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名:紫微郎花事 作者:今日痴 ☆、1Chapter 0102   1   京中有二丑。   丑王爷,我。   两人面上都有碗大一块疤。王爷是给火烧出来的;我的是胎记。   没认识王爷之前,我的丑还没这么出名。那时我的身份是崇文馆外馆一名小小的司辰官,不入流的品阶,按理不该与位高权重的王爷结识。然而那年的紫薇花开得特别好,满园的姹紫嫣红,馆正大人逸兴大发,在馆中后园开了个诗会,王爷是受邀的上宾之首。   一时间,花儿一朵两朵三朵,酸诗一首二首三首。   也怪我贪凉,那日照旧溜入了园中午睡。挑的地方,是园中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挨着一个烂坭塘,原本种着荷花,近年败了。连累着附近的花树,也是光长叶子不开花。我钻入树丛时十分心安理得,诸位大人赏他们的花,我睡我的觉,本可相安无事。   可是还没睡踏实,便给惊醒。   被众星捧月围着的王爷不知何时竟停在花树前,随从的大人们正对茂密的树冠思如泉涌。   一只蚊子从我鼻孔穿过,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诸位大人闻声大惊失色,我行踪暴露,只好钻出花丛。   一望之下,你沉鱼,我落雁。   二丑相会于烂泥塘畔。   按我朝律例,面有恶疾是不能入朝为官的。我不仅被抓了个现形,还顶着一张丑脸冲撞着了王爷——尽管他也让我倒吸了口气。   我趴在地上,听上司张馆丞抖着声音道:“禀王王王爷,此人是副馆正李大人荐来的,下官听他有把好声音,便让他在馆里当个司辰官,平时躲在屏风后面打更报数,从未出现什么纰漏,怎料今天竟冲撞了王爷!下官渎职,求王爷责罚!”   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了声罢了,随口提了几个问题,却是问我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姓顾,名眉君。副馆正李大人是我的义兄。他这两天刚好轮到旬休。   也不知是托了义兄的福,还是面上的疤让王爷动了恻隐,此事不了了之。倒是义兄得知此事后,大为惶恐,还上王府请罪了一通。回来时带回了一瓶碧绿清凉的药膏,说是王爷赏的,有淡疤功效——虽是父母天生,年青人顶着一块疤终是不雅。王爷的大度与拳拳之心让我小吃了一惊。   我们再会,是在暴雨倾盆的朱雀街上。我路过,牵小毛驴;王爷外出公干,乘轿。   滂沱大雨忽如其来,小毛驴与轿子双双停在皇城朱檐之下避雨。   衣着体面的家臣待上前驱赶狼狈的我,轿里温言道不必。   碧竹绸伞下,轿帘初掀。隔着雨幕,各自均是一愣。   我大礼参拜。   王爷说免礼。   我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王爷问你可是李润大人的义弟?我说是。又问你面上的疤可是天生?我继续答是,是胎记。王爷便点头道:“发肤乃父母所赠,诚应珍而重之;然天生缺陷,非你之过,不必为此自伤。”竟是在宽慰于我。我不由一呆抬头,王爷冲我温和一笑,我傻傻也裂嘴笑了笑,各自牵动着脸上的疤,两相狰狞。   雨歇时,辇轿被泼个湿透。   家臣面有难色。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六王爷,自脸被烧坏后,外出向来只乘轿。   我不知哪条根搭错了线,竟上前一步道:“王爷,晚雨新晴,天澄透澈,坐困在官轿之中,哪有打马驰骋来得清爽肆意?”正欲起身的王爷闻言一顿,回头用那对乌沉沉的眸子望了我片刻,忽地又笑了。   那一日他仍旧乘轿离开了。只是三日后,王府家臣递来了描金请贴,王爷邀我外出溜马赏花。   再然后,我骑我的小毛驴,王爷牵他的五花马,两人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京郊的万里青山。   这是初初,我们的关系,仅是要好。纵然坊间流传着不和谐的声音,我始终坚信,王爷之心定如我心,白花一样纯洁,乌龟又叫王八一样单纯。   直至大夏朝武德五年,这年中秋。   2   夏地中秋,是团圆节,求偶节。   但到了那几日,集上卖饼卖蟹卖烟花炮仗的忙,街上的媒婆们也忙,一个个打扮妖娆,手执团扇腰系红帕,在各色人家之间串门。   便是李府,也照例来了几拔,一张又一张男女画相送至,展开,佐以天花乱坠,将府中那位老奶娘听得心旌神荡。兴高采烈的同时,用怜悯且微妙的眼光看我。   想府上大相公李润,虽说殁过一妻,可是正当而立,相貌堂堂且身居要职,自然获得京中不少闺秀青睐。   三小姐春香,虽说深居闺阁,但艳名早播,令多少公子王孙趋之若鹜。   唯有府中二相公顾眉君我……   生得吓人不说,名声还不太好。   我素来低调,唯有一件不低调的事,便是与王爷的交好往来。   大抵去年的时候,坊间传言中,我与王爷的交往还是停留在“好朋友”这么纯洁的关系上的。毕竟自古君王*俏,王爷乃皇子龙孙,长相再怎么吓小孩,审美自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会与丑八怪顾眉君有什么瓜田李下。   然而就在那一夜……   那一夜,我在京中最大的客栈福元坊住了一晚。   天明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听到楼下早起的住客窃窃私语。   “了不得啦!你们猜猜,昨晚上客栈来了谁?”   “戚,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不就是今秋恩科折桂,六王爷奉圣上之命在金玉楼置酒恩赏诸仕,后面不胜酒力,就近在福元坊歇下嘛!”   “对!可是你只知道了一半!你知不知道,王爷来之前,有人早在福元坊开好了房!”   “戚!王爷家臣数百,有人提前开好房间,有甚么奇怪!”   “啐,蠢驴一只!若是这样,有甚么好大惊小怪!这个来开房的人,你们绝对料想不到!我太震惊了,实在太震惊了!”   “……嘎?!莫非你说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顾眉君?”   “我亲耳听店小二所说!他们一起住进了天字一号丙房!”   “胡说!我也听说了,店小二明明说的是住进天字一号乙房!”   “丙房啦!我还听说啊!掌柜的巴结王爷,还叫了隔壁醉金坊的花魁娘子过来伺候。却给王爷拒绝了。花魁娘子在王爷房外小站了一会,听到里面……”   “里面咋的?!”   “床板……咳,嘎吱嘎吱响……”   当时我听到此处,下意识摇了摇睡榻,果然,福元坊的床都该修修了。   我推开天字一号乙房,对面天字一号丙房的门也适时推开。   隔着半道走廊,两个传说中昨晚睡在一块,摇了一夜床的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   最终,王爷先收起讶异,微微一笑。   于是我也只好傻笑。   王爷说:“眉君,你也在这里。”我说是,真巧。王爷说:“既是如此,我顺道送你回去。”   我不自在道:“好似有人误会了什么……”   王爷说:“我们行为坦荡,何惧旁人捕风捉影之词?”说着走了过来,极其自然牵起我的手。   中间的门嘎吱推开,几名仕子呆若木鸡地看着我们。   下楼时我脚步滞涩,腿膝不小心便在楼梯上撞了一下。于是当我神情痛苦,脚步扭捏走过时,所经众人反应,与数名仕子一般,俱都石化。   义兄听说此事,大为紧张,一晚上嘴边就起了一串燎泡。   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心中虽暗恨,偏又无可奈何。只好与他解释,眉君虽名声尽失,胜在清白尚存。   义兄发白的俊脸总算有了点血色。   他说:“眉君,这些年来为兄时常做着那一个噩梦,梦见大祸临至,你身锁镣扣,被禁卫军押入大狱。”   他苦笑:“我知你处事向来自有分寸,只是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世间之事往往阴差阳错,不是处处小心便能避过。你听为兄的劝,还是早早放手,尽谋脱身的好。”   我点头:“我不会忘了答应义兄的话。”   义兄伸手,仿佛是想给我掠开颊边一缕发丝,最终却缩了回去。小声说:“眉君,有句话,我许久前便想对你说了。今日趁此机会,厚颜说与你知道。这些年来,为兄一直未再娶妻,便是心中存了一个念头……若你不嫌弃,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我傻了地看着他。   义兄说,今日此话出我口,入你耳,我只说一次,却是出自肺腑,你需好好用心思量。   他果真只提了那么一次,然而我能感受到,他殷切的眼光,时时在提醒我此事。   我想这是我与义兄之间的秘密。   我是一名女子,只有他知晓。   我在京城滞留了五年,是为了寻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哥哥。   义兄给我五年的时间。我答应过他,五年后,若还是寻不着哥哥,便须死心,做回女儿身。   今年,已是允诺之期的第五年。 ☆、2Chapter 0304   3   武德元年,哥哥千里赴京,而后在京中莫名消失。这五年来,我几乎寻遍了京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打听过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一无所获。   现在,我就坐在曲靖河畔楼榭之间,看着对面高搭的花楼。   这一晚中秋,花楼下人山人海,有人临河放着烟花炮仗,有人聚集着观看说唱戏文,另有大半人,却是闹闹哄哄围在花棚旁猜着灯谜,笑声如沸。   酉时三声锣鼓过,一名三绺长须身着锦袍的老者走上花台,他身后一溜儿跟着一队俏婢,婢子们的手里各捧着一件物事,由红绸遮着。   这是时下贵族之间*玩的一种游戏,俗称“拔彩头”。出题者可自由设计题目,内容可以是猜谜,即兴做首诗或者解一个棋局之类,并着彩头一起拿给主持会场的管事,待管事公布题目,由台下的宾客竞争解题,胜出者便可获得那份彩头,叫“拔注”。   老者拿着挑头,一路揭了红绸,待揭了最后一张红绸,红绸下露出一只白纱灯笼。当老者朗声公布灯笼押注的彩头时,连我身旁跟着的老实木讷的小厮也跳了起来。   他吃惊道:“二相公,我没听错吧,那位老先生说的可是十万两银子?”   我没没应声,分神听了会邻桌的议论。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不过是贵族之间逗耍取乐的一个游戏,竟然一掷万金!当真好大的手笔——可惜,可惜啊!”   “哦,难不成兄台有什么高见?”   “呵呵,哪里哪里。这只灯笼在菊陶居这里已经寄放了足足三年,每到大年元日、上元、仲秋都有展出。说出来让你见笑,在下曾因囊中羞涩,上台试了一次,这只灯笼也委实怪异。”   “它瞧起来与普通的串马灯没甚两样。可是整只灯笼密不透风,上没留缝,下不留底座,连根细针也无法伸到里面去。寄灯主人称,谁能打开此灯,便有重酬。可惜,彩头由刚开始的一万彩金到现在的十万,还是没人能拔注。这只灯笼,已被称为京中第一奇灯。”   我看着老者挑了那只白纱灯笼展示了二圈,挂到戏台高处去。台下人头簇拥,却没一个出声的。   “依世兄所言,便没有人能打开此灯笼么?”   “五湖四海大有奇人异士。更何况是京中富贵之地。就不知道,那寄灯主人将么一只灯笼存放在此,以万金引人注目,有何深意?”   “莫不是朝中哪位权贵寻乐子逗人开心的罢!”   说至最后付之一笑。   每一次似乎都是这样的结局。   我再看了一眼那只无人问精的灯笼,起了身。小厮迟疑道:“相公,您脸色不好,要去何处?”   我道:“随处走走。”小厮期期艾艾说:“大相公嘱咐过,他赴过宫中晚宴便来接您。您若出去,呆会……”   我看了小厮一眼,小厮老实,即缩了回去。   曲靖河畔紧挨的是丹桂园,彤霞成荫,映着各色花灯,红晃晃一片。我信步走至园中转角,旁边挤过二名顽童,将我推个趔趄。我站直身,眼瞅着那两小孩张着手臂一阵疯喊,而后一头扎入树荫下,里面响彻一阵孩童的哄闹,夹杂着笑骂:“跛子!”“臭乞丐!”“猪!”   我便走了过去。丹桂树下缩着黑漆漆一团,虽然一动不动,但明显是个人,旁边围了一圈小孩。这班小祖宗们有的扬着沙子,有的解着裤头准备撒尿,两个还裂着嘴抓了两根香点炮仗,正要往树下缩的人身上招呼。我一把捞住点炮仗的两个,斥了声住手。这群小混蛋回头,嗷地叫了句“丑八怪”,一哄作鸟兽散。   我移近了些,勉强看清那身影似乎是个少年。只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条左腿软绵绵拖在一边,迎着灯光一瞧,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还锁着链扣。丹桂园寻常人家不能进得,更别说乞丐之流。这人定是哪家得罪了主人的家奴。我留了一碇银子,正待离开,却见趴着的人动了动,一伸手臂就将银子扫开。   这时,从他怀里滑出一物。   那是一只小小精致的,用麦秸编成的花灯,手柄用毛竹串着。我一见此物,如遭雷殛。在他伸手要捡时候,一手将那小小花灯夺过。   与想象中的一般,竹柄中空,里头藏有内芯,抓着内芯往外一拉,拳头大的花灯裂开八瓣,摇曳如盛开的莲。   诚如那句古语,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一刹那,我只觉情绪激动,既想痛哭,又想放声大笑。   我问那少年:“这枝花灯,是谁给你的?”   声音拔尖,连旁边小厮都吓了一跳,地上少年却是理也不理。我一时情急就擎住那人衣襟,听小厮嗫嚅道:“相公,此人似乎是个哑巴。”我一愣,松了手。   我命小厮四处打听。等了半盏茶,来了一名举止三分拔扈的中年管事。一问却是兵部王尚书府上的。   他一对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了圈:“相公有何指教?莫非地上这贱奴得罪了您?”   我摆手道:“不是。只是路经此处,眼瞧此人情状有些可怜,冒昧问下情由。”   管事道:“他是府上一个家奴,名唤景生。他天生哑巴,脾气孤僻,又仗着有几分剑术,便猖狂无礼,不知天高地厚,竟在比试剑术时伤了王公子。因便有了今日下场,属自作自受。此乃王府家事,劝相公莫插手的好。”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瞧这少年倒有几分骨气。虽说罪有应得,只是罚也罚了,不知道贵府可愿放他户籍,在下愿赎此人。”   管事一愣,还未答话。横刺里响起一个轻佻傲慢的声音道:“是谁在那里说要赎公子爷我的罪奴的呀?”话音一落,迎面走来几名年青公子。   当先两人,一名长着枣形脸,两道窄眉,一脸乖戾;另一名,搭拉着扇子,一身扎眼绣花袍,油头粉面,瞧见我便诶哟了声,一副想惹事生非的晦气相。   4   来人的大名,我却是听过的。   据说在古今风流人物之人渣榜中,此二位公子名列前茅。   两人一个是长公主外侄,一个是尚书幼子,身份相当;你为我欺男,我为你霸女,臭味相投。   他们连袂纵横于京城各大勾栏瓦舍间,被称章台街二霸。二霸称雄得久了,京中权贵或自持身份,或怕担麻烦,向来能避则避,越发将两人惯出诸多毛病。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种人,自然是避犹不及的;万不得以需与他们打交道,便得提上十二分精神。   若按常理出牌,只怕会给他们牵着鼻子走。   因此我跟他们打了个赌。   我指着两人身后一名虎背熊腰的壮汉说,让这护院与地上的哑巴打,我赌哑巴会赢。   两人一听我的话,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抑。   尚书家的公子一打手势,虎背熊腰男即时出列,三两步摁住叫景生的哑巴,抡起碗大的拳头,暴揍。揍完骄傲地挺了挺胸。   哑巴被殴出两口血,彻底瘫在地下。   灯光明晃晃照着他腰上一条皮搭子,皮搭的褶皱里有微小的孔洞。   长公主的侄子蔑道:“如何啊丑八怪,还赌么?”   一旁的小厮哆嗦着扯我的衣袖:“相公,这人怕都快死了,如何是那名雄壮结实的家丁的对手。这两人看起来不好惹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笑道:“莫怕。我说这小哥会赢,他便定会赢。”   地上的哑巴似乎动了动,看了我一眼。   尚书公子阴恻恻道:“好啊。比试一旦开始可就不能反悔了。顾公子到时别说我等恃强凌弱。”   我说:“这是自然,输了任凭处置;赢了,景生便给我带走。”   一名侍从上前,撤了哑巴的锁链。   表面看,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虎背熊腰男原本就站得极近,听得令下连挪动都不必,就势再次老鹰捉小鸡似地拿住哑巴。紧接着,拳头雨点般落下。   密集的皮肉闷捶声,听得人牙酸。   二渣在一旁,又开始得意忘形的笑。一个道:“咭咭咭,顾相公是六王爷跟前的红人,心尖尖上的,看在王爷面上,王兄呆会还是别太为难的好。”一个道:“啊哈,辜兄这不会是在怜香惜玉罢?”姓辜的便作势欲吐。两人你推我搡的如两张烂脚凳子,着实东倒西歪了好一阵。   正舞得兴高采烈,变化骤起!   哑巴景生蜷缩着身体,似乎是没半分反抗,那名雄纠纠的壮丁却突然“啊”的一声,倒坐在地上。   二渣便傻住了。   两人走了过去,抡起腿便给了壮男一脚,可怜壮男硕大身躯,连哼句就都没有,就放平在地上。尚书公子的脸色难看至极点,恶狠狠一指我:“你使诈!”   我笑道:“王公子切莫误会。方才我站在这里连动一下都没有,景生身上的锁扣刚解下,半寸武器也没有。护院又是公子带来的亲信,周围诸位有目共睹,我如何能使诈。”   一边早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怕麻烦的已拔腿准备开溜。二渣在京城恶名昭彰,但凡还眷恋着自己舒心小日子的,莫不明哲保身。我晓得这道理,也没指望谁挺身而出给我说句话。因此,当有人拔开人丛越众而出时,我颇为意外。   “没错,本国舅便能作证。”说出此话的时候,来人扇着扇子,浅浅露出两个小酒窝,瞬间如有万道光芒在其身上聚集,令人眼前一瞎。   这世上有各色人品。有的人温柔庄重,恬淡谦冲,如王爷。   有的人站着招摇,坐着扎眼,走路身姿摇曳,笑容艳赛门口两串红灯笼,就如眼前的人。   我笑容顿了一顿,不为他美胜冠玉的好相貌,只为那句本国舅。   国舅庞青——现今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顾盼流转地说:“如何,我做的证,可作得算?”二渣早换了副神色,一个道:“唉呀,不过是一名贱奴,我还打算着过几日将他丢大江里处理了才干净,怎么能劳动庞国舅为此等事出面——”一个道:“正是正是,国舅爷出现在此处,令蓬荜生辉啊!”   庞青沿着哑巴与晕厥的家丁踱了一圈,问道:“方才见你们前后翻找检查,可看出这家丁是如何倒下的?”   二渣道:“这……却是不知。”面上悻悻。   庞青掩扇一笑:“看来我等的眼光都没有顾相公的厉害呢……顾相公,你说是也不是?”说话间望将过来,玉容生辉,灼灼如施了重肥的牡丹花。   我双眼再度一瞎,忙垂头中规中矩道:“这是从何说起,国舅爷说笑了。”说罢毕恭毕敬长揖了一记,口中称谢。    庞青道:“怎么?本国舅从不轻易为人开口,你便准备只用一声谢,将我打发?”   我听罢,想了想,抬头,灿烂一笑。   这一招,我曾数次揽镜演练过,其操作过程也甚简单,只要掀动嘴唇,露出八颗门牙,便能将面上那块疤完美撕裂成四块,营造出硬汉也腿软的效果。   当真听国舅爷狠狠地抽了口气。   他几乎是立即将脸伸至别处,边搓着双眼边摆手道:“罢了罢了,暂且记着你这笔帐,本国舅不算你利息便是。”说完拔腿就要走。一旁的姓王姓辜二渣早急得抓耳搔腮,连声挽留说,早在玉*轩备了酒席请了最好的姑娘,国舅爷怎么能不赏脸就走呢云云。   庞国舅拿扇子直接戳了对方的话头,动作轻佻无比偏又好看至极点,带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一笑,道:“去去去,本国舅今晚要通宵达旦,时间尚早,此时喝酒岂不败兴!再说了,呆会儿还有无数天姿绝色的大家闺秀为本国舅献花呢!这一身酒气的岂能不将美人儿醺醉?——你们这顿酒,我记下便是。”   他这一动身,身后便嗤溜溜跟上大班人。围观的诸位,竟大半是他带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正傻眼,却见已走过了十数步的公子哥儿蓦地又掉转身,冲我大有深意一笑。   他冲我大声嚷了一句:   “听说你是六王爷的男宠——哈哈,有趣,有趣。” ☆、3Chapter 0506   5   庞青一走,周围似乎也静了不少。   坊间议论,若说六王爷是君子典范,那么庞青便是京中纨绔魁首,今日一见,果真当得这个盛名。   这个庞青,是朝中右相之子,上头一个贵妃姐姐,这个身份,说显赫极显赫,但出身门第比他更高的贵族王孙也不是没有。庞青之所以会一夜窜红成为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靠的是年初安西平匪一场战役,他在此战中大露峰芒,立下赫赫战功。班师回朝后,立即给皇帝封为一等侯。成为京中凭自身本领争取来最年轻的侯爷。   若说庞青与六王爷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远不近的时候倒真有这么一宗。   据说,庞妃曾提议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王爷,让王爷婉言拒绝了。庞妹妹遭拒后不知怎么的就想不开,好长一段时间哭闹着要抹脖子。庞青是名二十四孝哥哥,就这样将王爷给记恨上了。   王爷何其无辜。   关于庞青此人,坊间还有诸多传闻,除去那些夜夜笙歌,醉卧花丛的风流韵事不谈,若干事足以证明此人是名脾气极为古怪之人。   他说“有趣”的时候,往往并不有趣。   拿个新近的例子说。安西平匪中,某次此人领着百余人的官兵落了单,被千余名凶悍异常的恶匪围上,以一敌十的困境步步杀机。庞青丢了把手已断的弓箭,一撩战袍抽出被压在尸体下的金刀,潋滟一笑,说的便是“有趣”二字。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战,庞青成了煞星破军、浴血恶魔,匪军的人数,先是由一千锐减至五百,五百锐减为二百五。没人知道这名出身京城豪门富贵地的公子哥儿是怎么办到的。   稍远些,在庞妹妹为婚事闹自杀时,庞青冷着脸看自家妹妹踩上凳子结好绳索脖子一伸吐出舌头时,说的也是有趣。   他听到王爷与我种种传闻,也说有趣。   现在,蒙他抬举,他又多提了一回,事情已经不是当众受个辱这么简单,他临走时的那个眼神,明白代表着麻烦。   我稍一凝思,即刻又惊醒。现下头等麻烦事,不是去猜测庞青究竟是何心思,而是面前二堵人渣。   暗自转了一眼,四周已被二渣的家奴团住。而身边的小厮,早吓得面无人色,不能动弹,情况有些愁人。   我道:“今晚多有得罪,我瞧这位护院只是暂时昏厥,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赌试,还请二位公子不要挂怀。明日在下自当遣人将赎金与护院的诊金送至王公子府上。”   二渣一听,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不过就是一名家奴,顾相公看得上眼,将人提去便是。只不过嘛,我让你三分情面,你也须敬我一分面子方可。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多交个朋友。酒席歌姬已备下,顾相公赏个脸喝二杯罢?”   我看看地上的哑巴,暗叹了口气。   拱手道:“二位公子盛情,那眉君便叼搅了。只是我近来身体不适,医官嘱咐不宜饮酒过量,二杯为上限,望见谅。”   “哈哈哈,二杯就二杯!请。”两人交换不怀好意的眼光。   玉*轩是家妓馆,里面的姑娘们,额外的热情。   七八人一入兰榭,便给一堆脂粉淹没。   姓王的敬我一杯,姓辜的敬我一杯,两人眼光咄咄盯着我。   下药暗算,背地诡诈,是这二人惯有的伎俩。   其时我心中只存一个念头,是偷也好抢也好,今日无论如何需将哑巴带走。因此明知那酒中定是有异,却想冒险一试。   二杯下肚,面前的景物开始有点晃。   麝香粉脂的味道,一张张放浪形骸的脸。   一个舞姬腰枝一闪,硬挤到我腿上,向我灌酒。   美人柔软的胸脯伴着满盛的酒凑了过来。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美人嗔我一眼。我不动声色将手往下一移,一记绵里藏针,指甲片往那一片雪白中狠狠掐下,美人的檀香小口登时张成鸭蛋,嗷的一声惨叫。   酒泼了两人一身,我就势就将她弹开。   我需承认,自己的手段忒阴损,以至于,美人两眼含怨地看着我。这个眼神,一直到我借故离席,她奉命伺候我更换衣衫的整个过程,都未曾消失。   早在进入这家妓馆之时,我便暗中将房屋地貌大约观察了一遍。因此一入换衣室,我立即紧锁了房门。   我咬牙操纵着发颤的手举起一个烛架。   美人面露惊惧。   我道:“你可叫小蕙?你是愿意让我砸晕,还是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美人哆嗦道:“相相相相公,请、请自便。”忒识时务。   我赞赏地点点头,嘱道:“外头若是有人敲门,莫理会他,懂么?”又道:“将你头上花钿拔下,借我用用。”美人点头。   我放下烛架,而后又在桌上留了一封银子,道了声得罪。取过美人头上的花钿,握在掌心。   正门不能出,那里还候着二渣遣来的扈从。而小厮,现在只怕还傻傻与那几个扈从一道,等我更衣。   我从窗户上翻了出去。   花钿银叶的尖角狠狠刺入掌心。我依靠着这阵尖锐的疼痛提了提神,埋头闷赶。   耳边响着路人一阵一阵的惊呼声,我只作充耳不闻。   哑巴还被扔在原地。我已经没力气察看他的情况,随手就捉住一名路过的小茶倌。与他说,你背了地上的人,将我们送到东七巷李府,银子赏你。小茶倌惊惧地看着我,手里端的茶壶当啷摔了一地,结巴道:“相公,你你你怎么了?脸色好些怕人!”我喝道:“休要罗嗦!”不由分说将一张银票塞进他的手。   茶倌背着哑巴,疾走过赏月的人群。   眼瞧从后园到前门间还有一段碎石路,浓密的丹桂树荫将两旁遮个结实。   几个蒙脸的汉子突然跳了出来,提起刀,便往背后门户大开的哑巴狠狠扎去。   那时,我只觉浑浑沌沌的脑中嗡的一声响,来不及多想,纵身便将哑巴扑倒在地。   而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教迷药控制产生了异相……我竟看到了冠服严装的王爷。   6   我想起了那一年中秋,王爷邀我过节。那时王爷与我虽日渐熟谂,一起过节还是头次。我登上王府的花舫,并没有想象中的宴请群客的热闹场景。一轮圆月下只候着一个微笑的王爷。   我记得自己倒了酒,捏了块果脯,一脸的笑嘻嘻:   王爷不传丝竹乎?不传歌舞乎?良辰美景,怎可无美人?   他饮尽了酒,眼角依稀是潋滟风情。道,未曾备下。   那一晚的月辉碎成无数块,曲江的水格外荡漾。   王爷倚在船头,竖着笛子吹着一首什么曲子,出奇地好听。我一边听着,一边吃瓜子。   吃着吃着,抬头朝他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发现,月光下的王爷,那侧影,分明是个美男子。   便是这样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只觉他就是我最亲近信赖的人了。我紧握他的手,连手心的花钿也忘了丢,忘了自己满手的血,说了一句“哑巴与我是一块的”,垂头便倒入温暖的怀里。   之后,便是真真切切的梦境了。   梦里头的自己,颠狂无比。   我先是将那里中秋的情形又重温了一遍,后来我洗净了脸,换了一身绮罗,捻着一角袖子,走到美男子王爷面前,放肆大笑。   我摆摆手,极无所谓地道:“其实我是女的,你觉得如何?”   美男子点头:“现在我知道了。”   我走近他,抑头摸上他的脸颊。我觉得有点糊涂,因我看到的脸皮明明是滑的,摸到的却是粗糙的,正如我明明觉得自己并没喝酒,喷出的气息却带着酒味。   我觉得十分不满。   而后我鄙夷。我说:“王爷啊王爷,现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往后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了。你知不知道,好几次你脸上的疤都贴歪了,我忍了好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方始没有说出来。”   我道:“你看看,现今将疤撕了,岂不是好多了。”   我想再摸摸,却见美男子又变成了丑王爷,他说:“眉君,我脸上的疤并没掉,你将我想成了谁?”   我顿时嘎的一声,彻底糊涂掉了。那人却在此时,拦腰将我抱住,垂头吻了下来。   我挣扎,可是那怀抱紧匝紧实,根本无法挣脱。   我想还好只是个春梦。   只有在梦里才能如此荒唐,躯体交缠,唇舌交融。   此时我的糊涂早化作了吃惊,手里似乎抓住了些什么,便砸了过去。这一砸,丑王爷又给我砸成了美男子。   美男子冷冷笑道:“既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你便只有死了——”说着,一手就将我从船头推下。   这一下沉,似乎坠入了时光,身体在快速地缩小。   而后,又是我梦魇过无数次的情形。   蓝天白云,北邙山上摩天崖,岁月份外悠长。   面色煞白的哥哥攀下峭壁,抱下挂在树干上的我。我用擦得血肉模糊的手指着脚下的云渊,与哥哥说,爹爹的管家在下面。   我说,管家抱着我,想将我摔下去。我抓着他的胡须,他便一起摔下来了。   很长的时间,我总是悄悄跑至崖顶发呆。   每一次,哥哥总能发现。   进入北邙山的第一个中秋,我在崖顶望着那轮圆月,终于噙了泡傻泪。   哥哥就坐在我身边,我闷头钻入他怀里。   身边散着大大小小的花灯,纸扎或草编的,是哥哥给我做的。   傻泪将掉未掉之时,哥哥抓着桔子大的小花灯,将手柄内芯一扯,灯身盛开出花瓣。   哥哥搂着我,说:“你是哥哥的宝贝遂意。”   我是哥哥的宝贝遂意啊……还未咀嚼透其中的欢喜滋味,呼啸的风刮过面颊,我定睛一瞧,哪里有什么哥哥,自己又挂回悬崖那颗树上,蓝天与云朵仍在原处飘。唯一变化的,我不再是小小阴郁的女孩儿聂遂意,而是身量长开,着男装且丑了吧即的顾眉君。   想到这里,浑身都在哆嗦。   这千丈悬崖的峭壁,再不会有哥哥来救我。而那个跌死在崖下的管家,却一直在等我。   他在呼唤,眼光凶狠,笑容却是诡异。   我惊恐难以言状,手一松,就直直坠了下去。   摩天崖终年缭绕的云雾将我吞没。   似乎有无数妖魔复苏,张牙舞爪撕扯过来。只能拼了命不停挥打着自己的双手,要将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赶开。   无穷无尽,直至脱力。   ……   我醒时发现自己绞着一床被单,正使劲与自己搏斗。老奶娘在一旁,好气又好笑望着我。   身上仍穿着昨晚那件衣袍,只是混着血污皱成一团老菜干,不堪入目。手掌已经处理,除此之外,没有新伤。   最后摸摸脸,疤还在。   一问昨晚的情形,果然是王爷送我回来的。   老奶娘嗔怪道,看不出你平时一个斯斯文文的后生,二杯黄汤下肚便这般不讲道理。不过是想帮你洗个脸换件衣服,你便拳打脚踢,险些打中奶娘我这身老骨头!实在没办法,只好由着你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身衣衫,先是去看了哑巴。哑巴躺在床上,周身裹得跟棕子似的,还自昏迷着。只是我凑近便不由一怔,昨晚只觉得这哑巴与大街上随机的哪个乞丐没甚不同,如今梳拢了发擦净脸,露出苍白且青葱的容颜,但见眉眼俊秀,竟是名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我摸出藏在袖袋里的小花灯傻看了不知多久,傍晚时分,听家人报,义兄回来了。   我迎将出去,向一身公服的义兄长揖道:“昨晚让义兄挂心了。”义兄眸光分明闪烁了阵,却听他笑道:“应该谢的人不是我。”说罢让在一旁。他身后,一顶轻舆适时停下,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一人,白衣素簪,三分威仪七分清贵,正是王爷。   王爷问:“可好了些?”   我道:“是。”   再问:“可换过了药?”   我道:“换过了。”   他便道,将手伸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觉得有些尴尬,反将自己包得猪蹄一般的左手藏了藏,讪讪道:“已经没事了。”   王爷一笑:“既是没事,凉风送爽,眉君与本王一道外出游玩一番可好?”   我待要拒绝,抬头给吓了一跳,话便缩了回去。   王爷正在笑,笑得乌云密布。—— ☆、4Chapter 0708   7   轿子坐一个王爷,空间很大;再坐一个顾眉君,却嫌有些小。   王爷说:“可以再坐过些。如此窝着不舒服。”   我便挪过了一些。   王爷再说:“如果累了,可以靠过来。”   我连忙挺了挺腰,以示精神甚好。   马车在一条深巷停下。我一路听着孩童的戏闹声与偶尔的炮仗声过来,隐约还有几分过节的喜气。可一到这个地方,不过隔了一道墙,四周却完全静了下来。   王爷走在前头,只淡淡说了声过来罢,便不再理我。我没奈何,只好跟了过去。   巷子只有一户人家,没有点灯。侍卫推了门,便守在外面。院里头早候着一名老管家。王爷接老人手上的灯笼,我没留神只觉手一紧,便教握住,被牵着被动往前走。   夜风里隐约有奇怪的叫声。   目标很容易找,整一片黑沉沉的屋子,只有一处溢出烛光。   我的额头不自觉就冒出些汗。距离五六步远的时候,从那唯一光亮的房里突如其来响起一声既尖且急的□。我双腿灌了铅般粘在原地上,便不想再上前了。可是身体却仍然被拖着,被迫着往窗里面看了一眼。   仅仅只有一眼,便让我干呕了一声。   靡乱的内室,五名男女。一名披头散发,疯了一般地乱抓乱咬;另外四名,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翻滚扭动,饥渴寻欢。   耳边响声的声音隐含严厉:“此药类似五石散,药性不定,有服下迷失本性,见人不辨男女,便要与之□。有服下发作状若癫痫的,四肢乱舞,逢人便咬,六亲不认。不至力竭绝不罢休。总之能让你醒来后,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会生不如死。”   “王子聪与辜王孙在酒里下了这种东西,昨晚上酒席上数人与十数名歌姬尽着了道。凌晨教人发现时,从里抬出了二具尸体。”   他叹了口气:“眉君,不是我存心迫你知道这些腌脏的事情,而是你可知道这其中的风险?”   他的眸光,责备中带着关切。   语气,更是十足的忧心: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看到你那副样子,理智将失,双眼泛红,一身带血,我有多担心?”   此情此景,就算是铁石心肠,也没法不感动。   又或者说,想我顾眉君,活了二十几个年头,吃亏就吃在不够肉麻上。   我与王爷认识以来的第一回争执,以我惨败告终。   我有气无力说道:“晓得厉害了。”他犹嫌不够,持续且煽情望着我,我只好再三保证:“往后不敢再这样了。”   或许是我认错态度十分诚恳,回去时的气氛终于又融洽了下来。提起了哑巴,我隐约透露了些,此人怕是与我失散一名亲人有些关连。我无意多谈,王爷也便没再深问,只道,若有难事,应第一个寻他。又聊起了我晕迷时的情形,我心中对梦中那场狂乱的梦境耿耿于怀,忐忑问了自己可曾做下失礼的事,喊些不该喊的话。王爷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情绪,只道:“你我之间,便是做些失礼的事,喊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又有何妨。”   我听完,眼光便有些发直。这副模样想来逗笑了他,只是很快他收敛了戏弄的神色,正色道:“眉君的忍耐力,天下无双。”他道:“你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他说话的时候,眼光专注,话里婉转,柔情四溢。   更有一股浓浓的怜惜,摧残听者的小心肝。   又来了……   一时间,我胸中气血一涌,油然生出一股龇裂八颗门牙愿望。   我暗自瞪了他一眼,只觉牙根发痒。面前男人深情的一张脸,比江里浸的那泡月亮,来得还虚。   偏偏不能发作。   有些事情,时机未到,不宜刨根问底,聪明的做法便是揭过不谈。   两人又在月下站了会儿。月光如水,四下隐约有风声蛙叫,此情此景,很适合谈一些人生大事。   王爷道:“皇兄自武德元年登基,近些年来,施政手段越发刚硬,再过二年,只怕朝事越见艰难了。”   我骇道:“王爷是皇上登基的最大功臣,何出此言?”   王爷便笑道:“皇上登基的最大功臣,却不是我。”我心中一动。又想起近年来一些东拼西凑来的传闻。武德元年,崇文馆失火,据说王爷这张脸,便是在这场大火毁的。之后不久,他新娶的王妃也跟着没了。   当时那场大火来得诡异,六王爷在皇嗣之争中身为保皇派,会出现在那场大火中,更是诡异。   看来当今这对主上臣弟之间,并非表面看来那般兄恭弟*。   我愣了会神,又听他说:“只不过油然生了些感叹,便与你私底下这般说说。人生短短百年,高居于庙堂,还不如寻个有心人,隐于井市。”口气隐隐有些落寞。   我笑道:“我瞧王爷是看上了哪家闺秀,*在心口难开,因而才对月生春的罢?”   王爷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就是不知对方作如何想。”   我咳道:“王爷不必挂心。您是远近闻名的谦谦君子,瞧上的那家闺秀,只怕也是仰慕着王爷日久的。”   王爷的眼睛一亮:“你说的可当真?”   我心中顿觉得怪异,然口里只好应道:“这是自然。若需眉君从中穿针引线的,莫不敢辞。”   我自认说得十足真情实意,王爷听罢却似乎并非那么领情。反倒将眼光收了回去。我见他随手摘起路边一株秋菊,叹道:“你瞧瞧这朵菊花,开得最盛时,便是花期将败时。人也一样。不同的是,花今年谢了,来年还开。人却仅有一生一次。”   他回头看看我,口气何其严肃:   “若我没记错,眉君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吧?对将来可有打算?”   我想王爷何必挂心。该挂心的是我自己。   从他的角度,二十有三,对于男子,正是当时。从我的角度,身为女子,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   花事已了。   再过个若干年,世上可还有叫顾眉君的人,这是一说;可还有愿意陪着老姑娘倚着门框数皱纹瓣儿的良家男,此又是一说。   何必想呢,想也无益。   最终我学着他的样子,将裹粽的手往身后一掩,眼望明月。顿生月下二名旷男的凄清意境。   回转时我悄悄问了王爷随身的管家,王爷近来可是看中了哪家闺秀?管家神秘道:“小人只觉得,王爷看府上的春香小姐,眼神有些不一样。”   我一愣后才点了点头,心中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莫名觉得似乎有一丝恼怒,沉沉压入心口。   彼时,我只道终身大事云云,只是两人一时对话,万没料到,不过两日,此事成了京中头等大事。   8   事情起因,还从王子聪与辜王孙两人说起。   他们这一次玩出了火。   被抬出的两具尸体中,一名恰好是刑部张侍郎的亲戚,张侍郎一怒之下,直接发签将两名皇亲贵胄押入刑部大狱。   自然,这是表面的说法。背后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六王爷。   那晚回府,就听义兄说,王尚书来过,不仅将哑巴的奴契拿了来,还抬来了几箱大礼,说是赔罪,又拐弯抹角说了一通好话,希望苦主我能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好令王爷在刑部过堂时松松口风。   我正要接过哑巴的奴契,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将东西截了去,扫了一眼,放入衣襟。我瞠目看着王爷,后者微笑道:“眉君,这张奴契暂且由我保管。”义兄一旁劝我:“贤弟,如此也好。王尚书在朝中风评不佳,他府上鱼龙混杂,这张奴契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排查一下方始妥当。”   我张了张嘴巴,偏又找不到话反驳,只好坐回椅上,盯着王爷胸口,心中耿耿。   义兄迟疑了一会:“眉君,你看这事……”我兴趣缺缺道:“任凭王爷与义兄二位作主便可。”义兄表情似乎松了一松,略带歉意与怜惜看了我一眼,方转向王爷道:   “长公主在朝中权势极大。听说她已拿出了重金献给朝廷,要给外侄赎一条命。此次事件中另一名死去的家属,也愿意接受和解。下官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爷四平八稳坐着喝茶,眉眸内敛,静穆且从容。   这副情形,的确是京中盛传的第一君子的模样,君子雅然,气质恭美。   他俨然道:“辜王二人私用朝廷禁药,弄出人命大案,朝廷的刑规律法自有处断,李大人莫妄加私揣。”   义兄一噎,颇尴尬望了望我。我也一噎,为了表示对王爷来这一套我也没办法,便将眼光移至屋外望天。恰好看到负责照看哑巴的那名下人在外头鬼鬼祟祟探望——哑巴醒了。   我来到哑巴床前,少年正睁着一对漂亮的眼茫然四顾,看到我,显露戒备。   事实也证明了,想与一个刚惨遭毒打折磨戒心奇重的人沟通,有些难度。   我并没有心情与他磨叽,自报了家门后说:“论将起来,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不过,你不必承情,只需告诉我,这支花灯的来历,你我便不相欠。”   哑巴在我准备好的纸上一共写了二句话,第一句:“为什么能看破我腰带上的机关?”   我看了他一眼,将那张纸捏在指尖,对半撕开,凑到油灯的灯焰上。   待那纸烧干净了,我指指他那条折了的腿,大夫说过,这条腿就算治好了也会跛,怕要落下一辈子的伤残。我问他,难道你不打算报仇?   哑巴的一口牙瞬间咬得嘣嘣响。   我轻笑,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我知道你那腰带上只有最后一枚暗器。便算你这枚暗器是为折了你的腿的仇人而留的罢,你想一想,自己有接近王子聪的机会么?如果不是我,很有可能你的下场是极窝囊地被折磨死。”   “确实是我令你不得不孤注一掷射出最后的保命暗招。但因此换来你的逃出虎口,却是你大大地赚了。现在你只要解答了我的问题,便可回复自由身。一旦出了李府,我不认得你,你也再不认识我。王尚书的公子是生是死,会不会有一日突然消失了,更是与我无干了——你觉得如何?”   哑巴眸里的光影数度明灭,最后在纸上写下了二个字:奴契。   我冲到外面的时候,王爷正撩开袍子要上轿。   因跑得急,差些便一头撞进轿里。一只手伸了过来,将我稳稳扶住。我听到王爷唤着我的名字轻叫了一声当心。   我稳了稳气息,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过于生硬。   “您……这就回去了么?”   王爷却是停了上轿的动作,挑眉望我。   旁边的管事便说:“顾相公,时辰不早了,明儿王爷还要早起上朝呢。”   我干笑:“突然想起,房里头还有二坛好酒,想与王爷小斟几杯。这……”   我感觉王爷的手在我发丝上轻轻抚了抚,而后柔声说:   “眉君,你今日定是乏了,身上又有伤,改日再饮不迟。”   我一急,就将他衣袖攥住。   王爷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诧异。   我想着用什么借口将他留下才好。搜肠割肚了半晌,最后心一横,凑到他耳边,说了个让我后悔了半宿的理由:   “其实……昨日我准备了一份礼物,一直未寻着机会给你。”   待厨房准备了二个小炒,备好了酒摆在后园亭上,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天气微有些阴,月亮半隐在一团乌云里,委实不是什么赏月好时辰,王爷的兴致却不错,唇边的笑纹更是没停过。坐下饮尽里杯里的酒便问我,眉君,你送我的礼物呢?何不拿出来看看!我的笑容差些僵在面上,心想我何曾准备甚么物事!只是此刻骑虎难下,懊悔也无用,只好昧着良心道:“且卖个关子。”一边劝酒。   很快一坛子酒见底。   后面,我寻了个借口跑回屋里,翻箱捣柜想寻件适宜的物品,未果;继而寻到书房,想起年初时自己曾攀风附雅购置一把染香扇,想天热了扇凉用。因义兄嫌上面没有题字,随手便压在箱底,此时刚好派上用场。   我拿了扇展开一看,扇面上画了几株紫薇,煞是鲜妍。   回到后园一看,王爷正支颐靠在石桌之上,侧脸打着盹。   桌上的菜基本未动,另一个酒坛子空了半坛。   我心中怦怦跳了二跳,低声唤道:“王爷、王爷。”   又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头。   没有反应。   我一喜,一时不作它想,将手探入他的襟口,四下摸索。   —— ☆、5Chapter 0910   9   我发誓,初初我心中并无一丝非份杂念。   可是,当我将手探入男人衣襟的时候,我平静的内心有如石破天惊般给惊了一下。   眼前的男人曾与我秉烛数过更漏、打马共游过四季,喝过无数次茶,说过无数次话,可是这样将他摸上了……还是第一次。   印象中,王爷的身形颀长,举止文雅中透着几分书生的单薄。或许是隐藏得太好了,他看起来并不是强势的人,便是在他最深沉无法捉摸的时候,也是内敛的,平平淡淡,无阴无晴。谁能料想,在这副温和文雅表相下,蕴含着专属于男性的危险力量是那样强烈且令人不安。   无论是强而有力的心跳,还是肌理间仿似一触即发的嬗动。   皮肤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织丝单衣,直烫我的掌心。   我想起,玉*轩里,叫小蕙的舞姬雪白的胸脯,柔软且芳馥,触感便如自己往胸前一圈圈缠着白布时的感觉。   男子女子之间,竟是这样的天差地别。   我几乎是无法抑止地颤动了一下,便想要收手。可是还未付诸行动,一只手伸了过来,隔着衣料握住了我的。我一惊挣扎,那只手却紧紧按着,手掌无可避免地贴上这具让我觉得陌生的男人身体。   扑通、扑通——正是心口位置。   我的脸定是瞬间涨红了。   捉住我那只手的主人慢慢抬头,吟笑着望我,一对眼亮得出奇,却哪里有半分酒醉或睡意。   他问:“眉君,你在做甚么?”   老顾家与老李家的脸面今日尽数给我丢尽。   此刻若有个地洞,我定毫不犹豫钻进去,好理清心中那窘迫又异样的情绪是什么。然而别说地洞,连块遮羞布也没有,手被紧紧握着,贴上的又是这么恼人的位置,锲合无间地感受着男性心口的震动,一起一伏。   手心透出的汗甚至已渗入薄薄衣料。   我想既然摸了便摸了,我应该索性不要脸,一不做二不休,脖子一梗,铿锵撂话便是。   然则我终究高估了自己。   我的确很有气势地说了一句:“你将哑巴的奴契还给我!”而后声音便没出息低了下去:“……你松手。”   他并没有。   平日温和澄澈的眸子紧紧盯着我,闪烁着同样陌生且异样的潋滟流光。那眉眼……分明带着美男子特有的风情。   他缓慢且温吞说:“眉君,我是今上的亲胞弟,皇子龙孙,朝中便是有哪个咬牙切齿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不敢如你这般放肆。”   我感觉他握住我的手隔着衣襟轻轻摩挲了下,声音带着异样的暗哑:   “眉君,你的手……真细。”   一时间,我只觉得被蛰了一下,而后就急了。   一急,便做下今晚第三件蠢事。   我将尾指往下一勾,狠狠就摁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他的身形一顿。我先是碰触到黏腻且湿热的液体,而后极快地,一股刺眼的红色自他里衣迅速渗了出来。   他总算将我的手自他衣襟里抓了出来。捉住手腕迎向烛光一瞧,我那只手尾指上套着一个小小的指环,此时指环上的机括已经打开,露着尖锐的针头。上面还残留着将他刺伤后沾上的血迹,无所遁形。   他小心拔下那枚行凶之物,观察了一下,问我:“回来时戴上的?”   所谓回来,自然是指菊陶馆受袭之后。   我嗯了一声。   “身上还带了哪些?”   我低头看自己脚尖,说没有了。   王爷的表情倒没看出多大生气,只是苦笑了一下,将那枚指环收入袖中,接着将我拉到身边坐下,摸出一条白帕,给我擦拭手上血迹,面上又恢复平素温和样子。   他若发怒,我也不至这样,手足无措坐在一旁,傻眼看他,心中歉疚之情,如黄水泛滥。   我沉默地任他擦完,刚想收回手,手中一紧,却是他自怀里摸出一物,塞在我手里。   那物事,犹带着他身上暖气。   “这块玉佩,我原打算昨晚给你。只是后面出了意外,一直寻不着机会。只好拖到现在。”   我摊开手一看,那玉呈半环型,很明显是一对珏的一半,形状像是展翅的飞凤……我正要细看,却给他合上手心,听他叮嘱道:“眉君,这块玉佩你需好好收着,莫轻易显露于人前。”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拒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王爷笑了笑:“并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再说,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说着将眼光停在我随手丢在桌上的染香扇上。   “这是你要给我的么?”   我再次涨红了脸。   王爷极其自然取过了扇,展开,前后一看,说:“檀木骨,书香墨韵犹添香。甚是合用,多谢眉君。”眉眼的欣喜竟无做作。   我的头差点埋到地底去。   后面,我终是沉不住气,招来府中大夫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待义兄与王爷那班下人得知此事时,又是一翻鸡飞狗跳的情形。王爷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划到了。我闷闷候在一旁,终是没要回哑巴的奴契。   与义兄谈论此事,他也有些扼腕。歉然与我道:“眉君,为兄并不知此事。今日堂上不便明言,据我私底下探听来的消息,这个哑巴景生来历似乎并不单纯。他在王尚书府数次被发现行踪诡秘,为兄甚至怀疑……”   他顿了顿,还是止了口。   现在西夏与邻国东晋之间虽表面平静,暗底波涛汹涌,京中混杂人等,有可能便是从东晋来的细作。我听出义兄话里之意,心中默然。   “总之小心无大错,我瞧尽快问清楚了将哑巴送出府的好。”   然而接下的二日,事情却没有什么进展。我与哑巴软磨硬泡了数回,始终无果。王爷则变得极忙,我上王府数回皆扑了个空,唯有一次在府前匆匆碰到,他一见我皱紧了眉,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面色微沉。   我是心急上了火,因此额头低烧。再在秋风小雨里候了半日,腿脚有些哆嗦。   还没等我开口,已给他拦腰抱入王府。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叫来大夫,两人就为了这件事纠缠了半晌,最终王爷似乎是忙得委实无法再待了,只得嘱咐了数通离开,留给我一屋子的诚惶诚恐的奴婢,直至义兄来接我。   我在家中又养了二日,没等到王爷,反而等到另一个消息。   皇帝要在皇家御园召见我。   10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伴随在传旨黄门官后面,还跟着一名锦服朱袍的俊秀公子。但见此人晃晃悠悠进来,似乎看到什么都新鲜似的东瞅西瞅,扇子一步三摇,待看到我,唇边那抹饶富兴味的笑瞬间从含苞至绽放,我眼前很熟悉地一瞎。   国舅庞青。   宣好旨,我傻在地上当口,庞青仰着下巴,用一副施恩的神情斜睇着我。   “怎么,你还不快感谢感谢本国舅?”   我却不知道自己需感激他什么,只好拿眼神询问他。   但见他自顾自给自己倒了茶润喉,半点不知客气为何物。末了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一副要与我促膝长谈的模样。我虽觉得与他不熟,但连日来给汤药伺候得两腿有点飘,也便坐下了。   庞青灿然一笑,颊边甚至还带了二个浅浅梨涡。   我看得出,庞青今日显是极闲,于便寻了个人陪他消遣。比较不幸的是,那个人恰好是我。   等他说一句晾一句吊足了胃口好歹将意思表达完了后,我的面皮早抽了数抽。   事情起因,就是这件早被我忘却九霄云外的事。   王子聪与辜王孙自下了刑部大狱后,家人四处走动。两户在京中有权有势,王尚书一方还自罢了,长公主身为夏帝姑母,一有闲瑕便到夏帝面前哭上一哭,声言自己将这一个外侄当亲儿一般养,只要保住儿一命,愿舍却万贯家财不要。夏帝被长公主的眼泪与金钱砸得柔情百转,因便有意饶恕辜王二人。   偏偏二人得罪的人委实太多,夏帝才挑了话头,要求严惩辜王的奏折便雪片似的飞。其中一个看似旁观,实则最难松动的人,便是六王爷。   为此,夏帝十分烦恼,夹在双方中间十分难做。于是有人便向夏帝进言——别瞧着这班大臣唾沫乱飞,义正词严,巍巍然跟座小山似的,实则还不是仗着背后站了一个六王爷。现今看来,只要拿下了六王爷,一切困难迎风而解。这番话,一下子说到夏帝心坎里去了。   于是便有了畅春园六王爷与长公主的调解宴,夏帝当和事佬。此时,那人又进言:   “传言,六王爷此次,冲冠一怒为……咳,一名娈宠。臣以为,要解决此次纷争,关键人物是王爷那名内宠。此人在崇文馆中挂了个微末官职,陛下何不趁机一同召见他,加以提擢,以示恩赏呢?”   庞青眉飞色舞地说完,问我:“顾眉君,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在帮你。若不是我,你一个什么品阶都不是的芝麻绿豆官,如何有机会朝见天子圣颜?”   我在想自己可曾做下了天理难容的缺德事,这才遭报应遇到庞青这个倒霉鬼。想了半晌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或许是我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十分轻慢,庞青面上闪过一丝不悦,重重放下茶盏,语重心长跟我说:“顾眉君啊顾眉君,本国舅这是在将你拯救出苦海。”   “你看看你跟着六王爷,现今得到的是什么?男宠、内娈。像被眷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当然,金丝雀这说法本国舅有点不同意,充其量便算一只麻雀……这个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六王爷在殁了王妃四年有余一直未曾再娶。他是圣上唯一胞弟,这天下间第一等尊贵的人,他若一直不娶妻纳妾,延续皇室香火,老太后虽已薨了,然而你以为陛下会坐视不理?朝臣们会坐视不理?你再与王爷这般厮混下去,难保有朝一日,这笔烂账会尽数算在你头上!”   “你是聪明人,就该知道,是贪一时欢愉,留无穷后患的好,还是按着我的嘱咐,痛斩情丝的好。”   他说得头头是道,将我听得矍然一惊。而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这厮原来是撬墙脚来了。   如印证我心中想法一般,庞青啪嗒展开扇,笑容一绽,瞬间艳若春天桃李。   “顾眉君,本国舅这是瞧你可怜,好心拉你一把。你若跟着我,本国舅保证,包你未来平步青云,一生富贵。本国舅还能赏你美女如云,让你真正领略人事美好,从此走出断袖的深坑,不再遭世人鄙夷白眼。”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头一边是王爷,一边是庞青。两人摆弄着自己的大腿,遥遥相唤。   王爷说:“眉君,过来。”   庞青笑得不怀好意:“顾眉君,你过去,便是找死。”   王爷笑咪咪道:“眉君,你瞧是他的腿粗些,还是我的粗些?”   庞青凉凉道:“粗的容易折。”   这个有关于“抱大腿”的恶梦,让我在梦里生不如死了一回,醒时满头大汗,心有余悸许久。   二十这一日,天清气朗,桂花飘香,宜见驾。   临出发前,义兄攥着我的手,神色担忧。我跟他说:“宫里有王爷在,不会有事。”义兄点了点头,说一切小心。   我提前沐浴薰香,这一日中午入宫候旨,一直等到天见黄昏,给来来去去诸多太监小黄门指指点点围观了不知多少回,总算听到宣旨,皇帝召见。   我在御殿门外的丹墀台下,纳头便拜下。   一道眼光状似不经意落到我身上,而后一顿,陡地锐利了起来。   一个饱含威压的声音问道:“台下跪的便是顾眉君?”   我叩头应是。声音说:“抬起头来。”   我说:“臣相貌丑陋,怕惊扰了圣驾。”声音说:“无妨。”   我于是慢慢地抬起了头,先是看到了端坐于席上一脸平静的王爷,而后是满脸促狭陪座在对面的庞青,庞青旁边坐着的盛妆贵妇则咳的一声,吃惊呛着了酒。   再然后,是一身明黄,蓄着淡黑唇髭,眼光锐利的年青帝王。 ☆、6Chapter 1112   11   这场调解最终会是什么结果,我并不关心。我只知道,当我坐到宴席上时,腹中鸣鼓,确实饿了。   皇帝赐下一杯酒,我恭恭敬敬地喝了,停杯时手一抖,忍不住就顺手取筷夹了块脍肉,塞入口中。对面似乎有人咳了一声。于是我将身体缩得更紧一些,低眉顺眼吃着东西,尽量不发出声音。待我小心冀冀要夹第二筷的时候,耳边却响起王爷温和的声音:   “眉君,你身体刚好些,不宜多吃油腻之物。”   我两根筷子僵了一下,抬头一望,数道眼光正齐刷刷看着我吃东西。长公主似是看呆了,庞青一旁拼命眨巴着眼睛,王爷则是似笑非笑,唯有中间一道,天子之威,令人腿软,于是我又再次趴到地上,哆嗦道:“臣死罪。”   庞青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王爷说:“眉君出身布衣,头一次觐见天颜,殿前失仪,恳请皇兄莫要怪罪。”   夏帝笑道:“今日是私宴,不必拘谨,朕特允顾眉君不必拘宫廷礼节,平身入座罢。”   等我入座之时,桌上所有油荤已换成清淡素菜。一名小太监递上一盏碧色荷香露,王爷说道:“荷香露清躁除烦,最是适宜病后饮用。我作主给你叫了一碗。”我躬身道:“多谢王爷。”   刚拿起汤匙舀了舀,却听对面庞青拿捏着声音道:“臣请旨——”   “讲。”   我在舀第二匙,耳听庞青抑扬顿挫道:“臣听闻,顾眉君在此时意外中伤了手,起居动手之间极为不便。今日既是调解宴,我主天威如海,恩养四方,怎能不加以抚恤。臣不才,愿请旨与顾眉君同席,为其解决不便。以示我主恩德。”   我那汤匙当啷就跌到碗里去。   我看看自己的手伤,伤口虽未完全好,但已愈合,不需再绕着纱布。   况且,我伤的是左手。   王爷淡声道:“启禀皇兄,顾眉君处臣弟邻桌,与臣弟有一起喝茶饮酒共游四方的情谊,有何不便,也自当由臣弟照料,怎可劳驾国舅爷。望皇兄察之。”   庞青说:“嗳,六王爷此言差矣。臣今日恰恰是要自降身份,方能彰显陛下恩德,和宴之诚。”   夏帝点头:“在理,准。”   王爷起身道:“那臣弟便替顾眉君谢皇兄隆恩了。”又朝庞青欠了欠身:“有劳国舅爷了。”   夏帝坐在龙座上,对他的臣弟亲和一笑。好一派兄亲弟恭,其乐融融。   我木然看着庞青向我走来。   他一张如花笑脸,此刻分明正刻着一行字:我吃饱了,正撑着。   眼光若能杀人,此刻庞青已在阴间与他祖宗团聚。   他坐到我旁边,举起那盏荷露,舀了一匙。也不知是否平素教下人喂药伺候喂坏了脑子,荷露明明冰镇过,他还装模作样吹了一口,笑咪咪道:“顾眉君,让本国舅伺候你吃食罢?”   我想今日造孽,两片膝盖非在地上磕肿不可。   正要扑通趴到地上再哆嗦一遍,却见庞青突附过了头,趴在我耳边以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蚊哼道:“你瞧瞧你身后的王爷,酒杯都快捏碎了,看来真的好在意哟。”   我于是真的回头看了一眼,王爷的确端着一个酒杯,姿势也的确有那么一点僵硬。然则他面上笑沐春风,慰声道:“国舅爷一番好意,眉君莫要惊慌。叩领便是。”   再于是,我趴到地上称谢了一遍,抖抖簌簌起身后惶恐说:“国舅爷,小官可以自己来。”庞青执匙的手固执得像喂乳的老奶娘,哄道:“来,张口。”   长公主今儿可怜的喉管再度受呛。   连上座的夏帝也轻轻咳了一声。   凑过嘴去含住那匙汤露时,我小心肝都颤了——肉麻出来的。   后头“咯”的一声,酒杯搁在桌上的声响。   我的小心肝再颤一下。   庞青脸上那抹坏笑堪比终南山上的千年老狐,还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你家王爷要摔杯子了哦~~”   我想在庞青将我玩死之前,需想个法子制止一下他——眼光落在桌上的一盘栗果上,我在他舀起第二匙的时候,以惊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粒就往口里塞。   “咔吧”,牙齿重重磕在果壳。   庞青一时愕然,下巴跌地状盯着我。   “眉君,栗果需剥壳,不是这样吃的。”王爷含着笑意的声音。   我慌忙吐出,窘道:“这……”怯怯看了一眼庞青。王爷仿似与我心有灵犀一般:“那便有劳国舅爷罢。”   庞国舅的表情和动作都告诉着我,他吃过栗子没剥过壳。   他用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捏起了一粒,左看右看,眉头打成一个结。在发现栗壳上开过的二道缝后,眉头一展。而后不确定问我:“……你要吃这个?”   我惶恐道:“怎能有劳国舅,还是让公公们来的好。”庞青噙起一抹自信的笑,挥手摒退了二名小太监,道:“勿须。本国舅今日要亲力亲为,方显诚意。”   然而大家都知道的,栗壳就算破了二道口,外表看起来似乎很好剥,但事实往往不是这么回事。   片刻之间,安静的大殿响起异常刺耳的“咔吧”一声脆响。   我觉得有一个地方值得一提,那就是庞青不仅人生得好,手指也是十分漂亮,指甲修整干净整齐,泛着莹润光泽。看得出平素精心护理过。或许庞青还为此,颇为自得。   现如今,那漂亮的十片指甲中比较脆弱的一片,很壮烈地折断了。   庞青丢了栗子,捏着他那片指甲盖儿,僵在当场,面上青红交错,痛心疾首。   小太监们呼天抢地的扑上前,要为庞青叫太医。