十九章 针锋   “你——”   大公主气极,瞪着甄榛咬牙切齿。   “大公主。”就在大公主要爆发的时候,甄容突然轻声喊道,被这么一打岔,大公主暂歇了怒火,回头看着粗布素裳的甄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贾氏这一死,甄容就得守孝三年,她的年纪本来就已经很大,如此下去,岂不是要蹉跎了一辈子?   自己可不能这样。   思及此,她忽然下了一个决心,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   “大公主,我得去看一看颜儿,到这里我就不送大公主了。”甄容的声音比之往常低沉一些,似是强忍着什么,沙哑中带着倔强,更是威仪庄肃。   这时的甄容,仿佛经过了洗礼,不复以前的闺秀温雅,而是变得雍雅庄重,即便是低声浅语,也令人无法将其忽视。   话毕,便略施一礼,见大公主没回话,她也不再等待,驱散了受伤的婢女,带着自己的人幽幽离去。   甄容从未如此无礼,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是她闯了祸做错了事,甄容总是会在一旁轻声安慰她开解她,而她要甄容做什么,甄容几乎没有反对过,并且每一次都让她十分满意,是以她才会对甄容予以信任,只是她并不知道,这种信任已经变成依赖和习惯,当甄容提出建议时,她也会不自觉地相信那都是为了她好。   大公主没去细想,看着甄容远去的倩影,眉心微微拧了一下,有些不悦:自己闹这一出是为了泄愤,也是为了她两姐妹,这下倒好,看甄容的意思是完全不打算参与进来,还直接走了人。   “大公主,时辰也不早了,也该回宫了。”见她脸色再度阴郁,身侧的宫婢连忙低沉提醒道,生怕她在丞相府又闹出什么乱子,就上次丞相夫人生辰宴上的事,大公主还被皇上好一顿骂,这会儿丞相府在办丧事,要是大公主再闹出些什么事,指不定会得到什么惩罚。   大公主冷眼一扫,满脸的不耐烦,却很是难得的将这提醒听进了耳——   宣帝允许她出宫来甄府,要她回宫后回禀甄府的情况,而且只给她一个时辰,现在出来已有大半个时辰,也到了回去的时候。   父皇看重丞相,这倒也是寻常,只是丞相并不见客,她虽是贵为公主,但也无法强行令丞相露面,只是听家丁说丞相将自己关在清泉居里谁也不见,还着了斩衰为贾氏服丧,想是悲痛至极。   只是她不甘心就这样放过甄榛,临走前,冷冷一笑,一双丹凤眼笑得波光潋滟,“听说你那婢女在莲溪寺出家了,啧啧,真是会选地方,改日本宫一定要去看看——地远山偏,无拘无束,兴许并在这里更快活呢。”   含笑的语声隐含媚意,却是一字一句都刻薄无比,暗示月儿上次在花园里与侍卫发生的事,到了莲溪寺可以更加无所顾忌。   甄榛本来抬脚要走,听她用这样的语气提起月儿,脚步一顿,侧过脸斜视着大公主,冷笑道:“即便月儿走了,大公主以为就没有威胁了?”想起月儿那晚的绝望,还有小舅舅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实在忍不住对大公主吐出积聚在心中的恶毒——   “没有月儿,便会有其他人替代月儿的位置,可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你难道不知道,小舅舅已经对你恨之入骨?”   此话一出,大公主脸色一白,瞪着笑意森然的甄榛,几乎眦眼欲裂:“你说什么?!你……是韩奕说的?!”   她明明不愿相信,却慌不择语的质问甄榛所言的真伪。   但凡有一点是跟韩奕相关的,她都无法忽视,不论是流言,还是事实。   以前韩奕对她明明很好,从来没有冷过脸,她不相信韩奕对自己没有一点心意。然而,就是自从这贱人从南方回来,韩奕便开始对她冷淡,接着又横空飞出一个贱婢月儿,更让韩奕对她冷眼相待——她永远也忘不了上元节时,韩奕看她的眼神,那么冷,那么空,时至今日想起来仍是心寒。   她一直相信是甄榛在韩奕跟前说了她的坏话,如果不是,为何韩奕突然就冷落她了?所以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为难甄榛,即便是初见时的刁难,在她看来根本就是一件无阻挂齿的小事:她也不过是为了给甄颜二人出气,事后她不予追究已经是开恩,甄榛岂有道理去计较?   她却从来不知道,韩奕为人谦和,遇事多是忍让,何况她金枝玉叶,虽是刁蛮嚣张,却尚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韩奕自然不会对她冷脸。   她惊恐的模样似是取悦了甄榛,甄榛发出一声轻笑,唇边笑意更冷,“你从来不知道小舅舅是什么样的人,他又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的每一次作为都只会将小舅舅推得更远,难道你没有发觉,小舅舅连面都不愿与你相见?”   大公主脸色发白,却又气得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后的宫婢见状,立时尖声喝道:“甄二小姐,你竟然敢出言侮辱大公主!别以为这是在丞相府你就可以无法无天!如果丞相包庇,迫不得已也不得不让皇后娘娘知道这事了!”   甄榛与皇后关系亲厚,这是众所周知的,先前甄榛还以此来威胁大公主不能将这等琐事告诉皇后,然而反过来,若是将事情捅到皇后跟前,因为她的缘故让皇后劳心伤神,这对甄榛也是极其不利的——这宫婢的警告很是精准的抓住了关键,竟反被动为主动,虽然无甚作用,但无疑是极其明智的。   “给本宫打烂她的嘴!!”大公主怒火冲天的吼道,就要冲上去掌掴甄榛,却被身后的宫婢及时拉住,“大公主,这里是丞相府,慎行。何况此事本是她理亏,您动手就不好说了。”   甄榛瞥了一眼那宫婢,暗忖这奴婢倒是个机灵懂事的,要是早一些在大公主身边,大公主兴许就不会闹出这么多事。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发生的事也无法回溯,大公主秉性如此,遇上这样的人也没有办法。   这么一说,大公主便想起宣帝的告诫,咬着牙,不甘心的忍下一口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令她恨之入骨的人翩然离去。   第一百三十章 风雨   眼见着甄榛离去,那宫婢暗暗松了口气,转过目光看着大公主,思忖了片刻,“大公主,还是快些走吧。”   大公主狠狠跺了下脚,回头看着甄榛消失的方向,眸中厉光一闪而过。   离了甄府,她又不甘心的掀起帘子,仿佛仍然咽不下方才那口气,咬牙道:“本宫必定不会饶过甄榛那贱人!”似是犹不解气,她狠狠拽着帘子上的流苏,在手中蹂躏,仿佛要将一切都碎成齑粉,“待这阵子事情过了,定要叫阿容出个好主意,好好修理那贱人,叫她这辈子都不敢跟本宫过不去!”   随行的宫婢闻言,低声说道:“大公主,奴婢有句话得禀报大公主。”   那宫婢说罢却又顿住不语,大公主不耐烦道:“有话快说,否则就闭上嘴。”   “奴婢以为,大公主往后还是少来甄府较好,更莫要与甄大小姐和甄三小姐过往太密。”这话一说出,立即引来大公主的冷眼,那宫婢却似是早有预料,低眉信目,模样极是诚恳忠心,大公主看在眼中倒是怒意暂歇,没有马上发作出来——   “哼,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别怪本宫不念情面!”   那宫婢继续道:“近来甄府发生了什么事,大公主应该是知道的,京城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丞相夫人的事虽然与甄大小姐和甄三小姐无甚关系,可毕竟是母女,有道是‘父债子还’,丞相夫人没了,她们就得承担母亲的罪责,但凡与她们走近的人,恐怕也得担着许多——大公主与甄大小姐亲厚无可厚非,奴婢也不是说让大公主与甄大小姐断交,只是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会对大公主不利。”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一字一句都是在为大公主着想,大公主心中也明白,尤其是前段时间宣帝已经对她明显失望,她不能再做任何令宣帝不悦的事,可是叫她如此放弃自己的朋友,实在无法做到,当即竖起柳眉,怒喝道:“你的意思是叫本宫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那宫婢不急不躁的说道:“大公主误会了——如今皇后娘娘凤体欠安,大公主您也需多在身边尽孝,恐怕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再说甄大小姐操心母亲丧事也不得空闲,大公主即便是去找甄大小姐,甄大小姐也不定会有心思招待大公主,大公主何不妨过段时间再来?”   大公主本就心中迟疑,听了这番话,深觉得有理,早就暗暗认同,嘴上却不肯服软,“哼,以后莫要再在本宫跟前说这种话,否则本宫定要重重责罚!”   “是。”   那宫婢见她听进了自己的话,也没去在意她嘴上会怎么说,恭敬了应了一声,心想若是有下一次,肯定还是要说的,大公主是她的主子,若是大公主失了宠爱,自己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清脆的一声马鞭,马车徐徐动起来,忽而一阵风将帘子吹起,那宫婢连忙按住乱舞的锦帘,好生的挂下来,匆忙一瞥,隐约看到天边泛起了一片乌云,习习的风越发强劲起来,刮得道旁的柳树凌乱风中。   楼阁之上,甄仲秋将府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遥望天际,只见那黑云压城,降至眼前。   一场风雨就要来了……   因为之前发生的种种不堪之事,贾氏的丧礼颇是低调,然而,前来拜祭的人倒并不少,尤其是见到丞相着了五服最重的斩衰,来客虽是猜测纷纷,却未有人敢当面表露什么。   甄容也着了一身斩衰,白色的粗布麻衣穿在身上,明显清减的脸容更显苍白脆弱,眉目间隐含着悲痛,却是倔强的强忍着,叫人见之便不由生出几分钦佩。甄颜已经哭得双眼红肿,嗓子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更在丧礼上数次哭晕,令人好不可怜。   这一番下来,众人对甄容姐妹都有些刮目相看。   贾氏虽是正室,却并非甄仲秋原配,是以葬在了甄家的坟地,却不能在甄仲秋百年之后与其合葬。甄容看着母亲的棺椁被一点一点的掩埋,除了哀恸之外,不知心中是什么想法,不过大抵总是为母亲感到悲哀的,而甄颜很是不甘心,但也知这是无可改变的,倒也没有再因此闹事。   至于甄榛,当天借故并未出席丧礼,再度惹人猜测,却始终无人得见其面。   一眨眼,就到了四月。   四月天日渐炎热,有怕热的人早就脱去春衫,急不可待的换上夏装,轻裘缓带,薄纱蒲扇,上了街去便见莺莺燕燕,红肥绿瘦,直是晃得人眼花缭乱。   又是一个艳阳天,天街上一队飞骑呼啸而过,道上的百姓车辆连忙让路,有眼尖的认出来,那是怀王的亲卫队。   一路疾驰而过,骑士们在宫门前停下,燕怀沙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转眼看到一辆马车徐徐转过街角,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的脚步立时顿住,望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眸光凝成一点。   那马车,他再熟悉不过了,黑顶宝盖,上面挂着丞相府的徽章。   已经有多久没见她了?   他其实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八九日罢了,若是算上上次在街上惊鸿一瞥,倒是只有五日。   以前常听燕嗣宗甜言蜜语哄女孩子,说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什么“梦牵魂绕”,他觉得是花言巧语,这种话太过其实,竟也有人信。可现在,他是真真的体会到,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叫做“梦牵魂绕”。   这世上,当真有那么一个人,会令你茶饭不思,寤寐思服。   前段时间甄府举丧,却一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她那么恨贾氏,想来也不会出现在贾氏的丧礼上,而自从柳营回来后,因北魏之事,朝中局势云涌,他也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实在想她想得紧,也没有时间抽空去看她。   真恨不得这就趋马,追上她,好好的看一眼。   “王爷。”林时也看到了甄榛的马车,也知道自家王爷已经好些时日没见那心上人,忍着一时没说,见马车消失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催促他。   燕怀沙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将马缰交给身后的人,便带着自己的人大步走向宫门。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甄容   这一段时间,甄榛也并不空闲。   在贾氏移居别院的时候,她就有了离开的念头,没想到贾氏的死讯来得如此快,与甄仲秋的谈话更坚定了她离开的想法,这些日子,她便是在为此做准备。   韩奕那里已经知会过,似是早有预料,韩奕并不意外,听她说想去劝月儿,韩奕许久没说话,最后说道:“若是可以,便带她走吧,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他不同于甄榛,甄榛可以对甄仲秋这样的父亲,可他不行。   他是韩家的嫡子,韩太傅唯一的继承人,从出生就肩负着韩家的责任,若是说当初可以力排万难与月儿走到一起,而现在,月儿是亲口允诺出家的,有大公主为证,且不说韩家人断断不会允许月儿进门,便是月儿自己,照她那般性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有些事错过了,永远不会再拥有。   秀秀一直想让甄榛离开,得知即将要离开燕京,自是欢喜万分,当天就收拾了东西,只待甄榛一句话,马上就会奔离这个鬼地方。   她在燕京的熟人虽多,但是离开这事却不能跟每个人说,同样,她并不打算告诉皇后,只是在离去前,特地进了几次宫去探望皇后。   自年后,皇后的身子越发不好,听说前阵子还呕血晕迷了两日,宫里虽然不许谈论这事,但多少总会透些风声出来,虽然不知太医是怎么说的,然而照这般情形,皇后估摸着日子也不久了。   到时候,京中恐怕又是一阵风起云涌,只是,与她不会再有什么关系。   如此,过了十来日。   回到府里,听说大公主已经许久没来,甄榛想起贾氏丧礼那日也未曾见到大公主的身影,若是按照往常大公主和甄容的交情,总该来探视一番的,结果说是大公主在皇后床前尽孝,真真是令人惊奇,大公主何时也这般懂事了。   甄榛想起前两次去中宫的情形,何曾见过大公主一回?所谓的交情,也不过如此。   说起来,北魏的使团应该快来了吧。   自从贾氏搬去别庄,玉和园明显并往常冷清不少,尤其是丧礼过后,更是静得不似有人住,大小姐的主屋也时常紧闭门窗,也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只偶尔传出幽幽琴声,才确定屋里的人还在。   “哐——”的一声巨响,紧闭的门被撞开,惊得院子里的奴婢都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可一看之下,却没有一个人敢阻拦。   “阿容!阿容!”大公主急急闯进去,声音带着哭腔。   待她闯进内屋,便见甄容单手挑起珠帘,人娉娉婷婷的半掩在珠串后。此时的甄容,依旧穿着一身粗布丧服,面容苍白似雪,好似游魂般,随时都可能飘然而去。   大公主一见到她,顿时迭声叫着她的名字扑上来,“阿容,阿容,你帮帮我!不然我就要死了!”   甄容心知她平素性子张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可是听到这句话,不由惊了一下,拂开珠帘,整个人从珠串后走出来,一缕斜阳下,珠玉流光溢彩,撞击出悦耳的泠泠声。   大公主快步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双手,双眼已经通红,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阿容,你一定要帮我,否则我活不下去了……”   甄容望着被握住的双手,然后慢慢的望着大公主的眼睛,幽幽说道:“我甄容何德何能,能帮大公主活下去?大公主若是明智,此刻便应该离我远一点,未免大公主名声受损。”   大公主一惊,这段时日不来,她竟猜出了原因?!还在她脑子还算转得快,连忙道:“阿容,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甄容眉一挑,似笑非笑,竟显得分外/阴寒,“是么?大公主怎知甄容是怎么想的?”   大公主声音一哑,这才明白自己的解释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件事,她又不禁心急如焚,憋红了脸,却不知该如何说起:“阿容,我,是我不该,我……”   甄容冷笑了一声,冷眼看着她,并不打算回话的样子。   大公主从未见过这样的甄容,心中一寒,竟也不觉得甄容忤逆,而是马上将过错都推到了规劝自己的奴婢身上,只听她咬牙道:“都是那贱婢口出妖言迷惑我!说什么跟你交往会对我不利,阿容,我回去就打杀了那贱婢,再也不会听这样的话!”   她拉着甄容的手,已经有些不知所措,“阿容,北魏派使团来向父皇求亲,都快到燕京了,父皇还瞒着我只字不提,他要把我嫁到北魏去,我不要去北魏,那个又穷又下流的地方,我宁愿死也不去……”   甄容脸上的冷漠转为惊讶,但看着大公主的表情不似作假,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北魏向大齐求亲?   燕氏同宗里,便只有大公主一人未婚且适龄,下面的公主还太小,同宗贵女不是成了亲就是订了亲,也只有大公主因为韩奕的缘故,婚事迟迟没有落定,如若北魏真的求亲成功,那么远嫁北魏的人,必定是大公主无疑。   难怪她多日没来,今日却突然造访,这件事确实兹事体大,便是她贵为公主也无能为力。   然而,她又能做什么?   “大公主是如何知晓此事的?”首先得确定消息是否真实,若是来源不可靠,还需进一步确定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大公主双目染红,双拳握得咯咯作响:“消息不会有错,是我偷偷听母后说的。”   甄容思忖了片刻,又道:“即便如此,北魏使团尚未到京,一切都无法言定,再说皇上一直对大公主你宠爱有加,未必会应允北魏的求亲。”   “倘若应允了呢?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大公主紧咬牙根,狠狠道,“我容不得一丝可能。”   “那,大公主想如何?”   “我想如何?我不想远嫁北魏,我死也不要嫁到北魏去!”她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眸中划过一道厉光,“如果父皇逼迫我,我就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北魏在她眼中一直都是荒蛮之地,她从骨子里看不起北魏人,更遑论嫁到那里去生活一辈子。   甄容凝眉思索良久,轻声道:“大公主,此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只是毕竟关系重大,我人微言轻,未必能帮上大公主的忙……”   大公主闻言,方才亮起的眼眸骤然黯淡下去,如果甄容都不能帮到她,还有谁可以帮自己?   清泉居里,也是一片安静。   大公主才进府,甄仲秋便知道了,只是习惯性的问冯管家,“大公主来找大小姐?”   冯管家道:“大公主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北魏使团的事,大概是猜到了自己的处境,于是来找大小姐想办法。”他顿了顿,接着道,“说起来,大公主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来了。”   “是么?”   冯管家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说下去:“大小姐并未说什么,只是劝了几句,大公主没多久便又走了,看样子倒是比来时要好一些。”   甄仲秋默了默,似是自语般的说道:“这孩子,自小便最聪慧懂事,只可惜……”他没有说下去,冯管家却是知晓的,只可惜甄容是贾氏的孩子,只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定然会成为他最器重的孩子。   也仅仅是可惜罢了,不会改变什么。   挥挥手,冯管家恭敬的应了一声,便悄然退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约会   天边挂着玉带,月似银盘,可见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四月的夜极是温暖,屋子里的窗扉悉数敞开,任由晚风吹入,在外面隐约可见屋内纱幔重叠,一抹倩影伴读于灯下。   窗外传来一个细微的声响,甄榛将视线投过去,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起身走向那扇窗,眼珠子骨碌一转,手里不知从何处抓来一颗弹珠,素手一抬,弹珠便划过一道黑影射出去,却没听到落地的声音。   唇畔的笑意渐转狡黠,她抬手便要关上窗扉,却在下一刻,纤细的皓腕被人一把抓住,耳畔传来一声冷哼,表示声音的主人很不高兴。   “哎呀!”那人还没说话,谁知甄榛轻呼了一声,这一声,把外头的婢女给惊动了,很快,就听到婢女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那人把眼一瞪,却见甄榛素手一指,示意他躲到屏风之后。   “二小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婢女急匆匆赶来,见甄榛一人站在窗台前,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倒也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   甄榛摸了摸自己的手,漫不经心的道:“没什么,方才不知哪里来了只野猫,吓我一跳,没事了。”   “野猫?”婢女却睁大了眼,诚惶诚恐的样子,急声道,“那奴婢赶紧去叫人来抓住那小畜生,免得又惊扰了二小姐。”   这句小畜生一出口,甄榛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即似笑非笑的道:“不用了,一只小小的野猫,本小姐还是能制服的,你们都下去吧,我累了。”   婢女闻言犹豫了片刻,也明白这位二小姐不是寻常的娇娇女,便都退了下去。   待人都离去,甄榛一回头,那藏在屏风之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一张俊脸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正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其实甄榛一开始就发觉了他在外面,本想装作不知,奈何他就那么一直看着,看得她心慌意乱,想装都装不下去,索性将他逼出来,哪知他会这么生气。   他生气的样子,还是很吓人的。   只不过,堂堂怀王半夜潜入人家闺阁偷窥,这事要是传出去,不知会吓坏多少人。想着,她便觉得有些好笑,又怕自己笑出来刺激到他,只好强忍着,连忙说道:“婢女无知,怀王大人有大量,可莫要与她们计较。”   “野猫?嗯?”他哼了一声,声音低低沉沉的,她分明早就知道他在外面,不但仍东西砸他,还要关了窗子,竟还说他是一只野猫,真不像话!   不过,想起自己的行为也不算光明正大,俊脸微微一热,好生赧然,幸而灯火下看得不甚清楚。   “那我要怎么说?就说怀王大驾降临,眼下正藏在我的闺房里?”   她幽幽的嘟囔道,不过燕怀沙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心里现在必是乐开了花,哪里会有半点委屈?只是明知如此,看着她这小模样,他的心早就软成一池春水,哪里还强硬得起来?   平日不见还好,白日里那匆忙一瞥,实在叫他无法再忍下去,才办完公务,便丢下邀他喝酒的燕嗣宗,直接来了甄府。他也知道自己这行为不大合理,只是,他实在忍不住想看她一眼,就看一看也好。   他凝视着她,也不说话,就觉得多日来被思念灼烧得难受的心,此刻被添得满满的,有一种柔软似水的情绪就要溢出来,微甜,暖暖的。   甄榛被他看得心如鹿撞,微红着脸颊,轻咳了一声,连忙将他塞回屏风之后,嗔怪道:“当心让人看见了。”否则明日整个燕京都会知道,甄二小姐寂寞难耐,夜会情郎。她可不想留下一个荡妇的名声,再连累他毁了一世清明。   此时的甄榛,是他从未见过的娇羞,竟是美到了极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种冲动由内而发迅速窜遍全身,仿佛有把火在心里燃烧,烧得他口干舌燥。   “你怎么来了?”   她嘟囔道,大晚上的,偷偷摸摸,好像那什么一样。咳,虽然这本来就很见不得人。   话才说出口,她马上就预感到他会说什么,不等他回答,连忙又换了个话题,“怀王若是无事,不如出去走走?”这会儿赶他走也不是,留他也不是,不如一起出去,也好送走他这尊最难伺候的大神。   他原想再说两句话就走,可听她提出一道外出,忽然觉得整颗心都飞起来了。只是他生就性情内敛,怕自己表露太过,只板着脸点点头,“嗯。”   大明寺的后山地势不甚高,却可以俯瞰整个燕京全景,由来是城中人最喜游玩的地方。春末时节最适合冶游,此时虽然已经入夜,却不时能碰到不少同样夜游的人,或是三五好友,或是男女结伴而行,间或可闻阵阵欢声笑语。   燕怀沙和甄榛两人原本都生得仪容秀美,再并行而走,一路引得不少人注目,只是燕怀沙一直冷这张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叫那些迷恋他风仪的少女只敢在远处喊怨带痴的看着,不敢走近半分。   甄榛心中暗叹,若是不知他是怀王,就凭这张脸,这男人也是个招是非的主儿。   “这位小姐请留步。”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清润和煦,却又带着几分羞怯,甄榛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急急的向自己走过来。   燕怀沙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那书生。   那书生看到甄榛回头看着自己,尤其是对上甄榛疑惑却极是平和恬淡的目光,他的心扑通跳了一下,竟脸上一阵发热,耳根一片通红,心中暗暗想着:好一个隽秀雅致的人儿,真真乃神仙中人。   走到甄榛跟前,他脸上的红霞蔓延到耳根,吞吞吐吐道:“这,这是小姐遗失的手帕。”说着,他展开双掌,只见掌心方正的躺着一方锦帕,上面绣着锦簇白梅,可不正是甄榛的手帕。   甄榛正欲伸手接过,并出言感谢书生,哪知另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把就抓住了手帕,也不还给她,直接就收进了袖子里。   甄榛愕然,那书生更是惊愕,一抬头,这才看见甄榛身旁还有一个人,只见男子俊秀的脸上布满寒冰,虽未语,却是不怒自威,凛凛然有种不可侵犯的矜贵和威仪。   第一百三十三章 眷恋   见那书生被吓住,甄榛连忙笑道:“多谢公子帮我找回这帕子,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啊,小姐言重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那书生听到甄榛的话,又瞟了一眼燕怀沙,却再也生不出半点绮念,连名字也不及说,便匆匆别过,“在下,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诶,公子你……”   话还没说完,那人便下了山,转瞬不见了踪影,好似逃命一般。   甄榛幽幽叹了口气,回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怀王,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不知怀王能否将手帕还给我……”   她不开口还好,这一说,身边的人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人便冷冷离去,意思很明显,他很不悦。   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他本来就走得快,腿又长,这会儿走起路来简直是健步如飞,甄榛一边腹诽,一边紧追在后面。她虽然有一些功夫底子,却都是虚的,身体原本就不算强健,比寻常男子都有些吃力,何况他武艺卓绝,天生的强壮体魄。   渐渐的,她有些跟不上了。   燕怀沙很快就觉察到她的虚弱,马上停下脚步,甄榛没留神他会突然停下,整个人就撞进了他的怀里,结实的胸膛硬得好像石块,鼻子又是极脆弱的地方,甄榛只觉得鼻子一阵剧痛,险些晕过去。   “好痛。”   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疼得龇牙咧嘴。   “怎样,很痛?”燕怀沙心一惊,连忙推开她,见她泪流满面,疼极了的样子,不由一阵心痛,怪自己让她受伤。   他的声音很紧张,有着不自知的小心和干涩,仿佛害怕声音大一些就会吓到她。   甄榛揉着鼻子,感觉不那么痛了,吸了吸气,扯开一个微笑说道:“没那么疼了……”她吸了一口冷气,瞧着他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小心的问道,“你,不生气了吧?”   这话一说出来,燕怀沙的脸色僵了僵,见她一双眼眸亮晶晶的看着自己,似是早就明白了自己这莫名的气是为了什么,似墨似蓝的眸中划过一丝羞恼,抓住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方锦帕,凶巴巴的往她脸上揉去,可实际上却极是温柔,“都哭成大花猫了。”   甄榛有些不自然的想躲开,却又不敢乱动,就任由他揉啊揉,揉得满脸通红,“还不是因为你,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燕怀沙脸色一沉,良久,脸上忽然飞过一丝赧然,嘴上还是硬邦邦的:“那人用心不轨,你还理他。”想起那书生看她时火辣辣的眼神,他就很不爽,那么明显的意图,她还会看不出来?还对那人笑成那个样子,她都没那么对自己笑过呢。   甄榛一愣,随即捂着嘴,吃吃笑起来,“你吃醋啊?”   这话一说出来,燕怀沙的脸色更臭,凝眉看着她偷笑的模样,心头大为羞恼,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横眉怒对着她,“还笑?”   见他要发飙,甄榛忍了忍笑意:他却不知自己这幅模样才是最好玩的。   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吃吃的笑起来。   他身子一僵,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怀里的女子,随即,眸中溢满喜悦。   “榛儿……”   他将她紧紧环在自己怀中,可一会儿,又忍不住将她挖出来,对上她的眼睛,喃喃的叫出她的名字。   她终于愿意了吗?   甄榛仰望着他,一双黑眸莹然晶灿,仿佛最纯洁的宝石般。她看着看着,慢慢的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指尖一寸一寸的流连而过。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反手一握,在她手上印下一吻,“榛儿。”   他收紧了双臂,欣喜的看着她,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嗯。”甄榛垂着眼睫,轻轻应了一声,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又抬起头凝视着他,他心中的一池春水几乎要荡出来。   “榛儿……”他低下头,轻轻含住她的唇,舔/吻着她的唇瓣,那甜美的滋味几乎令他无法自持。慢慢的,他加深了这个吻,温柔的撬开她的贝齿,含住她的丁香小舌,甄榛被他吻得微微喘息,无力的靠在他的怀里,任由他攫取。   这缠绵入骨的滋味,太美好,不想放开。   “榛儿,别走。”他轻吻着她的唇,脸埋进她的颈窝,低声呢喃。   甄榛抿了抿发热的唇,垂着眼眸,一时没有回答。良久,她从他怀中挣开,轻声说道:“这里风大,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似是料到这一结果,又似是不愿相信,他抿紧了唇,又将她拥进怀里,遮去沁人的夜风。怀里的女子柔弱无骨,好似一不抓紧,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他心一紧,双臂也收得更紧,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他默然思索许久,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掰过她的双肩,让她正面对着自己,“我知你不喜欢京城,等京城的事办完,你想去往何处,我便陪你去往何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极是郑重,“榛儿,你可愿等我?”   争储一事尚未落定,北魏又遣使前来,不知是真心和解,还是假意试探,在确定边境安定之前,他无法就这样走开,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一年,也许是数年,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他知道甄榛马上就要离开燕京,这一去,行踪飘渺,人海茫茫,也许此生也无法再得见,他也知道让甄榛留下来,因为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无可避免的会令她承受许多原本不该承受的事,可是,他不想放开,也不愿放开。   甄榛的心一震,怔怔的看着他,只觉得万籁寂静,唯有他低沉缓和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他说,愿意陪她远走天涯。   她何德何能,能够得到他这般眷恋?像他这样尊贵的男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要说不感动不心动,连自己也骗不过。   甄榛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沸腾,几乎是脱口而出,就要答应下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撞见   她没有说话,抬眼凝视着他,忽然直起身体,蜻蜓点水般,吻了下他的下巴,浅浅的胡茬扎得她有些痒,也不知他忙成什么样,这么注重仪容的人连打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燕怀沙低下头,马上捉住她的唇,浅尝辄止的舔/吻着她甜美的唇瓣,很快又控制不住,忍不住加深这个吻,直吻得甄榛快要窒息,整个人无力的挂着他怀里。   强压下心头的躁动,他微微喘息着,在她耳畔低声呢喃:“榛儿,回答我。”   甄榛缓缓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偷半日浮闲,享得一时欢愉,不好吗?”   他双眸一凝,拥紧了甄榛,在她耳鬓轻轻厮磨,“不好。”他紧握着她的肩头,凝视她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传达给她,一字一句,郑重的说道:“榛儿,我不想要一时,我想要一辈子。”   甄榛呼吸一颤,不禁拽紧了他的衣袖。   她知道,这个男人是说到做到的,可以完全的信任他。   忍着抬头看他的冲动,甄榛将脸埋入他宽厚的胸膛,也遮住了所有的表情。燕怀沙望着默然不语的她,心中黯然,却也明白她一直想离开燕京,所想的所做的,全都是为了这件事,要她留下来,便是要她改变整个未来,恐怕她一时难以接受。   他不想逼迫她,只愿她心甘情愿的留下来,即便到了沧海桑田,也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满溢的情绪无处宣泄,他紧搂着她的腰肢,又覆上她的唇,有些粗暴的撬开她的贝齿,在她口中肆意掠夺。感觉到他的焦躁,甄榛伸出双臂抱紧他,让自己紧贴在他的怀里,任由他攫取着。   燕怀沙抓着她舍不得放开,直到亥时,两人磨磨蹭蹭的从山上下来,回到甄府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寂静。   望着高高的围墙,他眉尖一凝,道:“我送你回秀风院。”   “不要。”她连忙低声叫道,她一个人就能回去,两个人反而麻烦,要是真那么倒霉叫人发现了,简直就是抓奸在场,想辩解的机会都没了。   当然,她也很确信,以怀王的功夫,是不会有人能抓到他的——她只是有些别扭,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咳,很容易出事的。   听她这么急切的反对,他有些不悦,可也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进去较好,先前心火未消,光是看着她这模样就有些难耐,再跟她独处一室,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   忍下心头的躁动,他轻咳一声,点点头,可马上又有些不甘心,一把将她抓过来,按在怀里痛吻一番,直到甄榛全身无力的瘫软在他怀里,他才艰难的松开她,强压着喘息,哑声道:“回去吧。”   甄榛被吻得晕乎乎的,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上热得很,不用看也能想到有多红。摸着红肿的唇,她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埋怨道:“都肿了,明日可怎么见人?”   他低声笑着,额头轻轻抵着她,醇厚的声音从胸膛里发出,微微震动着,在沉沉夜色里令人莫名的悸动。   甄榛哼了一声,对他做了个鬼脸,提气飞身越过墙头,走了很远似乎还能听到那人的笑声。   脚下落定,她回头望着进来的方向,忽然忍不住笑起来,眉目间有着她不自觉察的甜蜜。   却忽然,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甩掉,提步往回走。   这条路她已经很熟悉,外面是一条人迹稀少的巷道,从秀风院到这里很近,以前她和秀秀暗中外出便是走的这条路。彼时,草木繁盛,在夜色的遮掩下,她娇小的身影穿梭花草树影间,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榛儿。”   就在她准备翻回秀风院的时候,一个女声忽然从夜色里传来,准确无误的喊出她的名字,那声音低柔轻唤,随着微暖的晚风吹来,好似稍不注意就会听不到。   甄榛猛地停住脚步,愕然回身,只见一个娉婷婀娜的身影从湖畔的台阶下款款走出,因为湖岸较低,两旁的垂柳已经枝叶密实,那人坐在柳树下,若是不出声,她倒也很难发现。   她在这里做什么?   “方才我去你院子里找你,婢女说你已经歇下了,我闲着无事,便在这里坐坐。”   还没等她发问,甄容已经自己回答出来,语声清清淡淡,似是有些飘渺。   她缓缓从台阶下走上来,背后的湖面波光粼粼,她仿佛站在粼光之中,身姿愈发清丽动人,面容却显得很模糊,甄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甄榛心头一凛,面上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却是揭过自己半夜鬼鬼祟祟出现在这里的事,反唇问道:“大姐这个时候找我,有什么事吗?”   甄容在数步之外停下脚步,身上依旧着着粗布麻衣,神色间带着些许倦意,倒是与寻常并无太大差别,似乎不管遇到什么事,仍是那般的平和安宁,“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聊——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未与你好生说过话。”   甄榛直觉她来意不简单,却又看不出她究竟有何意图——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如果撕破了脸皮,这个温文尔雅的大姐定会比甄颜难以对付。甄颜刁蛮骄纵,却不会察人眼色,虽有些小算计,却都是些拿不上台面的手段,甚至,甄颜才动手,她就能猜到她下一步是什么。可是甄容不一样,她从来不得罪人,对每个人都照顾得面面俱到,虽是待人温和有礼,然尊重她信服她的人却是甄颜远远不能相比的。   这就是甄容的手腕,便是她有皇后看重,出生名门也无法与之相比。   甄榛眼眸微眯,神色淡漠:“有什么好说的?说你们这些年过得如何好?还是说以前我和母亲如何落魄?”   甄容对她的冷漠不为所动,只看着她,那平静无波的目光竟仿佛能洞穿人心,“榛儿,你心里一直有怨,是么?”   甄榛没有回答她,她似乎也没打算得到甄榛答话,幽幽叹了口气,嘲弄一笑,却不知是在笑谁,“也是,倘若我是你,也也会怨恨——若不是我母亲,你母亲也许就不会那样,你也不会远走南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   甄榛冷笑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倘若只是想追忆往事,恕我不奉陪了。”   她不觉得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大姐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跟她追忆往事,讨论孰是孰非这么简单。若是如此,甄容也不会是那个冠盖京华的甄容。   说罢便转身欲走。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赐婚   “榛儿!”甄容在背后喊住她,“你可是有了意中人?”她这话的意思很明显,甄榛大半夜偷偷摸摸从外面跑回来,十有八九是去幽会了。   倘若是别人问出这话,甄榛许是不会觉得如何,可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有种威胁的意味。甄榛的脚步略略一顿,眸光微微闪动,她知道甄容心里的人便是燕怀沙,只是甄容从未表露出来,恐怕连那家伙自己也不知道。   她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甄榛不打算回答她,只淡漠道:“与你何干?我的事不需你来操心。”便抬脚而去。   甄容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没有再出声叫住她,微暖的晚风拂面而来,带着浓郁的草木香,直是沁人心脾——   方才,甄榛走过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那气息令她魂牵梦绕,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是谁的。   她还想起前阵子听说的一件事,怪不得怀王一直不娶正妃,原来他是个断袖,还将自己的“意中人”带去了柳营,听说是个俊秀的少年郎,而她也记得,那一日,甄榛没有回府。   原来,竟是这样……   ***   一转眼,就到了月底。   天气越发燥热起来,甄榛也换下了春衫,改着轻薄的夏装。因为甄府才举了丧事,她的衣着都极是素淡,在衣香鬓影环绕间,她一袭月白色的襦裙并不打眼,却十分素雅大方。身侧的甄容和甄颜也是一袭素裳,只是比起以前,甄容姐妹都沉默许多,似乎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今日,宣帝在宫中大行筵席,甄府也不例外收到邀请。甄榛进宫除了拜见皇后,本就无甚兴致参与其他事,何况甄府才办了丧事,到底有些不吉利,来了也许会招惹非议,却没想到是,宣帝特意发话要甄丞相一家老小一起进宫,理由也很是令人哭笑不得:正是因为丞相夫人没了,甄府沉浸在悲痛之中,如此长久下去不是好事,是以特地邀请甄家人来享受欢愉。   就好像是死了至亲,他不但不悲伤,反而要“鼓盆而歌”。   不管怎样,皇命不可违,甄家姐妹收到旨意后,都来参宴了。   感觉到身旁的李夫人目光有意的盯着自己的脖子,甄榛心知今日穿了交领,李夫人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却仍然有些心虚:都怪那混蛋,哪里不好,偏偏在她脖子上啃了几口,这下好了,差点不能见人。   李夫人本想说些什么,这时,外头忽然有声尖声唱喏,众人连忙起身,下一刻便见一身明黄袍服的宣帝和一袭深紫宫装的荣妃齐齐入场。   “皇上万岁万万岁!”   众人齐声高呼,接着又齐呼,“娘娘千岁千千岁。”   甄榛随着众人齐声唱喏,却想起,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宣帝的身边是皇后,而今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已经换做了荣妃。   听说皇后的身子每况愈下,前阵子她也进宫来看过一次,看着那情形,估计熬不过年底了。到时候,倘若荣妃能在后宫一人独大,那么八皇子的储位也算是到手了,如若不能,那又将是一场诡谲风云,想来六皇子和怀王都不会坐视不管。   宣帝的身后,甄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玄色锦袍,身形颀长,巍峨如高山般令人仰止,叫人在茫茫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看到他,甄榛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眸底滑过一丝暖色。似是感觉到她的凝视,燕怀沙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对上她的眼睛,目光带着温度,难得出现了和颜悦色的表情。   只是,他这一眼,却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众人的目光纷纷向甄家三姐妹投来,似乎想知道方才怀王究竟在看什么。甄榛连忙转开视线,心如撞鹿般,暗恼他怎么就这么没顾忌。   一旁的甄容低眉垂目,手里端着一杯清茶,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入席后,宣帝饶有兴趣的看了看甄家女眷的位置,似笑非笑的问道:“方才怀王是在看哪家的姑娘?看上哪位了,朕给你赐婚——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成家立室,倘若皇考还在,定然容不了你这样肆意妄为。”   这话说得向一个兄长的殷殷寄语,却用了“肆意妄为”这等违逆之词,试想,谁敢在皇帝面前“肆意妄为”?不管他是真心玩笑,还是意有所指,都是极其诛心的。   燕怀沙闻言,从座上起身向宣帝一礼,“臣惶恐,边境未定,臣实在无心婚嫁。”   他话音才落,燕嗣宗就笑着调侃道:“三皇叔常年在外,我看啊,三皇叔的王妃必定得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否则老丈人定会时常打上门来,搅得怀王府不得安宁。”   极少有人敢这样调侃怀王,众人想笑又不敢笑,深觉他说得极是在理,只有极少数的人体味出他话里的深意——怀王常年征战在外,现在也调回京城担当实职了。   论军权,怀王的资历不是最深,却是整个大齐最有权威的将军,而今忠国公手上虽然也手握军队,却远远不及怀王手中的强大。如若怀王真的从此留在京城,势必会影响到整个朝堂的党派之争,   当即,燕柏舟就轻笑了一声,眸底分明是一片寒冰,“六皇兄此言差矣,如三皇叔这般身份才貌,京城里不知多少女子想得到三皇叔青睐,三皇叔要什么样女子没有,而今没有,不过是因为不想要罢了。”   他话中特意指出“女子”二字,分明是意有所指,立时令众人脸色皆变,纷纷想起前阵子暗中流传的一件事,听说怀王至今不娶正妃,乃是因为他不喜欢女人,却喜欢男人,尤其是俊秀的少年郎。   八皇子这话,已经将矛头直指怀王,甚至有侮辱的意思。   以前也有人不畏怀王威严,当众出言侮辱他,结果被他一剑当场斩杀,那血淋淋的场面,至今仍有不少人记得,八皇子分明是在故意激怒怀王。   一时间,众人心惊胆战,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小心翼翼的看着怀王,生怕突然就见到血溅当场的画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拒绝   端立席前的燕怀沙并未如众人想的那般狂怒,甚至不见丝毫怒意,只是神色淡淡的看了燕柏舟一眼,语声缓缓道:“本王的事,不需晚辈操心。”   燕柏舟脸色一僵,恨得紧咬牙根,却不好发话,他一个晚辈确实没有资格谈论长辈之事,虽然这个三皇叔也就是年长了几岁而已。   宣帝位于首座上,淡看座下你来我往,似若看戏一般,直至见到燕柏舟吃了一鳖,哈哈笑了两声,别有深意的打量甄家三姐妹,对燕怀沙笑眯眯道:“丞相家的三个女儿各个才貌双全,颇有令名,尤其是长女,是咱们燕京最具盛名的才女……三皇弟觉得如何?”   他的视线落到甄容身上,只见甄容仍是低眉垂目,似是不曾受到外界的影响,然而,他还是看到了,在暗示给她和怀王赐婚的时候,甄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宣帝眯起了眼,满意的捋了捋胡须,嘴角的笑意更浓,眸中却更加晦明不定。   只是……他的视线转向甄榛,也是一直见她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从始至终都不见有半点异动,也不知是真的事不关己,还是定力非凡,城府已经深得不着于形色。   甄榛,丞相和韩丽华唯一的女儿……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再瞥了一眼另一侧的甄颜。这个幺女虽然蠢了一点,却长得最像丞相,是个倾城绝艳的美人儿,比之两位姐姐颜色更甚。   宣帝的话一出口,立即引得在场众人色变——   这是要给怀王赐婚啊!只要怀王一开口,丞相家的女儿就会成为怀王妃。   燕柏舟大急,丞相一直处于中间派,却不知他是真的只效忠皇帝,还是等待良好时机择良主而伺。倘若是前者,那么在储位之争落定之前,丞相不会明确表态,也不会同意这次赐婚;倘若是后者,就难保他会拒绝——一旦甄家跟怀王府联姻,丞相也讲归入六皇子阵营,届时中间派一边倒,他将举步维艰。   相同于燕柏舟的焦急,燕嗣宗也此刻也无法洞若观火,然而他心知燕怀沙意属甄二小姐,宣帝的意思却分明是甄大小姐,他这个三皇叔是个不受胁迫的性子,想也知道倘若赐婚的人是甄大小姐,他定是不会答应的,何况还不知宣帝赐婚究竟是试探,还是真心。   然而,有一丝希望他都不想放过,跟丞相联姻,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只是方才燕怀沙一句“晚辈”,都让二人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会弄巧成拙。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注在了燕怀沙身上,或是期待,或是焦急的等待他的回答。   只见燕怀沙面色淡淡,在听到宣帝明显想赐婚甄大小姐的时候也不见喜怒,他也没有急于答应亦或者拒绝,而是略略沉吟,才徐徐开口道:“甄大小姐才情卓越,良配应是子建之才,却并不是臣。”   他这是拒绝了,却也照顾到甄容的颜面,否则甄容被如此当众拒绝,虽然不是自愿,日后只怕也极难寻得良配。甄榛听暗骂他是个傻子,谁说他没有子建之才了?却也很欣慰,虽然他如此维护甄容,却实是大丈夫所为。   甄容脸色微白,却也无甚异常,在外人看来,许不过是紧张罢了。   她是矜贵的士族大小姐,也有着天生的心高气傲,若是今日指婚的是其他人,她定然早就出言辩驳,不会任由众人如此看戏般的对自己品头论足,可那个人是他,在听到宣帝有意赐婚的时候,她心知不大可能,父亲的心思她不确定,至少八皇子一派是不会轻易答应的,却抑制不住生出了奢望,明知他心里的人不是自己,却仍然忍不住去想,如果宣帝真的赐婚了,他是不是会遵旨?   最终,他果然还是拒绝了。是因为甄榛吧?   倘若是甄榛,他会不会拒绝?   她有些恍惚的想着,心中隐约泛出一股难忍的情绪,让她紧紧拽住手帕,恨不得撕成碎片。   甄仲秋只默默听着,听到怀王所言,也丝毫不为所动。   宣帝将场下扫了一遍,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忽然视线一转,看着甄容身旁的甄榛,似笑非笑的说道:“既然你和甄大小姐不合适,那甄二小姐呢?”   几近漫不经心的说出甄榛的名字,话语中却还隐晦提及,甄榛远不如甄容。   几乎是将甄榛当做可随意挑选的物品,想要既要,不想要便弃之。   众人不明白宣帝对待甄榛是如此态度,却都很清楚,倘若怀王真的选择了甄二小姐,无疑是狠狠打甄容一巴掌——长姐云英未嫁,妹妹却先出阁,实乃长幼无序,尤其是长姐才被同一个人拒绝。   甄榛再一次感觉到宣帝的异常,她实在不知为何宣帝的态度会如此鲜明有别,记得初初回京时,在中秋宴上,宣帝明明笑得开怀,却令她感觉到了恨意。   宣帝所为,明面上总是在给予她恩赐,却总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   为何?宣帝为何会这样?   燕怀沙看了甄榛一眼,见她眉头紧蹙,以为她是心中不愿,即便自己现在恨不得马上娶她回去,却仍然不可能在此时接受宣帝的赐婚。心中溢出阵阵苦涩,只觉得方才喝的酒成了满肚苦水,只是他面上却丝毫不变,眼睛也不多眨一下,对上宣帝似笑非笑的目光,沉声说道:“皇上若是再如此,恕臣先行告退。”说着拱手作揖,便准备离席而去。   宣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对燕怀沙的强硬竟不以为忤,反而好声好气的哄道:是皇兄的错,是皇兄的错,三皇弟莫恼,皇兄不提了还不成?你也别臣啊臣啊,真是生疏,皇兄给你赔礼还不行?”   燕怀沙自是不会一意孤行,见宣帝服软,冷着脸坐回席前,却不愿与宣帝说话。   宣帝也习惯了自己这个亲弟弟的冷清性子,没觉得有什么,啧啧摇头,满是可惜的口气叹道:“只可惜甄丞相家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你都不对眼,真不知你要蹉跎到什么时候去。长兄如父,若是皇兄先走了去见皇考,皇考定会责怪皇兄没有看顾好你。”   这话一说出来,吓坏了宴上所有人,哪个皇帝不求长生?偏偏这位倒是好,张口闭口说自己会死,还死得早。虽然对这位主子的荒唐言行早就习以为常,众人还是禁不住纷纷起身跪拜,高呼皇上万岁。   宣帝看着众人被自己吓了一跳,却哈哈大笑,连声道“平身”。   宣帝看着甄仲秋,笑道:“真是可惜,看来朕想跟丞相做个亲家的愿望有点难了。”   “臣惶恐。怀王天生皇胄,乃人中之龙,国之脊梁,臣才是不敢高攀。”甄仲秋起身对选对一礼,淡淡说道,至始至终都未有过改变,仿佛不为宣帝赐婚而庆幸,也不为怀王的拒绝而恼怒。   宣帝笑了笑,举杯饮酒,没有再说下去。   眼见一场赐婚风波如此过去,燕嗣宗暗暗失望,却也明白即便三皇叔说要娶甄家的小姐,最后也未必能如愿,且不说燕柏舟会如何阻拦,单是丞相是否同意也是个问题。然而他并不是一味沉迷失败的人,长手一跳,唇边绽开一抹倾城笑意,举杯向燕怀沙一晃,仰头饮尽,再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燕柏舟则暗暗松了口气,却也暗恼,经过这一番试探,仍然不知丞相究竟意属谁人,日后恐怕还得多话心思拉拢丞相。   二人都再没纠缠此事,开始逗趣取乐,燕嗣宗妙语连珠,逗得宣帝开怀大笑,高兴之下,便同意了他前阵子有意提拔的一个官员。燕柏舟看得眼红,也使出了浑身解数,着人取来新收获的奇珍异宝,令在场众人纷纷惊叹不已,宣帝也是龙颜大悦,答应了他的一个请求。   荣妃在宣帝身旁看着自己儿子扳回一局,美眸隐含笑意,却是眸光一转,看着满场欢声笑语,幽幽叹了口气,眉尖微凝,妆容精致的脸容上愁色淡淡,似是在为什么事忧心。宣帝眸光扫过,见她这般模样,不由问道:“爱妃因何事惆怅?”   闻言,荣妃连忙强展笑言,却仍是遮不住眉目间的忧色,细声细语道:“臣妾只是想起这般良辰美景,皇后却不能亲临,中宫虽然有诸多体贴的人照顾,却未免冷清了些。”   宣帝听了她的话,脸上的笑意也敛去许多,“皇后凤体抱恙,该静心休养,受不了这般吵闹。也是你有心,若是有时间,到可以去中宫陪陪皇后。”   “是,这是臣妾的本分。”荣妃温顺的应下来,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愁云渐散,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进来惜月倒是懂事许多,每日都会去中宫伺候皇后,听说还亲自给皇后煎药,真是越来越孝顺了。”   大公主经常去中宫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也不知她到底怎么了,突然就转了性,变得如此乖巧孝顺,也有人猜测许是大公主知道北魏来求亲,自己不久将背井离乡,突然顿悟了。然而不管怎样,大公主这样的转变却是许多人都乐见的,连朝堂上也有臣子为大公主进言。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诡计   荣妃向来喜欢与人恩惠,宫里的人多得其恩泽,甘心为她驱使,这也是她能屹立后宫二十几年的原因之一。她这番夸赞大公主的话,旁人听来,皆当她是在为大公主讨赏,想想宣帝对大公主一直颇有宠爱,这样既能讨好大公主,又能落下一个知书达理的名声,可谓一举两得。   宣帝开怀一笑,一语道破她的心思:“爱妃这是给惜月讨赏吧?也是该赏,这孩子近来委实懂事许多,今日为了伺候皇后都没来凑热闹。”   一旁的言官立即记下他的话,旁边的人听他说完,连忙着人去中宫宣旨。   荣妃替大公主谢过宣帝,眸光一转,落到了甄家女眷的位置,随即,甄榛感觉到荣妃在看自己,荣妃的目光极是温柔,嘴角的笑意也犹如春风拂面般,却不知怎的,甄榛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只见荣妃莞尔一笑,转回目光对宣帝温声道:“论说孝顺,甄二小姐也是个好孩子,听说甄二小姐不但收罗了许多偏方,还亲自为皇后制药——这份用心,惜月也未必比得上。”   她语声亲昵温和,仿佛长辈的殷殷寄语,可是在甄榛听来,这分明是在给她找麻烦——大公主金枝玉叶,而她是臣女,将她和大公主相提并论本就不妥,还言明她比大公主更好,这话一流传开,且不说大公主会怎么想,单是座下这些贵女就不知会嫉妒记恨她。   果然,荣妃这话一说出来,席间便投来灼灼目光,甄榛心中苦笑,连忙拂袖起身拜道:“荣妃娘娘言重了,臣女不过是因为年幼多病,才恰好知晓一些偏方,算不得特意为之,又岂能比得上大公主亲奉汤药,凡事必躬必亲?”   荣妃依旧笑道:“大公主侍奉皇后乃是尽儿女孝道,天经地义之事,本宫倒是还记得,上次好不容易赏你一次,你却全心记挂着皇后,生生将那千年血参拿去给皇后炼药了。”   那是甄榛初初回京不久,荣妃邀请甄氏三姐妹一起进宫飨宴,当时八皇子有意亲近她,得知她自幼体弱,便欲将血参馈赠,她不想受人之惠便托言给皇后炼药,算是将这恩惠转增到皇后身上,没想到事过这么久,还是让荣妃给搬出来说事,不得不说,荣妃能得多年荣宠不衰,委实有她自己的道理。   甄榛苦笑,还欲再言,首座上的宣帝已经给发话了:“这宫里就数爱妃你老好人,罢了,既然惜月得了赏赐,朕不给甄二小姐赏赐就说不过去了。”宣帝靠近荣妃的耳畔,低声笑着补充了一句,“否则惹了爱妃不高兴,不是不又给朕吃闭门羹?”   荣妃眸光微闪,却是脸上一红,模样更是娇俏如花,嗔了宣帝一眼,娇声道:“臣妾岂敢?皇上您可真是冤枉臣妾了……”   男人嘛,尤其是习惯身处高位的男人,总会有一种征服欲,对于女人也是,越是容易得到的越是不知珍惜,温柔能让钢铁化成绕指柔,欲擒故纵却也是不能少的。   宣帝笑得别有深意,仿佛在欣赏荣妃的娇羞,直到荣妃被看得不自然,暗中捏他的手,显出了恼意,宣帝这才哈哈大笑,将视线转回宴席间。他意味深长的看着甄榛,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广袖一挥,便将赏赐派下,无非都是些金玉首饰,不过还是惹得席间的人眼红不已,甄榛心知此刻说什么也无用,唯有按捺着满心苦涩“谢主隆恩”,感受到来自某处关切的目光,她微微偏过头,对上燕怀沙的眼睛,很快又与他的视线滑过。   “爱妃可满意了?”   荣妃笑着娇嗔宣帝一眼,纤纤五指端起桌前的玉杯,“皇上就是在笑话臣妾,臣妾虽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但也不会输给皇上。”她对随侍在侧的太监吩咐,“去,将这杯照殿红赏给甄二小姐。”   宣帝眸光微闪,随即夺过荣妃手中的玉杯,顺势还摸了一把她的凝脂酥手,笑道:“朕岂能让爱妃借花献佛,自己没了花?”遂金口一开,“去,赏甄二小姐一杯照殿红。”   此话一出,再次令甄榛成为视线聚焦点,要知道照殿红不是寻常御酒,乃是酒中极品,一年也不过能酿出几坛子,宫里大宴时宣帝都极少饮用,听说皇后都没喝过几次,别说是赏给臣子了。   只不过,宣帝这一赏赐,倒是叫所有人都知道,荣妃也得了照殿红,这背后代表的意义显然不仅仅是宣帝宠爱这么简单。一时间,席间之人心思各异,不知这场宴会后,明日的朝堂上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甄榛虽不嗜酒,但对杯中之物也颇是喜欢,听宣帝赏自己照殿红,不禁暗叹宣帝和荣妃这是要给自己找多少麻烦,却也有些期待,师父那老酒鬼一直对照殿红念念不忘,连带着她也对此物念想颇多,没想今日竟能亲身体味,也算是有得有失了。   麻烦已经躲不过,赏赐也不能推辞,甄榛只得再次诚惶诚恐的谢恩,遵旨饮尽那令人眼红不已的美酒——   将入口,便觉得一阵微涩,咽下后却是回甘无穷,满口余香。   果然是酒中极品。   燕怀沙默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眉头一直微凝着,心中泛起点点疑惑,只是他平素就一张冷脸,旁人倒也不觉得他有何不同。在看到甄榛有模有样品酒时,他想起这丫头是个小酒鬼,此刻想来极是享受,嘴角不由绽开一抹笑意,叫一旁的燕嗣宗看在眼里,禁不住连连摇头——用情更深的那个人往往也是付出最多的,甄家这小丫头性子又那么烈,也不知三皇叔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哦。   ***   “这夜色想是极美的……正适合飨宴……”   一个沙哑得不成调的声音从湖昏暗中沉沉响起,倘若有人在此,便可以看见一个瘦得不成人样的妇人倚在窗台前,睁着一双无神空洞的眼睛不知望着哪里,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只是说了一句话,就令她喘息不止。   可见她已经孱弱到了极点,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能将其捏成碎片。   妇人说罢,嘴角慢慢扯开一抹笑容,那浅淡的笑意温柔而优雅,依稀可见年轻时是个绝艳的美人儿,然而此刻,似水月光照在她干瘦的脸上,映得一口银牙白森森,竟犹如鬼魅般阴森——   “你们毁我半生,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这个时候,也该上演好戏了,哈哈哈……”   狰狞的笑声回荡在幽幽夜色里,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诅咒,诡异而充满怨毒。   ***   甄榛饮了御酒,便安静坐回自己的席位,好在宣帝似乎对她已经没什么兴致,荣妃也没再关注她,倒是有人见宣帝今日高兴,便忍不住出来长长脸,六皇子和八皇子又岂能错过这样表现的好机会,两派的人争先上场,真是好不热闹。   “哼,不就是得了些赏赐,也如此得意,真是没见过世面。”甄颜一直看她不顺眼,见她今晚出尽风头,心中就溢出怨气,立时出言讥讽,又准备起身献艺,挣回场子。   甄容一把抓住了她,甄颜气不过,欲出言反驳,却未料由来待自己温和纵容的姐姐竟刮了她一眼,那眼神冰冷无情,骇得她竟说不出一个字。   甄榛见惯了她无理取闹,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低眉垂目的兀自饮茶,气得甄颜两眼冒火,恨不得打碎她满脸不在乎的神情。   甄容看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的转过脸,木然看着眼前一派欢声笑语,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忽然,甄榛感觉到有人在凝视自己,顺着那目光望去,却见到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她依稀记得那宫婢是皇后身边的人,似乎是李嬷嬷一把手带上来的。   咦,皇后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皇后不来参宴,不代表对宴会上发生的事不关心,派人过来也属正常。   那宫婢看到她望过来时,别有深意的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甄榛知道,她是在示意自己跟过去,想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大抵是今晚她在宴会上风头太甚,便是此时不问,待事后也定然会问的。于是她找了个借口,悄声离席而去。   甄颜见她形色匆忙,眼珠子一转,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借口出去透透风,准备跟上甄榛。   甄容见状,连忙拉住她,低声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甄颜只当她是当心自己乱跑,撇撇嘴道:“闷死了,我出去透透气,我又不是小孩子,宫里的规矩还是懂的,姐姐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好了。”   甄容心知她平素喜欢表现,可是府里才办了丧事,低调为好,想来是憋坏她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叮嘱道:“那你别走远了,宫里是非多,还是小心些好,去一会儿就快些回来。”   甄颜心里挂着甄榛都走远了,见长姐松口,连忙点头答应,“是是是,我出去透两口气就回来,行了吧?”   甄容见她点头如捣蒜,莞尔一笑,“好了,去吧,免得你说我啰嗦。”   “本来就很罗嗦。”   甄颜嘀咕了一句,笑嘻嘻的做了个鬼脸,提着裙裾匆匆跑出去。   却不知怎的,甄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觉凝眉深思,总觉得有些不安,随即又摇摇头,不会的,出事也不会在这里……   第一百三十八章 情动   甄榛随着那宫婢消失的方向来到不远处一座亭台水榭旁,此处还能听到宴上阵阵丝竹声,四周花木繁茂,路径交错,她隐约看见一抹身影从前方掠过,追上去,却是一队当值的宫人,再回头的时候,已经不知那宫婢去往何处。   甄榛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望来路,四下不见一人,宴会上的丝竹声已经模糊,只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宫殿高大巍峨的轮廓,却已不甚分明。   这里距离宴会已经很远了。   甄榛的脸色一冷,不及去多想,提气加快脚步离开这里。   这一提气,她秀丽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色,却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将脚步加得更快,甚至用上了轻功。没多久,她便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回身一看,却只看到一片黑影绰绰的草木。   那人的功夫显然比她高很多。   心一急,她额上渗出一层热汗,粉颊染红,连手指都开始颤抖起来。   她知道那暗处的人在等什么,也知道,那人绝对不会让自己如此顺利的回去,心念电转下,她咬了咬牙,飞身拐进一个转角,同时袖中十指捏成起势,准备随时发起袭击。   未几,那人也来到了转角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他人还没走过来的时候,甄榛已经看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她屏住呼吸,眸中掠过一丝冷色,在下一刻出手如电——   就在出手的那一刻,她的手被人牢牢抓住,随即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低沉醇厚的嗓音,带着些许沙哑,随着一股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令甄榛彻底放松,全部的力量在瞬间流逝,整个人软绵绵的倒在他怀里。   他来了。   “榛儿!”   燕怀沙一惊,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热。   “嗯……”她开口欲言,却吐出了一声呻吟,气息已经完全紊乱,呼吸间都是他阳刚雄性的气息,搅得她心潮涌动,身体里的热浪一波又一波的涌来,让她难耐扭动着身体,想与他更亲近一些。   燕怀沙终于明白她怎么了。   是谁?谁设计害她?   不及细想,便感觉有人向这边赶来,他神色一冷,抱着怀里不安分的人儿,迅速闪进树影之后。未几,便见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悄声行至方才二人所在的地方,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燕怀沙还是认得出,那是甄榛同父异母的妹妹,甄家三小姐甄颜。   甄颜停下脚步,似是在寻找什么,四下张望许久,却是一个人也看见,恼怒的跺了下脚,咬牙骂道:“甄榛那贱人,跑哪里去了?”   方才她见甄榛突然离席,想起先前甄榛出尽风头,心中怀恨,便想出一个主意教训甄榛,以泄心头之恨,没想追到这里,甄榛却突然不见了踪影,自己的计划可能落空,她就气得恨不得撕碎了甄榛。   “贱人,别让我找到你,否则有你好看的!”   软糯清甜的声音,却吐出恶毒粗鄙的话语,燕怀沙眉头一皱,对这个美艳多姿的甄三小姐顿生厌恶,却因此时不便现身,忍下了心中的怒意。   再抬头,甄颜已经不见踪影。   他目光如电,掠过寂静的四周,俊脸上闪过一丝冷色。   此处不宜久留,必须快些离开。   回宴会是万万不能,现在事态还不明朗,贸然回去只会让她继续处于明处,对那躲在暗处的人依旧防不胜防,而且还会遭人非议——他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   将她送回甄府也不是上策,倘若秀秀等人还在倒无妨,眼下她在甄府都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便这样将她送回去,若是被有心之人趁虚而入,说不定会给她造成什么伤害。   忽然,他感觉胸口一凉,却是甄榛不知何时已经拉开他的衣襟,柔软滑腻的小手顺着脖子摸下,很快就摸到了他胸口的那颗茱萸。   “榛儿,不可!”他浑身一震,连忙拉开她的手,气息也随之乱了。   甄榛被这一声低吼吓了一跳,委屈的看着他,黑瞳里荡着水光,多情却又含嗔,粉颊生晕,仿佛在控诉他的冷漠。   这样的甄榛,是他从未见过的,有点憨实,却又媚意丛生,却生出了无尽的妖娆魅惑。   最终,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怀王,艰难的,有些狼狈的移开了目光。   在她肩头轻轻一点,人便彻底软下身体,虽然仍有些不安,但终于安静下来。   他低头凝视着她,嘴角扯开一抹苦笑,才知柳下惠原来是这么难做。却没有迟疑片刻,将她好生纳入自己怀里,便从树影后掠起,迅速消失了踪影。   宫里大行筵席,太清宫却仍是一派冷清。   此时,道场里还亮着灯,太清宫的人都知道,琳太妃晚膳后都会在道观里静坐,一直到夜深才返回主殿歇息。   当值的宫人走过道场,很快又悄声离去。   夜里起风,吹得道场里纱幔飞扬,灯火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青梅抬头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去关窗。   风中响起衣袂破空之声,青梅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便见一个黑影从窗外掠进来,她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定睛一看,仍是忍不住轻呼:“王爷!”待看到他怀里的人,青梅又惊了一惊,连忙走上前去。“这是……甄二小姐!”   她对甄榛印象甚好,自从上次给琳太妃抄完道经之后,便已经许久未见,前阵子还在叨念着甄二小姐何时再来,却没想今日就来了。   怀王这么多年没成家,太妃心里一直记挂着,只是不想强迫怀王,才一直没开口提这事,倒是见了甄二小姐后,前前后后提了好几次,太妃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很中意这位甄二小姐的。   此时的青梅,已经替代原来的姑姑在琳太妃跟前伺候,小小年纪就能得琳太妃如此重视,自是有她自己的道理。她只瞅了一眼甄榛,还不知道怀王为何会突然来这里,也不知道甄榛为何会是这幅模样,什么也不问,马上就回过身,将所有的门窗关好。   琳太妃见状,也连忙从蒲团上起身,脚步急切的走过来。   “这是……”   她看到衣衫不整的两人,顿时脸色一变,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燕怀沙俊脸一红,知道琳太妃误会了,却没时间解释。“稍后烦请太妃使人去跟甄丞相道一声,便说甄二小姐今晚留宿太清宫。”   琳太妃深居后宫多年,自是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否则甄榛无故消失,又无故出现在太清宫,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到时候不知又会掀起什么风浪。   得了琳太妃的应允,他点点头,又道:“我必须赶回去,榛儿就交给太妃了。”他也是无故离席,走留都该说一声,而且他还要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直觉告诉他,今晚不单单就这么一件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复生   回到宴席时,宣帝架不住臣子的敬酒,早早离席而去,荣妃也没留多久便回了寝宫,臣子们倒是少了几分束缚,反而比先前更热闹了几分。   荣妃的马车轰轰隆隆,一路径直驶向春宁宫,不过走到半路时,忽然停下来,却是荣妃惦记着院子里的海棠,路过便要去看看。   时下海棠花开正盛,放眼而去,但见花开似锦,红似霞,粉含娇,紫凝媚,真真是千娇百媚,惹人怜爱,怪道有人言“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海棠又名“解语花”,荣妃喜爱海棠,宫中人人皆知,宣帝曾笑言,“论说解语花者,非荣妃莫属。”   呵,解语花么?   修长华美的护甲掐断一支艳色海棠,荣妃嘴角扬起一个嘲弄的弧度:帝王心是这世上最难测的,谁敢说自己是皇帝的解语花?只不过,她比别人清楚自己的位置罢了。   将那娇嫩的花朵揉碎,她漠然丢弃,冷冷道:“好了,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身后走近一个嬷嬷模样的中年妇人,那妇人佝偻着背脊,看穿着便是这海棠园里的奴婢,“奴婢见过荣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那妇人顿了顿,“奴婢斗胆问娘娘一句,事情可都办好了?”   荣妃眸中掠过一丝冷色,“本宫亲自看着她喝下去的,成与不成且看天意,本宫就帮到这里。”   那妇人连声奉承道:“娘娘乃是贵不可言之人,又有皇上圣宠不衰,定是万无一失。”   荣妃冷哼了一声,娇美的脸上闪过厌恶,口气已经明显不耐,“废话少说,快点将东西拿给本宫。”   那妇人从袖带里摸出一封信,恭敬的双手递上,但荣妃没有伸手去接,而一旁的张嬷嬷已经替她将信拿过来,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亲手交到荣妃手中。   “你们主人可还好?”   那妇人低声道:“劳娘娘挂心,主人尚好,只是大仇未报,寝食难安。”   荣妃冷冷一笑,“若非看在往昔的情分上,本宫绝对不会出手帮她——她以为自己还是当初的丞相夫人么?”前阵子听闻贾氏丧身火海,她还甚为担忧,丞相一直没有表态,但好在有一个丞相夫人有意偏倾,倒还有希望能与丞相联姻,而贾氏一死,这件事便又变得飘渺难定。   没有想到的是,前几日她收到消息,贾氏未死,但已经无法再公开身份,从此只能做个隐形人。   她不明白贾氏为何这样做,没多久,贾氏提出希望她出手除去甄榛,回报是让自己的女儿嫁给燕柏舟,而她所要做的并不难,只需找准时机说几句话便能办到。   思量之下,她答应了。   只是看贾氏手下的这些人,倒真有些本事,也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不知道的是,贾氏的手脚能伸到宫里来,一则是因她原本来自宫中,二来,其实手段并不复杂,不过是与荣妃自己一样,懂得适时收买人心罢了。贾氏手下的这些人,若非被她抓住把柄,便是欠了她天大的恩情,偏巧这些人虽不懂大德大义,却都认死理,懂报恩。   这就是贾氏的高明之处,如何与人恩惠,与何人恩惠,这其中讲究诸多,如若她也是后宫一员,荣妃恐怕又要多一个对手了。   “主人虽然身份不再,但由明转暗,对娘娘未尝不是另一种助力。”   荣妃只冷笑着,不置与否,那妇人见状也很是识趣的没再说下去,躬身一礼,便兀自退下。   回到马车,她从袖带里取出信封,凝视良久,才慢条斯理的拆开。   白纸黑字,不过寥寥几句,能道出什么惊天秘密?   荣妃心中冷笑,绽开信笺,目光缓缓落下。   这一看,她的脸色骤然剧变,眸光死死盯着之上的字,由来修养极好的她,竟流露出了几分恐惧,还有绝望。   竟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荣妃只觉得荒诞至极,却又无法怀疑。   张嬷嬷见她如此,心中大骇,却又不知心中究竟写了什么,竟能让见惯风雨的荣妃露出这样的表情。“娘娘,您这是……”   荣妃浑身冰冷,听到张嬷嬷的呼唤,禁不住打了一颤。她转过目光,怔怔的看着满脸焦急的孔嬷嬷,慢慢的,嘴角艰难的扯开一抹笑,却是笑意诡谲,透着无尽的森冷,“什么恩宠?什么眷顾?全都是假的!争了二十几年的东西全是假的!假的啊!”   “娘娘,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荣妃慢慢敛了笑意,神情恢复沉静,却比先前多了一份别样的情绪。“所谓宠爱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真的,这本是我一直追寻的,我又何必去想那么多,何必……”   她喃喃自语,眼神渐转清明。   张嬷嬷看到这样的荣妃,总算稍安了心,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笺,暗暗纳闷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不过荣妃不说,她是不会主动去问的,荣妃是主子,她是奴婢,即便身为荣妃最信任的心腹,但有许多事她仍是无法知道也不能知道的。   “回去吧。”   荣妃将信笺收入袖中,单手挑起侧窗的锦帘,望着黑如浓墨的夜色,美眸中掠过一道冷酷的笑意——   呵,贾秋霜这一招可真是狠毒,成为皇帝的女人,要么孤老至死,要么深陷争斗,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别有他想。从此以后,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至死也无法逃脱。   这时候,皇上应该是在颠鸾/倒凤了吧?   冗长而宽阔的宫道延伸向无边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当甄榛睁开眼的时候,仿佛做了一个绵长的梦,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全身绵软无力,一点都不想动弹。   一整夜,仿佛置身水深火热,忽而热,忽而冷,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全是一个人的影子,想起来,秀丽的脸上泛起红晕,一直烧到耳根,心底生出一种羞耻感,几乎令她无地自容。   第一百四十章 封妃   这时,“吱呀”一声轻响,有人从外面走进来,甄榛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屏风后走出,定睛一看,她又愣了愣,“青梅?”   这里……是太清宫?   青梅见她醒来,立时露出欣喜的笑容,加快脚步走过来,贴心的将她扶起来,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半倚着身子,“甄二小姐,你总算醒了。”不等甄榛开口,便极是周到的递上半杯温水。   药效早已消退,身体却仿佛被榨干了力气,喉咙也干得冒烟,甄榛感激的看了青梅一眼,就着她的手喝下半杯温水,水温正好,似苦还甜,入口生津,简直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谢谢你,青梅。”   “二小姐言重了。”青梅温和一笑,“二小姐可是饿了?膳食一会儿就送过来。”   甄榛点头言谢,却想先弄明白昨晚的事,“我怎么会在太清宫?”昨晚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她只记得自己一路逃离,后来如何却毫无印象。   “是王爷送二小姐过来的。”青梅笑得眉眼微弯,“说来也巧,王爷刚下朝过来,先去了琳太妃那儿,想是一会儿就会过来,青梅先给二小姐打理一下吧。”   她说的极是平常,可是在甄榛听来,脸上又是一阵发热,他来太清宫跟过来看她有什么关系?   青梅瞧见她面露羞涩,不由偷偷抿嘴,看来甄二小姐对怀王未必没有心思,倒也不枉王爷那么用心。   梳洗罢,青梅出去吩咐传膳,甄榛望着华美的帐幔,思绪有些恍惚,忽然,听到青梅恭敬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奴婢见过王爷。”   甄榛的心一跳,他来了?   心思未定,便见一个高大巍峨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一侧,玄色锦袍,器宇轩昂,风神如玉。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愿意放弃所有陪她远走天涯,与她说不要一时,要一辈子……   甄榛的眼睛有些发涩,忽然发觉自己很想念他,即便他就在眼前,仍然抑制不住那刻骨的思念。   她怔怔的,痴痴的望着他,凝注了连自己也不知晓的柔情,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燕怀沙在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完整无缺的她就在自己眼前,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庆幸,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是如此容易满足,只要看一眼就别无他求,甚至,他感激上天让自己及时赶到她的身边,让自己将她完好的带回来。   真好,还能看到这样的她。   迎上她迷茫的目光,他再也忍不住,大步走过来,直到她跟前停下,垂眸凝视着她,忽然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紧紧的,倾尽满心眷恋的,永远都不会再放手。   甄榛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呼吸间满是他的气息,感受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传来,之前的害怕,慌张,失措都在这一刻忽而消散,剩下的只有一片安宁。   他许久未动,绵长的呼吸扑在她的肌肤上,一句话也没说,下巴抵着她的颈窝,新长出来的胡茬扎得她有些痒,甄榛想起他昨晚似乎也是这身衣裳,难道他昨晚没有回去?   轻轻推开他,甄榛这才看到,他的眼里布满血丝,眉宇间尽是倦色,显然一整晚没睡。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甄榛心疼不已,却隐约有不祥的预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难道昨晚还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此时,甄榛终于缓过神来,昨晚自己莫名被下药,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恐怕她自己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很显然,有人想害她。   幸好,幸好还有他。   可又是谁想害她?是私仇还是其他?   燕怀沙揉了揉眉心,轻轻捉住她的手,指尖触及那温热细滑的肌肤,心中一安,不答反问:“榛儿,你可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药?”   他的声音低沉无波,却透着一股凛然的杀气。   甄榛闻言,更加肯定昨晚的事不简单,听他问起这件事,便不觉忆起昨晚宴上的情景,“若说有可能,便该是皇上赏的那杯照殿红。”   席前的东西她只喝了茶,不过她能确定不会有问题,再有其他,便只有宣帝那一杯照殿红,当时她心神激荡,却也没发现照殿红有异,然而现在想来,除了那杯照殿红便不会再有其他可能让她不知不觉的中招。   谁敢在御酒里下药?难道是宣帝?   “你确定?”   甄榛凝眉思索片刻,摇摇头,“不过我一直很小心,席前的饮食都没问题,我只能想到是那杯照殿红——也有可能是我没发现,毕竟倘若真是那杯照殿红,我不是也没发现吗?”   她自己是懂这些东西的,寻常药物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次能让她毫无觉察,显然是用药的人比她更高一筹,然而这样的人对她下手,那背后主使的人又该是多么强大?   他握紧了她的手,“那一杯照殿红,恐怕就是为你专门准备的——你可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甄榛的心一紧,连忙问道:“何事?”   他缓缓伸出手,拢了拢她鬓角的碎发,微微叹息道:“昨晚,皇上临幸了甄三小姐,今早已经着礼部拟诏,准备封妃。”   甄颜封妃?!   甄榛只觉得轰的一声响,脑海里一片空白,依稀还记得甄颜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从来都是那么明丽无双,一直都还不大懂事,却是三姐妹里最最灿烂的一个。   她讨厌甄颜,面对甄颜的刁难会毫不犹豫的反击,甚至会毫不留情的打击这个不知疾苦,飞横跋扈的娇娇女。同时她知道,甄颜其实喜欢燕嗣宗,虽然这种喜欢也许有很大部分是因为容颜,身份和少女盲目的痴恋,可是她真的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正值韶华的少女从此步入后宫,从此与许多女人守着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为一点可怜的宠爱争斗不休,亦或者在绝望中孤独终老。   想着,一阵渗入骨髓的冷意爬上背脊,忍不住打寒颤。   渐渐地,她意识到另一个可能,如果昨晚不是他赶来将自己带走,是不是被宣帝宠幸的那个人,就是她而不是甄颜?是不是,甄颜其实是代替她被宣帝宠幸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私奔   “别担心,我会查明真相,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见她面色发白,燕怀沙握住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眸中微光闪动,想起另一件事。   许久,甄榛才拉回思绪,“昨晚,甄颜是否也离席了?”   听她这么问,便知是猜到了什么,便将昨晚见到甄颜的事略略道出,甄榛静默良久,才又开口说道:“我想到一个人……”她抬头看着他,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样的东西,想来他也猜到了,“昨晚,荣妃替大公主讨赏,却三番两次提及我,那一杯照殿红,说起来便是她要赏赐给我的,不过最后真正赏赐的是皇上。”   但也正是因为派赏的人是宣帝,反而无法怀疑到荣妃身上,荣妃自己那一杯照殿红是自饮了的,也就说明荣妃的那杯酒是没问题的,倘若当时宣帝没有另外赏一杯照殿红,那么她喝下荣妃的酒便不会有事——谁能肯定宣帝就会替代荣妃赏赐呢?   想来,她被人引出去,甄颜大约是打了什么主意尾随在后,没想到的是燕怀沙先找到她,将她带走,而甄颜不知为何被当做她送上龙床,亦或者对方要的只是甄家的女儿,明知甄颜不是她,但也无碍于计划实施,于是甄颜便将她取而代之,被宣帝临幸。   可如若背后主使人是荣妃,荣妃目的何在?   她隐约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另一双手,这整件事即便不是专门针对她的,那幕后之人也与她另有恩怨,否则怎么会独独挑了她下手?   会是谁?   想了许久也没头绪,她暂且将此事抛下,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你昨晚没有回府?”   说到怀王府,她便想起了那个温雅的少妇,心里掠过一丝涩意:那白夫人已经伴了他好几年,听说在怀王府颇有威信,想来在他心里的地位也不一般吧。   燕怀沙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她一问,面上露出几分凝重,抿紧了唇,似是斟酌好如何言语,才缓缓开口:“便是在昨晚,惜月失踪了。”   大公主失踪了?   她愕然不已,却预感到还有什么事。   燕怀沙深深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含着担忧:“也是在昨晚,夜归的大理寺少卿也踪迹消失,据今晨东门来报,有人亲见韩府的马车驶出京城,往东南方而去……”   ****   马车徐徐自宫门前驶出,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车夫吁马停车,长响耳畔的马蹄声渐止,摇晃不止的车厢也平稳了下来。   “二小姐,到了。”   车外早有奴婢搬来脚垫,等着扶她下车,甄榛被这一声呼唤拉回思绪,挑起锦帘,但看车外的景物尽是再熟悉不过的,那朱漆大门大大的敞开着,黑色的牌匾上仍是龙飞凤舞的御笔提书,可只是经过了一晚,竟觉得无比陌生了。   跟在身后的奴婢是新来的,许是听多了这位二小姐的事迹,一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做事利索,话却极少,甄榛不开口,这小丫头也不会多问一句,倒是让甄榛颇为满意,只是经过春云和青兰的事,她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进门后,她没有回秀风院,却是往清泉居走去,只是没想到在半路,她遇到了另一个人。   冗长的走廊蔓延向深处,甄容便站在走廊的尽头,听到脚步声,她慢慢回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甄榛。   此时的甄容,早已换下宴上的素色锦裳,又着上重孝的粗布麻衣,翠影叠嶂间,她的脸色雪白无暇,温润的眸子不复平和,已是莹然幽深,仿佛荡尽了尘埃之气,似是一缕来自空冥的幽魂。   在看到甄榛的一刻,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掀起了丝丝波澜。   她定定的看着甄榛,慢慢的,一步一步走过来。   甄榛也看着她,驻留原地,半步不移。   她走到跟前,甄榛才看到她眼里布满血丝,眸底一圈青黑,脸颊却更清减了几分,往昔的珠圆玉润已然变成瘦骨嶙峋。   这模样,已然不似那个温文尔雅的甄大小姐。   猛地,甄榛的衣襟被人抓住,未及细想,整个人便被用力按在圆柱之上,肩胛骨狠狠撞击着坚硬的实木,一阵钻心的痛从后背窜开,蔓延至四体百骸,甄榛眉头微皱,额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身后的婢女惊叫出声,却不敢上前,心惊胆战的看着两位小姐,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这是做什么?温文尔雅的甄大小姐竟也学会动粗了吗?”强忍着痛楚,甄榛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甄容,淡声说道。   甄容毕竟也是一直养在深闺,并非强壮的健妇,方才的动作几乎让她耗尽全力,她急剧喘息着,却仍然拽着甄榛的衣襟不肯放手,红肿的眼眸里闪过恨意,“是不是你设计了颜儿!你说,你是不是设计的?!”   甄榛听到这声质问,几乎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是一个娘生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会不问缘由的归结到她头上,她倒还以为自己这个大姐会有所不同,原来也是这样。   “大姐何出此言?凡事讲究真凭实据,臆想可当不得真。”   触及她眼中的讥诮,甄容手上的力量更大了几分,几乎要勒得她喘不过气,“若不是你,为何颜儿去找你之后,便没再回来?你便是再恨她,可她终究没对你如何,你怎么能那样害她?!她到底也是你的妹妹啊!你怎能下得了手!”   “原来你知道她失去找我麻烦的,结果你非但没有阻止,还有意纵容她,等她出了事便将所有的错都推到我身上——照你这么说,倘若她没出事,而出事的那个是我,是不是就无关紧要了?”甄榛唇边笑意凛然,按住甄容抓着自己的手,慢慢的,却是有力的将她的手拽开,“不过你可真是高看我了——你凭什么认为我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将甄颜送上龙床?”   甄容呆住,颓然倒退几步,跌坐在围栏上。   直到现在她仍然无法相信甄颜被宣帝临幸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一个晚上就变成了这样?没有人能体会她得知这个消息时那种晴天霹雳的震惊,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十几岁的亲妹妹,她看着长大的颜儿怎么就成了后妃?   甄颜自从跟着甄榛离席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再找得知她下落的时候,早就木已成舟。其实她也知晓这其中有些不可能,可是除了甄榛,她想不到还有谁会这样设计甄颜——   被宣帝临幸,绝对不是一件幸事。   先是丧母之痛,接着妹妹出事,她已经做不到像以前那样泰然淡定。   其实她是明白的,她只是需要一个仇恨的对象,将满腔的怨怒发泄出来,而甄榛无疑便是那个最适合的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中立   “这是在做什么?还嫌外头对甄府的笑话不够吗?!”   一个低沉含怒的声音骤然传来,两人皆是一惊,甄仲秋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另一端,正脸色阴沉的看着两人。   甄府接二连三出事,早在城中传得风风雨雨,说什么的都有,俨然成为街头巷道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甄容被这一声呵斥惊醒,愕然的看着甄榛,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她脸色雪白,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素来持重的长女失态,甄仲秋心知她和甄颜自有情深,甄颜出了这等事难免令她失去分寸,自己也被连番的意外搅得心烦意乱,便没再开口训斥,叹了口气,嗓音里带着些许倦意:“没事都回去歇着吧。”   甄容见他要走,忽然冲上来拽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道:“父亲,求您想想办法吧,颜儿才十七岁,她不能进宫啊……”   “住嘴!”甄仲秋勃然怒道,“能不能进宫这些话,是可以乱说的吗?!”   甄容身子摇摇欲坠,清丽的脸容上泪水横流,“可她才十七岁,宫里是什么样子,您比女儿更清楚,您就忍心看着颜儿这般了此一生?”   甄仲秋面上划过一丝凄色,缓缓阖眼,不忍面对甄容的哭诉,再睁开眼时,又变成了往昔冷漠威严的当朝丞相,“皇命不可违,这是她的命,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甄容颓然瘫坐在地,面若死灰。   甄榛从未见到甄容这般狼狈,不禁有些感慨:甄容对甄颜这个妹妹倒是真心爱护的,只是,甄颜不进宫又能如何?倘若宣帝不发话,甄颜便只有死路一条,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其实,若是甄颜无心争宠,在宫里的日子倒不会很难过——只要有甄家一天,宫里就不会有人敢轻易欺负她。只叹少女芳华,只能在那深深宫墙里无声凋零了。   甄容一直都是聪明人,也许本来就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心里怀揣着微弱的希望,才让自己看不透想不明,直到甄仲秋将所有的希望打破,她也不会再执迷不悟。   她没再跟上来,甄榛回头看了一眼,追上甄仲秋的脚步,“父亲。”   甄仲秋停下脚步,侧目看她。   自从上次清泉居一见,这个女儿便没再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若非听冯管家按时禀,他都要以为这个二女儿不在了。   若是无事,想必她是不会再来找自己的。至于是什么事,他大概已经猜到了。   甄榛确实不想再多见自己的父亲,想来父亲也并不喜见她这个女儿,若是无事,大抵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也有可能。不过为了小舅舅的事,哪怕明知他不会答应,也还是要来求他,就如甄容为了甄颜一般。“女儿想问父亲一件事,望父亲能如实告诉女儿。”   “何事?”   强忍下心中的担忧,甄榛定定看着他,语声缓缓而沉凝,“想来父亲已经知道小舅舅的事,女儿只想问父亲一句——父亲究竟意属谁人?”   昨晚大公主趁着宫中大行筵席,一招金蝉脱壳逃离皇宫,不知去向。而韩奕也同时离奇消失,有人亲眼看见韩府的马车驶出京城,至今不见踪影。大公主倾慕韩奕早是众人皆知,要说这两人之间没有联系,任谁也不会相信。   北魏使团即将到来,宣帝责令知情人不得外泄消息,知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但是几乎每一个人都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私奔。   甄榛不愿相信,也无法相信小舅舅是自己离开的,她无法明白小舅舅为何会突然离开,而且还带着大公主离开——这是断断不可能的事。且不说小舅舅不喜欢大公主,单是大公主可能远嫁北魏,是两国联姻的关键这一点,小舅舅便不可能将大公主带走,如若真的有那么一个可能,便是小舅舅并非自愿。   大公主使了手段,让小舅舅不得不随之离开。   然而,不论是大公主胁迫韩奕,还是两人早有预谋,韩奕与大公主私奔已成既定事实,往后将二人找回,韩奕都无法再与这件事脱离关系,轻则宣帝赐婚,令二人折日成婚,重则背负拐带公主罪名,流放发配,甚至性命不保。   前不久,韩奕才查出户部尚书贪污案,一手铲除八皇子的臂膀,真的到了那时候,八皇子又怎么会放过他?   眼下朝中局势三方制衡,单是这样,她倒还不甚担心,六皇子一派不会袖手旁观,韩家名门望族,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韩奕出事,怕只怕中立派不再袖手旁观,一旦偏倾哪一方,另一方都难以应付。   她回来这么久,从来不知父亲究竟意属何方,也许他真的只忠君,可朝堂瞬息万变,谁能料定最是诡谲的人心真的一成不变?   听到这一问,甄仲秋赫然回头,双眸之中精芒大作,气势凌厉的向甄榛扑面压来,那排山倒海之势,寻常人只怕立时会跪倒在地,不敢与之面对。   甄榛无惧与其对视,倔强的看着他。   甄仲秋冷哼一声,将身上的气势收敛,漠然道:“意属谁人不是我说了算,我只知在其位,谋其政,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往后莫要再叫我听到这样的话,否则家法伺候。”   他表明了立场,一如中立派的立场,却没有肯定究竟会不会参与大公主一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甄榛拿不准父亲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略一迟疑,决定还是相信。“女儿不敢奢望父亲能帮小舅舅,只求父亲真如适才所言,到时候能不偏不倚,两不偏帮。”   她长身一礼,便转身离去。   甄仲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起方才的情景,眸光闪动,仿佛深不见底的幽幽寒潭,回到清泉居便招来冯管家,“查的怎么样?”   “各路人马都已经追去,目前尚无消息。”   宣帝的人马在前,六皇子和八皇子也各自暗中派出人手,都想先找到大公主,谁先找到,谁就能控制韩奕,甚至是整个韩府的命运,上回户部尚书的事还让八皇子暗恨在心,对韩奕恨不得欲除之而后快。   “有一句话,冯安不知该不该说。”   甄仲秋斜睨他一眼,“说。”   冯管家连忙道:“大公主出逃的方式极为巧妙,路程也安排得很是隐蔽,但冯安不认为大公主有这个能力做出如此细致的谋划。”   甄仲秋凝眉不语。   确实,以大公主的能力,便是逃出宫去,也不至于现在了无踪迹。   “还有什么?”   冯管家掀起眼皮飞快的看了看甄仲秋,见他的脸色,便知他已经全部明白,“也没什么了,只是大小姐与大公主交往甚深,往后恐怕要多有忌讳,否则让有心之人抓到把柄,恐会让老爷陷于被动。”   甄容么?   甄仲秋眸光闪动,“从今日起,让人看着大小姐,若非必要便不要出府,更不要进宫——便是看颜儿也不行。”   “是。”   第一百四十三章 泄密   见过甄仲秋,甄榛始终有些心绪不宁。她原是想在宫里再逗留二三日,一来大公主事出宫中,若是有何风吹草动也好第一时间知晓;二来,皇后虽然病体支离,但终究还是六宫之主,有皇后在一日,荣妃便暂时掀不起大风浪,大公主一事日后定然也需要皇后斡旋。   但最终,燕怀沙不同意她留下,甄榛明白他有自己的考量——   甄颜一事刚出,难以料定此事乃是针对甄家还是她一人,后宫暗涌诡谲,朝堂也风云不止,谁也无法料定是否还会出现新的意外,纵然她在甄府也不见得安全,但有丞相在,至少比在宫里安全。   何况在大公主一事上,丞相的偏向极是重要,需要她回来探知一二。   得到的结果,虽不能肯定甄仲秋是否无心参与争储,但既然他说出这番话,往后便是真的卷进来,多少会有些顾忌。再者,说到底韩家跟甄家乃是姻亲,纵使韩家不认这门亲事,但甄榛始终是两家嫡亲亲的孩子,这血脉的关系是割不断的。   走到半路,脚步一转,便径直去了韩府。   到了韩府,才入了韩府大门,便见一个鹤颜白须的老者步态威严的迎面而来,老者的模样已然年过半百,却不见半点颓态,眉目间暗藏锋芒,威严自成。   小舅舅很像外祖母,淡雅,柔和,有如清风拂面般的温柔。而她的母亲韩氏丽华,却更像自己的父亲,同样的骄傲,同样的倔强,到后来不惜断绝关系,也不像对方低头。   甄榛停下脚步,看着迎面走来的韩太傅,有些局促——她似乎极少会害怕谁,但是外祖父除外,记忆里外祖父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可那冷冷的眼风一扫,就能让她像犯错的稚童见了严师,连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   也许正是外祖父的冷漠,让她从小就不敢接近,生怕会被自己的亲人伤害。   这么多年,她也没指望外祖父能对自己有所改变,只是作为晚辈,她也不能因此对长辈无礼。待外祖父走近,依旧如往常那般退到一旁,无声的一礼,算是对长辈的尊敬。   却没想这一次,韩太傅在看到她之后,在她跟前顿了下脚步,细细的打量自己这个嫡亲亲的外孙女。   似乎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好好的看甄榛。   那眉眼,真是跟当年的丽华一个模样。韩太傅恍然想起了记忆里埋藏已久的面孔,一时有些恍惚,当年,他的女儿是何等的惊采绝艳,燕京城的繁华也遮不住她的无双风采。   丽华,他挚爱的掌上明珠……   见外祖父望着自己出神,甄榛有些讶然,也被看得有些窘迫,却不知是否是自己哪里不对劲,让外祖父不满意了。   外祖父治学严谨,为人也极是严谨,想当年宣帝还是皇子时,也不知被骂了多少次,现在的六皇子和八皇子更不消说了,只是六皇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本事,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型,外祖父该骂的照样骂,却极是喜欢这个皇子学生。   不过这也说明,六皇子确实不简单。   “榛儿见过外祖父。”   甄榛硬着头皮,恭敬的喊了一声。   韩太傅拉回思绪,却仍是面无表情,点点头,嘴皮子动了动,忽然说道:“你外祖母近来心神不宁,你若无事,便多来陪陪她。”   声音冷漠凉薄,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主动说话,甄榛呆了呆,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韩太傅说完这一句,便已大步的出门而去,只听外头一声马嘶高鸣,有马车匆匆远去。   这,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吗?   见到外祖母,甄榛才知外祖父说得不错,仍在沉睡中的韩老夫人一直紧皱眉头,如何安抚,也扶不平她眉心的川字。听秀秀说,韩老夫人昨晚醒来一次,醒来就叫着要见自己的小儿子,大伙都不敢将韩奕失踪的消息告诉她,结果韩太傅一进来,韩老夫人只看了韩太傅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也许是母子连心,她感觉到自己的儿子出了事,才会如此惶惶不安——   这世上,不管人心诡谲,人情薄凉,母亲永远是用生命爱护孩子的那个人。   这一次,秀秀倒是只字不提离开燕京的事,从这段时间听来的只字片语,她便知道她的小姐也许离不开燕京了,韩奕一事尚未解决,后面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浪,甄榛断然不会袖手旁观,还有……怀王待她的心,知情人瞧在眼里,都知怀王是非她不娶。   情一字,最纠缠。   也许甄榛自己没有注意,怀王已经是她最大的牵绊,若是真想离开,现在早就能远走天涯,燕京的纷纷扰扰从此不再沾身。   她也希望自家小姐有个好归宿,怀王那人瞧着还是能靠得住的,待小姐也算不错,勉勉强强,她秀秀算是默认了这个姑爷吧。   甄榛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望着外面日头正烈,也不知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这一日,金阳门却明显比往常热闹。   大公主失踪一事虽未大肆渲染,但守卫明显加强,宣帝亲自下令,侍卫们不敢怠慢,对过往来者严查严防;二来,便是跟宣帝新封的昭仪有关,宣帝赐住重华宫,并大派赏赐,宫人们搬着宣帝的赏赐,浩浩荡荡的从金阳门路过,很是惹人眼。   侍卫们冷眼看着,暗地里却不禁啧啧称奇,皇上这回可真是大手笔,许是因为新昭仪来自丞相家吧?不过皇上一直对丞相宠信有加,如此倒也不算意外。   这时,一个嬷嬷模样的妇人从金阳门里走出,行色匆匆,在一众从外向里走的人流里,显得分外的眨眼。   侍卫们原本也没多注意,却是一个新来的侍卫依例喝住那妇人:“站住!”   这一喝,那妇人似是吓了一跳,仿佛没料到自己会被拦下来,额上冒出一层薄汗,有些紧张。   她的这一变化,更叫那侍卫心生疑窦,走过来,上下打量那妇人,“你是哪个宫的?去往何处?”   那妇人勉强一笑,额上虚汗冒得更甚,“回大人的话,老奴是御花园的。”   “御花园?”那侍卫凝眉,紧紧盯着妇人的脸,“御花园的,你出去作甚?”   妇人脸色微变,仍是强笑道:“老奴的家人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呢。”   宫里有规矩,寻常人不能随意进宫,便是一些后妃的亲属,若是品级太低,也不可直接进宫来探视。   那侍卫狐疑的看着她,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倒是旁边的同伴笑他不用这么较劲,这妇人八成是被吓到了,宫里这样的奴仆多了去,真要查起来,不知要查多久。   那妇人讨好的笑了笑,便急急忙忙的离去,许是因为太过匆忙,她袖中飘出一片笺纸,只是她的脚步太急,丝毫不曾留意到自己掉了东西,转瞬就消失在了重重宫阙之间。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却被一个小太监看入眼中,他不动声色的走过去将笺纸拾起来,而后放在袖中,又若无其事的消失在金阳门后。   ***   跟外祖母说了大半天话,外祖母总算安稳了些许,甄榛瞧着天色不早,跟秀秀道了声别,准备打道回府。便在这时,韩府外有人来找她,出去一见,原来是怀王身边的铁卫林时。   林时带了一封信函过来,甄榛打开信一看,登时脸色一变。   秀秀不知信中写了什么,只知道林时是怀王的贴身侍卫,又能让甄榛如此,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小姐,怎么了?可是小舅爷有消息了?”   甄榛摇摇头,眸中寒光凛冽下,杀机一闪却又转瞬即逝,心中掀起波涛骇浪——   竟然是她在背后搞鬼!   上次竟然她逃过一劫,既然这回让她知道了,那断断不能再留后患!   欠债也好,偿还也罢,这一次,该两清了……   ***   暮色渐浓。   寂静的院落里,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静谧,、但很快又被声声训斥和嘈杂声湮灭。此时夜市将起,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院落里的动静,只是此起彼伏的狗吠令人莫名其妙。   院子不大,屋前三五垂柳,丝绦摇曳,婀娜多姿,倒也清秀雅致。   没有人知道,已经身死的贾氏,如今蜗居于此。   那一声尖叫便是贾氏发出的,死里逃生的她日子并不好过,身体日渐衰微,梦魇越发严重,已经完全无法克制,每每入睡,便总有噩梦缠身,她原本内伤未愈,连番折磨下,已经病体支离,恐怕日子也不多了。   她终于体会到当年韩氏的痛苦,却每痛一分,仇恨也更深一分。   她恨韩丽华曾经带给她的屈辱;恨甄仲秋绝情绝义不念多年夫妻情分;她恨甄榛一手毁掉她的一切;也恨上天不公,为什么她为甄仲秋做了那么多最后得到的却是他的恨,韩丽华却死死霸占着他的心思,即便死了也不肯退让……   不过不要紧,即便她落魄于此,命不久矣,也不会让所有人好过,她要让所有人都陷入无边的痛苦,即便因此受到惩罚,坠入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   想到自己的计划,她就禁不住兴奋起来——若是没有意外,此时甄榛那小贱人应该受了君恩,丞相家的二小姐身份地位也不低,也不知宣帝给那小贱人封了个什么名号。   韩丽华,你给我的屈辱和痛苦,便让你的女儿来偿还吧!若是你地下有知,想必会很难难受吧?皇帝的女人是一辈子都逃不掉的!   仲秋,你如此绝情绝义,便莫要怪我如此狠毒,你和韩丽华的女儿被最最尊崇的皇上染指,想必你此刻心如刀绞,恨不得杀了那人吧?   甄榛——   想起这个名字,她便不由生出漫天的怨毒,形如枯槁的脸容因仇恨而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将这两个字嚼烂,化作齑粉!   晚风刮得窗扉咯吱作响,贾氏从思绪中惊醒,视线一转,正好看到窗外暮色浓重,她原本一直在等消息,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这一睁眼,竟已经快入夜了。   怎么还没有回信?   她心中疑窦顿生,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却摇摇头,暗道此次计划周详,不会出意外的。   思及此,不觉又想起甄榛承欢后的情景:以那小贱人的性子,恐怕杀了皇上的心都有,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她若是闹起来,甄家和皇后都会受到影响,她若是接受,这一辈子便等着接受皇上的折磨吧——   皇上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不论如何,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再无灿漫之时。   想到这里,贾氏心中大为畅快,只觉得连身上的伤痛也缓解不少,也越发急切的想知道结果。   就在她心急如焚之时,忽然大门发出一声闷响,一个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未几,只听有人轻轻推门,便不请自入。   贾氏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听到有人前来,竟未觉察丝毫异常,人还没走进来,便急声追问:“怎样?可传来消息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又见   那人站在屏风之后,却驻足不前,久久不语。贾氏心生不悦,却因急于想知道结果,没去跟那人计较,“甄榛那小贱人是不是承恩了?皇上有没有下旨册封甄家二小姐?”   话音落下许久,那人仍是默然不语,好似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贾氏皱紧眉头,盯着屏风之后那道模糊的人影,昏黄的灯火下,只见一片模糊的暗影,依稀可辨来者是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   意识到这一点,贾氏双眸骤然一睁,盯着那道人影,失声叫道:“你,你是谁?!快出来!”   她派出去与宫里人接头的,是一个年逾五旬的老妇人,断断不可能是这个模样!   屏风之后的人却是一动也不动,仿佛雕塑般,唯有晚风从窗外吹入,拂动衣衫,广袖翩然之下,舞出变幻的光影,却似张牙舞爪的鬼魅,随时都会扑过来将她吞噬。   静,屋里静得令人窒息,贾氏只能听到自己渐渐急促的喘息声。   她手脚冰凉,预感到了不祥——   她的人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安静将恐惧放大,她惊叫一声,终于无法再承受,抓起床头的枕头便狠狠掷去,枕头砸在屏风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余音在屋里回荡,更显四下安静得瘆人。   “你是谁?!快给我出来!出来!否则我杀了你!”   贾氏声嘶力竭的吼道,却是胸口血气翻涌,几欲昏厥过去。   一声轻笑从屏风后传来,那笑声愉悦而欢快,却似是在嘲笑她的虚弱和无能。下一刻,贾氏便见一个娉婷人影缓缓走出,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清脆婉丽的声音——   “多日不见,夫人可真是脾气见长……”   那声音微微含笑,宛如珠玉落盘,语调款款悦耳,可说出来的每一字却尖如刺针,扎得贾氏体无完肤,“一夜之间从云端坠入泥泞,想必你住得极不习惯吧?想当年丞相夫是何等风光尊崇,不知羡煞了多少人,而今却蜷缩在这见不得人的陋室之中——真不禁叫人感叹世事无常。”   那人徐徐走来,步态清雅高华,昏黄的灯火之下,她的面目看得不甚清楚,唯有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凛冽明亮,只淡淡一眼扫来,威仪天成,在顾盼之间压入人心头。   贾氏看到来者,双眸骤然一凝,竟是脸色剧变,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事物,她失声叫道:“韩丽华!怎么是你!你不是早就死了?!你,你不可能出来的!不可能!”   听到这一声惊叫,那人脚步一停,迎上贾氏惊惧交加的目光,微微眯了眯眼,眸中寒光一闪,饶有兴趣的看着贾氏活见鬼般的模样。   “哦?为何不可能?”   贾氏颤抖着声音,却不知是怕还是惊,“我早就让法师给你下了七七四十九道符咒,令你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受业火焚烧,生生世世……哈哈哈……”   她一字一句,吐出最恶毒的诅咒,说到后面竟忘记了恐惧,得意的大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她的笑声骤然一敛,死死瞪着眼前的人,再一打量,马上又变了脸色——   “原来你还做过这些事……”   那人语声幽冷,缓缓抬起头,一双黑嗔嗔的眸子望着贾氏,仿佛能射出冷箭来。   灯芯突然爆了一下,火光摇曳下,在那人脸上划过晦明不定的光影,这一次,贾氏终于看清楚眼前之人的面目。   白衣黑发,容颜秀丽,五六分颜似甄仲秋,却有八九分神似那夜夜出现在梦魇中的人,也是她万万也意想不到的人。   她双瞳一凝,眦眼欲裂,不敢置信的瞪着眼前之人,尖声叫道:“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噩耗   那人浓若点漆的双瞳清冽明澈,一袭白衣似若浮冰碎雪,几乎融入荧荧火光中,衬得那人的容颜越发清艳动人,在贾氏眼中,却比鬼魅更为可怖。   下一瞬,她骤然想起另一事,只觉得遍体生寒,“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不是应该……”   “我不是应该入宫承恩了,是么?”   甄榛熟稔的接过她的话,低声轻笑道,“以一杯御酒毁我清白,以甄家的地位,皇上定然会下诏册封我,荣妃自是容不下我,皇后现在自顾不暇,届时我便永无宁日——好一招借刀杀人……”   她唇边笑意森然,让贾氏悚然一惊,又听那清丽的语声在寂静中幽幽回转,“只可惜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贾氏浑身微微一颤,颓然闭眼,再睁眼时,却是笑意凛然,带着几分桀骜和嘲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是天道不公,我也无甚好说的——倘若世事可回溯,我定然不会如当初那般手软,叫你活到今日!”   只可惜当年她顾忌太多,怕甄仲秋觉察,怕自己令名损毁,用了整整十几年才除去韩丽华,大意之下又让甄榛远走南方,她鞭长莫及,让甄榛一次又一次的逃过劫难,直到她再度归来——   这世上没有如果,一切都晚了。   然而,即便落魄至此,她也从未后悔当年所为,让那冠盖京华的女子黯然陨落是她最得意之事,若说真有悔恨,便是不该相信那男人的温柔,更不该对他怀有期盼,以为他终有一日会看到自己的好,终有一日会摈弃过往全心待她。   其实她早就知道甄仲秋对自己不过是做戏,却忍不住沉浸其中,骗自己一切都是真的。   而今回想当初,真真是可笑之极——怪道女人难成大事,男人的温柔就是鸠酒,明知有毒,却还是忍不住饮鸩止渴。那个男人啊,才是这世上最无情最冷酷的人。   “哈哈哈……”   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甄榛放声长笑,却是骤然笑声一敛,黑眸雪光乍现,凛然刺人,“天道不公?!你竟也知晓天道不公——我母亲何曾伤害过你,你竟对她痛下毒手?!”   贾氏眸色骤然幽深,透着近乎诡异的光芒,她冷冷一笑,嘲弄之意更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有什么好说的?当初我不对你母亲下手,我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贱妾不过是比奴婢更高一等罢了,打杀全凭你母亲喜欢。我不要别人掌握我的命运,只能除掉一切挡路之人。”   她说得极是自然,仿佛害人谋利是天经地义的事,甄榛怒极反笑,眸中却是寒光凛冽,“如此说来,你落到这样的下场倒也是应得的……”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只是没能亲眼见到你的下场,委实叫我有些死不瞑目。”贾氏哂然一笑,却泰然闭眼,是杀是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我不会杀你,只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罢了。”   宛如冰玉坠地,森然中笑意清浅,透着无边的怨毒。   贾氏身子微颤,原先的不祥之感越发浓烈,心如坠深渊——   她本该已经入宫册封,却突然出现在此,难道不仅仅是荣妃计划败露,还另有其他事发生?   “你的计划也并不尽然了无作用,甄家确实有人承了君恩,受了册封——”   甄榛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幽幽黑瞳深不见底,语声却越发温柔亲昵,“只不过那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宝贝女儿,甄府三小姐,甄颜。”   轰——   贾氏双瞳一缩,只觉得惊雷炸耳,脑海里一片空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挣扎着扑过来,熟料此时的她早已孱弱到极点,脚下一个趔趄,人便扑在了地上,剧烈的动作引发内伤,她剧烈咳嗽起来,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喘息声有如破风箱般。   甄榛微微垂眸,冷眼看着狼狈不堪的昔日仇人,秀丽的脸容上冷漠无情。   咳嗽之中,贾氏又呕了一口血——内伤未愈,体内的毒性也引发了,此时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了。   她已是强弩之末,命不久矣。   刻骨的疼痛从四体百骸散开,蔓延到指尖,浑身都抑制不住颤抖起来,她似乎能看到从幽冥深处爬上来的鬼魅,混沌的雾瘴中,伸出千万手掌要将她拉入黄泉。   慢慢的,她缓缓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的甄榛,一丝嫣红淌过苍白的唇边,更显她面无人色,“你骗我,你定是骗我的……呵呵……”   虚弱的喘息中,竟带上了森然的笑声,她又是一阵咳嗽,鲜血从嘴角涌出,一直蔓延到地上,唇边的笑意也更深,“你想叫我死不瞑目,所以如此骗我,我不相信——便是你侥幸逃过此劫,颜儿也断断不会卷进来,我不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   甄榛只淡淡一笑,白衣纷飞间,语声越发飘渺空灵,却带着森冷的寒意,一字一句压入人心头,“那你以为我如何会站在这里?”   目光淡扫贾氏,但见广袖轻拂之下,一片笺纸飘然落地。   贾氏费力拾起跟前的笺纸,昏暗的火光之下,只见寥寥数笔,不过二三行绳头小字,可这一看之下,她脸色登时大变,恍如晴天霹雳,“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浑身抑制不住的抽搐起来。   这笺纸,正是贾氏在宫中的内应掉落,上面写着甄颜被册封的消息。   当午时分,那妇人匆忙之下赶去与宫外的人接应,熟料被六皇子的眼线拾到这笺纸,她在宫门前等待接应之人,却没想到等来了六皇子的人。   严刑拷打之下,那妇人撑不住,终于将全盘托出,这才知前晚之事的幕后之人竟是已经死去的丞相夫人,再一追查,很快就找到了贾氏的居所。   六皇子将此事告知燕怀沙,燕怀沙思量之下,还是由甄榛来终结这一切更好。这件事本是甄榛和贾氏之间的恩怨,既然丞相夫人“已死”,现在的贾氏便不再是往昔的丞相夫人,何况贾氏还欲毁甄榛清白,单是这件事他也不会轻易放过贾氏。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定局   贾氏欲害甄榛,没想到头来害了自己的女儿。甄颜确实无辜,但若非她心生歹念,也不会卷入这件事中,但可恨也好,可怜也罢,甄榛却不会因此放过贾氏。   贾氏死死拽着那片笺纸,血迹滴落在白纸黑字上,刺得她双眸发痛,几欲癫狂,“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她几乎梦呓的反复呢喃,似是在自问,又自是在反问,乌发散乱披落,遮住半张消瘦的脸容,鬓角竟显出了几丝斑白,再也看不到往昔那个雍容典雅的丞相夫人的影子。   贾氏费力抬起头,狂乱的眸子紧紧盯着甄榛,咽喉里发出咯咯响声,眸中射出怨毒的光芒,恨不能将眼前之人化作齑粉!   甄榛淡淡一笑,越发清贵高华,贾氏恨得双目血红,牙根咬得发酸,恨不得撕碎了眼前这张脸。   激荡之下,黑暗在刹那间袭来,她猛地抽搐一下,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嘴角蔓延而下,染红了大片衣襟。   “当年你害得我母亲在绝望中逝去,可曾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甄榛语声漠然,唇边的笑捉摸不定。感受到来自贾氏的怨毒,她垂目,凝视着垂死挣扎的仇人,秀丽的脸容上了无情绪,“你也算……死得其所……”   说罢便翩然转身而去,就在甄榛推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贾氏怨毒的笑声,“你逃不了的……呵呵……你们都逃不了的……我在地狱等着你们,等着你们……”   低低的笑声伴随着她咽喉间的咯咯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比修罗鬼刹更阴森慑人。   甄榛停下脚步,回过头对上贾氏的目光,那一刹那,贾氏的笑容更艳,也更诡异。   笑声未歇,她突然呕出一大口血,整个人无力的瘫倒在地,开始涣散的眼瞳仍是死死盯着甄榛所在的方向,嫣红的唇边笑意凝固着,透着无尽的恶毒和阴森。   甄榛眉间微凝,“地狱么?”   她低声呢喃,转过视线瞥了一眼躺倒在地上了无生机的人影,唇边慢慢绽开一抹宁静的笑意,“你却不知,这几年于我而言,便是地狱……”   地狱归来的人,又怎会再害怕呢?   白衣翩然,再也不回头。   等在外头的林时早就急躁不已,见甄榛久久没出来,不由担心她是否会出意外——这位大小姐要是有了定点损伤,他也不用等王爷发落了,自我流放就好了。   其实他也知晓甄榛的本事,现在的贾氏想害她几乎不可能,只是凡事有个万一,任何事都不能抱以侥幸对待。说起来这位本该死去的丞相夫人突然复活,还隐姓埋名躲在这小院里,还能策动宫中之事,不得不说她手腕了得,甄二小姐与这样的人斗,也怪不得连连吃亏。   不过最终的结果,显然是甄二小姐得胜——现在的贾氏身败名裂,纵使活着也只能躲在角落里度过残生,也许是上天眷顾,贾氏这一次的阴谋也没能得逞,最后彻底暴露行踪,时到今日,恐怕她的死期也到了。   虽然甄榛有些行为未免惊世骇俗,不过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接触下来却知甄榛难得的性情女子——自然,王爷看上的人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他委实有些惆怅,这么厉害的王妃入了府,白夫人那里可怎么办?   白夫人性子温婉,却最是守礼,这几年在她的管理下,府里哪个人不是规规矩矩的?甄二小姐却是个不拘礼数的,难说不会有矛盾。白夫人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届时王爷夹在中间,恐怕会很是为难。   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王爷似乎还没抱得美人归,道是道郎情妾意,王爷是非人家不娶了,人家却半点不见非王爷不嫁的意思。   都说男追女隔层山,古人诚不欺他也。   就在林时一边担忧,一边惆怅之时,终于看到甄榛从屋子里出来了,连忙收敛了心思,快步迎上去,见甄榛并无损伤,他松了口气,上前抱拳一礼,“二小姐。”   甄榛歉意的笑了笑,有些赧然道:“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   林时笑道:“只要二小姐无事便好。”顿了顿,目光飞快掠过她身后的那座简陋小屋,又道:“二小姐事情办完了?”   甄榛点点头,本来以为他会露出厌恶亦或者疏离的表情——她这是在寻私仇,对象还是曾经的丞相夫人,照燕怀沙以前的性子,是极不喜欢这样寻私仇,冤冤相报,他手下的人自然也会这样认为,却没想林时一脸的自然,仿佛她只是进屋去与人见个面这么简单。   “办好了,下面的事便有劳林侍卫打理一下。”   她确实不知道燕怀沙平素公正严明,但也并非事事如此,林时这群人平时也规规矩矩的,私底下却最是护短,有兄弟被欺负了,那是绝对要一起讨回来的。虽然他不明白甄榛和贾氏之间的恩怨,然而单就昨晚的事就知,甄榛和贾氏之间不能共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惊悚于贾氏的手段之外,也不由为甄榛感到庆幸,幸好王爷跟着去了,否则这会儿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可叹,甄三小姐无意卷入这场阴谋中来,是何其无辜?   林时了然的点点头,“二小姐尽可放心。”   得到他这句话,甄榛心知他定是得了燕怀沙的吩咐,会心一笑,眸色渐转温和,“多谢。”   “分内之事,二小姐客气了。”林时客气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李勤就曾说他不该做侍卫,该去礼部当值,凭着他舌灿莲花定能平步青云。“这都是王爷的意思,二小姐只要明白王爷的心意就好了。”   此话一出,甄榛面色僵了僵,随即窘迫不已:难道他就没有点遮拦,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了?   当初倒是不在意的,想着终究是没结果的,旁人知晓也就知晓了,现如今她才发觉自己的脸皮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厚——这么说,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了?   好,好想找个洞钻进去……   羞赧不已,却仍不住想起那人:也不知他眼下在做什么?   她抬头遥遥望去,只见夜色无边,万家灯火,浩渺宁静,小小的院落仿佛沧海一粟——   小舅舅呢?他又在哪里?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私欲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点敲打在车檐上,似是被急雨驱赶,车前马蹄奔腾,轰隆作响好不热闹。   车中,少年掀起车帘,但见外面黑压压一片,不透半点光亮,禁不住皱了皱眉,白净的面容上浮出一丝不安,只是依稀可辨仍在官道上,他明显安心不少。   少年着了一身暗紫色锦裳,模样不算出众,却是生得唇红齿白,细细一看,却分明是女扮男装,十七八岁的年纪,顾盼之间透着一股矜贵之气。车中还有另一人,白衣黑发,是个二十多岁的温秀男子,此时正安静的侧躺在角落里,双眼紧闭着,对马车的颠簸浑然不觉,却不知是睡了还是假寐。   没有人会想到,在京城里忆起轩然大波,突然失踪的大公主和韩少卿,此刻正在这山间大道上赶路,匆忙的寻找着落脚的地方。   山里的雨来得很快,前一刻还是夜风和煦,下一刻便是乌云密布急雨大作,两旁黑压压的高山无声寂静,方圆不见一人,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大公主往外瞅了一眼,不免有些害怕,连忙催外面的车夫:“怎么还没到镇上?不会是赶错路了吧?!”   “快了。”车夫只答了两个字,也没多说,冷冷淡淡的口气。   大公主很是不悦,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她说话,若不是现在身边没人,她定要狠狠惩罚这车夫,“再给你一刻钟,没到的话就别想拿到一分钱!”   车夫没有回答她,只听一声马鞭脆响,行进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大公主冷哼一声,转头看着韩奕,眸色渐转温柔,带着丝丝少女怀春的羞涩和甜蜜,伸出手去轻抚韩奕的脸庞。   韩奕仍是闭着双眼,仿佛丝毫没有觉察。   大公主在他的脸颊上飞快的吻了一下,她自己也忍不住粉颊飞红。犹豫片刻,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轻轻拧开塞子,放在韩奕鼻前,只见韩奕眉间拧了拧,未几,悠悠醒转过来。   这时,马车剧烈的颠簸了一下,韩奕闷哼一声,大公主惊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的却不知他哪里不舒服。   背部传来阵痛,疼痛之下,韩奕的意识完全清醒过来,对上大公主伸过来的手,他想避开,却浑身无力——那一晚大公主忽然拦住他的马车,接着迷晕他和他的侍从,待醒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离开燕京城,这一路上,大公主一直在他的茶饭中下迷药,唯恐他会离开。   他从来没想过,大公主竟会采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在醒来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苦口婆心的劝说,却始终无法改变大公主的心意,到后来大公主索性让他服药,非必要时候便一直昏睡着。   被女子胁迫私奔,大公主不知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大的侮辱,然而事已至此,他自己的安危和尊严是小,却是不知燕京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否会连累韩家,是否会动荡六皇子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大公主以一己之欲,陷这么多人于不义之地,当真是自私之极。   他看着眼前满面担忧的大公主,眼神不复往昔的温和,而是一片冷漠,那冷漠仿佛尖针扎入大公主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痛得鲜血淋漓。   大公主也知这样很委屈他,竟没有发脾气,反而讨好般的强笑道:“渴不渴?睡了这么久一定是渴了吧?我给你拿点水喝,我知道你喜欢喝茶,等找到落脚的地方我就给你泡茶喝好不好?”   韩奕没有回话,只漠然看着她。   大公主倒了水来,递到韩奕嘴边,韩奕垂目看了一下,缓缓合上眼。   大公主脸上的笑容僵住,纤纤玉指握着水杯,微微颤抖着,指尖有些发白。   这时,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大公主轻呼一声,狠狠撞上车壁,杯中的水泼了韩奕一身。   “怎么回事?你会不会赶车?!”   大公主瞠目怒喝道。   车夫甩了下马鞭,粗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不是要快点么?”语气里还带着不满。   大公主气得两眼冒火,就要出去教训车夫,身后一个虚弱的声音低声说道:“好了,出门在外,莫要计较太多……”   听到韩奕说话,大公主惊喜的回过头来,只见韩奕仍是闭着眼,温秀的面容有些苍白,却一如往常那般春风和煦的温柔。   这是韩奕试图说服她回去无果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韩奕,你是在关心我吗?”大公主欢喜不已,握着韩奕无力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一双丹凤眼水色潋滟,荡着绵绵的情意,“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韩奕,我知道这次委屈你了,等到以后……”   “你这是何必?”   韩奕淡淡打断她的话。   大公主身子一僵,将说的话梗在咽喉,她看着韩奕,一双凤眸在摇曳的火光下炯炯发亮,握着韩奕的手力量也大了几分,仿佛要不惜一切抓紧眼前的人,至死也不放手:“我从小就喜欢你,你不是不知道——你问我何必?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这样也有错?!”   她一字一句,满含委屈的质问。   “那你可想过我是否愿意?”   大公主眸光一滞,紧紧盯着韩奕,咬牙切齿道:“你还在挂念着月儿那贱婢?!她有什么好?哪里比得上我?!我为了你可以放弃一切,她能为你做什么?!”   真该在离开前杀了那贱婢!   “难道大公主以为没有月儿,我就会愿意了么?”韩奕轻咳一声,神色越发冷漠,“大公主以为,这世间有几个男儿愿意放弃抱负,放弃荣耀,守着方寸之地,无名无姓的过一辈子?”   大公主面色一白,随即狠声道:“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放弃了一切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你总有一天会愿意的!”她加重的最后一句的语气,仿佛要竭力说服韩奕和自己一般。   “若是我一辈子不愿意,大公主便准备将我禁锢一辈子?”   大雨轰隆作响,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显得有些飘渺。   听到韩奕的问话,大公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飞红,竟是羞涩不已。   她知道韩奕性子虽是温雅,但绝对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她当然不想一辈子禁锢他,等过些时日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就买一座宅子安定下来,到时候跟他成亲,待行了夫妻之礼,他应该不会再这样拒绝自己。   等两人成亲后,再生几个孩子,等到北魏使团回去了,她再和他一起回燕京,到时候父皇就算发怒,但想来不会拒绝两人的亲事——陆清清现在不也是得到了陆将军的默认?父皇曾经那么宠爱她,一定会原谅她的。   大公主正欲说些什么,突然马车猛地一震,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车中的物件因为剧烈颠簸而滚落混乱,她惊呼之下,人已扑在韩奕身上,随即马车停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横祸   大雨滂沱,车外蹄声歇止,马儿打了一个响鼻,便再无声响。   大公主趴在韩奕身上,已是羞得满脸通红,却又留恋韩奕的体温和气息,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些日子她虽然趁着韩奕昏睡时也曾亲近过他,却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当着他的面,她心中欢喜,却又不免有些紧张。   不敢抬头看韩奕,却用眼角余光飞快的一扫,想看他现在是什么神情。   韩奕却好似没有注意到软香温玉在怀,好看的眉头蹙成两道锋刃,温雅的脸孔上慢慢浮出一层阴霾。大公主见他这幅表情,以为他心中不悦,立时身子一僵,微白着脸色从他身上爬起来,“你就这么讨厌我……”   话没说完,韩奕却是一记凌厉的目光扫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韩奕,惊骇之下,更多的是羞怒——她为了他放弃地位,放弃身份,辗转奔逃,得来的便是他的厌恶和嫌弃吗?!   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   “噤声。”   韩奕沉声说道,打断她就要爆发的怒火。   大公主一愣,随即见韩奕眉头紧锁,侧耳倾听着。大公主见状,也凝神静听了一会儿,却只听到雨声淅沥,雨势比方才小了不少,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停歇。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听到。   韩奕挣扎着要起来,压低了嗓音急声道:“大公主,快些将解药给我,恐怕事有不妥。”   有什么不妥?大公主正想问出口,突然车帘一动,被人掀了起来。大公主这才想起马车停了下来,还正想呵斥车夫怎么驾车的,可是这一看之下,却惊叫了一声,吓得花容失色——   掀起帘子一把粗狂的大刀,而持刀之人,正是为她雇来的马车夫。   透过微弱的天光,隐约可以看到车夫的身后,还站着几个黑影,想来是他的同伙。   原来,这是一群劫匪。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大公主惊骇道。   “做什么?”车夫桀桀怪笑,“杀人越货,夺人钱财,这么明显还看不出吗?”   这话说出来,车夫身后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   大公主还欲再言,却被韩奕的话打断,“各位,钱财尽管拿去,但还请各位放过我们。”说着回头给大公主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大公主的性子素来霸道,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何曾有别人欺负过她,就怕她忍不下一时之气,激怒了劫匪,届时人财两失——性命不在,要钱财作甚?   车夫哼道:“你倒是识相……”   将帘子一拽,便让人上前将大公主拉下马车,大公主瞠目结舌的看着劫匪的动作,这才明白他们不但要拿走钱财,还要将马车一并带走,将他们抛在这荒郊野岭!   “住手!”大公主怒声喝道,上前拦住劫匪的动作,“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你们敢动分毫,我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她这话一出,劫匪们愣了一下,随即轰然大笑起来,其中一人阴阳怪气的笑道:“你要叫我们如何‘死无葬身之地’啊?不如咱们兄弟几个来告诉你,什么叫做欲仙欲死吧?”   他话里尽是淫靡之意,劫匪们笑得更加放肆。   大公主气得脸颊通红,凤眸中几乎喷出火焰来,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本宫是大齐最尊贵的大公主!你们现在速速放下本宫的东西,给本宫磕几个响头,兴许本宫还能绕你们不死!否则,本宫定叫你们后悔来到这世上!”   劫匪们又愣了一下,笑得更加放肆。   “哟,原来是金枝玉叶的大公主呢,那更好了,大爷从来没尝过公主的滋味,今儿个就来尝尝鲜,看看公主和婊子有什么差别。”   这些人只将她和韩奕当做是私奔的富家小姐和公子哥儿,此处地处偏僻,方圆数里无人,是杀是剐还不任由他们?再说尊贵的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种荒野之地?大公主这番话在他们看来,确实不过是个笑话。   一人说着便扑过来抱住大公主,大公主惊骇不已,这群劫匪得知她的身份竟然不但不退缩,竟还胆敢侮辱她,震怒之下,她下意识的大叫道:“来人!给本宫杀了这些人!杀了!统统杀了!”   她却忘记了,现在的她已不是那个在京城无人敢惹的大公主,暗卫早就被她甩掉,此时的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抵挡三五大汉的钳制?   那人粗糙的大手摸上她细嫩的脸颊,一口浑浊的气息扑在她脸上,让她几欲呕吐:“这娘们真不错,细皮嫩肉的,滋味一定不错……”   大公主惊叫着,还不及挣扎,只听“嘶——”的一声响,那人撕开她胸前的衣襟,露出了里面雪白的里衣,白如细瓷的脖子和玲珑有致的曲线一览无余,大公主听到那人咽了下口水,盯着自己的目光也越发灼热,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的样子。   她终于感到了害怕,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住手!快放开她!”韩奕急声喝道,心中焦急不已,奈何他踢被的药力未消,使出全身力气也拼不过人家一根手指头,硬拼是绝无可能的。   他微微喘息着,雨水顺着乌发蜿蜒而下,一缕碎发贴在脸上,越显容貌俊秀出尘,纵使深陷泥泞浑身狼狈,也遮不住他皎皎如明月般的清华气质。   “只要你们放开她,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   韩奕调整了气息,曼声缓道,声音不高,却隐约透着高贵之意。   他黑眸幽幽,却是锐光乍现,那看似温柔的眼风淡淡一扫,威仪浑然天成,却是一字一句压入人心头——   “想必你们也看得出来,我们二人都不是普通人,你们此番杀人越货,所得不过百金,然而倘若将我们二人握在手中,却可得千金乃至万金——相比之下,各位觉得哪个选择更划算?”   他的话显然打动了那几人,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拿不定主意。   韩奕风仪不凡,他们自然看得出韩奕二人非富即贵,将二人掌控在手中,可向其家人勒索赎金,那将比眼前这点钱财多上百倍千倍。然而,问题也在于他们二人身份高贵——倘若这二人真是来头不小,届时就算他们拿到了赎金,却未必有命去花,尤其是碰上了官家人,那简直可以株连九族。   千金固然诱人,但远不及小命重要。   “你们若是怀疑我们的来历,我怀里有一块玉牌,这是我家子弟皆有的身份证明,你们一看便可知我究竟值不值千金。”   见几人动摇,韩奕又添了一把火。   其中一人略是胆小,见其余几人皆是沉默,生怕他们会被韩奕给蛊惑,去做那没命的勾当,当即叫嚣道:“大伙别听这小白脸胡说八道!他们本就来历不明,谁知道这是不是缓兵之计?这一车的钱财也足够我们过上半辈子富足的生活了!”   “没错!就算能拿到千金,也要我们有命花。”   车夫思忖后开了口,他们一群人干这种勾当也不是一两日,能做到今日,也是万分谨慎的结果,贪得无厌只会自取灭亡。   车夫瞥了韩奕一眼,但见眼前的男子生得俊秀温雅,看起来书生气十足,乃至有些文弱,但深陷急难却临危不惧,便可知男子不是池中之物,他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几个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倘若让这人活着回去,那么他们的好日子想是快结束了。   韩奕见车夫眼中闪现杀机,心中暗叫不好,下一刻果然听到车夫吩咐其余几人:“把钱财清点一下,动作快点!”   “那这两个人……”   几人望着大公主,眼中犹带着贪婪的光芒。   “杀了!”   狠厉的两个字吐出,韩奕和大公主皆是一惊,还有人想争取一下,却被车夫一个凌厉的眼神骇住,他在这几人中似乎极有威信,当即便不敢再有人吱声。   似乎害怕韩奕再说出什么煽动人心的话,车夫令人将二人的手脚捆起来,用布条堵住嘴,直接拖到路旁的老树根下。   刀刃举起,在半空中闪着凛凛寒光,眼看着就要砍下来。   大公主拼命的挣扎着,满目的恐惧,使劲的往后躲去,似乎这样能避开刽子手的屠刀。韩奕面色平静的看了大公主一眼,艰难的挪动着身体,让大公主躲在自己身后,眼中却半点情绪也没有,无悲无喜,无怨无恨,只是在刀刃挥下的那一刻,有了一丝哀恸——   雨水汇流而下,模糊中,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划过脑海,遂又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天际……   刀光凛冽,浸染着冰冷的血腥味,直挥而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使团   “叮——”   一道黑影划破雨帘,带着强劲的力量破空而来,那举刀的劫匪只觉得虎口一震,惊叫一声,手中的大刀随即脱手而出,人也连连退后几步。   火光电石间,韩奕扑倒大公主身上,大公主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韩奕闷哼了一声,便被他压在身下,随着他的动作,两人往后翻滚了一下,弄得全身泥泞。   “谁?!”   劫匪大惊,顺着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宽阔的大道直通远方,蔓延至高山叠嶂之间,被重重雨幕遮蔽,却仿佛方才的那支箭只是幻觉。   车夫凝神听了片刻,突然脸色大变,急忙吩咐其余几人:“快!快走!”   几人惊慌失措的上车趋马,连韩奕二人也顾不上,却还是慢了一步。   马蹄轰隆作响,一队铁骑从大道的另一端疾驰而来,很快就将几人团团包围。起初,劫匪们以为是前来寻找韩奕和大公主的人,手忙脚乱的将韩奕二人从泥泞里拉起来,准备挟持人质离开,待看清来者面貌,却都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这些人虽是带着斗笠穿着蓑衣,却依稀可辨并非大齐人,一个个生得高大威猛,带着一股悍然的气质,胯下铁骑铮铮,却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这,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几个劫匪吓得说不出话,却都能感觉到来者不善——今日恐怕是遇上黑吃黑了。   见包围中的几人快吓破了胆,铁骑上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叽里咕噜的却不知在说些什么,随即又引起一阵哄然大笑。   其中一人微抬抬手,其他人顿时安静下来,那人居高临下的看着马下几人,饶有兴趣的说道:“没想到出来走一走,就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情。”   那人的声音低沉浑厚,语调有些奇怪,虽是能听懂,但说的显然不是大齐的通言,倒更像是某地方言。   劫匪们早已吓得肝胆俱裂,无力的跪在地上,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了。   韩奕在看到这些人的那一刻,便已经猜到他们是什么来历,惊诧之下,却又生出了无尽的担忧:落到这群人手上不必落到劫匪手上强,兴许这些人能留他一命,但去了燕京却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休要说会朝堂震荡,稍不小心,便会影响大齐的安定。   这些人,不是大齐子民,而是来自大齐北境的北魏使团。   他之所以能肯定,不仅仅是因为他见过北魏人,更因为如此靠近大齐京畿的地方,除了北魏使团,不可能再有其他北魏人。   算算行程,北魏使团也该到这里了。   怎么会这么巧?韩奕心中苦笑,黑眸中却浮出了决断之意。   “惜月……”   大公主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韩奕是在唤自己,惊慌之下,却生出了丝丝欣喜——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名字,不管她如何软磨硬泡让他叫自己的名字,但他一直都用敬称,怎么都不肯亲昵的唤她一声惜月。   她却不知道,韩奕不用敬称,却是因为不想暴露她的身份。   韩奕轻咳了两声,微微喘息着,也许因为药物的作用,他的脸容苍白似雪,近乎透明,显得有些虚弱,大公主握着他的手也是一片冰冷,“惜月,莫要叫这些人知晓你的身份……”   大公主悚然一惊,“这些人……”   “这些人,应该就是北魏使团。”   听到那梦魇般的四个字,大公主呼吸紧了紧,脸色更白:若不是因为北魏使团来求亲,她也不至于铤而走险,抛弃身份和地位,也就不会遭遇到这些事。   “莫怕,你要脱险,还得靠这些人——”话未说完,他俊逸的面孔一扭,好看的浓眉凝成一团,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却仍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艰难的下去,“稍后,你告诉这些人自己是北州府李家的女儿,正准备进京去看皇后,说……要是他们送你进京,你就会跟皇后禀报,让皇后重赏他们。”   眼下这些北魏人明显是要黑吃黑——虽是在大齐境内,但在这荒郊野地杀几个人,几乎不会让大齐官府知晓,也无怪乎他们如此放肆。这也是韩奕最为担心的,两人落在他们手上,恐怕不会比落在劫匪手上强,但比起劫匪来说,他们的身份却是有用的,但要注意的是,不能让他们知晓两人的真实身份,否则北魏人一定会借由此事在京城掀起事端。   皇后出自北州府李家,在大齐是声名赫赫的大世家,四世三公,地位尊崇。   北魏派出使团来大齐求亲,所为的也不过是利益,倘若能从皇后那里得到一个恩情,想必他们是非常乐意的,这样既能避免他们痛下杀手,保得大公主周全,又能将大公主私逃之事掩盖,待大公主回了京,一切都好应付。   大公主听到韩奕的话,立时瞪大了眼,一脸的受伤和怨怒:“你要将我送回去?”还要让这些北魏人送她回去,难道日后还要这些人将她迎娶到北魏吗?!   韩奕却没有太多时间与她解释,只是低垂着半张脸,用微弱的声音低声恳求道:“……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可好?”   话音未落,眩晕瞬间袭来,他身体一软,整个人压在了大公主身上,大公主惊慌失措的想将他扶起来,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粘稠。   大公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忍不住惊叫起来:“韩奕!韩奕!你,你莫要吓我……”   韩奕还想说些什么,却抵不过漫天袭来的黑暗,费力的睁开眼,最后看了大公主张皇失措的脸一眼,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韩奕!韩奕!你醒醒啊!”   大公主的呼喊惊动了那边正在清点财物的北魏人,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待发现身着男装的大公主是个女子,立时仿佛猎人看到了猎物,一个个两眼放光。   车夫却好似想起了什么,指着大公主大声说道:“对了,她,她说自己是大齐的公主!大爷们拿了她,就能得到千金也不止啊!”   那为首之人怪笑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车夫:“她若真是大齐的公主,我们拿了她去见皇帝,还会有命回来么?”   车夫闻言一悚,自己只是想加重筹码,满足这些人的欲望,好让他们放过兄弟们一条生路,却没想到这一层,听那人问起,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人哂然一笑,眸中划过一道寒光,口中曼声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得这样——我们拿了她去见大齐皇帝,就说公主路上遇到你们这群劫匪,到时候我们成了救公主的恩人,皇帝自然会重重的赏赐我们,你说是不是?”   车夫闻言岂敢反驳?直是点头如捣蒜,连声称是。   “既然如此……”   那人嘴角笑意一凝,只听“铮——”的一声响,长剑出鞘,化作一道凛冽银光,向车夫霹雳而下——   “那留着你们也没什么用处,都去见阎王吧……”   血雾喷起,车夫只觉得脖子一凉,下一瞬,天旋地转,他看到有个人颓然倒地,双目瞪圆,才明白原来那就是自己。   扑扑扑。   几声闷响,余下几名劫匪悉数毙命于那人剑下,大公主被这血腥的一幕惊住,死死的盯着那几个滚落在地的人头,一脸的不敢置信。   接着,那人的目光缓缓投了过来。   第一百五十章 身份   雨后初歇,积水汇流而下,飞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好不热闹。春宁宫的大门敞开着,内殿里灯火通明,销金兽烟雾袅袅,暗香氤氲,却显得有些冷清。   “娘娘……”张嬷嬷从殿内疾步而入,看着端坐在窗前面无表情的荣妃,一脸的为难:“老奴先伺候娘娘用膳吧,皇上今晚不会来了。”   “是么?”荣妃淡声问道,“皇上去了哪里?”   这分明是明知故问,宣帝新封了昭仪,自是去了新宠那里。张嬷嬷嘴角动了动,正准备答话,却听荣妃自己说了出来,“是去了重华宫吧?”   她慢慢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甚好,如此甚好……”   张嬷嬷见到荣妃这幅表情,吓了一跳,遂又想起自昨晚从海棠苑回来,荣妃似乎就有些异常,她心中惊疑不定,连忙道:“新昭仪才进宫,皇上自是要去走动几次,娘娘也不需想不开,皇上过两日定然会回来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娘娘,下午的时候甄府给甄三小姐送了不少东西……”话未说完,她突然顿住,小心的瞧着荣妃的脸色,见荣妃没有觉察到什么,这才放了心:要知道宫外的人是不能轻易送东西进宫的,纵使丞相位高权重也不能破例,不过宣帝得知这件事并未说什么,想当年荣妃也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是么?”荣妃神色淡漠,“甄三小姐才入宫,想来也不习惯,家里人送东西来也好安她的心。”   张嬷嬷拿不准荣妃究竟在不在意,略略思忖,还是开了口:“甄家的人还给娘娘带了一样东西来……”   荣妃眉一挑。   张嬷嬷谨慎的奉上一物,却原来是一个绣功精美的香囊,“甄大小姐听说娘娘近来心神不宁,亲手做了这香囊给娘娘,说是可以安神养气。”   荣妃似笑非笑的看着那香囊,却很快移开了目光,美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厌恶,仿佛多看一眼便会污浊了自己的眼睛,“她倒是有心了……”   她望着窗前挂着的金丝笼,八皇子送的鹦哥正歪着脑袋啄食,欢快的模样浑然不知主人的苦难。   张嬷嬷踟蹰着,却不知该不该将那些话说出来,正是犹豫,只听荣妃漫不经心的说道:“拿下去吧,本宫不喜欢这东西。”   “甄大小姐让人带了句话来,说是……说是娘娘若是不喜欢,便她做得不好,那也不必留着,干脆剪了好。”   荣妃回过头来,又看着那精美华丽的香囊,良久,才语声冷漠的说道:“那便剪了吧。”   张嬷嬷不知那甄大小姐哪里得罪了荣妃,让荣妃如此厌恶,但慑于荣妃此时情绪不佳,不敢多说一句话,当即就拿了剪子,对着香囊横腰剪下——   纷纷扬扬的香料碎屑间,忽然滚落一个圆形的物什,拾起来一看,竟是一个圆滚滚的蜡球。   ***   “你说你是北州府李家的嫡女?”   男子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夜里,透着森森寒意,一字一句压入人心头。   大雨初停,遍地泥泞,山间的晚风徐徐吹来,带着些许沁人的凉意,吹得大公主浑身发颤,听到男子明显怀疑的问话,她的心狂跳了一下,连忙点头,接着将韩奕告诉她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待说到会请皇后重赏他们的时候,大公主看到男子眼中明显一亮,显然是动心了。   男子略略思忖,觉得大公主所言不错,倘若她真是李家的嫡女,届时到了燕京就能得到皇后一个人情,他们势必能从中得到好处。   倘若她有半个字是假的……男子眸中杀机一闪,哼,到时候再处置也不迟。   “原来是李家的小姐,真是多有得罪。”   男子没什么诚意的道了声歉,便吩咐人将大公主带回去,却没有言明会归还车上的财物,但这已经不是大公主所在意的,见北魏人拽开韩奕,她连忙阻止道:“他也要跟我一起走,你们快些找太……大夫给他治伤!”   此时的韩奕脸色雪白,连唇色也变得惨白,脆弱得好似一碰就会碎掉,他的体温也越来越低,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和脉搏。   大公主心头一阵恐惧,害怕韩奕就这样死了。   她不想韩奕死,更不想自己命丧于此,急乱之下想起韩奕的话,便照着说出来,没想到这些北魏人真的有所顾忌了。   男子将大公主紧张的样子尽扫眼底,眸光闪动,一挥手,便让人将韩奕一起抬上马车,大公主见状,这才稍稍安了心,连忙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眼见天色不早,一行人纷纷上马,准备打道回驿站。   男子牵过自己的坐骑,正欲翻身上马,余光所处,却在无意间看到方才大公主所处的位置有一点莹白,他眯了眯眼,忽然放下马缰,大步走过去,拾起泥泞里的东西,果然是一块玉牌。   他就着路上的水洼,将玉牌上的淤泥洗去,待细细一看,登时脸色大变。   侍卫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殿下,怎么了?”   男子盯着手中的玉牌,回头望着已经先行的马车,良久,冷冷一笑,眼里射出凛凛寒光,“恐怕我们被骗了,她并不是什么李家的小姐……”   侍卫吃了一惊,“那她是什么人?!”   “你可知这是何物?”男子咬牙冷笑,语气阴冷森然,面容因惊怒变得扭曲,仿佛狰狞的鬼刹——   “这,就是大齐皇族的身份玉牌……”   侍卫更是惊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殿下您的意思是……这女子……真的跟那毛贼说的一样,真是大齐的公主?!”   怎么可能?大齐的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身边连一个随从也没有。   男子笑容更深也更冷,眸中闪着幽幽寒光,几欲将那块玉牌捏碎,“不仅是大齐的公主,还是大齐唯一成年的公主——燕惜月,也是君上派我们来求娶的那位大齐公主。”   待侍卫将他的话回味过来,立时瞪大了眼睛,“这,她这是逃婚?不愿嫁到我们北魏去?!”   北魏男儿最是血性,是真正的可杀不可辱,宁可断头也不会屈服,这也是为何大齐能打退北魏军,却止不住北魏人大小不断的骚扰边境——虽然大齐的皇帝还没应允求亲之事,但是很显然的,他们前来求娶的人,便是大齐皇室唯一成年的公主燕惜月,现在大公主在他们赶到之前逃离京城,这不是对他们的蔑视又是什么?   侍卫“铮”的一声拔出了弯刀,怒声吼道:“殿下!请您允许我去杀了大齐的公主!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做的!”   “慢着。”   男子沉声喝道,“这大公主不能杀,另外,速去查明那男子是谁——”   他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们来大齐所为的也不过是利益,只要能达到目的,娶不娶大齐公主也无所谓——这么蠢的女人娶回去也没意思,倒不如等进了燕京城再去挑几美艳多姿的娇/娘子……”   望着已经远去的马车,他唇边笑意更甚,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听说大齐的皇子在争储,说不定我们正赶上了一出好戏……”   第一百五十一章 回京   一转眼,过去了三日。   韩奕和大公主依旧没有消息,两人的踪迹仿佛石沉大海,竟未留下蛛丝马迹,多方寻找无果,不免让人担忧二人是否出了意外,甄榛急得起了满嘴的泡,往宫里跑了几次也是了无讯息。皇后知晓大公主失踪后,也是操劳颇多,却终究架不住身子沉疴难返,又病了一场,而后宫的事务也多半交给荣妃处理。   就在这时候,北魏使团姗姗来迟,却终于还是抵达了燕京。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使团的正使竟然是北魏大皇子,跟大齐燕氏不一样的是,北魏国君子嗣众多,且在很早以前便立了储君,相较于大齐来说,朝中局面反而更为稳定,这也是北魏为何生力不断,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侵犯大齐的原因。   北魏大皇子敢亲至大齐,大抵原因也是如此,倘若换了大齐去北魏求亲,六皇子和八皇子恐怕都不会亲自前去,宣帝也不会同意他们以身犯险。   谁也没有料到,随着北魏使团的到来,一场震动朝堂的风波也揭开了帷幕。   北魏使团进京的时候,甄榛才从宫里回来,在天街上正好遇到北魏使团的依仗,加上随使团一起来大齐的北魏商队,浩浩荡荡几百人,场景很是壮观。   第二日,宫里果然传来消息,宣帝为了迎接北魏使团,亲自下旨在宫中大行筵席,众臣按品级携家眷赴宴,而这一次,甄府自是不例外。   甄容挂念宫里的甄颜,得到消息便早早赶去了宫里,甄仲秋见她这几日都安分的呆在府里,倒也没有拦着她,而甄榛却一直在等消息——今日早朝,北魏使团第一次面圣,不知会不会提出求亲之事,眼下大公主不知所踪,又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波。   待到快中午的时候,李勤才急急赶来。   “二小姐。”   李勤声音沉沉的喊道,棱角硬朗的脸容上表情阴沉,“韩少卿找到了。”   “你说找到小舅舅了?”甄榛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却在下一刻觉察到李勤的表情不对,难道是另外发生了什么事?“那大公主呢?是否也找到了?”   李勤见她色变,心知她大约猜到了什么,点点头,随即将早朝上的事情一一道出。   今日早朝上,北魏使者当着百官的面提出求娶大公主,宣帝当时并未应允,北魏使者便又提出宴席上希望能见大公主一面,宣帝也没有当即应下,这若是放在寻常时候,宣帝拒绝这一请求也并不奇怪——北魏本是为求亲而来,既是“求”,宣帝自是少不得要摆架子,大公主并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北魏使者竟当堂指出大公主不在宫中,更言明大公主以及大齐的大理寺少卿韩奕都在他们手上。   “北魏人在金殿上虽未言明大公主是与人私奔,但众目睽睽,谁都知道是那个意思。”   李勤沉声说道。   有如惊雷炸耳,甄榛的身子一震,只觉得四肢发凉,良久,她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问李勤:“那小舅舅现在情况如何?”   李勤有些担忧的看着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告诉她:“皇上震怒,当堂下了圣旨,将韩少卿关入诏狱,待稍后审问,只不过……”他顿了顿,才有轻声开口,仿佛怕声音太大会惊吓到甄榛,“韩少卿受了伤,据说是在路上遇到了劫匪……”   见她脸色发白,摇摇欲坠的样子,李勤已经不敢将“伤得很重”的话说出口,生怕她会承受不住。   既然是私奔,便是两个人的事,不会有人认为私奔是被强迫的,何况韩奕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弱女子胁迫奔离——这件事情,韩奕恐怕难逃罪责,原本最坏的打算便是两人被找回来,韩奕被定罪,而后下放外地,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北魏使团也掺和进来了,事情就不单是皇家颜面这么简单,而是上升到了两国邦交的层面。   这件事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宣帝保大公主和韩奕,另行想办法应付北魏使团,要么宣帝严惩韩奕来安抚北魏使团,而这严惩,恐怕是韩奕,也是甄榛和其他人无法承受的。   强忍下不安,甄榛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定下心神,“现在朝中是什么情况?我父亲,父亲他可曾有表态?”   “丞相尚未表态。”   甄榛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时,目光已是清明灼亮,不复方才的惊慌迷茫,李勤将她的变化看在眼中,不由有些敬佩,也稍稍安了心,“朝堂之上有王爷和六殿下,二小姐不必操心太多。”   甄榛“嗯”了一声,秀丽的脸上露出决断之色,衣袂翻飞下,传来她坚定平稳的声音:“我这就进宫去,倘若再有消息,烦请及时告诉我……”   早朝上的事仿佛长了翅膀,迅速的传遍整个燕京城,民间更有童谣传唱,暗中隐射大公主和韩奕私奔,抛下国家大义,实乃不忠不孝之人。   荣妃在寝宫里听着宫人学外头的童谣,嘴角含着微笑,眉目间媚意流转,比之前几日的颓然已是另一副模样,张嬷嬷暗道甄大小姐一张笺纸,寥寥数字竟让荣妃改变如此大,真是后生不可估量。   “昔日韩少卿当属这燕京城最是风华无双的俊才,而今却成了不忠不孝之人,当真是墙倒众人推……”   荣妃幽幽一叹,语声绵软柔媚,一双美眸半遮在步摇流苏下,似明似暗,却是眼波流转生辉,叫人忍不住先拂开来一窥娇颜——   “当真是世事无常,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就好像,当年不让须眉的皇后,而今却缠绵病榻,年寿难继……”   她颇有感触的叹息着,毫不忌讳的说出那些禁忌的字眼。   “听太医说,中宫那位的时日恐怕不多了……”张嬷嬷谨慎道,没像荣妃那般没有顾忌。   “那倒真是挺严重的。”荣妃轻声一笑,便振衣而起,广袖翩然下,斜插在发髻上的金凤步摇几乎振翅而飞——   “既然如此,本宫也该去中宫探望一番,想必皇后此时定是心急如焚,本宫既然代理皇后执掌六宫之事,也该为皇后分忧才是……”   第一百五十二章 皇后   马车一路驶到宫门前,甄榛望着高大巍峨的宫墙,却不知怎的想起了甄颜。   从上次宴上到甄颜进宫,便一直没有见过她,倒是府里的人更关切一些,偶尔谈起她在宫里似乎很受宠,出尽了风头,一个个尽是艳慕的口气,却不知她到底过的好是不好。   去往中宫的路径,甄榛早已熟记于心,进了宫门便径直去往中宫。   李嬷嬷正端着药碗从寝殿里走出来,远远看到她的身影,立时停下脚步,驻留原地看着她徐徐走来。数日不见,李嬷嬷似乎又老了些许,想是皇后的事让她操心颇多,原本油黑的鬓角染上了白霜,甄榛看着渐现老态的李嬷嬷,心中生出万千感慨,待走近了,先喊了一声,“李嬷嬷。”   李嬷嬷微微颔首,略回一礼,眉间踌躇不展,“二小姐来了。”似乎知晓甄榛前来的原因,她也没有多说,幽幽一叹,声音里满是倦意,“既然二小姐来了,就快些进去吧,老奴先去给皇后娘娘换药。”   不知想起何事,她唇边掠过一丝冷笑,皱纹褶生的脸上肃杀顿生,竟也有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   甄榛瞧在眼里,体味出一丝不寻常,李嬷嬷往寝殿里瞥了一眼,冷声道:“春宁宫那位又来了,以前倒从没见她来的这么勤快,想来看中宫的笑话,还没那么简单!”   原来是荣妃来了。   甄榛眉头微凝,想起上次被下药,险些遭算计的事,她至今怨恨难平,虽然幕后之人是贾氏,但荣妃却是直接实施者,她不知道贾氏和荣妃究竟是如何勾结在一起的,但荣妃无疑也是她的宿敌了。   这时,寝殿内忽然一阵喧嚣,甄榛和李嬷嬷皆是神色一凛,才转过头去,便见一个宫婢跌跌撞撞跑出来,“不好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吐血了!”   “哗啦——”   李嬷嬷大惊,手中的药碗骤然滑落,碎了一地,却无暇顾及,失声喊道:“皇后娘娘!”便急急向寝殿奔去。   甄榛也大吃一惊,连忙跟着李嬷嬷奔入寝殿。   寝殿内乱作一团,甄榛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伫立在殿内的荣妃。荣妃着了一身华美的明紫宫装,妆容精致无暇,整齐的发髻上斜插一支飞凤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仿佛要振翅而飞,娉娉婷婷,婀娜多姿,竟是半点不输给豆蔻年华的少女。   下一瞬,荣妃也看到了甄榛,美眸中划过一丝奇异的情绪,似笑非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便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甄榛心生疑窦,却无暇去细想荣妃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李嬷嬷扑倒皇后榻前,骤然失声大喊,“皇后娘娘!”皇后却没有回话,甄榛走近了一看,悚然一惊:绫罗锦被上染着点点红梅,皇后嘴角挂着血丝,血迹遍染雪白的衣襟,直是红得触目惊心。   太医急急赶来,甄榛和殿内其他人纷纷退到殿外等候,没过多久,闻听消息的宣帝也摆了銮驾过来。   太医们商量了许久,就在宣帝快要不耐烦的时候,终于得出了一个结果,“回皇上,皇后娘娘是气急攻心,这才引发了肺腑沉疴,日后需安心静养,切勿劳心费神,切勿情绪过激……”兴许还能拖延些许时日。   太医没把后面的话说完,但在场每一个人都心中雪亮,宣帝正在为北魏使团的事烦心,在听到这话,更是烦躁不已,茶碗往下重重一放,惊得殿内众人心惊肉跳——   “气急攻心?皇后怎么会气急攻心?!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都死了不成?!”   宫婢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胆小者更是两股战战,几欲昏厥过去。   突然,李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声喊道:“皇上!求皇上做主啊!”   宣帝眉心一凝,目光氤氲的盯着李嬷嬷。   “皇后娘娘本来好好的,老奴才端了药给皇后娘娘喝下,荣妃就来了,老奴正准备要给皇后娘娘换药,进来就瞧见皇后娘娘在呕血——”李嬷嬷声泪俱下,缓缓抬起头,满目决绝的看着端坐帝侧的荣妃,近乎咬牙切齿的说道,“当时就只有几个贴身的人,还有荣妃娘娘在寝殿里,定是有人跟皇后娘娘说了什么,才让皇后娘娘气成这样!”   荣妃二字几乎要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敌视,任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当时在寝殿里的,都是皇后贴身的人,不会也不敢说什么忤逆的话来气皇后,那么唯一可能这么做的,便只有荣妃了——也只有荣妃,才会如此用心险恶,恨不得皇后一病不起,再也管不了事。   当即,其余几人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地求饶。   荣妃却好似事不关己,娇美的脸容上一丝不动,仿佛李嬷嬷的话跟自己无关一般,只是看到宣帝的目光移过来,才淡淡的说道:“本宫进去跟皇后也就说了几句话,皇后突然呕血,本宫也委实不知是怎么回事。”   宣帝见她丝毫不惧,一副全然不关心的样子,心中因李嬷嬷的话才升起的怀疑,马上又因她的表现而减弱了几分,他阴郁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一时难以判断孰是孰非:李嬷嬷所言不错,倘若真有人存心气皇后,便只有荣妃才会这么做,然而,却也不能肯定皇后呕血跟荣妃有关——皇后病体支离,很早之前就已得到太医诊断,恐怕拖不了多久了,荣妃也是正巧撞上皇后病发也未必不可能。   如此想着,更觉此事难定是非。   见宣帝目光闪烁不定,明显对荣妃的怀疑少了几分,李嬷嬷心中一急,对跪在自己身后的宫婢喝道:“你们说,究竟是谁跟皇后娘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将皇后娘娘气成这样?”   几个宫婢早已吓得胆战心惊,被她一喝,要将这谋害皇后的罪名盖在头上,连忙高声喊冤:“奴婢真的什么都没说!就是荣妃娘娘进来后,凑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然后皇后就呕血了!真的不管奴婢的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反常   (第二更,求收藏~)   其他几名宫婢连连附和,宣帝微微眯了眯眼,看着荣妃,“爱妃如何说?”   荣妃瞥了跪在地上的宫婢一眼,步摇微微晃动,容颜越显雍容端庄,只听她曼声说道:“臣妾确实与皇后说了话,也确实是臣妾与皇后说了话之后,皇后才呕了血——臣妾替皇后处理后宫事务,来与皇后禀告一二,臣妾却不知究竟有何不妥。”   李嬷嬷不惧与荣妃对视,紧咬牙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冲过去,撕碎那张雍容闲适的脸孔。她语声沉沉,一字一句的追问:“敢问荣妃娘娘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荣妃眸光一凝,对上李嬷嬷的目光,唇边绽开一丝冷笑,“本宫说,本宫只与皇后说了一些闲话,你会相信么?”   “既是闲话,荣妃娘娘何必忌讳?”   “你这是怀疑本宫出言不逊,故意气皇后不成?”荣妃怒极反笑,“真是笑话!皇后执掌后宫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岂会因为本宫几句话就能气成这样?”   她目光灼灼,美眸中锐光乍现,直刺得人不敢逼视。   “既然无关紧要,荣妃娘娘为何不肯说出来?荣妃娘娘根本不想说,还是不能说?”李嬷嬷紧追不放,全然不惧荣妃的威严,也不怕触怒皇帝,全然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此时皇后昏迷不醒,倘若再让荣妃得逞了,那皇后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   虽然没有证据,但她就是认定荣妃跟此事脱不了关系,皇后的病情虽然积重难返,这些日子却还算稳定,断断不会突然加重,若不是荣妃作祟,那又是因为什么?   “你放肆!”随侍在荣妃身侧的张嬷嬷怒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是个什么身份,敢这样跟荣妃娘娘说话?!”   李嬷嬷却是冷冷一笑,“自是奴婢的身份!但若是有人想对皇后娘娘不轨,我就是拼上这条贱命也要护着皇后娘娘——皇上和荣妃都在,你又凭什么在我跟前这样说话?你可别忘了,这里是中宫,不是春宁宫!”   “你——”   张嬷嬷气得两眼冒火,却又无话可说,只得在心中狠狠诅咒:中宫?过不了多久这中宫就会易主,到时候看你还得意!   宣帝脸色阴郁的看着荣妃被一个老奴逼问,却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显然也是想知道荣妃究竟对皇后说了什么。   荣妃紧咬贝齿,目光灼灼的凝视宣帝,“皇上也是如此认为么?”   宣帝神色淡漠的说道:“既是无关紧要,说说何妨?”   荣妃似是被他的话刺伤,缓缓合上眼,遮住眸底的情绪,再睁眼时,却已是一片冷漠。“既然皇上也如此认为……”   她语声幽幽的说道,缓缓抬头凝视宣帝,而后从容起身,对宣帝盈盈一礼,凤钗流苏摇动之下,她的声音不复往昔柔媚温和,却是透着无边的冷清,“不管臣妾说什么,都已是不可信的——既然如此,臣妾无话可说……”   一语掷出,她竟然真的不再言语,全然任由宣帝发落。   甄榛心下惊疑不已,平素荣妃最见长的便是以示弱博取同情,跟贾氏有几分相似,但很明显的,荣妃比贾氏更是技高一筹,否则单单靠博取同情,是无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屹立不倒,更无法得二十余年恩宠不衰,但是今日她竟然便这样生冷的拒绝辩解的机会,也不怕宣帝发怒定罪。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是荣妃为何要这样做?难道皇后病重当真与她无关?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只要皇后醒过来说一句话,就能证明此事究竟是否与荣妃有关,但问题也恰恰在此,眼下皇后昏迷不醒,却不知何时才会醒过来,这样下去,恐怕一时难以有定论。   宣帝凝望着她,却微微有些出神,好似透过了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这个样子,当真是像极了那人年轻的时候,这般的清傲,这般的冷漠,这般的固执,却偏偏,“任是无情也动人”。   殿内一片寂静,无声的迫力顿生,压得在场之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许久,宣帝才回过神来,眸光微微闪动,却是长手一挥,道出一句令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话:“爱妃这是错怪朕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得的温柔小意,看着荣妃的目光透着绵绵笑意,“你呀,别又是跟朕玩什么欲擒故纵,你是什么样的人儿,朕心里还不清楚么?”   荣妃却仍是不语。   宣帝幽幽叹了口气,似是因此有些伤神,眸光往下淡淡一扫,杀机一闪而过,他皱了皱眉,不愿再去看跪在跟前的人,转过头来看着荣妃,“你替皇后掌六宫诸事也颇是劳累,便先下去歇息吧,晚上宴请北魏使团,你少不得要应付一番。”   “皇上!这事就这样算了吗?待皇后娘娘醒过来,您叫皇后娘娘情何以堪?”   见宣帝不欲追究荣妃,李嬷嬷大急,扑上去跪在宣帝跟前,苦苦哀求道。   宣帝冷眼看着脚下的李嬷嬷,声音冷如寒冰:“朕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依朕看来,倒是你们这些奴才没好好伺候皇后,还想责任推到旁人身上!还不滚开!”   “皇上无需动怒,李嬷嬷也是护住心切,想多了也属正常。”荣妃淡淡说道,而后转过身子对着宣帝,却是眉眼半垂,似是无意看他,“若是无事,臣妾便先告退了。”   宣帝见她如此也没留她,只点了点头。   荣妃盈盈一礼,转身欲走,却在走到甄榛跟前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忽然说道:“难得甄二小姐这时候还进宫来看皇后,只是方才太医也说了,皇后需安心静养,甄二小姐还是仔细着,有些事还是不要来烦扰皇后为好。”   她话中别有深意,宣帝原本并未太注意到甄榛的存在,却因荣妃这一番话微微皱眉,若有所思的看着甄榛,那目光阴沉而锐利,仿佛要看穿甄榛的心思。   甄榛心头一凛,低眉垂目的说道:“是,甄榛省得。”   荣妃展颜微微一笑,“如此便好……”   话毕,便翩然而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冤家   没有宣帝发话,殿内跪着的众人都不敢起身,战战兢兢的伏在地上,却仍不住拿眼偷偷瞧座上的人,许久也不见宣帝开口。   宣帝单手端着茶盏,目光若有似无的停驻在甄榛脸上,却不知怎的,甄榛背后窜起一阵寒意,总觉得宣帝的目光意味不善,直是坐如针毯。   好在没多久,一道急令传来,大臣们正在外廷等着觐见宣帝,宣帝这才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氤氲难辨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开口允众人平身,一时间,殿内谢恩之声此起彼伏。   他又将李嬷嬷招来吩咐了几句,李嬷嬷虽是心中有愤,却也知此事已无力回天,自然没必要惹宣帝不悦,当即连连称是,宣帝这才满意的离去。   “李嬷嬷,你没事吧?”   甄榛上前将李嬷嬷扶起来,见她眉宇间倦意浓重,轻声问道。   李嬷嬷摇摇头,幽幽叹了口气,稍稍整理了装容,将殿内的人都打发了,而后目光沉沉的看着甄榛,声音微微沙哑,却是一字一句压入人心头:“二小姐,皇上似乎对你颇有偏见,这是为何?”   甄榛愣了一下,苦涩的笑了笑,“我也委实不知,也许……是因为与我八字不合的妹妹吧。”   甄颜跟她不合,李嬷嬷倒是知晓的,听她如此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听说皇上对这位新晋的昭仪很是宠爱,被吹了枕边风也未尝没有可能。   然而,甄榛心中雪亮,宣帝对自己的敌意早在甄颜进宫之前就有了,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也许这就是帝王权术吧。   太医开的药方很快送了过来,甄榛略略扫了一眼,都不过是调养保息的温和方子,宫里的太医由来保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让他们再开一次药方,恐怕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皇后现在的情况,大抵也只能这样做了。   甄榛去内殿看了看皇后,心知皇后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便是真的醒了,恐怕也管不了什么事,倒真是如荣妃说的,有些事还是不要来烦扰皇后为好,便是告诉皇后,皇后也未必能帮得上忙。   她没有多留,李嬷嬷心知她所为何事,只是眼下实在帮不上忙,便叫了一个可靠的宫婢给甄榛带路,甄榛道了谢,便随着那宫婢离开中宫。   初夏将至,夜里一场细雨未干,御花园里弄红倚翠,迷乱人眼,好不热闹。   甄榛脚步轻快,雪白的衣袂飘然起落,随着她的动作,花枝间的露水颤然而落,很快染湿了衣角,那宫婢见了连忙在前为她拂开雨露,却是一个不留神,突然哎哟了一声,迎面撞上一个着装华美的宫装丽人。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对面的人被扶住,便是一声娇喝冲来,那宫婢抬眼飞快瞧了一眼,眉心一蹙,还是跪了下去,“奴婢见过昭仪娘娘。”   甄颜冷笑一声,斥责正欲出口,却是一抬眼,看到了那宫婢身后的人,顿时目光一凝,明艳的脸容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一刻,甄榛也看到了甄颜。   此时的甄颜穿了一身华美的绛红宫装,裙裾长及曳地,一头青丝高高绾起,梳成雍容繁丽的华髻,发间明珠莹亮似雪,花团锦簇的映照下,映得面若芙蓉。   “原来是你——”   甄颜咬牙切齿的吐出四个字,脸色微青,一双美眸里迸射出怨毒的光芒。   想起那一晚,甄颜心中恨极:倘若不是因为她,她便不会出那等事,莫名其妙的被宣帝临幸,便也不会进宫成为这后宫三千佳丽之一。   甄榛知她心中有怨,却是早就习以为常,眸光一转,便被甄颜身后的人吸引住——   甄容目光淡淡扫来,表情也是淡淡的,并未如往常那样打招呼,只是安静的站在甄颜身侧,方才便也是她将甄颜扶住,倘若不多加注意,几乎就会将她忽略。   虽然进宫时日不多,但甄颜还是有些眼力的,一眼便认出跟前的宫婢是皇后身边的人,所谓打狗看主人,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宫婢,却不是她轻易能动的。随即,她一腔的怒火都转嫁在了甄榛身上。   “见到本昭仪,怎么不行礼?”   带着滔天的怨怒,甄颜一字一句的吐出自己深恶痛绝的称呼,每说一个字,抵着掌心的指甲也更深一分,直到掌心阵痛传来,坚硬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   甄榛缓缓转过目光,停留在甄颜妆容精致的脸孔上。甄颜本就生得明艳动人,又正值芳信年华,在姹紫嫣红的映衬下,真是倾国倾城之色,只是她眸底的那抹怨毒让她的脸容有些扭曲,显出几分凶神恶煞。   她定是恨自己的吧?倘若当晚不是因为想教训自己,她也不会跟出去,便也不会被当成她送上龙床——   倘若她知晓,算计她的人是自己的母亲,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甄榛眸中掠过一道暗光,随即颔首敛衽,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端正的宫礼,“甄榛见过昭仪娘娘。”   甄颜本是想羞辱她,可听到“昭仪娘娘”这四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却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甚至觉得此刻甄榛心里一定在笑话她——外头的人都以为是她勾引了宣帝,明里暗里却不知有多少人在嚼舌根,甄榛一直是她的死对头,见她现在这幅模样,岂有不嘲笑的道理?   甄榛没心思与她纠缠下去,“倘若昭仪娘娘无事,恕甄榛先走一步……”   “放肆!我什么时候允你起身了?!”   甄颜怒声喝道,美目之中怒火腾烧,恨不得将甄榛焚作齑粉,“你也是甄府的小姐,这般不懂规矩,往后再冲撞了谁,岂不是给我们甄府丢脸?今日本昭仪就来教教你规矩——来人!给我将这贱人拿下!”   话音一落,便有健妇上前欲将甄榛牵制,甄榛神色一凛,怒声喝道:“甄颜!这里是皇宫,不是甄府,容不得你胡来!”   甄颜却是冷冷一笑,目光狠毒阴冷,几欲射出冷箭来,“你对本昭仪无礼,且出言不逊,本昭仪因此教训你——何来胡闹一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昭仪   “今日这宫里头可真是热闹,都还没开宴呢,便已是人声鼎沸了。”   一个清朗糜媚的声音忽而传来,悠悠的语调,却是带着三分笑意和七分慵懒,未见其人,便能教人遐想不已,这声音的主人还是如何俊美动人。   话音方落,便见两个人影分花拂柳而来,甄颜面色一白,看着越走越近的人,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燕嗣宗嘴角含笑,眉宇间意态飞扬,一袭红裳更是衬得他年少风流,直如琳琅美玉,而与他并行的燕怀沙却截然不同,他生得更是俊秀些许,却总是让人忽略掉他的容貌,那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燕怀沙的目光在第一眼就锁在了甄榛脸上,直到看到她安然无恙,幽深的眸色才渐转柔和,而甄榛也向他回了一个无事的眼神,眸底荡开自己也不自知的暖意。甄容将一切尽收眼底,袖中的掌心不自觉紧握起来,她缓缓垂下眼睫,将情绪悉数遮去。   二人很快走来,正欲出手的健妇顿时面面相觑,尤其是怀王在此,更不敢妄动,当燕怀沙的眼神淡淡扫来,吓得膝盖一软,竟生生跪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原来是甄昭仪和甄家小姐在此。”   燕嗣宗一眼扫过在场几人,对眼前这番情景了然于心,俊美的脸上仍是笑意融融,却半点未及眸中,“却不知昭仪娘娘这架势是为了什么?”   随着这一声“昭仪娘娘”出口,甄颜仿佛被打击了一般,脸色苍白似雪,娇躯摇摇欲坠,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弱不胜衣。   甄榛将甄颜的表情尽扫眼底,不禁暗暗摇头,随即撞见燕怀沙关切的目光,心底泛起点点暖意。   甄容不动声色的扶住亲妹妹,心知她曾经爱慕六皇子,可如今这情形却再也容不得她有半点念想,她心中定是难受非常。暗中握了握甄颜的手,甄容淡淡道:“回六殿下,只是姐妹间的一个误会,并无大事。”   燕嗣宗似是没有看到甄颜的表情,看了甄榛一眼,又瞥见身旁的燕怀沙没有发话的意思,何况这确实是她们三姐妹之间的事,还牵扯到自己父皇的新宠,他也不好多做纠缠,于是顺着甄容的话笑笑说道:“原来如此。”   他看着甄榛,凤眸中隐现焦色,“正好我有些事找甄二小姐,不知甄二小姐眼下可方便?”   甄榛大约猜到他找自己所为何事,正好自己也要找他们两人,点了点头,随即打发了李嬷嬷派来的那名宫婢,那宫婢道了声别,便兀自回中宫而去。   燕嗣宗果然是要问皇后的事,听说皇后确实呕血昏迷,当即急得要去中宫探望,而甄榛找他们二人是因为担心韩奕安危,想去诏狱看看韩奕,却没想在半路遇上他们,于是燕嗣宗一人去中宫看皇后,燕怀沙则带她去诏狱探望韩奕。   望着燕嗣宗远去的背影,甄颜绝美的脸容上露出哀绝之色,娇躯微微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甄容紧紧握着甄颜的手,力道之大,直让甄颜感到一阵痛楚,惊叫一声,从哀恸的情绪中拔出来。   “好痛!”   甄颜挣开她的手,望着自己被抓得通红的皓腕,抱怨的叫道。   甄容被她的惊叫声惊醒,这才回过身来。   想起方才燕嗣宗和燕怀沙明显都护着甄榛,甄颜满腔的悲痛无处可泄,瞬间转为滔天的怒火,又想起燕嗣宗那一声“昭仪娘娘”,每一个字都如尖针般刺入她心头,痛得鲜血淋漓。   她通红着双眼,恶狠狠盯着随侍身侧的宫婢,忽然一脚踢过去,彷如泼妇般揪着宫婢的头发,尖锐的指甲狠狠掐着脸上的嫩肉,“贱人!贱人!都是你害我变成这样!贱人!我要你是死!要你死!”   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漫天的恨意,语调阴森而怨毒。   那宫婢被她揪得惊叫痛呼,连连求饶,却反而激得她更加大力的折磨,其他随侍的宫婢胆战心惊的在旁看着,却是没有一人敢上前劝阻。   “颜儿,快放手。”甄容终于看不过眼,上前拉住她,飞快的环视四周,见视线之内了无一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颜儿,你要惩罚下人也先回宫去,仔细着让人看见了落下话柄——这里是皇宫,不是咱们府里了。”   最后一句话,甄容的语气压低了许多,带着幽幽的叹息,却是让甄颜浑身一震,瞬间仿佛置身冰窟,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却不知马上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她怔怔的看着甄容片刻,突然泪落如珠,把甄容吓了一大跳。   甄颜扑进她的怀里,“姐,我,我好怕,我一个人在宫里好怕……”   十七岁的芳信少女本该在父母跟前承欢撒娇,她却只身入宫,身边虽有熟悉的婢子相伴,却怎及家人呵护?没有人能体会,一个人面对偌大空旷的宫殿时,那种荒芜的空荡感竟比小时候在夜里迷路更可怕,想到自己一生就要如此度过,她几乎恐惧得忍不住尖叫起来。   甄容心中一酸,轻抚她的背脊,温声开口劝慰她,却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空泛无力,“别怕,姐姐以后经常进宫来陪你,皇上也宠爱你,你要是想回家小住也行……”   听到她的话,甄颜的身子猛地一震,竟瑟瑟发抖起来,“我不要在宫里,姐,我不喜欢皇上,我不要跟皇上在一起……”   甄容闻言大骇,连忙堵住她的嘴,锐利的目光飞快一扫,色厉内荏道:“你们都听到什么了?”   众婢被她这一眼骇住,连连跪地哀呼:“奴婢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还不下去!”   众婢如获大赦,连忙四下散开。   “颜儿,”甄容神色严肃的凝视着甄颜,沉声说道,“皇宫里比不得府里,说错一句话就可能要了你的命——即便是身边的奴婢也得防着三分,知道吗?”   甄颜很少见到如此严厉的甄容,一时也吓懵了。   甄容见她脸色发白,不禁心软下来,口气也放缓了许多,“颜儿,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你进了宫,不管你想与不想,这一切都无法再改变。”甄容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娇颜,眸底划开一抹复杂的情绪,仿佛不忍再看一般,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声音仿佛从遥遥天际传来,却听得甄颜心头一悚,“想要在这后宫生存,你必须得到皇上的宠爱,最好能诞下皇嗣,否则……”   皇帝晏驾之后,没有生育的妃子都过得极为清苦,便是有娘家撑腰,却也只能在宫中青灯伴影,孤独的度过余生——倘若有一个孩子,心里有些念想,即便没有权势支撑,却总会好许多,尤其是甄颜,她还这么年轻,后半生何其漫漫,有一个孩子相伴,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多少会有些安慰。   甄颜又颤抖了一下,从她怀里挣扎出来,怔怔的看着甄容,表情很是受伤,纤纤玉手翻起袖口,甄容这才看到那纤细白嫩的手笔上竟是淤青点点,“这是……?!”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诏狱   第一百五十六章   她双眸凝成一点,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睛被那红紫点点刺痛,不忍去直视。   甄颜神情哀绝,“姐,你回去求求父亲好不好?让我回家好不好……皇上都跟父亲一个年级了,还夜夜召我侍寝,我只觉得好恶心……”   甄容手指微颤着拉下她的衣袖,轻轻的,缓缓的,仿佛怕力重了一些就会吓到甄颜。过了许久,深深吸了口气,才将心头的情绪平复下来,她伸手拢了拢甄颜鬓角的碎发,凝视着她的眼睛,“颜儿莫怕,姐姐不会不管你的。”   轻拍着甄颜的背脊,她望着摇动的花枝,似乎那人影还在眼前,“你受的苦,姐姐会替你讨回来的……”   她低声呢喃,似是自语,又似是承诺,甄颜却以为她会想办法让自己出宫,心下稍安,终于止住抽泣,因为她知道,姐姐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有姐姐在,她就不会再有事。   见甄颜安静下来,甄容唤来宫婢将她扶回去,甄颜定下心来,也知自己现在的模样定是无法见人,于是依言回了宫去。   ****   “是么?怀王带了她去诏狱?”   荣妃仔细的摆弄着新折回来的海棠,纤纤素手丹蔻如霞,越发衬得她容姿华茂,“料想她找皇后便是为了韩奕的事……”   她唇边掠过一丝冷笑,美眸之中云烟诡谲,“眼下皇后管不了事,她自然要去找老六,只是没想到桀骜难驯的怀王竟然也听她驱使——这小妮子倒真有几分手段。”   张嬷嬷挥退了报信的人,不以为然道:“那也比不上娘娘二十几年圣宠不衰,说到底中宫那位倘若不是因为族人有从龙之功,又岂能稳坐中宫这么多年?再说,怀王待六皇子亲厚,那小妮子又与皇后亲厚,这层关系一搭上,怀王对她多加照顾也是自然。”   “那也未必,甄家的人可厉害着呢,”荣妃冷笑一声,娇美的脸容上划过一丝狰狞之色,却是转瞬即逝,让张嬷嬷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重华宫那位新昭仪,不就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么?你道甄仲秋稳坐丞相之位这么多年,也是吃素的么?”   张嬷嬷想起一事,犹豫再三,仍是忍不住问出口:“老奴斗胆问一句,皇后病重与娘娘可有关系……适才娘娘那样顶撞皇上,未免太过冒险了……”   荣妃的手一顿,却是将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朱花掐落,她看了张嬷嬷一眼,又调回视线凝视着掌心的花朵,眸中划过一道阴霾,冷声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皇上说没有,那便是没有——皇上断断不会责怪本宫的,至于冒险,在这宫里不冒险又怎么能成的了事?”   她的掌心慢慢合拢,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却是笑意寒意森然,“说到皇上,重华宫的那位甄昭仪虽然得圣宠,但毕竟年纪还小,又是新进宫,恐怕诸事不熟,本宫既然代皇后执掌六宫之事,也该多多照顾一些——上次甄家大小姐送的香囊本宫甚是喜欢,也该会一份礼才是……”   一字一句缓缓道出,她轻柔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将海棠花掐烂,十指丹蔻鲜红如血,触目惊心。   ****   从中宫到诏狱并没有直通的路,燕怀沙先带着甄榛出了宫,坐马车绕过大半个皇宫才行至诏狱。以怀王之尊,两人畅通无阻的进了诏狱。   诏狱的条件比寻常牢狱要好,但平时极少有犯人关押在这里,空荡荡的反而更显得阴森,狱卒打开牢门,锁链碰撞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牢狱间,显得越发的冷清。   狱中的人面色苍白似雪,双眸紧闭着,才不过数日不见,竟消瘦得几乎认不出,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看到这样的韩奕,甄榛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了无生气的人便是昔日风华无双的小舅舅。   “先让何院正看看吧。”   燕怀沙轻声说道。   白发苍苍的太医院院正听怀王提及自己,颤巍巍的走到韩奕身边,捋了捋白须,开始专心号脉。   为了安她的心,燕怀沙将最难请的太医院正请来了,甄榛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马上又紧张的盯着韩奕,秀丽的脸容上尽是焦色。   片刻后,何院正收回手,又查仔细看了韩奕的伤口,这才掏出覆手,甄榛见状连忙问道:“何院正,我小舅舅他到底怎么样?”   何院正叹道:“伤势原本不重,只是耽搁了治疗,恐怕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养好,这段时间仔细着不要受寒,其他的倒是并无大碍。”   甄榛闻言稍安了心,向何院正道过谢,转眼看着韩奕,目光不掩担忧。   若是换做平常在府里,她倒是不会担心,可诏狱里没人伺候不说,缺什么少什么都难以在第一时间补上,即便安排人在这里照顾,可诏狱毕竟还是牢狱,绝非养伤的好地方。   听到动静,一直紧闭双眼的韩奕睫毛动了动,片刻后,缓缓睁开眼。   诏狱里有些昏暗,他的视线也有些模糊,却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来者是谁。   “榛儿……”   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他看着那泫然欲泣的人儿,想露出一个微笑来安慰她,话未说完,就止不住咳嗽起来。   甄榛的心一惊,连忙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韩奕就着她的手缓缓啜饮了几口,喝过水后,感觉也好了许多,正想说不用了,杯中忽然掉落一滴水,他抬头一看,却是甄榛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打着转儿,还强忍着不掉下来。   韩奕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眸中却溢满的慈爱,“小时候倒没见你哭过几回,怎的长大了动不动就哭了呢,怀王还在呢,小心让人看笑话去了……”   她小时候的性子可比现在还烈,甄颜经常带着恶奴欺负她,被打得浑身是伤也没见她哭过,还跟小野狼般撞上去,露出几颗小尖牙,死死咬着甄颜不放,倒是将甄颜给吓晕了过去,要不是旁人拉住,指不定她还真能将甄颜的皮肉给咬下来。   “谁敢笑话?”甄榛一把摸了眼泪,吸了吸鼻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燕怀沙看得心中一酸,紧紧的抿起了唇,韩奕也看在眼里,也没去说她,只是微微笑道,“是,不管你是什么样子,都不会去说你。”   他侧过脸看着燕怀沙,见燕怀沙郑重的点头,心下大安,面色也越发缓和,似乎连精神也好了许多。   有怀王护着他的小榛儿,不管发生什么是,他都可以安心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遇刺   韩奕发烧刚好,身体有些虚弱,说了一会儿的话便有些精神不济,甄榛也没有多打扰他,喂他喝了药,见着他睡过去,又在诏狱里打点一番,这才不放心的离开。   “诏狱这里我会让人照看着,你不用担心。”她的心情不是很好,一路无言,燕怀沙心知她在担心韩奕的事,看着她微红的眼睛,有些心疼的说道。   “嗯。”有他打点,小舅舅在诏狱里暂时不会有事。甄榛点点头,精神好了些许,忽然想起一事,“适才我进宫并未见到大公主,却不知她究竟怎样了?”   北魏使者觐见宣帝后,便将大公主送回皇宫,宣帝震怒之下,将大公主软禁于寝宫,没有他的金令谁也不能见大公主,所以大公主现在究竟如何,外头猜测纷纷,却无一人确切知晓。   燕怀沙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想见惜月?”   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甄榛点头道:“我想知道她是怎么出宫的,又是怎么跟小舅舅在一起的。”   她不相信单凭大公主一己之力,就能那么顺当的逃出皇宫,即便当时谁也未曾防备大公主会突然失踪,但其后宣帝和两位皇子的三路人马一起派出,却都没有找到大公主,她不相信大公主有这么能力。   还有一件事让她耿耿于怀,那就是外头都说是韩奕携带大公主私奔,有大理寺少卿策划,大公主顺利逃出皇宫以及之后销声匿迹都顺理成章,可她半点也不相信,小舅舅绝对不可能这么做,便是真的要抛下世俗远走天涯,小舅舅会带走的那个人也不会是大公主。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心揪,月儿还在莲溪寺里修行,最好不要知晓这件事。   “是惜月给韩奕下药,挟持他一起离开,没想到半路遭遇劫匪,韩奕受伤,被路过的北魏大皇子所救。”他三言两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清楚。   “李勤告诉我说,北魏使者是今早才在金殿上表明大公主在他们手上?”   燕怀沙点点头,眸色幽深,“忍而不发,必有所图。”   北魏遣使到大齐,所谓不过利益两个字:两国交战不断,新仇旧恨不知几多,但长此下去对两国绝非良策。北魏物资匮乏,却有塞上良驹和千金难求的良药,而大齐地大物博,倘若两国能互通有无,北魏能不战而充足物资,想必也不会劳民伤财侵犯大齐。   而如何将利益最大化,以极小的代价获得更多的价值,这是北魏使团的第二个目的。   有所图,即有所求,抓住北魏所求的东西,便等同于拿住北魏使团的七寸之地。说到底,大公主一事也是他们为了谋求利益更大化的手段,倘若他们的要求得到满足,娶不娶大公主都已无所谓——求亲本就是为了求利。   甄榛本就聪敏,听他道出北魏使团的目的,马上就想到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目光希冀的看着他:“既然如此,小舅舅的事也许可以从北魏使者那里得到化解。”   “恐怕他们不单单是谋利这么简单,在北魏使团进京之处,嗣宗便与其正使见过面,那北魏大皇子却未曾吐露只言片语——”燕怀沙深深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愧色,却转瞬变得幽深,“这只有两种可能,一则北魏使团想借由惜月一事,逼迫皇上准许来使特权,二则,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肥肉送到嘴边却无动于衷,若非是没有满足他们,便是他们已经得到满足,除此之外,别无第三种可能。   甄榛眸光一凝,似有什么闪过脑海,还来不及抓住,便已经消失不见。   “怎么了?”燕怀沙见她凝眉苦思,以为她身子不适,不由问道。   甄榛细细回想了片刻,仍是想不清楚究竟错过了什么,摇摇头,抬头看着他,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嚣,仔细一听,竟是金戈相击的声音。   “这是……?!”甄榛一惊,下一刻便感觉一道劲风袭来,只见帘子恍然一动,一道黑影带着凛冽的寒意擦脸而过,还不及惊呼,她便被一只强健的手臂拉住,天旋地转间,整个人被护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咚——”   一声闷响,带着微微的颤音,一支黑色羽箭狠狠钉入车壁,劲风残存,拂动另一个侧窗的帘子。   惊魂未定,却又听“叮”的一声响,似有铁器被阻挡,车外李勤大叫一声“王爷”,马蹄声随即行至车旁,他胯下的骏马感觉到主人的焦急,也不安打了个响鼻,在原地来回踢踏着马蹄。   燕怀沙松开甄榛,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个遍,见她一切安好,这才松了口气,却是将双臂收得更紧,将甄榛整个人护在自己的怀里。   甄榛原是想说没事,见他那么担心的样子,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外头怎么回事?”   两支羽箭之后,兵刃相交之声仍不绝于耳,却并没有袭来的意思,他掀起车帘,只见街道的另一头人影混乱,一群着装异常的侍卫护着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正在与数名黑衣人对抗。   暮时已近,这条路原本就人影稀少,此时更是人迹杳然,但却直通北魏使团所居的行馆,使团入宫必然会从此处经过,刺客埋伏在这里几乎没有失手的可能。   北魏使者应该是进宫赴宴去,没想到路上遇到刺客,只是,谁如此大胆,竟胆敢在京畿之中行刺使者?!   “北魏使者遇袭,王爷,我们是否要援助?”   李勤沉声说道,照常理是该援助的,否则北魏使者死在燕京,问题可就严重了。不过眼下怀王身边只有他们两个护卫,在他们眼里,谁也比不上怀王的安危重要,只是等禁军闻风赶来,却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箭如雨下,北魏使者的侍卫队已经渐露颓势,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燕怀沙没有马上发话,看着对面那辆快被射成刺猬的马车,俊秀的脸容上波澜不惊,似乎一时不打算出手救人。   那马车里坐着的人,曾经是他的对手之一,在战场上短兵相接,在幕后运筹帷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北魏的大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一只纵横于大荒原的野狼,有着出人意料的血性和计谋,能在你不经心的疏忽间便狠狠咬上一口——这样的人,倘若死于这样的刺杀,也不配做他几年的对手。   第一百五十八章 面圣   对于这位北魏大皇子,甄榛在游历边关的时候也多有耳闻,大齐边民提起他来,总是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道是一只诡谲狡诈的枭狼——在他的带领下,北魏军不知掠夺了大齐多少钱粮,来得快去得快,好在没有大伤人命,但这么做恐怕也是为了保留生力,否则边城没了人,下次他们还能掠夺什么?   自然,当时听得最多的还是大齐的怀王,最是耳熟能详的便是他年少时的初战,传言他大败北魏军,还追至北魏血洗三城,由此震慑整个北魏,使其不敢再轻犯大齐。   这事听起来血腥可怕,秀秀却一点不怕,还非要去见识见识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杀神,结果两人误入恶人陷阱险些被害,偏巧让陆清清撞见,造就了后来这一连串事情,这世间之事真是因果循环,而今回想起来令人唏嘘不已。   边关的百姓淳朴,谁对他们好都记在心里,关于那血洗三城的事,与外面的传言全然不同,甄榛只记得那一次北魏军掠夺了人质,也是那一次,他于两军阵前将对方主帅斩杀,其后,北魏大皇子才横空出世。   便在这时,北魏使团的侍卫队发现了停在角落里的马车,认出这是大齐唯一一位亲王的人马,却又见人家怀王躲在暗处看热闹,摆明了见死不救,气得哇哇大叫,若不是忙于应付刺客,恐怕就会冲过来打一架。   “他们认出来了,这样不要紧么?”   甄榛略有些担心的看着他,倘若事后北魏使者到宣帝跟前告一状,也许宣帝也不会因此对他如何,但总归影响不好,再者大公主这件事还捏在他们手上,这时候也不好惹恼他们。   见她担心自己,燕怀沙微微一笑,只觉得自己的心情飞扬起来,那灼热的目光看得甄榛一阵脸噪,不由瞪了他一眼,却不料这一眼,在他看来却是眼波流转,生动之极,让人忍不住生出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是这么想的,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双臂一收,便将软香温玉拉入怀,半点也不顾及现在的情形如何煞风景。   “不必去管。”   他视线一转,微微眯起眼看着人马混乱的北魏侍卫队,神色渐转端肃,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却不知从何处从天而降几个人影,加入到北魏侍卫队中。那些人行动有如鬼魅,甄榛几乎看不清他们的招式,不过半刻,北魏人便扭转颓势,而刺客见大势将去,发起了最后一轮猛攻。   “这是北魏皇族的暗卫,也是死士。”   燕怀沙淡淡道,似是对突然出现的人影毫不意外,俊秀的脸容上神色漠然,周身散发着冷峻的气息——是谁在行刺北魏使者?   有了暗卫的加入,刺客很快溃不成军,见任务不可能完成便仓惶逃走,直到这时,甄榛才看到那辆已经被羽箭射成刺猬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手,帘子微微一动,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孔。   立时有侍卫上前与那人说话,想是在禀报情况,那人点点头,却是将目光一转,便远远的望了过来,一眼盯住同样坐在马车里的燕怀沙。   四目相交的瞬间,空中仿佛有什么在交锋,迸射出激烈的火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大道另一端传来,想是禁军闻风赶来了。没过一会儿,果然见一队乌衣侍卫从大道的另一端起步奔来,径直奔向北魏使团所在的位置。   “林时。”   “是。”他只唤了一声,林时便心领神会,勒住缰绳便策马跑向北魏使者的车架,他又淡淡扫了一眼北魏大皇子,也不等林时回禀便将帘子放下,也遮住了这位北魏正使射来的灼灼目光。   “我先送你去太清宫。”   北魏使者遇袭,宣帝马上就会知晓,他亲眼所见自是要进宫面生去,甄榛心中明了,看着他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不安,隐约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便在二人进宫之际,北魏使者遇袭的消息也传到了宣帝耳中,宣帝原本还在为大公主之事伤神,乍一听闻北魏使者光天化日之下遭遇刺客,登时龙颜大怒,于金殿之上摔了镇纸,惊得满朝大臣不敢言语。   不多时,北魏使者进宫面圣,为首的是作为正使的北魏大皇子,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矮胖敦实的中年男子,半点不像北魏人那般高大健壮,一身的市侩之气,只是一双绿豆眼精光内敛,昭示出他远不是看起来那么憨实。二人身后还有随从数人,由于身份之故不得进殿,悉数都留在门外等候。   北魏大皇子为正使,则中年男子自是副使。二人一进殿,对宣帝施了一个国礼,北魏大皇子却是冷冷一哼,举目对着龙椅上的宣帝说道:“我们千里跋涉前来贵国求亲,愿结永世之好,却没想差点丧命于此,还请皇上还我们一个公道。”   北魏人在大齐人眼中一直都是不知礼数的莽夫,却没想到这位大皇子竟深谙大齐礼仪,言行举止极是规矩,让众臣无一错处可挑,待听他将事情娓娓道出,竟是无话可对,宣帝早已怒极,见满堂朝臣竟无言以对,更是气得雷霆大怒——   “京兆尹何在?!”   一声怒喝之下,京兆尹诚惶诚恐跪在金殿中央,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可怜他才将将走马上任,还没烧起三把火便遇上这样的事,委实是有苦说不出。   “臣,臣不知会有刺客啊。”   宣帝怒极反笑,“不知?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朕要你这个京兆尹作何用处?!”   京兆尹浑身一抖,只觉得嘴里苦涩非常:使者进京,京营这边早就严防了,平时也从来没出过这种事,这事来得突然,明显是早有预谋,针对北魏使者而来的,他如何能防得了?不过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皇帝现在无处撒气,可怜他就成了出气筒,咬牙撑过去便没事了。   便在这时,殿外响起一声唱喏,却是怀王和六皇子前来觐见。   京兆尹眼巴巴的望着从殿外走来的人影,简直就是遇到了救星,北魏大皇子微微眯了眯眼,眸中掠过一丝冷意,想起了方才这位大齐的怀王作壁上观,似是顾及马车中的另一人,却不知那人是谁。   殿中朝臣神色各异,宣帝将众臣表情尽扫眼底,可见两派的人泾渭分明,却唯有那挺身伫立于百官之前的甄仲秋面无表情,似乎眼前之人皆与其无关。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逼迫   二人齐齐见过礼,而后归入各自的位置,宣帝淡扫之下,见北魏大皇子望着燕怀沙目光灼灼,燕怀沙却气定神闲,不骄不躁正对着对方的怒视,心下怒火稍平,只觉得有些畅快,便将使者遇袭之事三言两语道出,而后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怀王有何想法?”   燕怀沙略作思忖,不紧不慢的回道:“行刺使者非同寻常,臣以为此事不宜早下论断,孰是孰非还是等到查清幕后之人再做定论。”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却给京兆尹见了不少压力,既然怀王斗开口事情复杂,皇帝就算怪罪京兆尹失职,却也不会很严重。   跪在地上的京兆尹暗暗松了口气,却仍是伏在地上,恨不得变作隐形人。   却在这时,北魏大皇子轻笑了一声,目光却如尖针般刺向燕怀沙,“论说方才本使遇袭的时候,怀王也在场,非但在场,还目睹了整个过程——说起来怀王指不定比本使更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语声阴寒,双目炯炯发亮,逼得人无法直视,却是一语惊起千层浪,众臣惊诧不已,纷纷看着伫立殿中的怀王,一时神色各异。   宣帝也眯起了眼睛,心中猜疑顿生。   面对众人的猜测,燕怀沙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本王也没想到会这么巧,撞见贵使遇袭——贵使可是在指责本王束手旁观?”   北魏大皇子冷哼一声,“本使几乎命丧刺客之手,怀王倒是看得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怀王车中藏娇,好生让人羡慕。”   谁人不知怀王不近女色,别说藏娇,眼下正妃侧妃一个没有,府里只有一个姬妾,还是成年时琳太妃送去的,他这话简直就是毫无根据,可也正是这话看似无理,却让许多人都注意到:怀王当时跟谁在一起?   许多人将目光转向了六皇子。   因为北魏使者之故,大理寺少卿韩奕因拐带公主的嫌疑被关入诏狱,谁都知道韩奕跟六皇子亲近,如此一来,北魏使者自然而然成了六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自是除掉为好。   八皇子静立在侧,冷眼看着北魏使者发难,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冷笑。   燕怀沙仍是不动如山,语声淡漠,却透着沉沉的威严,一字一句压入人心:“贵使有精卫保护,本王何需出手——本王很早之前听说贵国宗室的死士多是宗师,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此话一出,殿中之人纷纷色变,北魏正副二使也是大惊,大皇子更是脸色阴沉无比,瞪着燕怀沙的目光仿佛一只嗜血的恶狼,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咽喉:原来想在金殿之上参他一回,却没想到他竟是作壁上观竟是为了观察自己的死士,还当众抖出来——这原来也没什么,不用想也知道,出使异国本是件极危险的事,他又怎么能没有二手准备?只是那些精卫都是隐而不报的,宣帝也许能猜到他另有护卫,却不会知道所谓的宗师死士。   这燕怀沙好生可恶!如此一来,宣帝不但会对他防备增加,对他说的话也多半是将信将疑,他们要行事也就更难了。   却不知想到什么,他往殿中某个方向狠狠一扫,眸中寒光乍然闪现。   宣帝高坐明堂之上,面色不变,眼神却骤然幽深许多——倘若燕怀沙所言不假,北魏使团里有宗师级的死士,几乎可以直取任何人的性命,甚至于森严戒备之中威胁皇帝的安危。   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是无法容忍的事情。   第一百六十章 微妙   “怀王谬赞了,宗师级的高手本就难得一遇,何况是死士?”   感觉到宣帝投向目光隐含怀疑,北魏大皇子及时解释道,虽有掩盖事实的嫌疑,不过他这话也不无道理,但凡高手都有傲气,宗师级的高手更不在话下。   他眸光闪动,嘴角笑意冷然,低沉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大殿之中,却有如平地惊雷,震动没有一个人的心神——   “论说宗师级高手,本使倒是记得,昔日在边关相见,怀王麾下却有不少,如若有幸,本使手下这些残兵弱将倒是极想与贵将好生切磋一番。”   简直胡说八道。   燕怀沙微微眯了眯眼,凝视着眼前的对手,面色微沉,感受到来自四面探究的目光,尤其是龙椅之上那人的怀疑,他心知这番胡说八道起了作用。   以及之道,还施彼身。   这只荒原枭狼委实够狡猾。   原本说此人有宗师死士,此话不假,却也不尽然全真:宗师是有,却不是全部。即便宣帝真的查明此事,也无法降罪于他——他并不需要证实,只要让皇帝起疑即可。   怀疑,往往比真相更能腐蚀人心。   没想到此人也反咬一口,虽是信口开河,却俨然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容忍身边有无法控制的人和事存在,何况眼下储君未定,自古以来,拥兵自重便是皇帝大忌,起兵造反杀兄弑父的事屡屡可见,宣帝恐怕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便不信北魏人的话,但提防总少不得会多一些了。   燕怀沙眸中锐光一闪而过,嘴角微微一哂,语声平稳却不乏金石之声:“本王虽与贵使交手数年,然贵使每次来去匆匆,却是未见过几面,不知贵使如何得知本王麾下有如此强兵?”   隐晦却近乎嘲弄的话语,引得殿中大臣暗中忍笑:北魏人侵扰大齐边城,抢了东西就跑,可不就是每次来此匆匆,形如过街老鼠么?   暗笑之下,却使得众臣心下一凛,纷纷记起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位使者乃是多年来一直扰乱大齐边境的罪魁祸首,是北魏最具盛名的将才,也是大齐的隐患。   却在这时,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强将手下无弱兵,三皇叔是我大齐最威名赫赫的大将军,麾下的细柳营也是我大齐最为精良的的军队,自是高手如云,有何稀奇之处?”   说的话,是八皇子燕柏舟。   他悠悠跨出一步,瞥了北魏使者一眼,却目露不屑,英俊的脸上尽是傲然之色,仿佛在嘲弄北魏人自不量力。   可是燕嗣宗却不这么想,他这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明面上是在为大齐张扬国威,暗地里却是在提醒宣帝,北魏使者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引诱宣帝怀疑燕怀沙。   “八皇弟此言恐怕有失偏颇,”燕嗣宗面上挂着春风和煦的微笑,眸中却闪着刀光剑影,直射向对面眼比天高的人,“你平素不善习武,倒不是皇兄为难你,只是想问一下,你可知晓剑士与宗师的区别——何况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三皇叔取胜乃是重在计谋,却不是依靠所谓的高手。”   竟然敢嘲笑他无知!   燕柏舟心中大怒,面上却仍是一派和气,“六皇兄也太小看我了,剑士与宗师之间的差别我自是知晓的,毕竟我虽然不习武,但手下却还是有一些拿得上台面的剑士——再者,为上位者,知人善任乃是最重,以他人之利器为我之利器,我又何必再辛苦习武?”   两位皇子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两派之臣也纷纷加入其中,很快,金殿之中喧嚣不已,竟是朝臣们都吵了起来。   北魏使者在一旁看着,倒是颇觉得有趣。   宣帝高坐明堂之上,脸色越来越沉,眸光扫过那伫立两派之外的人影,眸色渐转幽深,十二道刘毓于眼前微微晃动,半遮帝王心思。   这一场争吵最终以宣帝一句“容查后再议”而结束,北魏使者虽有不满,却慑于宣帝对宗师死士的怀疑,终是忍了下去,两位皇子两派之间的争执没有分出胜负,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北魏使者对刺客一事无从开口,只得任由宣帝仲裁。   然而这个结果,对于六皇子一派而言,虽然不理想,但至少没让北魏使者借题发挥,以韩奕之事加以胁迫。相对而言,八皇子则有些失望,错失了一个给韩奕定罪的机会。   “丞相一言不发,不知对此事有何看法?”   宣帝看着殿下神情漠然的人,微微眯了眯眼,似是随意的问道。   众臣散去之后,金殿之内,只有宣帝和甄仲秋君臣二人,宣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透着危险的意味,仿佛一旦说错一个字,便可能万劫不复。   甄仲秋面色不动,眼帘半敛,却是显得有些冷漠,“臣深以为怀王所言甚是,行刺使者非同寻常,需慎重处之。”   “哦?”宣帝眉一挑,眸中眼波诡谲,“丞相似是极为欣赏怀王,连续几道政见都与其相似。”   他这话中别有深意,甄仲秋纵横官场二十多年,早就修炼成精,又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怀王意属六皇子,倘若他欣赏怀王,便是有心偏袒于六皇子,如此一来,他便不再是中立派,而朝中局势也势必会兴起一次大洗牌。   “怀王乃国之栋梁,臣不敢与之相比。”   甄仲秋淡淡道,语气之间却也未见得对怀王如何尊崇,“臣与怀王,都不过是为了大齐社稷效力罢了。”   宣帝深深看着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确定了他的话是真是假,良久,才又缓缓开口:“那丞相对北魏使者有何看法?”   “不捧不杀,且观其行事。”   “哦?为何?”宣帝目光幽深,紧紧盯着殿下之人。   “北魏遣使而来,便是对我大齐有所求,我大齐内有贤臣辅政,外有强兵卫疆,不需对其低声下气。”   宣帝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畅快,引得殿外侍者猜想纷纷。   过了一会儿,他敛了笑声,紧紧盯着殿下之人,目光幽深难测——   “你果真朕的好贤丞,真是知我者,丞相也……”   殿下之人,眉目微垂,却叫人看不清神情。   第一百六十一章 温暖   使者遇袭并未给宴会造成多大影响,华灯初上,御花园里丝竹声声,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因皇后病重,宣帝一如既往携荣妃参宴,高坐首座之上,淡淡一扫,便将席间众生相尽收眼底。荣妃依偎在侧,巧笑嫣然,端庄而不失美艳,半点不输年轻后辈,席间更是不乏国色天香,叫初到大齐的北魏人看得两眼发直,恨不得带几个回去。   宴会虽是为了迎接使者,却也是大齐彰显国威的绝佳机会,霓裳六么之后,自有年轻俊才争相上台,吟诗作赋,盈袖舞剑,直是迷乱人眼,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大齐人眼中的北方蛮子竟然也精通诗词歌赋,尤其是那北魏大皇子不但出口成章,又生得英俊挺拔,与在场诸多世家子弟的文弱相比,简直是文武兼具的良才,侃侃而谈间,却不知俘获了多少芳心。   回到甄府,梳洗之后,甄榛一时睡不着,拿了一本书看起来。   夜很静,院子里虫鸣声显得格外清晰,隐约还可以远处的狗吠声。   一阵风吹进来,翻动桌上的书册,哗啦啦作响,甄榛回过神来,往外头一看,只见一弯明月高悬,一缕流云如烟似雾,袅袅飘过夜空。   不知不觉,已经月至中天。   她叹了口气,倦意还没散去,一抹忧色却爬上了眉梢——   不知小舅舅在诏狱里怎么样了……   起身关窗,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将她吓了一跳,袖子里的暗器差点就飞了出去。   她的手被一双大掌握住,厚实而温暖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气息。   “你,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甄榛松了口气,有些嗔怪的看着他。   其实她的意思是来得太晚,明天也可以的,结果说出来的话却容易让人误解,好像是自己等他很久了,怪他来得太迟。他低低笑出声,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嗯,有些事,一时脱不开身。”   看他笑得别有深意,甄榛倒是想起一事,挣扎着要收回自己的手,神色变得淡漠,可是他抓着她的手不放,还稍稍用力,将她带得更近,甄榛还想挣脱,可是看到他温柔而认真的神情,却有些不忍心了。   其实她只是有些不高兴,有一点点别扭。   今晚宴会上,是他压住了北魏使者的气焰,否则还真让人以为大齐就是一群只知卖弄风雅的文弱书生。结果,人们突然忘记了他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怀王,只记得怀王模样生得好,能文又能武,身份又尊贵,骤然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想起那些莺莺燕燕看他的目光,简直是饕餮见着了美食,若不是他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姿态,指不定会有多少人丢手帕丢香囊过来,绝对跟古时掷果盈车,侧帽风流的场景有得一比。   她凝视着他,朦胧的夜色里,他的脸上好像蒙了一层浅光,五官有些迷糊,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就这么看着,甄榛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盛满了水,微微的荡漾着,柔柔的,满满的,就要溢出来。   这个男人很优秀,只是大多时候如同一块璞玉,无意的遮住了所有的光芒,可一旦锋芒显露,便让人无法直视,有时候连她也会感到茫然,他怎么就会看上了自己呢?   德言工容,她深知自己脾气不大好,算不上贤惠,琴棋书画也是没一样精通,唔,自己这模样长得还看得过去,不过比自己美貌且倾心于他的人不知凡几,总结起来,她委实算不上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你再这么看我,我……可要忍不住了。”   低沉清醇的声音隐约带着笑意,随着温和的晚风,柔柔的吹入甄榛耳中,甄榛感觉到他的掌心很热,几乎灼烧到她的肌肤。   心猛地跳了一下,甄榛回过味来,这话里别有深意,脸微微一红,狠狠瞪他一眼,却是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只是,方才被他握着的地方,好像还在发热,心如擂鼓般。   “你三更半夜来做什么?也不累得慌。”   甄榛嘀咕道,却是有些心疼他。   以前他来得早,这时候早就该回去了,这段时间又一直在为小舅舅的事操心,看看,眼睛里都有血丝了。   “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睁眼说瞎话!他干什么能从甄府路过?皇宫,六皇子的府邸,还有一些他的手下可都在另一头,甄府这里可算是偏远的了。   甄榛忍着没有翻白眼,不过看着他真是累极的样子,终是心中不忍,催促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歇息吧。”   他深深看她一眼,缓缓开口:“嗯,我先回去了。”   凝视着她不自觉蹙起的眉间,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秀丽的眉眼。“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低声轻吟,仿佛安慰,又仿佛诺言般,一字一句,轻轻敲打在甄榛心头,却似有魔力一般,令她满心的焦躁不安渐渐平息下来。   他指腹上细细的茧子,有些硬,有些痒,却是干燥而温暖的触觉。   是让人依恋的感觉。   “嗯。”甄榛乖乖点头,却忽然想起一事,“今日行刺使者的刺客有线索么?”   今天他让林时去见北魏使者,不过那时候,她发现李勤不知何时没见了踪影,略略一想,大约就是去追查刺客了。   他的手一顿,对上她的眼睛,俊秀的脸容上渐转端肃。   甄榛见状,便知定是有线索了。   “李勤一路追着刺客,去了锦南巷……”   他话语未尽,轻轻吐出那最后三个字,却隐含金石之声。   锦南巷是城里权贵的另一个聚集区,没有实职和一定身份的,都不可能住在那里。   甄榛记得,八皇子的府邸,也在锦南巷。   “八皇子要刺杀使者?”甄榛一语道出关键,却马上又觉得不对,“他为何要杀使者?使者突然身亡对他有什么好处?”韩奕的事还让北魏使者拿捏在手里,按理来说,八皇子应该勾搭北魏使者,然后通过北魏使者给宣帝施压,从而给韩奕定罪,却不应该是要除掉他们。   再者,使者死在大齐京都,这对整个大齐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即便是因为八皇子和六皇子争储,但至少也会在国家安定的情况下,八皇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难道,并不是八皇子出手?而是另有原因?   燕怀沙微微眯了眯眼,眸中掠过一丝冷色,却是不怒自威——   “他并不是要杀使者,而是要助使者一臂之力……”   第一百六十二章 黄雀   一连几日,北魏使团都闭户于行馆,也许是刺客事件令他们紧张,连跟随使团前来的商队也极少活动,除了礼部的人来走动一二,使团行馆前门可罗雀,全无进京那日的风光和张扬。   北魏人不喜欢拘着,却也不过四五日,便忍不住出来活动了。   大齐国祚已久,燕京城自太祖时候便是大齐的京都,繁华富丽,纸醉金迷,是天下最惹人流连的地方。北魏人向往燕京已久,那享誉天下的美食,那环肥燕瘦的美人,而今得以亲见,早已心痒难耐,便是将千金都捧进销金窝也在所不惜。   阁楼之中,丝竹声声。   男子一手持着白玉杯,一手随着乐曲轻敲桌面,微眯着眼,一脸的惬意。   一曲罢,他挥挥手,优伶盈盈一福,扭着细柳腰,悄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房间外有人影晃动,男子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送到唇边,饶有兴致的看着外面的人影,唇一勾,忽然说道:“贵客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门外人影一滞,却在下一刻,将半合着的门扉一手扫开。   走进来的人,金冠锦袍,生得俊美阴柔,纱幔重重飞舞,时起时落,光影交错间,那人的脸显的有些阴鹜。   “尊使好生悠闲。”   刻意压低的嗓音,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透着森冷的寒意。   男子一笑,轻轻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悠悠说道:“我可比不上八皇子,生就在这繁华之中,自是不会稀罕——我难得来一次大齐,燕京城也许只来这一次,自然要好好享受享受。”   他轻啜了一口,惬意的长叹一声,口中低低吟念,“怪道醉生梦死,原来就是这般滋味……”   燕柏舟冷冷盯着他,凤目中一片阴郁。“当日为何不乘胜追击?却任由他们将事情揭过,白白错失一个好机会——难道你真想让我父皇追查出是谁行刺了使者?”   刺客是他派出的,为的是让北魏使者有机发难,从而给宣帝施压,达成他们所想要的结果。   使者经过的途径,刺客埋伏的地点,打斗的时间,一切都控制的极好,唯一的偏差便是让燕怀沙撞见,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作壁上观,还拿着北魏死士这个由头反击,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最让他暗恨的是,虽然因为燕怀沙掺和进来,北魏人由主动便被动,却并非没有机会不能转败为胜,可气的是北魏人竟然一声不吭,还冷眼旁观两党之争,浑然事不关己,事后这几日也全不管事,北魏使团全部躲在行馆里,还概不见客。   若不是因为有共同利益,这群北方蛮子还想如此安逸?   他的话才落下,这位北魏正使却是脸色一沉,冷笑道:“说到这事,我倒是想问一问八皇子——既然是在演戏,为何刺客杀了我那么多人?”   “不死几个人,父皇是不会相信有人想刺杀你的,”燕柏舟瞥了他一眼,凤目之中流露出鄙夷,“不就是几个人,尊使若是心气难平,我赔你几个便是。”   北魏大皇子没有错过他眼中的轻视,暗暗咬牙,脸上却是笑意更浓,“八皇子的人我可不敢要,只怕到时候人跟了我,心却向着八皇子,平白委屈了人才。”说到这里,他眸色骤然幽深,笑容不变,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刺人发痛,“再说……我们北魏人虽然蛮不知礼,但是兄弟如手足,可不像你们大齐人绝情,亲兄弟也杀得你死我活的。”   北方蛮子欺人太甚!竟然敢如此讽刺他!   燕柏舟大怒,凤眸中飞快闪过一丝狠辣,杀机瞬间闪现,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却还是强忍了一口气,语气却已经没有之前平和,“你还想如何?别以为我对你们有所求,离了你们便成不了事,倘若有人不识好歹……”   他冷冷一哼,话语未尽,却透着危险的意味。   北魏大皇子对他的威胁不以为意,笑了笑,举起手中的白玉杯,细细的观赏着,“也是,反正也不是八皇子你一人想跟我们交好……”   燕柏舟脸色骤然一沉,双目寒光迸射,冷厉的气势刹那间扑面袭来。   “不过……”北魏大皇子却好似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话锋突然一转,“我们北魏人虽然不懂那么多道理,却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的事——只要八皇子不亏待我们,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八皇子。”   燕柏舟眯着眼,盯着眼前这张悠然自在的脸,咬牙暗恨,却也渐渐收敛了气势,冷哼一声,语声如冰:“但愿你能记得自己说的话,你要知道,老六那边有怀王,怀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大皇子比我更清楚不过!”   北魏大皇子笑着点头,“这是自然,怀王是我们共同的对手……”   不过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为了利益,敌人也可以成为朋友。   燕柏舟冷哼一声,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北魏大皇子将燕柏舟送到门口,眼见着他的身影走远,却不知想起什么,轻笑摇头,漫步坐回桌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而后看着纱幔之后的屏风,似笑非笑,“你可以出来了。”   未几,屏风之后走出一道人影,长身玉立,宽衣锦袍,直是威严逼人。   倘若燕柏舟还在场,定会大吃一惊,站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心拉拢的丞相甄仲秋。   北魏大皇子望着外头,好似窗外有什么有趣的景致,自说自话道:“这个八皇子好生有趣,一时恩,一时威,倒是有几分谋略——只可惜他不是丞相心中的那个人……”   他啧啧叹息着摇头,仿佛在为燕柏舟感到遗憾。   甄仲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却是不答话。   他回过头,迎上甄仲秋冷若冰霜的目光,举杯笑道:“说真的,这八皇子虽然跋扈一些,却委实比那六皇子好控制,你为何不选择他呢?往后他登基了,你便可以做大齐第一权臣,到时候整个大齐都是你说了算,岂不是更好?”   他一口一个甄仲秋支持六皇子,说起那些禁忌的话题半点忌讳也无,不知道真相的还以为他说的全是事实。   其实这只是他糊口讹诈,不管自己否认亦或者承认,都会表露出自己的倾向。甄仲秋在朝堂沉浮多年,岂会听不出他的图谋,冷眼看着这位北魏大皇子侃侃而谈,却是一个字也不说。   北魏大皇子碰了个软钉子,有些讪讪,心中暗骂这只老狐狸,嘴巴真紧,连一个字也套不出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起   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他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自斟自饮一杯,斜视着眼前这位大齐丞相,眸中微光闪动,“我们北魏人不喜欢强人所难,丞相既然不愿说就算了,只不过有一件事实在让我匪夷所思——要说丞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要冒险做这种事?难道丞相大人也想坐那金殿上的宝座?”   不等甄仲秋回答,他自己就摇头否认,“如果你想做皇帝,也不会这么做,既不利人也不利己,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他看着甄仲秋,嘴角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如果我是丞相大人,不管是支持哪一方都不会这么做,可是丞相你就做了,是什么事让你如此不惜代价呢?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一种可能……”   “大皇子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多么?”   甄仲秋冷冷打断他的猜测,目光淡淡扫来,却如尖针般扎得人眼睛发痛。   北魏大皇子闭了嘴,笑意越发浓重,仿佛偷了腥的猫。   “丞相似是兴致缺缺,那我也不多留丞相了,只不过丞相可莫忘了答应我们的东西……”   他话中意有所指,也是在间接的下逐客令,甄仲秋此行以达到目的,自然也不想多留,“尊使守约,本相自不会失约。”   北魏大皇子深深看他一眼,仿佛要确定甄仲秋所言真假,随即笑得和气:“丞相大人如此厚礼,我们又怎么会舍得失约?”   说到这里,他突然扼腕叹息,眸中却是似笑非笑,“如此一来,这大齐的公主怕是娶不成了,不过……丞相大人的女儿个个都生得比那公主标致,听说大小姐和二小姐都还没许配人家,不如丞相大人与我北魏结亲好了?”   甄仲秋面无表情,“大皇子怕是喝醉了。”   这话软绵绵的,却毫无以为在说他是胡说八道,痴人说梦。   北魏大皇子笑容一滞,待那儒雅的人影远去,手中的白玉杯发出一声脆响,竟被他捏成了碎片——   这只老狐狸,任由长女接近荣妃,又纵容次女与皇后亲近,幺女则入宫为妃,他自己却保持中立,将来不管哪一派胜了,他甄家都不会倒,打得好一个如意算盘!   只不过,这世间哪有这么顺心顺意的事?   可怜那三个标致的美人都沦为棋子,却都不知棋局的操手是自己的父亲。   至于将来,只怕没什么将来了……   他抬手拂开满桌的碎片,衣襟上沾染了些许酒水,却并不在意,反是提起手旁的酒壶,就着酒壶豪饮起来——   “丞相大人呐,究竟是谁,让你恨得要全世界陪葬……”   喃喃自语,一字一句间却透着可怖的血腥,他微微眯起眼睛,却是一脸惬意,曼声吟唱着含糊不清的歌谣……   这一日,宫里传来消息,皇后昏迷数日后,终于醒过来了。   甄榛赶到宫里的时候却十分不巧,正好皇后服了药又睡了过去,她等了许久没见皇后醒来,只好让李嬷嬷代她跟皇后说一声改日再进宫探望,便又回了甄府。   翌日,北魏使者二次面圣,再次提出求亲之事,宣帝十分为难——当初虽然没有应下北魏求亲的请求,却也等于默认了联姻之事,否则北魏也不会遣使亲至,千里迢迢赶到燕京。   同时,北魏使者再提大公主之事,也让他十分羞恼,大公主与人私奔本是家丑,北魏使者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翻出此事,无疑在打他的脸。   北魏使者虽然绝口不提大公主和韩奕之事,言语上却并不客气,宣帝自是知道他们前来大齐不仅仅是为了求亲这么简单,倘若求亲成功,大齐少不得要给远嫁的公主添置嫁妆,至于这嫁妆,北魏人恐怕早有想法。   “北魏使者气得皇上丢下满堂朝臣愤愤而去?”   听燕怀沙说起白日里北魏使者面圣的事,甄榛惊诧不已,宣帝脾气古怪,在国事上却不含糊,北魏使者究竟说了什么让他龙颜大怒?   话问出口,燕怀沙只淡淡道:“也不尽然是言语上的不敬,使者进宫前喝得半醉,本就是不敬,于金殿前出言不逊,皇上自然大怒。”   他的话说得有些含糊,已是不想细说的意思,大抵是北魏使者的话难以入耳,甄榛心里明白也没追问下去,听到这样的结果,悬了一整天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她最担心的就是北魏使者再提大公主之事,进而牵扯到韩奕,何况北魏使者已经和八皇子勾结在一起,只怕北魏使者会故意将事情引到韩奕身上,迫使宣帝不得不治韩奕的罪。   没想到的是,北魏使者竟然如此忍不住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宣帝难堪,这不是搬石头砸脚么?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燕怀沙目光柔和的看着她,握住她的手,指尖感觉到的脉搏一下一下的传过来,也感受到她微微的紧张和急切。   她的手掌很小,手指有些肉呼呼的,不是时下仕女推崇的纤纤细指,却是软软的,让人握着舍不得放手。   他有些无法想象,这样一双柔荑,是怎样拨动那些致命的暗器。   想着,不禁有些心疼。   “不用担心。”他抬眼看着她,语声很轻,却透着万钧之势,“不需几日,皇上就会让韩奕离开诏狱。”   甄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直到他离去后久久回不过神,她知道他是闷头做事的人,没有把握是不会随意吐露分毫的,可是将小舅舅关进诏狱的人正是宣帝,即便现在宣帝对北魏使者心怀恼怒,宣帝真的会这么快就将小舅舅放出来吗?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如燕怀沙所预料的那般发展。   宣帝气怒罢朝之后,北魏使者估计也吓醒了酒,那日之后安静了许久,既不提求亲的事,也没有提任何要求,想是刻意低调,免得再激怒宣帝。   甄榛估计八皇子杀了北魏使者的心都有了。实际上,八皇子确实好一顿气,奈何北魏使者泼皮耍赖,只道了一声没什么诚意的歉,何况当日发生那样的事,极大程度是因为使者喝了酒,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晚了,只有暂且避避风头,等宣帝气消之后再做打算。   第一百六十四章 倒戈   在朝堂上失误并不影响北魏人赚钱,北魏商队带来的货物在燕京大受欢迎,脱销的货物还有人到使者行馆上门求购,短短数日,北魏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北魏人闹出不小的动静,宣帝终于再次召见使者,许是因为上次的教训,这一次北魏人明显谦逊不少,只字不提大公主的事,北魏正使更是口舌如簧,哄得宣帝龙颜大悦,当晚于宫中宴请北魏使者,宾主尽欢。   隔日,北魏使者提出两国通商事宜,于其他事仍是只字不提,宣帝对此颇是满意,虽然并未明确回复,却于金殿之上垂询众臣,深谙皇帝秉性的大臣心知此举显示宣帝也正有此意,于是纷纷上折陈情,北魏商队的到来确实给燕京带来不少好处,倘若两国通商,既能平息两国纷争,也可互通有无,可谓一举两得。   八皇子一派的呼声虽然不是很高,但无疑也是赞同的。   自然,反对声亦有,其中多为中间派大臣,只是相较于赞同之声来说,却显得有些微弱。   而另一个异数则是六皇子,六皇子不但赞同,而且态度十分鲜明——这让许多人都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因为韩奕的事,六皇子会持反对意见,结果却全然相反。   更加出人意料的是,六皇子在赞同两国通商的同时,又持有反对意见,即对于北魏使者提出的一些条款紧咬不放,倘若北魏使者不予以调整,他便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甚至于金殿上与北魏使者据理力争,两派人争得面红耳赤,好不激烈。   宣帝却一直作壁上观,冷眼看各方反应,直到北魏人松口,同意修改通商条款,宣帝这才不紧不慢的开了金口,笑骂六皇子跟坊间妇人般斤斤计较,然而诸位阁老看在眼中,都知道这一场对弈,八皇子比不上六皇子。   便在此时,韩太傅上折陈情,道是韩奕在诏狱中病重,恳请皇帝让韩奕外出养病。   这一日天气极好,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将夏日的炎热驱走了大半。   八皇子府邸,却是阴云密布。   “滚!都给我滚!”   随着一声女子的惊呼,男子暴怒的喝声响起,下一刻,书房里跌跌撞撞的跑出一个梨花带雨的美人,惊得四周的奴婢目瞪口呆,连声儿也不敢吱。   “殿下这是……?!”   女子抽抽噎噎的摇头,“我也不知……”   八皇子下朝回来便沉着一张脸,她是这府里最受宠爱的侍妾,便想来体恤八皇子,届时哄得八皇子欢心,就能让八皇子去自己的住处留宿,即便不然,也少不得一番赏赐,却没想到八皇子竟是见个人就大发雷霆,浑然不管是谁。   旁边有人嗤笑,“就你这狐媚子模样,殿下早就腻味了,还自己贴上去,难道你不知送上门的女人最不值钱么?”   女子大怒,待看到说话之人,却咬牙忍了下来,巧笑嫣然道:“是啊,殿下对我腻味了,没像以前那般夜夜留宿,也不过三五日来一次了,还是姐姐轻松,一两个月都不用伺候殿下一次,真是叫妹妹好生羡慕呢——殿下现在见我不顺眼,不如姐姐去劝慰劝慰,兴许比妹妹我会更好。”   那人闻言脸色一沉,目光直如刀子刺向女子,暗暗咬牙,瞥了一眼那书房的大门,却不敢靠近半步,心中揣测不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殿下雷霆大怒?   “好你个欲擒故纵!”   燕柏舟气得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道。   今晨,宣帝终于答应韩太傅请求,准许韩奕外出养病,虽然仍在幽禁之中,外人不得随意见面,但无疑是不打算追究韩奕罪责的表现。   毫无疑问的,这肯定是燕嗣宗的手笔:先是拿着两国通商一事不放,由此取得宣帝赞赏,接着由韩太傅亲自陈情,韩太傅为自己的儿子这么做也合情合理,何况韩太傅还是宣帝的授业恩师,宣帝自然要给恩师几分面子,再有朝臣上折附和,一切顺水推舟,宣帝又正在为两国通商之事龙颜大悦,不会不答应。   细细一想,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北魏使者根本就没有使过半分力,否则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想过要在韩奕的事情上为难,而今,也同样达成了两国通商的目的。   “这群北方蛮子,竟敢跟我玩这一套!”   暴怒之下,他的手掌狠狠击下,竟将桌上的茶具震落在地,只听一阵清脆的碎裂声,落得满地碎片。   便在此时,门外走进一人,青衫布巾,做的是谋士打扮,“殿下稍安勿躁。”   燕柏舟正待发怒,见是自己的得力幕僚,强忍了下来,不耐烦的瞥他一眼,“今日父皇已经将韩奕放出诏狱,想是过不了多久,此事便会彻底揭过,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想起北魏人临阵倒戈,他仍是怒气盈胸,只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最为可恨的是,眼下两国通商之事基本大定,倘若他此时再提出异议,恐怕只会惹宣帝猜疑和不悦——明知北魏人背叛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奸计得逞,实在叫他怒意难平。   “皇上只说是将大理寺少卿放出诏狱,却没说不予治罪,还没到最后一步,倘若殿下就此放下,岂不是白白错失机会?”   燕柏舟斜睨着眼,冷笑道:“那先生有何良策?”   那人沉吟不语,半晌,却问道:“殿下可有与荣妃娘娘通过气了?”   “尚未。”   却不知想到什么,燕柏舟眯了眯眼,继而振衣而起,“我委实应该跟母妃通一下气……即便改变不了父皇的心意,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上次也不知母妃跟皇后说了什么,竟然让皇后呕血昏迷,醒来后却半个字也不肯吐露,只道是寻常交谈,病重实属沉疴难返,碰巧让母妃给遇上了。然而看母妃的样子,却分明有些得意,要说皇后病重跟她没关系,他这个做儿子的是半点也不相信。   朝堂,他要控制。   后宫,他也要掌控。   即便燕嗣宗有怀王辅助,有皇后撑腰,连父皇现在也对他刮目相看,但究竟鹿死谁手……却非他燕柏舟不可!   第一百六十五章 狡猾   皇宫右街西侧,一条胡同延伸至深处,尽头是一座门户紧闭的院落,走进大门,一条长廊直通南北,长廊两侧花木扶疏,颇有几分庭院深深的意境。   甄榛仔细打量着四周,踏着微微湿润的细沙,发出细小的索索声,只觉得这里清幽得过分。   在庭前站了一会儿,微有些燥热,暂且不觉得难受,只是再过些时日,到了夏至,这里恐怕会便做蒸笼。   韩奕躺在塌上,脸色有些发白,精神却还不错,见她蹙眉不展,不禁失笑:“这里虽比不得府上,比起诏狱可舒服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乐意我出诏狱呢。”   她当然是想让小舅舅有个好地方养伤,这里算不上差,却也算不上好,潮湿又燥热,委实不是养伤的最佳之地。   今晨得了圣旨,韩奕迁出诏狱养伤,其他暂且不论。   虽然还不能会韩府,不过这也是一个好的开端,至少说明宣帝并不是一心要治韩奕的罪,如此,只要后面不再出什么乱子,韩奕脱罪便指日可待。   不过,她还有些微微的担忧,宣帝会不会赐婚给小舅舅?   虽说小舅舅和大公主清清白白,可在旁人看来,却不一定这么认为——孤男寡女,又是神女有意,两人不顾世俗抛弃一切私奔离京数日,要说还是清白的,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退一步说,便是真的清白,大公主一个女儿家,经历过这种事也已经损了名声,将来还如何嫁人?   似乎也只能嫁给小舅舅,或者,出家修行。   相较于女儿的心意和臣子的心意,皇帝多半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两者之间,恐怕多会选前者。   她兀自烦恼着,韩奕倒是没想那么多,见她脸色变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大抵可以猜到她是不放心。心中一暖,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温润的眸子里尽是慈爱,“好了,你们也来了许久,也该回去了,我毕竟还在幽禁,你们留太久也不好。”   他说着看了燕怀沙一眼,带着感激的意味。   燕怀沙会意点头,也不需多说,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甄榛有些舍不得,也放不下心,虽说这里有人伺候,也确实比诏狱好很多,可是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家?又担心下人照顾不周,让韩奕受了委屈。   韩奕宠溺的看着她,气息有些虚弱,声音却仍是那般春风和煦,温柔的,却让人无可抗拒:“你没事,怀王还有事呢,得了空再过来吧。”   甄榛倒是想起这么一回事,她是个无事可做的闲人,那人才下了朝,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又深深看了韩奕一眼,这才依言道了别,说过两日再来看他。   韩奕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泛着一层柔柔的华光,显得清贵高华,直如神仙中人。   甄榛松了口气,却没有看到她转身之后,韩奕变得深邃的眼眸——大公主是怎么逃出宫,并一路挟持他奔离的?   他隐约有种感觉,这件事背后似乎还有一只手在暗中拨动,而且还没有停止。   出了胡同,甄榛的精神有些委顿,燕怀沙看在眼里,默了默,低声道:“你若不放心,过两日我再陪你过来。”   虽然事态发展如预期中无二,但朝堂上瞬息万变,他还不能给个肯定的答案给甄榛,韩奕究竟什么时候能脱罪——欲速则不达,宣帝,朝臣,使者,三方都要精心权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甄榛也知他在着急此事,只是他这人面上总看不出什么动静,全都闷在心里,她要是再强求什么,就真是无理取闹了。   点点头,不想让他为难,在心里补了一句:有你在,我总是放心的。   却忽然想起一事,她不禁问道:“北魏人一直没有动静,是不是你们……”   话语未尽,意思却已经很明显。如果不是他们有所行动,北魏人怎么会撇开大公主的事,自始自终都没再提一个字?北魏人来大齐,简单说来也不过是为了两国邦交,既是邦交,自然少不得通商贸易,现在目的达到了,大公主的事情也可迎刃而解,北魏使者自然也不会在提这件事让宣帝不高兴。   只是,北魏人不是跟八皇子早有密谋吗?   燕怀沙看她一眼,忽然反问起来,眼中却是透着丝丝笑意:“你觉得呢?”   甄榛撇撇嘴,有些不满意他的态度,这人什么时候也学会吊人胃口了?   她自然觉得北魏人临阵叛变,投靠了六皇子,或者说是怀王,但这也正是让她匪夷所思的地方,那北魏大皇子跟他是数年的死对头,要说应该恨不得他这一方受到损失才是,怎么就反过来跟他合作了?难道是他和六皇子给出的价码比八皇子高很多?   她不觉得他是那种轻易给对手便宜的人,何况相对来说,他也应该不想让北魏人获得利益,但结果也正是相反,六皇子一派虽然计较了很久,但无疑是推动了两国通商之事,这背后自是少不得他的意见。   “因为我们给出的条件比老八更诱人。”   不等她问出口,他已经给出回答。   甄榛闻言却是心头一紧,北魏人岂不是狮子大开口,他们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燕怀沙轻描淡写的一句平复了她的担心,不过看她紧张的模样,知道她是在紧张自己,他的心情总是会好起来,因为这样能清晰的感觉到她的在意。“在旁人看来,北魏人确实不会跟我们合作,倒是跟老八更有可能——所以老八在通商一事上没有明显赞同,也是为了避嫌,跟使者走得太近,容易让皇帝猜疑。”   于是,最不可能与使者有关联的六皇子,反而成了真正的合作人。   “我对北魏人知之甚深,北魏人对我也未尝不是,倘若针锋相对,未必有哪方能讨到便宜,兴许还有人坐收渔利——北魏人的性子,最容不下这种事。”他的声音不徐不疾,轻描淡写的,字句间却透着刀光剑影般,远远没有他三言两语间这么简单,“老八能答应他们的事,我们也能做得到,所以,倒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至于是什么条件,他却没有说,大抵是一些机密,倒也不是他不相信甄榛,只是很多事并不是信任就可以随意泄露的。甄榛心里明白,自然也不会去计较那么多,听他话中的意思并没有被北魏人为难,安了心,回味起他的话,又不禁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对手变同伴,既能得利,又能消弭一个强劲的对手,也无怪乎北魏人会背弃八皇子,转而与六皇子联手。   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人看起来清明坦荡,但绝对是那种闷不吭声,突然就能给人一刀的家伙。   皇宫里长大的人,果真没有简单的。   只不过这样的他,她没有觉得危险,反而感到更加安全。   这人完全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亲友,一手撑起一片稳固的天空。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分忧   夜色初降,御书房中灯火通明。飞檐之下,长廊蜿蜒曼回,数重宫殿的掩映下,延伸到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站在门外的太监望了一眼,也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昏暗的长廊里,隐约闪着几点光亮,初初还以为看花了眼,未几,却见是三四个衣着精致的宫婢簇拥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正向御书房迤逦而来。   “呵,原来是荣妃娘娘。”眼疾手快的老总管赶紧施了个礼,对这位最受宠的后妃却不见得有多卑微,“老奴见过荣妃娘娘。”   荣妃淡淡一笑,却未如平常端着威仪,温声问道:“皇上可是在里面?”   自然是在的,不在你怎么会来?   老总管飞快的瞧了下她身后的阵势,斟酌着语句说道:“是呢,到现在还没用膳,老奴正愁得很,偏巧娘娘来了,不如进去劝劝皇上吧。”   荣妃满意的点点头,遂步入御书房。   宣帝听到动静,抬头见荣妃款款走近,却不知想到什么,眸光飞快闪过一道光亮,脸上已经挂着戏谑的笑,“今日可真是稀奇,爱妃怎么来了?”   往昔荣妃极少来御书房,道是御书房乃办公重地,宫妃不得干政,是以应当避嫌,宣帝对此十分满意,至于暗地里的眼线,在他眼中都不过是透明的——这宫里头得宠的,谁人没有一两个眼线?   荣妃从宫婢手中接过食盒,巧手取出汤盅,声音细柔甜软却又带着些许嗔意,彷如黄莺出谷,说不出的动听悦耳:“臣妾久日不见皇上,再不来看一看,皇上恐怕都要忘了臣妾了……”   荣妃今日穿的极是素雅,一袭月白宫装,体态极妍,娇美却不失端庄,说不出的动人。   宣帝哈哈一笑,“爱妃这是吃醋了?”   “臣妾可不敢,只是挂念着皇上近来国事繁忙,便炖了些汤给皇上解解乏,仔细着别累坏了龙体。”   “皇上,这是荣妃娘娘亲自选的汤料,又亲自动手炖制,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呢。”一个机灵的宫婢连忙接茬说道。   宣帝浓眉微挑,眸中幽深难测,却似笑非笑的睨着荣妃,“如此说来,可真是辛苦爱妃了……”   他的话语似是未尽,透着一种诡谲的意味。   说话间,已持匙子慢条斯理的饮汤。   浓的热度正好,正适宜入口,宣帝漫不经心的饮着汤,余光触及端立身侧的贵妇人,心中舒畅泰然:这个女人就跟这汤一样,凡事都刚刚好,知道什么事情该有什么分寸,永远都不会乱惹麻烦。   荣妃笑意温柔的凝视着,似是万千情思都倾注其中,眼里心里都只有眼前之人。   宣帝微微一笑,却是笑得别有深意,长臂一伸,便将身侧的荣妃拉入怀中,凑在荣妃玉白的耳畔轻语:“朕也有些时日没去你那儿了,既然爱妃如此体贴,那朕今晚就去春宁宫歇了,也体贴体贴爱妃……”   低沉的语声间暧昧弥生,荣妃眸光闪动,却是飞快的一闪而过,轻轻锤他一下,不着痕迹的挣开,娇笑道:“皇上还是饶了臣妾吧,免得明日早朝御史上折子,给臣妾定一个‘恃宠而骄’的名头,那臣妾可就冤枉了。”   纤纤素手一指,却是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其中大部分尚未批复,倘若宣帝不想被御史吵耳根子,今晚恐怕是要熬夜了。   宣帝看她一眼,笑意不明,却没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揉了揉额角,忽然说道:“真是不如当年了,也许真该立个太子,还给朕分分忧……”   荣妃闻言心头一跳,连呼吸都滞了滞,却马上又将心头的激动压下去,柔柔笑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要说什么不如当年的话,臣妾第一个就不依!再说朝中人才济济,哪个不是为皇上分忧的良才?”   她避开不谈储君之事,却是明知谁都可以说这件事,却唯独她这个八皇子生母不能言语半个字,宣帝长久不衰的恩宠,也正是因为她贤淑解意。   宣帝哈哈笑起来,“果真是朕的解语花!”   荣妃垂目柔笑道:“只要皇上高兴,臣妾做什么也愿意。”   宣帝的笑容冷淡下来,凝眉不展,似若无意的说道:“爱妃觉得惜月与韩少卿如何?”   荣妃闻言又是一震,这是要给大公主和韩奕赐婚?!   “这……”她似是有些为难,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惜月对韩少卿的心思臣妾倒是不担心,只是恐怕韩少卿未必会……”   她的话没说完,意思却已经再明显不过——神女有意,襄王无情。韩奕要是对大公主有半点心思,也不至于发生那样的事情。只是,情爱本是你情我愿之事,从她口中说出来,总觉得是韩奕嫌弃大公主,宣帝听入耳不免心生不悦。   见宣帝面色沉下来,她忽然又话锋一转,“其实臣妾也说不定,难料这两个孩子原本没心意,现在便不会没有——不然,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意外……”   她的话听起来是要为韩奕说话,却因提起那令皇室蒙羞的事,更是不堪入耳。宣帝面沉似水,望过来的目光也阴鹜难辨,仿佛能将人刺穿。   “那爱妃觉得,朕该如何处置韩少卿?”   荣妃笑意温柔,低声道:“后妃不予评论政事,皇上何必为难臣妾?”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韩少卿这一关,韩太傅定是心急如焚,怎么说韩太傅也是皇上的授业恩师,韩少卿是他的嫡子,也是韩家唯一的男嗣,不得已的时候,恩师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她娓娓述来,头头是道,语声虽然很轻,却极具说服力。   韩太傅治学严谨,在政事上也一丝不苟,虽然自己的嫡子深陷囫囵也不过只是陈情,倒是没有挟恩为难的意思。宣帝思及此,又听荣妃一席话,觉得说到自己的心里去了。   不过……   “爱妃平时极少帮人说话,怎的这次就不同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流放   “旁人的事臣妾自然管不了,惜月这孩子是臣妾看着长大的,也是皇上的掌上明珠,而今她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一个姑娘家的,心里不知还有多难受,臣妾这才忍不住说上两句。”荣妃笑得平静,颇有长辈般的语重心长,“宗室里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没有出阁也该定亲了——惜月这孩子心眼实,认定的事难以改变,不然也不会蹉跎这么多年,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倘若她知道韩少卿再出了事,臣妾恐怕这傻孩子会想不通……”   她的意思没有直接说出来,却已经再明显不过,这是有意撮合大公主和韩奕了。   宣帝浓眉一挑,饶有兴致的看着荣妃,“爱妃方才不是还说两人不合适么?怎的突然改变主意了?”   荣妃没有马上答话,却是款步走到宣帝身后,伸出玉白的手指轻柔的按在宣帝双额间,使了巧劲细细揉着,动作娴熟优雅,赏心悦目却又惬意无边,宣帝微微眯起眼,眉间缓缓舒展,连肃杀的威仪也淡去几分。   只听荣妃细柔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徐徐响起,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空灵,“臣妾只是觉得郎情妾意最好,可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皇上倒不如顺水推舟,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遂了惜月的心愿,岂不是一举两得?再说小两口哪没有吵吵闹闹的时候,做一对欢喜冤家未尝不好。”   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微微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再说嫁给自己的意中人,也未必会过得幸福,后半辈子反而过得更加凄苦……”   话说到这里,她明显感觉到宣帝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冷冽,“这又是谁招惹了爱妃?爱妃怎的如此说?”   说话间已经将她拉到身前,幽深的眼眸变幻莫测,却是深不见底,直看得人寒颤。   荣妃笑了笑,“倒是没人招惹臣妾,只是说到韩少卿,叫臣妾想起了乃姐,韩夫人最疼爱的也是韩少卿这个弟弟,如今的韩少卿也颇有乃姐的风采,也怪不得惜月心里存了执念——当年的韩夫人可真是风华逼人,当年与丞相也是恩爱一时,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她幽幽叹了口气,眉宇间显出一丝郁色,“也不知韩太傅怎么狠得下心,说不认这个女儿就真的不认,韩夫人大约也是因此郁结于心,真是红颜命薄……”   宣帝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荣妃看在眼里,忽然发觉自己似乎说过了,连忙住了嘴,勉强笑了一下,娇声道:“是臣妾失态了,臣妾并没有诽谤韩太傅的意思,皇上可要明鉴……”   宣帝眸光幽深难测,深深看着荣妃,直看得她心惊胆战,双手搅着锦帕,贝齿紧咬下唇,却是泫然欲泣的模样。   正是诚惶诚恐,宣帝忽然开了口,那阴鹜的神色被平和替代,却是有些冷漠:“好了,你先下去吧。”   荣妃闻言如获大赦,却欲言又止,踟蹰着,有些委屈的看着宣帝,却见宣帝已经提笔疾书,全然不再理会自己,这才无声的施了个礼,转身而去。   感受到背后之人冷厉的目光,她却再无半点惊色,灯火闪动之下,映出她唇边一抹森然的笑意……   一连几日过去,朝堂上略有纷争,却是八皇子暗地里给北魏使者难堪,但始终没有掀起大风浪,宫里也是一派平静,皇上病情稍稍稳定,却因太医一句需要静安,甄榛被拒在中宫之外,春宁宫也风平浪静,荣妃在春宁宫设了一个小宴,三四日便宴请后妃命妇,颇是热闹。   韩奕的伤势日渐好转,甄榛后来又去看了一次,已经能下地走路,想是不许十天半月便可痊愈。   而宣帝自上次下诏,便一直默不吭声,既不提治罪,也不说放人,朝臣上折求情也不见回复,甄榛隐约感觉有些不祥,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预感来得那样快,那样准——   早朝上突然有御史弹劾韩奕渎职,理由是韩奕查处户部尚书贪污案时罔顾人命,致使无辜之人死亡。   这若是在平时根本不足挂齿,提审疑犯既是为了证其有罪,另一面说来,也是为了证明无辜之人清白。御史所提及的人原是疑犯,后来证明确实无罪,疑犯在狱中自尽却并不是韩奕造成,就此弹劾显然有些牵强。   六皇子一派气愤非常,与八皇子一派激辩不休,却是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件无足为虑的事,宣帝却较了真,待事实一经查明,处置也随之落下。   “发配南疆?!”   甄榛很清楚这每一个字的意思,可是却无法理解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不是前段时间还情势极好吗?眼看着宣帝就要松口放人,她最担心的也不过是宣帝会为了挽回皇家颜面给韩奕赐婚,却万万也没有想到,宣帝会因为一个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将韩奕流放千里——南疆四季瘴气弥漫,且不说他这一去何时能回来,单是这一路而去,千里迢迢,却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意外。   这几乎是要将韩奕彻底抹杀。   燕怀沙脸色不好,对其中缘由也很是费解:宣帝脾气荒唐古怪并不稀奇,却极少会在政事上乱来,倒也有一夜卿相变作布衣的事迹,但也是基于新丞相确实是经国之士,韩家比不得一般家族,单不说名门望族,韩太傅是其授业恩师,这也该有所顾忌——即便真拿此事作梗,韩奕也不该受到这么重的惩罚。   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宣帝有如此大的转变?   这一次,他无法说出令甄榛放心,不会有事的话来,他隐约感觉到,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令宣帝对韩奕下了杀心。   对于这个兄长,他一直不甚亲近,却深知宣帝杀伐果决只比他更甚,一旦做出决定,便是雷霆万钧齐下,几乎无人能挡。   当年倘若不是他远走京城,恐怕也活不到今日。   第一百六十八章 预兆   (第二更,求收求票~)   这个消息一出,震动整个朝堂。   六皇子一派据理力争,在数日的激辩之后,却仍是难改圣意,韩奕被流放南疆已成定局。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整个燕京。   春宁宫肯定早就得知此事,八皇子寻了个空闲,还是忍不住冲到春宁宫亲口告诉荣妃——自然,他也是想知道荣妃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让宣帝临时改意,发下雷霆之怒将韩奕治下重罪。   那一日,他知晓北魏使者已经倒戈倾向燕嗣宗,大怒之下,来春宁宫告之荣妃,荣妃却不过思忖片刻,便让他回去静心等待,不过几日,没想到就等来这么大的好消息。   荣妃拨动着手指,捋了捋梳理整齐的华髻,从镜中看着自己的儿子,眉尖微微一蹙,轻斥道:“都多大的人,做起事来还这般没克制?”   燕柏舟脸色一僵,遂又涎笑道:“儿子也就是在母妃跟前这般,母妃也别跟儿子打哑谜了——您究竟是怎么改变父皇心意的?”   他虽然早就搬离皇宫在外建府,但这宫里头的事情却瞒不过他的眼睛,宣帝已经许久没有来春宁宫留宿,要说荣妃是吹枕边风改变宣帝心意的,几乎不大可能。宣帝就算先是君,才是父,但是他这个做臣子也做儿子的多少还是了解他的为人,他跟燕嗣宗争了这么多年,宣帝却迟迟不予表态,分明是想两派制衡,既不捧一派,也不杀另一派。   有时候明知道没希望,但还是忍不住去争夺,去厮杀——倘若不争不抢,有一日他的一切就会被人夺去,这条路一旦走上便没有回头路,只有走到尽头,所有的纷争才会歇止。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燕嗣宗未尝也不是如此。   荣妃睨着他,瞧见他目光闪烁不定,便知他在猜测原因。   若是在往常,她有事都不会瞒着燕柏舟,毕竟母子一条心才能在争储上杀出一条血路,然而这一次她却是闭口不言,只是看着镜中的人妆容精致,雍容华贵,神情却是麻木而冷漠的。   她看到自己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唇边绽开一抹冷笑,漫不经心的声音却透着瘆人的寒意——   “因为啊……你父皇心里有一根刺,我将那刺拔出来,提醒他那是谁扎的刺……”   韩奕收到圣旨的时候,愣了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六皇子和怀王定是尽了全力,然而这样的结果还是下来了,成了定局,还能说什么?   谁也没想到的是,韩太傅在这时上折告老,想是心灰意冷不愿再理朝政,对于恩师的去意,宣帝竟也没有挽留便准了。一时间,朝堂上下猜疑纷纷,怀疑韩家得罪了宣帝,才使得宣帝下这样的狠手,而韩太傅也许是觉察到危机,急流勇退,以此保住韩家。   旁人如何想,却始终是旁观者,未知当事人的心境,甄榛奔波了几日,当一切尘埃落定,无力再挽回局面的时候,终于病倒了。   许是知晓主人近来心绪不宁,奴婢们除了送药送饭,基本上都离得不会去打扰甄榛,整个秀风院安静得不似有人居住。   再过两日,便是韩奕离京的日子了。   秀秀来找她,说是韩太傅也不打算留在京城,到时候随韩奕一起离京,此去一别,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南疆偏远,北上些许,却是极佳的修养之地,南方水土养人,最是怡情,虽不比京城繁华,却胜在一个宁静。韩老夫人去了南方,倒是对病情极有好处,这样一家人距离也近,想要相聚也容易。   都要走了么?   甄榛服了药,对上秀秀担忧的目光,多年的默契让她一眼就能看明白秀秀心底的想法。   也好,如此也好。   只是那人……   忍着心中隐痛,她缓缓合上眼,秀丽的脸容上尽是倦色,秀秀见状也没打扰她,给她捏了捏背角,便悄声从窗口飞身离去。   等甄榛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已经换一个人,黑衣黑发,却是清贵高华。   他坐在床边,一只手正试着她的额头,浓眉紧蹙着,灯火幽幽暗暗,映着他的脸容轮廓分明,眉间眼底,俱是温柔。   甄榛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微微别过眼,不忍再多看一眼。   见她醒过来,燕怀沙心中一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轻声说道:“感觉如何?”   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的酸涩压下,甄榛低声道:“好多了,才服了药,精神有些不济。”她抬起目光看着他,作势要起身,他拿一个软垫放在她的背后,让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你怎么来了?政事都处理好了么?”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燕怀沙听得心中一揪,有些不好受:她的心里恐怕更不好受吧,韩奕不日就要流放南疆,韩太傅也将离京,到时候京城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他的心里溢出一丝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有些心慌,仿佛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却还来不及抓住,便又消失不见。   见他望着自己不答话,甄榛也没有在意,瞅了瞅外面夜色浓重,低声请求道:“带我出去走走吧。”   燕怀沙凝眉,看着她苍白的脸容,有些不赞同,“你的身子……”   “没关系,闷在屋子里,我反而闲得心慌。”   燕怀沙凝视着她,也心知她此时心情不佳,出去散散心也好,便没再多言,好生将她拥入怀中,带着她悄无声息的越窗而出。   晚风很柔,犹带着白日的燥热,习习扑面而来,甄榛靠在燕怀沙怀里,神色有些恹恹,一路没说什么话,却好似魂飞天外,整个人有些飘渺的感觉。燕怀沙只有将她拥得更紧,这才感觉到她是真实的,就在自己眼前。   二人来到了大明寺,甄榛找到置放母亲牌位的房间,对着母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将韩氏的牌位放在这里,本是等着甄仲秋百年之后,再与他一起合葬的,不过在甄榛看来,母亲未必会愿意与那人葬在一起。   母亲一生都呆在燕京城里,燕京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牢牢困住母亲的一生,她很早就想过,等一切尘埃落定,就带了母亲远走天涯,让母亲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有多精彩,然后,再也不回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喜欢   燕怀沙也上前,对甄榛的母亲略略一拜。   对于甄榛的母亲韩氏丽华,燕怀沙早年也耳闻颇多,犹记得当年先皇对这位冠盖京华的女子很是喜欢,若不是当年宣帝正妃已立,又不被看重,先皇恐怕是想让她做太子妃的。   谁也没想到一转身,她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嫁给新科状元,如今的丞相甄仲秋——这本也是一桩金玉良缘,郎才女貌,不知羡煞多少人,唯独出人意料的是韩太傅会如此反对这门亲事,甚至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威胁。   最后,韩丽华选择了甄仲秋。   本以为这将成为永久传唱的“白首不相离”的佳缘,谁知恩爱不过一年,甄仲秋就带回了贾氏,不但对出身低微的贾氏宠爱有加,更有意将贾氏扶成侧室,致使二人情意不复。   韩太傅为人如何,他作为学生自是知晓,虽看似冷漠严肃,却最爱惜羽毛,断断不会为了女儿违逆自己的意思狠心绝交,可事情就是这样了,没多久他远走京城,也不复在知晓京城里的事。   他也看得出来,韩太傅并不是丝毫不在意长女的事,只是不知为何一直不闻不问——到底他是一个外人,即便事关尊师,也不宜多问。   而今他最在意的是甄榛的感受,甄榛与自己的父亲形同陌路,外祖父也对她冷漠无情,幸而还有一个小舅舅疼爱她,否则……当年她还那么小,一个人不知该有多凄苦。   甄榛侧过头看他,微微一笑,“怀王屈尊驾到,母亲一定很高兴……”   她好似想起了往事,微微仰起脸,望着虚空的昏暗,自顾自说道:“听说母亲年轻的时候精通骑射,在世家子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还经常着男装,英姿飒爽不输男子……后来,就全变了……”   她嘴角微微一勾,低声呢喃着,微微沙哑的嗓音里透着苍凉:“可见,女人陷在情爱里,就会变作傻子。”   “你不一样。”   寂静之中,耳畔传来他的声音,低沉的,却是坚定的。   甄榛愣了一下,回过头,看着身侧的男子,一眼撞进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她又愣了一下,忽然展颜一笑,低下头将眼中的情绪遮去,微微笑道:“嗯,不一样。”   因为你不一样。   她又抬起视线,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仿佛要看到心里去。   燕怀沙见她眉宇间倦意浓重,不由说道:“不早了,回去吧。”   甄榛回头看了眼母亲的牌位,点点头。   此时夜色已深,燕京的夜市散了大半,街上稀稀疏疏几个小摊,两旁商铺门前灯笼高挂,孤零零的摇曳在晚风里,唯有勾栏瓦肆灯火通明,依稀可闻各种混杂的欢声。   春花秋月何时了,芙蓉帐暖度春宵。   甄榛望着挂红粉翠的花楼,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她记得,这是当年跟秀秀去花楼开眼界,秀秀卖弄文采溜出来的一句诗,结果可想而知。   笑过之后,却不知想起什么,怔怔的出了神。燕怀沙见她方才还难得笑开怀,一转眼却又变了脸,整个人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飘飘忽忽的,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而去。   心一紧,也不禁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固在自己怀里,那种奇异的感觉也越发浓重。   “我不想回去。”   她乖顺的靠在他怀里,声音低沉而柔软,带着些许倦意,叫人不忍拒绝。   甄府很大,秀风院也很大,她的房间很空,空得只有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即便将婢女都唤进来,听她们打趣逗乐,她旁观着,却觉得都与自己无关。   以前还不会这么想的,果然是生病的人多愁善感么?   “先别回去吧,再陪我一会儿。”   她低声请求着,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能看到她微微颤动的长睫,仿佛蝶翼微颤,脆弱得惹人怜惜。   燕怀沙觉得,这丫头就是他的劫,否则一颗冰冷的心怎么就会跳得这么厉害?