庞青显是郁结到了极点,振臂就将小太监们抖开,用饱含控诉的悲愤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再次趴在地上,哆嗦:“小官该死!”   至此刻,龙座上高高在上的夏帝似乎才看够了,开口道:“平身罢。庞卿且回座。”   庞青又狠狠剜了我一眼,方净手回位。   夏帝道:“顾眉君,听说你是象郡辖地容县人?”   我惶恐应是。   夏帝说:“朕有一得力能臣亦是此地之人。听说容县四季分明,夏时不闷不热,只消攀上矮山冈便能看到日出日落;秋时景色甚美,盛产一种叫梅果的果子,甚是美味。”   我哆嗦道:“陛、陛下是否记错了。容县夏时极热,秋时未过一半,天气便骤冷了,连年如此。因深处山岩石腹,别说看日出日落,便是冬时想看个日头也是极难。梅果确是美味,但那是邻县特产。容县山地过于湿涝,梅果果树无法成活。”   夏帝轻轻“哦”了一声,笑道:“看来是朕记错了——你可是在崇文外馆中掌司辰官一职?”   我再应是。   夏帝道:“内馆近日有空缺。拟旨,即日擢顾眉君至崇文内馆,就任五品枢密编修罢。”   12   出来后王爷又让长公主叫了去,我缩着头站在一旁,长公主双眼含泪,饱含哀怨,用颤抖的手指着我道:“勉儿,我知道你因为王妃之死一直怨恨着我,然而本宫毕竟是你的亲姑姑,不是你皇父随便从哪个角落里认出来的,你怎么能为这么个东西,让你亲姑母下不来台……”   她发泄得差不多了,便冷淡对我道:“本宫与王爷还有话说,你且退下。”   我对王爷说:“我趁此时机去有司更换一下官印文凭。”王爷点头,在长公主的冷哼声中嘱咐我,他将轿子停在西华门口,等我一同回去。   庞青自告奋勇为我当传旨官,一路上阴恻恻地望我,他手指包扎伤口状缠了一块丝帕,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宫女处讨要来的,来回在我面前晃。   走着走着,突地高声喟叹了句:“六王妃死得惨呐!”声音哀然如叫魂,恍若面对着众生凋蔽。他停下,我只好也停下。庞青用那双画上一般的眼眸斜眺着我,顾盼生姿。   “顾眉君,你可知道六王妃是怎么死的?”我扫眉耷眼道:“略听过一二。”   “那你可知道,王妃死时,已怀有六月的身孕?”   我道:“哦。”   庞青拔高了声音:“你倒是多给一点反应呐!”   我便扫眉耷眼喟叹了声:“六王妃死得好惨呐!”庞青噗哧又笑了,总算舒展了那副心疼指甲片儿的倒霉相。我暗横了他一眼,确定他的确是在拿旁人的不幸娱乐自己,心肝忒黑。貌美如花,心如蛇蝎,原来并不单纯只用于女人身上的。   六王妃的事迹,的确是悲惨的。   那时六王爷的脸还没伤着,某回长公主邀已有身孕的王妃共游曲江,不知怎么的就失足掉入了水,最后人是救回了,身体却自此伤着了。后面六王爷身陷火海中受伤,再过不久,六王爷脸还伤着,身体赢弱的六王妃伤后首次探望了他,身心显而易见都不太坚强的六王妃在看到心*夫郎的那张俊脸变鬼脸之后,受到极大刺激,落水时落下的隐疾就此爆发了出来,精神崩溃,小产,一尸二命。   武德元年,多少人一生之恶梦。   那会儿,眼前这名出身富贵豪门,在温香暖玉里呵护长大的公子哥儿是十六?还是十七?鲜花怒马,呼朋唤友,众星捧月,风流肆意的年纪,一如他现在。只怕大火烧起时,这位公子哥儿就在某处温暖明净的阁楼里,接过美貌婢女递来的香帕净手笑骂,犹嫌直冲天际的火光烧得不够亮堂呢。因此才能在此时,用这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着别人的不幸。   我将头又垂下了些,不想让自己面上的淡漠流露了出来。   庞青说:“顾眉君,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很令我惊奇。”   我道:“唔!”   庞青吹了口气,说了句嗳哟,脸色紧绷绷的发了脾气了!突地凑近头,在我耳边压低声音:“先皇有近十位皇子,今上排行第四,你晓他如何能登上皇位的么?”   我盯了他一眼,没说话。   “凭的是今上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我也附在他耳边,声如蚊哼道:“国舅爷,你妄议今上,单单这番话,该犯死罪。”   庞青哼哼:“本国舅也晓得死罪,但今日这宗发现,非跟你说说不可。”   我道:“愿听国舅爷教诲。”   他道:“我随侍陛下身边时日不长,然则陛下某些*好习惯,我还是了解一二的。”   “今上心机深沉,面上从不动声色,这一点跟你那位心尖尖上的王爷真真各擅千秋。然则今上有点要不得的毛病,经我慧眼如炬,终是给我发现了出来。”   “那就是,每当今上心中有所疑窦时,他便会忍不住去摸摸他指上那枚玉板指。顾眉君,你知不知道,今儿仅仅是远远瞅见你一个背影,今上神色就变了。你入殿之后,他暗地里眯缝着眼,抚摸着那枚玉板指多少回?”   他说完,我还在发怔,他斗地拔尖了声音,破铜锣般嘎嘎了二声,嚷道:“你说有趣不有趣?”   直至领了官印换了官赁,来到西华门,我的整边耳膜还在嗡嗡作响。   王爷早在那里守候,身后两名侍从,各抱着一大捆画轴。   他看到我,升起一抹笑意,然则在看到我身后牛皮糖跟着的庞青,微微一滞。   庞青上前,皮笑肉不笑说了句话,这句话让我再次一怔。   他说:“恭喜王爷。两名仆人抱的,应便是各家闺秀的画像了罢?京城佳丽如云,王爷可别挑花了眼哟~”   又看了看一时没有反应的我,脑门上刻着幸灾乐祸四字:“怎么?难道我们新任的顾大人不知?今上在中秋宴上发了话,要为王爷赐婚哦!顾大人可给王爷道过了喜没有?”   按理说这事我一早便该知道了,今日才听到,应该小小纠结一下。然则今日的事情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我实在没来得及纠结,因便很自然笑道:“恭喜王爷了。”   王爷抿了抿唇,没说话。半晌淡声说:“一同回府去罢。”   我正要过去,庞青蓦地拉住我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又趴到我犹有余悸的耳边说话。   他说:“顾眉君,我还有一件关于你的秘密,你要不要知道?”   我愕然,侧头见他面色深沉,泛着从未有过的正经样。忍不住就顿住了身形,听他继续说。   庞青的气息,近在咫尺间。   他说:“顾眉君,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趴在你耳边说话。这样我就看不到你的脸,却能看到你的耳廓与颈项轮廓,仔细一看,线条其实真的不赖,皮肤也不错,还有种香味……”他说着吸了吸鼻子,热气直直喷在我颈项之间。   我早便僵住了,面上表情想是红白交错,十分好看。   我正想着要将此人推开或踹开,一只手已伸了过来,重重将庞青拂开,顺势将我带了过去。   我与王爷一同上轿,方始坐稳之时,后方响起嘎的一片炸响。   我挑帘望了出去,不远处有个荷池,栖着数十只鸳鸟。原本两两悠哉游着,庞青也不晓得发了哪门子热病,捧了一手的小石子往池里砸。顿时鸳鸯扑翅乱飞,宫婢惊呼,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我盯着庞青面上那抹放肆坏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中一紧,却是王爷拉了拉我。   我回头,但见王爷眸光沉沉,平素温和面上不知何时已经罩上了一层明显愠色。。 ☆、7Chapter 1314   13   王爷不常生气,按庞青的话来说,便是“隐藏极深”。   现今面上这么一敛,车内气氛顿冷了三分。我愣了瞬,说:“王爷若还不累,不如我们去喝杯酒。”   王爷应了一声,表情渐渐缓了下来。   我在宴上并没吃到什么东西,相信王爷也是一样。   现在出了皇宫,那感觉像死里逃生了一回。松了口气的下场是,我摸着肚子,既想喝酒还想吃点荤。王爷却还记挂着让我继续吃素,问掌柜有什么菜素得好吃;我一旁委婉问:“有什么菜荤得清淡。”两人各持己见,最后还是我让了步。因为掌柜点头哈腰候在一旁,看向我们的眼光越来越暖昧,我觉得不能这么下去。   菜上好,我叹道:“官高一等压死人。”   王爷给我夹了一筷秋篙菜,笑弯了眼。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   我寻思,庞青既误会了我与王爷的关系,今日百般撩拔,自是冲王爷去的。他是夏帝宠臣,撇开私人恩怨不谈,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怕只透露着一个信息,夏帝的猜忌日深。   如此一想往后的日子可便有些愁人了。   于是饭饱酒足之后,我慨然叹了一口:“明年今日,我们还能如此,一起安安稳稳吃个饭吗?”   王爷凝视着我,眼光温和中带着笃定,说:“能。”   临分手,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眉君,无论如何,天塌下来有我。你是否信我?”   有片刻时间,两人眸光对接,我的心怦然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点头:“信。”   手心塞进来一物,回府往灯下一展,是哑巴的奴契。   哑巴仍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这几日在府中大爷似地养着伤。瞧见我至,眼皮也不抬一下,一副油盐不进模样。   “大夫说过了,他这伤腿约摸还得三个月才能痊愈,只怕这厮在腿伤好之前,会一直与我们耗着。”义兄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皱得死紧。面上忧色自我被召入宫后就没松动过——他在听到宫里传来我升迁的讯息时,不仅不喜,反错手摔了茶盏。   我让他稍安,待房里只存哑巴与我,我取出他的那条皮搭,与他说,我们再来做一个交易。哑巴懒怠地看了我一眼。只是下一刻,当我扣动皮搭上机关,一枚牛毛小针射出,在十数步远的花瓶上发出叮一声脆响时,他那张漂亮面皮终于变了色。   他不敢置信望着我。   我微笑道:“想必制作这根皮搭的人也告诉过你,皮搭里面的机关本身是一个自毁的装置,最多只能上簧二次,现在已经是它的第二次了。也就是说,用完里头这一筒子细针,这件物什将彻底成为无用之物。”   “现在这根皮搭里面还有一百零七支细针。你一人孤身在夏国,这里面每一根细针都有可能救你的性命一次。我就拿它来跟你做个交易。你马上将花灯的出处告诉我,否则我当着你的面,将这一百零七支细针一根一根在你面前射个精光。”   哑巴几乎是颤着手,快速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能打开这条皮搭上的机关?   我不应,抿唇扣动机括,又射出了一针。哑巴面上显出激动且肉疼的神色,在纸上急促写道:“我告诉你。”   这一晚,我几乎未合过眼,天未亮时披了件斗蓬,将脸遮住,偷偷自后院出了门。   凌晨的露珠染湿衣裾。   哑巴跟我说,花灯是在他折了腿,被尚书府的人丢至府后巷,一个小丫头给他的。   我到了他所说的那条巷子,天朦朦亮,大街上开始有叫卖早点的声音。我茫然站了不知多久,直至一群小顽童自我身边喧嚷着跑过。我叫住了其中两个,自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问他们,附近可有个叫云儿的小姑娘。   两人两眼放光,大的那个说,附近叫云儿的有好几个,不知我要找的是哪一个。   我说,要五六岁的,梳两根小辨子,眉角有一颗痣,穿绿袄红裤的小姑娘。   两人喳呼:“那肯定便是李媳妇家那个古怪的丫头片子了!”说完就来抓我手上的铜板。我一拢手心:   “李媳妇是谁?”   “李媳妇是庞府倒夜香的!”   我皱眉:“庞府?”   两人手一指,嘻嘻哈哈:“你面前对着的这一幅墙,便是庞府的!贵妃娘娘家的庞府,整个京城谁人不知!”   我给了钱,沿着高砌的砖墙往前走,果然绕过了巷口,就看到耸立着两只大石狮的巍峨府门。初起的晨曦照着匾额偌大的“庞”字,我挡了挡眼,骤然只觉一阵又一阵寒意自后背脊梁骨不断冒起。   此时,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蓦地响起。   庞府府门迅速迎出一队家臣。我下意识侧身一垂头,眼角余光瞧见一身惹眼红衣的男子快马而至,堪堪至庞府府门之前方始一紧缰绳,马扬蹄厮鸣,还未站稳,马上男子已翻身下了地,晨光下,男子一张妖魅的脸淌着细汗,整个人容光焕发,英气勃勃。   点头哈腰的家奴馅媚道:“国舅爷,您今儿要比平常迟些。”   男子一丢缰绳,接过家臣递来的白布净手,*搭不理道:“正经事耽误不了。”说着似乎是要往里走,却突然“噫”了声。我暗觉不好,下一刻,那片红云已经飘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眯缝着一双狐狸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家臣喝道:“什么人在那里偷窥我家国舅爷?!”   庞青噗哧掩嘴一乐,我则无语了瞬,禅定揭了帽,行了个礼。那班家臣咝的一声,诚实地做着每一个人在初见我容貌时该有的反应。   庞青抱着手臂说:“顾眉君,当真是你。一大早鬼鬼祟祟躲在本国舅府门口,有何居心?莫非真的倾慕上本国舅了?”他仰了仰下巴:“本国舅可不好你们那一口,再说了,本国舅只*美人。”   我干笑道:“国舅爷多虑了,小官只是晨起随处走走,不知为何走至此处。正要回去。”   庞青斜眺了我一眼:“是应该回去了,我若没记错,今日是顾编修新官上任第一日,切莫担误了点卯噢。”   我垂首:“是。”   正要告辞,庞青却突然又道:“顾眉君,今日除你新官上任外,馆内也将有一名新馆正至,你可晓得是谁?”   我恭声道:“小官官品低微,如何得知。”   庞青诡异一笑:“你再猜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骇然道:“国舅爷该不会说您自己罢?”   “正是。”庞青盯着满脸错愕的我,表情里充满了洋洋得意,一张嘴一闭一合,白牙闪闪发光:   “从今日起,本国舅便是你正正经经的顶头上司了,顾眉君。”   14   我万分希望庞青说的并不是真的,然而事与愿违。   崇文馆正是一馆之首,位列三公六卿。   大馆正之下,另有副馆正六名,少监、丞、知事、令史编修及属官等,不可尽数。现今,应新任崇文大馆正的要求,这一大班人便呼啦啦候在崇文馆正殿门外,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总算见庞大国舅摇着扇子施施然而来,但见他白玉脸庞犹泛一层簿晕,眸间二点春水,一副酒饱饭足,刚从温香暖玉乡里走出来的模样。   他一出现,便哎哟叫了声:“这如何使得!怎么能劳驾诸位大人在此等候?本国舅不过开个玩笑。”   何其做作。   庞青说:“崇文馆每五年一次的馆祭将至,馆祭过后,紧接着便是圣上登基以来首次泰山封禅大典,相信接下时间,馆中事务繁忙,一切还需仰仗诸位,能者多劳。”   众人应了声诺,庞青眼波四下一转。我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光从我的左边掠过右边,再从右边掠过左边,半晌讶道:“为何本馆正没看到新任的内馆枢密编修呀?”   诸人的眼光刷地都定在我身上。   我撩袍小跑步出列参拜,此时早知道庞青定然要拿我开涮,心中冷笑来着:了不起么?你一撅屁股,一大班人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然而庞青这回却不拉屎。   他敛容,以玉树临风的姿势一瓣一瓣将手中折扇优雅地合上,半晌,似是深思熟虑后酝酿出这么个问题:   “顾编修交接事务,可还顺利么?”   我愕道:“很顺利。麾下老校书事事备至,多谢大人关心。”   庞青点头:“那便好。另有数件机要事,本馆正稍晚些自会亲自去与你面授机宜。”说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好一眼。   我怀疑便是最后这一个眼神,让在场诸位同僚误会了什么。因为在接下的几天中,不断有从前不认识的人晃到面前,含蓄地说,往后要多多照顾。   我的新官职,所谓枢密编修,总掌一馆文书。   一馆文书,包括回院四阁楼的书籍。里面几乎集天下天文算历、三式、测验、漏刻、诸科杂说之经典。   交接的时候,馆中老校书就对我说:“馆中的书籍,头三个阁楼是外放的,唯有这条小径过去的那座红顶阁楼,里面存放的书籍是典中之典,馆内除大馆正外,也只有大人身为文书之首及其他廖廖几位大人进得,这些想必馆正大人会亲自向您说明的。”   庞青所说的机要事,大概就是指这一件。   义兄与我说,庞青能避则避。连王爷也跟我提过那么一回,庞青此人性诡诈,帝前权臣,须防。我心中颇有戚戚然。然接下的几日,却平静得出乎意料。直至第四日下午,我抱着一堆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档集正要归档,馆吏传话,大馆正在红顶藏书阁楼召见我。   我到的时候,庞青一身笔挺的墨青色官袍,正站在缕花窗边负手望天。留下一个万分深沉的背影。然而下一刻,他蓦地转过身,勾唇嘿然邪笑一声,挑眉道:   “顾眉君,你道方才本国舅站在窗边瞧你一路走来的身影,想的是甚么?”   我恭敬道:“小官不知。”   庞青围着我转了一圈,叹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一身五品官袍当真很适合你。”   “馆正大人谬赞。”   庞青道:“我那日原想夸你,却不知你缘何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本国舅?”   我面皮抽了抽,说:“小官不敢。”   庞青一拂袖,肃容正襟:“罢了!本国舅向来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便是。我连日事务繁忙,现下交代你的事,你好生听着。本国舅不与你说第二遍。处理好你这件事,本国舅另有正经事要办呢!”   我道了声是,心中却暗松了口气。   他将红顶藏书阁一串钥匙交给我。   藏书阁总共四层,一路介绍至四层,庞青从内袖又掏出一串钥匙,示意我开第四层的阁门。   阁门里头,接连是二道暗门。耳听他淡淡说:“现在要进的地方,整个崇文馆,只有你我二人方始进得。便是你家王爷,也需皇上御批。”   其实第四层密室里放的,无非也是一些书籍档集。   所不同的,它们被妥贴放于一个个匣子中,贴上标签与封条。我一个个数过去,就着密室中放着的夜明珠散发的光芒,最末一个匣子同样带着封条,却没有标签,匣子还落了锁。   庞青这次却是拿出单独一支钥匙,开了锁,轻轻揭了封条。匣子被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五本书册。第一本书页上写着“聂氏手札”。我看了一眼,心中略感异样。   庞青合了匣子,重新上了封条,将那枚钥匙交给了我。郑重其事道:   “其它的书集固然重要,却远不如这一套‘聂氏手札’。这套书关系我朝一件秘密,若有何闪失,祸及你我的身家性命。”   我吃惊道:“请馆正大人明示。”   庞青对我的惶恐似乎很满意。眯眼笑了笑,道:“前朝紫微郎的事迹,你可曾听过?”   我道:“略听过一二。”   庞青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他说话之间,面露向往之色。悠然道:   “当时有一句话,天下谁人不识君,历数近朝数代风流人物,数百年也唯有这位紫微郎担得——十五封臣,以半截恶鬼面罩示人,名冠天下。”   庞青性情戏谑成性,喜怒难测。因出身豪门且少年有成,难免时时流露几分傲气来。此时面带三分倾慕,倒令人开了眼界。   他道:“既然你只听过一二,其中诸多来历情由定然不知的。便由本国舅再与你讲一回罢。”   我应道:“是。” ☆、8Chapter 1516   15   紫微郎的故事,还需从崇文馆诸多前事说起。   有野史说,我朝开国皇帝起家的第一笔经费,是从坟里掘出来的,来历不甚光彩。   其时皇帝身边有聂姓能臣,据说此人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会天文历法,懂术算机关,便是他一手破了前朝皇陵中重重机关,取出偌大宝藏。建朝之后,高祖皇帝感念聂氏的功勋,破前朝机制建立了崇文馆,其职能类似于前朝的司天监,收录四海擅玄学术数、机关暗栈的能人,这便是崇文馆的前身。   崇文馆建馆之后,历经二次重大的创伤。第一次重创,是因为建朝不久后的一场暴动。那次暴动中,崇文馆的第一任馆正、那位聂姓太史令为保护先皇,启动馆中机关,以一人之力杀敌三千,最后纵身跃下自己设计的蜡缸,燃烬而死,馆中机关尽毁。   这位有名的聂姓太史令死后只留下一份手稿,里头有关于天文星数,玄理机关秘术种种杂记心得,可是内容艰深奥涩,无人看懂。直至数百年后,才有人着手为这份手稿作序标注。   此人便是当时的崇文大馆正,聂遂章。   据说,他是聂姓太史令归隐的后人,也是百年一见惊才绝学的天才。彼时他年仅十五岁,玄学一门的造诣却已是莫测高深。因自承是前朝聂姓太史令传人,于是效前朝聂氏,整日以半截恶鬼面罩遮面,以敬先人。   聂氏归隐已久,早无意于朝政。是老皇帝亲自上门将人要了过来,擢任崇文馆大馆正之职。按我朝定制,从三品以上官员需年过而立方能担任。崇文馆馆正位同正二品太史令,由一名初出茅庐的十五岁少年担任,是前所未有的奇事。是以一时间朝中一片反对之声,老皇帝却是一笑。   彼时正逢七月花时,一园子紫薇花,少年得意、众星环簇的少年郎。   老皇帝御笔一挥,赐下“紫微郎”的名号。   种种恩宠,一时无双。   或许应了那句盛极必伤的谶言。三年后,老皇帝薨,武德皇帝登基。同年,崇文馆骤起大火,聂遂章葬身火海。这一场大火之后,馆内经典尽毁,是为建馆后第二次重创。   那套聂氏手札,是大火之后,自聂遂章私宅搜出的。里头是前朝聂氏的那份手稿,已批注了将近一半。   “紫微郎”三字所代表的种种荣宠,也随着这一场大火,烟消于历史。   庞青道:“那份手稿,便是面前这一套。至于里面有什么秘密嘛,却不能由你知道。你只管知道,这套书重逾性命就可以了。”   我道:“是。书在人在,书毁人亡。小官明白。”   庞青噗哧笑了一声,道:“大概便是这些。走罢。”我垂头跟在他后面。然而在庞青将手探向密室暗锁之时,我眼角余光瞧见他食指微微动了一下。一时不及多想,伸手便擎住了他的衣袖。下一刻,脚下踩空,两人双双跌入骤开的机关暗室之中。   幸好触地处是柔软的床褥,并不算痛。   暗室只点了一盏油灯。我耳听庞青做作地唉哟痛呼了二声,边揉着他的后边,边瞪着我,怒道:“顾眉君!你胆敢拉着本国舅一块儿跌了下来?!”   我面无表情道:“这得问问国舅爷,小官犯何大错,为何要开启机关害我?”   庞青哼道:“本国舅手抖了还不成?”   我道:“那便有劳国舅开一下密道机关,放小官出去。”   庞青拍拍手,这会儿诡异一笑:“顾眉君,本国舅这二日发现,六王爷下朝都与你乘轿同归,真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你难道不好奇,今日他若寻不着你,面上的表情?”   我无语瞪着他。   记起先前这厮说过,另有要事要办。抱着万一的希望一说,哪料庞青笑得越发诡异:“本国舅要办的正事,便是这一件。”我再次无语。   这间密室大概是处于藏书阁三楼的某处夹空之中,一边有一条楼梯甬道通向楼下。料想是书阁一条秘道。眼见庞青摘下墙壁上的油灯,支颐使气对我道:“跟本国舅来。”我不作二话跟在后头,两人沿着甬道楼梯往下。在第二个转角时,一阵凉馊馊的风吹了过来——油灯灭了。   灯啪嗒一声跌在梯面上。   我于是发现了一件事情。   堂堂的崇文馆大馆正、意气风发的庞大国舅,他似乎有点怕黑。   庞青手一捞便紧紧抓住我的手。   “顾眉君,你身上带了火石没?”   我道:“小官没有。”   庞青道:“本国舅也没有。”接着:“本国舅勉为其难拉着你,免得你跌倒。”脸皮厚比城墙。   黑暗里庞青似乎靠得极近,气息若有若无喷在我的颊畔。我略感不自在,甩手想将他抖开,失败。四周静得出奇,唯有丝丝暗风在耳边响过,越发衬得二人的呼吸声十分明显。   没走几步,庞青又开始说话,声音带了点异样。   他说:“顾眉君,你身上究竟薰了什么香,本国舅又闻到那个香味了。”   我说:“待小官回去问问奶娘,她薰的什么香。”   庞青说:“本国舅闻着挺喜欢,问着了给我送一些。”   我心中一动:“好。”   他继续道:“说起来,上回中秋晚上,你一眼就看穿了那条皮搭上的机关,这一回你又是如何知道本国舅的小动作的?”   我道:“上一回是意外,这一回是侥幸,我的义兄是崇文馆副馆正,耳闻目染之下,总要识得一些。”   庞青闻言哼了一声,也不置可否。此时脚下一紧,似是踩到平地的感觉。同时眼前一亮,一柱光线从一个缕花的小圆窗中射了进来——已到阁楼第一层的密室,木梯甬道的尽头。   庞青见了那柱光亮,明显一阵振奋,如获新生。几乎是同一时间附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今日之事若胆敢说出去,本国舅取你性命!”说完以一气呵成的姿势哗啦开启了密室暗门,扬长而去。   此刻外头已是掌灯时分,走廊灯笼的光线照了庞青一个侧脸,但见平素气焰嚣张拔扈,时而言行似妖的庞国舅,他似乎脸、红、了!   我暗中失笑。待收回眼光,突然发现王爷就站在不远处,提着一只灯笼,静静看着我。   16   我连忙走了过去,王爷随手将灯笼给了随从.我歉然道:“王爷可是等了许久?”随从在前引路,闻言笑嘻嘻道:“可不是!王爷一听相公被庞馆正叫去了大半日未归,担心您出了什么事,不待小人引路,取了灯火就往这里赶。可巧撞上了相公,否则王爷还要怎么急呢!”   王爷看了那随从一眼,随从立即噤声。   我承情地对王爷笑了笑,道:“庞馆正传唤,只是交接一些事务。不觉误了时辰,让王爷挂心了。”   王爷说:“无碍。”说着打量着我:“眉君此二日总是心事重重,今日仿似有拔云见日之势。”   我道:“王爷明鉴,此二日委实忙疯了。   王爷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道:“王爷若不忙,不若我们步行沿着朱雀街走走。”王爷道:“好啊。”   朱雀街上噙香坊,整个京城香料一绝。   我心怀叵测拉着王爷到了那店面之前,笑咪咪道:“恰好薰衣的香料近日用完了,王爷是京中闻名的调香圣手,便劳王爷为我配一副可好?”   调香圣手这四字,并非奉承。   那坊中掌柜明显已经与王爷极熟,一见王爷,整张脸都发了闪,殷勤将我们迎进雅间。王爷问我:“你待配冷香还是暖香?”我两眼一摸黑看了看他,半晌尴尬道:“……我也不晓得。王爷觉得,我这衣上薰的是什么香?”   我伸手,王爷拉起一角袖子垂头嗅了嗅,皱眉道:“并未薰香。”我一愣,脸稍稍有些热了。府中衣物一向由奶娘料理,她一向尽心尽力,衣裳收起了都是会放到香屉里薰一薰。兴或是衣裳放着拿混淆了。恰好我这几日伤了风鼻子不灵,闹了回笑话。   若是如此,庞青所提的香味,应是发上残余的香胰味道了?我略略有些不自在,走近了二步,将头探了过去。我突然发现,王爷比我高出了一个头,我将脸凑过时,刚好就要搁在他肩上。   这个姿势,似乎……有些轻浮。   我感觉王爷先是僵了僵,而后才低头又嗅了一口,热气喷在颈上,我的心口失控跳了二下。忙错了身,尴尬问:“这下……可有了?”   王爷说:“有。”   我暗松了口气,希冀看了他一眼:“便配这个香味。”   王爷眼光一闪:“你配这个香味做什么?是送人,还是自用?”   我一噎,道:“送人自用……都可以。”   王爷淡声道:“我配不出。”说着扫了我一眼,眼带三分凉意。我愣在当场,眼瞧着香坊掌柜亲自捧众色香料请王爷鉴定,王爷淡淡应了去,竟就此将我撇在一旁,不理会我了。   我欲言又止,最终只好讪讪喝起了茶。隐约明白王爷似乎不喜我与庞青有所接触,然则方才我并未说明香料配好便是要送庞青,缘何王爷便生了气?   男人心,海底针。近来这男人的心思似乎越发难以捉摸了。   我皱眉想着,心有所思,难免眼光便不自觉锁在那道温润身影上。掌柜原本热烈与王爷讨论,然而片刻之后,他面上越来越不自在,最后看了我一眼,咳了一声,对王爷道:“小人还是先退下了……”   王爷来到我身边,递过我一张纸方。我迟疑道:“王爷方才可是……生气了?”   “没有。”   我展开那张薰着噙香坊特有香气的纸笺。“这是今岁京中流行的香料方子,我已吩咐了掌柜按这一个配了几份,配好给你送过去。”   我想了想:“……也成。”   隔日我就拿着这一张方子到庞府求见。递了拜贴,门子对我倒还有些印象,让我在门前候着。不一会儿出来笑嘻嘻与我道:“顾大人这边请吧。”   庞府极大,一走进去,只觉庭院森然,楼台亭榭,假山流水。   那随从带着我左拐右拐,待进了内苑又换过一名容貌俏丽的丫环带路。那丫环一见我一张白脸更白,一路眼光纠结在我面上,两人穿过数道碎石小径。不远处花木扶疏间隐约有座佛堂,旁边是一大座紫竹林。我多瞧了二眼,佯做无意问道:“府上是哪位尊上信佛?”丫环半晌才搭理说:“这是老夫人的佛堂。”   两人在一道半月型拱门停住。丫环说:“国舅爷正听着醉乐坊的花魁娘子弹琴,小婢先行通报一声。”我道:“有劳。”待那婢子身影消失,我瞧瞧四下,园中有几个奴仆行动,但未注意这边。定了定神,佯作随意向那边竹林走去。   半盏茶后,我从竹林出来,瞧见那丫环正一脸紧张地东张西望,我连忙上前赔罪,国舅家的园子真是景色优美,令人流连忘返云云,不觉走开了去。丫环将信将疑,说:“国舅爷在西花厅等你。”   等到了里头,我才明白丫环面上红晕为何。   庞青一身火红衣袍,半袒着襟口,露出一片结实胸肌。他端着一杯酒凑在唇边,却是迟迟未饮,酒光流溢间红唇妖艳欲滴,一对狐眼喷出二团火。   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名衣着清凉的美人弹着琴,一边弹一边咿咿啊啊地唱着。然而我看美人的情态,诚然是不知道自己嘴里唱了啥的,因为她一对眼睛此时正身不由己与庞青一块胶着,你勾魂来我摄魄,一派干柴烈火、浑然忘我的情状。   我咳了声,见礼道:“参见国舅爷。” ☆、9Chapter 1718   17   庞青与美人已然忘我。   我又叫了二声,无果。只好尴尬对丫环道:“这位大姐,你看……国舅爷好似不太方便,便劳你得当时将这此香料方子交与国舅爷……”   丫环香腮红透,早浑然忘却了我这一磋。   此时,那边嗯哼了一声。   我抬头,正好看到庞青扑闪着眼一仰脖,将杯里的酒倒入嘴里。一缕酒线沿着嘴角直淌到精壮胸肌上。美人嘤的叫了一声。庞青面上坏笑更深,眼里勾着,嘴里伸出那根湿淋淋的舌尖沿着簿唇舔了一舔。美人娇躯震颤出销魂的小波浪,眼见一腔春潮即融,撑不住了。   我相信此刻只需庞青勾勾手指,美人便会摔琴,凶猛地扑过去。   事实也是如此。   在天雷与地火热烈勾动的过程中,奋不顾身的地火被安顿在天雷修长有力的腿上,天雷随手捞起桌上的酒瓶,往口里灌了一口,轻怜蜜呵垂头;地火柔若无骨地偎在天雷怀里,此时仰头,眼神濡着,檀口也蠕着,丁香小舌如春蛇吐信,嗷嗷待哺,将我看出一身冷汗。   我道:“咳,国舅爷好忙,小官先告辞。”说着撩袍就想以最快的速度出去。但听身后庞青似叫唤了一声,丫环原本眼光发直似傻了一般,闻声浑身机灵一颤,很坚决拦在门口与我道,国舅有示下。   庞青此时已将那口酒喂到美人嘴里去,湿答答着二片唇,邪笑着冲我招手。   “顾眉君过来,本国舅介绍醉乐坊的如意姑娘给你认识。”   他说话的时候,如意姑娘嘴里兀含着他哺的半口酒,樱唇微翘,满面春|色,正含得十分好看。将吞未吞之际,猛听庞青这话,愣是没保持住一脸的风华绝代,酒直线地喷到庞青裸胸上。   庞青嘴角抽了抽,我满头大汗地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轻挑起美人下巴,春意撩人道:“你不乖噢~快将它舔了。”美人嘤咛了一声,乖巧埋头贴入男人结实胸膛之间,沿着那片酒渍吮了起来。   庞青冲我挑眉:“如何啊顾眉君,此等销魂蚀骨的滋味,你可曾领受?”   美人的两只手已经全探到他怀里,摸索。   画面十分伤眼。非礼勿视,古人诚不欺我。   我清喉,不得以将眼光斜开道:“唔,其实小官今日不过是送您要的香料方子,未有其它正事,东西就放到这桌上罢,国舅爷若有兴趣,得闲便看上一看。咳咳,您……好玩。”   “别急嘛!”庞青勾唇一笑:“来,你将那方子拿给本国舅看看。”   我皱了皱眉,只好挪近二步,正要将纸笺放到他手上。哪知庞青压根没接,一错手擒住的是我的手腕。我愕然,还没反应,已给就势拉着往前一按,贴到如意姑娘雪白胸脯上。   “如何?什么感觉?”   如意姑娘原本正啃得卖力,不期然给摁了这么一下,顿时懵了,缓缓将脸从庞青胸中拔|出来,看看我,再看看庞青,一时傻眼。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天子亲勋一等候、皇亲国戚庞国舅、崇文馆大馆正,强迫下官狎妓。   我凉凉看了他一眼,庞青的表情十足淫|浪,吃吃笑道:   “比起男人的如何?”   我再如何不识货,也晓得醉乐坊金牌花魁娘子半露的酥胸,自然是十分柔软且特别诱人的。只是,我摸着她着如同摸上自己的一般,如何能有感觉。   而男人的……虽然我生平也只摸过那么一个。   那夜月下男人的胸……   结实且矫健的肌理、有力跳动的心口,火烫火烫的体温……我顿感脸热。此时顾及三人脸面,只好低声道:“国舅爷请放手。”庞青愕道:“放手?难道你没欲罢不能的感觉?”   我无奈道:“国舅明鉴,小官诚然……还是觉得男人的好。”   如意姑娘原本泫然欲泣,听了我的话,眼泪夺眶,捂面。   庞青面皮抽了抽:“顾眉君,你还是男人吗?你可知怜香惜玉四字如何写?”   我道:“小官乡下地方来的,糙人一名。国舅再不松手,小官便要无礼了。”   庞青“嗤”了一声,突然又咦了一下,一边举了花魁的手,拉着与我的凑了凑,左看右看,半晌拧眉:“连手也不像男人。”   我见他神情古怪,心里一紧,想也不想就提脚往花魁的三寸金莲一踩。如意姑娘这会儿坐在庞青腿上,面上二抹泪迹,盯着庞青与我正在发愣。给我一踩,登时嗷的一声,后脑勺对虾那么一拱,不偏不倚正撞在庞青额角上,后者闷哼了一声,撤手去捂自己额角。   我一脱身,不等庞青反应过来,便匆匆告辞,走得委实有些狼狈。   心中懊恼,走过一段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次。   我看到,庞青不知何时走出了内室。但见他歪着头靠在门框边,半开的襟口湿答答一片。他用露出一大截手臂的手抚着那片裸胸,一边盯着我阴恻恻地笑。   我恶寒收回视线,走出府门时又望了一眼这座森然巍峨的庞府,心头沉郁。   二日前,我很顺利地找到了那名叫云儿的小丫头,知道了花灯的确切出处。   庞府里头有一个废园,前些年据说是请了高人相过一回,嫌地势不好,因便封了。然而园里有一个荷池,每到秋起藕肥之时,府中下人便会偷偷钻入偷藕。那花灯便是小姑娘采藕时,自荷池底下一条暗沟挖出来的。   那暗沟上面,挡着一块铁板,花灯决计不可能是从荷池上面掉下的。唯有一个可能,那是从地下给水流冲上来的。   荷池,隔着铁板的地下暗沟,它通向的,很可能只有一个地方。   庞府地牢。   偌大一座庞府,要寻一个隐秘的地牢,谈何容易。   我略略沉思了一下,十数年前庞府周围的这一片官邸隶属于兴庆宫,后面才分割了出来,赐作皇亲国戚的官邸。六王爷是皇族中人,府中定有绘制的皇城简图。寻着了兴庆宫,便能找着现今的庞府。   寻着了庞府府邸的构建图,接下来的事情……便看天命而为了。   天若怜悯,就让这一年冬至北风,来得更早更凛冽一些罢。   我的手不觉紧了紧,定了定神对轿夫说:“往六王爷府上去。”   18   自从上回在府门口淋了雨,我在王府多了一项特权,出入可不必通报。   带路的王管事是极熟的,看到我一对灰眼左溜溜右溜溜,我奇道:“怎么?”他干笑道:“没、没什么。小的已命人前去请王爷。”   我在花厅坐下,丫环奉茶。我捧起茶盏正要喝,不提防一阵穿堂风过,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诧道:“奇怪,打哪来这么重的一股胭脂味。”猛抬头,王爷一顿脚步,正停在玄关处。   王管事极狗腿,还没待我反应,已经颠过去一把掐在王爷后头举着烛火的丫环臂上,掐完接着在她腰上拧了二记,对我掐媚道:“相公鼻子真灵,可不正是这个*涂脂抹粉的小骚蹄子!我注意她许久了!”   我看向王爷,了解地干笑了声。王爷面上略略有些不自在,斥道:“下去。”王管事道:“是。”末了面不改色将门窗户扇一概关了,拉着委委屈屈的丫环下去了。   王爷站在玄关处,却是不再进来了。   我道:“路过时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各自忙碌,许久未与王爷秉烛夜谈了。未知眉君今日来,是否来得不是时候?”   王爷道:“眉君何出此言,你明知道,无论你何时来,小王俱是扫榻相迎。能与眉君秉烛夜谈,实乃人生第一快事。”   他说着眉眼带笑,似乎是提脚要进然而又生生顿住。“……眉君稍候,我去去便来。”   门一开,又一阵穿堂风。我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眼瞧着王爷的后背似乎僵了僵,一闪没了影。   贼眉鼠眼的王管事又闪了进来,这回捧着一盅姜茶。哈腰候在一旁道:“相公今日鼻子似乎又有些不爽利。”我歉然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一边灌了口姜茶一边问:“王爷前头见的是哪家的千金?”   王管事低眉顺眼道:“小的并未听有此事。”我横了他一眼,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直到我从袖里摸出一碇银子。他面上登时笑成一朵菊:   “您看您,太客气啦!小人不与相公说,还不是怕相公多心!”   “小人真的没有没有骗相公。王爷确实没私见哪家的千金,他见的是长公主殿下,不过长公主今儿过府,身边带了四位官家的千金,明显有意介绍与王爷相识。现下正缠着王爷,要在王府住下呢……”     说着“呸”了一声,“廉耻荡尽!”笑呵呵接过了银子。   我见到王管事口中那四名“廉耻荡尽”的千金是在不久之后。彼时王爷已换了一身行头,身上残留着皂角香味儿,正精神焕发与我抬杠,檐下那对虎皮鹦鹉,是光头那只会说话,还是三根毛的会。突然听到外庭有人吵嚷,不一会儿有下人禀告说,长公主后园开宴,邀请王爷赏脸过去欣赏四位千金献艺。   游廊走至尽头,隐约能看到后园的光景。那一片衣鬓交错间,依稀能看到四名各擅风情的美人婀娜多姿落在座间。我笑道:“看来今日我委实来的不巧。未知那四位,是哪家的千金?”   王爷道:“本王不知道。”说着将头扭去一边赏花。我便转向一旁眼珠骨碌乱飞的王管事,问他可给我收拾了房间。王管事看了看王爷又看看我,点了点头。我正提步要走,手上一紧教王爷攥住:“这么早便要歇下么?”   我点头:“嗯。”   王爷叹道:“入夜了凉,莫忘了盖被。有事嘱下人一声即可。”我再点头。走了二步,听到他在后头淡声道:“回了长公主,就说本王恰有紧急公务处理,一时走不开身。多谢她们的好意。”我埋了头走路,莫名其妙竟觉得有些愉悦。   路上王管事说:“那几位千金,一位是王侍郎家,一位张御史,还有保和殿李大人、通奉大夫常大人的千金。以小的看,王爷自是不会中意她们的,相公不必担心。”他看着我,一副了解且推心置腹的意思。   一个二个,的确都将我当做王爷的男宠了。   我既懒得理论,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历数这几位小姐皆是大不过三品且无实职的京官之女,看来,夏帝归根结底是怕王爷会与朝中哪位手掌重权的权贵结亲,坐大了势力。长公主此行,料想轻易不会善罢甘休。   我的猜测并没有错,这一夜,心怀鬼胎的人,远不止我一人。   半夜时,我悄悄摸了出去。下人们早在地下摊睡作一堆。途中遇到几宗巡院盘查,一看清是我,俱都放行了去。我来到王爷寝室门口,上上下下静悄悄没有半分声响,里面亦黑作一团。我定了定神,轻声推门进了去。   不是不紧张,一路顺过去的时候,手心攒满了汗。   我想事情最糟糕的后果,最多便是给王爷发现,局时大不了就说自己想与他开个玩笑,吓他一吓便是。然而当我摸到床上时,被吓到的却是我自己。   一根手臂向我抓了来。   我给吓到,不是因为这根手臂多么有力多么可怕,而恰恰是因为这手臂细腻,清凉,柔若无骨,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伴随着这一根手臂而来的,是一阵扑鼻香风,黑暗里有人嘤咛了一声,向我倒来。那个时候,并非我不想接住这个娇软无力的身躯,而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一侧身,狠狠打了个喷嚏。   扑通!一道曼妙的暗影以不容置喙的倒栽葱之势,磕入地下。   灯火亮时,我看到,地上摔得不成人形的,的确是位姑娘。彼时她抬头,用流着两管鼻血、频临崩溃的眼神环视了在场众人一眼时,连气势汹汹破门而入的长公主也给吓住了。   王爷并不在房内。   长公主对这个结果很意外,我也很意外。   半晌她咬牙切齿问:“怎么是你?你为何会出现在王爷房中?”   我无辜地拍拍手:“小官与王爷年岁相近,蒙王爷屈尊相交,促膝夜谈是常有的事。倒是长公主与这位小姐,为何……”   长公主恶狠狠道:“你少管本宫的闲事!”   我道:“是。”   她冷冷道:“王爷呢?”   我环视了房间一眼——我也想知道。   长公主临走时放了狠话。她说:“顾眉君,你若胆敢坏本宫的好事,叫你好看!”   我惊魂未定回了自己房间。   叉好了门,我坐到床边,抚胸压惊。   此时一盅茶递了过来,我一时没多想,接过便喝了。喝了一口,呛住。   一只手拍着我的后背给我顺气。   我回头,指着面前王爷一张笑得温吞的脸说不出话来。   他握住我的手。下一刻,说出一句让我更张口结舌的话。   他道:“眉君,今晚,我俩同榻而眠吧。”   “外面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姑母步步紧逼,而本王委实不愿买一笔稀里糊涂的帐。唯有与你一起,方能证实本王的清白。”   我看看身后的小床,再看看面前的男人,哑然。   如此的确能证实王爷的清白。   可是——我的清白又让谁来证实呢…… ☆、10Chapter 1920   19   历史有名的梁某与祝氏的故事告诉我们,男女同榻而相安无事并非不可能,关键得看睡床那头的,是不是那个傻山伯。   王爷半生经历皇权倾轧,能在武德帝高床之下,卧鼾多年,岂是与傻字沾边的?   彼时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去看王爷面上,究竟是正经还是说笑。这一看,竟就给我看出那么点捉狭的意思来。登时心中一松,不由得一笑。   我道:“好极,与王爷相交几年,这同榻而眠还是头次,想来倒有几分意趣。”   王爷望向我的眼光略深了些。问我:“可是当真?”   我指指那边的床,再指指隔了一道纱帐的长榻:“王爷睡这边,我睡这边,岂不就是同榻而眠了么?”   王爷一愣,我道:“王爷松手。”啰嗦这半晌,两人双手相握,四目相交,时间稍长,未免有些傻缺。王爷似乎也终于感觉了出来,松了手,两人同时侧了身。   我打开门,王管事一进来,听我说要多一床被枕,面上呆了呆,一阵察言观色。末了将我拉到一旁,小心翼翼道:“相公,吵架拌嘴是小事,何苦分床睡呢?”   我愕然,苦思了半晌不知道自己何时与王爷睡过了。一时也不便与他分辩,只好皱眉道:“我与王爷未曾吵架拌嘴。”王管事小三角眼一阵迷茫,突而一亮,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待他抱了被枕进来,又偷偷对我说:“方才小的在路上遇着了长公主的婢女,她们正在四处找寻王爷。小的就诓骗她们,六王爷正将自己锁在书阁里勤劳政事哩。大概今晚不会寻到相公这里来,相公自可安心与王爷共度良宵。”   观其模样,十分猥琐。我清清喉,强调说:“王爷睡那边,我睡这边。”王管事利索地铺了床,将房里唯一的窗扇合上,回头用一个“您何必掩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多一床被褥,为了的是掩人耳目,小的明白。”我侧头看了一眼王爷,他拿了本书,斜身倚在床上似乎正看得聚精会神,然而再看一眼,就发现他的眼光顿在书面上一点根本没动,唇角蓄满笑意,显然听壁脚正听得欢喜。   眼见王管事对王爷与我各自又请了句安,就要退出去。我道:“且慢。”他疑惑看我。我再次皱眉:“你平时便这么伺候王爷?”王管事面上疑惑更甚。我道:“不必伺候王爷更衣?”   王管事恍然大悟:“若是平时,确是小人伺候的王爷。不过嘛,今日……”他眼光大有深意,停顿了一下看看王爷,后者仍旧维持那个动作俨然入神了般,王管事于便吃吃一笑,不由分说合上房门,走了。   已是子时。   我对王爷说,该入寝了。王爷搁了书,面上半点倦意也无,且兴致颇好的样子:“不若我们下盘棋,再喝点酒。”我故作了哈欠,道:“我可困了。”   王爷便拉了被子一角:“眉君躺到这边。”   我道:“王爷是君,理当享用高床;眉君是臣属,理当睡在下榻。”   王爷浅浅一笑,没再说话。然而眼光明灭跳闪中,似乎有异样的情绪。   分不清是深沉、喜悦,还是其它,奥涩难懂。   我别了一眼,却是不敢再看。心心念念的,是如何将这清清醒醒的一个人,哄骗到床上躺好,令他睡死过去。   而后他终于要宽衣了。我想唤随从进来伺候,门外却连半条人影也没有。回头见王爷伸着两只手,是等人伺候的那副姿势,正无辜瞧我。我眉头打结,他道:“便有劳眉君了。”   宽衣与解带,无可避免会接触对方身体。   我站到他背后的时候,突然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王爷的身材修长秀颀,三分晋人雅意。然而一旦走近了去,就会发现他的肩膀其实很宽,男子的气息令人怦然一动。   我鼓足了勇气,才将手伸至他腰间的玉带。当时我明显感觉他身上肌肉一绷。   明明是秋高气爽的气候,我鼻尖渗出了汗。   然而我越紧张,他腰间的玉勾却越是与我做对。猛地一错手,撕拉一声,他身上那件精绣帛衣便裂开长长一道口子。我大窘,王爷轻笑了一声,胸腹振动,似在讲一件得趣的事儿:“眉君不曾服伺过人呢。”   我撒手往后退了一步一站,已经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眉君粗手笨脚,接下还便王爷自己来的好。”   王爷放软了声音:“眉君莫恼……再给我挑松发髻罢。”他坐到妆台之前,向我招手。   我稳了稳心神,走了过去,替他除了发簪,拆了束发。王爷递过一把玉梳,我便顺了顺发,一下一下梳了起来。   两人的眸光在铜镜里相遇。   王爷看我,我看王爷。   我想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便是两名丑八怪照镜子,竟然给照出些美的意思来。我看着镜子里的王爷,疤痕脸隐约能看出清朗轮廓与俊秀眉眼。而王爷看我,唇角有抹温柔,眼睛带着亮,竟似在看最赏心悦目的物事一般。   我嘴角抽了抽,怀疑自己眼花。   突然又想到,他这副光景,莫非是想到了已故去的王妃?   这么想着手下缓了下来。王爷道:“眉君坐下来,现在由我为你梳头罢。”我原有点心不在焉,闻言倒给他吓了一跳,僵了僵摇头道:“不必。”   王爷皱眉:“如此盘发睡着,不舒服。”   我干笑,说:“我夜里经常起夜,习惯了和衣盘发睡觉,起夜了不致吓着人。”   他走近了一步,我连忙退了二步。   “……随你。”王爷眼光闪烁,最终说。   吹熄蜡烛之前,两人又谦让了一番。我道:“王爷先请。”王爷道:“眉君先上榻,我来吹熄蜡烛。”   我侧身在榻上躺好,感觉一道眸光一直跟随着我。   一室蓦地就静了下来,耳边甚至能听见空气中气流游移的声音,幽长而静远;再者就是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我莫名觉得紧张,喉口发紧,四肢僵硬。   仿若是过了一个时辰那么久的时候,我才听王爷轻轻说:“眉君,我吹熄烛火了。”   我应道:“好。”   20   熄灯之后,王爷先是倚在床边,吹了一曲笛子。声音在夜里额外地呜呜咽咽,吹得我的小心肝颤颤悠悠。他吹完,又随口唱了几句风雅,声音低沉好听。黑夜绰约间,他散了束发的身影带着说不出的慵懒,让我有些陌生。   我合了眼睛,正在愣神,耳听他轻声问:“眉君可睡了?”我应了一声。王爷轻笑道:“眉君还记不记得?”我漫应:“记得甚么?”王爷道:“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那还是初识王爷的时候,两人牵着他的马我的驴,游走在青山绿水间。我们一齐对着湛亮的天空高声对书。那会儿我也不嫌掉书袋是酸的了,王爷说一句子曰,我便对一句诗云,嘻嘻哈哈。走着走着,不知为何,我牵着的驴变成了王爷的马,王爷牵的马变成了我的驴。   现在想起,依稀是因为途中,王爷悄悄将手伸了过来,握了我一下。   我神思飘了飘,不自觉接了下去,“诗云:心乎*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完顿罢,一窘。这才反应,自己应的,满口的思情之辞。不自在转过身,眼角余光看到黑暗里王爷似乎正抚着玉笛,一对眼亮亮闪闪。然而片刻后,那光亮沉了沉。   “眉君今日可是有心事?”   ……自然是有。   嘴里说:“没有。”   秋夜里的风有些大,窗外树叶沙沙作响。我听王爷那边一阵悉窣,他终于躺上了床睡下。   约摸半个时辰后,我试探地叫了声:“王爷?”   “嗯。”那边应。   我捏了一掌心汗的手握紧又松,一阵失望。   “可是口渴要喝些水?”   我道:“没……你快睡。”   一个时辰后。   我再次试探叫了一声。就在我即将大喜的时候,他又应了,声音带了点异样的低沉沙哑。他问我,“为何还没睡?可是那边榻上睡着不舒服?……不若睡到这边?”说着悉窣似要起身,我莫名紧张起来,连声道:“不用、不必。”   一直等到那边再无声息,又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这个过程,何其艰难。   双眼因为习惯了黑暗,房内一切依稀能看到。我蹑手轻脚起身。   王爷的书房连同藏书室在王府东院单独一座阁楼中,我料定皇城简图便存放在里面。   东院是王府重地,想进入书阁,需要通行令牌与钥匙。   现今这两种东西,都在王爷身上。这是我摸过了他除在金漆屏上的外袍得出的结论。   彼时,我游走在房中,耳听八方,心兼数用。最令人赞赏的是,我一边行动,一边还呼吸起伏,佐以磨牙,制造正在鼾睡的假象。   王爷的呼吸声起承应转地响着,比我的……文雅多了。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   王爷睡在外侧,脸朝外,临睡前似乎一直都对着我那个方向。我现在的角度能瞧出他半个模糊的侧脸轮廓,我发现,王爷的睫毛很长,鼻梁很挺,那侧脸,分明十分俊秀。   他身上仅着单衣,簿被盖至腰间。   我注视着这具沉静的身体,心紧张得快跳出腔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鼓足勇气,朝他身上暗袋摸去。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那一刹那,王爷蓦地睁开了双眼!   瞬间,那一对记忆里温和的双眼所射出的锐利光芒,差点将我刺穿。   那时,我手上的势头已经刹不住,一手便摁在男人的胸口上。   王爷并没有动,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用一对亮得出奇的眼睛,静静望着我。此情此景,我只好破罐子摔破,直愣愣用涣散的眼神与他对视,嘴里脱口而出:“把哑巴的奴契还给我。”   王爷一愣。   我继续说:“把哑巴的奴契还给我。”硬着头皮在他胸上摸索。男人的胸口起伏很快急促了些,我正觉不妥,已经给他迅速拉开了手。   “眉君,你梦魇住了。”   我还是嚷:把哑巴的奴契还给我。王爷目不转睛地盯了我半晌,在我几乎装不下去的时候叹了口气,揭被起床,拉过我的手,略一用力,就将我抱到床上。拉过被子替我盖上,下一刻,他将烫热的手心盖到我眼皮上,轻声道:“眉君,睡觉。”   鼻间充诉的,都是他男子的气息。   我想应该庆幸在黑暗里,没人瞧出我脸红的模样。   我配合地盖上了眼,然而身体僵硬根本没办法放松下来。我不知道王爷是否瞧出了我的异样。我只感觉他一直紧盯着我,后来似乎又将头垂下了一些,灼热的气息长久地拂在我颈项之间。   心惊胆战过了不知多久,才听王爷似乎轻吁了口气,握着我的手紧了又松,极快地放下。转身,也没听他唤人,拿了桌上的杯子倒了水便饮下,似乎渴极。   我忍了数忍才没出声——那是隔夜的凉茶。   王爷背对着我。   我暗中古怪地望着他,看着他喝完茶,又站了不知多久,最后走到我原本躺着的长榻上,和身躺下了。   我至此方松了口气,翻了个身,唇边忍不住微笑。   早在方才时,我便瞧见了,王爷临睡前,将王府的锁钥与令牌放在外面。   现在,这二样东西,就在我枕旁触手可及的地方,好生放着。   天未亮之前,万物俱赖。我伸手推了推床边的小台,弄出了不大不小一个声响,过了许久,王爷那边仍无动静。我心下暗喜,拿了那二件物事,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我猜得没错,皇城的简图的确是放在王爷的书房之中。   一路过去很顺利,巡卫一见令牌即放了行。我在书阁中寻了半晌,很快在一个匣子里找到我要的简图。已经没有时间给我临摹,我直接撕下了图纸一角,才收入衣襟放好。蓦地发觉窗外异常,探头看了一眼,不由吃了一惊。   手执火把的王府侍卫已将小小书阁重重包围! ☆、11Chapter 2122   21   火光透过窗格照射了进来,这一瞬间,许多念头纷沓而至。   也便在最近,寻找哥哥之事有些眉目,义兄开始为我筹谋脱身之策。或是辞官,或是诈死。按照原来的计划,顾眉君本来就是不曾有过的一个人,让他的一切消失掉,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越到临了,心情竟越是复杂。   义兄问我:眉君,王爷待你不簿,你与他之间,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极为简单的一个问题,我却迟迟不愿意去下决断。   我害怕孤独寂寞,渴望温暖。哥哥在的时候,他成了我的一切依靠。可是哥哥不见了,这时出现了一个王爷,他看我的眼光,隐约有着几分哥哥一样的温柔,于是我又狗皮膏药一样地粘了上去。   王爷果真待我极好,好得让我有点离不开他,不想结束这一层关系。   哪怕明明知道,充诉在两人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顾眉君一切是假,每日里对我温柔照拂的王爷,又有几分是真呢?   我原本想着,何必想多,船到桥头自然直,顺其自然。   后来又觉得,自己既然有点贪心作祟,那便尽可能地维持这个样子久一点……好了。   然而我发现,当我这么决定的时候,我越来越纠结。   至于为什么纠结,直至此刻,心里才隐约有几分明白。   我突然想起从前看过数回的戏剧本子,大夏朝有无数的诗客词人十分热衷创作另类的才子佳人故事。继各种版本的梁祝之后,先后又涌出无数类似戏剧本儿。此中,但凡一对书生感情比较要好的,里面年纪较小的那位,必定是女扮男装的美貌小姐,剧情稍加发展之后,必定是水到渠成、羞答答欲言又遮地来一句——   兄长,其实小弟家中还有一个孪生妹妹,长得跟小弟一模一样,性情温驯,贤良淑德,尚未婚适,未知兄长觉得小弟如何?   王爷带着我听过数回,每一到这里,台下便一片唏嘘,不少人如痴如醉。   有一回,我忍不住打趣将那台词剥篡了过来,对王爷说,其实眉君家里也有一个双胞胎妹妹,生得跟眉君一模一样,尚未婚配,不知王爷觉得如何?王爷还未答话,周围先是呛着了一片,用惊恐的眼光将我看了又看。   ……也对。人家说这台词的是美貌小姐,家里有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妹妹那叫喜庆;像我这样脸部重度伤残的,出现一个已是不幸,若家里还有一个,这得祖上干多少缺德事才造成的冤孽诶!   我说完便羞愧了,也忘了去注意王爷的反应。   倒是厅上有人议论了起来。一个显然是卫道之士,不屑道:“啐,兄弟之义,怎么可以与夫妻之情混为一谈!”   第二人慨然:“何谓兄弟之义?何谓夫妻之情?……”   第三个搭磋的比较猥琐,吃吃道:“穿着衣服,人模狗样的时候,就是兄弟;衣服脱光,睡觉的时候就是夫妻之情……嘎?!”   未说完一群人拿棍子撵他。   彼时我听着精精有味,转念一想时,觉得挺对。然而王爷似乎比较同意卫道士之言。因为命令拿棍子撵人的,就是王爷。   此刻,我觉得有些悲凉,因为我突然发现,戏剧本子里那俗烂的结局,其实挺不错。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有这样非分的想法。   更加悲凉的是,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王爷正召集着众侍卫以四面包围之势,前来抓我。   这阵仗,怎么看,怎么像决裂前的对峙。   我纠结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看到,二名劲装的侍从提前灯笼上了书阁,灯光往后折射,拉出长长影子的人,就是王爷。   他面色微沉,那一对湛然眸子此刻殊无笑意。   翠竹的枝叶婆娑间,二点寒光一闪而逝。   弓箭!   我一闪,躲在了四漆屏之后。   “眉君,过来。”王爷的声音平平,听起来便若平时一般。   我紧了紧手掌。   我觉得,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   我的行为的确诡祟不够光彩,然而我并无恶意。我试图解释。   王爷听着点头:“我知道,本王并不怪你。眉君,你快过来。”   既是信我,为何不撤了弓箭手?我盯着绿竹后面隐藏那二点闪亮箭头,有些郁闷。   不就是偷一角皇城简图,至于像发现晋国的奸细一般,左右包抄,暗藏弓箭,围得水泄不通么?难道是我高估了自己,高估了王爷与我的这一段交情?   我沉默了片刻,当我发现王爷正不动声色向我接近时,我下意识就往后急退。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晓得情况不对,但那时已迟了。   我看到,王爷面上变色,对我喊道:“眉君,小心!”   这时,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的下颌。   一把刻意捏尖了嗓子,充满嘲弄意味的声音自我后方响起:“六王爷居然发现了我,看来我低估了王府的防卫。”   书阁中竟然藏有另一个人……我愕然。继而明白自己方才做了蠢事。   王爷说:“你放了他,本王可以放你走。”   那人道:“啊哈哈,还是烦劳这位相公跟我走一趟的好。”   匕首磨得很利,寒光照得我眼晕。我眼巴巴地盯着王爷。后者抿着唇,点了点头,而后极快打了个手势。   撤退的时候很顺利,我怕身后的壮士手抖,因此十分配合。   唯一一个小意外,就是长公主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厉声喝道:“此人半夜闯入王府图谋不轨,为何不放箭?放箭射死他!”这婆娘自从仲秋节之事,巴不得了让我死。   幸好没人理会她。   我盯着上窜下跳的长公主,诚恳与身后的壮士说:“那位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长公主殿下,挟持他,比我有用得多了。”   身后噗哧了一声,这声音听来,有些熟悉。   我眼光朝下移了移,看到握着匕首那只手修长漂亮,指甲留得极短,似乎才齐齐剪去不久。   我愣了愣神,听他说:“谁信你?你们□正炽,六王爷身上那件衣衫,就是你撕的罢?”   我愕然望了过去,或许是出时匆忙未曾注意,六王爷现在身上还穿上晚上的那件衣裳,腰带旁边,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似乎,的确是我撕出来的……   22   挟持着我的壮士要求撒退侍卫,侍卫便往后退了一百步。   要求牵一只好马,又有人马上照办。   王爷站在原处,目光沉稳,声色不动。并未有要动手的意思。   照这个趋势,安全撒退不是问题。   问题就是,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到,身后的这位有着一身反骨的壮士居然不满了起来。   我无语地听他哼了一声,在我耳边说:“你家王爷真能忍,本壮士改变主意了。”   “……”   “难得来王府一次,这么出去没意思。”   “……”   “传说,在这座王府下面,有着十分隐蔽的地下暗道和密室。你难道不好奇,你家王爷有什么秘密?说不准都藏在那里!本壮士真想看看,你家相好的愿不愿意为了你,将那暗道打开给我看看?”   ……壮士,我知你天赋异禀,只是我鱼殃之祸,生平不曾做下缺德事,你又何苦拿着刀子,玩我小命。   我望了望天,委婉劝道:“壮士……天快大亮了,还是趁早离去的好。”省得耽误了早朝啊。   若当真无聊极了,明晚再来也好啊。   我想来是一脸苦相。然而失策的是,身边壮士似乎是因此而备受鼓舞。   他兴奋地拿刀刃在我颈上擦了擦,将我擦出一身白毛汗。   末了,朝王爷喊话,何其嚣张。   “马先留着,只是本公子今晚来,是有要事在身,不是随便来玩玩的。”   “书阁下的暗道在哪里?小可摸索半天,未得要领,我想王爷定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好让我大开眼界一番。”   “王爷!让小人来,一箭解决了这屑小!”总是嬉皮笑脸的王管事抱了把弓箭,此刻满面怒容。   我看着他拿着倒弓,一滴汗流下。   这厮平素*表现便罢了,明明不会射箭,何苦选在人命关天的时刻,出来捣乱。   幸好王爷手一挡,将他拦住。   摇曳的火光照得每个人的样子有些飘忽,王爷稳稳站在侍卫的环绕中,身姿挺拔,从容不迫。   距离有点远了,看不清他面上表情。身后的人的话喊完,我也想知道王爷会如何回答,忍不住就将脸凑过去,望着他。   我见他沉吟了一下,往前走了二步。   身后壮士立即抖了抖手臂,懒散说道:“王爷仔细了,刀口无眼,你再走过几步,难保有什么意外。”   王爷顿住,似是微笑了一下。   “王府底下,的确是有前朝留下的暗室,然则却无甚秘密。你若要看一看,当然可以。将他放了,本王与你一同前去。”   说着解下腰间配的短剑,随手丢给了身后的侍从。一拍空空荡荡的衣袖,分明还是那副谦和儒雅的模样,却让人感觉三分轻视。   身后壮士于是又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说:“王爷果然重义,舍身为人。”看看我:“这提议似乎不错。”   我含蓄地应和了一声。   壮士似是没料到我会附议。愕道:“听闻你与六王爷相交三载,情深谊重,难道这个时候你不应该要含泪呐喊,让他不要做傻事吗?”   我脸微微热了热,细声问道:“壮士难道不觉得……挟持王爷,比挟持我有用得多了?   壮士默了下:“将你方才的话,大声对王爷说一遍。”   我抬头,王爷正凝目注视这方,眼里带有关切。   我小心地回避着颈上的刀刃,一边望着他,讪讪道:“王爷,眉君觉得,这位壮士不会伤人。”   几乎是话音一落,壮士的袍袖一抖,有抹闪亮的流光转瞬而过,百余步远地方的一名侍卫嗷的一声,抱着肩头在地下杀猪一般打滚。   气氛斗地一紧。   我再次汗流,听壮士阴恻恻道:“本壮士手底下,曾血流成河。六王爷,现如今你还愿意过来?”   “本王过去,你莫伤人。”   “王爷,不可啊!”王管事拦在王爷面前,叫得山河变色。   一切就像戏剧本子里演的那么俗烂。他冲王爷喊:“贼子阴险毒辣,您千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末了冲我喊:“顾相公,王爷平素待你不簿,你怎可不阻止王爷!怎可如此贪生怕死,自私无情?”   我道:“要不……换王管事过来?”   王管事“嘎”的一声,气势去了大半,王爷手一拂,将他扫到一旁。伸出双手,含笑道:“本王自缚双手,不知足下可放心?”   我缩着脖子,眼光余光看到身边的人看看王爷又看看我,像发现了天荒夜谭。最后说:“好极。”   下人寻来了短绳,王爷当真缚了双手,向我们走来。   待他走到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我喊了句且慢。王爷叫了声眉君,很平静地看我一眼。   我有些讨好地笑了一笑,壮士冷笑:“怎么,终究还是舍不得?”我道:“二位稍安勿躁,待我说几句话。”王爷顿住,我提醒了持刀的壮士一句,小心翼翼地微侧过身。侧身的时候看到壮士正斜乜着我,一副看你能玩什么花样的模样。   我用尽量委婉的声音,推心置腹道:“壮士,王爷此刻自缚双手,你若要走,现下是最佳良机。”   “眉君骑术不佳,你若掳我上马,反是累赘。不若你将眉君推向王爷,侍卫必定大乱,你趁机跳上备在一旁的良驹,趁着天未大亮,掩护离开。你看如何?”   暗中仍能感觉面前的壮士抽了抽脸皮。没什么耐性道:“顾眉君,原本本壮士还心慈手软待对你手下留情,你再罗唣一二句,本壮士对你不客气。”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方才壮士说,如此离开没意思。”   对面挑了挑眉。   我道:“眉君替您想到另一个更有趣的离开方式。不知道壮士可愿意听听?”   男人看着我,眼光闪烁。   我小心笑了笑:“侍卫在百步之外,王爷自缚双手,眉君则投鼠忌器且手无搏鸡之力,难不成壮士还怕生出什么意外?”   壮士眼神顿生狂妄之色,不屑道:“我自然不是怕你。”   我道:“壮士不妨附耳一听。”   男人的狐眼泛着精光。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还是侧耳听了过来。我适时凑过脸去,靠近他的耳旁,用微不可闻的耳语拉长声,叫了一句“庞国舅”。   而后,就在他一愣的瞬间,迅速张口,咬住他面上黑巾,用力一扯—— ☆、12抽风贺岁番外   抽风贺岁番外   我叫旺财,是匹毛驴。   我出生在磨房,出世时,阿爸勾搭上隔壁马棚的老母马也生了一只骡子阿花,我们两个就这样青梅竹马地长大了。   阿爸头大耳朵长,并不雄壮威武……我像他。阿花则像她那个母马阿娘,不过二三个月之后,体型便明显比我的高大,此事颇令我耿耿于怀。   当我长到快一岁的时候,在圈子里已经名声在外。耳边听到的,都是一些溢美之词,铁一般的事实就是,我年纪轻轻就成身边第一的拉磨能手。   然而,我从小就是一个特别有出息的孩子,我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成就,我的理象并不是窝在这石磨旁过一辈子,我要去外边闯世界。   我跟阿爸说了我的计划,阿爸脾气不好,喷了我一鼻子;我继而向阿妈说,阿妈正孕育着第二胎,忧伤对我说:“灰(其实伦家小名叫灰),弟弟快出世了,阿妈身体快挪不动了,你若出去,你阿爸一个要看顾二个磨子,岂不是累死阿爸。你乖,在家好好呆着吧。”我只好去找阿花说。   这个时候,我其实只是想着找阿花诉诉苦,我毕竟是阿爸亲生的,总不能不顾他。然而当我找着阿花时,主人家的胖小孩正倒耙在阿花背上,往上扯着她的尾巴漂亮的小辫子玩。我一看就火了。   这根小辫子,帮我赶过无数的苍蝇蚊子,我对它是感情的!   我一头冲了过去,小胖子落地。第二日,我与阿花同时被卖。   临分手时,阿花哭得肝肠寸断。彼时我尚处懵懂的年纪,我不明白为何阿花的眼,会饱含幽怨,欲说还休;我也不明白,当阿花让我说点什么时,我跟她讨论各自的新主人,她为什么会发怒踢我一记。   我忧伤地告别了爹妈,愤怒地离开了阿花。   我的头个主人,是名师婆。旺财就是师婆给我起的。我因此知道她手底拮據。   师婆终日穿着一身旧衣衫,背着一个破了二个口子的青皮囊袋。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条幅,在上面写着:撒下*的种子、孕育新的生命。专治不孕不育、男/根阴疲疑难杂症。我由此知道,她是一个游街走巷骗吃混喝的。   半年后,她终于混不下去,含泪将我卖掉。   我的第二个主人,是名丑八怪。   老师婆在头上插上草标,当先走过来的是一名青年。青年看的是我身边的一头小红马,那小红马一看就是刚从马圈里拴出来的,被卖了还满面蹦达。   青年问:“眉君,你瞧这小红马如何?”   我一定神才发现青年后面又跟着一人。那人穿了一身宽松的袍子,腰未束带,垂着头,双手缩在袖子里,乍一看去,像个小老头。   他慢吞吞踱了过来,微微抬了抬头,这一下,不关是我,连周围的牲口贩子都倒吸了一口气。   我第一回看到长成这样的人。满脸像是灼伤后留下的痕迹的暗红色胎斑。   一道道饱含异样的眼光在他面上掠过、回避、再次掠过。然而这人似乎并无感觉,仅仅是好脾气笑笑,眼光随意落在我身上。   头一个穿着体面相貌清俊的青年皱眉:“这毛驴瘦巴巴,毛色枯黄,身上只怕没几分力气。”   啐,伦家这叫沧桑美!真没眼光!   身为拉磨能手的我不屑地喷了一口气。   师婆开始朝那带疤的青年卖力地推销我。青年听得有些漫不经心,然而面上一直温温吞吞,像一个很好拿捏的包子。最后,他略抬头又朝四周扫了一眼,朝旁边那名有些无可奈何的青年点了点头。我知道,就是我了。   带疤的青年摸了摸我的额头。   于是我发现了,他有一只极好看的手,又细又长,指若春葱;当他将眼光定在我面上,我又发觉,这个总垂着脸小老头一样的青年,有一对灿若明珠的双眼。   交钱的时候,钱多了二吊钱。师婆坑蒙拐骗的老毛病又犯了,钱一拿过手便不愿意再找零的回去。便鼓吹着要给青年相手或算命,不多收钱。体面青年一脸的似笑非笑,便问道:“哦,你倒给他相相,他是个什么命格。”随口报了生辰。   师婆搭着牲口棚子,很是严肃认真地算了算,末了吃惊道:“呀,相公这可是个极好的命数!一生富贵,衣食无忧,命中有贤惠娇妻并二子,福禄双全!”   体面青年笑道:“是么?我家贤弟谈了二回亲,一个跛了脚,一个麻子脸,不知这贤惠娇妻在何方?”   师婆神秘地将带疤的青年拉过一旁:“相公不必担心,老婆子是过来人,可是见惯了这风月中□。俗话说,女大饿如狼!姑娘家大了,自然是恨嫁了,相公头二宗不如意,何不物色物色姑娘年纪大些的人家呢?”   带疤青年被说得一愣,轻轻便挣开了婆子的手。那一瞬间,我见他神色微微带了点古怪。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   新主人府上姓李,是个京官。李府并不是十分富贵,却也让我这种从乡下来的开了眼界。我在这里不再需要拉磨,不需要披着丑不拉唧的布幡子走街串巷。我只需每天伴着那名姓顾的带疤青年上值散值便好。很快我便给养得油光水膘。   我的幸福日子,在遇到那只赤色五花鬃而终结。   那只马,是当今六王爷的坐骑。据说是西域进贡的番马,高大威猛,眼神觑睨。   一切像恶梦。   我至今不明白,我那整天闷声不吭,惯常总缩在角落里巴不得全天下都没发现他的存在的丑八怪主人,是如何勾搭上六王爷的。   而六王爷,又是如何看上丑八怪主人的。   总不能因为两人都长得特丑罢?   反正,我是没这种想法的。我在街上,看到哪只比我更瘦毛更脏的驴,我从来只有想扬一顿沙子的想法,结交同类?傻去吧。两只瘦驴走在一起,给别的驴笑么?   我第一回见到六王爷是在暴雨的街上。王爷很丑,然而整个人清雅贵气、气质温润如玉,谈吐之间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是个很不错的人。   这时王爷乘骄,恶梦还没开始,一切还好。王爷命人备了干布给我擦干泼湿的鬃毛,十分体贴。   主人与王爷明显已经不是第一回见面。主人看地,他便将眼光落在主人头顶上,眸里头有奇怪的流光。主人抬头,他便淡淡别开去。   数日后,两人相约京郊赏秋。   那名体面青年,主人的义兄李润,看着准备出门的主人,皱着眉头,然而什么都没说。   我总觉得主人与他这位义兄有丝隔阂,然而他们面上好好的,具体又说不出来。   约见地点是在西华门,我一到便傻了,王爷牵着的,是高出我半只的赤色五花鬃马。那只该死的马一见我,就扬蹄喷鼻,趾高气扬地耻笑我。我缩在主人身边,羞得抬不起头。   身为一只驴,我很忧伤。   王爷身边的那个贼眉鼠眼的管事献言:“马厩里还有温驯的母马,不若小的命人去牵一只来?”   王爷转而向主人,含笑问道:“不知眉君骑技如何?”   主人的骑技如何,我是懂的。   我只能说,主人是一个懒人。   具体从他那一双好看的手掌可以看出来。那一双娇贵的手,上下除了二个经年握笔握出的簿茧,几乎没有别的痕迹,这样一双手,干活,是浮云,练武,是浮云。骑技……自然也是浮云。   他用一个很孬的上驴姿势说明了一切。   全场半数的人石化。   迎着赤色五花鬃耻笑的眼光,我羞得满面通红。我很佩服主人的脸皮之厚,此刻居然还是若无其事;而我也十分佩服王爷,面对这一切,居然视若不见。   我驮着主人小跑,赤色五花鬃驮着王爷,不屑地小碎米步,路人无不侧目。   待走到郊外,我已经累得趴下,赤色五花鬃却跟没事一样,抬头拔胸吐气,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主人摸摸我,歉然笑了笑。   他们将我们两头牲口拴在树下,两人沿着树丛走。   整整一个下午,我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听着赤色五花鬃吹马逼。   这厮显然十分崇敬自己的主人,过分地丑化了我的主人。先是从六王爷的马技如何了得说起,衬托出了我的主人如何拙劣。我吃草不理他,他便开始对我进行人参攻击。说我毛丑,腿短,鼻毛粗。我的脾气最终爆发,对他发起自杀性的袭击。   下人过来拉开我们,一人抽起马鞭向我抽来。主人在那边诶了一声,马鞭临时换了方向,抽在赤色五花鬃身上。我狠狠喷出了一口闷气,解气地看着那厮终于焉了吧叽倒在另一边。   真正让我们结下仇隙的,是某一回主人应邀到王府做客。我有幸在王府家的牲口棚子歇了半晌。那会儿我压根就没想到我能这里陌生而高贵的地方重遇阿花,因此不怎么注意形象。因为隔壁棚子是该死的赤色五花鬃的,我特意挣断了缰绳,抬腿翹到那边去,撒尿。   撒到一半,突然听到二声嘶鸣。   一声是愤怒的,不满的。另一声,却是惊喜的,久后重逢的。   他乡遇故知最悲凉的事情素神马?相遇撒尿时。   身为一只英俊的、令阿花念念不忘的驴,形象已毁。   我像拉满的弹弓回弹般收回那股尿意,呆若木鸡地盯着眼前的阿花。   与阿花,已将近一年不见。   我更成熟英俊了,阿花何尝不是更美貌妩媚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亲蜜地站在我最讨厌的赤色五花鬃旁边?!我不敢置信,颤抖地叫了一声阿花。阿花浑身一激灵,就要向我奔来。该死的赤色五花鬃拦住了她。   六只眼睛相对,各自眼赤。   这时响起了主人的声音:“咦,这三只是怎么回事?”   王爷跟在主人旁边,只扫了我们一眼,便收回眼光,继续将他若有似无的眼光落在主人身上。   旁边王府的家人谄媚道:“相公,兴或是这只骡子最近刚好到了发情期,因此才引起另外二只牲畜的纠缠。”   主人愕然看了我们一眼,紧接着落到我身上,那眼光,分明是头次意识到,一只驴也有生理需求这回事。   这天晚上,主人要走,我梗着脖子,死活不让走。   阿花在一旁叫,声音凄切,叫得我心碎。   我们的遭遇,像那个美丽的传说,故事里男主人公女主人公楼台相会,紧跟着生离死别。多凄美。   最后主人也没撤地看着我。   王爷说:“眉君不若在府里住上一晚罢。府里还存着二瓶江南的桂花酿,你我共饮一杯如何?”主人迟疑:“这……”那家人吃吃道:“相公且安心与王爷吃酒罢。这牲畜既不愿走,小人便安排它跟这骡子住一晚,只怕一时半刻还走不开哩……”主人噎了一声,我怀疑,那片刻,他的脸定是稍稍有点红了。   与阿花的初夜……就这样开始了。   我很激动,阿花在颤抖。赤色五花鬃在隔壁,撕心裂肺的叫。   =-=以下省略N字的驴骡和谐运动=-=   肆意恩*过后,我与阿花互诉别后情由。   阿花一向是只好命的母骡,她给伢子带着了之后,很快就给卖入了王府,现在在厨房帮忙。厨房是个油水甚多的地方,阿花吃得身条圆润,两眼水汪汪。   相比我,就有些落魄了。我突然记起她与赤色五花鬃站在一起的情形,心里顿时无比难受了起来。   天明,我心碎地离开了王府。   “灰……”阿花的叹息,碎在风里。   我自此与赤色五花鬃不共戴天。而它也视我为宿仇。   我们彼此龇牙怒视,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互踹。这一期间,我无敌旋风腿迅速练至化臻。   某一回,我又跟着主人与王爷一块出去郊游。溜去小溪边喝了会水,回来后,发现赤色五花鬃孤独趴在地上,正在嘤嘤嘤哭。   我这驴虽然有时脾气犟点,但是我心肠软。   一见宿敌居然哭了,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我听他在哭泣,阿花自跟我那一夜之后,就不再理会他了。   我听着暗自痛快。痛快的同时,对着一只素来跋扈现在在伤心哭泣的马,难免无所适从,我第一回遇到这种事情,作为一只善良的驴,我觉得有必要表示恻隐一下。   我说:“阿花不喜欢你,这样也好,你跟她根本门不当户不对,别缠着我阿花了。”阿花是我的。   赤色五花鬃怒道:“什么门不当户不对?当个好姐妹也要门户对当么?”   我理所当然道:“当然。”然后石化。   他他他他……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好姐妹?   我结巴道:“不会吧?别开玩笑!难道你你你……女扮男装?”   赤色五花鬃咆道:“不行么?”   我傻在当地,良久才木然点头:“当然行。”   那一日,王爷与主人拿了副棋子坐在花坞里下棋,主人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下着下着,倚着树冠,竟睡了过去。秋日阳光并不是十分强烈,然后有点刺眼,王爷提起一只手臂,拉开半幅袖子给主人挡日。一挡便是半日光景。   赤色五花鬃哭着哭着止了嘴,奇怪地望着它的主人。   “王爷近来,越发奇怪了。”它咕哝。   我有气无力道:“没甚么好奇怪的。因为我家主人跟你一样,也是女扮男装……”= =   情敌问题纯属我臆想,我的心像要飞扬起来。   我经过彻夜的思考之后,决定夜奔王府。   多少年后,我依旧为这时这个决定澎湃!   隔日,我的主人来到王府,在仆从的指点下愕然地看着抱着牲口柱子不走的我。我听那仆从满面曝布汗地道:“这畜牲应是与厨房那头骡子好上了,今早门子一开门,竟瞧它疯了般跑了进来,钻入母骡的棚子,死活便不走了。幸好门子识得这是相公的驴,因便没将它怎么样。等相公过来定夺。”   主人看着我,半晌仍在傻眼。   王爷道:“便由着这牲口罢。往后你上值散值,由本王顺带接你便是。”语气里分明含有笑意。   我就这样赖在王府里,很快又重拾了拉磨能手的称号。   那一日阳光暖洋洋的,主人与王爷两人并偕走在花丛里,一人懒散拿着花剪修枝,另一人随意指点,间或一句说笑。微风拂来,王爷抬手十分自然将主人一丝鬢发拔至耳后。   阿花十分羡慕:“王爷对你家主人真是温柔。”   我嚼着那根草喷了口气,十分不服气。   难道我不温柔么?   我甩了甩尾巴,为阿花赶走一只苍蝇;又再甩一甩尾巴,拿尾巴上的毛去撩阿花的屁股。   阿花脸红了红,腿抖了抖,我以为她生气,不想她挪了挪身,将屁股又挪近些,给我撩。   ……女大饿如狼,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那……我家主人何时会变身饿狼,吃了王爷小白兔呢?   我深思。   突听阿花说:“灰。”   我道:“嗄?”   阿花说:“灰……”   我愕然:“花?”   阿花含情脉脉:“……我只是随便叫叫你。你今天没有话对我说吗?”   我跟阿花肉麻地盯了片刻,突然打了激灵,明白了过来。   我说:“花,耐你~~~”   阿花羞答答:“灰,花也耐你~~~”   阳光很好,我想我跟阿花会互耐一辈子。   我拱了拱她的脑袋,大方地分了点草给阿花一起嚼,亲密躺在一处的两个身体后头,两条尾巴互相扫得噼啪作响。   方圆一百步,半只苍蝇也没有。   我是一只多么幸福的驴啊!也祝愿,天下所有有情人,也跟我们一样幸福~~得瑟甩尾巴! ☆、13Chapter 2324   23   黑色面巾扯落,与此同时,盘着我的那条手臂一紧,匕首的寒光在我眼前闪过。   当时,若我没动,匕首可能会擦过我的脖子,我十有□,会死得十分爽利。   因此,我只好不顾一切往后一抑……   抱住我的,是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缚在王爷手上的绳子,变戏法一般已经不见了。   他一手抱着我,另一手伸出两根手指,稳稳捏在匕首的刃面上。那匕首便没再前进分毫。   庞青面上一刹那闪过诧异,很快居然笑了出来。在弓弦拉满的紧迸声中无辜地眨眨眼。   “其实这是一个误会。”   两只手几乎是同时一松,匕首落地。王爷往后打了个手势,步步进逼的王府侍卫立即止了势头。王管事上前取了匕首,用十分同仇敌恺的眼光瞪了庞青一眼。   王爷的声音依旧淡然,不动声色。   他说:“庞国舅寅夜造访,口口声声要撬开王府秘道,末了手持凶器,挟持朝延命官,看来这误会大得紧。”   庞青继续眨眼,表情十足诚恳:“的确是玩笑之举。说来也不怕王爷笑话。近日贵妃娘娘的生辰将到,万岁宠*家姐,特地办了个百花宴贺寿。我这当弟弟的,自然不能不表示一番。”   王爷点头:“本王也有耳闻。”   “然则本国舅近来手头却有些紧。昨日与一干同僚喝酒,提起六王爷府上守卫固若金汤,青便有些不服气,与诸位同僚以万两黄金打赌,若青能在王府中取一样信物,来去自如一回,便赢了赌约。”他嘿然:“王爷素来宽容雅量,定能宽宥青今晚造次之举罢?”   这么说着,面上表情却分明在说:本国舅就是硬闯你的王府,你能拿我如何?   王爷微笑,两人的眼刀在夜里互飞。   人生里有各种意外,明明在这一刻,我可以作壁上观、默默看我的热闹的。然则忍至此刻,实在是忍不住了。   “王爷……”我叫了一声,声音里隐有颤音。   王爷应了一声,垂头,看到我的样子,明显一愣。   我的模样,一定是表情扭曲,眼里一层泪花。   我涩声说:“可以先给我叫个大夫吗?我……”我好像折着腰了……   当时,我没料想,王爷的表现会如此干脆,眉一拧,直接将我抱起。   庞青瞪突了眼珠,并着侍卫们的眼光,齐刷刷扫了过来。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我窘迫得抬不起头来——当然,很大原因是让腰给疼的。   庞青在后头叫:“何必叫什么大夫?本国舅在军中,是治跌打扭伤的能手!”说着就要没事人似的跟上,咣当一声,五六名满脸横肉的侍卫上前,一亮长刀就将他架在当下,动弹不得。   一报还一报,早先他拿着匕首架我脖子的时候,定然想不到此时。   从他错愕的表情看出,他更想不到,六王爷竟就这么离开,留下一大班侍卫,与他一齐大眼瞪小眼,一瞪到天明。   秋夜露重,听闻,当庞府的人在日上三竿前来保人时,庞青一身衣服浸湿了一回,又干了一回,他出身富贵,从来养尊处优,这一湿一干之间,弄得他扫眉耷眼,有些憔悴。   自庞贵妃得宠,庞家在京中向来肆无忌惮。然则,此次六王爷似乎铁了心对上,保人并不顺利,事情最后惊动了夏帝。皇帝出面说情。   王爷于是上了一道疏。   疏上,先是褒扬了国舅。国舅为君尽忠,卓著功勋。接着罪己。在京中人称君子之首,声名斐然的六王爷用尖锐的笔调,沉痛的口吻自省了一身的才能德行,最后下的结论是自己才能疏浅,德行有限,以致被京中贵族视为无物。皇帝亲敕的六王爷府被视作等闲处所,有人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自己枉为龙子凤孙,白白承沐了皇族的香火之恩,不能以德服人,让祖宗丢了脸,请求皇帝责罚。   据说,皇帝接着这道奏章,勃然大怒,将庞青叫到面前,狠狠斥责了一番。此是后话。   王爷将我抱到内室的时候,早有奴婢在榻上备下了厚厚的垫子。我靠在他身上,隐约感觉他一身肌肉绷紧,神情紧张,竟是无比着急。   他道:“眉君,你且忍忍。”小心翼翼将我放下。我知道他的动作已经尽量轻柔至极限,仍是疼出一身冷汗。   然而当我直挺挺躺在那榻上时,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方才疼得晕了头,竟忘了,平素便是让大夫搭个脉,也是战战兢兢,更何况,伤在这么个要命的地方,如何让大夫来看?   如此一想,感觉额上冷汗又密了三分。早有人去请了太医,我企图阻止,吸着声音道:“如此躺着舒服多了,不过小小扭伤了一下,兴或躺着就好了,不必叫大夫了……”   王爷抿唇不语,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我额上的冷汗。   他眼光在我腰间扫了一眼,而后落在我面上,眉头皱得更紧。   ……该死的庞青、该死的腰!   我又气又急又疼又窘迫。   很快下人禀报太医来了。王爷起身,我死死拽住他的袖口:“不用看大夫。”我咬牙切齿道。   王爷轻声说:“眉君,莫闹。”   我握着那片衣袖,无论如何也不撒手。   而后就那样,再次一错手,嘶啦一声——   我拧着半幅碎布片,傻了傻。王爷低头看看露出半截手臂的袖口,再看看腰间早先割到的裂口,一时也愣了愣。王管事在一旁啊呀了声,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对我说:“王爷今儿的衣衫不经撕,相公再用点力,非扒下一层不可。”只听得我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眼见王爷别开脸,走了出去。   外面传来太医与王爷的对话声,隐约听到老太医说:“……听到王爷的形容,应是扭转的方位不当……一时错了位。应当……”   我竖起耳朵,接下去却未听到声音。   王管事往外头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回头对我说,王爷正亲自向太医学习揉捏推按之术。   话音一落,人影一晃,王爷已然走了进来。   我硬挺挺躺着,一边吸着气,一边看着王爷使了个眼色,王管事狗腿地赶着侍在一旁的两名婢女,人走出房外后,一探头冲我眨眨眼,伸手合上了房门。   ===============================================================================   24   彼时,天约摸是亮了,鸡啼声此起彼伏。王爷站在门边,微微有些迟疑,然而很快来到榻边。   他说:“眉君,我来为你接位,可能有一点疼,忍忍就好。”   我希翼望他:“就着这个势头,给我推一推就好么?夜里凉,衣服就不必脱了罢?”   平时相处时与王爷勾肩搭背的时候便有不少,若是如此,倒还可以接受。   王爷摇头,眼光平平与我对视。我瞪大眼睛,就见他眼神一闪:“总要除了外袍……给我看看伤在何处。”   我吸气:“那不行。”   王爷眯眼:“要不……让太医来?”   我究竟心虚,只觉自己十分苦情,偏偏哑巴吃黄莲。   有些问题如果不捅破,它就什么都不是。   若当真脱了衣衫,往腰间一摸,再迟钝的人都能觉出异样了。女扮男装成了纸包不住火的事,我脸皮再厚,也没办法再装下去。想到此处,不仅腰疼,头也有点痛。   我只好眼泪汪汪地坚持,躺躺就会好的。   王爷微笑,看样子企图与我讲道理。   他说:“眉君,闪腰岔气如不及时医治,轻则落下病根,重则导致残疾。你如果现在不医治,吃苦的会是你。”   我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当真这样……王爷遣人叫我义兄过来好么?他自会处理。”   这一次,换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一撩袍,已在榻上坐下。我眼见他手臂动了一动,一时情急,便直挺挺从榻上翻下——   数日后,京中流传着六王爷为闪了腰的男宠接位的故事。   本故事有武功版与情趣版二种。   武功版有点传奇:“六王爷不愧为六王爷!在老医正的指点下,三言两语,一下既得推、拿、揉、捏、按之精粹所在。彼时风清月朗,桂馥飘香,王爷一推开房门,当中一站,但见他长身玉立,衣袂飘飘。王爷动了,一招隔空推拿,那推,气吞九天之光华,斗转乾坤之挪移,一下子打通了阴阳;那拿,忽而开山破碑,忽如隔絮搔痒,张驰有道,于是乎,打通了的阴阳又互融。   咯嘣一声,错位之处,痊愈了!   顾眉君原本痛极,然而经这春风化雨般的一推一拿,竟是舒服之极,忍不住呵呵一笑。”   情趣版则广泛流传于酒舍勾栏。   ……王爷坐到榻边,眸间一点灼热。身下的人儿,扭动着身肢,声声嘤咛。   香肩、锁骨、美背。   手,缓缓而下。   “是这里吗?这里疼吗?”   “……再下一点。”   “这里吗?”   “……再下一点。”   “……这里?”   “再下、再下一点……啊……”   “还要?嗯?”   “嘤……宽衣吧,王爷!”   王爷刚掀开衣服,露出一片白嫩。情正到酣处,突地!门开了!   小丫环送来盆子和毛巾……   “滚!”王爷冷冷说。   这个版本演绎至后来,大家都忘了,这其实是一个六王爷为男宠治闪腰的故事。虽然有人对掀开衣服,露出一片白嫩那个环节有点质疑,但众人一致认为那一晚王爷与男宠之间一定发生了激烈的房事确凿无疑。因为顾眉君闪到腰了。   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   当一脸焦急的义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换过一张硬床躺着,心情甚好。   我大约将庞青挟持我的事情与他说了一说。义兄见我起卧行走并无困难,不解问我:“下人们说你闪了腰,又是怎么回事?”   我脸热了一热,今晚这伤委实有些丢脸。   当下只点了点头,不愿多说。   然而义兄似乎会错了意,看我神色便面上一僵。再问语气里已有丝阴沉:“……王爷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我不解。   “就是……”他顿住,捶了捶手,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末了才干巴巴地问:“你的伤……是王爷看好的?”   我噗哧一乐:“不,是我从榻上跌了一跤——跌好的。”   义兄是来接我回府的。然而与我说不到几句话,就有下人来唤,说是王爷有请。这一去直至隔日都未见人。太医正究竟给我开了药,一贴外用,一贴内服。我坚持自己给自己贴了药膏,至于内服的,但闻那气味儿,就知道味道奇苦。   我皱皱眉,丫环便在一旁提醒:王爷让下人带话,不想在今后落下个打喷嚏也能闪到腰的病症,便需将药如数喝下。   我便一边喝着药,一边问:“王爷呢?”   丫环说,上朝去了。“王爷还带话,让相公安心养伤,他给您告了假。”   我问道:“没别的话了么?”   丫环衽了衽:“回相公,没了。”   我不死心:“六王爷今早上朝,心情如何?”   丫环傻了傻:“……奴婢如何得知。”   腰伤虽在一跌之下误打误撞接回了位,但仍需养着。兼之夜里几乎未曾真正合眼,头一沾枕,倒很快睡了去。然则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恍惚间做了个梦。梦里自己走在长长的甬道上,王爷站在甬道的另一端,忽而对我冷笑,说自己养了头白眼狼;忽而面露忧伤,说眉君你始终不愿信我。竟是在跟我秋后算账的样子。人终究是不能作亏心事的,我在梦里头,手足无措。   醒时日已西沉,外面隐约有噪杂声。   我吃了点东西,又灌了一碗药,腹中於积,便起了身。外头噪杂声更甚,我一时好奇,便走了过去。   走到了一半,便看到了王爷。   远远的他只露给我一个背影。     今儿的王府似乎额外热闹。半个宅子无论上等还是下等的奴仆几乎聚到客厅院前来了。王爷平素虽温和,但王府治下似乎极严,这种情况,倒是少见。   我来到王爷身后,还未探头,便听里面有人用细声细气的声音说:“青今日负荆请罪来了。王爷还不快快将顾编修请出来,昨晚差些误伤了他,青心中委实歉疚难当。愿亲手献上此鞭,请顾编修执鞭,狠狠抽打在青的背上。”   全天下最新鲜的事,今儿出在六王爷府上。   当时我听罢,一口气愣是没理顺,呛在喉里头。   王爷一回头,便看到了我。   我涨着一张脸,探头。但见王爷眼眯了眯,不动声色往前挡了挡;我抓心搔肝探向另一边,王爷一晃身躯,又是一挡—— ☆、14Chapter 2526   25   这一年,从邻国东晋传来消息,晋国公主桐知将持一颗稀世明珠为聘,前来夏国选婿,鸾驾已然起程。   消息传至夏国,身为京都美男榜首的庞青不可避免受到最大的关注。据确凿信息,前来选婿的晋国桐知公主美艳绝伦,眼高于顶,派头十足。为了夫婿问题已在晋国选美无数,均未入公主法眼。为夏朝的脸面问题,夏帝极有可能任命国舅庞青为接待公主的钦命大臣,力求一打照面便利用无边男色将美丽的公主狠狠镇住。   这件事会不会成功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当时我从六王爷身侧成功探出头去的时候,我立即就傻眼了。   当然,这很大原因得归绺于当时我并没有将“负荆请罪”与“袒胸露乳”联系到一起。   灯光下,自缚了双手的庞青十分挺拔地站着,上半身未着寸缕,下半身仅着一条绸裤,火红衣袍丢在一旁,像团燃烧的火焰,映着他狭长眉眼那抹浓稠魅色,艳胜海棠。   王府为数不多的婢女们皆看直了眼。   此情此景,最痛恨的人莫过于王管事。他平素在王府里一人独大,对这个毛手对那个毛脚,时不时还来个毛腰,早对整一个府中未出阁的婢女们调戏出了感情。此时见婢女们一个个神魂颠倒,一下子打翻了醋瓶子。我听他啐道:“呸,没个出息,头伸得跟只大白鹅似的,看个裸男就失态成那样!”   我脸红了红,刚想缩回头,一只手伸了过来,已然拉正我的身体。   这时庞青已经看到了我,他嘴里轻呼了一声,兜头就要给我行礼。我明知他在演戏,还是小吓了一跳,伸手将他扶住。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表情都是十足的诚恳:   “顾大人,你的腰……”   我咳道:“已然好了。秋时夜凉,国舅爷还需添衣,仔细伤风……”   庞青一鼓胸膛:“休说青身强力壮,便是体弱多病,为表悔过之诚,寒冬腊月也要做得十足地道。青今日为赔罪而来,顾编修千万请百无禁忌,是打是骂,青毫无怨言。”   我一噎,突然发觉不知何时两人的距离拉得十分近,庞青微一垂头,一口热气便喷在我耳边,笑得一脸暧昧。   手底有点异样……我视线一扫才发现,方才情急间手一直搭在庞青臂上,又凉又滑的感觉贴着掌心。近距离之下,他胸膛间宽阔的线条、挺拔的腰身……似乎越发刺眼了。   我忙松了手,不自在退了一大步。不知为何有点心虚,偷觑了旁边的王爷一眼,发现他面色沉沉,看不出喜怒。然而我却明显感觉他似乎有些不快。耳听他说:   “庞国舅的赔罪,本王与顾编修已收到。既是一场误会,我等自承你的心意。此事便到此为止。”说着沉声命奴仆上前为庞青解除绳索。庞青道:“诶,那怎么成,本国舅今日是奉旨前来负荆请罪,一切要做得到位。快来人,将鞭子交与顾编修。”   说着望我,眼波带雾,红唇勾魂,带着浓烈的蛊惑:来打我。   我一不小心眼光与他对了半瞬,顿时又僵了僵。长鞭递到我面前,我还未反应,已给另一只手取了过去。   王爷微笑:“国舅若当真要令此鞭染血,本王倒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又一次众目睽睽之下,庞青眨了眨眼,从善如流:   “那……还是算了。”   按庞青的话,三人如此还不算真正和解,还得走个把盏言欢的程序。   于是,不久后,三人便一齐来到京城某酒肆楼上雅间,叫上一桌的菜,吃吃喝喝。王爷与庞青二人先是闲说些公务,大抵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崇文馆祭。我隐约听过些闲言,二人皆有意角逐此次主持馆祭的大司仪一职,免不了会有明争暗斗。但此时却听两人说得云淡风轻,仿似宾主尽欢。王爷那张万年不变温和的脸看不出深浅,庞青那张笑容满满何尝给人看透半分。   两人做秀十足,无辜池鱼的我则眼观鼻、鼻观心。能不插口绝不插口,只管填饱肚子便是。   楼下传来丝竹声,间或一声惊堂木,说书唱曲正弹唱京城逸闻。   大八仙桌上位子宽裕得很,一席就坐了我们三人。初初只是我与王爷相邻坐着,不一会儿庞青已然挤到我旁边,我一举筷便撞到他胳膊肘儿,不由含蓄与他道,是不是坐到对面去好些。庞青举了举酒壶,笑得十足欢畅:“如此巡酒方便些。”   楼下正讲到“香肩锁骨美背再往下一点”,可恨我此时并未将这几个关键词与自己联系到一处,以为便是寻常欢场逸事,听得十足兴味。还暗道一旁的酒肆掌柜有些奇怪,无病无痛的两条腿竟在不停打摆。   气氛有点奇怪,王爷与庞青不觉就止了话题。   彼时故事正到精彩处,王爷按下酒杯,微皱起眉。庞青啪答打开白玉扇,用力扇了好几下。冲我直盯,腻笑道:“帘下勾情、浪子私挑,有趣、有趣。”看得我莫名其妙。   下人并未随侍一旁。王爷挥手便向酒肆掌柜打了个手势,命他遣了楼下说书唱曲。按照惯例,庞青自然要唱反调的。他撞了撞我的胳膊:   “我倒听着很有趣味儿。顾弟,你说是不是?”   一声顾弟,叫得何其肉麻。我“诶”了一声,原意是想去纠正称呼问题。却见庞青已转向了王爷,笑咪咪道:“王爷你看,顾弟也*听呢。”他原坐着靠近窗边,说着不待王爷答话,一探头就将脸伸出窗外,白玉扇敲一敲雕花的窗栏,喊道:“说书的,给本国舅继续说。”   一扯腰袋,从窗口处劈哩啪啦就倒下一袋银子。那副模样,嚣张得不可一世。   我擦了擦汗,往角落里又掩进去一些。   王爷素来低调,下令时命掌柜隐了名姓。如今教庞青这么一嚷,整处酒肆再搜不出比他更嚣张的人,说书的哪敢不从命。当下说得越发卖力。我怕王爷不快,便与他笑笑。王爷对我说:“眉君,坊间无稽流言,不必理会。”我莫名道:“我自然不理会。”庞青一旁噗哧了一声,将头扭至别处闷笑。   至此我晓得当中必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键处给当做了笑柄。我于是将脸转向王爷,后者已然转而给我盛汤。   我皱皱眉。礼尚往来,我给王爷挟了一筷笋干,旁边的庞青直哼哼自己挟不着,我只好也给他挟了一筷,然后喝汤,下一刻,一口汤卡在喉里,呛住。   原因是说书的终于解开了谜底,十八摸的二位主角——王爷与我。   庞青笑得一脸纯洁无辜:“顾弟与王爷的传闻很有意趣嘛!”   我道:“诶,咳咳!”   一左一右分别伸过一只手来。   当时酒肆掌柜正好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形容:偌大一张八仙桌,三个男人硬是挤在一处。中间那个蒙头猛咳嗽,一左一右同时伸手,帮其顺背。情况无比诡异。我不晓得此情此景掌柜会有什么想法,但我就是知道,他必定是想歪了……   26   回去时约摸是二更天了。王管事今日得了特赦,在外头大厅与庞青带来的两个仆从也喝了个微醺,乘着酒兴屁颠颠备轿去了。我们迟了一步,到了地头却见他正梗着脖子气不打一处哟喝。   一顶镶金流苏锦缎铺就的大轿正周周正正横在路中,完全阻挡住王府的青缎软轿,老远就见一团华丽。   虽说王府出行素来低调,但是京中但凡有个眼色的,谁不知道当朝六王爷那顶辇轿素雅帘面底下,团的是代表亲王的双龙暗纹。避让犹嫌不及,这拦路的镶金流苏大轿不光造型扎眼,气焰也忒嚣张。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与王爷一齐转头,望向庞青。   后者眯得眼缝弯弯,一口白牙亮亮闪闪:“青想请顾弟到府上养伤,不知道六王爷放不放行?”   王爷说:“本王瞧着不必了,王府里有医正照看着也方便。伤处现在虽无大碍,但还需细致些养好。”说着看了看我。   庞青道:“诶呀,医正庞府也有,至于吃穿用度,顾弟能来,自当以上宾之礼待之。不敢说比王爷府上好,至少不差。青不过是为自己做下的荒唐事聊表歉意,并无非份之想,王爷自可放心。”   王爷淡扫了他一眼:“本王自然放心。”   我望了好一会天,总算等着两人将眼光调向我。我咳道:“国舅爷的好意……”话未说完,已给庞青拖到一旁。我利索地将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臂抖掉。   他一副献出真心模样:“顾弟,本国舅这是为你好!”   我压低声音:“尊卑有别,小官鄙陋,怎可与国舅称兄道弟,国舅爷快些改了称呼,莫再惊吓小官了。”   庞青道:“君君、眉眉、小君儿、小眉儿,嗯?”   我连退了好几步。庞青笑得几乎失态,我干笑着打了个揖讨饶。庞青道:“小君儿,本国舅哪点比不上六王爷?便许你与他卿卿我我,不许我亲近亲近些?”我道:“小官与六王爷之间只有敬重,国舅爷切莫再误会下去了。”庞青硬是将脸凑了过来:“你且唤本国舅一声青哥哥听听,我便信你。”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然而却给六王爷听了去。我眼见王爷含笑走了过来,对我说:“既然国舅盛意拳拳,依了他便是。”我一呆,又听他说:“只是这辈份却不是这么编排的。”他笑了笑:“若本王没有记错,国舅今年二十有一,年少有为;眉君年纪稍长些,论理也该叫顾哥哥与庞青弟弟,眉君你说是也不是?”   我想笑,然而庞青眯起一双眼缝,阴恻恻盯着我。我被夹在中间当了这许久的无辜炮灰,早便大彻大悟,明白这两人谁也得罪不得,索性便谁也不去理便好。于便板起脸说了声不敢,抬头又去望天。庞青道:“王爷先回避,青还有几句贴己话要与小君儿说。”   幸好王爷倒也大度,点头说夜深,国舅请长话短说,又按了按我的手,示意在轿中等我。他一走,庞青便戳着他的后背脊用一副教小孩的口吻对我道:“小君儿,你别不当真,那个人当真不是什么好人。”   我道:“咳,我倒觉得还好。”   庞青说:“本国舅不是瞎子,你们两人的关系并不如传说中那么亲密无间。”   我只好又说了句:“还好。”庞青道:“是么?本国舅昨晚见你鬼鬼祟祟,腰牌是偷的罢?不知你在书阁摸索了许久,偷的是什么?”   我闻言一僵,借着酒栈夜灯的光亮小心地打量了他一眼,庞青白玉脸庞在明暗掩映中似乎带着三分鬼魅,冲我笑得意味不明。   我干笑道:“国舅爷火眼金睛,小官做了什么,您不早在暗处里瞧得明明白白,何需再来试探小官。”   庞青眯了眯那对狐疑的眸子。   但他很快笑了笑:“本国舅的确十分好奇,然而今天并不是来刨根问底。我只不过想好心提醒提醒你,你暗底里那些动作,瞒不过那只老狐狸。这人呐,一旦有了秘密,总不希望给人窥探的。”   他说到老狐狸,便孥了孥嘴。我顺着他孥嘴的方向,六王爷正端坐在轿中阖眼养神,容色淡然,一派平和。   回到轿上时,王爷问我:“瞧你们嗉嗉叨叨,都聊了些什么?”我小小回顾了一下,庞青嗑唠了半盏茶,大概可以总结如下:   ——来庞府住一段时间吧。   ——庞府并不比六王爷府差。   ——庞府金山银山,有;香车美人,有。若委实喜欢男人……咬牙状:本国舅献身个一二次,也是可以的。   我笑道:“国舅爷拉眉君到一旁,开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王爷便又问:“你手上提的是什么?”   我略略不自在地掂了掂手里提的物事,油纸包里渗着一点油渍与小油鸡的香味。这是庞青硬塞过来的。   我感觉王爷的眸光在我面上滑过,语气里带上几分似笑非笑:“庞国舅着实是一番殷勤,不知眉君受用了几分?”   我道:“咳,庞国舅自然是醉翁之意。眉君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晓着的。”王爷面上缓了缓,我瞠目结舌看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包东西……一看就知道,又是小油鸡一包。   王爷含笑道:“晚上瞧你*吃,我一早便吩咐了掌柜备着的。”我道:“……多谢。只是有多了。”王爷道:“却是不然。”含笑摘下我手里那包,随手就扔出轿外。   “本王做主,将它扔了。”   我傻眼。   眼前男人一对眸子煦如春风,笑意脉脉,仍旧是那个温和好王爷的模样,似乎连零星龃龌也从未存在过。   经历过昨晚,王爷的大度,委实令人吃惊。   这一晚上,我其实都在纠结着如何开口向王爷解释昨晚的行径。然后我就想着,王爷既然如此风光霁月,我总也要拿出一点坦诚,以示悔过之心,总不能容它积攒着,哪一日盆满钵满被秋后算帐。   快到王府的时候,我在心里犹豫了再三,还是拿出了那枚腰牌。王爷却并没有接,而是伸手盖在我的手上微微收紧。我感觉他的掌心温暖,食指上长年握笔留下的簿茧正轻轻摩擦着我的手背,这种包合的姿态,衬得自己的手有点小。   我紧紧握着那枚令牌,想缩回手,却给他牢牢按着。我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不由自主就别开了眼。   王爷的问话,直接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眉君,你偷偷要走庞府的简图,想做什么?”   我叹道:“现在还没办法告诉你。”   “庞氏不比寻常的官宦,他从前朝起便一直为天子亲信心腹,暗地里负责铲除皇帝异己。他府上守卫的,是大内的高手;府底下的地牢,是大内的天牢,一旦进去,便休想再出来。”他的语气隐带严厉:“你独自一人,可莫要做傻事。”   我点了点,突然强烈意识到,再不与眼前的男人保持距离,只怕自己总有一天会拖累了他。   在此之前,这方面的问题从未列入我考虑的范围。我想着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舍不得了,思考时看到了身边的小油鸡,又想起曾两次摸了这男人不该摸的地方,一件件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顿感怅惘。   果然,便宜占多了,是有报应的么…… ☆、15Chapter 2728   27   王爷的意思,是王府上便利,不若在府上多住几日。我虽另有打算,却也不急于一时。然而等回到王府的时候,一人早等候了多时,却是义兄。   我来王府盗图是临时起意,也未曾与义兄仔细商量。昨日虽见过面,但话说得匆忙,现今又隔了一日。我不想令他挂心,便向王爷告了辞。王管事对我说:“相公,别走。小的床都给您铺好啦!今晚特地换了一张大床,决计不能像昨晚那么挤啦!”此话十足令人误会。义兄性格虽不算酸儒,然而礼教大防之事,颇多忌讳。他既知我底细,闻言脸色微变,眼光来来回回如含了一根刺。   在这里需简短说一下义兄的出身。   李氏祖上也曾是显赫的望族,后来家道衰败,曾接连出过数代布衣,但书香风骨犹存。落魄过一段时间,至义兄这一代,总算出息。   义兄也算有一段风光过去。他少年得志,从翰林院的小庶吉士做起,至崇文馆的副馆正不过短短数年。然而自此之后,不知为何,义兄的光芒却暗淡下来,渐渐成为大夏朝拿着奉饷,整日庸碌而过的一员。在担任崇文副馆正这几年时间,未有大错,当然也未有建树,至于人事应酬方面,更是乏善可陈,在朝中现今暗地里党派对峙,尔虞我诈局势中,算是不偏不倚,比较中立的保守派。   我想可能他做过的最出人意表的一件事,便是收留了我。   或许和这个行事风格有关,我感觉他其实并不希望我与王爷过份接近。甚至数次暗示我,应与王爷划清界线。   怕他误会,我忙笑着与他解释,这不过是刁奴的一句戏言。回府途中我又略略与他提了盗图的经过,原想令他自此消去疑虑,未曾想义兄听罢,憋了数憋,最后闷声道:“眉君,王府的房间千千万,王爷为何偏就要睡到你房里去?”我约摸也是有点给义兄绕晕了,闻言心中一跳,哑口了半瞬,这才想起反驳——王爷当我是好朋友好兄弟,睡到我房里头很不正常么?   话题不知为何就谈成了这样,两人都弄了个红脸。   义兄从一开始就知我身为女子,面对我多少都是有些拘谨的。不仅在住处奴役安排处处给我方便,他本身与我相处之间也诸多忌讳。例如说,从不敢直闯我的居室,从来不会在衣衫不整的情况下与我见面,也绝不在我面前说一些轻挑的语言,希望照顾我云云,已是极致。   从这一点来看,与王爷是大不相同的。   归根结底,是因为两人在对我性别的不同对待的关系?   我觉得头痛。   心底似乎有两个自己在拔河。一个道:“聂遂意,你当真以为那男人对你的身份毫无所觉?”一个斩钉截铁道:“谁会对这么一张丑脸产生绮想?同性之间相处原本就是这样子。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也只能有这么一个原因。”另一个嘲弄:“你这蠢姑娘,这是第几回了?那男人次次白占你的便宜,看着你哑巴吃黄莲的模样,指不定在肚子里早笑得心肝发疼呢,你揣着明白当糊涂还要装多久?还是你根本是乐在其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梦见王爷合上门,对我说:“眉君,我来为你接位,可能有一点疼,忍忍就好。”屋子里的灯光影绰朦胧,鎏金兽嘴飘着甜香。我瞧着王爷坐到榻边,衣衫不知为何就像庞青一般半袒着,眉角带着醉酒似的模样,一寸一寸地接近。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春宫图册里的画面出现在我梦里。   我甚至在想,面前的男人,他是不是、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   这种不恰当的情怀很快被无情粉碎。   不久后宫里传来事情的后续。长公主那晚悻悻而回,丢了面子。约摸是拿王爷无法,只好将气撒在我身上。伙同那晚不慎跌成肉饼的姑娘告御状,说我欺侮了人家姑娘。   按道理像我这等品阶微末的官犯事,至多便丢给大理寺讯问即可。只是事情发生在六王爷府,又是长公主出面,夏帝自是要问个究竟。   那一晚夜黑风高,出现的地点又过于暖昧,揭开了说谁也不占理。明眼人一望便知,此事如何,取决于王爷的态度。问到王爷时,他道:“顾编修意图对沈小姐不轨,幸好沈小姐抵死不从,才不致酿成大错。”叹息:“臣弟与顾眉君相交多年,竟不知道他是此等人。纵是如此,还是恳请皇兄看在臣弟面上,能网开一面。”   □不遂,这罪名可大可小,大则丢命,小则丢官。   我都不知道他这是为我求情,还是一句话想害死我。   幸而最后有人说:“臣那晚凑巧在旁,看得清清楚楚,这中间有天大的误会,臣仔细观察了过程,臣觉得,顾编修与沈小姐,不过是在六王爷寝室里……巧遇罢了。”   这句话,等于推翻了长公主的说辞。   事情不了了之,我被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十日。   义兄向我叙述经过时,我还有点不敢置信。确定为我说情的那个是庞青而不是六王爷后,半晌只好苦笑。当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前一刻还送我小油鸡,下一刻诬我□妇女,眼睛眨也不眨。   义兄试探着问我一句:王爷此举是不是有什么深意?我摇头。见他神色忧虑,只好笑着安慰他道:“王爷想取我性命,大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何需绕这么段花花肠子。”   隔日我就听说,王爷给我送来一幅画。画里面是一轮皓月,我问送画的人,王爷可有留话,答曰没有。于是我怀疑这画里定有什么深沉含义,正左看右看。门人又报,又有人给了我一幅画。   这送来的第二幅画画轴足有半人高,装裱华丽。只是内容更为莫名其妙。画里头半边泼着厚墨,弄得半张画都是黑色的。半边画了个初升的日头,一名美男迎着阳光敞着胸怀。   那副模样,隐约是庞青。   我看着太阳和月亮,半晌愕然。   我禁足十日里,京中发生的唯一一件轰动事,便是晋国公主的到来。   公主来的那日,鲜花插满城门,为示两国友好,京中诸多贵族千金公子王孙出城欢迎,庞青毫无悬念当了代表。   据说,出迎那一日,城门大开,美貌庞国舅高坐白马,长衫飘飘,姿容飒飒,迷倒一众芳心。   这当中包不包括远道而来的晋国公主我不知道。只晓得,不消二日,坊间沸沸扬扬说的都是庞青与公主的事迹。包括了庞国舅如何细心照料公主下榻芙蓉馆,为讨美人欢心,国舅飞骑百里,取来观音山琼露等等。十分耸人耳目,眼看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事。   这种情况下,我有理由相信,自己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见到庞青。所以,当看到摸黑翻窗而入的庞青时,我吃惊得差些握不住梳子。   刚想叫,就给捂住了嘴巴。对方鬼祟做了个嘘的动作。我点头,他松手,转身做贼似地合上窗,这才定晴看了我一眼,咦了一声:   “小君儿,你在做什么?”   彼时我刚沐好发,自是在梳头。   而在离妆台不远处,以一束生绢裹着的,便是庞府的简图。   我微微色变,不着痕迹用身体挡了挡,侧过了脸,僵硬问道:“国舅爷好似是在躲避什么人?”   庞青道:“是极。你可小声点,莫连累本国舅给外头那只母老虎发现了去。”   我一愣,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见他似乎就要走过来。不及多想,抬手便吹熄了灯火。瞬间,一室没入黑暗。   28   黑暗里庞青诶了一声,说你熄灯做甚么。我道:“国舅既在躲人,熄灭灯火,方不引人注目。”他啐了一口。我突然想起庞青在红顶阁楼密道里那副耸样,心里就一阵古怪。   可惜的是,我的寝室并不是阁楼里完全密封幽闭的甬道,庞青似乎毫无影响。   未等我做何反应,影子一闪,暗风扑至,隐约间似乎是庞青张着手臂扑倒了过来。我站在妆台的僻角里,无处可避,慌忙间不及多想,抄起烛台一挡。庞青噗哧一笑,他身上沾着夜风的清爽气息直拂在我面上。   哧啦一声,火石光起,烛火重新点燃。   “本国舅不过是想点个烛火,小君儿,你以为本国舅想对你做甚么?”   我僵住,大概是我紧握烛台,神情戒备的模样十分可笑,庞青看着我,先是将眉头扭成两条毛虫,紧接着,噗哈哈,笑得东倒西歪。   他道:“瞧你丑不拉叽的模样,本国舅会对你动心,那便是天荒夜谭。”我悻悻放下烛台,他又道:“本国舅难得纡尊降贵前来僚属的寒舍,你就这副模样?”   我道:“国舅不若移步客厅,自然奉茶迎客。”庞青咂嘴道:“这么紧张作甚么?难不成这屋子里还有什么秘密?”   说着开始眼光游移。   妆台只简单放着木梳、一盒香脂与几件发簪。庞青一件一件数过去,一样一样地嫌恶。先是说,好歹是名京官,忒地寒酸;又道:“屋子里怎么连个下人都没有?”   我实在怕极了他会将屋子翻找个遍,亦步亦趋其后。庞青东望西望,眼光最后落在那束生绢上,咦了一声。我一看,眼皮不由一跳。不知何时,生绢给风吹掀,露出里面庞府简图的一角。庞青此时就要走过去,我一急,一拦身,便迎面与庞青撞了个结实。   庞青身形与王爷相仿,这一撞头刚好就埋入他胸里,顿时教陌生的男子气息包裹。我一惊,连忙就要将头缩回,哪知惯性探头时反而在他胸上磨了磨,便像是我有意蹭了一蹭似的。庞青反应很大地后退了几步,单手捂着胸,那副模样像方才胸口被碎过大石。   他瞪着我,一脸吃惊。   “小君儿,你做甚么?”   我面上红白交错了会,才道:“小官还没多谢国舅前几日的慷慨解围……”   庞青戒备道:“报恩可以,先说好,本国舅不希罕以身相许那一套。”   我尴尬道:“国舅爷说到哪里去了。小官不过是想请您小酌几杯。”   他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道:“那就好好说嘛,何必投怀送抱。你瞧将本国舅吓的,起了一层鸡皮。”说着当真煞有介事拉开衣袖给我瞧他手臂。我无可奈何看了看,点点头。   我提议去酒肆,庞青摇头;我便说客厅或后园,庞青道:“我瞧这房间挺好,虽然十分寒酸。”这次我摇头。庞青咕哝了一声小气,最后折衷,望向屋顶。   这一夜夜色,上弦月斜挂天边,繁星灿亮,倒也甚好。   临出房门时,我偷偷将那生绢收放怀里,又迅速将湿发盘起,简单作了个发髻,瞧瞧自己一身宽松罩袍,倒也没有不妥之处,这才略松了口气。我的院落极少让下人进来,于便亲自去取了酒,又在厨房翻找出些炒花生,到了地头一看,庞青迎风坐在屋顶上,笑得十足意气风发。   他冲我扬眉,喊:   “小君儿,叫我十句青哥哥,本国舅便勉为其难抱你上来。”   我干笑了两声,从屋后搬出了长梯。   檐瓦有些陡峭,我爬了几步,跌下两片瓦花,只将我吓出一背冷汗,哆哆嗦嗦攀至屋顶,庞青已然变坐为卧,后脑勺枕着手肘,他原本笑咪咪望我,一副等我出丑的模样。见我安全抵达,不免失望。   我道:“酒水都是拿不出手的劣品,国舅爷海涵一二。”庞青凑过酒坛嗅了嗅,叹道:“果真十足寒酸。”我嘿然,铺好花生,又拿出二只小杯,刚想取出手帕擦拭,便教庞青手一拍,两只小杯子骨碌摔入檐下。   他随手捞起一只酒坛,仰脖就大灌了一口,用眼神说:这个样子才叫喝酒。我只作瞧不见。庞青扬臂,赞了句风好凉爽,对我说:“将头发放下来罢,本国舅瞧着都难受。”我道:“国舅身份尊贵,远来是客,小官未着正装已是不敬,怎好再不修边幅。”庞青啐道:“真是娘娘腔。”我瞪着他,他也瞪突着眼珠与我对视,语气一转:“本国舅早先见你梳头那副模样,当真比小娘子还小娘子。你莫非其实是个女人,怕被本国舅一眼认出来,所以才不敢放下头发?”我僵僵道:“国舅爷莫开此等玩笑。”庞青挑衅望我,我早领教过了他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事方式,怕他纠缠,当下点点头,道:“国舅一番好意,多谢。”又说了句失礼,略侧过了头,松了发髻,眼角余光瞧见庞青收回视线,头扭了扭,竟似是不自在的模样,不由一愣。   头发放下,给风一吹散,的确是舒服多了。我捧起另一坛酒喝了二口,渐渐也放松了下来。庞青拍了拍旁边那处较平坦处让我一起躺下,我摇了摇头,这回他倒也不勉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   庞青道:“小君儿,本国舅这几日忒忙、忒不容易,你瞧瞧我,可是瘦了没有?”   我老实说:“没瞧出来。”   又问:“我送你的画,可看了?”   我道:“看了。”   “如此便是明白本国舅的意思了?”   我道:“眉君天生愚钝,十二岁才会背千字文。委实猜透不出画里深意。”   庞青谆谆善诱道:“很简单啊!一边是黑的,一边是大大的太阳,有句话叫东方不亮西方亮懂不?王爷不要你了,本国舅勉为其难为你敞开怀抱。”   我面皮抽了抽。   “说话。”   “……”   “说话!”他不满:“既要请本国舅喝酒,歌姬没有,丝竹没有,那也便算了,嘴巴还紧得跟没嘴似的,莫非你让本国舅陪你喝闷酒不成?”   我道:“国舅爷若嫌无聊,不若与小官打个赌。”   他一笑:“打赌?有趣,本国舅头回遇你,便瞧你与辜王二人打赌。你可仔细想好了,本国舅可不是辜王二个脓包。”   我道:“嘿嘿,不赌别的。就赌接下来不说话,谁能忍得最久些。”   庞青:“……”   这一晚的气氛至此,其实还是不错的。这是从未有的体验,在从前,能心平气和与庞青坐着一起聊聊天,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不得不说,感觉有些新奇。然而,谈话也便至此了。   因为庞青突然扑了过来,抓着我的肩膀,整个身体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将我牢牢按倒在青瓦之上。我隐约似乎听到什么物事击在瓦檐之上,啪的一声,紧跟着是奇怪的一声嘶啦。我情知有异,然则当时的庞青靠得太近了,整张脸几乎是贴在我的颈项之中,我只觉得心中一紧,直觉就狠狠推开去,庞青猝不及防,身体磨擦着凹凸不平的瓦层摔落,坠向地面。   酒坛随着动作亦骨碌滚落,黑夜中啪的两声惊心动魄的碎裂声。   身体被扯得往下滑去,幸好及时抵住瓦片止住势头。忙乱中探头望向庞青,见他在临地面时一个鲤鱼打挺,狼狈落到地面中。抬眼望我,眸光一瞬间带着一丝异样,恶狠狠地盯我。与此同时,相邻几间房舍的屋顶上有条黑影一闪,我听到一声冷哼,然后看到,那人似乎还得意地冲我扬了扬手里的长鞭。   我这才注意到,庞青身上锦袍撕拉出好几道口子,不光是被檐瓦割破的,还有被长鞭卷破的。手臂位置,迅速地渗出了血迹。   我一惊,正要开口。眼见瞪着我的庞青突“嘿”地叫了一声,面带戾色一脚踢出,正好落在一旁梯上。长梯跳了一下,我也跳了一下,傻眼看着庞青掉头,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16Chapter 2930   29   等义兄赶过来时,我正撑着被踢散了架的梯子两只梯脚发愣。免不了又是一番解释。   我想着这一次的确是想人得罪个透彻,隔日一早便命人送了一瓶金创药到庞府。回来时我问:“药可收了?”下人答道:“收了。”我再问:“主人可有发话?”下人便道,未曾见着主人。   我叹了口气,待下人离去,取出那张简图,投入火盆,烧成灰烬。   之后一日,我临时起意,在府中闲逛了一圈,发现所经之处遇到的人,无不给我投以异样眼神。我站于原地想了想,依稀记着,不久中秋前,媒婆抱了一堆画相上门给义兄、给春香说亲,我不过稍露了个脸,那妇人当下就将画相护得紧紧的,生怕给我招惹上似的,彼时下人看我的眼神,便是这副模样,透着那么一股同情。   我想着路经门子处,便随嘴问了句:“王爷新近可曾过府?”门子眼光顿时闪烁,支吾道:“没、没呢……”又听那门子一副生怕我想歪了似的开口:“虽是未来,可是药材与新奇果品一日未断,王爷仍是念着相公的。”   我噢了一声。路经又看到原在练字的义兄似是心事重重,皱着眉头正在发怔.我顿了顿,没有过去打扰他。   上值这日,天降了小雨,天色并不清明。义兄乘轿出来我正命下人去取来蓑衣,义兄掀帘诧道:“怎么,王爷今日并未过来?”我道:“兴是有事耽搁了,未曾过来。”义兄道:“王爷素来守信,平日里这个时间早便来了。便是自己不能来,也会让下人过来接送。今日既未知会,又迟不见人,倒是奇了。”   我道:“无妨,我已给门子存了话,若王爷府中来人,便由他通传一声便好。眉君先行了。”义兄便问:“正下着雨,你如何过去?”   我担心义兄误了早朝,挥手让他不必挂心。义兄便从轿里下来,与我道:“你上来。”   府中就这么一顶小轿,一人乘坐略有闲余,二人便需挤作一堆,这几盏茶的路程,只怕要两两相对,十分尴尬。但倘若让给了我,现下时辰已然不早,又去哪里租借轿子去?令义兄冒雨骑马上值,我如何也过意不去。当下两人便谦让起来,说了二句,脚夫当中一个笑道:“二位大人便委屈一些上轿便是,我们四个老伙计,还是使得上力气的。”   两人最终还是都上了轿。义兄面上僵僵、正襟危坐,弄得我也是周身的不自在。咳了一声,有意说些旁话分散些尴尬,义兄突然道:“眉君,索性便去谢绝了王爷,明日也不必等了。为兄命府中管事再去挑几名脚夫,再承多一顶轿子便是。”   我听出了些言外之意,试探道:“可是王爷府上那边……有不妥之处?”   义兄道:“咳,听闻新近,王爷与晋国的公主,走得……有些近。”   不久后我便听到了,王爷与晋国的这位桐知公主,何止是走得有些近这么简单。   他们的邂逅也算曲折,几日前王爷下朝路遇刺客。当时王爷只带了几名待卫随侍一旁,刺客凶悍,情况十分危急。关键时刻,公主从天而降。   彼时日薄西沉,公主的背景是天际灿漫烟霞,夕红照得人面桃花。公主舞动长鞭翩纤若舞,英姿飒飒,艳动四方。将一干豪强刺客鞭得奄奄一息。   隔日王府便设夜宴,请公主过府,据说相谈甚欢,感情迅速升华。坊间纷纷烈烈的说法是,王爷与公主,一个是君子,一名是佳人,君子佳人一见便惺惺相惜,只怕离倾心便不远了。   之前众人十分看好的庞国舅在公主面前的光芒,迅速被六王爷掩盖。他与王爷的不对盘满朝皆知,这次面对的又是美貌绝伦、身份尊贵的晋国公主,众人纷纷猜测,为博公主青睐,此次两人只怕得争得头破血流不可。   我看到庞青时,他正翘着二郎腿,一脸恹恹歪在酸枝椅上看公文。看到我,眼皮连抬一下都没有,半晌漫不经心道:“来的是谁?见了本馆正为何不行礼?”   我只好又报了一回姓名,大礼参拜。   十数日未处理的公务堆积如山。拜过了顶头上司,回去这一阵忙乱便到掌灯时。这一日的雨连绵下了整日,义兄原想我先乘轿回府,然而我委实抽不开身,也便只好由他先回了府,再遣轿夫回来接我。   避雨等轿时,适时遇到乘轿离开的庞青。今日他一副*搭不理的模样,很明显冲我摆着脸色。路过时兴是看到我缩在檐下,模样颇狼狈,便想嘲弄一番。   “啧啧,相好的今日忘了过来接送你了?”   我摸了摸鼻子,干笑道:“参见国舅、馆正大人。”   庞青又啧了一声:“真是可怜。本国舅轿中倒是软褥锦团,左可煮茶,右有点心,宽敞舒适得紧,奈何从不为旁人所用。”   我只好又干笑:“国舅先行,小官等府上的轿子——”又想起自己还未曾与他道谢,不由又接口道:“那晚……多谢国舅相救。”   庞青道:“别介。你可别自作多情以为本国舅要救你。”说完“啪”的一声,放了帘子,轿子起轿。   我缩在原地讪讪,哪料片刻后,有个小厮跑了过来,丢了一把油伞给我,趾高气扬道:“国舅说了,瞧你可怜,勉强赏你把伞。”我愣愣接过伞,看那小厮跑开,然后就看到隔着一层雨幕的对面,停着一驾马车,朱檐下隐约有一人正要上车,那身形,分明正是王爷。   这是十数日来第一回见到他,不由自主开口就想唤,然而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打住了。眼瞅着人上了马车,车夫打马,朝我迎面而来。   再然后,飞驰了过去。   马蹄扬起落下,接连踏在面前坑洼处,溅来成片的泥水。   我躲闪不及,淋了个湿透。狼狈拿袖子一抹,抹出整脸的泥水。   至此,三分苦情化作了十分。   我黑着脸,半晌仍是欲哭无泪,恨恨不已。   30   彼时我原地忧伤了片刻,想起这一身泥水乘轿反而落下难受,当下抬脚步行了回去。   半路就发觉了不对劲。   后面不知何时跟了两个人。   那两人身着蓑衣蓑帽,夜色中隔着雨幕只看到两团黑色影子。初初大街上还有些行人,我并未注意到他们;然而当我拐入一条人少些的石街后,两人的跟踪便明显了起来。   我快他们就快,我慢,他们也慢,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这委实不是一宗令人愉快的体验。   