真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都捧出来给她,那种柔软的,似暖微酸的感觉充斥心间,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却是甘之如饴。   他嗯了一声,带着她从宽阔的街道转入曲折的巷道,弯弯曲曲走了几个巷子,到了一座安静的小阁楼。   阁楼傍水而建,脚下便是穿城而过的秦河,放眼望去,可以将远处的河景尽收眼底,河面上灯火点点,隐约可以听到飘渺的歌声和乐声。   想必又是昼夜笙歌。   甄榛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晚风吹起落在肩上的长发,轻轻扫过脸庞,有点痒,却是说不出的惬意。   她忍不住舒服的眯起了眼。   燕怀沙跑了一壶热茶过来,给甄榛倒了一杯,茶香随风浮动,飘香满室。   “你身子没好,别对着风吹。”   甄榛笑着回过头,“这地方真好,没想到怀王也这么会享受。”   阁楼位置好,却不惹人注意,安静却视野极佳,房间里的布置简单而不是典雅,一物不多,一物不少,一切都恰到好处,无一不显示出主人的喜好。   燕怀沙轻咳了一声,俊秀的脸容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似乎还不习惯这样的称赞——平时恭维他的人不少,却很少有人能将话说得这么动听。   原来自己也是喜欢被人恭维的,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的心情变得很好,不过这不意味着他就会纵容甄榛胡来。   不由分说的将她拉回来,将温度刚好的香茶递到她手里,甄榛乖巧的接过,嘴角含着笑意,端起茶杯慢慢啜饮着。   也许是心情好,甄榛觉得这茶竟也透着甜意,忍不住大加赞美,夸怀王茶艺了得,接着果不其然的看到某人的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   被她那贼兮兮的眼神看得恼怒,他板着脸,竟摆起了王爷的架子:“本王口渴了,还不给本王倒杯茶?”   甄榛扑哧一声笑起来,见他脸色更沉,连忙十分狗腿的也给他沏了一杯茶,而后送到他手边,“呐,小女子敬怀王一杯,怀王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小女子一般见识。”   燕怀沙接过茶杯,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的人儿,过了一会儿,也忍不住自己笑起来。   两人的杯子轻轻一碰,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两人相视一看,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第一百七十章 深情   甄榛抓住他的手,笑盈盈的说道:“来,我给你看手相。”   “你还会看手相?”他有些好奇,这丫头怎么都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甄榛斜睨着他,“行走江湖的人怎么能没有几个混饭吃的手艺?”   恐怕是坑门拐骗吧?   他在心里说,不过他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惹毛了她,那可就不好玩了。   摊开掌心,却是有些忐忑。他并不在意命学,可是他在意甄榛的想法,年幼时也有道士给他看过手相,说他命中带煞,命克亲友,注定一生孤单。   他原来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般一个人过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那些风花雪月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浮华,可是真的尝到了情爱的滋味,才知是这么的令人难以自持,得到一些,就想得到更多,直到天荒地老。   甄榛已经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来,“这是人纹,代表一个人的本身,停于无名指与小指指缝最佳,其中又以细且深为好……”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呢喃,又仿佛在耳语,如晚风般柔和宜人。   白嫩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掌心,微微发痒,却搅得他心里微波荡漾,眼中溢满了自己也不知道的柔情。   “这是天纹,代表一个人的姻缘。”微微发凉的指尖从他的小指下掌边,沿着一条掌纹,慢慢划向食指,“唔,我看看啊,你的天纹长且向下弯,意味着……”   甄榛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仿佛有一只手在大力蹂躏着她的心,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燕怀沙见她突然停住,望着自己的掌心不说话,心也提了起来:难道他的天纹不好么?   接着,他听甄榛柔声说道:“天纹长,说明怀王你是一个长情之人,深,则说明你以后的妻子贤淑聪慧,你们能相知相守,白头到老……”   他有些怀疑,不过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亦或者……他忍不住笑起来,低低的笑声压抑着,胸口微微震动着,在半明半暗的阁楼里显得有些暧昧,却十分的迷人。   甄榛一撇嘴,斜睨着他,“怎么?不相信么?”   他忍着笑,连连点头,“信,我信。”   “那你笑什么?”分明就是在笑她,不是不相信是什么?   他反握住她的手,轻轻的揉捏着,很是愉悦的样子,“我只是笑,有人自卖自夸,一点不知羞。”   甄榛的心一揪,差点落下泪来,却强忍了隐痛,嗔道:“谁自卖自夸了?现在京城里不知多少佳人等待怀王青睐,哪个不是贤淑聪慧的美人儿?”   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可是燕怀沙太高兴了,以为她在吃醋——还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姑娘为自己吃醋更说明她心意的?她真是在意他的。他第一次发现,相知相守,白头到老这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字眼原来是如此美好。   这个世上最奢侈的愿望,也不过如此了。   他将她拉近,下巴抵着她的肩窝,低声耳语:“旁人的想法与我何干?我只在意一个人的想法。”   “你在意不在意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跟你说了。”甄榛不敢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怕自己就要忍不住,怕自己承受不住他这样的深情。   燕怀沙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开心过,胸口好像胀满了什么,让他收紧了双臂,将她纳入自己的怀里。   真是……跟初尝情滋味的毛头小子一般,连他也忍不住笑自己了。   “榛儿?”   “嗯。”   得到这一声应,他没再说话,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怀里是软香温玉,能闻到她的气息,听到她的声音,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甄榛也不再出声,而是往他怀里蹭了蹭,放软了身子,安静的靠着他,望着秦河,听着夜色里传来的飘渺歌声。   夜色宁静,连微风也如此宁静,两人无声的相依着,心里也是一片宁静。   真想就这样,直到天荒地老……   甄榛的小手缓缓伸过来,按在他的胸口,宽厚而结实,给人一种温暖安全的信赖。   燕怀沙抓住她的手,低下头吻住她,缱绻辗转,温柔的缠绵着,甄榛横坐在他的腿上,双手圈住他的脖子,一点一点的回应着他。   她的回应几乎让他无法自持,他深深吻下,几乎让甄榛窒息,然后全进全身的力气才松开她,甄榛能感觉到他全身都紧绷着,强忍着就要爆发的冲动。   他总是不忍伤害到她,宁愿自己难受。   甄榛心中泛起一阵温暖的酸涩,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她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凑过去含着他的唇,灵活的小舌不费吹灰之力便撬开了他的唇齿,她的温柔让他迅速丢盔弃甲。   她的手慢慢下滑,从衣襟伸入他的胸口,摸到一片光滑温暖的肌肤,强烈而稳健的心跳从胸口传入她的掌心,那炽热的温度几乎灼烧到她的手。   燕怀沙呼吸一滞,大力拉开她的手,继而推开她,幽深的眸子里翻滚着暗涌,声音变得沙哑不已,有些无奈的看着她:“榛儿,别闹……”他会忍不住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女人了,眼前又是自己喜欢的人,再这样下去,他真的无法确定自己会对她做什么事——在她面前,他的自控力似乎总会变得很弱。   甄榛看着他这幅模样,吃吃笑起来,仿佛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十分有趣,波光流转间,眉梢眼底,俱是风情。月光迷蒙的照进来,似明似暗之间,此刻的甄榛有种勾人心魂的媚态。   双手还被他抓着,动弹不了半分,她有些委屈的看着他,直看得他差点又无法自持,连忙狼狈的移开目光,不敢再对上她的眼睛。   却在这时,他咽喉里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呻吟,浑身一震,却是甄榛轻轻咬住他的喉结,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甄榛,却撞进了她含笑的眼眸里,里面荡着脉脉的情意。   他连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恼怒的扯开她,“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虽然他想要她,已经想了很久,可是他不想因此伤害到她,半点也不想。她也不是那种随意的人,可如果想开这种玩笑,试探他的忍耐力,这实在不好玩。   他还想再说,却已经被她堵上了嘴,那幽幽的软香扑满鼻尖,几乎让他溺在其中无法自拔。   心中恼怒,他低头加深这个吻,很快就反守为攻,却渐渐沉迷其中,四下无声,安静的阁楼里只有两人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咽喉里发出一声低吼,他将她横腰抱起,大步走向唯一的小榻。   他将她放下,炽热的吻也随之而下。   第一百七十一章 欢愉   燕怀沙只觉得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烧,似乎只有从她身上才能得到慰藉,他几近迷失般的在她身上寻找着,嘴里喃喃的念着她的名字。甄榛平静的躺在榻上,一双黑眸静静的凝视着他,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   不知何时,她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让她更加用力的拥住他,牢牢的抓住他,想将自己融入他的身体里。   衣衫如暗夜里绽放白梅,一层层散落而来,露出雪白的脖颈,优美的曲线从下巴,一直延伸到柔软的起伏。   他一只手从她秀致的眉梢而下,流连到精致的锁骨,最后覆在那柔软的起伏上,隔着单薄的衣料揉捏着。甄榛咬着唇,咽下低声的呜咽,睁大了眼,透着水雾遮蔽的眸子凝视着眼前的人,玉白的脸容染上玫瑰般的红晕,身体也开始发烫,一股热潮席卷而来,让她的脚趾也忍不住卷起来。   甄榛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呼吸是滚烫的,扑在她裸露的肌肤上,让她忍不住浑身发颤,越发用力的抱住他,学着他的样子胡乱的亲吻着,一双小手忙乱的扯开他的衣襟,这热烈的回应几乎让他瞬间失控。   他咬着牙,强忍着几近爆发的欲望,另一只手绕过她光滑的后背,轻轻一挑,便将那最后的遮蔽去掉,随之而来的美景让他迷醉,难以自拔。   甄榛下意识的护住胸口,在他灼热的目光下,晕红的脸上更是红得滴血,眼珠骨碌乱转,慌乱得不知所措,最后干脆闭上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这模样,真是美极了。   燕怀沙的嘴角溢出一丝宠溺的笑,随即握住她的手,从她的眉梢吻下,感觉到她放松下来,他才低下头,温柔的含住那娇嫩的朱红。   甄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甜腻而柔媚,“别,别这样……”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到,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羞得满脸发烫。   这一眼,她对上了他温润的眸子,慢慢的,迷茫的感觉逐渐清晰起来——眼前的男子,是她爱恋的,铭记在心的人。   这个人,也是爱她的。   空荡荡的心溢满了柔情,让她的不安平复下来。   “榛儿……”   “嗯。”   他的心里溢满了欢愉,唇舌轻轻扫过她小巧的耳廓,沙哑着声音,却无比的郑重的说道:“我们成亲吧……”   甄榛轻吟了一声,却没有回答,反而攀上来,啄吻着他的下巴。   他逮住那娇艳欲滴的红唇,狠狠的吻下,良久,才离开她,微微喘息着问道:“回答我,榛儿。”   甄榛抿紧了唇,巧手解开他的里衣,仍是没有回答。   下一刻,她的手被人牢牢抓住。   她抬起头,看到他泛红的俊脸还染着情潮,神色却已经沉凝起来。   燕怀沙撑起身体,凝望着身下的女子,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榛儿,回答我。”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   甄榛低着头,伸手解开他衣衫上最后一颗扣子,接着,她的手再度被抓住,那力道之大,直捏得她手腕发痛。   他的眼中再无半点情/欲,从她身上慢慢起来,目光冷冷的看着她,薄唇紧紧抿着,似是在强忍着什么。   “你要走?”   冷漠的语声,却压制着强大的怒气,在昏昧的阁楼里,透着迫人的压力。   他终于知道心底那种奇异的感觉是什么了——韩奕流放南疆,韩太傅一家南迁,甄府于她而言毫无留恋,京城之中,已经没有让她眷恋难舍的东西,她又一直想离开,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会留下来呢?   她这么做,是因为愧疚么?   在她的心里,他究竟算什么?   他走下小榻,将散落满地的衣衫拾起,好生披在她身上,却再无半点旖旎的心思。   甄榛紧咬着下唇,指尖不受抑制的颤抖着,想开口,可对上他受伤的神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仅仅是因为亏欠,还因为……   甄榛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甄府的,只记得那道高大的人影转过了身,再也没有回头。   冥冥之中,她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再也要不回来。   月华无声流淌,落得满地霜白,屋外虫鸣声声,好不热闹。   晚风吹得满脸冰凉,却不知何时,已经泪如雨下……   这一日晴空万里,韩奕流放离京的日子也终于到了。   秀秀看着她憔悴消瘦的模样,禁不住有些担心,劝她过几日再走,最后被她拒绝了。她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在临行前去了一趟大明寺,将母亲的骨灰一起带走,随意收拾了一下,便整装出发了。   只不过,她并没有跟韩奕等人同行,而是先去了莲溪寺,准备将月儿也一起接走,再慢慢赶上他们的行程,于是,她也没有遇上六皇子等人给韩奕送行。   月儿始知韩奕被流放南疆,呆愣了半日,最终答应与甄榛同去。   她们没有着急着走,而是在莲溪寺住了一晚,让月儿与寺里的同伴一一告别。   这一晚,下了很大的雨,雷声轰鸣不绝,吵得甄榛整晚不得安然,夜半醒来,禁不住担心韩奕一行人的安全。   她没有亲见,只是听秀秀说六皇子派了人专程护送韩奕去往南疆,另外韩府还有不少家丁也随之南迁,就算遇上山贼也不会出事。   思及此,甄榛稍稍安了心,辗转反侧,终于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翌日,月儿拜别了寺里的师太,与甄榛一同离开莲溪寺。   出发的时候,天气已经转晴,因夜里下了大雨,地面有些泥泞,马车行走得不甚顺畅,磕磕绊绊走了两个时辰,才堪堪走上宽敞平整的官道。   离开京城,最高兴的人是秀秀,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过她心里也清楚,甄榛的挂念留在了燕京,于是绝口不提京城里的人和事,尽挑以前行走江湖时的趣事说。月儿听得乐不可支,可转眼看见甄榛坐在车厢最里面,一路默不吭声,也意识到了异样。   她是过来人,看甄榛的模样便猜到了七八分,只是甄榛自己不说,她们也不好去揭她的伤疤。甄榛自知这两个丫头在担心自己,当即强展了眉头,微微笑道:“你们两人眉来眼去的做什么?”   秀秀撇嘴道:“我可不敢跟月儿姐姐眉来眼去,让小舅爷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   “你瞎说什么!”月儿羞恼不已,伸出粉拳就要打她。   秀秀夸张的躲到甄榛身侧,连连求饶,“是我多嘴,我不该在月儿姐姐跟前提小舅爷,月儿姐姐脸皮薄,哪像我这样不知害羞的人哦……”   “你——”   车厢里闹得欢腾,却驱散了离愁,甄榛淡淡看着,也不禁舒展了眉头。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奔而来,渐行渐近,很快就到了甄榛三人的车旁,只听一声马嘶高鸣,随之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可是甄二小姐的车架?”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失去   甄榛听到这个声音,心猛地跳了一下,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秀秀也听出了来者是谁,她看了甄榛一眼,掀起车帘,果然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孔,“李侍卫?有何贵干么?”   李勤抓了抓缰绳,勒住胯下不安的骏马,神情严肃间透着焦急,他冲秀秀一抱拳,往里看了一眼,沉声说道:“有事。”   ***   甄榛已经不记得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   望着屋子里熟悉的摆设,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秀秀觉察她醒来,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她的模样,禁不住一阵担心。   “小姐……”   她挣扎着起来,望着眼前的人,久久不语,直到秀秀看得心紧,才听她幽幽问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不是?”   秀秀听了眼睛发酸,咬着唇说不出一个字。   甄榛失神的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随即又如风散去,眼中几乎沥出血来,“原来是真的啊,我刚才还梦到小舅舅了,醒来时还以为是梦,原来是真的……”   她的声音轻柔乖顺,却听得人心中一揪,秀秀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见她欲起身下床,连忙走过将她扶起来。   甄榛望着自己穿戴的白色粗麻布衣,只觉得眼睛都被刺痛。   “小姐,你身子还没好……”   听到秀秀的唤声,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苍白的脸容上神色木然,声音沙哑的几乎不成调,她低声说道:“外祖父,外祖母和小舅舅都不在了,我得去送他们……”   李勤说,夜里大雨,押送的队伍正好行至山涧,雷声惊动了马匹,在行过栈道的时候突然狂怒起来,当其他人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被撞下山涧,最后癫狂的牲口连同几辆车架一同坠落,这其中,包括韩奕和韩太傅。   搜索进行了两天,最后所有人的遗骸在山地找到,无一人生还。   甄榛几近暴怒的质问,为何夜里还要赶路?李勤被她揪着衣襟,也知自己是被迁怒,驿站就在前方,押送流放人员的队伍由来都会在那里过夜,谁也没想到就在咫尺间的距离发生这样的意外。   韩太傅一家遇险,震动朝野,宣帝亦是雷霆大怒,责令将押送人员一律收监,待事情查明后,以渎职之罪处置——想必全都是死罪。   另外,宣帝亲下旨意,厚葬韩太傅一家,追封了诸多名号。   人都不在了,再多的虚荣也换不回来,真真是可笑,当初治韩奕渎职之罪流放南疆,而今又以渎职之罪收押送人员,所有的人都要死在这个本来并不重的罪名上。   天色迷蒙,十里长街素缟延绵,没有乐声,没有哭声,甄榛抱着灵位,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身后浩浩荡荡从街头延至街尾,可这一切都仿佛跟她无关,只有她一个人在踽踽独行。   再也没有名门望族的韩家,再也没有严厉清高的外祖父,再也没有慈祥心软的外祖母,也不再有温柔宠溺的小舅舅……   黄土将一切都掩埋。   她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可当她看到黄土将风华无双的小舅舅掩埋在底下,才真的意识的,他们都离她而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将她拉起来,她抬起迷茫的目光,一点一点的看着眼前的人,过了许久,才将他的容貌看清楚。   黑衣黑发,清俊的脸容,一双幽深的眸子带着怜悯,也在凝视着她。   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的人影跌跌撞撞的扑出来,径直扑到韩奕的墓前,惊叫一声,差点晕过去,“这,这不可能!韩奕怎么会,怎么会……”   后面的话她已经说不下去,只是望着石碑上“韩奕”二字出神,一脸的惨白和不敢置信,她跌坐在尘泥之中,裙裾浸染污秽却毫不自知。   此时的大公主,做的是婢女的打扮,却是连发髻还没梳好,脸上粉黛不施,显然是出来得匆忙,而且不是通过正常路径出宫的。   甄榛冷眼看着她,袖中的双掌紧紧握了起来。   大公主瞪着眼前新培的黄土,忽然爬起来,尖声叫道:“给本宫将这坟墓挖了!我不相信这是韩奕!快给本宫挖了!”   她已经分不清称谓,不等有人来帮便用双手刨起来。   甄榛大步走过去,扬手挥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巴掌狠狠甩在大公主脸上,五指红印清晰可见,可想其中力道之大。大公主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待回过神来,却是尖声大叫:“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甄榛惨然一笑,凛凛逼人的目光里竟透着杀气,“我恨不得杀了你!”   话音未落,但见一道白影挥下,大公主惊叫一声,脸上又多了一道掌印。   甄榛恨不得用最恶毒的手段整死她,倘若不是她的肆意妄为,小舅舅如何会受伤?如何会被关入诏狱?又如何会突然被流放南疆?外祖父也不会随之南迁……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因为她!   袖中的十指已经捏起气势,只消一瞬间,就能让她从这世上彻底消失。甄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大公主,牙根咬得发酸,几乎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将心头的杀意忍下。   “我,我跟你拼了!”   大公主挣扎着爬起来,状似癫狂的冲向甄榛,却见白刃一闪,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已经指着她的眉心,随时都能要了她的命。   大公主被吓住了。   燕怀沙和秀秀在一旁看着,都不禁担心她会一个冲动,就伤了大公主。   “你滚,我不想见到你,小舅舅也不会想见到你……”   良久,甄榛收了利器,眉宇间尽是倦色,却是一眼都不愿再看大公主,只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想杀了她。   大公主回过神来,“你胡说!韩奕不会这么对我的,你胡说!”   在荒野遇到劫匪的时候,韩奕不顾性命为她挡刀子,韩奕心里若不是有她,又怎么会那样保护她?   “哈哈哈……”甄榛竟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声却悲凉而哀戚,不知几时眼中蒙着水光。   她拭去笑出的泪水,回头望着大公主,唇边绽开一抹笑意,却是笑意森然,“你认为,小舅舅会想见到害死自己的人么?”   第一百七十三章 决断   大公主脸色惨白,“你说什么?谁害死韩奕了?”   甄榛唇边笑意凝结,黑眸中却透着逼人的寒光,“不是你,小舅舅怎么会落到北魏人手里,怎么会受伤?怎么会被关入诏狱?怎么会……”后面的话却说不下去,她移开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下心中哀恸。   大公主浑身一震,似是不堪重负般连连退后几步,几欲跌倒在地,“不是的,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她哆嗦着嘴唇,终于意识到甄榛话中的残酷——韩奕的死,跟自己逃不开关系。   “我只是想跟他一起离开,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等到以后再回来,父皇也不会为难我们的……明明陆清清就是这么做的,她就能跟意中人在一起,为何我就不能?”她近乎失魂的喃喃自语,脸色煞白,摇摇欲坠,“阿容就是这样说的啊,我,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甄容每次的谋划都极准,几乎算无遗策,从来没有出过错,一直以来她也习惯了甄容为自己出谋划策,也习惯相信甄容的计策不会有错。   得知北魏使者来京求亲,她一万个不愿意,可是她再怎么不愿意,若是宣帝同意,她便只能照做。   远嫁北魏,成为她生命中最恐怖的字眼。   她去找甄容出谋划策,昔日妙计百出的甄容却也没有办法,就在她绝望之时,却无意间从甄容嘴里听到陆清清的消息,在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压下之际,她选择了铤而走险——既然陆清清能用这么极端的方法获得幸福,她为何有不可?   她一人无法做到周全,于是,甄容出手帮助了她。   收敛性子讨宣帝和皇后喜欢,是甄容想出的计策,目的是为了放松所有人的戒心;逃出宫的计策,也是甄容设计的;劫持韩奕,给韩奕下药,以及逃离京城的路线也都是甄容谋划的——一切都天衣无缝,她果真顺利的携带韩奕离开了京城。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半途遭遇劫匪,接着又落到北魏使团手上,才有了后来这么多事。   她被关在寝宫里一直不曾得到消息,身边的宫人全部换做宣帝的人,任由她发怒还是收买全都不管用,她知道这是宣帝对她的惩罚,原以为韩奕有怀王和六皇子周全不会如何,甚至,她还一度希冀宣帝为了保全皇家颜面给韩奕赐婚,千想万算却没料到等来的却是韩奕殒命的噩耗。   难道她真的错了么?   甄榛听到她的话,眼眸骤然幽深,几乎能将人吸进去,嘴里慢慢吐出两个字:“甄容……”   原来是她。   果然是她。   大公主能顺利逃出皇宫又避开所有人的眼线远离京城,绝非她一个人能做到的,而大公主身边能有这等才智的,除了甄容再别无他人。   以甄容的才智,不可能不知道大公主被找回是迟早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被找回之后,会发面对怎样的局面,可是她仍是做了,做得天衣无缝。   甄容……你为何要这样做?   掌心收紧,牙根咬得发酸,甄榛冷眼看着几近狂乱的大公主,忽然觉得累极了,她仰起脸,望着苍茫的的天际,眼睛干涩得厉害,却流不出一滴泪。   “你还不走么?”甄榛转回视线,目光如冰,直射向不堪打击的大公主,语声平淡,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如尖刀狠狠扎进大公主心头,“是你的自私害死了小舅舅,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来这里,小舅舅见到你只会恨你——”她唇边露出一丝森然的浅笑,“小舅舅从未喜欢过你,救你不过是因为你是公主,他是臣子,即便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遇到险情,小舅舅同样也不会袖手旁观——你在小舅舅心里,从未有过半点地位……”   “你住嘴!住嘴!”   大公主捂着双耳,尖声打断她的话,脸上白得了无人色,死死瞪着眼前的人,急剧的喘息着,恨不得将那白色的人影撕成碎片。   可她连自己也控制不住去相信甄榛的话,韩奕的死与她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是她害死了韩奕——   如果她没有挟持韩奕,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也许此时,韩奕还好好的在大理寺查案,也许仍是对她不冷不淡,却是活生生的,她想见就能见到的,爱也好,恨也罢,却不是天人永隔……   燕怀沙不由担心她这样刺激大公主,会让大公主彻底奔溃,再生出什么事,不但对大公主不利,对她也十分不利。   可他也知道,甄榛此时正是恨在心头,方才都已经见她做好起势准备对大公主下手,却生生忍了下去,她此时心中的悲苦一定达到的极点,若不是能得到发泄,恐怕她就要垮下了。   便在这时,大公主尖叫一声,几近癫狂的抱着头,拼命的横冲直撞,一路磕磕绊绊,几次跌倒在地却浑然不顾,带着一身泥泞没有方向的逃离。   燕怀沙暗暗叹了口气,吩咐人跟着大公主,转回视线看着甄榛,心中滋味却是复杂难言。   才不过两日不见,她就清减了许多,原本瘦弱的身躯显得越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甄榛望着大公主远去的身影,并未大公主的失控感到快意,也没有因为大公主的逃离感到失望,苍白的脸上了无表情,仿佛带了面具一般,却平静得诡异。   她垂下双臂,转头看到长身玉立的燕怀沙,喉头似乎被堵住了,许久,才艰难启齿,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多谢怀王前来悼念,小舅舅地下有知,定然十分欣慰……”   说着屈膝一礼,低眉顺目,却是漠然无情。   无形之中,有一道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对面相望,却无法企及。   燕怀沙心中一痛,却紧抿着唇,深深凝视着她,脸部的线条因紧绷而变得僵硬,终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又是一礼,却是做的告别之礼,随即跨步离去。   她的背影,单薄而孤寂,在斜晖夕照之下,在地上拉出一个瘦长的身影,却透着杀伐果决的决断。   “小姐……”   秀秀连忙跟上去,瞧见她的脸色禁不住有些担心,她从未见过甄榛如此决绝的神色,好像……为了达到目的付出一切代价也再所不惜。   甄榛脚步未停,语声沉沉,却隐含金石之声,“回甄府。”   第一百七十四章 摊牌   天色微沉,偌大个甄府寂静无声,待夕阳落下,更显得有些阴森。   玉和园的奴婢趁着夜色降临前将灯火掌上,方才还是霞光满天,一转眼却已是乌云蔽天,想是不久又是一场倾盆大雨,一人遥望天际,莫名叹了口气,“又是一场风雨啊……”   “最近京城里确实是风雨不断呢,韩家那么大的门楣,说没了就没了,说起来二小姐也真是可怜,前些日子还见韩家小舅爷来看她,这一转眼就没了,当真是世事无常。”   “谁说不是?要说可怜,大小姐未尝不比二小姐苦——夫人才陨了没多久,照理大小姐要守孝三年,大小姐本来年纪不小,再等个三年……”   低声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却是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浓重的暮色里走来,白衣黑发,远远可见身姿清华,人未近,却已凛冽逼人。   “这是……二小姐?!”   “二小姐,二小姐这是……!!”   但见甄榛一身未缝边的粗麻布衣,戴的是重孝的着装,想是为韩家守孝,奴婢见到她先是一怔,继而惊恐不已,却是甄榛提了长剑,气势冷峻而来。   反应快的奴婢马上意识到甄二小姐来者不善。   却在这时,主屋的门敞开了,门后是穿着素白布衣的甄容。   甄容平素极少穿白衣,她原本就气质出尘,这一身白色更显她容颜清丽空灵,犹如九天飞仙,飘飘乎可望而不可及。   她神色平静的看着甄榛,片刻后,语声淡淡的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我与二妹有话要说。”   奴婢听到吩咐却犹豫不决,目光警惕的在甄榛身上转过,又见甄容镇定从容,这才纷纷退下。   甄容款步进屋,慢条斯理的给甄榛倒了一杯茶,然后才转过目光,温润似水的看着甄榛,“榛儿回京城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到我的玉和园来吧?”   温柔的语调仿若姐妹间的呢喃,若非甄榛心中雪亮,恐怕真会以为这位同父异母的长姐友爱和善。   甄榛冷眼看着她,没理会她的问话,却是语声如冰的质问:“你是故意的?”   甄容握着茶杯,迎上她的视线,嘴角绽开一抹宁静的微笑,却也没有接下甄榛的话,而是自说自话道:“在你回来之前,父亲待我们极好,虽然偶尔会发脾气,但母亲哄几句很快就能雨过天晴,颜儿性子刁蛮了些,可是小姑娘总有些娇气的,何况是相府的嫡小姐呢?明明一家人那么好,可是父亲将你召回来之后就全变了……”   她幽幽的目光盯在甄榛脸上,“榛儿,你本来可以不回来的,可你还是回来了,所以,你是回来报复的是不是?”   她没等甄榛回答,又自己说下去,“从你回来那一天,我就知道你回来是有目的的,孔嬷嬷猝死,春云怀孕,青兰暴毙,母亲被厌弃,颜儿突然入宫……”她望着甄榛,语声平静得仿佛一波井水,轻声回荡在寂静的屋子里,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榛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不是?”   “榛儿,你知道我曾经多羡慕你,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多么羡慕在南方的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用背负甄家的责任,可以任性妄为,可以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她的眸色渐转幽深,“所以,你是回来报复的……”   甄榛几乎忍不住仰天大笑,却是眼睛发涩,逼得双目通红,她紧咬着牙根,才克制住心中的悲痛,目光咄咄逼人射向甄容:“于是你一招借刀杀人,利用大公主陷害小舅舅,牵连整个韩府,以此回报我?!”   甄容扯开一丝浅笑:“大公主私逃,我确实参与了……”   她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剑鸣,寒光凛冽之下,一道冷厉的寒意袭面而来,下一刻,一柄利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破她细白的肌肤。   她垂目凝视利剑,顺着锋利的剑刃望过去,看到那只握着剑柄的手,它的主人恨怒至极的脸孔。   她微微的笑了,对威胁自己性命的利刃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起初是大公主来找我求助,我身为她的伴读和闺蜜,岂能速手旁观?既然她喜欢韩奕,那我就成全她的心意——陆清清不也是在榛儿你的帮助下与意中人私奔,最终修得正果了么?”   平和恬淡的声音幽幽响起,娓娓述来,却是一字一句都如尖刀扎在甄榛心头最软的地方,恨意如崩裂的炽毒的岩浆,几欲喷薄而出。   “大公主出宫的方式是我教的,出宫的路线是我安排的,我原本想她和韩奕逃不了多远,没料到他们半途会遇到劫匪,还因此遇到北魏使团……后来的一切超出我的预计,更没想到皇上会有如此重罚,韩家也因此遭遇打劫……”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痛苦的呻吟替代,一柄锋利的剑刃插入她的肩头,鲜血迅速渲染开来,染红了白色的衣衫,红得触目惊心。   几乎是下一刻,外面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接着半掩着的门扉被人撞开,一声尖叫划破整个玉和园的静谧——   “二小姐要杀大小姐了!”   甄榛愣了一下,望着剑锋另一端稳稳插入甄容的右肩,粘稠的鲜血顺着剑身留下,一滴一滴的掉落在地上。   闯进来的奴婢猛力扑过来,随即门外响起一个暴怒的声音,“还不快住手!”   话音未落,甄仲秋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就在他走进来的那一刻,甄容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扑过来的奴婢手疾眼快将她扶住,失声大叫道:“大小姐!大小姐!”   甄仲秋将屋内扫视一遍,待看到甄榛手提染血的长剑,而甄容躺倒在地,脸色骤然铁青,“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您都看到了,二小姐要害了大小姐啊!”   甄榛看着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甄容,忽然笑了。   甄容啊,是我小看你了。   她看着甄仲秋,惨淡的一笑,却又将目光转向那指责她杀害甄容的奴婢,唇边绽开一抹冷酷的笑,“你说的没错,我就是看她不管,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   说罢提剑飞身而起,便直接冲向甄容。   第一把七十五章 决意   “叮——”   甄榛虎口一震,长剑脱手而出,那力道之大让她连连倒退了两步,下一瞬手腕传来一阵火辣的疼痛,疼得她脸色一白,额上渗出一层冷汗。   “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   甄仲秋暴然怒喝道,气得浑身发抖。   强忍了剧痛,甄榛将视线转向自己的父亲,一双黑嗔嗔的眸子望过去,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在黑压压的屋子里,有种摄人心魂的诡异。   “既然父亲在这里,榛儿别无他话,只是想问父亲一句……”她静静的看着甄仲秋,唇边笑意嫣然,却刺得甄仲秋双眼发痛,胸中激流翻涌,几乎不敢与她直视——   “倘若榛儿说,榛儿没有动手伤人,父亲可会相信?”   甄仲秋面沉似水,却是抿紧了唇,目光深深的在甄榛和甄容之间来回,最终停留在了甄榛脸上。   甄榛惨然一笑,“我知道了……”   她改变了自称,看向甄仲秋的神情已经变得冰冷,那是决断之后的冷漠无情,两者之间再无半点关系,从此以后,形同陌路。   她这个父亲,从来都没相信过她,甄容才是他的好女儿,即便刁蛮如甄颜,也比她更亲。   她不再理会甄仲秋,却是吃力的稳住心神,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这时又有奴婢大声叫道:“老爷!二小姐她,她还想……”   真是时时不忘诛心之语!甄榛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之下,却显出了几分犀利,眼风扫过之处,那奴婢只觉得喉头一紧,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甄榛拖着长剑,步履蹒跚的往外走去,身后的甄仲秋突然喝道:“站住!把剑放下!”   接着,第二道命令随即而下,“将二小姐送回秀风院,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话音未落,便又奴仆围上来,虎视眈眈的看着甄榛,将她的去路堵住。   甄榛慢慢回过头,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甄仲秋,忽然提起手里的剑,剑指甄仲秋,惊得众奴纷纷色变,一时间屋子里剑拔弩张。   “不知丞相大人可还记得这柄剑?”   语声冷漠却暗含讽意,见甄仲秋色变,她笑得越发嫣然,那凄楚的眉眼越发神似已经逝去乃母。   甄仲秋心神大震,只望着那柄染血的秋水长剑,昔日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当朝丞相,平静的脸容上终于裂开一丝缝隙,眼底的震惊怎么也掩饰不住。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母亲当年却是报之以剑,这柄剑,母亲说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甄仲秋呼吸一滞,乍然想起当年那风华夺目的女子,心间泛开一阵阵的疼痛,几乎让他不能喘息。   当时他年少及第,既是才华横溢,又是貌若桃李,不知倾倒多少芳心,却也给他带来了无尽的麻烦,那女子便以一柄秋水长剑赠之,意为君子佩剑知礼,也是女子决然相许的承诺。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他的回报呢?   有些事一旦走出去,便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他顾不了那么多。   他缓缓闭上眼,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在空寂中响起,“来人,二小姐目无尊长,伤及长姐,请家法!”   甄榛知道他绝情,却不知道他如此绝情,母亲竟然会看上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还为他舍弃双亲,被世人嘲笑也在所不惜——   母亲,你真的看错人了!   她心中悲愤呐喊,却握紧了手中的剑,忍着痛楚,在手腕上划下一剑,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很快染红了大半个衣袖。   甄仲秋一震。   甄榛咬着牙,苍白的脸色因失血更加了无人色,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幽深得能将人吸进去,只听她语声微颤,却铿锵有力,透着强大的决断之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我甄榛以血还血,与你断绝父女关系,从今以后,甄府的一切与我再无半点关系!”   从此以后,再无关系,也不会再顾及甄府一丝一毫。   母亲,你也莫要怪我,甄府再无女儿容身之处,女儿也容不得甄府的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第三条路。   天光乍然劈下,雷声轰隆作响,大雨倾盆而下,将整个燕京笼罩在雨幕中。   甄榛提着满是鲜血的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甄府大门的,雨水迅速将剑上的血迹冲掉,一切都化入大地,顺水流走。   她看到秀秀惊恐的小脸,还有惊慌失措的叫声,隐约之中,还看到一张熟悉而模糊的脸庞,那张脸本该冷漠无情,却也裂开了一丝缝隙,从密集的雨幕里飞奔过来,他的声音有着从未有过的不安和恐惧。   “榛儿——”   甄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母亲还在,她还是那个总角之宴的孩童,甄颜无止境的折磨,父亲的冷眼相待,还有贾氏软弱下怨毒的神情。   忽然画面一转,昏暗的房间里躺着一个僵硬的妇人,一个娇小的弱女趴在床前,拼命的摇着妇人的手,却怎么也摇不醒那妇人,伴随而来的是一个阴毒的笑声,那声音得意的说,总算除掉那贱人了,接下来就是那小贱人了……   一晃眼,却是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方,秀丽山水间,却是杀机暗藏。   又一转眼,眼前尽是熊熊大火,她在隐蔽的角落里看到,男子黑衣墨发,生死一战,却是那么的夺目绚烂。   那张脸,是那么的熟悉,不知何时刻在了她的心里,想忘了忘不掉。   血色弥漫,染红了整个画面,一股刻入骨髓的疼痛传遍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疼得她无法呼吸。   她要死了么?   “小姐!小姐醒了!”   甄榛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过了许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睁开眼,方才那声音又欣喜不已的叫道:“小姐,你终于醒了!你吓死秀秀了!”   秀秀?甄榛懵了一阵,待视线清晰起来,看到眼前一张涕泪满面的小脸,才缓缓回过神来,刚想张嘴发声,嗓子却干哑得发不出一个声音。   秀秀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喝了水,她的精神也好了些许,秀秀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姐睡了三天,一定饿了,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甄榛无力点头,秀秀高兴的诶了一声,欢欢喜喜的跑了出去。   这时候,她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是哪里?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争执   房间里十分安静,布置端正古朴,极是简单,除了墙上的书画和窗前挂着一柄配件,再无多余的点缀物,浑然不似女子的居所。   渐渐的,她终于想起这事什么地方了。   那次贾氏买通刺客将她劫持,被救回后便先来了这里,在那人的护送下才回了甄府。   这里是怀王府,还是怀王的居室。   胸口一阵隐痛,她拽紧了背角,却忍不住苦笑起来:用一辈子去还他怕也还不清楚了……   等了许久没见秀秀回来,正在思忖,却听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在屋外争吵,细细一听,便听出秀秀那熟悉的声音。   她的声音尚带着少女的稚嫩,却是牙尖嘴利,骂起人来丝毫不含糊。甄榛听出她在与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争执不休,还听到她刻意压低声音,似是不想闹得太大,偏偏另一个人不让她遂意,语声咄咄逼人不算,还提高了音调,似乎想让所有人都听到。   很快,甄榛听到外头一声惊呼,却是那陌生婢子哭天抢地,大声喊着打人了。   甄榛心一紧,顾不得身体虚弱,连忙扯了一件外衣披上,怎料脚还没抬出去,眼前便是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在地。   屋外的争吵声戛然而止,却听到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那陌生的声音哭哭啼啼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秀秀却是一声不吭,半点声响也没有。   咬牙强忍下眩晕,甄榛扶着桌子喘息片刻,稍稍问了心神,便踉跄着向门外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温和而略显低沉的声音质问道,甄榛听到那人的声音,不禁抬头望去,果然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白氏着了一件黑色道袍,与琳太妃常穿的样式相似,面上粉黛不施,极是清爽,她原本生得温雅可人,眼神却又极是平淡,这乍看之下,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甄榛看着她,想起了那人——也许是相处得久了,白氏的气质与他变得越来越像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不适,扶着门框手狠狠抓着,直抓得指尖泛白,才堪堪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倒下去。   就在她看到白氏的同时,所有的人也看到了她,秀秀不顾眼前什么情形,急忙跑过来将她扶住,通红的双眼隐约闪着水光,却是强忍了下来,哽咽着说道:“小姐,你怎么出来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可让我怎么办?”   甄榛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温声安慰道:“你家小姐哪那么容易倒下?过不了几日就能无事,倒是你,怎么一来人家府上就闹了事?”   她心底是肯定秀秀决计不会随意闹事的,何况现在是在怀王府,秀秀不会搞不清楚情况,若是真能惹怒她大发雷霆,恐怕对方做了极是过分的事。   她的视线悠悠转过去,对上白氏的目光,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继而看到白氏的跟前跌坐着一个奴婢,那奴婢哭得泪流满面,看起来真是好不可怜。   秀秀瘪着嘴,回头看了那奴婢一眼,却不肯说话。   “细儿,可是你惹恼了秀秀姑娘?”   见秀秀不开口,白氏转而问询自己的婢女,令甄榛二人意外的是,白氏竟然知晓秀秀的名字,这是她惯于的待客之道,还是刻意的用心?   不管是什么,白氏的态度,俨然是怀王府女主人的姿态——   虽是身为夫人,但这偌大的怀王府多年来只有她一个女眷,外院的事自有孙志信处理,内院便是白氏一人独大,众奴已经习惯怀王府只有一个女主子,潜移默化间也将她当做了怀王府的女主人。   被唤作细儿的婢女抹了泪,叫屈道:“甄二小姐是王爷的贵客,细儿岂敢怠慢,只是奉了夫人您的吩咐来给甄二小姐送一些备用之物,也好探望一下甄二小姐是否安好,谁曾想奴婢才进了松风院就被秀秀姑娘拦下,说甄二小姐不宜见客,奴婢心急之下忍不住多说了两句,秀秀姑娘也是担心甄二小姐,这才争吵起来……”   白氏微微蹙眉,轻斥道:“我叫你给甄二小姐送物什,却不是叫你来打扰甄二小姐休息,既然秀秀姑娘说不方便,你过些时候再跑一趟又怎么样?”   细儿垂下头,低声说道:“奴婢知错了。”   秀秀却看到她半垂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想起她说的那些话,禁不住气上心头,压在心头的话脱口而出:“你撒谎!根本不是这样!”   白氏平淡的目光望过来,温声说道:“那秀秀姑娘来说,究竟是怎样的?”   秀秀死死盯着细儿,却闭紧了嘴,一个字也不肯说。   “是啊,秀秀姑娘倒是说一说,到底是怎么样的?否则夫人错怪了你,可莫要怪夫人没有给你机会!”细儿挑衅的看她一眼,似嘲似讽的说道。   “秀秀姑娘不必担心,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怀王府一定不会委屈了你。”   秀秀紧咬着牙,仿佛下定了决心,骤然跪在甄榛跟前,长身拜倒:“秀秀愚钝莽撞,给小姐惹了麻烦,都是秀秀不好,请小姐责罚。”   她这是承认争吵一事是自己不对,将全部的责任都担了下来。   甄榛眼睛一酸,却强忍下将她扶起的冲动,微微笑着看向白氏,“都是婢子不懂事,不但叨扰贵府,还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白夫人可否为甄榛代为管教这不懂事的婢子?”   这自是谦辞,甄榛的身份摆在那里且不说,单是怀王亲自带回来这一点,白氏就不能轻易将其处置,她自是知道的,也没打算真的处置秀秀,于是也客气的微笑道:“甄二小姐言重了,二位初到怀王府多有不便,未免有些摩擦。”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过也请二位见谅一下,怀王府规矩较多,比不得丞相府更好,恐怕拘着了二位。”   甄榛施了一礼,温声道:“甄榛省得,多谢白夫人……”   话音未完,甄榛便觉一阵眩晕,连忙伸手扶住门框,可这一伸手,她却摸到了一只温暖而强有力的手臂,吓得她急忙推开,连连往后退,那人却不允许她逃离,生生将她拉回自己双臂间,强行稳住她的身形。   这时,她听到有人惊呼,“王爷!”   第一百七十七章 偏爱   这一声惊叫,差点让她的心跳出来,慌忙挣开他的手,他没有放手,却顾及她的感受放松了些许,直到秀秀过来将她扶住,才缓缓松开了手。   她对上了燕怀沙面沉似水的脸容。   燕怀沙看着不远处的白氏和奴婢,语声不重,却是一字一句都让人心颤:“没有本王吩咐,闲杂人等不得入松风院,都不记得了么?”   白氏有些局促,连忙道:“是妾身鲁莽了。”   “王爷,夫人是担心甄二小姐在府里住不惯,特地叫奴婢来探望甄二小姐,别无其他用意。”细儿见白氏半点不为自己辩解,心中暗恼主子软弱,连忙替白氏开腔解释——看王爷紧张那甄二小姐的模样,若是夫人再不争口气,恐怕人家还没过门就能将她压得死死的。   主子被分了宠爱,奴婢也跟着没好处,她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白氏,奈何王府里一直没有其他姬妾,白氏从未担心过与人争宠,便是真的有王妃侧妃入府,原以为照怀王那冷情的性子,也不见得会多待见新人,但是万万没有料到怀王竟突然转了性,对这甄二小姐视若珍宝,这由不得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不为主子着急了。   燕怀沙不理会细儿的说辞,眼风淡淡一扫,却是叫她心惊胆战,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眼前这景象又是为何?”   细儿闻言心一跳,待对上燕怀沙幽深的眸子,只觉得自己刹那间已被看穿,长期以来对怀王的畏惧布满心间,她四肢冰凉发僵,几乎动弹不得。   料定秀秀怕甄榛难受不会将真相说出,她心下稍安,又将先前一番言论照样说了一遍,却不想她还没说完,便有一个冷冷的声音插入,“细儿说谎。”   细儿听到这个声音,连头也未抬便觉得天塌了下来——千算万算没算到景鸾这一茬,景鸾在松风院里当事,是怀王为数不多的婢女,性子温温和和,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颇有几分怀王的手段,也是王府里众奴畏惧的女管家。   景鸾说一句,抵得上她千百句,现在景鸾开口帮甄二小姐,那么她便是舌灿莲花也于事无补。   燕怀沙毫不怜悯的看着不停磕头认错的细儿,只是冷漠道:“搬弄是非,欺上瞒下,该如何处置?”   “当杖责五十,驱逐出府。”   白氏脸色一白,倘若按照府里的规矩处置,细儿恐怕性命难保。   细儿听到景鸾的话,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向燕怀沙求饶告罪,得来的却是漠不关心的冷眼,她连忙又跪求白氏,额上磕破了皮,哭得差点喘不上气,白氏却十分为难的看着她,踟蹰不语。   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不管是谁——这是怀王府的规矩。   这时,甄榛轻轻一笑,这一笑,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只见她的目光一一掠过几人,最后停留在细儿身上,温声说道:“区区小事,怀王不必当真——也是我们主仆二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这才与细儿姑娘起了冲突,眼下既然误会解开,我想也没必要再适宜责罚,怀王意下如何?”   燕怀沙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一丝委屈,甄榛对上他的目光淡淡笑了笑,又道:“我只是个外人,怀王不必为了我搅得家宅不宁,否则我的罪过就大了。”   她近乎恳求的看着他,却是看得他心中一揪,那一句“外人”更是如尖针扎着他的心,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给她看一看,这颗心是怎么为她悸动的。   “夫人,可是奴婢惹您生气了?”细儿被白氏万分感激的带出松风院,小跑着追上白氏的脚步,白氏似是走得太急喘不过气,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细儿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却被她一手拂开。   “夫人您都变成这样了,王爷却不闻不问,那甄二小姐一点小病小痛就呵护得紧,在这样下去……”   “住嘴!”白氏色厉内荏的一喝,却又忍不住扶着路旁的树干喘息,待稍稍喘过气来,这才转过视线严厉的看着自己的婢女,“早就跟你说过,你这张嘴早晚会惹祸,平时我都是怎么教你的?!”   细儿不服气道:“夫人您性子太好,眼下那甄二小姐还没过门就住到了王爷的松风院,待日后真的入了王府,哪里还会有您的安身之处?奴婢不过是想替您出出气……”   “得了今天这样的教训,你还不知错么?”   白氏被她气得两眼发黑,几欲晕厥过去,“我这里也留不住你了,你去找孙管家吧……”   细儿闻言大惊,连忙哀声乞求,“奴婢再也不敢了,夫人不要赶奴婢走啊,奴婢真的知错了……”   “好了,没有第二次。”   细儿连连点头,不敢再有半点辩驳。   白氏叹了口气,掩袖咳嗽了两声,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葱葱郁郁的树影遮住她的视线,也挡住了她所有的心思。   另一边,甄榛已经被人按回床上,责令她不准乱动,秀秀将自己拾掇了一下,给她端来吃食,甄榛吃了小半碗便再也咽不下去,燕怀沙看在眼里,不由皱眉道:“不合口味?”   甄榛含笑道:“味道很好,只是我吃不习惯怀王府的东西。”   燕怀沙神色一僵,望着她不说话。   许久,才听他闷声说道:“白氏是我成年之时,由太妃亲自挑选送到我府上,我从未想过自己要娶妻,也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你……”否则他便不会接受任何女人,然而他接受了,白氏就是他的责任,不能随意抛弃。   然而,他想给甄榛唯一,也知道甄榛是在意的。   甄榛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要是能预知,岂不是活神仙了?”   燕怀沙不满她的笑,将她纳入自己的怀里,揉/搓着她的秀发,呼吸间充满她的淡淡的馨香,触摸到她温软的肌肤,仍是有些沉闷,许久,又不甘心的蹦出一句话:“倘若时光能回溯,定要早点遇上你……”   甄榛大笑起来,直笑得脸颊通红,那眉梢间的风情让燕怀沙又爱又恨。   端正肃杀的怀王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了?   燕怀沙面沉似水,一副山雨欲来之势,甄榛见好就收,连忙止住笑,嗔道:“你成年的时候我才多大?难道怀王还有恋/童之癖么?”   燕怀沙有些赧然,这倒是没错,他成年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怕是连他的胸口那么高都没长到,就算遇上了也绝对不会发生什么故事。   经过这么一闹一笑,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骤然消解了,之前的不痛快也都烟消云散,两人十分默契的没去提那件不愉快的事,也不约而同的避开那些鲜血淋漓的回忆。   然而,他们都知道,有些事发生了,再怎么粉饰也无法弥补,就好像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不管他们如何用回忆去描绘一个完整的影像,那些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成亲   第二日,甄榛搬去了韩府。   她也没问秀秀为何与细儿争吵的原因,秀秀也一直没说,但其实她在屋里全都听到了。   奔则为妾娶为妻,细儿就是这个意思,即便她明面上还是甄家二小姐,她有家不回却进了王府,不是自奔而来却又是为何?   秀秀宁可被冤枉也不愿让她知道那些话,也只是怕她听了难受。   既然景鸾当面指出细儿撒谎,想是也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燕怀沙,所以当她提出搬去韩府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将甄榛接到府里修养本来也不大合理,但那一日见她在雨中倒下,那一幕犹让他心有余悸,唯恐一撒手,她也跟着韩奕去了。   他将景鸾和李勤都留在了韩府,对此,甄榛没有表示什么。   回到韩府,浑浑噩噩过了几日,甄府那边了无讯息,外头也没有一丝流言,甄榛不知甄仲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不过父女绝意终究不是光彩事,照甄榛对他为数不多的了解,丞相大人想来会在适当的机会再挑破这件事,甄府从此再无二小姐。   但这已经不是她所关心的了。   燕怀沙半夜爬窗的习惯也没变,只是来了也没说什么话,有时候还将公务搬到韩府来做,免不得甄榛偶尔做些红袖添香之事,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以前,又似乎无形中改变了什么。这倒是辛苦了李勤和林时两大铁卫,来回搬动怀王的东西,最后索性重新置办了一整套起居用具,俨然是要长期驻扎在韩府。   一转眼,过了半个月。   这一日,京城传开一个惊天消息。   “大公主自请远嫁北魏么?”   甄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抄写道经,前日燕怀沙从宫里回来说,琳太妃想叫她帮忙再抄写道经,甄榛如何不知晓琳太妃的用意——这位皇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不想她一味沉浸在伤痛里,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   也不知这其中是否有那人的意思。   她以前不信教,但此时此刻的心境今非昔比,看着那些谶言天语般的文字,这些天倒真是平静不少。   她放下手中的紫毫,神色有些怔然,一时不知可以说什么。   要说不恨大公主是假的,她一度想报复大公主为小舅舅套一个公道,可后来明白大公主是甄容手里的一把刀,兵者伤人固然有罪,但那持刀人才是始作俑者。   消息是景鸾告诉她的,景鸾的消息自是从那人之处得来,景鸾说,北魏使团回国在即,再度提起求亲之事,但这次俨然只是走个过程,哪怕宣帝随意封一个旁系宗室女子做公主嫁到北魏也无妨,却没想到大公主突然出现,自请远嫁北魏,当时场面如何不提,宣帝最终是答应下来了。   谁也没想到,北魏求亲这件事会以这样的结果落幕。   景鸾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是嘴唇动了动,看着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却是犹豫不决说不出口。甄榛瞧在眼里,猜到除了大公主远嫁北魏以外,还发生了其他事,这些事也许还跟韩府,或者跟她有关。   “还有其他事么?”   景鸾看着她,终是点了点头。“今晨北魏大皇子当着百官之面向丞相求娶小姐,丞相一语惊人,道是他已经没有次女……”   燕怀沙已经知晓她跟甄仲秋断绝关系,景鸾因此没有再称呼她甄二小姐,而是直接以小姐谓之,这一点细心让她还十分窝心。   甄榛有些讶然,却并不是因为甄仲秋当众点破父女断绝关系之事,而是北魏大皇子在离京在即时突然求娶她这个没见过两面的人。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价值,然而要说北魏大皇子对自己一见钟情什么的,却是绝对不可能,在世家闺秀里,她的容貌算不上最佳,性情也不甚良善,风评远远不如甄容,综合起来她几乎就是那万花丛中不起眼的一支,这委实奇怪得很。   “然后呢?”   景鸾默了默,沉声道:“北魏大皇子转而向宣帝求赐婚,将韩家嫡长外孙女许配给他,并以己身承诺愿意大齐永结秦晋之好。”她看着甄榛,一字一句的说道,“皇上本来是要答应了的……”   但是显然没答应,否则景鸾也不会在这里不紧不慢的跟她汇报消息。   听到这里,甄榛已经明白了,宣帝没答应北魏大皇子的求亲,定是与那人脱不开关系。   “后来呢?”   甄榛忽然发觉这样一问一答十分有意思,景鸾平日看似温和,但话并不多,做事干脆利落,倒是很合她的心意,见到景鸾这样吞吞吐吐倒还是第一次,却也隐约从这背后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难道那人为了阻止宣帝赐婚,付出了什么代价?   景鸾摸不准甄榛听到消息后会如何,犹犹豫豫,忽然发觉自己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心里一恼,便直接说了出来:“皇上仍是给小姐赐婚了,但不是北魏大皇子,而是王爷和小姐,圣旨很快就会传到韩府。”   赐婚?甄榛愣住了。   这两个字一点都不陌生,甚至她很早以前就预料过,如甄府这般地位的世家女子,未来的姻缘总少不得与皇室,或者其他大家族有关系,她也因此才找上皇后,谋划了一场甄二小姐不宜婚嫁的传言。   她,和他真的要在一起生活了么?   实际上甄榛并没有想错,人人皆道宣帝是为了成全亲弟弟心愿而拒绝了北魏大皇子,却不知燕怀沙在求得赐婚的同时,付出了一个极大的代价——   先皇担心年幼的怀王遭人暗算,便将一块玉牌赐给怀王,除了通敌卖国,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宣帝都必须答应怀王一个要求。   赐婚是燕怀沙求的,他不能让甄榛远嫁北魏,因此用了先帝赐予的玉牌,玉牌也因此被宣帝收回,再无用处。   圣旨果然没多久便到了韩府,赐婚于怀王和韩家嫡长外孙女,令二人折吉日完婚,甄榛接了旨,谢了恩,却没有其他表示,景鸾不禁有些担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 出阁   燕怀沙来到韩府的时候,甄榛正好在用晚膳,见他来了,便叫人再添一副碗筷,不过原本一个人的膳食变得明显不足,甄榛转头吩咐厨房将一直温着的饭菜都端上来,这多出的一份饭菜显然是特意给他留的。   甄榛为他添好饭,指使奴婢将新上来的菜式摆在他面前,都是些他喜欢吃的菜。   燕怀沙抓住甄榛布菜的手,凝望着她,“榛儿,你是何想法?”   甄榛对上他的目光,黑眸中映出他坚毅的脸庞,燕怀沙可以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却看不透她的想法。见她不语,燕怀沙渐渐松开她的手,指尖滑过细白的皓腕,犹带着一丝余温,他心头掠过一丝失望,“这只是权宜之计,过些日子我会想办法拖延婚期,往后的事就容易办了。”   甄榛正背负重孝,照大齐的习俗,这般情况下要么立即成婚,要么守孝三年,待到孝期满后再成婚,宣帝下旨令二人折日成婚无疑是近日就开始操办,如果不想遵旨的话,只需找个由头拖上一段时间,便是宣帝也只能要求二人三年后再成婚——三年那么长,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两人一时无言。   用过晚膳,燕怀沙回了书房办理公务,却是拿着一本折子,连拿倒了也不知——那熟悉的人影儿并未如往昔般在身侧红袖添香。   她便如此不愿意?   这时,寂静的院子里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透过浓重的夜色飘渺而来,仿佛夜里暗香袭来,若有似无,却欲断还续。   燕怀沙闻听琴声,忽然一震。   这是……?!   空寂的庭院中央,一几一琴一人,掩映在花木扶疏间,若隐若现,女子雪白的身影似若浮冰碎雪,在夜色里格外显眼。   琴音落定,他望着对面的人儿,待她抬头也看着自己,忽然大步跨过去,强压着激动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大得甄榛快喘不过气来,不由挣扎了一下,反而被他抱得更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吻压下来,几乎让她窒息。   他实在太高兴,以至于他还有些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刚才甄榛所弹的曲子,正是当年司马长卿向卓文君的求爱琴歌《凤求凰》。   他意犹未尽的放开她,忽然想起一事,“先前为何不说?”   甄榛无力的挂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我还没说,你自己就将话说满了,我如何再说?”   燕怀沙有些不满意的收紧了手,“你明知我的心意。”   “是啊,小女子蒲柳之姿,无依无靠,唯有求怀王大慈大悲收留小女子,小女子感激涕零,愿结草衔环,以报怀王大恩。”   她笑吟吟说道,眸底却有一抹散不去的阴影,他看在眼里不禁心一揪,知晓她心中郁结所在,也越发用力的拥住怀里的女子,只觉得女子娇躯越发消瘦,半张脸埋在她的肩窝,低声说道:“只是,委屈你了。”   韩家重丧,她此时婚嫁不便太过隆重,成亲那一日,无法如其他女子十里红妆绕城三圈,无法热热闹闹亲朋好友齐来相贺,哪个女儿家不希望自己能风风光光的出嫁?   从此以后,他就是她最亲的人了。   成亲定在下月的初六,满满算起来也没有多少时日,虽然时间有些匆忙,但宫里还是派来了几位嬷嬷教甄榛礼仪和成亲该注意的事宜,其中有皇后的人,也有琳太妃的人。文定过后很快就是婚礼,燕怀沙从韩家的旁系宗族里找了些姑嫂叔伯来给甄榛打理,算是弥补没有长辈的缺憾。   出阁这一日,天还没亮,甄榛就被人从被子里挖起来,梳洗,上妆,着嫁衣,一大群人围着甄榛忙的不亦乐乎,甄榛任由一双双手摆弄着自己,看着镜中穿上华装的自己,神情有些惘然。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一声“新郎倌来了”,将屋里的人惊了一惊。   一群孩子侯在门旁,本是要围堵新郎的,可真的见着大名鼎鼎的怀王却都禁不住有些畏惧,竟就这么让他一路畅通无阻的走了进来,还好他记得规矩,该给的红包全都发了出去,而且每一个红包都十分丰厚,让大伙都对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怀王有了极大的改观。   盖头放下来,甄榛由人牵着走出去,没什么要拜别的人,只是走出门槛的那一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忍不住哭起来。   身旁有人温声说着什么,她一个字没听入耳,直到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握着她,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一路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怀王府,爆竹声声,倒也有些热闹。甄榛看不到来了什么人,也不知四周是什么样子,只有抓紧了身边的人,才能找到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拜过天地,入了洞房,有人吵着要看新娘子,周围的声音十分嘈杂,甄榛隐约听到几个耳熟的声音,却听不出是谁,不过她十分好奇——是谁如此大胆,敢来闹怀王的洞房?   “王爷,您快点呀,大伙都还等着看新王妃呢!”   一个粗狂的声音忽然说道,随即有许多人连连附和。   甄榛听到这个声音不由愣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为何有人敢如此嚣张的闹怀王的洞房了——除了柳营那群跟他出生入死的将士,还会有谁如此大胆?   不过,她忍不住有些想笑。   一双簇新的厚底锦靴出现在甄榛的视线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盖头就忽然被撩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其实人不多,但是跟前的人大多高大威猛,甄榛才觉得眼前光线很暗,仿佛立了一堵墙。   她抬起目光,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孔,玄色的昏服,腰间衬以红色,宽衣博带,广袖翩然,越发的显得他丰神如玉,器宇轩昂,甄榛觉得近日的他是从未有过的俊美。   “她她她她……”   人群忽然被人拨开,一个威武的人影钻到人前,瞪大了一双眼,不敢置信的望着甄榛,嘴里她了半天也没她出个所以然来,浑然见了鬼的模样。   “她不是,不就是……”徐印眼珠快瞪出来,脸上悲喜交加,直是抽搐不已,却是说不出的滑稽。   燕怀沙不悦的蹙了蹙眉,眼风淡淡一扫,身后众人便纷纷往后退了几步,暗道王爷真是小气啊,多看两眼都不让看啊,不过也可以看出王爷对新王妃真是宝贝得紧,看来以后还是跟新王妃保持距离为妙。   甄榛却忍不住有些想笑,徐印见到她一定心情很复杂,不过总该是高兴的,他们敬若神明的怀王总算不是个断袖。   大伙笑嘻嘻的连声道贺,吉利话从四面向甄榛涌来,唯有徐印呆愣的望着新晋的怀王妃,嘴巴张合着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王爷不是断袖……”   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日的韩小公子不是须眉是红妆,正是眼前已经成为他们怀王妃的甄榛。   当他发觉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的时候,却不知自己无意中说了一句要命的话,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自家王爷面如锅底,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众人见状不妙,连忙拽着他离开洞房,免得怀王新婚见血不吉利。   第一百八十章 洞房   燕怀沙端详着自己的新娘,沉郁的脸色不觉间缓和下来,甄榛以前梳的是少女发式,现在一头青丝都绾了起来,露出秀美的脸型,顾盼之间好似突然多了几分女人的娇媚。   他的心一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从今以后,她真的是他的妻了。   甄榛被他看得脸热,恰好喜娘催促他出去给客人敬酒,笑着说道:“你快吧,别让客人等太久。”   燕怀沙看着她,“我很快就回来。”   他出去之后,秀秀和景鸾随之进屋,秀秀知她秉性,二话不说便让人端来清水,甄榛洗过脸后,又吃了些东西,精神也好了些。   这时候,甄榛才有心思打量新房,不知为何,她总有种熟悉的感觉,看了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里的布置很像她秀风院的闺房,窗户边的书桌,后面的置物架,那檀木屏风,连摆设的位置都与秀风院有些相似。   这种熟悉让她感到安适。   “小姐,到天黑还有一阵子,您要不先休息一会儿。”秀秀见她眼底倦色浓重,不由轻声劝道,想是今日起的太早,又劳累了一整天,秀秀不免担心她身子吃不消。   甄榛瞧了眼外头的天色,依言点点头,靠着枕头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甄榛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那目光灼灼,饶是她闭着眼也能清晰的感觉到,慢慢的,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   “醒了?”他微微含笑,顺着她的动作将她扶起来,“可是很累?”   甄榛摇了摇头,“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外面都散了么?”   侧耳倾听,隐约还能听到些许喧嚣声,想是还没散的,不过怀王不想陪酒了,估计也没人敢拦吧?   甄榛嗅了嗅,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却也不知他究竟喝了多少酒,记得以前在宴会上也极少见到他饮酒,臣子敬酒也多是沾唇即可,大多人则不敢去招惹他,一般有六皇子把酒挡了,到现在不知他到底酒量如何。   燕怀沙看着她,嘴角笑意掩不住。   一缕青丝俏皮的散落下来,落在她粉嫩的樱唇边,燕怀沙看在眼里不由心中一动,伸出手拂开那一缕碎发,指尖从嫩白的肌肤上划过,甄榛的心也仿佛被这只手撩拨了一般,不由颤了一下,扑通乱跳起来。   “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冲淡了顿生的暧昧,却禁不住有些想笑,“徐印没怎么样吧?”   她的本意是徐印发现自己是女子,惊讶自不必说,只是当初怀王背负上断袖的名头,便是从徐印嘴里传出去的,燕怀沙一直没发话澄清,但不代表他不在意,试想哪个爷们被人质疑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会不在意?   燕怀沙轻描淡写的说道:“只是多喝了两杯。”   至于徐印喝醉跌到池塘里,就不必多说了。   单是徐印今天那句话,不必他多说一个字,其他人早就心领神会,一杯又一杯的灌徐印,换做往常,徐印哪里会如此心甘情愿?可他今日是真的高兴,原来王爷喜欢的一直是女子,他就说嘛,他们英明神武的怀王怎么会喜欢男人?不用别人车轮战来灌他,他拉着这个,扯着那个,喝得不亦乐乎。   甄榛哦了一声,倒不是真的担心徐印会被怎样,这男人也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性子,只是……有些不习惯,好像以前两人也独处过很多次,但是这一次,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秀秀和景鸾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新房里别无他人,红烛静静燃烧着,灯火温暖而暧昧。   “你先去换身衣裳吧。”甄榛仰头看着他一身华装,这样子虽然很好看,不过天气热得慌,这一身繁复华美的衣裳穿在身上并不舒适。   燕怀沙弯唇一笑,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却没有戳破,起身便吩咐人送水进来。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下了华美的昏服,全然一副居家打扮,头发半湿的搭在肩头,脸上也挂着水珠,甄榛没留神突然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不习惯,下意识的别过了脸。   甄榛拿起一块干燥的手巾,让他坐在自己跟前,轻柔的给他擦拭头发。   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却顺滑柔软,握在手里的质感很好,仿佛绸缎一般。   他笑着将她拉入怀,耳鬓厮磨间轻声问道:“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甄榛闻到他身上清爽的气息,感觉到他微微发热的体温,脸也微微一热,想睁开他的双臂,可他看似抱得很松,却半分也撼动不了,她有些羞恼,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却惹来他低声而愉悦的笑声。   长臂一伸,倒了两杯酒,一杯给甄榛,一杯给自己。   甄榛心一动,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望着微波荡漾的美酒,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两只杯子轻轻一碰,甄榛正欲举杯饮尽,却不料他将自己杯中酒尽数倒入她的杯中,随即就着她的手,将那满杯酒饮尽。   甄榛瞪着他,唇瓣已经被吻住,浓烈的酒浆流转于唇齿间,甄榛几乎无法呼吸,脸色酡红如雪映霞,只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下一刻,天旋地转,甄榛轻呼了一声,只听衣袂翻飞,人已经躺在了宽大柔软的床上。   “榛儿……”   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炽热的吻紧密落下,与她唇舌交缠。她紧闭着眼,在他激烈的攫取中细密的喘息着,呼吸也随之变得滚烫。   她的秀发如山间雾霭散开在枕上,他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穿过她的秀发,轻轻捧起她的脸,甄榛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却是温柔而珍视的呵护着。炽热的吻顺着耳垂而下,他的手也顺着玲珑的曲线,来到她丰盈起伏的柔软上。   甄榛忍不住轻吟了一声,睫毛微微颤抖着,呼吸变得紊乱。   “榛儿,睁开眼,看着我。”   甄榛缓缓睁开眼,怔怔的看着眼前之人,眼睛一眨也不眨。   眼前这个人,就是她将要共度一生的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以前从未有过自己会跟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只想长大后带母亲离开甄府,离开燕京;母亲走后,她只想抱住性命,再回燕京报仇,然后再带母亲远走天涯。   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   一辈子,真的能凭着一纸婚书,从此交给另一个人?   她深深的,深深的凝望着他,将他的模样映入眼中,在心里一点一点的描绘着,迷茫的感觉渐渐的清晰起来。   看到他的眉眼,那眼底熟悉的情绪,总是让她有种似甜微酸的感觉,心底好似胀满了什么,暖暖的,温柔的,让她忍不住想抓紧他,舍不得放手。   好像看着他就会感到心安,就会感到满足,什么都不怕了。   就是这种感觉,一点也没错。   她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不自觉将身体弯起来,与他紧紧贴在一起,让两人的肌肤相亲,感受彼此的温度和热情。   第一百八十一章 洞房(二)   他低声轻笑,抬手勾过她细白的颈项,修长的手指半拢半合,轻拢慢捻,揉捏着她耳后细致的肌肤。   甄榛身子一绷,不由抓紧了他的肩,贝齿轻咬着唇,睁着一双水雾迷蒙的眸子望着他,双颊飞红,犹如朝霞映雪,却是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他深深吻下,甄榛不由闭上眼,有些生涩的回应着他,感觉到他的吻落在自己眉心,一只大掌带着炽热的温度盖在她丰盈的胸口,隔着最后一层单薄的布料时轻时重的揉捏着,甄榛感觉自己柔软成一团泥,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燕怀沙将她迷乱的模样尽收眼底,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手上的动作却越发放肆。手指轻轻一挑,便将她身上最后一道遮蔽去除,甄榛下意识的想护着胸口,却又马上想到似乎不该,强压住几乎灭顶的羞涩,挺尸般的躺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长睫微微颤抖着,明明很紧张,却还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她却不知自己做这幅模样落在他眼里是多么有趣。   燕怀沙唇边笑意更深,眸底荡开浓浓的宠溺。   ……这就是他的小妻子,从此以后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俯下身,含住一颗粉嫩的蓓蕾,在唇齿间轻轻撕咬,一手握住另一边的圆润丰满,掌心滚烫的温度让甄榛觉得自己也融成了一团春水,任由他搓扁揉圆。   “嗯……”一阵让人颤栗的酥/麻滚滚袭来,甄榛身子颤了一下,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娇媚而甜腻,是从未有过的淫/靡。   她不禁羞红了脸,紧闭着眼,仿佛这样能逃避方才的窘迫。   燕怀沙一笑,却并没有因此停下动作,一手慢慢向下滑去,甄榛浑身一颤,忽然夹/紧了双腿,脸颊红得快滴出血来,声音颤抖着哀求:“别,别……”   实在,实在太羞人了……   她恨不得找一个洞钻进去。   可下一刻,她却忍不住呻吟起来,那只作恶的手轻捻搓揉着,带来一阵阵电流般的酥麻,这种感觉让人难耐不已,却又生出羞人的渴望,想得到更多更多。   甄榛紧紧咬着唇,将就要脱口而出的呻吟压在咽喉里,身体微微颤抖着,玉白的肌肤染上一层玫瑰般的艳色,脚趾忍不住弯曲起来。   似乎不忍再折磨她,他终于收回了手,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轻吻。   甄榛有些失望,小心翼翼的睁开一条眼缝,却不想正好撞见他笑意吟吟的眼睛,他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色,却是似墨似蓝,在灯火的映照下如宝石的光芒流转,将人看一眼就能溺进去。   甄榛忽然有些羞愤,凭什么他就这样好整以暇,而她就,就任由宰割?   想是这么想,虽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可眼见是一回事,自己亲身体会又是另一回事,一咬牙,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突然,她的大腿撞上一个凸起的硬物,一瞬间,她整个人彻底僵住,脑袋里哄的一声响,只觉得魂飞天外。   甄榛窘迫得不能自已,内心深处却窜起了深深的渴望,仿佛有一把火在体内燃烧,烧的她口干舌燥,让她忍不住想紧紧抱住身上的男子,似乎只有从他身上才能寻找到慰藉。   可是,可是下面该怎么做……   装死挺尸?还是威风八面的将怀王压在身下,淫笑着说我会好好疼你的?   她是知道该怎么做的,便不说以前走江湖时的所见所闻,前阵子宫里派来的嬷嬷就极尽详实的给她教授过这些事,几乎能倒背如流,可临到关头,就成了呆头鹅。   甄榛窘迫得不知所措,只恨自己不该争一时之气,就这么,这么将他压在身下了。   啊啊啊啊啊,他会不会觉得她太孟浪了?这种事怎么会有女子主动的?   她,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看着她羞囧欲死的模样,却是说不出的可爱迷人,燕怀沙有些好笑,却还是半撑起身体,而后伸出一只手,穿过她乌黑的秀发,温柔的揉捏着她细白的耳垂。   他的吻落下来,落在她眉心,鼻尖,唇角,下巴,细密而温柔。   甄榛忍不住合上眼,恍惚中天旋地转,她呀了一声,人已经被压在他身下。   “榛儿。”   甄榛抬眼看着他,望见一张俊秀的面庞。   他微微而笑,俯下身,在她唇边印下一个轻吻,甄榛几乎是失神性的回吻他,他的吻很温柔,这个温柔的吻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他将身体放下来,肌肤与肌肤相贴,这种亲密让两人心神颤动,他伸出双手,握住她的小手,与她十指交缠。他的唇慢慢移到她白嫩的耳垂,温柔的含着,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痒痒的,勾得她心神难耐。   甄榛忽然睁大了眼,眼里水雾弥漫,很快蓄满了泪水。   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下身突然一阵刺痛,巨大的疼痛让她从女孩蜕变成女人,伴随着漫天的幸福,甄榛的泪无声滑落。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抱紧了他,紧紧地,不放手,随着他越来越激狂的动作,与他在情海里起起伏伏,直到幸福的顶端,刹那烟花绽放,绚丽到极致,糜美到极致……   外间传来模糊的水声,甄榛累得手指都不愿动一下,只是皱了皱眉,觉得身上有些不适,却是懒得去管。   忽然有人抱住她,她睁开一条眼缝,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孔,遂又合上了眼,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   那人轻轻一笑,温声道:“先泡一下热水吧。”   甄榛本来不想搭理,可忽然想起了什么,嗖的一下睁开眼,红晕未褪的脸庞越发艳红起来,吞吞吐吐道:“我,我自己来就好了。”说着拉紧了身上的丝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却在下一刻,她惊叫起来。   她的叫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甄榛惊慌失措的捂住自己的嘴,对上一双笑吟吟的脸,不禁瞪了他一眼。   “王妃放心,本王不会将王妃如何的。”   他口中悠悠说道,看起来心情很好。   都已经那什么了,还能如何?   甄榛狠狠瞪他一眼,又羞又恼,却只能任由他抱着自己来到一个巨大的浴桶旁,好在他还顾及她的想法,似是知晓她害羞,除了将她剥光了放在水里,而后就乖乖的退到屏风后去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结发   甄榛伏在浴桶沿上,望着从窗户缝隙里照进来的月光,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真的……成亲了。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低头望着掌心,而后轻轻一翻,素白的手漫不经心的拂开水面上的花瓣,荡开层层涟漪,温暖的水波拍打在身上,带着氤氲的香气,弥漫在寂静的室内,有种温馨的气氛。   母亲,女儿找到那个人了……   天气有些热,甄榛的脸被水雾熏染得通红,犹若三月春桃般,头发有些散乱,犹带着几分慵懒。燕怀沙将她抱到梳妆台前,从上面捋下一缕青丝,甄榛拿过梳子,将自己的秀发理顺,也从梳子上捋下一缕青丝。   她拿过两人的头发,齐根捋顺了,巧手翻飞,打了一个同心结,而后放在一个绣袋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燕怀沙将绣袋收好,在她唇边印下一吻,又将她抱上床,选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让她躺下。甄榛笑着看了他一眼,安心的躺在他的臂弯间,她实在太累了,没多久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燕怀沙看着自己的新娘,唇角的笑意散不去,仿佛一只餍足的猫,说不出的惬意和满足。   府外响起二更梆子,他望着虚空的某个方向,神色忽然变得沉凝。   天边响起一阵雷鸣,又是一场大雨倾盆在即……   此时燕京城里夜市将散,勾栏瓦肆灯火依稀,却远比往日热闹许多——近日京城大街小巷讨论最多的,不是大公主远嫁北魏,便是怀王迎娶甄家二小姐,不,甄家已经没有二小姐,却已经变作韩府嫡长外孙女。   今日是怀王大婚,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怀王多年不娶,却突然在北魏人向丞相求亲时强娶甄二小姐,有人道是怀王不愿让北魏人占了便宜,想那甄二小姐虽算不上绝色,却也是清秀佳人,也有人道是二人早就两情相悦,怀王一直碍于甄二小姐的身份没有提琴,见心上人被人求娶,再顾不得其他,当堂与北魏人争夺佳人,宣帝偏袒弟弟于是赐婚。   总之众说纷纭,却不知听闻怀王大婚,暗地里碎了多少芳心。   甄府,安静的玉和院琴声不断,这琴声从早间开始,断断续续,直到夜间,曲调低缓压抑,略懂琴艺的奴婢却听不出这是什么曲子,主屋的门窗紧闭着,没有吩咐谁也不敢走进。   没有人知道大小姐今日是怎么了,似乎从夫人去世,大小姐便有些不同了,尤其是三小姐进宫之后,大小姐仍是平和宽厚的大小姐,可奴婢们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也是了,历经丧母之痛,又眼睁睁看着亲妹妹入宫而不能为力,连番打击下,又怎能没有改变?   这种变化,让人捉摸不透,越发的看不清大小姐心中所想,玉和院里的众人唯有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大小姐。   随着夜色浓重,屋内也一片昏暗,甄容却好似没有觉察,十指翻飞,泠泠琴音倾泻而出,说不尽道不完的言语全数化在琴声里,如泣如诉,似悲似怒。   犹记得那日艳阳高照,鼓楼上轰鸣阵阵,少年将军黑甲红巾,策马勒缰,走在十万儿郎之前,当是时,宣帝御驾亲临,百官齐迎,百姓欢呼雀跃,只是为了迎接打退北魏大军的少年郎。   只一眼,就误了终生。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作为甄府大小姐,往后婚嫁不能自主,尤其到了母亲被扶正,冰雪聪慧的她更知自己的姻缘会与甄家利益挂钩,放眼京都,她甚至能猜到自己未来的夫君在那些人中产生。   独独不可能是他。   他与六皇子亲厚,政见与父亲相左,不为人收买,连宣帝也退让三分。   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父亲眼中的好女婿。   她从来都是理智的人,明知不可能,便从此将一腔情思深埋,可心里有了人,却不愿意再随意找一个凑合,拒绝了踏破门槛来求亲的人,一直拖到现在这般年纪,却不知是父母是心疼她还是另有打算,也任由她胡闹至今。   看着他迥然一人,她的心里是欣喜的,甚至有了这样念头,希望他一生不娶,这样他即便不属于她,也不会属于另一个女人。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远在南方的甄榛突然回京,随着她的归来,许多事情从此改变——连他也不知何时与甄榛有了不可解开的关系。   就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间被另一个人抢走,尤其是这个人远远不如自己,她岂能不怨?不恨?   琴声渐转激昂,铿锵之中带着金石之声,凛凛然杀气腾腾。   竹绑连响,已经二更天了。   这时候,正是芙蓉帐暖,春宵一刻时。   想到那两人所行之事,甄容心底杀机迸发,十指翻飞之下,琴声越发激荡有力,似若万马奔腾,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毁灭。   “铮——”   一声脆响,琴弦乍然断裂,甄容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下一刻殷红的鲜血涌出,低落在古琴之上,宛若暗夜里绽放的红梅,却是红得触目惊心。   却在这时,紧闭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修长的人影出现在茫茫夜色里。   甄容抬头一看来人,心惊了一下,遂又平静下来,却也不去管流血不止的手指,翩然起身敛衽,低声说道:“容儿见过父亲,父亲怎的来了?”   甄仲秋挥挥手,便有人进屋点灯,顿时屋内大亮。   许久,甄仲秋才开口道:“你伤势未愈,却蜗居室内整日弹琴,这般光景却是为何?”   甄容半敛着眼睫,神色纹丝不动,只淡声道:“女儿只是有些感触罢了,父亲不必担心。”   甄仲秋微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长女,见她神色无异,这才移开目光,忽然有些叹息般的说道:“这府里,可就只剩下你我父女两人了……”   甄容仍是垂眸不语。   甄仲秋瞥她一眼,道了一句:“你好生养伤,过几日再进宫去见你妹妹。”说罢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望着茫茫夜色里的某个方向,语气不明的说道:“今日燕京城可真热闹……”   甄容身子却震了一下,掌心收紧,浑然不觉指尖伤口疼痛。   那个人,今日大婚。   从今往后,他就是别人的夫君。   ……也成了她的妹夫。   “父亲!”甄容叫住抬脚欲走的甄仲秋,甄仲秋回身看着她,目光沉沉似水,似是料到她要说什么话。   甄容站定在门前,亭亭玉立,翩然出尘。   她凝望着几步外的父亲,忽然一笑,笑容惨然而绝望——   “这么多年,父亲还不该给女儿谋一门亲事么?”   夜色浓重,甄容听到自己死寂般的声音,隐约之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离她远去,再也回不来……   第二卷   第一章 夫妻   甄榛在一片温暖中醒过来。   昨日的劳累让她不愿睁开眼,可总有一道目光盯着她看,饶是她闭着眼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目光里的灼热。她不满意的嘟起嘴,一个翻身拿背对着那人,眼不见为净。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笑声满足而愉悦,甄榛似乎能感受到那人胸膛微微震动,发出这低沉的笑声,说不出的迷人。   这是……一个男人的笑声。   男人?!   甄榛嗖的一下睁开眼,赫然翻过身,接着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   “醒了?”燕怀沙嘴角含着笑,将她脸上的乱发捋开,柔声问道。   在他的脉脉似水的目光里,甄榛的脸很不争气的红起来,想起了昨晚的事。   虽然已经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可是,她反而无法坦然的面对他,虽然,咳,该看得都看了,不该看的也都看了,但她实在无法越过心理的那道障碍,至少暂时没办法将那些事看做平常事。   “唔,现在什么时辰了?”甄榛拉好丝被盖住身体,瞅着外面天光大亮,终于找到一个转移视线又十分安全的话题。照例她和他该早起拜见琳太妃,因为琳太妃抚养了燕怀沙,其实燕怀沙已经出宫建府,琳太妃作为燕怀沙名义上的母亲,是可以随燕怀沙出宫安享晚年的,但是琳太妃一直留在宫中,说是留念先帝赐的太清宫。   至于是不是真的因为留念先帝,甄榛不知道,但她觉得琳太妃留在宫中是为了燕怀沙,或者说是为了六皇子也难说,毕竟六皇子也不是皇后亲生,只因与荣妃争斗,综合种种原因皇后才扶持六皇子的。   燕怀沙捋着她柔顺的秀发,“快辰时了。”   “辰时了?!”甄榛睁大了眼,一下子坐起来,盖在身上的丝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凌乱的衣衫间露出一片雪白圆润的肩头。   她连忙拉起散开的衣襟,被他一手按住,一个温柔的吻落下来。   他微微而笑,看着她羞囧不已的模样,总算没有继续动作下去,“稍后该进宫去给太妃请安——让太妃见一见她的儿媳。”   都这时候了,这人还有心思开玩笑!   长臂一伸,便将她整个人拉入他的怀里,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眉间眼底都透着喜悦。   “榛儿,我真的很高兴。”   他拥紧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被纳入他怀中,温软的触感,熟悉的馨香,伸手可及——夙愿得偿就是这种感觉,哪怕此刻失去一切也不再遗憾。   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到了真实,她真真正正的属于他了。   甄榛无声而笑,心里也被填得满满的,宁静而安详,似乎只要这样靠着他就别无所求了。   温柔细密的吻落下来,甄榛有些笨拙的回应着他,却很快就感觉到彼此的温度升起来。   肩头一凉,甄榛惊了一下,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做,连忙推开他,喘息着嗔道:“你,我们还要进宫拜见太妃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躁动,转眼瞧见她红晕熏染得脸颊,不禁低声而笑,“那本王来替王妃更衣。”   说着便作势要拉开她的衣衫,她连忙护住身体,狠狠瞪他一眼,将他赶下床,见他还想赖房间里等待欣赏春色,甄榛一点机会也没给他,扬声一喊,便将早就侯在门外的秀秀和景鸾喊了进来。   往常见到琳太妃到没觉得什么,可这一次甄榛总觉得忐忑不安,她已经不再是与其无关的臣子之女,而是加入燕家的媳妇——大概晚辈见长辈就是这种心情吧,既担心自己没能讨长辈喜欢,又担心因此让自己的夫君也不被长辈待见。   若是以前她倒是不担心,可她已经与甄家断绝往来,不知琳太妃是否会在意这件事。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甄榛咬紧了牙,决定不管琳太妃如何不喜,她都要忍下来,不能因为自己让他为难。   事实证明,甄榛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琳太妃不但没有问起甄家的事,也半字不提韩家的事,反而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   “真是个招人疼的孩子,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与你投缘,果然成了一家人了。”   “在王府生活可还习惯?身边可有趁手的人伺候?”   “瞧你这孩子,这么瘦,我这里有个方子极好,回头你拿去补补,莫要叫下面的人忘记了。”   甄榛从来不知道琳太妃这么多话,也许以前是身份有碍,也有可能是琳太妃缺少一个倾诉的对象,于是对着她这个儿媳就打开了话匣子,收到收不住。虽然有些意外,但无疑让她松了口气:传闻中的婆媳关系看来不成问题。   最让甄榛意外的是,临走前琳太妃送了她一个木匣子,打开匣子一看,甄榛几乎吓了一跳,里面装着的东西真是珠光宝气,随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极品。   琳太妃说,这是先帝赐给她的,她以前想要是有个女儿,就将这些东西都留给女儿做嫁妆,后来抚养了怀王,留给儿媳妇再好不过。   甄榛诚惶诚恐,倒是燕怀沙说无碍,这才忐忑不已的收下。   离开太清宫,甄榛去了一趟中宫,皇后病情不见好转,她也没有亲眼见到皇后,只是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皇后赏了些许礼物,便再无他言。   宣帝也赐了一些东西,中规中矩不见出彩,似是对新晋的怀王妃并不重视,甄榛并不在意,宣帝不干涉她的生活就好,哪里还会奢望宣帝会对她另眼相看?   第二章 掌权   回到怀王府,府里的人早就在等着见过主母,甄榛在大厅里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一个个低眉俯首,很是恭敬的模样,只是不知他们心里是否真的敬重她这个新晋王妃。   也许对白氏更服气一些吧,毕竟白氏执掌怀王府多年,府里的人早就将她看做女主人,而她昨日才进门,无论人脉还是资历,都远远比不上白氏,唯一能比得上的就是身份——可身份这东西,并不能真正叫人信服。   当日细儿还给过她下马威,甄榛这回也看到,细儿站在白氏身后,倒是低眉顺目十分恭谨,半点也看不出那日的张扬。   孙志信带了底下的掌事来,白氏也将内院里的姑姑婆婆也唤来了,看样子是想给新王妃熟悉人手,要将这府里的大权交给王妃打理。   燕怀沙没有多言,只是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甄榛就找了个借口,将他赶去书房处理公务去了——他在这里,下面的人自然俯首帖耳,但恐怕也会打心底看轻她这个王妃,要立威,必须由她自己来做。   最主要的是,甄榛相信怀王府没有那么多的魑魅魍魉,只要她自己行得端站得正,拿出一定的气魄来,王府的人就不是什么问题。   孙志信让外院的掌事一一见礼,甄榛说了几句客气话,分别派了赏赐,又让人都下去了。   外院一直由孙志信掌管,既然燕怀沙相信他,那她也没必要插手。   至于内院……   甄榛看着白氏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夫君,也是她的夫君。   这个女人将自己最美好的岁月都给了她的夫君,温和,沉静,安宁,宽容,多年来为怀王府勤勤恳恳,几乎从无过错。   甚至,她十分大度,大度的将自己的夫君推给另一个女人。   甄榛自问做不到。   哪怕这个分享自己丈夫的女人十分温良,她还是无法忽视,更无法做到和睦相处。   白氏今日穿了一身浅紫裙装,淡雅而沉稳,既不失端庄,也不瞩目,倒是很符合她的身份。   甄榛今日穿了大红宫装,她平素很少穿这么艳丽的颜色,但今日入宫给长辈敬茶,才照例穿成这样,与白氏比起来,确实夺目许多。   白氏给甄榛施了一个礼,甄榛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有些晃神。   她依稀记得,以前贾氏也这样对母亲施礼,面上看起来恭敬有加,当时她个子小,却可以在母亲看不到的角度,看到贾氏眼中的不甘心。   这是姬妾拜见当家主母的妾礼。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贾氏就开始害母亲了。   白氏这个礼却行得自然而然,看不出半点不甘心。   甄榛知道,白氏的想法与她不一样,不然今日也不会摆出这样的架势,她才进府,就要将手上的权利都交出来。   甄榛虚扶一把,既没有众人想象中的下马威,也没有亲切的上演一番姐妹情深的戏码,带着些许疏远,却也没有明显的抗拒,只是淡淡的一笑,却看不出她心里的想法,“我才进府,诸多事宜尚未熟悉,而夫人已经打理多年,想是早就得心应手,不如再操劳些许时日,待我上手之后再说。”   这话倒不是谦辞,白氏执掌怀王府内院多年,对各种事物早已熟练,她一来手下无人,二来对王府了解甚少,贸然将事情揽过来恐怕会吃力不讨好,倒不如想熟悉一段日子再做应付。   何况,白氏在府中颇得人心,突然架空她手上的权利,只怕会引起许多人的恐慌和抵/制。   这个地方,除了那人,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十分陌生。   陌生到没有归属感,让她不想改变现状。   也许,还有一点是她不愿承认的,她在逃避,不想面对改变之后的场景,面对白氏也存在怀王府这一事实。   倘若她和白氏发生冲突,那时候他该如何?她又该如何?   众人听她自称为我,又称白氏为夫人,言语间带着明显的疏离,可她的话又分明是尊重白氏,安心的同时又有些忐忑,不知王妃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都担心白氏的地位,怀王在意这位王妃是显而易见的,而白氏多年来对下人都十分宽厚,大伙都担心王妃进府不好相与,白氏式微,到时候他们也跟着难过。   说到底,他们也是在担心自己的处境。   白氏怔了怔,沉默片刻,又徐徐说道:“王妃也看得出,妾身的精气神都大不如以前,唯恐会出了差错,既然王妃进了府,这一切本来也该是王妃来处理,王妃若是不弃,这些人都会成为王妃的得力助手。”   她是真的要将内院的一应事务交给甄榛。   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府里的琐事让她十分吃力。   甄榛思忖着,孙志信毕竟经验丰富,见二人皆有难处,于是开口建议:“不如王妃先管账房,白夫人对府里的人熟,便暂时管人事,往后王妃熟悉了再做其他安排。”   这个办法好。甄榛忍不住暗暗夸孙管家一句。   账房这些事只要清楚怀王的产业,府里一应开销项目,基本上可说是不需要与太多人打交道,而且掌管了财政大权,王妃在府中的地位算是确立了,而白氏继续掌着人事权,也可以暂且缓解下人对王妃的恐慌,可谓一举两得。   不愧是怀王委以重任的得力助手。   甄榛也没有推辞,又说了几句,便让白氏先回去了。   瞧着白氏的脸色不是很好,她说自己身体差倒真不是推脱之词,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这个王妃进府才会引起那么多人忐忑吧?   见过账房的人,甄榛没一会儿打发了,带着秀秀回了自己的屋子。   今天可真累,她躺在软榻上都不愿动一下。   秀秀出去一会儿,门就被人轻轻推开,甄榛睁开眼,不由怔了一下,“你怎么来了?”还想问秀秀去哪了,她让秀秀去厨房拿些吃的东西,但一看到他手里端着的冰露,便知秀秀是不会进来了。   燕怀沙见她眉宇间倦意浓重,有些心疼,放下手中的托盘,端起冰露作势要喂她吃,被她笑着推开了,“我自己来就好了,怎敢劳烦怀王伺候我?”   大约先帝也没让他儿子这么伺候过吧?   第三章 孩子   倒不是她不敢承受,而是,有些不好意思。   至于为何会这么觉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似乎从两人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之后,她反而有些放不开,似乎自己好的不好的全都袒露在了他眼前,再也没有丝毫隐秘。在琳太妃那里可不也是这样,倒是李嬷嬷笑她——新媳妇就是脸皮子薄,以后习惯就好了。   习惯这个词,甄榛不自觉的就想歪了,结果闹了一个大红脸。   燕怀沙却没放手,两人吵闹着,最后你一口我一口将一碗冰露一起喝光了。   闹了一通,甄榛只觉得力气都被抽光了,燕怀沙看着她,柔声道:“我陪你躺一会儿。”   他的目光温柔似水,甄榛望一眼就几乎要溺在里面,只觉得方才喝下的冰露余味回甘,透着绵绵的甜意,一直甜到了心里。   她点点头,在他的臂弯间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枕下,呼吸间满满的都是他清爽的气息,透着淡淡的清香,闻着就觉得心安。   “公务处理好了么?”   怀王大婚,宣帝却没有准假,临了还交了一个差事给他,半点不顾及他新婚燕尔,他有些捉摸不透宣帝的想法——隐约的,他有些不安,似乎宣帝并不是冲他来的。   之前的种种,他早就觉察出来,宣帝对甄榛并不如外头传言的那样看重,甚至暗地里会给甄榛许多麻烦,比如去年的中秋宴,比如甄颜出事那晚,比如北魏大皇子求亲。   若是说宣帝是想为难丞相,为何针对的不是甄容,或者甄颜,比起甄榛,甄颜的性子更容易让人抓住把柄。   他实在看不透自己这位皇兄。   听甄榛问起,他有些愧意的抓住她的小手,轻轻的揉捏着,淡淡的“嗯”了一声。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差事也不难做,他并不是那种力求事事亲力亲为的人,否则下边养那么多人做什么?   只是,多少会分了时间出去,陪甄榛的时候就免不得会少许多。   “今天太妃都跟你说什么了?”他忽然问道,琳太妃可不是话多的人,这次却拉着甄榛说了那么久,听说伺候茶水的进去添了好几次水,委实不能怪他好奇。   其实他最在意的是琳太妃是否满意这个儿媳妇。   他也是知道的,琳太妃是那种话不多,但心里都明白的人,甄榛的品性他倒是不担心,可老太太的心思他却无法确定。   “唔,也没说什么。”   甄榛枕在他的手臂上,往里蹭了蹭,细细回想白天的情景,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说起来也真是奇妙,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靠在一起,说一些闲话,就有天荒地老的感觉。   这样的心境,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听她说完,燕怀沙放下了心,又想起另一事。   他看着甄榛,明亮的光线里,她的脸容越发清秀婉丽,白里透红,犹如朝霞映雪,有种说不出来的美。   “今天皇上下了一道旨,给老六和老八都赐了婚。”   他低声说道。   甄榛有些诧异,宣帝给两位皇子都赐婚了?   说起来六皇子和八皇子早就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但是两人一直拖着,一来是双方制衡,这皇子妃娶谁,关乎夺嫡成败,不得不谨慎万分,当初两人都想拉拢丞相,尤其是宣帝后来推波助澜有意让他们争抢甄榛,所以正妃之位一直空着。二来,成婚这种大事,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位皇子就算想娶谁,也得看宣帝是否答应。   于是,两位皇子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六皇子要娶得是哪家的姑娘?”   甄榛跟六皇子比较熟,虽然还有些气他上次利用林侧妃的事,但现在她成了怀王妃,跟六皇子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了,自然也关心多一些。   “兵部尚书的嫡女。”   甄榛呀了一声,兵部可是六部中的大头,掌握兵部就相当于掌握了兵马啊,不过细细一想,她大概也明白了,自家男人就是掌着兵马大权,兵部恐怕早就是囊中之物了,也无怪乎当初荣妃想利用陆青青的婚事拉拢忠国公,因为忠国公手上也掌着兵马权,否则八皇子一点兵权都没有,任是他往后立了嫡,能不能坐稳那个位置却还得两说。   “那八皇子呢?”   燕怀沙握住她的肩头,稍稍用了力,将她带进自己怀里,低声说出四个字:“丞相长女。”   甄榛愣了一下,甄容?   甄容将嫁给八皇子?以前八皇子也想拉拢甄仲秋,但是甄仲秋一直不表态,似乎想做纯臣,不偏不倚,只效忠皇帝,不管皇帝是谁。   这样是最保险的立身之法,看起来甄仲秋布衣起家,一路走来踏踏实实,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也确实有资本做个纯臣。   可甄榛一直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有心做纯臣,不知为何,只是单纯的感觉。   为何宣帝之前不赐婚,现在突然赐婚?八皇子未尝没有表露过求娶之意,可甄容一直不嫁,却为何突然就嫁了?这里面,是不是有甄仲秋的意思?   她是知道的,甄容心里的那个人是燕怀沙,若是她和甄容比起来,甄容的心意未必比不上她。   甚至,她想甄容一直待字闺中,是否就是为了他呢。   这种感觉,甄榛是有过的,原来她以为自己会离开,可是心里有了他,即便是远走天涯,她都没再想过还能与谁相守一生——即便得不到,也无法再将就。   六皇子将兵部归入囊中,八皇子将中间派收入麾下,这一次对弈,说不上谁赢了谁输了。   果真是圣意难测。   “对了,”甄榛忽然想起白天听到的一件事,这件事,对于六皇子却不是好事,“我今日在宫里听说,八皇子的侍妾生了个儿子,皇上十分高兴,当即就赐了名。”   这也怪不得宣帝如此高兴,本来自己膝下就没几个儿女,孙辈的更是稀疏,到了这年纪终于有一个孙子,怎能不叫他开怀?虽说是庶出,但作为孙辈的第一个孩子,身份地位却都不一般——说句难听的,谁知道后面还会有几个,指不定就这么一根独苗也说不定。   这样的话,这独苗就更是金贵了。   不过,甄容还没进门,侍妾就生了孩子,这不见得是件好事。   燕怀沙见她并无异色,稍稍安了心,淡淡的嗯了一声:“只是听说大人和孩子情况都不大好。”   据说是早产的,当时的情况也十分凶险,八皇子还一度要孩子不要大人,好在最后孩子生了下来,大人也挺了过来,只是都大伤了元气,养不养的好还得两说。   成亲之前他就想和甄榛生一个孩子,一个延续两人血脉的孩子,多奇妙的事,但听到八皇子要孩子不要大人,他忽然想到,要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样?   他发觉自己竟是这样胆怯,会去害怕一件未知的事情。   是的,他无法想象甄榛挣扎在生死之间的情景,不敢想,不愿想。   如果真的要选,大概会对不起孩子……   如此想着,他越发用力的拥紧了甄榛,仿佛这样才能静下心来。甄榛见他望着自己的小腹若有所思,以为他也想要孩子。   她却有些不确定。   小时候她的身体受过损伤,虽然后来已经调理过来,可到底伤了根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才能得偿所愿。   不过燕怀沙心里也是明白的,燕氏几代以来都子嗣不昌,便是到了宣帝这里,排行虽然有十几,可是真正活下来的却没有几个。   仿佛受了诅咒一般。   纵然有他不在意的缘故,但白氏这么多年也没有动静,到了甄榛这里,也未必会有消息——要说他没有想要孩子的心思那是假的,但也没有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一切顺其自然吧……   第四章 双喜   随着赐婚圣旨一起的,还有宣帝赐给两个儿子的封号:睿和恪。   六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睿王,婚期定在了八月,遵照长幼有序,八皇子的婚期定在了九月初,时间很近,两位炙手可热的皇子挨着大婚,可以预见到时候燕京会有多热闹。   这个夏天过得很快,似乎一下就到了尾巴,甄榛已经逐步熟悉怀王府的人事,白氏再三要将手上的权利交给甄榛,甄榛没有再拒绝,开始独掌内院大权,而白氏半隐居在王府,平日几乎见不到面。   六皇子大婚那日,甄榛随怀王一起去道了贺,新娘子她很早以前就认识的,是个性子直爽的女子,颇有几分男子英气,六皇子花名在外,也不知这位新晋睿王妃能否制得住这风流子。   喜宴上,六皇子毫不意外被灌酒,玩笑之间,一声三婶叫得甄榛好不尴尬。   人生的机遇就是这么奇妙,想当初六皇子还想求娶甄榛,一转眼,却成了他的长辈,说起来她的年纪比六皇子还小几岁,这辈分却高了一倍,委实不能怪她不习惯。   皇后的病情一直拖着不见好,甄榛进宫看了几次,估摸着情形已经无法回天,太医开的方子里也尽是调理中和的药,已经到了拖一天是一天的地步。   一转眼,就到了九月。   夜色浓重,人来车往的甄府逐渐归于平静。   这一晚,府里的人都得早睡,因为次日就是大小姐出阁的日子,所有人都得卯足了劲,在明天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繁琐的仪式。   玉和院里,住屋仍亮着微弱的灯火,在沉沉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甄容坐在榻上,透过跳动的火光,定定的望着自己的嫁衣,脸上无喜无悲,无嗔无怒,仿佛戴了面具没有一丝表情。   玄色镶红的昏服,繁丽华美,簪、钗、玉环一应俱全,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无一不是凡品。   忽然,她闭上眼,只觉得眼睛被眼前的东西刺痛,一直刺到她的心里,扎得鲜血淋漓。   却只是几个呼吸间,她蓦地睁开眼,急急冲过来,紧紧拽下嫁衣,通红着双眼,目光阴冷而狠厉,恨不得撕成碎片。   “大小姐?”守夜的婢女听到动静,忙不迭爬起来,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甄容回过神来,松开了手里的华裳。   婢女揉着惺忪的睡眼,瞧见她站在屋子里,手中还托着自己的嫁衣,不由一笑,大小姐是恨嫁了吧?   这也难怪了,虽说相府地位尊崇,但大小姐年纪已经不小,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子早就为人妇为人母了,要再寻一个良人并不容易,而今能风风光光的嫁给八皇子,连她这个做奴婢的也为大小姐高兴。   “大小姐还不睡么?明日可得早起,到时候可是要折腾一整天的。”   婢女轻声劝道。   甄容将嫁衣放回原处,缓缓合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经再无半点异常情绪。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她挥挥手,转身走向自己的床榻。   灯火被婢女熄灭,整个屋子陷入昏沉的黑暗中。   甄容睁着眼,望着空茫的帐顶,心里一片荒凉。   明日,就是她大喜的日子。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到一阵近乎悲哀的麻木。   大喜的日子该是怎么样的?   年少怀春,她也曾经有过无数设想,戏本里的那些郎才女貌的佳话被她嗤之以鼻,可内心深处,她未尝不渴望有那么一个人知她,懂她,疼她,两情相悦,携手白头。   长大后才知道,这些所谓俗套的情节,才是这世间最奢侈的东西。   她选择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只能一直走到底,没有退路。   是的,她不会后悔,永远不会。   该后悔的人不是她,不该是她,也不会是她。   黑暗中,胸口猛的一阵锐痛,仿佛有什么乍然破碎,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月之中天,往日睡眠极好的甄榛,不知为何忽然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又怕吵醒身旁的人,索性睁着眼,望着帐顶出神。   明天就是八皇子大婚了,听说排场很大,京城里但凡能数得上号的官吏都前去道贺——这阵势,可比六皇子大婚时隆重多了。   明天,也是甄容出阁的日子。   甄榛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母亲已经不管事,父亲鲜少踏足秀风院,府里的人见风使舵,都开始巴结贾氏,还有她的两个女儿。   那是甄颜最嚣张的时候,时常带着恶奴欺压她。   甄榛知道,贾氏虽然得宠,但仍是一个妾室,甄容和甄颜再出色,也都是庶出的小姐,说出去怎么都名不正言不顺。   甄颜是嫉妒她的。   那时候甄容已经颇有令名,可是不知为何,甄榛一直对这位同父异母的长姐印象很浅,直到远走南方,过了那么多年,她还清楚的记得甄颜的模样,却记不住甄容的面貌。   她以为是甄容性子内敛,见面极少的缘故,可忽然之间,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细节仿佛都涌到了眼前,一点一滴,清清楚楚。   很多时候,甄容都是与甄颜一起的,只是她不说话,从来都是站在一旁,淡淡的看着,声音淡淡的,气质淡淡的,很容易让人将她忽略。   甄颜承受了她所有的怒火,甄容却始终置身事外。   “睡不着?”   仿佛感应一般,燕怀沙很快就醒了过来,抓着她微凉的手,大掌将她的小手全部裹住。   “忽然想起了一些事。”甄榛静静说道。   她没有说是什么事,似乎不想细说,燕怀沙也没有追问下去,“明日的喜宴,你若是不想去便不去。”   甄榛笑了笑,“人家八皇子指名道姓请了咱们两人,纵然我不想去,也得有个理由。”   “不想去便不去。”   这理由说出去,未免太不给面子了。   这倒是了,您老人家是可以这么说,谁敢强求怀王参宴?   甄榛腹诽道,含糊的应了一声,没再提这事。   不过第二天,甄榛真的没能去恪王府参宴。   第五章 相守   习武的人惯于浅眠,丝毫动静都能觉察出异常,天未亮时,燕怀沙醒过来,手一伸,便摸到甄榛的额头,果然烫得骇人。   连忙差人去唤太医,怀王府顿时忙乱一片。   这一折腾,便到了天亮。   自然,甄榛也不用去恪王府贺喜了,就算她想去,燕怀沙也不会同意。   天色微黑,府里的奴婢已经将灯笼点上,甄榛独自用过晚膳,在庭院前摆上一张长几,边上放着三四蒲团,金炉焚香,景鸾跪坐在旁挑弦抚琴,渺渺琴声悠悠回响,院前的枫树尽然红霜,秋风过处,落叶纷飞。   甄榛和秀秀围着长几,品着茶,听着琴,细数落叶,好不惬意。   “哦,王爷回来了。”   秀秀忽然喊了一声,连忙起身相迎,甄榛回过头,便看到燕怀沙从林荫绿树下大步走过来,他穿了一件天青色长袍,衣袂翩然,意态风流,仿佛一幅水墨画。   甄榛怔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坐在蒲团上仰望着他。   “怎么出来了?”   他上下左右看了个遍,见她穿得还算严实,脸色缓和下来。   “躺在屋里有点闷,也不是什么大病,现在已经好多了。”   燕怀沙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已经不在发热,点点头,目光随意一扫,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今晚大半个燕京城都在凑热闹,你倒是清闲。”   甄榛给他沏了一杯茶,笑道:“那怀王为何回来得这么早?”   燕怀沙淡淡道:“本王已经去过了,还留下作甚?”   甄榛哑然失笑,以前觉得他端肃方正,端起王爷的架子很有气势,实际上,他有时却是任性妄为,偏偏还理直气壮,叫人不敢去惹他。   “见到恪王了?”   甄榛想起那日六皇子穿昏服的样子,真是俊美无匹,八皇子也生得俊,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她总觉得都比不上那日的他。   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燕怀沙点头,老八娶到丞相的长女,真真是意气风发,但比起老六的涵养却还差了些,至少他还不知隐藏锋芒,不能完全喜怒不形于色——老八看起来吊儿郎当,但内有城府,且八面玲珑。   “那见到恪王妃了么?”   燕怀沙看着她,没说话。   怀王去闹人家的洞房……甄榛想象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来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估计会直接冷场了吧?   想着,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这个问题委实问得很诡异。   他倒是老老实实回答了,“远远瞧见了,人太多,我就回来了。”   口气淡淡的,就跟往日平铺直叙一般。   甄榛心想,他是不知道甄容对他的心思吧?   甄容将这份情愫藏得很深,她从来都是理智的人,不可能的事不会任由发展。   他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是微凉的感觉。   似乎她的手一直暖不起来,夏日也是温凉温凉的,他想起了太医说的话。   太医说,甄榛是后天不足,小时候受到的伤害太多,虽然在年少时有圣手调理,但一个人的根基在没打扎实的时候就损坏了,后天再怎么补救也无法全然恢复。   太医还有一句话,内积外患,年寿难永。   幸而甄榛现在的情况还算好,只要戒嗔戒怒,切勿思虑过甚,宽心调养着倒是不会有问题。   他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问她今晚吃了些什么。   甄榛歪着脑袋,屈指数给他听,“一碗瘦肉粥,醋溜黄瓜,鸡丝卷……”   还真不少。   他点点头,回头对景鸾吩咐:“以后谁做的东西让王妃吃得多,谁就有赏。”   景鸾点头记下。   甄榛却是哭笑不得,这是要把她当猪养啊。   他看出她的不满,捏捏她的手,和声说道:“你太瘦,回头进宫叫太妃见了,又说我没好好待你。”   甄榛想起琳太妃的话,脸又红起来。   上回进宫去,见着她窈窕依旧,回头就说了燕怀沙。   琳太妃的话没有明说,但她却是听明白了,女子圆润一些,比较好生养。   到了这年纪,琳太妃就算再淡泊,也免不得想抱一抱孙子,享一享儿孙绕膝的快乐。   其实,他们这段时间已经很努力,甄榛很怀疑自己吃得那么多却没胖起来,都是叫他给折腾的,也不知是她身体虚弱,咳,还是他体力太好。   燕怀沙瞧见她满脸霞光,心头一动,忍不住食指大动。   想着,他就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甄榛愣了一下,失神性的回吻他,但马上又想起这是在外头,秀秀和景鸾都还在呢,大窘之下,连忙推开这只饿狼。   抬头一看,却发现秀秀和景鸾不知何时早已离去,空寂的庭院前只有他们两人。   她松了口气,斜眼瞪他,却又马上发觉情况不妙。   四下无人,才真是方便他下手啊。   “啊!”甄榛忽然惊叫了一声,整个人被横腰抱起,眼前景象快速变化,转眼就到了屋前。   燕怀沙抱着她,一脚踢开寝房的门,而后大步走进去。   “你,你要干嘛?我,我还没好呢!”   甄榛被他放在床上,连忙用双臂护住胸口,一脸警惕的瞪着他,生怕眼前这大家伙会瞬间化身为狼。   他低声笑起来,却没有解释,蹲下身,一把捉住她的脚,又吓得她叫起来。   他将她的鞋子脱了下来。   甄榛得了解脱,一下子窜到角落里,仿佛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看着她这模样,他倒是真想将她一口吃下去,强压下心头的躁动,他嘴角噙着笑意,伸出长臂抓住她的手,让她躺倒自己身边。   甄榛这才发觉他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陪自己休息,从头到尾都是她想多了。   脸上一阵发热,尤其是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甄榛恨得牙痒痒,要不是他以往劣迹斑斑,她又怎么会以为是狼来了?   他笑着叹了口气,讨好的将她揽过来,细密的吻落下,闹得她痒痒的,没一会儿就绷不住脸,翻滚着笑起来。   闹了一会儿,甄榛有些倦意,两人安静的相拥在一起,有种难言的温馨。   夜色浓重,屋里灯火摇曳。   甄榛躺在他怀里,望着天青色的帐顶,忽然想到,甄容真的嫁给了八皇子……   第六章 情敌   时维九月,天气渐转凉爽,正是繁花凋零之际,皇宫后山的那片枫林远远瞧去只见一片火红,傍晚时分映着天边的霞彩,直是绚丽夺目犹如血染,太清宫里却是苍翠葱郁,秋风寒霜打过,落木纷纷扬扬,宛若蝶飞。   “太妃这里可真有曲径通幽的意境,就是太静了。”   脚下踩着松软的落叶,睿王妃颇有感慨的说道。   睿王妃秦氏年方十七,正是女子容华最茂的时候,她生得只算清秀,一身火红的宫装却衬得她肤色如玉,颜色更添几分艳丽,如朝霞灿烂。这种灿烂,宛若夏花,若是单从相貌而言,秦氏比不上甄颜,但她身上有一种张扬明媚的气质,叫人第一眼就无法忽视她的存在,反而不大去关注她的容貌。   甄榛微微一笑,对睿王妃的话不置与否。   这位睿王妃可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女子,打小在马背上长大,想来更喜欢热闹的气氛,听说六皇子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府里的莺莺燕燕能打发的都差不多都打发了——   甄榛原来还敬佩这位睿王妃胆气逼人,这年头女子背上妒妇的名声可不大好过,但是燕怀沙知晓这事,却摇头说六皇子心急了些。   能进睿王府的人十个里至少有三四个是有来历的,六皇子借着自个王妃的名头把人都打发了,大大肃清了王府人脉,无疑也是狠狠打了那些人背后的主子一个打耳光。   这些人走了,就会有其他人安插进来,倒不如先留着熟悉的,更好掌握在手中。   不过,事情都这么做了,六皇子显然是有准备的,自从整饬王府后,六皇子在政事上明显勤快许多,有事没事就往六部跑,连宣帝也赞了他几次。而外头也传出了六皇子专情的名声,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大多数人都忘记了他曾经的风流荒唐,不知多少人羡慕起睿王妃来。   这回,没有人再往他府里塞人。   两人这次来太清宫,事先也没约好,没想到在宫门外遇见了,不得不道一声巧。两人的辈分虽然不同,不过甄榛与秦氏年纪相当,虽然算不上亲密,但关系十分融洽,甄榛与她打过招呼,便一起去见琳太妃。   秦氏个极讨人喜欢的性子,甄榛听她前头那么评价太清宫,原以为她在太清宫会坐不住,但真的见着琳太妃,甄榛才知晓自己小看这位侄媳了。   琳太妃性子冷清,可到了秦氏跟前,却架不住她撒娇耍花腔,没一会儿工夫就让秦氏逗得开怀大笑,竟没像往常那般定时去道场静坐。   甄榛坐在一旁微笑静看着,暗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秦氏不知说了句什么,忽然看着她,笑靥如花的问了一句:“三婶觉得如何?”   甄榛愣了一下,待看着秦氏扑闪扑闪的眼睛,想起她对自己的称呼……呃,好吧,她确实是长辈。   这宫里头,最多的就是规矩,说错一个字都可能引来滔天大祸,秦氏如此谨慎,也是件好事。   甄榛也不知她和琳太妃说了什么,只是含糊的点点头,应了一声。   秦氏却仿佛得到了依仗,回头就跟琳太妃不依不饶,闹得琳太妃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但无疑是开怀愉悦的。   “听说白氏的身子不大好,我已经许久没见到她了。”   琳太妃忽然说道,幽深的眸子意味深长的看着甄榛,语声平和无波,渺渺回荡在空寂的内殿,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庄严。   甄榛心一凛,对上琳太妃的目光,那目光明明平淡至极,却刺得她肌肤发痛。   “前些时候染了风寒,近来一直在休养,已经好了许多。”   琳太妃点点头,目光仍是凝视着她,见她眉目半垂,良久,微微叹了口气,想起那一日,从来不求人的怀王破天荒的曲下膝,就为了求娶眼前的人,那时候她就知道,就算不答应他,他也不会放手。   想到这里,琳太妃忽然不想说下去,叹了声气,“莫要为难她。”   这一句话,涵义很深。   既是要甄榛大度容人,又隐晦的默认了甄榛的作为。   甄榛心中百般滋味,默然点头应下。   没说多久,琳太妃便露出了倦容,甄榛和秦氏也没再打扰下去,一起道了别,携手离开太清宫。   才出太清宫没多远,迎面便遇上两个内监,其中一人是甄榛和秦氏都认识的——宣帝身边的近侍太监。   “奴才见过怀王妃,睿王妃。”那太监拘腰上前,笑容可掬,甄榛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好——   “皇上正在御花园里小宴,听说两位王妃进宫,特地让奴才来请两位王妃。”   ***   时至季秋,御花园虽不复国色天香,却仍是姹紫嫣红,一派华美之景。   甄榛随着那太监来到御花园,瞧见眼前的人,不由愣了一下。   这是她离开甄府之后,第一次见到甄容。   今日,甄容穿了一件水湖蓝裙装,妆容精致无暇,比之以前容色更甚三分,气度也越发雍容,直叫人不可逼视。   甄榛忽然想到了贾氏,贾氏以前也是这般气度,只不过甄容生就在相府,从小锦衣玉食,比之自己的母亲更为自然大气。   除了甄容,在场的还有甄颜,听说她近来极受圣宠,宣帝有意擢升她的品阶,偌大的亭子里,她依偎在宣帝身旁,一身雍容华贵的装扮艳光四射,堪比国色天香也不为过,巧笑嫣然间,将宣帝哄得开怀大笑。   一旁还有几个男女,皆是郎才女貌,甄榛一眼扫过去,认出了大半,同时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这场宴会的举办人恐怕不是宣帝,而是甄颜,而甄颜摆明了是想给在场之人攀亲结缘。   宫妃不得无故召见外臣,尤其是年轻男子,宣帝竟也由着她,出面给她当借口,大大方方的将人都请进了宫,足见甄颜到底有多受宠。   甄榛和秦氏齐齐敛衽施礼,“见过皇上。”   宣帝漫不经心的看着跟前二人,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然后和声说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甄榛二人谢过恩,又对宣帝身侧的甄颜略施一礼,“见过昭仪娘娘。”   宫里的辈分最难说清,先尊卑,后长幼,甄颜是宣帝的宠妃,辈分上也高甄榛一辈,高秦氏两个辈分,便是甄容这个姐姐也得向她见礼,所以两人向甄颜见礼是应该的。   甄颜盯着睿王妃,脸色不觉间沉下来,也忘了免礼。   第七章 输赢   她的目光灼灼,饶是甄榛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她的嫉恨,可秦氏却好似毫无觉察,低眉垂目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甄榛心中暗叹,还以为甄颜进宫这么久会有所长进,却原来连自己的情绪都不会掩藏。   “爱妃似乎对老六家的另眼相看。”宣帝微笑道,目光也在秦氏身上打了个转,回到甄颜身上,语声仍是平和,说出来的话却一字一句刺入人心:“说起来你们年纪一般大,不过你是母辈,她是你的儿媳辈。”   甄颜被宣帝的话惊醒,连忙收敛了目光,却听到宣帝下一句话时,脸色一白,变得有些不大好看,罗袖里的手紧紧拽着帕子,几乎要撕成碎片。   她勉强笑道:“那是臣妾有福气,能伺候皇上。”   宣帝哈哈大笑,待敛了笑声,凑到甄颜耳畔,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倒是不错,爱妃的‘伺候’让朕十分满意……”   他的声音虽是刻意压低了,但亭子里的人几乎都能听得清楚,甄颜脸色一滞,似乎能感受到四面而来的目光都在嘲弄她,出卖色相换取荣华,不惜给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做妾。   她恨不得挖掉这些人的眼珠!   甄颜的视线落到甄榛身上,只见甄榛眉目微垂,神色恬淡平静,一看就是日子过得极其舒心的样子。   不知为何,她看着甄榛这模样,便觉得甄榛是在向自己示威,虽然她面上没有丝毫表现,但是心里一定在讽刺她,看不起她,等着看她的笑话——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姐,从来都以将她踩在脚底为乐。   心中怒焰燃烧,甄颜想起今日将要发生的事,脸上不由浮出一丝冷笑,一转眼,却是巧笑嫣然,娇嗔道:“皇上尽会取笑人家。”   少女甜腻清脆的语调,任是女人听了都觉得一阵酥麻,何况是男人?宣帝又哈哈大笑起来,眸中飞快掠过一丝光亮,暗中捏了她玉/臀一下。甄颜的笑容不变,却已经变得有些勉强,神情间闪过一丝恼怒和厌恶,虽然只是一瞬,宣帝却没有错过。   两人闹够,下边的人才寻着时机开口,既然是小宴,免不得要有些娱乐,于是有人提出照题吟诗——题目自是由皇帝来出,其他人每人接一句,没接上的便要受到惩罚。   甄颜临时插了一句,“有赏有罚更好玩嘛。”   宣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就依你,接得好的人有赏。”   甄颜欢喜的谢了恩,却有意看了座下的甄榛一眼,那眼神,仿佛甄榛是一个落入陷阱的猎物。   甄榛不做声,心中冷笑:这有赏有罚,大约已经可以预知结果了。   甄容才情出众,不消说自是最大的赢家,在座之人也都不是庸人,甄颜大概是早就知道她不善诗词,这回就是等着她出丑,最好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宣帝就景拟题,便以“秋”做题,但诗中不得出现“秋”字。   题目一出,甄颜自己先说了一句,下面的人轮流接句,甄榛和秦氏也各自接了一句,不过两人心照不宣,不管接得怎么样,赢家都不会是她们两人。   结果不出意外,甄容胜出,不过她的诗句含蕴意境确实上乘,众人也心服口服。   而输家……   “怀王妃不善诗词,这也没什么,人有所长,也有所短嘛,不过——”甄颜笑意盈盈,目光直射向座下的甄榛,见她面色平静依旧,甄颜心中更是恨极,开口时已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既然输了,就得服输,不然大伙可都不依。”   座下之人连声附和,投向甄榛的目光意味不明。   甄榛平静的一笑,“臣妇自知才情短浅,参加这般风雅之事原也是班门弄斧,所以,昭仪娘娘要罚臣妇,臣妇也认了,只是莫要罚得太狠,那臣妇可就冤枉了。”   甄颜嗖的一下瞪大了眼,目光如冰射向甄榛,恨不得将她穿千万个窟窿——这贱人竟然暗说她徇私报仇!还厚颜无耻的求恩典!   甄颜紧咬牙根,却不知想起什么,娇美的脸容上露出一抹阴森的笑意,竟狰狞如鬼魅——   “怀王妃可真是开得了口,跟以前还是没什么改变呢。”   她这话透着很多涵义,不禁叫人浮想联翩,在座的人都知晓怀王妃和这位昭仪娘娘,以及新晋的恪王妃原是姐妹,但若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甄榛却只是微微一笑,谦逊而不失大方,比起甄颜话中有话,倒是叫人觉得她坦荡明朗,更有大家气度。   这时,甄容缓步走出来,平声说道:“也不过是个游戏,图个开心,怀王妃不善辞功,不如让她把自己拿手的技艺给大伙看看。”   甄榛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的打量甄容,不知她为自己解围又是为了什么。   直觉不会是好事。   她和甄容已经是仇敌,仇敌相见当是分外眼红,没有针锋相对已经是极大的忍耐,又岂会反过来帮她?   “姐……”   甄颜的话才出口,就被甄容一眼堵回去,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在人前,她再也不能唤甄容为姐姐。   宣帝笑道:“瞧你这样子,难道怀王妃得罪你了?”   甄颜闻言脸色一变,“皇上……”   宣帝却看着她变脸的样子笑起来,随即看着甄榛,缓缓说道:“朕这个三弟脾气可不小,连朕都得让着几分,你就是想罚他的王妃,朕也得掂量掂量。”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暗含诛心之语——历来让皇帝都忌惮的人,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甄榛心头一凛,连忙起身拜道:“皇上言重了,怀王府上下从未敢忘君臣之礼,既然臣妇输了,接受惩罚也是理所当然。”   宣帝不置与否,但看着甄榛的目光少了几分戾气,“说了只是个游戏,怀王妃不必当真——朕听说你前阵子病了,可有这么一回事?”   “臣妇惶恐,劳皇上挂怀,只不过是偶感风寒,眼下已经无事。”   宣帝点点头,“听说三弟原来那侍妾病重,帮不上你的忙,你一个人操持怀王府也不容易。”   您听说的还真多。   宣帝的关切不但让甄榛全无好感,反而有了不好的预感——宣帝让人注意怀王府这些事做什么?   第八章 侧妃   “操持府中之事是臣妇的本分,一切都是应该的。”甄榛拿不准宣帝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王府是什么用意,回答得中规中矩。   甄颜娇笑道:“既然怀王如此心疼怀王妃,定是舍不得自己的王妃操劳过度,皇上您也说了,怀王为朝廷出力颇多,皇上是不是该赏一下功臣?