现下街上还有些行人,两人有所忌惮,若行进无人小巷,可就难说了。   我暗中四处打量,居然就给我发现长街快起头处还有个点心摊。我慢吞吞地走近了去,向摊主要了一碗点心。之后状若随意抬头往来时路一望,跟踪的两人稍背了身,停在不远处。   点心棚下只有一组简陋的小四方桌。小板凳上还坐了个小男娃儿。傻兮兮地玩着泥巴。兴是老摊主的孙子。约摸是天黑看不清楚,我面上可怖的容貌与一身狼狈倒未曾引起祖孙的注意。   我挨着小男娃坐下,将伞移至刚好遮住两人的位置。热腾腾的点心放上桌后,小男娃便将眼光放至食物上,流口水。   我哄小男娃道:“帮哥哥拿着雨伞一直不动,这碗点心就给你吃,好不好?”   他应道:“好。”   我将伞柄与点心碗都推了过去。摊主便瞪着我。我将身上带的银子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略指了指后面,压低声音道:“老人家好心帮个忙。”   老摊主沉默了片刻,兴或是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只扫了我一眼,便对他孙子道:“听哥哥的话。”便自顾自忙活去了。   我感激看了他一眼,又嘱咐了小男娃仔细拿着伞一遍,趁后面二人不注意一个空档,猫着腰一头扎进雨幕之中。   再然后,拔足狂奔。   雨夜只听自己噼啪涉水的声音,那动静大得出奇。雨直直打在身上,流进眼睛,冲入嘴巴。我大口地喘息,心跳急骤。   至此我居然庆幸面上的疤并不畏水,省去了好些烦恼。   我不知道自己小小的把戏能瞒过跟踪的两人多久。   只想着若在这寂静无人的小巷给那两人围堵到,那将会是一副什么形容,便无法放松警惕,头一扎便这样不停地跑将了下去。然后就在小巷的转头处,狠狠地撞上一个人。   那人被我撞得连退了好几步,手里提的灯笼啪的就掉在地上,迅速地着火又被大雨浇灭。而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额角就着冲势正好撞在对方肩膀上,这一撞好似撞在铁板上,我痛呼了一声,身体往后一倾就要倒摔出去,却给那人迅速地抱住。   “……眉君?”哗哗雨声中响起的声音竟就是熟悉的那一个。   我心一松。九月初的秋时已有些凉,浇了大半天的雨,一放松便觉身上透心窝的冷,额头的疼痛更是排山倒海倾倒了过来一般。我一边哆嗦一边捂着额头,半天说不出话。黑暗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知道他迅速脱了外袍披在我身上,打横就将我抱起。   隔着数层衣料,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回府还有小半段的路程。我们调转了头,王府一小队侍卫才匆匆赶到。匆忙中我也没再注意侍卫是否有沿着我来路搜寻过去,不过按照常理,只要跟着我的两人不是木头疙瘩,这边这一番动静,现下只怕早跑没影了。   幸好是虚惊一场。   我试图开口说明自己并没有事,然而男人却没有回应,只是脸色难看得吓人。   很快我就知道了王爷的脸色为什么会那么难看。因为当我沐浴时看到水面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时,也给吓了一大跳。   水面照出的人发髻歪斜松散,额头肿了个大包,鼻子双眼都红通通的——鼻子是冻的,双眼是疼的。周身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水。   衣料尽数都贴在身上,幸而外面裹了王爷的衣袍,倒未给看出异样。   我以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半个时辰后,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缩在椅上喝着姜茶。身后脚下各盘据着一个男人。再往具体了说,一个正给我擦着头发,动作很是轻揉,然而神色罩阴,表情颇为难看;另一个,额头贴了块膏药,拖着一条腿,一只手还绑着绷带,模样比我还狼狈上十分,他抱着我的腿,眼泪鼻涕齐下。   “嘤嘤嘤嘤嘤,都是小的误事。王爷原本一早便让小人过来接相公的!哪料得半路不知哪里杀出来的王八蛋,不仅敲晕了一班兄弟,还砸烂了轿,将小的打成这副模样!嘤嘤嘤,您瞧瞧,额头破了,脚断了,手折了……”   “总算小的命硬,晕至晚上醒了来。老王我兢兢业业为王爷办事好多年,办砸了还是头回,一想就忧伤得我老泪纵横啊混蛋!相公,王爷可是真的在意您,一听小的今日没有过来接您就急了,催着马车便往崇文馆赶去,扑了个空后又在李府听轿夫说并未寻着您,一紧张,竟然就不顾劝阻,冒雨出来寻您了!”   ……原来就是这样么?   我看了王爷一眼,对方专注地擦着头发,一直擦一直擦,擦得我有些窘迫。   我喝下最后两口姜茶,思忖着正要开口,蓦听外头的下人传报:庞国舅来访。   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听错了。今日的庞青处处与我刁难,实在不像是会登门造访的模样。我愣了半晌才命下人将人迎进来奉茶,待要进入内室稍作整理,王爷一把拉住我的手:“他怎么过来了?”   我应了声不知,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   我再次出来时,府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声。   我走近时刚好听到这么一段对话:   “公主千金之躯,委实不该连个仆从都不带,便私出宫闱。”   “青亦如此认为。公主一代佳人,实在不该单独外出,岂不令人担忧?幸好是遇上了本国舅。”   “多谢庞卿与王爷哥哥提醒。本宫实则是好奇极了,俗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一直听闻王爷哥哥心中有一倾心之人,不计较其身份,不弃其容貌,委实令人羡恣不已。本宫也要争睹此人,究竟是何等风流人物!”   “那不过是坊间流言夸大其词罢了。”   “哦,是么?本宫却听说,坊间所言属实,甚至庞卿与王爷哥哥还曾为此人大打出手,争风吃醋……”   噗的一声,屋子里应是有人喷出了一口茶。   彼时我从雕花镂空的门扉望了进去,看到庞青连连摆手,迭声道:“本国舅对王爷的人可半点兴趣也无。便是开过几个玩笑,半点当不得真,公主休要胡说。”   他的旁边坐了王爷。男人一身云衫水佩,一派温润清雅,与我在雨中见他的模样已然判若两人。   “公主切莫听信道听途说,本王与顾编修亦是比较要好的朋友,仅此而以。”   看来,他们都说庞青与六王爷有意于晋国公主,确是真的。   我面上险险有些挂不住,稍一错神,屋里头一身烟霞色骑马装的女子便转过身来。我看到她的正脸的一瞬,一愣。   那女子约摸十七八的年纪,生得雪肤花貌,明艳照人。她手抚着长鞭,一副轻装便服模样,举止却有说不出的妩媚贵气,再加面上那三分恰如其分的傲气,周身都透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像一头未被驯化的美丽狸猫。   让我吃惊的不是这位公主的娇娆美态,而是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而这种印象,绝不是不久前夜幕中匆匆一瞥的那次。   这么一愣神工夫,厅中几人便都发现了我。   义兄今日恰好不在府中,身为主人,便要有主人的大度。例如听到任何不适的言语,都要只当没听到;而屋中一个个都是身份显赫,身为下属,则要表现十足的谦卑。   我进屋,一个个行了大礼。   公主的眼光落在我头顶,有很短一瞬我的眼光与她对视了一眼,公主面上溢满娇媚笑意,眼神却是不善,我不由想起数夜前她的扬鞭示威与今晚莫名其妙的跟踪者,只怕都与她脱不了干系,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庞青也看了我一眼,神线若有似无扫过我额上,微微眯了眯眼,便扭过头,打开扇子扇风,与公主谈笑风生。   我自然晓得一众人的心思不会在我身上,公主过府看我不过是个借口,醉翁之意只怕在于王爷。因此简略地应答了公主随嘴几句问话,又重新奉了茶,便识趣地候在一旁作壁观。耳听他们先是聊了重九登高,庞青眉飞色舞讲了几处京郊风景,末了意有所指说这可是王爷游玩熟了的去处。公主便十分期待地望向王爷,王爷于便含笑着又介绍了几处。   我的思维也随着他们的话起起落落,游走那片片青山绿水间,时光几度错合,当时情形恐是不再。我蓦然间便有些伤感。待回神,三人已聊向另一话题。   公主有意在不久后将自己所携的稀世明珠现世,办一个赏珠夜宴,宴会的地点却不知办在何处。王爷很快便排忧解难提供了自己的王府,庞青不落其后也奉献了庞府,公主夹在两人中间,咯咯发笑,满面得意。   公主走时,两人一同护送。   我陪侍在一旁早站得脚酸。再加上这一日的奔走劳累,行出来的时候便有些头重脚轻,差些摔倒在地。一只手伸过来搀了我一把。我听王爷淡淡说:“当心。”这是他自公主出现后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既不是冷淡,也谈不上亲切,当真面对的是普通要好的朋友那般。   庞青从身边走过,哼了一声。   阴声怪气道:“顾眉君,莫忘了还欠本国舅把伞。”   我扯住王爷的衣袖,干笑。心道这伞只怕永远无法还了。待庞青走过了一些,我小声与面前男人道:“这几日挑个时间与我一叙,可好?”   王爷一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我站在原地呆呆望着他的背影。   他走了一段,似有感应,回了头看我一眼,眉头一皱。   我便用力朝他挥了挥手。   然而,我真心期盼的这个承诺却迟迟没有到来。等我再次见到王爷时,已是七日后,我的丧礼上。—— ☆、17Chapter 3132   31   那日的灵堂额外热闹,匆促之间棺柩并未做好。我躺在一张凉席之上,身体冰凉没有一丝生息,然一分神智尚存。   我听到王爷冷冷的问话。   “李润,你与眉君这是在玩哪一出?”   义兄并没回话,只传来他重重磕头的声音。   春香哭道:“王爷,眉君哥哥就在里面,您过去看他一眼吧!”   仿若是过了半日那样的长,脚步声才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灌了铅般沉闷。   手指先是探向我的鼻息,抖了一下,接着是手心,脉门。他摸过了我二只手,最后紧紧抓着其中一只,颤得越来越厉害。与那一手心的冷汗,浑不似他声音里带的那般平静。   “是蛇毒。我们在后园散步,那条蛇就突然蹿了出来,向我咬来。眉君先我一步拍开了那条蛇,手背被咬了一下。等医正过来时,人已不行了。”   “李润生平从未见此种毒物,长不过二尺,金色红冠,却是奇毒无比。它原攻击的是我,眉君本不应死,是我害了眉君。”说罢饮泣,声音里倒也有许些真情实意。   王爷道:“李润,休要谎话连篇诓骗本王。李府乃百年老宅,数年前还修楫过一次,如何有这奇毒之物?你言之凿凿,这毒蛇现又在何处?”   义兄说:“下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小蛇咬伤眉君之后,逃窜时又咬伤一名下人,不知所踪。李府一日连出二命,一人还视若至亲,李润心中悲痛万分,如何还能打一字诳语。王爷若不信,有下人的尸首为证。下官晓得事出突然,王爷一时难以接受,然而眉君她千真万确……确是去了。”   我听到拔剑的声音与义兄一声惨笑。   “也罢,眉君为我而死,王爷取我人头抵命便是。”   “本王只要你说出实情。”   “实情便是,眉君已经走了。”   “眉君生时蒙王爷照顾多时,现今走了,就烦请王爷再照顾一回,为她装殓罢。”   剑落地。男人过来抱起我,周身的寒凉。我听他缓缓说:“我不信。你还有那么多事未做,我不信你便如此死去。顾眉君,你有本事令自己这副壳子烂在我面前,我便信。”   王府的侍卫封住了灵堂,用捕蛇的名义,围封了李府。   不久后庞青也过来,上了一柱香,沉默了半晌,说了句李大人节哀。对义兄说:“圣上听闻顾编修暴毙,命本国舅过来查证一番,李大人不介意让本国舅与张老太医看一下顾大人遗容罢?”   老太医颤巍巍的手探了手脉、鼻息,又翻了一下下腭、眼皮,最后停留在我手上那处伤口。庞青道:“听闻西域有一种药,服下可令人昏睡十日,身体状同死人。老医正你可要看仔细了。”   老医正道:“回国舅爷……这位顾大人的确是中了蛇毒而亡……”   老太医握着我的手被拍开,紧接着是一双冰凉的手。   当时我的意识有瞬间恍惚,我不太明白,这两个男人,面对我已经没有心跳的身躯不约而同的怀疑是从何而来的。等我回转神思时,灵堂里似乎只存王爷与庞青二人。   烛油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   庞青道:“王爷此次好似有些措手不及。”   “庞国舅一直派人跟踪着眉君,莫非是瞧出了什么端倪?”   “呵呵,王爷莫怪,本国舅只不过有些不明白,王爷与他表面亲密无间,暗地里遣手下时时跟踪他做甚。实在好奇,只好自己也遣人跟踪跟踪看看。结果发现,王爷十二个时辰都盯着的人,委实正常的得紧,上值散值吃饭睡觉,整个大夏朝找不出比他更无趣的人了。”   “哦。那现在国舅爷怀疑的又是什么?”   “就是太正常了,本国舅才不得不怀疑。真是有趣,本国舅觉得地上此人是个很有故事的人,而这种人,通常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去。”   “莫非国舅认为眉君是诈死?”   “本国舅只是觉得,王爷一定知道些什么。”   “本王什么都不知情。”   “那么王爷可检验了地上之人便是本人了?”   “确是眉君本人。”   “是男是女?”   我吃了一惊,王爷似乎也是一样。室中静默了半晌,方响起王爷透着森寒的声音:   “庞国舅这是何意?”   “呵呵,王爷一定不知道罢,本国舅对小君儿的身体可是数次温玉软玉在怀,本国舅早先便怀疑她是女子,今日看王爷反应,益发确定了此事。”   这一日我第二次听到王爷拔了剑。   身体酣睡神思清晰的我在那刻只觉得颜面扫尽。   他们最终并没有动手,庞青临走之前阴恻恻说:“王爷素来演技甚好,本国舅不得不怀疑你们两人是不是联合起来在玩什么花招。本国舅已同圣上请了旨,顾眉君来历不明,身份诡谲,突然暴死,这其中恐有诡诈,今上已恩准本国舅领内侍围了李府。我倒要看看,在本国舅眼皮底下,能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   说着似乎回头看着我:“顾眉君,莫让本国舅发现你是诈死。”   之后很久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这何这一日的庞青,表现得如此心浮气躁,甚至好像是——有些愤怒。   李府就这样被二路人马围得跟铁桶一般。第二日,装殓的大木棺已做好抬将了进来,然而灵堂上白布被扯下,法师被赶走,这恐怕是全天下最不像样的丧事了。有老人担忧着说如此并不吉利,怕生不吉之事,然则王爷通通置之不理,那几日,便一直守在灵堂。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与他相处最久的时候了。   不停有人被请进来查验我的脉搏,然而一次次所有的答案都是摇头。他们重复着告诉王爷,地上躺的,分明是一具尸首。   王爷坐在我的旁边,念着佛经。念完一段,便会缓缓将手探向我的鼻息,他甚至尝试着向我口里喂水,不停重复。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眉君,我不信你真会烂在我面前。李府现今是铜墙铁壁,你出不去的,快醒来罢。”   我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心中越来越难过。   后来有人对我说,那几日的王爷,眼光清惨,神情森郁,整个人像一根绷紧了的弦,随时会断掉似的。   越是这样,越好下手。   说这话的人,叫小金,是此次计划我所雇佣的帮手。   31   小金是摩天崖的故人,与哥哥相交,会调侃地命我唤他一声“小金哥哥”。   他擅养蛇,面目百变。   小金早就混入了李府仆从之间,从我起意此次金蝉脱壳,到计划实施,我们不过接洽数次。   头一次,他以送热水为由到我房里,一闪入门内僻角,他便掏了块麻薯蹲着啃,一边浑不在意道:“哥哥的才能你都懂,就是心思没你密。计划与细节便由你来定,我负责实施。”   “至于佣金,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看在与你哥哥是朋友份上,便不先收你订金便是。”   随后,后园放蛇,故意被蛇咬伤。   庞青说得没有错,西域是有一种药,吃完能使人短暂陷入昏迷,体温冰凉,心跳减弱至如同死人。   小金驯养的这条小蛇,便由这种药喂大。   这种小蛇其实并没有毒性,只是人被咬伤后,身体会显示中了蛇毒一样的症状。而被咬伤后的后果,就是让人身体像死人一样三天。   也就是说,三日内,我必须设法离开李府。   我们对城中的女阴娘娘庙动了手脚,就在我躺到灵堂的第二日,女阴娘娘金身碎裂,一时此事便沸沸扬扬传开了去。当今皇后信奉道教长生,当晚就做了一个蛇身女神断尾的恶梦,视为凶兆,次日召内侍这么一问,京城中最近确发生了一宗与蛇有关的凶事,只听得皇后花容失色,惊疑不定,在夏帝面前如此一提。在我躺到灵堂的第三日傍晚,夏帝下令火化我的“尸身”的旨意便传达到李府。   王爷跪在灵堂门口,身体就挡在入口处。他默不作声,既不站起,也不接旨。   不接旨,便是抗旨。   传旨的黄门官是夏帝近侍,趾高气扬惯了,好说歹说了二句,变了脸。王爷一旁有侍卫随伺,他无法硬冲,转而便求庞青出手。庞青道:“这位公公得罪了。只是本国舅只领到围堵李府的旨意,并未有其它。虽然顾大人品阶微末,好歹是一名朝官,本国舅还不能胆大包天到出手处置京官遗体,公公再去请一道旨如何?”   一早抬入灵堂中的棺木中有夹层,里头有早准备好的一具尸首。   我们便趁着王爷以及他手下侍卫与黄门官剑拔弩张那时,换下了那尸首。   小金将我塞入灵案上厚重的布幔之下,给我嘴里灌了几口酒,解了蛇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在我脸上贴上另一张人皮。   很快灵堂上打扮成我的模样的尸首传来奇怪的声响。   王爷在侍卫的搀扶下调转身,看到的便是那一副可怖的景象。   绰约惨白的烛光下,突然之间,千百条如有蚯蚓大小的小蛇自灵堂上尸身爆破而出,再穿钻入腐肉,撕咬,碎裂。那一瞬间空间叫嚣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嘶嘶声。   有人传出反胃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摊在布幔之后,眼光便从缝隙里落到王爷面上。我看到王爷面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惊恐表情,叫了一声“眉君”,身体便往下滑倒。   场面混乱成一片。   我身体刚恢复过来,虚弱得根本不能动弹。小金便拖着我,在混乱中摸出了灵堂。此时李府已乱作一团,我与小金皆是作仆从打扮,倒未有人注意我们。到了僻处,小金抹了我的脸一下,叹道:“好没出息,哭甚么。莫将小金哥哥匆促套上的面皮哭没了。”   我颇讪讪,一抹脸,方知自己面上不知何时一团水渍。   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开口问关于尸体之事。小金哼了一声,说道:“你小金哥哥办事自有分寸,尸体是城南富户新死的丫环;新鲜的尸身,拿来寄养蛇卵刚好。小蛇没有毒的,小金哥哥养的肉蛇,养大了是上桌做菜的。”   我干呕。   他又道:“至于那丫环的尸身,借用之前哥哥已经烧了数扎冥钱将她超度去了。你若过意不去,寻个时间再给她上个香便是。妹子,你自小心机便沉,哥哥此次瞧你心脉耗损更为严重,长此下去,恐非福相。此间事一了,尽谋脱身。”   我点了点头,听他叹息道:“你哥哥仍没消息么?”便摇了摇头。他再叹一口,口气颇为大方:“若有需要,再传暗号与我便好。只管钱付得足,哥哥与手下一班兄弟,随时候命。”   隔日小金手下便扮作被蛇咬伤的家丁的家人,入府领尸。咬伤家丁的是与我同一种蛇,自然无碍。我们与进府的二人换了身份,混出了李府。   不久前将李府团团围住的重兵已撒去。门口只余几名神态带着惊恐的侍卫守卫。我们要走时义兄出来略作了检查,管事送了一袋银子权作抚恤,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我瞧义兄面色苍白,神态憔悴,我看了看这个生活几年的地方,又看了看面前的人,心下黯然。   在路上,小金道:“你这位义兄,心机瞧着也不简单呐,他会收留你,委实奇哉怪也。”我笑了笑,点头。他又道:“倒是六王爷与那个庞青,哥哥瞧着他们对你,倒有些意思。妹子,你这么对他们,是不是有些过了?”   我足足愣了半会神,才反应过来,苦笑道:“哥哥莫取笑我了。王爷对我只不过几分意趣相投的情谊罢了;至于庞青,绝无可能。”   他诡异一笑:“小金哥哥我阅女无数,这方面我是老手。”我无语了半晌,听他又十分诡秘道:“瞧着此次合作如此顺利,哥哥再免费赠你一条消息好了。你看到六王爷面上的疤没有?”他得意洋洋:“小金哥哥我第一眼便认定了,那是你小金哥哥家出的产品!”   “……”   行至隔日,分道扬镖。   分别之前小金问我:“此回又要扮作谁?”我问道:“哥哥可还记得苍空山的瑶池阿母?”   苍空山,摩天崖毗邻之处。   小金抽了抽面皮:“自然记得。这婆娘也算道家一祖,不过听闻前些年失了踪。”   我轻轻嗯了一声。小金道:“可是可是可是——据说这老婆娘虽然在道法上享有声誉,然而名声极为不好,是名老色魔诶,专对貌美青年下手……”   天空高远,白云飘飘。我望了望天,重重点头道:“对,就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貌似有点走暗黑系诶,抚摸乃棉的小心肝,保证只此一章,希望没有不适TVT   入V鸟,痴痴是希望能保持质量的,有写崩坏或品质下降之处,请及时温油地告诉瓦   然后每月有三百积分送,留言满25字以上都会送,送完为止。就酱!谢谢乃棉!   有大人反应VIP看不了,放在重新放在作者有话说,希望这样不会有问题了TVT   * 31   那日的灵堂额外热闹,匆促之间棺柩并未做好。我躺在一张凉席之上,身体冰凉没有一丝生息,然一分神智尚存。   我听到王爷冷冷的问话。   “李润,你与眉君这是在玩哪一出?”   义兄并没回话,只传来他重重磕头的声音。   春香哭道:“王爷,眉君哥哥就在里面,您过去看他一眼吧!”   仿若是过了半日那样的长,脚步声才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灌了铅般沉闷。   手指先是探向我的鼻息,抖了一下,接着是手心,脉门。他摸过了我二只手,最后紧紧抓着其中一只,颤得越来越厉害。与那一手心的冷汗,浑不似他声音里带的那般平静。   “是蛇毒。我们在后园散步,那条蛇就突然蹿了出来,向我咬来。眉君先我一步拍开了那条蛇,手背被咬了一下。等医正过来时,人已不行了。”   “李润生平从未见此种毒物,长不过二尺,金色红冠,却是奇毒无比。它原攻击的是我,眉君本不应死,是我害了眉君。”说罢饮泣,声音里倒也有许些真情实意。   王爷道:“李润,休要谎话连篇诓骗本王。李府乃百年老宅,数年前还修楫过一次,如何有这奇毒之物?你言之凿凿,这毒蛇现又在何处?”   义兄说:“下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小蛇咬伤眉君之后,逃窜时又咬伤一名下人,不知所踪。李府一日连出二命,一人还视若至亲,李润心中悲痛万分,如何还能打一字诳语。王爷若不信,有下人的尸首为证。下官晓得事出突然,王爷一时难以接受,然而眉君她千真万确……确是去了。”   我听到拔剑的声音与义兄一声惨笑。   “也罢,眉君为我而死,王爷取我人头抵命便是。”   “本王只要你说出实情。”   “实情便是,眉君已经走了。”   “眉君生时蒙王爷照顾多时,现今走了,就烦请王爷再照顾一回,为她装殓罢。”   剑落地。男人过来抱起我,周身的寒凉。我听他缓缓说:“我不信。你还有那么多事未做,我不信你便如此死去。顾眉君,你有本事令自己这副壳子烂在我面前,我便信。”   王府的侍卫封住了灵堂,用捕蛇的名义,围封了李府。   不久后庞青也过来,上了一柱香,沉默了半晌,说了句李大人节哀。对义兄说:“圣上听闻顾编修暴毙,命本国舅过来查证一番,李大人不介意让本国舅与张老太医看一下顾大人遗容罢?”   老太医颤巍巍的手探了手脉、鼻息,又翻了一下下腭、眼皮,最后停留在我手上那处伤口。庞青道:“听闻西域有一种药,服下可令人昏睡十日,身体状同死人。老医正你可要看仔细了。”   老医正道:“回国舅爷……这位顾大人的确是中了蛇毒而亡……”   老太医握着我的手被拍开,紧接着是一双冰凉的手。   当时我的意识有瞬间恍惚,我不太明白,这两个男人,面对我已经没有心跳的身躯不约而同的怀疑是从何而来的。等我回转神思时,灵堂里似乎只存王爷与庞青二人。   烛油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   庞青道:“王爷此次好似有些措手不及。”   “庞国舅一直派人跟踪着眉君,莫非是瞧出了什么端倪?”   “呵呵,王爷莫怪,本国舅只不过有些不明白,王爷与他表面亲密无间,暗地里遣手下时时跟踪他做甚。实在好奇,只好自己也遣人跟踪跟踪看看。结果发现,王爷十二个时辰都盯着的人,委实正常的得紧,上值散值吃饭睡觉,整个大夏朝找不出比他更无趣的人了。”   “哦。那现在国舅爷怀疑的又是什么?”   “就是太正常了,本国舅才不得不怀疑。真是有趣,本国舅觉得地上此人是个很有故事的人,而这种人,通常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去。”   “莫非国舅认为眉君是诈死?”   “本国舅只是觉得,王爷一定知道些什么。”   “本王什么都不知情。”   “那么王爷可检验了地上之人便是本人了?”   “确是眉君本人。”   “是男是女?”   我吃了一惊,王爷似乎也是一样。室中静默了半晌,方响起王爷透着森寒的声音:   “庞国舅这是何意?”   “呵呵,王爷一定不知道罢,本国舅对小君儿的身体可是数次温玉软玉在怀,本国舅早先便怀疑她是女子,今日看王爷反应,益发确定了此事。”   这一日我第二次听到王爷拔了剑。   身体酣睡神思清晰的我在那刻只觉得颜面扫尽。   他们最终并没有动手,庞青临走之前阴恻恻说:“王爷素来演技甚好,本国舅不得不怀疑你们两人是不是联合起来在玩什么花招。本国舅已同圣上请了旨,顾眉君来历不明,身份诡谲,突然暴死,这其中恐有诡诈,今上已恩准本国舅领内侍围了李府。我倒要看看,在本国舅眼皮底下,能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   说着似乎回头看着我:“顾眉君,莫让本国舅发现你是诈死。”   之后很久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这何这一日的庞青,表现得如此心浮气躁,甚至好像是——有些愤怒。   李府就这样被二路人马围得跟铁桶一般。第二日,装殓的大木棺已做好抬将了进来,然而灵堂上白布被扯下,法师被赶走,这恐怕是全天下最不像样的丧事了。有老人担忧着说如此并不吉利,怕生不吉之事,然则王爷通通置之不理,那几日,便一直守在灵堂。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与他相处最久的时候了。   不停有人被请进来查验我的脉搏,然而一次次所有的答案都是摇头。他们重复着告诉王爷,地上躺的,分明是一具尸首。   王爷坐在我的旁边,念着佛经。念完一段,便会缓缓将手探向我的鼻息,他甚至尝试着向我口里喂水,不停重复。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眉君,我不信你真会烂在我面前。李府现今是铜墙铁壁,你出不去的,快醒来罢。”   我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心中越来越难过。   后来有人对我说,那几日的王爷,眼光清惨,神情森郁,整个人像一根绷紧了的弦,随时会断掉似的。   越是这样,越好下手。   说这话的人,叫小金,是此次计划我所雇佣的帮手。   31   小金是摩天崖的故人,与哥哥相交,会调侃地命我唤他一声“小金哥哥”。   他擅养蛇,面目百变。   小金早就混入了李府仆从之间,从我起意此次金蝉脱壳,到计划实施,我们不过接洽数次。   头一次,他以送热水为由到我房里,一闪入门内僻角,他便掏了块麻薯蹲着啃,一边浑不在意道:“哥哥的才能你都懂,就是心思没你密。计划与细节便由你来定,我负责实施。”   “至于佣金,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看在与你哥哥是朋友份上,便不先收你订金便是。”   随后,后园放蛇,故意被蛇咬伤。   庞青说得没有错,西域是有一种药,吃完能使人短暂陷入昏迷,体温冰凉,心跳减弱至如同死人。   小金驯养的这条小蛇,便由这种药喂大。   这种小蛇其实并没有毒性,只是人被咬伤后,身体会显示中了蛇毒一样的症状。而被咬伤后的后果,就是让人身体像死人一样三天。   也就是说,三日内,我必须设法离开李府。   我们对城中的女阴娘娘庙动了手脚,就在我躺到灵堂的第二日,女阴娘娘金身碎裂,一时此事便沸沸扬扬传开了去。当今皇后信奉道教长生,当晚就做了一个蛇身女神断尾的恶梦,视为凶兆,次日召内侍这么一问,京城中最近确发生了一宗与蛇有关的凶事,只听得皇后花容失色,惊疑不定,在夏帝面前如此一提。在我躺到灵堂的第三日傍晚,夏帝下令火化我的“尸身”的旨意便传达到李府。   王爷跪在灵堂门口,身体就挡在入口处。他默不作声,既不站起,也不接旨。   不接旨,便是抗旨。   传旨的黄门官是夏帝近侍,趾高气扬惯了,好说歹说了二句,变了脸。王爷一旁有侍卫随伺,他无法硬冲,转而便求庞青出手。庞青道:“这位公公得罪了。只是本国舅只领到围堵李府的旨意,并未有其它。虽然顾大人品阶微末,好歹是一名朝官,本国舅还不能胆大包天到出手处置京官遗体,公公再去请一道旨如何?”   一早抬入灵堂中的棺木中有夹层,里头有早准备好的一具尸首。   我们便趁着王爷以及他手下侍卫与黄门官剑拔弩张那时,换下了那尸首。   小金将我塞入灵案上厚重的布幔之下,给我嘴里灌了几口酒,解了蛇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在我脸上贴上另一张人皮。   很快灵堂上打扮成我的模样的尸首传来奇怪的声响。   王爷在侍卫的搀扶下调转身,看到的便是那一副可怖的景象。   绰约惨白的烛光下,突然之间,千百条如有蚯蚓大小的小蛇自灵堂上尸身爆破而出,再穿钻入腐肉,撕咬,碎裂。那一瞬间空间叫嚣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嘶嘶声。   有人传出反胃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摊在布幔之后,眼光便从缝隙里落到王爷面上。我看到王爷面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惊恐表情,叫了一声“眉君”,身体便往下滑倒。   场面混乱成一片。   我身体刚恢复过来,虚弱得根本不能动弹。小金便拖着我,在混乱中摸出了灵堂。此时李府已乱作一团,我与小金皆是作仆从打扮,倒未有人注意我们。到了僻处,小金抹了我的脸一下,叹道:“好没出息,哭甚么。莫将小金哥哥匆促套上的面皮哭没了。”   我颇讪讪,一抹脸,方知自己面上不知何时一团水渍。   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开口问关于尸体之事。小金哼了一声,说道:“你小金哥哥办事自有分寸,尸体是城南富户新死的丫环;新鲜的尸身,拿来寄养蛇卵刚好。小蛇没有毒的,小金哥哥养的肉蛇,养大了是上桌做菜的。”   我干呕。   他又道:“至于那丫环的尸身,借用之前哥哥已经烧了数扎冥钱将她超度去了。你若过意不去,寻个时间再给她上个香便是。妹子,你自小心机便沉,哥哥此次瞧你心脉耗损更为严重,长此下去,恐非福相。此间事一了,尽谋脱身。”   我点了点头,听他叹息道:“你哥哥仍没消息么?”便摇了摇头。他再叹一口,口气颇为大方:“若有需要,再传暗号与我便好。只管钱付得足,哥哥与手下一班兄弟,随时候命。”   隔日小金手下便扮作被蛇咬伤的家丁的家人,入府领尸。咬伤家丁的是与我同一种蛇,自然无碍。我们与进府的二人换了身份,混出了李府。   不久前将李府团团围住的重兵已撒去。门口只余几名神态带着惊恐的侍卫守卫。我们要走时义兄出来略作了检查,管事送了一袋银子权作抚恤,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我瞧义兄面色苍白,神态憔悴,我看了看这个生活几年的地方,又看了看面前的人,心下黯然。   在路上,小金道:“你这位义兄,心机瞧着也不简单呐,他会收留你,委实奇哉怪也。”我笑了笑,点头。他又道:“倒是六王爷与那个庞青,哥哥瞧着他们对你,倒有些意思。妹子,你这么对他们,是不是有些过了?”   我足足愣了半会神,才反应过来,苦笑道:“哥哥莫取笑我了。王爷对我只不过几分意趣相投的情谊罢了;至于庞青,绝无可能。”   他诡异一笑:“小金哥哥我阅女无数,这方面我是老手。”我无语了半晌,听他又十分诡秘道:“瞧着此次合作如此顺利,哥哥再免费赠你一条消息好了。你看到六王爷面上的疤没有?”他得意洋洋:“小金哥哥我第一眼便认定了,那是你小金哥哥家出的产品!”   “……”   行至隔日,分道扬镖。   分别之前小金问我:“此回又要扮作谁?”我问道:“哥哥可还记得苍空山的瑶池阿母?”   苍空山,摩天崖毗邻之处。   小金抽了抽面皮:“自然记得。这婆娘也算道家一祖,不过听闻前些年失了踪。”   我轻轻嗯了一声。小金道:“可是可是可是——据说这老婆娘虽然在道法上享有声誉,然而名声极为不好,是名老色魔诶,专对貌美青年下手……”   天空高远,白云飘飘。我望了望天,重重点头道:“对,就是她。” ☆、18Chapter 3334   33   面上的疤需调配专门的药水清洗。当时我们寻了半山一处被人废弃的小院,二名小姑娘端来煎好的药水,小金道:“来,让你小金哥哥瞧瞧,几年不见,妹子是美了些,还是变丑了些。”我笑道:“自比不得你手下二名俏丫头。”小姑娘一听,嗔了一声,却是眉开眼笑下去了。   我洗了面,拭了水渍抬头与小金对视了一眼。小金略怔了怔,凑过来捏住我的下巴,一脸的纠结:“当年你哥哥在摩天崖一带,可是出了名的玉面檀郎,偶尔下山一次,身后能跟着大半条村子的姑娘。你这妹妹虽生得差些,小金哥哥太久没瞧见你,还是被你镇住了。”   他道:“要不哥哥替你将此间事揽下了,你给哥哥带回山当老婆如何?”   小金一惯的原则是只过问江湖事,不插手政事。这其中有他不得人知的苦衷,此次出手相帮,其实已经超出了他的底限。包揽云云,自然只能是一句玩笑话。更何况这中间恐怕会涉及一些关键处,并不是小金所擅长的内容。我笑了笑,他连忙缩回了手,诶声叹气道:“小金哥哥心肠软,可不许再对我笑。”   重新易容还需做些准备。我便出外走了走,半晌后头似乎跟了人,回头一瞧,小金手下二个小姑娘正诡祟跟在后头。我一回头,两人倏地缩回树荫之中。蟋窣了半晌,一名突然又钻了出来,冲我喊道:“这位公子,我家姐姐她说喜欢您!不知您怎么称呼,可是住在附近?”   我一愣,旋即失笑。小姑娘一呆,突然反应了过来,结巴道:“你你你……你是郎君带出来的那位姐姐?”   两个小姑娘站了出来,脖子都羞红了。   我随口与她们应了二句,正又要前行,一名小姑娘突扯住我袖子,央道:“姐姐,你代我们求求郎君,莫将我们送回山上,好不好?”   我听罢再次愣了愣。定眼再打量了二人一眼,二人不光样貌生得不差,性格倒也讨喜,兼之身手敏捷,应是有几分练家子。我一瞬生出个念头,问她们:“可愿……暂时跟着我?”   姐姐小五拉着妹妹小六窃窃私语了一下,不一会儿面上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待问到小金,他很是哀怨。认真问我,门口一票青葱水嫩挺拔俊秀的小伙子,就没一个看上的么?何苦偏偏看上他二名未来小妾候补人选。得到肯定答案,退而其次又狠宰了我一顿。   从义兄处脱身之时我身上不带分文。然而我却还有一大笔来历不甚光彩的钱财在小金这里。彼时我重回京城,一为心中不忿,二则是手头委实拮据,便与当时一同上京找寻哥哥的小金联手掘了夏家的皇陵。事后皇陵中一批贵重珍宝被小金秘密移走脱手,等到瓜分钱财时,我取走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在小金这里,权作后手。   小金早给我在钱庄中存了飞钱,他行事素来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交代完毕,连同凭证印信都给了我。等出了小院,我已成了一名鹤发鸡皮的、走路颤三颤的老道姑。小五小六却是作两名俊俏小道士打扮,一人背着布囊,持着我的拂尘,一人则扶着我。小金在一旁同情道:“装得很辛苦罢?”   我诶了一声。小金拉过我贴着假皮布满褶皱的手,可惜道:“美中不足的是你口里这副牙齿,老人家牙口不该这么好还这么白才是,忒假。”小五打了个寒颤道:“郎君的意思莫非要让姐姐敲落几个门牙?”小金一脸坏笑:“这倒不必,小金哥哥这儿有瓶药水,抹了能让牙齿又黄又黑。”   我们三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小金勾唇又道:“据说老母一见清秀俊美青年便把持不住,妹子不给哥哥演示一番?”   我半倾过佝偻的身体,一手捏住他的手背,嘿嘿笑了二声,一口气喷在他颈上。还未开口,他已嗷地一声惨叫,道:“妹子饶命!”一闪身,人像鱼儿一般滑开了去。我一顿,见他已在二丈开外,回头冲我洒然一笑,挥了挥手。   “妹子保重。”   原来离京或入京的分岔口已近在眼前。   小五小六二个小姑娘心思有些难懂,明明嘴里说不与小金回山,此刻却哭得稀里哗啦,冲着小金的背影跺脚道:“郎君,等我们随姐姐办完了事,就回山找你。你莫忘了我们!”   我笑了笑,心底却叹息,挥手也道了声哥哥保重。   重回京城,不过五六日光景,然而感受却是天上人间。   我命小五小六各去钱庄取了钱。为了怕数量过大引人注目,飞钱并没有单只存一家,二人去了半天,回来之后眼圈红红。我诧道:“这是怎么了?”小六抽泣道:“姐……老母不知道,京城四处都在讲一个叫顾眉君的男子与六王爷的*情故事。呜呜呜,原来男子之间的*情也能这么感人!”   我面皮抽了抽,两个小姑娘是我脱身之后才认识的,是以两人虽叫了我数日姐姐,却并不知道我原来身份。   小五道:“呜呜呜、是啊,顾眉君死了,剩下六王爷一个人好可怜。”   我顿时觉得嘴里有些干涩,问道:“六王爷如何可怜了?”小六道:“喜欢的人死了,六王爷接受不了打击,思念成疾,病了!”小五咬牙切齿道:“最可恶的就是那个什么公主!居然在这时候趁虚而入,衣不解带地照顾六王爷!亏她堂堂一个公主,居然倒贴,真不要脸!王爷不会变心吧?”   “呜呜呜,王爷要是变心怎么办?顾眉君好可怜……”   真不知道她们究竟是觉得谁才可怜。   我心情复杂地望了望天,或者是我的扮相过于沧桑,两人一致将我当成问询对象,异口同声问道:“老母,你说王爷会不会变心?”   我涩然道:“再怎么深的情谊,人死了便留在昨日了。活着的总要将眼光放在前头罢?”两人听我一说,满脸失望。一个咬牙道:“啐,六王爷明明应该殉情的!”另一个捶掌道:“就是!”   我无语。   当日几人是在女阴娘娘庙里住下。庙里神像自那日损坏之后,一时还没有修好。住持叹息说道还在筹集善款,听我说要幕捐重造金身,登时面露喜色。两人在小神殿里你太上说法,我无量度人扯了半晌,俨然已是一对失散多年的道友了一般。   34   这一年的北风就这样提早到来了。   那晚上我提了梯子,颤巍巍地爬上屋顶,看着屋顶上一截小树枝上系着的细绳被风吹得直线往某个方向而去。小五小六在下面擦汗道:“姐……老母,您这是做什么?仔、仔细些……”我掏出罗盘,冲她们一笑:“本老母这是在洞察先机。”   偏了一些,并不是正北风。   两个小姑娘连日来跑了大段的路,娇气些的小六脚掌还磨出了泡,两人早早便睡下了。我在房里拉长了耳朵,喝了小半壶凉茶,外头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我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一阵小北风能持续多久,莫要吹着换了方向。   朦胧不知睡了多久便感觉衣袖被用力扯了几下。睁开眼看到小五小六打着烛火,就挨在旁边。两人面色均是发白,小五结结巴巴道:“姐、姐姐,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我一侧耳,终于听到那个声音。   风声中,除树叶沙沙声音外,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深幽的哭泣声。这声音在夜晚听来,就仿似来自地狱的鬼哭,阴森诡怖,令人不寒而栗。   窗户突然吱的一声,被风吹开,重重击在墙壁上,发出偌大一个声响。   两人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抱起一团。烛火啪嗒掉在地下,熄灭。小六颤声道:“姐姐,是鬼、有鬼!”   我令她们睡到里侧,安抚了一阵,披衣起身点了烛火,透过窗扇望了出去,一排精舍烛火全亮了,然而住着女阴娘娘庙住持及几个小道童却无一人出来。   极目一望,依稀能看到庙门口正对的一片紫竹林,枝叶摇曳,形成一片森郁鬼气的暗影。   哭声连响了三晚。   第三日的时候,整个京城众口纷坛说的都是关于娘娘庙门口紫竹林闹鬼之事。此事被很好地与前段时间娘娘庙金身碎裂,顾眉君暴死联系在一起,滋生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臆想,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那其实是死去的顾眉君冤魂不散,夜夜哭闹。   听说来了大批的官兵。   女阴娘娘的住持很是胆小,自紫竹林发出怪声后便闭门不出,还数次劝我这是业障作祟,莫要多管闲事。这一日官兵终于将她从房里拖了出来,我自一排墙根悄悄望了出去,看到问话数人一身官袍,应是京城府尹及麾下文书副官。离这数人不远处还站了一人,正面无表情举目四望,我一眼过去,不由怔了一下。   竟是庞青。   数日不见,庞青似乎沉郁了不少,抿唇站在一处,面貌清冷。   我听那府尹问住持及一干小道童:   “紫竹林夜夜发出怪响,娘娘庙离紫竹林最近,尔等可听到或看到其它异动?”   俱摇头。   住持颤声道:“回大人,此乃天神发怒,女阴娘娘金身碎裂便是预兆,定有大灾即将降临了。”   府尹喝道:“你只管好好回话,休要胡扯!”   “庙中或附近最近可有陌生人来往?”   住持先是摇头,然而可能很快便想起了我。道:“陌生人倒是有。庙中近来来了三名同修,在庙中小住一阵。”   “哦,他们从何处来?来京中做甚么?”   住持道:“小人、小人未知。小道孤陋寡闻,只隐约听说三人是从方外而来,道号陌生得紧。”   府尹道:“你好大的胆子,未经盘查,便随便收留陌生来客,万一这几人是心怀不轨之人呢?”他一喝将住持吓得哆嗦趴在地下,惶然道:“这三人一到庙中,领头的老道姑便声言要为小庙幕捐金身,小道一时心喜,有失查察,便将人留了下来了。”   “大人如此一提小道此时也觉这几人来得甚怪。那老道姑一身衣物行囊,瞧着并不似来自香火旺盛的道观,出手却甚大方。贫道观察了她数日,未听她诵过一经,有意与她谈经论道,她也是数次推托,一人整日里也不知道在忙些甚么。她二名街徒弟,更是整日未见人影。另有一事,更是困扰了贫道二日。”   说着指着身旁一名小道童,让其说出前晚经历。小道童结巴道:“小人前日内急,不得以半夜叫清风与我一道前去茅厕。路经老道姑房里,竟看她她她与两名年轻小道长一齐睡在床上,搂做一团……”   几个京官面面相觑,一个咳道:“小官听闻化外有一类道人专修阴阳互补,房中双休之术,莫非便遇上此种道人了罢?”府尹一吹胡子,命手下皂役:“将那妖道带出问话!”   我事先嘱过了小五小六,令她们不必惊慌。待三人到了讯话的前庭,几名京官看着我们三人,瞪突了眼珠子。   一方是鹤发鸡皮、持着拂尘颤颤巍巍的老道姑,一方是两个细皮白嫩的俊俏小道士,只管顺着方才的内容稍稍想象一下,那场景的确十分刺激。   我一扫拂尘,面带俨然之色,递上自己的身份玉牒。   这是后边小金命人送来的东西,小金是易容高手,伪造此类东西,更是可以以假乱真。   几名京官各看了一眼,一只手接过玉牒,随意扫了一眼,紧跟着“咦”了一声。却是不知何时走近的庞青。   他眯起一对狐疑的眼。   “老仙姑的名号,本国舅倒是听过。”   我笑眯了眼,凑近了二步,面上堆欢。   “早便听说京中庞国舅姿容俊秀,一表人材,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说着又凑近了二步,伸手要去按住他手腕,庞青一愕。他原正上下打量着我,此时不得不退开二步,瞪了我一眼,一张白玉脸庞顿时沉了下来。   待又要凑过去,教那府尹斥声拦住。我扫了一眼他的长条紫膛脸,复俨然。府尹似是体味其中意味出来,气得浑身发颤。   耳听庞青冷冷道:“老仙姑在终南之地逍遥自在,不知为何突到京城而来?”   我道:“老道姑云游至此,只觉京城不仅乃卧龙伏虎之处,更兼山川水色钟灵毓秀,实为修道洞天福地。有意在此设坛布道,扬我三清门下。”   庞青甚是冷淡扫了我一眼:“如此说来,听闻最近京中来了一名老道姑,道是要修一座道观,求幕捐布施,拜贴将朝中有头有脸的京官都发了个遍的,便是你了?”   我嘿嘿一笑,道:“正是。国舅爷……”却听庞青又问道:“听闻老仙姑道法高深,不知对紫竹林中怪声,有何见解?”   我道:“这林中是个什么物事,现下老道姑也未得可知。实不相瞒,本道姑这二日正练制法宝,眼见就有大成。待功德圆满时本道姑一施法术,这林中是冤鬼是怨魂,本道姑有信心将它拿下!”   几名京官看了看我,俱面露怀疑之色。   庞青哼了一声,却是转了头,对那住持道:“扫出一厢房,本国舅今晚就宿在此处。我倒要瞧一瞧,这世上当真有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争取更整一章,如果更不出,只能更半章啦,写得好匆促,挠头。*有些抽,正文贴多一遍在作者有话说,希望大家都能看到=3=   * 33   面上的疤需调配专门的药水清洗。当时我们寻了半山一处被人废弃的小院,二名小姑娘端来煎好的药水,小金道:“来,让你小金哥哥瞧瞧,几年不见,妹子是美了些,还是变丑了些。”我笑道:“自比不得你手下二名俏丫头。”小姑娘一听,嗔了一声,却是眉开眼笑下去了。   我洗了面,拭了水渍抬头与小金对视了一眼。小金略怔了怔,凑过来捏住我的下巴,一脸的纠结:“当年你哥哥在摩天崖一带,可是出了名的玉面檀郎,偶尔下山一次,身后能跟着大半条村子的姑娘。你这妹妹虽生得差些,小金哥哥太久没瞧见你,还是被你镇住了。”   他道:“要不哥哥替你将此间事揽下了,你给哥哥带回山当老婆如何?”   小金一惯的原则是只过问江湖事,不插手政事。这其中有他不得人知的苦衷,此次出手相帮,其实已经超出了他的底限。包揽云云,自然只能是一句玩笑话。更何况这中间恐怕会涉及一些关键处,并不是小金所擅长的内容。我笑了笑,他连忙缩回了手,诶声叹气道:“小金哥哥心肠软,可不许再对我笑。”   重新易容还需做些准备。我便出外走了走,半晌后头似乎跟了人,回头一瞧,小金手下二个小姑娘正诡祟跟在后头。我一回头,两人倏地缩回树荫之中。蟋窣了半晌,一名突然又钻了出来,冲我喊道:“这位公子,我家姐姐她说喜欢您!不知您怎么称呼,可是住在附近?”   我一愣,旋即失笑。小姑娘一呆,突然反应了过来,结巴道:“你你你……你是郎君带出来的那位姐姐?”   两个小姑娘站了出来,脖子都羞红了。   我随口与她们应了二句,正又要前行,一名小姑娘突扯住我袖子,央道:“姐姐,你代我们求求郎君,莫将我们送回山上,好不好?”   我听罢再次愣了愣。定眼再打量了二人一眼,二人不光样貌生得不差,性格倒也讨喜,兼之身手敏捷,应是有几分练家子。我一瞬生出个念头,问她们:“可愿……暂时跟着我?”   姐姐小五拉着妹妹小六窃窃私语了一下,不一会儿面上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待问到小金,他很是哀怨。认真问我,门口一票青葱水嫩挺拔俊秀的小伙子,就没一个看上的么?何苦偏偏看上他二名未来小妾候补人选。得到肯定答案,退而其次又狠宰了我一顿。   从义兄处脱身之时我身上不带分文。然而我却还有一大笔来历不甚光彩的钱财在小金这里。彼时我重回京城,一为心中不忿,二则是手头委实拮据,便与当时一同上京找寻哥哥的小金联手掘了夏家的皇陵。事后皇陵中一批贵重珍宝被小金秘密移走脱手,等到瓜分钱财时,我取走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在小金这里,权作后手。   小金早给我在钱庄中存了飞钱,他行事素来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交代完毕,连同凭证印信都给了我。等出了小院,我已成了一名鹤发鸡皮的、走路颤三颤的老道姑。小五小六却是作两名俊俏小道士打扮,一人背着布囊,持着我的拂尘,一人则扶着我。小金在一旁同情道:“装得很辛苦罢?”   我诶了一声。小金拉过我贴着假皮布满褶皱的手,可惜道:“美中不足的是你口里这副牙齿,老人家牙口不该这么好还这么白才是,忒假。”小五打了个寒颤道:“郎君的意思莫非要让姐姐敲落几个门牙?”小金一脸坏笑:“这倒不必,小金哥哥这儿有瓶药水,抹了能让牙齿又黄又黑。”   我们三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小金勾唇又道:“据说老母一见清秀俊美青年便把持不住,妹子不给哥哥演示一番?”   我半倾过佝偻的身体,一手捏住他的手背,嘿嘿笑了二声,一口气喷在他颈上。还未开口,他已嗷地一声惨叫,道:“妹子饶命!”一闪身,人像鱼儿一般滑开了去。我一顿,见他已在二丈开外,回头冲我洒然一笑,挥了挥手。   “妹子保重。”   原来离京或入京的分岔口已近在眼前。   小五小六二个小姑娘心思有些难懂,明明嘴里说不与小金回山,此刻却哭得稀里哗啦,冲着小金的背影跺脚道:“郎君,等我们随姐姐办完了事,就回山找你。你莫忘了我们!”   我笑了笑,心底却叹息,挥手也道了声哥哥保重。   重回京城,不过五六日光景,然而感受却是天上人间。   我命小五小六各去钱庄取了钱。为了怕数量过大引人注目,飞钱并没有单只存一家,二人去了半天,回来之后眼圈红红。我诧道:“这是怎么了?”小六抽泣道:“姐……老母不知道,京城四处都在讲一个叫顾眉君的男子与六王爷的*情故事。呜呜呜,原来男子之间的*情也能这么感人!”   我面皮抽了抽,两个小姑娘是我脱身之后才认识的,是以两人虽叫了我数日姐姐,却并不知道我原来身份。   小五道:“呜呜呜、是啊,顾眉君死了,剩下六王爷一个人好可怜。”   我顿时觉得嘴里有些干涩,问道:“六王爷如何可怜了?”小六道:“喜欢的人死了,六王爷接受不了打击,思念成疾,病了!”小五咬牙切齿道:“最可恶的就是那个什么公主!居然在这时候趁虚而入,衣不解带地照顾六王爷!亏她堂堂一个公主,居然倒贴,真不要脸!王爷不会变心吧?”   “呜呜呜,王爷要是变心怎么办?顾眉君好可怜……”   真不知道她们究竟是觉得谁才可怜。   我心情复杂地望了望天,或者是我的扮相过于沧桑,两人一致将我当成问询对象,异口同声问道:“老母,你说王爷会不会变心?”   我涩然道:“再怎么深的情谊,人死了便留在昨日了。活着的总要将眼光放在前头罢?”两人听我一说,满脸失望。一个咬牙道:“啐,六王爷明明应该殉情的!”另一个捶掌道:“就是!”   我无语。   当日几人是在女阴娘娘庙里住下。庙里神像自那日损坏之后,一时还没有修好。住持叹息说道还在筹集善款,听我说要幕捐重造金身,登时面露喜色。两人在小神殿里你太上说法,我无量度人扯了半晌,俨然已是一对失散多年的道友了一般。   34   这一年的北风就这样提早到来了。   那晚上我提了梯子,颤巍巍地爬上屋顶,看着屋顶上一截小树枝上系着的细绳被风吹得直线往某个方向而去。小五小六在下面擦汗道:“姐……老母,您这是做什么?仔、仔细些……”我掏出罗盘,冲她们一笑:“本老母这是在洞察先机。”   偏了一些,并不是正北风。   两个小姑娘连日来跑了大段的路,娇气些的小六脚掌还磨出了泡,两人早早便睡下了。我在房里拉长了耳朵,喝了小半壶凉茶,外头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我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一阵小北风能持续多久,莫要吹着换了方向。   朦胧不知睡了多久便感觉衣袖被用力扯了几下。睁开眼看到小五小六打着烛火,就挨在旁边。两人面色均是发白,小五结结巴巴道:“姐、姐姐,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我一侧耳,终于听到那个声音。   风声中,除树叶沙沙声音外,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深幽的哭泣声。这声音在夜晚听来,就仿似来自地狱的鬼哭,阴森诡怖,令人不寒而栗。   窗户突然吱的一声,被风吹开,重重击在墙壁上,发出偌大一个声响。   两人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抱起一团。烛火啪嗒掉在地下,熄灭。小六颤声道:“姐姐,是鬼、有鬼!”   我令她们睡到里侧,安抚了一阵,披衣起身点了烛火,透过窗扇望了出去,一排精舍烛火全亮了,然而住着女阴娘娘庙住持及几个小道童却无一人出来。   极目一望,依稀能看到庙门口正对的一片紫竹林,枝叶摇曳,形成一片森郁鬼气的暗影。   哭声连响了三晚。   第三日的时候,整个京城众口纷坛说的都是关于娘娘庙门口紫竹林闹鬼之事。此事被很好地与前段时间娘娘庙金身碎裂,顾眉君暴死联系在一起,滋生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臆想,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那其实是死去的顾眉君冤魂不散,夜夜哭闹。   听说来了大批的官兵。   女阴娘娘的住持很是胆小,自紫竹林发出怪声后便闭门不出,还数次劝我这是业障作祟,莫要多管闲事。这一日官兵终于将她从房里拖了出来,我自一排墙根悄悄望了出去,看到问话数人一身官袍,应是京城府尹及麾下文书副官。离这数人不远处还站了一人,正面无表情举目四望,我一眼过去,不由怔了一下。   竟是庞青。   数日不见,庞青似乎沉郁了不少,抿唇站在一处,面貌清冷。   我听那府尹问住持及一干小道童:   “紫竹林夜夜发出怪响,娘娘庙离紫竹林最近,尔等可听到或看到其它异动?”   俱摇头。   住持颤声道:“回大人,此乃天神发怒,女阴娘娘金身碎裂便是预兆,定有大灾即将降临了。”   府尹喝道:“你只管好好回话,休要胡扯!”   “庙中或附近最近可有陌生人来往?”   住持先是摇头,然而可能很快便想起了我。道:“陌生人倒是有。庙中近来来了三名同修,在庙中小住一阵。”   “哦,他们从何处来?来京中做甚么?”   住持道:“小人、小人未知。小道孤陋寡闻,只隐约听说三人是从方外而来,道号陌生得紧。”   府尹道:“你好大的胆子,未经盘查,便随便收留陌生来客,万一这几人是心怀不轨之人呢?”他一喝将住持吓得哆嗦趴在地下,惶然道:“这三人一到庙中,领头的老道姑便声言要为小庙幕捐金身,小道一时心喜,有失查察,便将人留了下来了。”   “大人如此一提小道此时也觉这几人来得甚怪。那老道姑一身衣物行囊,瞧着并不似来自香火旺盛的道观,出手却甚大方。贫道观察了她数日,未听她诵过一经,有意与她谈经论道,她也是数次推托,一人整日里也不知道在忙些甚么。她二名街徒弟,更是整日未见人影。另有一事,更是困扰了贫道二日。”   说着指着身旁一名小道童,让其说出前晚经历。小道童结巴道:“小人前日内急,不得以半夜叫清风与我一道前去茅厕。路经老道姑房里,竟看她她她与两名年轻小道长一齐睡在床上,搂做一团……”   几个京官面面相觑,一个咳道:“小官听闻化外有一类道人专修阴阳互补,房中双休之术,莫非便遇上此种道人了罢?”府尹一吹胡子,命手下皂役:“将那妖道带出问话!”   我事先嘱过了小五小六,令她们不必惊慌。待三人到了讯话的前庭,几名京官看着我们三人,瞪突了眼珠子。   一方是鹤发鸡皮、持着拂尘颤颤巍巍的老道姑,一方是两个细皮白嫩的俊俏小道士,只管顺着方才的内容稍稍想象一下,那场景的确十分刺激。   我一扫拂尘,面带俨然之色,递上自己的身份玉牒。   这是后边小金命人送来的东西,小金是易容高手,伪造此类东西,更是可以以假乱真。   几名京官各看了一眼,一只手接过玉牒,随意扫了一眼,紧跟着“咦”了一声。却是不知何时走近的庞青。   他眯起一对狐疑的眼。   “老仙姑的名号,本国舅倒是听过。”   我笑眯了眼,凑近了二步,面上堆欢。   “早便听说京中庞国舅姿容俊秀,一表人材,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说着又凑近了二步,伸手要去按住他手腕,庞青一愕。他原正上下打量着我,此时不得不退开二步,瞪了我一眼,一张白玉脸庞顿时沉了下来。   待又要凑过去,教那府尹斥声拦住。我扫了一眼他的长条紫膛脸,复俨然。府尹似是体味其中意味出来,气得浑身发颤。   耳听庞青冷冷道:“老仙姑在终南之地逍遥自在,不知为何突到京城而来?”   我道:“老道姑云游至此,只觉京城不仅乃卧龙伏虎之处,更兼山川水色钟灵毓秀,实为修道洞天福地。有意在此设坛布道,扬我三清门下。”   庞青甚是冷淡扫了我一眼:“如此说来,听闻最近京中来了一名老道姑,道是要修一座道观,求幕捐布施,拜贴将朝中有头有脸的京官都发了个遍的,便是你了?”   我嘿嘿一笑,道:“正是。国舅爷……”却听庞青又问道:“听闻老仙姑道法高深,不知对紫竹林中怪声,有何见解?”   我道:“这林中是个什么物事,现下老道姑也未得可知。实不相瞒,本道姑这二日正练制法宝,眼见就有大成。待功德圆满时本道姑一施法术,这林中是冤鬼是怨魂,本道姑有信心将它拿下!”   几名京官看了看我,俱面露怀疑之色。   庞青哼了一声,却是转了头,对那住持道:“扫出一厢房,本国舅今晚就宿在此处。我倒要瞧一瞧,这世上当真有鬼!” ☆、19Chapter 3536   35   这世上自是没鬼的。   我一副猥琐模样深入人心,庞青与一众京官询问了几句,已将我定为招摇撞骗的江湖神棍,得道大师云云,没一人表示相信。   估计他们断定我这等级别的,骗骗小钱可以,外头的那一片鬼哭狼不像我能故弄玄虚出来的。是以很快对我失去兴趣。府尹临走时十分严厉地训斥我:修道之人要以德服人,若给他发现我行为有何不检点之处,为老不尊,丢了出家人的清净,定严罚不怠。   若不是瞧我一把年纪,八成便将我赶出山门了。   庞青既拿定了主意住下,几名京官苦劝无果,只得作罢,最终留了一组十数人的卫队驻在庙中。住持将数间精舍连着一片后园都收掇出来给了庞青。我一度涎着脸作纠缠状,要待上前巴结庞青,给卫兵拦了下来,庞青蹙着眉,终于厌恶得再懒瞧我一眼。   我最后拉着小五小六,合上房门。   小五小六一人捧着脸,在房中转圈;一人托腮,眼冒红心。   “京城男子都是如此俊俏么?诶,小六,我瞧着就好喜欢,怎么办……”   “是呢是呢!诶,就是不知为何他瞧上去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喛!方才我偷偷往后院看了一眼,发现他正盘坐在屋顶上擦试着剑,身边摆了酒壶,那模样瞧起来竟有三分落寞……”   我听了一会才知道她们在说庞青,不由一愣。   我想起那一晚与他在屋顶上喝酒的情形,那是我与庞青唯一一次还算愉快的相处。那时有短暂的时间,我忘却了心中的重重算计,而庞青在那时虽以对我的身份起疑,表面却是若无其事模样。   可惜他很快又翻了脸。   有些人注定永远没办法成为朋友。   我听小五小六继续说:“听说噢!顾眉君死的时候,这个庞国舅也在一旁呢。好像是庞青一开始并不相信顾眉君是真死了,结果等顾眉君的尸身坏在自己眼前时,方始哑口无言。”   “不是有传言说这个庞国舅与六王爷一块抢男宠嘛!他该不会也对顾眉君有意思罢?”   “诶,不是吧!听说顾眉君是个丑八怪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喜欢嘛!都说顾眉君死得太惨,竹林是他的冤魂在作祟,你说今晚会不会真的有个顾眉君出来与他见面?”   两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我一旁听着,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事实上,顾眉君今晚的确会出来与庞青“见面”,而过程,还得仰仗二位小姑娘。   我说出自己的计划,两人一听面如土色,我又压低声音,费了半天口舌,令二人相信竹林之事并非鬼魅,乃是人为,两人张口结舌半晌,一人小心翼翼道:“可是……姐姐如此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心紧了一紧,压低了声音苦笑道:“姐姐有一个哥哥,我怀疑他被囚禁在庞府地牢之下,姐姐不知道地牢的入口在哪里,便想以一招装神弄鬼的法子,混入庞府勘查地形。”   想要装神弄鬼,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对方相信,这世上当真有鬼。   当时假借赠送香料之名,我在庞府佛堂前那片紫竹林也做了手脚,这几晚每晚几乎都刮了风,女阴娘娘庙前动静如此大,庞府里面,定是一样。   坊间没有听到流言,必是庞家压下了风声。   庞青此次来,想来是心中疑惑到了最大点,非要寻一个答案不可了。   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藏匿着一个鬼。只是对象是庞青,我有些拿捏不定。   沉吟了片刻,听到小五小心翼翼道:“小五有句话,说了姐姐不要生气。”我道了声无妨,听她道:“您与哥哥分别将近五年,如何知晓他必在庞府地牢之中,此刻还安然无事?冒这么大的险,值得么?”   我摇头,这世间事,何来这许多确定。   在不在庞府,一切是个谜。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庞氏是夏帝的鹰犬,若哥哥现在庞府,则说明他实为夏帝所囚,我有十分的把握,在崇文馆馆祭之前,哥哥不会有事,馆祭之后,则是难说。   