怀王妃又如此贤淑,为怀王分忧不少,是不是也该赏一下?”   宣帝浓眉一挑,看着甄颜似笑非笑,“爱妃有何想法?”   甄颜嫣然一笑,眼波似水流转,顾盼之间,艳光逼人,只听她语声婉转若黄莺出谷,说出来的话却叫甄榛心沉大海——   “听说怀王很是疼爱怀王妃,想来也舍不得自己的王妃操劳过度,不如给怀王妃添一个帮手……”   她缓缓道出,语调娇软甜腻,唇边的笑意越发浓重。   甄榛脸色一变,目光咄咄射向巧笑嫣然的甄颜,分明从她眼中看到恶毒的笑意——   甄颜是故意的!   宣帝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却似没有发觉甄榛脸色变化,仍是漫不经心的问道:“听爱妃如此说,似乎已经有了人选?”   甄颜抬袖掩去脸上的冷笑,语声仍是甜软腻人:“人家只是随口提一下,哪里会想到那么多?”   宣帝哈哈大笑,“朕听说女子嫁人后就喜欢给人做媒,原来还不信,没想是真的,哈哈……”   甄颜被“嫁人”二字刺痛,只觉心头一阵气闷,仿佛有尖针扎在胸口,竟是有些忍不住。下一瞬,漫天的怨毒将她整个人淹没,满腔的怨恨都化作毒辣的眼刀射向甄榛,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倘若不是因为这贱人,她怎么会被人迷晕,糊里糊涂的送上龙床?!又怎么会给老皇帝做小?!   她这一辈子都毁了,却都是因为甄榛这贱人!   她要报复!她不得好过,也不会让甄榛好过,终有一天她要将甄榛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上。”   甄榛才开口,却还没将话说完,就被宣帝挥手打断,只听宣帝漫不经心的,却是不容辩驳的说道:“昭仪说的不错,你一个人操持王府不易,再说王府内院空虚,三弟这年纪早该开枝散叶,为皇家延绵子嗣……”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淡淡扫视了一下在场之人,倏尔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爱妃觉得鸿胪寺少卿次女如何?”   甄颜闻言一怔,随即大为欣喜——她的本意就是鸿胪寺少卿的次女张氏,原来还想如何不动声色的将张氏推给怀王,没想到宣帝竟然一开口就遂了她的意,真是全不费工夫!   “皇上圣明!”甄颜眉开眼笑,得意之色不掩形色,“一来,张氏比怀王妃年长些许,既然是助怀王妃操持王府,沉稳一些的总好些;二来,鸿胪寺少卿虽是起来高攀,但正所谓娶妻当娶贤,张氏的品貌是无可挑剔的,倒也不会委屈了怀王。”   “皇上,此事恐怕不妥。”   甄榛大步跨出,面上平静无波,指尖却开始发凉。   宣帝挑眉,饶有兴致的看着甄榛,“有何不妥?”   “无功不受禄,为皇上分忧本是臣下职责所在,皇上若是因此嘉赏怀王,恐怕会让其他大臣心生嫌隙。”   甄颜哼道:“皇上高兴赏赐谁,难道还要经过被赏人的同意不成?”   宣帝抚掌一笑,“还是你懂朕的心思。”   “赏罚分明,方昭显圣恩。”甄榛屈膝跪下,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怀王府上下莫不感于皇上隆恩浩荡,然却不敢当那间离臣心的人,还请皇上三思。”   宣帝闻言,已经敛了笑容,断然道:“不必多说了,赐婚鸿胪寺少卿次女于怀王,二人折吉日成婚,不得有误。”   恍如惊雷炸耳,甄榛脸色雪白,九月艳阳天,她只觉得浑身冰冷,犹如置身冰窟,几乎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宣帝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何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她?   “怀王妃甄氏还不赶快谢恩?”   甄榛手脚僵硬,又听耳边一个声音娇声笑道:“怀王妃这是欢喜过头了,免不得失了礼,也不足为奇。”   鸿胪寺少卿的此女,恐怕京城里没几个人不知道,她比甄榛更年长三岁,要说鸿胪寺少卿的品阶不算高,但要寻得一个好人家也不是难事,这年纪仍然待字闺中,却是有极大原因的。   甄榛没见过张氏,却对张氏的印象很深,大抵是宴会间旁人议论是非时,提起过这位鸿胪寺少卿的次女,风评不是很好——总之,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秦氏在一旁看着,实在有些气不过,甄榛和怀王成婚才几个月,这就给怀王纳侧妃,不是在打甄榛的脸是什么?   然而皇命不可违,宣帝旨意下的太快,几乎不给人辩驳的机会,如今恐怕很难再收回圣旨。   那张氏她是见过的,可是个厉害的角儿,要是让张氏进了府,恐怕怀王府要鸡犬不宁了。   气愤的同时,她有些暗暗心惊:宣帝对甄昭仪的宠爱竟至于斯,明知甄颜是在对付甄榛,却仍是依了她的意思,几乎是百依百顺。   略略思忖,秦氏轻声笑道:“昭仪娘娘待怀王妃如此有心,恪王妃可是与昭仪娘娘一母同胞,昭仪娘娘可不该厚此薄彼——”她对上甄颜勃然大怒的眼神,暗暗咬牙,唇边的笑意越发敦厚,“恪王内院也是空虚得很,恪王妃一人操持王府也不容易,也该添几个人帮持帮持。”   贱人好生可恶!   甄颜眼中怒火熊熊,恨不得焚了低眉垂目,看起来温柔敦厚的女子——姐姐过门一个月不到,她竟然就想着给姐姐分宠!   装!这贱人就跟甄榛一个模样,竟然还能嫁给那人,根本就配不上他!   “睿王妃这么说,是不是也想给自己找几个帮手?皇上今日在这里,想的话就直说,但凡是好事,皇上应该都不会反对的。”   甄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   秦氏微微一笑,仍是一副谦虚的神情,语调也越发温顺,“臣妇倒是想呢,热热闹闹的多好,前些日子臣妇还提起这事来着,结果被训斥了一通,再说娶美纳贤这事也得你情我愿才行,如今臣妇纵然是想,也没办法做这个主,还望昭仪娘娘能见谅则个。”   甄颜气得脸色发白,想起前些日子六皇子为了自己的王妃将内院的人赶走一事,顿觉胸口压着一块巨石,几乎快让她窒息。   她凭什么得他如此厚爱?凭什么?   第九章 拉拢   一直默不作声的甄容忽然走出来,对宣帝屈膝一礼,眉目低敛着温声说道:“既然六嫂方才如此念及我们恪王府,那容儿不承情便是不给面子了,所以容儿厚颜向父皇求一个恩典,望父皇能恩准。”   她语声谦顺,温婉而不失端庄,自有一番华贵清润的气度。   说话间,她缓缓抬头,对上各种意味不明的探究目光,唇畔笑意浅淡温柔,却是威严自成,这满场之中竟是无人能与之争锋。   宣帝眸中微光一闪,笑着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要什么样的恩典?”   甄容盈盈一拜,低垂的眼帘下情绪难辨,平和的声音却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入每个人耳中——   “容儿才过门不久,府中诸多事务不熟,殿下膝下才添新丁,容儿一个人实在有些操持不过来,唯恐会出了岔子。容儿自幼与赵氏敏贞交好,说一句情同姐妹也是当得的,所以,容儿想让赵氏来王府与容儿做伴,共同操持王府内外,也不辜负殿下的厚爱。”   此话一出,不只是甄榛和甄颜,连宣帝也不禁为之愕然——正值新婚燕尔,甄容竟然自请新妇入府,难道她就不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   然而很快,甄榛便明白过来,甄容这么做并不是在给自己找对手,相反,她是在巩固自己的地位,或者说,巩固八皇子的地位。   赵氏敏贞,是御史中丞的庶出长女,才貌双全自是不必多说,听说御史中丞早年郁郁不得志,直到此女出生后骤然转运,可谓平步青云,所以赵氏虽是庶出,但却是御史中丞掌上明珠,又有大师预言此女命格尊贵,御史中丞才一再将她留在闺中,不愿轻易许配人家。   赵氏若是嫁给八皇子,就相当于拉拢到了御史中丞。   甄容看中的绝对不是赵氏的才貌品德,而是赵氏的身份。   她心中并无八皇子,是以能冷眼看着新人入府,相比那些依仗花容琦貌获得宠爱的女子,甄容无疑是聪明的——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何况是三妻四妾仍不嫌多的皇子?   甄容要做的并不是八皇子的妻子,而是谋士,她要用自己的才智获得八皇子的信赖和依仗,直至八皇子离不开她,哪怕她貌丑无盐也不会抛弃她。   既有丞相府做后盾,又有心机权谋辅助——整个瑞王府都没有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御史中丞啊,八皇子可就如虎添翼了。   秦氏的脸色变化交替,想是没料到甄容竟会顺水推舟,突然拉拢御史中丞,她悔恨不该多嘴替甄榛出头,但她也知道,甄容和甄颜明显有备而来,给怀王赐婚是其一,顺势替八皇子求娶赵氏是其二,即便今日不提亲,早晚也会提出来。   然而要她现在也跟宣帝求恩典,给六皇子娶美纳贤,她自认为做不到,即便做得到,又能拉拢谁?   宣帝抓着甄颜细腻如脂的柔荑,幽深的眸中似笑非笑,甄容拜倒在亭中,低眉垂目,维持着拜礼的姿势,看起来虔诚而真挚。   甄颜强忍着心乱,强颜向宣帝一笑,嗔道:“皇上,圣人有成人之美,您就答应了吧……”   宣帝却是笑了笑,松开她的手,拂袖欲走,甄颜未及反应过来,便听皇帝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不轻不重的传来:“这事朕也不好做主啊,老六的媳妇也说了,娶美纳贤得你情我愿才有意思,此事朕先记下,容后再议。”   他瞥了一眼拜倒在地的甄容,略略一顿,随即阔步而过,众人连忙起身拜倒,齐声唱喏恭送皇帝。   “本宫可要恭喜怀王妃了,过些日子新人入了府,怀王府想必会十分热闹。”甄颜由人搀扶着款款起身,恶毒的目光如刀子射向甄榛,红唇勾起一抹嫣然笑意,却冷冰得瘆人。   甄榛对上她的视线,眼中平静无波,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嘲弄,只是淡淡回道:“娘娘说笑了,怀王府再怎么热闹也比不上娘娘在宫中热闹。”   宫中之人自来不乏墙头草,甄颜蒙受圣宠,到重华宫请安问好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   这等风光,却是她曲意奉承,出卖自己得到的回报,每每想起这背后付出的代价,她便觉得一阵恶心,恨不得将自己剥皮抽筋,用鲜血洗去一身的肮脏。   “你——”甄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袖中十指丹寇鲜艳如血,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来掐住甄榛,将她置入地狱方可泄心头之恨。   甄容及时拉住她,甄颜被甄容拉着,有气发作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甄榛和秦氏翩然离去,胸口一腔郁气难以消解。   她一把甩开甄容的手,“姐!你为何要这样放过那贱人?!”   “你又能如何?”   甄颜一噎,随即不服气道:“这里都是我们的人,要拿她如何还不是我们一句话的事!要不是你拦着,我定叫她有苦说不出!”   甄容拂了拂广袖,轻声说道:“这宫中没有绝对的隐秘,你在宫里这么些时日难道还不明白么?兴许旁人会不知晓,但皇上也会不知晓么?”   “皇上,不会将我怎样。”   甄颜念及那个至尊的称呼时,却是咬牙切齿的,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   甄容唇边浮起一丝冷笑,竟是有些阴森:“皇上没有动作不过是你没有触及他的底线,否则,谁也保不了你。”她顿了顿,对上甄颜有些惊恐的脸色,稍稍缓了缓语气,语声温和,一字一句的说道:“颜儿,你一定要记住——在这皇宫里,惹谁都莫要惹皇上。”   甄颜愣住,许久才回过神来,却一眼看到甄容黯然失色的脸孔,遂想起方才的事来,急忙问道:“姐,你,你为何要替恪王求娶赵敏贞?你比我更清楚,她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往后入了府绝对不会甘心屈居在你下面……”   “此事不需你担心。”甄容一语打断她的猜测,“我自会有安排。”   “可是……”   甄颜的话才出口,在对上甄容黑漆漆的眼眸时,却一个字都说不下去,只见甄容伸出手来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柔声说道:“颜儿,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你不能出事,知道么?”   甄颜想说不是还有父亲么?不是还有甄府么?怎么只有她们两人相依为命了?   甄容似是看透她的想法,微微一笑,“你不要怕,姐姐会护得你周全,只要你……听姐姐的话……”   她的语声温柔似水,透过暖洋洋的阳光,仿佛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九月秋光明艳,暖洋洋的日头里,甄颜愣愣了点了下头,却不知怎的,忍不住想打寒颤。   第十章 去世   月之中天,清辉斜射入室,朦胧得好似一层烟雾,窗外秋风萧瑟而过,横生的枝桠摇曳不止,在窗纸上划过道道黑影,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安静的夜里忽然响起一个轻微的声响,于空寂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甄榛微微睁开眼,下一刻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跳动的火光走过来,站在了床前。   那人坐下来,伸出手拂开她脸上汗湿的碎发,轻声说道:“做噩梦了?”   甄榛睡得有些迷糊,只觉得头晕乎乎的,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轻吟了一声,伸手要抱住他,下一瞬反而被他握在掌心,一阵宜人的温暖从相触的肌肤传来,令人生出一种心安的感觉。   “你,怎么才会来?”   含糊的语声带着些许嗔意,有种令人心动的娇憨。   他低声轻笑,低下头来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吻,“今日出城去了,可是等我很久了?”   他温热的呼吸铺撒在耳畔,酥酥痒痒的,甄榛偏头想避开,偏偏他看透了她的心思,无比精确的抓着她,还伸出爪子挠她痒痒。甄榛最受不了他这一招,直在床上打滚,笑得快喘不过气,禁不住连连求饶。   真是的,这人越来越没型了。   要让旁人知晓怀王喜欢挠人痒痒,恐怕会惊掉一堆人下巴。   睡在一张床上,什么光环都会褪去,什么瑕疵都藏不住,甄榛只觉得才过了几个月,就已经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不过经他这么一闹,先前做的噩梦忽然记不清了,甄榛想了想,随即就抛之脑后。   “唔,今天皇上搬了一道圣旨……”甄榛想起白日的事情,抬眼望着他,心想他应该已经知道宣帝赐婚的事。   燕怀沙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闻着她发间的馨香,低声说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我自由安排。”   “可……”圣旨已经下下来,难道要抗旨不成?   他握着她的肩头,轻轻推开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不会纳侧妃,谁也不能强求我。”   甄榛是相信他,却担心他会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她也知道他不是那种冲动妄为的人,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亲身体会又是另一回事。   甄榛还在想着,忽然男子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还不及反应过来,双唇已经被人攫住,接着整个人被压倒,一双灵活的大掌已经探入她的衣襟里。   “啊!你怎么……”甄榛惊叫一声,奋力要护住岌岌可危的衣衫,却不料因她的动作,圆润细白的香肩从松散的衣衫里露了出来。   “秀秀还在外面呢……”   他手上动作不停,含糊的回了一句,“已经不在了。”   “你,你忙了一天不累么?”   “不累。”   “你……”   秀秀一直站在门外,早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脸上阵阵发热,却又不好走开,转脸看见景鸾面无表情的望天看月,不由暗暗佩服,到底是怀王带出来的人啊,于是也学着景鸾仰头望月。   原来她还担心怀王会遵从旨意纳侧妃,本来嘛,这世间哪个男人不爱三妻四妾,虽然怀王待小姐深情,但谁能料到三五年后是怎样?不过,咳,听里面的动静,至少现在不会走到那一步去。   她望着高挂夜空的银盘,心想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   对了,回头让厨房多煮点药膳给小姐补补身子,小姐要是能生个小少爷,那就更圆满了。   翌日,甄榛起身时,枕畔的人已经不在,听景鸾说是又出城去了。   用过早膳,有人来禀报,说白氏忽然发烧,情况不是很好,甄榛连忙着人去请了太医来,不过白氏院子里的人还说白氏要见王爷,可燕怀沙一早就出城去了,一来一回也要花不少时间——   太医说,白氏是长期缠绵病榻导致身子内虚,加之忧思过度,先前的病症一直没有痊愈,这才忽然发起病来,不过一时间倒是没什么危险。   甄榛稍稍放了心,还没闲下来,睿王妃就进了府,还带了不少人来做客,甄榛心中连连哀叹,秦氏想扩大人脉就算了,为何还要拉上她?   直到客人散尽,她才想起还有什么事没做,但又想不起来,只觉得近来记性很差,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怀王要娶鸿胪寺少卿次女的消息很快传开,听说张家上下十分振奋,跟怀王结亲就相当于跟六皇子拉上了关系,以后六皇子登上大位,凭借着跟怀王的关系,张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此时此刻,他们似乎忘记若是六皇子争储失败,会遭遇什么样的后果——   人就是这样,往往总是能看到好处,却不知背后要付出的代价。   张家明显想与怀王结亲,据说张氏更是放出狂言,至于怎么说的,大家都不敢在甄榛跟前细说,不过意思大概就是甄榛这没爹没娘没后台的王妃好日子快到头了。   甄榛一边剥着核桃吃,一边笑眯眯的听着张氏的事迹,不住点头,“嗯,不错。”   伺候茶水的丫头忽然打翻了茶壶,差点泼了甄榛一身,那丫头也吓得面如土色,倒是甄榛并不在意,挥挥手就让她下去了。   从此以后,那丫头就特别怕甄榛。   后来据秀秀说,当时她的笑容太阴森,小丫头都是叫她给吓的。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怀王娶鸿胪寺少卿的此女,张家明显也十分乐意,却没想到一波三折,这门亲事最终没有结成——   一场罕见的夜雨惊雷后,张氏开始高烧不退,很快就病入膏肓,没两天就陨了。   甄榛初初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第一想法就是这事跟他有关,不过静下心来,又觉得张氏的死不会是他做的——他虽然不忌讳用手段,但并不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折手段的人。   张氏的离奇去世引起了一些流言,大抵是说怀王命硬克妻,张氏命薄无法承受这门亲事,于是香消玉殒,接着又有人说,怀王妃本来也是个命硬的人,所以才一直平安无事。后来又有人说,怀王原先的侍妾如今缠绵病榻,其实就是从怀王妃嫁入怀王府开始的,白氏的病就是叫怀王妃给克的。   但不管怎么样,张家和怀王府的亲事是落空了。   第十一章 担忧   下午,甄榛才打发了太医,就听到下人禀报,说是王爷回来了。   结果,回来的不只怀王,还有六皇子和几个幕僚,燕怀沙着人跟她打了个招呼,几个人就一起去了书房,关上门不知在谈什么,甄榛想他们定是有要紧事商议,却不知他们会谈到什么时候,于是让人送了茶水和糕点过去,吩咐下人不得靠近书房。   直到天色微黑,书房的门才打开,几个幕僚匆匆离去,倒是六皇子一点没客气,甄榛随口说了句让他留下来用膳,他嘿嘿一笑,便大大方方的留在怀王府蹭饭吃。   六皇子吃饱喝足,懒洋洋的模样像一只餍足的猫,一边砸吧着嘴,一边赞不绝口:“三婶这府上的厨子手艺可真好,适才在书房里吃着点心,我就想留下来饱餐一顿,果真不负我望,不过我记得以前怀王府的晚膳可不是这个味道……”   他笑得别有深意,分明已经知道原因。   甄榛心里一阵甜意,却又有些羞囧——新厨子是他特意聘来的,就是为了让她多吃点,这不才两个月,甄榛就明显感觉自己圆润了不少,再这么下去,真有横着长的趋势。   不过,他倒是很满意这样的效果,还说,咳,摸起来更有感觉了。   六皇子笑嘻嘻的看着甄榛,露出一副谄媚的神情,“这么好的厨子,真是难得一寻,三婶能不能把这厨子借我用一阵儿?”   他倒是知道谁好说话,开口直接找甄榛,旁边那尊冷着脸的大神他可不敢惹。   谁知甄榛还没开口,就听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说道:“可抄方子,借人免谈。”   六皇子笑容不减,“我是问三婶,三婶说借不借?”   甄榛被他这一声声“三婶”叫得鸡皮疙瘩一阵又一阵的,看了眼身边面无表情的怀王,笑道:“这厨子可不是我的人,你要想借人,问孙管家去。”六皇子不敢去捋老虎的胡须,她也不敢啊。   甄榛想起他独特的“惩罚”,只觉得脸开始发热了。   六皇子呜呼哀哉,奈何甄榛就是不松口,只好讪讪的,无比遗憾的放弃借走怀王府新厨子,从而占为己有的念头。   “你今日又进宫了?”   燕怀沙忽然问道。   甄榛愣了一下,心知景鸾一定会跟他禀报自己的行踪,点点头,“我也没什么事,就进宫去看了看太妃。”只是琳太妃对她忽然有些冷淡,还说了些训斥的话,虽然语气不重,但显然是对她有些不满。   燕怀沙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六皇子难得面带忧色,叹道:“母后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听太医说,怕是拖不过这个秋天……”   现在已经是季秋,这个秋天已经没有多久了。   花开花谢,叶长叶落,四时变化过眼即逝,人未尝也不是如此?   皇后病重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说起这事,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重——皇后若是不在,六皇子的地位要受到很大的影响,李家能不能一如既往的支持他尚且存疑。   想来这些日子他们如此繁忙,跟此事也有些关系吧?   皇后……已经很久没有见她了。   每次去中宫拜见,皇后不是睡着就是不宜见客,一两次倒是没什么,可每次都如此,免不得叫她有些想法——她实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让皇后忽然不待见自己。   甄榛换了个话题,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真相:“张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一听,却是有些乐起来,笑得有些阴森:“幸好张氏死得及时,不然……后头有她好受的。”   燕怀沙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张家理亏,此事与我怀王府无关。”   甄榛瞪大了眼,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张氏莫说嫁入怀王府做侧妃,便是做个奴婢也当不起。”六皇子勾唇一笑,有种千娇百媚的魅惑,一双凤眸波光潋滟,直是勾人心魂,“张氏死没死还是回事。”   甄榛愕然,难道说张氏没死,而是诈死?   “张氏有痫症,张家一直隐瞒着,还妄想做怀王侧妃,哼,没治他们一个欺君之罪算是好的了。”   甄榛一下全明白了,难怪张氏一直待字闺中,原来如此。   张家大概是想让张氏嫁入怀王府,生米煮成熟饭后,就算怀王再发现张氏有痫症,也只能吃哑巴亏,没想到这时候就泄露了真相,张家人理亏,怕担不起欺君的罪名,于是赶紧让张氏“暴毙”。   燕怀沙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虽然不想娶张氏,但是这个名义上的未婚人是这样的人,对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转眼天边就涌来一层黑压压的乌云,看样子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六皇子没有多留,去时顺手捎了些糕点回去,算是弥补借不到厨子的遗憾。   似乎这个秋天的雨水真不少,有些反常,甄榛望着压城而来的黑云,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燕怀沙站在檐下,衣袍猎猎翻飞,将他整个人包围,甄榛从他身后伸出手,圈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慢慢收紧了双臂。   他握住她的双手,翻过身来把她拥入怀中,低头凝视着她,眼眸映出她的影子。   甄榛四周打量了一下,忽然踮起脚,在他下巴飞快的吻了一下,随即脸色微红的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闷声说道:“你不准想其他女人,死人也不准……”   下一刻,她感觉到从他结实的胸膛里发出一阵微微的颤动。   他在轻轻的笑。   其实他只是有点累,张家的事不大不小,如果张氏没有暴毙,他也有其他法子拒婚,至于外头的流言,他并不在乎,比这更难听的话他早就听过了——但这件事背后代表了宣帝的想法,赐婚张家,看似无足轻重,却明显是在为难他。   还有一件事,宣帝虽然没有答应恪王妃替八皇子求娶御史中丞庶长女的请求,却也没有明确拒绝,圣意难测,转眼朝堂风起云涌,现在两派看起平衡,但实际上……   收回心思,只见怀中的女子温顺乖巧,小巧的耳廓微微泛红,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他微微一笑,低头在她耳畔低语:“我怎会想别人?我,只会想你……”   说着将甄榛拉得更近,温热的气息铺撒在耳畔,酥酥麻麻的,甄榛忍不住打了个颤,接着身子一僵,明显感觉到一个硬物抵着自己的小腹。   这家伙……甄榛瞪他一眼,身子却软了一半。   一阵冷风刮过,甄榛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不少,接着想起一事,连忙推开他,“那边……你还是去看看吧。”   有些难以开口,却终是说了出来。   这些日子她刻意不去在意白氏的存在,而白氏很少出现在她跟前,似乎对方也刻意不与她碰面,仿佛两不相干。   那一日白氏院子里的人曾说白氏要见燕怀沙,结果她还没忙清楚,秦氏又带着人到府上做客,便把这事给忘了。   据太医回报,白氏的病情不大好,再这么下去人会被拖垮,恐怕年寿难永。   她打心底里不愿意,却终究狠不了心,毕竟,白氏也是他的女人,白氏从未对不起谁——谁也没有错,只是缘分如此。   她不想为难白氏,也不想让他为难。   燕怀沙慢慢松开了手,神色沉凝下来,定定的看着她。   “听说她不大好,你去看看,也许会好些。”   她半垂着眉眼,低声说道。   良久,他嗯了一声,“那你先回屋,快下雨了。”   甄榛点点头,转身回屋。   门关上的那一刻,大雨倾盆,硕大的雨滴击打在铁马上,叮当作响,奔腾轰鸣不止,外面一片白茫茫的雨帘,偌大的院落仿佛被隔绝的孤岛,望不到前方……   第十二章 争执   这一场大雨连绵多日,天气骤转阴凉,直到月底才堪堪放晴。   这时,城外传来飞报,秦河下游数郡遭遇水灾,震动整个朝堂。   好在这次灾情并不严重,只是时下将至冬季,灾民若是无法得到妥善安置,恐怕会出现饿殍遍野,流民四窜的局面,甚至影响到京城安稳。   朝廷很快做出安排,令人意外的是,前赴安抚灾民的人,竟是六皇子。   皇后的病已经拖不下去,六皇子这时候离京,就不怕遭遇变故,让李家人离心么?   燕怀沙只说了一句,“自古忠孝难两全。”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家人和百姓孰重孰轻,必须明确抉择。   六皇子选择了后者。   不过灾区距离京城不远,飞骑一日就能回来,若是京城真有什么事,也能及时赶回来,而且救灾事宜自有工部和户部安排,他只是挂一个监察的名头,待各大事宜落定,很快就能回京。   甄榛心想,这未尝不是宣帝的考验,若是事情办好了,六皇子比起八皇子可就多了一个加码。   转眼,又过了几日。   灾区的消息不断传回来,听着倒是十分顺利,目前为止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照这样子下去,不出半月,六皇子就能回京了。   这日,秦氏又来找她,“你可知道最近外头有什么事?”   秦氏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跟甄榛熟络起来,有事没事就往怀王府跑,尤其是六皇子离京之后,几乎隔天就来一次,没少打劫怀王府的吃食,不过甄榛也不在意这一点,说起来上次宣帝要给燕怀沙赐婚,她还站出来给她帮腔,就这一份情,甄榛也不会拒绝与她来往。   甄榛睨了她一眼,心知秦氏这人消息活络,看这鬼模样定是又知晓了什么小道消息,“什么事?”   秦氏神秘兮兮的左顾右盼,低声道:“关于你的事。”   “我?”   秦氏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从她神情间确定一般:“你真不知道?”   甄榛倒是愕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氏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微微蹙眉,似是为她打抱不平,“外头都在传言,怀王妃善妒,不但不准怀王纳妾,还将府里的侍妾整治得生不如死。”   甄榛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出来。   秦氏却深以为然,“三人成虎,你别小看了那些人胡说八道,那你可知道为何太妃对你冷淡了?”   甄榛闻言有些怔忪,难道是琳太妃听说了那些流言,所以才对她心生嫌隙?   白氏虽然只是个侍妾,可毕竟曾是琳太妃的人,即便她现在的怀王府当家主母,可不看僧面看佛面,对于白氏,她是不能随意动弹的。   可,琳太妃应该不是那种偏听偏信的人啊。   甄榛心想,改日进宫去探探琳太妃的口风看看。   没想到的是,没等甄榛再次进宫,太清宫一道懿旨下到怀王府,训诫怀王妃有违妇德,有失天家媳妇的气度,这道懿旨很快传开,甄榛的风评直下,俨然成为妒妇的代表,连府中的人看甄榛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迟疑。   秦氏提醒她:“太妃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清楚的,能让太妃相信流言的人又有几个?”   甄榛默然。   晚膳的时候,秀秀发了一通火,教训了一个背后嚼舌根的丫头,直接将人打发去洗衣房干粗活,甄榛笑道:“秀秀大人好生威风。”   秀秀气得不行,却又不愿跟甄榛提起那些难以入耳的话,想起那些背地里胡言乱语的人,真恨不得撕了那些人的嘴!   秀秀见她不急不躁,似是全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越发的气闷:这倒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说是白夫人想见王妃。   秀秀正在气头上,出去一见是白氏身边的人,立即将人堵在门口,“都没规矩了么?府里不准大声喧哗,违者重罚!白夫人身边的人就是这样的么?!”   甄榛在屋里听到秀秀越拔越高的语调,不由有些好笑,嗯,越来越有女管家的气势了。   那人被秀秀这么一说,有气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说道:“还请秀秀姑娘与王妃通禀一声。”   甄榛一听这声音有些耳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是白氏身边的细儿。   上次秀秀就是在细儿手上受了委屈,也怪不得她如此强硬,若不是细儿自她们入府后低调行事,极少在她们跟前露面,恐怕秀秀早就出手修理细儿了。   秀秀哼道:“说请王妃,王妃就要去么?有什么事不能到松风院来说的?”   细儿闻听这有些嚣张的话,再也忍不住一腔郁气,怒道:“秀秀,你莫要欺人太甚!”   秀秀哈哈两声笑,语声却越发的畅快:“我何曾欺人了?你要是能说出个子丑寅某来,我秀秀自请王妃处置!”   “王妃自会护着你,否则你会如此嚣张!”   秀秀铁了心要跟细儿过不去,胡搅蛮缠起来倒真是叫人头痛,只听她冷笑一声,下一刻却怒喝道:“你放肆!胆敢污蔑王妃!我定要告之王爷,治你的重罪!”   谁不知王爷对王妃宝贝得紧,这么一顶帽子压下来,足够她吃不了兜着走,上次污蔑秀秀的事恐怕还在王爷那里有备案呢。细儿心中大骇,急道:“我何曾污蔑王妃了?你莫要血口喷人!”   秀秀连连冷笑:“你当众指责王妃混昧无知,不分是非,这不是污蔑是什么?”   “你,你分明是强词夺理!”   “我哪里强词夺理了?你倒是说说看,嗯?你若是不服,那就请王妃来裁定看看,我可曾强词夺理?”秀秀连珠炮似的反问,“哦,我倒是想起来了,在你眼中王妃是不明是非之人,那不如叫王爷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有理谁没理!”   细儿被说得哑口无言,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甄榛笑着叹了口气,秀秀这脾气发得也差不多了,扬声说道:“怎么回事?”   细儿听到甄榛的声音,暗暗嘀咕她肯定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故意让她吃够排头,到这时候才出声。不过有了秀秀的前车之鉴,她没敢再将这话说出来,连忙回道:“禀王妃,白夫人有要紧事与王妃相谈,还请王妃移驾去见一见白夫人。”   第十三章 离开   天色有些阴沉,空寂的院子里花木凋零,地面上仍残留着示湿意,透着一股冷清的凉气。   这是甄榛第一次走进白氏的院子。   略略一看,她不禁蹙起了眉头,问带路的细儿:“院子里的人呢?”   细儿心中有气,一直不待见这位新晋王妃,听她问话,顿时如被戳到了痛处,语气忿然道:“人倒是不少,只不过都是些墙头草,见夫人卧病不起,一个个都越发怠慢起来。”   “既然如此,为何不与我说?”   细儿语噎,其实院子里这颓败的光景确有下人怠慢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白氏无心打理,有意要留这么一副惨淡的景象——人已经病得支离破碎了,再对这这么一副残景,真是显得越发的落寞可怜。   其实,这也是有用心的。   白夫人想将这副情景呈给王爷看的,却没想到,王爷鲜少踏进这院子,每次都来去匆匆,根本没有顾及此情此景。   她支吾了半晌,才喏喏道:“王妃事务繁忙,夫人也不想为了一点小事烦劳王妃……”   是不好意思说吧?连自己院子里的人都管不好,还逞什么威风?   秀秀暗暗嘀咕。   甄榛也不知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听了她的话就没再出声。   白氏的寝屋在一片林荫绿树之后,四周围绕着各色花草,若是在阳春和盛夏,定是红肥绿瘦美不胜收,此时此刻,却只剩下一副惨败之景,秋风萧萧瑟瑟,更是显得凄清孤寂。   细儿推门而入,隔着一道檀木雕花屏风对里面的人轻声说道:“夫人,王妃来了。”   里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甄榛走进去,瞧见一个瘦削的女子躺卧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似雪,消瘦得露出了高高的颧骨,眼底一片青黑,想是长期没有休息好,乍一眼望过去,甄榛几乎没有认出这女子是谁。   这是形容枯槁的女子,就是往昔温和平静的白氏?   她没想到,白氏已经病成这样子。   太医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可她的心病,甄榛却给不出药来。   白氏止住咳嗽,缓缓抬眼看着甄榛,凝望了许久,才沙哑着嗓子轻声说道:“王妃请坐。”   她伸手示意,甄榛却看到那露出衣袖的半截手臂,瘦的只剩下皮包骨,雪白的肌肤下,可以清晰的看到一根根的青筋。   甄榛忽然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甄榛被一双温暖有力的长臂圈住,握住她冰冷的双手,甄榛这才感觉到自己活了过来。   “你今晚去见了她?”   身后结实宽厚的胸膛,是可以让自己全心交付的,甄榛放松了身体,低低的“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没想到她会变成那个样子……”   燕怀沙下巴抵着她的肩窝,蹭了蹭,闻到她身上清雅的馨香,手臂微微收紧了些,“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她不想让出自己的男人,那白氏呢?白氏一直都仰望着他的鼻息过活。   她没有错,白氏也没错。   那么,错的人又是谁?   “她今天与我说了很多……”   甄榛絮絮叨叨的说着,有些凌乱无章,他安静的倾听着,用自己的温暖告诉她他的存在。   白氏说,她从成年就开始跟着他,比甄榛认识他的时间还久。   他曾经想给她侧妃的名分,可她觉得能常伴于他的身侧,这辈子已经足够,所以她拒绝了。   她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为他生一个孩子,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   她很嫉妒甄榛,她以为他生就冷情,这辈子不会再改变,可没想到随着甄榛的出现,一切都变了——甄榛让她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他,一个让她幻想过无数次,却从来没出现在她面前的模样。   嫉妒让她不再甘心,当流言生起时,她终于忍不住推波助澜。   她以为,这样会让甄榛被冷落,以为他会回过头来发现她的好,回到从前一样。   可是她想错了,他只来过一次,很快又离开——那漠然的目光直到此时仍刺痛着她,他连正眼看她一下都不再愿意。   她绝望的知道,他全都知道了。   他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最容不得自己人背叛,她做的事已经让两人一切都无可挽回……   甄榛觉得很奇怪,自己知道这些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生出了一种无可遏制的悲哀,却不知这份悲哀是为了白氏,还是为了自己。   很累,累得不愿去多想。   燕怀沙又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圈在自己怀中,深吸一口气,呼吸间满满的全是她的气息,“都过去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人。”   甄榛背靠着他,望着外头又开始细雨连绵,雨声悉悉索索,烟雨迷茫间,院子里有种说不出的宁静。   嗯,从今以后,只有她和他。   翌日,白氏自请迁居别庄。   不知白氏跟琳太妃说了什么,白氏的移居并未招来琳太妃只言片语,反而将甄榛召进宫去,别别扭扭的聊了许久,甄榛回府时带回了一大堆物件,很明显是太妃娘娘变着法子在表达自己的歉意。   第十四章 别庄   白氏的迁居惹人猜测纷纷,更多人抱着看戏的心态等待着太清宫再度发下懿旨,却始终未有丝毫动静。   秦氏来找过她一次:“早猜到可能是她,真的证实后,反而觉得有些难以相信——那么安静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言语间颇有些邀功的意味,甄榛淡淡笑着,又见她顿了一会儿,颇有感概的叹了一声,“不过也是,这世间哪有大度到分享自己夫君的度量?也许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怕是恨不得对方死呢……”   也不知是在说白氏,还是在说她自己。甄榛心想这两者皆有吧?   六皇子虽然肃清了后院,却仍有一个林侧妃和几个侍妾,待日后六皇子登上大位,后宫佳丽三千人自是少不了,即便六皇子待她始终如一,可两人之间永远能都隔着其他人——   秦氏对六皇子还是有情的吧?否则也不会去在意六皇子有几个女人。   甄榛想起了甄容。   甄容对八皇子该是无情的,不然也不会替八皇子向宣帝求赐婚,所以她不在乎八皇子到底有几个女人,他心底是否有意中人,那个人是否是自己——她只在意这些女人是否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是否对八皇子巩固地位有好处。   六皇子尚未回京,虽然传回来的消息一直安好,可秦氏仍然放不下心,三天两头往怀王府跑,就差没在怀王府里住下,甄榛有个人陪着说话倒也不觉得烦,不过这种日子没过多久,就被生生打断——   怀王要带怀王妃去别庄静养。   秦氏说,“三婶,我真羡慕你。”   这么些日子她往怀王府跑,看到了许多别人无法看到的事情,虽然甄榛妒妇名声在外,可怀王待她却是一心一意,府里没有其他人,都由她做主——女人最实惠的还是看里子,面子上风光又有什么用?皇后和荣妃也都是荣宠无双,可日子快活么?   羡慕她?甄榛有些怔仲,随即失笑起来。   原来,她已经有了让人羡慕的资本。   她最大的资本,就是他。   他们去的别庄并非白氏所在的庄子,而是在京城远郊的一个小山镇里。甄榛也是在成亲之后才知道清名赫赫的怀王其实身家雄厚,先帝很早就给他封了东南临海数郡,都是富饶肥沃的繁华之地。除此之外,燕怀沙还有许多暗账,这些收入都没有摆在明面上,但数目都十分可观。   嗯,燕怀沙若不是一个王爷,一定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出发前几日,秀秀就开始收拾东西,院子里的人被她指使得团团转,甄榛见了她忙乎的架势,不由有些好笑,“只是去住几日,你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搬家呢。”   秀秀义正言辞的回她:“架势不大点,又该让那些人小看了你!”   看来白氏那件事仍让她耿耿于怀,曾经一个包袱行遍天下的小侠女也变得讲究繁文缛节起来。   甄榛带了秀秀和景鸾,而燕怀沙身边,除了两大铁卫之外没见到其他人,似乎打定主意过几天清静日子,不过甄榛猜想应该不止这些人,只是她看不到而已。   第十五章 薨逝   别庄距离京城颇远,虽是远离的繁华,却是依山傍水,景致十分之好,甄榛站在院子里就可以远远看到后山一片枫叶火红,倒映在山脚下的湖水里,也是一片瑰丽的艳色。   院子里栽了一片翠竹,夜里秋风吹得竹叶习习作响,仿佛淅沥细雨打在竹叶上,不是还能听到远处的飞鸟夜啼,整个庄子有种说不出的静谧和安宁。   这一晚,甄榛睡得极好。   在庄子里的日子,委实过得十分安逸。   时下正值深秋,正是蟹子肥嫩的时节,才到庄子第二天,两人就换了身装扮道河边去抓蟹,也不知是两人运气好还是功力强大,没到半天就抓了大半篓的肥蟹,带回庄子给所有人都尝了个鲜。   燕怀沙说,若是在夏季,还可以带她去山下的湖里打鱼,这里有一种鱼十分鲜美,先皇都曾经点名要求进贡这种鲜鱼,当年他为了孝顺先皇,就亲自到此处捕捉过鲜鱼。   甄榛想象了一下尊贵威严的怀王上树掏蛋下河摸鱼的情景。   ……实在太诡异了。   听说山顶的日出极美,两个人计划了一下路线,决定上山顶过一夜等看日出,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甄榛睡过了头,恼得她一天没理那让她错过日出的罪魁祸首。   至于睡过头的原因,咳,不足为外人道也。   山里的秋天比外面冷一些,一场缠绵的细雨过后,天气越发阴冷起来,甄榛的屋里已经烧起了地龙,不觉间有一种冬季降临的感觉。   也不知是下雨还是秋风拂动竹叶,屋外淅淅沥沥彻夜不止,甄榛睡得不是很安稳,迷迷糊糊往身边一摸,却是一片冰冷。   心蓦地一惊,睁开眼一看,却不见那熟悉的人躺在身侧,枕上已经了无温度,显然人已经离去许久。   甄榛往窗户看了一眼,隐约可看到朦胧的天光透过窗纸,瞧着这光景大约也快天亮了,可……他去了哪里?   甄榛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燕怀沙早年时常行军打仗,早习惯独来独往,也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于是两人成亲后屋里也没有其他人。略略沉吟了一下,她起身拉起一件鹤氅披在身上,正想推门而出,紧闭的门扉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夹带着阴寒的冷风出现在门口。   “怎么起来了?”   燕怀沙一手关上门,身上还带着秋风的冷意,一手拉紧了甄榛的衣襟,怕她被风吹到受凉。   “唔,突然见你不在,我睡不着。”   自从成亲之后,他就没和她分开过,从开始不习惯有个人躺在自己身边,到现在变成依赖,一旦他不在身边,反而变得不适应起来。   习惯真是可怕,甄榛现在已经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自己身边,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听到她的低声细语,燕怀沙弯唇一笑,低头在她鬓角印下一个吻,“别担心,我没事……”   他的话音未落,身上的衣裳已经被甄榛解开,甄榛的动作急切而忙乱,神色凝重之下,恨不得瞬间撕碎他全身的衣物——   他身上的味道很淡,可甄榛还是闻了出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受伤了么?   燕怀沙握住她的手,对上她焦急担忧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温柔的轻声说道:“不是我,是嗣宗。”   六皇子?他不是要到月底才回京么?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还受了伤?   “我们明天也得回京去……”燕怀沙淡淡的语声里有些愧意,本想让她过一段安稳的日子,可现在……“皇后怕是就这几日了。”   这是早预料到的事,可是跟六皇子遇袭有什么关系?   “灾区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嗣宗接到消息,说皇后情形不好,就想提前赶回来,没想到在路上遇到刺客突袭。”   他语声沉沉,在昏暗的室内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威严。   “那,六皇子伤势如何?”   得知不是他受伤,甄榛松了口气,却又马上提起了心,从他的字句间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燕怀沙顿了顿,“只是些皮外伤。”   甄榛闻言稍安了心,随即又有些担忧,此事恐怕难以善终——六皇子既然是提前回来,想是行踪隐秘,结果却在半路遇到突袭,不消多想就能知道,六皇子身边有内奸,想除掉六皇子又会在六皇子身边安置奸细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只怕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翌日,甄榛没有见到六皇子,只听燕怀沙说是已经先走一步,甄榛还想才发生了刺客事件,他也不怕再度遇袭就急着赶回去,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跟燕怀沙见了面,燕怀沙自不会坐视不管,保护的人手自然不会缺少,而且刺客一击不成,未必敢再有第二次。   虽然舍不得离开别庄,但一行人还是收拾了东西回京,幸而下了两天的雨,回京的这一日天气却是极好,远远望见巍峨雄壮的城墙时,天边正泛着一片绚丽的霞光,艳得近乎血红。   秀秀嘀咕了一句:“天象异常,不是明君贤人出世,就是灾祸将至。”   秀秀的卜卦最不准,甄榛正准备取笑她两句,缓解一下压抑的气氛,却在这时,皇宫九重门里传来一阵的钟声,钟声浑厚庄严,一声声的击打在人心,街道上的人都纷纷驻足,一起望着钟声传来的方向。   待钟声落定,甄榛听到车外混乱成一片,有人几乎梦呓的呢喃:“皇后……薨了……”   皇后的丧失办得极是隆重,宣帝悲痛于皇后薨逝不能自已,缀朝数日,着宗室族人和命妇进宫悼念,定谥号德顺皇后。   甄榛在宫里见到六皇子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没有缝边的丧服,是五服之中最重的一种,脸色有些苍白,也消瘦了不少,想是皇后的薨逝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六皇子和秦氏都是重孝,要在灵前跪哭,甄榛与他们不同,虽然曾是长辈和晚辈,可身份上甄榛却与皇后是同辈,但还是累得她筋疲力尽,险些在灵堂前昏倒。   灵堂里哭哭啼啼一片,有人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死了亲娘,反而是六皇子苍白着一张脸,安静的跪在灵前不言不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第十六章 救人   八皇子和甄容也着了丧服,不管暗地里皇后与荣妃有多大的过节,但毕竟皇后是八皇子的嫡母,八皇子不管多么不愿,在人前还是得唤皇后一声母后。   甄容跪在灵前,白色的粗布麻衣穿在身上显得她越发消瘦,清丽的眉宇间一片沉痛之色,她也不像其他人那般高声号哭,只那么安静的跪着,仍是一派端庄温婉,却叫人生出一种悲从中来的怜意。   甄榛想起了贾氏葬礼上,那时的甄容形容萧索,全然再无往昔的闺秀风范。   那时候的甄容,才是真的悲恸欲绝,最注重形象的甄大小姐连仪容也顾不上,甚至形如泼妇般要与她揪打——若不是哀痛得失去理智,以甄容的性子,又岂会做出那样冲动的事?   也是了,皇后的死对于她和八皇子而言是件好事,若是可以,想必他们早就鼓盆而歌,又岂会为之悲痛?   “王妃!”   忽然一声惊呼,灵堂里顿时混乱一片,甄榛视线随之转移,却见是甄容软绵绵的扑倒在地,已经不省人事。   秦氏因之前甄容推波助澜,让宣帝给燕怀沙赐婚一事早对她心生不满,眼见甄容被抬出去,秦氏冷笑一声,满是讥讽和恼怒,“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就晕过去,恪王妃的身子可是娇弱。”   言下之意,已是肯定甄容是故意装晕,以逃脱守灵的责任。   甄榛望了一眼,虽是惊鸿一瞥,却觉得甄容并非装晕,但看着她的气色却还不错,并不是体虚之象,倒有些疑惑起来。   “三婶,你脸色不大好,还是先去歇会儿吧。”   秦氏回头看着她,不禁蹙了蹙眉,开口却是劝她下去休息。   甄榛也觉得最近精神不济,这才跪了一会儿,就有些支撑不住,看来是舒服日子享受惯了,连身体都变得娇贵起来。秀秀也心疼她遭罪受苦,二话没说就找了个理由,将她带去偏殿歇息。   秀秀给她起了一壶热茶,摆了几样她喜欢的糕点,不过甄榛却没有食欲,只是喝了酒口茶,愁得秀秀忍不住拿厨子发脾气。   殿外秋风呼啸,卷下层层落叶,纷纷扬扬,有种说不出的萧瑟。   甄榛捧着热茶,听到不远处依稀传来的哭声,想起这几日的事情。   六皇子遇袭,皇后突然薨逝,荣妃在宫中一人独大,朝堂之上暗涌不断——   这天,恐怕要变了。   这时,外头忽然一阵喧嚣,甄榛侧耳一听,只听到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伴随着呼喝声正往她所在的偏殿而来。   皇后大丧之际,谁人敢在此处大声喧哗——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秀秀看她一眼,“我出去看看。”   “小心点,别招惹是非。”   却不料秀秀才出了殿门,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大叫一声“秀秀姑娘救我”,随即就扑了过来,秀秀身手敏捷,闪身一避,躲开来人的袭击。   那人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身后追来的人逮住,“让你逃!看你逃到哪里去!”   追来的人,是两个身着灰衣的太监,他们压着的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白色的丧服,头发已经散落凌乱,身上的衣裳染着大片灰尘,形容十分狼狈。   甄榛对宫里穿灰衣的太监无甚好感,他们是掖幽庭的人,而掖幽庭是整个皇宫的人的噩梦之地——从来都只是听说有人入了掖幽庭,却从来没有听说有人从掖幽庭出来的。   少女显然是个宫婢,此时被两个太监死死钳制着,却仍然不住奋力挣扎,“放开我!我不要去掖幽庭!你们快放开我!”   其中一个太监冷哼一声,“你还以为你是谁,你主子已经没了,还摆什么谱?还不如早早殉了主子,不但能得一个忠义之名,还可以恩泽家人——今日你愿意也行,不愿意也罢,掖幽庭你是入定了!”   少女尖声大叫,“我不要死!我不要去那鬼地方!”   那太监还想再骂,却蓦地听到一声呵斥,少女的声音虽是清脆干净,却带着一股腾腾煞气,犹如排山倒海般扑面袭来——   “大胆!怀王妃在此,何人敢如此造次?!”   那两名太监一听,待抬眼瞧见大殿里面的女子登时心头一凛:那端坐在桌前,穿着一身白色丧服的女子不是怀王妃又是谁?   他们虽是掖幽庭的人,手上折磨人的手段不知凡几,宫里的人听到他们的名头都要色变,可是比起怀王这种历经战场的铁血军人,他们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听说怀王对自己的王妃宠得到骨子里,为了讨怀王妃的欢心,甚至不惜让张家的女儿暴毙——得罪了怀王妃,那就等于得罪了怀王,他们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不过,掖幽庭拿人都是奉了圣旨的,即便是怀王妃在此,也说不得他们什么。两人稍稍定了心,双双跪下道:“王妃娘娘恕罪!都是这婢子不听话,奴才们是奉命追拿这逃跑的婢子,没想到会惊扰了王妃娘娘,还望王妃娘娘恕罪!”   那宫婢听闻怀王妃在此,急急抬起头,大声叫道:“王妃娘娘,我是中宫的婢女,王妃娘娘快救我!我……”   宫里人都知道怀王妃与皇后交好,她道出自己是中宫的人显然是想勾起甄榛对皇后的旧情,打动甄榛出手救她,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太监捂住了嘴,只能呜呜的看着甄榛,瞪大的眼里满是哀求和惊恐。   “王妃娘娘,奴才还得回去交差,就不打扰您了。”   那太监说着就要押走自称是中宫奴婢的少女,少女拼死挣扎,连衣裳都弄破了。   “且慢。”   少女听到甄榛开腔,几乎要流出眼泪来,趁着两个太监愣神之际,她奋力挣开二人的钳制,连滚带爬的扑到甄榛跟前,语无伦次的哀求着:“王妃娘娘救我,救我……”   秀秀拦在甄榛跟前,不让那少女靠的太近——宫里害人的手段实在防不胜防,难保这少女不是受了人指使才来找甄榛的。少女倒是没有半点异状,一把鼻泣一把泪的磕头求着,似乎只要能活命,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甄榛抬手拂开秀秀,低眉看着跪在脚下的少女,“你抬起头来。”   少女抽噎了一声,缓缓抬起脸,只见她半张脸被乱发遮住,湿漉漉的贴在脸上,依稀可见她模样清秀可人,白皙的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自己撞出来的。   她很瘦,浑身都在颤抖着,显然是被吓坏了。   见甄榛有意留人,两个太监相视一看,一人上前一步,道:“娘娘若是无事,还请让奴才将人带走。”   甄榛移开目光,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才将视线转向那两个太监,“二位也辛苦了,不过我瞧着这丫头很是机灵,极和眼缘,想将她留下来,不知可否?”   太监面露难色,“不瞒王妃娘娘,这婢子是圣上下旨,要给皇后娘娘殉葬的。”   第十七章 有孕   甄榛闻言脸色变了变,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只见她浑身抖了一下,也望了甄榛一眼,下一刻仿佛要抓紧救命稻草般,不停的给甄榛磕头,额头撞击着僵硬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声一声的敲打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本朝太祖反对殉葬,后世明面上虽然尊崇这条祖宗规矩,暗地里却越来越狂肆,皇后的薨逝照例殉了不少人,自愿的不自愿的都得随着旧主一起逝去,比如这个宫婢,比如李嬷嬷。   听说李嬷嬷在皇后薨逝的那晚就已自尽殉主——   她是皇后生前的心腹,皇后薨逝,她没了靠山,又得罪荣妃甚多,在宫中已经没有出路,便是出了宫,恐怕荣妃也不会放过她。   李嬷嬷殉主是因为无路可走,而其他人,则是为了充数,所以甄榛要留下这宫婢,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一个眼神,秀秀已经会意的走过去,往那两个掖幽庭的太监手上塞了东西——   “中宫的奴婢也不少,左右不过是个小丫头,少她一个也不算少,今日二位的人情怀王府先记下了,今日我未见过你们,你们也没来过这里,二位说是不是?”   这话恩威并施,已经没有给人回话争辩的余地,那两个太监相视一看,权衡之下,也觉得甄榛所言有理,虽是有些不情愿,却终是应了下来。   待那两个太监离去,那少女大大的吁了口气,脸色仍是一片惨白——今日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秀秀见少女与自己年纪相仿,先开了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记得方才在殿外这少女还喊了自己的名字,显然是认识她的,不过这也并不奇怪,甄榛素来与中宫交好,她多次与甄榛去过中宫,有人认识她也并不意外。   少女抹了一把泪,不小心触到脸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气。秀秀有些好笑,走过去将她扶起来,细细瞧了一下,这可真是摔了个鼻青脸肿,能把自己摔成这样也真是不容易。   “别动,仔细着别破了相。”   秀秀按住她不知轻重的手,轻声斥道。   一听说可能破相,少女立即老实了,这倒不是因为爱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莫说是蒙受圣宠的贵人,就是个婢女也绝对不会长得丑,若是破了相,只有被打发到浣衣局这些地方做苦力。   “多谢秀秀姐姐。”   这再次开口,已经由姑娘变成姐姐,讨好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奴婢唤作茹芸。”   秀秀想了一下,似乎不记得在中宫听过茹芸这个名字,想来不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人。   甄榛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跟着孙姑姑的?”   茹芸闻言有些诧异,没想到甄榛会知道自己的来历,急忙连连点头:“王妃娘娘说的没错,奴婢以前就是跟着孙姑姑的。”   甄榛点点头,以前给皇后熬过药的时候跟厨房的人打过一些交道,记得有些茹芸这么一号人,小姑娘年纪虽小,手艺却是不错,皇后一度很喜欢她做的点心。   “你已经不能在宫中留下去,就且先随我回府,日后再作打算。”   茹芸正求之不得,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求甄榛,听她说要带自己离开皇宫,顿时欢喜雀跃,又跪在地上长身一拜,微颤的语声里溢满喜悦,“多谢王妃娘娘。”   这时,却不知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喧闹,细细一听,是灵堂方向传来的声音。   景鸾唤了个宫婢出去,没一会儿人就回来了。   也不知那宫婢与景鸾说了什么,素来持重的景鸾竟变了脸色,秀秀忍不住好奇问:“咦,发生了什么事?”   挥退了人,景鸾迈着沉沉的步子走来,低声说道:“恪王妃有喜了。”   殿内几人闻言皆是神色一变。   甄容竟怀孕了。   八皇子前不久才添了一个庶长子,这会儿正妃又有孕,若再是一个男胎,朝中不知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六皇子膝下仍无一儿半女,长此下去,宣帝免不得要倾向于八皇子,而今朝中呼吁宣帝立储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膝下有子的八皇子也更能让大臣们放心。   恪王妃有喜一事令宣帝龙颜大悦,多少冲淡了皇后大丧带来的沉重,派往恪王府的赏赐源源不断,恪王府门前日日唱礼不断,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俨然成为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地方。   恪王府忙来忙去,却有一处无人敢打扰,就连走路的声音都要比别处轻几分——沁心院是恪王妃的居所,因恪王妃喜静,如今又怀有龙孙,更无人敢在她面前造次半分。   前院热热闹闹,沁心院里依稀可听到一些动静,恪王妃身边的大丫头栗儿从院子外走进来,又听到一阵泠泠的琴声从屋子里传来,曲调缠绵低沉,琴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似是有说不尽道不明的情愫。   栗儿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妇,但见少妇生得艳丽夺目,顾盼之间媚意流转,莫说是男人,便是女人看到她也觉得艳光四射,这样的姿色已经足够她在恪王府立有一席之地,全然不必畏惧一个婢女。然而她却半点傲色也无,跟在栗儿身后一副神情萎缩的样子,自踏入这院子更是战战兢兢,生怕连脚步都会走错,被她一眼扫来,少妇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紧涩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讨好:“栗儿姑娘,王妃这琴声弹得可真好,怪道说王妃是京城第一才女,真是名不虚传。”   栗儿蹙了蹙眉,只淡淡道:“是么?你听到王妃谈什么曲子了?”   少妇听到这暗含煞气的话语,心头一凛,却又有些疑惑,难道王妃不喜人拍马屁?   她讪讪笑道:“是我愚钝,实在不通琴艺,只是听着觉得好听,倒委实不知是什么曲子呢。”   栗儿又看她一眼,暗暗摇头:也是这侍妾性子懦弱,不知争抢,否则单是生下八皇子庶长子这一条就够她飞横跋扈,在王府里横着走——却也是因为她生性愚钝,否则王妃定不会绕过她。   第十八章 嫡母   二人在外头等到琴声落定,栗儿才轻轻推门而入,走进屋子便见一袭白色素裳的甄容端坐在古琴之前,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斜射进来,落在琴尾一角,按在琴弦上的修指白皙剔透,越发莹润如玉。   栗儿只能看到她的侧身,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觉得眼前之人遗世独立,翩然犹若九天仙子,却又凝注着千万年的孤寂无处可说,唯有透过泠泠琴音倾诉忧思。   暗暗叹了口气,栗儿敛衽施礼,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对面无言的人,“王妃,骊夫人来了,您可要见一见?”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才缓缓说道:“让她进来吧。”   这个骊夫人原本是没名没分的贱妾,因为生了庶长子才被定下名分,虽然仍是妾,但是这位骊夫人显然已经很满足,毕竟她出生低贱,侧妃是决然不可能的,更莫说头上还有这么一位出生显贵的王妃——还有许多曾经跟她一眼的女子仍然无名无分呢。   骊夫人谨慎的跪下,恭敬的喊了声,“贱妾骊氏见过王妃。”   甄容微微笑着虚扶一把请她起身,“都说过不需要如此多礼,下次可得记得。”   骊夫人嘴上连连称是,心却紧张得扑通直跳——她可不敢将这话当真,若是甄容无心纠错那就无事,然而若是哪天甄容看她不顺眼,单是这一条不敬之罪就够她吃不了兜着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畏惧这个性情温和宽厚的王妃,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就害怕,仿佛本能一般,连奶娘都不敢对她有丝毫不敬,哪怕是在背地里。   骊夫人怯生生的站起身,四下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甄容见状说道:“琪儿让奶娘抱去喂奶去了,这会儿不在我屋里。”   骊夫人听到这话,仿佛被点了穴一般,浑身一僵,连脸色也变得煞白起来,“贱妾有许久没见琪哥儿,所以想看看他……”   甄容微笑道:“毕竟你是琪儿的生母,想来看就来,不需拘泥于规矩。”   骊夫人唯唯诺诺,也没有直接应下,过了一会儿,仿佛鼓足了勇气,竹筒倒豆子般将话说出来:“今日贱妾来烦扰王妃,实在是不该,不过贱妾有一事想求王妃,只有王妃能帮贱妾……”   甄容淡淡笑道:“请讲。”   骊夫人咬着唇,扑通一声又跪下去,长拜于地,额头磕得地板咚咚响,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她原本甜腻可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贱妾想多见见琪哥儿,还请王妃将琪哥儿交给贱妾照顾吧!”   没听到甄容的回答,她紧张得要命,可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在别人手上,也不知过的是好是坏,以后会不会认她这个娘亲,心一揪,顿时豁了出去,又接着说道:“王妃现在也有喜了,贱妾实在不敢再让王妃费神,日后小世子降生王妃要操心的更多,贱妾找人给琪哥儿算过,这孩子福薄,实在当不起王妃如此厚爱啊。”   说完这一番话,骊夫人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甄容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琪哥儿虽不是我亲生,但以后总得唤我一声母亲,我也不能让孩子白叫——你且放心,他是殿下的长子,在这王府里谁也亏待不了他,何况放在我身边照顾也能让孩子多见见自己的父亲,这样难道不好么?”   骊夫人敢说不好?可她知道,甄容看起来温温和和,却是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她无法要回自己的孩子。   心里说不出的绝望,她唯唯诺诺的,也不知甄容后来又说了什么,直到栗儿唤她,才浑浑噩噩的告辞离去,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这个骊氏倒不像是能说出这些话的人。”甄容难得有些兴趣,暂且抛开了心中烦扰,“她身边有什么人?”   栗儿一听就明白,笑道:“她自己原本就是个婢子,身边委实没什么人,倒是后来生了小殿下,抬了身份,从家里来了一个奶娘,奴婢见过那人,知礼又懂进退,倒是个伶俐的人儿。”   “难怪了。”甄容笑着点头,想必今日这一番话也是那奶娘交给骊氏的,否则骊氏那样的人,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王妃的意思是……”   未尽的话语间已暗藏杀机。   甄容摇摇头,“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人得宠,比其他人要好些。”   栗儿见她说这话时神情淡漠,遂又想起先前她弹的曲子,心里早就有一堆的话想说,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下去,“小姐,奴婢心里有些话想与你说。”   她已经换做旧称,显然是念起了往昔的深厚情谊,即便是会惹甄容不高兴也不吐不快。   “适才奴婢在外面听到小姐弹的曲子,小姐琴艺无双,连骊夫人这个门外之人也觉得妙不可言,可奴婢想求小姐,以后莫要再弹这样的曲子。”栗儿抬起眼对上甄容平静的目光,顿了顿,接着说道:“容易惹人误会——小姐曾经教过我,毋以事小而罔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何况最是难测的人心?”   方才那曲子,欲语还噎,却又数不尽道不明的情思缠绵其中,稍稍懂得琴曲的人都能听出来,这是一首求爱不得的离歌。   她虽然不知道甄容心里的人是谁,但毕竟在甄容身边伺候多年,多多少少能猜到主人的心思。   她这个小姐是什么性子,想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理智,从容,聪慧,果决,从来不会陷自己于不利之地,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甄容待字闺中多年也没见她表露心意,这已经足够说明她与心中的那个人悬殊太大,无法走到一起,若是说以前是可望不可即,那么现在,她既已经是恪王妃,且怀有龙孙,便是相望也不能,否则这会给她带来巨大的麻烦。   甄容缓缓放下手轻按着琴弦,不施粉黛的脸容越显清丽动人,一双黑瞳定定的望着栗儿,良久,才幽幽叹息一声,淡淡道:“我自有分寸。”   嘴上是这么说,可总是按捺不住纷乱的心绪,纤纤十指拨动琴弦,不期然就弹成了这首曲子。   可见人总是会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手掌抚上平坦的小腹,她心里却是一种莫名难言的感觉。   对,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准确的说,不想要其他男人的孩子。   但是,她需要这个孩子,她已经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便只有走向另一条道路,这条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她只能赢,不能输。   第十九章 忍让   屋内一阵安静,萧瑟的秋风呼呼吹着,刮得窗扉吱呀作响,栗儿听到动静移步而去,用力拉了一下扇叶,终于没了声响。   身后似有灼灼目光凝视自己,栗儿回头一看,却是甄容正看着自己,微有些怔忪,随即下意识的往自己身上看去,以为有何处不妥。   “栗儿。”甄容忽然唤了声她的名字,声音平淡而缓和,“你跟着我也有好些年了吧?”   栗儿微微一笑,“快十年了呢,奴婢还记得当年人牙子将奴婢带到府上的时候,奴婢第一眼就看到了大小姐,又温和又美丽,当时就想要是能伺候这样的主子该多好,没想到大小姐竟然真的选了奴婢,奴婢高兴了许多天呢。”   甄容也笑起来,“我也记得你那时候又瘦又小,一直盯着我看,就好像饕餮看到了美食,我想这小丫头一定十分有趣。”   听她只字不差的提起往事,栗儿一下红了眼眶,“没想到小姐还记得,能跟着小姐,奴婢就是死了也值了。”   甄容失笑道:“尽说些死啊活的,多不吉利。”   栗儿忽然想起她现在是双身子,自己实在不该提起这些不吉利的字眼,心慌之下连忙跪倒在地,抬手就要打自己耳刮子,却被人牢牢拉住,“好了,你也知道我并不忌讳这些,莫要与我来那一套。”   温和的语气间带着浓浓的倦意,栗儿却从中体味出了几分酸涩——   旁人皆以为大小姐这恪王妃做得风光,可暗地里的苦涩又有几人知晓?八皇子明面上对大小姐千依百顺,宠爱有加,可实际上却不妨碍他依红偎翠,大小姐才进门没多久,他就要了两个婢子,不过没给名分,后来怕事情传出去惹大小姐不高兴,又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人打发了。   六皇子虽是风流,却向来知礼,不做那强求的事,眼下更是为了自己的王妃肃清后院,真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相比之下,八皇子才是那真正无情之人。   栗儿心中酸楚更深,强忍着泪光,只将眼睛逼得通红,“多谢小姐。”   甄容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转眼十年匆匆而过,当年的黄毛丫头也长成了清秀佳人,栗儿生得虽不算极美,却是清新可人,自有一番惹人怜意的风情。   “栗儿,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栗儿点点头,“明年一月就该十九了。”   “都是个大姑娘了。”甄容叹道,“那你可有意中人?若是有,小姐我给你配一副好嫁妆,让你也能风风光光的嫁人,断然不会委屈了你。”   她这话问得很突然,栗儿怔了一下,待回过神来立即羞红了脸,忸怩的摇摇头,“未有……”接着仿佛醒神般,急忙补充了一句,“奴婢只想伺候小姐,其他的从未多想。”   甄容深深的看她一眼,缓缓移开目光,望着紧闭的窗扉,仿佛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一般,目光空漠而辽远。她听到自己轻而冷清的声音一字一字回荡在空寂的屋子里——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伺候殿下吧。”   栗儿闻言震了一下,脸色顿时巨变——   甄容所说的伺候,并不是向她伺候甄容这样。   甄容幽幽的语声再度传入她耳中,“栗儿,我一人在王府余力不足,在这王府里,我只相信你,若是连你也不愿意帮我……”   “小姐!”栗儿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急声辩解道,“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只是觉得有些,有些突然……”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真的听到,却忽然有些无法接受。   她不喜欢八皇子。   然而,她不会拒绝甄容的安排。   甄容点点头,平和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你想得通就好,我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你的,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定然不会亏待你。”   栗儿长身一拜,“奴婢多谢小姐抬举……”   “能否得到殿下的青眼,还得看你自己,不过我相信你。”甄容笑了笑,“你晚上替我去书房给殿下传句话吧……”   夜里刮起了大风,天色阴沉沉的,不见半颗星子。   外面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王妃,没听到回应,似是犹豫了片刻,还是推门而入。门扉发出吱呀一声响,寂静将声音放大,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楚。   进来的人是个婢女,她见甄容躺在软榻上闭目休憩,似是已经沉睡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不知该不该唤醒甄容。   正是犹豫,她忽然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只见寒光乍然一现,很快又消失不见,让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甄容揉了揉额角,婢女急忙迎上去将她扶起,“王妃,您这样睡可对身子不大好,还是让奴婢扶您到床上去睡吧。”   甄容搭上她的手,只觉得浑身无力,“怎么是你?”   婢女一板一眼的回道:“是殿下叫奴婢来伺候王妃的,说是王妃身边少不得人,外头还另外拨了两个丫头,王妃要不要唤进来见一见?”   “不必,我今日倦了,明日再说。”   栗儿没回来,就说明她已经留在八皇子身边了。   甄容忽然觉得心底的荒芜仿佛藤蔓,发了疯般将整颗心攀满。   在民间,嫡妻有孕的时候往往会将自己的陪嫁丫头给丈夫开脸,为的是不让其他姬妾分走自己的宠爱,寻常大户人家尚且如此,更莫说是皇家。   八皇子自从得知甄容有了身孕就没再沁心院留宿,理由是王妃需要静养,然而谁都知道,他确实是真的紧张王妃这个孩子,但实际上也只是紧张孩子,一转眼就去了其他姬妾那里寻欢作乐。   其实她并不稀罕八皇子的宠爱,就算是没有栗儿,八皇子依然会对她宠爱有加——她身后还有一个甄府。   将栗儿拿给八皇子开脸,只是不想招人注意:贤淑宽厚的恪王妃是不会做那等善妒之事,连个丫头也舍不得给自己的丈夫。   她不是睿王妃,更不是怀王妃。   跳动的火光下,甄容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双掌慢慢的抚上平坦的小腹,一时有些出神。   “孩子,你一定要是个男孩……”   喃喃似低声自语,语气恍惚,未尽的话中藏着迫人的煞气。渐渐的,她的迷茫的眸色渐转幽深,眸光凛冽,犹如秋池倒映,泛着点点寒光。   第二十章 通房   难得一个好天气,怀王府却大门紧闭,一左一右两尊石狮安静的守护在门前,衬着庄重肃穆的门第,显得冷清而威严,半点也不容人侵犯,行人路过此处往往会绕道而行。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背街的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驶出一辆古朴简单的马车,马车轻轻的驶入安静交错的巷道,很快就消失不见。   此时,甄榛正在屋里调试新的暗器,许久没有摆弄这些,倒是有些生疏了,前些日子徐印来了趟府里,带来了一种连发强弩的模型,说是按照已经失传的古时工艺制作的,留给她闲时把玩,算是机关营的兄弟们一点心意。   所谓礼尚往来,她也不能让徐印空着手回去,当即回赠了一本机关术书,徐印早就垂涎她手上的图纸,这下到了手,把他乐得找不着北,出门时差点摔个四脚朝天,倒是惹得府里人笑话不已。   紧闭的门轻轻动了一下,一股冷风灌进来,甄榛头也没抬,只说:“人已经送走了?”   茹芸在府上留了几日,然而她毕竟是个应该已死之人,留在京城里也不大妥当,正好茹芸自己提出进宫多年,早想回家乡去找父母,便向甄榛讨了个恩典,甄榛也乐见其成就应了下来。   秀秀拂了拂袖子,点头道:“走了,有莫叔送她,小姐你就放心吧。”   甄榛“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弩弓,抬起眼看到欲言又止的秀秀,“还有何事?”   秀秀皱了皱眉,“茹芸走之前说了几句话……她说,那日之所以会找小姐,是李嬷嬷告诉她的,只有小姐才会救她。”   李嬷嬷?   “她还说,李嬷嬷殉主前给小姐留有一言,大概意思是京城是非之地,小姐还是离开京城为好,不要跟甄府再有关系,也不要去招惹皇上。”   说京城是是非之地她倒是能理解,争储夺嫡是一条不归路,败者由来下场凄惨,李嬷嬷如此说应是关切她的安危,可谁没事敢去招惹皇帝?   这话到底是李嬷嬷关切语乱,还是另有内涵?   甄榛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夜里,秀秀仿佛变了一个人,魂不守舍的,叫她几声才有回应,一壶茶能倒到甄榛身上去,甄榛瞧在眼里,寻思着秀秀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时,景鸾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瞧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思春了呢。”   经这么一说,甄榛倒是真的意识到了这个可能——   王府里可是人才济济,随便揪一个侍卫都是有本事的人,倘若秀秀跟谁看对了眼倒也不是不可能,她这个年纪,倒也该开一开情窦,动一动心了。   甄榛开口就直接问起这事,秀秀吓了一大跳,差点又把茶水泼到甄榛身上,甄榛更加狐疑,瞧着秀秀心虚的样子,心中也越发肯定:心不在焉言不由衷,三魂丢了两魂,可不就是春心萌动的表现?   甄榛眯起了眼睛,和蔼的面容忽然变得有些阴森:“秀秀,你真心跟我说,是不是瞧上谁了?”   秀秀才回了魂,又被她这问话弄得不知所措,拼命摇头否认:“没有,真的没有。”   甄榛显然不相信,回想起平日里跟秀秀打交道的人,再三斟酌后,报上一个名字:“难道是林时?”   林时性子活跳,幽默风趣又颇有风度,在王府里很讨女孩子欢心,秀秀若是喜欢他也不奇怪。   秀秀却好似吓了一跳,尖声反问:“那种吊儿郎当的家伙,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那是李勤?”   李勤为人稳重,是个靠得住的人,在王府女孩子的眼里他也是一块香馍馍。   秀秀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我会喜欢那种傻大个吗?”   甄榛颇为苦恼,原来秀秀不喜欢王府里的青年才俊啊,那会是谁?思来想去,想去思来,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里。   犹豫再三,甄榛极为谨慎的说出第三个名字:“不会是孙管家吧?”   孙管家年纪虽是大了一些,但模样生得可不比后生差,健壮不失儒雅,稳重不失风度,而且至今尚未成亲,倒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听说一些女孩子就喜欢年纪大的男人,说是老男人会疼人,说起来孙管家还真是个中极品。   秀秀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见她的反应就知自己又猜错了,甄榛绞尽脑汁,头次发现自己智穷,似乎近来精神日短,都有些不够用的感觉。   瞧着秀秀一下脸红一下脸白的模样,甄榛忍不住想逗她,“年轻俊才你不喜欢,成熟大叔你也不中意,这王府里也就只有王爷了,莫不是你中意的人是王爷?”   她原本只是随口胡说,没想到秀秀闻言竟是脸色大变,仿佛被戳穿了心思,有些惊恐的看着甄榛,几乎是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   甄榛收敛的笑容,原本轻松的心慢慢沉了下来,“秀秀……”   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秀秀仿佛突然惊醒,一下跳起来,“小姐你胡说什么?我才不要跟王爷!打死我也不做通房丫头!”   咦?   甄榛有些疑惑了,秀秀这是什么反应,怎么好像是让她做通房丫头就是要害她一样?   再三逼问,得知了秀秀为何如此反应,甄榛不由失笑起来。   原来秀秀听说甄容将自己的陪嫁丫头送给八皇子开脸了,原本她很不以为然,甄容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心眼那么坏,活该嫁给八皇子那种薄幸的男人,八皇子哪里比得上自家姑爷啊。   此时的秀秀已经将完全认可怀王,将他当做自家人,没想到景鸾见她煞有其事,忍不住逗她,说嫡妻将陪嫁丫头送给丈夫开脸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丈夫想不想要是一回事,但是嫡妻是一定会把陪嫁丫头送出去的。   秀秀琢磨着自家小姐的性子,是断断不会将自己送给怀王的,倒也没太放在心上,谁知今日甄榛竟然说到这事上,委实吓了她一大跳。   知晓了事情原委,甄榛哭笑不得,要说秀秀平日里也是个机灵人,怎么就被景鸾三言两语给忽悠了?   第二十一章 春心   “怪不得说成了亲的女人见不得别人单身,见着一个就想给人家做媒,活似单身有罪似的,以前我还不相信,现在……”秀秀掀了掀眼皮,上下瞅了甄榛一眼,嘟囔道,“我算是见识到了,果真是这样。”   “喂!我可从来没有怠慢过你,你怎么这样说你家小姐!”甄榛不满的叫了一声,暗恼自己平日没有立威,这小丫头浑然不怕自己啊。   秀秀直翻白眼,“还小姐呢?某人都已经嫁作人妇了,早就不是黄花大闺女,真是不知羞!”   “你黄花大闺女还说这些话,也不知谁不知羞,小心嫁不出去。”   秀秀的脸皮已经练得比城墙还厚,理直气壮的反驳道:“那又怎么样?要我看上谁,那是他的福气!敢嫌弃我试试看!”   甄榛吃吃笑起来,“就你这样,跟女土匪似的,谁敢看上你?”   秀秀哼道:“只要我看上他就行了,敢不听话,就打晕了拖走,生米煮成熟饭看他怎么反悔!”   甄榛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秀秀,忽然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几乎笑得直不起腰,秀秀见她笑自己,一点也不恼,却故意板起脸扑上去,伸出一双爪子就往甄榛最怕痒的地方挠,两人笑作一团,恍如回到了以前流浪江湖的时光。   只是,时光如水流逝,逝去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燕怀沙没有回来,甄榛等了许久也没有人回消息,便让人伺候了梳洗早早睡下。   秀秀从屋里退出来,一个人慢慢的在青石小路上走,忽然远远的看到两个人影快步走来,一没留神,脚下踩空,一阵钻心的疼从脚踝窜起,疼得她眼泪花花。   “秀秀姑娘。”   两人快步走来,见她跌坐在地上,纷纷关切的围过来。   “你这是……”   秀秀一把抹了眼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只是崴了一小脚。”说着想站起来,却忽然啊了一声,疼得泪流满面。   “你先别动,小心伤到筋骨。”李勤连忙按住她,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征得她的同意,摸了摸她的脚踝。“大概是扭伤了,倒也不要紧,回去擦点药膏就没事了。”   “唔,谢谢李大哥。”   秀秀一边擦眼泪一边道谢,也不知怎的,平日里也是极能忍痛的,今日却只觉得一点也忍不住,眼泪也一直止不住的留。   “啊,不用谢,小事而已。”李勤以为她疼得厉害,有些不知所措,摸着后脑勺不知该怎么办,这时还是孙志信比较老道,立即说道:“我先去叫几个人把秀秀姑娘扶回屋去,这几天好生养着,莫要留下遗患。”   李勤闻言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孙管家一走,气氛就有些沉闷,李勤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林时就说过他许多次,然而平日里跟着燕怀沙到还不觉得如何,这会儿呐呐不言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正犹豫着是装作看不见听不见,还是找个话题来聊聊,这时秀秀先开了口:“李大哥,你和林时是一起跟着王爷的吗?”   李勤知道她平时和林时不大对盘,嘴上也直呼林时名字,倒也不觉的有何不妥,只是接着秀秀的问题答道:“差不多吧,我先跟了王爷,林时比我晚半年。”   “那你和林时的功夫谁好一点?”   李勤一笑,“这个怎么说呢?我的内功确实比林时好一些,但林时比我更会变应,所以我和他一直分不出胜负。”   秀秀一撇嘴,“就会耍花样,有什么了不起。”   “要知道在战场上并不是实力就能决定胜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是不懂得抓住时机,纵使实力悬殊也难分胜负。”   “李大哥跟王爷上过战场?”   李勤点点头,“不止是我,这府里许多人都跟王爷上过战场,在府里你看到的许多家丁,其实都是因为受了伤才到王府当差的,不然估计没几个人甘心离开军营。”他叹了一声,尽是惋惜之意,“比如孙管家,他当年可是王爷的大前锋,英勇善战可没几个人比得上他,后来一次战役中替王爷挡了一箭,受了重伤才离开军营到王府当了管家,不然啊,孙管家现在肯定比徐大哥更厉害。”   他口中的徐大哥,自然是徐印。   秀秀瞪大了眼,“我看孙管家一点都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啊。”   李勤哑然一笑,不知该怎么跟秀秀说清楚,孙管家又不是伤在脸上,受伤后也调养了许久,虽然看起来跟常人无异,但已经不适合再上战场,当初他还据理力争了许久,王爷始终不同意,只给他两条路选——要么举荐他当官,以他以往的战功也足够谋得一个不错的官位;要么离开军营,离开京城,想去哪就去哪。   最后,孙志信既没当官,也没有远走,而是留在王府做了一名管家。   秀秀似懂不懂的点点头,还想问些什么,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转眼就从院门外走来几个人,几人手忙脚乱的将秀秀抬起,正要走时,孙志信给旁边的人塞了一个白瓷瓶,他没说话,却是李勤在一旁惊叹了一声,“孙管家可真是大方,这么好的药当初我和林时讨都讨不到一点,您老人家可好,全给了秀秀姑娘。”   孙志信四平八稳,只淡淡道:“你们又不是姑娘家,哪来那么娇贵?别浪费了这么好的药。”   李勤摸摸鼻子,呵呵一笑,随即对人吩咐道:“这是给秀秀姑娘的药,记得每日给她擦几次,保管不出三日就能没事。”   秀秀虽不知孙志信给了什么药,但看李勤的反应一定十分好,当即连连道谢,孙志信点点头,便让人将她先送回住处去了。   夜色如墨,天边的星斗若隐若现,在寒风的呼喝之下,深秋的夜越发阴冷,夜市早早散尽,就连醉生梦死的勾栏瓦肆也冷清许多,偌大的天街上只有灯影摇晃,整个燕京城陷入沉睡之中。   迟迟官道上,一匹单骑飞速驶向燕京,带来了一个震动整个朝野的消息。   第二十二章 出征   北魏大举进犯,北境告急。   这个消息很快传开,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是,这是不是误报?   且不说往年北魏虽时有侵扰,却都是小打小闹,最多也不过是抢夺一些粮草,决计不可能大举进犯大齐,这不仅需要精细缜密的谋划,还需要大规模的人力和物力,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但凡有一样更不上供应,都将面临战败的局面。而大公主前几个月才远嫁北魏,一直未听到任何不和的异动,北魏没理由突然举兵进犯大齐。   大齐和北魏大举兴兵对战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一来有怀王带军震慑边境,二来有陆将军驻守,北魏纵有强兵,却远不及大齐,北魏国君也并非昏庸贪功之辈,缘何会不顾好不容易与大齐建立的邦交而执意挑起战火?   这些问题都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根据传来的战报,北境守军难以抵挡北魏大军,已经开始转向内镜防守,若是再无援军,恐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朝中几乎是一边倒的主战,大齐已经习惯杨耀国威,岂能受得了如此欺侮?请战的折子有如雪花般飞向御书房,宣帝震怒非常,同时又深感欣慰——朝野并无反战之声。   金笔一挥,御笔钦点挂帅出征的人马。   听到消息的时候,虽是在预料之中,可甄榛还是愣了很久——以前也没少听说北魏和大齐交战,可她一直都对战争没什么感觉,因为战场上没有一个人与她关联,战火永远都烧不到她的世界里。   可现在,她的丈夫,过几日就要挂帅点兵,奔赴战场,驱除敌军。   当年是他大败了北魏,使北魏一蹶不振,是他多次与北魏军交手而鲜少战败,也是他的威名在震慑边境,使北魏不敢轻犯。   除了怀王,没有更合适的人。   怀王出征已不是第一次,在孙志信的安排之下,怀王府上下的筹备井然有序,而内院只有王妃一个女眷,到不需用他操心。   整个怀王府进入一种紧张而忙碌的状态,燕怀沙也忙得脚不沾地,点将点兵,筹备粮草,虽不比事事经他之手,然而他作为三军统帅,但凡与军队相关的事宜都必须熟记于心,自从圣旨降下,甄榛已经连着几日没有见到他,准确的说是他回来时她已经睡了,他走时她还没醒来。   这一日,燕怀沙难得回来的早些,甄榛正准备更衣歇下,就见他风尘仆仆的推门而入,想也不用想他大概又是去军营了。   几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一些,眼底一圈青黑。   他这人天生就白,似乎怎么晒也晒不黑,叫甄榛好生羡慕,不过这也让他的黑眼圈显得分外清晰,也不知是几日没有休息好了。   甄榛有些心疼,唤景鸾备了热水,等他换了衣裳回来时,便将他按在软榻上,用浸过热水的毛巾敷在他眼睛上。   他轻轻一笑,一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相缠,甄榛想挣开,他反而抓的越紧,还飞快的在唇边印下一吻,扬起的嘴角,就像是偷了腥的猫。   甄榛拿他没办法,这人真是越大越孩子气。   “陪我躺一会儿。”他往里挪了挪身子,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甄榛躺下来。   甄榛正想说不,可一想起他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似乎已经许久没有靠近他了,一下就软了心,不忍拒绝他。   “那说好哦,你不许乱动。”   甄榛先发制人,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许动手动脚。”   这人最会打蛇上棍,不留神就化身为狼,令她不得不防啊。   他也不知想到什么,低声笑起来,那笑容分明别有深意,“嗯,不动手动脚,别的地方可以动就行了。”   听出他话中的意思,甄榛立时羞红了脸,推他一把,啐道:“你就尽会想那些事!”   他笑着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纳入自己的臂弯间,没再继续逗她。   他最喜欢看自己的小娘子害羞,真是说不出的动人,不过要是惹恼了她,那可就不好玩了。   “出征的日子定下来了么?”   “定下了,在三日之后。”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北地的驻军支撑不了多久,援军得尽快赶过去。”   “都准备好了?”   他揉了揉她的乌发,撩起一缕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好了,你别担心。”   能不担心么?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纵使知道他武艺非凡,可万一呢?北魏这回又是来势汹汹,似乎有必胜之心,这其中原因尚且不得而知,即将奔赴战场与那些才狼虎豹对阵的是她的丈夫,叫她如何能放心?   屋里已经烧起地龙,温暖如春般,可这时他却要出征边地,北地的寒冬比燕京更甚,还要打仗,也不知会有多苦。   想着就心疼。   “这次你带了什么人去?徐印也去么?”   “徐印早就磨好了刀,都快等不及了。”他低声笑着说,然后把随自己出征的将士一一点了回名,也不管甄榛认识与否,总之很多很多,似乎这样能让她安心一些。   “我听说还有一个监军?”似乎是八皇子的人。   “那个人啊……”他的语气很淡,显然没将那人放在心上,“不会碍事的。”   他直接将监军归入可能碍事的人当中,只不过那人还没有能真的碍事的能力。   甄榛还想说什么,却感觉到某人的爪子开始摸上自己的腰,一路而上,很快就能侵犯到她最敏感的地方。她一掌拍掉那只意欲不归的魔爪,怒视魔爪的主人:“说了不准动手动脚!”说着伸手去掐他腰间的嫩肉,却不想下一刻天旋地转,敷在他眼睛上的毛巾掉落下来,正好盖住了她的眼。   他低声一笑,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弄得甄榛娇/喘连连,半边身子都酥软了。“啊,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你住手啦!”   她恶狠狠的语气,说出来却更似娇嗔,他心神一荡,禁不住低下头堵住那张聒噪的小嘴,“时间还早,有话再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床帐无声落下,微微颤动着,仿佛被风吹动的波纹,荡开一层层的涟漪。   第二十三章 逝去   接下来的三日,燕怀沙留在王府里,哪里也没去。   王府里的人都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王爷和王妃到哪里都腻在一起,真是如胶似漆,比新婚那会儿更热乎。不过大伙也都知道,王爷出征在即,这一去恐怕几个月甚至上年也回不来,王爷王妃趁着分别前多温存一下也属正常。   出征前晚,六皇子等与他交好的大臣给他设宴送行,一场酒宴下来,其他人喝得七倒八歪,却惟独怀王一人清醒无碍。   这一夜,似乎格外寒冷。   似冷似热间,一片大火不知何时窜起来,很快大火燎原,跳动的火焰仿佛怪兽张大的血盆大口,将一切都吞噬,入目是一片诡异的血红,有人惨叫着,宛如修罗地狱……   甄榛从睡梦中惊醒,摸到身边一片冰凉,心一惊,连忙起身下床,连衣服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外跑。冰冷的地面接触到柔软的脚掌,渗入丝丝沁肤的寒意,甄榛打了一个寒颤,思绪开始清晰起来。   此时已是日头高挂,明亮的光线穿过窗纸照射进来,朦朦胧胧的透着一种温暖的昏黄。   他已经走了。   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他悄声走了。   冰冷的寒气从脚心窜起来,甄榛哆嗦了一下,想起先前做的噩梦,只觉得心神不宁,眼皮挑个不停。   这时,紧闭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影,随即那人惊叫了一声:“王妃!您怎么赤着脚站在这儿,快回床上去!”   出声的是景鸾,也不等甄榛回应,就拽着甄榛躺回床上,拉好被子将她裹紧,回头就赶紧吩咐人端来热水,让甄榛烫一烫脚。   冰冷的脚浸入温热的水便觉一阵针扎般的痛,甄榛下意识的一缩,景鸾却毫不客气的按住她的脚,直到感觉她脚上的寒意全部驱除,变得又红又软才松手。   “王妃,您以后可不能再这样,若是病了,奴婢可当不起这罪过。”   景鸾平日自称名字,这会儿唤自己是奴婢,很显然是对甄榛的行为极不满意。   甄榛有些失神,“王爷已经走了么?”   景鸾心知她此刻的心情,暗暗叹了口气,“这会儿大概是在英武门前与皇上别过。”   与皇帝别过,就该率军离京了。   她起身,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景鸾也不阻拦她,急忙拿了件裘衣披在她身上,跟着拿了个暖壶塞在她手里,也跟着一起出去。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和风暖阳,正适合远行。   萧瑟的风中,隐约传来阵阵鼓声,鼓声雄壮而激昂。甄榛站在廊檐之下,面向着东方高高耸立的鼓楼,只见鼓楼上彩旗张扬,似有人影绰绰。   这是出征的战鼓。   之后,大军就要开拔了。   “王爷不是第一次出征,每次都能得胜而归,王妃不必太过担心。”   景鸾轻声安慰道,其实话是这么说,可每次王爷出征,府里的人又有几个是不担心的?   甄榛看了景鸾一眼,点点头。   上天原宥,让他安然归来。   “王妃,外面冷,还是回屋吧。”   甄榛拢了拢裘衣,正欲转身回屋,转眼却见孙志信大步朝自己走来,他脸色沉凝端肃,显然是有急事而来。   孙志信走近一礼,看她一眼,沉声说道:“别庄传来消息,说白夫人没了。”   第二十四章 喜忧   再度睁开眼时,秀秀和景鸾都通红着双眼,守在自己的床边,面上都是一副欢喜又担忧的表情。   甄榛愣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她想起,先前听到白氏逝去的消息,她忽然就晕了过去,难道是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姐!呜呜……”见她醒来,秀秀扑上来,想哭又想笑的模样颇是古怪,倒是把甄榛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事?”   景鸾有些好笑,却又怕秀秀不知轻重压着甄榛,连忙将她拉开,“仔细些,别压着王妃和孩子,这才一个多月,头三月是要最小心的。”   景鸾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述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却仿佛一记惊雷劈下,震得甄榛心神晃动,一时过不过神来。   过了许久,她才呆呆的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心底涌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这里面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属于她和他的孩子?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上次天葵是什么时候,因她日子一直不大稳定,也就没注意到底是哪一天来的,谁也没想到,这个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降临了。   他们盼了那么久,却在他离开的时候有了,也不知待到这孩子出生时,它的父亲能不能赶回来。   景鸾无比欢喜,自家主子总算有了个好结果,但见她神情复杂也知是因为王爷,温言安慰道:“王妃您现在可是双身子了,以后凡事都得为孩子想一想,等到王爷回来,一定会十分欢喜。”   甄榛闭眼默然许久,再度睁眼时,眸中倦色虽未散尽,却已变得清明透澈,“你们可有给王爷传了消息?”   “尚未,这时候大军应该将到张家坡,若是快骑追去,天黑前就能赶上王爷的亲军。”   景鸾以为甄榛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燕怀沙,却不料甄榛接着问道:“这件事,除了你和秀秀,还有谁知晓?”   “倒也不多,当时孙管家也在,所以他也知晓,再就是大夫了。”   甄榛点点头,又问:“大夫是何人?”   “何太医。”景鸾见她连番发问,隐约猜到些端倪,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太妃素日有恙全是这位何太医请脉,是个靠得住的人。”   “何太医可还在府中?”   “在呢,王妃有何吩咐?”   如此说,这件事只有这几个人知晓。甄榛安下心来,如此甚好。   甄榛叹了口气,轻而坚决的下命令:“这件事暂且不要让第五个人知晓。”   秀秀和景鸾都有些诧异,却听她说道:“王爷一走,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王府,但有一丝漏洞就能让人趁虚而入,我不能让孩子受到半点危险……”她将手覆在尚且平坦的小腹,眸底压着一股暗涌。   两人皆是聪慧之人,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燕怀沙行军在外,即便王府真的有个意外,也不可能一下子赶回来,若是让有心人之知晓,轻则谋害甄榛和孩子的性命,重则可能陷整个怀王府于不利之地,乃至牵连到众多与怀王府相关的人,这将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景鸾却有些迟疑:“可,王妃打算也不告诉王爷么?若是王爷知晓王妃有喜,想必会十分欢喜的。”   秀秀也点头表示不解。   甄榛淡淡一笑,笑容却有些凄凉,“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不要告诉他——我不想他心有旁骛,他不知还没那么多牵挂,若是他此时知晓,漫漫数月要怎么熬过去?”   秀秀和景鸾都知她所言有理,暗暗叹了口气,皆是相对无语——   王妃也真是可怜,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有孕时有丈夫陪伴?王爷偏偏就在这时候要离开,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王妃还得为王爷担忧,王爷不知道还没什么,王妃却是将所有的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这怎么受得了?   景鸾思忖良久,还是说道:“王妃,这事估计瞒不了太妃娘娘,要不您还是自己跟她说一下?”   甄榛想了想,点头同意。   她不同意也没用,何太医是琳太妃的人,能保证何太医不告诉其他人,但是琳太妃恐怕很快就会知晓,瞒也瞒不住,倒不如自己去告诉她,也好让她老人家开开怀——琳太妃盼着抱孙子可是盼了许久,这阵子又是燕怀沙带军出征,又是白氏逝去,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受。   说到白氏的丧礼,秀秀和景鸾是铁了心不许她多插手,孙管家也是一把好手,甄榛就算亲力亲为也不必做太多事,她原还想亲自去别庄,最后被景鸾拼命拦住,理由是头三月不宜坐马车。   然而白氏在临终前求了甄榛一件事,她却必须亲自去办。   白氏本是妾,上不了宗族玉牒,死后也不能葬入祖坟,这不仅是皇家如此,在民间也是如此,所以白氏求她给她一个身份,让她身后尚能有所归属。   照说晋封妾室身份这等事应该求一家之主,可白氏却来求甄榛——白氏知道燕怀沙不会吝啬这样一个虚空的名分,可他在乎甄榛,而她,也不敢也无颜去面对燕怀沙,最后能帮她的人,竟只剩下昔日曾经被自己污蔑过的甄榛。   甄榛最终答应了,求旨给一个已经故去之人晋封身份并不是难事,只需将情愿呈报上去,礼部基本上就能将事情定下来,眼下大齐和北魏交战,还得看怀王护卫大齐,所以礼部很爽快的就给了怀王府一个面子。   晋封侧妃的事依例下了圣旨,最终由专人送到大营。   没多久,燕怀沙送了一封信来,信很短,提及白氏的事,虽没有多说,但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些许怜悯,不说白氏做过的事,死者为大,毕竟白氏在王府多年,虽无关情爱,却不乏感念之情。   信中笔墨最多的就是问甄榛的近况,他自己的事却说得极少,甄榛不用想也知道行军打仗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他信上不写,甄榛也另有办法知道,合上信纸把送信的小兵抓来逼问一番,那小兵口齿伶俐倒也是有问必答,只是甄榛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发觉自己听到的尽是好消息,分明是有人提前下了命令只准报喜不准报忧。   甄榛好一顿气,给他回了一张白纸过去,大半个月后,燕怀沙回了信。   秀秀和景鸾都十分好奇,也不知王爷在信上写了什么,她们只知道,王妃收到信后,把自己关在寝屋里跟小老鼠般翻腾了半日,也不知找到了什么,她们进屋的时候只见到王妃面红耳赤的,又是气又是笑,吓得她们险些把太医给叫来。   第二十五章 密道   “咦,这是什么?”秀秀眼尖,一眼就瞧见压在锦被下的东西,一时好奇心起,就想走过去掀起来看一看,甄榛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压住被角,玉白的脸上红得可以滴出血来,轻斥道:“哪来那么多好奇心?一边去!”   她越不让看,秀秀越是想看,若是在以前,她早就扑过去将东西抢过来了,但是想起现在的甄榛已经是两个人,生怕不小心会伤着半分,只要强压下心头的好奇,暗想能叫小姐紧张成这样,一定是王爷的东西,嗯,说不定是两人之间的情趣之物,不然小姐的脸也不会红成这样。   咳,这几个月下来,虽然没有亲见,但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到些许,怀王其实是个很有情趣的人啊。   甄榛红着脸,暗恼那人怎么就在屋里藏这些,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说起来都是她那张白纸惹的祸,他回了信,回信没几句话,就是告诉她寝屋的箱子里压着这么些东西,叫她好生观摩观摩,等他回来再一起“切磋切磋”。   景鸾抿唇而笑,“王妃,太清宫来了人,说是太妃娘娘想请您进一趟宫。”   甄榛闻言微微一怔,琳太妃让她进宫?   自从琳太妃知晓她有孕,不但指派了两个老嬷嬷来照顾她,还着人告诉她不用再进宫请安,先养好胎再说,这主动叫她进宫还是头一次,甄榛琢磨着若不是有要紧事,琳太妃也不会突然派人来接她。   虽说头三月还没过,不过何太医说孩子状况很好,连安胎药也开得少,所以甄榛也没多犹豫,赶紧收拾了东西,准备进宫去见琳太妃。   她把那些书册裹好,严令谁也不准看,景鸾“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唔,那个画面,很眼熟,以前还在太清宫见过的,青梅还说是太妃压箱底的,当年还是先皇赐给太妃的呢,这会儿出现在王府,估计是太妃心急抱孙子,在大婚那会儿交给怀王的吧?   看来还是蛮有用的,王妃这不就怀上了。   到了太清宫,琳太妃马上就问了些孩子的问题,瞧着她精气神都还不错,这才放下了心,叮嘱道:“头一胎或许会难一些,你又年轻没经验,问题可能也会多一些,不过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也无需太过紧张,放宽心才是主要。”   甄榛点头应下,老人家这时候都是经验之谈,不管对的错的,都是为了晚辈好,且点头记下再说。   琳太妃看着她,幽幽叹了口气,“三儿正好不在,你怀着孩子还得支撑偌大个王府,真是委屈你了。”   甄榛微笑道:“谈不上委屈,王府是我们的家,只要能让王府变得更好,做每一件事我都很开心。”   “好孩子,以前,是我错怪你了……”   琳太妃握着她的手,轻声叹道,第一次主动提起白氏的事情。   “事情都过去了,您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一直都很好。”   琳太妃看着她的目光颇有感触,点点头,将她拉起来,“来,今日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琳太妃支开了所有的随侍,只带甄榛一人,连平素最信任的青梅也被撇开。   甄榛随着她来到一座荒凉的偏殿前。   这座偏殿几乎可用残败来形容,斑驳的雕漆,荒芜的院子,干枯的杂草,交错的藤蔓,一点生气也无,整个宫殿仿佛沉入了一片死寂当中。   琳太妃示意她跟上自己的脚步,随即推开一扇紧闭的大门,年久失修的门扉发出沉闷的声响,有一种难言的悲凉。   甄榛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却强压下心头的惊疑,抬脚跟上琳太妃的步伐,走进偏殿之中。   琳太妃在书房里停了下来。此时,这个书房的书架上尚有不少书籍,但早就落满了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笔墨纸砚竟也都在,却也湮没在了厚重的灰尘之中,整个房间里透着一股浓郁的霉味,几乎呛得人要窒息。   琳太妃递给她一块帕子,让她捂住口鼻,自己走到书架前摸索了一阵,忽然轻轻一按,轻微的石头震动声中,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出现在甄榛眼前,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无边的黑暗。   甄榛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暗道,“这是……?!”   她所惊异的不只是这条密道本身,也十分震惊于琳太妃会知晓这样一条密道。要知道任何进出皇宫的途径都关系着皇宫的安危,也直接关系到皇帝的安危,不然也不会精兵把守宫门,除却禁军,还有京卫营,将整个皇宫围成铁桶,杜绝丝毫宫变的可能——这样的密道不但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甚至可以直接逼宫,前朝就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明亮的阳光照在脸上,甄榛犹觉得恍如在梦中,或者说方才是在梦中。   恐怕这整个皇宫里,知道那条密道的人,只有琳太妃一人。   现在多了一个她。   密道从太清宫偏殿直通宫外,设计得十分巧妙,即便是曾经在此打扫的宫人也无法发现——这显然是一条逃命的秘密通道。   琳太妃说,当年先皇驾崩前赐她居住太清宫,为的就是让她守着这条密道,若是宣帝不顾遗旨容不下燕怀沙,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从此道逃离。   她这么多年随燕怀沙迁居怀王府,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现在,她将这个秘密告诉甄榛,也是将未来发生灾祸时,拯救身边之人的责任压在了甄榛身上。   一下子,感觉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也许这条密道永远也用不上,但秘密仿佛也有重量,沉甸甸的,积在了甄榛心里。   琳太妃见她脸色不好,也没有多留她,叮嘱她回府好生休养,有事就打发人到太清宫来。甄榛仍是点头应下,怀着心事离开了太清宫。   却没想到才出太清宫,就遇上一个奴婢跌跌撞撞的冲过来,险些撞到甄榛身上,秀秀一把将那奴婢拦住,呵斥正待出口,却一眼瞧见这奴婢是睿王妃秦氏身边的丫头,秦氏去怀王府去的勤快,她跟这丫头也挺熟,唤作秋水。   起初秋水还以为自己冲撞了贵人,吓得心惊胆战,抬眼一瞧却是熟人,登时如同见到了救星般,扑通一声跪下,哀声求道:“王妃娘娘,您快去救救我家王妃吧!王妃她,她出大事了!”   第二十六章 龙裔   秋水断断续续,才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原来是秦氏不小心冲撞了甄颜,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平日里道个歉陪个礼也就能了事,顶多甄颜有心针对秦氏给她使绊子,却也不会是多大的事,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秦氏这一撞,竟将甄颜撞得下体流血不止,待太医赶来诊脉,竟原来甄颜已怀有龙裔,可这龙裔还没来得及被人知晓,就叫秦氏给撞没了。   伤害龙裔是大罪,即便秦氏身为皇子妃也难以轻逃罪责,尤其是宣帝膝下单薄,甄颜又对秦氏暗恨不已,这件事想要和和气气的化解几乎不可能。   “王妃,您慢点!仔细您的身子……”见甄榛疾步如飞,景鸾面上浮出难以遮掩的担忧,不由出声阻拦她的脚步。秋水正急得不行,焦声道:“再慢我家王妃就救不了了!”   景鸾闻言却是神色一凛,温和的目光骤然冷冽,“你知自家王妃金贵受不得苦,难道我家王妃就不金贵?”   秋水哑然,却知自己方才确实言语有失,连忙道歉:“景鸾姐姐,是我不对,怀王妃自是金贵无比,我不是有心的。”   景鸾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只是看不惯旁人轻视自家王妃,眼下见秋水知错认错,顿时也没了心气儿,淡淡的“嗯”了一声,算是既往不咎了。见她憋红了一张脸,甄榛也没心思去计较,念头一转,却是问道:“你方才说,你家王妃其实没有撞到甄昭仪?”   秋水却是有些迟疑,“当时甄昭仪见着我家王妃就冲过来,王妃不想跟她起冲突,就有意退让,谁曾想甄昭仪竟扑倒在我家王妃身上,接着就……”想起那血淋淋的一幕,她似乎还有些后怕,却是咬紧了牙关,硬声道,“我家王妃绝对没有撞甄昭仪,就算真的有事,也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根本不关我家王妃的事!”   甄颜自己扑到秦氏身上?   这么说,她事前真的并不知晓自己怀有龙裔?否则,她应该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做筹码,只是为了对付秦氏而已,除非,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似是想到了什么,甄榛的双眸微微一睁,连脚步也滞了滞。   甄颜已经被送回重华宫,待甄榛赶到重华宫时,荣妃的凤驾已经提前到达,另外还有一些后妃也一起过来凑热闹,宫人进进出出,整个重华宫竟有种熙熙攘攘的感觉,真是分外热闹。   眼前荣妃位阶最高,宣帝令其暂掌凤印,行皇后之责,所以一众宫妃皆以荣妃马首是瞻,为秦氏说话的极少,好在荣妃平素爱装贤淑端庄,这会儿倒没对秦氏如何,只是将她拘在一个偏殿里令人看守着。   甄颜尚未清醒,却是她的贴身大丫头在荣妃跟前哭诉,那丫头原是甄府中的人,唤作红袖,自小跟着甄颜,以前甄榛也没少受这个恶奴欺负,眼下她正跪在荣妃跟前哀哀而哭,声声泣泪的向荣妃控诉秦氏的凶残,求荣妃给自家昭仪做主,语声悲戚而哀怨,愤怒之中又带着无限委屈,倒是让闻者都不禁生出怜意,不过用秀秀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哭得很有技巧。   荣妃的涵养极好,但听她哭诉完毕,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娇美的脸容上浮出一丝阴霾,却是不怒自威,有种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只见荣妃目光如电,灼灼射向红袖,沉声问道:“你所言可是当真?”   红袖匍匐在地,咬牙切齿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但有一字不实,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惊得满堂哗然。   这是很重的誓言,其实她不需下如此重的誓言荣妃仍然会偏帮甄颜,然而她仍是这样说了,令一些原本心有怀疑的宫妃也不由相信秦氏是有意谋害甄颜。   “你胡说八道!”秋水大声反对,在一径惊疑声中显得尤为突出,在一双双质疑的目光下,秋水急急走进殿中,“扑通”一声跪在荣妃跟前,“荣妃娘娘切勿听她胡言污蔑我家王妃!”   她怒目瞪视着身旁的人,犹如见着了仇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一句:“我家王妃根本不是有心撞到甄昭仪的!王妃走得好好的,是甄昭仪自己冲出来撞到我家王妃身上,根本不关我家王妃的事!”   红袖眉心一颤,随即正义凌然道:“你才是胡说八道!我家娘娘好端端的为何回去撞睿王妃?若不是遭了黑手,昭仪娘娘又为何会小产?!谋害龙裔是大罪!你休想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揭过!”   “我家王妃行得端做得正,却不知你们这位昭仪娘娘为何对我家王妃处处为难?若不是有人有心污蔑,为何会那么巧就在洗梧池边上撞到你们昭仪娘娘了?”   洗梧池位于中宫附近,距离重华宫很远,这大冷天的,甄颜无事跑到洗梧池去,委实有些奇怪。秋水的话一说出来,就引得许多人猜测纷纷,甄昭仪确实一直不待见睿王妃,却也不知这其中有何缘由。   两人争执不下,秋水忽然大叫一声,“怀王妃,您帮奴婢说一句公道话吧!”   她这一喊,将隐身在人群最后的甄榛推到人前,许多人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怀王妃竟也来到了重华宫,一时间神色各异。   这位怀王妃,跟甄昭仪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后来怀王妃叛出家门,嫁给怀王,便极少在出现在人前,而今突然一见,竟皆是觉得有些陌生。怀王在京中传闻甚多,故而众人对这位怀王妃也耳熟能详,有些人早就认识甄榛,也有些人是第一次见到甄榛,但这一见之下,连荣妃都隐隐生出几分嫉妒——素色宽衣,秀发轻挽,眉目秀丽,清濯的气韵中透着一股平和温润,显然是日子过得极其舒心。   “原来怀王妃也来了。”   荣妃眯了眯眼,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向甄榛招了招手,示意她到前面坐下。   甄榛淡淡一笑,上前施了一个礼,荣妃温声说道:“当初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个有灵气的孩子,将来定然很有出息,果然,现在成了一家人。”   荣妃语声柔和亲切,一副长辈口气,可荣妃尚未晋升中宫,说到底还是皇帝的妾室,怀王却是嫡亲亲的亲王,她兀自将甄榛降了一个辈分,图谋中宫之意已是昭昭。   第二十七章 翻身   甄榛也是长袖善舞之人,当即也露出谦和的笑容,却是不卑不亢,自有一番清贵矜持的气度,“甄榛也没想到会与荣妃娘娘齐辈,缘分当真是奇妙,荣妃娘娘,你说是不是?”   妮子好生可恶,非要与我唱对台戏不成?   荣妃笑容一滞,随即却笑得越发和蔼,直如殷殷长辈,袖中的帕子却已被拧成一团,“是啊,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清楚,当初谁曾想得到你与你父亲会变成这样?而你最是亲近的韩太傅一家却转瞬尽灭,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想起外祖父一家,甄榛心中隐痛不止,强咬了牙根才堪堪忍住,却是面色有些发白,荣妃瞧在眼中却是好不得意。   “对了,怀王妃如何会来重华宫?本宫记得你以前与甄昭仪便一直不对付,莫不是……”荣妃的话未说尽,却是令人遐想——甄榛和甄颜水火不容已不是秘密,这会儿甄颜出了事,甄榛不过来落井下石就不错,岂会是关心急切?来幸灾乐祸倒更有可能。   甄榛却似没有听出她话中别意,也浑然不在乎旁人目光,举止间落落大方反叫人生不出嫌恶来,“甄榛前来不是为甄昭仪,却是为了睿王妃——”她缓缓抬头,目光清濯如日,直叫人不可逼视,“我与睿王妃素有交情,而今睿王妃被人误会谋害龙裔,我少不得要过来看一看才能放心。”   一字一句间不掩自己与秦氏的关系,甚至明确言明自己就是来给秦氏斡旋的,这般坦荡直率非但没有令人反感,反而激动了殿内众人惯于冷漠的心——在这深宫之中,有几人会在自己落难时如这般据理力争?当即众人只觉她霁月光风,不自觉便相信了几分。   红袖叫道:“昭仪娘娘失血昏迷乃是睿王妃所致,这是有目共睹之事,怀王妃岂能说是误会?”   甄榛赫然回头,广袖翩然下,传来她冰冷的声音:“你是说我口出大言?”   森寒的语调,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红袖还想开口再次便捷,却在触及她唇边冷笑时心头一凛,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目光,仿佛两把锋利的刀刃,穿透她的内心,只一眼就将她心中所想全部看透。   红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强自稳下心神,嗫嚅道:“奴婢不敢,只是怀王妃将我家昭仪娘娘受的苦说成误会两个字,奴婢实在无法等闲视之……”   甄榛冷笑一声,“好一个口齿伶俐的奴婢。”   红袖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   她知道自己曾仗着甄颜的势欺侮过甄榛,眼下甄榛身为怀王妃,虽不能只手遮天,但是要整治自己却不是不可能,也许今日她便不会放过自己。   “这丫头一心为主,倒也是难能可贵。”荣妃忽然开腔,轻飘飘的一句就将红袖言语不逊的罪失揭过。“伤害龙裔是大罪,老六家的也不是本宫信不过,只是,说句没规矩的,两人都年纪相当,年轻气盛保不齐会做错些事情,榛儿与老刘家的交好对她有所回护也是正常,然而此事事关重大,也不是一句误会就能揭过的,大伙说是不是?”   众人自是点头纷纷附和。   荣妃一番话顺应甄榛的意思,也不去辩驳秦氏为人,却是将秦氏伤害龙裔罪名落定,但即便是无心之过,秦氏也讨不到半点好处,轻则降级削位,重则玉牒除名。   果然姜是老的辣。   甄榛暗暗凝神,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只是微微一笑,道:“荣妃娘娘所言不错,适才倒是我心急了——只是我与睿王妃素有交情,故而想去见一见睿王妃,不知可否?”   荣妃只当她是想找秦氏对口供,但眼下人证物证俱全,秦氏想翻身也没那么容易,倒也没有阻拦:“你去看看她也好,好劝劝这孩子有什么事莫要想不开。”   甄榛笑着应下,随着荣妃的人去往秦氏所在的偏殿。   “三婶!”秦氏一见到她就疾步走过来,才想开口,咽喉却似被堵住一般,说不出一个字。   甄榛轻拍她的后背,轻声道:“别急,有话慢慢说。”   秦氏紧紧拽住她的衣袖,许久,才仿佛找回了力量,恨声道:“我真的没有撞她!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甄榛扶她坐下,沉吟道:“你当真没有撞到她?”   秦氏憋红了双眼,颤声道:“三婶,连你也不相信我么?”   “不,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   甄榛自己也说不上来,只道:“你先把当时的情景与我说一遍。”   秦氏叹了口气,将先前的经过娓娓道出,最后怏怏说道:“三婶,若是我被定罪,你说会怎样?”她也不是不明白,若只是甄颜要对付自己,这很容易化解,可是她是六皇子妃,六皇子与八皇子一直不对付,荣妃逮着这个机会,岂会轻易放过她?   甄榛明白她心中的想法,“那你也知,荣妃不会放过你,可睿王又岂会坐视不管?”   这倒也是,她再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入了玉牒的皇子妃,荣妃这会儿是能扣押她,也不过是想叫她孤立无援,顺便把证据收集齐全,但真的要定她的罪,却是要移交宗人府,那时候究竟如何还得两说。眼下甄榛出现在这里,六皇子那里想必很快也能知晓,事情也不是到了无法回旋的地步。   秦氏心中略安,竟马上恢复了镇定,倒真是个人物,她笑着对甄榛说道:“三婶既然来了这里,此事恐怕少不得需要三婶从中斡旋,说不定还会牵连三婶……”   甄榛拍她一下,“何必说这些生分的话?你先在这里呆着,若无意外,我一会儿就过来接你。”   秦氏点点头,待回味过来甄榛话中的意思,浑身一震,有些不敢相信,正欲再多问一句,却见甄榛已经出了门去,唯见一缕雪色飘过墙角。   甄榛回到先前的殿中,第一句话便问:“不知是哪位太医给甄昭仪诊的脉?”   荣妃挥挥手,便有一个身着太医院服饰的中年男子走入殿中,甄榛瞧了一眼,男子极是面生,想来是甄仲秋亦给她在宫中指派的人。   甄榛问了些甄颜的情况,那太医对答如流,看来是术业有专攻。她也没有多问,知晓甄颜尚未清醒,便对荣妃说道:“甄榛不才,早年也学过一些医道,听太医说得甚是凶险,也不禁想替甄昭仪把把脉,再跟太医请教请教。”说着便站起了身。   红袖听她要给甄颜把脉,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急道:“万万不可!”   甄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有何不可?”   红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表现得太过急切了,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很快,她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硬着头皮答道:“刘太医医术高超,从无误诊,怀王妃何必亲自再诊一次?何况昭仪现在需要静养,不宜被人打扰……”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何况是医者?”甄榛眸中浮起一层冷冷的笑意,“刘太医,这奴婢说你从无误诊,你可当得起这名头?若是当得起,赶明儿我替你向皇上求一道钦点御笔去。”   刘太医身子一僵,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臣当不起……”太医院院正也当不起从无误诊这个名头,他何如当得起?这不是要命吗?   甄榛一笑,回头对荣妃道:“这奴婢百般阻挠,想必是怕我和睿王妃是一伙的,到时候趁机害了她家昭仪,不如荣妃娘娘与我同去,给我做个证,免得到时候再出了什么事又说是我做的。”   这简直是字字诛心,红袖吓得脸色惨白,倘若再阻止,那就是她用心不轨了。   荣妃心中存疑,却也不好拒绝,只当她是想寻找契机替秦氏翻案,便应了下来。   第二十八章 误诊   早朝之后,宣帝留数位重臣在御书房商议国事,恰时从北境传来捷报,宣帝大悦之下对六皇子赞誉颇多,金口一开,将他举荐的官员委以重任,惹得八皇子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却在这时,一个内监气喘吁吁的从殿外奔来,“皇上!皇上!不好了!重华宫那边……甄昭仪小产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御书房中众臣皆惊——未曾听闻甄昭仪怀有龙裔,却突然小产!   宣帝眸中划过一道光亮,下一刻却雷霆大怒,拍案而起——   “甄昭仪小产?!这是怎么回事?”   那内监仍是喘着气,却被宣帝这一掌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颤巍巍道:“重华宫来的信儿,说是甄昭仪与睿王妃起了冲突,睿王妃动手打了甄昭仪,甄昭仪也不知自己有孕,龙裔就,就没了!”   此话一出,惊得满室哗然。   兵部尚书赫然跪倒在地,惊得一身冷汗,他如何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六皇子急急走上前两步,俊美的脸容上一片阴沉:“你说睿王妃打了甄昭仪?那睿王妃而今何在?”   那内监哆嗦了一下,几乎连话也说不圆,“睿王妃暂且扣押在重华宫偏殿,荣妃娘娘已经亲至,只说甄昭仪尚未清醒,其他的奴才也不知……”   八皇子一听秦氏惹上这等事,登时欢喜不已,只是他面上并未表露出来,状似惋惜的长叹一声,安慰道:“六皇兄稍安勿躁,此事可说飞来横祸,但有母妃坐镇,想来不会委屈了六皇嫂。”   六皇子目光如刀般射向八皇子,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却无意与他做口舌之争,很明显有荣妃不会轻易揭过此事,何况甄家大小姐现在已是八皇子妃,甄昭仪又是丞相的幺女,此事恐怕很难善了。而今三皇叔不在,他几乎是孤立无援,真真是雪上加霜。   他没有急着向宣帝求情,却是主张宣帝先去重华宫走一趟,沉着稳重的做派倒是叫数位重臣颇为欣赏。   此事关系人身份尊贵,因当事人是丞相之女,故而丞相也随宣帝一行人赶往重华宫,六皇子心急如焚,但听到亲信回报说怀王妃早已赶到重华宫,他知道这个自己这个三婶年纪虽小,却个有主意的人,这才稍稍安了心。八皇子也早早得到亲信消息,将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掌握于心,虽知有一个怀王妃掺和其中,但荣妃也在,故而并不担心怀王妃能帮到秦氏。   一行人心思各异,匆匆赶往重华宫,然而行至半途,却见前方又有一内监奔来,气喘吁吁道:“皇上,昭仪娘娘她……她……”   那内监急喘之下气息难平,话也说不圆一句,宣帝不耐烦道:“到底怎么样?”   “甄昭仪她……她没事了……”   “如何叫做没事?”   那内监颤声道:“其实甄昭仪并未有孕,乃是……乃是太医误诊……”   误诊?!   几人皆是吃了一惊,就连一直在思索如何化解事端的六皇子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甄仲秋眉心一跳,皱起了眉。   宣帝却是似笑非笑,“误诊?这太医可真胆大包天,龙脉也能误诊,如此废物留之无用,杀了。”   金口轻轻一开,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那近乎冷漠的语气比幽冥之中的鬼音更令人可怖几分。   他微微眯起眼,逼视着自己的丞相,近乎耳语的说道,“若是朕的昭仪能生出小皇子,朕就让他当大齐的下一个皇帝,丞相觉得如何?”   甄仲秋面不改色,也不见一丝情绪波动,“皇上谬言,臣只当没听到——皇上是要去看甄昭仪,还是回御书房处理国事?”   宣帝哈哈大笑,“你有什么不敢的?难道那样不好么?到时候皇帝就是你的亲外孙,整个大齐由你来做主,难道还不能满足你?”   甄仲秋面色微冷,却仍是一派的恭敬,“臣从无此意,还望皇上莫要再随意揣测,臣当不起。”   “你是不想还是不能——”宣帝微微冷笑,眸底翻滚着汹涌的暗流,“难道丞相早就知晓,朕的昭仪不可能怀上龙裔?”   甄仲秋四平八稳的神情微微一震,然而他惯于掩藏情绪,很快就恢复了一副漠然的神态,只是袖中的双掌已经紧紧握成拳头,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没将拳头挥在这位九五至尊脸上。他默然垂首,不愿再多看宣帝一眼,只淡淡道:“臣不想让皇上忌惮,仅此而已。”   宣帝一笑,口中却是啧啧叹息:“你这个当父亲的也真够狠,若是颜儿知晓自己的父亲早给自己下了虎狼之药,却不知会做何感想……”   “臣别无他求,只望皇上看在她尚且年幼的份上饶她一次。”   宣帝却是敛了温意,微微冷笑看着甄仲秋,随即移开目光,不再多做他言。   重华宫中安静异常,殿前站满了宫人却是了无人声,气氛凝滞得有些诡异,待宣帝一行人赶到时,只见寝殿中满室狼籍,而传闻中丧失龙裔昏迷不醒的甄昭仪甄颜跌坐在软椅上,形容狼狈不堪,衣衫凌乱,发髻蓬松,再无半点平日的美艳娇丽。荣妃则坐在高椅之上,神情很是复杂,数名宫婢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人惊疑不定,宣帝略扫一眼,却是将目光定在甄榛身上,顿时心中明了。   “爱妃可否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宣帝移开目光,目光沉沉的看向荣妃,荣妃很是尴尬,起身硬着头皮说道:“实是庸医误诊,甄昭仪其实并未有孕,若不是怀王妃计谋善断,连臣妾也险些被庸医所骗。”   刘太医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现在又被荣妃指为庸医,眼看就是要他背黑锅的意思,更是肝胆俱裂,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竟晕厥了过去。   宣帝不耐烦的瞥了一眼,挥手让人将刘太医拖下去,宣帝虽未说话,但殿中所有人都能预见到刘太医的下场,故而也没有一人肯为他求情。   第二十九章 浪平   “庸医误诊?”六皇子怒极反笑,“何来那血淋淋的证据?难不成是本王的王妃泼在甄昭仪身上不成?”   荣妃脸色极为难看,连她自己都知自己的解释太过牵强,今日之事传出去恐会让人贻笑大方,但事到如今,必须先将事情平息过去,日后的日后再说。她勉强一笑,正琢磨着说些什么,却见宣帝踱步行至甄颜跟前,细细瞧着她,便与她并排而坐,甄颜却是吓了一大跳,小脸惨白如雪,几乎摇摇欲坠。   她想避开身边的人,几乎避之如蛇蝎,却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按住,一股熟悉的龙涎香飘来,这香气仿佛令她想起了什么可怖之事,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竟微微颤抖起来。   “皇,皇上……”   宣帝和蔼的一笑,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难得在人前表露温柔,他在甄颜耳边轻声说道:“既然是庸医误诊让爱妃如此受惊,那朕就杀了那庸医,给爱妃出出气,爱妃意下如何?”   温和的语调犹如夏日和煦的晚风,一字一句间却都透着可怖的血腥。甄颜忍不住惊叫一声,骤然站起来,却险些绊倒在地。   宣帝微微一笑,这一笑却透着微妙难测的意味,甄颜只觉得手脚冰冷,心中心思已经全无所藏,她无助的看向荣妃,荣妃却低眉避开她的目光,一种漫天的绝望随即在她心头弥漫而开。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扶昭仪去歇息?”   一直默不吭声的甄仲秋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叫一众奴婢找到了主心骨,手忙脚乱的将甄颜扶到寝殿里。   “且慢。”六皇子忽然出言阻拦,他瞥了甄颜一眼,冷声说道:“本王还想请教甄昭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王的王妃与此事有关,还请甄昭仪能将事情来龙去脉言明,免得日后再节外生枝。”   甄颜身子一僵,望向六皇子的目光悲哀到近乎绝望。   久久,久久的,甄颜只看着六皇子,却没有说一个字。宣帝端坐高椅之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对峙二人的表情,却是不言不语,大有作壁上观的意味。   看出宣帝明显不想追究的意思,甄榛接过六皇子的话,“其实所谓鲜血淋漓,都不过是这奴婢片面之词,睿王倒不如问问甄昭仪,当时可曾如这奴婢所言?”   红袖见甄榛言语间直指向自己,心咯噔一下,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   六皇子看了一眼甄榛,目光随即落到红袖身上,心中很快明了,虽是一腔郁怒充盈胸口,但他也知今日能抱得自己王妃安然无事已是大幸,不可能再做多求,凝神将心气强忍下来,他又看着甄颜,“请问甄昭仪,这奴婢先前所言你可知晓?”   红袖摇着头看向甄颜,希望她能为自己说一句话,自己跟着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不能这样放弃自己啊!可她只看到面无人色的甄颜出神的看着自己,眼神悲哀而绝望,却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荣妃这时说道:“先前怀王妃想给甄昭仪诊脉,这奴婢百般阻挠,原来本宫以为她是护住心切,而今看来,分明是用心不轨……”她垂目看着红袖,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声音:“这种人留在甄昭仪身边只会谣言惑主,来人!给本宫将这贱婢送到掖幽庭去!”   甄榛一旁看着,见荣妃如此作为,心中冷笑连连,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转瞬就能将盟友出卖,有这份狠心,也难怪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气氛有些凝滞,六皇子的脸色不大好看,却是忍而不发,八皇子适时出来打圆场:“所幸是一场虚惊,现在真相大白,六皇兄也该开怀开怀,正好今日北境传来捷报,也算是皆大欢喜,父皇是不是该小宴庆贺庆贺?”   宣帝笑了笑,不置与否,视线转向六皇子,“行了,莫要给我摆这副样子,受委屈的是你的王妃又不是你,还不快把你的王妃领回去压压惊?”   六皇子被这一点名,心头一凛,面上却做出一副哀怨状,“父皇您也知道是您的儿媳受了委屈,回头来还不是儿臣受气,这又有什么区别?”   宣帝哈哈大笑,“你啊,以前见你风流满天下,而今却做什么痴情人,总算有一个人能降得住你,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哈哈……”   殿中之人皆知六皇子的风流韵事,听宣帝出言调侃,也不管真心还是无心,纷纷附着着笑起来,一场风波就这样化解的插科打诨中。   秦氏得知是甄榛从中斡旋化解危机,当即要给她行大礼,被甄榛一把拦住,却不料六皇子也说,“三婶,你当得起这个礼。”他们都知道秦氏若是出事,不仅仅是秦氏一个人的事情这么简单,事关之重大,他现在也不愿去细想。   说着也给甄榛行了一个大礼。   能让太医自认诊断失误,从而改变整个事态的发展方向,不止是秦氏,六皇子也十分好奇——秦氏一直被扣押在偏殿不得与外人接触,故而不知事态发展,但他现在御书房惊闻秦氏出事,很快又得知这是一个误会,其中起伏虽不说惊心动魄,但一波三折也令人猝不及防,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听二人问起,甄榛想起先前的情景,不由笑了笑。   却说她与荣妃一同去往甄颜寝殿,当时荣妃与数名奴婢在旁看着,明面上是陪同,实际却是监视——   “颜儿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才怀上龙裔,却叫人给撞没了,等她醒来也不知该有多伤心……”   荣妃哀哀长叹,语声幽幽,却是别有深意。   甄榛却充耳不闻,近身瞧着甄颜的模样,但见她此刻面色发白,长睫微微颤抖着,似是在睡梦中也极不安稳,呼吸紊乱虚弱,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损伤,整个人脆弱得宛如琉璃玉人,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她近乎自语的说了一句:“我真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   话音未落,就看到甄颜紧锁的眉心微微舒展,甄榛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挽袖而坐,伸手取腕一探,只觉手下脉象混乱无章,软绵无力,倒真是病症之象。   接着,殿中之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第三十章 嫉妒   只见怀王妃取来银针,往甄昭仪手上轻轻一扎,一直昏迷不醒的甄昭仪忽然惊叫一声,猛的坐起来,大力一挥,巴掌就往怀王妃脸上打去。   但她这一掌才抬到半空却又生生止住,下一刻,甄颜就看到殿中的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直如见了鬼一般。   甄榛起身拂袖,微笑道:“看来甄昭仪已经无事,真是皆大欢喜,不过适才我给甄昭仪诊脉时却不曾发现甄昭仪有气血亏虚之象,也不知那刘太医何来小产之说?”   荣妃的脸色极其难看,虽不曾得甄颜亲口解释,但看着眼前这一幕,却是什么都明白了——就甄颜这一巴掌,哪里像是小产的模样?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伪装出来的。   真是好大的胆子!这孩子没生下来还好,若是生下来,岂不是假冒龙裔?!   “甄昭仪实在太过妄为。”秦氏听她将来龙去脉言明,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于甄颜来说,幸而今日宣帝并未追究她假冒龙裔的罪责,否则赐她三丈白绫自行了断也不为过——然,既有丞相在,宣帝亦不会对甄颜如何,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素来知晓后宫手段恶毒,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却不知该说甄颜无知狂妄,还是胆大无畏。   “幸而三婶精通医理,将骗局揭开,否则我今日只怕回不来了。”秦氏想起今日之事仍觉得心有余悸,对甄榛的感激之情也越发虔诚。   甄榛哑然失笑道:“其实我并不精通医理,我是蒙的。”   秦氏瞪大了眼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这等重要的事她竟也能蒙?!   甄榛没有马上解释,却是反问她:“你可知甄颜为何要对付你?”   秦氏一愣,随即瞥了六皇子一眼,而六皇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原来她都明白。   甄榛忽然对这个神情坚定的女子有了几分敬意。   甄颜对付秦氏,是因为六皇子。   花费如此大的心思布局,仅仅是为了一段不可能的单相思,也许对于旁人而言,尤其是宫中的女子,这根本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但对于甄颜,她从小被视为掌上明珠,在甄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有过不顺心,但凡她喜欢的东西绝不容人染指,而她不喜欢的,几乎都不可能出现在甄府,包括当年的甄榛。   甄榛却是知晓,甄颜之所以对付自己,不单单是因为自己屡次冲撞她,更因为甄颜嫉妒自己——纵然韩氏不得宠,但始终是正室,她是嫡女,而甄颜是庶女,嫡庶之别犹如尖针扎在甄颜心底,让她嫉妒成狂。   现在,甄颜对秦氏亦是如此。   她得不到六皇子,故而想毁去秦氏,即便是换一个人,她也同样容不下。   原以为只是一段无疾而终的单相思,甄榛从未想过甄颜对六皇子的执念会如此之深,也许也正是因为得不到,反而越想得到,最终让甄颜做出了今日的事。   然而甄榛口中虽说是蒙的,却非没有依据,起初听说甄颜有孕而不自知时,她便觉得有些奇怪,甄颜在甄府时就金贵无比,身边不知有多少人伺候,但凡她身子有一点变化,身边的人不可能不知晓。后来听秦氏说乃是甄颜自己撞到她身上,当时流血不止,竟将整幅裙摆浸湿,形容十分惨烈。   宫中最惯用的手段,借刀杀人,亦或者苦肉计。   最终甄榛猜到两个可能,要么甄颜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要么,她根本没有怀孕;而这两个可能的最终目的都是要栽赃给秦氏。   起初,她并不确定,但是当她提出给甄颜诊脉时,红袖极力阻止,她就肯定了七八分。待到给甄颜诊脉,她故意说了那么一句话,想让甄颜有所放松,果然见甄颜有所反应,此时她便肯定,这一出乃是苦肉计,而且还是假冒的。   于是就有了那看似不可思议的那一幕。   “好了,回家睡一觉就没事了,经过这一次甄颜也该收收性子,想必不会再如此胆大妄为,你往后进宫再仔细些,不会再有事的。”见秦氏脸色发白,甄榛也不知她在想甄颜的事还是往后的事,温声安慰了一句,便觉心神怠倦,有些支撑不住——似乎有孕之后,精神便越来越不济了。   她还想说两句,喉头忽觉一阵恶心,禁不住干呕起来。   几人吓了一跳,秀秀和景鸾更是惊骇不已,连忙扶她坐下,生怕她有个万一。   秦氏眸光一闪,迟疑道:“三婶这是……”   想起甄榛今日为了她的事劳累大半天,秀秀忍不住迁怒:“还不是因为你们!你们不知道……”   “秀秀——”   景鸾及时打断她的话,“不得无礼。”   秀秀一噎,随即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连忙闭上嘴,却忽然回头,喝道:“谁?!”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转角处青影摇动,一个华装丽人带着两名婢女款款走出,但见丽人容色华茂,身姿雍容高雅,却是已经许久不见的恪王妃甄容。   甄容慢慢走来。   待走近了,她敛衽略施一礼。   此时的甄容尚未显怀,却是窈窕之中透着丰润,举止间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秦氏望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袖中的掌心不禁握紧,心头泛起一股缠绵的苦涩——她比甄容先成婚,而今甄容已有身孕,她却半点消息也无,怎能不叫她羡慕不叫她嫉妒?   “弟妹不必多礼。”六皇子神情淡淡:“可是进宫看甄昭仪的?”   甄容淡淡一笑,“正是。”   六皇子点点头,“我们还有事便恕不相陪,弟妹请便。”   甄容目光略略一扫,在对上甄榛的目光时微微一顿,那目光,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却未有她才能看到里面的刀光剑影。   她淡然一笑,遂又施了一礼,道了一声别,便带着婢女缓缓离去。   此时,重华宫中静得诡异,唯有一个嘤嘤啜泣从寝殿中传来,甄容走进去,只见甄颜正畏缩在床榻之上含恨饮泪,而荣妃一脸铁青的端坐高椅之上。   第三十一章 训斥   荣妃素日涵养极好,便是亲见仇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也能言笑晏晏,寻得时机才在暗中挥下致命一刀,却绝非是这般怒色不掩于形——看来今日的事已然触及她的底线。   荣妃听那啜泣早已不耐至极,余光瞥见甄容到来,立时忍不住数落起来:“这种事你也能做得出来?!你都当旁人是傻子吗?!假冒龙裔——若非皇上看在你甄家的面上,今日你焉还有命在?!”   她近乎气急败坏,那一声“甄家”咬得格外清楚,似是看重,又似是轻视。   甄容的脚步微微一顿,只听床榻之上,平素张扬自傲的甄颜连辩解一声也不敢,在荣妃的雷霆之怒下,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却不想甄颜的噤若寒蝉非但没有令荣妃息怒,却是激得她怒火更甚,她手持茶碗狠狠撞击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是恨不得将整个茶碗扔到甄颜脸上——   “你莫要以为今日之事皇上不予追究便就此了结!怀王妃虽未戳穿你,只道是庸医误诊,但这样的话传出去,别人暗地里会怎么想?!本宫还信以为真,对你颇多偏帮,又要受多少嘲笑!”   “母妃。”甄容等她怒气发泄得差不多,这才移动莲步走过去,“母妃息怒,仔细着别气坏了身子。”   荣妃状似这时才瞧见她,脸色稍霁,口气也缓和不少,“容儿来了,快到母妃身边来。”   甄容依言坐到荣妃身侧,抬眼瞥了一眼甄颜,只见她畏缩在床榻一角,一双秋水明眸哭得红肿如桃,娇美的脸容上泪痕交错,,哪里还是那个明艳飞扬甄三小姐?   掌心微紧,甄容温声劝道:“此事确实是颜儿不对,可她若是有母妃一半的机谋,今日的事就会是另一番局面——她毕竟还年轻,难免考虑不周,而今她也得了教训,想必会吃一堑长一智,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母妃您训斥过就不要怪她了。”   轻描淡写的话语将今日的一波三折了了带过,却并不以为甄颜所为有何不可,只不过是手段太低才致失败,言下更有赞成之意。荣妃目光审视的看着她,见她低眉顺目极是温驯,心中对这个不甚亲近的儿媳的看法也改变了几分。   荣妃忽然和蔼的笑起来,“还是容儿识大体。”她看了看甄容的小腹,态度越发温煦,接着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甄容一一作答,待说到害喜之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适才容儿在外面看到怀王妃……状似害喜……”   “怀王妃害喜?!”荣妃的目光锐利如刀,打在甄容脸上,“你确定?”   甄容淡淡一笑,“母妃忘了,容儿也是有身孕的人,到底是不是害喜难道还分不清?”   荣妃闻言目光顿时柔和起来,落到甄容平坦的小腹上,笑道:“母妃自然没忘,只是怀王妃有孕却瞒而不报,实在有些蹊跷。”   “头三月最是金贵,在民间也有头三月不张扬的习惯,怀王好不容易有一个子嗣,怀王妃紧张些也并不奇怪。”甄容幽幽道,“若非那日来得突然,我也不想让孩子这么早就……”   荣妃神色一凛,轻斥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还有人敢害你不成?”   甄容嘴角微微一哂,没有回话。   “孕时要放宽心,莫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荣妃揉了揉眉心,“听说你将陪嫁给了舟儿开脸?”   “容儿只是想殿下高兴。”   “男人三妻四妾总少不了,何况日后三宫六院,但这些事还不需你来做——你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到时候给舟儿生一个健壮的麟儿比什么都强。”   甄容抿紧了唇,低声吐出一声“是”,低眉顺目之下,略显出几分疲惫,荣妃看在眼中终是有些过意不去,叹了口气,作势要起身,随侍的宫婢连忙将她扶住。“行了,本宫先回去了,你与甄昭仪开解开解,日后莫要再做这等蠢事!”   甄容交手敛衽,“是,容儿恭送母妃。”   在擦肩而过时,荣妃忽然停下,偏头说道:“眼下怀王征战在外,皇上多有器重,你和你的人都少去招惹怀王府的人——怀王妃便是有孕也无妨,只要不是睿王妃就行。”   说到最后一句,荣妃目光一冷,连声音也多了几分阴寒。   “是,容儿谨尊母妃教导。”   荣妃心满意足,这才移步离去,一众宫婢连忙在前开路,一时帘影拂动,珠玉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一句近乎呢喃的话语,透过晶莹玉润的珠帘轻轻飘来——   “这一胎,最好是男孩……”   第三十二章 除夕   京城之中暗涌横流,却不妨碍北境连传捷报,接连不断的捷报让所有人都信心满满的预见这场来势汹汹的战争会与以前一样毫无悬念的取胜,京城中的人们似乎半点没有感受到战争的紧张,年关将近,城中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之象。   相较于周边的热闹,怀王府上下却有些冷清——   男主人领军在外,在冰天雪地中奋战,怀王府的人又怎能欢喜得起来?而女主自从大军离京就开始深居简出,年前又生了一场病,更是推掉所有交际,过年事宜全部交给孙管家,孙管家又是个能简则简的人,是以在这热热闹闹的年关上,怀王府简直安静得不像话。   总算睿王和睿王妃时常到府中走动,王府里还算有些人气,甄榛害喜的症状并不严重,一时竟也将时常往来的睿王夫妇给瞒了过去,到年底的时候,甄榛已经略有些显怀,好在冬日里衣裳厚重,暂时也看不出异样。   原以为大军在年前就能凯旋而归,却没想北地大雪不止,两军陷入僵持,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大齐粮草供应尚能跟上,而历年贫乏的北魏却不知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怀王善用奇兵,但面对自然的力量也不得不暂且蛰伏,如此,这一战大约要打到开春才能有结果。   甄颜自上次的事被禁足重华宫,宣帝自从数月未踏足重华宫半步,宫中盛传甄颜失宠,门庭若市的重华宫也因此成为宫中冷清之地,而另一边,宣帝新宠信了一个美人,不多日就单独赐宫殿居住,并连升三级,恩宠之胜可见一斑,而细心的人则会发现,这位新晋的美人原来曾是荣妃身边的人。   相较于后宫的起伏,朝堂之上也并不安静,礼部尚书丁忧回乡,六皇子和八皇子两派为了争夺礼部大权闹得不可开交,宣帝依旧作壁上观,连帝侧最信任的老总管也不知圣意如何,而这一番争夺直到除夕夜前仍未落定。   战争并未影响宣帝的心情,这一年的除夕大宴依旧隆盛,除了一应宗室族人共赴皇宴,宣帝更特地赐菜于各位重臣家中以示恩宠,喜庆之意倒是比往年更甚。   甄榛裹着厚实的狐裘,静坐在宴席一角默不吭声,场内钟鸣鼎食,华裳美服艳影摇动,好一派盛世繁华之景——这些人几近醉生梦死,浮华到奢靡,却可曾想起,让他们安稳度日的人此时正在冰天雪地里打滚?   “小姐,我带了绿豆糕,还热着的,你要不要吃一点?”   秀秀小声的在耳边说道,桌上的东西全是好看不好吃,这儿天气又冷,等到开宴的时候早就凉透,放眼望去也没见几个人在吃菜的,这群人光喝酒说话难道都不饿?   甄榛微笑着摇摇头,偏头就去问秦氏:“你饿不饿?秀秀带了绿豆糕。”   秦氏早就饿得肚子咕噜叫,桌上的菜看着就没食欲,又冷嗖嗖的,看一眼都腻味,更别说吃了。一听甄榛说有吃食,她双眼一亮,就眉开眼笑的凑过脸来,“还是你的丫头想得周到,既然三婶如此盛情,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甄榛没好气笑道:“真是得寸进尺,以前还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能吃。”   秦氏偷偷望嘴里塞了一块绿豆糕,细细咀嚼了片刻才咽下去,满足的眯起了眼,“这皇宴真是折腾人,偏偏父皇就喜欢热闹,这年年大宴小宴不断,真是没办法。”   “你不是挺喜欢凑热闹的么?没宴的时候你还会办几个宴,这会儿怎么烦恼起来了?”   秦氏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咽了下去,又喝了口水,语气有些冷淡:“我自己办宴那是请我想请的人,这会儿子什么人都有,有些人看着就心烦,哪里还有心情飨宴?”   甄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眼看到了严妆华服的恪王妃。   此时,甄容坐在宣帝首座下方,左右各有二三人伺候,前呼后拥比荣妃也不差——同样是皇子妃,甄容却有这等荣宠,除却出身优于秦氏,更要紧的是她怀了龙孙,而秦氏这个先于她成婚的儿媳却一直没有动静。   开宴没多久,宣帝的赏赐已经连牌三次,每一次都没少了甄容,可见其得圣宠之深。   秦氏没办法不嫉妒甄容,同时,每每看到甄容,就会让她想起自己的劣势,这些劣势让她自卑,让她,也让六皇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甄榛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手掌轻按上已经微微凸起的小腹,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幸运,如此幸福。   燕氏在子息上素来艰难,她的身子也不大好,更是难上加难——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她一定要保护好它,顺顺利利的生下来,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是她和他最重要的宝贝。   就在这时,甄容的目光隔着两个人,毫无征兆的望了过来,一眼,就定在了她按着小腹的手上,那目光平静温和,却在平和之下瑞芒暗藏,甄榛心头一凛,掌心不自觉握紧,几乎有种被她看穿的错觉。   甄容一直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这种危险程度,远远不必贾氏更低。   于她而言,甄容绝非善者。   秦氏也觉察到甄容的目光,顺着望过去,冷笑了一声,忽然起身离席,扬声说道:“父皇!今晚除夕佳节,儿臣愿舞剑一曲为父皇把酒助兴,也敬祝边地的将士们早日得胜归来,扬我大齐国威!”   宣帝龙颜大悦,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朕早听说你舞得一手剑,今日正好让大伙开开眼,见识见识我天家儿媳的风采!”   下面的人连声附和。   “睿王妃英姿飒爽,我等早已耳闻,今日可算是有眼福了!”   “我大齐女子都如此英气,我大齐强兵又岂会畏惧区区北方蛮国!”   “是也是也,不出此冬,我大齐大军比能将北魏小儿赶回荒蛮之地!”   宣帝唤人取来宝剑,待剑身出鞘,立即引起一阵惊呼,竟连秦氏也呆愣住了——   “这难道是,上古神剑……承影?!”   宣帝却是极其满意众人的反应,但对那人人敬畏的神器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轻飘飘的一开口,又引起一片抽气声——   “若是舞得好,这剑就赏给你了……”   第三十三章 行刺   秦氏大喜,当即飞袖拔剑,但见一道淡渺的剑影掠出,微微争鸣犹如龙吟,令在场之人都为之心神一震。   似是感受到剑意,秦氏轻掷剑鞘,空中一道破风之声,人已随剑翩然起舞。   秦氏本就风姿英气,而今得了神剑,更见风姿飒爽,凛凛生威直是巾帼不让须眉,看惯了莺歌燕舞的皇家贵戚都只觉眼睛一亮,赫然惊艳,喝彩之声连呼不止。   甄榛回头一看,连秀秀也看得入迷,可见秦氏的舞剑高超,连行家也没话说。   就在这时,甄容忽然起身,款款向甄榛走来。   其实她和甄榛间隔不过三四人,一眨眼,就走到了甄榛席前。所有的人都被秦氏吸引了目光,几乎无人注意到她的离席。今晚的甄容盛装隆重,容姿越发雍雅贵气,眉目间风姿越发卓卓,一派大家之气。   甄榛漠然看着她,看到她也看着自己。   甄容淡淡一笑,这一笑,仪态万千。“今晚除夕,这么一个好日子,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她也不在乎甄榛的冷漠不语,兀自微微一笑,目光温和的凝视着甄榛,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煦:“我还记得你回京那一日,一出手就将颜儿狠狠的教训了一番,也不让人亲近,就跟小时候一样。现在才不过一年,却已是物是人非——而今你嫁给了他,我成了恪王妃,兜兜转转竟还是一家人,倒还真是有缘。”   甄容笑了笑,挥手示意身后的婢女,立时送来倒得满满的两个酒杯。甄容将其中之一双手奉到甄榛跟前,不紧不慢的说道:“以前我是长姐你是妹妹,而今你是长辈我是晚辈,不管究竟如何,你我终究是一家人,今日,我且敬你一杯。”   秀秀欲拦阻甄容,甄榛却轻轻一拂,单手接过甄容手中的酒杯,吸了口气,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清幽酒香,宴上女眷大多喝的就是这种果子酒,度数不高,也不冲人,多喝几杯也无妨。   甄榛嘴角噙上一抹冷笑,“你喝茶?”   被人当面揭穿,甄容丝毫不觉羞愧,反而落落大方的一笑,“是啊,我现在怀着身孕,暂时不能喝酒,唯有以茶代酒——我记得你也颇为好酒,这果子酒虽不算极品,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佳酿,有何不妥吗?”   她凝视着甄榛的双眼,却有些讥讽之意,“难道你怕我在酒中动手脚?”   甄榛轻笑一声,单手把玩酒杯,漫不经心的说道:“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没那么蠢,我也没那么傻——倘若我真有事,兴许也会变作是我使苦肉计,栽赃陷害恪王妃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吐出惊心动魄的争斗,一字一句间都闪着刀光剑影。   甄榛笑看着甄容,却没有喝下的意思。   甄容深深看她一眼,抬袖掩面,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看着甄榛,“我已经饮尽,你……”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只见甄榛皓腕一偏,那满杯的琼浆便倾杯而出,倒在光滑的玉石板上,汇开一道蜿蜒的水迹,仿佛在嘲笑她的每一个举动。   甄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连声音也变得低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到她这般模样,甄榛却好似很高兴,嗤笑一声:“什么意思?我做的这么明显,难道恪王妃还不明白么?”   “你……好生无礼!!”纵然甄容涵养极佳,但面对这样的轻视也不由变了脸色。   甄榛眉梢一挑,似听到了及其好笑的笑话,“你敬我酒,那是你的事,我为何一定要喝?”   甄容脸色微沉,双目凝视着甄榛,似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甄榛微微笑着,无惧与她对视,袖中的手却早已暗暗握紧——   甄容来找她绝对不单单是为了敬酒这么简单。   她有孕不能喝酒,她也同样不可以。   难道,她已经发现了什么?   这时,席间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声,有人高声吟诵“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连甄榛也忍不住瞥了一眼,只见秦氏回旋之下,将承影抛掷半空,她轻喝一声,足尖点地,锦衣翩翩欲飞,一跃而起掠向下落的剑影。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   不知谁的桌上落下瓷器,清脆的破碎声很快就淹没在阵阵喝彩声中,众人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护驾”,便凭空飞出几道黑影,下一刻,兵戈相交的铮鸣声刺痛所有人的耳膜,满场顿时一片混乱。   秦氏惊叫了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几乎跌坐在地上——   她舞的承影剑在半空忽然响了一声,竟直直飞向宣帝,若不是暗卫及时出现,此时宣帝恐怕已经血溅当场!   甄榛看到,有人用暗器打偏承影剑,令其改变方向刺向宣帝。   第三十四章 嫌疑   一击不成,隐藏在侍者中的刺客拔剑而出,齐齐冲向首座上的宣帝。宣帝被几个侍卫护着往后退,他身边的大内监大喝一声,竟空掌击向突袭而来的刺客,只听“叮”的一声,刺客的长剑竟被生生震断!   刺客被大内监逼退,旋身一转,连连退后了几步,一个宫妃在混乱被乱剑劈下头颅,鲜血淋漓的头颅高高飞起,粘稠的血液满场喷撒,吓得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女眷惨叫连连,场面愈发混乱。   甄榛喉头一阵恶心,忍不住呕吐起来,却不及转身,便觉身后一道冷风刺来,秀秀大叫一声,冲过来将她大力推开,凌厉的剑气削断了甄榛一缕青丝,与她的脸庞险险擦过,甄榛能感觉到剑刃散发出来的凛冽寒意几乎刺破她的肌肤,只要再偏那么一点点,她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王妃——”景鸾奋不顾身的扑向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坚硬的桌角,甄榛倒在景鸾身上,身子微微一震,便听身下的景鸾发出一身低低的呻吟。   甄榛连忙从她身上爬起来,“景鸾,你怎么样?”   景鸾光洁的额上冒出一层薄汗,脸色微微发白,嘴唇咬起深深的痕印,却仍强忍着疼痛摇了摇头,却反问甄榛:“王妃可安好?”见甄榛神色无异,她也不多话,当即和秀秀将甄榛护住往后撤。   这时,大批侍卫已经拥进来,团团围住几名刺客,刺客虽是武艺高强,却寡难敌众,很快就倒下几个,最后一个刺客眼见行动失败,登时色变,欲寻找机会逃离。   却在这时,一柄飞羽破空刺来,狠狠钉入刺客的左肩,那刺客惨叫一声,应声倒地——   首座之下,华服男子手挽长弓,生得俊美无双直如神仙中人,然而此时他神情却冷酷如嗜血阎罗,叫人看一眼就禁不住打心底里发颤。   那刺客自知活不了,对上团团围过来的侍卫,他手握某物,满目悲戚的看着六皇子,哀声高叫道:“皇帝昏庸,陷害忠良!尔等为何还要助纣为虐?!”   凄惨的呼声响遍整个大殿,深深撞入每一个人的心中,那刺客狠力一咬,一缕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溢出,便轰然倒地。   场地里一片狼藉,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六皇子飞快的扫了一眼,见秦氏和甄榛都安然无事,随即什么也顾不上便径直跪倒宣帝跟前请罪:“儿臣护驾有失,请父皇责罚。”   “孽障!你还知道自己有错?!”宣帝脸色铁青,早是震怒之极,一脚踹上六皇子的胸口,六皇子不得闪躲,生生受了这一脚,他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马上又爬起来跪在宣帝跟前,却不敢有半句辩解。   任由他跪着,宣帝唤来禁军统领,很快就得到回报:在场有三个宫妃丧命,数人受伤,刺客共四人,已经悉数毙命,只不过……   “微臣在刺客手中发现这个。”禁军统领双手奉上一块碎裂的玉片,“想来刺客想将此物销毁,不过还没成功就已毙命。”   宣帝示人将那物件接来细细一看,登时龙颜大变:只见碎裂的玉片上镶嵌着一道青色花纹,却分明是早已尽灭的韩家的徽章——   “来人!给朕将怀王妃拿下!”   一语雷霆之音,惊得所有人纷纷色变。   “父皇——”六皇子大惊,不知宣帝为何忽然怒指怀王妃,“父皇您这是为何?!怀王妃怎会与刺客关系?!”   “为何?!”宣帝目光阴冷的盯着六皇子,怒极反笑,将手中的玉片狠狠摔到六皇子脸上,“你自己看看为何——乱臣贼子,全都该杀!”   这一句杀,带着帝王之怒,震得人肝胆俱裂!   六皇子拾起玉片一看,立时脸色大变,“这,这不可能!父皇不能仅凭一块玉片就判定此事与怀王妃有关啊!父皇!怀王尚且在外征战,您不能这样寒了怀王的心啊!”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宣帝怒气更甚——怀王在外征战建立战功,于是你们就如此肆无忌惮了是不是?!   雷霆之怒下,宣帝赫然想起刺客道那一句“皇帝昏庸”时,分明是在看着六皇子,分明就是在对六皇子而言:他还敢说刺客与他们无关?!   “好好好!”宣帝气得大笑起来,“真是朕养的好儿子啊!好啊!真好啊!”   他骤然起身,拔出身侧侍卫的长剑,挥手就劈向六皇子——   “父皇三思!父皇三思啊!”   八皇子及时拉住宣帝,通红着双眼跪在他跟前,却是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六皇子,“父皇,此事疑点重重,纵然刺客与韩家有关,却不定与怀王妃有关,更何况干六皇兄何事?”   八皇子才拦下宣帝,周围的人也跪倒一片,哀声呼着“皇上息怒”,却没想到宣帝非但没有息怒,反是气得脸色铁青,眸中寒光凌厉,杀气腾腾令人不敢直视,“好啊!好一个众心所归!好一个睿王啊!你们眼里只有睿王,不知有朕了是不是?!”   皇帝尚在,谁敢说自己众心所归?!   这等诛心之语一出,众人吓得浑身一震,再不敢吱一声,六皇子更是叩头不止,额头狠狠的撞击在坚硬的玉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儿臣万死不敢!”   “你不敢?”宣帝咬牙冷声道:“朕将禁军交给你,你就让刺客来讨朕的性命?!若非老八给朕挡了一剑,朕现在焉有命在?!”   八皇子仍是跪在地上,低下头,眸中划过一道得意的光芒。   瞥见八皇子一只胳膊染满鲜血,六皇子双拳紧握,匍匐在地上,“儿臣罪该万死,请父皇责罚。”   宣帝冷笑一声,“来人,将睿王和怀王妃打入昭狱,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得擅见!”   “皇上!”秀秀二人闻言大惊,这天寒地冻的,甄榛怀着身孕怎么能去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连忙跪在宣帝跟前,“皇上!刺客确实与我家王妃无关啊!方才王妃还险些被刺客所伤,皇上明鉴啊!”   见是两个奴婢在自己跟前阻拦,宣帝大怒,抬手就挥出利剑,凛冽的寒光犹如闪电直刺秀秀二人,甄榛惊呼一声,睁眼欲裂——   “琳太妃驾到!”   第三十五章 扭转   拔高的语调带着几分尖锐,令殿中众人一惊,话音一落,便见一个深色的人影跨入大殿,通明的灯火照亮来者的脸容——   琳太妃身着一袭宽大的黑色道袍,自沉沉的夜色里走来,寒风鼓起衣袍,猎猎作响,她神色肃然,已是鹤发鹤颜,步履却稳健有力,眼风淡淡一扫之下,有种不容侵犯的高贵和不怒自威的气势。   琳太妃极少出现在人前,许多晚辈对她的面貌早已记忆模糊,有些新人甚至不曾见过她的面,她的突然出现令殿中的人都十分意外,可这一见之下,却都不禁心生敬畏之意。   “听闻皇上遭遇刺客,哀家放心不下,故而前来一看——”琳太妃淡淡的开了口,站立在满地血迹之中却面不改色,只微微抬目凝视着上首的皇帝,“皇上可还安好?”   宣帝眸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亮,却是放下了手,不冷不淡的回道:“朕安好,太妃无需挂心。”他挥挥手,便示意人将琳太妃带回去,“此处不宜久留,太妃还是早些回太清宫去吧。”   说着便有宫人上前欲扶住琳太妃,琳太妃眸光淡淡一扫,竟叫人心头一凛,不由顿住了脚步。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甄榛和六皇子,遂抬目与宣帝对视:“哀家能否知晓,这两个孩子犯了什么错,让皇上在除夕之夜如此待他们?”   厉色一闪而过,宣帝的眸色骤然深邃,连旁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阴寒之气,琳太妃却无惧与他对视,四平八稳竟是不动如山。   宣帝冷笑一声,“一个与刺客有关,一个渎职失责——太妃若是想为他们二人求情就不需再多说。”   “皇上何以见得怀王妃与刺客有关?”   琳太妃闻言眸色加深,却仍是面不改色的质问宣帝。   “刺客身上配有韩家玉牌,韩家余孽作祟,难道朕不该缉拿嫌疑之人?”宣帝早已不耐至极,不欲再与琳太妃说下去,“太妃无需多言,朕自有论断!”阴冷的目光射向琳太妃身边的宫人,怒声喝道:“还不快请琳太妃回宫?!”   被宣帝一喝,立即有人上前围住琳太妃,看样子竟是要用强。   “皇上!”琳太妃沉声一喝,身边的人也将她护住,用自己的身体隔开虎视眈眈围过来的宫人。   “铮——”   只听一声剑吟,琳太妃拔出了一柄长剑,震动殿中所有的人。   有人细细一瞧,待认出琳太妃手中的剑,经不住失声叫起来,“这……这不是,不是太阿……?!”   太阿?!殿中的人登然色变,纷纷跪倒在地,高呼“皇上万岁”。   太阿亦是上古名剑,是先皇最喜欢的剑器,还曾封作御剑代天子巡游,有言“见太阿如朕亲临”,先皇驾崩后,太阿也随之消失,有传言太阿已经随先皇葬入皇陵,但却没有谁能证明,而今谁也没想到竟会在琳太妃手上。   然而皇族中年长的人转念忆起当年事,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也是了,当年琳太妃膝下无子,先皇却怀王交与她抚养,若是她没有些本事也不值得先皇如此厚爱——极少有人知晓,琳太妃乃是出自将门,当年亦曾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如此,琳太妃能得到先皇赠予太阿也不是不可能。   琳太妃手持长剑,神色端肃的看着宣帝,沉声说道:“先皇当年将此剑交与哀家,乃是相信哀家——敢问皇上可对哀家有疑?”   宣帝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死死盯着那柄古剑,仿佛透过那柄剑看到了另一个人,让他恨不得将那人撕碎——那人先是留了免死玉牌给他的小儿子,生怕他这个兄长会容不下人,另一边又将太阿赐予琳太妃,呵,“见太阿如朕亲临”,这是一千个一万个对他不放心啊!   那人,可曾将自己当做亲生儿子?   “朕,自是无疑。”   宣帝收回目光,语声冷漠如冰。   “既然如此,哀家说,哀家想保怀王妃,皇上可有异议?”   琳太妃语声缓缓的吐出每一个字,眸中锐光乍然一现,瞥向宣帝身侧的宫装丽人,“皇上想查刺客尽可去查,如若查处刺客与怀王妃有关,哀家绝不偏袒但哀家要说一句,皇上切勿被奸人蒙蔽了双眼——这世上有一种手段,叫做栽赃。”   意有所指的话令在场之人纷纷色变,一时各种复杂的目光在六皇子和八皇子间徘徊。   “皇上当知一将难求,怀王将才如何想必没有人比皇上更清楚,皇上待怀王妃之心便是待怀王之心,亦是待在边疆浴血奋战的众将士之心,不得不慎之重之。何况……”琳太妃深深的看着宣帝,语重心长的说道:“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手足了……”   幽幽语气似若叹息,却如当头一棒,宣帝的脸色很差,却是变化莫测谁也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   手足么?   他年少时对自己的父皇只有畏惧,端肃冷漠的父皇对他从来都只有失望和呵斥,致使他从小就以为父皇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倒也没觉得如何,直到他最小的弟弟降世。   他上头只有一个兄长,却很早就夭折了,他曾经想兄长若是还在,父皇待兄长也应该像待他这般冷漠——大臣们在父皇跟前不都是战战兢兢的么?可他实在没想到,父皇是可以不一样的,父皇可以笑得和蔼,可以让儿子当马骑,可以亲手交儿子写字骑射,可以为了讨儿子欢心带他去打猎……   但这些都只是对他的弟弟,对他却从来不可以。   如果不是先皇驾崩得早,现在这个位置也不会是他的,他可以肯定,若是先皇泉下有知,一定会雷霆大怒,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吧?   良久,宣帝才慢慢坐回龙椅,神情突然显得疲惫许多,他合上眼挥挥手,围着琳太妃的宫人随即散开,琳太妃看了宣帝一眼,走上前将甄榛扶起来,轻声说道:“来,孩子,随哀家回去。”   她看着甄榛动作有些僵硬,禁不住一阵心疼,也不由有些担心,万一伤着了孩子可如何是好?   甄榛给她回了一个安慰的眼神,脸色有些苍白,回头看到秀秀和景鸾都安然无事,只觉得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地上,对琳太妃生出说不尽的感激——幸好太妃及时赶来了,否则……她都不敢去想……   琳太妃点点头,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六皇子和八皇子,“恪王受了伤,还是快些诊治一下——为人子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纵然是因救驾而伤,现在也该好生爱护自己,莫要再给皇上添烦。”   这番话不冷不淡,却是锋芒暗藏,点破八皇子想利用受伤来博取宣帝同情的心思,叫八皇子十分尴尬和恼怒,但又碍于琳太妃是长辈,且一字一句都说得十分在理,他只得将一腔怨气强忍下来,低声说道:“是,太妃所言极是。”   琳太妃点点头,目光转向荣妃。   这一眼,明明平淡至极,荣妃却觉得心头一颤,竟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到底是宫中的老人,荣妃能走到现在这一步自有其本事,不过转瞬,她就收敛了情绪,摆出一副恭顺的神态问道:“太妃还有何事?”   琳太妃却不答话,只牵着甄榛的手,便转身欲走,荣妃看在眼里禁不住一阵愤恼,却见宣帝安坐在龙椅上不吭声,也只得暂且将一口气忍下来,暗道此事没完。   第三十六章 利害   坐着琳太妃的车撵,一行人徐徐回往太清宫。   除夕之夜尚未过半,此时正当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但整个皇宫都安静得不似有人,却是皇宫之外隐约可闻爆竹声声,冲天的烟火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的热闹。甄榛掀起帘子望去,只见宫殿高墙上彩灯危悬,琉璃瓦被映衬得流光溢彩,好一派华美之景。   此时王府里,大约也是这样一幅景象吧?   也不知,他在北地究竟怎样了……   北地早已下过数场大雪,天气阴寒,冬日的风吹在脸上比刀子还疼,士兵们穿在身上的铠甲能冻得解不开,甚至,有人一觉醒来手脚被冻坏,此生再也无法拿起自己的兵器——王府里便有几个这样的家丁。   前月大雪封路,通信不便,他已足足一月有余没有发信回来,不知他过得好不好,战事如何,可有受伤……   想着这些,甄榛的心思有些躁乱,手脚渐渐有些发冷。   “你也别担心,怀王也不是第一次出征,有一年也是大雪封路,京城跟边境消息隔断,连粮草也跟不上,连皇帝也开始坐不住,朝中正打算增派援军的时候,大军就回来了,还把北魏人打得落花流水,整整两年都不敢靠近大齐的边境。”   似是知晓她心中担忧,琳太妃忽然开口安慰她,缓慢平稳的语声比之先前少了几分端肃,却多了几分温和,仿佛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甄榛听了她的话虽仍是放不下心,但已经没有那么烦躁了。   但她很快又想到另一事,“太妃今晚出面,可就是为了我?”琳太妃隐忍这么多年,连皇帝都不知先皇的太阿在她手上,可见留着太阿是为了在危急关头救命的,今晚却为她暴露出来,不但惹宣帝恼怒,还有可能牵扯整个太清宫,她不免有些惭愧。   琳太妃一笑,“傻孩子,哀家可不是舍不得你受苦……”她看着甄榛双手护住的腹部,唇边笑意越发和蔼,“哀家可是舍不得自己的小孙子受苦,哀家盼着抱孙子盼了多年,怎能容下哀家的小孙子有半点闪失?”   甄榛玉脸微红,心知琳太妃是故意这么说,却也丢开了这事,此时回想起在大殿上的一幕幕,仍觉惊心不已。她皱了皱眉,颇有些担忧的说道:“太妃保了我,那睿王可如何是好?”   也许两人同时入狱,宣帝的注意力也分散一些,但现在琳太妃保了她,那六皇子就得一个人承受宣帝的盛怒,恐怕情况不妙。   琳太妃敛了笑意,却有些不以为然,亦或者说是见惯不惯的麻木,只听她语声淡淡的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总得拿一个人泄怒,哀家是不能让你有所闪失,便只有将睿王推出去——何况此事就是冲他去的,他既有得,也该有失。”   琳太妃的话中暗含几分玄妙,甄榛品出其中意味,不免有些心惊,“刺客不是冲皇上去的?!”   “若是皇帝出事,谁能从中得到好处?”   琳太妃反问。   甄榛想起八皇子以己身为宣帝挡剑,让宣帝大为欣慰,相比之下,六皇子则受到严厉呵斥,甚至想险些丧命于宣帝剑下,连她自己也被牵扯其中,若非琳太妃及时赶到,此刻只怕她和六皇子早已被打入昭狱。   思及此,甄榛悚然一惊,“竟是恪王安排的刺客?!”   是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宣帝若是发生意外,不管是重伤还是驾崩,两位皇子都得不到好处——眼下战事未平,若是再朝中不稳,那整个大齐都岌岌可危,六皇子和八皇子争储可以争得你死我活,但前提一定是在大齐安稳,否则便是胜了,这江山也坐不稳。   若真有一方能得到好处,那便是北魏,但很显然,刺客并非出自北魏,而北魏人也不大可能透过防守重重的大内皇宫,在除夕皇宴这等重要场合刺杀大齐皇帝,唯一的一个解释便是,宫中有人内应,才能让刺客如此轻而易举的混入宫中,而且内应之人地位不低。   如此说来,这一场刺杀的目的并不是夺取皇帝性命,而是借此事让皇帝去打击某一个人。   琳太妃语声冰冷,再发一问:“今晚这除夕宴,你可知晓是谁安排禁军当值?”   甄榛已经明白过来,“是睿王……?!”   难怪宣帝怒骂六皇子时,曾道将禁军交给六皇子——   除夕宴何其重要?在这等事上出现纰漏,致使皇帝差点被行刺,六皇子渎职之罪如何也逃不了,不但会失去皇帝的信任,更会因此被降罪,无论哪一样对六皇子都是巨大的打击,从而在争储中失去优势。   “难道恪王就不怕事情被查出被反噬……”行刺皇帝,即便意不在杀皇帝,却仍是谋反大罪,六皇子一旦查出,绝对不会让八皇子有一丝翻身的可能。   明知败了便会入地狱,却仍然行此险招,可见人心之可怖——   这争储之路,当真是用淋淋鲜血和森森白骨铺就的。   “怕?他们当然怕!只不过风险和收益并存,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琳太妃冷冷道,“他们见怀王就要得胜归来,睿王越来越受皇帝倚重,不免心急了——此事若能成功,既能拉睿王下水,又能得一忠孝之名,这个风险,值得冒一冒。”   “难道皇上也看不明白?”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有人拿自己的安危设局,既然琳太妃能想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宣帝又岂会想不明白?   琳太妃闭上眼,幽幽的叹了口气,“皇帝明不明白并不重要,关键是皇帝愿不愿意明白……”   甄榛一震,只觉四肢发凉。   琳太妃缓缓睁眼,唇边掠过一丝嘲弄的冷意,“没有功劳的时候觉得你无能,建了功劳又怕你功高盖主——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心!”   是啊,怀王的战功让宣帝不得不许以嘉奖,故而对六皇子一派越发倚重,但另一面,皇帝却又不愿让六皇子爬得太高,掌握太多,所以,即便明知六皇子被人算计也不会追究真相,而是让他从高处跌落,不管有多疼。   “那皇上为何还要把禁军交给睿王,难道不怕睿王……只手遮天?”   第三十七章 被困   琳太妃冷笑一声,“若是你也以为皇帝是个昏庸荒唐的人那就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声仍是铿锵有力,却带了些许悲悯,“皇帝何曾将禁军交到睿王手上?只不过是让睿王在除夕统领,所谓‘委以重任,多加磨练’,实权并不在睿王手上,睿王能耐再大也无法一举拿下禁军,何况禁军统领是皇帝的人,倘若睿王有异心,皇帝随时都能将睿王拿下!”   宣帝将禁军暂交给六皇子,令其负责除夕夜宴的防卫,在旁人看来是无可比拟的圣宠,然重恩之下,也有重责——   做好的应该的,做不好则有罪。   如若宣帝真的已经忌惮六皇子,那么,即便今晚没有刺客,宣帝也会找个由头挑六皇子的错,借机打击六皇子,所以琳太妃没有再出面保六皇子,一则宣帝未必会开恩;二则,不让宣帝压压六皇子的风头,宣帝会更加忌惮六皇子,日后的打击也会越大。   宣帝登基以来,后宫安稳,政治平衡,在朝堂之上说一不二,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先皇留下的基业稳固,以及他的荒诞不羁——   这位秉性古怪的皇帝,城府比谁都深。   琳太妃叹了口气,转回目光看着甄榛,见她眉宇间露出几分疲惫,忆及她今晚连番遇险,不由劝慰道:“有哀家在,那些事不需你操心,你现在有身子,凡事要为孩子多想想就好。”   甄榛“嗯”了一声,掌心轻轻盖住微微凸起的小腹,心底的焦虑被一股柔柔的暖意替代——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她所爱的人,也爱她的人,两人血脉的延续,这种拥有,真美好。   如果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甄榛忽然变得很期待。   琳太妃见她目光温和似水,不由露出一丝笑意,“近来可都还好?”   “胃口还好,睡得也挺好的,太医也说不错,只是……”她似是想起什么,眉尖轻轻蹙起,玉白的脸容上有些忧愁之色,“似乎孩子太安静了,除了前些日子偶有害喜,几乎与以前无异……”   琳太妃轻笑起来,“你呀,到底是年轻,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这样的——难道你想孩子闹腾得你连觉也睡不好就安心了?”   甄榛有些羞赧,低下了头。   其实她也很庆幸孩子不闹腾自己,以前见过有人害喜能把胆汁都吐出来,只不过,她希望孩子能活泼一点,证明它的生命力旺盛,嗯,就像它的父亲一样。   “太医如何说?”琳太妃的声音含着不难觉察的笑意。   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甄榛小声道:“太医说很好,安胎药也没怎么吃……”   琳太妃忍不住想笑,“那不就成了?你就安心等着他回来,看着怎么把他乐傻吧。”   甄榛乖乖点头,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啊”了一声,脸色突然一变,吓了琳太妃一跳,“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甄榛呆呆的,怔怔的看着琳太妃,过了一会儿,才傻傻的说了一句,“好像……动了……”   话音才落下,掌心下的凸起又动了一下,虽然很轻很快,但是甄榛这回却感觉的很明显,孩子在用行动证明它的存在。   甄榛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琳太妃微微而笑,笑容温暖又有些伤感,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种感受,一定很幸福吧?   “这段时间你就住太清宫吧,过些时候怀王回京了你再回王府。”   ***   冷风飒飒,扫过光/裸的地面,卷起之处百草枯折,洋洋雪花从天而降,晶莹剔透,刮在人脸上却比刀割更疼。   一队逶迤的人影从冰原远处慢慢移来,在微弱的天光之下,满地雪白将来者面目照亮——   “是李参将他们回来了!王爷!李参将回来了!”   营地里涌出一大群人,在夜里看着黑压压的一片,远行归来的几个人被簇拥着进入一个大帐之中。   李勤几人正欲行礼,却被首座上的燕怀沙挥手阻止,“不需多礼,情况如何?”   其余几人被冻得瑟瑟发抖,进帐许久才勉强缓过气来,却没有一人抱怨,皆是勉力稳住身形不多说一句话。李勤稍微好些,却仍是被冻得嘴唇发紫,眉毛结了一层白霜,连话也说不利索,“前,前方百里,仍是冰原……”   燕怀沙“嗯”了一声,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掌心却已收紧,给予将手中的笔捏碎,“徐印可有消息?”   “无。”李勤心知他担心什么,“徐大哥和地字营的兄弟早一步离开,必定早已脱险,王爷不必担心。”   燕怀沙凝眉默了默,沉声说道:“叫张副将来!”   话音才落,帐内便有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惊叫起来:“王爷难道不等援军来了?!”那张副将日日鼓动怀王前向行进,然而前方数百里冰原,又要怎么行进?行往何处?!   燕怀沙眉尖紧了紧,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冷声道:“援军?何来援军?”   被唤作刘监军的男子登时脸色大变,“难道徐副将不会来援?!”说到这里,他勃然大怒,“他竟敢擅自逃跑不顾大军!等我回京定要参他一本!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营中众人对这个刘监军早已忍耐到极限,现在又听他大发厥词,不禁火光不已,其中一人哼道:“回京?你能不能回去还未知!”   刘监军闻言大惊,“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皇上钦点的监军!你若敢对我有不轨,皇上绝对饶不了你!”   其余几人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那人用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刘监军,却是将声音刻意压低,显出几分阴冷煞气,“若是老子在这里杀了你,将你抛尸在这千里冰原,你说你还如何回京给皇上告状——”他邪恶的一笑,“莫不是你的鬼魂还能飘回京城去见皇上?哟,老子真是好怕哟~”   “哈哈哈哈……”   几人哄然大笑,那刘监军却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的逃离了大帐。   “好了。”   燕怀沙才开口,几人立即噤了声,竟都换了副脸面,一个个变得严肃起来,再无半点方才的嬉笑之态。   “张副将来之前,林时,你先将营中的粮草算算。”   “是。”   “李勤,你将前方的情况再具体说一遍。”   “是。”   夜长过半,正是百里鬼哭时,雪原之上又下起了疾雪,打在帐篷上发出阵阵闷响,仿佛要将一切都湮没。   第三十八章 惊变   夜里,甄榛睡得很不安稳,迷糊中嘈杂不止,只觉耳畔鬼哭狼嚎,一直不得安宁。   “小姐?小姐!”   有人焦急的摇着她,声音中也带着紧迫的意味。   甄榛猛的睁开眼,随即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秀秀?”   “小姐,快起来!”   秀秀不容分说的就将她扶起来,便扯过床头的外衣给她披上。甄榛愣了一下,随即听到太清宫外一片喧嚣,细细一听,竟是哀嚎连连,惨叫不断!   下一刻,一声巨大的闷响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震天的呼喊声。   “这是……?!”   她已经隐约猜到出了什么事。   秀秀也被这一声巨响震住,脸色变得苍白,马上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小姐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却在这时,“嘭——”的一声响,寝殿的门被猛的推开,发出震人的响声,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走进来。   “王妃!王妃!”   景鸾急速跑来,因为动作太激烈,她急促的喘息着,脸颊通红,身上却着一股寒气,显然在外面呆了许久。秀秀一见是她,连忙急声问道:“景鸾姐姐,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听到城门那里似乎被撞开了!”   方才吸入太多冷气,景鸾喉咙发紧,直如针扎般的疼,她勉力咽了一下口水,喘息着快速说道:“北魏人突然闯入京城,城中有奸细,已经把城门打开,刚才那一声,恐怕已经打开宫门了!王妃快一点,我们这就去跟太妃汇合!”   原本任由摆弄的甄榛忽然身子一僵,脸色骤然变得雪白,双眸紧紧盯着景鸾,几乎抑制不住颤抖起来:“你刚才说什么?!北魏人攻进了京城?!”   秀秀也大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北魏人怎么可能攻到京城来?那边境不是还有怀王……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面想。   景鸾眸中难言悲痛,也未尝没有想到这一点,却是咬紧了牙跟,将一件厚实的狐裘裹在甄榛身上,便拖着她往外走,“王妃,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摸到甄榛的手时,她几乎忍不住打寒颤——   她的手很冷,可甄榛的手比她更冷,几乎不似活人。   可她知道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王妃还在,王妃还有孩子,她必须保护王妃安然无恙的离开这里,直到安全的地方。   才走到门口,便迎面撞上一个人影,定睛一看,却是青梅。   “青梅!太妃呢?!”   “哀家在这里。”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黑暗的走廊下传来,未几,便见一个老嬷嬷模样的宫人扶着琳太妃疾步向几人走来。   琳太妃走到甄榛跟前,对上她雪白的脸容,忍着心中隐痛叹了口气,下一瞬,却眸中精芒大作,竟是威严天成,有种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气势。   “哀家知你担心什么,但不管如何,你都得保护好自己,莫要等他回来,你却出了事,你叫他情何以堪?”   甄榛强忍剧痛点点头,强行稳住心神,面上却了无血色,“榛儿明白,太妃不必担心。”手轻轻按上腹部,她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太妃打算如何做?方才可是宫门已破?”   打杀之声越来越近,混合着不迭的惨叫声,整个皇宫仿佛变成了炼狱。   太清宫的人不多,却都已经跑得差不多,甚至有宫人从琳太妃眼前逃跑也全然不顾,再无半点尊卑之意,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思都被恐惧占据——连主子都岌岌可危,他们不逃命便只有等死。   “太妃!太妃!”   一个太满身是血的监跌跌撞撞的从太清宫外跑进来,“太妃不好了!北魏人已经杀进来了!他们见人就杀,外面已经死了好多人!您,您快走……”   他背后插着一支羽箭,鲜血已经染红了整个后背,艰难的说完最后一个字便轰然倒地。   下一刻,太清宫外传来兵戈交接的声音,惨呼声连连不断,带火的羽箭如雨般飞来,秀秀几人连忙护着甄榛和琳太妃后退,飞羽密袭下,琳太妃的寝宫很快就燃起了大火,尚未逃离的宫人尖叫连连四下逃窜。   “太妃!王妃!快走!”   眼见北魏人就要冲进来,几人脸色大变,秀秀四人护着甄榛和琳太妃急急往后退,却在这时,一支飞羽从后面射来,甄榛惊叫一声,琳太妃已经将她推开,只听一声铁器没入肉体的闷响,破空而来的飞羽深深没入琳太妃的肩头,琳太妃呻吟一声,扑倒在地。   “太妃!”   甄榛大惊,手忙脚乱的将她扶起,只见琳太妃面色苍白如雪,双眉紧锁,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身子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太妃!太妃!”   琳太妃咳嗽了一声,才堪堪缓过气来,却是有些有气无力,她看着甄榛,喘息着想要将甄榛推开:“快走,孩子,莫要管我,你快从密道出去……”   甄榛眼中一阵酸涩,手上却是抓得更紧,回头对青梅便下了命令:“快将太妃背上!快!”   “哀家会拖累你的,孩子,三儿若是不在了,你再出事,哀家就算是死也不会安心,你快走……”   心头一阵剧痛,甄榛几乎要掉下泪来,“太妃,若是他已经不在,您就忍心孩子没了父亲后,也没有祖母吗?”   漫天的火光下,甄榛的脸容被照得雪白,瘦削的身形微微颤抖着,却是单薄而坚韧。   琳太妃动了动嘴唇,看着甄榛,眸中露出悲悯和怜爱,却不知从哪来了力量,她低吟一声,竟在青梅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咬牙道:“扶哀家走!”   青梅见状连忙弯下身,将琳太妃背在自己背上。   几人急速赶到早已被废弃的偏殿,几乎就在进入密道的那刻,就听到外面有人闯进来,急乱的脚步声中,甄榛几人听到书房里的东西被人掀翻,书架被推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直到房间里的东西被破坏殆尽,那些人又急急才离开。   密道很长,又因在黑暗中前行,几人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堪堪走到尽头——一座荒弃的院落。   秀秀先出去探了一下情况,瞧着四下无人才回密道将甄榛几人叫出来。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一片鱼肚白。   天快亮了。   第三十九章 坚持   这座院子已经荒废多年,庭院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枯草,甄榛几人四下查看了一番,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一样东西是能用的,家具早已腐朽不堪,门窗亦是摇摇欲坠,到处弥漫着一股霉味,几乎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几个丫头收拾出一个房间,也不管尊卑之别,所有人一起挤在一个屋子里,不但可以就近照顾,冷的时候还可以相互取取暖。   她们不敢生火,担心因此引来追兵,房间的门窗虽然还算严实,但毕竟是九数寒冬,屋内没有地龙和炭盆,丝丝的冷风透过缝隙渗透进来,直是冷得沁骨。   秀秀和景鸾争着要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给甄榛垫床,甄榛一口回绝,“不管是谁染了风寒,都会拖累大家,你们先照顾好自己再说。”她这话不无道理,纵然甄榛可以狠心抛下弱者,但少一个人就少一份力,大家的处境也会越发艰难,两人也没再坚持,转而开始在屋子里寻找是否有御寒的东西。   现在眼下最要紧的却是琳太妃的伤势,甄榛查看了一下,箭头没入琳太妃的肩胛骨,要拔出来有些麻烦,现在她手上只有一些紧急保命的药丸,但要诊治箭伤所需的器材和药材却是半点也无,贸然之下,她不敢轻易给琳太妃拔出箭头。   待收拾停当,天已经彻底大亮。   甄榛累得不愿动,感觉肚里的孩子仍是安静如初,她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不管往后境遇如何艰险,她一定要让孩子安然降生,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这是,她和他唯一的血脉……   仿佛感受到她的悲伤,肚中的孩子动了一下,甄榛有些讶然,一颗心随即被温柔填满,渐渐的,心神也变得越发坚定。   她给琳太妃喂了一粒保命丹,没多久,琳太妃就陷入了昏睡,脸色虽是苍白,但情况还算稳定,只是长期下去却是万万不行的,必须尽快找一个大夫来给琳太妃医治。   然而,外面兵荒马乱,要去哪里给琳太妃找大夫?   这一天,几人躲在院子里,不时可以听到外面阵阵铁甲行过的声响,百姓惨呼声连连不断,几人心惊胆战生怕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好在这院子偏远,直到夜幕降临也没人到来。   这时,秀秀再也坐不住。   大伙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尤其是甄榛和琳太妃,一个有孕在身,一个有伤在身,一点差池也不能出。   甄榛将她拦住,“秀秀,等一下。”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甄榛看着她,暗暗叹了口气,“如若找不到就莫要勉强——万事平安为先,知不知道?”   秀秀点点头,“小姐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甄榛深深看她一眼,这才放她走。秀秀一个闪身,便如轻烟般掠了出去。   这时,琳太妃呻吟了一声,甄榛回头一看,只见琳太妃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清明起来。   甄榛坐在她身边,轻声问道:“太妃,您感觉如何?”   琳太妃虚弱的咳嗽了两声,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青梅见状连忙递上一杯水,甄榛接过来,慢慢的喂琳太妃啜饮,琳太妃喝了两口就摇摇头,又喘息了许久,精神才堪堪好转。   “太妃?”   琳太妃费力的抬起眼,透过昏暗的光线看着甄榛,抖动着发白的嘴唇,却吐出一声叹息,“难为你了……”   甄榛微微一笑,“不为难,只要太妃不放弃,榛儿就甘之如饴。”   琳太妃一时喜忧难言,只凝视着甄榛,抓紧了她的手,咬牙道:“好孩子,哀家一定会等到亲眼看到哀家的小孙子,你莫要担心。”   甄榛含笑着点点头。   直到这时,甄榛才略略放下心来——她就怕琳太妃不想拖累自己而放弃生念,此时琳太妃亲口答应下来,那就是真的会坚持下去。   “哀家睡了多久?”琳太妃抛却死念,开始关注当下的境况,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不能除了拖累甄榛外什么事都不做,得为甄榛和孩子做些打算。   “大约四个时辰,是我给您喂了药才会昏睡这么久。”   琳太妃点点头,飞快的打量了一下四周,声音沙哑的说道:“这里是密道的出口?”   “嗯,外面到处都是北魏人,我合计了一下,还是暂且在这里安身,待夜间再出去探路。”甄榛不紧不慢的说道,“太妃可觉得有何不妥?”   琳太妃摇摇头:“你做得很好,哀家还撑得住,你就照自己的想法做吧。”   背后的痛楚阵阵袭来,琳太妃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甄榛拿手巾给她轻拭,给她说今日孩子又动了几回,每一次的感觉是怎样的,琳太妃听着也忍不住摸上她的肚子,仿佛感应一般,孩子突然就动了一下,琳太妃显然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惊得慌乱的收回手,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小孙子踢了一脚。   琳太妃笑骂道:“这一定是个小子!这么小就敢踢他祖母,往后可得好好管教才行!”   甄榛有些好笑,“那若是个女孩呢?”   “女孩子就更不得了了。”琳太妃已经陷入对孙辈的美好幻想,“长大了定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嗯,女孩子英气些好,免得以后被夫家欺负还得回娘家哭诉,哀家最见不得那种做不了主的女子!”   看来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琳太妃都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啊。不过也是了,正是因为疼爱,才会严格要求,希望儿孙们成龙成凤,出人头地。   不过再这样说下去,甄榛不由为还没出世的孩子感到压力巨大:孩子啊孩子,可不是娘亲给你施压,你祖母现在需要一个念想,让她坚持下去,你知道吗?你父亲生死未卜,娘亲不能再让你少一个亲人,你知道吗……   掌心覆在腹部,仿佛汲取力量般,甄榛强压下心头的痛楚,对琳太妃展颜一笑,两人絮絮叨叨的说着孩子的事情,暂且忽略了艰险未知的前途,简陋的屋子里洋溢着淡淡的温馨。   第四十章 转机   夜沉如墨,零星灰暗的灯火下,依稀可见城中张灯结彩,残留一丝春节的喜庆之象,然而此时,偌大的燕京城却似无人般死寂一片,最是繁华的天街之上再无喧嚣,唯见身着异服的北魏士兵大摇大摆的在街道上巡视。   一个黑影从飞檐上远远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府邸被烧得面目全非,许是火势太大,周围的宅院也受到了牵连,昔日最是矜贵的门第全都化作了烟灰。   暗暗咬牙,纵身一跃,便如轻烟般掠进一条昏暗的巷道里。   “谁?!”   就在她落地的瞬间,秀秀便觉有人在暗中凝视自己,回头一看,只见四周一片昏暗,瑟瑟冷风穿巷而过,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秀秀目光如电,却是半刻也没停留当即提气运功,飞身钻进前方的幽巷之中。   转过墙角,她敏捷的贴墙而立,紧紧盯着路口,紧握着袖中的匕首,准备在对方出现的那一刻给以出其不意的一击——   “铮——”   一个高大的影子慢慢走进她的视线,秀秀骤然暴起,但见一道寒光划过夜色,便直直刺向来者,却不料对方竟是轻轻一挥手,挡住她的突袭之后,连连退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也不知是太过惊讶还是为何,秀秀见状却是片刻不停,挥起手中的短刃再度飞身上前,如闪电般击向来者的致命之处!   那人未及秀秀出手如此之快,有些惊诧,但不及多想,身体已经提前做出反应,竟是空掌接下秀秀的袭击,他的力道之分刚猛,秀秀只觉虎口一震,匕首几欲掉落在地。然而让秀秀意外的是,那人好似担心自己被他的力道反噬震伤,半途力量锐减,因此慢了半拍,秀秀抓住机会再度进攻,只见寒光闪烁下,一道血雾喷薄而出,那人捂着受伤的胳膊退后几步,定定的看着秀秀。   透过沉沉的夜色,秀秀看到那人的眼眸炯炯发亮,却在下一瞬看清了他的脸,禁不住失声叫起来:“是你——”   ****   冷厉的寒风呼呼刮着,摇得门窗咯吱作响,丝丝冷风从缝隙间渗进来,房间里冷如冰窟,甄榛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抬眼望去,屋旁的老树早已脱光了叶子,只剩下遒劲的枝桠随风摆动,晃动的树影落在窗纸上,仿佛暗夜里行踪诡秘的魅影。   说了许久的话,琳太妃精神有些怠倦,不多时便又睡了过去,甄榛试了试琳太妃的额头,手下摸到的是一片冰冷。   甄榛微微叹了口气,伸手给琳太妃紧了紧领口,忽然,她目神情一凝,目光锐利的射向外面,似是发现了什么。景鸾觉察到异样,看了甄榛一眼,见甄榛对自己点点头,她悄然起身靠近门扉,透过缝隙小心的往外瞧。   这时,紧闭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   是秀秀的声音。   景鸾心神大松,将门打开,冷风呼呼倒灌进来,吹得景鸾浑身一颤。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孙管家?!”   景鸾看到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先是一愣,旋即轻呼一声,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也不由惊了一惊。   孙志信大步跨进来,待进屋后,一眼便看见端坐在角落里的甄榛,看到她安然无事,孙志信心下一安,不禁有些动容,当即跪下行了个礼,“孙志信见过王妃。”   甄榛连忙将他扶起,也有些动容,随即看到他胳膊上的伤,“你受伤了?”   “是我刺伤的……”秀秀垂着头,低声说道,“我发现有人跟踪我,又发现对方工夫极好,便想给他一个伏击,哪想到是自己人……”   “小伤而已,秀秀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孙志信淡声说道,浑然不将这点伤势放在心上,却只有秀秀才知道,她那一刀划得很深,若不是孙志信怕震伤自己半途收力,自己是半点也上伤不到他。   秀秀忍不住暗暗骂他傻子,真是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啊,叫一声她的名字不就行了,哪里还会动手?不过印象里,孙志信似乎也不大喜欢说话,准确的说是不喜欢跟女子说话,跟府里的家丁倒是打成一片,在怀王府里,一群小兵小将除了怀王,最信服的就是他。   看孙志信脸色不变,甄榛也没有追究下去,“昨晚惊变,我在宫中不知外面情况,府里其他人呢?”原来她还不敢去想怀王府所有人的下场,北魏人对怀王恨之入骨,而今攻占了大齐国都,又岂会放过怀王府的人?她唯恐会听到怀王府无人逃生的消息,但现在看到孙志信,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既然孙管家在,王府的人便还有希望。   孙志信沉声说道:“整个王府化整为零,已经各自隐入京城各地,王妃不必担心。”   甄榛点点头,化整为零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孙管家能耐再大也不可能保全整个怀王府,相反,目标小反而容易保存实力。   接下来,甄榛问了些外面的情况,据孙志信所言,现在燕京已经被北魏人彻底占领,皇帝已经退守西山行宫,六皇子和八皇子都随驾撤离,其他人则消息不明。而京城的伤亡十分惨烈,尚未来得及撤离的好几个大家族被北魏人灭门,定安侯和翊郡王两府一个人都不剩,还有一些权贵降了北魏人,比如户部梁家和鸿胪寺张家,听说张家还把自家的女儿献给了北魏人。   秀秀和景鸾对张家的作为十分不耻,当初张家还想与怀王府结亲,趋炎附势的小人在国难当头时果然也是靠不住。甄榛不置与否,却能预见到另一场血雨腥风——有人投降是为了保全家族,有人却是为了因为怕死,但不管事出何因,一旦北魏人战败,这些投降的家族恐怕都在劫难逃,宣帝断断容不下这些背国忘主的人。   然而,大齐还能将北魏人赶走么?   第四十一章 枝节   未免夜长梦多,孙志信提出今晚就将甄榛和琳太妃接到暗桩去,甄榛也正有此意,琳太妃的伤势已经拖了一整天,不能再拖下去。   将具体事宜商议后,约定好一个时辰后来接人,孙志信很快就离开了。秀秀带了些食物回来,几人分着都吃了些,随后,甄榛将稍后的安排详细说与每个人,待一一确定之后,便开始准备撤离。   孙志信说,北魏人正在大力缉拿落跑的权贵,怀王府首当其冲,惊变当晚,北魏人占领京城后就开始四处追捕怀王府的人,她这个怀王妃自是头号目标。所以,她必须改变装扮,而且其他人也或多或少要有多改变,否则一旦遇上北魏人盘查就很容易出马脚,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人怎么来不来?会不会中途出了什么事……”   一个时辰已过,外面却半点动静也没有,秀秀忍不住有些焦急,想起先前在外面见到的重重关卡,北魏士兵又凶悍霸道,更是担心不已,再也坐不住,来来回回张望可好几次,几乎望眼欲穿。   景鸾被她晃得眼花,直言道:“你给我坐下,看你这仇大苦深的模样,知道的明白你是在忧虑大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望夫呢。”   秀秀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吞吞吐吐道:“你,你尽胡说!”   “行行行,是我胡说。”景鸾笑眯眯道,“你要望就继续望,继续望。”   这话摆在这里,秀秀哪里还会望下去,郁闷之极的坐在甄榛身旁,狠狠的揪出一根干草,咬牙切齿的撕扯着,仿佛跟那干草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其他几人在一旁看着偷笑,说不出的有趣。   干等着也有些心慌,景鸾索性挑起了话题,“说起来,咱们孙管家还没娶妻呢,王妃,您是不是该做做主?不然孙管家不娶,他们那些小的也不好放在前面。”   甄榛闻弦歌而知雅意,却是打趣道:“你这么着急孙管家的婚事,莫不是那些小的里面有你中意的?”她上下打量着景鸾,颇为肯定的点点头,“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到底是怀王带出来的人,景鸾定力非常,面不改色道:“奴婢还不想嫁人,奴婢还想伺候小世子,王妃可不要赶奴婢走。”   她这一自称奴婢,表示已经有些不乐意了,甄榛心中暗笑,眉梢的笑意也化开了,“我到王府的时候还不及你长,许多事还没你知道得多,那你可知孙管家可有中意的姑娘?”   景鸾年纪不大,却是府里的老人,但说到孙管家的意中人,却只有摇头叹气,“只听说孙管家中意的姑娘遭遇变故陨了,后来一直没见孙管家对哪个姑娘青眼相待。”   原来这里面还有一段生离死别。   也难怪了,哀莫大于心死吧,有些人一辈子只容得下一个人,若是这个人逝去,眼里也看不进第二个人。   甄榛暗暗叹了口气。   屋子里的人也都沉默下来,外面的风刮得越发凛冽,凋零的门窗不停的咯吱作响,仿佛整个屋子都要被大风粉碎。   一阵寒风呼呼灌进来,紧闭的门被人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几人视线里。   来者是孙志信。   几人纷纷站起来,孙志信先是楞了一下,才将已然换了装扮的甄榛认出来,呼着热气道:“王妃,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快走吧。”   他带来了一个小厮,脸生得紧,许是暗桩的人,甄榛也没计较太多,招呼几人收拾一下,青梅背上琳太妃,一行人便匆匆离开院子。   孙志信带来一辆马车,马车不是很大,堪堪容得下几人,车中备了几个软垫,想是怕马车颠簸震到甄榛和琳太妃,准备妥当后,孙志信扮作车夫驾马离去。   马车轻轻绕过几条巷子,才缓缓驶入一条稍大的街道。   街道上有北魏士兵设置的关卡,通过关卡需要令牌,若无令牌则会被北魏人杀掠,若是反抗,则会被当做谋逆之人抓起来或者当场斩杀——对可疑之人,北魏人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令牌是北魏人分发的,拥有通行令牌的大齐人身份不言而喻,甄榛不知孙志信从何处弄来的令牌,但弄到令牌的过程想必十分不易。   马车通过关卡时颇为顺利,途中遇到刻意为难的北魏人,那随行的小厮便十分机灵的往北魏人手里塞东西,能说会道哄得北魏人十分开怀,甄榛心想,孙志信带这个小厮出来的目的大概正在于此。   街道上了无人影,道旁的人家也是黑漆漆一片,安静得仿佛无人之地,连犬吠也没有,寂静的风中,只有车辙的声音在回响。   马车又停了下来。   甄榛在车中听到那小厮十分狗腿的与北魏人搭话,同时递上通行令牌,北魏人没有做声,帘子一晃,一柄大刀掀起了车帘,一张相貌粗狂的脸出现在几人眼前。   “啊!”车中的人低呼一声,抱成一团,露出一副恐惧之极的模样。   那人见是几个弱女子,且姿色平庸,瞧着无甚可观之处,待其中一个满脸红斑的女子转过脸来,更是觉得有些倒胃口,半点旖旎的想法也没有了。那小厮见状连忙扬起讨好的笑容,直是舌灿莲花,北魏人叽里呱啦的骂了几句,挥手就让他们快走。   小厮连忙道谢,骨碌一下翻身上车,孙管家扬起马鞭正待挥下,却在这时,车后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一个阴鹜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   “慢着!这是哪家的马车啊?”   北魏士兵回头望去,立时肃容行礼,齐声高呼一声,可见来者来头不小。   甄榛在车中听到那声音只觉得有些耳熟,待细细一想,终于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去年北魏使团来到京城,有一正使一副使,正使是北魏大皇子,不正是这个人?   对于北魏大皇子,甄榛并未见过见此,之所以印象深刻,全因使团即将离京之时,他突然向宣帝求婚,向宣帝求娶她,以其己身与大齐永结秦晋之好。   甄榛绝不会认为北魏大皇子是看上了自己,他之所以会求婚,大抵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或者其他未知的目的。   下一瞬,甄榛握紧了掌心,几乎抑制不住颤抖起来——   第四十二章 试探   北魏大皇子是他最大的敌人,一定与他在战场上相遇过,现在北魏大皇子突然现身燕京,那他呢?   她不敢去想,却仍然压制不住心底涌出的恐惧,仿佛置身冰窟,血液凝固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小厮不知认不认识这位北魏大皇子,却也知来者身份很高,当即就跳下马车,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北魏士兵投来鄙视的目光,转头却是恭恭敬敬的将马车中人的来历道出。   北魏大皇子眉梢一挑,眸中似笑非笑,将眼前不起眼的马车打量了一遍,神情变得越发微妙,“赵家?本王可不记得城中的令牌有发给赵家的——”   他的目光骤然尖锐,沉沉喝声带着雷霆之势迫面袭来,“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小厮打了个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大人!小的真是赵家人,车中是我赵家老太太和几个丫头,绝无他人啊,大人明察啊!令牌是张大人那里讨来的,我家老爷可花了不少银子,用完还得还回去的啊,借小人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盗用令牌啊!”   他一边说着,身子不住抖起来,生怕眼前这位爷不相信似的,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家来历一一坦白,浑然不知自己的话将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张家?北魏大皇子冷笑一声,张家可真是有出息,一边曲意奉承,一边狐假虎威,还真是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家族。   今日张家可以背弃大齐,明日便能出卖北魏——眼下北魏将将入主燕京,确实需要力量稳固人心,但如张家这样的家族,不留也罢。   心思打了个转,他已然动了杀念。   他的目光往小厮身上转了一圈,眸光闪了闪,却不知在想什么,他拉了拉缰绳,策动胯下的骏马慢步走到马车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眼前的人,孙志信只觉得头顶射来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将他的心思全部看透。   “你抬起头来。”   北魏大皇子指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孙志信说道。   孙志信依言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   北魏大皇子眯了眯眼,紧紧盯着孙志信,随后,他移开视线,目光落到那道垂下的帘子上——   “把帘子掀起来让本王看看。”   在车中听到这一句,甄榛不由心一紧,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帘子再度被挑开,一股冷风立时倒灌进来,吹在人脸上如刀割般疼,车中几人低声惊呼着,瑟瑟发抖着,缩成了一团。   一道目光射进来。   那目光犀利而冷酷,带着浑然天成的威严和腾腾煞气,直迫面而来,这是经年历经沙场的军人才有的气势,逼得人不敢与其对视。   甄榛露出一脸惊惧之色,而身边的秀秀和景鸾则不动声色的靠过来,将她护在中间,却是仿佛吓坏了的模样。   那目光在几人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撤走,那逼人的气势也随之散去。   几人惊出一身冷汗,眼见北魏大皇子策马欲走,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料一口气没缓完,但见一道寒光划破夜色,北魏大皇子突然拔剑挥下,直直刺向孙志信——   “啊!”   锋利的雪刃犹如闪电劈下,孙志信却不闪不避安坐车前,眼见就会被劈成两半。   “你快闪开!”   秀秀大叫一声,几乎下意识想出手推开孙志信。   孙志信的发髻被剑气斩断,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半张脸,强烈的剑气之下,散落的乌发被吹起,剑锋直逼孙志信的面门——   她的手被人紧紧抓住,对方的指甲几乎陷到她的皮肉里。   却是甄榛。   秀秀睁眼欲裂,却在下一瞬,剑光骤然偏转,竟是直直向车中刺来!   “啊!”车中女眷尖声大叫,吓得花容失色,景鸾和青梅纷纷扑在甄榛和琳太妃身上,想用己身挡去突然而来的袭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景鸾赫然回头,只见北魏大皇子收了剑,面对惨无人色的几人,哈哈大笑起来,“有趣,实在有趣,哈哈哈哈……”   缰绳一拉,却是挥了挥手,飞快的策马而去。   马车晃悠悠的又动起来,寂静的街道上,马蹄声和车辙声显得分外清晰。   直到这时,甄榛才松开秀秀的手。   就在松开秀秀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几近脱力。   方才那一剑,实在太过凶险,只要再近一点,就能要了孙志信和几人的命——   甄榛却是看得很清楚,北魏大皇子剑指孙志信,看似来势汹汹,却并没有杀气,最后一刻剑锋偏转,直指车中几人亦是如此——但凡他们当中有一人克制不住用功夫避开或者反抗,都会因此露馅。   此时,秀秀渐渐回味过来,仍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倘若当才她出手,亦或者叫出孙志信的名字,后果将不堪设想。   人在危急时刻,所言所做皆是本能,也是内心最真实的反应,北魏大皇子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虚晃一剑,几乎让他们不打自招。   幸好,幸好。   经过最后一道关卡,马车驶入一条曲折的巷道,来到一座宅院的后门。   这座宅院的大门背街,街道上高树环绕,显得分外隐秘。   小厮跳下马车,在门上敲了几下,未几,便见紧闭的后门打开一条缝,里面的人瞧见是自己人,立即将门敞开,随即从门后走出几个人,几人见到甄榛都激动不已,忍不住叫出声:“王妃!”   甄榛抬眼望去,竟是王府的人,也不由有些动容,“先进去说吧。”   那几人忍着泪意点点头,手脚麻利的将甄榛等人迎进门去。   “王妃!您总算安然回来了,这两日大伙都快担心死了……”   一进门,王府的人就耐不住围住甄榛,齐齐跪在她跟前,一个个双眼通红,没一会儿就忍不住抹眼泪,却都是欢喜的模样。   甄榛心酸不已,连忙叫他们起来,叹道:“这些天也实在难为你们了。”   “不为难,王妃您回来就好,惊变那晚您没有回府,第二天又全无消息,大伙找了一整天也没见您的踪影,还以为您……”   其中一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人打断,“行了,王妃都回来了,你还说那些晦气的事作甚?”   “就是就是……”   大伙纷纷附和,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第四十三章 决意   一群人围着甄榛有说不尽的话,而今亲眼见着王妃归来,也都安了心,见孙志信走过来,心知他定是有事情要与王妃商议,便识趣的纷纷散去。   “太妃怎么样了?”   孙志信提前安排了大夫,琳太妃一进门就被送进屋里治伤,可伤势拖了一天,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要治愈恐怕要破费一番功夫。   “大夫已经拔出箭头,眼下正在给太妃煎熬,太妃伤势还算稳定,王妃不必担心。”   甄榛点点头,默了默,低声问道:“现在王府……怎么样了?”   孙志信抿紧了嘴角,看着甄榛,眸中划过一道隐痛:“惊变当晚起了大火,周边一片尽然化作火海……”握紧了拳,似不忍说下去,他将话锋一转,“大伙都还在,不管王妃往后住哪里,大伙都会跟着王妃。”   王府果然没有了。   她和他的家,没有了。   心头泛起一阵尖锐的痛,连指尖都在发痛,甄榛只是点点头,脸色苍白如雪,却没有其他的表情,令孙志信几乎以为她没有听入耳。   过了许久,她才又开了口:“北魏人是如何攻进京城的?北境……可有消息?”   北境两个字仿佛尖针,猛的扎入孙志信的心头,孙志信的身子一颤,几乎不看与她对视。   迷蒙的月影下,甄榛裹了一身雪白的狐裘,却越显她单薄瘦削,摇摇欲坠之下,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孙志信心中一痛,沉声道:“北魏人传言,大军被逼入绝境,粮草尽断,终全军覆没……”他咬紧牙根,直是有些发酸,“但这只是北魏人的一面之词,以此造谣动摇人心的计谋也不可知,至少知道目前为止,连皇上都没有接到任何北境的消息——传言并不可信。”   甄榛仍是点头,面色却平静得让人担心,“是啊,北魏人一夕之间攻入京城,之前却半点消息也无,即便北境有失,也还不止于此,这其中大有蹊跷——若是北魏人就此控制了京城,皇室倾灭,北境纵然能挽回,却也挽回不了整个大局。”   她轻声漫语,便道破重重迷雾,“北魏人此举,意在擒王也极有可能,亦或者学古时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北境失与不失已不大重要。”   这是一种可能。   还有另一种可能,她却没有说出来——   大齐强兵强将不计其数,由来骄傲惯了,但凡有一丝力量在,大齐将士绝对不允许北魏人踏入大齐半步,更莫说直捣帝都,换句话说,北魏人之所以能肆无忌惮的攻入京城,是因为北境已经无人能挡。   全军覆没,说起来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可这背后却是数万数十万个生命的牺牲,无以计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没有人能够承受这份鲜血淋漓。   “王妃……”   孙志信看着她这般平静反而担心不已,倒宁愿她手足无措,失声痛哭,将心底的情绪发泄出来。   甄榛笑了笑,双掌护住微微凸起的腹部,她低头看着,轻声说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她一字一句,语声铿锵有力,却带着决绝之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有一日没见着,我就不会相信他已离我而去!”   她缓缓抬起头,双眸在夜色中炯炯发亮,竟叫人不可逼视。   第四十四章 出卖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积雪过膝,因这一场雪,北魏人在城中再度抢掠,本如惊弓之鸟的百姓更是惶惶不安,在这本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却是直到元宵,整个燕京犹若空城,尽是一片死气沉沉。   琳太妃的伤势一度凶险,幸而最终熬了过来,将养了十数日,开始逐渐好转起来,而甄榛的身子也越发明显,终究瞒不过院子里的人,大伙知晓王妃有孕都欢喜不已,平日当值伺候也越发用心。   北魏人一直没有放弃缉拿落跑的皇族,甄榛在暗桩便遭遇过几次突然盘查莫,但北魏人一直按兵不动没有攻到西山行宫,将大齐皇帝一举歼灭,孙志信略作分析,原因莫不过是天气恶劣,大雪阻碍道路,以及北魏奇兵攻入燕京却后力不足,无法再分出兵力去歼灭宣帝,而宣帝退守西山,易守难攻。   北魏人自从攻占燕京便开始封锁城门,进城容易出城难,外面的消息很难传递进来,甄榛等人只知惊变当晚禁军和京营都随驾撤离,伤亡尚不可知,但显然还有些力量,否则北魏人早该乘胜追击却不是留守京城畏首畏尾。   宫中死伤巨大,宣帝离宫时带走的妃嫔屈指可数,以北魏人的秉性,余下之人的境遇可想而知。而城中百姓亦是身处水深火热,除却那晚的烧杀抢掠,北魏人又几番劫掠将钱粮抢尽,街头每日都可见饿殍遍地。幸而暗桩里早有储备,虽是清淡粗陋,但果腹尚且无碍,比之外面三餐无继却不知好上多少倍。   然而,外面消息几乎完全阻断,北魏人不知何时才能驱走,院子里的人都有些焦虑起来,孙志信也熬红了眼,见天没有人影,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   就在这时,孙志信从外面带回了的消息,回来的时候一身是血,正好被景鸾和一个丫头撞见,二人吓得不轻,急急忙忙去叫了大夫,待上好药后,孙志信不顾伤势见了甄榛一面,却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何受的伤,院子里的人虽是担心,却早在王府里养成习惯,不多问不多看,若非主子有意告之,便一个字也不会去打听。   暮色降临,寒风刮得越发猛烈,天边黑压压一片乌云,眼瞧着又是一场风雪。   屋檐下,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盛着一个瓷盅,一路小心翼翼的护着手上的东西,碎步走到一间屋子门前,凛冽的大风吹得她小脸通红,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她轻轻敲了下门,未几,紧闭的门就打开一条缝,里面的人瞧了一眼,见是熟人,将门再打开一些,让她快点进来。   “景鸾……”   “嘘!王妃在里边歇着呢。”景鸾瞪她一眼,压低嗓音说道。   华儿立即闭了嘴,将手里的托盘交给景鸾,却忍不住往里瞧了一眼,只见一道帘幕生生将视线挡住,透过单薄的鲛绡,隐约可见床榻上倚着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想来便是自家王妃。   收回目光,她低声问道:“景鸾姐姐,我都几日没见着王妃出屋了,王妃该不是病了吧?”   “呸!乌鸦嘴!”景鸾瞪她一眼,“让秀秀听到你这样诅咒王妃,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听到秀秀的大名,华儿吓得不轻,秀秀可是王妃的死忠拥护者,但凡谁有一点对王妃不利,叫秀秀知道了那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   “我也只是担心王妃……”   她有些委屈的说道。   景鸾看她一眼,“王妃没事,你也不用担心。”   华儿点点头,却有些漫不经心的问道:“景鸾姐姐,听说孙管家今日回来时一身是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景鸾淡淡道:“孙管家没与我说,我也不知晓。”   见她有些心不在焉,景鸾放缓了语气,“你也别太担心家人,北魏人在京城呆不久,用不了多久,皇上一定会打回来,到时候回了王府,你的家人自然会来找你。”   惊变当晚,华儿的家人都在城中,却来不及回去与他们联络,而今消息闭塞,不知家人是死是活,免不得日日牵肠挂肚,原本珠圆玉润的清秀小佳人也消瘦了许多。   华儿笑了笑,却是有些嘲弄的意味,“景鸾姐姐,你尽会安慰我。”   “难道你不想北魏人被赶走吗?”   华儿脸色一僵,连忙摇头,“我当然想,怎么会不想?”   “那不就成了?”景鸾一笑,“燕京是大齐的燕京,北魏人早晚会走,抢占也没用。”   景鸾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一股难以说清的意味,她深深看了华儿一眼,见她脸色不大好,不由笑了笑,“瞧你这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华儿笑了笑,却有些自然,“大概是有点累,没事的。”   景鸾也不多说,“那你先下去吧,早点休息,这里有我就行了。”   脸色微微发白,华儿有些恍惚的点点头,道了一声“有劳景鸾姐姐了”,便转身离去。   景鸾微微笑着看她关上门,却在关上门的那一刻,神情蓦地一收,唇边掠过一丝冷笑,竟有几分杀伐之意。   “景鸾。”   鲛绡后传来一声轻唤,景鸾端着托盘往里边走,“王妃。”   屋里没有地龙,也没有炭盆,甄榛将身上的被子又压了压,仍觉得手脚发凉,景鸾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可惜这补汤吃不得,不然让王妃暖暖胃也好。”   甄榛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没有口福。”   “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景鸾恨不得将托盘摔个粉碎,却又怕惊扰了甄榛,唯有忍下心头一口郁气,狠声道:“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在王府这么久,何曾亏待过她半点?!”   甄榛神情淡淡,却道:“确定了?”   “嗯,王妃不必担心,孙管家一直让人盯着,她还没跟外面的人联系过,想来她是想将大伙都放倒了直接拿人去跟北魏人交换,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景鸾说着仍觉得心有余悸,“若不是她拿小赵试药,让您给看出来,否则真要着了她的道!”   甄榛不置与否,只看了眼外面沉沉的夜色,玉白的脸容上平静如水,掌心却早已收紧,将被子抓起深深的褶皱。   是他回来了么?   第四十五章 了断   孙志信说,京城将起变。   消息出自西山行宫,由六皇子的信使传来。   城中与城外一直消息堵塞,孙志信从未放弃过与外界沟通,直到今日,才堪堪与六皇子的人接上线,却没想到第一个消息就如此震撼。   惊变当晚,六皇子曾经派人去太清宫找甄榛和琳太妃,却不料晚了一步,待人赶到时,只见整个太清宫一片汪洋大火,她和琳太妃也不知所踪,随即,六皇子护驾撤离,却不相信甄榛和琳太妃已经遇难,一直暗中派人在城中探寻,没料到的是北魏人的搜索也十分严密,而孙志信又隐藏得太深,故而迟迟没有找到人。   甄榛记得,当时随驾撤离的除了禁军和京营,宣帝并无其他兵力,而今要出兵夺回京城,单是现有的兵力是不够的,那宣帝从何处借兵?   是各州府兵吗?还是其他?   甄榛忍不住去想,却又不敢多想,生怕到头来尽是一场空。   夜沉如墨,万籁寂静时,漆黑的院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得只有风声。   呼呼风声中响起一个轻微的声响,却是一扇门轻轻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娇小的人影。   那人影小心翼翼的往外瞧了一下,见四下无人,才又悄声关上门,蹑手蹑脚的往走廊另一头而去。   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半个人影也没见着,确定连当值的侍卫都睡了过去,骤然转身,疾步向后门走去。   风声瑟瑟,透着沁人的寒意,打在人脸上比刀子还疼,她哆嗦一下,却不知是冷还是害怕,牙关咯咯作响,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   前面是紧闭的一扇小门,只要打开这道门,便一切都会改变,这里面的人的命运也会天翻地覆。   鬼使神差的,她回头看了一眼,望见微弱的天光下,那座依稀可见的屋子,眸中划过一道愧疚,但想起自己即将要换回来的东西,她牙一咬,扭头欲将门打开——   “这大冷天的,华儿,你要去哪儿啊?”   漆黑的夜色里,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清脆脆犹若泉水叮咚,说不出的悦耳动听,然此时此刻,华儿听来却无异于罗刹鬼音。她悚然回头,但见方才空无一人的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色人影,寒风鼓起那人的衣摆,彷如行走在暗夜里的鬼魅。   “秀秀——”   华儿颓然跌坐在地上,只觉得整个天都塌了。   主屋里,甄榛坐在主座上,秀秀和景鸾一左一右站在两旁,孙志信位于首下,院子里的其他人则占满了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着跪在地上形容颓败的华儿。   “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甄榛淡看着她,语声仍是平平和和,却平地生出几分寒意。华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四肢发凉,不敢与其对视。   “王妃……”   华儿哭得两眼如核桃,连气也喘不匀,看着好不可怜,“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实在没办法……”   “没办法?为何没办法?”甄榛看着华儿,“到底是什么事让你没办法?以至于让你不惜在大伙的饭菜里下药,想将大伙一网打尽?”   华儿脸色一白,顿时感觉四周的目光如刀子般刮在自己身上,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她哆嗦一下,喃喃道:“我的家人都在北魏人手上,我必须把他们赎回来,我,我实在没办法才会这么做……”   她一直在打听家人的消息,前些日子才辗转知晓一家人都让北魏人抓了起来,若是其他人家,用钱财也就能赎回来,可北魏人知晓了她是怀王府的人,哪里那么容易放人?北魏人一直在缉拿怀王妃,若是她将怀王妃去交换自己的家人,定是行得通的。   她也知晓这样对不起甄榛,但是,甄榛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人,亲人和甄榛之间,她自是选择前者。   “你为何不告诉我?”   华儿惨淡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嘲弄,“告诉王妃,王妃会用自己去换我的家人吗?”   “你不告诉我,又怎知我没有办法?”甄榛眸中露出几分悲悯。   “王妃连自保都尚且艰难,凭什么救出我的家人?”华儿冷冷一笑,“被北魏人抓的是我的家人,跟王妃没什么关系,王妃自然不会担心。”   听到这话,屋里的人都有些恼怒,禁不住骂华儿白眼狼,不识好心,怀王府从未亏待过她,相反还施有恩情,她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责怪王妃不肯为她牺牲。华儿却充耳不闻,从始至终也没认为自己做错了。   甄榛抬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她看着华儿,玉白的脸容上表情淡淡,看不出情绪,“你说的没错,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救家人,于你而言乃是出自孝心,并无过错。”   她淡淡的笑了笑,她本就生得秀美清丽,这一笑之下,却显出了几分冷意,“然于我而言,我没有义务为你的家人牺牲自己牺牲大伙——我们都有立场,只是立场不一样罢了,在你眼里,家人更重要,但在我眼里,我身边的人更重要。”   但见广袖一挥,一道银光抛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自我了断吧……”   甄榛的声音好似浸过冰雪,淡淡的语声间,透着一股瘆人的寒意。   华儿狠狠哆嗦了一下,浑身颤抖着,却不敢去拾起那柄短剑。   昏黄的灯火下,锋利的雪刃反射着冷冷的寒光,只看一眼,华儿便觉得眼睛被深深刺痛。   她艰难的抬起头,定定的,哀求的望着满脸冷漠的甄榛,眸中已是一片泪光。   甄榛却不看她。   她举目望向屋里的其他人,却见其他人都别过脸,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这些人曾经是她的姐妹,现在却连一个正眼也不愿给她,昔日的情分全都烟消云散,没有人愿意为她说上一句话。   渐渐的,她眼中的哀求变成了深深的绝望。   颤抖着手,华儿缓缓伸出手,将地上的短剑拾起来,却仿佛有千斤重,她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几乎掉落在地,无法拿稳。   用尽全身力气,她握紧了短剑,双手却不可抑制的抖动着,雪白的脸上泪水横流,细细的抽噎着,几欲背过气去。   “王妃……”   甄榛心中暗暗叹息,却不愿去看她。   却在这时,华儿眸中精光大作,骤然暴起,挥起手中的短剑,便直直向甄榛刺去——   第四十六章 乱平   银光凛冽之下,血雾喷薄而出,华儿睁眼欲裂,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她艰难的低下头,看到握在自己手中的利剑深深没入自己胸口,嫣红的血迹浸透衣衫,一滴一滴的掉落在地。身体里的力量如流沙转瞬消逝,下一刻,天地倒转,最后映入她眼中的是,一抹如雪的衣角。   甄榛漠然看着,秀丽的脸容上没有一丝表情。   其余人睁大了眼看着她,看到她近乎冷酷的眼神,竟都有些不寒而栗。   这样的甄榛,仿佛一柄藏锋不露的利剑,却是连气势都凌厉到刺人。   “大伙都是从王府出来的,平日该怎么做不需我多说,此时身处劫难,更当同心同力共度难关——谁还有苦衷不妨说出来,虽然现在处境艰难,却未必没有办法。”甄榛的眸光慢慢扫过屋里众人,忽而语声一沉,却似有雷霆之势骤然袭来,一字一句压入人心,“我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发生,然,但凡有人心存异心,我不介意再开杀戒。”   众人心头一凛,连连点头称是。   甄榛暗暗叹了口气,已是有些疲倦,秀秀和景鸾见状都担心不已,打发了人收拾残局,便一左一右护着她离开主屋。   走过琳太妃的屋子时,甄榛往里看了眼,便在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沙哑的声音,“是榛儿吗?”   是琳太妃在唤她。   “嗯,太妃还没睡么?”甄榛应了一声,轻轻推门而进,走进去便见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琳太妃伏在床上,昏黄的灯火下,映出琳太妃霜白的鬓角。   甄榛想起,第一次见到琳太妃的时候,正好碰上她旧疾复发,自己还以为她是道观里的仆妇。   那时的琳太妃,虽是病中,却精神矍铄,了无老态。   转眼,却已是物是人非。   甄榛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琳太妃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然而老人家比不得年轻人,这一番折腾下,琳太妃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唇色也淡了许多,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   甄榛心疼不已,缓步走到床前,轻声说道:“太妃感觉可好些了?”   “无事,这点伤还要不了哀家的命。”琳太妃深深的看着她,轻轻叹道,“时局混乱,前途昏昧,人心难免有所动摇,你也莫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甄榛微微一笑,点头应下,“榛儿省得。”   琳太妃见她心不在焉,也听说了京城将起变的消息,知晓甄榛心里在想什么。“有些事早在命中注定,该有的早晚会有,不该有的强求不得,所以,你莫要想那么多,他若能回来早晚都会回来。”   琳太妃看着她,伸手拂开她鬓角的碎发,轻声说道:“有你在,还有孩子,但凡有一丝希望,他就是爬也会爬回来……”   掌心拽得死死的,甄榛面上却是微微含笑,点头道:“我知道。”   她低下头,声音也变得低不可闻,“但凡有一丝希望,就算等一辈子,我也会等他回来……”   琳太妃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在这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门被猛地推开,冷厉的风霎时灌进来——   “太妃!王妃!外面突然来了很多北魏人,你们快进暗室!”   北魏人来了?!屋内二人悚然一惊。   甄榛赫然起身,正待追问,却听到外面隐约传来阵阵铁蹄之声,片刻,竟是轰鸣如雷,连甄榛在屋里也能清晰的感觉到大地的震动。   以往也经常有突然盘查,却从未有一次像这般震动,难道北魏人觉察到什么了?   就在这时,漆黑的夜空上划开一道炽白的烟火,几乎将大半个燕京照亮,甄榛赫然回头,秀丽的脸容被烟火的余光照得发白,还来不及诧异,便听西面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随之而来的竟是混合着铁蹄和兵戈交击的厮杀声!   这是……?!   对上秀秀和景鸾惊疑不定的目光,甄榛望着烟火散尽前的最后一道光亮,语声沉沉说道:“这恐怕是……大齐援军开始攻城了……”   二人闻言皆是脸色大变。   压下心头的燥乱,甄榛咬紧牙根,道:“快扶太妃去暗室!”   即便是大齐援军打回燕京,也绝对是一场不亚于北魏人攻进城中那一场混乱惨烈,兵荒马乱之下,没有人能保证北魏人若是战败,是否会屠杀百姓做陪葬,这种事情北魏人不是没有干过。   几人急急扶起琳太妃,相互扶持着进入暗室。   彻夜都是厮杀声,几人在暗室里甚至能感觉到铁蹄踏进了院子里,铮铮的兵戈之声不绝于耳,整个燕京城陷入一片血雨腥风里。   这一场厮杀不知进行了多久,仿佛没有尽头般。暗室里没有一丝光亮,黑暗之中,甄榛握紧了琳太妃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渐渐停歇下来。   秀秀侧耳倾听许久,见外面听不到动静,她暗暗算了一下时间——大伙在暗室里藏身起码有一天一夜,别说甄榛怀着孩子受不住,琳太妃伤势没好也受不住。往常北魏人突然盘查也不过一个晚上就会有人来叫她们出去,然而这次却这么久也没动静,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心里焦急不已,正想出去探探情况,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沉沉走近,接着有人轻轻敲了下暗室的门,“王妃?”   听到那人的声音,秀秀的精神顿时一振,喜道:“王妃,是孙管家!”   暗室的门缓缓打开,昏黄的光亮投射进来,甄榛不由眯了眯眼,只觉得眼睛干涩无比,隐隐有些发痛。   有人伸出手将她扶起来,又过了片刻,适应了光亮,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张久已不见的熟悉脸孔。   “睿王?”   大半个月不见,六皇子消瘦不少,素来爱美的他下巴长满了胡茬,却不觉得形容邋遢,反而平添了几分男子英气,显得越发成熟稳重。   甄榛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便往他身后看去。   第四十七章 证实   甄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徐印?!”   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她急急走上前去,紧紧抓住徐印的手臂,颤声问道:“王爷是不是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是不是有事绊住了?”   她问得太急,几乎连话也说不完整,心剧烈的跳着,溢满期待和紧张,一阵灭顶的狂喜将她整个淹没——徐印回来了,他定然也回来了,是的,一定是的!   她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激动,连血液都在沸腾,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般喜悦,只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就忍不住感谢上天。   徐印穿着一身厚重的甲衣,甲衣上染满鲜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形容脏乱不堪,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若不是甄榛喊出声,其他人几乎认不出他来。   然而此刻,没有人在意这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注在了甄榛的问题上。   在甄榛期待的目光下,徐印眸中划过一抹沉重的悲痛,死死的抿紧了唇,缓缓屈下膝盖,跪在她的跟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   甄榛一惊,满腔的喜悦渐渐散去,心中升起不想的预感,对上徐印的满目伤痛,她脸色有些发白,连声音也变得紧涩沙哑:“为什么不回答我?”   徐印不忍与她对视,咬牙撇开头,铁打的汉子竟逼红了双眼。   甄榛呼吸一滞,只觉置身冰窟,连指尖都在发冷,却仍不死心的喃喃问道:“他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暂时无法回来?”   徐印通红着双眼,额头狠狠磕在地上,咽喉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甄榛浑身一震,大声质问道:“你说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忽然,她走上几步,抬脚往徐印身上狠狠踹了一脚,将徐印一脚踹翻在地,厉声问道:“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没有回来?!”   徐印滚翻在地上,还没稳住身形,甄榛又一脚踹在他身上,甄榛用了蛮力,被踹到的地方疼得近乎麻木,可身体上的痛却远远不比上心里的痛楚,流血剜肉时也不曾皱过一下眉头的徐印,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王爷被逼入冰原,粮草尽断,五万将士一个也没回来,那么多兄弟,一个都没有回来……”   轰的一声响,犹如惊雷炸耳,甄榛只觉得心魂一震,喉头泛起一阵腥甜,随即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可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萦绕——   “他被逼入冰原,全军覆没,再也回不来……”   琉璃瓦,青石砖,飞檐之下,高高的宫墙将视线遮挡,也将宫内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雪后初霁,却早有宫人将积雪扫开,放眼望去,四处苍苍茫茫皑皑一片,空旷之余更有倒几分凄凉。屋檐下宫人迈着小碎步悄声走过,踩在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显得此处越发冷清。   “王妃,这是您要的梅花,您看可好?”   甄容慢慢回头,只见栗儿着了一身绛紫色的裙装俏生生的站在屏风旁,怀里抱着一捧雪白色的梅花,煞是娇俏可人。   栗儿走过来,语声软软的抱怨道:“这如宫什么都没有,比咱们王府也不如,奴婢也只能找到这么些不打眼的白梅,您瞧着怎么样?”   甄容瞧了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伸手掐下一小支,凑近了细细嗅了嗅,面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漫不经心的说道:“怀王妃那边怎么样了?”   栗儿捉摸不透她的想法,轻声说道:“太医说动了胎气,需要静养,现在睿王将那边封得死死的,生怕怀王妃再有个万一——睿王与怀王关系亲厚,怀王就剩下这么个遗腹子,这么紧张也是情有可原。”   甄容的手一顿,淡淡道:“边境将士全军覆没,你很开心么?”   栗儿脸色一僵,连忙摆手道:“栗儿不敢!”虽然边境将士全军覆没非她所想,但是,怀王的死对于恪王而言却是有利的,恪王能巩固地位,对于王妃而言自然也是有好处的。   不过,看王妃的反应,却似乎不大欢喜。   甄容不置与否,却是将手中的那一小支白梅插在发间,雪白的花瓣微微颤颤,映衬在乌黑的青丝间,说不出的可怜俏丽。   “这些日子,殿下待你如何?”   栗儿闻言脸一红,却又有些含恨,她垂头低声说道:“近来殿下都宿在奴婢那里……”   甄容闻言皱了皱眉,还未说话却已叫栗儿心头一跳,“殿下眷恋于你固然是好事,但你要知过犹不及,何况——”   她唇边掠过一丝嘲弄的笑意,语声温婉如黄莺出谷,却不知为何,透着一股令人胆颤的寒意,“于男人而言,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越不会珍惜,一颗真心能毫无怜惜的践踏成碎片,相反,越是难以得到的越是趋之若鹜,却是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你。如你这般予求予取……你可明白了?”   栗儿从未听过甄容口中说过这样狠厉的话,不由心头一颤,竟是不寒而栗:“栗儿明白了。”   甄容点点头,掌心轻抚着腹部,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近乎叹息般的呢喃了一句:“你若争气,日后,我就靠你了……”   “王妃……”   栗儿听出她话语间的复杂,心中有些没底。   甄容却不欲解释,叹息了一声,便挥手让她退下,“好了,你下去吧。”   栗儿嘴唇动了动,却道:“是,王妃。”   她屈膝一礼,临走前又用余光瞥了一眼,到了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其实她很想说,这白梅戴着虽是好看,却有些像是给人戴孝,若是让殿下看见,定然会不高兴的……   北魏人虽然被赶走,整个燕京城却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尤其是皇宫,先是北魏人攻城时被践踏过一次,前两日又是一场大火,整个皇宫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半数宫殿尽毁,已然不能住人。   宣帝大为震怒,但即便是让工部尚书亲自上阵去修缮皇宫,没有二三个月也是无法完工的,西山行宫太过偏远,于是,宣帝的銮驾搬到了城外一座将近废弃的行宫——如宫。   如宫原是先代皇帝为了一个妃子所造,妃子逝去,皇帝驾崩,后代皇帝却觉得此处太过阴森而不喜,渐渐的,如宫再也无人问津,平日里只有一些年老体弱的宫人再次打扫,几近成为废宫。   得知甄榛有孕,宣帝便下了诏,让六皇子将她带回如宫,六皇子也不放心将她放在外面,本想与她商量一下,却不料她得知怀王的消息承受不住,六皇子只好自作主张,将她和琳太妃一起接到如宫。   第四十八章 嫉恨   甄榛悠悠醒转,见自己置身在陌生的室内,室内布置算不上精美,却比避难时的院落要讲究许多,一时有些怔忪。便在这片刻间,已经有人发现她醒来,欣喜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抬目望去,却是已经许久未见的秦氏。   秦氏还是以前那般模样,只是清减了不少,看来这场动荡也让她十分煎熬。   见她面露疑惑,秦氏憔悴的面容上展露一丝笑意,道:“这里是如宫,现在城中一片狼藉,宫中更是住不得人,皇上将此处暂作行宫。”   如宫?   甄榛愣了一下,随即记忆如潮水涌来,她忍不住轻吟了一声,脸色骤然雪白,“徐印呢?”   秦氏见她心神恍惚,隐约猜到她定是要询问怀王的事,不由暗恼六皇子和徐印口无遮拦,连瞒一下消息也瞒不住,但见甄榛此时的样子再受不得刺激,急忙说道:“三婶,你身子太弱,可不能再妄动动了胎气。你也真是的,你要瞒着别人也就罢了,这么大的好消息竟也瞒着我,害我担心那么久……”   甄榛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   “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要做什么?太医说你需要静养,可不能乱动。”   见她作势要起身,秦氏连忙将她按回去,却在对上她沉沉似水的目光时心里咯噔一下,竟不敢再阻拦半分,恰好在这时,秀秀和景鸾同时从外面进来,秦氏如见救星。   “小姐!”   秀秀一见她醒来便急急扑过来,两眼通红,抬头时已是泪眼朦胧。   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是最活泼灿漫,甄榛见她一脸憔悴萎顿,不由心中一酸,忆及往昔行秀秀的明媚开朗,更是平添了几分愧疚,伸出手想轻抚她被风吹乱的碎发,却忽然目光一凝,死死的定在了她垂髻上的小白花上。   她缓缓抬头,看到已然站在跟前的景鸾头上也戴着一点白花,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景鸾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王妃,我们是……”   “是什么?”甄榛望着她反问,景鸾一噎,心中痛不可言,却不忍再与甄榛对视。   “把徐印叫来。”   几人皆是痛楚难言,恨不得一个字都不提起怀王的事,只怕甄榛见了徐印会再次重创,但甄榛亲口提起,几人又怕忤逆了她的意思刺激到她,无奈之下,只好使人去叫徐印过来。   院落里尽是皑皑白雪,屋前几株老梅映雪怒放,幽香阵阵飘来,点点落红间,叫人移不开目光。   甄榛扶着门框,慢慢的走了出去,秦氏三人生怕她有个万一,本想上前将她扶住,却被她轻轻拂开,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凉凉的风迎面吹来,透着丝丝沁人的湿意,令人精神一振。   北境之上,有一处冰原,方圆数百里都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冰原之上气候恶劣反复,且不说冰窟无数,冰川崩塌之力已足够毁灭一切生灵。   甄榛屏住了呼吸,指尖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不能呼吸。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喧嚣,秦氏皱了皱眉,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只见一个奴婢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结结巴巴道:“回王妃,外面是,是甄昭仪带着人来了,说是要来摘梅花……”   秦氏本就对甄颜没有好感,上次又险些被她诬陷,闻言不由冷笑一声,“摘梅花摘到怀王妃的院子里来了,她可真是好兴致!”   甄颜姐妹和甄榛之间的恩怨她大致也了解,怀王府才遭遇劫难,甄颜此时前来绝对不会是为了摘梅花。秦氏看了眼甄榛,心中更是冷怒不已:来落井下石的倒是更有可能!   “这里岂是随便让人进来的地方?!把人给回了,若是让一个人进来,仔细你们的皮肉!”   才吩咐下去,便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哟!好大的架子!连摘几支梅花也不许,还真是没见过这么小气的!”   话音未落,便见几个宫婢簇拥着一个华美的人影,娉娉婷婷的从院门外走进来,当中的美人容姿艳丽娇媚,却不是甄颜又是谁?   秦氏的脸一沉,眸中寒光闪烁,如刀子般射向款款而来的甄颜。   在她锐利的目光下,甄颜却笑得越发明媚,直是灼灼如桃华。   甄颜嫣然笑着,却对秦氏无视之,将视线转向了甄榛。   此时的甄榛,面容苍白憔悴,虽是怀有身孕,却半点不见圆润,看着模样受了不少苦。   看到这样的甄榛,甄颜的笑容越发畅快了,只是想到甄榛已经怀上孩子,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嫉妒和怨恨:没有人知道,当她得知怀王全军覆没之时是多么欢喜和舒畅——怀王死了,甄榛自是成了寡妇,想象这才成亲不过一年,甄榛年纪轻轻的没了丈夫,不知该有多难受,何况皇家的媳妇是不能改嫁的,也就是说甄榛这一辈子都只能为怀王守寡,那种滋味,啧啧,想着就不好受。   万万没想到的是,甄榛竟已有了身孕,若是个男胎,日后还可继承怀王之位,如此,她的日子倒也不算难过,即便是个女胎,日后也是个郡主,谁也不敢轻慢了她。   想到这里,她就暗恨不已,昨日听说甄榛也到了如宫,便忍不住想来看看,令她气恼的是,甄榛脸上分明没有痛苦之色,对她的到来也是表情淡淡的,仿佛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秦氏早就看甄颜不顺眼,见她不怀好意的打量甄榛,立时便猜到了几分她的来意,登时心中大怒,恨不得马上叫人将她赶出去,但此时在如宫中多有不便,凡事需慎言慎行,于是强人了一腔怒意,冷声道:“甄昭仪摘完梅花还不走么?”   甄颜冷哼一声,“你想让本昭仪走?本昭仪偏不走!怀王不幸殉国,本昭仪听说怀王妃伤心不已,故而前来探望。”她看着甄榛,以期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痛苦,“啧啧,说来怀王妃真是可怜,这才跟怀王成亲没一年呢,怀王就殉国了,这往后几十年可怎么过……”   “你住口!”   听她故意说起怀王的死,秦氏怒喝道,同时担心不已的看了甄榛一眼,生怕她因此再受打击,动了胎气,伤了身子。   这甄颜好生恶毒!   甄颜却是一笑,看着甄榛仍是面色淡淡,浑然不为自己说的话所动,顿时觉得方才自己全如跳梁小丑,不由大为恼怒,她看着甄榛已经有些凸起的小腹,心中的怨毒更为强烈:不论如何,甄榛至少和心爱的人成亲了,有了孩子,可她呢?她顶着一个看似尊贵的名头,却是整日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宫殿,和自己厌恶的人同床共枕,却还要强颜欢笑——这一切都是始于甄榛!都是因为她,自己才会变成这样子!   她忽而嫣然一笑,却是笑容诡异,“听说怀王妃有了身孕,本昭仪真是吓了一大跳,之前一直没有消息,怎的北魏人在燕京大半个月,怀王妃就有了身孕,真真是神奇……”   她的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一支冰冷的簪子抵住了她的咽喉。   第四十九章 怒火   “啊!”   甄榛的出手太突然,所有人始料不及,纷纷惊呼一声,却无一人敢上前去拉开二人,生怕不小心激怒了甄榛,下一刻便出现甄颜血溅当场的局面。   “你刚才说什么?”   甄榛眸光淡淡的看着她,语声也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却是令在场每一个人都为之色变。   甄颜吓得脸色发白,甄榛心狠下手也狠她是见识过的,但转念一想,甄榛不会愚蠢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了自己,心中笃定,她冷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想杀了本昭仪吗?”   甄榛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我当然不会动手。”她语声平淡温和,半点杀气也无,倒更像是姐妹间的亲密耳语,下一刻,却是话锋忽然一转,“只是你说话实在太难听,我很不喜欢,但就这样放过你我又实在不甘心……”   冰冷尖锐的簪子闪着微微寒光,只需轻轻一推,就能刺破她白嫩的肌肤,扎进她的咽喉。   甄颜闻言脸色一变,冷声质问道:“你又能如何?你敢伤了我……”   “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甄榛无比熟稔的接下她的话。   皓腕轻转,那金簪就贴着甄颜的肌肤慢慢移到了脸上,甄榛又是一笑,“那可不一定,正如你所言,我怀有身孕本就情绪不稳,现在又惊闻夫婿丧生,情绪极端自是难免,激动之下做出些没有分寸的事也是情有可原,你说是不是?”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扫过甄颜娇美的脸庞,嘴角笑意不散,“若是我在这如花似玉的容貌划伤几下,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说着便在甄颜脸上比划着,仿佛在构思划什么样的花纹更好看,甄颜吓得尖叫连连,她身后的婢女也是吓得腿软,其中一人见大事不妙,拔腿便往外跑,想来是去搬救兵去了。秦氏等人也是担忧不已,倒不是怕她伤了甄颜,而是担心她身子受不了,秀秀瞧见甄颜的婢女溜走也没拦着,巴不得甄颜这恶毒妇人早点滚蛋。   甄颜脸色雪白,想挣开又不敢乱动,生怕甄榛不小心划伤自己,尖声喊道:“你快放开我!我是君你是臣,你如此待我是大不敬!”   甄榛闻言轻笑出声,“我倒是忘记了,我虽是臣妻,可论尊贵确实比不上昭仪娘娘,说起来昭仪娘娘如今跟令堂当年如出一辙,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含笑的话语温婉清丽,说出来的话却比尖针更利,一字一句狠狠扎入甄颜心头。甄颜脸色铁青,双眸怒火熊熊,直射向甄榛,恨不得将她焚作灰烬——当年贾氏虽然得宠,却仍是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妾,甄颜此时虽然贵为昭仪,然论实质也是皇帝的妾,且还比不上荣妃,日后有了孩子也是庶出的,永远不可能占据正名。   她尖声叫道:“你是嫡出又如何?!还不是个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回来又克死了韩太傅一家,现在连怀王这么命硬的人也让你克死了!你现在不过是个没了丈夫的寡妇,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甄榛脸色一白,几乎摇摇欲坠,秀秀等人大惊,却是转瞬又见她笑得嫣然,黑嗔嗔的眸中暗涌诡谲,望一眼就令人胆寒。   “你不说我还没发觉,你这么一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论起与我关系紧密,在场的人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若是不祸害你,怎么对得起你这番话呢?”   话音一落,但见金光乍起,直逼面门而来——   “住手!”   “住手!”   突然两个喝声响起,下一刻,只见一群人从院门外走进,走在最前头的是六皇子,其后是一个宫装丽人,三五人簇拥着,急急向院子而来。   甄榛放下了手,冷冷看着疾步而来的人。   一听是长姐的声音,甄颜顿时如见救星,梨花带雨的冲向甄容,浑然不顾仪态,“姐!快救我!这毒妇要杀我!”   “昭仪莫怕,怀王妃断然不会痛下杀手,这其中定有误会。”甄容柔声安慰道,脸色却十分复杂——   方才甄颜说的那番话,睿王和徐副将定然也听到了,怀王在军中威望甚高,北魏人才被赶走,正是军心不稳时,甄颜那番话若是传到军中,就是杀了她都不一定能平复将士们的怒气。   “误会?!她刚才都……”   甄颜正欲反驳,却见甄容一个狠厉的眼神扫来,心头一颤,要说的话都梗在了咽喉里。   甄容淡声道:“听说昭仪本是来摘梅花的,却不想发生了误会,才与怀王妃起了冲突,昭仪娘娘,事情可是这样?”   “误会?!”徐印在外面听到甄颜恶语连连,早已是怒火横生,听甄容的话是想将此事就此揭过,他岂能同意?当即冷哼一声,道:“将士们在外浴血奋战,不就是了护得一家老小安稳?而今连怀王妃都被如此欺侮,众将士如何安心?若是甄昭仪不能给出一个交代,我等便是拼了命也绝不善罢甘休!”   甄容不欲将事情闹大,便温声道:“适才甄昭仪确有失言,但眼下大局将定,正是军心不稳时,我想徐副将也不想再乱军心,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再者,昭仪娘娘年纪尚小,有不当之处也是情有所缘,何况她毕竟是皇上金册赐封的昭仪,后宫诸事还是交由后宫处理更好,徐副将觉得如何?”   这一番话既从大局出发,又是示弱,又指明甄颜的身份,抬出宣帝压人,既照顾了徐印面子,又点名利害关系,可谓面面俱到,徐印说不好都不行。   这恪王妃真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徐印暗道,心中却甚为不屑,交由后宫处理不就是交给荣妃处理,她们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好处理的?   虽说惩戒甄颜是为了安抚军心,但最为关键的,却是为了怀王和怀王妃,现在怀王下落不明,但决然不能让人因此轻慢了王妃!这是他的底线,也是怀王麾下众将士的底线,谁敢污蔑怀王和王妃,他就绕不过谁!   徐印将目光转向了甄榛。   第五十章 认定   甄榛的面容有些发白,却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情绪。六皇子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既然恪王妃有言在先,在场这么多人也亲眼所见,荣妃娘娘想必也不会徇私,不如先依恪王妃所言,今日之事暂且交给荣妃娘娘处理?”   荣妃素来爱惜名声,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她便是想徇私也得思量思量。甄颜却以为六皇子在为自己开脱,心中欢喜无比,觉得今日受的委屈都值了。   甄榛看着六皇子,“睿王也来了,也好,我有些事想问你。”说着便招呼人进屋。   见她转身要走,甄容忽然喊道:“怀王妃请留步……”   甄榛侧过脸来看着她。   甄容深深的看着她,“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甄榛闻言似笑非笑,却是目光冰冷,“天冷地滑,恪王妃还是快些离开这里为好,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可担当不起。”   甄容脸色一僵。   甄颜却气得跳起来,正待发作,却被甄容一把拉住,低声喝道:“回去。”   “姐!你明明一片好心,她竟然说这种话!”   “回去!”   甄颜还欲再说,却被甄容这一声喝震住,她呆呆的看着冷若冰霜的长姐,只觉得陌生之极。   见妹妹被自己吓住,甄容微微叹了口气,却没再解释,在婢女的搀扶下转身而去。   六皇子和徐印跟进屋,正琢磨着如何开口,甄榛已经开门见山:“我想知道北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北魏人悄无声息的攻进京城,与北地失守定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军又是如何被逼入绝境,这其中定有蹊跷,纵使大军溃败,也决计不可能败得如此一塌糊涂,直至全军覆没仍无声无息。   生,她要见到他的人;死,她要知道是谁害了他。   徐印紧紧抿着双唇,默了默,最终还是慢慢的将来龙去脉一一道出。   大军驻守北地,与北魏人僵持不下已有月余,本来一直胜券在握,却不知为何粮草迟迟不到,是时大雪封路,两军僵持下去损耗极大,徐印便请命带一路人去寻找粮草,没有想到的是,他离开没多久,就收到北地失守的消息,怀王领了五万将士掩护大军后撤,却不料北魏人早已布下陷阱,将大军直接逼入冰原。   徐印面露痛楚之色,哽咽着,将双眼逼得通红,“本来我想领一路大军回去寻王爷,却在这时京城传来消息,景王自敏州飞鸽传信,令大军速速回京救援……最后陆将军留驻北方,由我领军回援京城……”   他紧拽着掌心,手背青筋暴突,几乎沥出血来。   那些都是与他出生入死的同袍,为什么大伙都去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如此独活与苟延残喘又有何分别?   “你说,北魏人也是在突然之间攻进边城,是也不是?”   甄榛忽然问道。   六皇子忽然明白甄榛的用意了。   一时间,竟有些敬意。   听到她话中的那个“也”字,可见她已经将整个大局看透了七八分,徐印也打起了精神,定睛看着眼前的怀王妃,只见眼前的女子身形单薄,面容仍是有些苍白,目光却冷静清明,徐印忽然发觉,他们的王妃比想象中的要坚强。   他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当时有奸细做内应,北魏人才长驱直入,但单凭这一点,北地的大军也不可能溃不成军……”徐印眸中划过一丝血色,咬牙道,“恐怕是有人泄露了布阵图,整个北地早已尽在北魏人掌握中,否则……”怀王带着几万大军就足够阻击北魏人继续行进,乃至扭转战局。   京城也是同理。   六皇子沉吟道:“如若真是如此,恐怕牵连甚广,还需从长计议。”   他一度想过是否是八皇子一派的人,其目的是设计怀王,令他失去最大的助力,从而将他彻底击败,只是没料到北魏人会一举攻到京城来,造成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动荡。   但如此做太过冒险,说句大不敬的,引北魏人入境,倒不如兵行险招直接逼宫。前者是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整个大齐覆灭,莫说争储,届时连性命也堪忧;后者虽是凶险,但一旦成功则是君临天下,再无后患之忧,八皇子再想夺嫡成功,也不会拿自家的江山冒险。   然而他不是八皇子,无法确定事情是否与八皇子有关,为今之计便是徐徐图之,能拿到布阵图的人定是朝中大员,宣帝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管,水落石出并不久远。   徐印咬牙道:“若是查出泄密者,我定要亲手杀了那人,替兄弟们报仇!”   “连你,也认为他们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么?”   甄榛靠着熏笼,目光投向窗外,积雪压在红梅枝头,被风吹的簌簌飘落,于纯洁中透着一种空灵的凄美。   她缓缓回过头,迎上徐印忍痛的目光,一字一句,轻轻说道:“你们都以为他再也会不来了么?可我不信。”   没错,那片冰原是不毛之地,由来又去无回,大军粮草尽断更是雪上加霜,再没有后援的情况下,除非奇迹发生,否则难以生还。   连徐印这些军中老将,历经过九死一生的铁血军人,也自认无法生还,谈何几万人的大军还能回来?   可是……   “只要一日没有亲眼见到他,我就不相信他已经出了事。”   她一字一句,却是铿锵有力的说道。   暮色渐浓,整个如宫笼罩在淡金色的天光中。   秦氏回头望了一眼,想起方才在屋里甄榛的一字一句,不由心中动容,只觉得一腔暖流堵在咽喉,欲说却难语。   徐印已经决定不日就请命离京回北地。   也许是甄榛的话给了他希望,也许是想给甄榛一个交代,徐印回北地自是会去寻找怀王的下落。眼下京城动乱平定,但边境守军薄弱,他回去正好可以加强边境守卫,以防北魏人再趁虚而入。宣帝想是不会留他,而八皇子一派怕也是一百个愿意他回北地——徐印领军回援京城立下大功,加官进爵自是少不了,若是留在京中,虽不足以替代怀王在军中的实力,但对于现在的六皇子而言,无疑是一大助力。   从己身立场出发,六皇子自是不想徐印早早离京,但他回北地是为了寻找怀王,单是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阻拦的话。   秦氏回头看了眼身边的人,看着他俊美而熟悉的面孔,心头微微一热,一种幸运而安定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真好,他仍是好好的在自己身边。   第五十一章 心思   雪后的傍晚寒气深重,出了院落,瘆人的冷风便迎面吹来,秦氏打了个哆嗦,下一刻,便被一双长臂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六皇子拉起自己的披风,盖在了秦氏身上,融融的暖意将她整个人包裹,方寸呼吸间萦绕着男子熟悉的气息,秦氏只觉得心猛跳了一下,眼睛有些发涩。   “殿下?”   渐浓的暮色里,六皇子脸部的轮廓柔和而优美,他微微一笑,霎时倾城。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他低声一叹,凤眸中满是疼惜。   北魏人突然攻进京城,又将怀王逼入绝境,很显然是有内应,最大的可能就是布阵图泄露,故而,兵部难辞其咎,若非兵部尚书一家在动乱中伤亡惨重,兵部尚书又在动乱中尽职尽责立下大功,恐怕宣帝早就将其收押昭狱问责定罪,甚至是赐死。   然而,虽是度过劫难,但出了这么大的事,秦大人这个兵部尚书的位子怕也难以坐下去,如此,六皇子能否稳住兵部尚且难说。   自丞相长女嫁给八皇子,虽然丞相明面上仍然没有表态,但中立派已经明显倾向八皇子,于文臣之上,八皇子俨然胜于六皇子,而在此之前,六皇子一派因为有怀王,在军中实力比八皇子要强,两派尚且能制衡。   但,现在却不同了。   由来军中势力都极少参与争储,一来武臣跟文臣不一样,必须有军功才能在军中站稳脚跟,大齐战事不多,想要立功很难,故而军中势力向来很爱惜羽毛,不会轻易表露态度,这也是为什么八皇子一派拼命争取军权却收效甚微的原因。   眼下怀王下落不明,让六皇子为数不多的优势骤减,加上兵部尚书岌岌可危,可谓雪上加霜——   他这段时间殚精竭虑,秦氏又何尝不诚惶诚恐?   她从嫁给六皇子那天起就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成为睿王妃乃是因为父亲的权位,而今父亲地位不保,她这个王妃能否坐稳也不得不思量一番。   自动乱以来,秦氏一直惶恐不安的心,在听到六皇子这句话时,突然安定了下来,一时间既觉得委屈又觉得甜蜜,竟是呐呐不成语,几欲落下泪来。   她勉强笑了笑,柔声道:“妾很好,殿下整日忙于公事,才是最要注意身子。”   六皇子伸出手,温柔的捻去她眼角的泪,低声道:“我没事,只是近来太忙,怕是没时间照料到府里,需你多操点心。”他顿了顿,又道,“三婶那里……你也多去照料一些……”   他与怀王关系笃厚,秦氏自然点头应下。   “真是本王的贤内助……”六皇子低眉一笑,忽然凑到秦氏耳边低语,“今晚我早点回去,你可不要睡太早……”   听出他话中的暧昧,秦氏俏脸一红,嗔了他一眼,忸怩道:“这是在外面呢!”   六皇子低低笑出声,“原来你还知道害羞。”   听他越说越没遮拦,再说下去就该把闺房里的事拿出来逗她了,秦氏连忙堵了他的嘴,脸颊红扑扑的煞是娇俏可爱。她还想说什么,却不知想起何事,神情忽然黯淡,过了片刻,她咬着唇,慢慢松开了六皇子:“殿下今晚还是去婉柔妹妹那里吧……”   六皇子眉一挑,却有些意外。   秦氏笑了笑,却是笑意惨淡,“殿下应当雨露均沾,尽早开枝散叶才是,眼下恪王妃已经有孕,现在三婶婶也有了身孕,殿下也不可落于人后啊。”   她这是在责怪自己。   六皇子缓缓垂眸,定定的看着她,将她拉入自己怀中,“这不关你的事,燕氏由来在子嗣上艰难,便是有问题,也该是我的问题,你无须自责。”   秦氏闻言浑身一震。   这个时代,生育艰难都是女人的错,哪里有男人会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可六皇子就说了,那么自然而然的,没有半分勉强。   秦氏性情再坚强,听到这句话也早已化作满腔柔情,泪水倏然落下,“有殿下这句话,妾就算死,也心满意足了!”   六皇子一笑,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真傻……”   秦氏欢喜难言,却没看到六皇子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一转眼,就过了四五日。   徐印正式向宣帝请命回北地,于公于私都在理,六皇子没有挽留,八皇子更是巴不得他早点走,是以徐印的请辞十分顺利,归心似箭的他次日就领了大军离开京城。   除了偶尔去隔壁探望琳太妃,甄榛一直窝在自己的院子里,期间荣妃派人来了一次,带来不少补品,景鸾领了甄榛的吩咐去回了礼,转脸就回来把荣妃送的东西全部扔到箱底,坚决不让甄榛用别人的东西。   很快,又过了十数日。   宫外不时传来消息,京城已经逐渐稳定下来,市集已经重开,商户也开门迎客,宣帝下旨减税免役,令惨遭北魏铁蹄蹂躏的燕京城迅速恢复繁荣,与此同时,宣帝又大开杀戒,诛杀在动乱中投降北魏人的家族,燕京城中再度血流成河,铁血手段可止小儿夜哭。   朝中因此出现大量空缺,各衙门难以运转,六皇子和八皇子开始争夺各部空缺,两派之争激烈异常,却也因此令各部勉强运作起来,整个燕京彻底安定下来。   此时距离北魏人入京,已有月余。   这日,用了晚膳,甄榛想起与秦氏有约,收拾了一番,正准备出门,外面忽然有人来传旨,“怀王妃可在?”   “在,请问这位公公有何事?”   那太监尖着嗓子说道:“皇上有召,令怀王妃速去觐见。”   甄榛很是愕然。   这也怪不得她如此反应,从来到如宫那日,宣帝就对她不闻不问,仿佛不知有怀王妃这一号人物也在,却不知为何,今日突然来传召。   见她踟蹰不语,那太监已经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怀王妃还是赶紧吧,别让皇上等得太久。”   “请问公公,可知皇上召见我有何事?可还有其他人同时被皇上召见?”   甄榛温声问道,这些皇帝近侍虽然品级不高,却极为得势,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也无不要给几分面子,她自然也不会自恃身份摆王妃架子。宣帝召见她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这位皇帝性情诡异,又似是对她有敌意,谨慎些总是没错。   那太监睨了她一眼,“咱家也不知,王妃见了皇上自然就知了。”   甄榛娥眉轻锁,随即微微一笑,“如此便有劳公公带路了。”   秀秀和景鸾正欲跟上,那太监回过头来道:“不必跟人了,不过是去去就回来。”   二人犹豫不止,甄榛淡淡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就暂且在院子里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听她这么说,秀秀和景鸾只得担忧的看着她离去。   第五十二章 陷阱   庄严的永和殿外了无人影,四下一片寂静。   甄仲秋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推开紧闭的殿门。厚重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嗡嗡回荡着,一声一声落在他的心间。   厚重的帘幕将天光遮去大半,殿中昏暗不明,只依稀看到一个人影高高在上。   他抬步走了进去。   宣帝高座椅上,冷眼看着慢步走来的丞相,凤目之中,已是风雨翻涌。   甄仲秋却似毫无觉察,淡淡道:“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宣帝紧紧盯着他,仿佛想从他脸上发现什么。   久久的,宣帝忽然一笑,“爱卿近来可好?”   “谢皇上挂怀,臣一切安好,不知皇上召臣来所为何事?”   宣帝唇边的笑意越浓也越冷,一手摩挲着桌上的笺纸,语意暧昧道:“难道无事就不能召丞相来么?”   甄仲秋眸光闪动,掌心用力收紧,直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他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请皇上有话直说。”   “哈哈哈……”宣帝抚掌大笑,凤目中却是寒光四射,“真是知我者,丞相也……”   宣帝唇边噙着一抹冷酷的笑意,但见广袖一挥,“啪”的一声响,一叠笺纸狠狠摔到地上——   “不知丞相如何说?”   甄仲秋垂目看了一眼,虽未看清,却已明了一切,仍是淡淡道:“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宣帝霍然起身,大步冲下来,一把抓住甄仲秋的衣襟,狠狠按在墙上。肩胛骨撞在坚硬的墙壁上,霎时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甄仲秋眉头皱了皱,却只目光漠然的看着眼前暴怒的皇帝,浑然不在意。   宣帝冷冷一笑,一字一句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将布阵图泄露给北魏大皇子,又在大军粮草上动手脚,将怀王逼入绝境,引兵血洗京城——朕的好丞相啊,真是好手段啊!”   “可惜北魏人还是败了……”   甄仲秋语声淡淡的重复这一场动乱的结果,却听不出半点失望,亦或是欣喜的情绪,仿佛这一场浩劫与他无关。   宣帝死死盯着他,忽然一笑,却是笑意森然,“是啊,你想毁灭朕的江山,奈何上天佑我,历经动乱,朕的江山依然不倒。”说到这里,他的笑意更甚,“若非你,怀王不会深陷绝境——你说,若是你那已经叛出家门的女儿知道了,不知会如何做想?”   甄仲秋眸光微动,“恩断义绝之人,与我何干?”   “哈哈……”宣帝大笑,“也是,你这人最是无情,何曾想过别人?当年韩丽华倾心待你,你本来知道接受她会给她带来什么,但你还是娶了她!你眼睁睁看着她被人陷害却袖手旁观——莫说你是隐忍不发!你也不过是害怕她知道你的秘密,毁了你的一切!”   “嘶——”宣帝赫然用力,拉开甄仲秋的衣襟,用下身的坚硬抵着他的小腹,昏暗之中,宣帝的笑容狰狞而扭曲,仿佛地狱而来的罗刹,“你是朕的人,怎么能允许别人染指?!所以韩丽华必须死!”   “住口!”   说话间,宣帝的头压下来,甄仲秋勃然色变,赫然用力将宣帝推开,宣帝被他推倒在地,竟也不以为忤,反而笑容冰冷的看着他,眼中的神情残酷到极致!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一个细微的响声。   甄仲秋赫然回头。   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很乱。   是女子的脚步。   回头看着笑意残酷的宣帝,甄仲秋忽然脸色大变,急急追出去,开门一看,只见一抹雪白飘过墙角,转瞬即逝。   一瞬间,血液逆流,浑身冰冷,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他多年前无数次的体会过,叫做绝望。   