至于值不值得……我想起初上北邙山之时,我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着觉。那时候哥哥课业繁重,白日已是累极,晚上却还要哄我睡觉,他抱着我,一整晚地哼着曲儿,我看到他长而密的睫羽盖下,掩住俊美清澈的凤眸,留下温柔且疲惫的暗影。   第一回下山到了镇上,我们在市集教人群冲散,兜兜转转寻至一处时,两人抱在一起,兄妹俩俱是簌簌发抖。   ——若寻不着哥哥怎么办?   ——遂意莫怕。哥哥会一直寻下去,直到寻到为止。   我也是一样。   哥哥若在庞府,我便到庞府寻他;若在地狱,我便下到地狱。   我最终说服了小五小六。她们原本有些纠结,冲我道:“姐姐,我瞧庞青不是多坏的人,如此俊俏郎君,我们扮鬼吓他,适合么?”我心想你们若见识过庞青当面使坏的模样,便不至如此认为了。两人年纪尚小,贪慕一副色相皮囊,我看穿她们的心思,笑问道:“不知道你们觉得姐姐生得如何?”两人嗔道:“那日一见姐姐,我们一眼便移不开眼去。你何苦再来挖苦我们!”我道:“姐姐的哥哥犹胜三分。”两人双眼俱是一亮:为了更俊俏的郎君——豁出去了!   当晚一更天的时候,我们抱了一堆行当,大摇大摆便要出去。卫兵相拦,我俨然道:“仙姑我今晚要开坛作法降鬼,误了正事,你们吃罪得起么?”便有人去通禀了庞青。不一会儿庞青拎着一柄长剑走了过来,黑夜中他仍旧抿着唇,一对狐眸带着十分锐利,先是扫了我们一眼,大概是瞧我一身大褂左手桃木剑右手镇魂铃十足像个跳大神的,嗤笑了一声,怠懒道:“随他们去。当真有鬼,指不定本国舅还得仰仗三位仙师救命。”   我吃吃道:“好说。本道姑与小庞国舅一见投缘,定不遗余力。”   我一笑,小五小六也一俱傻笑将眼珠子粘在庞青那张俊白面皮上。他原本吊儿郎当的时候,周身纨绔之气,倒并不显得难亲;现今收了笑容,盛京贵胄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显露无痕,有些怕人。给我们一盯,不怒反笑,狐眼眯成一道长缝,乖戾之色一闪而过。   再然后,抱着长剑孤身走入夜色。   我与小五小六目送他背影,齐刷刷打了个寒噤。小五小六终于给这一眼自美色中挣脱了出来,走至了偏僻角落,担忧道:“姐姐,我瞧这个庞青手里拿着剑,不似个花架子,我与小六武艺虽不顶事,轻功却还使得,时机一有不对,跑路便是,可是你没练过武艺,局时若给他擒住,岂不是危险万分,你便不去了罢?”   我感激拍拍她们肩膀,摇头道:“不碍事,我自有分寸,你们只管照着事先约好的行事便是。”   然而当我们到了紫竹林口,夜色只见一队人马早我一步候在林口,不过数人并着一顶辇轿,然而当我看到那顶眼熟之极的青帷软轿时,不由脚下一滞,心中暗暗发苦。   36   那时还是小六拉了我一把,我才看到远远的竹林边缘的男人,他正向抱着剑,抬首昂立的庞青走去。我只看到一个背影,然而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是一身便服的六王爷。   两人似乎说了几句什么话。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只感觉庞青面上似乎有些讥诮。   王府的侍卫看到我们,过来盘查。纠缠了几句,一打眼,王爷与庞青已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我看着他们一步步拉近了距离,不知为何,一刹那喉口发紧手心冒汗有些慌乱,情不自禁便埋头往后小退了一步,正好撞在后面的小五身上,她略有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此时刚好有数队侍卫从林中出来,领头的卫队长向王爷行了礼,说道:“回王爷,林中并未有任何异常。”   王爷淡应了一句,回头朝庞青说道:“两日来俱是如此。”庞青道:“王爷似乎也不太相信神怪之事。”王爷道:“亲眼所见之事,未必便是真。何况乱力怪神之事,姑妄听之,不足采信。”   “哦。那么王爷认为这林中怪声,是否人为?”   “庞国舅也曾亲自入林过,觉得如何呢?”   两人各自保留又互相试探,于是话题便至此停住。庞青突笑道:“听闻王爷当日回府后便一病不起。然而才躺了不到一日,突然又不顾劝阻重回李府灵堂探查,这几日瞧王爷气色大好,究竟是公主亲奉汤药的功劳呢,还是王爷查到了什么?”   王爷道:“本王那日回去之时,灵堂早便收掇一空了。最后清理灵堂的还是国舅手下的人马。国舅认为本王能查探到什么?不过是心中一时难以割舍,前往亡友故居,悼念一番罢了。”   庞青一声冷笑。两人一齐抬头,便看到了我们。   当时我正伸长了脖子,直直与他们打了个正面。   半个多月不见,王爷的确是清减了,然而精神却是不错,并且是那种大病一场后,养足了精神的好。   他原是随意扫了我们一眼,或许是见我的眼神分外热切,愣了一愣。一旁的侍卫将我们来意说了,此时我已经凑了上去,不仅摸出一张拜贴,还付上了数张符篆,巴结道:“数回要上王府拜见六王爷,府上的门子皆不通过。今日得见王爷金面,三生有幸。这里是灵符数张,可驱邪除怪护身,望王爷笑纳。”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定是笑得十分流气。   王爷的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如上好的牙雕。   眼见我就要捏上那手,侍卫一个手刀劈将过来,不仅将我手里的东西劈落,还将我往后推搡了一步。我诶哟了一声,将手搭在身后小五小六身上才不至吃个倒头葱。那侍卫黑口黑面,喇啦拔剑还待动手,总算给王爷伸手拦住。   “老人家没事罢?”   王爷仍旧是王爷,人前永远谦和有礼的模样。   我龇龇牙,呔了一声道:“下人有眼不识金仙,本道姑不与他一般见识。”王爷微微一笑,眼光已落在抱了大捆布幡的小五小六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   我谄媚道:“这些布幡乃我独创的驱鬼大阵所用,今晚定能大展神威,不知王爷可愿入阵一观?”   他未置可否,捏起一角幡片察看了晌,我凑近了些,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这些布幡用料倒是奇特,普通刀剑怕是不能划破的罢?”我应是,从善如流又继续吹嘘我那子虚乌有的阵法的厉害。王爷很快放下了布幡,往辇轿的方向走去。   走了二步,顿住。回头又望了我一眼,神情间闪过一丝迟疑。我作势又要凑上去,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转回了头,很快便坐上了辇轿离开。   我看着辇轿离开,瞬间有种虚脱的感觉。   心情复杂难言。   庞青早便不见踪迹。小五在我耳边咬着耳朵道:“姐姐,你认识这个六王爷对不对?”我道:“这是从何说起?”小五道:“那个庞青拿着剑凶巴巴的,你却一点儿也不怕他;这个六王爷文文弱弱,温和有礼的模样,你却因为他过来,手心便开始冒汗。桃木剑给你捏出一手汗渍。”   将我说得十分尴尬。   紫竹林其实并不大,因为位置并不偏僻,林中给踩出错踪复杂的小路,并不阻碍穿行。然而顶上枝叶繁茂,完全遮挡了天空,林中瞧来有几分阴森。   我们选了块空地做了个简易的道场,小五小六便按照我的吩咐拿了罗盘用那几十片人高的布幡布置了一个小奇门遁甲阵。按照原计划,林中响声一起庞青定会入林查看,我们三人搬弄些伎俩吓他一吓,最好还让他吃些苦头。他身手厉害,局时我们便可以将他引入这个阵法之中,暗夜中一时定难辨虚实,时机若有不对,我们便好趁机脱身。   至此,小五小六似是有些悟了。她们早在小金那里得知我姓聂。此时问我:“姐姐是否还有别的称呼?”我坦诚道:“我便是顾眉君。”两人呀了一声,问题便如筛倒:   王爷晓不晓得姐姐是名女子?庞青呢?   我想起他们在灵堂上一番对话,不免又是十分郁闷。   说起来,自认识庞青以来,他虽处处刁难,却并未对我造成实质的伤害。哥哥虽怀疑被囚于庞府,却并没有确凿证据指向庞青。反倒是承他出手帮过了二回,我今日行径,委实不太光明正大。小六半晌小声对我说:“姐姐,我瞧这个庞小郎君人并不坏,我们下手不要太重好不好?”   想想,我们以三敌一,敌在明我在暗,胜卷稳操。   于是我点头道:“吓吓他便好。”   下半夜刮起风,风声呜咽,竹叶潇潇,夹杂着那诡异的哭声,饶是明白其中情由,仍是令人心肝胆颤。   我们潜伏在竹林的缝隙间,如预料等来绰约一盏灯火时,我们万万没有料到,被吓到的反倒是我们自己。   灯火自是入林者所发出。   那人身形挺拔高挑,周遭的幽幽鬼咽似乎对他没一分影响,他提着灯进入竹林,步覆沉稳,只时不时用长剑撩开两旁枝叶,正是庞青。   这并没有问题。   令我们张口结舌的是,就在林子另一边,同样有一人提灯抱剑缓步而来,灯光照出那人半个侧面,竟然是——又一个庞青!   作者有话要说:  * 35   这世上自是没鬼的。   我一副猥琐模样深入人心,庞青与一众京官询问了几句,已将我定为招摇撞骗的江湖神棍,得道大师云云,没一人表示相信。   估计他们断定我这等级别的,骗骗小钱可以,外头的那一片鬼哭狼不像我能故弄玄虚出来的。是以很快对我失去兴趣。府尹临走时十分严厉地训斥我:修道之人要以德服人,若给他发现我行为有何不检点之处,为老不尊,丢了出家人的清净,定严罚不怠。   若不是瞧我一把年纪,八成便将我赶出山门了。   庞青既拿定了主意住下,几名京官苦劝无果,只得作罢,最终留了一组十数人的卫队驻在庙中。住持将数间精舍连着一片后园都收掇出来给了庞青。我一度涎着脸作纠缠状,要待上前巴结庞青,给卫兵拦了下来,庞青蹙着眉,终于厌恶得再懒瞧我一眼。   我最后拉着小五小六,合上房门。   小五小六一人捧着脸,在房中转圈;一人托腮,眼冒红心。   “京城男子都是如此俊俏么?诶,小六,我瞧着就好喜欢,怎么办……”   “是呢是呢!诶,就是不知为何他瞧上去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喛!方才我偷偷往后院看了一眼,发现他正盘坐在屋顶上擦试着剑,身边摆了酒壶,那模样瞧起来竟有三分落寞……”   我听了一会才知道她们在说庞青,不由一愣。   我想起那一晚与他在屋顶上喝酒的情形,那是我与庞青唯一一次还算愉快的相处。那时有短暂的时间,我忘却了心中的重重算计,而庞青在那时虽以对我的身份起疑,表面却是若无其事模样。   可惜他很快又翻了脸。   有些人注定永远没办法成为朋友。   我听小五小六继续说:“听说噢!顾眉君死的时候,这个庞国舅也在一旁呢。好像是庞青一开始并不相信顾眉君是真死了,结果等顾眉君的尸身坏在自己眼前时,方始哑口无言。”   “不是有传言说这个庞国舅与六王爷一块抢男宠嘛!他该不会也对顾眉君有意思罢?”   “诶,不是吧!听说顾眉君是个丑八怪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喜欢嘛!都说顾眉君死得太惨,竹林是他的冤魂在作祟,你说今晚会不会真的有个顾眉君出来与他见面?”   两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我一旁听着,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事实上,顾眉君今晚的确会出来与庞青“见面”,而过程,还得仰仗二位小姑娘。   我说出自己的计划,两人一听面如土色,我又压低声音,费了半天口舌,令二人相信竹林之事并非鬼魅,乃是人为,两人张口结舌半晌,一人小心翼翼道:“可是……姐姐如此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心紧了一紧,压低了声音苦笑道:“姐姐有一个哥哥,我怀疑他被囚禁在庞府地牢之下,姐姐不知道地牢的入口在哪里,便想以一招装神弄鬼的法子,混入庞府勘查地形。”   想要装神弄鬼,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对方相信,这世上当真有鬼。   当时假借赠送香料之名,我在庞府佛堂前那片紫竹林也做了手脚,这几晚每晚几乎都刮了风,女阴娘娘庙前动静如此大,庞府里面,定是一样。   坊间没有听到流言,必是庞家压下了风声。   庞青此次来,想来是心中疑惑到了最大点,非要寻一个答案不可了。   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藏匿着一个鬼。只是对象是庞青,我有些拿捏不定。   沉吟了片刻,听到小五小心翼翼道:“小五有句话,说了姐姐不要生气。”我道了声无妨,听她道:“您与哥哥分别将近五年,如何知晓他必在庞府地牢之中,此刻还安然无事?冒这么大的险,值得么?”   我摇头,这世间事,何来这许多确定。   在不在庞府,一切是个谜。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庞氏是夏帝的鹰犬,若哥哥现在庞府,则说明他实为夏帝所囚,我有十分的把握,在崇文馆馆祭之前,哥哥不会有事,馆祭之后,则是难说。   至于值不值得……我想起初上北邙山之时,我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着觉。那时候哥哥课业繁重,白日已是累极,晚上却还要哄我睡觉,他抱着我,一整晚地哼着曲儿,我看到他长而密的睫羽盖下,掩住俊美清澈的凤眸,留下温柔且疲惫的暗影。   第一回下山到了镇上,我们在市集教人群冲散,兜兜转转寻至一处时,两人抱在一起,兄妹俩俱是簌簌发抖。   ——若寻不着哥哥怎么办?   ——遂意莫怕。哥哥会一直寻下去,直到寻到为止。   我也是一样。   哥哥若在庞府,我便到庞府寻他;若在地狱,我便下到地狱。   我最终说服了小五小六。她们原本有些纠结,冲我道:“姐姐,我瞧庞青不是多坏的人,如此俊俏郎君,我们扮鬼吓他,适合么?”我心想你们若见识过庞青当面使坏的模样,便不至如此认为了。两人年纪尚小,贪慕一副色相皮囊,我看穿她们的心思,笑问道:“不知道你们觉得姐姐生得如何?”两人嗔道:“那日一见姐姐,我们一眼便移不开眼去。你何苦再来挖苦我们!”我道:“姐姐的哥哥犹胜三分。”两人双眼俱是一亮:为了更俊俏的郎君——豁出去了!   当晚一更天的时候,我们抱了一堆行当,大摇大摆便要出去。卫兵相拦,我俨然道:“仙姑我今晚要开坛作法降鬼,误了正事,你们吃罪得起么?”便有人去通禀了庞青。不一会儿庞青拎着一柄长剑走了过来,黑夜中他仍旧抿着唇,一对狐眸带着十分锐利,先是扫了我们一眼,大概是瞧我一身大褂左手桃木剑右手镇魂铃十足像个跳大神的,嗤笑了一声,怠懒道:“随他们去。当真有鬼,指不定本国舅还得仰仗三位仙师救命。”   我吃吃道:“好说。本道姑与小庞国舅一见投缘,定不遗余力。”   我一笑,小五小六也一俱傻笑将眼珠子粘在庞青那张俊白面皮上。他原本吊儿郎当的时候,周身纨绔之气,倒并不显得难亲;现今收了笑容,盛京贵胄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显露无痕,有些怕人。给我们一盯,不怒反笑,狐眼眯成一道长缝,乖戾之色一闪而过。   再然后,抱着长剑孤身走入夜色。   我与小五小六目送他背影,齐刷刷打了个寒噤。小五小六终于给这一眼自美色中挣脱了出来,走至了偏僻角落,担忧道:“姐姐,我瞧这个庞青手里拿着剑,不似个花架子,我与小六武艺虽不顶事,轻功却还使得,时机一有不对,跑路便是,可是你没练过武艺,局时若给他擒住,岂不是危险万分,你便不去了罢?”   我感激拍拍她们肩膀,摇头道:“不碍事,我自有分寸,你们只管照着事先约好的行事便是。”   然而当我们到了紫竹林口,夜色只见一队人马早我一步候在林口,不过数人并着一顶辇轿,然而当我看到那顶眼熟之极的青帷软轿时,不由脚下一滞,心中暗暗发苦。   36   那时还是小六拉了我一把,我才看到远远的竹林边缘的男人,他正向抱着剑,抬首昂立的庞青走去。我只看到一个背影,然而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是一身便服的六王爷。   两人似乎说了几句什么话。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只感觉庞青面上似乎有些讥诮。   王府的侍卫看到我们,过来盘查。纠缠了几句,一打眼,王爷与庞青已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我看着他们一步步拉近了距离,不知为何,一刹那喉口发紧手心冒汗有些慌乱,情不自禁便埋头往后小退了一步,正好撞在后面的小五身上,她略有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此时刚好有数队侍卫从林中出来,领头的卫队长向王爷行了礼,说道:“回王爷,林中并未有任何异常。”   王爷淡应了一句,回头朝庞青说道:“两日来俱是如此。”庞青道:“王爷似乎也不太相信神怪之事。”王爷道:“亲眼所见之事,未必便是真。何况乱力怪神之事,姑妄听之,不足采信。”   “哦。那么王爷认为这林中怪声,是否人为?”   “庞国舅也曾亲自入林过,觉得如何呢?”   两人各自保留又互相试探,于是话题便至此停住。庞青突笑道:“听闻王爷当日回府后便一病不起。然而才躺了不到一日,突然又不顾劝阻重回李府灵堂探查,这几日瞧王爷气色大好,究竟是公主亲奉汤药的功劳呢,还是王爷查到了什么?”   王爷道:“本王那日回去之时,灵堂早便收掇一空了。最后清理灵堂的还是国舅手下的人马。国舅认为本王能查探到什么?不过是心中一时难以割舍,前往亡友故居,悼念一番罢了。”   庞青一声冷笑。两人一齐抬头,便看到了我们。   当时我正伸长了脖子,直直与他们打了个正面。   半个多月不见,王爷的确是清减了,然而精神却是不错,并且是那种大病一场后,养足了精神的好。   他原是随意扫了我们一眼,或许是见我的眼神分外热切,愣了一愣。一旁的侍卫将我们来意说了,此时我已经凑了上去,不仅摸出一张拜贴,还付上了数张符篆,巴结道:“数回要上王府拜见六王爷,府上的门子皆不通过。今日得见王爷金面,三生有幸。这里是灵符数张,可驱邪除怪护身,望王爷笑纳。”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定是笑得十分流气。   王爷的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如上好的牙雕。   眼见我就要捏上那手,侍卫一个手刀劈将过来,不仅将我手里的东西劈落,还将我往后推搡了一步。我诶哟了一声,将手搭在身后小五小六身上才不至吃个倒头葱。那侍卫黑口黑面,喇啦拔剑还待动手,总算给王爷伸手拦住。   “老人家没事罢?”   王爷仍旧是王爷,人前永远谦和有礼的模样。   我龇龇牙,呔了一声道:“下人有眼不识金仙,本道姑不与他一般见识。”王爷微微一笑,眼光已落在抱了大捆布幡的小五小六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   我谄媚道:“这些布幡乃我独创的驱鬼大阵所用,今晚定能大展神威,不知王爷可愿入阵一观?”   他未置可否,捏起一角幡片察看了晌,我凑近了些,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这些布幡用料倒是奇特,普通刀剑怕是不能划破的罢?”我应是,从善如流又继续吹嘘我那子虚乌有的阵法的厉害。王爷很快放下了布幡,往辇轿的方向走去。   走了二步,顿住。回头又望了我一眼,神情间闪过一丝迟疑。我作势又要凑上去,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转回了头,很快便坐上了辇轿离开。   我看着辇轿离开,瞬间有种虚脱的感觉。   心情复杂难言。   庞青早便不见踪迹。小五在我耳边咬着耳朵道:“姐姐,你认识这个六王爷对不对?”我道:“这是从何说起?”小五道:“那个庞青拿着剑凶巴巴的,你却一点儿也不怕他;这个六王爷文文弱弱,温和有礼的模样,你却因为他过来,手心便开始冒汗。桃木剑给你捏出一手汗渍。”   将我说得十分尴尬。   紫竹林其实并不大,因为位置并不偏僻,林中给踩出错踪复杂的小路,并不阻碍穿行。然而顶上枝叶繁茂,完全遮挡了天空,林中瞧来有几分阴森。   我们选了块空地做了个简易的道场,小五小六便按照我的吩咐拿了罗盘用那几十片人高的布幡布置了一个小奇门遁甲阵。按照原计划,林中响声一起庞青定会入林查看,我们三人搬弄些伎俩吓他一吓,最好还让他吃些苦头。他身手厉害,局时我们便可以将他引入这个阵法之中,暗夜中一时定难辨虚实,时机若有不对,我们便好趁机脱身。   至此,小五小六似是有些悟了。她们早在小金那里得知我姓聂。此时问我:“姐姐是否还有别的称呼?”我坦诚道:“我便是顾眉君。”两人呀了一声,问题便如筛倒:   王爷晓不晓得姐姐是名女子?庞青呢?   我想起他们在灵堂上一番对话,不免又是十分郁闷。   说起来,自认识庞青以来,他虽处处刁难,却并未对我造成实质的伤害。哥哥虽怀疑被囚于庞府,却并没有确凿证据指向庞青。反倒是承他出手帮过了二回,我今日行径,委实不太光明正大。小六半晌小声对我说:“姐姐,我瞧这个庞小郎君人并不坏,我们下手不要太重好不好?”   想想,我们以三敌一,敌在明我在暗,胜卷稳操。   于是我点头道:“吓吓他便好。”   下半夜刮起风,风声呜咽,竹叶潇潇,夹杂着那诡异的哭声,饶是明白其中情由,仍是令人心肝胆颤。   我们潜伏在竹林的缝隙间,如预料等来绰约一盏灯火时,我们万万没有料到,被吓到的反倒是我们自己。   灯火自是入林者所发出。   那人身形挺拔高挑,周遭的幽幽鬼咽似乎对他没一分影响,他提着灯进入竹林,步覆沉稳,只时不时用长剑撩开两旁枝叶,正是庞青。   这并没有问题。   令我们张口结舌的是,就在林子另一边,同样有一人提灯抱剑缓步而来,灯光照出那人半个侧面,竟然是——又一个庞青!   罗唆几句,因为*最近的防盗系统改进了,有部分看V的筒子反映V文刷不开,所以在作者有话说再贴一遍,目的是希望大家都能看到。作者有话说贴的内容并不影响正文,不扣*币滴,看到有位筒子说三章都在凑字数,我想了想这位筒子说的可能是这回事,特此说明一下。   我总会犯傻做一些抽风的事,希望大家多多包涵。文下砸砖说我缺钱什么,想钱想疯了什么,我想说的是其实对我来说,写文赚的这点钱,只能当零花钱来使的,而我付出的却是远超出这个价值的劳动,一小章二千多字,构思顺利也得花费我至少十小时的时间。我工作忙,这些时间往往都是我通过熬夜的方式挤出来的。说句矫情的话,坚持写文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不然谁会为这点钱受这份罪。   大家因为一个文相聚一起,便是缘份,写文看文图的都是一个乐子,苦大仇深真的没必要。甚至出口伤人的,你想过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的份量没有?想说的就这些,最近因为家里的小奶猫死了心情也很不好,也不知道自己措词有没有不当之处,谢谢文下一直支持以及鼓励我的朋友们,能认识你们很开心。 ☆、20Chapter 0037   37   山风吹啊吹,白毛汗飘啊飘。   那一瞬间小五小六都挤到我背后发抖,我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有种阴沟翻船的感觉。   竹林深遂,两小片光亮幽幽晃晃,照不到七八步开外便教黑暗吞噬。我猜想他们应各自在对方视线的死角处,是以一时并未发现对方。丛林里古怪的呜咽声与风吹枝叶潮水般的沙沙声更是将两人的脚步声完全遮挡住。我只能看到两片幽冥一般的光亮一闪一闪地朝对方移近去,情况无比鬼魅。   我甚至以为,他们会直到迎头碰上对方,才发现彼此。   然而我还是料错了。   毫无预警的,两片光亮似约好一般,齐齐熄灭了。   再然后,是兵器相交的打斗声。   “阁下是谁?”黑暗里庞青沉声问,声音却并不慌乱。   回应他的,是长剑从风里呼啸过的声音。   庞青打庞青,倒也有趣。   我极目想看清暗处里的情况,然而除了一片诡魅的暗影却什么都看不到。凭我对武艺一门半懂不懂的见识,这两人似乎斗了个旗鼓相当。我听到竹子大片大片被削倒的声音,两人在缝隙间腾挪跳跃,再然后,声音渐渐就远了。   小六带着哭腔小声道:“吓死我了,差些以为真的有鬼。”小五则问我:“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阴晴不定沉吟了半晌,最终郁卒叹道:“咱们回去罢。”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收掇了东西往回赶。彼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四更天未过,动作快些,回去兴或还能补个回笼觉。至于其它打打杀杀的事情,委实是我等几名弱质理会不了的。   祸害遗千年,庞青怕也没这么容易被收走。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眼前突地一花,我与一个踉跄而来的身体迎面撞了个结实。那具身体的主人似乎是强撑着一口气,给这么一撞,立即就要往后倒去。他的反应倒也敏捷,千钧一发的时候伸出一只手便扯住了我的衣襟,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听到嘶啦一声,与此同时,有凉风灌入胸口。   我几乎是呆了一呆,旋即勃然大怒。   所有的动作已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我狠狠地推了那人一把。   我听到他发出一声闷哼,随即是身体摔入地下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古怪的:“你——”   再余下的,便没了声音。   空气中散发着浓厚的血腥气。   我拉了拉衣衫,小五小六举了灯笼照过去,惊呼:   “庞庞庞庞青!这是真庞青还是假庞青?”   我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眼,地上躺的正是如假包换的庞青,这名京都第一等的风流纨绔胸口中了一剑,创口并不深,然而伤口流出黑血,白玉脸庞沉着一团青气,竟是中了剧毒。   小六想是见他倒在地上一动未动,情状有如死去一般,忍不住便哆嗦要去探他鼻息,不料手刚伸了过去,地上之人蓦地睁开双眼,两指如钩直取小六面目。小六被吓得尖叫一声,往后跌了一跤,堪堪避让过去。心有余悸地瞪着庞青。   庞青缓缓坐了起来。他周身的血,明明中毒不浅,神情却是桀傲,唇角微勾,带了三分邪气。   他也不理会小五小六,只径直对我说:“老道姑,将本国舅送出这片竹林,你想要富贵,本国舅便许你富贵。”说完,很直接地晕了过去。   想要富贵,便许富贵,条件倒是诱人。   只是……怕有些难度。   我瞪着庞青,一时觉得此人恼恨,一时又觉得他也并非十分不堪。迟疑了半晌,化作苦笑。再次有种阴沟里翻船的挫败感。   我当时只觉无可奈何。最后定了定神,朝某处说:“阁下藏得够久了,可否现身出来一见。”一旁的小五小六不明所以,俱是一愣,还未开口,已从暗处里走出一人。   那人一手持剑,长身玉立。披了一张庞青的面皮,声音却是一派平淡:   “老仙姑果然精明,在下佩服。”   我吃吃道:“好说,贫道还一眼就看出,阁下与地下躺的这位公子,一定便是传说中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   那人无语。   我便趁着男人一时没有反应,捞起二只灯笼朝他掷去,纸糊的灯笼瞬间燃起,化作二团火焰。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一手拉了小五,一手拉了小六,急急叫了声“快走”。哪料得刚迈动脚步,黑暗里便有劲风扑至,我只听小五小六惊怒说道:“当心”,身体便被扯着往地下连打数滚,擦着地下的沙石枝叶,一时疼得我连吸数口冷气。才一眨眼,周围已是一片寒光闪耀,小五小六已和暗处里什么人对打了起来。   风呼啸过,幽幽鬼叫中那人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似是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三位道长还是留下的好。”   男人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已不再刻意变换声调。我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便是一寒。   这把声音陪伴了我数年,回忆是暖的,昨日里种种回护以及最后的那一声“眉君”还如此深刻,如今却已变了一个模样。   而让我更为心惊的是,朝中局势竟严峻至斯,两派之间竟已到不惜暗下杀手,除去对方的地步。   可笑我如此处心积虑的谋划,最终为他人做嫁衣,倒霉摧的还与素来不对盘的庞青凑在一块,沦落为即将被灭口的下场。   只管今晚人一死,在尸身上动些手脚,明日天一亮,捉鬼与驱鬼的尽死了个绝,天下人便理所当然认为此乃恶鬼所为,与旁人无干。此种杀人灭口的方法,却是漂亮,是我也不舍得放过。   我这真是埋了个套,自己钻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我有种捶胸顿足的郁闷。然而情势已不容我半分迟疑。   我苦笑了一声,没再拿捏着阴声怪气的腔调说话。声音在暗夜里小声却清晰地飘散了过去。   “王爷又何苦殃及无辜。”   漆黑中我甚至连对方的方位也无法辨清,却明显地感觉气氛陡然一变,我听到一声急促的低啸,似有暗影掠开去,打斗骤停。   对方似是突然失语了,而我亦是默然无言。四周瞬间只剩风声,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我才听他低低应了一声,隐带了丝艰难。他道:“眉君,是你。”   我点头说:“是我。”   说话的当时,我正抓着小五的一只手,在她手心写了数字。而后推了她一把,她应是愣了一下才会过意来,簌簌一声便钻入竹林缝隙,跑了。我听到王爷又叫了一声,此时声音里带了急怒,几个掠身纵跃的声音,也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已完,下面是在作者有话说重遍的一遍了,内容重复,看过上面正文的可不看了。   * 37   山风吹啊吹,白毛汗飘啊飘。   那一瞬间小五小六都挤到我背后发抖,我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有种阴沟翻船的感觉。   竹林深遂,两小片光亮幽幽晃晃,照不到七八步开外便教黑暗吞噬。我猜想他们应各自在对方视线的死角处,是以一时并未发现对方。丛林里古怪的呜咽声与风吹枝叶潮水般的沙沙声更是将两人的脚步声完全遮挡住。我只能看到两片幽冥一般的光亮一闪一闪地朝对方移近去,情况无比鬼魅。   我甚至以为,他们会直到迎头碰上对方,才发现彼此。   然而我还是料错了。   毫无预警的,两片光亮似约好一般,齐齐熄灭了。   再然后,是兵器相交的打斗声。   “阁下是谁?”黑暗里庞青沉声问,声音却并不慌乱。   回应他的,是长剑从风里呼啸过的声音。   庞青打庞青,倒也有趣。   我极目想看清暗处里的情况,然而除了一片诡魅的暗影却什么都看不到。凭我对武艺一门半懂不懂的见识,这两人似乎斗了个旗鼓相当。我听到竹子大片大片被削倒的声音,两人在缝隙间腾挪跳跃,再然后,声音渐渐就远了。   小六带着哭腔小声道:“吓死我了,差些以为真的有鬼。”小五则问我:“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阴晴不定沉吟了半晌,最终郁卒叹道:“咱们回去罢。”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收掇了东西往回赶。彼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四更天未过,动作快些,回去兴或还能补个回笼觉。至于其它打打杀杀的事情,委实是我等几名弱质理会不了的。   祸害遗千年,庞青怕也没这么容易被收走。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眼前突地一花,我与一个踉跄而来的身体迎面撞了个结实。那具身体的主人似乎是强撑着一口气,给这么一撞,立即就要往后倒去。他的反应倒也敏捷,千钧一发的时候伸出一只手便扯住了我的衣襟,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听到嘶啦一声,与此同时,有凉风灌入胸口。   我几乎是呆了一呆,旋即勃然大怒。   所有的动作已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我狠狠地推了那人一把。   我听到他发出一声闷哼,随即是身体摔入地下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古怪的:“你——”   再余下的,便没了声音。   空气中散发着浓厚的血腥气。   我拉了拉衣衫,小五小六举了灯笼照过去,惊呼:   “庞庞庞庞青!这是真庞青还是假庞青?”   我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眼,地上躺的正是如假包换的庞青,这名京都第一等的风流纨绔胸口中了一剑,创口并不深,然而伤口流出黑血,白玉脸庞沉着一团青气,竟是中了剧毒。   小六想是见他倒在地上一动未动,情状有如死去一般,忍不住便哆嗦要去探他鼻息,不料手刚伸了过去,地上之人蓦地睁开双眼,两指如钩直取小六面目。小六被吓得尖叫一声,往后跌了一跤,堪堪避让过去。心有余悸地瞪着庞青。   庞青缓缓坐了起来。他周身的血,明明中毒不浅,神情却是桀傲,唇角微勾,带了三分邪气。   他也不理会小五小六,只径直对我说:“老道姑,将本国舅送出这片竹林,你想要富贵,本国舅便许你富贵。”说完,很直接地晕了过去。   想要富贵,便许富贵,条件倒是诱人。   只是……怕有些难度。   我瞪着庞青,一时觉得此人恼恨,一时又觉得他也并非十分不堪。迟疑了半晌,化作苦笑。再次有种阴沟里翻船的挫败感。   我当时只觉无可奈何。最后定了定神,朝某处说:“阁下藏得够久了,可否现身出来一见。”一旁的小五小六不明所以,俱是一愣,还未开口,已从暗处里走出一人。   那人一手持剑,长身玉立。披了一张庞青的面皮,声音却是一派平淡:   “老仙姑果然精明,在下佩服。”   我吃吃道:“好说,贫道还一眼就看出,阁下与地下躺的这位公子,一定便是传说中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   那人无语。   我便趁着男人一时没有反应,捞起二只灯笼朝他掷去,纸糊的灯笼瞬间燃起,化作二团火焰。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一手拉了小五,一手拉了小六,急急叫了声“快走”。哪料得刚迈动脚步,黑暗里便有劲风扑至,我只听小五小六惊怒说道:“当心”,身体便被扯着往地下连打数滚,擦着地下的沙石枝叶,一时疼得我连吸数口冷气。才一眨眼,周围已是一片寒光闪耀,小五小六已和暗处里什么人对打了起来。   风呼啸过,幽幽鬼叫中那人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似是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三位道长还是留下的好。”   男人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已不再刻意变换声调。我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便是一寒。   这把声音陪伴了我数年,回忆是暖的,昨日里种种回护以及最后的那一声“眉君”还如此深刻,如今却已变了一个模样。   而让我更为心惊的是,朝中局势竟严峻至斯,两派之间竟已到不惜暗下杀手,除去对方的地步。   可笑我如此处心积虑的谋划,最终为他人做嫁衣,倒霉摧的还与素来不对盘的庞青凑在一块,沦落为即将被灭口的下场。   只管今晚人一死,在尸身上动些手脚,明日天一亮,捉鬼与驱鬼的尽死了个绝,天下人便理所当然认为此乃恶鬼所为,与旁人无干。此种杀人灭口的方法,却是漂亮,是我也不舍得放过。   我这真是埋了个套,自己钻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我有种捶胸顿足的郁闷。然而情势已不容我半分迟疑。   我苦笑了一声,没再拿捏着阴声怪气的腔调说话。声音在暗夜里小声却清晰地飘散了过去。   “王爷又何苦殃及无辜。”   漆黑中我甚至连对方的方位也无法辨清,却明显地感觉气氛陡然一变,我听到一声急促的低啸,似有暗影掠开去,打斗骤停。   对方似是突然失语了,而我亦是默然无言。四周瞬间只剩风声,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我才听他低低应了一声,隐带了丝艰难。他道:“眉君,是你。”   我点头说:“是我。”   说话的当时,我正抓着小五的一只手,在她手心写了数字。而后推了她一把,她应是愣了一下才会过意来,簌簌一声便钻入竹林缝隙,跑了。我听到王爷又叫了一声,此时声音里带了急怒,几个掠身纵跃的声音,也追了上去。   上网本坏了,果然山寨神马的都是磨人的小妖精么嘤嘤嘤   谢谢文下的乃棉,各种感谢。 ☆、21Chapter 0038   38   火把猎猎点燃时,林中只存二名黑衣蒙面人与我们大眼瞪小眼。   想来王爷一共带了四名暗卫,他一走,两名跟了过去,两名留下,这调虎离山之计算是成功了一半。   我很快定了定神,将情绪从方才的激荡中整理过来,用狼狈的姿态连滚带爬了过去。庞青仍旧躺在原来的地方,一名黑衣人早检查过了一回,现在与同伴一块冷冷地立在一旁,发现了我的意图,不带感情地低喝了一声别动。我讨好道:“这个庞青,天子手下第一号宠臣,经他手的民脂民膏不知多少,身上定有不少好东西,贫道替二位壮士将它们都掏出来好不好?”   两人完全不为所动。   我慨然道:“早听说京都富贵,钟鼓馔玉,金银堆就。平常人家兀是绮衣灿烂,食珍馐,更何况庞青这样的万户侯!旁的不说,贫道第一眼就看到他身上环结的那串琼佩,上有双璜冲牙,下纳玭珠,琚瑀杂之,真是华美悦目,这得多值钱呀!单是末端悬的那块冲牙,便是了不得的宝贝,更何况中间那块葱青色珩玉……贫道虽是方外之人,看了也好想要呢……”   我碎碎念。   念完他身上的杂佩,又形容了一下他腰上革带别的一柄精致的容刀。再畅象一下他身上一定还有什么极其贵重的物事,什么金牌臂饰,金珠串组之类,我将能想到的玉器宝石,琥珀珍珠都形容了一遍,不一会儿我口中的庞青已成了一只珠光宝气,阔绰豪奢的待宰小肥羊。   二名壮士终不敌我的啰唣,齐声暴喝:“住口!”   将我吓得连退三步,一跤正好跌在庞青身边。我一伸手,以利索的手法自庞青的衣襟往拖出一个荷包,那荷包已染了血,我只当没看到,拔开袋口一倒,果然就给我倒出十数颗金踝子来。我龇牙得意笑了笑,以最快的速度将金踝收入怀里。二名黑衣人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最终选择不再理会我。   我拉过了小六一块动手。   所谓趁火打劫,就像我这样,身上但凡值几个钱的物事都不放过,掏完衣襟掏衣袋,上下其手,只差剥下他一层衣衫。   庞青的身形甚是伟岸,血腥气夹杂着男子的气息,这个过程,除十分挑战良知外,委实也有些羞人。   小六整张脸都红了个透。而我亦是排山倒海的纠结。   庞青本就生得极好,五官俊美精致,睫羽修长。此时虽面泛青气,却无损美貌。这个男人平素一对眉眼间总有那么一丝邪艳,此时教暗桔色的火光一照,那份妖魅似乎又浓稠了三分。   ……此等面相,委实不是个肚内能撑船的人。   因此当我抓着他的左手腕,准备将手伸入他的衣袖里,然后发现了他手心里正紧紧抓着一物时,我眼皮就跳了跳。下意识去看男人的脸,庞青合着双眼,依旧是晕迷的样子,然而还是给我发现了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这厮……居然装晕。   一滴冷汗当下自我额头流了下来。   我想起此人与我认识以来,他哪一回不是抠着小心眼,我令他断了指甲,秘道里丢了脸,揭了他的头巾,最后的错手推了他的那一次,他说翻脸就翻脸,哪一回没记仇的。现今若是给他知道我趁他晕迷之际猥琐了他的身体——此人会如何与我算帐?   可是到了这个紧要关头……   我偷偷望了两名黑衣壮士一眼,眼角余光里,两名黑衣人兀自冷冷站着,瞪着我们,全神戒备,没有半分松懈。   我将身体侧了一侧,企图掰开他的手指夺过他手心的东西,方才我一眼就看出那团松球大小的物事是件发射暗器的机关,不知何时给庞青擎住了在手心。   ……这样的发射器,我身上也有一只。   假若刚刚的黑衣人想对他痛下杀手,只怕会猝不及防反而着了他的道。这厮……委实凶险狡诈得紧。   为了小命着想,我只好再得罪他一回。   我料他不敢惊动黑衣人,只能继续装晕,便放胆去扯他手里的东西,哪料得这厮手缝紧了二紧,竟索性与我对扯起来。我虽侧背着监视的二人,但也存着与庞青一样的顾忌,不由瞪了瞪他。发觉庞青睫毛动了动,狭长眼缝里有道阴恻恻的寒光一闪而过。我打了个寒颤,既抢不过,一不做二不休,悄悄抬起一只脚,下了暗劲将庞青的那只手往死里踩了那么一踩,竹林茂密,终年不见天日,兼之不久前才下过了雨,泥地松软,我满意地发现那只手似乎被揉进了泥里。   小六早已有些傻眼,我抹了抹汗,装作将自庞青处搜刮来的一叠银票装放她怀里,暗地里将藏在衣袖里那柄只笔杆大小的暗器递给了她,我示意了一下背后,努了努嘴,小六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暗器里的机括藏了二枚银针,不多不少,对付二名黑衣壮士刚刚好。   我们既打不过,只好使此阴损手段。   半盏茶之后,小六顺利地放倒了二名壮士。   小六会武,手下自有分寸。银针刺中二人的穴位,并没有性命之忧,却能让他们短时间内动弹不得。   两人齐齐瞪着我们。   我笑了一笑,道了声得罪。这才慢吞吞地松了脚,问道:“国舅爷自己还能走路罢?”庞青睁开了眼,用看死人的眼光望了我一眼。   他只动了一动,衣襟便松开,衣鬓凌乱,何等狼狈。   我小退了一步,愧疚感大增。然后觉得有必要亡羊补牢一下。   我慈祥地喊了一声“无量天尊”,诚恳道:“方才为了转移此二人耳目,贫道多有得罪,望国舅不要见怪。”   庞青没有说话,只阴着脸扬了扬手。   他那只原本保养极好的手,现今像一只被狠狠蹂躏过的芝麻烙饼。   我笑容差些僵住,听他冷声道:“我动不了。”连忙招呼小六,扶他往竹林外面走。   走了一半,突然听庞青开口道:“方才我晕迷间,似乎听到一个声音。”   我暗地一惊,还没开口,只见庞青缓缓扭过脸,眼光落在一旁的小六身上,面上蓄了笑意:“你叫小六?”   我听到小六紧张地应了一声。   此时的庞青与方才阴沉的样子已是判若两人。他眯着眼,虚弱中带着懒散,似乎已忘了他正重伤着需要人扶着走路。他带着三分轻挑又凑近了小六一些,吐出的话却十足令人心惊:   “明明是长得漂亮可人的姑娘家,为何要扮作小道士打扮?你还有一个同伴叫小五罢?她去哪里了?”   小六险些跳了起来。而我则是动作顿了顿,心头瞬间闪过牵挂。   小五……也不知现下情况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已完,下面是在作者有话说重遍的一遍了,内容重复,看过上面正文的可不看了。   * 38   火把猎猎点燃时,林中只存二名黑衣蒙面人与我们大眼瞪小眼。   想来王爷一共带了四名暗卫,他一走,两名跟了过去,两名留下,这调虎离山之计算是成功了一半。   我很快定了定神,将情绪从方才的激荡中整理过来,用狼狈的姿态连滚带爬了过去。庞青仍旧躺在原来的地方,一名黑衣人早检查过了一回,现在与同伴一块冷冷地立在一旁,发现了我的意图,不带感情地低喝了一声别动。我讨好道:“这个庞青,天子手下第一号宠臣,经他手的民脂民膏不知多少,身上定有不少好东西,贫道替二位壮士将它们都掏出来好不好?”   两人完全不为所动。   我慨然道:“早听说京都富贵,钟鼓馔玉,金银堆就。平常人家兀是绮衣灿烂,食珍馐,更何况庞青这样的万户侯!旁的不说,贫道第一眼就看到他身上环结的那串琼佩,上有双璜冲牙,下纳玭珠,琚瑀杂之,真是华美悦目,这得多值钱呀!单是末端悬的那块冲牙,便是了不得的宝贝,更何况中间那块葱青色珩玉……贫道虽是方外之人,看了也好想要呢……”   我碎碎念。   念完他身上的杂佩,又形容了一下他腰上革带别的一柄精致的容刀。再畅象一下他身上一定还有什么极其贵重的物事,什么金牌臂饰,金珠串组之类,我将能想到的玉器宝石,琥珀珍珠都形容了一遍,不一会儿我口中的庞青已成了一只珠光宝气,阔绰豪奢的待宰小肥羊。   二名壮士终不敌我的啰唣,齐声暴喝:“住口!”   将我吓得连退三步,一跤正好跌在庞青身边。我一伸手,以利索的手法自庞青的衣襟往拖出一个荷包,那荷包已染了血,我只当没看到,拔开袋口一倒,果然就给我倒出十数颗金踝子来。我龇牙得意笑了笑,以最快的速度将金踝收入怀里。二名黑衣人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最终选择不再理会我。   我拉过了小六一块动手。   所谓趁火打劫,就像我这样,身上但凡值几个钱的物事都不放过,掏完衣襟掏衣袋,上下其手,只差剥下他一层衣衫。   庞青的身形甚是伟岸,血腥气夹杂着男子的气息,这个过程,除十分挑战良知外,委实也有些羞人。   小六整张脸都红了个透。而我亦是排山倒海的纠结。   庞青本就生得极好,五官俊美精致,睫羽修长。此时虽面泛青气,却无损美貌。这个男人平素一对眉眼间总有那么一丝邪艳,此时教暗桔色的火光一照,那份妖魅似乎又浓稠了三分。   ……此等面相,委实不是个肚内能撑船的人。   因此当我抓着他的左手腕,准备将手伸入他的衣袖里,然后发现了他手心里正紧紧抓着一物时,我眼皮就跳了跳。下意识去看男人的脸,庞青合着双眼,依旧是晕迷的样子,然而还是给我发现了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这厮……居然装晕。   一滴冷汗当下自我额头流了下来。   我想起此人与我认识以来,他哪一回不是抠着小心眼,我令他断了指甲,秘道里丢了脸,揭了他的头巾,最后的错手推了他的那一次,他说翻脸就翻脸,哪一回没记仇的。现今若是给他知道我趁他晕迷之际猥琐了他的身体——此人会如何与我算帐?   可是到了这个紧要关头……   我偷偷望了两名黑衣壮士一眼,眼角余光里,两名黑衣人兀自冷冷站着,瞪着我们,全神戒备,没有半分松懈。   我将身体侧了一侧,企图掰开他的手指夺过他手心的东西,方才我一眼就看出那团松球大小的物事是件发射暗器的机关,不知何时给庞青擎住了在手心。   ……这样的发射器,我身上也有一只。   假若刚刚的黑衣人想对他痛下杀手,只怕会猝不及防反而着了他的道。这厮……委实凶险狡诈得紧。   为了小命着想,我只好再得罪他一回。   我料他不敢惊动黑衣人,只能继续装晕,便放胆去扯他手里的东西,哪料得这厮手缝紧了二紧,竟索性与我对扯起来。我虽侧背着监视的二人,但也存着与庞青一样的顾忌,不由瞪了瞪他。发觉庞青睫毛动了动,狭长眼缝里有道阴恻恻的寒光一闪而过。我打了个寒颤,既抢不过,一不做二不休,悄悄抬起一只脚,下了暗劲将庞青的那只手往死里踩了那么一踩,竹林茂密,终年不见天日,兼之不久前才下过了雨,泥地松软,我满意地发现那只手似乎被揉进了泥里。   小六早已有些傻眼,我抹了抹汗,装作将自庞青处搜刮来的一叠银票装放她怀里,暗地里将藏在衣袖里那柄只笔杆大小的暗器递给了她,我示意了一下背后,努了努嘴,小六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暗器里的机括藏了二枚银针,不多不少,对付二名黑衣壮士刚刚好。   我们既打不过,只好使此阴损手段。   半盏茶之后,小六顺利地放倒了二名壮士。   小六会武,手下自有分寸。银针刺中二人的穴位,并没有性命之忧,却能让他们短时间内动弹不得。   两人齐齐瞪着我们。   我笑了一笑,道了声得罪。这才慢吞吞地松了脚,问道:“国舅爷自己还能走路罢?”庞青睁开了眼,用看死人的眼光望了我一眼。   他只动了一动,衣襟便松开,衣鬓凌乱,何等狼狈。   我小退了一步,愧疚感大增。然后觉得有必要亡羊补牢一下。   我慈祥地喊了一声“无量天尊”,诚恳道:“方才为了转移此二人耳目,贫道多有得罪,望国舅不要见怪。”   庞青没有说话,只阴着脸扬了扬手。   他那只原本保养极好的手,现今像一只被狠狠蹂躏过的芝麻烙饼。   我笑容差些僵住,听他冷声道:“我动不了。”连忙招呼小六,扶他往竹林外面走。   走了一半,突然听庞青开口道:“方才我晕迷间,似乎听到一个声音。”   我暗地一惊,还没开口,只见庞青缓缓扭过脸,眼光落在一旁的小六身上,面上蓄了笑意:“你叫小六?”   我听到小六紧张地应了一声。   此时的庞青与方才阴沉的样子已是判若两人。他眯着眼,虚弱中带着懒散,似乎已忘了他正重伤着需要人扶着走路。他带着三分轻挑又凑近了小六一些,吐出的话却十足令人心惊:   “明明是长得漂亮可人的姑娘家,为何要扮作小道士打扮?你还有一个同伴叫小五罢?她去哪里了?”   小六险些跳了起来。而我则是动作顿了顿,心头瞬间闪过牵挂。   小五……也不知现下情况如何了?   原来预定要八点更的,结果码到现在……苦逼脸,我果然废柴。   亲耐滴小d大人,看了你的留言跑去专栏一看,果然多了个手榴弹TAT,可是我好歉疚,不知道说神马,还有给我投小地雷的大人们,乃棉让我好有罪恶感,那都是钱呀,留着看文多好,谢谢乃棉!   TO小鹿子:小日子~~这名字好好听……望天。 ☆、22Chapter 0039   39   从发现庞青是装晕起,我便知道事情又复杂了些。我开口的那一声,不光透露了我诈死之事,也让他确定了前来暗杀之人的身份。   尽管这二件事,像庞青此等狐性多疑之人,不会毫无所觉。   现今听他字里行间,明显将小五错认成了我。   我几乎可以肯定,庞青回去的头件事,便追查小五的身份。   我迅速将整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小五身形与我相仿,虽还有些小姑娘的心性,但却不似小六般的腼腆内向,倒还撑得住场面。若有她在前头故布疑云,一时半刻间纵是有心人只怕也摸不清底细,如此错开些耳目,也好方便我行事。   这个想法,在看到庞青看到小五时露出的表情就越发坐实了。   小五追上我们是在不久后的时间里,那时我们才沿着阗黑的竹林走了不长一段路程,庞青虽事先服下了能抑制毒性进一步扩散的药,然而身体却十分虚弱。加上我们并不知道王爷是否还有其他手下埋伏在林中,不敢举了火把走路,只好打了火熠子,就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前进,速度可想而知。   小五身上并无挂碍,只是步覆凌乱,神情有些惊惶。   我们将庞青扶在一旁,拉开了一段距离,小声询问。小五说道:“我按着姐姐吩咐,将他们引至姐姐布下的那个奇门遁甲阵里,趁着他们一时难辨东西,便逃了出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被惊吓到了。说话的时候声音异样,望向我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悚然。我心下歉疚,安抚地搂了搂她,发现她纤细玲珑的身躯正微微发烫。   “姐姐,”她似是有感而发,话里带着一丝激荡:“那个王爷追过来时的那种感觉,真有说不出的……我真的很羡慕姐姐。”   我先是一愣,而后失笑,拿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摇头道:“你都在胡扯些甚么。”小五撅了撅嘴,声音小如蚊哼地强调:“就是那种感觉,男子追求女子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的、像要将人拆骨入腹一般……”大概越说越觉得羞人,终止住了不说。   她这年纪,青春少艾,半是懵懂未懂。有个风吹草动便容易心弛神往,芳心涟渏尽往动情处想,原也正常。   倘若她明白这一回我是如何将人涮过了一回,大概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我能想象,王爷大概是真的想将我拆骨入腹,却绝对不是小五脑子里想的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   我苦笑。   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要紧事。我想起自己在林中布置的那个幡旗阵,这个阵法利用的是竹林本身的天然环境,巧妙与布插的人余高幡旗融合,形成一道道屏障。这些屏障在白天里光线充足、四处纵横交错一目了然的情况下,制效甚微。然而一旦到晚上,四周一团漆黑,人一旦陷入其中,便会觉得四周竹影叠叠,宛若陷入迷宫,想走出这个十数米宽的阵法,便有些困难了。   我看了不远处的庞青一眼,他的身影完全没在阴暗之中,只依稀能看到他靠在一颗竹子旁边,微微仰着头,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这个人若走将出去,第一时间定然包围住竹林,局时王爷若来不及从这片林子脱身,境况怕就要与他作了个对调了。   须去想个法子引开王爷。   我正心思数转,却听庞青突然咦了一声,道:“你们听听,林子里的‘鬼’不叫了。”   可不是,风不知何时没有那么大了,仿若鬼哭的声音也消停了下去。   我们对视了一眼,庞青懒洋洋开口道:“不知道老仙姑对此有何想法?”   我笑道:“这鬼哭累了,总要去歇口茶。”   庞青似是攒了些力气,此时噗哧一笑,漫应道:“是么——小五姑娘也这么认为?”   说话时,直直望向小五。   微弱的火光中,他的双眼亮得出奇,亮得甚至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那是一种盯住猎物一样的眼光,散发着危险的信号。   庞青还是没有变,得知“顾眉君”未死,哪怕现在还不能十分确定小五是否就是他认定的人,第一时间便是来寻晦气。   小五被吓得往后连缩了好几步,用蚊哼的声音僵硬问道:“这这这这位郎君缘何这么看我?”我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边细声道:“大概他将你错认成了我。妹子,帮姐姐这一回。”   庞青最后是小五小六一块扶出去的。原本我借口还要收拾道场法器时,小五便自告奋勇要去。却给庞青拽住了衣袖,他笑得十足阴森道:“小五姑娘还是扶本国舅一同出林罢?”小五给他拉着手盯着不放,早忸怩到了极点,求助地看我。我注意到每当我露出谄媚神色时,庞青便会额外厌恶,所以我当时就露出那个表情,还待开口,庞青回头,赏我一个识趣的快滚的眼神,正中我的下怀。   临走时,听庞青评价了一回小五的长相“生得乏善可陈”,将小五说得十分悲愤,我则望了望天。   小五小六虽不是亲生姐妹,但长相颇为相似。他早先分明还赞过了小六漂亮可人,这会儿却来说小五长相平凡,明摆着便是在狭私报复,十分刻薄。瞬间投影出我从前在庞青层层刁难下的不易来,如今小五代为领受了去,想来就令人顿生唏嘘。   路经早先制住两名黑衣壮士之处,两人仍旧倒在那里。我并不能确定王爷是否自阵中脱身。思忖了半晌,随手取过了一只火把。照着记忆几经摸索,总算到了那处阵外。我按着自己所做的标识找到了阵眼,点燃了火把,将它高高插在一颗竹子上。   只要循着火把的光亮处寻着阵眼处,便破了阵。   王爷不是傻子,如此便足够了。   然而我迟疑了一下,想到这火光并不能照得太远。王爷若还在阵中,若离此处阵眼距离太远,只怕不能看到。正犹豫着是否要弄些声响出来,竹林的一头有了细小的响动。   几乎是我刚猫入一丛茂竹背后的时候,三条人影从林间走了出来。   “有一只火把。”光影一动,应是一个侍卫取下了火把。   我突然就紧张了起来,心口微缩,喉口发紧,摒息去听男人的反应。   然而我只听到男人淡然地吩咐了一声:“走罢。”火光熄灭,轻微的脚步声移动,消失得干脆利落。   我侧耳去听,再了听不到什么。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强烈的失落感。   我原本以为,王爷至少会疑那么一疑的。两人距离如此近,他只消举着火把四处照一照,便能发现我了。局时我是避呢,还是不避呢?   现下他走得如此潇洒,一切纯属我的自作多情,令人情何以堪。   我原地傻愣了好一会,半晌十分失落地掉了头,正要走出这树竹丛。不料才迈了二步,黑暗中迎头就撞入一个硬梆梆的胸膛中。   我吃了一惊,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嘴。   温热的气息喷在颈项之间,我听到王爷低沉的话声响在耳边:“眉君,你这是在与我玩躲猫猫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已完,下面是在作者有话说重遍的一遍了,内容重复,看过上面正文的可不看了。   * 39   从发现庞青是装晕起,我便知道事情又复杂了些。我开口的那一声,不光透露了我诈死之事,也让他确定了前来暗杀之人的身份。   尽管这二件事,像庞青此等狐性多疑之人,不会毫无所觉。   现今听他字里行间,明显将小五错认成了我。   我几乎可以肯定,庞青回去的头件事,便追查小五的身份。   我迅速将整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小五身形与我相仿,虽还有些小姑娘的心性,但却不似小六般的腼腆内向,倒还撑得住场面。若有她在前头故布疑云,一时半刻间纵是有心人只怕也摸不清底细,如此错开些耳目,也好方便我行事。   这个想法,在看到庞青看到小五时露出的表情就越发坐实了。   小五追上我们是在不久后的时间里,那时我们才沿着阗黑的竹林走了不长一段路程,庞青虽事先服下了能抑制毒性进一步扩散的药,然而身体却十分虚弱。加上我们并不知道王爷是否还有其他手下埋伏在林中,不敢举了火把走路,只好打了火熠子,就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前进,速度可想而知。   小五身上并无挂碍,只是步覆凌乱,神情有些惊惶。   我们将庞青扶在一旁,拉开了一段距离,小声询问。小五说道:“我按着姐姐吩咐,将他们引至姐姐布下的那个奇门遁甲阵里,趁着他们一时难辨东西,便逃了出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被惊吓到了。说话的时候声音异样,望向我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悚然。我心下歉疚,安抚地搂了搂她,发现她纤细玲珑的身躯正微微发烫。   “姐姐,”她似是有感而发,话里带着一丝激荡:“那个王爷追过来时的那种感觉,真有说不出的……我真的很羡慕姐姐。”   我先是一愣,而后失笑,拿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摇头道:“你都在胡扯些甚么。”小五撅了撅嘴,声音小如蚊哼地强调:“就是那种感觉,男子追求女子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的、像要将人拆骨入腹一般……”大概越说越觉得羞人,终止住了不说。   她这年纪,青春少艾,半是懵懂未懂。有个风吹草动便容易心弛神往,芳心涟渏尽往动情处想,原也正常。   倘若她明白这一回我是如何将人涮过了一回,大概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我能想象,王爷大概是真的想将我拆骨入腹,却绝对不是小五脑子里想的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   我苦笑。   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要紧事。我想起自己在林中布置的那个幡旗阵,这个阵法利用的是竹林本身的天然环境,巧妙与布插的人余高幡旗融合,形成一道道屏障。这些屏障在白天里光线充足、四处纵横交错一目了然的情况下,制效甚微。然而一旦到晚上,四周一团漆黑,人一旦陷入其中,便会觉得四周竹影叠叠,宛若陷入迷宫,想走出这个十数米宽的阵法,便有些困难了。   我看了不远处的庞青一眼,他的身影完全没在阴暗之中,只依稀能看到他靠在一颗竹子旁边,微微仰着头,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这个人若走将出去,第一时间定然包围住竹林,局时王爷若来不及从这片林子脱身,境况怕就要与他作了个对调了。   须去想个法子引开王爷。   我正心思数转,却听庞青突然咦了一声,道:“你们听听,林子里的‘鬼’不叫了。”   可不是,风不知何时没有那么大了,仿若鬼哭的声音也消停了下去。   我们对视了一眼,庞青懒洋洋开口道:“不知道老仙姑对此有何想法?”   我笑道:“这鬼哭累了,总要去歇口茶。”   庞青似是攒了些力气,此时噗哧一笑,漫应道:“是么——小五姑娘也这么认为?”   说话时,直直望向小五。   微弱的火光中,他的双眼亮得出奇,亮得甚至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那是一种盯住猎物一样的眼光,散发着危险的信号。   庞青还是没有变,得知“顾眉君”未死,哪怕现在还不能十分确定小五是否就是他认定的人,第一时间便是来寻晦气。   小五被吓得往后连缩了好几步,用蚊哼的声音僵硬问道:“这这这这位郎君缘何这么看我?”我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边细声道:“大概他将你错认成了我。妹子,帮姐姐这一回。”   庞青最后是小五小六一块扶出去的。原本我借口还要收拾道场法器时,小五便自告奋勇要去。却给庞青拽住了衣袖,他笑得十足阴森道:“小五姑娘还是扶本国舅一同出林罢?”小五给他拉着手盯着不放,早忸怩到了极点,求助地看我。我注意到每当我露出谄媚神色时,庞青便会额外厌恶,所以我当时就露出那个表情,还待开口,庞青回头,赏我一个识趣的快滚的眼神,正中我的下怀。   临走时,听庞青评价了一回小五的长相“生得乏善可陈”,将小五说得十分悲愤,我则望了望天。   小五小六虽不是亲生姐妹,但长相颇为相似。他早先分明还赞过了小六漂亮可人,这会儿却来说小五长相平凡,明摆着便是在狭私报复,十分刻薄。瞬间投影出我从前在庞青层层刁难下的不易来,如今小五代为领受了去,想来就令人顿生唏嘘。   路经早先制住两名黑衣壮士之处,两人仍旧倒在那里。我并不能确定王爷是否自阵中脱身。思忖了半晌,随手取过了一只火把。照着记忆几经摸索,总算到了那处阵外。我按着自己所做的标识找到了阵眼,点燃了火把,将它高高插在一颗竹子上。   