他慢慢回过头,逆着昏暗的光线,定定的看着跌坐在地上,却笑得满意的宣帝。   在他骇人的目光下,宣帝慢慢站了起来。   宣帝尚且比他矮几分,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血光潋滟的凤目之中尽是轻视和得意,仿佛神祗俯视蝼蚁,蝼蚁挣扎一生,在神祗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一步一步的,甄仲秋走过来。   寒冷的风迎面吹来,仿佛刀刮般疼,甄榛慌不择路的奔离永和殿,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忍不住胃中翻腾,伏在树下呕吐起来。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将她整个人包围,她全身颤抖着,清丽的脸容苍白如雪,脑中不断的回响着一个声音,“是他将布阵图泄露出去,是他害得北地数万将士有去无回,是他,都是他!都是他……”   “王妃!”   忽然一声惊呼,回头一看,却是秀秀和景鸾,还有睿王妃秦氏。   原来秀秀她们二人实在放心不下甄榛独自前往永和殿,生怕她又发生什么意外,她们的品级太低,无法直接面圣,犹豫再三之下,便想请睿王妃去接应一下,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甄榛。   看她面无人色,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围过来,秦氏关切的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这一问,令甄榛想起方才听到的话,浑身一颤,竟忍不住再度呕吐起来。   千猜万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真相竟会是这样!   “王妃!你到底怎么样?”见她吐得厉害,几人皆以为她在永和殿受了什么罪,第一想法都是有人要害她肚子里的孩子,登时脸色大变,急急忙忙要将她扶起,准备回去看太医。   甄榛只是摇头。   她如何说,如何能说?   忽然,她脸色大变,一把抓住秦氏的胳膊,厉声说道:“快!快去找睿王!快点!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方才她去永和殿的时候,除了那领路的太监,就没有见到其他人,她逃离出来的时候竟也是空无一人!   这是……宣帝故意安排的!   线索太凌乱,甄榛脑海里有些乱,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如果是宣帝召她去永和殿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听到甄仲秋做的一切,也就意味着宣帝已经知晓甄仲秋的所为,宣帝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宣帝到底想做什么?   隐约的,她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却在这时,永和殿方向传来一阵喧嚣,随即大批侍卫涌入永和殿,凌乱的嘈杂声中,有人尖声大喊,“快来人啊!抓刺客!皇上和丞相遇刺了!”   第五十三章 口谕   如宫里一片混乱,很快就被禁军镇压,四处可见严守的侍卫,甄榛等人也被赶回自己的院落不得随意走动,整个如宫人心惶惶。   六皇子收到消息很快就从城里赶了回来,却直到夜幕时分也没见着人影,永和殿被围成铁桶,无人知晓其中情况,院子里的人围在一起都睡不着,听着外面风声呼喝,天际黑压压一片,似若风雨欲来。   甄榛守着琳太妃,琳太妃按着她的手,道:“纵然明日见真刀真枪,那也是明日的事,你先去歇一歇,别把身子累垮了。”   秀秀和景鸾也在一旁劝,甄榛叹了口气,就着琳太妃屋里的软榻便和衣歇下。   翌日一早,甄榛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   “什么事?”   外边有太监尖声喊道:“宣怀王妃速去明阳殿!不得有误!”   明阳殿相当于皇宫的外廷,是皇帝接见朝臣的地方。   甄榛一愣,随即有种不祥的感觉。   前来宣旨的是一个脸生的太监,听到传话,琳太妃也有些惊愕,问传话的太监:“是谁人召见怀王妃?”   她这一问,也极是意味深长。   能在明阳殿召见朝臣皇亲的,自是皇帝;若非皇帝,便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内阁诸臣和代皇帝执掌朝政的太子。   众人闻言皆是脸色一变。   那太监却道:“咱家只是传话,其他不宜多说,怀王妃还是快些收拾,随咱家速速去往明阳殿。”   “好啊!哀家多年不管事,这宫里竟出了如此有出息的奴才!”琳太妃怒极反笑,强撑起伤痛的病体,一字一句咬牙道,“荣妃也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她不管教手下的奴才,就让哀家来管一管罢!”   她回头对甄榛道:“先让哀家将这狗奴才打杀了!哀家再随你一起去明阳殿!且看谁敢多言半个字!”   琳太妃沉默时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怒时却威严如雷,那太监见状才忽然想起这位老太妃是当今宫中顶顶了得的人物,手里有先皇钦赐的太阿神剑,莫说是杀他一个奴才,便是杀皇子皇孙也不在话下。   思及此,那太监面如土色,当即跪在地上哀求,“太妃息怒!奴才都说!乃是内阁诸臣请奏与荣妃懿旨一起传召怀王妃!”   什么?!   甄榛和琳太妃闻言大惊,传召之人不是皇帝,难道皇帝已经驾崩?   琳太妃急道:“所为何事?”   那太监快速道:“奴才也不知,却是,却是朝中重臣及两位殿下皆在。”   琳太妃怔了许久,长叹一声,这一叹,已然说明一切。   “走,哀家随你一道去,且看他们想要如何!”   琳太妃起身穿衣,便执起甄榛的手,一同登撵前往明阳殿。   明阳殿外,侍卫五步一停,将整个明阳殿包围严实,殿中,诸臣敛容肃穆,荣妃严装,六皇子和八皇子分立而站,却有些剑拔弩张。   随着二人行近,殿外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声唱道:“琳太妃,怀王妃驾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甄榛和琳太妃。   琳太妃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遍,沉声问道:“哀家听说皇上遭遇刺客,一直放心不下,现在诸位大人齐聚于此,哀家想问,皇上所在何处?”   众臣面色复杂,随后一人沉痛道:“皇上被贼人所刺,已然在昨晚驾崩,丞相也因护驾不幸殒命,臣等共议之后,发现昨晚之事疑点重重,故而召怀王妃前来一议……”   丞相死了?!   她所谓的父亲,昨晚死了?!   犹如惊雷炸耳,甄榛浑身一震,脑子里嗡嗡作响,已经听不到后面在说什么。   他死了关自己什么事?她已经叛出家门,已经不再是甄府的人,父女情意早已恩断义绝,他是死是活也早跟自己无关了,不是么?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害死,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到南方,从此不闻不问,连她差点被人害死也从未关注过,等她长大回府,对贾氏的所作所为仍是不管,令她屡次涉险乃至丢失性命——这个人,除了给她血脉,还给过她什么?   他卖国通敌,意欲倾覆国家,害得无数人颠沛流离,也害得她的夫君身陷绝境生死不明。   甄榛是恨他的,却从未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人杀死,从此不在这个世上。   就如同母亲一样,穷极毕生之力也无法再相见。   “疑点?”琳太妃目光冷凝,乍一望去,竟是令人不寒而栗,“可是昨日皇上召见怀王妃之事?”   “正是。”那内阁大臣道,“臣等听闻昨日皇上召怀王妃见驾,之后皇上便遭遇刺客,事关重大,还请怀王妃详述一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琳太妃瞧了甄榛一眼,见她脸色苍白,心中大致猜到几分,暗暗一叹,但她却不清楚甄榛去永和殿见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甄榛回来时的脸色很差,不用问也知定是有事,但问她却不说。   看来其中真有蹊跷,只是皇帝遇刺之事断然不可能与甄榛有关。   琳太妃心中笃定,回头对诸臣道:“怀王妃见驾之事哀家也知,乃是皇上身边近侍前来宣召,怀王妃没去多久便离开永和殿,这一点,睿王妃可以作证。”   “还请怀王妃亲口说明,是否如太妃所言。”   甄榛面色仍是苍白,却已经定过神来,“太妃所言正是,去往永和殿不多时,我因身体不适便自己先行离开,途中遇到睿王妃,便在那时,永和殿在闹刺客。”   “怀王妃见驾所为何事?臣等证实,并未见到王妃娘娘离开永和殿。”   甄榛面色微变,镇定道:“我并未见到皇上——当时永和殿中,只有引我进永和殿的公公,并未见到其他人。”   对上纷纷投来的质疑目光,她不紧不慢的说道:“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请那位御前伺候的公公前来作证,至于我离开之时,因为太过匆忙,并未注意到是否有其他人。”   很快,昨日宣召的太监被召进明阳殿,那太监行过礼,听到问话,便道:“奴才引怀王妃进殿便自行退下,并不知怀王妃是何时离开,只是怀王妃进殿没多久,奴才听到殿中有动静,斗胆进殿去看时,皇上和丞相已然被刺客所伤,而怀王妃不见踪影。”   “如此说来,并未有人证实你在永和殿去了何处,何时离开?”   甄榛反问道:“我想请问诸位大人,永和殿可有侍卫?”   她说的侍卫,自然是指暗卫。   无论何时,宣帝身边都少不了人保护,而那些人大多时候是见不到的,如果有暗卫,便不可能没人见到她离开。   这一点,诸臣不是没有想过,但谁也没有想到,宣帝支开了所有人,当时的永和殿,除了宣帝,便真的只有丞相,以及在外面偷听的甄榛。   一时间,诸臣都有些为难。   “尔等朝中肱骨在此时纠缠怀王妃见驾之事,实在有些轻重不分——刑部和大理寺作何用?”琳太妃冷冷一笑,一语见血,“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遇刺驾崩已是不幸,诸位若是再轻重不分便是大不幸了——诸位大人,皇上可有遗诏留下?!”   此话一出,殿中所有人都脸色一变,连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   琳太妃所言没错,说句大不敬的,宣帝已经驾崩了,关于宣帝的一切很快都会成为过去,但新帝是谁才是最要紧的,这不仅关系到朝中诸臣的动荡,更加关系到整个大齐的安危——眼下北魏人将将赶出京城,边境仍是岌岌可危,如若再朝中动乱,则有可能动摇整个大齐的江山社稷。   诸臣面露难色,其中一人道:“皇上并未留下遗诏,却是,留了一句传位口谕……”   六皇子脸色一沉,向身边的亲信看了一眼,亲信会意点头,悄声隐去。   “父皇传与何人口谕?”   六皇子不问传位与谁,却是问给何人传了话。   那大臣道:“乃是皇上近侍,朱掌案。”   正是那昨日召甄榛去永和殿的太监。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那太监身上。   六皇子却不再问话,如果说出来不是自己,那他便不好再反驳,不需他问也自会有人问。   却是八皇子有些心急,马上问道:“父皇究竟如何说?”   他这一问出口,荣妃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却也有些失望,这孩子成年这么久,竟还不知审时度势!再看六皇子,知适可而止,知何时进退,是真的沉得住气!   “臣等不知。”   那太监尖声道:“皇上命我定要当着诸位内阁大人的面,方才说出口谕!”   六皇子眸光沉沉,袖中掌心已然握紧,略略往对面一瞥,只见八皇子面露紧张,死死盯着那太监,眸中闪着炙热的光芒!   在开口的一瞬,那太监的目光飘向八皇子。   六皇子的心顿时一沉。   “皇上口谕有二,诸臣听命——”   那太监尖锐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诸臣立即肃容敛衽,齐声拜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五十四章 争夺   “慢着——”   就在那太监开口之时,六皇子忽然一喝,在众臣齐拜之下,他轩昂的身姿挺立在殿中央,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迎上众臣纷纷投来的目光,他冷哼一声,道:“一个宦者所言,既无物证,也无人证,岂可当真?”   众臣齐齐愕然。   他这是在断然否决朱掌案曾得宣帝传位遗训,不论朱掌案说出的名字是谁,他都不相信,哪怕是他自己。   这在常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若是朱掌案说出来的那个人是他,难道他真的会否定?这显然不可能,若是六皇子无心于帝位,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难道他已经知晓朱掌案说出的人是恪王?   一时间,众臣猜测纷纷。   其实六皇子所言不错,这全是朱掌案一人所言,并无铁证来证明自己确实曾得宣帝传位遗训,但宣帝驾崩太过突然,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众臣最担心的便是两位皇子在此时不顾一切争夺帝位,使得朝野震荡。   本来八皇子也并不知晓朱掌案要说出的是谁,心中正是百般焦虑,却忽然听六皇子出言打断,明显是知晓那个人不是他自己,否则他为何会在这时打断?   定是这样了。   八皇子看向荣妃,见荣妃对自己点点头,顿时心下一安。   其实朱掌案怀有宣帝遗训的事来得很突然,在宣帝遇刺当晚仍然没有半点消息,不料这厮谁也没找,直接就去找了内阁大臣,当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想对朱掌案动手脚已经来不及。   现在看来,朱掌案要说出的那个人,正是他恪王,不知老六如何得知此事,故而刻意打算,想阻止朱掌案说下去,令其失去夺嫡的机会。   是了,一定就是这样。   八皇子狂喜不已,却不得不压制着,故作严肃道:“当时唯有朱掌案理父皇最近,也是他第一个发现父皇被行刺,得父皇遗训实属正常——试想,如若父皇已经无力再写遗诏,身边只有一个人,父皇是否会将遗训告之此人?”   他冷眼看着六皇子,哼道:“睿王不欲朱掌案传父皇遗训,不知居心何在?”   “本王只是实事求是,若是随便一人跳出来说自己有父皇遗训,难道恪王都会相信?”六皇子字字相对的讽刺道。   八皇子脸色一僵。   暗暗咬牙,他阴沉着脸,转身对那朱掌案道:“朱掌案,父皇到底有何遗训,你且说出来!本王可以保证,不论你说了什么,皆保你平安!”   六皇子一眼射来,眸中已是暗藏杀气。   朱掌案哆嗦了一下,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但他知道八皇子虽然有言保他性命,但不论他说出来的是谁,事后都无法善终——他手上确实没有铁证,届时夺嫡败者会杀他泄愤,而新帝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因为忌惮自己而下杀手——   一朝天子一朝臣,身为皇帝近侍,他们知道的秘密太多,当皇帝驾崩,他们也会因为知道的秘密招来杀身之祸,死,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想到这一点,朱掌案已经心如死灰,也不再那么害怕,他看了一眼对立殿中的两位皇子,仿佛已经能遇见一场血光之灾——   “皇上有遗训!传位于皇八子!”   宣帝只留下一句简单的遗言,简单到没有传位的理由,只有即将继承他大位之人的名称,然而,转念一想却都能明白,宣帝当时重伤已到弥留之际,能说出话已经十分艰难,如此也符合当时的情况。   一语激起千层浪!殿中顿时炸开了锅,众臣神色各异。   六皇子脸色一沉,握紧了手中的剑。   八皇子先是呆了一下,随即欣喜若狂,几乎无法相信自己马上就能登上至尊宝座,君临天下!   却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荣妃出了说道:“先前朱掌案说皇上遗训有二,其二是什么?”   荣妃的话,令殿中之人又是一震。   朱掌案的目光一移,看向了站立在六皇子身后的甄榛,甄榛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弥漫心头——   “皇上遗训:即日赐死怀王妃甄氏!任何人不得阻拦!”   嗡的一声响,殿中嘈杂大作,竟比听到宣帝传位于八皇子更加混乱!   甄榛浑身一震,几乎无法自持,摇摇欲坠之下,几乎无法承受被宣帝赐死之事。   琳太妃惊骇无比,随即怒喝道:“阉贼胡口!皇上岂会下这样的旨意?!你当众捏造圣意,该当何罪?!”   是啊,别说甄榛自己的人不信,大臣们不信,连荣妃和八皇子也都有些无法相信,宣帝怎么会下这样一道旨意?且不说甄榛现在是怀王妃,她也是韩太傅外孙女,哪怕已经叛出家门,也仍然是丞相的亲生女儿,不管从哪一方面而言,宣帝都不会下这样的旨意。   一瞬间,八皇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难道是这太监背后还有人,是那人授意其假传圣旨赐死怀王妃?   六皇子大怒道:“阉贼实在大逆不道!怀王为国捐躯,朝廷不对其家眷多加护佑则已矣,怀王妃又是记入玉牒上的天家儿媳,父皇并非昏庸之君,断断不会下这等旨意!这分明是你这阉贼冒充圣意,意欲图谋不轨!”   说到这里,六皇子怒极,“铮——”的一声,赫然拔出腰间宝剑,直直刺向殿中那大逆不道之人,“今日本王就先诛杀你这阉贼!还父皇一个清白!”   凌厉的寒光划过长空,气势如虹,直劈而下,吓得人肝胆俱裂!   “住手!”八皇子断然大喝,怒目相对六皇子,“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当众行凶?!你眼中还曾有宗法社稷?!还曾有父皇?!还曾有诸臣?!本王看真正意欲不轨的人是你!!有本王在,决不允许任何人谋逆大齐江山!”   “哈!”六皇子大笑一声,却是气势逼人,“本王意欲不轨?!本王诛杀不轨之人而已,恪王三番两次要护着这阉贼,才不知真正居心何在——”   他眸中锐光闪过,语气咄咄逼人,“再者谋逆一词,岂是你能说的?谋逆岂是你能给本王定的罪?本王倒是觉得,这阉贼断然不敢擅自冒充圣意,其背后的人才是真的谋逆!”   第五十五章 操戈   他说这话时,目光如电射向八皇子,话中所指的谋逆之人,分明便是八皇子。   此时此刻,六皇子并非信口胡说,实在是这传位遗训太过蹊跷,单是传位给八皇子,他倒还不觉得太过意外,宣帝从未明确说过传位于谁,更未曾有过丝毫偏向,使两派都坚信自己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这也正是两派之争持续不休的原因。而今六皇子实力大减,宣帝由此考虑传位于八皇子也属正常。但是,赐死怀王妃却实在太不可思议,令六皇子不得不怀疑,这是否是八皇子的诡计,意欲对自己斩草除根。   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支持六皇子的大臣开始质疑遗训的真实,甚至怀疑朱掌案为人指使冒充圣意,幕后之人便是八皇子。而八皇子一派的大臣针锋相对,很快,明阳殿中一片嘈杂,甚至有大臣一语不和动起手来。   六皇子举剑架在朱掌案脖子上,锋利的剑刃闪着凛凛寒光,朱掌案觉得肌肤都被刺痛,他听到六皇子冰冷的声音沉沉传来——   “说!究竟是谁指使你冒充父皇遗训,意欲祸乱大齐江山社稷的?!快说!否则本王立即杀了你!”   饶是朱掌案心中打定死念,在六皇子的雷霆之怒下,仍是禁不住一阵胆寒,他艰难的,小心翼翼的抬过头,看着眼前威严如雷的六皇子,抖着声音道:“奴才,奴才所言确为皇上遗训,未曾有半点捏造……”   他的话未说完,怀王妃忽然大喝一声:“睿王小心!”   只见一道寒光划过,“铮——”的一声响,兵刃交击之声嗡嗡回荡在殿中,六皇子横在他脖子上的剑被生生挑开,六皇子急急闪身一避,挥剑而出,将对方击退,身形略略停顿,目光飞快扫了一圈,只见大殿中涌出大批侍卫,瞬间将诸臣团团围住,八皇子站在侍卫中间,面带冷笑的看着他。   “睿王还是放下凶器罢,免得伤了自己。”   六皇子手腕一转,握紧了长剑,冷冷哼了一声,“跳梁小丑!自不量力!”   八皇子闻言脸色一变,怒道:“不见棺材不掉泪!若不束手就擒,便休怪本王不顾兄弟情谊了!”   “哈哈哈哈……”六皇子仰天大笑,“好个兄弟情谊!本王倒是想听听,若是本王依言放手,恪王会如何待本王这个兄长?”   八皇子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但此时此刻面对朝中重臣,他不能太过绝情,否则引起诸臣恐慌,那他登基后将会寸步难行,说不定那些不怕死的史官还会在史书上给他添上一笔“绝情寡义”的评语,那将是遗臭万年。   他缓了缓脸色,道:“本王能容大度,只要睿王知错,本王自不会计较今日发生的事。”   “是么?”六皇子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好笑,不予计较?这就是他的大度,真是好生“大度”啊!   殿中剑拔弩张,诸位大臣被包围在侍卫中,六皇子的侍卫将其护在包围圈外,但对于八皇子的人而言,却实在太过悬殊,若是硬拼,今日恐怕会葬身于此。   甄榛一手护在腹前,一手已经捏起起势,警惕着随时可能袭来的敌人。   荣妃审时度势,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辈姿态说道:“睿王与恪王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同为皇上血脉,都是大齐燕氏的嫡系子孙,当兄亲弟恭。睿王还是及早迷途知返,只要睿王别无异心,本宫可以保证,日后断断不会有同室操戈之时。”   她这是在向六皇子招安,而且话说得很直白。两派相争到现在,除了想夺取大位,无非也是怕失败后被另一派打压迫害,荣妃的话无疑是在给六皇子下定心丸,没有花言巧语,却最是实在。   六皇子用余光往身侧看了眼,见甄榛和琳太妃都被自己的侍卫围在中间,心下略安,遂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荣妃,忽然一笑,“很可惜的是,本王断断不会放手!若是放了手,便是承认阉贼所言,父皇会背上滥杀功臣家眷的骂名,而恪王你……会成为我大齐第一个因阉贼胡言登基的皇帝——”   八皇子闻言大怒,却见六皇子目光如电射向朱掌案,长剑再度挥下,“一介阉贼,妄图颠覆我大齐社稷,本王纵死也不允许!”   “噗——”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传来,朱掌案脸色霎时惨白,双目瞪圆的看着插入腹中的利刃,一阵剧痛令他忍不住痉挛起来。这时,六皇子赫然拔剑,鲜血如雾喷薄而出,朱掌案摇摇欲坠的往后退了一步,轰然倒地而亡。   殿中诸人纷纷色变。   “你!你竟然杀传遗训之人?!”   八皇子的脸色十分阴鹜,近乎磨牙的喝道:“来人!睿王意欲谋反,给本王拿下!”   话音一落,众侍卫拔剑而出,剑影森森,晃乱人眼。   “哈哈哈……”六皇子大笑起来,却蓦地笑声一敛,冷笑道:“你以为只有你会玩请君入瓮之计么?”   说罢,他往殿外扬声一喝,“来人!”   殿中诸人惶惶不安,只听殿外响起阵阵铁甲之声,身着黑甲的士兵犹如潮水从四面涌来,迅速包围了整座明阳殿!   殿中诸人大惊,纷纷悚然色变。   荣妃骤然起身,妆容精致的脸上惨白一片,她望着外面黑压压一片士兵,只觉得一阵不妙。八皇子睁眼欲裂,几欲暴血,“你!你这是何意?!想动用武力诛杀异己,逼众臣就范不成?!”   六皇子冷声道:“本王只是不想有人妖言惑众,鼓动人心,令诸位大人迷失理智。”   他长袖一拂,敛衣肃容,道:“既然父皇并未留下遗诏,请问诸位大人,若先皇无召传位,按照祖宗规矩,当如何处理?”   此话一出,殿中诸人神色各异。   所谓祖宗规矩,就是皇帝驾崩后没有留下传位遗诏的时候,诸臣按照惯例立嫡为储,若无嫡皇子,当立长立贤。六皇子排行于八皇子之前便是长,至于立贤,则是拥立贤德显著者为储,但实际上,真的到了最后关头,却是看谁的力量更加强大——武力的绝对胜出,比任何言语都更为有力!   第五十六章 遗诏   眼下这情形,究竟谁当为储,已经无需多言。   八皇子面色阴晴不定,怒目瞪视六皇子,暴然一喝:“燕嗣宗!你莫要欺人太甚!”   六皇子睨着他,淡淡道:“本王也是迫于无奈,如若恪王不对本王动刀,本王岂会兵戈相见?”   “好好好!”八皇子紧咬牙根,直到一阵发酸,赫然命令道:“擒贼先擒王,先给本王将睿王拿下!且看外面的叛党还能如何!”   一令既出,殿中立时杀气弥漫,诸人悚然色变,连荣妃也惊骇至极,八皇子此举太过冲动,只怕还没擒到六皇子,外面的侍卫便已经冲进来,立时血溅当场!   在六皇子的示意下,侍卫护着甄榛和琳太妃悄然退到大殿的角落里,以免真的兵戈相交,伤到她们两人。   琳太妃脸色紧绷着,盯着殿中的动静,手拉着甄榛,已经不动声色的护在她的身前。甄榛心头一暖,扫了一眼大殿中剑拔弩张的两派人,总觉得心神难安。   六皇子登上帝位是再好不过的,否则,他们将从此举步维艰,甚至性命不保。   朱掌案的尸身染满鲜血,倒在地上无人理会,此时谁也没有想起,方才他的一句话差点影响到整个大齐的江山社稷。   宣帝要赐她死,这殿中没有一个人相信,但甄榛在听到赐死遗训,乃至到现在都是相信的——宣帝恨她的母亲,因此也恨她。   怪不得第一次皇宴上宣帝便让她出尽风头,令两位皇子争夺她,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此后屡屡为难她,陷她于不利之地。   竟原来是这样……   谁也没有想到,也没有人会想到宣帝为何恨她,故而没有一个人相信,宣帝确实要将她赐死,也没有人能毫不犹豫的相信,宣帝当真是要传位给八皇子——   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证明朱掌案的话是真的,那这个人便是甄榛,但是,她不会说出口,永远也不会!   “万万不可!两位殿下万万不可同室操戈啊!”   一个内阁大臣不顾刀光剑影,奋身而出,甄榛尚且认得出,此人是朝中极难得的纯臣,敢言敢做,只对大齐社稷忠心耿耿。   “韩大人,你是一朝元老,对大齐社稷鞠躬尽瘁,本王敬你!但有人要对本王不利,且意欲谋乱大齐社稷,本王不得不用非常手段对之。”六皇子面色肃杀,语气却分明缓和不少,“刀剑无眼,韩大人还是退回去吧,日后大齐还需韩大人这样的忠臣效力,万不因奸逆受伤。”   奸逆一语出,八皇子怒然大喝一声,“你说谁是奸逆?!”   侍卫铮铮挥剑而出,殿中的气氛紧张到极点,已是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唱:“大学士朱清弦,禁军统领蒙元觐见!”   重重刀林之中让出一条路,一个身着玄袍,白发苍苍的老人步履蹒跚,却坚定有力的向大殿走来,此时太阳初升,光芒万丈,老人仿佛从朝阳绚丽的光辉中走来,凛然如世外仙人,而禁军统领蒙元紧随其后。   听到朱清弦的名字,殿中的人脸色又是一变。   朱清弦是大齐最具盛名的大儒,曾是大齐内阁首辅,在先皇身前得封太傅、太保、太师,集三公于一身,宣帝当政时又特进光禄大夫,可说位极人臣,达到了文臣登峰造极的境界。   这位已经八十多岁的老人是大齐士族最为敬仰的大儒,也是文臣最为崇拜的榜样,连韩太傅在其跟前也得自称一声学生,虽然他早已隐退朝野,但一提起他的名字,满朝无不尊敬有加。   这样的一个人,在两派争夺皇位之时突然到来,惊愕了所有的人。   下一瞬,六皇子就明白过来,目光复杂的看向走进殿中的朱清弦:难道朱老是来定夺大位之争的?   他看着朱清弦身后的禁军统领,眸中划过一道暗光。   很快,八皇子和许多人也都明白了几分,纷纷看向朱清弦。   朱清弦的目光往殿中一扫,那目光明明清淡之极,却如风雨雷喝,诸人心头一震,不敢生出半点造次之心!   他拂了拂广袖,对殿中六皇子和八皇子二人施礼,“臣朱清弦见过睿王殿下,恪王殿下。”   六皇子收了长剑,立即温声道:“朱老不必多礼。”八皇子也知这位老人的重量,连忙拨开侍卫,柔声说道:“朱老免礼,不知朱老突然进宫所为何事?”   朱清弦面容冷淡,道:“臣前来如宫,乃是为了宣先皇遗诏!”   什么?!先皇遗诏?!   殿中的人纷纷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朱清弦手中有宣帝遗诏?六皇子和八皇子也大吃一惊,从未听过宣帝何时召见过朱清弦,甚至是留有遗诏。   不过是片刻,六皇子便冷静下来,和声问道:“朱老所言当真?先前有个阉贼冒充父皇旨意,却是手上无凭无据,险些酿成大祸。”   “自是当真。”朱清弦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卷锦帛,锦帛以黄色为底,其上纹绣五爪神龙,乃是天子御用之物。   看到这一点,迟疑的人也开始相信,这是真的宣帝遗诏。   朱清弦却没有马上宣读遗诏,他看着六皇子和八皇子,语气间多了几分恭敬,因为新帝必是其中一人,他双手捧着遗诏,恭声说道:“两位殿下,为谨慎起见,在臣宣读先皇遗诏之前,臣想先请内阁验明遗诏真伪,在确定遗诏无假之后再宣召,两位殿下意下如何?”   这无疑是最有力的办法,除了朱清弦,谁也不知那遗诏中写了什么,在此时验证遗诏真伪是最公正的。六皇子和八皇子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朱清弦点了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是朝中出名的纯臣,无门无派之人,二人见状都没有阻拦。   殿中,两派的人收了刀剑,却仍是剑拔弩张。甄榛和琳太妃安身于角落里,也没有半刻放松警惕,琳太妃看着殿中朱清弦的背影,低声说道:“这次遗诏不会有假。”   却是微微一叹,也不知是在感叹手足同室操戈,还是帝位即将落定,一方得胜一方溃败。   是啊,朱清弦是何等人物?不论谁是新帝,对他都毫无影响,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宣帝才会将遗诏交给他。甄榛双手放在腹前,手指有些发凉。   如果说先前听到朱掌案宣召要将她赐死,那时她尚且可以借由空口无凭反驳,但是,这次的遗诏是朱清弦带来的,是宣帝亲笔所写,如果遗诏上仍要赐死她,那她如何能逃脱?   第五十七章 新帝   琳太妃也想到了这一点,神情严肃的说道:“若是真发生什么事,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护得自己安全,知道么?”   沉缓的语声中,已经有了决绝的意味。   这是准备……?!   甄榛心中一震,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殿中所有人都凝注着三位大学士,偌大的大殿里静得只有锦帛翻动的声响,殿外兵羽林立,仿佛凝固成雕塑,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枪林刀阵。   三位大学士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点点头,一人双手捧着遗诏交还给朱清弦,朗声说道:“诸位!经我等验之,此遗诏确为先皇亲笔所写,字字无伪!”   殿中诸臣拜倒在地,齐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清弦端立殿中首座之下,颤抖着手,小心翼翼的展开遗诏,目光在六皇子和八皇子之间飞快一掠,暗暗一叹,而后看了眼一旁的禁军统领,老人扬起沙哑的声音,铿锵有力的诵读遗诏。   安静的殿中,只有朱清弦的声音在轻轻回荡,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新旧王朝的更替。   朱清弦的声音略略一顿,所有人的心也随之一提——   “恪王皇八子柏舟,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注】……”   六皇子的身形一震,按在地上的手掌紧握成拳,眸中泛出血光,全身紧绷如猎豹,仿佛随时都会暴起。   他与八皇子夺位至今,方才也已经撕破脸皮,而今八皇子得以正名继位,断断不会放过自己和羽翼下的众多臣子,在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他便已经准备好面对这样的结果,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才知要坦然面对并非那么容易。   心中还有一种悲愤,为何父皇会传位给恪王?论能论贤论孝,他未有半点输给恪王,政绩也远胜于恪王,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恪王?单单是因为恪王的党羽比他强大?   他不甘!不服!   甄榛的心也提了起来,朱掌案所言是真的,那么这份遗诏……   听到自己的名字,八皇子登时狂喜,下一瞬,却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六皇子,脸上闪过一抹狰狞的杀气!   “……睿王皇六子嗣宗,诚孝敦善。赐封邑左州,并赐承影,除叛国谋逆,一应罪责,睿王可持天子剑特赦之。”   八皇子猛的抬起头,死死盯着朱清弦手中的遗诏,怒目之中烈火熊熊,恨不能将那一张锦帛焚成灰烬!   左州,远在燕京之南,依山靠海,是大齐最富饶的粮仓之一,宣帝将左州赐给睿王,当真是十分厚爱。当年二皇子景王请封的时候,宣帝怜其孤幼离京,故而赐了幅员辽阔的敏州,向朝廷缴纳的赋税也远远低于其他封邑,还可以自己铸币拥军,景王的敏州几乎成为国中之国。但是比起睿王的左州,敏州过于寒苦,且临近边关,易受战事影响,远不及左州之富饶安宁。   真是知子莫若父啊!父皇可真是了解他啊!他这还没动手,便给睿王一道免死金牌,只要睿王不举反旗,任何罪名都奈何不得他啊!   父皇,这是防着他对睿王下狠手啊!   随着朱清弦的声音落定,殿中诸臣再度拜倒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亮的呼声在大殿里嗡嗡回荡,欢声之中,新朝诞生了。   六皇子心中千百滋味翻腾着,既对他弃如敝屣,又为何如此护他?父皇究竟是怎么想的?   见六皇子犹豫不决,朱清弦当头一喝:“睿王殿下可听清楚了?”   六皇子紧要牙根,余光之处却见禁军统领已经站出来,心中顿时颓然。   蒙元是父皇生前的心腹,有此人在这里,他就算想以武力夺取皇位,胜算也十分渺茫,只怕宫外的禁军已经蓄势待发,倘若宫中有任何异动,便立即攻进来。   时机,一旦失去,便再也不会有。   六皇子看了眼朱清弦,拱了拱手,平声道:“本王自是清楚,朱老不必多言。”   说着往殿外挥挥手,围在明阳殿外的黑甲士兵便朝四方散去,很快便只剩下原来守护大殿的侍卫。   朱清弦的目光一转,落在八皇子身上,“恪王殿下可听清楚了?”   他这一问,令八皇子十分不悦,但碍于他是三朝元老,连自己党羽中诸多臣子也敬其如神祗,他又将将宣了遗诏助自己登上大位,实在不好发作。八皇子忍下一口郁气,淡淡道:“本王十分清楚。”   但是他表情的变化哪里逃得过朱清弦的眼睛?在朱清弦看来,八皇子并非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但皇帝遗诏传为于八皇子,他为人臣子也无法改变。   罢了罢了,这王朝风云早已与自己无关,翻云覆雨便叫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随着大位之争的落定,失落的失落,欢呼的欢呼,所有人都沉浸在新朝来临的蜕变之中,再也没有人想起朱掌案的遗训,以及遗训中赐死怀王妃的事情。   新帝确定,宣帝驾崩的消息不再隐瞒,迅速传遍整个大齐,不需多久,各地藩王便会进京奔丧,但因宣帝驾崩太过突然,时值边关动乱才平复,景王职责重大,八皇子特召其留守敏州,故而,其他封邑边关的藩王也都不需进京奔丧。   但实际上,八皇子不允许景王进京奔丧,却是有另一层担心——景王拥兵数万,而怀王早年时常领军过敏州,故而两人私交颇好。八皇子现在尚未正式登基,根基并不稳固,如果六皇子不死心,与景王勾结,届时兵临城下,则将是一场大祸。   不允许皇子进京奔丧,这实在不合祖宗规矩,但八皇子顾不了那么多。景王性情敦厚,但身边不乏能士,岂会不明白八皇子的忌惮?很快就回了一个折子,其中道尽悲痛之情,说自己定会守好边关,以慰先皇在天之灵。顺便又恭贺八皇子登基大喜,又诚惶诚恐的道歉,无法亲见登基大典,求八皇子见谅之类。   第五十八章 天意   连续几日晴天,冬末的严寒渐渐散去,暖阳之下,微风轻轻吹来,却仍带着些许料峭的寒意。   晨间,街上还没几个人,一辆黑色马车便稳稳驶过天街大道,守门的士兵虽然见马车上没有徽章,但一眼之下,也知车中的人非富即贵。当马车驶近,车上的人递出一块木牌,带队的小校立时神色一正,挺直了腰杆对马车示敬,目送马车慢慢离去。   没过多久,一匹飞骑从城中飞奔而来,守门的士兵一见来人,竟是睿王,立时散开放行,待睿王远去,一人道:“睿王火急火燎的,难道又出了事?”   夺嫡之争将将平息,他们不懂什么夺嫡争斗,但也明白,既然恪王当了皇帝,那他的对头睿王肯定没好日子过。   “嘿,你知道方才出城的马车是谁的么?”   “谁的?”   那小校望着绝尘而去的睿王,眯了眯眼,颇为玄妙的说道:“是朱清弦朱大学士……”   朱清弦带先皇遗诏平息帝位之争的事已经传遍京城,说起来朱老是帮了恪王的,“难道睿王要去找朱大学士麻烦?”   小校摸着下巴,许久才道:“难说……”   官道迟迟,此时正是阳光明媚,出行的好日子。朱清弦掀起帘子回头看了一眼,燕京的城墙已经渐渐远去,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   行至十里长亭,朱清弦令车夫吁马停车,他一人则登上长亭,与燕京城方向遥遥相望。   不过一刻,来时的道路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便见一匹飞骑出现在路口,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近,那骑马之人的容颜也渐渐清晰起来。   飞骑奔到长亭前停下,那骑士翻身下马,望着亭中的朱清弦,俊美的脸容上神色有些复杂。   “睿王殿下。”   朱清弦拂袖一揖,喊出来者的名字。   六皇子苦涩一笑,拱手回礼,道:“朱老是料到我会追来,故而在此处等我?”   他以“我”为自称,表示对朱清弦的尊敬。   哪怕是因为朱清弦的出现导致他争位失败,却仍然没有怨怼之心,如此坦荡胸怀,堪称光风霁月。朱清弦为人严谨端肃,却也忍不住微微动容:争位失败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但对于六皇子而言,却意味着多年的筹谋付之东流,身后党羽将遭打压,睿王府几百口人岌岌可危,而他失去了至尊之位,会被驱逐出京,毕生的壮志雄心可能再也无法施展……   这是云端与泥泞的差别,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   朱清弦微微一叹,“殿下想问什么?”   六皇子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将目光转向远山青水之间,“父皇是何时写下遗诏的?”是在北魏人攻进京城,皇帝退守西山行宫的时候么?也许那时候父皇不确定那场浩劫能否安然度过,才会写下遗诏吧?   恪王继位已成无法改变的大局,他追来,只不过是有些不甘心,想知道自己究竟输在了哪一点上,如果父皇是在动乱时写下遗诏,难道就不怕他拥兵自立,亦或者直接杀了恪王么?那时候,他手上是握着兵权的。   “先皇立下遗诏,乃是在年前,怀王出征之前。”   “什么?!怀王出征之前?”六皇子赫然回头盯着朱清弦,见他眸中暗含悲悯,六皇子忽觉一阵凄凉:父皇竟然那么早就写了遗诏,决定让老八继位……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   宣帝迟迟没有折定太子,任由二人争夺不休,是不想立了太子之后,受到太子威胁,故而又纵容另一个人与他心中的太子争权,一来磨练未来的太子,二来,制约未来的太子的权势,两者此消彼长,谁也威胁不到宣帝的至尊权威。   自古所谓帝王权术,也不过制衡二字。   他的父皇没有先代皇帝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也是平平,但这一点,却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始至终,他都是一枚棋子罢了。   连恪王也是父皇的棋子。   “殿下不必怀疑自己。”朱清弦开口道,“殿下的文治武功,若放之一国,定可安邦定国,若放之一地,也可福泽一方,左州并不是殿下的禁锢之地。”   六皇子惨淡一笑,“朱老何必安慰我?”败了便是败了,恪王不会如此简单的放过他的,虽然宣帝在遗诏上赐他天子剑,除叛国谋逆之外,任何罪名都动不得他,但自古因莫须有的罪名而死的人还少么?   “我只是不甘心,父皇为何会选老八而不是我……”   他这么多年的努力难道父皇都看不到么?难道仅仅是因为父皇偏爱老八么?   朱清弦神情严肃,看着失魂落魄的六皇子,最终长叹一声,道:“去年秋,秦河决堤,殿下回京时可曾受过伤?”   六皇子浑身一震,俊美的脸容苍白如雪。   朱清弦目露悲悯,“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先皇……”   六皇子紧抿着双唇,死死盯着朱清弦的眼睛,久久不语。   忽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却尽是悲凉,“想不到我燕嗣宗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落败,可悲!可笑!哈哈哈哈……”   他敛了笑声,遥望着秀丽的青山秀水,挺拔的身姿茕茕孑立,说不出的孤寂。   “我以为没人会知道,除了三皇叔。但他会帮我,因为一旦走上这条路,便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低声自喃,紧咬着牙根,眸中泛起红光,袖中双掌紧握成拳,直到青筋暴突。   朱清弦对这位尊贵的皇子颇有好感,奈何天意弄人,他被宣帝选中,代传遗诏,扶恪王上位,令睿王落败。   他的心中是有愧疚的。   心中怆然,朱清弦几乎不忍再向六皇子。   六皇子确实有治世之能,但他没有后嗣,也不可能再有后嗣——那次的伤,断绝了他延续血脉的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继承人。   恪王虽无法成为圣明之君,确实不及睿王之才,但守成却绰绰有余。历来雄才大略的帝王往往有两种结局,一是开疆拓土,名垂青史,二是穷兵黩武,留万世骂名。   宣帝选择恪王,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没错,睿王有大才,可能令大齐更加强大,领土更加广大,但也有可能伤及大齐根基,引起动荡混乱。而恪王只能守住大齐,却不会令燕氏江山有任何危险。最为重要的是,宣帝担心睿王登基后,会因为子嗣的问题不折手段,甚至令人冒充燕氏子孙,混乱皇室血脉——前朝哀帝便是前车之鉴,最终导致了王朝覆灭。   其实睿王没有子嗣也不是不可,待睿王百年之后也可以从宗室里选择合适的燕氏子孙继位,但景王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睿王自是不可能传位给恪王一脉,至于怀王……怀王妃尚未生育,如何算子嗣?   就这么一个原因,却是最致命的一点,就让睿王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   第五十九章 叙话   在遗诏昭告天下后,诸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再三请求八皇子登基,按照惯例,太子继位前当借由为先皇守孝推辞一番,最终在诸臣劝诫中以社稷为重,“不得不”登基为帝,但八皇子并未推辞。对此,诸臣非但没有异议,还大赞八皇子心怀社稷,乃明君也。   六皇子听到消息,只是冷冷嗤笑。   八皇子正式登基,号惠,但因尚在先皇丧期,登基大典需在孝期过后才能举行。而此时,皇宫尚未修缮完毕,八皇子不可能在如宫登基,于是修缮皇宫成为当务之急。天子守孝以日易月,但满打满算起来也不过一个月,偌大个皇宫损毁大半,要完全修复是个十分巨大的工程,但八皇子下了死令,必须在孝期过后修缮完工,这可苦了内府和工部——   修缮宫殿本是内府的事,但动乱时,宫中死伤无数,内府人手匮乏,能排上用场的不多,于是修缮宫殿的大部分事宜交给了工部,而工部还得负责京城各地的整修,八皇子的命令一下,简直如大山压顶,工部尚书有苦说不出,听说连家也不会了,直接上工地监工去了。   一转眼,又过了几日。   几日前,六皇子和怀王妃向新帝请辞搬出如宫——既然新帝已经登基,那么如宫就相当于皇宫,他们都是外臣,住在宫中不合规矩,如此请辞十分合理。但八皇子一直不予回复,却是将此事交给了荣妃,直过了三五日,荣妃才开口应允。   离去前晚,院子里的都在收拾东西,准备翌日一早便离宫,正是忙碌,外面忽然有人来传话,说荣妃请怀王妃叙话。   “荣妃?”一屋子人十分愕然,荣妃这时候请怀王妃叙什么话?有什么话可叙的?她们可不相信荣妃是为了跟自家王妃话别,谁知道她又安了什么坏心?   “王妃,要不我找个由头回了吧?”   景鸾的话才说出口,外面传话的人又道:“怀王妃明日便迁出如宫了,我家娘娘请怀王妃去叮嘱几句也是自然,再说睿王妃也一起去了,怀王妃若是不去,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秀秀和景鸾一听就怒了,不就是个奴才,荣妃还没正式封号太后,竟就知道狗仗人势了!   甄榛拦住她们,“算了,打狗看主人,现在有人巴不得我们闹事,好有由头把我们一起收拾了。”她略略一忖,“帮我更衣吧,若是不去,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   荣妃现在得势,明面上说请,却已是非去不可。八皇子大位初定,正是收买人心的时候,此时荣妃也没理由会对自己做什么,去一去也无妨。   晚上的风寒意料峭,吹得人忍不住打激灵。甄榛裹了一身厚实的狐裘,只觉得有些燥热,没多久就悟出了汗意。都说孕妇怀着一把火,此话果然不假,但景鸾是断然不会让她脱下来的,但凡她的行为有一点不符合太医开出的“孕妇守则”,景鸾便会自动化身为恶嬷嬷,对她耳提面命,直到受不了为止。   微微叹了口气,甄榛认命的松了松领口,看着在夜色里越来越清晰的宫殿,心思有些凝重。   甄榛和秦氏,乃至是琳太妃在如宫里都只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唯有荣妃一人有寝殿,紧挨着宣帝的宫殿,可谓荣宠非常。而今荣妃又将升封为太后,真真可只手遮天了。   希望荣妃找她来,只是想显摆威仪而已。   待又走近些,甄榛看到殿门前站着几个人影,瞧着颇为眼熟,待走近了,对方已经叫出她的名字,“三婶,你才来?”   她不是说甄榛也来了,而是说才来。   话才说出口,秦氏马上就明白过来,忍不住骂道:“好个狗奴才!竟然骗我说你已经来了,我这才急急赶过来,没想到竟是骗我的!”   说罢,她还觉得气不过,“哼!说什么请我来的,这进去通禀那么久了还不见人出来,存心想给我下马威!要知道你不在里面,我早就走了!”   “睿王妃还请慎言,要知道祸从口出。”那去传唤甄榛的奴婢上下看了眼秦氏,冷冰冰的说道。   秦氏冷笑一声,“你们主子想找本王妃的麻烦,你们这些奴婢便挖空心思的揭别人的短,今晚你若是把本王妃的话说出去一个字,本王妃就告诉你家主子,你这奴婢收了本王妃的好处,又在背地里说本王妃坏话,你说你家主子是信本王妃呢,还是信你这个奴婢呢?”   此话一出,那奴婢顿时色变。   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蛇鼠两端之人,到时候荣妃即便不相信秦氏的话,对这奴婢也不会再放心,她便再也没有前程可言。   秦氏性子火辣,但绝非冲动莽撞之人,这奴婢显然还不是她的对手。   摇头一笑,甄榛往里面望了一眼,便看到殿内洞开一条缝,一个奴婢从里面走出来。   “你啊,稍后见到荣妃,可不能这么冲。”   甄榛嗔了她一句。   秦氏嘴角扬起一抹嘲弄的笑,“说得真好听,叫我们来叙话,这还没有入主宜宁宫,便摆起太后姿态来了。”她忽然有些落寞,“你放心,我不过是个不得志的王妃,还能如何?”   虽然什么事还没发生,但她已经预见到,未来的日子不会过得平坦。甄榛微微一叹,只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走吧,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还有睿王,别担心。”   是啊,就算前途坎坷,她身旁还有睿王顶着,可甄榛呢?虽然徐副将领军回北地寻找怀王,但已经过了这么久仍然没有消息传回来,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秦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似乎显得太无力,终是叹了口气,决心往后多照应些怀王府。   才走进荣妃的寝殿,两人便听到一阵银铃笑声从里面传来,荣妃被那声音逗得开怀大笑,甄榛和秦氏极少听到荣妃笑得如此畅快,都不禁有些面面相觑:宣帝驾崩,她就这么开心?   第六十章 虚伪   听奴婢说怀王妃和睿王妃来了,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片刻,便听荣妃唤她们进去。   两人一进去,一眼便见到身着白色丧服的荣妃身边,挨着一个同样身着白色丧服的少女。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这话用在少女身上再合适不过,少女生了一张鹅蛋脸,五官娇美而不妖艳,一双明眸秋水潋滟,十五六岁的样子,正是女子最动人的年纪,一身素白的衣裳更是濯清涟而不妖,直如出水芙蓉。   甄容则坐在下首,亦是一身素白的丧服,没有少女的娇俏,却多了几分成熟风韵。此时她的肚子也已经微微凸起,双掌放在腹前,眸光温柔如水。   见甄榛和秦氏二人走进来,少女睁大了双眼,盯着两人打量。   秦氏微微皱眉,有些不悦,这少女的目光太放肆了!   甄榛和秦氏走近些,齐齐屈膝向荣妃行礼,“见过荣妃娘娘。”   听到二人的称呼,荣妃脸色一沉,显出几分不悦,却很快敛去,冷眼看着两人也不叫起,直到身边的少女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她就是怀王妃?”   这时,荣妃仿佛才想起二人还在行礼,淡淡笑道:“瞧我这老太婆,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你们快些起来吧,怀王妃怀有身孕,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我这老太婆可当不起。”   秦氏暗暗撇嘴,分明就是假心假意,还装的多无辜。   “你就是怀王妃?”少女又问了一遍。   甄榛不知少女是什么来历,但看她也能穿上齐衰,想来身份不简单。能着齐衰为宣帝守孝的,便只有嫡系皇族;若非嫡系皇族,便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她与皇室关系紧密,皇室的掌权者十分器重于她。   燕氏宗室里便是那么些人,甄榛不记得有眼前这么一号人,如此,少女的身份便可能是第二个可能。   她不清楚少女为何对自己如此感兴趣,只是淡淡回道:“正是,请问小姐是……”   “你的事我听得可多了,不只你的,你们甄氏三姐妹的事我很十分了解。”少女没有回答甄榛的问题,也不知她是不知,还是有意,她提起甄家的轶闻一丝隐讳也没有,“你们三姐妹可真有趣,一个嫁给先皇,一个嫁给怀王,一个嫁给皇帝表哥,这辈分可真够乱的。”   原来是荣妃的外甥女。   甄榛想起,陆清清也是荣妃的外甥女,最后却被逼得私逃出京城,险些流落他乡无法回家。   这一回,荣妃又想做什么?   甄榛只看着她,没有搭话,心中却有一点很清楚,这少女明显来者不善。   少女走到甄榛跟前,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甄榛,最后目光停留在甄榛凸起的小腹上,她仿佛发现了一件稀奇事物,轻叹道:“你的肚子真圆,跟表嫂一样呢!人说怀孕时肚子圆定是女儿,这么说,怀王妃与表嫂一样都会生女儿啦?”   仿佛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非常了不起,少女十分激动,回头看着甄容,以眼神寻求赞同。   谁不知男胎与女胎对两人的重要,甄容若是生了男孩,后位便很难再被撼动,膝下小儿既为嫡出,日后便是太子,大齐未来的皇帝,母凭子贵,她将是大齐最尊贵的女人。而甄榛,于她自己而言,不论男女都是宝贝,但于怀王府而言,却意义重大——若是男孩,日后可继承怀王之位,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动怀王府的人。   少女如此肯定的说两人都会生女儿,真不知是单纯无知,还是有意刺激人。   甄容抬头看着她,微微笑道:“是男是女都不重要,都是皇上的血脉,不是么?”   荣妃拉下了脸,冷哼道:“怎么不重要?皇上身为天子,为皇室开枝散叶乃是职责所在,若无子嗣,国家何以继承?你身为皇上嫡妻,岂能如此怠慢此事?”   荣妃分明是无的放矢,甄容并不辩解,只低眉垂目,温声说道:“是,母妃教训的是,容儿谨记了。”   她的温顺,令荣妃感觉拳头打进棉花里,无力再训斥下去。冷哼一声,转而看向甄榛,一开口,却是冷声训斥少女道:“胡闹!这是怀王唯一的子嗣,你仔细着惊扰了怀王妃,到时候没你好果子吃!”   她这话,看似在为甄榛担心,却将毒针插在了甄榛心头最软的地方——怀王的死。荣妃如此提起怀王,分明是想刺激甄榛。   甄榛心中如何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想起燕怀沙仍然没有消息,虽是坚信了他不会离开自己,可此时想起他,也免不得一阵酸楚。但她素来心智坚韧,又知荣妃用意不良,自然不会将荣妃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淡淡的说道:“娘娘言重了,甄榛甚好。”   少女瘪嘴道:“人家就是好奇看看嘛……”   她娇憨委屈的模样取悦了荣妃,“好奇什么?等你自己生一个就不觉得稀奇了。”   少女立时羞红了脸,啐道:“姑母!人家才十五岁呢!”   荣妃嘴角噙着笑意,揶揄道:“十五岁不小了,都是大人了,哀家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嫁给先皇……”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往昔,想起先皇的逝去,忽然无限伤感,转瞬双眼通红,竟是泫然欲泣。   她拿出帕子轻拭眼角,仿佛不胜伤心,哽咽着,已然说不出话。   少女见状连忙过去劝慰她,却是劝着劝着,自己也哭了起来。随即,屋子里的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也一个个抬袖拭泪,嘤嘤啜泣起来。   许是过度伤心,荣妃有些受不住,没有多留甄榛和秦氏,两人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假惺惺的地方,纷纷行了个礼,便转身欲走。   “怀王妃且慢。”   荣妃忽然在身后喊住甄榛。   甄榛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座上的荣妃。   荣妃正紧紧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的神情间发现什么,那目光锐利如刀子,仿佛要剖开她的躯体,看到她的心里去。   许久,荣妃才用冷漠而严肃的语气,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道:“虽然找不到怀王的尸身,但怀王的丧事也不能不办——堂堂亲王岂能死得不声不响不明不白?”   一瞬间,甄榛十指收拢,恨不得将袖中的暗器打到荣妃脸上!   她垂下眼帘,密而长的睫毛遮去眼中的情绪,只听她淡淡的声音传来,“多谢娘娘操心,但甄榛暂且不会如此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甄榛宁可等一辈子,也不去立那有名无实的衣冠冢!”   “你——”   荣妃咬牙,恨不得撕碎她的脸,却是一拂袖,冷冷一哼,将脸别开。   甄榛略施一礼,便转身而去。   望着甄榛的衣角消失在殿外,荣妃铁青着脸,咬牙切齿道:“不办丧事?!难道还奢望怀王活着回来扳回局面吗?!”   雷霆之怒下,她广袖一扫,将桌上的器物悉数拂落在地,瓷器破碎发出尖锐的声响,惊得殿中的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甄容站在角落里,低眉垂目,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六十一章 心事   翌日,怀王府和睿王府的人搬离如宫。   怀王府已经被彻底焚毁,八皇子赐了一座宅子作为新王府,家具仆役一应俱全,但谁都知道,八皇子安置在新王府里的仆役,明面上是赏赐给他们伺候用的,实际则是监视他们。   八皇子也赐了一座宅子给六皇子,但六皇子不吃他这一套,早早就让人把自己的王府修缮了一遍,花费用人全都不用内府插手,待荣妃松口放人,便带着自家的奴仆浩浩荡荡的搬回旧王府,隔日上了一道折子,表示对八皇子赐宅子一事感激涕零,却只字没提住进去的事。   而甄榛也不愿住新宅,也是孙志信好手段,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份房契,房契上赫然写着怀王的大名,且日子竟是在年前,更巧的是新宅子便在睿王府隔壁,于是怀王府的人都欢欢喜喜的搬进了新居。   八皇子本意是想分化两府,这下倒好,怀王府和瑞王府挨在了一起,八皇子气得大发雷霆,但又无可奈何——那怀王府的牌匾倒是还挂在他赐的宅子门上,怀王府的人也认那是自家王府,但人家怀王府的人却全部住在睿王府隔壁,自称别院,他能说什么?人家乐意长住在别院,他一个皇帝也管不着啊!   就在甄榛等人搬进新宅后的几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行刺宣帝的刺客抓到了,据说是前朝余孽,甄榛听到消息的时候,所谓的前朝余孽已经被全部处死。   “哪来那么多的前朝余孽?分明就是找不到真凶,寻了几个替死鬼顶事,刑部那些人没有别的本事,弄虚作假却最拿手!”   秦氏作为皇子妃,也得进宫去哭灵守孝,这才回来,便来找甄榛诉苦。说起刺客的事,很不屑一顾,缉拿刺客不仅是维护皇家威仪不可侵犯,也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如若新帝连杀父仇人也抓不到,那他如何君临天下?说到底,刑部敢将前朝余孽当做刺客处死,背后定是受了人指使。   那背后的人,自是八皇子,而今大齐的新帝,惠帝。   前朝覆灭已久,虽然断断续续传出余孽作乱之事,但诸多叛乱是有人假借前朝之名作乱而已,经过前几代皇帝大力打压,到宣帝当政时,已经消失匿迹——而今天下太平,又有几个人会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做谋反之事?   秦氏不相信,臣子们也不会相信,但不会有人质疑,这不过是新帝想通过此事彻底终结先皇的影响罢了。   “三婶,你脸色似乎不好,可有不适?”   秦氏见她心不在焉,那脸色比跪了几个时辰的自己还难看,连忙问道。   见秦氏面露焦色,是真心实意的担心自己,甄榛心头一暖,微微笑道:“我没事,大概是昨晚没睡好。”   听她这么说,秦氏也没多留,叮嘱了两句,便招呼秀秀和景鸾扶她回屋休息。   “榛儿,要不要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   琳太妃也随甄榛一道搬出了如宫,住在这别院之中,本来在怀王成年建府的时候,她是可以随怀王一起离宫到怀王府安享天年的,却因守着密道一直住在太清宫,现在皇宫回不去,甄榛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当事的人,她实在放心不下,便索性跟甄榛住在一起。   甄榛回头,见琳太妃坐在亭子里,朱漆的亭子掩映在梅树之间,此时梅花开得正盛,团粉,簇红,偎紫,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这是最后一次花开了,花期过后,便是暖春。   甄榛走过去,冬末春初的天气还阴冷得很,琳太妃又让人加了一个炭炉,茶盏换过水重新沏上,一时茶香幽幽四溢。   甄榛有些心不在焉。   秦氏说,行刺宣帝的人是前朝余孽,她也知道这是刑部找来的替死鬼,至于真正的凶手,新帝也许会在暗中查下去,但是已经不再是重点。   也许,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行刺宣帝的凶手是谁。   除了甄榛。   因为宣帝和刺客都已经死了。   甄榛不敢确定,却又忍不住怀疑,刺杀宣帝的人,便是她的生父,曾经的一朝丞相甄仲秋。那一日,永和殿里没有别人,除了宣帝和甄仲秋,便只有她一个人。   她才离开永和殿,宣帝便遇刺,如果不是逆贼行刺宣帝,便只可能是甄仲秋做的。可这太平盛世,有谁会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去刺杀皇帝?可甄仲秋有可能。那日宣帝召她去永和殿,分明就是有意让她听到甄仲秋的所作所为,甄仲秋叛国通敌已经被宣帝知晓,已是死路一条,宣帝又故意令其秘密泄露,使其身败名裂,这时候的甄仲秋,有成千上万个动机杀宣帝。   最终,同归于尽。   会是这样吗?甄榛不愿去想这件事,一旦想起,便忍不住想起母亲,想起甄仲秋与宣帝的关系,甚至觉得自己也是那么恶心。   “榛儿可是有事?”见她脸色飘忽不定,琳太妃问道。   “啊,”甄榛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怏怏,“没事,太妃不必担心。”   这模样岂是没事?琳太妃喉咙一痒,却又在下一刻将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话题:“小六家的走了?”   甄榛点点头,“嗯,她也辛苦得很,回来就到这来看我,我也不忍多留她。”   琳太妃轻轻一叹,“这孩子,也是要强的,倒是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   “太妃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难得听琳太妃说起年少往事,甄榛十分好奇,倒是断断续续听青梅说起一些,但青梅年纪也小,所知道的也是从上一任嬷嬷口中听来的,怎及太妃自己说来的真实?   琳太妃失笑道:“哎,那时候年少不懂事,做了很多没章没法的事,幸而先皇不跟我计较,否则在那吃人的深宫里,早就没有我这个人。”   她口中的先皇,自是宣帝的父亲,武帝。   照甄榛的想法,武帝之所以能容下琳太妃,正是因为她没有章法,不知太多阴谋诡计,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将别人当做往上爬的垫脚石,不惜一切手段陷害别人。   长长一叹,琳太妃有些怅然,“你莫要以为我没害过人,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谁手上没有一两条人命?再干净的人,进了那个地方,都会变成心中充满毒汁的魔鬼……”   甄榛偎在她身边,柔声说道:“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您对我好,嗯,就想老母鸡护着小鸡一样……”   琳太妃被她的比喻逗笑,嗔道:“哪有这样比喻的?”   “真是世事难料,我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了……”琳太妃望着繁密的梅花,神情有些恍惚,“先皇怜我无依无靠,经常带怀王来看我,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那么大一点。”手中比划着,小小的身躯,一双手掌就能保住。   “一转眼,他已经成家立业。”   琳太妃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先皇也逝去二十多年了……”   甄榛仰起脸,看着她,“太妃……”   微微的寒风吹来,占满枝头的梅花簌簌飘落,落英缤纷间,恍如花雨漫漫。   “傻孩子,我已经不难过了,先皇待我恩厚有加,我没有什么遗憾。”琳太妃面含微笑,她看着纷纷洒落的梅花,“生离死别,就如这花开花落,再美,也有凋落的时候,只不过有早有晚而已,落入泥土也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宿命的开始……”   花吹满头,甄榛捏起一片红梅,低头望着,怔怔的出了神。   第六十二章 召见   宣帝的孝期一过,八皇子便开始准备登基大典。   短短一个月里,朝中人员出现了巨大变动,尤其是工部和兵部,两个尚书陆续换人,多人获罪流放,六部之中除了中间派,几乎尽是八皇子的人。   八皇子当政,朝中势力定会重新分化,六皇子一派遭遇打压是迟早的事。经过此次清洗,睿王府门前门可罗雀,再也不复往昔热闹。   睿王府失了势,秦氏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穿梭于各种宴会间,闲着无事便天天往隔壁跑,甄榛本以为秦氏会支持自己,却没想秦氏听景鸾历数她的“罪状”后,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景鸾的阵营,天天对她耳提面命,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听得耳朵起老茧。   一转眼,又过了半个月。   京城里张灯结彩,犹如过年般热闹,新帝的登极仪即将来临,百姓们不关心究竟是谁当了皇帝,只因动乱刚过,新帝登基对于京城的人来说是喜事一件,而新帝登基必定会大赦天下,徭役赋税都会大减,这是实实在在的实惠,百姓们也乐得凑这个热闹。   明日,便是新帝的登极仪了。   作为嫡系皇亲,六皇子得去参加登极仪,朝拜新帝。虽然已经认命,但真的到了这一天,眼看着自己的对手登上大位,从此以后,自己是臣,而对方是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纵然对方要打杀自己,也该理所当然的承受。   心中不免怅然。   六皇子拖着孙管家喝了半天酒,直到夜间,喝得烂醉如泥,才被秦氏打发回家。小两口才回去,甄榛便打发人去睿王府送解酒药,看六皇子醉成一滩软泥的模样,就这么放任着,明日准保会误了事。   新帝的登极仪之后便封后,关于后位,按照惯例,如果新帝登基前已有嫡妻,多是嫡妻为后,比如宣帝,李皇后在宣帝尚未登基的时候便是嫡妻,宣帝登基后便封为皇后。也有皇帝在登基后,皇后不取嫡妻而另择他人,但只是个别。据说荣妃并不属意甄容,但因朝中诸多丞相拥趸,甄容又怀有身孕,可能生下惠帝的嫡长子,故而默认了甄容为后。   新帝的登极仪繁复而隆重,城中的百姓能见到皇帝的銮驾驶过天街,浩浩荡荡的侍卫分据于皇城各方向,十分壮观。宗室皇亲按品级观礼,而祭告宗庙,御奉天殿,百官朝拜,这些仪式女眷是无法见到的。   除了一个人,那便是皇后。   百官朝拜后,新帝遣官册拜皇后,以即位诏告天下。   惠帝册立嫡妻甄氏为后,生母荣妃为太后,追封先皇后为孝肃皇太后,并册立了一个贵妃,而那贵妃,正是荣妃的外甥女。   作为皇室宗亲,甄榛和秦氏得去参加由皇后主持的皇宴,但听说因为皇后怀有身孕,不便过多操劳,便将此事交给了贵妃刘氏,这显然不可规矩,但刘贵妃有太后这么强大的后台,也没人敢说什么,甚至有人预见,如果甄氏不能生下嫡长子,那么甄氏的后位将岌岌可危。   对于这样的宴会,甄榛和秦氏都无甚兴趣,尤其是宫中是非多,不小心就落人把柄,远不如自己府中自在。开宴没多久,甄榛和秦氏便找了个由头离席,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半路,忽然有人追上来,那人拿捏着尖锐的嗓子问道:“前方可是怀王妃?”   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身着蓝衣的太监。   这是中宫的人。   “正是,请问公公有何事?”   那太监道:“怀王妃,皇后有召,请你前去一见。”   甄容要见她?甄榛和秦氏相视一看,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眼神。   甄容已经贵为皇后,该讨好的人,该对付的人,都不再是她,此时甄容要见她又是想干什么?   但不管是为了什么,甄榛都没兴趣知道,她在甄容手上吃的亏不少,宁可得罪她,雷霆雨露直接冲来,也不愿跳进她的陷阱由她摆布。   甄榛曼声道:“还请公公回禀皇后,甄榛身体不适,不宜拜见凤驾,还望皇后见谅。”   那太监尖声叫道:“怀王妃!你分明无事,竟然敢不听召?!”   甄榛的脸色一沉,但她实在不欲多做纠缠,冷声一笑,便拂袖转身而去。   “怀王妃!你莫要太目中无人!今非昔比,宫里已经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那太监在她身后尖声大叫。   甄榛赫然回头,双眸冰冷的盯着那太监,那太监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竟有些胆颤。   便在这时,一个喝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何人在此喧哗?!”   片刻后,只见几个人影出现在走廊另一端,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今日将将举行登基大典的大齐新帝,惠帝燕柏舟。   “皇,皇上……”   惠帝走近,瞧见是甄榛一行人,又认出那太监,道:“这是怎么回事?”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在这时候出现,那太监吓了一跳,连忙道:“是皇后娘娘令奴才请怀王妃前去小叙,但怀王妃推脱不去,奴才实在没办法。”   听到皇后的名字,惠帝心头一热,回身看着甄榛,眯了眯眼,道:“既然是皇后有请,怀王妃还是去一下为好,正好朕也要过去,那怀王妃就与朕一起去吧。”   说着不由分说,便令人走在前头开路。   秦氏不放心她一个人去,便道:“那我也陪你去。”   惠帝忽然回身,似笑非笑道:“皇后可有请睿王妃?”   “未有,皇后娘娘只请了怀王妃一人。”   惠帝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闲杂人等便不要跟过去。”   秦氏气得两眼冒火,被甄榛伸手按住,低声道:“算了,我一人去也无妨,你先回府,稍后我回去了再给你捎个信。”   秦氏执拗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去去就回,莫要耽搁太久。”她实在放心不下,甄容是个什么样的人,对甄榛做过什么事,她虽然不全然知晓,但也清楚甄容那样的为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这番如此强硬的请甄榛去见面,谁知道她安了什么坏心思?   甄榛一笑,“好,那我先去了。”   第六十三章 惊乱   月似银盘,清辉如水倾斜而下,皇宫中依稀可闻欢声和乐声。提灯的宫人在前面徐徐引路,惠帝和甄榛走在中间,身后跟着一众随侍。   渐渐的,甄榛将脚步放慢,与惠帝拉开一段小距离。   走着走着,惠帝忽然回过头,斜睨着甄榛,“怀王妃何意走得如此慢?皇后召见便如此不愿?”   甄榛低垂着眉眼,“皇上跟前,臣妇不敢放肆。”   皇后与皇帝同行也得略后两步,她一个外臣妇人更没道理与皇帝同步。   “不敢?”惠帝冷哼一声,却是停下了脚步,晃动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容,忽明忽暗,显得有些阴鹜,“你以前可是什么都敢做,怎的现在就不敢了?”   甄榛垂着脸,默然不语。   她的表情是恭顺的,态度也是谦逊的,却直到此时此刻,惠帝仍感觉到,甄榛根本不怕他,只是不愿花费心神多做纠缠,甚至是懒得搭理,才会露出这般姿态。   她的沉默激怒了惠帝,他走上前两步,停在甄榛跟前,修长的身影将大半灯火掩去,将甄榛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中。他阴冷的目光扫过甄榛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腹上。一瞬间,他仿佛被什么刺痛,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竟是阴森无比——   “真没想到,你还能怀上三皇叔的孩子……”   他冷冷一笑,目光却越发阴寒,“真是世事无常,就仿佛当初朕和睿王争相求娶于你,却是谁也没想到你最后嫁给了三皇叔——而今三皇叔尸骨无存,你可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他几乎恶毒的笑着,眸中锐光如刀,仿佛很得不化作实质,一刀一刀的扎在甄榛身上,直到鲜血淋漓!   甄榛脸色一白,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惠帝却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甄榛看到他的脸上挂着近乎狰狞的笑容,犹如地狱中嗜血的厉鬼——   “你可曾后悔当初没有选朕?否则现在这母仪天下的凤位……”   “皇上请自重!”   甄榛脸色煞白,厉声一喝,欲挣开惠帝的牵制,却引来他的哈哈大笑,“自重?!朕已是这天下之主,朕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谁也无法阻止——”他的笑容一冷,目光灼灼的盯着甄榛,昏暗不定的火光下,他的双眸因怒意而炯炯发亮,竟叫人不可逼视,“若不是三皇叔帮老六跟朕作对,朕堂堂皇子岂会向一介臣子强颜讨好?朕已经忍他很久!总算苍天有眼,三皇叔死了,朕也当上了皇帝,这世上再也无人敢与朕作对!”   他越说越激动,手上力气越发加大,几欲捏碎甄榛的骨头。   “王妃!”秀秀和景鸾欲冲上来,却马上被侍卫拦住,只听咔嚓两声响,两人都没了动静。   甄榛大骇,一掌劈开惠帝的钳制,却不料马上被侍卫抓住,双手背负身后,挣扎不得半分。   惠帝捂着发痛的手,死死盯着甄榛,一步一步的走近。   从小到大,他都是骄傲的。想得到的东西,极少有得不到的,而那些得不到的东西里,甄榛便是其一——他几乎从未对女人用过心,却因急于得到丞相的支持,不得不做低姿态讨好丞相,而两家结合最妥当的方式便是联姻,在宣帝的暗示下,甄榛成了两家联姻最合适的人选。   也许甄榛自己不曾在意,但她的拒绝,对于他而言,却是莫大的耻辱,哪怕是后来甄容嫁给他,仍然无法消弭他心头的怨怒。   而此时,纵然已经登上帝位,他仍是不自信的,因为他的手上没有实际军权,北地的守军仍是他的心头大患,景王的私兵亦令他惶惶不安,生怕有一日突然兵临城下,眼前一切尽作云烟!   这种骄傲与不自信交织在一起,如同冰与火在他心里同时肆虐,令他几欲发狂!   惠帝森然一笑,朦胧的月影下,眸中幽幽绿光一闪而过,甄榛悚然一惊,只觉惠帝诡异非常,竟似从幽冥深处爬出来的厉鬼!   下一刻,他的手伸向甄榛的腹部——   “这里面,便是三皇叔的孩子么……”   他低声自语,唇边挂着一抹浅笑,温柔的语气仿佛殷殷寄语,却透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这孩子生下来便没有父亲,天可怜见,那还是不要生出来了罢……”   说话间,他猛地往甄榛腹部一按!   甄榛被人钳制着无法动弹,抬脚一踢,惠帝被踢中胸口,连连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便在这时,甄榛手腕转动,赫然用力一拧,抓住她的侍卫猝不及防,吃痛之下,纷纷松开了手。   其他侍卫见惠帝被袭击,立即扑上来,四周顿时乱作一团,宫人尖声大叫,四下逃窜。晃动的人影中,甄榛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几乎慌不择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留在这里,惠帝要害她的孩子,这里都是惠帝的人,纵然她死在这里,也只会死得不明不白!   混乱之中,有人挡住她的去路,甄榛本能的拔下头上的簪子,往那人身上一扎,鲜血瞬时溅到她的脸上,便在这一刻,她听到有人大叫:“皇上!皇上被怀王妃行刺了!”   甄榛愣了一下,下一瞬,她只觉得背后一痛,手中的簪子赫然落地,而她整个人随着那股巨大的力量滚落在地,耳边一片嘈杂人声。   甄榛死死护着腹部,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感觉孩子安然无恙,她几欲落下泪来。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满手鲜血,缓缓抬起头,只见惠帝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跌坐在几步开外,竟是愣愣出神,仿佛失了魂般。   看着惠帝指缝间冒出鲜血,甄榛悚然一惊,赫然想起方才混乱中听到的那句话,顿觉浑身冰凉。她低下头,看着手掌上粘稠的血液,双瞳猛的一缩,脸色骤然煞白。   便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有人尖声高喊:“太后驾到!”   话音刚落,只见一队宫人簇拥着两个华装丽影大步走来,摇曳的灯火下,已经封升太后的荣妃神情肃杀凌厉,待一走近,她的目光落在受伤的惠帝身上,厉声喝道:“是哪个逆贼敢伤皇上?!”   第六十四章 入狱   亲见皇帝被袭的宫人早已吓破了胆,颤巍巍跪下,抖着声音尖叫道:“是怀王妃!是怀王妃刺伤了皇上!”   太后的目光如电射来,甄榛滚落在地上,侍卫的剑纷纷指着她,此时的形容已是狼狈不堪。太后一眼就看到她的手上染着鲜血,接着,看到了几步开外,一支染着鲜血的簪子,顿时目光一凝,刹那间,眉间雷霆滚动——   宗亲命妇的用度皆有规矩,什么品级就用什么品级的物件,连一个花纹都不能错,太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怀王妃的东西。   人证物证俱在,还何须多言?当即,太后怒然喝道:“来人!怀王妃心存不轨,谋害皇帝!给哀家打入昭狱!”   “慢着!”甄榛挣扎着,“我并非有意刺伤皇上!也并非我最先动手!众目睽睽之下,我岂会自不量力谋害皇上?!”   太后冷声一笑,“依你所言,难道是皇上先对你动手?!”   她的目光往四周一扫,众人只觉得心头一震,呐呐不敢言。   甄榛张嘴欲说,却在目及周遭众人时,心头一凉:是啊,她还能说什么?说惠帝想害死自己的孩子,而且是亲自动手,她迫不得已才加以反抗?谁会相信?惠帝自己断然不会承认,而这里都是他的人,但凡能在宫里生存下来的,谁没有几个心思?只要细细一想,说实话不但无法水落石出,还会搭上自己的小命,还会有谁为她说话?即便有人为她说话,可一介小小的奴才,谁会相信?   “怀王妃在看什么?”   太后冷声笑道,话语中不无讥讽之意。   甄榛一惊,瞬间明白了太后的用意:秦氏就在这附近,若是她此时前来,恐怕易生事端,到时太后再给秦氏定一个罪名,与她一起发落,那睿王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只怕到时候皇帝便有理由整治睿王了。   思及此,甄榛不再反抗,眼下这情形,不管如何据理力争都是无意义的。虽然她现在的罪名是行刺皇帝,但毕竟是记入玉牒的王妃,纵然要定罪,也需要经过一系列过程才能对她进行处置,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秦氏想必很快就会知晓此事,睿王自然也会获知此事,届时再从中斡旋。   见她配合,侍卫并没有拘着她,抬脚欲走,余光之处瞥见几个人影,却是甄容不知何时已经到来,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幕幕。   甄容的表情淡淡的,目光静如止水,就在甄榛看来的那一瞬,也如同古井中的深水般,没有一丝波纹,仿佛她只是一个看客,眼前的一切都不过一场戏而已。   甄榛收回目光,没有停留,心中只有一个疑问:这件事,究竟与甄容有没有关系?   惠帝的伤势并不重,只伤在皮肉上,经太医包扎之后,已经并无大碍,刘贵妃哭哭啼啼,看样子吓得不轻,惠帝嫌她吵,没多久便打发她回宫去,太后有些不满,却没有说出来,转脸看着静坐着不言语的皇后。   “听说是皇后召见怀王妃?”   太后的声音十分低沉,有种山雨欲来之势。   甄容眉目低垂,轻声答道:“是,儿臣与怀王妃有些过节,本想叫她来教训一番,没想到皇上会在路上遇到她,也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竟敢行刺皇上。”   说到这里,她缓缓起身,“说起来也是儿臣惹起的事端,才让皇上遭此劫难,幸而皇上无事,否则儿臣纵死也难辞其咎……”便作势要拜下去,以此谢罪,惠帝见状连忙出言相阻:“你这是做什么?怀着身孕还作此大礼,朕什么时候说怪你了?快快起来!”   此话一出口,太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惠帝觉察太后颜色不对,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急切,没敢再多言。太后强忍着一口郁气,目光锐利如刀的看着甄容,斥道:“你身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当以身作则,岂可如市井刁妇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她口中虽是严厉,神情却明显放松许多。谁都知道她和甄榛之间明争暗斗已久,给对方暗下绊子再正常不过,是以,甄容的话看起来荒唐,却是最有可能也最为正常的理由。同时,甄容这般毫无顾忌的将缘由说出来,旁人看来未免不懂变通了一些,但正是因为她的直白,她的不知变通,反而令太后得以安心——太后本就不属意甄容为后,她既然只有如此城府,日后要对付起来便不是问题。   听到太后的训斥,甄容也不反驳,只温顺的回道:“是,儿臣知错,谨记母后教训。”   “罢了罢了。”太后见着她就心烦,不耐烦挥挥手,道:“念你初犯,哀家也不追究了,即日回去面壁思过,抄五百遍妇德。”   “是,母后。”甄容乖巧的应下,施了个礼,便带着自己的人转身回中宫。   太后见她远去,冷冷一笑,回头看见惠帝坐在榻上愣愣出神,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顿时心生不满,连连叫了两声也没反应,她怒然一喝:“皇上!”   惠帝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见太后满脸怒色的看着自己,这才惊觉自己竟又失态了。他自小便对太后心存敬畏,见太后发怒,不禁有些胆颤,“母后唤儿臣是为何事?”   太后一副怒其不争的神情,“此时无人,皇上可以将方才的事告诉哀家了罢?”   太后一语,将事情关键点出。   方才她断然定下甄榛行刺皇帝的罪名,但实际上并不相信甄榛会蠢到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皇帝。甄榛此人她也接触过不少次,那怀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大概也了解,当时皇帝左右侍卫环绕,她自己只带两个婢女,且身无利器,最为重要的是她原来打算出宫的,如果不是恰好被皇后召见,又恰好遇到皇帝,她断然不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没有怀过孩子的人是不会明白,当一个妇人有了孩子,她的眼中便只有孩子,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一切,这种情况下,甄榛是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行刺皇帝的。   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惠帝先动的手,她这个儿子是个什么品性,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城府是有,计谋也有,也下得了狠手,却沉不住气,所以这整件事,最有可能的便是惠帝做了什么逼迫甄榛的事,才使其不得不反击。   第六十五章 主审   见惠帝支支吾吾不说话,太后脸色一沉,道:“皇上可是想斩草除根?”   惠帝微微一震,对上太后失望的目光,咬牙道:“怀王虽死,可那孩子,终究是儿臣的心头大患,如若,如若生下来是个男孩,长大后必然会与儿臣作对,未免留下遗患,儿臣不得已先下手为强!”   他心中早有这样的担忧,但之前并非打算这么快下手,只是不知为何,见到甄榛之后,他便沉不住气,不自觉竟动起手来——也许是皇位之争给他太多的恐慌,直到此时此刻,怀王和睿王带来的压力仍然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将睿王剥皮抽筋,饮其血食其肉,令其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太后早有预料,一听果真如此,看着惠帝面目狰狞,不由越发失望,怒道:“那皇上可曾想过如何善后?”   惠帝一怔。   他没有想过,当时只是脑子一热,冷静下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   太后冷冷一哼,“如果今晚怀王妃横死宫中,皇上打算用什么理由来打发睿王?如何向燕氏宗亲交代?如何堵天下悠悠众口?”   提及睿王,惠帝面上划过一丝狞色,狠声道:“怀王妃意欲不轨,睿王敢如何?他还敢帮着怀王妃谋逆不成?!他若是敢,如此倒是真好!”   见惠帝仍不思悔改,太后无力扶额,许久,长叹一声,透着无尽的失望和痛怒:“皇上你怎么还不知其中利害关系?!睿王那么好打发,当初你岂会与他争得那么辛苦?朝中诸多重臣尚未认可你,此时你宁可守成,也不愿多生事端,否则日后亲政,你将举步维艰!”   惠帝惨淡一笑,“儿臣与他争位时便缩头缩尾,难道儿臣当了皇帝还不能自在一点吗?这皇帝做得又有什么意思?”   太后一愣,见惠帝神色凄凉,也不由软了心,放缓了语气。“罢了,是母后对你要求太多,母后不说便是了。”她顿了顿,又道,“皇上的心思母后也明白,母后何尝不忧心?然则皇上才登基为帝,根基尚未稳固,今日这样的事恐怕会让朝中诸臣非议啊,皇上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了。”   惠帝自是点头应下。   太后略作沉吟,幽幽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也只有将计就计,走一步看一步了……”   “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眸中寒光一闪,沉声道:“睿王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如此时间虽然急了些,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皇上日后方可高枕无忧——”   她妆容精致的脸容上划过一丝厉色,语声沉沉间,杀机凛冽闪现,“所以,怀王妃必须死!”   夜色迷蒙,昭狱里一片黑暗。   初春的夜晚仍带着沁人的寒冷,昭狱里虽密不透风,却是四壁顽石,本身就透着一股森森的寒意。甄榛缩在床上,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却仍觉得有些冷。石床又冷又硬,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棉絮,她也顾不得被褥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便严严实实的裹在身上,取得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昭狱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玄窗,冷冷的月华斜射进来,显得四周越发冷清。   甄榛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手心,怔怔的凝望着。   锦囊里,是她和他成亲之日的结发。   望着望着,眼睛有些发酸。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一日,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一日,他结发为证,与她结为夫妻。   甄榛泪如雨下。   可是,你在哪里?   昭狱里几乎暗无天日,甄榛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铁链撞击的声音,睁眼一看,入目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孔。   “睿王来了。”   甄榛的声音有些沙哑,六皇子站在外面见她形容狼狈,不禁大怒,一脚踢在狱卒身上,“快点给本王把门打开!”   那狱卒犹犹豫豫,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直是急得快哭了,“王爷,不是小的不给您开,实在是太后有令……”   “太后?!”六皇子冷冷一笑,“太后何时掌管昭狱了?昭狱乃皇帝直属管辖,太后想干政不成?!难道你也想祸乱朝政?”   那狱卒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饶命。   “殿下,算了吧。”甄榛轻声说道,“我的事还得麻烦殿下从中斡旋,殿下此时万不可再让人抓住把柄,到时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六皇子面露担忧,甄榛心知他担心自己和孩子受不了,道:“我没事,只是晚上有点冷。”   六皇子点点头,“我会让人送点东西进来。”他看着甄榛,神色有些惭愧,“只怕三婶还得在狱中多呆几日……”   “无事,我还受得了。”甄榛看着六皇子,“现在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是谁主审我?”太后给她定了行刺皇帝的罪名,便断断不会轻易放过她,即便六皇子有法子救她,也少不得要走一次排场,而主审此案的人将极大的影响整件事的发展。   六皇子俊美的脸容上划过一丝恼怒,冷声道:“此事,是皇帝亲审。”   甄榛有些愕然。   她知道,太后一定不会让六皇子的人主审此事,却没想到竟是惠帝亲自审理。   六皇子叹道:“此事,原来是由宗正院审理……”   宗正院掌管皇帝宗亲九族的名册,院令是武帝的叔父,八十多岁的老郡王。燕氏宗亲就这么些人,近几十年来也没有祸乱造反之人,喜丧之事也是屈指可数,宗正院早已形同虚设,眼下出了这事,狡猾的老郡王一听到消息就立即上奏天听,推脱年老体衰,不堪重任,将此事推给礼部去处理。这可愁苦了礼部尚书,怀王妃乃是嫡系宗亲,照理礼部没有权利制裁怀王妃,但宗正院又与礼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事说跟礼部没关系也不是,若是处置不好,他这尚书的乌纱帽大概也要摘下来了。   礼部尚书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刑部掌法律典狱,行刺皇帝也可以逆贼而论,这不就是刑部的事情吗?于是,礼部尚书立马上了一道折子,请求刑部共同办理怀王妃行刺案,到时候就算倒霉了,也有个垫背的不是?   刑部尚书得知礼部尚书想拉自己下水,大骂礼部尚书不厚道,立即上折子请求皇帝亲审此案,罗列出诸多理由,最终,皇帝下旨亲审怀王妃。   以六皇子看来,刑部尚书将此事推给惠帝主审,却是正中惠帝下怀——刑部尚书那老狐狸,该是早就看出惠帝的心思,于是顺水推舟,既推卸了责任,又满足了惠帝的想法,真是一箭双雕。   第六十六章 转机   这世间哪有受害者做主审的道理?何况所谓的受害者,却不过是行凶未遂罢了,如此一来,惠帝岂会轻易放过甄榛?   饶是六皇子只是让甄榛在狱中多呆几日,但直到此时,他仍是一筹莫展,略略谋划一番,顺利救出甄榛的希望不足半成。   甄榛自是心知此事难办,沉吟片刻,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却是笑意有些凄清:“殿下不必为难,纵然皇帝定了我的罪,也断断杀不了我,往后再想办法也不迟。”   对上她脸上淡淡的笑容,六皇子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   本朝律法不会处死孕妇,哪怕犯人罪大恶极,也不会在分娩前处死犯人。   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后代皇帝谁也不能更改。   六皇子只觉得眼睛酸涩,用力握紧了双掌,几乎不忍多看她一眼,许久,才硬声道:“你放心,谁也不能害了你,害了三皇叔的孩子!”   甄榛一笑,轻抚着肚子,眸光渐转沉凝。   许久,她开口问道:“秀秀和景鸾,可好?”   声音很轻,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却问得有些艰难。   心知她担忧二人,六皇子马上道:“受了点伤,那晚你被带走,卿儿就找了过去,来不及帮你,却带回了她们两人,只要将养些许时日便可无虞。”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甄榛轻轻点头,“替我谢谢卿儿。”   六皇子苦笑一下,“三婶自不必多说,如果她早一点去,也许……”   “那她现在大概跟我一样,也关在昭狱里了,到时候该你反过来怪我了。”甄榛无奈摇头。“我现在是行刺皇帝的要犯,你不宜久留,快些出去吧。”   六皇子深深看着她,有一句话溜到了嘴边,在看到甄榛憔悴的模样时,又咽了回去,随即道了声“保重”,便翩然转身而去。   他的袖中有一张笺纸,是徐印从北地传回来的消息。   徐印深入冰原多次寻找,发现大军一路向北,路上饿殍不断,最后,渐渐的没有了踪影。   也许是大雪封路,掩藏了大军的踪迹,毕竟从噩耗传来到徐印进入冰原寻找已经过了月余,如果没有刻意留下记号,在变化多端的冰原里,一个月里什么痕迹都能被抹平。然而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大军真的陷入了绝境,已经没有人了。   徐印发了疯一样,如果不是陆将军勒令他回营,只怕他还没找到人便已经埋骨冰原,但谁也想不清,为何怀王会一路向北,而不是绕远路折回大齐。   没过多久,果然有狱卒送东西进来,两床棉絮,还有些瓶瓶罐罐,美名曰安胎药,但甄榛拿起来一闻,却知这些东西定是秀秀交给六皇子的,否则六皇子也不会给她送迷药。此时她获罪入狱,身上珠钗尽去,没有防身之物,无形无状的药物正是最合适的。   甄榛哑然失笑,心中却是暖意融融。收拾好东西,她拉开棉絮一抖,却又抖出一团东西,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几个馒头。   馒头有些发硬,比起往日在府里的食物实在太过粗糙,若是景鸾知晓她吃这样的东西,定会大发雷霆骂六皇子,送吃食也不送好一些的,万一亏了身子怎么办?   拿着馒头,甄榛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昭狱里几乎没有其他犯人,傍晚时分,安静了整天的牢门发出一阵响声,铁索撞击的声音嗡嗡回荡,显得有些刺耳。   甄榛睁开眼,看到一个狱卒提着食盒缓缓走进来。   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那狱卒放下食盒,低声说道:“王妃,该用膳了。”   狱卒的语气十分客气,并未曾因为甄榛落难而颐指气使——关在昭狱里的人都不是寻常人,也许昨日还是贵人,今日便沦为阶下囚,但世事无常,也有可能今日还是阶下囚,明日便成了人上人。昭狱里的狱卒早已看惯,是以不会如像普通牢狱里的狱卒般捧高踩低。   甄榛看了一眼,懒懒道:“先放着吧,我现在不想吃。”   那狱卒颇是为难,四处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是殿下给您准备的,若是让人发现,恐怕不妥……”   他口中的殿下,自是六皇子。   甄榛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的开了口:“我腰疼,动弹不了,你给我拿进来。”   “这……”那狱卒面露难色。   甄榛脸色一沉,冷冷哼道:“你家殿下都不怕本王妃拖累,难道你还怕本王妃跑了不成?”   那狱卒面色一白,连忙道:“小的不敢。”立即取了钥匙,提着食盒走进来,放在床边的木桌上,道了一句“请王妃用膳”,偷偷瞧了一眼,见甄榛伸手端碗,便施了个礼悄声退出去。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那狱卒回头一看,却是甄榛打翻了食盒,里面的饭菜洒落一地,而甄榛手中的碗尚且空无一物。   甄榛嘴角勾了勾,将空碗丢下,轻描淡写的说道:“算了,不吃了,你走吧。”   狱卒脸上的肌肉一抽,连忙低下头,恭声说道:“那小的再给王妃送一份来。”   “不必,我不想吃了。”甄榛断然拒绝。   狱卒的脸色一沉,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既然如此……”他抬起头,眸中杀机尽显,“就莫要怪我下手狠了!”   话音未落,他疾步欺上,甄榛闪身一避,脸色苍白的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狱卒桀桀怪笑,“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怀王妃身上长了不该长的东西,我这就帮王妃娘娘弄下来!”   说着他再度出手,直击甄榛面门而来,他的速度极快,快得甄榛几乎无法看清——   “咚”的一声响,那狱卒脑后一痛,他愕然回首,只见一个同样身着狱卒服饰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拿着一张长凳,正面若冰霜的看着自己。   他张口欲言,却无力再发出声音,下一刻,黑暗如潮水涌来,他轰然倒地。   “王妃娘娘,您没事吧?”那狱卒连忙放下长凳,跪在甄榛跟前。甄榛喘了口气,摇了摇头,“没事。”她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人,“他还活着吧?”   那狱卒点头道:“小的有分寸,只是将他打晕而已,殿下说留着这狗东西还有用处。”说到这里,他似乎心有余悸,“幸好殿下早有预料,否则便让这厮得逞了。”   甄榛怀有身孕可以免除极刑,这一点六皇子能想到,别人肯定也会想到,所以,甄榛的护身符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定然会有人在开审前想方设法除掉她的孩子。六皇子来见甄榛的时候没有明说,但后来送来了馒头,提醒她吃食中可能会有问题,便说明了一切。   甄榛赞许的看他一眼,望了望玄窗,“时间紧迫,你快些出去吧。”   那狱卒愕然,“小的还没告诉您殿下是怎么安排的呢……”   甄榛一笑,“你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了睿王的安排。”   惠帝主审,这是整件事情难以回转的地方,只有改变主审人,事情才可能出现转机,所以,六皇子要做的便是将事情闹大,更换主审人。   第六十七章 会审   天边的余晖渐渐散去,夜色越来越浓,宫里的奴婢穿梭在宫殿各角落,掌起点点宫灯,莹莹灯火映照着琉璃宫瓦,将宫殿衬得五颜六色,于肃穆中平添了几分瑰丽。   惠帝望着渐浓的夜色,见迟迟无人来报,不觉间越来越焦躁,连刘贵妃送来的汤羹也被他打翻在地,殿中的奴婢不知缘由,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便在他的耐心几近耗尽的时候,殿外忽然有人急急来报,“皇上!”   惠帝紧缩的眉头顿时展开,和颜悦色的问道:“可是昭狱发生了什么事?”   那太监跪在御前,连气也喘不匀,脸上颜色快速变换,却忍不住急声禀报:“皇上!昭狱出大事了!睿王他,睿王他硬闯昭狱,说要将怀王妃带走啊!”   “睿王硬闯昭狱?!”惠帝不怒反喜,他本意是除掉甄榛的孩子,等到主审定罪,甄榛便在劫难逃。没想到啊,睿王竟如此冲动,竟敢硬闯昭狱强劫要犯,生生给他一个大好机会大做文章——睿王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越想越兴奋,惠帝又问道:“睿王为何硬闯昭狱?可是怀王妃出了事?”   那太监一愣,道:“怀王妃没事,是昭狱中有人想谋害怀王妃,睿王知道了消息便闯到昭狱要带怀王妃走,昭狱那里已经乱作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说什么?怀王妃没出事?”惠帝一语抓住关键,目光灼灼的盯着那报信的太监,一字一句的问道。   在他锐利如刀的目光下,那太监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是,谋害怀王妃的人已经被抓住,睿王还说要抓出幕后……”   他的话没说完,惠帝拍案而起,御案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殿中的人纷纷跪倒在地,一声也不敢吱。   惠帝咬牙切齿,脸上却挂着狰狞的笑意:“你要抓幕后之人是吧?哼!朕倒是要看看你能怎样——你擅闯昭狱,这送上来的口实,可就莫要怪朕绝情绝义!”   他广袖一拂,怒然喝道:“来人!给朕将睿王拿下!”   “皇上!不行啊!”那太监抖着声音喊道,“睿王他,他拿着先皇的御剑,诸位大人们也束手无策啊!”   “诸位大人?!”惠帝眸光一沉,厉声喝道,“还有什么人敢与睿王作乱?!一起拿下!”   “不是诸位大人作乱,是,是大理卿,御史中丞和刑部尚书三位大人啊皇上!”   听到这三个人的名称,惠帝赫然色变,双目瞪圆,死死盯着那太监,眦眼欲裂!   他竟然想三司会审?!惠帝勃然大怒,“哗啦”一声响,拂袖将御案上的东西扫落,沉沉的镇纸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嗡嗡回荡在大殿中,震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好!好!好!”惠帝连道三声好,却是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将一切化作齑粉!   “朕还是小看他了,小看他了啊!”   广袖一甩,他大步朝殿外走去,“摆驾!朕到要看看他怎样逆天而行!”   第六十八章 逼迫   昭狱外一片混乱,门前的空地围着一圈人,却是昭狱的侍卫,手里拿着剑,将一个人围在中间,却又小心翼翼不敢上前半分,一个个愁眉苦脸,生怕中间那位爷突然发狂,要硬闯进昭狱去——六皇子手里拿着先皇赐的天子剑,这挡也挡不得,伤更伤不得,真的动起手来,便只有六皇子拿刀子捅他们的份。   边上几位身着官服的人苦口婆心的劝着,六皇子持剑挺立在侍卫的包围圈中,冷眼看着却不为所动。刑部尚书愁苦不堪,才摆脱了怀王妃的案子,却没想六皇子硬要三司会审,照说这三司会审本是皇帝亲自下令,三司才受命审理,可不知六皇子使了什么法子,大理卿和御史中丞都来了,他这个刑部尚书不来也不行了。   便在这时,外面一声高唱响起:“皇上驾到!”   刑部尚书如获大赦,既然皇帝来插手这件事,那他只需听皇帝命令便不会有错——头上这顶乌纱帽总算保住了。   众人纷纷跪倒,齐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惠帝面沉似水,目光如电的扫下,最后定在了鹤立鸡群的六皇子身上——旁人都纷纷跪倒在地,唯有六皇子挺拔的身姿端立在人群中间,风神如玉,英气勃发,竟比高坐御撵上的惠帝更是器宇轩昂,气度不凡。   惠帝不自觉握紧了御撵的扶手,仿佛很久以前扎在心头的刺,在结痂之后,忽然狠狠一动,连皮带肉,那疼痛,比以前更加无法忍受!   “大胆!见到皇上竟敢不拜!你是何居心?!”   不等惠帝开口,他身边的大太监已经厉声呵斥:惠帝对睿王的忌惮和痛恶,没有人比他这个近侍更了解,是以他的大胆训斥不但不会招惹惠帝不满,反而正和惠帝心意。   六皇子冷笑一声,“好个狗奴才,几日不见,竟会狗仗人势了——皇上尚未说本王,你一个狗奴才便敢对本王乱吠,这宫中可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他这一番话指桑骂槐,惠帝岂会听不明白?当即脸色一沉,沉沉语声中带着山雨欲来的意味:“其所言便是朕将所言,睿王见驾为何不跪?”   六皇子冷笑一声,扬声说道:“因为臣心中不服——怀王妃行刺案,皇上亲自主审,实在有失公正!”他的目光灿灿如电般的射向刑部尚书,直如刀子般,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臣子糊涂,皇帝岂可糊涂?这世间岂有原告做主审人的道理?倘若本王也立一个案子,告梁尚书图谋不轨,本王也自己做主审人,不知梁尚书有何想法?”   随着他的话,大理卿和御史中丞的目光纷纷投来,刑部尚书饶是老脸皮厚,也架不住两位同僚这般灼灼目光,当即抬袖掩面,脸色十分难堪。   惠帝闻言冷笑,“睿王怀疑朕将有失公正之心?”   六皇子漫不经心你的说道:“皇上若是问心无愧,何惧于将此事交给三司,三司会审,断然无人敢徇私枉法,皇上又何必去惹得一身骚?”   惠帝目光阴鹜,沉沉语声中透着危险的气息,“如若朕不允呢?”   “那便是皇上心中有愧,怀王妃行刺案另有隐情,而皇上不敢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放肆!”惠帝怒然喝道,“莫要以为你手中有先皇御赐天子剑便可为所欲为!”铁青着脸色,他似乎怒不可遏,厉声一喝,“来人!睿王在御前不言不逊,给朕拿下!”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大理卿与御史中丞眼见事情不妙,纷纷出列跪地,齐声拜倒,刑部尚书见二人出头说话,自己也不好落单,便随之一起跪倒,抢先说道:“皇上,睿王亦不过是关心则乱,其实睿王所言也是为了皇上——天下悠悠众口难辨是非,未免人云亦云,如果有有心之人利用此事中伤皇上,皇上清誉将被小人所污啊。”   这话说得圆滑,刑部尚书八面玲珑的性格真是体现到了极致。   大理卿道:“睿王所言虽大不韪,但却为实话,皇上不宜亲涉此事,如若皇上信得过臣等,臣等愿意为皇上分忧!”   御史中丞亦道:“臣附议!臣等愿为皇上分忧!”   六皇子也不再逞强,施施然跪在地上,做出一副刚强又委屈的请命姿态,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惠帝脸色变幻不定,望着跪在地上的几人,眸中几欲喷出火来——   刑部尚书是他的人不假,此人对他唯命是从,倒是不担心三司会审时他倒戈向六皇子,但大理卿和御史中丞这两个人却不定会听他的安排。大理寺历来中立,这原不问题,但以前因为吏部尚书贪污案,他曾与大理卿交恶,恐怕三司会审时这老家伙不偏帮睿王就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御史台的人更是一群疯子,弹劾皇帝也不要命似的,御史中丞这老狐狸也断断不会轻易听自己差遣。纵然三司会审的结果需要皇帝审批才能执行,但真的等结果出来,如果不是他所期望的,他又该如何应对?   三司会审代表着一国最权威的审判,如果连三司的审判都被驳回,三司将权威不再——连三司会审都无法取信于人,往后又还有谁会相信官府的公正?   如此一来,三司会审不一定如他所想的方向发展。   但如果不同意三司会审,今日的事又如何善了?大理卿和御史中丞一起请缨为皇帝分忧,如果他不同意,便是不相信臣子,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朝中那些尚未归心的朝臣也会越发不相信他。再者,明君当垂拱而治,而非事事亲为,大理卿与御史中丞的所作所为皆是当他为明君才有的做法,如果他不允,朝中众臣会如何想?那悠悠众口又该如何去堵?   思及此,他越发恼怒起来。宣帝在位时何等权威,在满朝文武前说一不二,谁曾敢在其面前说一个不字?为何他这皇帝就做得如此憋屈?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下一刻,便见一匹飞骑追进来,一个士兵模样的骑士翻身下马,急急跨到惠帝御前,跪在地上呈上一份打着赤色火漆的信件。   众人一见,纷纷脸色大变。   这是从边境传来的急报!   惠帝打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看,登时浑身一震,竟是脸色煞白——   北魏纠结北方夷族,大肆进攻边境,北地岌岌可危!   第六十九章 劝说   北魏将将大败退兵,不过两个月,竟又大肆进攻大齐,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但从北地送来的战报来看,却也不觉得难以理解——北魏物资贫乏,素来以战养战,往年侵扰边境多是掠夺粮草,而年初大败不但使其空手而归,更损耗了大量人力和物力,直是雪上加霜。而大齐动乱将将平复,又值新帝登基,正是守备最为松散的时候,于是,北魏纠结了北方夷族大肆进攻边境,以期能抢回之前的损失。   此次进犯,北魏不但掠夺粮草和钱财,连人也一并掠走,所过之处尽作空城,且攻占一城守一城,而后再伺机进犯新城,如何挑衅也绝不主动出城迎战,大齐将士无法主动出击,只有被动防守,眼睁睁看着百姓被掠杀,城池被攻陷却无能为力。   陆将军驻守原地,徐印又带去柳营仅剩的将士,但年前的那一场惊变使得北地防卫彻底崩溃,抵挡北魏与夷族的联军十分吃力,景王的私兵已经火速调往北地,但要夺回沦陷的城池,恐怕十分艰难,即便胜了,也是一个惨胜。   于兵家而言,惨胜聊等于败。   京城之中,战火再起的消息使得人心惶惶,生怕北魏人又像上次那样攻破边防,使京城沦为炼狱。而相比百姓们的担忧,才登基不久的惠帝还有更多的烦心事。   二月草长莺飞,淅淅沥沥一场小雨过后,殿外的垂柳绿意新发,枝头红杏灿烂,红艳艳,粉嫩嫩,俏丽争春,红肥绿瘦,说不出的可人。殿中,销金兽香气袅袅,鲛绡随风影动,数重珠帘疏落有致,将殿中的光景层层分隔,摇摇晃晃,直是渐乱人眼。   “哗啦——”一声响,惊得殿中奴婢纷纷跪倒在地,只见身着黑袍的惠帝大步走进来,他脸色极为难看,一进来就拂袖怒喝:“滚!都滚出去!”   奴婢们如惊弓之鸟,慌忙涌出大殿。   “皇上这是怎么了?”甄容坐起身,粉黛不施的脸容上泛着薄薄的红晕,眸似秋水,不急不躁的望着暴怒的惠帝,一派雍雅从容的气度。   惠帝回头看着她,见她一双黑眸定定的望着自己,暴怒的情绪倏尔平复许多,他抬手扶额,却又想起白日的事情,气得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睿王竟上奏,要将怀王妃移出昭狱!”   “他要三司会审,朕才依了他,这才几日,竟又得寸进尺!再这样下去他岂不是要蹬鼻子上脸,骑到朕头上去了?!”他怫然拍案,拳头握得青筋暴突,满面狰狞之色,“他要救怀王妃,朕这便杀了怀王妃!看他如何救?!”   一双凝脂柔荑抚上他的额角,幽香萦萦绕绕,惠帝紧绷的心神逐渐放松,甄容呵气如兰,在他耳边柔声说道:“皇上莫要动怒,仔细伤了身子……”   惠帝深深叹了口气,握住甄容的皓腕,“还是在你这里清静一点,太后天天吵,朝中那群老头子天天闹,一个个都让朕不得安宁,真是心烦!”   甄容一笑,眼波如水,“皇上还没用膳吧?不如在臣妾这里用膳?”   惠帝不耐烦道:“不想吃,你陪朕说说话。”   “那用点莲子羹如何?”   惠帝本想拒绝,但看着甄容乌黑的眸子,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飘来的幽香,心神一荡,不由点了点头。甄容展颜一笑,便唤了人去盛莲子羹。   甄容的身子渐重,行动已经大不如以前灵活,惠帝看着她凸起的肚子,忽然说道:“你说它是男是女?”   甄容一怔,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的光亮,掩袖笑道:“臣妾可不知,太医也说不准,不过皇上也别急,过几个月便知晓了。”她仿佛想起什么,又道,“说起来怀王妃与臣妾月份相当呢。”   听到怀王妃三字,惠帝的脸骤然一沉,想起六皇子近来的所作所为,只觉一口怒气难以咽下,恨不得立即杀了怀王妃才解气!   甄容轻声道:“皇上,其实要流掉一个妇人的孩子有很多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叫人防不胜防……”   她的声音温润细柔,吐出的话却字字血腥,惠帝悚然一惊,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   甄容拢了拢鬓角的散发,淡淡的笑了笑,却透着无尽的凄凉,“皇上不要忘了,臣妾也怀有身孕,也许在暗地里,也有人像毒蛇般盯着臣妾的孩子,想趁臣妾不留神时夺走臣妾的孩子呢——臣妾,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罢了。”   惠帝只觉得背脊发凉,怒道:“谁敢害朕的孩子?!”   甄容只是笑笑,任由惠帝去猜测。   惠帝尚未选妃,后宫里就那么几个人,敢谋害皇后又能从中得到好处的,更是数得出来。   惠帝脸色变幻莫测,十分难看。   “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无时不刻不铭记在心,不过臣妾有一言,皇上听了觉得有理便听,若是觉得无理便当臣妾没说过,可好?”   “你说!”   甄容拂了拂袖,在惠帝对面坐下,不紧不慢的沏了一盏茶,推到惠帝跟前,袅袅热气间,她才开口说道:“臣妾认为,此时不宜处置怀王妃。”   她一字一句,语声款款,却是铿锵有力。   惠帝赫然抬头盯着她。   甄容仍面色不改,从容说道:“其一,怀王妃怀有身孕,按照本朝律法不得施以极刑,是以,即便皇上想诛杀怀王妃也无法,倒不如等几个月,待其分娩之后再另作打算。其二,北地诸多将士出自怀王麾下,尤其是那徐副将,如果皇上此时处置怀王妃,消息传到北地,定然会影响军心。如此,皇上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暂且如了睿王的意,等战事平稳一些,皇上再进行处置也不迟。”   甄容的话字字在理,却因顾虑太多,触及惠帝痛脚——他一个皇帝还要对臣子如此小心翼翼,到底谁为君,谁为臣?!   当即,惠帝大怒:“徐印一介小小副将又能如何?朕的亲舅舅才是北地的正统守军,徐印若敢有半点犯意,朕便能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弄死他!”   甄容见他动怒,却丝毫没有退缩,反而冷冷道:“徐印是不足为虑,但皇上也该知道一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哗变一旦发生,即便陆将军有心挽回,只怕也已经晚了,何况北魏正虎视眈眈,北地不能发生任何意外——皇上难道忘记了除夕夜惊变吗?”   那段血腥的日子,是京城人所有人的梦魇,也是燕氏皇族的耻辱。惠帝的脸色骤然一白,竟说不出话来。   “皇上。”甄容叹了口气,“北地将士已有前车之鉴,断断不会让北魏人再攻破边防,直捣我大齐京都,皇上不必担忧……”   甄容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头一支红杏横生,娇花缀满枝头,含雨带露,不胜娇楚——   “方才臣妾也说过,要神不知鬼不觉得流掉一个妇人的孩子,方式何止千百?”   她语声幽幽,竟是阴寒无比,惠帝闻言微微一颤,觉得此时的甄容竟如鬼魅般阴森可怖。   第七十章 希望   翌日,怀王妃迁出昭狱,幽禁于右街夹道里,虽然没能回府,但至少夹道的院子里有人伺候,外面虽是有人把守,却能在院子里自由活动,远胜过昭狱,这已经是惠帝最大的让步。   三司会审进展缓慢,因人证物证俱全,若非六皇子从中斡旋,恐怕三司定案也仍是怀王妃图谋不轨,意欲行刺皇帝。而不论是六皇子还是甄榛都知晓,惠帝之所以松口乃是因为战事,一旦战事平稳,惠帝就会再度出手。   与此同时,战报不断从北境传来。因景王援军抵达,北魏与夷族难以前进,而大齐边军也无法将这两匹饿狼驱逐出境,两军僵持不下,时有胜负,随着天气转暖,战况也越发黏着。   一转眼,又过了半个月。   战局的僵持令朝中暮色沉沉,惠帝的脾气越发暴躁,隔三差五便有大臣挨板子或者被砸破脑袋,朝中人心惶惶,诸多大臣托病请假,金殿之上人影稀疏,满朝文武君不君,臣不臣,惠帝变得越发暴戾起来。   刘贵妃前去劝解,却被惠帝打出御书房,太后为此大怒,多次劝诫,惠帝仍是一意孤行,最终却是皇后三言两语令惠帝回心转意,与朝臣和睦相处。   至此,朝中皆知,这位低调的甄皇后对惠帝的影响无人可比,如果皇后诞下嫡长子,则必是太子。   一时间,中宫门庭若市,皇后甄氏成为宫中最炙手可热的人。   而甄榛在夹道里,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战报也一日日的传来——   二月中,北魏突袭,经浴血奋战,大齐将士堪堪守住前线第一城。   二月十九,守将发现北魏粮草分队,徐印听说消息,主动请命出战,于骊水遭遇北魏大皇子,两军死伤惨烈。   二月二十九,北魏再度进攻,北魏大皇子督战,牺牲了上万人夺得一座空城,而大齐大军与百姓共同退守占据天险的元城,迅速筑起最新的防线。   三月初,北魏人在新城中毒,大齐大军不损一兵折了北魏数千悍匪。   三月中,北魏人已经无力再发起进攻,开始休养生息,与元城的大齐军民遥遥对峙。   北魏是北方最凶猛的狼,一旦给它机会,就会迅速的舔好伤口,陆将军与徐印殚精竭虑,却不知如何才能驱走这匹北方狼——大齐的边军在此次战事中同样伤亡不小,北魏大皇子没有了怀王这个对手,一路打来简直势如破竹,他们能守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若非有十分的胜算,实在不敢轻易交手。   夹道里较为阴凉,时值三月,院子里的几株桃树仍是开花了,桃红一片,香飘满园,竟也惹来了蜜蜂,好生热闹。   甄榛望着开得正艳的桃花,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连她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吞噬掉。   三月都快过完了,北地的雪也该化了吧……   “王妃,还是进屋去吧,外头凉得很。”   甄榛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手扶着腰,缓缓站起身。身子越来越重,她的行动也大不如以前灵活,身边的婢女见了连忙扶住她,叮嘱她小心一点。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甄榛的耳力十分敏锐,一听便知晓是熟人,回头一看,便见身着朝服的六皇子紧绷着脸,跨着大步急急走进来。   六皇子看似轻浮,性子却极为沉稳,尤其是经过争位失败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变得越发的稳重,甄榛已经极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不加遮掩的表情,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知为何,她的心猛跳了一下,预感到这消息与自己有关。   六皇子大口喘着气,凉爽的三月天里出了一头的汗,身上带着一股皮革的味道,想是骑马过来的,手中的马鞭都没有放下,他双颊通红,走到甄榛跟前,凤眸中隐有泪光闪现,却是抿紧了唇,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甄榛的心一震,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许久,六皇子才颤抖着声音说道:“三婶……北魏,撤军了……”   甄榛愣了一下,却没有问为何北魏人突然就撤军了,也不问边境将士们是如何驱逐敌军的,什么也不问,只是安静的看着六皇子,等着他说下去。   她知道,这都不是重点。   “据战报传来,北魏西境遇袭,弩族一路打下,几近打到北魏王廷……”   弩族是北魏西境的一个民族,历来式微。但天下人皆知,弩族其实并不是他们原来的称呼,之所以叫做弩族,是因为他们的族人擅作弓弩,大至攻城利器,小至防身暗器,皆是精妙绝伦。   若非有强大的利器保护,北魏大约早就灭掉弩族,而不是每年舍命到大齐掠夺,再花大量的钱财购买弩族的利器——   极少有人知道,这个蜷缩在弹丸之地的民族,竟也是野心勃勃。   “北魏人收到消息,顾不得收拾残局,便匆匆撤兵回援王廷,陆将军与徐印乘胜追击,迅速收复失地……”六皇子的眼睛有些发红,握着马鞭的手因太过用力而指尖发白,手里的马鞭几乎被他捏碎,却仍是无可抑制的微微颤抖着,“听说,弩族的队伍里,有一队神秘的大军,使其如虎添翼,直逼北魏王廷——”   说到这里,甄榛的身形晃了晃,有种失重的感觉。她说不出什么感觉,脑海里仿佛一片空白,只有六皇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一下子涌出了太多的东西,令她一时难以消化。她想去相信,却又不敢相信。   甄榛抬起头,炽白的阳光落下来,刺得双眼生疼,眼泪抑制不住的流出来。   “是他回来了吗?”她怔怔的看着六皇子,声音里带着她不自知的颤抖,有激动,也有害怕。她真是怕了,真的很怕,如果不是他,她宁愿什么都没有听到,就仿佛在沙漠里濒死的人忽然看到了绿洲,却又发现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在一个人绝望的时候给其希望,却又将希望夺走,还有什么这更残忍?   一滴泪滑到嘴角,甄榛才发现,却原来泪水是苦的。   六皇子不忍看她满脸的期望与绝望。   “我再去探报!”   紧咬牙根,六皇子头也不回的奔出了院子。   第七十一章 问题   随着四月的到来,北境的捷报也连连传来。   北魏且战且退,大齐则越战越勇,失地迅速收复,月中的时候,终于传来两个震动朝野的消息——   副将徐印击杀北魏大皇子,北魏溃不成军,几近全军覆没。   北魏大皇子之于北魏,正如怀王之于大齐,大皇子一死,北魏再无如此良将,两次战事使其元气大伤,数十年内无法再与大齐抗衡。而另一边,防守薄弱的西境遭遇弩族强攻,弩族一路势如破竹,使得千疮百孔的北魏王廷更加风雨飘摇。   而另一个消息,却引起了大齐朝野的剧烈震荡——   怀王领军冲破冰原,绕道北魏西境,与弩族攻入北魏,不久将班师回朝。   自北境被攻破,怀王被逼入冰原的消息传来,时到今日,已经四个月,所有的人都相信怀王凶多吉少,却没想他竟然走出冰原,还与弩族结盟,重创北魏。   没有怀王的“围魏救赵”,大齐要击败北魏,平息这场战事并没有这么容易,这并不比徐印击杀北魏大皇子功劳低,他日班师回朝,惠帝必定要施以嘉奖。这于怀王而言,亦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对于惠帝却意义重大。   朝中诸臣皆知,如果不是怀王下落不明,而今这皇帝究竟是谁,恐怕还得二说,可说惠帝忌惮怀王,比之忌惮睿王更甚,而今怀王即将班师回朝,朝中局势恐怕又将风起云涌。   惠帝越发暴戾,连连廷杖了几位老臣,朝中诸臣人心惶惶,连战事胜利的喜悦也被冲淡许多。   四月初十,北魏不敌两面夹击,北魏国君递交国书向大齐求和,四月十八,怀王携带北魏国书回到大齐北境,北境飞骑回报京城,惠帝与诸臣共议之后,同意北魏求和。   也许是北魏求和,大局稳定,惠帝龙颜大悦,连连封赏了数名大臣,连怀王班师回京也不受影响。但惠帝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连刑部尚书也被勒令在家思过,诸臣心惊胆战,恐怕惠帝性情之诡异,比之宣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月暮春,淅淅沥沥的小雨延绵不绝,整日阴云沉沉,一如满朝文武愁云惨淡。   甄容的凤撵一路徐行,行至惠帝寝宫飞霜殿,远远瞧见刘贵妃掩面啼哭着跑出飞霜殿,甄容喊停车撵,蛾眉微微一蹙,清丽的脸容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她许久不语,身边的宫婢察言观色,轻声问道:“皇后娘娘,可要继续行进?”   甄容敛了神情,挥了挥衣袖,双眸望着飞霜殿肃穆庄严的宫墙,平和的语声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去,为何不去?”   行至殿外,侯在外面的内侍正欲高声唱喏,甄容挥手打断,看着那太监,轻声问道:“皇上今日都见过些什么人?”   内侍们皆知这位甄皇后为人低调,却深得惠帝恩宠,这肚子里怀着的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太子,这么一个厉害人物,他们自是不会招惹,恭声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与诸位大人议完事便回来了,就刘贵妃来过。”   这与往常一样,并无异常。   那太监见她凝眉思索,以为她在想如何劝慰惠帝,便道:“适才皇上回宫时,奴才听皇上骂人,想是哪位大人惹了皇上不高兴。”   “皇上骂什么?”   “究竟是哪位大人惹了皇上,奴才也不知,只听皇上骂什么没用,全是一堆废物,留之何用,其他的奴才也不知了。”   这太监如此费心告诉自己这些,显然是在向自己示好,甄容点点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多谢公公,本宫记下了,只是以后恐怕还得多多劳烦公公。”   这便是收下他的好意了,那太监喜笑颜开,连忙说道:“皇后娘娘言重了,为主子分忧是奴才的分内事。而今皇上连太后的话也不听,若说还能听进谁的话,那便是娘娘您了,娘娘还是快些进去吧。”   甄容一笑,不置与否,转身踏进殿中。   听到有人走进来,惠帝暴跳如雷,怒喝道:“滚!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没听到是不是——”   说着举起御案上的镇纸便要砸下,却在抬头时瞧见来者模样,他楞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甄容会突然到来,镇纸随之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重重的沉闷的响声。   惠帝吓了一跳,有些结结巴巴:“皇后怎么来了?”   甄容款款走来,走到滚落在地的镇纸前,欲弯腰拾起,却因身子太重显得十分吃力,惠帝见状连忙走下来拦住她,“你怀着孕,可使不得!”   甄容从他手中拿过镇纸,微微笑了笑,放回御案上。“方才臣妾在殿外见刘贵妃哭着离去,却不知贵妃娘娘做了什么事,惹皇上如此雷霆大怒?”   闻着她身上幽幽的清香,惠帝心神荡漾,暴怒的情绪也渐渐平息下来,他扶着甄容坐下,自己也坐在她的身边,扯着甄容的衣角,心不在焉的说道:“倒也不关她的事,朕只是觉得她很烦,说两句就哭哭啼啼,实在无味。”   甄容有些好笑,温声劝道:“皇上,刘贵妃在家中本是掌上明珠,过得众星捧月的生活,可到了宫中,她所能期盼的人便只有皇上一人,如果连皇上也责备她,厌弃她,她一个小姑娘如何受得了?”她看着惠帝,黑眸中秋水盈盈,却又似深不见底,声音轻柔如春风吹来,惠帝望着望着不觉出了神,“刘贵妃十五六岁,真是女子最娇美的年华,皇上当好好珍惜才是……”   惠帝怔了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想起刘贵妃梨花带雨的模样,忽然觉得少了几分烦躁,多了几分娇楚可怜,竟是令人心头一荡。   “是朕错怪她了,朕不过是心烦,她正好来这里,才迁怒于她……”   见他听进自己的话,甄容微微一笑,又轻声说道:“那今晚皇上去甘露宫陪她就是了,好好哄几句,刘贵妃定然会十分欢喜。”   惠帝嗯了一声,仍觉得心头压着一件事,实在憋得难受,这时,甄容温柔平和的声音缓缓在耳边响起:“朝中的事,皇上也多让着些诸位大人,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皇上乃是天子,不必与诸臣计较太多。”   惠帝却摇了摇头,“朕都明白,他们就是故意气朕,朕才不会跟那帮老头子一般见识,这都不是问题……”   甄容眸中闪过一道暗光,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第七十二章 杀意   惠帝靠近她的肩,闻着她颈项间散发的幽香,漫不经心的说道:“因为怀王要回来了……”手里绕着甄容的一缕秀发,他赌气般的说道,“都是那群废物!杀一个人也杀不掉!尽会给朕添麻烦!”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烦躁起来。   甄容的身子一震,过了片刻,声音紧涩的问道:“皇上要杀谁?”   “自是朕的三皇叔!他回来一定不安好心!朕断断不允许他回来帮老六跟朕作对!”惠帝冷哼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只可惜朕养了一群废物!这次失手,他定然会加强戒备,下次再动手就更难了!”   怪不得惠帝近来情绪反复,却原来是刺杀怀王失败。   甄容有一瞬的恍惚,他就要回来了……   想到怀王归来后的种种可能,惠帝越发的坐不住,烦躁的站起来,咬牙道:“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回来!”他脸上闪过一抹戾气,露出狰狞之色,“不惜一切代价,朕定要杀了他!”   “皇上万万不可!”   甄容脱口而出,惠帝回过头,目光阴鹜的盯着她。   甄容暗暗咬牙,露出一个风轻云淡的笑容,“正如方才皇上所言,失败了一次,怀王不可能没有防备——怀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想必皇上比臣妾更了解,皇上再次行动恐怕胜算也不高,甚至稍有不慎,怀王会利用此事给皇上制造谣言,到时皇上的处境会更加被动。”   她缓缓敛眸,长睫垂下,将眼中的情绪悉遮去,粉黛不施的脸容越显清丽动人,“再者,大齐因有怀王在,北魏才不敢轻易进犯,而今北魏大皇子虽死,但北魏野心不会死,如若大齐也失去怀王,过不了几年,恐怕北魏会卷土重来,较之社稷安危与杀怀王平复党争,皇上认为孰重孰轻?”   款款语声娓娓道来,字字句句都在理,令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惠帝如何不明白怀王对于大齐的重要?可不杀怀王,他实在难以心安——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酣睡?   他烦躁的来回踱步,却想不出到底如何是好。   “其实皇上不必烦心,此事并非不能两全其美。”   甄容温和平缓的声音不徐不疾的响起,惠帝赫然回头盯着她,目中带着几分怀疑,“怎么两全其美?难道怀王还会接受朕的招安?!”   这话,已经将怀王打入反贼之列。   甄容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才慢悠悠的说道:“怀王杀不得,又不能令其留有实权,不,他那样的人……甚至不能让他拥有自由……”她眉眼微垂,用近乎喃喃的语气的说,“有种人,天生神武,不需心计,只需振臂一挥,便从者如云……”   惠帝没听到她后面在说什么,只是在琢磨她话中的关键:“皇后的意思是,夺了怀王兵权,将其幽禁?”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怀王若被幽禁,但盛名犹在,北魏断然不敢轻易进犯,而怀王也无法再兴风作浪。   但有一个问题,“朕要夺他兵权容易,但要将他幽禁,恐怕很难。”怀王不是莽撞的鲁夫,心思缜密比他更甚,要抓他的把柄实在太难,何况上次刺杀定然已经让他生出戒心,想找理由幽禁他更是难上加难。   “其实也不难。要终身幽禁一个亲王,无非就几个原因,但归结到一点,无非都是犯了皇帝禁忌,皇帝借由将其幽禁。”甄容语声幽幽,却是不紧不慢的说道,“皇上只需做一件事令其失去分寸,到时候他方寸大乱,定然会做出逾越之事,皇上便可借由夺其兵权,将其幽禁……”   “什么事?”   甄容抬眸看着惠帝,眸中秋水寒光,冷冷清清的目光望来,惠帝竟觉得肌肤都被刺痛——   “杀怀王妃。”   ***   下朝之后,惠帝将六皇子单独叫到御书房,说是要跟他商量怀王回京之事——此次平息战事,怀王又立下大功,照理该大加封赏,这也是惠帝登基后第一次正式封赏功臣,意义十分重大,而六皇子与怀王素来亲厚,该是最知怀王心思,是以惠帝召见六皇子询问意见。   六皇子只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皇上要犒赏功臣,还得先放了人家的家眷罢。”   两人一语不和,惠帝大怒,将六皇子赶出御书房,而六皇子也负气而去。   “封赏功臣?做样子给谁看呢?”六皇子回头望了一眼,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惠帝的心思他如何不明白?此次战事,怀王牵制北魏,徐印击杀北魏大皇子,麾下众多将士皆立下大功,陆将军也是大功臣之一,惠帝要是不封赏功臣,不但会寒了众将士的心,朝中诸臣也会离心,到时他这个皇帝就难做了。   但两人争斗这么多年,他岂会不明白惠帝的为人?那人手段够狠,却永远少一分魄力,是断断不会封赏怀王极其麾下众将士的。怀王回京在即,他定然惶恐难安,也不知到时候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六皇子微微一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六皇子抬头望去,却是一队太监迎面走来,看模样想是要去换班当值的。众太监瞧见挡在路中间的人是睿王,纷纷弯腰行礼,六皇子微微颔首,神情冷淡。   擦肩而过时,走在前头的太监忽然绊了一下,竟扑倒六皇子身上,六皇子一手拦着那太监,口中冷冷道:“刘掌案是御前伺候的人,可要小心一点。”   那被叫做刘掌案的太监脸色一白,却仍有些趾高气昂,硬声说道:“多谢睿王提点,咱家也就是在睿王跟前出岔子,可从没在皇上跟前出岔子。”   这话中带刺,六皇子岂会听不出?六皇子冷冷一笑,口中嘲弄道:“都说物肖其主,一条狗也如此嚣张,倒真是叫本王长见识了。”说罢他广袖一拂,却是懒得再与这低贱的太监争辩,衣袂飞扬中翩然而去。   走到一个角落,六皇子停下来,摊开手中的纸团——   这是方才刘掌案摔到时塞到他手上的。   拨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几个蝇头小字,却是令六皇子脸色巨变——   惠帝将杀怀王妃。   第七十三章 将计   夜黑如墨,天边隐隐雷动,阴沉沉的乌云压下,有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六皇子遥望天际,俊美的脸容隐在昏暗的光线里,情绪模糊不清,眉间却有一丝抹不掉的凝重。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声梆子,一下轻,一下重,却一声声敲进六皇子心里。   三更了。   他缓缓闭眼,深吸一口气,久久久久的,忽然睁开眼,顿时锐光大作。他赫然抽出宣帝赐的承影剑,凛凛寒光一闪而过,锋利的剑刃上映出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叮——”的一声,将剑插回剑鞘,他倏尔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一走出去,便有几个黑影围上来,“殿下?”   “走吧。”六皇子的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便大步向外走去,其余几人紧随其后。   走出院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望着亭亭玉立在前方的身影。   秦氏手里捧着一件银丝甲衣,安静的站在夜色里,清秀的脸容上也是平平静静,四月的晚风带着浓郁的花香徐徐吹过,掀起她旖旎的裙裾,这一刻,整个夜色都变作背景,只有她一袭红衣飞扬,直是飘飘欲仙。   六皇子喉头一梗,似有一股暖流,却说不出话。   秦氏款款走来,抖开甲衣,轻声说道:“殿下,穿上这个吧。”   六皇子低头看着她,只见她微垂着眉眼,只能看到半张白皙的脸庞。他心中一疼,轻轻的嗯了一声。   秦氏为他穿上甲衣,仔细的扣好扣子,整理好衣襟,便后退了两步,交手敛衽,在六皇子看不到的角度,袖中的双手却早已不可抑制的颤抖着,她用力的按捺着,生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抱住他,再也不让他走。   这一走,却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六皇子深深的看着她,紧紧咬牙,跨着大步离去。   “殿下!”   秦氏忽然在身后喊了一声,这一声,已然带着颤抖的哭腔。“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六皇子的脚步一停,却没有回头,遂又匆匆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殿下……”秦氏泪流满面,微微夜风迎面吹来,吹得一脸冰凉。   直到此刻,她终于明白甄榛的心情,宁愿等一辈子,只要他能安然回来。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   她喃喃自语,泪水无声落下。   晚风呜咽,吹得枝叶簌簌作响,这个四月的夜晚,有种难言的沉重。   ***   安静的飞霜殿外,板子重重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被打之人伏在刑凳之上,嘴唇咬出了鲜血,一路流到脖颈上,依旧紧咬着牙根不发出一点声音。   惠帝坐在高椅上遥遥相望,见那人被打得血肉模糊仍闭口不言,冷哼一声,喊了声停,站起身缓缓走过来。他绕着那人走了一圈,最后听到那人眼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人:“还不肯说吗?”   那人艰难的抬起头,双目通红,咽喉里呼噜作响,费力的摇了摇头。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惠帝的近侍刘掌案。   惠帝冷笑一声,“真是够出息的,竟然私通睿王,泄露朕的秘密——”他蹲下身,外头盯着朱掌案,语声如冰,“睿王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如此为他卖命?嗯?”   刘掌案目光殷切的看着惠帝,艰难的摇头否认,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惠帝细细的打量着他惨无人色的脸,啧啧摇头叹息,“到现在你还跟朕装?你以为这样就能瞒住朕吗?”他凑近刘掌案的脸,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轻声说道,“其实,朕是故意让你知道朕要杀怀王妃,又故意让你泄露给睿王的。”   刘掌案的眼睛一睁,有些不敢置信。   见他色变,惠帝脸上的笑意更甚,“皇后建议朕杀了怀王妃,以此激怒怀王,但朕的心头之患岂止怀王?朕最直接的心头之患是睿王啊!没有睿王,怀王为何会与朕最对?”   他摇头叹息,却很是得意,“怀王妃遇险,睿王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如此一箭双雕的大好机会,朕岂会放过——待睿王救出怀王妃,朕便在路上埋伏,等明日发现他们二人的尸首,即便怀王知晓是朕设计的,但睿王私闯夹道带走钦犯怀王妃,这个重罪连他怀王也背负不起,他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朕……”   刘掌案嘴里发出焦急的呜呜声,惠帝却厌弃的看他一眼,便拂袖起身——   “叛主之人,实在该杀!”   一语吐出,身后杖影再起,刘掌案哼哼了两声,便没了声响……   ***   夜已过半,院子里的虫鸣彻夜不止,甄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实在睡不着,她翻身起床,披上一件外衣,走到窗前将窗扉推开,望着天际茫茫的乌云出神。   据外面传回来的消息,他已经领军回京,再过半个月,便会抵达京城。   直到此刻,想起六皇子传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仍觉得有些不真实,还有些埋怨,既然都回来了,为何连一封信也不给她写?哪怕是自言片语也好,难道他不知道他消失的这几个月,她有多担心多难过?   埋怨归埋怨,但他能回来,甄榛已经几个晚上睡不着,整个人竟然不知不觉胖了一些。呃,这就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么?   其实更多的是心疼,茫茫几百里冰原,他领着大军,不知吃了多少苦,历经多少危险才堪堪走出去,也不知他受伤没有?有没有及时治好?是否留下了病根……   甄榛还有些恶意的想象,等他回来见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嗯,不知会不会吓一大跳,亦或者是乐得发傻?   想着,嘴角就忍不住弯起来。   “咚”的一声响,似有重物倒地,甄榛神色一凛,立即站起身来。   她听得出来,这声响,是外面的守卫倒地。   一阵轻而急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甄榛闪身躲避在窗后,下一刻,便见几个敏捷的黑影出现在院子里,随着黑影的走近,一张熟悉的面孔袒露在沉沉的夜色里。   第七十四章 诛杀   “睿王?”   甄榛惊疑不定,见六皇子神色凝重,还有身后悄然站立的人影,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急急走近,六皇子轻喘着气,压低了声音说道:“快!快随我走!”   甄榛双瞳一紧,“发生了什么事?”   “老八要在三皇叔回来之前杀你!时间不多,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去个安全的地方!”六皇子急急说道。   甄榛脸色一白,马上明白了惠帝的用意,这是要将他逼反啊。   她急忙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扶着腰推门而出,几个侍卫将二人护在中间,匆匆向侧门而去。她的身子很重,走得有些费力,六皇子见状连忙将她扶住,甄榛感激的看他一眼,心中却是千回百转。   