只要循着火把的光亮处寻着阵眼处,便破了阵。   王爷不是傻子,如此便足够了。   然而我迟疑了一下,想到这火光并不能照得太远。王爷若还在阵中,若离此处阵眼距离太远,只怕不能看到。正犹豫着是否要弄些声响出来,竹林的一头有了细小的响动。   几乎是我刚猫入一丛茂竹背后的时候,三条人影从林间走了出来。   “有一只火把。”光影一动,应是一个侍卫取下了火把。   我突然就紧张了起来,心口微缩,喉口发紧,摒息去听男人的反应。   然而我只听到男人淡然地吩咐了一声:“走罢。”火光熄灭,轻微的脚步声移动,消失得干脆利落。   我侧耳去听,再了听不到什么。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强烈的失落感。   我原本以为,王爷至少会疑那么一疑的。两人距离如此近,他只消举着火把四处照一照,便能发现我了。局时我是避呢,还是不避呢?   现下他走得如此潇洒,一切纯属我的自作多情,令人情何以堪。   我原地傻愣了好一会,半晌十分失落地掉了头,正要走出这树竹丛。不料才迈了二步,黑暗中迎头就撞入一个硬梆梆的胸膛中。   我吃了一惊,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嘴。   温热的气息喷在颈项之间,我听到王爷低沉的话声响在耳边:“眉君,你这是在与我玩躲猫猫么?”   这一章是不是太雷了?雷了告诉我,我修改。。。   挠头,现在还有人看不到VIP的正文吗?好像有很多筒子不习惯贴多一遍?我以后还贴不? ☆、23Chapter 0040   40   我不知道听谁所说的,男女在下半夜的时候,容易感觉寂寞。   这一晚,王爷对我说,若是寂寞了,可去寻他。   类似的话从前不知说过多少,只是两人当时表面上同为男子,漫漫长夜赏月对酒什么的,不失了一宗雅事;如今换了个身份,听起来可真是让人浑身的不对劲。   夜半幽会,瓜田李下,正常男人我不晓得,但正经的女人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试想,除了个别好色、心怀叵测的猥琐男,谁会对一个良家女这般开口?   毫无置疑的,顾眉君是正经不过的良家女,王爷也并不猥琐,唯一可能的情况就是,王爷照旧将我当作男子对待了。想来,是我忽男忽女,坑苦了他。   我想,了不起便给占个口头便宜,无妨。   可是很快,我发现自己错了。   彼时,距离天明尚有小半夜光景,我与王爷狭路相逢于紫竹林某丛特别茂密的竹子背后,四周黑不见五指,我被男人的结实的胸膛撞得眼冒金星。   我自然不可能再躲猫猫了,因为,路都被堵死了。   都说亏心事做多了,会得报应,我不晓得那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但眼下的情形确确实实是——债主寻上门了。   债主他抓着我的手,没有罗列债条,也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他声音平静,甚至还冲我笑了一笑,可是我周身的寒毛齐刷刷都倒竖了起来!   我听他道:“眉君,你果然没死。我当时差些便给你唬弄了过去,后来睡了一觉,半夜里醒来之后,愈想愈不对劲。”   “我到了你住的房间,除搜出一叠银票,再也搜不出其它,一切都是有计划的消失。我原以为,李润定是参与了你的计划,否则一切决不能如此毫无破绽。可是看到那叠银票,本王便知道自己错怪了他。眉君,你对你义兄数年的收留之情,一叠银票还清,那么对我呢?”   我能说实话吗?想必王爷出身富贵,从来养尊处优,并不晓得欠债的心理。当数目一笔二笔可数的时候,还债并不是难事;可当欠债的数目已然数不清、不知道怎么还的时候,欠债的只好干脆赖掉了。   他命令暗卫点燃火把。   只要火光亮起,一切再无遁形,而我并不希望王爷这么快确认我的身份。   我试图阻止,然而我根本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我想当时的自己约摸是急傻了,因此做下了一宗极蠢的事。   我堵住了王爷的嘴巴。   用嘴。   我们的距离极近,当时我是被牢牢钳制在他怀里的。所以我只稍稍拉下他的头,踮起脚,便顺利地捂住了那张正发号司令的嘴巴。   一切发自本能的,我在他唇上重重地蹍了一下,毫无章法,甚至忘了控制力度。   王爷的声音嘎然而止。   他的身体一僵,我感受到他的愕然,自己刹那间何尝不是脑中一片空白。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决定立即撤离。   按照原本设计的,撤离之后,我还要含情脉脉、娇羞无限地说上一声:“点了火把,侍卫们便能瞧见咱们现下这副光景了,好么?”   兵书上管这叫美人计。   计是好计,只是许久之后,我才明白兵书上没有说详细。多少血淋淋的例子在默默倾诉着,很多时候,美人计里的美人,往往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等当我反应过来,其实我可以用手去堵的时候,那时已经迟了。   不过片刻错愕,男人便反客为主,强硬地拉回我即将退离的头,我还没在他一拽之下的眩晕中回过神来,口腔已被重重侵占。   唇舌重重翻搅,这个吻,来得既快且凶,完全没有男人一惯的温吞温柔。他扶着我的后脑勺,紧紧地钳制住我的腰身。倾斜而来的重量全数压在我的上半身上。我的腰身被逼着往后弯折出最大的角度,头尽量往后仰。在身体没办法借力的情况下,我不得不放弃了挣扎,双手改抓住他的衣襟。   中途他停了一次,将我的手盘向他的颈项。我听他哑声命令:“眉君,呼吸。”再然后,唇瓣再次被侵占。   这一次,他吻得细致且温柔。   唇瓣间吸吮辗转,舌尖探入我的口里,一遍遍临摩描绘。   他的手抚着我的后背,我也不晓得自己是否被吻傻了,竟放任着自己的手渐渐在他后颈收紧。有一种战栗的感觉,也不知道是来自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将我彻底掳获。   咚——我似乎听到自己溺水、沦淊的声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再无退路。   我不知道这个吻是何时停下来的。王爷沙哑的声音响在我耳畔。他告诉我,男人是撩拨不得的。   彼时,柔情蜜意完了,我甫回过味来自己吃了个傻亏,不明不白被占了便宜,心头正十分郁闷。闻听此言,一度想点亮火把,让王爷好好看一看我现在的尊容,瞧他是否还说得出这句话。最终为了顾全大局,悻悻作罢。   我问他是何时发现我的女儿身的。   王爷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回答。黑暗中他从后环抱住我,头轻轻凑在我的肩侧,带着三分狎昵,呼出的热气全喷在我颈项处□的肌肤上,又麻又痒。   我此刻心中早暗动了肝火。一边恼恨自己没用,一边则暗恨这男人欺我身处屋檐之下,明知我身为女子,还如此恣意轻薄。心中生气,口里越发装作毫不在乎。   我笑道:“王爷多少回与眉君共游青山,多少回捉膝夜谈,多少回同食同往,不知道王爷每一回对眉君关怀备至时,心中想到的,是女子的顾眉君呢,还是男子的顾眉君?”   王爷一顿,似乎也慢慢回过了味。   我听他轻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否眯起了眼。而后他略松了环抱的姿态,凑到我耳边轻呓,话里带上了十足的圆滑与虚伪。   “眉君,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明白。”   “从前有一位姑娘,她故意掩藏自己的身份,居心叵测。她故意接近一名温和正直的男人,挑逗他,诱惑他,欺骗他。最后玩弄完这名男人之后,她反而觉得自己亏了,想要扳回一城。”   “现下,那姑娘问我,将她当作男子还是女子,本王若应男子,那姑娘定恨我不解风情;若应女子,那姑娘定骂我下流。眉君若是本王,你说该如何应?”   好……好一个臭不要脸的……   这是我僵住之后,脑中闪现的唯一一句话。   气结了半晌,我尝试着推开他说:“我要走了。”   他反手就擒住我的手,似乎摇着头,缓缓说:“不行。”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们都缄默了下来。黑暗中看不清彼此,诡异的沉默,各怀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更迟了。这一章卡了N天,重写了三遍,就是写不出想要表达的感觉TAT   谢谢数字君的手榴弹=3=   这么多人反映不用作者有话说再贴一次,那我就偷懒啦。如果看不到VIP的筒子可留下邮箱,如果我在线,秒发=3= ☆、24Chapter 0041   41   其实仅仅是经历了片刻的沉闷。   王爷的声音温吞,语带微诘。   他说道:“眉君,你晓得我今晚的目的,现下你坏了我的好事,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原是他先坏了我的好事。我自觉得十分忍气吞气,笑了笑。夜里呆久了终有些凉,我小打了个喷嚏,一条散着淡雅香味的手帕十分精准地递到面门,接着是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衣袍包裹到身上。我有些窘迫,下意识缩了缩,手却给他抓住,紧紧包裹在他温暖掌心里。   “眉君,”他压低声音,带上了些动情:“你可信我?”   我那近来越发脆弱的小心肝闻言便颤了一颤,越发的不自在。   我估摸他的口吻,此时若说“不信”,他铁定与我翻脸。只好应道:“我信。”他道:“那好。我送你离开。你答应我,莫掺合京城的这一趟浑水。你要做的事情……交给我。”   “再然后,王爷待如何处置我?是准备让眉君当一名婢女,伺候王爷一辈子,还是继续当名男人,没事陪王爷四处游玩?”   直觉王爷一对眼眸在黑暗里又不善地眯了起来。   我笑了笑:“王爷或掳或杀,只需一声令下,倒也容易。但若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眉君知难而退,事情怕有些难办。”   我道:“王爷想回护眉君的心,我信,也承你的情。只是,你令眉君信你,自己又何苦来诓我。”   王爷的声音完全是不动声色。   他道:“眉君,我诓你甚么?”   我嘿然:“旁的不说,王爷您现今才是那个身处风口浪尖的人,当真想让我远离京城是非,该当越发与我保持距离才是,又怎会来插手我的事。王爷话里自相矛盾,岂不是诓我。”   话音一落,在我愕然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已给他抓了手贴在他的心口处,声音带了丝清冷:“你可剖开它瞧上一瞧。”   男人有力的心跳几乎透过掌心,我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为何被诓骗的是我,良心受指责的也是我。   最终我还是顺利地离开了竹林。分道扬镳时的气氛有些压抑,王爷问起竹林鬼哭的秘密,我草草略过,当时两名侍卫已催过了二遍,时间匆促,他也便没再深问,转而提起了庞青。我心里隐约有愧,加上心怀鬼胎,半是遮掩与他道:“庞青怕是已由老母与小六扶出了竹林。”   说完心中突突发跳,静待他反应。   王爷果然轻喃了一声:“……老母?小六?”   我硬着头皮道:“是的。她们都是极好的人。希望王爷莫要去为难她们。也请王爷瞧在……过去的情份上,莫拆穿眉君。”   我感觉他的手握了过来,下意识就要一缩,却给他一手抓住。听他轻声说:“眉君,你手心尽是汗。你莫有什么事诓骗我罢?”   我发虚的心口再度狂跳了一跳,强撑镇定干笑了笑,道:“如何会。披多了件衣衫,活动便出了汗。”   他握着我的手,一手挡在我身前,一层层拨开黑暗里可能拂面而来的枝叶,两人沿着竹林那一片陡峭的斜坡往下摸索着走。王爷在林外还有暗哨,早先便传讯庞青的那支随扈已入林搜查,他们须尽快离开。王爷倒并未多少在意,只是为避免引人注目,仍是未点火把,倒是松了我一口气。   走完那斜斜往下的小半段路程,他突然转过脸,对着我,淡声说道:“眉君,我与庞青之间政见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终有一日,只怕要兵戎相见。你今日救他一命,难保他日此人成为我的催命符。”   我心中一寒,下意识要去反握住他的手。却给他一手推开。他道:“到了那日,你若还如今日一般摇摆不定,我定不饶你。”   我说了声“我……”,便不知如何应下去。听他又说道:“趁本王此时还没有后悔,你走罢。”   仍是触手可及的位置,但距离似乎一下子拉开了许多。   明明如愿了,可是那一瞬间,我的心却往下掉了掉。我原地欲言又止了片刻,理不清心中纷扰复杂的感觉是什么。最后带着狼狈且负疚的心情离开了竹林。   我在外围遇到了庞青的随扈,被他们毫不客气地押回了庙观里。庞青并不在那里,应是直接回了府,顺道还挟持走了我两名可*“徒儿”。   其时天将近泛亮,我躺在床上,睁眼瞪着天际渐渐透白,鸡鸣四起。   紫竹林方向并未传来其它动静,王爷想是已安全离开。   此事的后续,是入林搜查的庞青那支随扈,有小半分队迷失在林中那个奇门遁甲阵里,在里面转了将近一日,疑似鬼打墙。消息不胫而走,再加上国舅入林负伤险些送命一事传开,一时坊间复哗然,对紫竹林惊竦之心,又深了三分。   女阴娘娘庙的金身迅速地造好并重燃香火,附近的百姓还自发捐钱修了一场法道会,白日里烧了不知多少纸钱,可是入夜了时断时续的鬼哭声依旧,人心慌慌。据说夏帝下了严旨,官家在查探毫无进展的情况下,终于请来了一干道士僧侣,施法驱“鬼”。   小五小六一去不回。我隔日就往庞府要人,吃了个闭门羹。庞府家臣一见我,半晌从门缝里丢出一包银子,啪达散了一地,引发隔了一墙的数名流浪汉虎视眈眈。里头探出的一名倒三角眼呵斥道:“这包银子国舅爷赏的,拿了银子快走,国舅府可不是你此等人入得的!”我将那银子揽入怀里,不满道:“本道姑又岂是为区区银元而来,快些放我二名徒儿出来!”倒三角眼变色:“二名小贵人现在在府中吃好住好,你这臭老道姑就甭惦记着了,快滚!”我颤道:“还有天理没有?庞国舅抢小道士当男宠啦!”迎面挥来一扫帚。   我往后一躲,一时忘了身后是石阶,后脚踩空,两手挥舞,以一个极狼狈的姿态,跌在大街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 41   其实仅仅是经历了片刻的沉闷。   王爷的声音温吞,语带微诘。   他说道:“眉君,你晓得我今晚的目的,现下你坏了我的好事,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原是他先坏了我的好事。我自觉得十分忍气吞气,笑了笑。夜里呆久了终有些凉,我小打了个喷嚏,一条散着淡雅香味的手帕十分精准地递到面门,接着是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衣袍包裹到身上。我有些窘迫,下意识缩了缩,手却给他抓住,紧紧包裹在他温暖掌心里。   “眉君,”他压低声音,带上了些动情:“你可信我?”   我那近来越发脆弱的小心肝闻言便颤了一颤,越发的不自在。   我估摸他的口吻,此时若说“不信”,他铁定与我翻脸。只好应道:“我信。”他道:“那好。我送你离开。你答应我,莫掺合京城的这一趟浑水。你要做的事情……交给我。”   “再然后,王爷待如何处置我?是准备让眉君当一名婢女,伺候王爷一辈子,还是继续当名男人,没事陪王爷四处游玩?”   直觉王爷一对眼眸在黑暗里又不善地眯了起来。   我笑了笑:“王爷或掳或杀,只需一声令下,倒也容易。但若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眉君知难而退,事情怕有些难办。”   我道:“王爷想回护眉君的心,我信,也承你的情。只是,你令眉君信你,自己又何苦来诓我。”   王爷的声音完全是不动声色。   他道:“眉君,我诓你甚么?”   我嘿然:“旁的不说,王爷您现今才是那个身处风口浪尖的人,当真想让我远离京城是非,该当越发与我保持距离才是,又怎会来插手我的事。王爷话里自相矛盾,岂不是诓我。”   话音一落,在我愕然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已给他抓了手贴在他的心口处,声音带了丝清冷:“你可剖开它瞧上一瞧。”   男人有力的心跳几乎透过掌心,我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为何被诓骗的是我,良心受指责的也是我。   最终我还是顺利地离开了竹林。分道扬镳时的气氛有些压抑,王爷问起竹林鬼哭的秘密,我草草略过,当时两名侍卫已催过了二遍,时间匆促,他也便没再深问,转而提起了庞青。我心里隐约有愧,加上心怀鬼胎,半是遮掩与他道:“庞青怕是已由老母与小六扶出了竹林。”   说完心中突突发跳,静待他反应。   王爷果然轻喃了一声:“……老母?小六?”   我硬着头皮道:“是的。她们都是极好的人。希望王爷莫要去为难她们。也请王爷瞧在……过去的情份上,莫拆穿眉君。”   我感觉他的手握了过来,下意识就要一缩,却给他一手抓住。听他轻声说:“眉君,你手心尽是汗。你莫有什么事诓骗我罢?”   我发虚的心口再度狂跳了一跳,强撑镇定干笑了笑,道:“如何会。披多了件衣衫,活动便出了汗。”   他握着我的手,一手挡在我身前,一层层拨开黑暗里可能拂面而来的枝叶,两人沿着竹林那一片陡峭的斜坡往下摸索着走。王爷在林外还有暗哨,早先便传讯庞青的那支随扈已入林搜查,他们须尽快离开。王爷倒并未多少在意,只是为避免引人注目,仍是未点火把,倒是松了我一口气。   走完那斜斜往下的小半段路程,他突然转过脸,对着我,淡声说道:“眉君,我与庞青之间政见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终有一日,只怕要兵戎相见。你今日救他一命,难保他日此人成为我的催命符。”   我心中一寒,下意识要去反握住他的手。却给他一手推开。他道:“到了那日,你若还如今日一般摇摆不定,我定不饶你。”   我说了声“我……”,便不知如何应下去。听他又说道:“趁本王此时还没有后悔,你走罢。”   仍是触手可及的位置,但距离似乎一下子拉开了许多。   明明如愿了,可是那一瞬间,我的心却往下掉了掉。我原地欲言又止了片刻,理不清心中纷扰复杂的感觉是什么。最后带着狼狈且负疚的心情离开了竹林。   我在外围遇到了庞青的随扈,被他们毫不客气地押回了庙观里。庞青并不在那里,应是直接回了府,顺道还挟持走了我两名可*“徒儿”。   其时天将近泛亮,我躺在床上,睁眼瞪着天际渐渐透白,鸡鸣四起。   紫竹林方向并未传来其它动静,王爷想是已安全离开。   此事的后续,是入林搜查的庞青那支随扈,有小半分队迷失在林中那个奇门遁甲阵里,在里面转了将近一日,疑似鬼打墙。消息不胫而走,再加上国舅入林负伤险些送命一事传开,一时坊间复哗然,对紫竹林惊竦之心,又深了三分。   女阴娘娘庙的金身迅速地造好并重燃香火,附近的百姓还自发捐钱修了一场法道会,白日里烧了不知多少纸钱,可是入夜了时断时续的鬼哭声依旧,人心慌慌。据说夏帝下了严旨,官家在查探毫无进展的情况下,终于请来了一干道士僧侣,施法驱“鬼”。   小五小六一去不回。我隔日就往庞府要人,吃了个闭门羹。庞府家臣一见我,半晌从门缝里丢出一包银子,啪达散了一地,引发隔了一墙的数名流浪汉虎视眈眈。里头探出的一名倒三角眼呵斥道:“这包银子国舅爷赏的,拿了银子快走,国舅府可不是你此等人入得的!”我将那银子揽入怀里,不满道:“本道姑又岂是为区区银元而来,快些放我二名徒儿出来!”倒三角眼变色:“二名小贵人现在在府中吃好住好,你这臭老道姑就甭惦记着了,快滚!”我颤道:“还有天理没有?庞国舅抢小道士当男宠啦!”迎面挥来一扫帚。   我往后一躲,一时忘了身后是石阶,后脚踩空,两手挥舞,以一个极狼狈的姿态,跌在大街当中。 ☆、25Chapter 0042   42   后来我听小五小六复述当时情形,当我前往庞府撞门的时候,庞青正在处理伤口最后一点余毒。应了那句祸害活千年的老话,他的伤已确定并无大碍。   伤口并不深,毒虽是剧毒,但并不是不可解。为了安全起见,老医正还是切开了皮肉,将积血流出直至颜色渐渐变化鲜红。   夜明珠的光芒在晨光的照耀下消蚀无痕。他半躺在床上,任老医正放血,清洗,敷药,绑上绷带。这过程庞青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恹恹将一只手抚在一把出鞘的剑锋上,剑的寒光映出他眉眼三分桀骜,总有这么一种男人,笑的时候像在讥诮,沉吟时更是深奥难测,不知喜怒。   接近晚秋的天气,他既处理发了伤口,却愣是不系上衣襟。听完小厮的禀报,他一抬头,勾唇便是一笑。若无其事地取了剑鞘套上,挥挥手:   “乱棍将那老贼婆打出去。”   天底下恩将仇报的人何其多,能将此种缺德事做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庞青绝对称得上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一个。   十分无耻的下场就是被问候了祖宗。   小五小六很愤怒,在已经过去的这大半夜时间里,两人惨遭无数调戏,调戏完还被阴了一把。两人被掳到庞府后,就一直被捆粽子一般绑在柱上。   庞青说古人事例告诉了我们,所有遇难逢搭救的故事里,但凡有个主角是生得俊俏的郎君的,结局无一例外是姑娘以身相许。现在被救的虽然是郎君,但是郎君觉得,让救命恩人以身相许,也是一样的。   他十分愉悦地拿食指敲了敲自己额头:“然而毕竟本国舅是讲道理的人,事情自然要妥贴处理。”   接着用露骨的眼光将两个姑娘上下扫了一遍。口中啧啧:   “两棵干扁小豆苗,该长肉的地方委实是瘪了点,摸起来硌手,搁床上硌破床单,值多少呢……五十两?一百两?”   最后一锤定音,捏起小六的小尖下巴吹了口气:“本国舅拿一百两买你。姐姐不值钱,买一送一。”   小五差些被气得呕血。   这便是丢给我那包银子的来历。   救命恩人什么,俱是浮云。   我并不指望庞青能感恩戴德,唯一奇怪的是他的反应。   回头想想,今日林中的情形是一笔糊涂账,用一句不怎么文雅的话来总结,就是庞青阴了我们,在王爷那里吃了个哑巴亏,而我们则小占了王爷一点便宜……我与王爷之间如何且表过不提,庞青却万万不是什么好肚量的人,经历了今日之事,他不仅没有一点大发雷霆的迹象,反倒是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委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是因为掳了小五大大满足了他恶劣的心性?可我却不记得了,庞青何时变得如此好取悦了?   他将小五小六两人逗了个脸色铁青之后,那表情越发畅快了些,一扭头,左右各招了一名妖娆美婢,放肆搂着,大摇大摆养他的伤去了。留下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的小五小六,两人一块被看禁了起来。   而当时在庞府外的我,则不得其门而入。在险些挨了一扫帚跌了一跤后,我也学乖了,庞府豪奴人多势众,可是我一旦豁出脸皮,光恶心人,不正面为敌,他们也没办法。而我就趁着这半天的时间,暗中观察着庞府。   很快我发现这座表面平静的府邸不寻常之处。   期间,似乎是都尉府以及其他数拔人马出入,庞府家丁开了侧门迎进去。远远我看到守住大门的是一干彪形大汉,一个个满面横肉,眼光戒慎,分明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溜至庞府后门,情况如出一辙。甚至有个老妪挽了个小丫头似乎是想出府,被狠狠喝斥住。   我总算确定为什么同样被我做了手脚,女阴娘娘庙口的紫竹林传得人心慌慌,庞府却没半点风声传出了——原来消息被完全封锁住了。   以庞府的权势,完全有可能办到这一点。   有一瞬间,我思绪错开,想起不久将来夏都即将发生的头件大事。   六年一度的崇文馆祭。   所谓馆祭,表面是一次祭拜祈福的祭祀活动,实际上这不过掩人耳目,崇文馆祭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开启崇文馆底下,庞大的地底暗殿。   这原是夏朝一件私秘事,可是这件私秘事随着武德元年那一场□,越发错综复杂了起来。   那一年,崇文馆大火,世人但知馆中经典尽毁,却不知道掩埋在那一片废墟之下,另有一座庞大地宫。   地宫中存放的,除难以数计的金银珠宝,以及数量足以动摇夏朝根基的刀戟兵器,还有一件关乎西夏东晋两国的绝世珍宝——传国玉玺。   火起那一日,地宫的断龙石被放下。那一批重宝被彻底掩埋在重重错综复杂的机关之下。   我知道,这些年来,夏帝无时不刻地寻找各种法子,企图重启地宫,拿出里面的珍宝。然而一次次失败。   这世上,如果还有谁能重启这座地宫,除了当时主持修造地宫的那一批人,便只有哥哥了。   因为,主持修造地宫的那一批人中,便有我。而我是哥哥一手教导起来的,我对于机关暗栈的设计思路,几乎都来自于哥哥。   而这一批人,当时初登基的夏帝下手太狠,除了我,只怕都尽数命丧那场大火之中。待断龙石放,天日断绝,夏帝醒悟时,正是哥哥千里赶赴夏都寻我之时。   夏帝有最大的动机,也是最有可能将哥哥囚禁起来的那个人。   他性情阴险狠辣,坐拥这一片江山权势,而哥哥孓然一身,青衫磊落,一生从未为权贵折腰。我已经不敢想像,哥哥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必须进入这一座于我而言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庞府去,一探究竟。我必须接近他们。   而王爷会在这中间扮演什么角色,已经不是我愿意深究的问题。   在我脱身的这一段时间,京中并未有什么大事发生,然而暗底里局势激流暗涌。除去态度各异的众朝臣,王爷表面越发的谨小慎微,实则兵行险着;而夏帝则是外松内紧,明明是卧榻之旁,他还要装出一副“大家一起好好睡”的模样,两人一样的城府,一个有所谋求,一个苦寻机会想要扳倒对方,斗个半斤八两。   这当口,晋国公主过来挑选驸马,来的可真是对时候。   如果我是夏帝,定处心积虑不让凤凰栖落对面山头;如果我是王爷,迎娶公主入门,等于多了一面强有力的后盾,真是……美事一桩。   态度暖昧不明的晋国公主,外加一个难以捉摸的庞青,构成夏朝帝都现今最基本的局面。   这种情势之下,想要混水摸鱼,恐怕得找棵大树傍好剩凉——这是我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   可是,傍哪一棵呢?挑驸马的公主挑花了眼,傍大树的我也犯了难。   这本来是一早便计划好的事,可是事情临到面前,我想起王爷竹林里那句不容置喙的警告,便生生打了个寒噤。   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处心积虑的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当天晚上,这件纠结事不再成为纠结。因为……我被掳了。   作者有话要说:    * 42   后来我听小五小六复述当时情形,当我前往庞府撞门的时候,庞青正在处理伤口最后一点余毒。应了那句祸害活千年的老话,他的伤已确定并无大碍。   伤口并不深,毒虽是剧毒,但并不是不可解。为了安全起见,老医正还是切开了皮肉,将积血流出直至颜色渐渐变化鲜红。   夜明珠的光芒在晨光的照耀下消蚀无痕。他半躺在床上,任老医正放血,清洗,敷药,绑上绷带。这过程庞青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恹恹将一只手抚在一把出鞘的剑锋上,剑的寒光映出他眉眼三分桀骜,总有这么一种男人,笑的时候像在讥诮,沉吟时更是深奥难测,不知喜怒。   接近晚秋的天气,他既处理发了伤口,却愣是不系上衣襟。听完小厮的禀报,他一抬头,勾唇便是一笑。若无其事地取了剑鞘套上,挥挥手:   “乱棍将那老贼婆打出去。”   天底下恩将仇报的人何其多,能将此种缺德事做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庞青绝对称得上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一个。   十分无耻的下场就是被问候了祖宗。   小五小六很愤怒,在已经过去的这大半夜时间里,两人惨遭无数调戏,调戏完还被阴了一把。两人被掳到庞府后,就一直被捆粽子一般绑在柱上。   庞青说古人事例告诉了我们,所有遇难逢搭救的故事里,但凡有个主角是生得俊俏的郎君的,结局无一例外是姑娘以身相许。现在被救的虽然是郎君,但是郎君觉得,让救命恩人以身相许,也是一样的。   他十分愉悦地拿食指敲了敲自己额头:“然而毕竟本国舅是讲道理的人,事情自然要妥贴处理。”   接着用露骨的眼光将两个姑娘上下扫了一遍。口中啧啧:   “两棵干扁小豆苗,该长肉的地方委实是瘪了点,摸起来硌手,搁床上硌破床单,值多少呢……五十两?一百两?”   最后一锤定音,捏起小六的小尖下巴吹了口气:“本国舅拿一百两买你。姐姐不值钱,买一送一。”   小五差些被气得呕血。   这便是丢给我那包银子的来历。   救命恩人什么,俱是浮云。   我并不指望庞青能感恩戴德,唯一奇怪的是他的反应。   回头想想,今日林中的情形是一笔糊涂账,用一句不怎么文雅的话来总结,就是庞青阴了我们,在王爷那里吃了个哑巴亏,而我们则小占了王爷一点便宜……我与王爷之间如何且表过不提,庞青却万万不是什么好肚量的人,经历了今日之事,他不仅没有一点大发雷霆的迹象,反倒是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委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是因为掳了小五大大满足了他恶劣的心性?可我却不记得了,庞青何时变得如此好取悦了?   他将小五小六两人逗了个脸色铁青之后,那表情越发畅快了些,一扭头,左右各招了一名妖娆美婢,放肆搂着,大摇大摆养他的伤去了。留下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的小五小六,两人一块被看禁了起来。   而当时在庞府外的我,则不得其门而入。在险些挨了一扫帚跌了一跤后,我也学乖了,庞府豪奴人多势众,可是我一旦豁出脸皮,光恶心人,不正面为敌,他们也没办法。而我就趁着这半天的时间,暗中观察着庞府。   很快我发现这座表面平静的府邸不寻常之处。   期间,似乎是都尉府以及其他数拔人马出入,庞府家丁开了侧门迎进去。远远我看到守住大门的是一干彪形大汉,一个个满面横肉,眼光戒慎,分明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溜至庞府后门,情况如出一辙。甚至有个老妪挽了个小丫头似乎是想出府,被狠狠喝斥住。   我总算确定为什么同样被我做了手脚,女阴娘娘庙口的紫竹林传得人心慌慌,庞府却没半点风声传出了——原来消息被完全封锁住了。   以庞府的权势,完全有可能办到这一点。   有一瞬间,我思绪错开,想起不久将来夏都即将发生的头件大事。   六年一度的崇文馆祭。   所谓馆祭,表面是一次祭拜祈福的祭祀活动,实际上这不过掩人耳目,崇文馆祭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开启崇文馆底下,庞大的地底暗殿。   这原是夏朝一件私秘事,可是这件私秘事随着武德元年那一场惊变,越发错综复杂了起来。   那一年,崇文馆大火,世人但知馆中经典尽毁,却不知道掩埋在那一片废墟之下,另有一座庞大地宫。   地宫中存放的,除难以数计的金银珠宝,以及数量足以动摇夏朝根基的刀戟兵器,还有一件关乎西夏东晋两国的绝世珍宝——传国玉玺。   火起那一日,地宫的断龙石被放下。那一批重宝被彻底掩埋在重重错综复杂的机关之下。   我知道,这些年来,夏帝无时不刻地寻找各种法子,企图重启地宫,拿出里面的珍宝。然而一次次失败。   这世上,如果还有谁能重启这座地宫,除了当时主持修造地宫的那一批人,便只有哥哥了。   因为,主持修造地宫的那一批人中,便有我。而我是哥哥一手教导起来的,我对于机关暗栈的设计思路,几乎都来自于哥哥。   而这一批人,当时初登基的夏帝下手太狠,除了我,只怕都尽数命丧那场大火之中。待断龙石放,天日断绝,夏帝醒悟时,正是哥哥千里赶赴夏都寻我之时。   夏帝有最大的动机,也是最有可能将哥哥囚禁起来的那个人。   他性情阴险狠辣,坐拥这一片江山权势,而哥哥孓然一身,青衫磊落,一生从未为权贵折腰。我已经不敢想像,哥哥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必须进入这一座于我而言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庞府去,一探究竟。我必须接近他们。   而王爷会在这中间扮演什么角色,已经不是我愿意深究的问题。   在我脱身的这一段时间,京中并未有什么大事发生,然而暗底里局势激流暗涌。除去态度各异的众朝臣,王爷表面越发的谨小慎微,实则兵行险着;而夏帝则是外松内紧,明明是卧榻之旁,他还要装出一副“大家一起好好睡”的模样,两人一样的城府,一个有所谋求,一个苦寻机会想要扳倒对方,斗个半斤八两。   这当口,晋国公主过来挑选驸马,来的可真是对时候。   如果我是夏帝,定处心积虑不让凤凰栖落对面山头;如果我是王爷,迎娶公主入门,等于多了一面强有力的后盾,真是……美事一桩。   态度暖昧不明的晋国公主,外加一个难以捉摸的庞青,构成夏朝帝都现今最基本的局面。   这种情势之下,想要混水摸鱼,恐怕得找棵大树傍好剩凉——这是我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   可是,傍哪一棵呢?挑驸马的公主挑花了眼,傍大树的我也犯了难。   这本来是一早便计划好的事,可是事情临到面前,我想起王爷竹林里那句不容置喙的警告,便生生打了个寒噤。   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处心积虑的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当天晚上,这件纠结事不再成为纠结。因为……我被掳了。 ☆、26Chapter 0043   43   “老身听闻仙姑曾在竹林助我孙儿脱险,用这种方式请人,有些失礼。”   时间是半夜,地点是某处内堂。内堂摆设精致考究,却透着一股素净,金兽炉燃着檀香。   还有在我对面一身素衣,满头银发的老妇。   庞青有位老祖母,茹素,礼佛,八成就是面前这一位。   我被安置在一只象牙镶雕的黄花梨木椅上,身上未绑绳索,动一动,也并未有其它异常,甚至还有一名丫环给我沏了茶……如果忽略将我掳来的过程,这算是出乎意料的礼遇。   “说将起来,佛道本是一家,老身虽未入空门,却是虔诚信徒,吃斋念佛,算是半个出家人。”   “我又听说,老仙姑自岷北之地而来,在京中四处奔走,想建一座道观。”   老妇人驻着杖,老态龙钟,可是说话间语速不急不愠,言辞间透出不容置喙,眉眼中闪烁的精明又明白告诉人,这庞老太君,不但惯于发号司令,并且不是什么善茬。   她命人领着我来到侧堂,迎着灯光一照,瞬间几案上摆放的黄白锦绣之物闪花我的眼。那物什除了金银珠宝值钱的,另有白拂道袍以及紫金冠等,很明显,这一干物事,竟是准备来贿赂我的。   早上轰人,晚上重金相诱,前后相誖,越发衬得姓庞的不怀好意。   我摸着一件金丝银线绣的八卦袍,半晌吁了一口长气,笑咪咪回头问道:“老太君待吩咐小人所办何事?”   庞老太君要吩咐我办的事情,很简单。   不久后便是数年一度的京察大计,考察官员政绩,这是一场看不到刀锋的战争。武德二年,武德帝便曾利用京察之机,大刀豁斧铲除了一批先朝大臣。皇帝如此,朝中党派林立之间更是挖空了心思,只要抓住对方一点纰漏,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京中人事又万分复杂,有时揪出一件能牵连一片,比真刀真剑的鏖战血雨腥风了不知多少!   我估计庞府原本就要趁京察大计作作文章,再经历竹林之事更不可能善罢了。而当晚,恰巧有几个倒霉蛋目睹了行凶的过程。   现在,庞老太君要那几个倒霉蛋出来指证行凶之人。   “到时你便说,亲眼看到这件物事从当晚的刺客身上掉出即可。”   那是一块腰牌,上面锍金的字,是六王爷府的标识。   我被软禁在庞府某处别院之中,并且很快看到了小五小六。   她们被带到时,天还未拂晓,两人甚至鼓着腮帮,脸还气得红红的。一看到我,诧异了会,接着恍然。小五道:“怪不得,我瞧那姓庞的让下人取银时,好似还吩咐了什么,原来是命人暗中跟踪掳人,真是卑鄙小人!”我正要说,兴或此次掳我的,与庞青没什么干系,一朵兀带着秋夜里厚重霜露的□隔空打来,啪一声正好打在小五额上,一把懒洋洋的声音隔着雕花木窗道:   “本国舅的品味还不至于差到,与一个又老又丑的老道姑玩欲擒故纵。”门外有侍卫行礼,接着门开了锁,一抹绛红一步三晃便走了进来。我瞧那人朝身后侍卫一挥手,大咧咧坐到椅上,眼光在室内旋了一圈,落到我身上,口里“嗤”了一声,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的庞青,身上已经没有半分病气,在椅上用对阶下囚的居高临下再次斜乜了我们一眼,小五小六没动,我涎着脸上前请了安,讨好道:“我也晓得,国舅爷胸怀坦荡,行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让贫道离开,决没有回头再掳人的道理。”   庞青哼道:“算你还有些晓事理。只是退开些,少来套近乎。”   我讪讪退开了二步,纠结着又道:“既是如此,国舅看在我等曾有些小恩小惠的份上,放我们一马,好么?”   庞青摇头表示惋惜,表情却三分惫懒,也不知那话几分是真。只听他懒懒道:“本国舅原来好心安排,令你等少趟一些京城浑水。可惜,有些人运道不怎么好,给我祖母盯上,现如今本国舅也没了办法。”   他抱起手臂眯着眼:“本国舅之所以还愿意来,究竟是舍不得辛苦掳来的二个小丫头。我祖母她老人家要你们办的事情,你们打算如何?”   眨眼工夫,他又在小五小六身上各吃了一记豆腐。小五小六如惊弓之鸟闪至离他最远的地方,一齐望我。   我苦着脸道:“此事可有些难办,说句不怕得罪的话,国舅爷府上有权有势,六王爷府上也不差,今日贫道几人应了老太君的事,一出庞府的门,只怕就要给分尸了!”   庞青笑道:“若仅仅是这样,还不好办。本国舅保你等荣华富贵,一世平安便是。”   我凛然道:“贫道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修道观,广收弟子,弘无量道法。现今壮志未酬,自然不能窝在庞府一辈子,再说,身为天师弟子,诬构他人此等缺德事,我等如何做得来!”   庞青的面色瞬间沉了一沉,冷笑道:“那好。这间屋子宽敞得紧,你们就好生在这里住着。只是莫怪本国舅没提醒你等,我祖母年青时便是出了名的铁娘子。现今虽说修心养性了些,当年的手段可是半点没落下。你们有骨气好得很,局时可别太快求饶了才好。”   他说完转身便走。只是走了二步又顿住,也不回头,沉声叫了句:“顾眉君。”   这名字于他口中以有些久违。我一愣,三人齐齐抬头望他。听他背对我们说道:“说起来,你可还欠本国舅一个大人情。你的事情,本国舅并没有说出来。也并没有打算拿此事要挟你。”   顿了顿又道:“我从前同你说的话,约摸你都未当真。本国舅不介意再多说一遍,那个人可以给你的,我也能给。他现在正处风口浪尖上,你可要仔细选择,莫跟错了人。”   他走了出去,我听他对侍卫说道:“本国舅已命人对外散布了消息,这二日别院怕是不平静,你们可要打叠起精神来。”侍卫道:“国舅请放心。别院中早加派了人手,布下天罗地网,一只蚊子也飞出去。如若有人敢来劫人,管教他有来无回。”庞青便笑道:“好极。”   屋子里的我们面面相觑。小五道:“……他们的意思,会有人硬闯这处别院救人?”我道:“是。”小六面上一阵激动,问道:“会是谁?”我道:“……大概说的是六王爷。”她们闻言,一齐期待望着我,异口同声问道:“那么六王爷会来吗?”   我摸摸鼻子道:“不知道。”   我们既听庞青提了那么一回,不分青红皂白便留上了心,久之似乎也觉得,王爷应该会来救我们。   按小五小六的话,我们其实是间接被牵连了进去,再加上那么一层情份在。   可是接下的二日,居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两人原本很是期待,然而外头一直毫无动静,免不了便带了些失望。庞青没再过来,庞老太君也仅仅遣人过来知会了一声,若我们改变主意,随时可找外头的侍卫通传一声。   并没有什么酷刑加身,可是我们被关在这处房屋里面,窗户自庞青走后皆用厚帷围住,屋里没有点灯,一室长期处在一片空洞黑暗之中,渐渐便有些吃不消。   这处别院原本便极是幽深,况且给蒙在屋子里头,。白天黑夜并没有多大区别,只能依靠直接隐约感觉当时是白天还是晚上。或许是得了严令,外头侍卫也没有发出声音,只偶尔传来巡查的细碎脚步声,轻得像夜里过梁的老鼠。挨得久了,似乎连轻声说话空气里也传着回音,整一片世界只存我们三人。   这种情况下,想弄清楚外面的侍卫大概几人,分几班巡查,如何分布压根不可能。小五小六便问我怎么办。我抓过她们的手,歉然道,万不得以,只好先虚与委蛇了。   然而我们都明白,所谓前有狼后有虎。就算我们答应庞老太君的要求,保得一时的平安,紧接而来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身为被人操纵的棋子,掺和朝政党派之争,下场无非是被炮灰。   此事实在有些愁人。   我身上的东西大部分还在,倒还有一支藏了几枚暗针的暗器,我那件破旧道袍袖口也有类似的装置,整理时我突然想到,或许还有个办法。   第三晚,这座原静如一潭死水般的别院响起了异样的警报。   作者有话要说:  * 43   “老身听闻仙姑曾在竹林助我孙儿脱险,用这种方式请人,有些失礼。”   时间是半夜,地点是某处内堂。内堂摆设精致考究,却透着一股素净,金兽炉燃着檀香。   还有在我对面一身素衣,满头银发的老妇。   庞青有位老祖母,茹素,礼佛,八成就是面前这一位。   我被安置在一只象牙镶雕的黄花梨木椅上,身上未绑绳索,动一动,也并未有其它异常,甚至还有一名丫环给我沏了茶……如果忽略将我掳来的过程,这算是出乎意料的礼遇。   “说将起来,佛道本是一家,老身虽未入空门,却是虔诚信徒,吃斋念佛,算是半个出家人。”   “我又听说,老仙姑自岷北之地而来,在京中四处奔走,想建一座道观。”   老妇人驻着杖,老态龙钟,可是说话间语速不急不愠,言辞间透出不容置喙,眉眼中闪烁的精明又明白告诉人,这庞老太君,不但惯于发号司令,并且不是什么善茬。   她命人领着我来到侧堂,迎着灯光一照,瞬间几案上摆放的黄白锦绣之物闪花我的眼。那物什除了金银珠宝值钱的,另有白拂道袍以及紫金冠等,很明显,这一干物事,竟是准备来贿赂我的。   早上轰人,晚上重金相诱,前后相誖,越发衬得姓庞的不怀好意。   我摸着一件金丝银线绣的八卦袍,半晌吁了一口长气,笑咪咪回头问道:“老太君待吩咐小人所办何事?”   庞老太君要吩咐我办的事情,很简单。   不久后便是数年一度的京察大计,考察官员政绩,这是一场看不到刀锋的战争。武德二年,武德帝便曾利用京察之机,大刀豁斧铲除了一批先朝大臣。皇帝如此,朝中党派林立之间更是挖空了心思,只要抓住对方一点纰漏,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京中人事又万分复杂,有时揪出一件能牵连一片,比真刀真剑的鏖战血雨腥风了不知多少!   我估计庞府原本就要趁京察大计作作文章,再经历竹林之事更不可能善罢了。而当晚,恰巧有几个倒霉蛋目睹了行凶的过程。   现在,庞老太君要那几个倒霉蛋出来指证行凶之人。   “到时你便说,亲眼看到这件物事从当晚的刺客身上掉出即可。”   那是一块腰牌,上面锍金的字,是六王爷府的标识。   我被软禁在庞府某处别院之中,并且很快看到了小五小六。   她们被带到时,天还未拂晓,两人甚至鼓着腮帮,脸还气得红红的。一看到我,诧异了会,接着恍然。小五道:“怪不得,我瞧那姓庞的让下人取银时,好似还吩咐了什么,原来是命人暗中跟踪掳人,真是卑鄙小人!”我正要说,兴或此次掳我的,与庞青没什么干系,一朵兀带着秋夜里厚重霜露的黄菊隔空打来,啪一声正好打在小五额上,一把懒洋洋的声音隔着雕花木窗道:   “本国舅的品味还不至于差到,与一个又老又丑的老道姑玩欲擒故纵。”门外有侍卫行礼,接着门开了锁,一抹绛红一步三晃便走了进来。我瞧那人朝身后侍卫一挥手,大咧咧坐到椅上,眼光在室内旋了一圈,落到我身上,口里“嗤”了一声,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的庞青,身上已经没有半分病气,在椅上用对阶下囚的居高临下再次斜乜了我们一眼,小五小六没动,我涎着脸上前请了安,讨好道:“我也晓得,国舅爷胸怀坦荡,行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让贫道离开,决没有回头再掳人的道理。”   庞青哼道:“算你还有些晓事理。只是退开些,少来套近乎。”   我讪讪退开了二步,纠结着又道:“既是如此,国舅看在我等曾有些小恩小惠的份上,放我们一马,好么?”   庞青摇头表示惋惜,表情却三分惫懒,也不知那话几分是真。只听他懒懒道:“本国舅原来好心安排,令你等少趟一些京城浑水。可惜,有些人运道不怎么好,给我祖母盯上,现如今本国舅也没了办法。”   他抱起手臂眯着眼:“本国舅之所以还愿意来,究竟是舍不得辛苦掳来的二个小丫头。我祖母她老人家要你们办的事情,你们打算如何?”   眨眼工夫,他又在小五小六身上各吃了一记豆腐。小五小六如惊弓之鸟闪至离他最远的地方,一齐望我。   我苦着脸道:“此事可有些难办,说句不怕得罪的话,国舅爷府上有权有势,六王爷府上也不差,今日贫道几人应了老太君的事,一出庞府的门,只怕就要给分尸了!”   庞青笑道:“若仅仅是这样,还不好办。本国舅保你等荣华富贵,一世平安便是。”   我凛然道:“贫道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修道观,广收弟子,弘无量道法。现今壮志未酬,自然不能窝在庞府一辈子,再说,身为天师弟子,诬构他人此等缺德事,我等如何做得来!”   庞青的面色瞬间沉了一沉,冷笑道:“那好。这间屋子宽敞得紧,你们就好生在这里住着。只是莫怪本国舅没提醒你等,我祖母年青时便是出了名的铁娘子。现今虽说修心养性了些,当年的手段可是半点没落下。你们有骨气好得很,局时可别太快求饶了才好。”   他说完转身便走。只是走了二步又顿住,也不回头,沉声叫了句:“顾眉君。”   这名字于他口中以有些久违。我一愣,三人齐齐抬头望他。听他背对我们说道:“说起来,你可还欠本国舅一个大人情。你的事情,本国舅并没有说出来。也并没有打算拿此事要挟你。”   顿了顿又道:“我从前同你说的话,约摸你都未当真。本国舅不介意再多说一遍,那个人可以给你的,我也能给。他现在正处风口浪尖上,你可要仔细选择,莫跟错了人。”   他走了出去,我听他对侍卫说道:“本国舅以命人对外散布了消息,这二日别院怕是不平静,你们可要打叠起精神来。”侍卫道:“国舅请放心。别院中早加派了人手,布下天罗地网,一只蚊子也飞出去。如若有人敢来劫人,管教他有来无回。”庞青便笑道:“好极。”   屋子里的我们面面相觑。小五道:“……他们的意思,会有人硬闯这处别院救人?”我道:“是。”小六面上一阵激动,问道:“会是谁?”我道:“……大概说的是六王爷。”她们闻言,一齐期待望着我,异口同声问道:“那么六王爷会来吗?”   我摸摸鼻子道:“不知道。”   我们既听庞青提了那么一回,不分青红皂白便留上了心,久之似乎也觉得,王爷应该会来救我们。   按小五小六的话,我们其实是间接被牵连了进去,再加上那么一层情份在。   可是接下的二日,居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两人原本很是期待,然而外头一直毫无动静,免不了便带了些失望。庞青没再过来,庞老太君也仅仅遣人过来知会了一声,若我们改变主意,随时可找外头的侍卫通传一声。   并没有什么酷刑加身,可是我们被关在这处房屋里面,窗户自庞青走后皆用厚帷围住,屋里没有点灯,一室长期处在一片空洞黑暗之中,渐渐便有些吃不消。   这处别院原本便极是幽深,况且给蒙在屋子里头,。白天黑夜并没有多大区别,只能依靠直接隐约感觉当时是白天还是晚上。或许是得了严令,外头侍卫也没有发出声音,只偶尔传来巡查的细碎脚步声,轻得像夜里过梁的老鼠。挨得久了,似乎连轻声说话空气里也传着回音,整一片世界只存我们三人。   这种情况下,想弄清楚外面的侍卫大概几人,分几班巡查,如何分布压根不可能。小五小六便问我怎么办。我抓过她们的手,歉然道,万不得以,只好先虚与委蛇了。   然而我们都明白,所谓前有狼后有虎。就算我们答应庞老太君的要求,保得一时的平安,紧接而来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身为被人操纵的棋子,掺和朝政党派之争,下场无非是被炮灰。   此事实在有些愁人。   我身上的东西大部分还在,倒还有一支藏了几枚暗针的暗器,我那件破旧道袍袖口也有类似的装置,整理时我突然想到,或许还有个办法。   第三晚,这座原静如一潭死水般的别院响起了异样的警报。   五四快乐!伦家真的死回来了,今天计划还要二更,我可以吗?求祝福! ☆、27Chapter 0044   44   我们几乎是第一时间给惊醒,然后三个人开始无比激动起来。小六颤声道:“是六王爷的人来的吗?会寻到此处吗?”我们企图通过门窗窥探门外的情况,然而,门窗被钉得死紧,黑暗里压根看不到外面的情况。我们只好竖起了六只耳朵,然而令我们大感失望的是,打斗声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甚至有一段时间明明近了,可是声音很快又拉远了去,最终恢复平静。与此同时,久闭的房门被打开。   秋夜里带些凉意的夜风夹着血腥气味儿扑面而来。   仍旧一身招摇红衣的庞青拎着七尺的青锋走了进来,显然他也参加了方才那一场撕杀,剑尖上犹滴着腥红的血。   他一进来,也懒怠看我们一眼,只漫不经心打了个手势,便有侍从取了绳索朝我们走来。我们的心情从方才的雀跃跌入潭底,此时更是失色,色厉内荏呵斥了句:“做什么?!”便听庞青懒洋洋对那侍从道:“本国舅现下不想听到任何啰唣,谁再出声,取了脏布给我堵上。”   我们便敢怒不敢言,小五小六在押过来别院之前,便给下了软筋散之类的东西,身上亦没多少力气,毫不费力气分别给绑了绳索,推搡出了屋子。   夜风一吹,三人皆机灵灵打了个冷颤。   我至此才大概看清这处别院的轮廓,与寻常的院子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花木扶梯之间还残存一些刚刚打斗过的痕迹。我所处的地方是后院,仅仅走过一段走廊,便看到数队内卫打扮,刀剑傍身,一脸警惕的侍卫一旁守候,角落里隐约还有人影,应是还有暗卫窥伺黑暗之中,这仅仅是内院一角,外院还不知道多少防卫,难怪得方才来袭之人很快便给镇压了去。   庭院之中早有一辆围了青色厚帷的马车等着我们。瞧这态势,竟是要趁夜将我们移走。   我们被移上马车,还听那卫队头领向庞青溜须拍马道:“其实何需国舅爷亲自来,国舅爷吩咐一声,命属下们押送转移即可。”庞青道:“这三人是祖母命令看守的重要人犯,有半分闪失你们十个人头也担待不起。好了,本国舅离开之后,你们继续严守在此处,切莫走漏半点风声,本国舅料定那些人必然还来第二次,届时如何处理,便勿须本国舅教了罢?”说着冷笑了一声,卫队头领忙不迭道:“属下明白。国舅爷好一个神机妙法,那伙刺客只怕死了还弄不明白,囚犯早被移走。咭咭咭!”   马车很快启动了起来。   车厢里的小六早红了眼圈,忍不住道:“这个六王爷,忒地没用,派了一班饭桶便过来救人,现如今倒好,救人不成反而打草惊蛇,现在这姓庞的不知道又要使出什么阴损手段,又待将我们关至哪个阴森小黑屋里去。”   小五亦是一脸沮丧。两人往时并不是随便迁怒他人的性子。足见那间暗无天日的小黑屋委实是给二人留下深重阴影。我听二人抱怨,顿感面上亦是无光。一边呐呐道:“其实六王爷平素行事谨慎,少有失手。只是有时难免马有失蹄……”   一边又努力回想起上到马车前看到的情形,侧耳听了听四周响起的马蹄声,约摸估计了人数,可能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庞青此次带走的侍卫并不多,若在途中想个法子挟制住庞青……正准备着将心中计划说与二人商量,车帘一掀,身着招摇红衣的男人便钻了进来。   暗夜中大量新鲜的风灌入,一下子将车内豆大的烛火吹熄。我虽然感觉并不是十分颠岥,但车厢外两旁景物描绘出的乌沉沉影子在倏忽倒退,马车正以疯狂的速度前进。   很快风便止了,应是进来的庞青放下了厚帷布。接着响起了打火石的声音,不一会儿车厢内便重新亮了起来。我们三人挤作了一堆,此时看向对面的庞青,他正好坐在烛台的斜前方,面上背着光,只隐约看到他人在微笑,背着光线的面部线条柔和,手里仍旧提着那把带血的剑,默不作声盯着我们,情形之诡异,令我们齐齐起了一身白毛汗。   倘若我的手能动,我定要用力拭拭眼睛。这一定是错觉!因为我真的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能在庞青面上看到这样的微笑,联想他平时的恶形恶状,好比中邪。   他他他他……又要使出什么耍人把戏?   我们齐齐瞪着他。   庞青拿了一条白帕,开始擦试剑锋——微笑中好比中邪的男人,缓缓擦试着剑锋斑斑血迹的男人……   我们继续瞪,车厢内气氛万分诡异。   小五小六面上以显出惊恐,而我则隐隐生出一股异样感觉。   我们看到男人拭好剑,缓缓提起剑锋……斩下,噗的一声。   小五小六吓得失嘴一声尖叫,而我早便傻住了,呆呆看着男人笑得温和无害,回头面上似乎染了春风:   “方才听这二位姑娘似乎对六王爷颇有微辞。莫非眉君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怀疑自己是在小黑屋里呆久了,因此才有这种做梦一般的感觉,似乎面前悬浮一道白光,看什么都不太真切。   我傻傻看着,忘了反应。   斩下的剑切断的是绑住小五小六的绳索。   两个小姑娘虚惊了一场,正张口结舌,面前的“庞青”已然丢给一只白玉瓷瓶,说道:“这里面有二颗恢复气力的药,你们二人且先服用了,一旁的包袱里还有二套衣物,换了之后会有人指引你们换乘马车,二位姑娘照做便是,莫要惊慌。”温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   这时候再傻的人也看出情形有异了。小五小六刚刚只说了句“你你你——”,男人却已转向我。我原本正死死盯着他,眼见他转头对我,不知为何,心中一怯,不由自主便垂下头去。烛光并不明亮,此刻我却觉得刺眼,脑中不由自主便过了一遍现今自己一副猥琐形容,有种想寻一处地洞狠钻下去的感觉。   恍恍惚惚想起方才他那一句眉君正对着我唤的,明知道自己种种小把戏过于拙劣,不可能瞒骗过这个男人,然则被拆穿的感觉委实太不好,一瞬间我的心中闪过的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郁卒,突然却听男人将剑插入了剑鞘,我扬了扬还被绑住的二只手,愕道:“你你你……你不帮我解下绳索么?”   却见他微笑着摇头,没半点替我解下的意思。道:   “眉君身上奇怪又危险的小东西太多,还是暂且绑着好。”   我正要开口,马车骤然一顿,几乎是同一时间,男人取过一件披风往我身上一罩,我只觉面门一黑,身体便被搂抱了过去。耳听小五小六的声音惊怒道:“你待带姐姐去哪里?”我努力只挣出了一线眼缝,但只来得及看到二人几乎攀出车厢外,冲身边的男人喊道:“你——你究竟是谁——”   暗夜里男人却早已搂着我利落翻身上了一匹马,掉转马头选择了一条与马车截然不同的官道,一抖缰绳,绝尘而去。   我的话随着颠簸化作一个单音节,碎散在夜风里。   这一晚的情形,当真是柳暗花明。而这个将我们自庞府别院里接出来的“庞青”,自然便是六王爷。   说来也是好笑,庞青故意散布消息,在别院里重兵把守,目的为请君入彀,却不料王爷竟也就这般大咧咧来了。后面提起此事,我不免叹道:“王爷也忒地胆大。再怎么精湛的易容,总有破绽,究竟不能相似十分。况且你在竹林中便易容过一次,庞青未必便没料到此着,你如此冒险,无异自投罗网。”   王爷的回应是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我解释道,当时夜黑,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加之人的天性先入为主,他派出的一批死士乃是疑兵,当时混战正酣,他伪装成庞青的模样突然出现,与庞府别院的侍卫一同对敌,那一干侍卫再警惕,一时之间必定不能怀疑到真假的问题上。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将我听得冷汗直下。   我一向觉得庞青狡诈,现下看来,王爷似乎也不差。   身为虎子,我压力很大。   作者有话要说:  * 44   我们既听庞青提了那么一回,不分青红皂白便留上了心,久之似乎也觉得,王爷应该会来救我们。   按小五小六的话,我们其实是间接被牵连了进去,再加上那么一层情份在。   可是接下的二日,居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两人原本很是期待,然而外头一直毫无动静,免不了便带了些失望。庞青没再过来,庞老太君也仅仅遣人过来知会了一声,若我们改变主意,随时可找外头的侍卫通传一声。   并没有什么酷刑加身,可是我们被关在这处房屋里面,窗户自庞青走后皆用厚帷围住,屋里没有点灯,一室长期处在一片空洞黑暗之中,渐渐便有些吃不消。   这处别院原本便极是幽深,况且给蒙在屋子里头,。白天黑夜并没有多大区别,只能依靠直接隐约感觉当时是白天还是晚上。或许是得了严令,外头侍卫也没有发出声音,只偶尔传来巡查的细碎脚步声,轻得像夜里过梁的老鼠。挨得久了,似乎连轻声说话空气里也传着回音,整一片世界只存我们三人。   这种情况下,想弄清楚外面的侍卫大概几人,分几班巡查,如何分布压根不可能。小五小六便问我怎么办。我抓过她们的手,歉然道,万不得以,只好先虚与委蛇了。   然而我们都明白,所谓前有狼后有虎。就算我们答应庞老太君的要求,保得一时的平安,紧接而来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身为被人操纵的棋子,掺和朝政党派之争,下场无非是被炮灰。   此事实在有些愁人。   我身上的东西大部分还在,倒还有一支藏了几枚暗针的暗器,我那件破旧道袍袖口也有类似的装置,整理时我突然想到,或许还有个办法。   第三晚,这座原静如一潭死水般的别院响起了异样的警报。   我们几乎是第一时间给惊醒,然后三个人开始无比激动起来。小六颤声道:“是六王爷的人来的吗?会寻到此处吗?”我们企图通过门窗窥探门外的情况,然而,门窗被钉得死紧,黑暗里压根看不到外面的情况。我们只好竖起了六只耳朵,然而令我们大感失望的是,打斗声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甚至有一段时间明明近了,可是声音很快又拉远了去,最终恢复平静。与此同时,久闭的房门被打开。   秋夜里带些凉意的夜风夹着血腥气味儿扑面而来。   仍旧一身招摇红衣的庞青拎着七尺的青锋走了进来,显然他也参加了方才那一场撕杀,剑尖上犹滴着腥红的血。   他一进来,也懒怠看我们一眼,只漫不经心打了个手势,便有侍从取了绳索朝我们走来。我们的心情从方才的雀跃跌入潭底,此时更是失色,色厉内荏呵斥了句:“做什么?!”便听庞青懒洋洋对那侍从道:“本国舅现下不想听到任何啰唣,谁再出声,取了脏布给我堵上。”   我们便敢怒不敢言,小五小六在押过来别院之前,便给下了软筋散之类的东西,身上亦没多少力气,毫不费力气分别给绑了绳索,推搡出了屋子。   夜风一吹,三人皆机灵灵打了个冷颤。   我至此才大概看清这处别院的轮廓,与寻常的院子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花木扶梯之间还残存一些刚刚打斗过的痕迹。我所处的地方是后院,仅仅走过一段走廊,便看到数队内卫打扮,刀剑傍身,一脸警惕的侍卫一旁守候,角落里隐约还有人影,应是还有暗卫窥伺黑暗之中,这仅仅是内院一角,外院还不知道多少防卫,难怪得方才来袭之人很快便给镇压了去。   庭院之中早有一辆围了青色厚帷的马车等着我们。瞧这态势,竟是要趁夜将我们移走。   我们被移上马车,还听那卫队头领向庞青溜须拍马道:“其实何需国舅爷亲自来,国舅爷吩咐一声,命属下们押送转移即可。”庞青道:“这三人是祖母命令看守的重要人犯,有半分闪失你们十个人头也担待不起。好了,本国舅离开之后,你们继续严守在此处,切莫走漏半点风声,本国舅料定那些人必然还来第二次,局时如何处理,便勿须本国舅教了罢?”说着冷笑了一声,卫队头领忙不迭道:“属下明白。国舅爷好一个神机妙法,那伙刺客只怕死了还弄不明白,囚犯早被移走。咭咭咭!”   马车很快启动了起来。   车厢里的小六早红了眼圈,忍不住道:“这个六王爷,忒地没用,派了一班饭桶便过来救人,现如今倒好,救人不成反而打草惊蛇,现在这姓庞的不知道又要使出什么阴损手段,又待将我们关至哪个阴森小黑屋里去。”   小五亦是一脸沮丧。两人往时并不是随便迁怒他人的性子。足见那间暗无天日的小黑屋委实是给二人留下深重阴影。我听二人抱怨,顿感面上亦是无光。一边呐呐道:“其实六王爷平素行事谨慎,少有失手。只是有时难免马有失蹄……”   一边又努力回想起上到马车前看到的情形,侧耳听了听四周响起的马蹄声,约摸估计了人数,可能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庞青此次带走的侍卫并不多,若在途中想个法子挟制住庞青……正准备着将心中计划说与二人商量,车帘一掀,身着招摇红衣的男人便钻了进来。   暗夜中大量新鲜的风灌入,一下子将车内豆大的烛火吹熄。我虽然感觉并不是十分颠岥,但车厢外两旁景物描绘出的乌沉沉影子在倏忽倒退,马车正以疯狂的速度前进。   很快风便止了,应是进来的庞青放下了厚帷布。接着响起了打火石的声音,不一会儿车厢内便重新亮了起来。我们三人挤作了一堆,此时看向对面的庞青,他正好坐在烛台的斜前方,面上背着光,只隐约看到他人在微笑,背着光线的面部线条柔和,手里仍旧提着那把带血的剑,默不作声盯着我们,情形之诡异,令我们齐齐起了一身白毛汗。   倘若我的手能动,我定要用力拭拭眼睛。这一定是错觉!因为我真的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能在庞青面上看到这样的微笑,联想他平时的恶形恶状,好比中邪。   他他他他……又要使出什么耍人把戏?   我们齐齐瞪着他。   