这一逃,也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微凉的晚风迎面拂来,甄榛的长发散落扬起,遮在脸上有些发痒却无暇顾及,披风吹得猎猎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因为走得太急,她被冷风呛了一口气,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却又怕惊扰旁人而极力克制着,不一会儿便连憋得通红,眼泪也不受控制的流下来。   心里酸酸的,有点疼,眼泪被风吹干,脸上一片冰凉。   她的心里是害怕的,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   一路无人,夜里安静得近乎诡异,只有几人急乱的脚步声,甄榛眼皮直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预感,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因她身体不便,六皇子安排了马车,出了侧门转过夹道便见一辆黑色马车停靠在拐角,车前的马匹有些不安的来回踢踏,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   六皇子扶她上车,甄榛回头看了一眼,夹道里一片黑暗,徐徐延伸到前方,仿佛没有尽头,阴凉的风从另一头吹来,在狭窄的夹道里呼呼回响,甄榛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四体发凉。   耳边传来车夫挥鞭驱马的声音,马车轻轻动起来,哒哒的马蹄声嗡嗡回响在夹道里,却是一声又一声的踏在甄榛心头。   见她脸色不好,六皇子轻声说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三皇叔很快就回来,到时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啊,等他回来了,她和六皇子都不用再如此艰难,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惠帝才越发不会放过他们,甚至想在此时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甄榛低头,双掌已经盖不住高高/凸起的腹部,腹中的孩子似乎也知母亲的忧心,轻轻的动了一下,无比乖巧的没像往常那样闹腾。   甄榛的心一酸,却稳住了心神,抬头看着六皇子,眸中已然一片清明,“这是要去哪里?”   “先去城南的暗桩,明日出城。”   此时城门已关,若开城门,必然会惊动惠帝,到时反而容易暴露,退一步想,即便惠帝今晚就发现怀王妃失踪,在城中大肆搜查,甄榛隐藏在暗桩里,也好过被追兵追捕——她现在的身子经不起任何意外。   突然,马儿嘶鸣一声,马车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   由于巨大的冲击力,甄榛轻呼一声,滚落到角落,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撞向车壁,六皇子手疾眼快将她扶住,才堪堪稳住身形。   车外,一片寂静,唯有风声穿过巷道在回响,似若艰涩的呜咽。   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六皇子掀起帘子,下一刻,便见昏暗的巷道里涌出一片黑压压的侍卫,身着甲衣,手持长剑,却分明是天子直辖的禁军。   一瞬间,六皇子明白过来。   “殿下?”车外的侍卫出声询问,虽不知为何突然出现这么多禁军,但也估摸到事情恐怕已经不妥,纷纷凝神警惕,准备随时听从六皇子的命令。   六皇子的目光略略一扫,看到一人站于众侍卫前方,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的说道:“李校尉突然带了这么多弟兄来此,不知是为何?”   被唤作李校尉的男子桀桀一笑,“末将乃是奉命,在此恭候睿王大驾。”   六皇子的脸色一变,眸中厉光大作:“奉命?奉何人之命?”   “自是皇上命令!”   果然如此。六皇子惨然一笑,仰天而望——   这是上天要他命绝于此啊!   惠帝对他忌惮甚深,而今怀王回京在即,惠帝岂能安坐龙椅?他一定整日惶惶不安,生怕怀王回京后在与自己勾结在一起,夺取他的权位,乃至将他置于死地——如果他是惠帝,面对如此情势,恐怕也会难以心安。   今晚的事,恐怕是惠帝的圈套。   惠帝早有杀怀王妃之心,如若让他知晓,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如此,一旦他有所行动,惠帝便能以谋逆之罪将他诛杀,再让怀王妃死于混乱之中,待怀王回京也无话可说;如若他不予行动,惠帝仍可暗杀怀王妃,待怀王回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惠帝再给怀王定一个罪名,仍然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真是个万全之计啊。   “皇上口谕:睿王图谋不轨,早有不臣之心!杀无赦!”   李校尉语声如冰,骤然拔剑而出,直指六皇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兄弟们!杀!”   一语落下,禁军喊声如雷,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哈哈……”六皇子却哈哈一笑,笑容中透着无尽的悲凉与决意。他目光如电,直射向对面的李校尉,“铮——”的一声长剑赫然出鞘,凛凛寒光划破夜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他认定本王是乱臣贼子,本王便做个乱臣贼子与他看又何妨?!”   他飞身而下,挡在马车前,长剑挥下,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利刃刺入肉体之中,一个禁军侍卫双目瞪圆的看着他,年轻的脸上挂着不敢置信的神情,六皇子冷冷一笑,用力拔剑而出,鲜血顿时如雾喷撒,那年轻人踉跄了一下,轰然倒地。   兵戈交击之声铮铮作响,几个侍卫护在马车周围,纷纷挥剑抵挡蜂拥而来的禁军,他们皆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但面对如此多的人,久战仍是必败无疑。   第七十五章 绝境   狭窄的夹道里乱作一团,六皇子一人在前挡住禁军的来袭,侍卫们见了大惊不已,当即两人飞身而出,挡在六皇子身前,护着他且战且退,其中一人大声喊道:“殿下快走!这里交给我们断后!”   说是断后,但面对蜂拥而来的禁军,却不过是用血肉之躯抵挡一阵,为甄榛和六皇子逃离争取时间罢了。   六皇子紧咬牙根,挥剑斩下一人,迅速从混战中退出。夹道里太过狭窄,马车无法掉头,他飞身跳上马车,伸出一只手,沉声喝道:“快!快走!”   甄榛毫不犹豫搭住六皇子的手,两人跳下马车,慌忙往回撤,没跑出多远,便听到马儿高声悲鸣一声,连马带车轰然倒地,车夫不见所踪,恐是凶多吉少。侍卫们为了抵挡禁军已经陷入苦战,没多久便倒下两人,其余人多少也有受伤,却仍然坚守着不后退,为两人争取多一点的时间。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甄榛扶着肚子,仍能听到身后血肉被剑刃刺穿的声音,她匆匆往回看了一眼,双瞳猛的一缩,奋力推开六皇子,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小心——”   但见寒光一闪,一道剑气破空袭来,直击六皇子命门!   甄榛与六皇子滚落两边,惊骇未定,李校尉已经再度挥剑劈下,六皇子一个鲤鱼打挺骤然翻身,抬手挥剑挡住李校尉的致命一击,只听“铮——”的一声,李校尉连退两步,六皇子却连退四五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想不到睿王的武艺竟如此精通。”   李校尉口中称赞,却颇有些嘲弄的意味,“但即便如此,睿王仍不是我的对手,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免得少受一些痛苦罢……”   六皇子桀骜一笑,“大丈夫宁可战死,也绝不与对手委曲求全!动手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挥剑出击,李校尉闪身一避,却发觉六皇子竟是虚晃一招,以此拖延时间。他大喝一声,剑势如雷劈下。   “扑——”血雾喷起,六皇子手臂划开一道口子,半截衣袖尽断,鲜血喷涌而出,很快染红了整条胳膊。因为李校尉方才那一击,他险些站不住,急急大喝一声,“快走!”不及抽身,已经再度挥剑而上。   这一冲,意味着他没有机会再离开。   甄榛剧烈喘着气,连连后退了几步,看着苦苦支撑的六皇子,脸色苍白如雪,几乎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走?!你们一个也走不掉!”李校尉阴冷一笑,下一刻,夹道的另一头涌出大批甲衣侍卫,将去路死死堵住,手持着利剑,一步步逼近。   甄榛浑身一震,感到了绝望。   “你——”六皇子眦眼欲裂,眸中烈火炎炎,恨不能焚了眼前的人。   莫说他能以一敌百,单是有个李校尉在此,他想要全身而退已是难事,何况还要保护甄榛——   惠帝是铁了心要将他们诛杀,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他的身子摇摇欲坠,俊美的脸容上染满鲜血,迷蒙的月影下,有种哀恸到刻骨的伤感。他回头看着甄榛,倏尔惨然一笑,轻声说道:“实在对不住,不能让你等三皇叔回来了……”   甄榛心头一痛,连呼吸都变得灼痛。   “啊——”六皇子仰天清啸,回声层层跌荡,隐隐传向天际,犹如亘古以来的困兽啼血悲鸣。甄榛闭上眼,秀丽的脸容惨白如雪,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   下一刻,六皇子握紧了染血的剑,剑势如虹,霹雳而出!   禁军蜂拥而来,六皇子将她护在身后,铮铮剑鸣响彻耳鼓,鲜血如雨喷撒,甄榛眼前只看到一片血红,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在夹道里,几乎无法呼吸。渐渐地,六皇子体力不支,越来越吃力,他满身浴血,却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粗重的喘息声传到甄榛耳中,犹如破风箱般,甄榛悲伤难言,他分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们被逼到角落,六皇子已是摇摇欲坠,却仍是持剑强撑着,将甄榛护在身后,不肯露出半分退缩。李校尉从人影后走出来,尖锐的目光盯着两人,露出一抹阴毒的笑意,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说道:“睿王还是放手罢,你所做的却都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六皇子冷眼看着他,目光轻蔑而威严,明明已经败得一塌糊涂,却仍然能用一种高贵的姿态俯瞰打败自己的人,纵然是死,也无法消磨这种高高在上的气魄。这是一种刻入骨髓的高贵,家族几百年传承,已经融入血液里的东西,纵然挫骨扬灰也不能消弭。   所谓天生贵胄,便是如此。   觉察自己竟被他的气势所压,李校尉脸色一沉,心中已是大怒,他勃然大喝,一脚飞踢在六皇子胸口,六皇子不堪重创撞到在地上,咽喉一梗,呕出大口鲜血。却在这时,一道黑影飞射而出,直击李校尉命门,李校尉大惊之下连忙闪躲,却不料那利器竟如快如鬼魅,他只觉得一道劲风擦面而过,直是寒意入骨,抬手一摸,竟是满手鲜血!   甄榛站立在六皇子身边,广袖翩翩而动。   “臭婆娘!你竟敢伤老子!”李校尉勃然大怒,挥剑直劈而下,甄榛面色一白,连忙闪躲,只觉背后一道厉气刺来,便听到布料破碎的声音,接着后背一阵刺痛,她整个人滚落在六皇子身上,六皇子闷哼一声,却已是神志不清。   李校尉面目狰狞,提着剑一步步走近,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面上露出嗜血的笑意,“你们就……下地狱去吧……”   利刃高举头顶,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寒光,下一瞬,便要直劈而下——   “叮——”   一道黑影划破夜空,李校尉惨叫一声,利剑脱手而出,飞出几步后当啷落地。   李校尉眦眼欲裂,“这是——”   话未说完,又是一道厉风直刺而来,利器没入肉体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强大的冲击之下,李校尉连退几步,鲜血喷涌而出,已是摇摇欲坠。   “扑扑扑。”   数箭连发射来,李校尉被逐渐逼离甄榛的身边,他不敢置信的看着羽箭射来的方向,仿佛仍然无法明白究竟是何人杀了自己——   第七十六章 归来   高大的骏马迈着强健有力的步伐走近,马背上的人挽着一弯长弓,搭箭,拉弓,射箭,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带着刚猛强大的力量,精准到极致。   “怀,怀王……?!”   有人惊恐的叫出来者的名字,这一叫,惊得所有人赫然回头,纷纷为之色变。   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近,马上之人的脸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狭窄冗长的夹道里,是谁宽衣博带,踏着沉沉的夜色,徐徐打马而来?   甄榛呆呆的凝望着,泪水不知何时盈/满眼眶,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舍不得眨一下眼,生怕一眨眼,眼前的那人就会消失不见。   是他!真的是他!   他真的回来了!   泪水无声滑落,这一刻,万籁寂静,万物无形,甄榛眼里只看到那徐徐走近的人,那张魂牵梦绕思念入骨的脸容,那么的熟悉,那么的刻骨。   他越行越近,所有人近乎惊恐的看着他,有人轻呼出声,却无人敢动一下。   李校尉双目瞪圆,满脸不敢置信,咽喉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倒地的瞬间,他心中却了然了。   燕怀沙缓缓而来,俊秀的脸容长满了胡茬,眸中深不见底,却是叫谁看上一眼都觉得心生敬畏,玄色的长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衣袂翻飞之下,几乎与夜色荡为一体。   他翻身下马,重重刀林里便让出一条路,他一步一步走来,走到禁军的包围圈里,目光安宁的凝注着甄榛,一眨也不眨的。他缓缓伸出双臂,将甄榛勾入怀中,那么轻,又那么用力。   甄榛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他看着甄榛高高耸起的肚子,双眸蓦地通红,手掌带着灼热的温度,极尽控制的搓揉着甄榛的身体,似乎要确定她在自己怀里,声音沙哑到艰涩,“榛儿……”   甄榛的泪流得更凶,止也止不住,身体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带你回家。”   他低声说,打横抱起甄榛,一步一步往回走,重重包围的禁军侍卫紧盯着他,手里持着利剑,却是紧张万分的不敢上前,他所过之处,便自主让出一条路,无人敢阻拦。   这时,林时已经跟上来,他回头看着重伤昏迷的六皇子,声音沙哑的吩咐:“将睿王带回去。”   他扫了一眼倒地身亡的李校尉,这一眼,明明平淡至极,却令人心惊胆寒,竟是惊骇不已。他没有回头,上百禁军侍卫眼睁睁看着他走远,直到消失在夹道的尽头,有人瘫软在地,几近昏厥过去。   甄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自己在一片迷茫中徘徊,忽冷忽热,找不到方向,她隐约记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去做,却想不起是什么事,她焦急的徘徊着,四处寻找方向,忽然脚下一空,身体剧烈失重,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啊!”她惊叫一声,蓦地睁开了眼。   后背传来一阵火辣的疼痛,她呻吟了一声,下一刻,一双大掌盖上她光滑细腻的后背,一股舒适的凉意随之而来。   甄榛的身体一僵。   “很疼?”身后传来一个低压的嗓音,似乎害怕自己弄疼她,连声音也放得很轻。   声音里满是温柔和心疼,还有深深的愧疚,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感觉。   她艰难的想扭过头,身后的人却轻轻按住她,“别动,会裂了伤口……”   “让我,让我看看你……”甄榛双眼迷蒙,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身后那人浑身一震。   他没有说话,小心翼翼的上好药,将伤口包扎好,一举一动都温柔到极致,甄榛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指尖在不停发抖。   他将她轻轻的翻过来。   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眼前,深邃的轮廓,浓眉如剑,眸若星辰,高挺的鼻梁,淡粉的薄唇,长满胡茬的下巴……   甄榛伸手描摹着他的眉眼,指尖是温润而真实的触感,一切都在告诉她,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回来了。   甄榛紧咬着唇,发出难抑的呜咽,泪水无声滑落。   他的吻落下来,仿佛羽毛般,温柔的,爱怜的,很轻却凝注着无尽的情意。   甄榛闭上眼,感觉到泪水浸湿了睫毛,呼吸因太小心而紊乱,仿佛有一块热铁烙在胸口,将她的心烫得又疼又热,那么幸福,那么酸楚。   她紧紧抓着燕怀沙,那么用力,指甲几乎陷入他的皮肉里,再也不放开他。“别,别再离开我……”   “不会,再也不离开。”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每一个字都烙在她的心里。   “我想你,很想……”   他也想,从离开的那一天,到身陷冰原,又绝处逢生,每一天,无时不刻不在想她,想到灵魂都在发痛。   “榛儿。”   “嗯……”   他凑近她的耳边,“榛儿。”   “嗯。”   他微微笑着,只是轻轻抱着她,没再说话。她的头枕在他手臂上,倚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千疮百孔的心逐渐安静下来,不再害怕,不再惶恐,只有安宁。   天边泛起一片鱼肚白。   就快天亮了。   怀王突然回京的消息震动整个朝野,并在翌日迅速传遍大街小巷,整个燕京都在讨论怀王回京的事。历经过年初的那场动乱,大齐的百姓对怀王越发崇敬,往昔是怀王护卫边疆,而今又是怀王的出现导致北魏溃败,并且除掉北魏大皇子这一枭雄,消息过处无不欢欣鼓舞,在民间,直将怀王视若保护神,威望之高,有人不知皇帝谁人,却不会不知怀王。   然而,相对于民间的欢喜,朝中却是人心不安,一片山雨欲来之势。   怀王射杀了皇帝直辖的禁军校尉,并且从禁军手上带走了怀王妃与睿王。惠帝极力想掩盖此事,却不料翌日已是满朝皆知,满朝文武无人敢在金殿之上提及此事,却都心知肚明:皇帝为何会诛杀怀王妃与睿王?睿王为何会私闯夹道带走怀王妃?   一切矛头都直指向惠帝。   怀王提前回京,射杀皇帝亲卫,这本是大罪,但朝中诸臣却都认为,此事就算惠帝想就此揭过,怀王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此时惠帝手中虽然握有禁军,但怀王却握着大部分兵权,柳营大军不日也将回到京城,且怀王此人在军中威望甚高,只需登高一呼,便从者如云,到时惠帝能否压住怀王恐怕很难说。   之前惠帝欲以行刺之罪诛杀怀王妃,又加上此次暗杀怀王妃与睿王,况且怀王妃怀有身孕,杀妻杀子之恨,手握重兵的怀王岂会肯善罢甘休?朝中诸臣皆可预见,一场风雨即将到来。   第七十七章 质询   朝阳初升,数重宫门次第开,文武百官手持笏板依序入宫,皆是神色端肃,入了金殿,诸臣依序分列而立,在高声齐拜之中,惠帝徐徐登上龙椅。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诸臣看在眼中,心中皆知缘由:怀王昨晚突然回京,射杀天子禁军校尉,强行带走怀王妃与睿王,想是怀王今日便会上金殿与惠帝对峙。内阁诸臣连连叹气,却只得静待事态发展。   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声喊道:“宣怀王觐见!”   宽广的广场御道上,一人身着玄色袍服,踏着金色的晨辉,徐徐而来。   惠帝望着那人影,紧咬着牙根,眸中几欲喷出火来——   但见那人身姿挺拔英武,宽衣博带,行走间衣袂如云翩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腰间配着一柄宝剑,衬得他越发器宇轩昂,风神如玉。   他竟然戴了佩剑觐见!   这是一种无声的威胁,意味着他此次前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臣燕怀沙,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怀沙拂衣屈膝,依礼朝拜。他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姿态却不卑不亢,举止之间透着一股尊贵之意,却是他跪拜在地也无法消弭这种感觉。   惠帝双眸死死盯着他,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化作齑粉!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有一天,睿王与怀王都跪在自己脚下,纵然不甘不愿,也不得不向自己朝拜,那种快感必定十分舒服。当睿王依礼跪在自己脚下的时候,他仍觉得不够,因为怀王不在,可当怀王真的跪拜在他的脚下,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快意,却是满腔怒火与仇恨,还有不敢去细想的恐惧。   他对自己这个三皇叔,一直是有恐惧的。小时候如此,封王后如此,登基后仍是如此。   一瞬间,他才知道,自己恨怀王,远远超过睿王。后者是立场敌对的仇视,前者则是刻入骨髓的痛恨——如果不是他,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十分简单,自己也不需如此辛苦,乃至当了皇帝仍惶惶不安,名不副实。   他久久不喊平身,只是紧紧盯着怀王,脸色极为难看,诸臣看在眼中都暗暗着急——惠帝明显想为难怀王,可那怀王又岂是好惹的?恐怕今日的事难以善了了啊!   惠帝身边的近侍见状,轻轻喊了一声,“皇上?”   惠帝回过神来,敛了神情,淡淡道:“怀王平身。”   燕怀沙拂袖起身,却是手持笏板,站立在金殿中央,并未依例归入自己的位置——   “臣有奏!”   冷淡的声音在金殿里沉沉响起,隐约透着金石之音,惠帝脸色一变,似料到他会说什么,眯起了眼睛,阴鹜的目光直直射来,“怀王突然提前回京,真是大大出人意料,然军中自有军规,怀王私自离营,可知该当何罪?”   燕怀沙表情淡淡,“皇上所言,正是臣将奏之事,臣独自离营本是不该,但回来却见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抬起目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淡淡一扫,威仪如雷,浑然天成,惠帝登时心头一颤,竟是觉得自己也矮了半截。   “臣妻甄氏日前被幽禁于夹道,涉嫌行刺皇上,三司会审直到如今,臣有一疑问百般思量仍无法明白:臣妻身怀六甲为何行刺皇上?动机何在?”   他所问乃是大理寺、御史台以及刑部三司,目光却定在惠帝身上,意味已是再明显不过:行刺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自是需要有作案动机,但是甄榛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在那个时候都没有动机会去行刺惠帝,即便甄榛动手,那也是事出有因,绝非无的放矢。至于是什么原因,总之也不会是甄榛自己找的麻烦,试想,一个怀孕的妇人在侍卫的警戒下如何做出行刺皇帝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朝中诸臣又岂会不明白这些道理?但惠帝是君他们是臣,且当时怀王妃刺伤惠帝人证物证俱全,即便明知所谓的人证乃是惠帝之人,但怀王妃刺伤惠帝乃是不争的事实,若是没有强大的力量,断然无法为怀王妃翻案。   如果说大齐还有谁能胁迫惠帝,那这个人便是怀王,是以,当燕怀沙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诸臣不需惠帝回答,也不需三司会审,心中早已是非分明。   “昨晚睿王私闯夹道将臣妻带走,这确是有违律法,却为何会遭遇大批禁军,且在其重伤之下,为何禁军仍要将其围杀?臣妻亦险遭杀手。”   燕怀沙面无表情,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直如雷霆万钧劈下,几欲令人无法自持!   他广袖一拂,衣袂翩翩之下,却是背脊笔直,铿锵有力的语声回荡在金殿之上——   “诛杀亲王!诛杀亲王妃!大齐宗法何在?!请皇上给臣一个交代!”   第七十八章 盛怒   惠帝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一下,双掌紧握成拳,眸中已是暗涌翻腾,他咬牙切齿道:“你这是何意?”想逼迫朕就范吗?!   燕怀沙垂首淡淡道:“臣只是想讨一个公道而已。”   “公道?!”惠帝怒极反笑,眸中冷光乍然,直刺向燕怀沙,“你这是讨公道的样子?!胁迫圣意倒更像一些!”   此话一出,吓得殿中诸臣冷汗涔涔,惠帝脾气暴躁倒也罢了,但怀王又岂是好惹的?要是惹恼了怀王,当真给他来一次逼宫可如何得了?何况此事确为他想斩草除根,若非怀王及时赶回,怀王妃与睿王此时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大理卿虽然不待见惠帝,但也不希望再见两党争斗,使得朝野动荡,当即出列拜道:“皇上!臣有奏!怀王妃行刺案疑点诸多,臣等调查之下,日前终于有了定论。”   似乎预料到大理卿会说什么,惠帝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大理卿,眼中几欲射出刀子来。大理卿却似没有看到惠帝杀人的目光,朗声说下去:“当时情况太过混乱,怀王妃实属惊乱之下无意刺伤皇上,若论罪处罚,当罚俸降级,以示惩戒,望皇上圣裁!”   说着他给御史中丞使了个眼色,御史中丞暗暗一叹,昂然出列:“臣附议!”   刑部尚书瞧着惠帝的脸色,心中暗道倒霉,却也明白此时先稳住局面再说,闷不吭声的跪下:“臣附议。”   见刑部尚书也出声附议,其下臣子也随声附和:“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诸臣齐声拜道,金殿里跪倒一片。   “反了!都反了!”惠帝脸色铁青,看着众口一词的诸臣,勃然大怒,登时拍案而起:“你们眼里到底是有朕这个皇帝,还是只有他——”   他直指着燕怀沙。   燕怀沙神色淡淡,“臣不敢。”   “臣等不敢!”   “好个不敢!”惠帝气得一阵发晕,“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众口一词,哈,百官请命吗?!”   他咬牙切齿,眸光冷厉而怨毒,似想再言,却终是气不过,拂袖而去。   随着惠帝的离去,殿中议论声渐起,内阁诸臣纷纷摇头叹息,其中一位老大人说道:“怀王,老臣有一句话想说。”   燕怀沙颔首道:“大人请说。”   “怀王历经劫难回到京城实在不易,想必也不愿多生事端,此事确实是皇上圣心有失,但皇上毕竟是皇上,怀王想为怀王妃和睿王讨回公道也不是不可,只是望怀王能顾全大局,莫要让大齐再起动荡。”   这是在担心党争再起,祸乱朝政。燕怀沙自是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微微点头:“本王自是省得,大人无须多虑。”   那老臣得他一言承诺,点头放下了心,却长声一叹,似是感叹世事多变,摇着头离去。   ***   睡梦中,甄榛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她皱了皱眉,随手挥出想要赶走脸上的东西,却不料手腕被人抓住,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笑声,那笑声愉悦而满足,接着手上一阵濡/湿,似乎有什么在舔她的手。   “啊。”甄榛猛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俊迷人的笑脸。   燕怀沙在她手背印下一吻,甄榛浑身哆嗦了一下,感觉这个吻好似一个烙印,一下子灼烧在了心口。   能长相厮守,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   他抬眉睨着她,眉间眼底都是温柔的笑意,甄榛的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她抓着他,委屈的埋进他的怀里。   “对不起,让你和孩子受委屈了……”燕怀沙轻轻拭去她的泪水,眸中尽是怜爱与愧疚,他强有力的长臂圈住甄榛,甄榛靠着他宽厚的胸膛,眼泪就是止不住。   他捧着她的脸,温柔的吻落下来,甄榛紧紧抓着他,呼吸灼热而紊乱,心口一阵一阵的发酸。   那么多天的担心,那么多天的恐惧,直到这一刻,才彻彻底底的散去,甄榛才敢确定,他真的回来了,不会再离开自己。   “王妃,该用膳了。”景鸾在屋外轻声说道。   听到景鸾的声音,甄榛才想起已经多日没见到景鸾和秀秀,连忙叫她们二人进来。   两人来到她跟前,眼睛都有些发红,景鸾试了拭眼角,却分明是喜极而泣,秀秀哽咽着,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没像以前那样直接扑到甄榛身上,只是站在边上看着甄榛也是眼眶发红,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了。   甄榛忍不住莞尔一笑,心中暖意融融,“好了,我没事,你们也不要担心了。”   秀秀看了眼她身边的燕怀沙,用力点点头。   “睿王怎么样了?”甄榛轻声问他。   燕怀沙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里,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让她躺下,她背上的伤未愈,不能平躺,又大着肚子,便只能侧躺着。见她眉间微蹙,燕怀沙心中一痛,眸中尽是自责之色。   “他伤得较重,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将养两三个月便可无虞,你不必担心。”   甄榛微微一叹,“是我欠他的,若不是为了我,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六皇子重伤,秦氏想必也不好受,如果六皇子有个好歹,那她这辈子都无法安心。   “这不是你造成的。”燕怀沙低声说道,眸中划过一道戾气,“你们受的苦,我会讨回来。”   甄榛抬头看着他,久久久久的,却不说一句话。   “怎么了?”   甄榛咬了咬唇,低声说道:“如果,如果我说,不要去跟皇帝计较,可以么?”小手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襟,似乎要将他牢牢抓住不再松手。   她是真的怕了,经过这一次生离死别,她真的怕再发生任何意外,让他们再生生分开。只要能与他相守下去,她不想再去在意太多事。   她经不起再一次的生离死别,也许是因为失去过,当她得而复失的时候,因此变得胆小了,害怕再一次失去。   那些冰冷的夜晚,那些惶恐的日子,她一次也不想再经历。   第七十九章 未来   许是想是那段彷徨不安的经历,甄榛的脸色有些发白,指尖微微发凉,用力之下触及他的肌肤,只觉得凉意沁人。燕怀沙握住甄榛的手,搂着她的肩,轻声说道:“别怕,我不会再离开你和孩子,再也不会。”   他搓揉着她嫩白柔软的手指,将自己的体温传给她,“以前我就与你说过,等京城的事落定,你想去往何处,我就陪你去往何处。”他顿了顿,抬眸看着她,似墨似蓝的眸子里闪动着水波般的情意,伸手捋开她眉前的散发,他看着她,甄榛觉得他的目光一直往进她的心里。“过段时间,我们就离开京城,回封地去,你说可好?”   好,怎会不好?甄榛一直是如此向往的,但从未想过会实现得这么快,几乎无法相信。   她毫不犹豫的点头。   燕怀沙一笑,眸中水波脉脉,已经陷入了未来的幻想之中,“秦州有山有水,极适合定居,嗯,我们现在那里住一段时间,等孩子长大了,我们就去游历,你不是说没有去过北方的大牧场么?我带你和孩子去那里打猎……”   他低沉和缓的语声很是迷人,甄榛听得神往,真恨不得马上就去秦州。   听得心痒痒,她都有点埋怨他,说得那么好,现在又不能去。   甄榛抬起一双黑眸望着他,忽然问道:“那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凝眉想了想,“男孩一定要英武,嗯,就像你这样,女孩子嘛……也该英气一些,我可不要自己的女儿成为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头发长见识短,精力都用在如何争宠耍心机上,实在太过无趣,日后还得仰着一个男人鼻息过活,想想就可怕。   她的女儿绝对不能使这个样子。   咳,孩子还没生下来,甄榛就已经开始为他日后的婚事操心了,这等孩子生下来,不知要操多少心呢。   燕怀沙想也未想,吐出两个字:“男孩。”   甄榛眼一瞪,目下之意是快快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燕怀沙却一本正经的说,“以后咱们再生个女儿,嗯,多生几个,女孩子有哥哥保护,往后就算咱们不在了,也不没人敢欺负咱们的宝贝女儿。”   甄榛一听立即老大不乐意:“那我儿子压力多大,生作嫡长子本该承担家业,还要护着下面几个小的,那担子该有多重?”   燕怀沙扑哧一声笑起来,伸手刮刮她俏挺的鼻尖,“都没生出来呢,你怎么知道他压力大?也许他也很高兴自己是哥哥呢?”   甄榛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细细一想,她才觉察到了是哪里不对劲,一把掐住他腰间的嫩肉,哼道:“谁说要生几个了?要生你自己生去!”   燕怀沙闷哼了一声,下一刻,甄榛又感觉到了不对劲,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她的大腿。   她身子一僵,再也不敢乱动。   咳,他毕竟是个正常男人,这几个月的分别,照说小别胜新欢,本该来一场狂欢弥补相思,但她怀着身孕只能看不能吃,倒真是有点折磨他了。   “榛儿……”燕怀沙凑近她耳边,声音已然沙哑,甄榛能感觉到他的双掌散发出灼热的温度,几乎灼伤她的肌肤。   他滚烫的呼吸喷撒在她耳畔,甄榛只觉得手脚都酥/软了,心如擂鼓般跳个不停。   窘迫得无地自容,一把推开他,嗔道:“人家都成了这模样,你也,你也能这样……唔……”   他抓着她,封住她的唇,近乎贪婪的攫取着。   许久,他才松开气喘吁吁的她,看着她粉颊通红如霞,双眸似水含情,忍不住心头一荡,连忙移开目光,念起清心咒,平复心头的躁动。   看着他强迫自己忍住的表情,甄榛忍不住捂嘴偷笑,燕怀沙一眼射过来,微微眯起了眼,低声的语声中带着危险的意味:“你再这么对我笑,我可真忍不住了……”   甄榛吓了一跳,连忙收了笑容,这只大老虎只能捋顺毛,真把他惹炸毛了,可有她好受的。   连忙转移了话题:“我们给孩子取名字吧,嗯,先取个乳名,我前段时间选了很多字出来,你也来看看……”   男子的声音温柔而宠溺,女子娇软而甜蜜,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屋外,秀秀和景鸾听到这低低的说话声,都不由相视一看,微微而笑。   秀秀眉间掠过一丝愁色,却是转瞬即逝。   接下来的几天,燕怀沙没去上朝,也没去议事,就在府里陪自己的王妃,听说前阵子怀王妃想吃葡萄,怀王便叫人以千金从南方运回,简直是言听计从千依百顺,俨然成了二十四孝好夫君,他似乎十分安于这样局面,而惠帝也不曾召见他,似乎那日金殿之上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然而,朝中却在悄然间发生了许多变化。   惠帝近来的脾气越发暴躁,朝臣被廷杖已是常事,朝野上下愁云惨淡。日前,惠帝又借由打压了诸多臣子,其中多数原来是六皇子一派的人,诸如大理卿之类,若非职责重大无法轻易更换,才勉强得以保全,至此,六皇子一派党羽经过两次清洗,几乎彻底销声匿迹。   令人寻味的是,惠帝的大肆行动下,怀王几乎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冷眼旁观着,连几位内阁老臣找上门他也无所表示,似乎准备任由惠帝胡闹,大有不闻不问的意味。   清洗造成了大量的空缺,惠帝提拔了诸多寒门士子,想以此巩固自己的实力,同时有诸多臣子明升暗降,有敏锐者发现,这些臣子大多曾是惠帝尚未登基前的党羽,却不知他们究竟犯了什么事,让惠帝如此翻脸不认人。   轰轰烈烈的清洗持续了大半个月,朝中人心惶惶,终于在五月底的时候彻底平复下来,彼时,许多熟面孔消失不见,而朝中涌现出大量新面孔。   惠帝对怀王的挑衅似乎没能引起怀王的重视,至始至终,怀王只在坚持一件事情,那就是怀王妃行刺案与睿王重伤之事。   第八十章 死心   在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三司共奏之下,怀王妃行刺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擢降怀王妃品级,并处罚俸,却又因怀王得胜而归,三司另附了一道折子,为怀王请功,两厢抵消,此事就此揭过。这对于甄榛而言已经无甚太大的差别,而睿王私闯夹道一事则在怀王妃行刺案化解之下也不了了之,曰其为误会,照例还是予以训斥罚俸处罚,却因此事与怀王妃有关,是以也两厢抵消了。   三司明显在和稀泥,朝中人人瞧得清楚,却无人提出异议,只盼着惠帝和怀王就此平息下来,但怀王似乎不大领情,从那日上朝之后便一直深居不出,连惠帝封赏也不去领旨。   朝中局势僵持不下,惠帝连连大发雷霆,连后宫也是一片愁云惨淡。便在这时,宜宁宫一道懿旨下到中宫,训斥皇后妖言煽动皇帝是非不分,害惠帝与功臣失和,实在有失国母之仪,责其禁足中宫,六宫凤印暂且交由刘贵妃掌管。   皇后甄氏顿时被推到风口浪尖。   有人道是太后在为怀王妃之事寻找替罪羔羊,以熄怀王怒火,也有人认为太后借由怀王妃之事打压皇后,甚至逼迫惠帝废后,另立新后——太后不喜皇后甄氏,而宠爱贵妃刘氏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倘若另立新后,必是刘贵妃无疑。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素来对太后恭孝的惠帝竟大闹一场,不但长宿中宫,还刻意冷落刘贵妃,太后气怒之下强令惠帝废后,惠帝却坚决不允,不惜与太后闹翻也要保住皇后。   太后因此病倒。   惠帝内忧外患,再无暇顾及太多,连连罢朝数日,一应政事都交给了内阁处置。内阁生怕惠帝任性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无奈之下,只得将怀王请来探探口风,燕怀沙倒是没有推脱,诸位老臣苦口婆心的劝他放下芥蒂,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了句“自有分寸”,便令几位老大人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才别过内阁诸臣,燕怀沙便听有人唤自己,“怀王请留步。”   一回头,却是个小太监。   那太监佝偻着腰,迈着小碎步走来,来到跟前弯腰一礼:“奴才见过怀王。”   燕怀沙微微眯眼,却不开口,只看着那太监身上的衣着,眸色几不可查的深了一些。   他的冷漠似乎让那太监有些不习惯,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浑然天成,似乎任何人到了他的跟前都会自动矮几分,没见他说话,那太监脸色僵了僵,恬着脸嗫嚅道:“奴才是中宫的人,乃是皇后娘娘吩咐奴才在此等候怀王,皇后娘娘想见一见怀王。”   中宫,偌大的宫殿里,依依呀呀的儿语不时响起,甄容倚在美人榻上,静看着栗儿抱着惠帝的皇长子,大半岁的皇长子长得有些瘦弱,到现在还没长牙。这孩子天生体弱,只怕长大后也是个药罐子。   皇长子似乎极喜欢栗儿,栗儿抱着他便一直咯咯的笑,栗儿笑道:“皇后娘娘,琪殿下似乎极喜欢笑呢。”   甄容淡淡看着,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倒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等皇后娘娘诞下小皇子,一定更招人喜欢。”   甄容眸中浮起一丝奇妙的情绪,“也许吧……”   “皇后娘娘。”   殿外有人进来通报,甄容挥挥手,栗儿抱着皇长子盈盈一拜,便退了出去。   进来的是去传话的小太监。   “皇后娘娘。”那小太监行了个礼。   甄容直起腰身,看着那小太监,“怀王如何说?”   那小太监面露为难,甄容见了,清丽的脸容上露出失落的神情,喃喃道:“他没来么?”   那小太监瞅着甄容的脸色,终是说道:“怀王说,外臣不得轻入内宫,所以……”   甄容似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却仍是忍不住有些失望,是了,他那样的人是不会冒着大不韪来见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何况他现在有了甄榛,眼里心里只有甄榛,哪里还看得到其他人?何况她与他之间还有身份之别,她是皇后,他是亲王,他们之间有无数种可能,却始终逃不开君臣二字。   其实她有许多种方式能见到他,却独独选了这么一种极不可能的,说是期盼,不如说是让自己再一次死心罢了。   再一次清晰的明白,她从来都不曾占据在他的心中。   其实,她想见他,是想与他合作,解决他与惠帝之间的矛盾,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能令惠帝答应他的要求,而她,只想他就此罢手——   太后近来屡屡施压,想借由甄榛之事废除她的后位,若非惠帝坚持,此刻她只怕早就被打入冷宫,待孩子一生下来,便深锁冷宫不见天日。她也知道,太后之所以这么做,未尝不是想找一个人来替罪,以熄灭燕怀沙的怒气,因为甄榛受到伤害的怒火。   因为甄榛,她险些失去后位,若是失去后位,她将失去一切。   她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在捉弄自己,她和甄榛之间似乎有解不开的魔咒,注定要纠缠下去,直到有一方死亡,方可消解两人之间的恩怨。   “怀王可有说其他话?”   小太监小心翼翼道:“未,未有其他……”   他想起自己说皇后有请的时候,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怀王的脸色,怀王却是冷冷淡淡,一丝情绪的波动也没有,仿佛听到了一件无关的事。   “外臣不得轻入内宫,恕本王无法从命。”   怀王只说了这么一句,连皇后见他是为了什么事也不问,直接出言拒绝,那冷漠的语气,分明是半点没放在心上。   自然,这些他都是不会说出来的。   “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甄容挥挥手,清丽的面容上显出浓浓的倦意,那小太监连忙施了个礼,悄然退了出去。   甄容倚在美人榻上,掌心按着肚子,神色有些恍惚。   “既然如此,也罢……”   语声几不可闻,透着决绝的意味,轻轻回荡在空寂的大殿里。   第八十一章 谋划   燕怀沙回京后,随甄榛一起住在了睿王府隔壁,虽然还没挂上怀王府的牌匾,但正主都回来了,别院成了名副其实的正宅,惠帝赐的宅子更是无人问津,显得越发的可笑,城中人暗暗称呼为“小王府”。   回府后,没见着甄榛,问了下人才知去了睿王府。   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在他眼里,出了王府就是乱跑。燕怀沙又是担心又是无奈,急忙赶去睿王府,随手逮了个人问,果真在睿王妃那里,睿王妃在内宅,他不好直接过去,而自己到了睿王府自然要去见见睿王,便唤人去知会甄榛一声,他先去见睿王。   “听说今日几位阁老请你进宫去了?”   燕怀沙进屋的时候,六皇子正倚在窗前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几案上一壶清茶,一碟点心。窗户开着,微微的清风徐徐吹来,说不出的安适惬意。   一见他来,六皇子就问道。   燕怀沙找了个地儿坐下,嗯了一声,六皇子挥挥手,便有奴婢上前沏茶,他端起茶碗捋了捋茶叶,又听六皇子说道:“老八近来越来越不像话,几位大人怕是胡子都快揪掉了,倒也真是可怜。”   几位内阁大臣都是忠心耿耿的纯臣,资历老,口碑好,性情耿直,却又处事圆滑,惠帝想动他们不容易,宣帝怕也是早看透惠帝的秉性,才会留下这样的内阁辅佐他,不求他做盛世明君,只求保住大齐社稷。   思及此,六皇子神色一黯,他的父皇心神耗尽,只是为了保住大齐江山在惠帝当政下安然无恙,却不愿多一份信任,将这万里江山交给他。   燕怀沙凝眉思索:“他变了许多……”   惠帝以前虽也是性子急躁,却从未像如今这般暴虐,如此下去,恐会成桀纣之君。   六皇子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萧索,“一个人高高在上,俯瞰万物,怎会不变?”   燕怀沙抬眸看着他,见他笑了笑,马上转移了话题,“朝中变动,你到底安插了多少人?如果老八知道他费尽心思提拔起来的人都向着你,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惠帝再度清洗,明显是想削弱他们的势力,令他们在朝中孤立无援,燕怀沙没有吱声,但暗地里却没少动作,否则满朝文武尽数是异己,他是不会答应的。   掌握人心,无非四个字:恩威诱逼。   但能将这四点做齐,却是件不容易的事,这必须有识人之能,什么人该用什么法子对付,又该安置于何处,这其中的权衡十分微妙。他现在虽未知燕怀沙到底提拔了多少人上来,但以他以往对自己这位三皇叔的了解,人不贵多,但绝对身处要位,且不易引人注意。   燕怀沙喝了口茶,淡淡道:“六部九卿皆有一些。”   果真如此。   “眼下大局已定,你可有什么打算?”   六皇子被这问题问得满口苦涩,老八登上帝位确成定局,且名正言顺,他纵然心有不甘,却不会再起反意——不管是对于燕怀沙,还是他自己,他们都先是大齐燕氏的子孙,其次才是皇位的争夺者。   燕怀沙把控朝臣,并不是为了争权夺位,而是为了真正的终结争位的纷争——只有将朝中权力牢牢掌握在手,强大到无人能撼动,才能保全自己,保全自己的妻儿。   他这一问,已然是生出去意。   六皇子自是知晓,夺位失败最好的结果,便是回自己的封地去,虽是远离皇城,却逍遥自在,没有性命之忧。   “三皇叔是如何打算的?”   燕怀沙的眸子里泛起一层暖色,“我与榛儿打算秋末回秦州。”甄榛现在的身子无法长途跋涉,只有等孩子出生后,再过三四月,天气转凉,也正适合远行。   六皇子俊美的脸容上划过一抹惨淡,笑了笑,“如此也好,我与卿儿回左州去,她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受了许多委屈,若能回左州,她想必会十分欢喜。”秦氏嘴上不说,却一直在责怪她无法受孕,却哪里知问题不在她身上,他对她,终究是有亏欠的。   如此也好,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怕只怕,老八不会轻易放我们走。”六皇子嘲弄一笑,他那弟弟,疑心病最重,放他们走,在他眼里恐怕无疑是放虎归山,断断不会轻易应允——   宣帝这些年一直将怀王羁留京中,未尝也不是在担心他回封地后兴风作浪。   “何况——”六皇子嘴角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皇后甄氏。若非她,老八不想这么快就对我们起杀心,足见她对老八的影响极大。”   忆及那晚夹道之事,六皇子眸色深沉,唇边的笑渐转冰冷,“丞相身亡,甄氏失去依仗,却能令老八一心保她,甚至不惜与太后翻脸,这绝不单单是因为她身怀龙裔——这个皇后,实在不简单啊。”   燕怀沙眉心一凝。   他想起了先前在宫中,甄容派人来找他,他想也未想便拒绝了。   外臣不得擅入内宫,若是他今日真的去了,兴许惠帝就会给他定一个祸乱后宫的罪名,甄容如此召见他,不得不叫他怀疑其用心,何况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女子,他没有任何心思理会。   六皇子睨着他,却忽然一笑,“若将皇后比作三婶,三皇叔你恐怕比老八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就没见过他这么宠一个人,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这不,怀王妃才来了一会儿,怀王的大驾就到了。   燕怀沙脸一沉,一记眼刀射来,真是刀光剑影。   六皇子笑得皮赖,分明不怕他。   只要说到甄榛,他这三皇叔是不会真的发脾气的。都说一物降一物,此话真是不假。   便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却是甄榛和秦氏的声音。   燕怀沙马上起身走出去,只见秦氏扶着甄榛缓缓走进院子来,他脸色一沉,大步走过去,伸手把甄榛抢过来,气势无比强硬,动作却温柔小意,似是想训斥甄榛乱跑,却又担心她生气不理自己,一脸的纠结,秦氏和几个奴婢在一旁看着直捂嘴偷笑。   六皇子在屋里看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笑意却有些萧索。   第八十二章 废后   随着天气渐渐热起来,怀王府上下也越来越紧张。   甄榛的肚子如吹气的皮球,圆滚滚的,半个月下来骤然圆润许多,预产期在下个月底,但稳婆都已经接到府里,太医也日日请脉,全府上下俨然进入戒备状态。   这半个月里,发生了许多事。   其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皇后甄氏退下后位,降为淑妃。   事情的起由还得从半个月前太后病倒说起,惠帝也极是孝顺,于病榻前亲事汤药,甚至罢朝数日,而朝中也因此逐渐平静下来。谁也没想到,就在太后日渐病愈的时候,一道折子打破了再度掀起风浪,却是言官讽喻惠帝独宠皇后甄氏,甄氏蛇蝎毒妇,不堪母仪天下。   惠帝大怒,当即要诛杀言官,却被内阁诸臣拦下,有道言官尽其所言而不在百官之列,皇帝可怒而贬斥,却不能因此杀言官——历来诛杀言官的皇帝皆是昏庸无道之君,他若真下了杀手,汗青之上将永留污点。   太后心里正气着上次惠帝力保甄容,此次有朝臣出言,她岂能放过这一大好机会?后宫与朝堂的双重压力压下,惠帝焦躁不堪,与心腹朝臣共议一番,他赫然发现,朝中臣子历经清洗,他以皇帝之尊却仍不能一令号召百官。   便在此时,处于风口浪尖的皇后甄氏自请退下后位,惠帝本是不允,却终是敌不住重重压力,最终下旨废后。   淑妃位于贵妃之下,惠帝原来想设皇贵妃于贵妃之上,地位仅低于皇后,令甄容位列皇贵妃之位,但太后坚决不允,反要将刘贵妃推上位,惠帝本是不肯,却在见了甄容之后开口答应。   甄榛听说此事,马上就明白甄容的心思。刘氏擢升为皇贵妃,一时风头无双,而被言官口诛笔伐的甄容却逐渐淡出人们视线,在刘氏光芒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微不足道。   以退为进,待日后诞下龙裔,风头过去,她想复位并不是什么难事。   甄容那人,永远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对于这件事,甄榛很怀疑自家男人也动了手脚,之前太后想要废后没能成功,这才有了言官出面,惠帝一呼百不灵,要说没人暗中使绊子她还真不信。   他那人嘴上什么都不说,直等结果出来了,你若不问,指不定他也闷葫芦般一个字不露出来。   问起来,他唔了一声,就说,“近来我又翻了几本典籍,给咱们的孩子起了几个名字,不知你喜欢哪一个。”孩子的名字还没定,两人总觉得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于是一说起孩子的名字,甄榛马上忘记了自己的问题,轻而易举的就被某人转移了注意力。   夜里雷雨大作,甄榛睡得不大安稳,翻来覆去睡不着,燕怀沙也被她吵得无法安歇,便温声哄着她,甄榛也不知他一直在说些什么,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心里暖融融的,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清晨,宫里传来了消息。   甄容昨夜生产,诞下了一个小公主。   甄榛听到消息愣了一下,她依稀记得,甄容的预产期应该在下个月,与她的时候差不多。   这么说,是早产了。   听说小公主身体很弱,刚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哭声,直是稳婆狠狠打了几巴掌,才发出细弱的哭声,但看着模样,怕是个体弱多病的娇公主。   六皇子的伤势大好,秦氏松了口气,往府里来的次数又频繁起来,听说甄容生了个小公主,她简直拍手称快:“这回看她如何母凭子贵?只可惜她坏事做得太多,没报应在她身上,却全落在了孩子身上,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甄容煽动惠帝对甄榛和六皇子痛下杀手这事,六皇子没跟她说,但太后闹的那两出戏,她没办法全然知晓,也能猜到七八分,对甄容自是痛恨之极。   甄榛却有些不以为然,“皇帝对她恩宠有加,未必非生小皇子才能擢升。”   甄容如何她并不知晓,但惠帝十分高兴,他膝下子嗣单薄,虽是个女儿,但也宝贝得紧,比起尚无生育的六皇子,他已是儿女成对。何况惠帝对甄容已经宠信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加上皇长子归在她名下抚养,皇贵妃也未必能撼动她的地位。   秦氏冷笑道:“太后也不是吃素的,生小皇子与生小公主终究是有差别的。”   转眼看着甄榛圆滚的肚子,秦氏笑道:“不过我瞧着你这一胎,准是个小子。”   甄榛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你怎么知道?如果是个女儿呢?”   秦氏只坚定的点点头,“定是个小世子。”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甄榛就把这话记心上了,虽说儿子女儿都是心头肉,但这是对她这个做娘的而言,其他人呢?   终究是有差别的吧?   这天夜里,甄榛的食量大减,景鸾和秀秀吓得不轻,要不是她拦得及时,太医就该来了。   她一脸郁色,直到夜间梳洗罢,爬到床上,燕怀沙抱着她哄了又哄,甄榛才期期艾艾的问出口:“你觉得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燕怀沙愣了一下,细细斟酌了片刻,才大致猜到她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他不由失笑,吻了下她的鬓角,轻声说道:“不论是男是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都是我们的宝贝。”   甄榛推了他一把,眼睛斜睨着他,“你不是说希望是个男孩么?”   燕怀沙失笑,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因为我还想要个女儿,让咱们的女儿有哥哥宠爱。”   “那如果是个女儿呢?”   “女儿也好,女儿与娘亲更贴心。”   甄榛不依不饶,“那她作为长姐,还要照顾下面小的,不知要操多少心。”   燕怀沙有些好笑,心里却溢满了甜蜜,听着她喋喋不休的追问,他半点也不恼,眉目越发温柔,握着她细白的小手,怎么捏怎么觉得舒服。“谁说她要操心了?不是还有她父亲,我不会保护她么?以后弟弟长大了,也会学着保护自己的姐姐。”   说得一板一眼,跟真的似的。甄榛忍不住在他胸口锤了一下,啐道:“都没生出来呢,你哪来那么多想法?”   燕怀沙一笑,凑在她耳边低语:“看着你,我想法能不多么?”   他抱着甄榛蹭了下,甄榛的大腿果不其然的碰到一个硬挺的事物。   甄榛脸一红,却也心疼他,咳,这么忍着,怪难受的吧?   “那个……”她的声音低若蚊吟,“你出征那会儿,那本册子,嗯,等出了月子……”   看着她红得像只烧熟的虾,燕怀沙忍着笑意,低声问道:“出了月子怎么?”   甄榛咬着唇,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你,你明白的……”   “嗯?”   “就是你,压箱底的那本册子……”   “那本册子怎么了?”   甄榛实在说不下去了,这,这算是什么承诺?让他以后为所欲为?   她一恼,索性翻过身,“不说了!”   见她恼了,燕怀沙连忙反抱住她,嘴角噙着笑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明白,都明白了,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甄榛已经应不出来,实在太丢脸了!反腿踢他一脚,却听他在身后低声的笑。   听着他的笑声,甄榛的羞恼瞬间消散,忽然觉得心间溢满了什么,柔柔的,暖暖的,就快要溢出来。   这,就是幸福吧?   第八十三章 生产   小公主的满月宴办得十分隆重,太后托言没有出席,却并不影响宴上宾客如云——惠帝两次力保皇后,足可见这位曾经的丞相长女有多得惠帝圣宠,是以甄容降为淑妃之后,除了迁出中宫,几乎没有其他变化。   怀王府与睿王府也收到了邀请,却无一人参宴,只依例着人备了份礼,没落人口实即可。这几日是甄榛的预产期,两府上下都十分紧张,燕怀沙无事的时候就陪在她身边,秦氏也日日往怀王府跑,反是甄榛还淡定一些,该吃的照吃,还喝的照喝,每天还在院子里转上一圈,过得很是悠闲。   睡梦中,甄榛隐约觉得腹痛,但醒来又没了感觉。她只当是孩子踢自己,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疼痛断断续续的袭来,甄榛终于被痛醒,才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   阵痛再次袭来,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身边的燕怀沙骤然惊醒,连忙问道:“怎么了?”   待阵痛过去,甄榛额上渗出一层冷汗,咬牙道:“我好像要生了……”   燕怀沙呆了一下,马上翻身起床,披上件外衣,语声急切:“来人!快找稳婆和太医,王妃要生了!”   在外间守夜的景鸾早就听到里面的动静,一听燕怀沙的声音,急忙跑出去,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一片混乱,稳婆急急忙忙的冲进来。   稳婆摸着甄榛肚子,叫了声:“这真是要生了!”   这话一出,甄榛和燕怀沙都紧张起来,燕怀沙握着甄榛的双手,俊秀坚毅的脸容鲜少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这,这真是要生了啊。   他们期盼已久的孩子,终于要见到了。   可看着甄榛忍痛的模样,他的心仿佛有一只手在狠狠揪着,只恨自己不能代替甄榛承受这痛楚。   他还听说,妇人生孩子就等于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若有不顺便十分凶险。   几乎不敢去想会发生那样的情况。   见威名赫赫的怀王手足无措,稳婆有些好笑,忍不住提醒他:“王爷,这才开始呢,等到真正要生啊,还有几个时辰呢。”   还要几个时辰啊……   燕怀沙彻底呆住了。   稳婆掩嘴偷笑,“您这会儿先让王妃歇一歇吧,生孩子的时候可费精力了,等王妃小憩后,再吃些东西,不然可没力气生孩子。”   这会儿只是阵痛,甄榛缓了口气,见他一副呆头鹅的模样,也有些好笑,“现在什么时辰了?”声音已然有些沙哑,听得燕怀沙一阵心疼。   “回王妃,过一会儿就丑时了。”   甄榛“嗯”了一声,拉了拉他的手,“我现在有点困,你陪我眯一会儿。”   燕怀沙眸光心疼的看着她,吻了下她的额头,轻声说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甄榛微微笑了笑,枕着他的手,缓缓闭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阵痛越来越重,越来越频繁,甄榛再也睡不下去,睁开眼,瞧见窗外依稀透着微弱的天光,却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燕怀沙紧张的看着她,“感觉如何?”   正想开口,阵痛便密密袭来,额上很快渗出一层冷汗,甄榛紧咬着唇,咽喉里发出一声低吟,却分明痛极了。   “王爷,王妃这快生了,男人不能呆在产房里,您也出去吧!”   稳婆见状立即回头吩咐一番,手脚十分利索,到了床前就赶他走。   燕怀沙看着甄榛,俊秀的脸容紧绷,正想说些什么,甄榛却松开了他的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出去。”   “王爷,您就别呆在这里了,快出去吧。”   稳婆不管三七二十一,说着就拦在他跟前,景鸾见状也连忙来劝他,屋里的人进进出出,竟是硬生生的把他给挤出到屋外。   天边泛起一片鱼肚白,熹微的晨光隐约照出屋檐的轮廓,寝房里灯火通明,燕怀沙站在外面依稀能看到人影晃动,却是望眼欲穿也见不到里面的情景。   这时,院子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六皇子和秦氏都赶来了。   六皇子伤势未愈,坐在肩舆上让人抬着,秦氏迈着小碎步在一旁跟着,走进院子的时候,恰好听到甄榛一声大叫,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们怎么也来了?”燕怀沙脸色端肃,语声沉沉,似若不动如山。   六皇子扬唇一笑,睨着他,朗润的嗓音带着几分戏谑,“担心你太紧张,我们来给你撑场子。”   呃,这话说的,怎么好像生孩子的是他?   第八十四章 孩子   他板着脸,正欲出言辩驳,却在这时,屋子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他呼吸一滞,脸色骤然雪白。   六皇子和秦氏也被这一声尖叫惊住,这发现,自己的底气也不够。   甄榛感觉浑身发紧发重,仿佛有人拿着刀子在她身上割,越来越痛,痛楚越来越密集,没一会儿就出了一头汗。她紧咬着唇,死死抓着身下的丝锦,细细的呻吟从咽喉里发出。   身旁景鸾和稳婆在温声说话,甄榛只隐约能听到些断断续续的字句,整个人仿佛泡在水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痛过,疼痛一波一波的袭来,越来越尖锐,仿佛没有尽头。   身旁有人拿帕子给她擦拭汗水,她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谁,眼前只见人影晃动,只有身体的剧痛还在清晰的袭来。   不知怎的,甄榛想起了那一年上元节,她被春云推下水,也是浑身发痛,几乎窒息的感觉,却如何也使不上力。   当时,她是真的绝望了,以为自己真的会死。   这一次呢,她会不会死?   这个念头才浮出,就马上被她压制住。   不会的!历经这么多波折才与他相守在一起,她还要生下孩子与他回秦州,去北方大牧场打猎,与他携手到白头!   “啊——”甄榛的尖叫再度传来,燕怀沙死死盯着紧闭的门窗,整个人紧绷到僵硬,额上很快渗出一层冷汗,手下的石桌都快被他捏碎。六皇子“噌”的站起来,他养气的功夫还没燕怀沙那么好,虽说早知道妇人生子会很痛,但他也没有等孩子出生的经历,冷不丁吓了一大跳。秦氏苍白着一张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听到甄榛的尖叫,就忍不住想冲进去。   “急什么?都坐下!”   琳太妃让人搀扶着缓缓走来。   秦氏愣了一下,期期艾艾的坐回去,双手却拽进了六皇子的衣袖,都有些发抖。“你说,三婶这,顺畅么?”   他又没生过孩子,她一个妇人都不知道,他这个大男人怎么会知道?可六皇子这时也紧张,竟也没觉得秦氏的话不对劲,被秦氏给问住了,“呃,应该顺畅吧……”   琳太妃扫了一眼,让人搀扶着在燕怀沙身旁坐下。   燕怀沙端坐着,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琳太妃与他相处多年,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有多紧张,整个人仿佛拉满的弓,随时都可能崩断。   晨光渐渐亮起来,院子里仍点着灯笼,将满院照得通明。   燕怀沙有些坐不住,忍不住问太医:“还要多久?”   瞧着这位第一次做父亲的王爷,看着不苟言笑,心里怕是比谁都紧张。侯在一旁的太医抹了把汗,谨慎道:“妇人生孩子的时间因人而异,有些人快的半个时辰不到就能生下来,慢的生三天的也有。”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燕怀沙的身子晃了一下,几乎坐不稳。   三天,莫说甄榛受不了,他都受不了。   听着甄榛的尖叫,就仿佛有一把刀子在他心口狠扎,凌迟也不过如此。   太医见状连忙补充了一句:“王爷别担心,看王妃的情形还十分顺畅,过不了多久就能顺利生产。”   燕怀沙没接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这时,琳太妃忽然说道:“你母妃生你的时候没受多大的苦,只半个时辰,你就出生了……”   极少有人提起他母妃的事,因为母妃在他降生那天就去了,起初是武帝不许人提这事,后来是他高居权位无人敢提,听琳太妃忽然提起陈年往事,他一时有些恍惚。   母妃这个词,对于他来说极为陌生。   那个真正生下他的女子,在他还没睁开眼的时候就香消玉殒,论起感情,琳太妃才是他心中的母亲。   “你母妃本来身子不好,生孩子很危险,可她还是要把你生下来……”琳太妃的声音低沉而和缓,仿佛幽幽一叹。“妇人生子,受的痛苦再大,也心甘情愿。”   琳太妃的意思他自是明白的,外人都说是他害死了母妃,因为他的出生才致使母妃难产体弱,终至回天无力。琳太妃想告诉他并非如此,但真说起来,未尝不是因为他,才使母妃难产致命。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那些恶毒的话语他听了很多,早已经习惯了。   琳太妃说得也没错,母亲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可他和甄榛不一样,他和甄榛都期待着这个孩子的来临,可真正为他们的孩子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是甄榛,他只能旁观着,什么也做不了。   甄榛浑身都湿透了,眼前只有人影在晃动,似乎有人在耳边不停的呼喊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楚,只能感觉到身体的痛苦达到了顶端,再多一分就无法再承受。   “用力!王妃!用力啊!就快出来了!”   嘴里不知何时塞了一块布,甄榛咬紧了牙关,双手死死拽着一片丝锦,用尽全身的力气,就在她感觉身体的痛苦快要崩溃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滑了出去,整个身体一下子空了——   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伴随着一阵欢呼声同时响起。   “生了!王妃生了!”   身体里的力量仿佛被榨干了,甄榛紧绷着的身体突然松软下来,剧痛还在阵阵席卷而来,可她已经痛得麻木,脱虚的躺回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甄榛皱了皱眉,感觉把几天的力气都用完了,连手指也不愿动一下。喘了几口气,她偏过头来看着稳婆,稳婆当即会意,托着一个小小的东西给她看,眉间的笑意染满喜气,“恭喜王妃!生了位小少爷!”   甄榛抬眉瞅了瞅,小小的幼儿,浑身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却哭得特别带劲,洪亮的哭声简直有些吵耳。   果真是个小子。   “王妃您瞧,小少爷长得可真好,您看这眉眼,日后定然俊逸非凡。”   稳婆喜上眉梢,好话张口而出。   以后长得俊不俊甄榛是不知道,只是眼前看着这模样,真像只小猴子,连像谁也说不上,反正她是看不出。   第八十五章 冷宫   屋里的人开始收拾东西,甄榛体力耗尽,累到了极点,看景鸾抱着孩子,她心中安然,合上眼便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外边天光已经大亮,只是门窗紧闭着,帘子全都拉下来,也瞧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气味,也不知是什么熏香,闻着像药香。   下一刻,沉重的疼痛袭来,甄榛低吟了一声,不自觉伸手摸自己的肚子——已经变得平坦了。   一双强有力的手伸过来,“别动,你伤口还没好。”   声音低哑而深沉,带着微微的颤抖,甄榛抬头一看,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一瞬间,她心中胀满了什么,暖暖的,酸酸的,眼睛也有些发涩。   “榛儿……”燕怀沙吻上她的眼角,将脸埋在她的肩窝,甄榛感觉到肩上染开一片温热的湿意,那双抱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你受苦了……”   艰涩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愧疚和心疼,在甄榛耳边轻轻说道。   她在屋里历尽痛苦,他在外面肯定也不好受。   都是为了他们的孩子。   甄榛的嘴角忍不住扬起来。这时,她听到孩子的动静,偏过头,燕怀沙直起身,有些生疏而小心翼翼的抱起裹在襁褓里的孩子,放在甄榛身边。甄榛侧过脸看着那小小的婴儿,顿时整颗心都快化了。   他已经和第一次见到的模样不一样,白嫩嫩的像个糯米团子,虽然还很小,但看着已是眉清目秀,长大后必定是个翩翩玉郎。   这孩子,长得像他父亲。   甄榛仔细端详着,这浓眉大眼,这高挺的鼻梁,这薄薄的嘴唇,越看越像燕怀沙,却似乎没有哪里与自己相似。   她有点郁闷,辛辛苦苦拼了老命把他生下来,怎么就一点也不像自己?   但她的目光却舍不得从孩子脸上移开,只恨不得让孩子融在自己的目光里,怎么看也看不够。燕怀沙也瞧着孩子,目光慈爱似水,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气息,还有一种满满的快乐。   这就是她和他的孩子,从此以后,在这世上,多了一个人与他们血脉相连。   “太妃呢?”   琳太妃一直住在府里,平日住在西院子那边,只不时过来看看,似乎不想打扰到他们小两口的生活。不过她生孩子,琳太妃应该已经来过了。   燕怀沙声音轻柔,仿佛怕打扰到熟睡的孩子,“看了孩子,我就把她劝回去了。”老人家身子也熬不住,她一直等到甄榛生下孩子,必然十分疲倦。   “老六他们也来了,看了孩子也回去了。”   六皇子和秦氏也来了?他们是来提前观摩状况的吧?等日后秦氏生孩子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慌张。   话说……甄榛看着燕怀沙,不知他当时是什么模样,紧张应该会的,也许还有些担心吧?   幸好安然的度过了这一关。   有丈夫,有儿子,真是万事足矣。   甄榛有了这样的感慨。   时维盛夏,重华宫里花团锦簇,绚丽如火的石榴开满枝头,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红火,雕栏玉砌交相辉映,直如朝霞映雪,美不胜收。   甄容降为淑妃之后,便迁出中宫,搬到了重华宫。   想必皇贵妃刘氏住的甘露宫,重华宫离皇帝寝宫更近,太后和刘氏都以为惠帝要甄容住进重华宫,是对擢升刘氏为皇贵妃的不满发泄,是以没在此事上过多计较,却没想到的是,住进重华宫,原是甄容的意思。   甄颜还是昭仪的时候,便住在重华宫。   太后不待见淑妃是众所皆知,平日便不甚见面,惠帝心里也明白,恰好淑妃才诞下小公主,金口一开,便让甄容将问好请安也都免了去,让太后眼不见为净,免得再起冲突。而淑妃也极是守本分,每日只呆在重华宫里照顾小公主,已然有一个月没出去。   淑妃娘娘不喜吵闹,宫人们也都轻手轻脚,无事的时候也极少有人出来走动,偌大的重华宫几乎见不到人影。小公主天生体弱,加上是新生儿,白天大多时候都在睡觉,不似其他孩子般哭闹,是以整个重华宫里一片静谧,几近不似有人。   巳时将至,安静的重华宫响起一阵轻微的车辙声,却是一直闭门不出的甄容着人备了车撵,一路轻车缓慢的驶向皇宫西面。   约莫过了两刻钟,甄容的马车在一座静谧的宫殿前停下。与重华宫的安静不同,这里的静,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不是因为刻意隐藏人迹,而是因为真的没人。   这是安置先皇妃嫔的处所。   按照常理,皇帝驾崩后,妃嫔有三种结局,一是殉葬,二是出家,三是住在后宫,前两者多为没有生育的妃嫔,后者多是育有皇嗣或者娘家有势力的妃嫔。若是真的细细论起来,住在后宫的嫔妃不见得比出家的要好过,照例先皇的嫔妃都得住进永福巷。   永福巷听起来吉利,却是宫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地方,进去那里的人,不是自杀,便是被逼疯——那是一个被皇宫遗弃的角落,绝望和黑暗在那里肆无忌惮的横行。   而眼前这样的宫殿,只有有一定品级和势力的太妃才能单独住进来。   自宣帝驾崩后,甄颜便住在这座宫殿里面。   她的车撵才停下,宫中早已有人觉察,急忙迎出来。   “淑,淑妃娘娘……”   一个小宫婢结结巴巴的喊道,也不知是太过惊讶,她慌慌张张的竟忘了行礼,直是甄容身边的嬷嬷一记眼刀射来,她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却是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当奴婢的?见到淑妃娘娘竟也不知行礼!”   那小宫婢连忙磕头求饶。   甄容看着那小宫婢,眉头微蹙,却没说什么,“你主子呢?”   那小宫婢吞吞吐吐说道:“主子她,她在里边小憩……”   “此时小憩?”甄容眸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情绪,“是身子不适?”   “主子她早上也没用膳,这几日胃口都不大好。”   甄容没接话,只看着那小宫婢,片刻,才说道:“起来吧,与我进去找你家主子。”   第八十六章 消息   冷清寂寥的宫殿紧闭着大门,甄容随着那小宫婢停在门前,若有似无的看了小宫婢一眼,虽未语,但这一眼之下,却是威严天成,那小宫婢只觉心头一凛,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甄容也没说话,随行的宫人将殿门推开,大门发出沉沉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嗡嗡回荡,显得越发冷清惨淡。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绮靡的香气,甄容微微蹙眉,仍是抬步走了进去。   殿中鲛绡重叠,曼影纷飞之下,遮住内殿的绮丽。   宫婢轻轻拂开珠帘,甄容曼步走进去,便见一人蜷缩在那宽大的雕花檀木床上。   “姐姐!”   突然见到她,甄颜娇媚的脸容上满是惊讶,忙不迭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慌忙将锦被拉上来裹住自己的身体,似是怕这般形容不整会遭到长姐训斥。   此时的甄颜只穿着里衣,发髻未绾,有些蓬头垢面的样子,面上粉黛不施,却是红霞微染,眸中秋水含情,竟有种勾人的魅惑。   甄容微微蹙眉,将甄颜的慌张尽收眼底,声音低缓,却透着沉沉的威严:“怎的还不起身?听你身边的人说,你连早膳也没用,可是身子不适?”   甄颜不敢看她的目光,低声道:“这里的膳食实在太差,我实在吃不下……”   这里是冷宫,自然比不上当初在重华宫,她做宠妃时候的用度。   甄容的脸色微微一沉。   身边的小宫婢见状,连忙走过去给甄颜更衣,甄颜却似破罐子破摔,甩开宫婢的手,抬头对上甄容的眼睛,“姐!我不要呆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你想住哪?”   甄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却不知为何,甄颜的心打了个凸,竟有种心思被看透的感觉。   她嘟囔道:“反正不要住在这里……”   甄容让人搀扶着,坐在高椅上,与甄颜远远对望。   她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妹妹,目光平和,却又莫测难辨。   此时的甄颜,正值少女最美丽的年纪,她本就生得娇媚动人,饶是此刻没有华衣美服裹身,没有珠钗玉饰点缀,这花容月貌却胜过任何修饰。   只是,这般花样容貌,却只能在这深宫之中孤独凋零,如诸多深宫女子一样,埋没在高高的宫墙内。   甄容的声音不高不低,“那住哪里?”   她睨着甄颜,唇边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住永福巷么?”   “姐——”甄颜脸色一白,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秋水眸子睁大,仿佛要确定眼前这人是否是昔日那个爱护自己的长姐。   甄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父亲死了,你又没有生育,照例去永福巷也是应当……而今这样,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你可知自己比起其他人而言有多幸运?”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道,“当初住在你隔壁的柳婕妤便住进了永福巷……前日,她癫狂症发,已自戕而死。”   平平淡淡的嗓音,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寒,甄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甄容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以前不论她如何无理取闹,姐姐从来都不会厌烦,她惹了麻烦,姐姐都会默默的在背后为她出谋划策,为她收拾残局。   可现在,她再也不复往昔温情,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与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见甄颜色变,甄容自嘲的笑了笑,放缓了语气,“姐姐与你说这些不是想吓你,只是姐姐实在无能为力,能保你平安,衣食无忧,姐姐已经尽力了……”   “可皇上不是很听姐姐的话吗?”   这话几乎是不经思考,脱口而出,话音未落,甄颜便捂住了自己的嘴,显然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甄容却没与她计较,只淡淡道,“你以为皇上听我的话就能为所欲为了么?”她清丽的眉间露出一丝疲意,“皇上虽然待我恩宠有加,可太后却处处与我为难,此次若非我怀有龙裔,只怕就不是废后这么简单……”   似是想到什么,她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的光亮,似是伤悲,似是愤怒。   甄颜一呆,不知再说什么。   她从未考虑过这样复杂的事,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在争权夺势上用过心,此时她才真正的感觉到,现在的甄家,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   “你也不必担心,有我在,就能保你安然。”见甄颜脸色发白,想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甄容微微一叹,轻声劝慰道。   便在这时,外面有人通报,说是要见淑妃娘娘,待唤了人进来,却原来是她身边的太监。   那太监行过礼,瞧了下甄容的脸色,尖着嗓子说道:“淑妃娘娘,皇上去了重华宫没见着您,唤奴才叫您回去,您看您是……”   皇上这时候找她?   甄容瞥了那太监一眼,“皇上可有说找本宫是为了何事?”   那太监摇头道:“奴才不知,只是奴才瞧着皇上心情不大好,哦,听说方才宫外传来了消息,说是……说是怀王妃今晨诞下了一个男孩。”   甄容赫然站起来,语声沉沉,雷霆之势乍然压下,“你刚才说什么?!”   她脸色发白,扶着椅背却是摇摇欲坠,分明已经听清楚那太监的话。   甄榛生孩子了,是他和甄榛的孩子……   “你说那贱人生了个男孩?!”甄颜尖声叫道,声音中满满的不甘与怨恨。   那贱人凭什么命那么好!不但能嫁给怀王,还能生下怀王的嫡长子!为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让那贱人占尽了,而她只能呆在这鬼地方,暗无天日的过下去?!   此时,甄颜全然忘记了当初怀王名声狼藉,也忘记了当初甄榛嫁给怀王的时候有多少人等着看甄榛下场凄惨,只记得怀王独宠怀王妃,京城里传言怀王妃善妒,可暗地里谁不羡慕得要命——若是能得丈夫独宠,背一个善妒的名声又如何?   甄容微微皱眉,轻斥道:“在宫中这么久,你怎的还不知祸从口出?”   第八十七章 隐患   声音不高,却已极是不悦,甄颜心生畏惧,却仍觉郁气难消,兀自嘀咕道:“她生了怀王嫡长子,更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当初我们那般对付过她,让她得了势,我们岂有好日子过——姐姐你被拉下后位,不就是因为她……”   一语出,甄容双瞳一凝,竟是寒光凛凛。   甄颜却是有些畏惧。   她在争权夺势上不善心计,却不意味她什么都不懂,甄容被降为淑妃自是太后不遗余力的结果,但朝臣那里,难保没有怀王在里面掺和——   怀王初归京城,太后可有一道懿旨点明怀王妃之事与甄容有关,怀王位高权重又极是高傲,岂能容得下谋害自己妻儿的人?   废后,已经是极轻的惩罚,若是甄容没有怀有龙裔,结果断然不会这么简单。   “姐……”   甄颜诺诺的唤了一声。   见她怕极,甄容合上眼,缓缓一叹,再睁开时已是秋水莹然,却多了一份怆然,“你知道我们处境艰难就好——这世上,姐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姐姐不希望你有任何意外……”   广袖一拂,她翩然起身,语声清越如玉石破碎,“你且暂留于此,待过些时候,姐姐再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脚步迈出两步,她忽然停下,回头侧目着床上的人影,“妹妹可又想好住在何处?”   没想到她会答应,甄颜娇媚的脸容上绽出喜色,直是桃华灼灼,明艳逼人,压在心底的想法脱口而出,“永禄宫。”   “永禄宫?”   甄容微微眯起双眼,语声中带着些许难辨的深意,“永禄宫虽是华美富丽,却离正宫更远,未必比得上这里——妹妹可莫要贪图浮华,看不清好坏,到时有个好歹姐姐都难以照顾到你。”   先代太后喜静,皇帝便修缮了永禄宫作为太后寝宫,但后代都嫌永禄宫太远,不愿住在那里,要知道离皇帝越远,越容易被人遗忘,乃至自生自灭。   甄颜笑嘻嘻道:“我就喜欢那里嘛!有姐姐在,难道还有人敢欺负我不成?”   甄容深深看着她,不置与否。   “我姑且一试,未必能如你所愿。”甄容转回目光,背对着甄颜,殿外吹进的清风拂动广袖翩翩,鬓旁凤钗摇曳,几欲振翅而飞——   “不管成与不成,你最好都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突兀而来的一句,竟隐约带着雷霆之势,甄颜打了个冷颤,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有查到什么?”   甄容出了冷宫,不知何时消失的嬷嬷突然出现,看也未看便没头没脑的问道。   那嬷嬷却明白她的意思,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细细一看,才能从她眼中发现一丝诡谲的光芒,“三小姐做得极是隐蔽,几乎无人知晓,此处又鲜少有人,那人也会功夫,几乎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那就是仍查到了蛛丝马迹。   其实不用查也能猜到,能在这后宫四处行走的,除了皇帝,便只有禁军。   禁军都是会功夫的。   “我这妹妹,真是越发出息了!”甄容咬牙冷笑,美眸中杀机闪现,“给本宫继续盯着,查到是谁,杀无赦!”   说罢,她却觉得一阵悲哀:甄颜花容琦貌入宫,而今未满双十便要守寡,这漫漫一生只能埋葬在这高墙之内,也怪不得她耐不住寂寞,铤而走险……   微微一叹,甄容回头看了一眼,她听到自己语声如冰,“她这错犯得太重,若非及早发现,甄氏一门就要被她牵连尽了——待杀了那人,再替本宫给她一点警告,以后莫要再做这种糊涂事!”   凤驾回到重华宫,惠帝早已不耐至极,惊叫声、摔东西之声,婴儿呱呱的哭声交织在一起,真是好不热闹。   “淑妃娘娘回来了!”   一语如同天籁之音,把整个重华宫解救于危难,奴婢们一个个都松了口气,拜迎甄容回宫。   奶娘早已被吓得面如土色,见甄容回来,直如见了救星,这才敢大着胆子,将那摇床上的婴儿抱起,颤颤巍巍的退到角落里温声细语的哄着,生怕这位小主子再哭出来热闹了大主子。   “娘娘……”   受过惊吓的孩子最需母亲的怀抱,奶娘抱着孩子挪到甄容跟前,甄容看了一眼,却没有伸手把孩子接过来——   这位淑妃娘娘待孩子极为冷淡,若不是孩子长得像,还真以为不是亲生的。奶娘暗暗叹气,抱着孩子,被几个小宫婢簇拥着涌出了大殿。   惠帝端坐在书案之后,见甄容回来,不耐烦的问道:“爱妃去了哪里?怎的迟迟不归?”   甄容淡淡一笑,清丽的脸容透着温婉,“臣妾去了趟冷宫。”   惠帝闻言眉头紧皱,脸色阴沉似水,“你去冷宫作甚?”   “去看德太妃。”她曼步而来,身上幽幽清香若有似无,却是令惠帝心神一荡,满腔的暴怒平息了些许。“也是臣妾的妹妹,颜儿。”   惠帝这才想起甄颜已经位列太妃,搬到了冷宫,他依稀记得甄家三小姐生得明艳动人,自己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曾垂涎过那小美人,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她最后竟成了先皇宠妃。   甄颜比甄容还小三四岁的吧?   但他此刻并无怜香惜玉的心思,想起晨间听到的消息,他就心神惶惶,上早朝的时候,他坐在龙椅上总觉得自己坐不稳,仿佛随时都可能从龙椅上掉下去。   怀王有儿子了。   他最大的敌人有了继承人。   一双柔荑抚上他的额角,轻轻揉按着,微凉的指尖似是带着冷香,一下钻到他的鼻中,焦躁的心情又平复了一些。   身后传来女子温柔似水的声音,“臣妾听说,今晨怀王妃诞下了一个男婴。”   将将放松下来的惠帝闻言,顿时脸一黑,冷笑道:“朕这三皇叔还真是大难不死而有后福,这会儿朝中又不知该起什么幺蛾子!”   怀王虽不问鼎帝位,但膝下无子在依附他的朝臣眼中多少有些影响——没有继承人,争来争去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万一他突然想放弃一切,谁也拦不住他,朝臣则尽成弃子,但现在有了继承人,他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妻儿着想,情况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皇上便是以为此事烦心?”   惠帝勃然大怒,一掌拍在书案上,案上东西微微震动起来,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便是再生几个儿子朕也不怕他!但朕断然不会放虎归山!”   甄容眉心一跳,问道:“放虎归山……?”   惠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目狰狞犹如嗜血罗刹,“他,想离开京城回封地秦州!狼子野心,狼子野心昭昭啊!”   第八十八章 担忧   他要离开京城?   甄容温润似水的眸光乍然碎裂,荡开微微涟漪。   其实燕怀沙早在数日前便上表请回封地,那时候,甄榛尚未生产,不知孩子是男是女,但惠帝仍是没有回应,他就担心燕怀沙回到封地后再无牵制,与六皇子勾结在一起大举反旗——敏州与秦州毗邻而居,又离京城甚远,如若真有异动,几乎很难以压制。   现在怀王嫡长子出生,他的担心变得越发沉重。   这孩子,当初险些死于他的手下,日后便与他是仇敌,放怀王回封地便是放虎归山。   越想越难安,惠帝赫然起身,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想回封地,他也得有命回去!”阴鹜的眸中杀气凛然,他唇边泛起嗜血的冷笑,“怀王府……一个都逃不掉!”   甄容心头一凛,清丽的面容却不急不躁,只听她温声细语道:“皇上稍安勿躁。”对上惠帝阴冷的目光,她婉婉一笑,这一笑,极尽华美。   “恕臣妾多言,皇上还不能杀怀王。”   她伸手拉住惠帝,微凉的指尖滑过惠帝的掌心,惠帝不禁打了个颤,心神骤然清明许多。   “爱妃似乎已有打算?”   甄容柔柔一笑,“打算……在怀王回京之前,皇上不是早就有了么?”   “你是说夺其兵权,将其软禁?”惠帝眯起了眼睛,却是有几分怀疑,“他回京之处朕便不能将他制服,而今他党羽满朝,对朕更早有防备,朕又如何夺了他的兵权,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削位夺爵?”   “此一时彼一时,纵然他羽翼丰满,但皇上毕竟是天子,要打压一个人仍是有许多办法的。”   惠帝双眸一亮,“难道爱妃有法子?”   “未有。”甄容却是摇头,髻上凤钗微微摇动,泛着点点金光,掩盖了她眼中的冷色,“只不过……皇上莫急,怀王妃将将生产,怀王想回封地也得再过三四个月才能动身。这段时间,足以发生许多事情……”   *****   这两日,怀王府一改往昔的端肃沉寂,府里挂起了红灯笼,阖府上下人人都添了新装,个个喜气洋洋,连走路都带着一阵风,连素来端肃的琳太妃也穿起了艳丽的衣服,每天到东院子来看小孙子,眉开眼笑,喜不自禁,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   六皇子和秦氏也天天过府来,秦氏抱着孩子就舍不得撒手,越瞧越喜欢,“这孩子长得可真俊,长大后定是个美男子。”   琳太妃笑着说道:“这孩子,长得跟他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   秦氏低头瞧着襁褓里的婴孩,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有一个孩子,若是长得像他,定然也十分可人。   甄榛坐在一旁,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也许是心安知足,此时的甄榛比以前多了一种温润如玉的气韵,秦氏看在眼里,直是羡慕不已。   六皇子凑过来瞧,伸出手就道:“来,让我也抱抱这小子。”不由分说就从秦氏手里把孩子收在自己怀中,低头细细打量着,口中啧啧道:呵,这小子长得可真壮实,像只小肥猪……”   话音戛然而止,六皇子“啊”了一声,俊美的脸容出现了惊慌失措的表情,众人一瞧,只见六皇子华美的衣裳上出现了一道蜿蜒的湿痕。   六皇子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他尿尿了……”   谁让你叫人家小肥猪!   甄榛心中暗道,看着素来厚脸皮的六皇子花容失色,忍不住抿唇偷笑。奶娘忙不迭的抱走孩子,换身干净的衣裳。   见自己精美的华服被一个小儿尿湿,说不出的可笑滑稽,六皇子愤愤道:“这小子跟他老子一样睚眦必报!”   “嗯?你在说我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六皇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燕怀沙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正眯着眼看过来。   六皇子脸色变幻不定,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天色也不早了,明日再过来吧。”琳太妃缓缓起身,开口为六皇子解围。   有她一句话,众人纷纷散去。   “今天出去了?”甄榛走过去,伸手为他解开外衣。   燕怀沙“嗯”了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陪我歇一会儿。”   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淡淡的疲倦,虽然他没说,但甄榛也知朝中一定有许多事要应付,惠帝又一直虎视眈眈,他一定很辛苦。   “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   宫里传来消息,惠帝得知甄榛生子后大怒,又去了重华宫找甄淑妃,出来时却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惠帝会恼怒,他早就料到,惠帝不会轻易放自己和六皇子回封地,他也料到了,这都不是大问题。等甄榛身子养好,孩子长大一些,经得住长途跋涉,他们就回封地去,惠帝就算拦也拦不住,可有一点却叫他安不下心——甄容对惠帝的影响实在太大,已经达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上次是甄容献计谋害甄榛和六皇子,下次呢?   这个女人,留在帝侧,实是大患。   燕怀沙抓着甄榛的手放在胸口,却道:“没什么,只是些许琐事。”他顿了顿,幽幽的叹了口气,“只是朝中的事都比不上一件事烦心……”   甄榛眉心一蹙,目光担忧的看着他,“难道是皇上又对你发难?”除了皇帝,也没几个人敢跟怀王作对了。   “不是……”燕怀沙睁开眼,侧过脸紧紧盯着她,忽然反过身压住她,深深吻下。这个吻缠绵而激烈,寂静的屋内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甄榛觉得自己就要化在灼热的呼吸间。   “每日看得着又吃不到……”   他不满的嘀咕道,声音有些含糊。   甄榛忍不住笑出声来,推了他一把,“叫你去书房睡,你又不愿,自己找苦吃怪谁……啊……”   她轻呼了一声,捂着嘴唇,有些不可思议的瞪着身旁的人。   他竟然咬她!   这人属狗的吗?   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的躁动平复下来,燕怀沙盯着甄榛,幽幽道:“等你出了月子……”   他的话没说完,甄榛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像案板上的肉,一匹狼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嗯,还是匹大色狼。   第八十九章 结亲   孩子的满月酒办得极是隆重,但真正到场的人并不多,除了六皇子一家,便只有几个军中的将士,徐印没能回来,但提早送了礼物来,一把木雕的小剑,说是他亲手做的,花纹样式都独一无二,还预定好以后要当小少爷的启蒙师父。   甄榛自是笑纳了,但孩子太小,这礼物也只能先收着,至少过了周岁才能派得上用场,至于他要当孩子的启蒙师父,燕怀沙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何时能打过本王再说”,分明是要亲手教导,徐印只怕是没戏了。   六皇子送了对玉佩,琳太妃送了一把长命锁,其他人的礼物也各有特点,算不上十分贵重,但心意极重,无疑都把这位未来的怀王世子当成了自家孩子疼爱。   新生的孩子见风就长,几乎一天一个模样,甄榛感触最深的就是每天夜里醒来看到孩子睡得香甜,就有种抑制不住的感动,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奇妙而幸福。   与此同时,甄榛还明白了另一个道理,咳,禁欲的男人真是比洪水猛兽更可怕,太医断定甄榛身子恢复那天,她被折腾了一晚,直到翌日中午才起床。   许是见甄榛生活圆满,琳太妃忽然起了心思,琢磨着给府里的人牵牵红线,成就几段美好姻缘,给怀王府添多几个孩子,将来琛儿就不会因为没有玩伴而孤孤单单的。   念头一起,琳太妃就开始留意府里人的情况,作为甄榛的贴身婢女,景鸾和秀秀自是最先被琳太妃关注的,这两个丫头是甄榛的心头肉,她自己也颇是喜欢,自然要精挑细选。   她私以为跟这两个丫头最相配就是燕怀沙身边的两大铁卫了,但试探的话才问出口,景鸾就一口回绝,道:“景鸾还不想嫁人,只想安然的呆在王妃身边,好好伺候琛哥儿。”   景鸾说一不二的性子琳太妃是知道的,转而问秀秀,秀秀忽觉心跳加快,脸上有些微微发烫,口中道:“秀秀也暂无想法。”   这模样分明是少女怀春,还说没有想法。   琳太妃是什么人,岂会瞧不出她那点小心思?比起琳太妃这位深宫老人精,秀秀明显不是对手,琳太妃三言两语就将她的话全套了出来。   “孙,孙管家……?!”   景鸾轻呼一声,见秀秀胀/红了脸,却是转瞬又不觉得意外了。   说起来,府里头垂涎孙管家的丫头可不少,孙管家不比李勤和林时那两个愣头青,虽是年长了些,但沉稳可靠,知冷知热,女人嫁人可不就图男人这点好吗?何况孙志信虽是一介管家,但他掌着诺大的怀王府,朝中大臣遇到他也不敢随意轻慢,这身份也并不低。   这府里,秀秀接触最多的男子,除了李勤和林时,大概就是孙管家了,动乱那会儿,孙管家忙紧忙出,没少照顾秀秀,从来没有因为秀秀身怀武艺而有所轻怠。   秀秀会心仪孙志信倒也正常。   秀秀是府里有名的小辣椒,难得见她羞红脸,琳太妃笑眯眯道:“那叫孙管家来问问,若是能早日定下来最好不过。”   秀秀连忙摆手求道:“别,太妃您别叫他来……我……”   “别什么?你害羞不成?”撞破女儿家的心事,琳太妃越发觉得有趣,年轻就是好啊。“你不敢当着他的面问,那哀家替你问。”   一声吩咐,没过多久,孙志信就来了。   见过礼,孙志信若有似无的往琳太妃身后的屏风瞧了一眼,恭声问道:“太妃找志信有何吩咐?”   琳太妃招呼他坐下,并没有直说,两人聊了些府里的事,琳太妃才问道:“孙管家今年多大了?”   孙志信心头一跳,又若有似无的瞄了一眼屏风,沉声回道:“回太妃,三十有二。”   琳太妃叹了口气,语声有些怀念的意味,“这么多年,你为王府上下操心颇多,真是辛苦你了。”若不是为了保护燕怀沙而受重伤,孙志信现在定然已是战功赫赫,加官进爵,做上将军也指日可待。   “这是志信应该做的。”   琳太妃笑道:“哀家也不和你绕圈子了,如今你也老大不小了,哀家就问你一句,可有打算成个家?”见孙志信开口欲说,琳太妃又道,“莫说什么不想成家的话,你本是大将之才,天意弄人才埋没在怀王府里,怀王一直都很过意不去,你为怀王府做了这么多,早已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别的我们也不担心你,可男人总要成家立业的,你若能娶得贤妻安然度日,怀王定然会十分欣慰。”   这番话说出来,将孙志信想好的借口通通梗在咽喉,许久,才低声说道:“太太妃心意,志信先心领了。只是姻缘之事也不是志信想便能成的,何况王爷过段时间就要回秦州,只怕事务繁多,志信一时半会儿无法考虑此事。”   琳太妃点点头,似是同意他的话,下一刻,却忽然想起一事:“听说近日府外有个姑娘时常来找孙管家——哀家记得孙管家在京城似乎并无亲属。”   孙志信又不动声色的往屏风那瞅了一眼,道:“那位姑娘并非志信亲属,只是志信偶然救了她,她想报恩而已。”   “那孙管家觉得那姑娘如何?”   孙志信斟酌了片刻,吐出一句话:“那姑娘……性情不错,是个良家女子。”   却在这时,屏风后传来一声闷响,似是有人撞到了屏风。   秀秀心知暴露了,涨红着脸走出来,见孙志信盯着自己,她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恨恨的嘀咕道:“什么不错?你才认识她几天,要不是长得好看,你还会这样打理她……”   孙志信的脸色僵了僵,轻咳了一声,道:“孙某的事情自会处理,秀秀姑娘不必费心。”   “我就要费心怎么样?!”秀秀白净的小脸上染满红霞,听他此话意在说自己多管闲事,又想起他方才还说那姑娘极好,顿时恼怒不已。   见他张大了眼看着自己,秀秀心火窜上来,藏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因为,因为我喜欢你!我就看不惯你跟别的女人有勾搭!”   轰——   犹如一击惊雷,屋里的人都呆住了。   孙志信四平八稳的脸上裂开一条缝,以看得见的速度红起来。   其实,他早知道屏风后有人,听着那人呼吸均匀绵长,他就知道是个会功夫的女子,府里会功夫的女子不多,他一听就猜到是秀秀躲在屏风后。听琳太妃问起年纪的时候,他就知道琳太妃想做什么,一直平静无波的心头一次起了涟漪,有点期盼,有点担心,还有点患得患失,仿佛初涉情事的毛头小子般。鬼使神差的就说这么一番话,本来是想探探对方的心意,没想到这一探就过了火,秀秀这丫头……也太勇猛了。   嗯……心里还是有点欢喜,抑制不住的慢慢放大。   同时他也有些忐忑,他的年纪大秀秀一轮,对秀秀而言是“老男人”了,秀秀这么好的姑娘定然还能找到更好的良配。   江湖儿女没那么多顾忌,心意表明,秀秀反而放开了许多,仍是红着脸,低声追问道:“那你,你什么意思?”   孙志信脑袋里打结,觉得以前在战场上敌人再强大再难以攻克,也没现在这么难,结结巴巴道:“我……你,你觉得好,那就好吧……”   怀王府孙大管家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夜里,甄榛与燕怀沙说起这事,燕怀沙有些惊奇,不知孙志信何时在自己眼皮底下暗度陈仓,就把秀秀的心勾到了手,但只要两人能幸福就行了。   虽说是定了下来,但真正的日子恐怕要等到几个月后,快也得等到年底——照燕怀沙的计划,再过两三个月就要离开京城,这期间要准备的事情太多,怕是没时间给他们两人办亲事,待去了秦州安定下来,大约就是年底了。   ****   夜凉如水,天边依稀挂着几点星子,微光闪烁,如同深深宫墙里的灯火点点。   “你确定她在喝那堕胎药?”   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声缓缓问道,室内空空荡荡,衬得那声音有些阴森。   “奴婢进宫的时候跟药膳房的姑姑学过一段时间,确定她让她身边的奴婢煎的就是那虎狼之药。”   女子声音沉默片刻,道:“你如何证明?”   那奴婢恭声道:“美人莫急,奴婢这就去取了她的药渣和换洗的衣物,到时候只要让太医加以验证,便是铁证如山,纵然她有个宠妃姐姐也无济于事——宫妃与人私通,还暗结珠胎,这是罪无可赦的死罪!”   “哼,她不过是个没用的棋子,她那宠妃姐姐魅惑皇上是非不分,才是太后真正要动的人……”被唤作美人的意味深长,淡淡的话语间隐含血气,那奴婢浑身微微一抖,强笑道:“美人英明,甄氏太过妄为,却不知太后才是这后宫之主,待美人取得证物交与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定然会大赏美人您,到时候,还望美人您能履行当初的承诺……”   女子不耐烦的打断道:“不就是让你调离冷宫么?等我也离了这冷宫,自会带你出去。”   “奴婢就多谢美人了。”那奴婢跪在地上一拜,便匆匆离去。   时间悄然流逝,月至树梢,屋里的女子往外看了一眼,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本来说好半个时辰带证物回来,现在一个时辰已过却不见人影,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   略略一想,她紧要牙根,披了件外衣,便提着灯笼悄然出去。   冷宫里白日便不见几人,夜里更是百步无人影,她的心狂跳不止,却仍是咬着牙来到了一座端肃冷清的宫殿前。   一股淡淡的气味随风吹来,她蹙了蹙眉,顺着气味飘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郁郁葱葱的树影下,一个人影模样的黑色事物倒在地上。她提着灯笼走过去,晃动的灯火照亮地上的东西。   猛的,她双瞳一缩,连连退后了几步:“这是……?!”   一个人满身狼藉的倒在地上,衣衫破烂,惨白的脸上染满鲜血,却是双目瞪圆,分明是死不瞑目。   这人,正是一个时辰前与她见过的宫婢。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如鬼音久久回荡在宫墙之内——   “杀人了!”   第九十章 病症   清晨醒来,燕怀沙已经不见踪影,因准备回秦州的事,近来他明显忙碌起来,早上基本上见不着人,但晚上一定会回来陪妻儿吃晚饭。   甄榛起了身,奶娘便抱了琛儿过来,母子两人相互瞪眼,玩的不亦乐乎。   甄榛正逗着儿子,却听人从宫中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   太妃甄氏私通侍卫,且珠胎暗结,昨夜事发,眼下已经被幽禁在冷宫里。   她几乎无法相信,愣了许久,才又问了一遍:“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甄太妃已经被关在冷宫里,任何人不得相见,这会儿宫里已经闹翻了天。”   也是了,甄颜出了这等丑事,太后少不得要拿来做文章打击甄容,若是甄容想救自己的妹妹,只怕半点好处也捞不到。   事关皇家颜面,这回,连惠帝也无法为甄容说话,甄容若是聪明,就该与甄颜划清界限,任由太后处置此事。可是,甄容真的会袖手旁观吗?   甄榛摸不准甄容的心思,甄容一直是聪慧而理智的,这种明显占不到半点好处还会惹了一身骚的事,她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可是,如果甄容真的袖手旁观……   甄榛忽觉一阵心寒。   其实这件事本来无人知晓,昨晚上甄颜的婢女偷了她的药渣和换洗的衣物,不巧被她发现,她惊怒之下便将那婢女杀了,但没想到的被因犯错幽居冷宫的何美人撞见,甄颜害怕事情暴露,想把何美人也杀了,何美人也是运气好,逃命之中遇到巡夜的侍卫,这才捡回一条命。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   所谓家丑不外扬,但此事能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太后定然在背后多有操作,想借此逼迫甄容出手,同时令惠帝无法徇私——   但不管怎样,等待甄颜的,都将是一杯鸠酒,亦或者三丈白绫。   ****   “嘭——”一声巨响,半合的殿门被人狠狠踢开,殿中宫婢惊了一惊,纷纷回头张望,顿时又是一惊:只见穿着一身明黄的便服的惠帝铁青着脸,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   广袖甩下,惠帝暴然怒吼:“滚!都滚出去!”   宫婢们如惊弓之鸟四下逃散。   惠帝大步走进,珠帘被他狠力一甩,发出泠泠的碰撞声,他三两步走到婴孩的摇床前,伸手一把拽住摇床前婀娜的身影。   这时,摇床里的婴孩发出啼哭声。   惠帝脸上闪过戾气,双目如刀射向蜷缩在角落里的奶娘,暴喝道:“滚!带上这烦人的东西快滚!”   甄容眸光一冷,缓缓抬头看着惠帝,竟是寒意逼人。   “你——”惠帝正欲怒骂,却忽觉一阵眩晕,竟是头痛欲裂,几欲昏厥过去。   “皇上!”甄容连忙将他扶到软榻上坐下。   惠帝躺在软榻上,只觉四肢针扎般的疼,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就要沉入黑暗,再也醒不过来。   从未有过的恐惧浮上心头,惠帝本能的抓紧了身旁之人的手,几欲捏碎那细柔的皓腕。   “皇上可要唤太医?”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旁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幽的香气,若有似无,欲断还续,却是说不出的宜人。这时,一双微凉的柔荑轻轻按上他的额角,拿捏着轻重的揉着,仿佛带着魔力般,惠帝只觉得浑身上下渐渐舒坦,不觉间竟忘了身上的疼痛。   过了许久,惠帝的睁开眼,一张清丽柔婉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是爱妃……”   甄容淡淡一笑,“是臣妾,皇上可感觉好些了?”   不知不觉间,惠帝早已熄了怒火,一只手按着额角,凝眉说道:“近来也不知怎的,总觉得精神不济,今日竟越发严重了。”   甄容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的情绪,“皇上可让太医看过?”   “那群酒囊饭袋!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上许是太过操劳,致使气血亏虚,才有这般体弱之症。”甄容的语声缓缓如流水,有种难言的信服力。   她话中的字眼令惠帝想起了一些事,惠帝的脸色又沉下来,“爱妃倒是懂的不少。”   “臣妾少时学得些许岐黄之术,算不上精通,但自己看个寻常病症倒还是可以的。皇上这症状臣妾也不大清楚,但人有不适,莫不过是五行失调罢了。”   惠帝紧紧盯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发现什么,甄容只低眉垂目,温顺如寻常。他忽然一笑,握着甄容的双手,“依朕看来,爱妃这双巧手可比太医院那帮老东西更能妙手回春。”他抬起甄容细白的皓腕,纤细修长的手指宛如白玉雕琢,“朕来你这里总会舒坦许多,不知不觉的就想往爱妃这里来,好似有什么魔力一般。”   甄容眸光微微一闪,嫣然笑道:“若是臣妾真有皇上说的魔力就好了——臣妾定然叫皇上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臣妾身边陪着臣妾。”   惠帝嗤的笑起来,“爱妃还是淑妃呢,怎的一点贤良淑德也无?”   甄容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语声却有些幽幽,“这世间女子没有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心爱的人的……若是可以,臣妾也愿作那妒妇,只要自己的夫君留在身边。”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却是有些飘忽,没有看着惠帝。   如果可以,她愿意做个妒妇,与那人长相厮守,什么名声,什么荣华,什么责任,统统都比不上两人能朝夕相处。   可是,守候在他身边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惠帝目光一凝,紧紧盯着她,久久久久的,忽然沉声问道:“爱妃所言当真?”   甄容抬起头,迎上他质疑的目光,她听到自己用温柔似水,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说道:“自是当真。”   惠帝睁大了眼,神情有些震动,不自觉握紧了甄容的手腕,几欲捏碎。   “皇上,你弄疼臣妾了。”甄容淡淡说道,惠帝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紧握着甄容的手腕,松开一看,已然红肿起来。   “爱妃还有其他话想跟朕说么?”   惠帝缓缓合眼,张开时,忽然问道。   甄容将被受伤的手收进袖中,轻声说道:“臣妾自知冷宫之事让皇上十分为难,臣妾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皇上能让臣妾见她一面,也算……也算是臣妾最后再见一面妹妹吧……”   第九十一章 毁灭   寂静的大殿里,一股浓郁的霉味充斥,朱漆的器物落满了灰尘,显得残破不堪,昏暗的光线透过窗纸照进来,殿内一盏孤灯半死不活的烧着,发出昏黄的火光。甄颜抱着双腿,一动不动的蜷缩在床上,睁着一双血红的大眼,满目惊惧的看着空茫的前发个,整个大殿只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甄颜闻声脸色骤变,不自觉往角落里退去,只听有人打开了铁锁,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紧闭的殿门应声而开。   逆着光,几道拉长的人影出现的大殿里。   是太后派人来赐她死了吗?   甄颜拽进了衣袖,眸中翻滚着滔天的恐惧,浑身紧绷着,抑制不住颤抖起来。   脚步声渐近,甄颜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浓,死死瞪着地上慢慢而来的人影,就在那人要出现在珠帘前的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啊——”   “颜儿。”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甄颜猛的抬起头,模糊的光亮里,望见一张熟悉的脸孔。   “是我,颜儿,莫怕。”甄容快步走过来。   甄颜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大哭着扑到她怀里:“姐!”   “颜儿莫怕,姐姐在这里。”甄容轻抚着她的头,柔声安慰道。   甄颜哭了许久,才抽抽搭搭的止住哭声,抬起一双通红的泪眼望着甄容,眼中满是期盼,“姐,你是来带我出去的吗?你是不是来带我出去的?是不是?”   “颜儿……”甄容喊了一声,却说不出话来。甄颜心头陡然一凉,将将散去的恐惧又弥漫心间,“你不是来带我出去的?”   昏昧的殿内,她的双眸炯炯发亮,让甄容无法直视。“颜儿,姐姐,没办法带你出去……”   “我不要呆在这鬼地方!我不要!”甄颜脸色煞白,尖声打断她的话。   “颜儿……”   甄颜突然死死瞪着她,眸中寒光凛凛,尖声质问道:“为什么你不能带我走?你是嫌我给你丢人了还是怕我拖累你?!”   “颜儿!”   训斥正欲出口,甄颜猛的跳起来,伸手扼住她的咽喉,那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在墙上,肩胛骨与坚硬的墙壁狠狠碰撞,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她几乎昏厥过去。   “是你!是你杀了他!那日你来见我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我托人百般打听却得不到半点消息,我就知道是你杀了他!否则他不会不来见我!”   甄颜双目血红,娇媚的脸容露出狰狞之色,随着她说话间,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甄容的脸憋得通红——   “你就是怕我和他的事情败露会拖累你,所以你杀了他!现在又怎么样呢?你还是不愿救我,怕我拖累你连淑妃也做不成是不是?!”   “颜……儿……”   甄容用力掰开她的手,吃力的喘息着,“姐姐……真的没办法……”   “没办法?!”甄颜的声音尖锐得刺耳,目光咄咄逼人,“皇帝对你言听计从,要放了我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你不过是怕我的事会让人抓住你的把柄,令你淑妃之位不保罢了!”   说话间,她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一分,甄容几乎背过气去,趁着她分神时猛的踩了一脚,甄颜吃痛之下松开手,下一瞬便被人狠狠一推,她轻呼了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跌倒在地。   一得自由,甄容便大口喘气,双眸却警惕的盯着跌坐在地上的甄颜,生怕她又暴起伤害自己——   那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防备,宛如尖针狠狠扎入甄颜的心头,她浑身一颤,只觉四体冰凉,染满血色的双眸里泪意一闪而过,满是悲愤的望着空茫的屋顶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受苦的总是我?你嫁给八皇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进宫这么久,受尽折磨,什么都没有。终于等到皇帝死了,好不容易得了解脱,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寂寞……”   话未说完已是泪落如珠,她伸手抚摸自己年轻娇美的脸蛋,“我知道他喜欢的是我的容貌,可总好过一个人在这吃人的地方等死……现在他死了,我也快死了……”   甄颜恸哭不已,脸上已是一片死灰。   “颜儿,是姐姐对不住你。”   听到她和煦的声音,甄颜心头泛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抬头望着甄容,爬着跪在甄容脚下,近乎哀求的说道:“姐,你有办法救我,对不对?你不会眼见着我死对不对?”   甄容眸中露出哀恸之色,几乎不忍直视甄颜的眼睛,哽咽着说道:“颜儿,姐姐,实在帮不了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给了甄颜一记重锤,她的脸骤然变得惨白,却越发抓紧了甄容的衣角,连话都说的不利索:“皇上,皇上不是对你百依百顺吗?只要他一句话,不就能放了我吗?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甄容不忍与她对视,深吸了一口气,听到自己平和却无情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响起:“不是皇上要治你的罪,是太后,太后想治甄家的罪——没有你,太后仍会想方设法除掉我,如果我不在了,谁来保护你?”   有甄容在,她仍是要死,没有甄容在,她恐怕会死得更难看。   甄颜面若死灰,直到此时才知道,这回是真的回天无力了……   她呆呆的跌坐在地上,仿佛失了魂般,唯有一口气仍在,表明她还活着。   这时,一个冷静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颜儿,你可还有恨的人?”   甄颜抬起头,只见甄容清丽的面容上第一次毫不遮掩的露出浓浓的恨意,连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我恨她,到死也无法消解——为什么她做了那么多恶事还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还能得到心爱之人的深情,为什么她还能那么幸福?!上天不公!”   甄颜愣了一下,终于明白甄容口中的她,指的是甄榛。   “如果没有她,母亲就不会那么早离开我们,有母亲在,定然会为你挑个如意郎君,我也不用为了维系甄家嫁到这薄情无义的皇家来——是她毁了我们的一切……”   甄容淡淡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里,平地生出了几分凄凉和森冷。   甄颜心头一颤,积压已久的怨恨如火山之下炽毒的岩浆,瞬间喷涌而出——   “我怎能不恨?!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被凌辱不得不入宫!”   她眸中烈焰熊熊,仿佛要将一切焚作齑粉,“只可惜我就要死了,不能等到她下地狱的那一天……”   “如果,姐姐说可以呢?”   甄颜猛的抬头看着甄容。   甄容垂下眼眸,遮住眼中情绪,语声清淡得有些飘渺:“如果可能,颜儿可愿助姐姐一臂之力,将她拉下地狱?”   她缓缓抬起目光看着甄颜,语声温柔,近乎诱惑:“妹妹,可愿意否……”   第九十二章 异象   清晨天色将亮,熹微的天光透过窗台照射进屋里,听屋里有人在悉悉索索的穿衣,甄榛眯着眼,只见燕怀沙英挺的身影背对着她在整理衣衫。   “今日又是去柳营么?”   甄榛伸手从后面抱住他,将脸贴着他的后背。   燕怀沙转过身,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轻轻“嗯”了一声,“待今日事情处理完,明日就能在家里陪你和琛儿了。”   甄榛伸手为他整理衣衫,“我和琛儿都很好,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燕怀沙深深望着她,握了握她的手,便转身而去。   走到门前,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见甄榛端立在原地望着自己,他心头涌出一种难言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怎么了?”见他定定的望着自己出神,甄榛不禁问道。   燕怀沙摇摇头,收敛了心思,“你再睡一会儿,我晚上就回来。”   说罢大步离去。   甄榛回床上躺了没多久,便唤人进屋伺候梳洗,梳洗罢,奶娘又抱了琛儿过来,秀秀抢着要逗小琛儿,被景鸾嘲笑若是看小少爷眼红,干脆自己生一个好了,秀秀羞得无地自容,追着她满屋子跑。   甄榛抱着儿子,安然自若的看着两个丫头嬉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前几日甄颜私通侍卫事发,似乎直到今日仍没有消息,甄容没有出手救人,太后也没有紧紧相逼,委实有些奇怪。   用过午膳,府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却是太后传来懿旨,召怀王妃甄氏进宫。   甄榛很是惊疑,太后此时召见她所为何事?怀王府近来极是低调,她实在想不出太后有什么事能找上自己;如若是宫里的事,但不管是甄颜私通之事,还是扳倒淑妃甄容,似乎都与她并不相关。   琳太妃得知却是十分担忧,唯恐太后召甄榛进宫有什么诡计,问那传旨的太监道:“太后召见怀王妃所为何事?”   “奴才不知。”那太监看着甄榛,尖声道,“太后娘娘有言,若是怀王妃不进宫,太后娘娘便亲自到怀王府来见怀王妃。”   “放肆!”琳太妃怒道,“她这般强人进宫却不知有何图谋!”   说得真好听,亲自到怀王府来见怀王妃?这是要昭告天下怀王府目中无君,已经无法无天了吗?!好让怀王在天下人面前落下话柄,让惠帝有理由打压怀王而得到天下人的支持吗?!   她打的好一个如意算盘!   她拦在甄榛身前,目光冰冷如刀,直射向那传旨的太监,傲然道:“哀家便是不让怀王妃进宫,她又能怎么样?有本事她废了哀家!”   “你——”那太监又气又惊,却不敢上前强行将甄榛带走。   “太妃息怒。”甄榛将琳太妃扶到椅子上坐下,她自是明白琳太妃方才那番话是为了让她有不进宫的理由,并且将过错都推到琳太妃身上,往后太后纵然想借此发难,也无法将罪责定在琳太妃的身上。   但琳太妃能考虑到的,她自然也能考虑到,若是太后真的来了怀王府,别说他们会受到天下人口诛笔伐,但是他们想离京回封地,只怕朝中将阻力重重。   这节骨眼上,还是少落人话柄为好。太后此时也没有理由对她怎样,除非她想挑起怀王和惠帝之间的矛盾,但是很显然,现在的局势下,太后这么做并没有好处。   她将自己的思虑告诉琳太妃,琳太妃虽是不甘,最终却仍是同意了。   *****   睿王府,此时正是安静。   郁郁柳荫之下,六皇子设了一张长几,美酒佳肴纷纷摆上,秦氏坐在他身边伺候添酒,林侧妃则坐在另一端抚弄古琴,其余二三女眷分列而坐,或是清歌吟唱,或是妙语连珠,好不悠闲自在,真真快活似神仙。   他忽然想,做不成帝王,做这么一个富贵散人倒也不错。   白玉般的长指扣住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却不知怎的,这琼浆佳酿却平忒多了几分苦涩。   “殿下莫要贪杯,再喝就该醉了。”   秦氏按住他伸来的手,柔声劝道。   “呵呵。”六皇子眯着一双摄人心魂的凤眸,乍然艳光四射,“醉了又何妨?”   秦氏张口欲说,却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皇上有召,令你速速进宫!”   ****   暮色微沉,天边泛起大片绚丽的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嘿,这霞光可真漂亮,就像血染的一样。”   一名将士抬起头,啧啧赞道。   “呸!你这是什么形容?照你这么说,这该是天象有异,大祸将至!呸呸呸!乌鸦嘴乌鸦嘴!”另一人锤了他一拳,没好气道。   其余几人都笑起来,其中一人调侃道:“你也是个乌鸦嘴,什么天象有异大祸将至,照我看应该是鸿运当头喜事将近,瞧这红的,就跟那新娘子的脸蛋一样。”   “哈哈哈……”众人哄然大笑,一人笑骂道,“你小子真没出息,想娶媳妇想疯了是不是?”   那人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嘴硬道:“那又怎么样?瞧王爷现在多滋润,啧啧,有王妃那样的如花美眷,还有小少爷那么招人爱的娃儿,你们敢摸着良心说不羡慕?”   众人的巴掌啪啪落下来,这群大老爷们一个个都皮粗肉燥,力气不是一般的大,拍得他龇牙咧嘴,“臭小子,王妃那样的人儿也是你小子肖想的,赶哪儿凉快滚哪儿去吧。”   燕怀沙看着外面霞光满天,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凝重,忽然,他目光一凝,定在了某个地方。只听营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未几,便见一个府里的小赵出现在营地里。   “王爷。”   “出了什么事?”   小赵抱拳道:“午间的时候,太后召见王妃进宫,太妃本不想让王妃进宫,但传旨的人说,若是王妃不进宫,太后便亲自到王府见王妃,王妃便进了宫去。”   燕怀沙眉心一凝,“太后召王妃所为何事?”   “不知,不过秀秀姑娘跟了去。”   “宫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小的离府时并未听说。”   燕怀沙凝眉想了想,便道:“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宫里没有新动静,太后也没必要在此时撕破脸皮,大约是为了打击淑妃甄氏吧——后宫自来没有绝对的敌人,只要能给自己带来好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拉拢曾经的仇敌。   思忖片刻,他忽然问道:“近来京营有动静,可有发现什么?”   “皇上调离了几个咱们的兄弟,新提拔了几个人,还有各宫门的守备调换了位置,其他的倒是与寻常无二。”   新提拔的人,自是惠帝的心腹。各门调换守备倒也无甚稀奇。   “继续监视,但有一丝变动也要报与本王!”   “是!”   这时,营地外再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来的人是睿王府的侍卫,燕怀沙识得那侍卫,不知怎的,他心中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王爷!”   那侍卫急急走进来,连礼也来不及行,“王爷可知太后召见了王妃一事?”   燕怀沙赫然站起来,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卫喘着气,急声道:“便在方才,皇上也下了诏,召见殿下进宫觐见!”   第九十二章 预备   天边红霞如血,皇宫的红砖青瓦映衬得越发瑰丽宏伟,甄榛与秀秀随着那传旨的太监渐渐进入重重宫阙之中,只觉宫墙深深,越发幽然安静,仿佛没有尽头。   甄榛眉心微蹙,望着百步无人的宫阙,渐渐缓下了脚步,漫不经心的问道:“这似乎并不是去太后娘娘的宜宁宫?”   “这确实不是去宜宁宫的路……”那太监慢慢回过头,瘦削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甄榛闻言悚然一惊,只听那太监在粗噶的笑声中阴测测的说道:“因为太后娘娘根本就没有召见王妃娘娘,奴才自然不会带王妃娘娘去见太后。”   秀秀惊骇不已,怒喝道:“你竟敢假传太后懿旨?!”   那太监笑了一声,“太后又算什么?一个老而不死却不知深浅的老女人罢了……”   “你是淑妃的人?”甄榛一语道出他的来历。   “王妃娘娘好生聪慧,只不过,您注定会败在淑妃娘娘的手上……”   那太监口中称赞,却不见半点尊敬之意,手一挥,便见四周涌出大批人影,竟是皇帝近卫!   “这是……?!”甄榛二人目光一凝,只觉得不可思议,甄容竟然能调动皇帝近卫?!难道,此事不仅是甄容的预谋,连惠帝也参与其中?!   “怀王妃甄氏,蛇蝎毒妇,对皇上行大逆不道之事,皇上有令,拿下怀王妃!”   那太监口中吐出命令,侍卫便如潮水涌来,秀秀将甄榛护在身后,却在对上数量悬殊的侍卫时,心中依然生出悲凉:这深宫之中,侍卫众多,她们是插翅也难飞!   虎视眈眈的包围之中,甄榛目光冷如冰雪,直刺向那恶毒冷笑的太监:“一派胡言!本王妃一直深具府中,何时对皇上行谋逆之事?!”   那太监摸着自己手指上的宝石戒子,漫天红霞之下,泛着冷冽如血的红光,衬得他嘴角的一抹笑意越发残酷——   “王妃娘娘对皇上种下蛊毒,意欲瞒天过海,不动声色杀害皇上以达到不轨意图——王妃娘娘自己做过的事,全都忘了么?”   蛊毒?!   甄榛悚然一惊,瞬间有什么划过脑海,却是黑暗之中,面目狰狞的惠帝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眸!   竟是这样……?!   ****   时值暮色渐浓,官道两旁广垠的稻田里,劳作了一整天的农夫正收拾锄犁,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准备回家休息。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望去,只见几匹飞骑快速奔驰而来,尘雾飞扬之间,却也马上之人的面目也不及看清楚,便如一阵风般轰隆而去。   前方便是京城,天底下消息流传最多的地方,日日见了飞骑入京,农夫们早已见怪不怪,只叹了声“好大的阵势”,便唱着小调摇头而去,却无人知晓,一场天翻地覆的惊变即将发生。   燕怀沙回到城中便直往王府而去,回到府中,却见琳太妃已在大厅等候多时,陡然间,他心头的不祥越发强烈。   “榛儿可回来了?”   见他回来,琳太妃更是坐不住,“没有,她进宫已经有两个多时辰,我让人出去打听,却是半点消息也没听到,睿王也已经进宫多时,仍是半点消息也没有,我只怕他们……他们已经陷于不利之地!”   “太妃莫急。”燕怀沙沉声道,心中已经焦急不已,面上却仍是不动如山。琳太妃见他如此,顿时平静了些许,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让人进宫打探,稍后便会有消息传回。”   他的话音未落,林时匆匆忙忙的身影便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王爷!宫里传回消息了——”他抬头看了眼燕怀沙,面色十分沉重,“王妃进宫之后便没了踪影,太后在宜宁宫闭门不出,却无人见过王妃前去,便是淑妃甄氏,与皇贵妃刘氏的宫殿也不见王妃的影子。而睿王进宫后也踪迹全无,只有守宫门的侍卫见过睿王进了宫,却无人知晓睿王去了何处。”   此话一出,燕怀沙与琳太妃纷纷色变,两人同时在宫中失去踪迹,这若说是没有预谋的,实在难以解释。   是惠帝要对他们动手了么?   但这些日子来从未得知惠帝有异动,何况他已经上折表示回封地后会卸下兵权,柳营也会逐渐归惠帝掌管,惠帝在此时动手,难道仍是对他不放心?他就不怕逼急了他将事情闹到难以收场吗?   “不过,宫中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林时继续说道,“近两日有太医频繁出入皇帝寝宫,有人看到皇帝形似癫狂,抽搐呕血,却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另外淑妃甄氏也频频出入皇帝寝宫,而太后与皇贵妃都闭门不出,有些于理不合。”   若皇帝生病,太后与皇贵妃不可能不去探望皇帝,而只有淑妃甄氏一人频频随侍帝侧,除非……除非皇帝不想让太后与皇贵妃,乃至其他任何人知道,除了淑妃甄氏。   淑妃甄氏,怎么又是她?   燕怀沙眉头紧蹙,他遥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片刻后,他赫然回头,“林时!”   “属下在!”   “你即可护送太后与少爷离开京城,不得有误!”   “是!”   琳太妃惊骇道:“你是说……?!”   燕怀沙看着琳太妃,沉声说道:“恐怕天将大变……”   一语出,大厅中的众人纷纷脸色大变。   “但愿是我多想了。”他近乎叹息般的说道,但这种关头,他不得不做完全的准备,不能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去等待噩耗的降临。   “王爷!”   “王爷!我们该怎么办?”   随他回城的几个将士纷纷上前,一个个面露坚毅之色,已是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誓死追随。   燕怀沙轻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张云,陈靖。”   “属下在!”   “你们即可随林时护送太妃与少爷去柳营,路上不得声张!”   “是!”   “李京。”   “属下在!”   燕怀沙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牌,“你即可飞骑回柳营调动兵马,准备随时听命。”   不止唤作李京的年轻人愣了一下,在场的众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虽然还没有确定将会发生什么事,但如果这玉牌真的排上用场,那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李京抿紧了唇,坚定的伸出双手接过玉牌,铿锵有力的应道:“属下定不辱使命!”   第九十三章 入瓮   吩咐完毕,众将士各自领命而去,燕怀沙看了眼天色,头也未回,便对侍在一旁的孙志信道:“孙志信。”   “王爷。”孙志信垂手而立,已是准备随时听令的状态,几位同袍纷纷领命回柳营,林时也护送琳太妃和小少爷离开,这府中已经没有绊住王爷的事情,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己身的安危,以及安然的带回王妃和六皇子,光是王爷和府里剩下的人是不够的。   只听燕怀沙沉哑的声音吩咐道:“调王府侍卫,随时待命。”   孙志信神色一震,紧咬着牙根,抱拳道:“属下遵命!”   怀王有近千侍卫,这些侍卫都是他的私兵,比寻常皇子多了三四百,是他年少时驱除北魏大军立下大功,宣帝在位时特允的,如若全部调动,无疑能保得他安然无恙,但这也说明,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圣旨到!”   燕怀沙回头看去,便见一个太监从外面走进来,那太监一眼见到燕怀沙站立在大厅,往四周扫了一眼,只见孙志信和李勤还站在一旁,又见他们三人面色如常,那太监收回目光,尖着嗓子高声道:“皇上有召!宣怀王觐见!”   ****   幽暗的宫殿里密不透风,一股浓郁的药味萦绕不去,因门窗紧闭,更是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殿中安静异常,却是连一个侍候的宫人也无,唯有重重珠帘后不时传来咳嗽声。   “来人!来人!”   惠帝近乎嘶吼的声音突然在殿中响起,侯在外面的近侍听到他的呼喊,慌不迭跑进来,却是连看也不敢看一眼龙床之上的惠帝,扑通一声便跪下,抖着声音说道:“皇上,皇上有何吩咐?”   “淑妃何在?!怎么这么久还没来?!”   惠帝粗嘎的声音里已满是不耐烦。   “皇上。”   一个温婉的女声从外面传来,但见珠帘微动,一个曼妙的身影款款而来,却是淑妃甄容。那近侍额上早已是一头冷汗,见甄容来了,顿时如见救星,暗道今日这条小命总算是保住了。   甄容曼步而来,走到那近侍身边,使了个眼神,那近侍如获大赦,慌忙悄然退了出去。惠帝见她走来,仍是一脸阴鹜,沉沉语声中隐含煞气,“你为何这么久才来?”   甄容走到龙床前坐下,微微一笑,道:“为防万一,臣妾不得不谨慎一些,所以耽搁了些许时间。”   听她话中别有深意,惠帝眯起了眼:“朕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就不信他这回还能逃出去!”念到那人,惠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方可解恨,“朕要在他面前亲手杀了他的人!叫天下人都知道,但凡跟朕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咳咳咳……”   话音未落,他便剧烈咳嗽起来,待移开手,手中白绢已然染了一片鲜红,惠帝似是被那红色刺痛,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阴柔的面目露出狰狞之色,“贱人!竟敢下毒谋害朕的性命!待拿下怀王,朕定要将这贱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甄容眸色微动,伸手轻轻拍着惠帝的后背,“皇上不必担忧,幸而发现得早,毒性尚未渗入骨髓,只待杀了蛊母,皇上的蛊毒自可不解而好。”她顿了顿,语声有些愤慨,“臣妾与她相处多年,从不知她竟如此歹毒,只可惜颜儿她……”   惠帝皱眉道:“若非德太妃,朕还不知自己身中蛊毒,说起来倒是要感谢她,这样吧,只要太后确定她死了,德太妃的死活便由你安排。”   甄容的双瞳一凝,却是惨然一笑,“颜儿她中毒已深,早已无药可解——若非如此,又岂会在此时毒发?”她看着惠帝,语声如冰,“臣妾不求其他,只求皇上在事成之后,将怀王妃交给臣妾处置。”   昏暗的光线里,她的双眸因仇恨而炯炯发亮,惠帝张了张嘴,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一瞬间,惠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见他面露挣扎之色,甄容伸手拉了拉惠帝的衣襟,幽幽的清香随着她的动作徐徐飘来,惠帝只觉得心神一荡,说不出的舒坦。   甄容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皇上,此事事关重大,事前并未与母后商议过,若是让母后知晓……”   提及太后,惠帝心头陡然窜起一把火,怒道:“她知道又如何?!朕又不是三岁小儿,还需她垂帘听政!”   太后屡屡违逆他的意愿,早已令他厌烦不已,甄容言语间似是极其担心太后知晓,令他压制已久的怒焰陡然爆发,心中再无对太后的顾忌。   甄容淡淡笑了笑,“皇上也必不如此,母后所做作为也不过是为了皇上好,臣妾只是担心,母后向来不愿与怀王正面冲突,如若此事让母后知晓了,母后会不会心软而不小心坏了皇上的大计……”   她的话字字在情在理,却狠狠踩到了惠帝的痛脚——当初太后执意废后,除却想扶皇贵妃刘氏上位之外,未尝没有讨好怀王之意。这一点,也是惠帝为何固执的维护甄容的原因之一。   “爱妃所言甚是……”惠帝眯起了双眼,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迸发出危险的光芒,“传朕旨意,太后凤体有违,居宜宁宫静心休养,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令太后外出!”   *****   夕阳西斜,天光渐渐黯淡,远望而去,雄伟庄严的宫阙重重掩映,化作一片片浓郁的水墨画影延绵不绝,直到天际尽头。   宽阔的广场御道上,燕怀沙带着自己的侍卫缓缓而来,他身上穿着一袭劲装,并未换成寻常觐见皇帝的朝服,只因那太监催得要紧,连衣服也来不及换便赶进了宫。他的身影被拉得长长,俊秀的面容上映着淡淡的霞光,却是看不出一丝表情,李勤紧随其后,亦是脸色平静,却在不动声色间,右手已悄然握住腰间佩剑。   皇帝口谕传他进宫,已经无需多想,今日只怕事情难以善了了。   孙志信并不赞同他遵旨进宫,这一去,便知定有天罗地网在等着他,到时候纵然有千数精兵,但他身在皇宫犹如瓮中之鳖,想救他谈何容易?   但他仍是来了。   因为甄榛在宫里。   因为六皇子在宫里。   第九十四章 围剿   行至御道之下的白石台,那太监回头与燕怀沙道:“请怀王在此稍后,奴才这就金殿通禀皇上。”说罢便拂动衣袖,迈着内八字登上御道旁的阶梯。   这一去,便是许久没有回来。   “王爷……”李勤紧绷着脸色,低低的唤了一声。   燕怀沙微微抬手,眸中幽然深邃,他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大殿,下一刻,便见一个魁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御道的顶端,却是禁军统领蒙元。   蒙元虎目往下一扫,只见眸中微光闪动,却不做片刻停留便又收回目光,手中来开一道明黄的圣旨,朗声道:“怀王接旨!”   燕怀沙淡看着居高临下的蒙元,俊秀的脸容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缓缓地,他屈膝拜道:“臣,接旨!”   “睿王图谋不轨,指使怀王妃对天子行不轨之事,乃大逆不道!擢废其爵位,押入昭狱听候发落!怀王妃甄氏,擢废其王妃之位,玉牒除名!以戴罪之身押入昭狱听候发落!”   燕怀沙猛的抬起头,双瞳缩成一点,灼灼目光几欲将那张明黄色的锦帛看穿。   一派胡言!   他心中怒极,却从小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越是愤怒越是要收敛,越是危急越是要镇定,面对惠帝的欲加之罪,他没有立即出言怒斥,听完圣旨后,他也没有接旨,却是语声沉沉的问道:“敢问蒙统领,睿王与本王的王妃究竟对皇上做了什么不轨之事,本王竟是半点不知。”   蒙元看着这位威名赫赫的怀王,心中暗暗一叹,正声道:“罪妇甄氏伺机对皇上下毒,意欲谋害皇上性命,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可告人的目的?”燕怀沙冷冷一笑,已是不怒自威,这强大的气势带着排山倒海般的煞气迫面而来,饶是蒙元自负统率皇宫禁军,杀过的人几双手也数不过来,但比起燕怀沙在尸山血海里练就的军人煞气,却远远比之不及——“何为不可告人的目的?