庞青拿了一条白帕,开始擦试剑锋——微笑中好比中邪的男人,缓缓擦试着剑锋斑斑血迹的男人……   我们继续瞪,车厢内气氛万分诡异。   小五小六面上以显出惊恐,而我则隐隐生出一股异样感觉。   我们看到男人拭好剑,缓缓提起剑锋……斩下,噗的一声。   小五小六吓得失嘴一声尖叫,而我早便傻住了,呆呆看着男人笑得温和无害,回头面上似乎染了春风:   “方才听这二位姑娘似乎对六王爷颇有微辞。莫非眉君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怀疑自己是在小黑屋里呆久了,因此才有这种做梦一般的感觉,似乎面前悬浮一道白光,看什么都不太真切。   我傻傻看着,忘了反应。   斩下的剑切断的是绑住小五小六的绳索。   两个小姑娘虚惊了一场,正张口结舌,面前的“庞青”已然丢给一只白玉瓷瓶,说道:“这里面有二颗恢复气力的药,你们二人且先服用了,一旁的包袱里还有二套衣物,换了之后会有人指引你们换乘马车,二位姑娘照做便是,莫要惊慌。”温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   这时候再傻的人也看出情形有异了。小五小六刚刚只说了句“你你你——”,男人却已转向我。我原本正死死盯着他,眼见他转头对我,不知为何,心中一怯,不由自主便垂下头去。烛光并不明亮,此刻我却觉得刺眼,脑中不由自主便过了一遍现今自己一副猥琐形容,有种想寻一处地洞狠钻下去的感觉。   恍恍惚惚想起方才他那一句眉君正对着我唤的,明知道自己种种小把戏过于拙劣,不可能瞒骗过这个男人,然则被拆穿的感觉委实太不好,一瞬间我的心中闪过的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郁卒,突然却听男人将剑插入了剑鞘,我扬了扬还被绑住的二只手,愕道:“你你你……你不帮我解下绳索么?”   却见他微笑着摇头,没半点替我解下的意思。道:   “眉君身上奇怪又危险的小东西太多,还是暂且绑着好。”   我正要开口,马车骤然一顿,几乎是同一时间,男人取过一件披风往我身上一罩,我只觉面门一黑,身体便被搂抱了过去。耳听小五小六的声音惊怒道:“你待带姐姐去哪里?”我努力只挣出了一线眼缝,但只来得及看到二人几乎攀出车厢外,冲身边的男人喊道:“你——你究竟是谁——”   暗夜里男人却早已搂着我利落翻身上了一匹马,掉转马头选择了一条与马车截然不同的官道,一抖缰绳,绝尘而去。   我的话随着颠簸化作一个单音节,碎散在夜风里。   这一晚的情形,当真是柳暗花明。而这个将我们自庞府别院里接出来的“庞青”,自然便是六王爷。   说来也是好笑,庞青故意散布消息,在别院里重兵把守,目的为请君入彀,却不料王爷竟也就这般大咧咧来了。后面提起此事,我不免叹道:“王爷也忒地胆大。再怎么精湛的易容,总有破绽,究竟不能相似十分。况且你在竹林中便易容过一次,庞青未必便没料到此着,你如此冒险,无异自投罗网。”   王爷的回应是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我解释道,当时夜黑,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加之人的天性先入为主,他派出的一批死士乃是疑兵,当时混战正酣,他伪装成庞青的模样突然出现,与庞府别院的侍卫一同对敌,那一干侍卫再警惕,一时之间必定不能怀疑到真假的问题上。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将我听得冷汗直下。   我一向觉得庞青狡诈,现下看来,王爷似乎也不差。   身为虎子,我压力很大。   晚上约摸码不出,就不必等啦,明早再来看吧=333= ☆、28Chapter 0045   45   与其说是获救,不如说以另一个方式被掳的我在马上不知道颠簸多久,总算到达某处。   到时有什么人与王爷接头,说话与脚步声都是极轻。因为头被蒙住,完全辨不清东西。只隐约感觉是来到一处幽深之处。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可早先奔跑之间没机会,现今则是没力气。将近一个多时辰的快马奔跑令我头晕脑胀,一站落到地上就天旋地转,险些一口吐了出来。待缓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一张素榻上,男人蹲在我脚边,正一圈一圈给我松手上的绳索。   绳子绑的并不紧,然而经历这一翻挣腾,终究在腕上勒出几道红痕,隐隐生疼。我瞧他皱着眉,左右查看那几道红痕,大概是良心觉醒,低声问我:“疼么?”我道:“眉君又承了王爷一个大人情,吃些苦处,怎敢有半分怨言。”话虽如此,语气连我自己听着都带着不痛快。他便抬头,巡视我面上表情。我见他眼光直直望来,顿时又想起我现今的扮相,不痛快便化作了不自在。左顾言他道:   “这是甚么地方?”   王爷道:“这是京郊的小法门寺。”   我们所处的是小法门寺一间厢房。   此时厢房外有人轻声要禀报了什么。我隐约听来人说得急切,似是什么急事。王爷出了房外,不一会儿重新进了来,面上果然藏了话,只是望着我,终究没有立即说出来,而是坐到我旁边,问我可好了些。   两人面上都顶着别人的脸皮,尤其我形容还十分猥琐,两两相对,我不晓得王爷心中有何想法,反正我自己是别扭到了极点。再瞧他的模样,心中疑心大起,口里便越发故作大方。   我问道:“是有急事吗?”   王爷应了声是,望着我:“眉君,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形容?”   紫微花下一扫,两相惊艳,我如何能忘。   我应道:“自然记着。”   王爷笑了笑:“不过是点遮人耳目的把戏,逃不过内行人的眼。当时眉君怕是只消一眼,便明白各自脸上是怎么回事。只是眉君不说,我也便隐忍了下去。此后你对我隐备甚重,多半还是因为面上的疤罢?”   我心想,彼时我若说了,小命哪里还在,这里却只好笑着不说话。听他继续道:“眉君心底其实是个明白人,偏偏*装糊涂,心思又重,往往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不晓得王爷是否是要在这经历了厮杀奔逃的夜里沏上一杯茶,叙说那多年前的往事,然而我被勾起了心中的好奇,忍不住便问:“那么你面上的疤……”   据说王爷面上的疤是烧伤得来的,如果其实没有疤,那么当时真相又是什么?我记得永历三十四年,我进京头一次见到永历老皇帝的数位皇子时,只觉得钟鸣鼎食养育出来的皇子龙孙,一个个光鲜贵气,俊秀无双。随着年龄的增长,从少年到青年迈进,容貌自然不会长差。是什么原因令得一个貌正当时的青年放弃美色皮相,甘心扮丑?   “现今且不说此事。”他摇了摇头,执起我那双贴了假皮形容槁枯的手:“我说这了这许多,想说的其实不过是一事。眉君,我从一开始便知道所见的并非你的真面目,这些年来,我无时不刻想着,眉君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何种模样。”   我瞪着我那双手,勉强压下一身鸡皮疙瘩,叹了口气道:“王爷待如何安排眉君,请直说了便是。”   王爷道:“今晚冒险将你救出,只怕不久后庞青便会寻至此处,你这身装扮,万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定定望着我,眼睛出奇地亮:“眉君,既然披了一张脸皮反成累赘,何不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呢?”   彼时一是因为女子扮作男子,不免过于阴柔之气,加上怕被故人认出,因此在面上贴了重疤,故意扮丑。未想到这一装扮,五年的光阴,转指即瞬,恍然如作一场梦。   初初是下意识要拒绝,然而转念一想,这五年来披着一张人皮,何尝过上一天轻松日子。回想当时我为了顶代哥哥,冒名女扮男装,只身上西夏帝都。随后一直以男装示人。因此才在再次女扮男装时怕被认出。此时已过了数年,容貌应是有所改变,情势所迫,倒也不应如此鹤唳风声。   只是……   王爷说:“我以命人备了药水,你清洗之后先扮作侍卫的模样,先与我一同回府,一切再从长计议。”   他说完了就低着头,耐心却不容逃避等我回应。我那一瞬间,脑中想到的都是那个只是。   王爷只道我对他的顾忌是为脸上的疤痕,却不知道还有更久远的事故在。   武德元年,奉了新帝密旨前往崇文馆屠馆的,便是当时的六皇子现今的六王爷。   虽然,他不过是奉旨行事,并且最终九死一生。但那毕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许多年来,我已经许久不曾想起此事,甚至在数度情炽智昏时,以为自己对六王爷的顾忌已完全放下。可是在这当口,它就这么清晰地浮现了上来。眼前的男人一对眼眸里尽是包容关切,我死死与他对视,只不停想着,他对当年那个看似风光的倒霉蛋还存多少印象?倘若认了出,又会如何?   这么想着,一时间就想将他推开,远远躲避开去;可几乎是立即的,两人数年陪伴的光阴也浮现了出来,男人诸多包容照顾,三番两次手底留情,以及此次冒险相救……我的脸上定是好一阵阴晴不定。最终被他摇了摇,神智回笼,想起自己并没有选择,若不信他,此时还有谁可依靠?便缓缓点了点头。   我早先虽未听清门外的人对王爷禀报了什么,但大概猜得是追兵之事。倒不敢怠慢。因此虽记挂着小五小六那边的情况,匆忙间也无法细问。两人都晓得须先缷下各自一身招摇的装束,当下分开,我看到离去前的王爷眼角眉梢尽是笑,将庞青那张脸皮越发撕扯得犹如中邪一般,面皮便不由自主一抽。   他前脚一走,后脚竟给我找了一名唤梅儿的丫环过来。小丫头沉默寡言,手脚却极是利索,我瞧她以极快的速度帮我洗面换衣,最后将我褪下的破道袍往火盆里一丢,完全毁尸灭迹。   侍卫的袍服灰扑扑的,护甲极不起眼,帽子大了一号,上身的模样必定极傻。我回头见梅儿望我,便笑问道:“如何?”她闷不吭声上前将我帽沿又压低了几分,差些便遮住我两只眼睛。做完了又迅速退了几步,垂首细声说:“小姐笑起来太显眼……您别笑,脸垂下一些,就好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面小镜给我照了照,我看到镜子里一张女人的脸白得几近透明,这种长期被人皮面具遮挡出来的白益发衬出黑色的眉眼与红色的唇,这种面相,但凡生了对眼睛的,一眼便能瞧见这是一名女人,难怪得她如此建议。   我左右一看,但见桌上有一砚墨,招手便命丫环梅儿去取了水。梅儿迟疑了瞬,很快便顺从,用手帕沾了一层簿簿墨水,均匀涂在我面上。等我再往镜中一望,顿时吸溜倒吸了口气,胃口倒尽。   我正正帽,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天近拂晓,小法门寺早课的钟声一声声回荡在四周。   我们所住的地方,应是寺中专门开僻给香客住宿的厢房,看得出王爷早有安排,整一片厢房静悄悄的,除去外围一排侍卫,连其他半个香客或僧侣都看不到。院中种植了翠竹,梅儿领着我穿梭其中,却并没有将我带与外围那班侍卫一块,而是来到院中所歇的几顶轿旁,那儿早有几名面无表情的侍卫立着。我一眼便瞧见那几顶轿子极是眼熟,早便愣住了,听梅儿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道:“王爷说,待与寺里方丈做完早课,便启程回府,委屈小姐且等等。”   我问道:“与王爷一起的还有谁?”   梅儿道:“还有李大人。”   我心中跳了一跳,问:“哪位李大人?”梅儿便道:“崇文副馆正李大人。”   我疑惑道:“李大人府上的春香小姐也一起来了?她人呢?”梅儿望望我,张口却没应出声音,我再问,她干脆便闭口当起了闷嘴葫芦,将我弄得满头雾水。   我所看到的这三顶轿子,一顶王爷的一顶义兄的,自然是我从前看熟了的。另一顶素绸团纹挂帘的崭新小轿,虽不认得,但轿前垂挂的荷青色绣囊,明显正是义妹春香之物。   这一等,似乎没等多久。连日来在小黑屋里的折磨再加上一夜的车马劳顿,我没站几时,便昏昏欲睡,待教人声吵醒,晨曦已然薄上。我眯眼看了过去,最先看到的自然是又贴了一脸疤的王爷,身旁一个披着伽裟的老僧应便是小法门寺的方丈,再往后一人,拢着手,低眉垂眼,神态沉默的,自然便是义兄了。   再往后望,却是王府的随从以及一干知客僧侣了。   我的眼光又落在义兄身上,月余时光不到,义兄似乎益发沉默,鬓边忧忧,沧老了不少,看得我暗中心惊。   此时一道若有似无的眼光状似无意掠了过来。我早已正姿,面无表情立着,只用眼角余光一扫,就见得王爷往前迈进的脚步似乎僵了僵。眼见僧俗之间寒喧道别,一干和尚口宣佛号恭送贵客,王爷迈向轿帘,我只感觉他的眼光又再一次扫了过来。   左扫,右扫,最后不得以,又落在我身上。   我不晓得,再次确认的王爷是否正承受着晴天霹雳。   我一抽嘴角,只是唇边的笑花还未露出,便听先行官小跑步走了过来,道:   “禀报王爷,国舅庞青领了大队人马拦在寺外,说是捉拿疑犯,请王爷停轿。”   作者有话要说: * 45   我怀疑自己是在小黑屋里呆久了,因此才有这种做梦一般的感觉,似乎面前悬浮一道白光,看什么都不太真切。   我傻傻看着,忘了反应。   斩下的剑切断的是绑住小五小六的绳索。   两个小姑娘虚惊了一场,正张口结舌,面前的“庞青”已然丢给一只白玉瓷瓶,说道:“这里面有二颗恢复气力的药,你们二人且先服用了,一旁的包袱里还有二套衣物,换了之后会有人指引你们换乘马车,二位姑娘照做便是,莫要惊慌。”温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   这时候再傻的人也看出情形有异了。小五小六刚刚只说了句“你你你——”,男人却已转向我。我原本正死死盯着他,眼见他转头对我,不知为何,心中一怯,不由自主便垂下头去。烛光并不明亮,此刻我却觉得刺眼,脑中不由自主便过了一遍现今自己一副猥琐形容,有种想寻一处地洞狠钻下去的感觉。   恍恍惚惚想起方才他那一句眉君正对着我唤的,明知道自己种种小把戏过于拙劣,不可能瞒骗过这个男人,然则被拆穿的感觉委实太不好,一瞬间我的心中闪过的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郁卒,突然却听男人将剑插入了剑鞘,我扬了扬还被绑住的二只手,愕道:“你你你……你不帮我解下绳索么?”   却见他微笑着摇头,没半点替我解下的意思。道:   “眉君身上奇怪又危险的小东西太多,还是暂且绑着好。”   我正要开口,马车骤然一顿,几乎是同一时间,男人取过一件披风往我身上一罩,我只觉面门一黑,身体便被搂抱了过去。耳听小五小六的声音惊怒道:“你待带姐姐去哪里?”我努力只挣出了一线眼缝,但只来得及看到二人几乎攀出车厢外,冲身边的男人喊道:“你——你究竟是谁——”   暗夜里男人却早已搂着我利落翻身上了一匹马,掉转马头选择了一条与马车截然不同的官道,一抖缰绳,绝尘而去。   我的话随着颠簸化作一个单音节,碎散在夜风里。   这一晚的情形,当真是柳暗花明。而这个将我们自庞府别院里接出来的“庞青”,自然便是六王爷。   说来也是好笑,庞青故意散布消息,在别院里重兵把守,目的为请君入彀,却不料王爷竟也就这般大咧咧来了。后面提起此事,我不免叹道:“王爷也忒地胆大。再怎么精湛的易容,总有破绽,究竟不能相似十分。况且你在竹林中便易容过一次,庞青未必便没料到此着,你如此冒险,无异自投罗网。”   王爷的回应是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我解释道,当时夜黑,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加之人的天性先入为主,他派出的一批死士乃是疑兵,当时混战正酣,他伪装成庞青的模样突然出现,与庞府别院的侍卫一同对敌,那一干侍卫再警惕,一时之间必定不能怀疑到真假的问题上。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身为虎子,我压力很大。   与其说是获救,不如说以另一个方式被掳的我在马上不知道颠簸多久,总算到达某处。   到时有什么人与王爷接头,说话与脚步声都是极轻。因为头被蒙住,完全辨不清东西。只隐约感觉是来到一处幽深之处。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可早先奔跑之间没机会,现今则是没力气。将近一个多时辰的快马奔跑令我头晕脑胀,一站落到地上就天旋地转,险些一口吐了出来。待缓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一张素榻上,男人蹲在我脚边,正一圈一圈给我松手上的绳索。   绳子绑的并不紧,然而经历这一翻挣腾,终究在腕上勒出几道红痕,隐隐生疼。我瞧他皱着眉,左右查看那几道红痕,大概是良心觉醒,低声问我:“疼么?”我道:“眉君又承了王爷一个大人情,吃些苦处,怎敢有半分怨言。”话虽如此,语气连我自己听着都带着不痛快。他便抬头,巡视我面上表情。我见他眼光直直望来,顿时又想起我现今的扮相,不痛快便化作了不自在。左顾言他道:   “这是甚么地方?”   王爷道:“这是京郊的小法门寺。”   我们所处的是小法门寺一间厢房。   此时厢房外有人轻声要禀报了什么。我隐约听来人说得急切,似是什么急事。王爷出了房外,不一会儿重新进了来,面上果然藏了话,只是望着我,终究没有立即说出来,而是坐到我旁边,问我可好了些。   两人面上都顶着别人的脸皮,尤其我形容还十分猥琐,两两相对,我不晓得王爷心中有何想法,反正我自己是别扭到了极点。再瞧他的模样,心中疑心大起,口里便越发故作大方。   我问道:“是有急事吗?”   王爷应了声是,望着我:“眉君,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形容?”   紫微花下一扫,两相惊艳,我如何能忘。   我应道:“自然记着。”   王爷笑了笑:“不过是点遮人耳目的把戏,逃不过内行人的眼。当时眉君怕是只消一眼,便明白各自脸上是怎么回事。只是眉君不说,我也便隐忍了下去。此后你对我隐备甚重,多半还是因为面上的疤罢?”   我心想,彼时我若说了,小命哪里还在,这里却只好笑着不说话。听他继续道:“眉君心底其实是个明白人,偏偏*装糊涂,心思又重,往往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不晓得王爷是否是要在这经历了厮杀奔逃的夜里沏上一杯茶,叙说那多年前的往事,然而我被勾起了心中的好奇,忍不住便问:“那么你面上的疤……”   据说王爷面上的疤是烧伤得来的,如果其实没有疤,那么当时真相又是什么?我记得永历三十四年,我进京头一次见到永历老皇帝的数位皇子时,只觉得钟鸣鼎食养育出来的皇子龙孙,一个个光鲜贵气,俊秀无双。随着年龄的增长,从少年到青年迈进,容貌自然不会长差。是什么原因令得一个貌正当时的青年放弃美色皮相,甘心扮丑?   “现今且不说此事。”他摇了摇头,执起我那双贴了假皮形容槁枯的手:“我说这了这许多,想说的其实不过是一事。眉君,我从一开始便知道所见的并非你的真面目,这些年来,我无时不刻想着,眉君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何种模样。”   我瞪着我那双手,勉强压下一身鸡皮疙瘩,叹了口气道:“王爷待如何安排眉君,请直说了便是。”   王爷道:“今晚冒险将你救出,只怕不久后庞青便会寻至此处,你这身装扮,万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定定望着我,眼睛出奇地亮:“眉君,既然披了一张脸皮反成累赘,何不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呢?”   彼时一是因为女子扮作男子,不免过于阴柔之气,加上怕被故人认出,因此在面上贴了重疤,故意扮丑。未想到这一装扮,五年的光阴,转指即瞬,恍然如作一场梦。   初初是下意识要拒绝,然而转念一想,这五年来披着一张人皮,何尝过上一天轻松日子。回想当时我为了顶代哥哥,冒名女扮男装,只身上西夏帝都。随后一直以男装示人。因此才在再次女扮男装时怕被认出。此时已过了数年,容貌应是有所改变,情势所迫,倒也不应如此鹤唳风声。   只是……   王爷说:“我以命人备了药水,你清洗之后先扮作侍卫的模样,先与我一同回府,一切再从长计议。”   他说完了就低着头,耐心却不容逃避等我回应。我那一瞬间,脑中想到的都是那个只是。   王爷只道我对他的顾忌是为脸上的疤痕,却不知道还有更久远的事故在。   武德元年,奉了新帝密旨前往崇文馆屠馆的,便是当时的六皇子现今的六王爷。   虽然,他不过是奉旨行事,并且最终九死一生。但那毕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许多年来,我已经许久不曾想起此事,甚至在数度情炽智昏时,以为自己对六王爷的顾忌已完全放下。可是在这当口,它就这么清晰地浮现了上来。眼前的男人一对眼眸里尽是包容关切,我死死与他对视,只不停想着,他对当年那个看似风光的倒霉蛋还存多少印象?倘若认了出,又会如何?   这么想着,一时间就想将他推开,远远躲避开去;可几乎是立即的,两人数年陪伴的光阴也浮现了出来,男人诸多包容照顾,三番两次手底留情,以及此次冒险相救……我的脸上定是好一阵阴晴不定。最终被他摇了摇,神智回笼,想起自己并没有选择,若不信他,此时还有谁可依靠?便缓缓点了点头。   我早先虽未听清门外的人对王爷禀报了什么,但大概猜得是追兵之事。倒不敢怠慢。因此虽记挂着小五小六那边的情况,匆忙间也无法细问。两人都晓得须先缷下各自一身招摇的装束,当下分开,我看到离去前的王爷眼角眉梢尽是笑,将庞青那张脸皮越发撕扯得犹如中邪一般,面皮便不由自主一抽。   他前脚一走,后脚竟给我找了一名唤梅儿的丫环过来。小丫头沉默寡言,手脚却极是利索,我瞧她以极快的速度帮我洗面换衣,最后将我褪下的破道袍往火盆里一丢,完全毁尸灭迹。   侍卫的袍服灰扑扑的,护甲极不起眼,帽子大了一号,上身的模样必定极傻。我回头见梅儿望我,便笑问道:“如何?”她闷不吭声上前将我帽沿又压低了几分,差些便遮住我两只眼睛。做完了又迅速退了几步,垂首细声说:“小姐笑起来太显眼……您别笑,脸垂下一些,就好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面小镜给我照了照,我看到镜子里一张女人的脸白得几近透明,这种长期被人皮面具遮挡出来的白益发衬出黑色的眉眼与红色的唇,这种面相,但凡生了对眼睛的,一眼便能瞧见这是一名女人,难怪得她如此建议。   我左右一看,但见桌上有一砚墨,招手便命丫环梅儿去取了水。梅儿迟疑了瞬,很快便顺从,用手帕沾了一层簿簿墨水,均匀涂在我面上。等我再往镜中一望,顿时吸溜倒吸了口气,胃口倒尽。   我正正帽,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天近拂晓,小法门寺早课的钟声一声声回荡在四周。   我们所住的地方,应是寺中专门开僻给香客住宿的厢房,看得出王爷早有安排,整一片厢房静悄悄的,除去外围一排侍卫,连其他半个香客或僧侣都看不到。院中种植了翠竹,梅儿领着我穿梭其中,却并没有将我带与外围那班侍卫一块,而是来到院中所歇的几顶轿旁,那儿早有几名面无表情的侍卫立着。我一眼便瞧见那几顶轿子极是眼熟,早便愣住了,听梅儿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道:“王爷说,待与寺里方丈做完早课,便启程回府,委屈小姐且等等。”   我问道:“与王爷一起的还有谁?”   梅儿道:“还有李大人。”   我心中跳了一跳,问:“哪位李大人?”梅儿便道:“崇文副馆正李大人。”   我疑惑道:“李大人府上的春香小姐也一起来了?她人呢?”梅儿望望我,张口却没应出声音,我再问,她干脆便闭口当起了闷嘴葫芦,将我弄得满头雾水。   我所看到的这三顶轿子,一顶王爷的一顶义兄的,自然是我从前看熟了的。另一顶素绸团纹挂帘的崭新小轿,虽不认得,但轿前垂挂的荷青色绣囊,明显正是义妹春香之物。   这一等,似乎没等多久。连日来在小黑屋里的折磨再加上一夜的车马劳顿,我没站几时,便昏昏欲睡,待教人声吵醒,晨曦已然薄上。我眯眼看了过去,最先看到的自然是又贴了一脸疤的王爷,身旁一个披着伽裟的老僧应便是小法门寺的方丈,再往后一人,拢着手,低眉垂眼,神态沉默的,自然便是义兄了。   再往后望,却是王府的随从以及一干知客僧侣了。   我的眼光又落在义兄身上,月余时光不到,义兄似乎益发沉默,鬓边忧忧,沧老了不少,看得我暗中心惊。   此时一道若有似无的眼光状似无意掠了过来。我早已正姿,面无表情立着,只用眼角余光一扫,就见得王爷往前迈进的脚步似乎僵了僵。眼见僧俗之间寒喧道别,一干和尚口宣佛号恭送贵客,王爷迈向轿帘,我只感觉他的眼光又再一次扫了过来。   左扫,右扫,最后不得以,又落在我身上。   我不晓得,再次确认的王爷是否正承受着晴天霹雳。   我一抽嘴角,只是唇边的笑花还未露出,便听先行官小跑步走了过来,道:   “禀报王爷,国舅庞青领了大队人马拦在寺外,说是捉拿疑犯,请王爷停轿。”< ☆、29Chapter 0046   46   从寺中高处往山下望去,先是一队弩兵,再是庞青亲率的近卫,一个个被坚执锐,铁甲磨得锃亮,一副兵强马壮模样,将出口处堵了个严实。   任谁都能看出来者不善。   我远远打量了王爷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神色间照旧从容。不由随之镇定了下来。不消片刻,便从山下走上一人。那人只带着数名亲卫,斜披着战袍,腰环铠甲。他原本身形便是高挑挺拔,姿仪不凡,此刻一身锦铠教阳光一照,更是俊美耀眼,犹如天神一般。   假如不是此人煞风景地将一顶盔帽托在手上的话。   这男子自然就是庞青。   早在王爷到之前,随侍的仪仗与侍卫便归队,轿旁早不是零星几人。我站在人堆里向庞青那么一望,见他冷肃着一张脸,面色难看得仿似给谁欠了泼天的债一般,现下,却是讨债来了!   他这一次,原想着如何算计王爷,未曾想却给王爷摆了一道,加上竹林那一回,算是连折了二次。是以现下他的面色再怎么铁青也不为过,我十分理解。   毕竟做贼心虚,明知道庞青并不可能识得我如今的模样,忍不住还是往里缩了缩。心中好奇王爷的反应,侧耳听去,只听到淡声他道:“不知国舅要拿的是什么人?捉拿疑犯如何捉到这佛门净地中来了?”   庞青道:“昨夜有人前往庞府,劫走府中所囚的一名疑犯,怀疑就混入这小法寺之中。此犯重大,怀疑便与近来与竹林闹鬼一事有莫大干系,惊扰之处,望王爷以及李大人莫要见怪。”话罢,目光炯炯扫了现场乌秧秧的一干人,话里没半点退让意思。   王爷点头道:“竹林之事匪夷所思,说来本王此次上山,除去请方丈做一场小场法事外,也为请教此事而来。事关社稷民安,本王自然配合。不知国舅所说疑犯,是何模样,如何查起?”   庞青道:“这名疑犯擅长易容,狡诈得狠,曾易容化作一名老道姑出现。本国舅怀疑其人为一名年青女子。敢问王爷及李大人,此番随行可带了女眷?”   我一听这话,顿时已觉得不妙,果然见义兄连忙道:“队中只有舍妹春香以及婢女梅儿二名女眷。”   庞青阴阴一笑:“这便是了。现今已确认那疑犯便潜藏在寺中无疑。只须逐个搜查,疑犯自然水落石出。”说罢,一对狐眼冷冷注视场中。   想来小法门寺建寺以来,遇到官兵搜查还是头一遭,只是碍于庞国舅的权势,老方丈虽面有难色,却不敢多言。义兄则是皱了皱眉,毕竟未再多说什么。庞青见二人无话,便转向了王爷,只见得王爷微微笑道:“本王自是乐意配合国舅,只是兹事体大,不知国舅可有刑部的批文或是圣上的旨喻?”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在半夜,庞青就算能拿到调兵的虎符,却万万无法申请到刑部的批文,圣旨更是无从说起。是以王爷一问,庞青只好道:“已命人火速前往宫中讨要圣旨了。”话音一落,王爷便沉了脸,两人同是朝中权势滔天的人物,谁也压不了谁。庞青便是有一百个理由,在没有圣旨或批文的情况下,压根没有权力强留当朝的六王爷。   左右侍卫是何等眼色,一见王爷沉了脸,哗啦一声便拔了剑。庞青所带的几名亲卫亦是眼不带眨地注意场上的情势,对方一拔剑,他们也毫不迟疑亮出兵器护住庞青,一时间,全场的注意力都移至对恃的双方之间,情势剑拔弩张。   我便是在这混乱的片刻教身边的梅儿一推,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巧劲,我不由自主便给她推上了那顶素缎团纹小轿,我听她用细如蚊哼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换上轿里的那套衣裳。”   轿中空无一人,的确有一套藕碧色绮裙,甚至还有夏京闺秀出门时覆面的菱巾与团扇。我拿起衣裙只大概比划了身形,便知道这一套衣衫是特地为我准备。我捏着绮罗柔软华贵的质地,想起义兄从前的种种可疑之处,如今似乎便有了解答。   我心想王爷确实心思填密,竟然早早安排了此种后着。伪装作侍卫这一计不成,便可李代桃僵,假借春香的身份逃过追兵。又想到,倘若我的身份是王府侍卫,下山之后自然是随着侍从回到王府;如今身份是春香,只好便随着义兄回李府。   不过月余时光,早就物是人非,我身份尴尬,却不知如何去面对到底一同生活数年的义兄及春香?   一时间心中乱糟糟的。却听那丫环梅儿在外面不安地轻声问我,可要帮忙?我一醒,当即醒悟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如何摆脱庞青,倘若给这厮识破行踪,自己需大吃苦头了不说,还会连累王爷及义兄。   我将小轿检查了一番,轿内四处教帷帘遮了严实,倒是没有被窥探的危险。只是外头毕竟围了大班和尚侍卫,轿内换衣,终不是雅事。我迟疑了片刻,侧耳听到外面的王爷兀自与庞青打着官腔,明显正在拖延时间,当下压下古怪之意,也不敢怠慢,对外面的梅儿应了声不必,动手褪下衣裳。   我自五岁随哥哥上北岷山开始,为方便起见,一直以男装示人。只是哥哥细心,在我年纪稍长之际曾带我下山,雇教习的婆子教导我数月之久,是以女装着身虽繁复,却并未将我难住。   只是一着身,心中却不由自主泛起异样。   我回想这一生二十余载的光景,数度人事变故,整日担惊受怕,饱经忧患,早便收起了*美之心。便是偶尔看到女子身着罗裙摇曳身姿的当时,一晃而过心生羡恣之意,也不曾想象要有这么一日,身着比那云絮还要柔软轻细的绮罗,足覆云袜秀鞋,不必再束胸,不必再因为束胸被勒得发疼像小老头一般躬着身子……   宽袖云裾,一举一动恍似能带起一股轻盈柔风似的,令人……好生的不自在。   我抚袖定了定神,放了一头长发,匆匆梳了个简单发髻,一旁漆金匣子里装了半盒女子的珠花头钗,我也不晓得哪个好看,只捡了支瞧着简单顺眼的别于发上。再一翻那匣子,发现另半盒是胭脂水粉头油,我一见,顿时脑中嗡了一声,猛地记起,自己面上,还涂了一层墨汁!   自古以来,没见哪位闺秀将自己的一张脸涂成黑炭的。   我顶着这一张脸出去,自己丢了脸是小事,只是现下我顶的是春香的名号,岂不是败坏她的名声?想到此处我便有些紧张起来,不由压下了声音,对外头的丫环梅儿道:“轿中坐得乏了,你去取了手帕,替我沾些清水来。”   这丫环应也是立即想到我面上的墨汁。紧着声音应了一声,然而立即我又听她僵硬说道:“小姐,只怕现下……不成了。”   我一愣,这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已平静下来,我听老和尚欣喜的声音道:“阿弥陀佛,二位贵人能看在佛祖面上,暂停干戈,实在是功德无量。且先随老衲厢房里奉茶,静候圣旨到达。”   几人似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并未有人出声反对。   我正竖着两只耳朵,蓦听庞青开口说道:“早便听说李副馆正有一妹,虽深藏于闺阁然艳名四播,本国舅仰慕日久,今日有幸相逢,李大人若不嫌冒昧,何不引见一番?”   我唬了一跳,情不自禁抹了抹脸一摊手,所幸并未剜下一手墨汁来。义兄的声音颇为难,只道:“舍妹性情羞怯内向,素来喜静,这……”王爷却笑道:“国舅爷今日来势汹汹,李大人再不引见,教国舅认定,疑犯由李大人窝藏了去,便大为不好了。”   我感觉义兄似是踌躇了下,接着脚步声至,转瞬已来到轿前。我正有些手足无措,听他在轿外,轻轻地唤了一声“春香”。   作者有话要说:* 46   从寺中高处往山下望去,先是一队弩兵,再是庞青亲率的近卫,一个个被坚执锐,铁甲磨得锃亮,一副兵强马壮模样,将出口处堵了个严实。   任谁都能看出来者不善。   我远远打量了王爷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神色间照旧从容。不由随之镇定了下来。不消片刻,便从山下走上一人。那人只带着数名亲卫,斜披着战袍,腰环铠甲。他原本身形便是高挑挺拔,姿仪不凡,此刻一身锦铠教阳光一照,更是俊美耀眼,犹如天神一般。   假如不是此人煞风景地将一顶盔帽托在手上的话。   这男子自然就是庞青。   早在王爷到之前,随侍的仪仗与侍卫便归队,轿旁早不是零星几人。我站在人堆里向庞青那么一望,见他冷肃着一张脸,面色难看得仿似给谁欠了泼天的债一般,现下,却是讨债来了!   他这一次,原想着如何算计王爷,未曾想却给王爷摆了一道,加上竹林那一回,算是连折了二次。是以现下他的面色再怎么铁青也不为过,我十分理解。   毕竟做贼心虚,明知道庞青并不可能识得我如今的模样,忍不住还是往里缩了缩。心中好奇王爷的反应,侧耳听去,只听到淡声他道:“不知国舅要拿的是什么人?捉拿疑犯如何捉到这佛门净地中来了?”   庞青道:“昨夜有人前往庞府,劫走府中所囚的一名疑犯,怀疑就混入这小法寺之中。此犯重大,怀疑便与近来与竹林闹鬼一事有莫大干系,惊扰之处,望王爷以及李大人莫要见怪。”话罢,目光炯炯扫了现场乌秧秧的一干人,话里没半点退让意思。   王爷点头道:“竹林之事匪夷所思,说来本王此次上山,除去请方丈做一场小场法事外,也为请教此事而来。事关社稷民安,本王自然配合。不知国舅所说疑犯,是何模样,如何查起?”   庞青道:“这名疑犯擅长易容,狡诈得狠,曾易容化作一名老道姑出现。本国舅怀疑其人为一名年青女子。敢问王爷及李大人,此番随行可带了女眷?”   我一听这话,顿时已觉得不妙,果然见义兄连忙道:“队中只有舍妹春香以及婢女梅儿二名女眷。”   庞青阴阴一笑:“这便是了。现今已确认那疑犯便潜藏在寺中无疑。只须逐个搜查,疑犯自然水落石出。”说罢,一对狐眼冷冷注视场中。   想来小法门寺建寺以来,遇到官兵搜查还是头一遭,只是碍于庞国舅的权势,老方丈虽面有难色,却不敢多言。义兄则是皱了皱眉,毕竟未再多说什么。庞青见二人无话,便转向了王爷,只见得王爷微微笑道:“本王自是乐意配合国舅,只是兹事体大,不知国舅可有刑部的批文或是圣上的旨喻?”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在半夜,庞青就算能拿到调兵的虎符,却万万无法申请到刑部的批文,圣旨更是无从说起。是以王爷一问,庞青只好道:“已命人火速前往宫中讨要圣旨了。”话音一落,王爷便沉了脸,两人同是朝中权势滔天的人物,谁也压不了谁。庞青便是有一百个理由,在没有圣旨或批文的情况下,压根没有权力强留当朝的六王爷。   左右侍卫是何等眼色,一见王爷沉了脸,哗啦一声便拔了剑。庞青所带的几名亲卫亦是眼不带眨地注意场上的情势,对方一拔剑,他们也毫不迟疑亮出兵器护住庞青,一时间,全场的注意力都移至对恃的双方之间,情势剑拔弩张。   我便是在这混乱的片刻教身边的梅儿一推,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巧劲,我不由自主便给她推上了那顶素缎团纹小轿,我听她用细如蚊哼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换上轿里的那套衣裳。”   轿中空无一人,的确有一套藕碧色绮裙,甚至还有夏京闺秀出门时覆面的菱巾与团扇。我拿起衣裙只大概比划了身形,便知道这一套衣衫是特地为我准备。我捏着绮罗柔软华贵的质地,想起义兄从前的种种可疑之处,如今似乎便有了解答。   我心想王爷确实心思填密,竟然早早安排了此种后着。伪装作侍卫这一计不成,便可李代桃僵,假借春香的身份逃过追兵。又想到,倘若我的身份是王府侍卫,下山之后自然是随着侍从回到王府;如今身份是春香,只好便随着义兄回李府。   不过月余时光,早就物是人非,我身份尴尬,却不知如何去面对到底一同生活数年的义兄及春香?   一时间心中乱糟糟的。却听那丫环梅儿在外面不安地轻声问我,可要帮忙?我一醒,当即醒悟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如何摆脱庞青,倘若给这厮识破行踪,自己需大吃苦头了不说,还会连累王爷及义兄。   我将小轿检查了一番,轿内四处教帷帘遮了严实,倒是没有被窥探的危险。只是外头毕竟围了大班和尚侍卫,轿内换衣,终不是雅事。我迟疑了片刻,侧耳听到外面的王爷兀自与庞青打着官腔,明显正在拖延时间,当下压下古怪之意,也不敢怠慢,对外面的梅儿应了声不必,动手褪下衣裳。   我自五岁随哥哥上北岷山开始,为方便起见,一直以男装示人。只是哥哥细心,在我年纪稍长之际曾带我下山,雇教习的婆子教导我数月之久,是以女装着身虽繁复,却并未将我难住。   只是一着身,心中却不由自主泛起异样。   我回想这一生二十余载的光景,数度人事变故,整日担惊受怕,饱经忧患,早便收起了*美之心。便是偶尔看到女子身着罗裙摇曳身姿的当时,一晃而过心生羡恣之意,也不曾想象要有这么一日,身着比那云絮还要柔软轻细的绮罗,足覆云袜秀鞋,不必再束胸,不必再因为束胸被勒得发疼像小老头一般躬着身子……   宽袖云裾,一举一动恍似能带起一股轻盈柔风似的,令人……好生的不自在。   我抚袖定了定神,放了一头长发,匆匆梳了个简单发髻,一旁漆金匣子里装了半盒女子的珠花头钗,我也不晓得哪个好看,只捡了支瞧着简单顺眼的别于发上。再一翻那匣子,发现另半盒是胭脂水粉头油,我一见,顿时脑中嗡了一声,猛地记起,自己面上,还涂了一层墨汁!   自古以来,没见哪位闺秀将自己的一张脸涂成黑炭的。   我顶着这一张脸出去,自己丢了脸是小事,只是现下我顶的是春香的名号,岂不是败坏她的名声?想到此处我便有些紧张起来,不由压下了声音,对外头的丫环梅儿道:“轿中坐得乏了,你去取了手帕,替我沾些清水来。”   这丫环应也是立即想到我面上的墨汁。紧着声音应了一声,然而立即我又听她僵硬说道:“小姐,只怕现下……不成了。”   我一愣,这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已平静下来,我听老和尚欣喜的声音道:“阿弥陀佛,二位贵人能看在佛祖面上,暂停干戈,实在是功德无量。且先随老衲厢房里奉茶,静候圣旨到达。”   几人似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并未有人出声反对。   我正竖着两只耳朵,蓦听庞青开口说道:“早便听说李副馆正有一妹,虽深藏于闺阁然艳名四播,本国舅仰慕日久,今日有幸相逢,李大人若不嫌冒昧,何不引见一番?”   我唬了一跳,情不自禁抹了抹脸一摊手,所幸并未剜下一手墨汁来。义兄的声音颇为难,只道:“舍妹性情羞怯内向,素来喜静,这……”王爷却笑道:“国舅爷今日来势汹汹,李大人再不引见,教国舅认定,疑犯由李大人窝藏了去,便大为不好了。”   我感觉义兄似是踌躇了下,接着脚步声至,转瞬已来到轿前。我正有些手足无措,听他在轿外,轻轻地唤了一声“春香”。   谢谢小地雷谢谢补分!!!木有人品木有信用的作者感动泪奔小内八碎走> < ☆、30Chapter 0047   47   春香今年年方二八,尚未嫁人,无论如何,名声是万万败不得的。   如今顶了她的名头,我认为,该端庄就端庄,该娇羞,无妨便娇羞一下。   至于将我那张可能会被误会在哪片菜园子拱过的脸现于人前,委实是大大不妥的。   该扯个什么谎好?在轿里被闷得头晕?崴着了脚?还是直言拒绝?   我左思右想,正在纠结之际,却听义兄似乎吩咐了什么,轿旁的梅儿便应了一声,紧接着帘子打了条缝,我一见这丫环手上的物事,不由得喜出望外。   那是一顶帷帽,覆有面纱。   看来是早有准备。   耳听义兄低声道:“事急从权,暂且委屈妹妹了。”话里却透着生疏,我只觉得自己的动作随着他的话也僵了僵,一时也不知道,义兄既与王爷合唱了这场双簧,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这中间的事情,知道的又有多少?这么迟疑了片刻,头上已被极利索的手法戴上了帷帽,就势被扶出了轿。   我感觉几道眼光几乎同一时间落到我身上。   也不晓得是阳光刺眼,还是太过明显的注视令人不适,我下意识想止了脚步,细细打量四周的情形,手却先一步被握住,是义兄。   他的表情温和,动作自然,仿如是真的哥哥牵着妹妹的手一般,早没有了方才的生疏。我想将手收回,却又知道不妥,只好任他牵着,来到王爷以及庞青二人面前,恭敬地指着让我给二人行礼。   这原应是一个静谧的早上,翠竹上的秋露尚未散尽,教时晨曦一照,醒亮夺目。我隔着一层纱雾,匆匆睃了一眼。就见得王爷与庞青各站在一丛竹荫之下,阳光打在枝叶的缝隙里折射出一片斑驳,将两人身影拉长。我就见得,一袭温雅的青衣从容站着,与他对峙的一身锦铠,眉眼秾艳的青年,却尽是放肆,眯起的一对眼里精光闪烁,透着危险。   我的心不由提了提,一时也忘了要撤开义兄的手。   似庞青一般,既是天子外戚,又有一身宠信,手握权势,行事自可肆无忌惮。他一身傲气,心中有怀疑或不快,从不掩饰半分,这一点与王爷是截然不同。此刻但见他眼眯着,面有寒色,似是被撩拨了真怒。今日此种阵势,也不晓得是否能全身而退。如此想着便想要再睃他一眼,还未看呢,从王爷那边扫过来的两道视线却突然让我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在我还未回过味儿的时候,义兄的手已轻轻挣开了去。我这才醒悟,面上不由一阵滚烫。暗自咳了咳,忙收敛了精神,衽身作礼。   却听庞青说道:“我听说王爷与李大人一行,昨日便来到寺中,却不知是何缘由?”义兄顿了顿,黯然道:“国舅有所不知,自眉君不幸,我与妹妹在灵堂之上看尽他死时惨状,连月来夜不能安,便与王爷商量了一通,重做一场法事,以求心安。此番便为此而来。”   话里苦涩,却是当真有感而发。我心口颤了颤,头又埋下三分。听老方丈口宣了句佛号,隐含悲悯之意。庞青却冷笑,问道:“李大人当真以为顾眉君死了?”义兄神色一愕,道:“国舅此话何意?”庞青冷眼盯着他片刻,旋即展颜,不怒反笑。转而又道:“如此说来,昨日一晚,王爷与李大人便一直在殿中与诸位高僧一道操持法事了?”话对着王爷说,眼睛却盯着那方丈。方丈连忙应了声是。   庞青追问:“一直未有离开?”话里已有诘问之意,方丈不由得便去看王爷脸色,庞青便说:“王爷莫怪,不过例行询问。”王爷淡声道了句无妨。方丈便继续说道:“因过于劳神,天明时小憇了片刻,也不过盏茶时间。”   我听着怔了怔,随即便醒悟了过来。王爷既能假扮了庞青,自可命人易容成他的模样。便是无法十分真切,寺中僧侣未见过王爷,一时也是真假难辨。听方丈又道:“……至于李小姐是女眷,不便呆在大殿,昨晚便在客舍的厢房里,念佛参禅了。”   庞青便叫了昨日负责引路的知客僧到了面前,面他仔细辨认。那小和尚满头大汗,怯怯看了我一眼,涨红了脸道:“她她她就是李小姐。”庞青冷冷道:“你可确定了?”小和尚便露出不确定的神色,又看我一眼,迟疑道:“李小姐昨日来,面上便覆了、覆了面纱,寺中有清规戒律,小僧不敢多看,也、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看身形衣着,这便是、便是李小姐无疑!”   听至此处,义兄已忍不住面有怒色,愠道:“国舅爷这是何意?莫非是疑我妹妹便是那疑犯不成?”庞青笑道:“李大人误会了。只是那疑犯狡猾,善于易容化妆,身形又与小姐十分相似,本国舅这也是小心起见,以免铸成大错。”   话说得好听,却是半点儿也不承让。   夏帝的手喻很快便来了。想来是庞青出发之时便先命人快马到宫里请了旨。庞青宣读了手喻,庞青所遣的数支卫队此刻便理直气壮地封锁了山门,接下还待各处一一搜查。情的势所趋,虽然一时半刻无法脱身,但此番王爷的安排甚是慎密,不出意料的话定能有惊无险,因而我倒是心中大定,便想着要如何避开众人,寻处地方先洗了脸。   侧头正欲与义兄商量。突听庞青说道:“今日所缉疑犯非同寻常。一时未寻到,危险便在。方才本国舅已命人搜过了后山,现如今疑犯很可能便窝藏于佛殿或精舍之中,我已命人封锁了各处出入口,为安全计,只好暂且委屈诸位了。”眼光一扫,便落到我身上,我正暗觉得不好,便见他紧接着面上堆笑,对我道:“庞某方才上山之时,见寺后树木扶疏,风景独好,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邀春香小姐赏玩一番?”   两颗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生生将我盯出一身白毛汗。   我求助地望了望义兄,义兄上前了两步,将我拦在身后,只客气道:“多谢国舅美意,只是春香现下有些乏了,想寻处地方小憇片刻。”婉拒了。   庞青道:“后山有凉亭,自可歇息。”   义兄为难道:“下官父母早亡,只留下这么一个妹妹,尚未出阁,与年青男子出游,这……”话未说完,已教庞青打断。他道:   “盛京风气不若其它穷乡僻壤,男女共游之事,时有发生。李大人拿此搪塞于我,莫不是嫌弃本国舅没这个资格与小姐共游?”说罢他仰面就打了个哈哈,脉脉往我这方向注视,脸不红气不喘接着道:“实不相瞒,本国舅今日一见春香小姐,无法抑止便心生倾慕。恳请小姐不要拒绝青的一腔心意!”   我脸皮没他厚,况且他提出的又是一项十分挑战大家闺秀的心理素质之事,应允吧,他明显不怀好意;拒绝又显得自己小家气,坏春香的名声。我转念又一想,此人金玉其外,内心千疮百孔,早被一班妖蛾子占了巢,我便是拒绝此次,他那壳子里只怕还有一万只妖蛾子在叫嚣要飞出体外,不若直接应承更为省事。   又或者先虚与委蛇,应承下来,待日后由真正的春香去敷衍他一回?我嘴唇甫动,一直没有开口的王爷却突然插口,漫不经心说了句,顿时语惊全场。   他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国舅爷如此多情,落在旁人,原应成人所美。只是今日国舅所求之事,便是李大人允了,本王却是不应的。”   姓李家姑娘的事,何时需要姓墨的来管了……   义兄错愕,我则莫名其妙,连一脸唱作倶佳的庞青也呆滞了一下,然而那对狐眼很快闪过一道精光。我皱皱眉,心想王爷明知道庞青一开始就怀疑着我,现下虽未寻着证据,疑心却并未消去,现下王爷越是回护,他也便越是起疑。却不知道王爷此举是为了什么?我使眼望了他一眼又悄悄看了看庞青,后者一挑眉,面上表情三分轻佻七分嘲弄,连说了二句“有趣”,笑眯眯说:“这倒奇了,本国舅却不知道,六王爷何时竟成了李家的长辈,管起别人家里的事来了?”   王爷摇了摇头:“国舅爷误会了。”   他身姿如渊,一派波澜不惊的温雅,可是表情却迅速变化,温柔中透着深情,深情中还夹着一丝清寂,让人看了不由自主心中一紧——我不晓得别人感受,总之我就是如此,心口狠狠一缩,与此同时手臂与后背抖落一身鸡皮。   忒、忒假……   他道:“国舅有所不知,眉君初初去时,本王十分痛苦难过,便时常回至眉君故居,籍此排解忧思,一来二往,便与春香小姐熟谂了起来。”   春香小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还有气质,他们就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一个痛失了知己,一个惨死了兄长,你夜不能寐来我以泪洗面,情况十分肉疼。同病相怜,两相安慰之下,情愫——它就暗生了。   王爷嘴里一张一合,最终下了结论:“……虽未有山盟海誓,却也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甚至允婚一事,便曾与李大人有过口头约定。现下虽未正式下聘,本王与春香小姐之间——”他转向庞青,微微一笑:“却是国舅爷无论如何也万万不能插足一分的。”   作者有话要说:* 47   春香今年年方二八,尚未嫁人,无论如何,名声是万万败不得的。   如今顶了她的名头,我认为,该端庄就端庄,该娇羞,无妨便娇羞一下。   至于将我那张可能会被误会在哪片菜园子拱过的脸现于人前,委实是大大不妥的。   该扯个什么谎好?在轿里被闷得头晕?崴着了脚?还是直言拒绝?   我左思右想,正在纠结之际,却听义兄似乎吩咐了什么,轿旁的梅儿便应了一声,紧接着帘子打了条缝,我一见这丫环手上的物事,不由得喜出望外。   那是一顶帷帽,覆有面纱。   看来是早有准备。   耳听义兄低声道:“事急从权,暂且委屈妹妹了。”话里却透着生疏,我只觉得自己的动作随着他的话也僵了僵,一时也不知道,义兄既与王爷合唱了这场双簧,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这中间的事情,知道的又有多少?这么迟疑了片刻,头上已被极利索的手法戴上了帷帽,就势被扶出了轿。   我感觉几道眼光几乎同一时间落到我身上。   也不晓得是阳光刺眼,还是太过明显的注视令人不适,我下意识想止了脚步,细细打量四周的情形,手却先一步被握住,是义兄。   他的表情温和,动作自然,仿如是真的哥哥牵着妹妹的手一般,早没有了方才的生疏。我想将手收回,却又知道不妥,只好任他牵着,来到王爷以及庞青二人面前,恭敬地指着让我给二人行礼。   这原应是一个静谧的早上,翠竹上的秋露尚未散尽,教时晨曦一照,醒亮夺目。我隔着一层纱雾,匆匆睃了一眼。就见得王爷与庞青各站在一丛竹荫之下,阳光打在枝叶的缝隙里折射出一片斑驳,将两人身影拉长。我就见得,一袭温雅的青衣从容站着,与他对峙的一身锦铠,眉眼秾艳的青年,却尽是放肆,眯起的一对眼里精光闪烁,透着危险。   我的心不由提了提,一时也忘了要撤开义兄的手。   似庞青一般,既是天子外戚,又有一身宠信,手握权势,行事自可肆无忌惮。他一身傲气,心中有怀疑或不快,从不掩饰半分,这一点与王爷是截然不同。此刻但见他眼眯着,面有寒色,似是被撩拨了真怒。今日此种阵势,也不晓得是否能全身而退。如此想着便想要再睃他一眼,还未看呢,从王爷那边扫过来的两道视线却突然让我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在我还未回过味儿的时候,义兄的手已轻轻挣开了去。我这才醒悟,面上不由一阵滚烫。暗自咳了咳,忙收敛了精神,衽身作礼。   却听庞青说道:“我听说王爷与李大人一行,昨日便来到寺中,却不知是何缘由?”义兄顿了顿,黯然道:“国舅有所不知,自眉君不幸,我与妹妹在灵堂之上看尽他死时惨状,连月来夜不能安,便与王爷商量了一通,重做一场法事,以求心安。此番便为此而来。”   话里苦涩,却是当真有感而发。我心口颤了颤,头又埋下三分。听老方丈口宣了句佛号,隐含悲悯之意。庞青却冷笑,问道:“李大人当真以为顾眉君死了?”义兄神色一愕,道:“国舅此话何意?”庞青冷眼盯着他片刻,旋即展颜,不怒反笑。转而又道:“如此说来,昨日一晚,王爷与李大人便一直在殿中与诸位高僧一道操持法事了?”话对着王爷说,眼睛却盯着那方丈。方丈连忙应了声是。   庞青追问:“一直未有离开?”话里已有诘问之意,方丈不由得便去看王爷脸色,庞青便说:“王爷莫怪,不过例行询问。”王爷淡声道了句无妨。方丈便继续说道:“因过于劳神,天明时小憇了片刻,也不过盏茶时间。”   我听着怔了怔,随即便醒悟了过来。王爷既能假扮了庞青,自可命人易容成他的模样。便是无法十分真切,寺中僧侣未见过王爷,一时也是真假难辨。听方丈又道:“……至于李小姐是女眷,不便呆在大殿,昨晚便在客舍的厢房里,念佛参禅了。”   庞青便叫了昨日负责引路的知客僧到了面前,面他仔细辨认。那小和尚满头大汗,怯怯看了我一眼,涨红了脸道:“她她她就是李小姐。”庞青冷冷道:“你可确定了?”小和尚便露出不确定的神色,又看我一眼,迟疑道:“李小姐昨日来,面上便覆了、覆了面纱,寺中有清规戒律,小僧不敢多看,也、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看身形衣着,这便是、便是李小姐无疑!”   听至此处,义兄已忍不住面有怒色,愠道:“国舅爷这是何意?莫非是疑我妹妹便是那疑犯不成?”庞青笑道:“李大人误会了。只是那疑犯狡猾,善于易容化妆,身形又与小姐十分相似,本国舅这也是小心起见,以免铸成大错。”   话说得好听,却是半点儿也不承让。   夏帝的手喻很快便来了。想来是庞青出发之时便先命人快马到宫里请了旨。庞青宣读了手喻,庞青所遣的数支卫队此刻便理直气壮地封锁了山门,接下还待各处一一搜查。情的势所趋,虽然一时半刻无法脱身,但此番王爷的安排甚是慎密,不出意料的话定能有惊无险,因而我倒是心中大定,便想着要如何避开众人,寻处地方先洗了脸。   侧头正欲与义兄商量。突听庞青说道:“今日所缉疑犯非同寻常。一时未寻到,危险便在。方才本国舅已命人搜过了后山,现如今疑犯很可能便窝藏于佛殿或精舍之中,我已命人封锁了各处出入口,为安全计,只好暂且委屈诸位了。”眼光一扫,便落到我身上,我正暗觉得不好,便见他紧接着面上堆笑,对我道:“庞某方才上山之时,见寺后树木扶疏,风景独好,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邀春香小姐赏玩一番?”   两颗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生生将我盯出一身白毛汗。   我求助地望了望义兄,义兄上前了两步,将我拦在身后,只客气道:“多谢国舅美意,只是春香现下有些乏了,想寻处地方小憇片刻。”婉拒了。   庞青道:“后山有凉亭,自可歇息。”   义兄为难道:“下官父母早亡,只留下这么一个妹妹,尚未出阁,与年青男子出游,这……”话未说完,已教庞青打断。他道:   “盛京风气不若其它穷乡僻壤,男女共游之事,时有发生。李大人拿此搪塞于我,莫不是嫌弃本国舅没这个资格与小姐共游?”说罢他仰面就打了个哈哈,脉脉往我这方向注视,脸不红气不喘接着道:“实不相瞒,本国舅今日一见春香小姐,无法抑止便心生倾慕。恳请小姐不要拒绝青的一腔心意!”   我脸皮没他厚,况且他提出的又是一项十分挑战大家闺秀的心理素质之事,应允吧,他明显不怀好意;拒绝又显得自己小家气,坏春香的名声。我转念又一想,此人金玉其外,内心千疮百孔,早被一班妖蛾子占了巢,我便是拒绝此次,他那壳子里只怕还有一万只妖蛾子在叫嚣要飞出体外,不若直接应承更为省事。   又或者先虚与委蛇,应承下来,待日后由真正的春香去敷衍他一回?我嘴唇甫动,一直没有开口的王爷却突然插口,漫不经心说了句,顿时语惊全场。   他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国舅爷如此多情,落在旁人,原应成人所美。只是今日国舅所求之事,便是李大人允了,本王却是不应的。”   姓李家姑娘的事,何时需要姓墨的来管了……   义兄错愕,我则莫名其妙,连一脸唱作倶佳的庞青也呆滞了一下,然而那对狐眼很快闪过一道精光。我皱皱眉,心想王爷明知道庞青一开始就怀疑着我,现下虽未寻着证据,疑心却并未消去,现下王爷越是回护,他也便越是起疑。却不知道王爷此举是为了什么?我使眼望了他一眼又悄悄看了看庞青,后者一挑眉,面上表情三分轻佻七分嘲弄,连说了二句“有趣”,笑眯眯说:“这倒奇了,本国舅却不知道,六王爷何时竟成了李家的长辈,管起别人家里的事来了?”   王爷摇了摇头:“国舅爷误会了。”   他身姿如渊,一派波澜不惊的温雅,可是表情却迅速变化,温柔中透着深情,深情中还夹着一丝清寂,让人看了不由自主心中一紧——我不晓得别人感受,总之我就是如此,心口狠狠一缩,与此同时手臂与后背抖落一身鸡皮。   忒、忒假……   他道:“国舅有所不知,眉君初初去时,本王十分痛苦难过,便时常回至眉君故居,籍此排解忧思,一来二往,便与春香小姐熟谂了起来。”   春香小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还有气质,他们就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一个痛失了知己,一个惨死了兄长,你夜不能寐来我以泪洗面,情况十分肉疼。同病相怜,两相安慰之下,情愫——它就暗生了。   王爷嘴里一张一合,最终下了结论:“……虽未有山盟海誓,却也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甚至允婚一事,便曾与李大人有过口头约定。现下虽未正式下聘,本王与春香小姐之间——”他转向庞青,微微一笑:“却是国舅爷无论如何也万万不能插足一分的。”   矮油,被渣作者雷得风中凌乱的各位亲有木有!反正我自己已被雷死倒下了!   谢谢补分,*乃棉=333= ☆、31Chapter 0048   48   我早便听懵了。   义兄则满脸震惊。   两人呆头鹅一样呆望着王爷片刻,接收到一个意味深长充满警告的眼光。义兄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咳了咳,不由自主睃了我一眼,庞青骤然被噎住,撇撇嘴,眼珠骨碌一转定到义兄身上:   “李大人,这可是实情?”   义兄俊脸微微涨红,含糊地应了声“唔”。   再定到我身上:   “李小姐似乎很意外?”   怎么能不意外,我是第一回听到这回事。   原以为王爷是在演戏,可转念一想,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以王爷的为人,心中若没一定想法,怎么会说出此等坏人名声的话?   我只觉哑口无言,两脚生根一般钉在地下,心口沉甸甸的如吞了记闷雷。   此刻数人的眼光都落到我身上,我生扯了下嘴角,想到今日之事,王爷所言若是真的,此事也该由春香本人决定了才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应下;若是假的……又将置春香于何地?   况且,谁承认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了!   我越想越觉气闷,偏偏面上还不能表露一分。正待说此事是否有什么误会敷衍一番,王爷在那边却朝我招了招手,柔声说:“春香,过来。”   如此过去,等于落实了他的话。   我将头稍稍偏向一侧,只作听不到。不料旁边的梅儿搭着我的手腕,暗中使劲,便要将我拽过去,我大怒,气沉腹中,身姿自巍然不动,那丫头毕竟不敢面上动手,试了一次便即松手,我扫了她一眼,就方才那二下,这丫头分明是一个练家子。   义兄在一旁频频打眼色。   庞青双目炯炯,全是看好戏的表情。   我晓得有这一班外人在,总要给王爷几分情面,半晌才不情不愿道:“王爷有什么话,如此吩咐也是一样的。”脚步却不曾移动半分。感觉王爷看了看我,我抿抿唇,垂首盯着自己的脚面。义兄试图打圆场,声音尴尬道:“王爷,这……春香许是害羞了……”我瞧他睁眼说瞎话,暗中冷笑了一声。庞青在那边厢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道:“可惜了王爷一番感人肺腑的剖白,春香小姐却似乎并未领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叹哪可叹!”   王爷微笑道:“小姐不过嗔怪本王的孟浪罢了!”说罢竟提步向我走了过来。那个丫环梅儿闷声不吭连退了好几步,留下一小片空间,王爷刚好站了她的位置。   他一到,便轻声唤了句:“春香。”眼波流转,一片温柔含情。   大庭广众之下,我感觉几乎所有人都“唰”的一声竖起了耳朵。我原本一腔忿怒此刻全化作丢脸。情急之下转脸叫了句“义兄”,然而义兄见状早尴尬地侧过了身。再看看四周……这一下,说什么自重已是多余,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叹了一口气,压下了声量,用无可奈何的声音问道:“王爷究竟意欲为何?”   众目睽睽之下,他垂头将脸凑了过来,我感觉他的气息透过白纱直接喷在我耳廓上,看似耳边厮磨,实则说了一通混账话。   他说:“今日之事,庞青定然不会善罢干休。我料他还要寻个什么由头试你一番。眉君可要想好了,是要承认与我互有情愫的好,还是等一下独自面对庞青的试探的好。”   一张脸笑得春风拂面,言下之意,却是若我应的不是前者,他便要放手不理会我的事。   我压下即将脱口的骇笑,声音擦着牙缝而出:“王爷莫不是玩笑?若我形迹败露,被拉下水的,紧接着便是你。对你有什么好处?”   “还有你义兄。”男人的唇瓣似乎又近了些,声音与柔滑的轻纱齐齐撩在耳处,说不出的麻痒:“你若狠得下心,就这么做好了。”   ……我还能说什么。   我僵硬地任他牵着,众目睽睽之下一齐去后山赏玩。   见我们离开,庞青竟没有阻拦。还唱作俱佳地对我说了句“有缘无份”,眼底却分明闪烁着算计。   一出庞青视线,我便奋力想抽出自己的手。尝试了二次,却无法撼动分毫,忍不住说了句“松手”,声音愀然变调。男人摇了摇头,缓缓地说了句“不松手”。他随侍的十数名侍卫远远守在后头,隔着一层轻纱,我看到男人的脸温柔中带着怜惜,眼里却是坚决。   认识这男人许久,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强迫我。   心里有说不出的愤怒与难堪,与一种莫名的失望。如今见他这样的表情,又觉得有说不出的委屈。   一直以来,两人相处的模式,大多数是这男人一直在忍耐包容我。我也曾想象过,有朝一日这男人消失了这种耐心会是如何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会是如此不堪:挟持、强迫、咄咄逼人。   我冷笑:“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将我耍弄得团团转很好玩是么?事既已做尽,何苦还来抓我的手,拿根绳索捆绑了就是了!”   我听他叹了一口气,神情带着无奈,面容却端肃了起来。   “我固然有男人一争长短的想法,此次却并非如此。”他缓缓摇了摇头:“眉君,你心事重,我与你相处数年,使尽浑身解数各种讨好之能事,这才令你勉强打开心扉,可是你,从来未曾信任过我。甚至我于你而言,连一丝份量都没有。你抛弃我的时候,数年的情谊,说断就断了,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当时如何没有犹豫?若当真说断就断了,又何来后续的这诸多纠缠?我只觉得他说得不对,偏偏整件事情,自己根本无从反驳起,不由一时怔住,激动的情绪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这样的经历,我不想再感受第二次。这是我与你重遇之后所下的决定。蜗牛有壳,眉君,你总将自己缩在壳子里,我不信你对我没一分感情,可若我不迫你作出表态,你便能一辈子与我这般耗下去。”   他长长望了我一眼:“我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我心口一震,瞬间觉是气短。   半晌别开头,闷声道:“我现在不想提及此事。”   王爷一顿,表情里有说不出的失望。   两人默然走了段路,山路是石阶,我初换了裙装不习惯,他便又来搀我,动作细致认真。我突然想到,这个男人,若没有那样复杂的背景,那样深沉的城腑,除去外貌上的未知,单凭这份体贴,当真是一名十全十美的郎君。   