还请蒙统领给本王解释一二。”   蒙元稳住心神:“罪妇甄氏……”   “住口。”燕怀沙冷声打断,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一字一句传入蒙元耳中,“蒙统领若再口出污言折辱本王的王妃,就莫怪本王不客气了。”   蒙元看向燕怀沙的目光幽深了几分,“怀王妃已废,怀王何必如此执着?”   “本王的王妃焉能任由他人说废就废。”燕怀沙不欲与他纠缠下去,只道:“本王要面圣,蒙统领还是让开为好。”   “皇上龙体欠安,无法召见怀王。”蒙元深深看着他,“怀王还是请回吧。”   燕怀沙眸色一沉,“那本王要探视睿王与本王的王妃,烦请蒙统领引路。”   “皇上有令,睿王与甄氏都是戴罪之身,恐怕怀王无法带走。”蒙元一语点破他的打算,以怀王的势力真要强行带走睿王与怀王妃,惠帝也不定能将他如何,要知道他手上还掌着军权,惠帝也因此深深忌惮他,恨入骨髓却又不敢轻易动他,是以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有机会带走睿王与怀王妃。   这一点,蒙元倒是不担心,只是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他所想见到的。   “如若本王执意要这么做呢?”   “便是怀王执意要违逆圣意,也无法带走睿王与甄氏。”蒙元忽然放低了声音,语声中带着淡淡的叹息:“臣奉劝怀王一句,眼下大局已定,怀王不宜再与皇上顶撞,需知君君臣臣——这天底下,没有臣子盖过君主的道理。”   “蒙统领倒是忠心。”燕怀沙冷声道,转眼间却是眸光一凝,锐光乍然闪现。他负手而立,整个人浸染在天边最后一道霞光里,腰间佩剑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如若皇帝昏庸无道,残害忠良,为人臣子却又何需守君臣之道——桀纣之辈,当人人得而诛之,辅佐此等暴君等同为虎作伥,忠,亦不过愚忠。”   轻描淡写的语气间,却是字字句句大逆不道,蒙元脸色微变,沉沉目光中带着山雨欲来之势,“皇上是先皇折定的君主,蒙元自当誓死效忠,若是有人生出不臣之心,蒙元便是皇上手中的利剑,对乱臣贼子,杀无赦!”   “铮——”蒙元赫然拔剑,锋利的剑刃闪着寒光,飞快掠过燕怀沙的双眸,“先皇曾有担忧,恐怀王会助睿王为乱,如若真有这么一天,蒙元需替天子诛灭叛臣!”   他双目炯炯,紧盯着白石台上的燕怀沙,高声道:“怀王生不臣之心,意欲谋反!给我拿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大批禁军从后面的大殿里涌出,如潮水般迅速包围了燕怀沙和李勤。李勤悚然一惊,“铮”的一声拔剑而出,掌心紧握剑柄,准备随时应战。燕怀沙却站在包围圈中,俊秀的脸容上不见一丝情绪变换,身姿英挺巍然,不动如山。   众禁军见状,明明对方寡不敌众,却谁也不敢轻易上前,更有甚者禁不住双手发抖,几乎连剑也握不稳——   怀王这个名称,已经成为大齐军人心中至高的代表,在他的跟前,便不自觉的生出敬畏之心,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淡淡一扫,任谁都觉得自己矮了几分。   蒙元手持长剑,却几乎不忍去看包围圈中的燕怀沙,他心中未曾想过诛杀怀王,但皇命难为,他身为臣子,两代皇帝命令压身,他不得不为不愿为之事。   “拿下怀王!”   一喝之下,禁军们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嘶喊着挥剑冲上,迅速将燕怀沙和李勤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   “铮——”   燕怀沙拔出长剑,但见银光一闪,顿时剑气如虹,直逼人命门而来,那恢弘的剑气带着震骇人心的力量,只要稍不留神沾碰上,便即刻命丧黄泉!众禁军心中惊骇不已,纷纷倒退。   但很快禁军犹如潮水般涌来,怀王再强大,却不过两人,如何也敌不过几百人的攻击,何况这几百人都精通武艺,乃个中翘楚。   没多久,李勤便负了伤,但他仍然拼了命的挥剑厮杀,抵挡着蜂拥而来的禁军,燕怀沙相较轻松一些,却也陷入了苦战。   “王爷!”李勤逼退两人,靠近燕怀沙,急声道,“王爷!让属下垫后,您伺机快走!”   “怀王还是束手就擒吧,你们是逃不了的。”   混战之外的蒙元看着苦苦支撑的燕怀沙二人,忽然开口劝道,他这是真心想劝住燕怀沙,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便在这时,有人忽然惊呼:“那是什么声音?”   这一呼喊,惊得许多人都呆住,众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纷纷回往景阳楼。   那声音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回荡在整个皇宫的上空,也一声又一声的,敲打在众人的心间。   “这,这是……?!”有人几乎不敢相信,面上露出惊骇至极的表情。   第九十五章 撤退   庄严肃穆的钟声扩散到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宫人们纷纷驻足回望,惊疑的看向钟声传来的方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病榻上的惠帝猛的坐起来,踉跄着冲到大殿门口,却是险些跌倒,甄容连忙伸手扶住他,他却浑然不觉,双目瞪圆的望着远处高高屹立的景阳楼,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敢置信,“是谁,是谁敲响了景阳钟?!”   甄容清丽的脸容惨白如雪,惠帝死死扣着她的手,指甲几乎陷入她的皮肉里,也仍是浑然不觉——   是他!定然是他!宫中已然布下天罗地网,纵然他神武盖世也插翅难飞,可这时候景阳钟响,分明是生变了。   瞬间天旋地转,甄容几欲站不稳,却是惠帝狠狠掐痛了她,才勉力保持清醒。   惠帝暴然吼道:“蒙元!蒙元何在?!”   殿外的奴婢吓得跪倒一片,更有胆小者一口气没上来,立时昏厥过去,一名近侍抖着声音慌忙道:“奴才这就去找蒙统领!”说罢连滚带爬而去。   夕阳渐渐落下,在天边残留一片惨淡的霞光,夜色就要来临。   宽广的御道广场上,所有人都满目惊疑的望着景阳楼,彻底呆住了,就在钟声落下的那一刻,九重宫门发出沉闷的响声,次第而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这,这竟然是——”有人失声叫道,看着宫门外如潮水涌来的黑影,禁军们悚然一惊,登然色变,更有甚者浑身发抖,手中的剑无力滑落。   蒙元睁眼欲裂,怒道:“你竟然引兵入宫?!”   燕怀沙淡淡道:“蒙统领以为,本王会没有准备便进宫送死么?”   便在他的话音落下之时,缓缓而开的宫门里,身着黑甲的士兵嘶喊着快速冲出来,大地被踏得发出沉闷的响声,犹如千军万马,带着一股沉重的煞气,犹如排山倒海般的庞大气势汹汹而来。   “怀王府私兵!”   有人认出不俗而来的士兵,禁不住失声大喊,这一喊,却又惊得许多人惶恐不已,怀王竟然引兵入宫,这岂不是谋逆?!   蒙元怒目瞪视燕怀沙,却是长剑一挥,大声喝道:“兄弟们!怀王谋反!大逆不道!我等身为天子护卫,当替天行道,诛杀叛臣!兄弟们!杀啊!”   他这一喝,惊醒了许多人,禁军们看着蜂拥而来的士兵,犹豫着,却终是冲了上去。   “诛怀王!杀逆贼!”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杀啊!杀!”   广场上两军交锋,兵戈铮鸣,喊杀声震动整个皇宫。   蒙元眼见双方人数相差不大,禁军却渐渐露出颓势,他知道这样下去,这些部下断断抵挡不住怀王的私兵,虽然自忖宫中防备严密,怀王这些兵力极难冲进内宫,但事关皇帝性命,他不敢有半点大意,当即发出号令,调遣其他部下火速赶来回援。   鲜血染满广场上的白石,孙志信领了几人冲到燕怀沙身边,急道:“王爷!您没事吧?”   听到他的声音,燕怀沙挥剑斩掉一人,回过头,双目灼灼的看着他:“无事,可找到人?”他遵旨进宫,暗地里却令孙志信寻找到甄榛与六皇子的下落,伺机将两人救走,至于善后的事,如若惠帝执意不放过他们,那他也不会再顾及太多。   孙志信眸光微动,点头道:“属下不负王爷所托。”   短短一句话,令燕怀沙心头一松,抬手挥剑,剑气如虹之下,逼得禁军纷纷后退,而他与孙志信及其他几个侍卫且战且退,逐渐脱离激战的中心。   见他有意逃走,蒙元大喝一声,骤然飞身而起,长剑如闪电劈下。   “哪里走!”   燕怀沙只觉得背后一阵寒风袭来,未及回身便挥剑一挡,兵刃交击发出浑厚的铮鸣声,燕怀沙只觉得虎口微微一震,竟有劲力自剑端侵入体内!   好雄厚的内功!   蒙元却也没讨到好处,他连连退后了两步,只觉胸口一阵翻涌,竟觉血气逆冲,深吸了一口气才平息下来。他看向燕怀沙的目光多了几分钦佩——怀王号称大齐第一高手,他一直不服,想与其较量一番,却始终不得机会,只是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手。   怀王如此年轻便修得这等入化的修为,实在难能可贵。   同时,他的心中也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今日断断不能让怀王离开皇宫!哪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心念电转,他已经再度挥剑刺出,只听“铮”的一声,燕怀沙迎头接住他的招式,俊秀的脸容上没有一丝表情,却是在接招的一瞬,淡淡的一眼瞥来,透着不可逼视的气势,令蒙元在瞬间心生敬畏。   手腕一转,他的剑如长了强大的吸盘,牢牢控制住蒙元的剑,蒙元只觉得握着剑柄的手竟动不了半分,微微诧异间,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剑柄处传来,震得他整只手掌发麻。   长剑无力滑落,蒙元眼前一晃,只听“扑”的一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鲜血顺着锋利的剑刃滴落,蒙元双目瞪圆,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子,脸上的肌肉猛的抽了一下——   利剑刺入肉体发出沉闷的响声,燕怀沙握着剑柄,用力一抽,那锋利的剑刃从蒙元的胸口猛的抽离,蒙元只觉得眼前一黑,摇摇欲坠之下,几乎跌倒在地。   燕怀沙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令他明白,今日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怀王离开。   哒哒马蹄声中,一匹好大的黑色骏马疾驰而来,如电掣雷鸣般,带着一股强劲的疾风冲到燕怀沙跟前,马儿高声嘶鸣,燕怀沙便在这一瞬抓住马缰,飞身翻上马背。   “撤!”   他沉声一喝,孙志信与李勤纷纷翻身上马,马儿齐声嘶鸣,犹如旋风般疾驰而去。   “走!”   随着他一声令下,士兵们且战且退,跟在三人身后迅速退出皇宫。   夜色渐浓,微暖的晚风迎面急吹而来,急促的马蹄声快如闪电般响过天街大道,来不及闪躲的百姓被撞翻在地,竹篮竹箩和零碎货品滚落满地,一片哭爹喊娘。   第九十六章 落单   飞蹄哒哒作响,黑甲士兵健步如飞,犹如黑色的长龙轰隆隆奔腾而过,街道两旁的百姓惊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间,许多人被撞倒在地,接着被四下逃散的人群踩踏,两旁的铺子纷纷关门,却敌不过发了疯般冲进来的百姓,整条天街混乱一片,直让人以为惊变再生。   劲风迎面吹来,吹得燕怀沙衣角猎猎作响,孙志信和和李勤一左一右紧随其后,三匹飞骑引着黑甲士兵直往城门而去!   “王妃与睿王现在何处?”燕怀沙忽然问道。   孙志信双瞳一紧,沉声道:“都已出城!”   他的回答才说出,燕怀沙突然回过头来,竟是目光锐利如刀,灼灼的看着孙志信。孙志信心头咯噔一下,只听燕怀沙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传入耳:“谁已出城?”   这一问,令孙志信遍体生寒,心中却不知是悲是喜:燕怀沙实在太了解他了,他只是没有明确说出甄榛和六皇子一起出了城,仅仅,只是一个名称没有提及,就被燕怀沙觉察了出来。   他不愿骗燕怀沙,死也不愿,却又没有其他办法:终究,还是被觉察了。   “说!”   燕怀沙沉声一喝,眉目间已是暴风骤雨欲来。   孙志信心一横,咬牙道:“属下该死!有负王爷所托——睿王确实已经出城,然则,然则王妃却下落不明。”   其实,六皇子并不是他找到的,而是六皇子进宫后觉察情况不对,悄悄遣走自己的随从去通风报信,若非如此,以六皇子被软禁的处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几乎无法找到。而甄榛的下落,惠帝显然早有准备,已经将她软禁在不知名的地方,蒙元发难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寻找甄榛的下落。   还有秀秀。   秀秀跟甄榛一起进了宫。   孙志信拽进了缰绳,双眸逼得通红,几乎沥出血来。   “你说什么?”燕怀沙眼瞳一缩,骤然拉住马缰,马儿嘶鸣一声半立起来,他几乎从马背上摔下去。他死死盯着孙志信,苍白的面庞透出隐隐青色,额间青筋直跳——   “你竟敢欺上!”   怒喝之下,孙志信抬起血红的双眼,咬紧牙根道:“属下最大的责任就是保护王爷!其次才有其他!”   “你——”   燕怀沙怒极反笑,“好个忠心护主!忠心护主都可自作主张!欺上瞒下了!”他双目发红,一语吐出,已带着雷霆之势:“军棍两百,自己去营地领刑。”   言罢,他骤然拽起马缰,便要往回疾驰而去,孙志信大骇,与李勤两人连忙拦住他的去路,李勤急道:“王爷不可!”   “王爷不可!”孙志信急声劝道,“王爷此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啊!”   燕怀沙双拳握得青筋暴突,沉声道:“我的妻子正深陷险境,我岂能对她弃之不顾?”   他又如何不知此时回去艰险重重,可榛儿呢?她身陷囫囵,生死掌握在惠帝手上,随时可能性命不保。他这一走可以全身而退,却难再回京城,而惠帝会将榛儿当成人质,何时宰割全凭惠帝的喜怒。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发生。   言罢,马鞭扬起,便要甩下来——   “铛——”   “铛——”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浑厚的钟声,一声,两声,三声,钟声越来越急,燕怀沙三人循着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竟是景阳钟!   燕怀沙微微眯起了眼,骤然脸色一变。   第九十七章 拼杀   一阵喊杀声由远而近,从四面八方传来,快速的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传来。   孙志信等人骇然色变,“这是……?!”   听这声音,怕是整个京营都调动了。   燕怀沙的眸光飞快一扫,看向自己身后的士兵。经过方才在宫中激战,每个人身上都染了血,形容有些狼狈,却是整整齐齐半点不乱,就在他看向这些自己的私兵之时,所有人也都在看着他,一张张年轻的脸容上写满了坚毅,没有一人退缩。   他心头一热,回头看了眼远处高高耸立的宫墙,紧咬了牙根,沉声道:“速行!”   便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街道的两头涌入大片金衣士兵,奔腾如雷般冲出来。金衣士兵的最后,一匹黑骑缓缓从街道的尽头走出来,那人身着金甲,年届五旬,生得魁梧粗犷,却是满面阴鹜,连笑也带着几分阴森,不就是当今御前正得宠的重臣忠国公!   忠国公笑意盈盈,肥脸上尽是得色,扬声道:“多日不见,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与怀王相见,真是世事难料。”   燕怀沙脸色一沉,手背青筋凸起,几欲将马缰捏成齑粉——   他戎马十多年,从未在战场上逃过,没想到今日遇上忠国公却要如丧家之犬般奔逃,作为一个军人,这是莫大的耻辱!   “怀王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吧?”   忠国公的声音里带着难以遮掩的得意,没想到啊没想到,威名赫赫的怀王今日就要败在自己的手下,他岂能不激动?   金衣士兵已经弯弓架起飞箭,那密密麻麻,闪着寒光的利器随时都可能飞射而来,将两面包围中的叛逆射成刺猬——怀王的私兵太过强大,近身战极难讨到好处,唯有飞箭才能将他们制服。   忠国公得意洋洋,“便是我也从未想过有一日怀王会败在自己手下,啧啧,真是造化弄人。”   “哈哈哈……”燕怀沙仰天大笑,在场所有人只觉惊天动地,一种无形的威严排山倒海而来,竟觉膝盖发软,禁不住想跪下来,去膜拜那高大如神祗般的人   “鼠辈乘人之危而已。”   燕怀沙轻描淡写的吐出这么一句话。   忠国公闻言,脸色大为难看,看着深陷包围的燕怀沙,觉察自己心中竟对他存有畏惧,登时恼羞成怒,暴然喝道:“逆贼!你莫要太嚣张!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逆贼?”燕怀沙口中轻念,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一抹悲凉,本是燕氏子孙,何至于此?但……他眸中锐芒一闪,登时神光大作:若有人不顾宗族情谊欺到他头上,纵然同室操戈,也在所不惜!   他忽然仰天长啸,啸声直冲云霄,却是透着震天动地的悲凉与豪气,在整个燕京上空回荡——   有人被他的气势所震,竟握不住手中的弯弓,手脚发软,几欲跌倒在地。   “放箭!快放箭!”忠国公惊骇不已,却又以为他在耍什么诡计,要知怀王在战场上用兵如鬼神,计谋百出,但有一丝不留神便能叫他寻到破绽,一击便击杀对手!   飞箭密集如雨射来,燕怀沙赫然拔出长剑,大声喝道:“众将士听令!突出重围!到城门汇合!”   士兵们拔出自己的剑,护着燕怀沙且战且退,有同伴倒下,马上就会有人跟上,几百人组成坚实的肉盾,一路踏着同伴的血肉之躯,浴血奋战!   燕怀沙骑马奔跑在最前面,飞射而来的羽箭带着劲风从耳旁呼呼擦过,他一手挥剑挡住袭击,一手抓着马缰,向街道一头的金衣士兵飞奔而去!   “嘶——”马儿高声鸣叫,骤然抬起前腿,纵身一跃,带着燕怀沙从金衣士兵的头顶飞过!   “啊!”但见寒光闪过,沉沉的夜幕里一片血雾喷起,马蹄之下响起一片惨叫声,金衣士兵的飞箭阵裂开了一道口子。   黑甲士兵一鼓作气,趁机奔袭而来,他们虽然没有跟燕怀沙上过战场,却也在柳营里历经磨练,跟那些真正上阵杀敌过的老兵对阵过,有着京营士兵没有的煞气,只见喊杀声震天动地,金衣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黑甲士兵以摧枯拉朽之势淹没在血河之中。   “追!快追!不可让逆贼逃出城去!”眼见燕怀沙带着私兵冲破包围,忠国公双眼通红,却不知是急还是惊,气急败坏的嘶吼道。   燕怀沙带着众将士一路拼杀,撕破了忠国公的包围圈,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无人能抵挡他们的来势。街道上弥漫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越来越暗的夜色里,整个燕京犹如一座死城,骤然间,安静得诡异。   夜幕彻底降临,巍峨的城门早已紧紧闭合,城墙之上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透过微弱的天光和箭头上点点火光,照得士兵们的脸格外/阴森。   燕怀沙勒住马缰,缓缓停了下来。   扑扑扑——   点着烈火的飞箭破空刺来,众将士们脸色大变,纷纷挥剑抵挡,却有人被飞箭上的火星子沾到,把身上的衣服点燃,将士们手忙脚乱的扑火,难以顾及密集袭来的火箭,很快就惨叫迭起,倒了一大片人。还没等他们冲破袭击,城墙上又有流石滚落,如雨般砸下来,有士兵闪躲不及被砸得脑浆迸裂,形容惨烈不堪。   燕怀沙双目发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士折损,心中痛怒难言——   他们竟然将守备城池击杀敌军的武器用来围剿他们!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喊杀声,却是忠国公带着京营士兵追了上来,孙志信闻声脸色大变,大声喊道:“王爷快走!”随着他的一声喊,余下的将士也快速围过来,铸成一睹肉墙,准备护送燕怀沙突破重围。   “诛杀逆贼!”金衣士兵很快就冲过来,将众将士淹没在刀光剑影中,城墙下刀枪铮鸣,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啊!”   “啊!”   城墙上忽然传来惨叫声,燕怀沙抬头望去,竟有飞箭从城墙外射进来,有人不备中箭,被飞箭射下墙头,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下一刻,城门被撞得“咚咚”作响,竟是有人要从外面攻进城来。   “这是——”孙志信喃喃念道,看着坠落在地的士兵,眸中闪动着不敢置信的光,喊道,“这是柳营的兄弟!”   第九十八章 离城   神色冷凝,燕怀沙端坐马上,挥剑喝道:“突出重围!打开城门!”   听到城门外的动静,已经处于颓势的将士们呼声震天,不顾一切的冲向城门,紧追而来的金衣士兵惊骇不已,忠国公更是吓得肝胆欲裂,嘶声吼道:“快!拦住逆贼!快拦住他们!”   “咚——”   一声巨响传来,紧闭的城门应声而开,城门外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如潮水涌进来,喊杀声震天动地,震动整个燕京。   “睿,睿王……?!”   望着冲在人影最前面的人,李勤瞪大了眼,失声喊道。   燕怀沙循声一望,只见一个身着锦裳的男子策马疾驰而来,手中挥着剑,直朝自己冲来,却不是睿王燕嗣宗又是谁?   将士们见援军抵达,顿时士气高涨,燕怀沙抓紧马缰,扬声喝道:“将士们!冲出去!”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忠国公嘶声咆哮,竟抛却了恐惧冲出来,此时他已经没有退路,如果让怀王逃出京城,后患如何暂且不说,单是惠帝就不会绕过他,他甚至能预见到自己的下场有多悲惨。   士兵们见他一马当先,也一鼓作气嘶喊着冲过来。   “保护怀王!”   六皇子举剑命令道,身后的士兵呼喊着冲进来。燕怀沙紧紧咬牙,狠狠抽了下坐下的骏马,马儿吃痛下嘶鸣一声,便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三皇叔快走!”   见他突出重围,六皇子连忙大声喊道。惠帝连召甄榛和他进宫,便是想引燕怀沙一道进宫,最后一起诛杀。孙志信派人救出他并护送出城,那时他就知燕怀沙进宫是九死一生,当即便调了自己的私兵,若柳营来援不及,他便带自己的私兵进城救人。   燕怀沙沉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六皇子明白他是在责怪自己太过冒险,他的私兵只有五百,根本不可能抵抗整个京营,自己还亲自领兵进城,如若发生个万一,那将是全军覆没!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如果燕怀沙出事,那他和甄榛也都很难有活路,他也无法坐视这个从小护着自己的皇叔发生任何意外!   燕怀沙没有说什么,沉声道:“弓!”   六皇子连忙将自己的长弓和箭囊递给他,只见他精准的抽出一支箭,快速搭箭,抬手,张弓,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六皇子甚至还看不清他瞄准的对象,便见飞箭化作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般的飞射而出——   十几丈开外,满脸鲜血的忠国公挥剑砍杀一人,骤然间,便觉一道劲风刺来,抬头一看,只见一道黑影空破刺来,他连那是什么都还没看清,那黑影已经刺入他的额头,一股粘稠温热的液体顺流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国公中箭了!”   一片惊呼声中,忠国公轰然倒地,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天地在瞬间颠倒,远处一匹黑骑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拉着一把弓,眼神轻蔑的看了自己一眼,赫然打马转身……   “王爷快走!兄弟们抵挡不了多久!”   “柳营的弟兄们很快就到,我们快些赶去与他们汇合!”   燕怀沙回头看了一眼,浓重的夜色里,远处的皇宫化作一片浓郁的墨色,高高耸立的红墙里不知宫阙几重。   双手不觉间抓紧了马缰,手背上青筋凸起,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走。”   一语吐出,他收回目光,再不回头,策马飞奔而去。   ****   城中的厮杀声隐隐可闻,皇宫里人心惶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宫人们蜷缩在自己的居所里,心惊胆战的望着越见漆黑的夜色,生怕下一刻便灾祸临头。   宫殿里灯火幽暗,宫人们惶恐不已的跪了满殿,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恨不得自己能化成空气,恐惧皇帝何时突然发怒而殃及自己,纵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景阳钟两次响起,加上那震天的厮杀声,也大约能猜到定是发生了叛变。   叛变,对于宫中的人来说,是最可怕的字眼,这意味着翻天覆地毁灭。   “嘭——”   殿内深处骤然响起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安静的大殿里,那破碎声显得格外刺耳,宫人们惊得身子颤了颤,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更有胆小者呻吟了一声,竟是昏厥了过去。   “人都死哪去了?!蒙元何在?!把蒙元押来!”   惠帝的怒吼声在空寂的大殿里嗡嗡回荡,因为过于激动,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犹如破风箱般不断喘息着,却是声音艰涩无比。   甄容也早已等得心焦不已,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皇上!禀报皇上!”   一个满脸是血的将士跌跌撞撞跑进来,远远跪在惠帝前面,急剧喘息着喊道:“皇上!怀王,怀王被叛军救走,已经冲出了城门!”   “什么?!”   甄容和惠帝勃然色变,惠帝豁然站起身,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惠帝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极其尖锐,带着强大的戾气沉沉压来,那将士额上冒出涔涔冷汗,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有些发抖,“蒙统领身负重伤,忠国公不幸中箭身亡,而怀,怀王在睿王私兵的保护下已经冲出城门,与柳营叛军汇合……”   那将士的话没说完,便有一个事物砸在他脸上,他吃痛之下却不敢呻吟,惠帝嘶声咆哮道:“滚!废物!滚出去!”   那将士闻言连滚带爬的滚了出去。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惠帝拖着孱弱的病体摇摇欲坠的从床上爬起,将殿中的东西摔成碎片,宫人们被不幸砸中却只得生生受着,一个个抖如筛糠,却不敢吱一声。甄容坐在一旁不言不语,清丽的脸容苍白如雪,眼神空洞无神,却不知在想什么。   惠帝怒不可遏,只觉一股腥甜从咽喉泛起,险险的就要涌出来,他剧烈咳嗽了一阵,骤然喝道:“来人!来人!”   “皇,皇上……”随侍的太监心惊胆战的跪拜道。   “蒙元,蒙元放走怀王罪无可恕,杀了!给朕杀了!”   那太监大惊失色,急道:“皇上!这万万不可啊!蒙统领……”   惠帝早已不耐至极,拂袖怒道:“把这狗奴才给朕拖下去杀了!”   那太监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着连连求道:“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   第九十九章 弱点   “皇上息怒。”甄容回过神来,见惠帝大发雷霆,连忙温声劝道,“皇上万万不能在此时杀了蒙统领——”对上惠帝阴鹜的目光,清丽的脸容上神色冷清,她语声平缓,却是一字一句的说道:“忠国公不幸中箭身亡,皇上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调兵遣将的人了……”   惠帝浑身一震,随即双眸逼得通红,几欲沥出血来!   “蒙统领没能拿下怀王确是职责有失,但罪不至死,皇上何不给蒙统领一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蒙统领定会感激涕零,将逆贼缉拿回京。便是皇上想予以惩治,也可等到事情平息之后再另行处罚。”   甄容轻描淡写的说道,最后让惠帝惩治蒙元的话说得毫无顾忌,似是半点不怕传出去被别人知晓,但她知道,这番话很快就会传到蒙元耳中,蒙元不但不会记恨自己,还会因为自己保下他的性命而心怀感激——蒙元此人恩怨分明,只要惠帝就此手下留情,纵然日后惠帝再施惩治,蒙元也会记着她救过他一命。   甄容所言字字在理,惠帝自是明白的,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狠狠踢了脚跪在地上的太监,那太监惨叫一声,吐了口血便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蒙元!传蒙元!”惠帝暴怒不已,神色狰狞而扭曲,已然濒临失控的边缘。   “是,是!奴才这就去传蒙统领……”   宫人们连滚带爬,颤巍巍的跑了出去。   便在这时,一个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抖着声音急道:“皇,皇上,太后娘娘执意要来见您,奴才们快拦不住了……”   两次景阳钟响,城中一片打杀之声,太后早已坐不住,若非惠帝早有圣旨不允许太后离宫,这会儿太后早就杀来了。   太后那儿闹得厉害,倒也不是拦不住,惠帝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下边的奴才们都有些吃不准,这才将事情闹到圣驾前,否则日后太后记着仇,惠帝也不认账,那倒霉的可就是他们这些可怜的奴才。   惠帝正烦躁不已,听到这话顿时大怒,“没听懂朕的话是不是?!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放太后出宫——违者杀无赦!滚!统统滚出去!滚!”   “皇上稍安勿躁。”   惠帝一把甩开甄容的手,冷怒道:“稍安勿躁?!你叫朕如何心安?!他已经逃出去,叫朕如何安心?!”   说到这里,他仿佛已经能看到燕怀沙领军攻城的景象,脸色更是煞白难看:这不是不可能的事,燕怀沙既然已经逃离出城,与柳营将士汇合,要缉拿他几乎比登天还难,到时候他一怒之下领着叛军一不做二不休,兵临城下逼自己退位,竟是如此顺理成章!   “皇上放心,怀王断断不会轻易攻城。”   甄容的声音极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惠帝赫然盯着她,似乎要确定她这番话的真假。   甄容淡淡一笑,白腻似雪的柔荑轻轻按上惠帝的肩,广袖翩然间,一股幽幽清香若有似无的飘来,惠帝不觉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些许。“怀王不会,也不敢轻易攻城,因为——”   甄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黑眸幽然深邃。“皇上握着他最致命的弱点……”   ****   夜色彻底降临。   白日的厮杀惊动整个燕京城,甄容前脚才走,内阁诸臣不顾宫禁将至也要进宫求见,想是已经知晓怀王叛逃出城,文武百官也赶到宫门外等候消息,这一晚,怕是个不眠之夜。   惠帝再不耐烦内阁,然此事事关重大,也不得不硬着头与几个老头子商议,甄容没有多做停留,摆了车架回重华宫,挥退了身边的人,她一人进了寝殿休息,吩咐奴婢们不得打扰。   她走进内殿,端了一盏油灯,便兀自走到一个置物架前,伸手握住一个青瓷瓶,只听脚下传来一阵异响,未几,竟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出现在她脚下。   甄容端着油灯,一手提着裙裾缓缓步入,就在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那一刻,平底开启的入口又缓缓的关上。   走了许久,视野豁然开朗,她从一座假山之中走出来,周围是一片倾颓的宫殿,冷清得炎炎夏夜也透着一股阴寒。   此时,她已然离开重华宫,来到另一个地方。   沿着重重假山走了一会儿,甄容来到一座颓败的宫殿前,便在她走近的时候,两个黑影突然从天而降,拦在她的跟前。两个黑衣人见她穿着不凡,对此地又是轻车熟路,大致猜到她的身份,这才没有马上出手袭击她。   甄容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牌,金丝镶边,玉牌上雕着一个“舟”字,乃当今圣上名讳,两个黑衣人见了,当即让开一条路,请她进殿。   沉重的殿门发出一阵闷响,甄容端着油灯缓缓步入,抬袖掩面,似乎犹能闻到四下弥漫的灰尘气息。   大殿里,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她,那背影秀丽优美,安静得如同一幅水墨画。   看到这一幕,甄容的心中平忒生出了浓浓的嫉妒和仇恨——   凭什么她此时还能安之若素!   但是很快,她就收敛了心思,曼步过去,在那背影一丈开外停下来。   慢慢的,那背影转过了头,一双黑嗔嗔的眼眸凝望着她,有着若有似无的,惯有的嘲弄,似乎在一瞬间就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   她心中顿生恼怒,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却是语声温柔道:“榛儿安身于此,可还安好?”   甄榛嗤笑一声,点点头,“事已至此,你不必再与我虚与委蛇——已经没有必要了……”   甄容假借太后之名将她召进皇宫,又借得惠帝近卫将她拿下,已经撕破了脸皮,想将她置于死地的用心也不再掩饰,不需要再顾及表面的和平。   听到景阳钟被敲响,那震天动地的打杀声,她就知发生了什么事,本是担心不已的,可是看到甄容,她的心忽然就放下了。   她知道,他没事,只要他没事就好。   甄容闻言脸色微变,竟觉得甄榛的话从未如此时刺耳,但她惯于忍耐,心中越是恼怒,面上越是平静。她看着甄榛,唇边的笑意越发冷清,“你就不想问问你那丫头怎么样了么?”   甄榛的目光赫然如刀子刺来,“你将她怎么样了?”   第一百章 恨意   见她色变,甄容的笑意越发自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甄榛,语声却越发平和温柔:“榛儿你游历甚广,该知道人彘吧?”   人彘?!   “你竟将她——”甄榛勃然色变,猛的冲过来,手脚上的锁链因她的动作碰撞发出沉沉的声响,因锁链束缚,她反被冲力往后狠狠一拉,整个人无力的跌倒在地,剧烈的疼痛滚滚袭来,她几欲陷入黑暗之中。   “倒真是有什么主子便有什么奴才,你那丫头跟你少时真像,明明胳膊拧不过大腿,却死也不肯低头……”甄容美目流转,姿态越发雍容高贵,“任性的人往往需要付出代价。她已经四肢尽断,鲜血流尽,在绝望中活生生的痛死了。”   甄榛浑身一震,脸色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胸口涌起滚滚腥甜,眼前一片昏暗。   “听说她才跟怀王府的大管家订了亲,那孙管家我也有点印象,倒是个不错的人,可惜她没福分……”   她的话没说完,甄榛骤然暴起冲过来,锁链再次将甄榛牵制住,冰冷粗粝的铁链狠狠摩擦着皓腕,很快就鲜血淋漓,甄榛却似浑然不觉,双目通红的怒视着不过两步开外的甄容,只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看着情绪失控的甄榛,甄容却是笑了笑,“不过一个低贱的奴婢,也值得你如此,你与我果真是不同的,但……那又怎样?!”她突然伸出手扼住甄榛的咽喉,清丽的脸容上有着阴冷的快意,“你终究败给了我,生死皆在我手上,你再也无法夺走任何东西!”   甄榛想挣开她的手,却因四肢无力而无法动弹,很快脸色憋得通红,几欲昏厥过去。便在这时,甄容将她一推,狠狠推到了地上。   “咳咳咳……”甄榛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喘息着,艰涩的声音却渐渐染上了笑声,竟笑了起来,“呵……”   她抬头斜睨着居高临下的甄容,昏暗的光亮里,她的脸容看的不甚清楚,唯有一双黑嗔嗔的眼眸莹然发亮,含着清浅动人的笑意。   “我夺走了你的东西?”甄榛轻声念道,忍不住又轻轻笑起来。“从小到大,不是你们母女夺走我和母亲的东西么?我却不知自己何时夺走过你们的东西……”   她轻声一笑,似是豁然开朗,目光却是锐利如刀,直刺甄容心底最深处的地方,“你最在意的,是我抢走了他么?”   犹若惊雷炸耳,甄容双瞳猛的一缩,竟险些站不稳。   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第一次被人毫不保留的揭穿,她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深,深得连自己都快无法觉察。因为她知道自己与他不可能,郎未娶妾未嫁时便没有可能,在他娶了甄榛,自己嫁给八皇子后更不可能。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理智的,可情爱之事一旦发了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斩断,她也知道这种情愫很危险,所以才深埋心中,连自己也不敢去直视,却没想到,这一切早让甄榛看在了眼里。   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这人生二十来年,费尽心思想守住一份真心,到头来却不过一场笑话,而这个看笑话的人,却是她最恨也是最嫉妒的甄榛。   理智彻底崩裂,甄容勃然大怒,“你再说一句,我便能杀了你!”   她唇边泛着阴冷的笑意,清丽的脸容布满狰狞之色,“你纵然得到了他又能如何?短短一年,你却不过是个死人,他的事与你再无相关。”   甄榛却半点不为她的话所动,淡淡道:“那又如何?倘若我死了,他也会爱着我,记着我,将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让我们的孩子知道,虽然他的母亲不在他身边,却也是爱他的。”   甄容冷笑道,“男人忘性大,你若死了,他定会很快就忘了你。”   “就算这样又何妨?”甄榛温柔的笑,“你说的没错,可如果我死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又何必去在意他还爱不爱我?现在我知道,在我生的时候,他一心一意的爱着我,在我死后会怀念我。如果有一天他还能遇上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子,我也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她眸中荡开一层柔波,笑容安静而恬淡,“何况——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我相信他……”   “闭嘴!”甄榛话中的甜蜜与幸福深深刺痛了甄容,她近乎气急败坏的喝道,抽出发髻上的金钗,狠狠抵着甄榛的咽喉,却是双目发红,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那尖锐的簪子只要稍稍用力,就会刺破她的咽喉,甄榛却似半点不怕,脸上笑意淡淡。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轻轻的敲门声,甄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她目光阴冷的看着安然自若的甄榛,心中恨极,却仍是收回了金簪,轻轻拂了拂广袖,再回眸时,唇边已挂上冷然的笑意。   “你莫要以为自己身份重要,本宫便不敢动你——本宫的妹妹被你所害,这一笔账,本宫无论如何也要算清楚来!”   她开口时换了自称,却分明在表明,甄榛的死罪已经无法逃脱。   “我害了甄颜?”甄榛从她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被定罪的缘由,她有些不敢置信,失声道,“你为了陷害我,竟牺牲自己的亲身妹妹?!”   是了,惠帝身中蛊毒事发突然,若非有人揭发此事,惠帝岂会相信自己是被她所害?甄颜私通本是死罪,甄容为了陷害她而令甄颜一口咬定自己也被她下了毒,且症状与惠帝相似,这时,无需有人告诉惠帝,惠帝自己也会相信,他身上的蛊毒便是被她下的。   似是想到什么,甄榛忽然打了个冷颤,抬眸打量甄容,忽然发觉她是如此的陌生。   甄容眸中划过一丝仇恨,冷声道:“我没有陷害她,只是无法救她,既然无法救,不如帮我这姐姐一个忙。”   她不愿再说下去,亦或者说不愿再面对甄榛,拂袖欲走,却听身后的甄榛忽然问道,“皇帝身上的蛊毒,是你下的?”   第一百零一章 决策   甄容身子一顿,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既然是蛊毒,自然会有蛊母,你将蛊毒下在皇帝身上,那蛊母,便在你身上吧?”甄榛的声音从身后缓缓传来,透着了然和冷意,一字一句扎进甄容的心头。“我现在才明白,纵然你聪慧非比常人,可皇帝也不是没有考量的人,怎会突然对你言听计从……却原来,是你对他下了傀儡蛊……”   慢慢的,甄容回过头来,看着盘坐在地上的甄榛,清丽的脸容上没有一丝表情。   甄榛淡淡道:“蛊毒终究是邪门歪道,于蛊母与子蛊的宿体终有损害。所以,长公主天生体弱,其实你早该预料到了吧?”   听她提及自己的女儿,甄容脸色微变,却是冷冷一笑,便拂袖离去。在她走出殿门前,听到甄榛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蛊母对宿体的求取会越来越多,一旦失控,便是回天无力……”   回天无力?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自己想要的,逆天也在所不惜!   她走出大殿,便有一个黑衣人急急走来,沉声道:“淑妃娘娘,皇上出事了!”   ****   夜色如墨,营地也是漆黑一片,士兵五步一停,戒备森严,不时有整队的卫兵来回走过,视察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偌大的营地里,透着一股肃杀冷厉的气息,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   营帐里灯火晃动,映出几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燕怀沙坐在首座上,六皇子坐在他右边,孙志信和两大铁卫,以及柳营中的几位大将围坐在一起,却是一动也不动,只面对面坐着,一个个神色冷峻,谁也不发一言。蜡烛突然爆了一下,火光晃了晃,却是显得帐内越发安静。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王爷!”   话音未落,便见帘子被人掀起,大步走进来一个黑影,却是一个身着黑甲的将士。营帐里的众人顿时站起来,纷纷围上去问道:“有什么消息?”   那将士行了个礼,沉声道:“城中传来消息,皇帝似乎突然病重,太医频繁进出皇帝寝宫,可没过多久便被赶了出去。另外,皇帝下令软禁太后,将后宫诸事全权交给淑妃甄氏,皇贵妃刘氏亦被软禁。”   怎么又是淑妃甄氏?惠帝对这甄淑妃当真是宠信到了极点。   几位将士相视一看,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东西:这甄淑妃影响如此之大,便是皇帝身边褒姒妲己之类啊。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王妃呢?可有王妃的消息?”   “内阁有何动静?”   几位同袍齐声追问道。   那将士摇摇头,看着燕怀沙,清秀的脸上露出惭愧之色,“属下无能,未能查到王妃的下落。”   燕怀沙挥挥手,面上没有丝毫情绪,“你先下去吧,有消息随时来报。”他顿了顿,对其余几位将士说道,“你们也都下去吧。”   几位将士相互看了看,拱了拱手,纷纷告退离去。   随着将士们的离去,偌大的营帐里显得空荡荡的,烛火莹莹跳动,忽然“啪”的爆了一下,火光随之晃了晃,渐渐的又燃烧起来。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燕怀沙看着端坐不动的六皇子,淡淡的睨了他一眼。   六皇子笑了笑,目光却极是冷清,“我想问问三皇叔,往后有什么打算。”   燕怀沙的目光骤然一沉,似乎已经料到他下面要说的话。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沉声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六皇子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直到茶水倒满茶杯,他才放下茶壶,伸手端起白瓷杯,满溢的茶水因为他的动作而洒落些许,落在他的衣衫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迹,他却端在手中却不饮,垂眸看着微波荡漾的淡金色茶水。“三皇叔可曾想过攻进城去,让这纷纷扰扰彻底结束。”   “你想逼老八退位?”   燕怀沙语声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六皇子笑了笑,“三皇叔还有更好的办法?”   惠帝本就对他们恨之入骨,设计这么一出连环的请君入瓮计,已经是决定将他们全部诛灭。而今他们是出逃的逆贼,惠帝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他们要么举反旗攻进京城,便真的做一回逆贼;要么就逃回封地,相当于另立朝廷,分疆而治。   纵然他们有心和解,以惠帝的多疑,怕也是不会相信的。   而今,大军他们有,而柳营的将士们,也分明是支持的,不论是不想沦为叛军,还是想成为从龙功臣,只要怀王一声令下,立即就能攻到京城去。惠帝虽然占据正统,但他和燕怀沙也是正统的燕氏子孙,身上流着嫡系皇族的血脉,纵然是叛逆入主大位,到时候谁又敢反对?   他们是有机会的。   况且,宣帝传位于惠帝,他不甘心!   “同室操戈未必是最好的办法。”燕怀沙看着他,那目光浅淡,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仍是不甘心?”   “甘心?”六皇子灿然一笑,笑容中却透着悲凉,“我怎能甘心?便因为他燕柏舟比我多一个儿子就能得到这万里江山?”   “先皇的顾虑未必是多余的。”皇帝不能生育子嗣,于国确是大不幸。   “是,我此生已经没有子嗣可言,可是你有!”六皇子豁然站起来,目光灼灼的盯着燕怀沙,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三皇叔,你有琛儿!琛儿既为长,又为嫡,日后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燕怀沙双瞳一紧,袖中的双掌已然紧紧握起。   “当年皇祖父本是属意你继承大位,若非皇祖父驾崩得太早,这皇位本来就该是你的!你也是燕氏嫡系血脉!你也有资格继承这万里江山!”   燕怀沙眸中锐芒暴涨,紧紧盯着六皇子,俊秀的脸容上阴晴不定。   营帐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他沙哑的声音传来,“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六皇子淡然一笑:“不成功,便成仁,自古杀身成仁的人也不在少数。”   失败,意味着毁灭,彻彻底底的,灰飞烟灭。   第一百零二章 情障   久久的,营帐里静无人声,只有晚风拂动帘幕发出的声响,却是显得周围越发的安静。   燕怀沙的声音艰涩而沙哑,在营帐里沉沉响起,“我不能罔顾榛儿。”   一旦叛乱起,作为人质的甄榛便性命难保,惠帝将会第一个杀了她来泄愤,来打击他们的士气。   作为一个上位者,现在最适当的做法就是当机立断,趁机攻进城去——眼下他既有了子嗣,当年也曾有过问鼎大位的机会,而今以铁血手段登上帝位也无可厚非。老百姓们并不在乎谁当皇帝,只在乎谁能给他们好日子过,如今他在民间的威望甚高,民心这一点倒不用担心,至于朝臣,他也有把握掌控大半,余下无法掌控的,除掉也罢。   六皇子眸中划过一丝悲悯,却是转瞬冰冷如刀,“三皇叔觉得,三婶落在老八手上,还有个蛇蝎毒妇甄淑妃,三婶还能活……”   “够了!”   燕怀沙暴然一喝,打断六皇子的话,“这些话不必再说!”   他脸色铁青,愤然拂袖而去。   那身影匆匆,竟有几分狼狈逃跑的意味,仿佛怕六皇子会说出更可怕的话。   望着摇摆不定的帘幕,六皇子苦笑着,微微叹了口气,“都说怀王冷酷无情,其实最是多情……”   月影飘渺,微风阵阵,天边的薄云如雾吹散,冷辉似水撒落,于摇曳的树梢时明时暗。   燕怀沙一路急行,却没有方向,待停下脚步,已不知不觉走到一座营帐前。营帐里亮着莹莹火光,隐约传来妇人的轻语。   “王爷?”   景鸾端着一盆水从里面走出来,见燕怀沙停在外面凝望着,连忙喊了一声,“您可是来看少爷的?”   燕怀沙点点头,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太妃娘娘刚哄了少爷入睡。”   景鸾欲言又止,这时,营帐里传来琳太妃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燕怀沙叹了口气,“是我。”   他走进去,只见琳太妃坐在婴儿的摇床边,给摇床里的孩子捏了捏襁褓,目光慈爱而温柔。   琳太妃缓缓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轻声道:“琛儿乖得很,你无需担心。”   说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这孩子平日里很黏甄榛,晚了半刻不见娘亲就哇哇大哭,谁也哄不住,今晚也不知怎的,竟一直安静的没有出声,吃饱了就睡,谁也不搭理。   “榛儿仍没有消息吗?”   琳太妃的声音很平静,想是意料中的事,但听起来未免有些冷漠,只有了解她的人才知,琳太妃并不是一个喜欢情绪外露的人,喜怒哀乐统统都放在心里,平静之下却早有计量。   怀王素来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可这一回,他实在无法像往常那样平心静气,冷眼看着事态发展,胸中自有丘壑。   他是入障了。   甄榛便是他的障。   他何尝不知六皇子所言不错,以惠帝的心性,还有甄容的手段,甄榛在他们手上,难有活路——   如若他们按兵不动,甄榛为人质尚能暂且存活,可若是他们不动,惠帝便会反攻,将他们一网打尽,届时不论甄榛,余下的人也将在劫难逃。   如若他们即刻攻进京城,甄榛怕是连一刻也活不下去。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局,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都无法双全。   “你,心乱了。”   琳太妃叹道,“生在天家,专情不是好事。以前是我太纵容你了……”   如果及早给他充实后苑,如果他不是这般专情于一人,兴许便不会有今日这般为难的境地。   可男女情爱之事,又岂是能自主的?她也体会过后宫的残酷争斗,也知这其中的种种血腥,也正是源于后宫女子争宠。   如燕怀沙这般,虽是后苑冷清,却多了几分温情。   所以,琳太妃这自责,更多的却是感叹。   燕怀沙走近,低眉凝视着襁褓里已经睡去的孩子,瞧着孩子稚嫩的眉眼间,依稀有着他母亲的影子。   他的心不由一酸。   抬眸时,他心中早有的决定,也越发的坚定。他望着卷起的窗帘外面,漆黑的夜色无边无际,“若有人致榛儿不测,我定将倾尽全力,手刃仇人为她报仇;如若朝廷致榛儿不测,我定将倾尽全力,倾覆天下为她报仇。”   浑厚而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可撼动雷霆之势,一字一句的回响在狭小的营帐里。   琳太妃叹了口气,“既如此,你便顺从心意去做吧……”   翌日一早,柳营数匹飞骑至京城,此时城门紧闭,纵然言明乃是信使仍不得进,那飞骑士兵便光天化日之下,将怀王的致信朗声念了一遍又一遍,正气凛然的呼喊在大半个燕京城上空回响,引得城中百姓纷纷驻足观望。   那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告诉每一个人,昨晚怀王离京,乃是被逼无奈,怀王妃下落不明,质问惠帝可是为奸逆污浊圣听才如此逼迫良臣。   一时间,怀王的致信传遍整个京城。   城中议论纷纷,惠帝却托病没上早朝,文武百官人心惶惶,纷纷要求觐见惠帝,却无一都被挡回来,万般无奈之下,内阁诸臣齐齐进宫,执意要面见皇帝。   几位大人等了许久,却等来了淑妃甄氏。   见是甄容前来,几位内阁大臣纷纷色变,其中一人怒道:“皇上何在?臣等有要事面见皇上!”   甄容淡淡道:“皇上圣体有违,此时不宜觐见,诸位大人可是为了怀王之事?”   听闻惠帝有碍,连出了这等大事都无法觐见,诸臣登时脸色大变,“皇上究竟如何?”他们都知道惠帝中毒,且惠帝言是怀王妃下的手,诸臣虽然颇为质疑,但此事已不是重点,重点是怀王被逼离京,该如何善了?   方才怀王令信使前来,分明便是为了先发制人,在声势上将自己营造成被皇帝逼离京城的受害者,如若处理不好,惠帝将民心尽失,朝廷也将民心尽失,往后将举步维艰啊。   但怀王并未直接将过错悉数推到惠帝身上,却是质问惠帝可是为奸佞谗言所误,分明有和解之意,只要不将他逼迫太过,此事仍可善了。可问题也在于,惠帝可会相信怀王的诚意?   诸臣实在没有信心。   第一百零三章 失控   “诸位大人无须惊慌,皇上只是需要静养,并无性命之忧。”   听了甄容的话,诸臣却并不放心。宫中传来消息,惠帝将太后软禁,又将后宫一应事务交与淑妃甄氏处理,眼下惠帝又不见任何人,整个后宫的情况全由甄氏一人说了算,他们如何能安心?   其中一人道:“既如此,臣等要与皇上一见,否则臣等实在无法安心。”   这位大人已经将话说得十分明白,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皇帝,否则不会善罢甘休。   “正是!不见皇上,臣等实难心安!”   “臣定要面见皇上!”   甄容神情恭敬,却是态度冷淡,“诸位大人要见皇上该是为了怀王之事吧?皇上有言,怀王早有不臣之心,此番将怀王逼离京城实是失策,皇上已有悔意,可事已至此,恐怕怀王不会善罢甘休……”   “今晨怀王令信使前来,想是有和解之意。”   一臣子说道,眼下他们想面见皇帝,也正是为了此事。   京营围剿怀王的消息传开,朝中震动。虽然怀王对惠帝的威胁极大,可诛杀了怀王,日后强兵压境,谁领军抵抗?   最为关键的问题是,怀王岂是那么容易诛杀的?如果不成功,怀王兵临城下,那将是滔天大祸啊!   潜意识里,他们都希望此事能和解,怀王早已提出卸甲回自己的封地,惠帝若不相逼,怀王未必会做出谋逆之举。   在诸臣看来,逼怀王离京,实是大错!   甄容微微一叹,道:“皇上已知此事,然事已至此,诸位大人认为,便是皇上有心招安,可怀王会就此善罢甘休吗?纵然怀王有心,他的下属又是否会诚心接受招安?”   甄容一问,令诸臣面露深思。君臣一旦失和,裂缝并不是想弥补便能弥补,再者,怀王若是谋逆成功,他的下属将是从龙之臣,有这一点,他的下属会甘心错过这个机会吗?   “既如此,臣等更要面见皇上!”   一位老臣语声铿锵有力道,他紧紧盯着甄容,冷冷一笑,“老臣听闻太后遭娘娘软禁,可有此事?!”   面对老臣满面怒容,甄容却不为所动,仍是表情淡淡的,“令太后居宜宁宫休养乃皇上之意,本宫只是遵旨行事。”   “那我等要面见皇上,缘何是淑妃娘娘来替皇上传话?!”那老臣双眼微微一眯,厉声质问道,“淑妃娘娘终是后宫女眷,纵然皇上将宫中诸事交由淑妃娘娘掌管,然这朝堂之事,淑妃娘娘却也要插手么?   他紧盯着甄容,语声如雷,掷地有声:“牝鸡司晨,乃国之大患!”   牝鸡司晨……?!   诸臣望着甄容,纷纷骤然色变。   这一句指责,很重很重。历来后宫不得插手政事,否则国之将乱,若是宫妃安上这么一个罪名,诸臣可请命将其处死!   可面对这样的指责,甄容却仍是面不改色,她轻拂广袖,躬身向诸位内阁大臣行了一个大礼,平静的说道:“大人言重了,本宫不过遵旨行事——眼下皇上龙体有碍,又逢叛贼作乱,诸事应便宜行事,有些地方有违规矩自是难免,还望诸位大人予以海涵。”   她的态度如此谦逊,令诸臣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皇上已知错,亦想好生化解此事,是以,皇上决意派一人去柳营与怀王会见,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这是最无奈,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诸臣纷纷摇头叹息,却仍是应了下来。   打发了内阁诸臣,甄容带着自己的侍从前去皇帝的寝宫,将诸臣意见一一告之惠帝,惠帝含糊的应了一声,便昏睡了过去。   下令宫人看好惠帝,甄容便回了重华宫。   一回到自己的寝宫,甄容便遣走了所有的宫人。她的脸色极差,宫婢看在眼中不禁有些担心,却是欲言又止,终不敢将话说出来,依言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退下,甄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骤然煞白,摇摇欲坠之下,差点滚落在地上。   她哆嗦着手,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瓷瓶,抖出一粒药丸急急塞进口中,也顾不得没水便硬生生吞了下去,整个人蜷缩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她的手脚才停止颤抖,脸色也恢复了些许颜色。   她伸手摸着胸口,手指冰凉。   这是蛊毒发了。   这蛊毒,是跟孔嬷嬷学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学这些东西作甚,当时只觉得多一技于自己总是有好处的,只是她的功力不到火候,不小心失了控,才会压不住这蛊毒,好在这只是初期,尚且能压制住,一时还并无大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脚步声急急走近,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淑妃娘娘!前去柳营的韩大人回来了。”   甄容豁然睁开眼,“进来!”   只见她的亲信太监疾步走进来,她急忙问道:“究竟如何?”   ***   “让王爷交出兵权方可放人,岂不是让王爷束手待毙?到时候任由朝廷宰割?”   柳营的营帐里,传来一人的怒喝。   “韩大人为人倒是可信,内阁诸位大人怕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只是,恐怕他们也难以保证王爷交出兵权后究竟能否全身而退……”   “这倒也是,然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何用?”   “你们倒也知自己在说些废话。”六皇子轻飘飘的一句,令得诸将都回头看着他,只见他哂然一笑,看了一眼段端肃沉默的燕怀沙,道:“朝廷这是在招安呢。既是招安了,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   招安,是指朝廷对谋逆之人招降。   此话一出,诸将纷纷脸色一变。   在朝廷的眼中,怀王已经是谋逆之人,而柳营,已经是叛军。   既是叛军,他们总是理亏的,朝廷的雷霆雨露,都是理所当然的。   诸将沉默,良久,一人看着燕怀沙,忽然起身一礼,朗声说道:“请王爷裁决!”   其余人相视一看,纷纷起身,“请王爷裁决!”   “请王爷裁决!”   “请王爷裁决!”   “请王爷裁决!”   诸将齐声呼道:“请王爷裁决!末将誓死追随!”   第一百零四章 攻城   六皇子拂袖起身,随诸将同礼,“请怀王裁决!”   燕怀回头来,俊秀的脸容紧绷着,双眸深幽难测。斜射而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高大英挺的背影巍峨如山,俯视着拜倒在自己脚下的下属。   他缓缓阖眼,深吸一口气,赫然睁开眼,刹那神光大作:“诸将听令——”   ****   “究竟如何?”   甄容近乎急切的问道,“怀王如何作答?”   那太监连忙回道:“怀王并未答应交出兵权,却有言,离城实为皇上逼迫,射杀忠国公亦是情非得已……”顿了顿,又说道,“怀王还曾扬言,若怀王妃遭遇不测,他将倾尽全力为其报仇,纵然,纵然颠覆天下也在所不惜,皇上听闻大发雷霆……”   甄容浑身一震,清丽的脸容骤然雪白,她声音低哑,几不可闻:“他说……若怀王妃不测,将倾尽全力报仇,纵然颠覆天下也在所不惜?”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甄容闷哼了一声,却是勉力压了下去,脸色越发惨白难看。   “娘娘——”   “本宫无事。”   甄容无力的挥挥手,“下去吧,若无要事不要来打扰本宫。”   言罢拖着虚弱的身体,近乎摇摇欲坠的转身走进大殿。   夜色降临,城中漆黑一片,昔日最是繁华热闹的花街柳巷也是死气沉沉,偶有丝竹乐声阵阵,却也是有气无力,欲断不断,整个燕京城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压抑。   这一夜,不知多少不眠人。   戒备森严的营地里,一个人影飞快的穿梭过重重营帐,最后走近中间最大的帐中。   “王爷。”   营帐里一灯如豆,随着那人拂动帘幕,晚风吹进来,火光微微跳动,使得帐中暗影摇曳不定。   燕怀沙半张脸陷在昏暗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听到喊声,他并未回头,只过了片刻,才低声问道:“可有消息?”   那人跪在地上,声音因愧疚而变得艰涩,“属下无能,未能探到王妃的消息。”   “……半点消息也无?”   又过了一会儿,他近乎废话的问了一句,语调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那人眼睛发热,梗着声音道:“宫中戒备森严,皇帝重病卧榻,淑妃甄氏随侍帝侧,却无任何异动,宫中的暗线已经全部遣动,却仍无法得知王妃被关在何处……”   座上的人又是久久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燕怀沙动了一下,沙哑道:“我知了,下去吧。”   他望着遥远的天际,俊秀的脸容安静,沉凝。   渐渐的,天边泛起一片鱼肚白。   大殿里一灯如豆,偶有微风透过窗缝吹入,火光跳动之下,重重纱蔓无声舞动,却如魅影闪烁,显得分外/阴森。   “来人……”   惠帝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帐蔓后传来,依稀可以听到他艰难的喘息声,喉头似是被堵着什么东西,随着他一呼一吸之间,发出沉沉的咕噜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声音尖细道:“皇上。”   这太监是是惠帝的近侍,素知惠帝此时是要夜起,往常被唤进来,不需吩咐便会主动去扶惠帝起身,惠帝也正是觉得他机灵,才留在身边伺候。   那太监走到惠帝跟前,却没伸手扶他起来。   惠帝不耐道:“扶朕起来。”   “皇上可是要夜起?”   惠帝皱眉,抬头看着那太监,正欲出口训斥,却忽然瞪大了眼。   那太监慢慢的直起了身,浑然不似往常那般卑躬屈膝的姿态,他唇角掠过一丝冷笑,竟是居高临下的看着惠帝,那眼神冰冷无情,浑似惠帝已是一个死物。“皇上不必起来了……”   幽暗之中寒光一闪,那太监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映得唇边冷笑残酷嗜血,“皇上中了蛊毒生不如死,不如奴才送皇上早登极乐,免去这绵绵无尽的苦楚……”   话音未落,他骤然暴起,挥刀刺向惠帝。   惠帝惊骇万分,连滚带爬的跌落到床下,堪堪避过一袭,却是转瞬之间,又见那太监挥刀逼近,锋利的刀刃口反射着凛冽的寒光,直是刺痛他的双眼。   “你,你是何人?!”   惠帝近乎尖叫的喊道。   那太监轻声一笑,“将死之人,何必知道那么多——等皇上下了地狱,便会知道一切了……”   言罢再度挥刀刺向惠帝,惠帝闪躲不及,被他扎中肩头,惨叫了一声,鲜血如泉喷涌迅速染湿他的衣衫。剧烈的疼痛激发了他的求生欲,竟大力将那太监推开,滚爬了几下,他大声呼道:“刺客!抓刺客!”   那太监听他呼喊登时一惊,冲上去,挥刀刺向惠帝,却在这时一道黑影袭来,“叮——”的一声响,一道寒光飞闪而过,生生挡住了那太监的动作。   殿外涌进来一片黑压压的人影,瞬间将整个大殿填满。   “皇上!”   那太监眼见事态不妙,竟再度挥刀,飞身刺向惠帝,众侍卫大惊,惊诧于这太监匪夷所思的做法,纷纷挥剑出击。   这根本是自寻死路!   蒙元瞪大了眼,厉声喝道:“抓活的!”   可已经来不及,他的话音落下的同时,只听“扑”的一声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传来,一柄长剑直直插进那太监的胸口,从后背穿过,将他整个人贯穿。   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地,那太监目光阴冷的盯着惠帝,森然一笑,便轰然倒地。   惠帝眦眼欲裂,瞪着倒地身亡的刺客,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胸口剧痛传来,在纷乱的惊呼声中,一阵黑暗滚滚袭来,他几欲昏厥过去。   大殿里乱得人仰马翻。   皇帝被行刺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皇宫。   “娘娘!娘娘!”   殿门被拍得急响,甄容吩咐将人放进来,便见自己的心腹太监火急火燎的冲进来,脸色竟是慌张失措,“娘娘,方才有刺客行刺皇上,皇上,皇上受了伤!”   “刺客?!”   甄容一怔,忽然双眸一睁,豁然站起身,竟是脸色大变,“恐怕事有不妙!”   刺客……   如果今晚惠帝遇刺身亡……   她的唇竟颤抖起来,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怔怔的望着半敞开的窗扉,直望向隐隐泛白的天边,手脚冰冷,似是预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连血液都凝固起来。   “更衣!速速去找皇上!”   她厉声喝令道,宫婢不知缘由,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手忙脚乱的给她更衣梳洗。   匆匆整理了装容,甄容近乎慌张的冲出寝殿,急急往惠帝的寝宫奔去。   车撵行至半路,她忽然喊停,“停下!快停下!”   随行的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不迭的停下车撵,战战兢兢的看着甄容,唯恐她突然大发雷霆。   忽然,有人低声惊呼:“这,这是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从遥远的东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那声音杂乱得听不清楚是什么,却又似整齐有序,含有铿锵的金石之声,渐渐的,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一瞬间,所有的人脸色巨变!   这声音,前日还响彻燕京城上空,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直如梦魇!   宫人们抖如筛糠,失声喊道:“攻,攻城了——”   第一百零五章 末路   甄容脸色骤然惨白,尖声命令道:“速行!速行!”   皇帝的寝宫森冷得骇人,随侍的宫人早被外面传来的厮杀声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跪了一地,殿外侍卫林立,将整个宫殿围了整整一圈,直是剑林森森。   殿外唱喏的太监早已不知所踪,宫外厮杀声越来越近,甄容面色冷冽的往东面看了一眼,紧紧抿了抿唇,提着裙裾疾步冲进大殿。   “皇上!”   大殿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地上喷撒的血迹尚未干涸,在幽幽灯火下泛着冷光,变成近乎诡异的黑色,甄容打了个激灵,抬头望里一看,只见惠帝躺在床上,嫣红的鲜血浸染了整个胸口,浑身微微抽搐着,脸上蒙着一层青灰色的死气。   甄容脸色一变。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繁杂的人声,“皇上!皇上怎么样了?”   甄容回头,却是太后与皇贵妃刘氏急急冲进来。   “快给皇上服药。”   太后不知甄容给惠帝服什么药,一把抓住她的手,双目锐利如刀直刮在甄容脸上,“你给皇上吃的是什么药?!”   她明显是不相信甄容,眼中的防备毫不遮掩!   便在这时,刘氏惊呼一声,几乎晕厥过去,“这,这,皇上怎的会是这样?!”   太后低头看去,登时浑身一震,连连倒退了两步,身子已是摇摇欲坠,不敢置信的看着躺在床上的惠帝,“这,这是怎么回事?!”   甄容兀自坐在床头,令宫人掰开惠帝的嘴,便将手里的药丸悉数灌下去。她的动作熟稔得好似做过很多次,太后看了惊骇不已,蓦地冲过来拉开她,厉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怎的会变成这副模样?!你到底给皇上吃了什么?!”   甄容只是淡淡一瞥,望着太后身后追来的太监,冷声道:“皇上有旨,令太后静养于宜宁宫,皇上什么改了旨意本宫却不知?”   那太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已是抖如筛糠。   太后大怒:“贱妇!便是你给皇上进谗言,令皇上软禁哀家!”言罢,太后抬手挥下,一巴掌打在甄容脸上。甄容被打退了几步,再抬起头时,雪白的脸容上已然映着一个鲜明的五指印。   “住手……”   惠帝忽然出声,声音虽小,却透着怒气。   太后一惊,见惠帝清醒过来,又惊又喜:皇上——”   “皇上!”刘氏哭得梨花带雨,艳丽的小脸惨白一片,显然是受了惊吓。   下一刻,太后却是悚然一惊,对上了惠帝阴鹜怨毒的眼神。   这眼神,竟不似人,令她想起了垂死的野兽。   轰——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整个宫殿都震了一震,厮杀声如潮水般涌来,刺入每个人的耳中。   殿中诸人骤然色变,每个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这,这是上天要亡了我们吗?!”   不知是谁低低的说了一声。   这话一出,殿中的人都感到了绝望,低声啜泣起来。   在宫人们的心中,怀王远比惠帝更令人畏惧,将怀王逼反,等同于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   “闭嘴!”   惠帝暴然怒喝,咽喉里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声音,殿中的人悚然一惊,竟有人一口气没喘上来,昏了过去。   “皇上!”太后哭诉道,“皇上可想好了应对之计?这般下去,恐怕皇宫难守啊!”   惠帝右脸的肌肉抖了抖,眼神怨毒,咬牙切齿道:“乱臣贼子!当挫骨扬灰!”   “皇上!怎的到了此时你还不明白?!怀王逼不得!你不想如何安抚怀王,却还想着将其诛杀,待他带着乱军攻进来就为时晚了!”   太后恨铁不成钢,转而怒视甄容:“如果不是有人在皇上跟前进谗言,皇上岂会逼走怀王,让他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皇上只消将奸逆诛杀,怀王之乱定能平息啊!”   “够了!”惠帝一掌拍掉太后指指点点的手,脸色狰狞得扭曲,“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目光阴冷的盯着太后,冷冷一笑,“太后一而再再而三想让朕废了甄淑妃,真不知是何用心!”   他眸中幽幽绿光忽闪而过,太后心头一惊,正欲大呼,却在这时,殿外有脚步凌乱的冲进来,惊慌喊道:“皇上!皇上!叛军来势太猛,已经冲破城门了!马上便会围住皇宫,蒙统领请皇上速速离宫!”   惠帝猛的站起来,眦眼欲裂。   太后和刘氏惊呼一声,几欲昏厥过去。   “皇上!到了此时你还不能下决定吗?!非要被叛军逼走,弃宗庙于不顾,埋骨异乡终不得归故土吗?!”   惠帝阴鹜的目光移向甄容,甄容脸色惨白,却也只是定定的看着惠帝。   忽然,惠帝一阵恍惚。   远远的,厮杀声和金戈之声汹涌而来,震天动地。   “皇上!当断则断啊!”   “皇上。”一直不语的甄容忽然出声,“怀王来势汹汹,或许有一人可以阻挡……”   惠帝眯起了眼,忽然明白过来,“你说……怀王妃?!”   “皇上拿了怀王妃?!”太后突然明白过来,怪不得怀王会如此不顾一切的攻进城来,却原来是惠帝拿了他的王妃。随即,她勃然大怒:“荒谬!一介妇人岂可阻挡叛军作乱?!”   在她看来,怀王攻进京城,最主要还是因为惠帝逼迫所致,如若怀王真的顾及怀王妃,便不会如此轻易的举反旗,要知道一旦作乱,第一个死的人,便是怀王妃。   相对于至高的权利,一个女人又算什么?   甄容只是淡淡道,“怀王待怀王妃极是情深,如若不然,当日也不会明知宫中艰险,却仍然以身犯险,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救出怀王妃。”   太后脸色阴沉,“荒谬之极!这绝对不可行!”   “那母后可有良计?”   太后一噎。   甄容看着惠帝,语声缓缓而温柔,半点不受情势紧急的影响,“为今之计,皇上要么即刻逃离,要么,便拿怀王妃去试一试。”   惠帝脸色变幻,目光沉沉的盯着甄容,一咬牙,强忍着身上的伤痛起身,咬牙切齿道:“淑妃所言,或可一行!”言罢不顾身上的伤势急急起塌,竟直接奔向殿外。   太后惊骇不已,喊道:“皇上!皇上不可啊!”   她欲追出去,却不料惠帝使了人拦住她,转瞬,惠帝便不见了人影。   天色将亮未亮,大殿里门窗紧闭,油灯不知何时早已熄灭,四周只见漆黑一片。   可黑暗之中,听觉却越发敏锐。   甄榛无声的面向东面,指尖抑制不住的颤抖。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轰——”一声巨响,紧闭的大门被人猛的撞开,甄榛赫然回头,只见殿门口突然挤满了人,火把的光刺得人眼疼,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   一个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冲过来,接着,她肩头一痛,被人狠狠的捏住,那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甄榛蓦地张开眼,看到了满脸狰狞的惠帝。   “掰开她的嘴!”   惠帝怒喝道,立时有人上前按住她,大力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嘴,接着,一股冰冷而隐含腥味的液体倒入她的口中,呛得她咳嗽不止,胃中一阵翻涌。   甄榛双眸微睁,心中陡然冰凉,“这是……?!”   一瞬间,甄榛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却反而平静下来,仿佛方才那一刹那的惊慌只是错觉,“皇上是想让我去逼退外面的进攻?”   第一百零六章 相逼   惠帝死死的盯着她,眸中迸射出危险的光芒,“你若不从,朕立即杀了你!”   甄榛嗤的一声笑,“皇上以为我一个妇人,能令得三军偃旗?”   惠帝脸上的肌肉狠狠抖了一下,冷冷道:“能与不能,试了才知。”他顿了顿,声音越发阴冷,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三分,“若是不能,朕便叫他眼睁睁看着你死在他跟前,以泄朕心头之恨!”   言罢,蓦地松开甄榛,转身拂袖而去,“把她带上!”   巍峨的宫墙高高耸立,高墙之下,黑色的甲衣士兵密如蚂蚁,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最后停在了正门前的广场上,厮杀声仍然回响在燕京城上空。   蒙元站在宫墙之上,怒视望向脚下的叛军。   密密麻麻的士兵中间,一匹高大的黑骑缓缓而出,那人身着一身黑甲,手持着一柄长剑,昂藏挺拔,巍峨如山!   吼——   一声震天动地的喊声传来,一股庞大的煞气登时排山倒海而来!   这是历经血雨腥风练就的杀气和死气,宫墙之上的士兵闻声而胆寒,竟有些手脚发软,只觉手中的兵器难以握紧。   蒙元遥望而去,勉力稳住心神,忍不住暗暗叹道:怀王的柳营,果真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这才一声壮势的呼喝,便令得京营失去三分斗志,若真动起手来,怕是讨不了一点好处。   胸口一阵剧痛,蒙元强忍下来,提了一口气,喝道:“怀王!你当真要做那令天下人唾弃的乱臣贼子?!”   燕怀沙淡淡道:“天子无道,逼迫贤良,本王岂能等着昏君来诛杀本王,诛杀本王的妻儿?”   这话实在大逆不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叛离京城,射杀忠国公,而今又领叛军攻城!实是其心可诛!”   “本王上次没有杀蒙统领,敬你是为君尽忠不得已为之,若是蒙统领再不退让,便不会再有第二次侥幸。”   蒙元脸色一变,饶是明知难敌,却也被激起了血性,怒喝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燕怀沙却不为所动,沉声喝道:“本王不想多说,请蒙统领通禀内廷,将本王的王妃交出来——同是燕氏子孙,如若配合,本王不会过多责难。”   正被押上宫墙的甄榛,正好听到他这句话,一时心头酸涩难言。   惠帝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何为配合?乖乖的将宫门打开,将手中所有的筹码散去,任由他长驱直入,将自己赶下帝位?!何为不会过多责难?堂堂皇帝,却要他一个臣子来饶恕宽宥?!   “好一个同是燕氏子孙!同是燕氏子孙,你便能犯上作乱?!”   惠帝暴然一喝,却是怒极反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蒙元惊骇不已,“皇上!此地凶险,岂是皇上来的地方?!”   惠帝已是怒极,蒙元一番好意,落入他的耳中却觉得分外刺耳,“叛军作乱,朕倒是要来看看他们能怎么样!”一直以来,他的文治并不比六皇子强,武功更是落在六皇子之后,从未面对过如此血雨腥风的战场,也致使他在军中实力薄弱。这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蒙元这话正触了他的逆鳞。   下一刻,他拽住甄榛,将她一把拉到城墙前。   那一身白衣,飘零在墙头,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走。   榛儿!   燕怀沙双瞳一缩,紧紧盯着那抹白色,握着剑的手青筋暴突,直咯咯作响。   他的色变取悦了惠帝,惠帝哈哈大笑起来。   利用一介弱智女流施以威逼,实是太过卑鄙!   柳营的众将士登时恼怒不已,一股强大的杀气弥漫开来,只恨不得燕怀沙一声令下,便立即攻进宫门,将这等昏君诛杀于剑下!   高高的宫墙上,晨间的风带着凉意,呼呼的吹过甄榛的脸庞,凌乱的发丝半遮住她的脸,远远的,燕怀沙却一眼看到了她莹然明亮的眼眸。   那双眼眸,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此刻的她,仿佛仍是王府里安逸恬淡的怀王妃。   他的心,蓦地一痛。   榛儿,我定会把你救回来!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甄榛俯看着骏马上那高大巍峨的身影,她凝望着他的眼眸,胸口一阵灼痛,仿佛被热铁烙了一般。   她明白他的眼神。   惠帝蓦地敛了笑声,盛气凛然的喝道:“退后!否则朕立即杀了她!”   他手里拿着一柄剑,横在了甄榛雪白的脖子上,似若无意的,他的手抖了一下,那锋利的剑刃便划破了甄榛的肌肤,一缕嫣红的血迹顺着她的脖子缓缓流下,衬着她细嫩白皙的肌肤,分外刺眼。   燕怀沙脸色一沉,眸中杀气凛冽,“放了本王的王妃,过往恩怨,本王可不予追究!”   “哈哈哈……”惠帝仰天大笑,笑了一阵,突然收住笑声,目光锐利如刀的射向燕怀沙,“既往不咎?!朕堂堂天子,尔乱成贼子,却敢言追究朕的恩怨?!”   他的手又用了一分力,架在甄榛脖子山的利刃,划出一大道口子,立时血流不断。   “放下你的兵器!”   燕怀沙抿紧了唇,双目死死盯着流血不止的甄榛,掌心握紧,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   “放了她!”他的声音低沉之中带着滚滚雷霆,“她若有闪失,本王必将此处夷为平地!”   惠帝心头一凛,手上的力又加大了两分,利刃割破甄榛的肌肤,翻出白花花的皮肉,鲜血汩汩流下,很快浸湿了她的衣襟。   那一片殷红,刺得燕怀沙眼睛生疼。   惠帝喝道:“你放是不放?!”   见燕怀沙没动作,他拔出一把短刃,蓦地插进甄榛的手臂。一瞬间,剧痛袭来,甄榛闷哼一声,咬紧了下唇,将痛苦全部压在咽喉里,脸色却在瞬间煞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燕怀沙双瞳猛的一缩,周身爆发出冲天的杀气,刹那之间,竟然有种风云色变的气势。   “你放是不放?!”   惠帝拔出匕首,抬起手,准备再度挥下。   “王爷!不可啊!万万不可啊!”   “昏君分明想置王爷你于死地!切不可听信其言啊!”   甄榛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脖子的肌肤又被划深了一分,可她却好似没有觉察,只是定定的凝望着他,眼神平静而温柔。   燕怀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抬起手,长剑脱手而出。   见他依言从事,惠帝又笑起来,暗道容儿的计策果然有用。他再度喝道:“下马!”   “王爷!”   “王爷!不可啊!”   “三皇叔!万万不可!”六皇子急道,“你依言去做,却不过是让他将你射杀,三婶却仍是救不了啊!”   他知道,他都知道,可让他眼见甄榛死在自己眼前,他宁愿自己去死。   在众将士的劝阻声中,他翻身下了马。   怪不得容儿说这贱妇是怀王的致命弱点,果真如此啊,果真如此啊!   惠帝兴奋得双目通红,对身侧的蒙元使了个眼神,只待燕怀沙依言走近,便立即着弓箭手将其射杀!   他马上又喝道:“走过来!”   第一百零七章 生死   “别过来!”   一直不语的甄榛忽然喊了一声,燕怀沙抬起头望着她,停下了脚步。   “你敢!”惠帝闻言脸色阴沉,手上一用力,利刃划开的口子更大了,温热的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流下,一滴一滴落在甄榛雪白的衣衫上,绽开朵朵红梅。   燕怀沙双掌紧握,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甄榛苍白的唇边泛起一抹浅笑,却是对惠帝的威胁视若无睹,她一瞬不瞬的凝望着墙下那高大巍峨的身影,眼中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对上他沉痛而担心的眸子,甄榛觉得先前那点恻然都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如此幸福,觉得此生能遇到他何其幸运。   “快令他前进!”惠帝狠声喝道。   对惠帝的命令似若罔闻般,甄榛眸中盛着万千爱恋,紧紧的看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只为了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忽然,她温柔的一笑,轻声道:“别过来,我中毒了,救了,也无用。”   惠帝惊骇不已,随即暴怒,“你竟敢——”他本是想通过下毒来威胁甄榛,令她依言行事,却没想到她竟然不顾性命之忧,阻止燕怀沙步入险境。   他是不会明白的,何为情之入骨,燕怀沙为了甄榛甘愿以身涉险,而甄榛,也愿意以性命去保护燕怀沙。   无救……?!   咚的一声,仿佛有重锤击中胸口,燕怀沙脸色骤然惨白。   墙头之上,白衣如雪的甄榛临风而立,翩然的身姿,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痴痴的望着他,甄榛眸中含着泪,微微一笑。   渐渐的,燕怀沙意识到了什么,蓦地睁大了眼——   刹那间,白衣飘飞,犹如花开,华美至极!   她纵身一跃,从高高的宫墙上落下!   飞速坠落中,眼中的泪被风吹散,她嘴唇微动,无声的说出几个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   双目暴红,燕怀沙嘶声一吼,犹如孤兽悲鸣,响彻整个燕京城!   他飞身一跃,凭空掠起,闪电般的向那快速坠落的白影飞去!   “放箭!快放箭!”惠帝慌张的吼声传来,却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燕怀沙听不到,也看不到,通红的双眸里,只有那抹纤弱的白影。   扑扑扑——   飞箭贴面擦过,一缕青丝被无声削断,他的脸上渗出一道细小的血珠。   他出手如电,在能触及的那一刻,用力抱住甄榛的身体。   便在这一刻,六皇子厉声喝道:“弓箭手!”   随着他一声令下,前排的士兵竟快速散开,后排的弓箭手眨眼间就冲到了前面,这一退一进,配合默契,训练有素,整齐精准得令人胆寒!   “放!”   顿时,飞箭如雨射向宫墙之上。蒙元惊骇不已,惊声大喝:“保护皇上!”柳营的弓箭营天下闻名,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若是惠帝被流矢射中,他万死难辞其咎!   惠帝已经吓得手脚发软,早已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他从来没有见识过这般杀气滔天的场面,这是真的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用血肉之躯去击杀敌人,取得胜利,赢得活下去的机会的战场!   “燕柏舟!”   身后一声高喝,喊出他的名字,下意识的,惠帝回过头,却在下一瞬双目瞪圆,几欲将眼珠瞪出来——   六皇子策马而出,搭箭张弓,直直对着他。   这一眼,他看到六皇子俊美五畴的脸容上带着复杂的神色,一丝悲伤忽闪而过。   下一瞬,飞箭快如闪电,破空而来!   “皇上!保护皇上!”   蒙元的话音将落,便传来扑的一声闷响,利刃刺破皮肉,一只羽箭深深没入惠帝的胸口,鲜血晕开大片,染湿了明黄的袍服。   “皇上!”   他飞冲过去,却在马上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戾气向自己刺来,不及望去,他心口一阵剧痛,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低头看去,只见身着黑甲,一脸冷肃的孙志信拉着长弓,正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原来是他杀了自己……   黑暗如潮水袭来,蒙元倒下之前,看到天边朝霞明艳,彩云的掩映下,射出了第一缕阳光。   宫墙上,京营士兵顿时乱成一团。   忍着剧痛,惠帝吃力的抬头望下去,瞬间,两支飞箭再度射来,只听“扑扑”两声,他的腹部一阵剧痛,最后额头一凉,他恍惚中看到一道黑影刺入了自己的额头。   “皇上!皇上遇刺了!”   耳边嘈杂不已,可他却觉得那声音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眼前人影晃动,他也看不清他们的脸孔,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   温热的鲜血缓缓流下,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模糊之中,他看到宫墙下,那拉弓射箭的人,是他的兄长,是父皇给他留在这世上,与他纠缠最多,却血脉相连的手足。   他,终是输了……   六皇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浮动,高声喝道:“昏君已伏诛!尔等还不速速放下武器!放下武器者一律无罪!否则,杀无赦!”   他的喝声惊住了已经乱成一团的京营士兵,众士兵群龙无首,惠帝和蒙元都已身亡,听到六皇子的话,犹豫了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底下黑压压一片的柳营将士,又迟疑了片刻,慢慢的,一个个的放下了武器。   “还不打开宫门!”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紧闭的宫门应声而开。   却没有人进去。   所有的人,都望着宫墙之下,那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那一抹白衣已经染满了鲜血,一支羽箭深深没入甄榛的后背,几乎正中心口!   燕怀沙伸出手,紧紧抱着怀里柔软无力的人儿,却摸到了一片粘稠的濡/湿。   他浑身一震,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连声音也颤抖不止,“榛儿,榛儿,你莫要吓我,榛儿……”   他轻声唤着,可怀里的人再也没有动静。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睁开一条眼缝偷偷的瞄他,眼珠骨碌转着打坏主意,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扑上来锁住他的脖子撒娇耍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再也不会,不会含羞带切的,用绵绵的语调唤他一声夫君……   “榛儿……”   他低声唤着,双手抓着甄榛的身体,不停的揉/搓着,似乎不允许她就这么睡过去。   可怀里的人,却没有一点回应。   “榛儿,榛儿,别走……”   燕怀沙喃喃低语,哽咽中,一声绝望的悲鸣响彻云霄。   第一百零八章 结局   厮杀声戛然而止,外面静得没有一丝动静,透着令人心慌的诡异。大殿里,太后频频翘首观望,却只能看见远处的高墙在熹微的晨光里画出深色的轮廓,隐约中似有人影晃动。   怎会如此安静?   难道叛军已经撤退?   太后胡思乱想间,再也坐不住,迈动焦急的步伐便要冲出去一探究竟,这时,甄容不急不缓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母后请稍安……”   “住口!”太后赫然回头,怒声打断甄容的话,脸上尽是厌恶之色,望向甄容的眼神充满鄙夷,仿佛多看她一眼便会污浊了自己的眼睛,“休要再叫哀家‘母后’,你不配!”   太后第一次如此毫不遮掩的表露自己对甄容的反感,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仿佛甄容便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存在。   甄容不为所动,清丽的脸容表情淡淡,太后见她这般神态,只觉得心中郁气难消,正欲出口训斥时,殿外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一人,竟是一身血污的侍卫,定睛一看,太后认出此人是蒙元身边的亲卫,立时吃了一惊。   那侍卫跌到在地,殿中的人才看到他背后竟插了一支箭,登时惊骇不已。爬了几步,侍卫吐了一口血,失声喊道:“不,不好了!皇上驾崩了!”   惠帝驾崩了?!   太后浑身一震,连连倒退了几步,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皇贵妃刘氏咚的一声跌坐在地,明丽的脸上惨白一片,几欲昏厥过去。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皇上怎么了?!”   太后蓦地冲过来,面目狰狞的抓住那侍卫的衣襟,力气大得吓人,那侍卫被勒得脸皮发紫,差点吐出舌头来。   可不等那侍卫回答,太后看着外面,无力的松开了手。   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   宫门打开了。   “太后娘娘快走……叛军就要冲进来了,蒙统领也死在叛军手下,整个皇宫就要落在叛军手上啊……”   太后呆呆的看着渐渐亮起的东方,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整个人都佝偻了许多。听了侍卫的话,她声音嘶哑,绝望的喃喃说道:“走?走去哪里?”   成王败寇,天下虽大,却已经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刘氏闻言,“哇”的一声哭出来。   整个皇宫陷入一片混乱中,在惠帝驾崩的消息传出那一刻,宫人四下逃散,再也顾不得昔日的主子还在殿中。   “怀王妃如何?”甄容低哑的声音忽然在大殿里幽幽响起,她缓缓从座上起身,曼步走来。昏暗之中,她一双幽然深邃的眼眸灼灼发亮,竟是带着几分阴厉的鬼气。   “怀,怀王妃从墙上跳下,背部中箭,怕是,怕是活不了……”   话未说完,那侍卫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她也死了么?”甄容低声喃喃,得到答案的一瞬间,明显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冰冷而飘渺,说不出的阴寒。   “甚好,甚好。”甄容的声音似哭似笑,“她总算也死了……”   她失神的站起来,往殿外走去。   “甄氏!甄氏毁我大齐啊!”   太后痛心喊道,蓦地冲过去,拦住甄容的去路,目光如刀的盯着甄容,“若非你这贱婢蛊惑皇上,皇上便不会一错再错,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都是你!若不是你与怀王妃暗斗,今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你害死了我的舟儿!是你毁了大齐社稷!”   太后拔出剑,双目暴红,“今日我先杀了你这贱婢为舟儿报仇!”   “贱婢?”甄容唇边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当初替皇上向我父亲求娶于我,那般煞费苦心,便是为了求娶我这个‘贱婢’吗?”   “你以为生作丞相嫡长女便是贵女了?”太后哈哈一笑,却是双目血红,咬牙切齿的语声中透着高高在上的鄙夷:“你们的父亲是在榻上得来的富贵!你们的母亲是最低贱的教坊妓子——你与你那没脸面的妹妹,连哀家身边的一条狗也不如!是哀家瞎了眼,是哀家瞎了眼啊,才将你这贱胚许给了舟儿,才害了他……”   甄容身体晃了晃,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事。   怪不得母亲以前对父亲总是那般复杂,却原来,原来如此。母亲是宣帝赐给父亲的,定然早知道父亲与宣帝的秘密,韩氏果真是母亲害死的,应该是宣帝授意母亲害死韩氏的,怪不得父亲不再亲近韩氏,怪不得父亲看着韩氏死去而无动于衷,怪不得韩氏死后他就将甄榛送到了南方……   她很早之前就隐约猜到了些许,却从来不知真相是这般的不堪。   “贱婢,去死吧!”   太后眸中精光大作,但见寒光一闪,利剑疾刺而出!   突然,她刺出的动作一僵,抬目一看,竟是神情恍惚的甄容用手握住了利剑,利剑划破她掌心的肌肤,皮肉外翻,鲜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的掉落在地,甄容却似浑然不觉,幽幽双眸盯着太后,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太后一惊,差点握不住剑柄,骇然呼道:“你——”   甄容握着剑刃,用力一拉,竟将长剑拉出太后的掌心。   太后瞪大了双眼,在她惊骇不已的目光中,甄容不紧不慢的握住剑柄,唇角微动,“皇上一个人去了,想来十分寂寞,既然太后如此疼爱皇上,便去陪皇上吧……”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刺,在太后的惊呼声中,利剑刺穿太后的腹部,顿时血流如注。   “你……”太后不敢置信的看着甄容,咽喉里发出一个破碎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话。   甄容猛地抽出剑,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她半张脸。   “啊——”刘氏眼见这一幕发生,惊叫了一声,呆呆的看着倒在地上抽搐不已的太后,吓得失了魂。   甄榛回头看了刘氏一眼,她闭上眼,许久,拖着剑慢慢走出了大殿。   大殿外,宫人四下逃窜,早已乱成一片,无人顾及她究竟是谁,还有人撞上她,她也浑然没有觉察般,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   重华宫里已经不见人影,殿中一片狼藉,婴儿尖细的啼哭声从寝殿里传来,甄容神情恍惚的走进来,循着哭声来走婴儿的摇床前,襁褓里的孩子已经哭得脸颊通红,就快要背过气去。   她出神的看着婴孩小小的脸蛋,看着那与自己相似的眉眼,第一次有了感觉,这是她的孩子啊,这世上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就只有她了。   她伸出手,有些生疏的抱起孩子,轻声哄着:“孩子不哭,娘亲会与你在一起……在一起,这世上太艰险,娘亲,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孩子渐渐止住哭声,她嘴角露出一丝慈爱的笑意。殿外兵戈之声渐近,她抱着孩子,步履款款的走向内殿,语声温柔而怜爱:“孩儿乖,娘亲这就带你走,去一个没有苦难的地方……”   烛台应声而倒,甄容坐在宽大的床榻上,透过漫天的火光,看到天际一轮朝阳冉冉升起,朝霞染满半边天空,如此绚丽。   她第一次发现,朝阳是如此美丽。   这一辈子,她错过了多少美好?   忽然间,她悔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她定要挣扎一回,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去争取一人的真心,哪怕这真心,只有一瞬。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大火熊熊,雕栏玉砌化为灰飞,将所有的爱恨情仇焚作齑粉……   大结局 团圆   “今日,王妃怎么样了?”   景鸾送药来的时候,秀秀低声问她。   这话,她每天都要问几遍,虽然知道问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却压制不住心底卑微的希望,希望奇迹发生,上天能眷顾。   她望着窗外繁密的青竹,微风轻轻拂过,枝叶摩擦出淅淅沥沥的响动,仿佛下雨般,透着远离尘世的幽静。   穿过竹林的风,透着丝丝沁人的凉意,一转眼,已经夏去秋来。   景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睛有些发涩。外面开始泛黄的树叶,这一转眼,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   自那日乱起,甄榛昏迷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燕怀沙每日取自己的血做药引,给甄榛续命。   她以前听说过,皇族有一种秘术,取人血养药可以给垂危之人续命,原来是真的。可日日取血,饶是燕怀沙身体强健,长此下去,却不过是以命换命,最后仍不知有无救活甄榛的办法。   但是,不这么又能怎样?眼睁睁的看着甄榛死去,谁也没办法做到。   想到这一点,秀秀心尖发疼,脸色一下苍白起来。景鸾见状连忙扶她躺下,叹道:“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先养好身子吧,等孙管家回来,若是见你这般模样,心里更放不下。”   那日攻进皇宫后,孙志信在永巷里找到了重伤昏迷的秀秀。甄容拿下甄榛之后,她被一剑贯穿肋下,动手的侍卫见她奄奄一息,便将她丢到了永巷附近的乱葬岗等死,谁也没想到,一个神智癫狂的老嬷嬷寻到她,将她当成已经死去的女儿,竟这样救了她。   惠帝驾崩,太后被刺身亡,甄容自焚而死,与惠帝有关的一切随着那一场叛乱化为飞灰,淹没政权更迭的动荡中。   前些日子,六皇子登基为帝,号文帝。   而燕怀沙丢下一个烂摊子,带着甄榛离开了京城,遍寻救醒甄榛的办法——甄榛背后中的那一箭几乎要了她的命,又中了毒,雪上加霜之下,已是命垂一线。   甄榛的伤势经不起长途跋涉,寻了个气候温和的山谷落脚,孙志信便带着两大铁卫飞骑去白云山找甄榛的师父。   这一走,便是两个月。   每一日,燕怀沙都守在甄榛床前,在她耳边低声细语,将自己每天看到的听到的事都说给她听。他知道甄榛能听到,让甄榛知道,他就在她的身边,要她安心,要她眷恋,要她舍不得离开。   “榛儿,你睡了这么久,秋天都来了……”   “我们说好了去北方牧场打猎,现在正是好时节,你怎么还没醒来?”   “琛儿很乖,不哭也不闹,只是他也很想你……”   “两个半月了,你还要睡多久?等你醒来,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   琳太妃抱着琛儿站在门前,听到他的喃喃低语,怀里的婴孩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却似乎能明白父亲的心情不好,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安静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和一直卧床的母亲。   也许,他的心里很好奇:母亲睡了那么久,为何还不醒呢?   琳太妃不忍目睹,摇着头叹了口气,抱着小琛儿转身欲走。   便在这时,琛儿“哇”的一声哭起来,燕怀沙回过头,见自己的儿子哭得稀里哗啦,不由有些怔忪。   突然,他站起来,张大了双眼,望着门前通往前方的路,薄唇死死的抿着,似是紧张到了极点。   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正向此处飞奔而来!   “王爷!王爷!”   远远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声,顷刻,便见四匹黑骑出现在路的那一头,风一般的冲过来。   是孙志信!   “王爷!”孙志信和两大铁卫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燕怀沙跟前,大声说道:“属下,幸不辱命!”   燕怀沙猛的抬头望去,只见第四匹骏马上坐着一个黑袍老道,老道长得甚是普通,长须花白,却是面皮细白,叫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一双乌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一脸的奸诈相,怎么看都有点,呃,有点猥琐。   这,就是甄榛的师父么?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怀王?”   黑袍老道瞪大了眼盯着燕怀沙,眼里写满了不相信,好似在说:这形容萧索的男人怎么会是传说中英明神武的怀王?   燕怀沙收回目光,对老道一礼,声音平静道:“晚辈燕怀沙,见过前辈。”   听他自称晚辈,老道捋着胡须,满意的点了点头。   “师祖!”听到老道的声音,秀秀呼啦一下从屋里冲出来,直接扑向老头,整个人挂在黑袍老道身上,大声痛哭道:“师祖!你快救救小姐!小姐被死皇帝暗算,差点就死了!”   老道捋着发白的胡须,叹道:“你这丫头,听说都要嫁人了,还这么没样儿,真不知你未来的夫婿怎么受得了你……”   这老头,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舌啊。   秀秀一噎,白净的小脸羞得通红,随即怒道:“要你管!快给小姐救命!哪来那么多废话!”说着一把揪住老道的胡须,恶狠狠的威胁道:“小姐要是出了事,我就揪掉你这一把胡子!”   老道疼得哎哟哎哟叫,连忙求饶:“别揪了!别揪了!老夫现在就去救你家小姐!现在就去救!”   秀秀哼了一声,松开手,“这还差不多。”   老道摸着被揪痛的下巴,两眼泪汪汪道:“你个不孝徒孙!小榛儿不尊师,你也上蹿下跳不把老夫当回事,老夫真是倒了血霉才收了你们两个兔崽子!遇人不淑啊!真真是遇人不淑啊!”   秀秀眼一瞪,作势又要揪他的胡子,老道连忙摆手,“莫急莫急,我给小榛儿算了一卦,所谓祸害遗千年,她的命长着呢!”   秀秀连连冷笑,“卦倒是会算,十算九不准!”   老道却不以为然,扶着长须,浑身的猥琐之气顿去,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这你就不懂了,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我没事泄露那么多天机作甚?十算一准,足矣!”   说罢大摇大摆进了甄榛的屋子。   老道的到来令众人欢喜一阵后又黯然下来,在等待的煎熬中,又过了一个月。   箭伤治了,毒也解了,但甄榛何时能醒来,老道自己也无法肯定。   秋雨绵绵,拍打在泛黄的竹叶上,淅淅沥沥,整个山谷笼罩在一片迷蒙雨幕里,若隐若现之间,显得越发的幽静。   燕怀沙盘坐在竹台上,望着外面的雨景,俊秀的脸容上一片沉寂,宽大的袍服套在身上,不知何时起,已经变得空荡。   轻掩的门无声推开,一身黑袍的老道甩着衣袖走了进来。   老道与他隔案而坐。   “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秘术,能将一个人的命渡给另一个人,前辈……可知道这种秘术?”   燕怀沙忽然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老道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老道瞪大了眼,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你,你想渡命给小榛儿?!”   燕怀沙侧着脸,看窗外竹叶飘落,眸子里映出一片沉寂,“榛儿与我同命,折半生寿,我也愿意。”怕只怕,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却救不了甄榛。   老道张大嘴看着他,久久的,直到他回过头来对上自己诧异的目光,老道连忙敛了表情,嗤了一声,大咧咧的沏了一杯茶一口灌下,道:“那只是传说,这世间哪有如此神奇的异术?江湖传言,信不得,信不得。”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正欲开口,却眼珠子骨碌一转,又闭上了嘴。   算了,我说过小榛儿死不了,一个个不相信,那你们就兀自担心去吧。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素来强健的燕怀沙终于病倒了。   所有的人都劝他安心休养,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必须将身体养好,才能等下去,等到甄榛醒来的那一天。   喝了药,想是老道在药里加了安神的药物,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和甄榛辞别京城回了封地,琛儿长大了,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长得玉雪可爱,极是惹人怜爱。   依稀之间,他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梦,可是这个梦太美好,哪怕知道是个梦,却不想醒来。可梦再美好也有醒来的时候,现实里,甄榛还在等着他,他还要照顾甄榛,照顾他们的孩子。   “王爷醒了!王爷终于醒了!”   一阵欢呼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他费力的扭过头,见到孙志信等人都侯在屋里,他一时有些发懵。   头有点疼,他的声音也沙哑得不成调,“我睡了多久?”   景鸾双眼发红,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也不知是担心还是激动,脸上泛着红晕,哽咽着说道:“王爷,您睡了整整三天……”她似还有话要说,却因情绪太过震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三天了。   他皱了皱眉,“王妃……怎么样了?”   景鸾的泪落了下来,嘴角却扬起了微笑,“王妃已经醒了……”她抬起袖子一撸,抹了把脸,大声说道:“王爷,王妃醒了!王妃真的醒了!”   燕怀沙浑身一震,猛的坐了起来。   他听到自己的心剧烈的跳起来,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全身的血液都在狂欢,都在叫嚣:榛儿醒了!她醒过来了!   来不及穿衣,也不及穿鞋,他冲了出去。他从来没有如此急切过,仿佛晚了一刻心脏就会爆裂,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着,颤抖着,迫不及切的想要看到她,只有她才能救赎自己。   “嘭——”   他张惶失措的撞开了门,大口喘着气,视线迫不及待的搜寻着那个刻入骨髓的人影。   蓦地,他对上了一双黑嗔嗔的眸子。   那双黑眸,含着微微笑意,笑意之下淌过脉脉的情意,仿佛昨日一般,从未有过改变。   一瞬间,狂喜直击心房,他大步跨过去,伸手将她捞进自己怀里,用尽所有的力量,用尽一生的悲欢,紧紧的抱着她,浑身都在颤抖着。   温热的肌肤,熟悉的气息,真是她,是真实的她!   “榛儿……”   声音带着哽咽,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让他无法相信。   甄榛听了心尖发疼,这段时间,他定是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   “让我看看你。”她轻声说道,声音微微颤抖,“让我,让我看看你……”   他松开了手,迎上甄榛温柔似水的目光。   “你,你怎的有了白发?”看到他鬓角的斑白,甄榛的心被狠狠拧了一下,痛得心尖发颤,“你怎的瘦了这么多了……”   她的手抚上那瘦骨嶙峋的脸庞,泪水控制不出的落了下来。   燕怀沙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嘴角抑制不住的扬起来,喃喃说道:“你在就好,有你在,就好……”   甄榛流着泪,苍白的唇却扬起了一抹微笑,她将脸埋进他的肩窝,轻轻的“嗯”了一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   童鞋们,正文完结了~~   哎,有点惆怅。   后面还有几章番外,到全部番外结束的时候,我会发布公告通知大家的,还想看番外的童鞋请继续关注《美人藏心》~~   ╭(╯3╰)╮爱你们~~   番外   娶亲   怀王府锣鼓升天,门口挂着红灯笼,一派喜庆之气,过往的路人都忍不住纷纷驻足,还有人侯在外头,若是瞧见门里头有脸熟的,少不得要叫出来套一番交情,这怀王府办喜事,难道是怀王纳侧妃了?   问的人纳闷,早听说怀王跟怀王妃鹣鲽情深,怎的就不声不响的,又如此隆重的纳姬妾了?   王府的人笑得一径欢快,“倒是在办喜事,不过不是王爷,是孙大人。”   孙志信现在已经不是怀王府的管家,自怀王一家迁到秦州,燕怀沙便不再让他管府里头的事,道是大材小用,便把整个秦州的守军交给了他,因着又是怀王身边的人,现在秦州上下官员都得称他一声“孙大人”。   咦,孙大人娶妻,怎的没听到什么动静?   正是纳闷着,巷子里传来一阵欢快的乐声,却是今日的主角儿,孙大人来王府迎亲了。   王府里也是一派欢声笑语,秀秀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多随着怀王从京城一起到秦州来的老人,大伙嘻嘻哈哈的,吉利话此起彼伏。秀秀素日里脸皮很厚,今日却一改旧态,竟是任由大伙调笑,径自红着脸,已经羞得说不出一句话。   甄榛笑着坐在一边旁观,直到对上秀秀求救的眼神,才微笑着道:“大家别说她了,再说下去,怕是要找个洞藏起来了。”   “难得有这机会,等这小妮子出了门,以后想笑她就难了。”   众人纷纷称是,机会难得呀,秀秀这丫头可是只小刺猬,平时轻易招惹不得啊。   “瞧瞧她这模样,啧啧,你们适可而止就行啦。”景鸾笑着接道:“再说了,下次还是有的,过几日不是还有次回门嘛?”   大伙原以为她也在为秀秀开脱,一听后面的话,顿时不怀好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秀秀鼓着眼瞪了她一下,脸已经红得快滴出血来,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大喊:“新郎倌来了!”   这一声就如炸开了锅,侯在屋外的女孩子一下子冲到门口,把门关紧了,又是要作诗,又是出难题,答不上来就不给开门。外头是以李勤和林时为代表的迎亲大队,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又是唱歌又是作诗,姑娘们就是不给开门。   “哎哟喂,姑奶奶们!你们行行好,就开开门吧!”   林时谄媚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话音还没落下,就“哎哟”一声撞进了门里,后面一大伙人都没料到这么容易就开了门,一起撞了进来,一个个哎哟叫着跌倒在地。   孙志信站在最后面,姑娘们见最该摔倒的人没摔到,立时拿出竹杖一窝蜂涌来,“打那个不老实的!”   孙志信的脸有点红,只笑着任由她们打,李勤和林时连忙爬起来,带着一群人冲到孙志信身边,大声喊道:“快点护住新郎倌啊!”   当即又是一通笑闹。   秀秀在屋里听着动静不小,不禁有些心急,小声嘀咕道,“可别打坏了……”   景鸾笑她,“这还没出门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秀秀又瞪她一眼,“你早晚也有这么一天!”   好不容易等到过了奠雁礼,吟了催妆诗,甄榛扶她出行障,秀秀回头望了一眼,忽然哭起来,甄榛有些感叹,却也忍不住有点想笑,“就在隔壁,不过是多了一道墙,又不远。”   秀秀抽抽噎噎,握紧了她的手,声音还有些颤抖,“我,我有点怕……”   甄榛扑哧一声笑起来,“怕什么?怕他欺负你?”   秀秀羞红了脸,怎么听都觉得她的话暧昧,却呐呐的说不出话,听身边众人压低了声音在笑,她恼羞成怒,挺起了胸脯,“我才不怕他!谁欺负谁还不知道呢!”这话引得众人一阵狂笑,孙志信站在她前面,一张俊脸红到了耳根。   “我把秀秀交给你了。”甄榛心里有了一丝伤感,但很快就被喜庆冲淡,秀秀也找到了相伴一生的良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孙志信郑重的道:“王妃放心,我会好好待她。”手握紧了秀秀,见自己的新娘低下了头,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欢笑声中,新嫁娘等车离去。   甄榛站在檐下远望着,腰间忽然一暖,一股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她嘴角微微一扬,安心的靠进身后的怀抱。   身后传来燕怀沙低沉悦耳的声音,“孙志信不会辜负秀秀的。”   “嗯。”甄榛缩进他的怀里,懒洋洋的像只餍足的猫,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流,就要溢出来,柔柔的,暖暖的,让她的嘴角抑制不住的扬起来,几乎忍不住呻吟出来。   这种感觉,真好。   三日回门,怀王府又是一阵欢闹。琳太妃兴致很高,拉着秀秀两人说了好些话,无非是让两人努力努力,早点生个娃儿,小两口满脸通红,一个劲儿的盯着地板,好似下面有什么宝贝似的。   甄榛和景鸾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   琳太妃说累了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孙志信被男人们拉走,秀秀则被府里的女人围着问个不停。见她脸色极好,比前几日更容光焕发,看样子就是日子过得极好,景鸾不由打趣道:“看来孙大人挺会疼人的,瞧孙夫人这面若桃花的,日子定是过得很是滋润。”   秀秀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态,“你嫉妒呀?”   “是是是,我又嫉妒又羡慕,你满意了吧?”景鸾摇头直笑。   甄榛笑着拉她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看来过得真的很好。”   “当然好了。”秀秀嘀咕了一声,说完忍不住红了脸。   景鸾见她这模样,忍不住想逗她,“想怀王府这么多年轻才俊,你为何就挑上了孙大人?”   喜欢孙志信什么呢?秀秀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就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很宁静,很安逸,不需要去想那么多的事,有种愉悦的满足感。可,这又是为什么?   半晌,她吞吞吐吐,才挤出一句话:“因为他年纪比我大吧……”   景鸾讶然,随即笑得别有深意:原来我们家秀秀喜欢老男人。   “老男人又怎么了?”秀秀读懂她的眼神,提高了嗓音,瞪着景鸾。就在两人以为她要生气的时候,却听她用一种很自豪,很得意的语气说道,“就是年纪大才知道怎么疼人!你们是不会懂的!”   甄榛和景鸾一愣,随即狂笑起来。   屋里的三人闹成一团,没注意到外面有两个身影突然停了下来。   藤架下,燕怀沙和孙志信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东西。   这一晚,云歇雨停,已经到了半夜。   甄榛累得连指头都不想动,那罪魁祸首却精神奕奕的,半点事没有,真叫她忍不住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练了什么采阴补阳的功夫。   “可是累了?”燕怀沙低沉中微微沙哑的声音传来,说不出的动听,温热的气息喷撒在耳畔,激得她微微一颤,相亲的肌肤感觉越发敏感。   甄榛白了他一眼,嘟囔道:“快累死了!”   他低低的笑起来,笑声很是愉悦,大掌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忽然说道:“榛儿,你的生辰快到了吧。”   是想送她礼物吗?甄榛心中甜蜜不已,笑眯眯道:“你的生辰也快了呢。”   他的身子微微一僵,望着她透着迷人风情的眉间,目光有些痴迷,低叹道:“我的榛儿,风华正茂。”   这情话真是动听,只是,怎么觉得有点酸溜溜的?   又听他酸溜溜的说,“我却年华将老……”他比甄榛大了将近十岁,如今已过而立,白日里秀秀所言,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于甄榛而言,未尝不是一个老男人了……   甄榛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近乎诡异的,安静的看着他。   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一切。   “哈哈哈……”   甄榛趴在他身上笑得快滚下来,直是泪水汪汪,肚子一阵一阵的抽搐,都快受不了了。   这个男人啊……   燕怀沙黑着脸,眼神却委屈得跟小媳妇般,她心头一软,忍不住低头吻住他的眼,心想,这就是她的男人啊。   她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嘴角含着笑,心里溢满了柔情:“在我眼里,不管你是什么年纪,都是最好看的——年华老去又怎样?我会陪你一起老去……”   微微脸红,在他耳边,吞吞吐吐的说道:“今晚,嗯,你就很,嗯,那个,很强大,我,我很快乐……”   燕怀沙双眸发亮,翻身压住她,“真的?”   她红着脸推了他一把,却纹丝不动:“假的啦!你快下去!你,嗯……”   低吟婉转,春意满屋。   这一夜,还很长……   顽童   时唯四月,墙院里杏花缀满枝头,清风拂过,翻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撒了满地。   杏花树下摆了一张长塌,甄榛睡在长塌上,杏花落了一身,玉白的花瓣掩映着着她酣睡的脸容,双颊微红,长睫如蒲扇微微颤动,似乎下一刻就会张开眼,让人忍不住遐想,那眸底又是怎样的风景。   燕怀沙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还有什么比美人春睡更动人?   他心头一热,不由放轻了脚步,坐在踏旁,嘴角含着愉悦的微笑,凝视着自己的妻子,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时光如水,他的榛儿,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   初见时,她扮了男装,想出手报复时被自己识破,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猫儿,让他心中有了一丝莫名的,柔软的情绪,竟鬼使神差的默许了她对孙志信下十里飘香。   本以为别后无期,谁知她竟是丞相家的二小姐。   认出她的那一刻,他心里控制不住的窃喜,他知道了她的秘密,而她,也知道自己乔装回京的事——两人之间有了共同秘密,是不是意味着比别人亲密一点?   他从来不是善于外露情绪的人,外人都以为他城府深沉,他自己才知道,只是这世间能引起他情绪变化的人和事太少。而在遇到她之后,他懊恼的发现自己竟是不善表达。   明明在乎,出口却成了斥责。   明明担心,最后却变成了争执。   有了她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如此情绪化的人。   她的喜悦,她的忧愁,她的愤怒,她痛苦,都影响着他,她让他在一天就尝尽了酸甜苦辣。   可是,他甘之如饴。   当她成了自己的妻子,得到她的真心,他终于知道这世间确有极乐世界——这种食髓知味的滋味,一旦得到,便再也舍不得放开。   为此,他愿意用生命去维护。   他知道,甄榛也愿意。   茫茫人海,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一个对的人,他是如此幸运。   垂眸望着爱妻酣睡的娇艳,看着她不停颤动的长睫,燕怀沙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拂开散落在她鬓间的花瓣,低头印下一吻。   温热的气息喷撒,甄榛玉白的耳廓以看得见的速度染上一层红晕,耳边传来他的低笑声,甄榛再也装不下去,翻过身,睁开迷蒙的双眸,娇嗔道:“真讨厌……”   燕怀沙一笑,把她捞进自己怀里,看着她睡眼朦胧,双颊生晕,说不出的娇羞动人。   微微一叹,含住了她的唇。   唇舌交缠,缠绵入骨。   “景鸾姑姑,父王和母亲在做什么呀?”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浓浓的好奇,却分明是个稚童天真的嗓音。   燕怀沙和甄榛都是一僵,甄榛被烫了一般的推开身上的人,燕怀沙僵持了一下,黑着脸放开了甄榛,但是动作十分从容。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白嫩嫩俏生生,粉雕玉琢的稚童站在走廊下,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燕怀沙和甄榛。   撞见自家王爷王妃在亲热,本就十分尴尬,琛儿这一喊,景鸾真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心中呜呼哀哉:早知道就不能带着小魔头来找王妃!   见景鸾不回答自己,琛儿露出几颗糯米小牙,一派天真无邪的问道:“父王,你为什么往母亲脸上涂口水呀?”   涂口水……燕怀沙的嘴角抽了抽,脸色更黑了。   甄榛躲在他怀里,已经笑得快抽过去。   他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甄榛闷哼了一声,止住了偷笑,却抬眼看着他,尽是揶揄之色,看他准备怎么跟儿子解释。   轻咳了一声,对上琛儿期盼的目光,燕怀沙一本正经的说道:“这不是涂口水,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噢,原来是表达喜爱的方式。”琛儿恍然大悟,“父王是在表达对母亲的喜爱,是吗?”   “是。”   “那母亲高兴吗?”   “当然高兴。”燕怀沙低头瞥了一眼,甄榛背脊一寒,连忙小鸡啄米般的点头。   琛儿若有所悟的点点头,马上又皱起了可爱的眉毛,他扭头仰望着身边的景鸾,小脸上写满疑惑。景鸾见他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顿时感到不妙。   果然,又听琛儿脆生生的问道:“那为什么林叔叔对景鸾姑姑用这种方式表达喜爱,景鸾姑姑就很不高兴?”   林叔叔,自然就是林时了。   轰——   景鸾的脸上烧起一把火,烧得耳根都快滴出血来。她结结巴巴道:“你,你乱说!”   下一刻,她接收到了甄榛暧昧的眼神,更是心烦意乱。   林时对她有意思,整个王府都知道,偏就她拧着不答应,不然王府又该办喜事了。   都说成亲的女人见不得人单身,甄榛可不止一次给她做媒了啊,她委实快招架不住了。   琛儿“哦”了一声,“那景鸾姑姑是喜欢林叔叔的咯?”   “你,你别胡说!我才没有!”景鸾已经语无伦次,都没注意到小家伙已经偷换概念套她的话,“谁会喜欢那个油腔滑调的家伙?!”   “那景鸾姑姑是不喜欢林叔叔咯?”   “谁喜欢他了?!”   琛儿精致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那为什么景鸾姑姑打了林叔叔一巴掌,又偷偷给他送药呢?”   啊啊啊啊啊,这死小孩是怎么知道的啊!!!!   景鸾俏脸涨得通红,狠狠刮了琛儿一眼,又气又羞的跺脚,“秀秀那里还有点事,我去找她!”   “哈哈哈……”甄榛笑得打滚,眼泪都流了出来。   “母亲。”琛儿屁颠颠的跑过来,趴在她的塌边,睁着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期盼的望着甄榛,像只小狗般,就差没摇尾巴了。   甄榛瞬间母爱泛滥,一下就没了防线,伸手抱起琛儿,把燕怀沙挤到了一边去。燕怀沙有点不高兴,有了儿子忘了夫君。   琛儿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的父亲,软软的唤了一声,“父王——”   燕怀沙的脸色好了一些,伸出手,“来,父王抱你。”   琛儿往甄榛怀里蹭了蹭,“琛儿想让母亲抱……平时母亲总是抱父王,都不抱琛儿。”见燕怀沙变脸,他连忙加了句解释,软软糯糯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让人心疼不已。   甄榛脸色微红,啵的一声,亲了下琛儿的小脸蛋,“是母亲不好,母亲跟你道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琛儿满意的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燕怀沙脸色一沉,这小子竟然跟他抢榛儿。   瞧他这神气儿,怎么看都觉得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正欲说话,却见琛儿歪着小脑袋,目光无比纯洁的看着甄榛,“母亲,父王方才说那是表示喜欢的方式,为什么花楼里的姐姐明明不喜欢,为什么还要那样呢?”   花,花楼?!   甄榛眼一瞪,“你怎么知道?”是哪个混账敢带她儿子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好几个嫌犯的名字。   “我看到的呀!”琛儿一派天真道,“一群漂亮姐姐围着柳知州玩亲亲,柳知州笑得很开心,可是我看到姐姐们都笑得很勉强呢。”   柳知州什么都好,就是好色,整个秦州都赫赫有名。他用人不计较那么多,这才容了柳知州,那日实是他去找柳知州才会进了花楼,不然平时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下。   燕怀沙脸一黑,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见甄榛笑眯眯的问道:“你是怎么看到的?”   琛儿眨巴眨巴眼睛,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燕怀沙,脆声道:“因为琛儿看到父王也在,所以就看到了!”   这小兔崽子!   燕怀沙狠狠瞪着琛儿,急声解释道:“榛儿,其实我是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甄榛笑眯眯的说道,脸上没有一丝怒意,燕怀沙却分明感到了一阵寒意,只听她温柔说道,“王爷不必解释,妾不会胡乱拈酸吃醋——这么多年了,王爷还不了解妾吗?”   正是了解,才着急啊。   越是客套越是危险啊。   甄榛抱着儿子拂袖而起,“妾有些不适,不能服侍王爷,今晚便请王爷睡书房吧。”   “母亲,让琛儿照顾您吧。”   琛儿软糯的声音传来。   “还是琛儿待母亲最好,母亲今晚给你讲故事。”   “太好了!母亲最好了!咯咯……”   琛儿趴在甄榛肩头上,望着呆站在原地的燕怀沙,一双大眼笑成月牙——   赶走了景鸾姑姑,又气到了父王。   嘿嘿,今天再也没有人跟他抢母亲了。   储君   雪后初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层峦叠嶂,几乎辩不出方向,唯有那宽阔平坦的官道因车辆往来频繁,未及雪化,已经被踏得满地泥泞。   一支队伍自远方逶迤而来,待渐渐近了,却不过百余人,瞧着模样风尘仆仆,必是从远方而来。接近年关,各路商队往返于京城并不稀奇,令人惊奇的却是这百余人竟是铮铮铁骑,队伍前后数十侍卫煞气凛然,中间护着一辆古朴的马车,却不知是何方贵人。   半里地外的长亭,几匹黑骑驻足观望,待望见那徐徐推进的队伍,便有一人兴奋地叫起来:“来了!”   为首之人双眸一亮,俊美高华的脸容上显出一丝喜悦,却马上又多了份苦涩,摇摇头,似有些犹豫。身边的人察颜观色,立时懂了主人的心思,劝道:“皇上,怀王深明大义,自会理解您的苦衷,怀王妃……”说了最后三字,那人顿了顿,自己有些不确信,却仍是赔笑道,“也不会不讲道理,皇上无需担心。”   那摇头苦恼的人,却正是大齐今上,文帝燕嗣宗。   闻言,燕嗣宗的笑容更加苦涩了,“三皇叔固然理解朕,可更舍不得三婶难过,若三婶不允,朕就是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答应。”   “可这事关大齐社稷……”   燕嗣宗摆手,直是摇头叹气,“当年他就那么带着三婶走了,把一堆烂摊子丢给朕,拿江山社稷去压他只怕会徒劳无功。也不知朕那三婶是否知晓……罢了,我先把姿态摆低了,伸手不打笑脸人。”最后一句却是含糊的嘀咕,谁也没听清,便见他扬手挥鞭,向那队伍疾驰而去。   马蹄声惊动了侍卫,甄榛坐在马车里,忽然听人惊呼了一声,“皇,皇上?!”   掀起帘子,只见身着便装的燕嗣宗正跟燕怀沙寒暄,琛儿所在他父王怀里,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燕嗣宗。燕嗣宗笑眯眯的望着琛儿,俊美的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三言两语便哄得琛儿叫了他皇帝哥哥。   还欲说什么,偏头一看,却见甄榛从马车里露出半张脸,他连忙打招呼,“三婶,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甄榛面色平静,看不出久别重逢的喜悦,眸中却是似笑非笑,“劳皇上记挂,甚好。”   这一声“皇上”叫得燕嗣宗心惊胆战,直是心虚不已,连忙岔开话题,转过头又去哄琛儿,却不敢再与甄榛对视。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京城,怀王府早已安置好,燕嗣宗没过多久便回了宫,琛儿有些舍不得,他便趁机邀琛儿进宫玩儿,琛儿欢喜雀跃。   第二日,不等甄榛进宫,皇后秦氏便来了怀王府,两人寒暄许久,又话了家常,秦氏抱着琛儿几乎舍不得撒手,望向甄榛的目光又是羡慕又是渴望。   甄榛只淡笑看着,并不说什么。   怀王回京,闲置已久的怀王府马上热闹起来。   府中来客如云,甄榛推了许多拜访,却仍是少不得隔三差五的招待随访的女眷——自从燕怀沙回京,朝中诸臣便几乎踏破了怀王府的门槛。若只是来送礼套近乎,燕怀沙大可推了,可偏偏诸臣都是有事找上门来,连几位阁老也都数次拜访,这其中又少不得带了女眷来,甄榛也推脱不掉。   诸臣来访是为了何事,甄榛没问,却也很快就知道了——   希望怀王劝谏文帝广纳后宫,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   文帝登基六年,政治清明,民安物阜,宣帝在位时的北魏之乱造成的衰微,经过文帝大刀阔斧的整治后,早已不见痕迹。   文治武功,雄才大略,在这样的皇帝统治下,可以预见大齐未来将迎来全新的繁华盛世。   如此明君,诸臣是极其满意的,惟独一点,令得诸臣放不下心——文帝已到而立之年,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这未来的江山社稷没有继承人,他们如何能放得下心?   后宫除却皇后秦氏,便只有他仍是睿王时纳的两个侧妃,分别封了淑妃和德妃,去年底,淑妃病逝,后宫更是虚悬。   诸臣劝谏不断,请求文帝广纳后宫,早日繁衍子嗣,却一一被文帝驳回,也没说原因,引得诸臣猜测纷纷。有人道是帝后情深,若不是早先还纳了侧妃,恐怕整个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当初文帝还是睿王是为睿王妃肃清后苑一事可参见。也有人道是文帝早年历经后宫迫害,心里有阴影,故而不愿广纳后宫引得诸妃压轧,先代也不是没有只有一个皇后的皇帝。更有人猜是文帝某方面不行,不然怎至后宫如此虚悬?甚至有老臣被逼急了,请了太医给皇帝诊脉,有问题要及早治,若真是有哪方面问题,兴许还能治得好。   文帝却稳如泰山,轻飘飘一句“朕自有分寸”,便再不提此事,显然是没有放在心上。内阁老臣们急得不行,趁着新年,又是文帝三十整寿,寻了一堆理由,把怀王从秦州请了来,只望怀王能劝一劝文帝。   照理,燕氏在子嗣上艰难,尤其是皇后及嫔妃都未诞下皇子,文帝纵然待皇后深情,也该为大齐社稷想一想,广纳后宫是极为需要的。   作为一个皇帝,文帝委实任性了些。   甄榛懒洋洋的靠着熏笼,琛儿兴冲冲的跑进来,扑进她的怀里,“母亲!”   甄榛失笑,见他小脸通红,模样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又去哪儿玩了?”   “是皇帝哥哥来了。”   甄榛微微挑眉,摸着琛儿头顶的软发,徐徐问道:“琛儿很喜欢皇帝哥哥?”   “皇帝哥哥很好。”这就是喜欢了。   “那,你父王和皇帝哥哥比,琛儿更喜欢谁?”   琛儿眼珠子骨碌一转,脆声道:“父王!”   甄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循循善诱,“那父王和母亲呢?”   琛儿的脸马上垮了下来。   对于他来说,这世上最大的难题,便莫过于甄榛的这个问题了,父王和母亲哪个更重要,不管是问多少遍,这位怀王府的小神童绞尽脑汁也答不出来。   这事,在怀王府一直传为笑谈。   甄榛却不为难他,伸手将他抱起,就往脸上吧唧一口,“真是母亲的乖宝贝。”   琛儿望着母亲的笑,却觉得像只狐狸。   没多久,朝中便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今晨早朝,因着怀王回京,诸臣又提起了广纳后宫的事,燕嗣宗仍是和稀泥,却抛下了一句令诸臣惊疑不定的话——   “就算朕没有子嗣,我燕氏仍有继承人。”   皇帝没子嗣,百年之后,便只有从宗室里选出合适的继承人。放眼燕氏嫡系子孙,还有谁可以做继承人,已经是一目了然。   只有怀王的嫡长子。   难道文帝要立怀王家的小世子为太子?!诸臣被这个消息惊得不轻,劝谏的折子顿时如雪花飞进御书房,而同时,怀王府的门槛再一次被踏平了。   怀王府却没露出半点风声。   这一日,借故罢朝了几日的文帝,灰溜溜的出现在了怀王府。   前院早已屏退了左右,因皇帝到来,府中的人更是谨慎,便只有燕怀沙和燕嗣宗二人。   燕怀沙捧着一杯茶,慢条斯理的啜饮着,却不说话。   燕嗣宗瞧了一眼他的脸色,心里有些发虚,面色却是肃然,见燕怀沙不打算开口,便轻咳了一声,正声道:“三皇叔,朝中的情形你也知道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可以没有子嗣,但大齐江山不能没有继承人。”   燕怀沙眼皮也不抬一下,仍是不说话。   “三皇叔……”见他不为所动,燕嗣宗立即换了副脸面,叹道,“我也知你和三婶舍不得琛儿,可我实在无法。这江山本也该是你来坐的,琛儿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你不愿意,让我来打理,如今我接了手,能保证大齐完整无缺直到我死,但若无人继承,先祖披荆斩棘打下来的江山也只能毁在我手,你又怎忍心?”   燕怀沙仍是默然,良久,才缓缓道:“我并未说不可。”   这就是答应了。其实他不答应没办法,这燕氏的下一代,只有琛儿一个子嗣,除了他没人有资格继承大位。   “琛儿今年六岁,已到了开蒙的年纪,正好可以留在京城……”   ****   皇帝的车撵离开王府,燕怀沙招了个人,听说甄榛还在上房,便直接去了上房。   皇后秦氏也随燕嗣宗一起来了,一进门便来了内院,跟甄榛聊了许久,燕怀沙见下人都远远站着,必是方才甄榛打发的,不让人靠得太近听了两人的谈话。   甄榛刚哄了琛儿睡觉,见他进来,抬头看了看,露出一个微笑,将琛儿交给奶娘。   “榛儿。”   他伸手抱住她。   甄榛“嗯”了一声,轻声道:“皇后与我说了许多。”   她原以为只是燕氏子嗣艰难,燕嗣宗又与秦氏情深,才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秦氏却告诉她,燕嗣宗不会有子嗣。   这件事,是燕嗣宗告诉秦氏的。   是那年秋天发生的事,燕嗣宗受伤的那一晚,她和燕怀沙正在别庄——想来燕怀沙是早知道了的。   琛儿是燕氏下一代唯一的子嗣,燕嗣宗想立琛儿为储,没有选择。   其实,琛儿作为燕氏子孙,也没有选择。   秦氏希望她能把琛儿留下来。   “放心,琛儿不会离开我们。”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上了马车,秦氏抱着暖炉,却仍觉得寒气逼人,忍不住搓了搓手。   一双大掌握住了她的手,干燥的温暖立即驱走了寒意。   秦氏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燕嗣宗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还冷不冷?”   温热的男子气息包裹着她,秦氏双颊生晕,低声道:“不冷。”有你在,怎么都不冷。   她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三皇叔可答应了?”   “应了。”   见她望着自己,燕嗣宗道:“可是三婶没答应?”   “若是我,也舍不得放开自己的孩子。”秦氏闷声道。   燕嗣宗点点头,“立琛儿为储,三皇叔不会不答应——这是琛儿的责任,他逃不掉。我原想留下琛儿在身边教导,可三皇叔不应,却要等琛儿成年后再说。”   想着他就有些头疼,琛儿成年,还有好些年啊。   “那朝中总得给个交代。”   秦氏显然也想到了,再不给诸臣一个交代,怕是难以罢休了。   “自然要给个交代。”燕嗣宗却笑得奸诈:“朝中这群老头子烦了我这么久,也该让三皇叔烦一烦了——新年祭祖我便立了琛儿这个太子,到时候三皇叔带不带得走琛儿,嘿嘿,就看他怎么跟老头子们交代了。”   伸手掀起帘子,但见外面冷风呼啸,天气阴沉,燕嗣宗的心情却止不住的舒畅,“哎呀,近来天气真好,正适合祭祖呢,哈哈哈……”   ——*——*——*——   童鞋们,番外结束了。   谢谢大家的支持,下本书再见~~      完本感言   《美人藏心》完结了,历经10个半月。   这个时间相对于字数来说,有点漫长,也是我当初开文是没想到的,真的很感谢一直坚持追文的童鞋,虽然有很多童鞋不知名字,你们的支持是我写文的最大意义。   同时,要谢谢我的编辑豆子是鱼丸。容易满足的豆子,更新字数多一点就会替我们开心;经常被我们调戏到暴走,却又像老母鸡般护短。没有豆子,不会有今天的《美人藏心》。   还要谢谢与我一起在纵横的基友们,很多事没跟你们说谢。新年那段时间如果没有丸子,《美人》会断很久的更新,还有包子,很多紧急的时候是包子帮更新,跟包子一起吐槽总会很开心。因为有你们陪我,我才坚持走到现在,并且继续走下去。还有小碧,很多支持没言明,我记在心里。   新文在准备,具体发文时间还没确定,顺利的话,大概在下个月中旬至月底与大家见面。   希望下本书还能见到大家~   ---------   本书由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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