我又想到了春香,忍不住便出声询问。便听王爷淡淡说:“以后你便是春香了。”我一愣,不由停了脚步追问缘由。王爷却并不欲多谈,只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徒增烦恼。”   我知他打定了主意,不会告诉我春香之事。   我与春香虽一处生活数年,但毕竟身份上男女有别,了解也无多。只知道是名娇弱文静的大家闺秀,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王爷会如何处置春香,又如何说服义兄的?一时间心思数转,方才一瞬的绮丽想法便云消雾散。   一路走去,出乎意料的是,后山不仅有青松翠竹,还有一片果林。   不仅有果林,还有一道小水涧。   临涧还有一座凉亭。   那守林的僧人一看是王爷,便巴结地摘了一篮新鲜的蜜桔过来。王爷笑着净了手,随手挑起了一个。他手指修长,动作优雅,一边薅了外瓣,挑了果络,一边看似漫不经心道:   “亭里并未有外人在,眉君何不揭了帷帽,一起品尝蜜桔呢?”   作者有话要说:  * 48   我早便听懵了。   义兄则满脸震惊。   两人呆头鹅一样呆望着王爷片刻,接收到一个意味深长充满警告的眼光。义兄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咳了咳,不由自主睃了我一眼,庞青骤然被噎住,撇撇嘴,眼珠骨碌一转定到义兄身上:   “李大人,这可是实情?”   义兄俊脸微微涨红,含糊地应了声“唔”。   再定到我身上:   “李小姐似乎很意外?”   怎么能不意外,我是第一回听到这回事。   原以为王爷是在演戏,可转念一想,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以王爷的为人,心中若没一定想法,怎么会说出此等坏人名声的话?   我只觉哑口无言,两脚生根一般钉在地下,心口沉甸甸的如吞了记闷雷。   此刻数人的眼光都落到我身上,我生扯了下嘴角,想到今日之事,王爷所言若是真的,此事也该由春香本人决定了才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应下;若是假的……又将置春香于何地?   况且,谁承认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了!   我越想越觉气闷,偏偏面上还不能表露一分。正待说此事是否有什么误会敷衍一番,王爷在那边却朝我招了招手,柔声说:“春香,过来。”   如此过去,等于落实了他的话。   我将头稍稍偏向一侧,只作听不到。不料旁边的梅儿搭着我的手腕,暗中使劲,便要将我拽过去,我大怒,气沉腹中,身姿自巍然不动,那丫头毕竟不敢面上动手,试了一次便即松手,我扫了她一眼,就方才那二下,这丫头分明是一个练家子。   义兄在一旁频频打眼色。   庞青双目炯炯,全是看好戏的表情。   我晓得有这一班外人在,总要给王爷几分情面,半晌才不情不愿道:“王爷有什么话,如此吩咐也是一样的。”脚步却不曾移动半分。感觉王爷看了看我,我抿抿唇,垂首盯着自己的脚面。义兄试图打圆场,声音尴尬道:“王爷,这……春香许是害羞了……”我瞧他睁眼说瞎话,暗中冷笑了一声。庞青在那边厢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道:“可惜了王爷一番感人肺腑的剖白,春香小姐却似乎并未领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叹哪可叹!”   王爷微笑道:“小姐不过嗔怪本王的孟浪罢了!”说罢竟提步向我走了过来。那个丫环梅儿闷声不吭连退了好几步,留下一小片空间,王爷刚好站了她的位置。   他一到,便轻声唤了句:“春香。”眼波流转,一片温柔含情。   大庭广众之下,我感觉几乎所有人都“唰”的一声竖起了耳朵。我原本一腔忿怒此刻全化作丢脸。情急之下转脸叫了句“义兄”,然而义兄见状早尴尬地侧过了身。再看看四周……这一下,说什么自重已是多余,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叹了一口气,压下了声量,用无可奈何的声音问道:“王爷究竟意欲为何?”   众目睽睽之下,他垂头将脸凑了过来,我感觉他的气息透过白纱直接喷在我耳廓上,看似耳边厮磨,实则说了一通混账话。   他说:“今日之事,庞青定然不会善罢干休。我料他还要寻个什么由头试你一番。眉君可要想好了,是要承认与我互有情愫的好,还是等一下独自面对庞青的试探的好。”   一张脸笑得春风拂面,言下之意,却是若我应的不是前者,他便要放手不理会我的事。   我压下即将脱口的骇笑,声音擦着牙缝而出:“王爷莫不是玩笑?若我形迹败露,被拉下水的,紧接着便是你。对你有什么好处?”   “还有你义兄。”男人的唇瓣似乎又近了些,声音与柔滑的轻纱齐齐撩在耳处,说不出的麻痒:“你若狠得下心,就这么做好了。”   ……我还能说什么。   我僵硬地任他牵着,众目睽睽之下一齐去后山赏玩。   见我们离开,庞青竟没有阻拦。还唱作俱佳地对我说了句“有缘无份”,眼底却分明闪烁着算计。   一出庞青视线,我便奋力想抽出自己的手。尝试了二次,却无法撼动分毫,忍不住说了句“松手”,声音愀然变调。男人摇了摇头,缓缓地说了句“不松手”。他随侍的十数名侍卫远远守在后头,隔着一层轻纱,我看到男人的脸温柔中带着怜惜,眼里却是坚决。   认识这男人许久,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强迫我。   心里有说不出的愤怒与难堪,与一种莫名的失望。如今见他这样的表情,又觉得有说不出的委屈。   一直以来,两人相处的模式,大多数是这男人一直在忍耐包容我。我也曾想象过,有朝一日这男人消失了这种耐心会是如何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会是如此不堪:挟持、强迫、咄咄逼人。   我冷笑:“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将我耍弄得团团转很好玩是么?事既已做尽,何苦还来抓我的手,拿根绳索捆绑了就是了!”   我听他叹了一口气,神情带着无奈,面容却端肃了起来。   “我固然有男人一争长短的想法,此次却并非如此。”他缓缓摇了摇头:“眉君,你心事重,我与你相处数年,使尽浑身解数各种讨好之能事,这才令你勉强打开心扉,可是你,从来未曾信任过我。甚至我于你而言,连一丝份量都没有。你抛弃我的时候,数年的情谊,说断就断了,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当时如何没有犹豫?若当真说断就断了,又何来后续的这诸多纠缠?我只觉得他说得不对,偏偏整件事情,自己根本无从反驳起,不由一时怔住,激动的情绪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这样的经历,我不想再感受第二次。这是我与你重遇之后所下的决定。蜗牛有壳,眉君,你总将自己缩在壳子里,我不信你对我没一分感情,可若我不迫你作出表态,你便能一辈子与我这般耗下去。”   他长长望了我一眼:“我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我心口一震,瞬间觉是气短。   半晌别开头,闷声道:“我现在不想提及此事。”   王爷一顿,表情里有说不出的失望。   两人默然走了段路,山路是石阶,我初换了裙装不习惯,他便又来搀我,动作细致认真。我突然想到,这个男人,若没有那样复杂的背景,那样深沉的城腑,除去外貌上的未知,单凭这份体贴,当真是一名十全十美的郎君。   我又想到了春香,忍不住便出声询问。便听王爷淡淡说:“以后你便是春香了。”我一愣,不由停了脚步追问缘由。王爷却并不欲多谈,只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徒增烦恼。”   我知他打定了主意,不会告诉我春香之事。   我与春香虽一处生活数年,但毕竟身份上男女有别,了解也无多。只知道是名娇弱文静的大家闺秀,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王爷会如何处置春香,又如何说服义兄的?一时间心思数转,方才一瞬的绮丽想法便云消雾散。   一路走去,出乎意料的是,后山不仅有青松翠竹,还有一片果林。   不仅有果林,还有一道小水涧。   临涧还有一座凉亭。   那守林的僧人一看是王爷,便巴结地摘了一篮新鲜的蜜桔过来。王爷笑着净了手,随手挑起了一个。他手指修长,动作优雅,一边薅了外瓣,挑了果络,一边看似漫不经心道:   “亭里并未有外人在,眉君何不揭了帷帽,一起品尝蜜桔呢?”   这一章删了写写了删,各种苦逼的有木有!就怕一不小心雷过了,若有不适,请告知修改>< ☆、32Chapter 0049   49   面前的王爷,也就淡淡那一扫。   晚秋一片晴好,秋高气爽,阳光是金色的,枝桠间点点金箔般的白斑,透着灼灼生机,不见半分颓败。王爷的背景是五角亭磨得滑如蜜蜡的白石廊手,再下面,斜飞半块青岩,缠绕着一汪清水,逶迆的尽头,一小股清泉自岩隙中汩汩冒出,蜿蜒流下,淙淙作响。   日头照耀处亮得晃眼,阴影中又透着幽深。   他的眸光,便在这一派浮光掩映中,绵绵密密,墨染着多情。   当时我只怕是怔了怔,全然没了刚开始轻挑作怪的心态。   面颊渐次滚烫。   我强笑了一声,只得说话道,只怕我现下摘了面纱,王爷便要吓到。并非眉君不大方,只是不忍心。王爷唇边那抹笑意便深了些。应承的话柔软且自然,仿若真心而发:“眉君一向体贴,我自晓得。”眼底却一抹意味不明。我几乎同时也醒悟了过来,多丑的样子王爷俱从善如流,何况这小小墨汁乎?   然而,这一刻,我偏偏就如此矫情了起来。   我想起当时涂墨汁的时候,一半是为了需要,一半是存了想戏弄这个男人的心思。现在却深深后悔。我的身形原就教寻常女子略高挑一些,穿了裙装,摇摇晃晃,磕磕撞撞,再配上一个女钟馗或张飞他妹的颜,我想这全天下大概不会有哪个女子,在她原应最像个女子的时候,面对一个稍微露出那么点倾慕意思来的男子,以母夜叉姿势,低空飞过。末了留给倾慕的男子一道千古难题:她何时才能像个女子一些?   这是何等失态呀!   当我去涧边洗濯时王爷已整齐剥了数个桔子,放在玉盏里,镇了冰。我的眼光扫了一圈,侍卫在外围面朝外护卫,王爷一派端正,正襟危坐。我感觉还算满意,于是,彼时我微微颔首,王爷也微微颔首。我认为通过这一动作我们达成了一个无声的共识——身为一个知情识趣,恪守礼教且有教养的君子,遭遇面孔陌生姑娘,姑娘正生生惴着一腔尴尬情怀,需要一个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洗洗脸。哪怕身处不知名的野外,身为君子自当非礼勿视,莫要惊吓姑娘才对。   所以我很放心地在溪涧边择了一块还算平整干净的青岩,掀了帷帽。那丫环梅儿取了丝帕,还待让我像个大家闺秀一般矜持坐在石上,她试了水一点一点替我擦,我一笑谢绝,挽了袖子接了帕,浸水覆面,只感一片清凉。   那墨汁虽沾得均匀,但簿簿一层,倒也不难洗去。然而我没料到的是,就在那几个片刻的功夫,一名侍卫上前向王爷禀报了什么,王爷一招手命他退下,然后就径直向我的位置走了过来。   当时我不知道,溪水沾湿了鬓发,只觉不甚清爽,便正了正身,让梅儿替我稍稍整理,拢个纂儿,这丫环低眉顺首,一副恭驯模样。我却犹惦记着她拽我手腕时的手劲。心底略略沉思,这丫环手底有些功夫,却不曾在王爷麾下见过;话虽不多,但口音带着异样,却不似是夏朝之人……一时有些惊疑不定。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套这丫环的话。突然却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身后久久未有动作。   我顿时便有些警觉,问道:“怎么了?”便要将头抬回去。这时一只手轻轻扶上我的肩膀。我一侧头,余光便瞧见一角团纹云锦的袖口,这个款式的衣裳,今日统共便只看到此刻原应在亭子里坐着的男子穿着。   我一僵。听到男子的声音温言说道:“眉君,你瞧这溪涧中,竟然也有鱼,成双成对。”   我往那溪涧里一瞧,水里倒映出一双人影。天光晴好,浮光掠影里,水也清澈,人也清澈。此情此景,似乎该用些美丽的形容词,比如,镜花般的女子和水月般的男子什么的,来形容一下王爷与我,方不辜负这人生头回相逢。然而实在是水太清澈,我看到的是面貌洗刷一新的女子,满脸带着警惕,旁边伴着的含笑男子,顶着一张吓人丑脸,眼神亮得扎人。此外,别说鱼,连片树叶渣子都没寻到。   于便反应那不过是一句轻挑调情的话。   我的脸顿地胀红了。这天下间的男子似乎总能在女子面前说些轻挑的话,连道貌岸然的王爷也是信口拈来。想要发作,理智又告诉我,不是每一个见了姑娘流口水的男人都是采花贼,也有可能是隔壁村的二愣子。同理,并不是每一条鱼都代表轻佻,万一那俩鱼在我看过去的时候都游走了呢。正自酝酿情感,忽听王爷又冒出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眉君,你可会泅水?”   下一刻,扑通一声,已落了水。   带着寒意的水刹时浸没口鼻。   我只感觉一双手臂铁钳一般牢牢匝在我的腰间,抱着我往水里下沉。心中惊诧还来不及回神,落水的恐惧与伴随而来的窒息已使身体本能地慌了。我拍着水花挣扎,待张口欲喊,后脑勺却先一步被按住,紧接着是什么柔软的东西紧紧堵了过来,往我嘴里哺入一口空气。   大脑尚来不及作出指示,身体出于求生的本能已经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我张口,几乎贪婪地接受了那口空气。然而,侵占入口腔的,除了甜美的空气,还有别的不速之客。我一吃惊,便待咬下,那湿濡且放肆的侵入物在口腔里一个灵活的翻搅,已经迅速地退了出去。短暂的交锋里,我看到近在咫尺男人的一张脸,眸色变深,得意之余,面上还带了些惋惜。两人面对面,开不了口,只像鱼一样你吐出一串气泡我也吐一串。我待那气泡吐完攒足了力气便挥臂要朝那张脸打下去。下一刻,便看到一枝短箭插在男人一边手臂上,创口流出的血正迅速氲染着四周的水。形容触目惊心。   几个起落之后,男人抱着我,顶出了水面。   我已经被呛得有些昏昏沉沉,一出水面,男人给我顺背,咳出了些水,总算回了些神。四下一看,发现已经游到了对面,而原来我洗濯的位置,插了一排弩箭。王爷的那班侍卫此时正与一班背了弓箭的黑衣蒙面客缠斗一处,我们所处的位置,则于飞涧下方的一块青岩的凹陷处,四周是水,唯一的豁口正对着流泻的涧水,压根无法攀爬,与黑衣客所在之处形成一个死角,是一处天然的屏蔽,一时倒不必担心弓箭的袭击。   然而王爷还是自身上脱下一件软甲,披到我身上。   他削断了插在手臂的箭杆,伤口处血流如注,染了半条手臂。我皱眉,忍不住撕了一片衣角,给他简单处理伤口。他倒也不拒绝,半倚在岩面上,眼光胶在我脸上,面上表情竟似是惬意。似乎那伤口流的不是自己的血,隔了一池水面的刺客也是那天边的浮云。我被盯得不自在,疑惑道:“好生奇怪,庞青既封了山,山后也搜查过,这些蒙面客是从哪里来?”   王爷笑道:“好想得很。你且想想是谁。”   我迟疑道:“王爷说的是庞青?”   王爷道:“这么好的机会,若是本王也不会放弃。”   事情来得太快,我自下水后脑袋便一直懵着,也不及细想这其中的利害。此时王爷一提,我即便醒悟了过来。庞青此番上山追拿疑犯,实际目的却在王爷身上。疑犯是谁,是否捉拿得到,对他并不重要。他实际的用意恐怕是藉由封山缉拿疑犯的由头,暗底里派人刺杀王爷,事情最终成与不成,他自可将刺客全数推到疑犯身上,顶多便落个渎职的名,王爷生死却与他半点干系也没有。这条将计就计,追查起来,王爷只能吃个哑巴亏。   想来王爷早便看穿了庞青的计划。   我呆了呆,不解道:“王爷既知庞青的用心,为何还到这后山来,以身犯险?”王爷眼一眯,瞬间狡猾如狐:“我自然也是将计就计。虽说本王自信行事还算周密,但易容装扮行刺庞青,再入庞府之事,终究经不起追查下去。庞青想利用疑犯刺杀本王,本王不妨便用他派遣的刺客堵住他的口……眉君,将那软甲扣好。”   我原正苦笑,心想这两人互斗心计,斗来斗去,将我这无辜路人折磨得惨兮兮,最终不过给他们当作了幌子。窦娥也没有我冤。待听他最后一句,一愣,一低头,他的软甲在我身上原就大了,仅仅半披在身上,我一垂头正好看到一身湿透的罗裙贴在身上,原就有些透,此刻领口微敞,露出半片肌肤。王爷话里说的君子,眼光紧盯在我襟口处,眼神放肆。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便又记起他在水底的轻薄来。一时新仇加旧怨,一手抓紧了软甲,一手看准他脸颊便扇去,半途却教他牢牢抓住。   “眉君,嫁与我罢,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面前的王爷,也就淡淡那一扫。   晚秋一片晴好,秋高气爽,阳光是金色的,枝桠间点点金箔般的白斑,透着灼灼生机,不见半分颓败。王爷的背景是五角亭磨得滑如蜜蜡的白石廊手,再下面,斜飞半块青岩,缠绕着一汪清水,逶迆的尽头,一小股清泉自岩隙中汩汩冒出,蜿蜒流下,淙淙作响。   日头照耀处亮得晃眼,阴影中又透着幽深。   他的眸光,便在这一派浮光掩映中,绵绵密密,墨染着多情。   当时我只怕是怔了怔,全然没了刚开始轻挑作怪的心态。   面颊渐次滚烫。   我强笑了一声,只得说话道,只怕我现下摘了面纱,王爷便要吓到。并非眉君不大方,只是不忍心。王爷唇边那抹笑意便深了些。应承的话柔软且自然,仿若真心而发:“眉君一向体贴,我自晓得。”眼底却一抹意味不明。我几乎同时也醒悟了过来,多丑的样子王爷俱从善如流,何况这小小墨汁乎?   然而,这一刻,我偏偏就如此矫情了起来。   我想起当时涂墨汁的时候,一半是为了需要,一半是存了想戏弄这个男人的心思。现在却深深后悔。我的身形原就教寻常女子略高挑一些,穿了裙装,摇摇晃晃,磕磕撞撞,再配上一个女钟馗或张飞他妹的颜,我想这全天下大概不会有哪个女子,在她原应最像个女子的时候,面对一个稍微露出那么点倾慕意思来的男子,以母夜叉姿势,低空飞过。末了留给倾慕的男子一道千古难题:她何时才能像个女子一些?   这是何等失态呀!   当我去涧边洗濯时王爷已整齐剥了数个桔子,放在玉盏里,镇了冰。我的眼光扫了一圈,侍卫在外围面朝外护卫,王爷一派端正,正襟危坐。我感觉还算满意,于是,彼时我微微颔首,王爷也微微颔首。我认为通过这一动作我们达成了一个无声的共识——身为一个知情识趣,恪守礼教且有教养的君子,遭遇面孔陌生姑娘,姑娘正生生惴着一腔尴尬情怀,需要一个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洗洗脸。哪怕身处不知名的野外,身为君子自当非礼勿视,莫要惊吓姑娘才对。   所以我很放心地在溪涧边择了一块还算平整干净的青岩,掀了帷帽。那丫环梅儿取了丝帕,还待让我像个大家闺秀一般矜持坐在石上,她试了水一点一点替我擦,我一笑谢绝,挽了袖子接了帕,浸水覆面,只感一片清凉。   那墨汁虽沾得均匀,但簿簿一层,倒也不难洗去。然而我没料到的是,就在那几个片刻的功夫,一名侍卫上前向王爷禀报了什么,王爷一招手命他退下,然后就径直向我的位置走了过来。   当时我不知道,溪水沾湿了鬓发,只觉不甚清爽,便正了正身,让梅儿替我稍稍整理,拢个纂儿,这丫环低眉顺首,一副恭驯模样。我却犹惦记着她拽我手腕时的手劲。心底略略沉思,这丫环手底有些功夫,却不曾在王爷麾下见过;话虽不多,但口音带着异样,却不似是夏朝之人……一时有些惊疑不定。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套这丫环的话。突然却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身后久久未有动作。   我顿时便有些警觉,问道:“怎么了?”便要将头抬回去。这时一只手轻轻扶上我的肩膀。我一侧头,余光便瞧见一角团纹云锦的袖口,这个款式的衣裳,今日统共便只看到此刻原应在亭子里坐着的男子穿着。   我一僵。听到男子的声音温言说道:“眉君,你瞧这溪涧中,竟然也有鱼,成双成对。”   我往那溪涧里一瞧,水里倒映出一双人影。天光晴好,浮光掠影里,水也清澈,人也清澈。此情此景,似乎该用些美丽的形容词,比如,镜花般的女子和水月般的男子什么的,来形容一下王爷与我,方不辜负这人生头回相逢。然而实在是水太清澈,我看到的是面貌洗刷一新的女子,满脸带着警惕,旁边伴着的含笑男子,顶着一张吓人丑脸,眼神亮得扎人。此外,别说鱼,连片树叶渣子都没寻到。   于便反应那不过是一句轻挑调情的话。   我的脸顿地胀红了。这天下间的男子似乎总能在女子面前说些轻挑的话,连道貌岸然的王爷也是信口拈来。想要发作,理智又告诉我,不是每一个见了姑娘流口水的男人都是采花贼,也有可能是隔壁村的二愣子。同理,并不是每一条鱼都代表轻佻,万一那俩鱼在我看过去的时候都游走了呢。正自酝酿情感,忽听王爷又冒出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眉君,你可会泅水?”   下一刻,扑通一声,已落了水。   带着寒意的水刹时浸没口鼻。   我只感觉一双手臂铁钳一般牢牢匝在我的腰间,抱着我往水里下沉。心中惊诧还来不及回神,落水的恐惧与伴随而来的窒息已使身体本能地慌了。我拍着水花挣扎,待张口欲喊,后脑勺却先一步被按住,紧接着是什么柔软的东西紧紧堵了过来,往我嘴里哺入一口空气。   大脑尚来不及作出指示,身体出于求生的本能已经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我张口,几乎贪婪地接受了那口空气。然而,侵占入口腔的,除了甜美的空气,还有别的不速之客。我一吃惊,便待咬下,那湿濡且放肆的侵入物在口腔里一个灵活的翻搅,已经迅速地退了出去。短暂的交锋里,我看到近在咫尺男人的一张脸,眸色变深,得意之余,面上还带了些惋惜。两人面对面,开不了口,只像鱼一样你吐出一串气泡我也吐一串。我待那气泡吐完攒足了力气便挥臂要朝那张脸打下去。下一刻,便看到一枝短箭插在男人一边手臂上,创口流出的血正迅速氲染着四周的水。形容触目惊心。   几个起落之后,男人抱着我,顶出了水面。   我已经被呛得有些昏昏沉沉,一出水面,男人给我顺背,咳出了些水,总算回了些神。四下一看,发现已经游到了对面,而原来我洗濯的位置,插了一排弩箭。王爷的那班侍卫此时正与一班背了弓箭的黑衣蒙面客缠斗一处,我们所处的位置,则于飞涧下方的一块青岩的凹陷处,四周是水,唯一的豁口正对着流泻的涧水,压根无法攀爬,与黑衣客所在之处形成一个死角,是一处天然的屏蔽,一时倒不必担心弓箭的袭击。   然而王爷还是自身上脱下一件软甲,披到我身上。   他削断了插在手臂的箭杆,伤口处血流如注,染了半条手臂。我皱眉,忍不住撕了一片衣角,给他简单处理伤口。他倒也不拒绝,半倚在岩面上,眼光胶在我脸上,面上表情竟似是惬意。似乎那伤口流的不是自己的血,隔了一池水面的刺客也是那天边的浮云。我被盯得不自在,疑惑道:“好生奇怪,庞青既封了山,山后也搜查过,这些蒙面客是从哪里来?”   王爷笑道:“好想得很。你且想想是谁。”   我迟疑道:“王爷说的是庞青?”   王爷道:“这么好的机会,若是本王也不会放弃。”   事情来得太快,我自下水后脑袋便一直懵着,也不及细想这其中的利害。此时王爷一提,我即便醒悟了过来。庞青此番上山追拿疑犯,实际目的却在王爷身上。疑犯是谁,是否捉拿得到,对他并不重要。他实际的用意恐怕是藉由封山缉拿疑犯的由头,暗底里派人刺杀王爷,事情最终成与不成,他自可将刺客全数推到疑犯身上,顶多便落个渎职的名,王爷生死却与他半点干系也没有。这条将计就计,追查起来,王爷只能吃个哑巴亏。   想来王爷早便看穿了庞青的计划。   我呆了呆,不解道:“王爷既知庞青的用心,为何还到这后山来,以身犯险?”王爷眼一眯,瞬间狡猾如狐:“我自然也是将计就计。虽说本王自信行事还算周密,但易容装扮行刺庞青,再入庞府之事,终究经不起追查下去。庞青想利用疑犯刺杀本王,本王不妨便用他派遣的刺客堵住他的口……眉君,将那软甲扣好。”   我原正苦笑,心想这两人互斗心计,斗来斗去,将我这无辜路人折磨得惨兮兮,最终不过给他们当作了幌子。窦娥也没有我冤。待听他最后一句,一愣,一低头,他的软甲在我身上原就大了,仅仅半披在身上,我一垂头正好看到一身湿透的罗裙贴在身上,原就有些透,此刻领口微敞,露出半片肌肤。王爷话里说的君子,眼光紧盯在我襟口处,眼神放肆。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便又记起他在水底的轻薄来。一时新仇加旧怨,一手抓紧了软甲,一手看准他脸颊便扇去,半途却教他牢牢抓住。   “眉君,嫁与我罢,可好?” ☆、33Chapter 0050   50   话题最终因为突如其来的偷袭而终止。   几名刺客泅过水面,将战场移至这边。   护主的侍卫紧随而至。   王爷抱着我一跃,跳至另一块露出水面的青岩。刀光剑影逼近,我的心怦怦乱跳。过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发现一只手被牢牢擎在王爷手里。   “眉君不要怕,有我。”他冲我低声说,语气十足温柔。   我道:“这些人目标是王爷,除非误伤,否则伤不到我,我自然是不怕的。”实则委婉提醒他是否与我保持些距离。我不晓得王爷是否正沉浸在当大英雄由然而生的自豪感之中,但这话有些煞风景我却是知道的。见王爷闻言眼眯了眯,忙亡羊补牢道:   “实则是好担心王爷……的伤口,真是不碍事么?”   “不碍事。”   “一切多亏有王爷。”我肉麻道:“否则不知如何是好。”   一名刺客欺近,二名侍卫的刀锋紧随而至,刺客身中二刀,他距离与我们极近,血柱便像箭一般喷来。青岩石上左右并无退路,我打了个寒噤,眼见就要教那血雨淋住面门,身边的王爷拿袖一挡,顺势将我揽入怀里,血腥味扑鼻,我不由自主往那怀里钻了一钻,一只手往我后背抚了抚,我惊觉失态,往男人面上一瞧,见他一张脸竟染了笑意。   王爷随身的侍卫虽然并不多,但具是死士,不消片刻,场面竟是被控制了下来。但不容我松一口气,第二批、第三批刺客紧袭而至!   刺客不止一批——看来庞青此次是下了重筹,定要置王爷为死地了。   那班侍卫却俱是训练有素,酣战片刻后,渐渐向王爷方向聚拢,在王爷面前形成一道防护墙,但王爷几次想带着我冲有包围圈却给迫了回来。我看着心底发凉,便觉得有些不妙。   便是盖世英雄也扛不住围殴,最后的情势可想而知。   一柱香后,场面已经险象环生。   侍卫倒下了大半,四周黑压压尽是穿着黑衣的刺客。一直袖手的王爷被迫着加入了战团,但他却并不恋战,只一直护在我左右。我眼瞧不能如此下去,便与王爷道:“你先出去,回头搬了救兵再来救我。”救兵云云,自然是说着好听,没有王爷的庇护,我便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一刺客砍。王爷挥手杀敌,回头却冲我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却有毅然之色。秋风飒飒,他明明厮杀得狼狈的身影却有说不出的英气。我难得舍身为人一回,给他一笑当即泄了气,吟了泡眼泪缩在一处凹入的青岩缝隙里,尽量减少自己造成的累赘,其过程狼狈万分。   此时东边数名浑身浴血的侍卫杀出小小一个缺口,王爷看准这个时机,挥出数剑后便抱着我跃向溪涧一旁的桔林。   但是我们还未站定,哗啦一声,从水里钻出二名刺客,齐齐挥剑向我们刺来!   两人的袭击呈左右夹攻之势,当时王爷堪堪回首,只来得及拍开一边袭击。眼见一边门户洞开,我不及多想,覆身便挡了过去,然而预期的痛感并未下来,只听锵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以及一名刺客惨叫嚎声。   我一愣,身体已经让王爷重重拉了回去,护所有物般环在怀里。我感受到他的身躯紧张得烙了铁一般僵硬,尚来不及感动,便听到他语带感激的叫声:   “公主!”   红衣刺眼,蛇腰曼妙扭动间,银鞭似练,在紧随而来的刺客之中舞动绞杀,动作狠辣中却带女子的娇媚。厮杀中红衣美人回眸一笑,芙蓉面颊明艳飞扬,正是多时未见的晋国公主桐知。   她一招退敌,两名婢女紧护而至,她身形略滞退了数步,便王爷并间而站,两人连袂数招御敌,对视了一眼,王爷道:“此处我还能支撑一二,劳烦公主前往寺中速求援兵!”   公主妩媚笑道:“我早便想到此处,来时便让小红小月拿我的令牌找庞青去了!”说罢笑靥如花,明眸向我一睇,面露不齿。我被她看废物的眼光所感染,越发感觉公主青春美貌,十分能干,我自觉得无能,羞耻感油然而生。只好默默垂下头,将脸越发服贴地靠在王爷怀里。彼时我眼里还储着一泡傻泪,脑袋蹭在男人怀里与她无辜对视一眼,下一刻,公主的脸像滚过乌云的阴天,煞气毕现,长鞭越发舞得呼啸凌厉。   庞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被迫至桔林里面,侍卫几乎全倒下了,剩下数名苦苦支持。公主主仆三人原本光鲜明丽,经过一翻缠斗也是衣鬓凌乱,周身血迹。王爷也是勉力支撑,他这一路泰半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可想而知,若不是我,他也不于于如此狼狈。我身上既有了护甲,又有王爷的护卫,数人之中,没有武艺的我反倒上情况最好的一个。   庞青来得很巧,正是一名刺客将刀捅入公主肩膀的时刻,公主受伤,庞青英雄救美。   士兵将整片山头包围,那一班刺客,来时如急矢箭雨,退时如潮水般溃散。我眼见公主肩膀喷着鲜血,触目惊心,当即取了身上替王爷上了伤口存下的一点金创药急凑了上去,却给公主一手推开,撞在后面的庞青身上。   近距离之下,两两相对了一眼。庞青面上没半分异样,仿若刺客之事当真与他半点无干,而暗袭失败于他亦是没半分影响。我能想象自己的情形不比街上的叫化子光鲜不去多少,庞青却愣是做出一副温柔多情,怜惜道:“青来迟了,小姐不碍事罢?”   我联想到他背后手段,打了个寒噤,强笑道:“无事,看看公主要紧。”   庞青皱眉道:“小姐一身……”说着捉住我一只手臂,竟是要给我检查伤口的模样。我慌忙要后退,另一只手适时伸了过来,将我拉了过去。我听王爷语带自然说道:“春香身上有伤药,过来给公主瞧瞧。”手却拉着我径直将我拔至身后。我从斜后方望将过去,刚好看到受了伤显露虚弱的公主倒入王爷怀里,头正好枕在王爷的伤臂上,王爷眉头微蹙了蹙,却仍旧伸了手教她枕着。我只好强压下将公主的头拔向另一边的冲动,心下竟莫名有些醋意。   两个男人当即为公主简单处理伤口,那画面再多一人无法插足。我此刻渐渐也放松了下来,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四肢颤抖,周身脱力。后退了数步,一下倒坐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远远的似乎是梅儿正跌跌撞撞向我走来。我皱了皱眉,身后却碰到一只哆嗦的手,不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认出是看守桔园的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颤声道:“施施施主没、没事吧?”说着作势来扶我。我只觉得小和尚的眼神有些怪异,摇摇头正要避开他的搀扶。手心一紧,却是这小和尚借挽扶之势,给我塞来一物。   我心知有异,便又看了一眼。这才发觉,这小和尚竟生得十分俊美,一张脸隐隐有三分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 50   话题最终因为突如其来的偷袭而终止。   几名刺客泅过水面,将战场移至这边。   护主的侍卫紧随而至。   王爷抱着我一跃,跳至另一块露出水面的青岩。刀光剑影逼近,我的心怦怦乱跳。过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发现一只手被牢牢擎在王爷手里。   “眉君不要怕,有我。”他冲我低声说,语气十足温柔。   我道:“这些人目标是王爷,除非误伤,否则伤不到我,我自然是不怕的。”实则委婉提醒他是否与我保持些距离。我不晓得王爷是否正沉浸在当大英雄由然而生的自豪感之中,但这话有些煞风景我却是知道的。见王爷闻言眼眯了眯,忙亡羊补牢道:   “实则是好担心王爷……的伤口,真是不碍事么?”   “不碍事。”   “一切多亏有王爷。”我肉麻道:“否则不知如何是好。”   一名刺客欺近,二名侍卫的刀锋紧随而至,刺客身中二刀,他距离与我们极近,血柱便像箭一般喷来。青岩石上左右并无退路,我打了个寒噤,眼见就要教那血雨淋住面门,身边的王爷拿袖一挡,顺势将我揽入怀里,血腥味扑鼻,我不由自主往那怀里钻了一钻,一只手往我后背抚了抚,我惊觉失态,往男人面上一瞧,见他一张脸竟染了笑意。   王爷随身的侍卫虽然并不多,但具是死士,不消片刻,场面竟是被控制了下来。但不容我松一口气,第二批、第三批刺客紧袭而至!   刺客不止一批——看来庞青此次是下了重筹,定要置王爷为死地了。   那班侍卫却俱是训练有素,酣战片刻后,渐渐向王爷方向聚拢,在王爷面前形成一道防护墙,但王爷几次想带着我冲有包围圈却给迫了回来。我看着心底发凉,便觉得有些不妙。   便是盖世英雄也扛不住围殴,最后的情势可想而知。   一柱香后,场面已经险象环生。   侍卫倒下了大半,四周黑压压尽是穿着黑衣的刺客。一直袖手的王爷被迫着加入了战团,但他却并不恋战,只一直护在我左右。我眼瞧不能如此下去,便与王爷道:“你先出去,回头搬了救兵再来救我。”救兵云云,自然是说着好听,没有王爷的庇护,我便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一刺客砍。王爷挥手杀敌,回头却冲我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却有毅然之色。秋风飒飒,他明明厮杀得狼狈的身影却有说不出的英气。我难得舍身为人一回,给他一笑当即泄了气,吟了泡眼泪缩在一处凹入的青岩缝隙里,尽量减少自己造成的累赘,其过程狼狈万分。   此时东边数名浑身浴血的侍卫杀出小小一个缺口,王爷看准这个时机,挥出数剑后便抱着我跃向溪涧一旁的桔林。   但是我们还未站定,哗啦一声,从水里钻出二名刺客,齐齐挥剑向我们刺来!   两人的袭击呈左右夹攻之势,当时王爷堪堪回首,只来得及拍开一边袭击。眼见一边门户洞开,我不及多想,覆身便挡了过去,然而预期的痛感并未下来,只听锵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以及一名刺客惨叫嚎声。   我一愣,身体已经让王爷重重拉了回去,护所有物般环在怀里。我感受到他的身躯紧张得烙了铁一般僵硬,尚来不及感动,便听到他语带感激的叫声:   “公主!”   红衣刺眼,蛇腰曼妙扭动间,银鞭似练,在紧随而来的刺客之中舞动绞杀,动作狠辣中却带女子的娇媚。厮杀中红衣美人回眸一笑,芙蓉面颊明艳飞扬,正是多时未见的晋国公主桐知。   她一招退敌,两名婢女紧护而至,她身形略滞退了数步,便王爷并间而站,两人连袂数招御敌,对视了一眼,王爷道:“此处我还能支撑一二,劳烦公主前往寺中速求援兵!”   公主妩媚笑道:“我早便想到此处,来时便让小红小月拿我的令牌找庞青去了!”说罢笑靥如花,明眸向我一睇,面露不齿。我被她看废物的眼光所感染,越发感觉公主青春美貌,十分能干,我自觉得无能,羞耻感油然而生。只好默默垂下头,将脸越发服贴地靠在王爷怀里。彼时我眼里还储着一泡傻泪,脑袋蹭在男人怀里与她无辜对视一眼,下一刻,公主的脸像滚过乌云的阴天,煞气毕现,长鞭越发舞得呼啸凌厉。   庞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被迫至桔林里面,侍卫几乎全倒下了,剩下数名苦苦支持。公主主仆三人原本光鲜明丽,经过一翻缠斗也是衣鬓凌乱,周身血迹。王爷也是勉力支撑,他这一路泰半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可想而知,若不是我,他也不于于如此狼狈。我身上既有了护甲,又有王爷的护卫,数人之中,没有武艺的我反倒上情况最好的一个。   庞青来得很巧,正是一名刺客将刀捅入公主肩膀的时刻,公主受伤,庞青英雄救美。   士兵将整片山头包围,那一班刺客,来时如急矢箭雨,退时如潮水般溃散。我眼见公主肩膀喷着鲜血,触目惊心,当即取了身上替王爷上了伤口存下的一点金创药急凑了上去,却给公主一手推开,撞在后面的庞青身上。   近距离之下,两两相对了一眼。庞青面上没半分异样,仿若刺客之事当真与他半点无干,而暗袭失败于他亦是没半分影响。我能想象自己的情形不比街上的叫化子光鲜不去多少,庞青却愣是做出一副温柔多情,怜惜道:“青来迟了,小姐不碍事罢?”   我联想到他背后手段,打了个寒噤,强笑道:“无事,看看公主要紧。”   庞青皱眉道:“小姐一身……”说着捉住我一只手臂,竟是要给我检查伤口的模样。我慌忙要后退,另一只手适时伸了过来,将我拉了过去。我听王爷语带自然说道:“春香身上有伤药,过来给公主瞧瞧。”手却拉着我径直将我拔至身后。我从斜后方望将过去,刚好看到受了伤显露虚弱的公主倒入王爷怀里,头正好枕在王爷的伤臂上,王爷眉头微蹙了蹙,却仍旧伸了手教她枕着。我只好强压下将公主的头拔向另一边的冲动,心下竟莫名有些醋意。   两个男人当即为公主简单处理伤口,那画面再多一人无法插足。我此刻渐渐也放松了下来,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四肢颤抖,周身脱力。后退了数步,一下倒坐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远远的似乎是梅儿正跌跌撞撞向我走来。我皱了皱眉,身后却碰到一只哆嗦的手,不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认出是看守桔园的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颤声道:“施施施主没、没事吧?”说着作势来扶我。我只觉得小和尚的眼神有些怪异,摇摇头正要避开他的搀扶。手心一紧,却是这小和尚借挽扶之势,给我塞来一物。   我心知有异,便又看了一眼。这才发觉,这小和尚竟生得十分俊美,一张脸隐隐有三分熟悉。   TVT前天一开文档就碎死过去了,昨天和今天白天断网,说了要更拖到现在!非常对不起!对不起小d大人和魔芋大人,我知道你们一定不*我了TVT   PS这章有半章没法子是在手机上码的,头一回利用爪机码字,没神马语感,文很糙,请多多包涵,抱拳一个捂胸碎走 ☆、34Chapter 0051   51   因公主的伤口需要处理,王爷与庞青先一步护送公主回去,临走庞青对我说道:“今日令小姐受惊,改日定登门赔礼。”   我拢拢鬓发:“国舅爷贵人事忙,怎敢烦劳国舅登门。今日这班贼子穷凶极恶,只盼国舅能擒住首犯,令其不能再行杀戮,春香便感激不尽了。”   庞青便扯动一下面皮,皮笑肉不笑,眼光落在我面上。   十数步开外,王爷递来关切的眼神。我与他一点头,他似举步要过来,但又考虑怀里还抱着个受伤的公主,最后只温言冲我说:“你先随兄长回府,迟此我再去看你……今日令你受惊了。”   我见他面露歉意,此时一名侍卫跑将过来,低声禀告,为公主准备的软舆好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几步抢上前道:“早先王爷说有意求娶春香,不知是真是假?”   王爷顿了脚步:“自是千真万确。”   “你当真要上门向春香提亲?”我又追问了一句。   这话似乎是问得重复了,但我想王爷能明白其中意思。   果然见他一愣,随即眉眼却舒展开来:“自是要上门向你提亲。”   他话音一落,我的脸轰的就红了。   我只是觉得王爷护送公主这一去,也不晓得再见面是何时,春香之事不能如此不明不白,此时这么一对话,却好似是我追着他要这一句承诺似的。这么一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感觉四周静得诡异。众人俱傻傻望着我,我终于明白,自己大概又令春香丢脸了。   只是他既当众求娶的是春香,又如何向“我”求亲?此时众目睽睽不便再缠驳下去,只得讪讪退开了一步,却又听身旁有人啧啧道:“王爷左拥公主,右与小姐柔情蜜意,所谓左拥右抱,此等艳福,委实羡煞旁人……”说着诶了一声,似是才注意自己失口,与我道:“青有口无心,小姐千万别将此番话往心里去才好。”   王爷道:“国舅休要误会,本王对公主只有敬重,未敢有轻浮之心。”话说完,他怀里的公主嘤咛了一声,眉尖蹙紧,似是伤口痛楚难当,虚弱地唤了声“王爷哥哥”。她的伤口虽是皮肉伤,也做了简单处理,但毕竟还需急急请正经的医正看一看才好。   料想她虽习武,但毕竟身为女子,又是金枝玉叶,罕受此等苦头。   想必,我能想到的,王爷在心中必定也是百转千回了一遍,神情尴尬中便露出些怜惜来,将我看得十分心酸。只是心酸归心酸,今日之事终归要承这位公主一份人情。我有些复杂地看了他怀里的女人一眼,见王爷面上仍有一分迟疑,坦然道:   “王爷不必担心我,快些去罢。”   王爷略一点头,抱着公主匆匆上了软舆。   我站在原处目送他们,身边光影一暗,却是庞青闲闲走了过来。冲我似笑非笑道:“春香小姐真是善解人意,只是本国舅看得出,公主对王爷可是青眼有加。”他拿眼有意无意撩了我一眼,口里凉凉道:“王爷不思避嫌,只怕是存了旁的心思罢?”   我心一热,只跟着皮笑肉不笑道:“国舅此言差矣,公主是我二人恩人,如今因我等受伤,春香苦于公主门第高贵,无法上前亲侍。王爷晓得春香心意,自会连同我的那一份,更加悉心照料公主才是。春香只有感激,哪敢多疑。”   话说完身边嗤的一声,一阵风过,我看到庞青拂袖,背影挺得笔直,头也不回走了。   我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留在寺中稍作洗盥。无人之时我摊开和尚塞在我手里的物什,是一张小小纸条。   纸条上没有旁的话,只描了一枚圆型的图徽。图徽中间用奇怪的纹理缠绕作一个“聂”字。   在东晋,这徽志代表了某个赫赫有名的世家,家主是世袭罔替的钦天司,敕授国师之礼。   东晋聂氏。   我不由便顿了一顿。   出来之时那和尚又来了,拎了一篮新摘的蜜桔,却给拦在外头。彼时义兄正处理回程之事,梅儿因受伤并没有在我身边,门口只有新遣的十数名侍卫守着。我便让他进来,借口受惊让和尚说几段开解静心的佛偈。   桔林里两人短短的接触十分匆忙,我对他只模糊有个印象,此刻厢房中清清楚楚看上数眼,便确定无疑,此人正是这一年仲秋夜被我救下的那个哑巴——自然,他并非什么哑巴。   他一进来,便显露出些许傲慢之色来。   聂氏宗族中高低贵贱,素来泾渭分明。能拿出家族图徽的,一般只有嫡系的子孙,料定是自小被众星捧月惯了。我在眼前此人眼中,不过是一名受家主驱逐,欲除之而后快的破落户,也难怪得他露出那种神色来。   而这样的倨傲,无非是想让我显出些惶恐来。   我心中冷笑了声,也懒得与他啰唣,只问他寻我何事。他一愣,大概没料到我如此轻慢,缓了片刻才道:“我叫聂元阳。”   聂元阳是为哥哥而来。   回府一路上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我想起哥哥失踪初时,我曾向远在东晋的聂氏求援,最后等来的,却是家主遣来的杀手。   若是家主,定是不计一切先将我诛杀,再思如何救人。   今日聂元阳来寻我,并非家主安排。然而他却是听命行事。   授命的人是谁呢?   脑中不期然泛起桐知的一张脸。   这一晚我便在李府住下,住的是春香的房间。   离开这座府邸似乎才是昨天,可一切已经十分陌生。   义兄待我很客气,客气中带着拘谨。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的身份,中间我试探地唤了他一句义兄,他怔了片刻,旋即温柔说道:“春香,你我是亲兄妹,你怎么唤我义兄?”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压低了声音问他:“春香呢?”   从我进入这座府邸,根本不见春香的踪迹。   他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春香。”我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因为没有错过他背转身时,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与春香不过是暂时的李代桃僵。   若我以后成了春香,那么那个与我生活了数年的春香,她哪里去了?而眼前的义兄,很明显对我的身份不会一无所觉,却似乎并不愿意撕破这一层关系,因此选择作戏。这又是为了什么?   诸多问题,如团团阴影笼罩在我的心头。   隔日,我求见公主。   公主下榻于芙蓉馆,从李府过去,不过一柱香的车程。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在李府会受到一段时间的软禁,然而,从我向义兄提出要出府,再到公主译馆求见,连想象中的阻挠也并未遇见,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   最终芙蓉馆的侍女将我领至一间耳房,等待公主宣见。   想来那耳房便是夜里轮值的侍女歇息之处,与公主寝室仅隔了一道墙,数道帐幔,从角窗缕花的细缝里,隐约可以看到里头寝室的形容。我在耳室这一等,便等了一个白天。   作者有话要说:    * 51   因公主的伤口需要处理,王爷与庞青先一步护送公主回去,临走庞青对我说道:“今日令小姐受惊,改日定登门赔礼。”   我拢拢鬓发:“国舅爷贵人事忙,怎敢烦劳国舅登门。今日这班贼子穷凶极恶,只盼国舅能擒住首犯,令其不能再行杀戮,春香便感激不尽了。”   庞青便扯动一下面皮,皮笑肉不笑,眼光落在我面上。   十数步开外,王爷递来关切的眼神。我与他一点头,他似举步要过来,但又考虑怀里还抱着个受伤的公主,最后只温言冲我说:“你先随兄长回府,迟此我再去看你……今日令你受惊了。”   我见他面露歉意,此时一名侍卫跑将过来,低声禀告,为公主准备的软舆好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几步抢上前道:“早先你说有意求娶春香,不知是真是假?”   王爷顿了脚步:“自是千真万确。”   “你当真要上门向春香提亲?”我又追问了一句。   这话似乎是问得重复了,但我想王爷能明白其中意思。   果然见他一愣,随即眉眼却舒展开来:“自是要上门向你提亲。”   他话音一落,我的脸轰的就红了。   我只是觉得王爷护送公主这一去,也不晓得再见面是何时,春香之事不能如此不明不白,此时这么一对话,却好似是我追着他要这一句承诺似的。这么一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感觉四周静得诡异。众人俱傻傻望着我,我终于明白,自己大概又令春香丢脸了。   只是他既当众求娶的是春香,又如何向“我”求亲?此时当众不便再缠驳下去,只得讪讪退开了一步,却又听身旁有人啧啧道:“王爷左拥公主,右与小姐柔情蜜意,所谓左拥右抱,此等艳福,委实羡煞旁人……”说着诶了一声,似是才注意自己失口,与我道:“青有口无心,小姐千万别将此番话往心里去才好。”   王爷道:“国舅休要误会,本王对公主只有敬重,未敢有轻浮之心。”话说完,他怀里的公主嘤咛了一声,眉尖蹙紧,似是伤口痛楚难当,虚弱地唤了声“王爷哥哥”。她的伤口虽是皮肉伤,也做了简单处理,但毕竟还需急急请正经的医正看一看才好。   料想她虽习武,但毕竟身为女子,又是金枝玉叶,罕受此等苦头。   想必,我能想到的,王爷在心中必定也是百转千回了一遍,神情尴尬中便露出些怜惜来,将我看得十分心酸。只是心酸归心酸,今日之事终归要承这位公主一份人情。我有些复杂地看了他怀里的女人一眼,见王爷面上仍有一分迟疑,坦然道:   “王爷不必担心我,快些去罢。”   王爷略一点头,抱着公主匆匆上了软舆。   我站在原处目送他们,身边光影一暗,却是庞青闲闲走了过来。冲我似笑非笑道:“春香小姐真是善解人意,只是本国舅看得出,公主对王爷可是青眼有加。”他拿眼有意无意撩了我一眼,口里凉凉道:“王爷不思避嫌,只怕是存了旁的心思罢?”   我心一热,只跟着皮笑肉不笑道:“国舅此言差矣,公主是我二人恩人,如今因我等受伤,春香苦于公主门第高贵,无法上前亲侍。王爷晓得春香心意,自会连同我的那一份,更加悉心照料公主才是。春香只有感激,哪敢多疑。”   话说完身边嗤的一声,一阵风过,我看到庞青拂袖,背影挺得笔直,头也不回走了。   我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留在寺中稍作洗盥。无人之时我摊开和尚塞在我手里的物什,是一张小小纸条。   纸条上没有旁的话,只描了一枚圆型的图徽。图徽中间用奇怪的纹缠缠绕作一个“聂”字。   在东晋,这徽志代表了某个赫赫有名的世家,家主是世袭罔替的钦天司,敕授国师之礼。   东晋聂氏。   我不由便顿了一顿。   出来之时那和尚又来了,拎了一篮新摘的蜜桔,却给拦在外头。彼时义兄正处理回程之事,梅儿因受伤并没有在我身边,门口只有新遣的十数名侍卫守着。我便让他进来,借口受惊让和尚说几段开解静心的佛偈。   桔林里两人短短的接触十分匆忙,我对他只模糊有个印象,此刻厢房中清清楚楚看上数眼,便确定无疑,此人正是这一年仲秋夜被我救下的那个哑巴——自然,他并非什么哑巴。   他一进来,便显露出些许傲慢之色来。   聂氏宗族中高低贵贱,素来泾渭分明。能拿出家族图徽的,一般只有嫡系的子孙,料定是自小被众星捧月惯了。我在眼前此人眼中,不过是一名受家主驱逐,欲除之而后快的破落户,也难怪得他露出那种神色来。   而这样的倨傲,无非是想让我显出些惶恐来。   我心中冷笑了声,也懒得与他啰唣,只问他寻我何事。他一愣,大概没料到我如此轻慢,缓了片刻才道:“我叫聂元阳。”   聂元阳是为哥哥而来。   回府一路上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我想起哥哥失踪初时,我曾向远在东晋的聂氏求援,最后等来的,却是家主遣来的杀手。   若是家主,定是不计一切先将我诛杀,再思如何救人。   今日聂元阳来寻我,并非家主安排。然而他却是听命行事。   授命的人是谁呢?   脑中不期然泛起桐知的一张脸。   这一晚我便在李府住下,住的是春香的房间。   离开这座府邸似乎才是昨天,可一切已经十分陌生。   义兄待我很客气,客气中带着拘谨。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的身份,中间我试探地唤了他一句义兄,他怔了片刻,旋即温柔说道:“春香,你我是亲兄妹,你怎么唤我义兄?”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压低了声音问他:“春香呢?”   从我进入这座府邸,根本不见春香的踪迹。   他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春香。”我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因为没有错过他背转身时,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与春香不过是暂时的李代桃僵。   若我以后成了春香,那么那个与我生活了数年的春香,她哪里去了?而眼前的义兄,很明显对我的身份不会一无所觉,却似乎并不愿意撕破这一层关系,因此选择作戏。这又是为了什么?   诸多问题,如团团阴影笼罩在我的心头。   隔日,我求见公主。   公主下榻于芙蓉馆,从李府过去,不过一柱香的车程。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在李府会受到一段时间的软禁,然而,从我向义兄提出要出府,再到公主译馆求见,连想象中的阻挠也并未遇见,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   最终芙蓉馆的侍女将我领至一间耳房,等待公主宣见。   想来那耳房便是夜里轮值的侍女歇息之处,与公主寝室仅隔了一道墙,数道帐幔,从角窗缕花的细缝里,隐约可以看到里头寝室的形容。我在耳室这一等,便等了一个白天。   多谢slcslc2000君的小地雷,多谢留言支持的各位大人=3= ☆、35Chapter 0052   52   这一日,公主的访客颇多。   首先是夏帝,遣大太监赐下诸多的珍贵药材。   夏后亲临,宫中贵妃亦分明送来东西。   其实是京中一些达官贵人,当然,公主有伤在身,不是需要一一亲见的。   她这一天基本都是在昏睡中度过,只有数段时间“恰巧”醒着,如皇后亲临,以及庞青、六王爷探望之时。   庞青送的是一瓶去疤的碧绿药膏。   他今日一派纨绔打扮,锦衣玉带,摇了把纸扇。一来便命小厮献上碧瑶居带来的二笼小点心,一副不谈公事的模样。奈何公主伤痛中火气甚大,对药膏以及点心都嗤之以鼻,头一句话便追问:“刺客全数擒拿了没有?背后主使是谁?”   庞青揭盅喝了口茶,翘起二郎腿:“倒是擒住了一二名,可惜这班凶徒狡诈得狠,还未询问,竟嚼了事先藏于舌下的毒药,服毒自杀。”   公主沉下脸:“这么说一个活口不剩了?”   庞青道:“一个不剩。”   公主向庞青扫了一眼:“庞国舅是今上得意之臣,在朝中把持多时,对此事不会没有想法。”   庞青便笑咪咪地:“青也很是不解,六王爷素有贤王之名,从不与谁交恶,如何会有刺客追求?莫非……”面上灵光一闪。   “莫非什么?”公主一愣。   庞青啪的一合扇:“莫非是情杀?”   他与公主胡侃了将近一个时辰。前半个时辰,就花在辩论六王爷是否风流、是否是因风流引起的情杀这个问题上。   事情经他一说,似乎是顺理成章:   “……公主一定还记得,六王爷先前有传娈养过男宠的。后来那男宠暴死,六王爷还为此消沉过几日。公主却知不知道,青府中寅夜被救走的那名疑犯,与六王爷传言死去的那名男宠有很大的干系!”他面露震惊:“青大胆推测,这班刺客与死去那名男宠定是一伙,六王爷与男宠之间长达数年,如胶似漆,如今男宠死不过月余,王爷便移情他人,旁人小声说句不敬的话,这便是男儿簿幸啊!有心人想为地下的亡魂出一口恶气,焉知没有可能?”   末了又问公主:“不知道公主对六王爷求娶李府小姐一事,有什么看法?”   小法门寺遇袭一事,庞青分明说搜查过了后山,后来却出现大批刺客,又在王爷遇袭之后姗姗来迟,追究起来,种种情形似乎与他脱不了干系。我能看得出,公主今日气势汹汹,原就打定了庞青一到便与他兴师问罪的。未曾想给庞青这一通东拉西扯,待回过神,丫环已换过二盅茶。   庞青走后不久,芙蓉馆的一名婢女提了一笼东西,鬼鬼祟祟过来与我道:“小姐,国舅爷听说您到公主驿馆拜访,命小婢送来这个。”我莫名其妙接过她手里东西,揭开一看,竟又是一笼碧瑶居的点心,正蒸蒸冒着热气,不由一呆。   王爷是与庞青错开来的。   他这一日,统共来了二回。我注意到,他一来,公主便完全没有面对庞青时的咄咄气势,恹恹躺在床上,分外娇弱。王爷便温言问公主如何了,又细细询问了太医,查看了药方,连服侍公主的侍女也被问询了一回,深秋的天气,王爷的温柔细心让一室如回到春天般温暖。   适时公主的药煎好了,侍女理所当然地将药碗递给王爷,床上的公主面露期待之色。我透过窗口缕花的缝隙,看到王爷接过那药碗,一撩袍坐在床边的锦杌上,一匙一匙地喂药。   药想必很难喝,公主数次将药咳出嘴角,王爷便取了帕子,细心地擦拭。   一碗药下来,公主顺利地偎到王爷臂弯里。   我在耳房中辨识了一下左右方位,最后发现公主这回枕的仍旧是王爷的那条伤臂,面皮便不由抽了一抽。   也亏得男女授受不亲,总算没有看到诸如衣衫半褪、包扎伤口之类的形容。   王爷一走,公主便叫了负责外务的管事回话。彼时已近黄昏,公主舀着一碗小粳米粥,唇边生出了一丝嘲讽,与那管事道:“你便大声禀与本公主听一听,今日六王爷统共去了哪里。”   管事道:“今早王爷仍旧去了早朝,早朝后陛下知道王爷身上有伤,又遣太医给王爷察看了一回伤口。随后王爷与庞国舅、都尉府几位大人商量事情,散了朝,便向公主驿馆来了。”   “……下午时庞国舅以及朝中幕僚前往王府探看王爷,随后礼部的王尚书似乎是因为即将开始的崇文馆祭有事请教王爷,待王尚书一走,王爷便命人备了轿,往公主驿馆这边来了。”   公主笑咪咪道:“若本宫没记错,从六王爷府上过来,还要经过那位李润大人的李府罢?”   管事道:“是。”   “哦?”公主拖长了声音:“本宫听说六王爷似乎有意求娶李大人府上的千金,李小姐昨日也受了惊吓,王爷竟二过其门而不入,一次也没去看望么?”   我情知此刻并非捻酸呷醋、去关注此等儿女情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听那管事又应了声“是”。管事退下,公主在侍女的提醒下,似乎才记起我来。   一室升了明灯,公主重新整理了鬓发,调了胭脂眉黛在面上再妆一抹艳色,当我站到她面前时,她已妆扮得容色一新,高高端坐于四漆屏汉榻上,眼光状似不经心落在我面上,带着冷芒,刀刻一般锐利。   我与她对视了片刻,她冷冷道:“见了本公主,不行礼么?”   我笑了笑,突然说道:“春香昨日在山中认识了一名法宣和尚,他给我看了一样物事。”   公主的脸几不可见地变了变,挥手遣退了四周。   我也不理会她面上作何表情,继续道:“春香幼年之时曾与哥哥在一府聂姓的人家做客,那府上大公子新娶了杨氏,明艳动人,端的美貌,隔年便产下一女,听说承了其母的美貌。”   “公主与那位杨夫人,倒有八分相似呢。”   公主绽开一抹笑容,眼光里的冷意却是更甚:“你待要说什么?”   我摇头道:“春香自是知道不可能。否则,聂家的女儿,怎么会变作国君的公主呢?”   我的话说完,公主并不答话,房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为所动,挑衅一般与面前的女人对视。片刻之后,女子那张冷凝美艳的脸突然翻书般一变,冲我甜甜一笑:   “小姑姑,你果然还是将我认出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 52   这一日,公主的访客颇多。   首先是夏帝,遣大太监赐下诸多的珍贵药材。   夏后亲临,宫中贵妃亦分明送来东西。   其实是京中一些达官贵人,当然,公主有伤在身,不是需要一一亲见的。   她这一天基本都是在昏睡中度过,只有数段时间“恰巧”醒着,如皇后亲临,以及庞青、六王爷探望之时。   庞青送的是一瓶去疤的碧绿药膏。   他今日一派纨绔打扮,锦衣玉带,摇了把纸扇。一来便命小厮献上碧瑶居带来的二笼小点心,一副不谈公事的模样。奈何公主伤痛中火气甚大,对药膏以及点心都嗤之以鼻,头一句话便追问:“刺客全数擒拿了没有?背后主使是谁?”   庞青揭盅喝了口茶,翘起二郎腿:“倒是擒住了一二名,可惜这班凶徒狡诈得狠,还未询问,竟嚼了事先藏于舌下的毒药,服毒自杀。”   公主沉下脸:“这么说一个活口不剩了?”   庞青道:“一个不剩。”   公主向庞青扫了一眼:“庞国舅是今上得意之臣,在朝中把持多时,对此事不会没有想法。”   庞青便笑咪咪地:“青也很是不解,六王爷素有贤王之名,从不与谁交恶,如何会有刺客追求?莫非……”面上灵光一闪。   “莫非什么?”公主一愣。   庞青啪的一合扇:“莫非是情杀?”   他与公主胡侃了将近一个时辰。前半个时辰,就花在辩论六王爷是否风流、是否是因风流引起的情杀这个问题上。   事情经他一说,似乎是顺理成章:   “……公主一定还记得,六王爷先前有传娈养过男宠的。后来那男宠暴死,六王爷还为此消沉过几日。公主却知不知道,青府中寅夜被救走的那名疑犯,与六王爷传言死去的那名男宠有很大的干系!”他面露震惊:“青大胆推测,这班刺客与死去那名男宠定是一伙,六王爷与男宠之间长达数年,如胶似漆,如今男宠死不过月余,王爷便移情他人,旁人小声说句不敬的话,这便是男儿簿幸啊!有心人想为地下的亡魂出一口恶气,焉知没有可能?”   末了又问公主:“不知道公主对六王爷求娶李府小姐一事,有什么看法?”   小法门寺遇袭一事,庞青分明说搜查过了后山,后来却出现大批刺客,又在王爷遇袭之后姗姗来迟,追究起来,种种情形似乎与他脱不了干系。我能看得出,公主今日气势汹汹,原就打定了庞青一到便与他兴师问罪的。未曾想给庞青这一通东拉西扯,待回过神,丫环已换过二盅茶。   庞青走后不久,芙蓉馆的一名婢女提了一笼东西,鬼鬼祟祟过来与我道:“小姐,国舅爷听说您到公主驿馆拜访,命小婢送来这个。”我莫名其妙接过她手里东西,揭开一看,竟又是一笼碧瑶居的点心,正蒸蒸冒着热气,不由一呆。   王爷是与庞青错开来的。   他这一日,统共来了二回。我注意到,他一来,公主便完全没有面对庞青时的咄咄气势,恹恹躺在床上,分外娇弱。王爷便温言问公主如何了,又细细询问了太医,查看了药方,连服侍公主的侍女也被问询了一回,深秋的天气,王爷的温柔细心让一室如回到春天般温暖。   适时公主的药煎好了,侍女理所当然地将药碗递给王爷,床上的公主面露期待之色。我透过窗口缕花的缝隙,看到王爷接过那药碗,一撩袍坐在床边的锦杌上,一匙一匙地喂药。   药想必很难喝,公主数次将药咳出嘴角,王爷便取了帕子,细心地擦拭。   一碗药下来,公主顺利地偎到王爷臂弯里。   我在耳房中辨识了一下左右方位,最后发现公主这回枕的仍旧是王爷的那条伤臂,面皮便不由抽了一抽。   也亏得男女授受不亲,总算没有看到诸如衣衫半褪、包扎伤口之类的形容。   王爷一走,公主便叫了负责外务的管事回话。彼时已近黄昏,公主舀着一碗小粳米粥,唇边生出了一丝嘲讽,与那管事道:“你便大声禀与本公主听一听,今日六王爷统共去了哪里。”   管事道:“今早王爷仍旧去了早朝,早朝后陛下知道王爷身上有伤,又遣太医给王爷察看了一回伤口。随后王爷与庞国舅、都尉府几位大人商量事情,散了朝,便向公主驿馆来了。”   “……下午时庞国舅以及朝中幕僚前往王府探看王爷,随后礼部的王尚书似乎是因为即将开始的崇文馆祭有事请教王爷,待王尚书一走,王爷便命人备了轿,往公主驿馆这边来了。”   公主笑咪咪道:“若本宫没记错,从六王爷府上过来,还要经过那位李润大人的李府罢?”   管事道:“是。”   “哦?”公主拖长了声音:“本宫听说六王爷似乎有意求娶李大人府上的千金,李小姐昨日也受了惊吓,王爷竟二过其门而不入,一次也没去看望么?”   我情知此刻并非捻酸呷醋、去关注此等儿女情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听那管事又应了声“是”。管事退下,公主在侍女的提醒下,似乎才记起我来。   一室升了明灯,公主重新整理了鬓发,调了胭脂眉黛在面上再妆一抹艳色,当我站到她面前时,她已妆扮得容色一新,高高端坐于四漆屏汉榻上,眼光状似不经心落在我面上,带着冷芒,刀刻一般锐利。   我与她对视了片刻,她冷冷道:“见了本公主,不行礼么?”   我笑了笑,突然说道:“春香昨日在山中认识了一名法宣和尚,他给我看了一样物事。”   公主的脸几不可见地变了变,挥手遣退了四周。   我也不理会她面上作何表情,继续道:“春香幼年之时曾与哥哥在一府聂姓的人家做客,那府上大公子新娶了杨氏,明艳动人,端的美貌,隔年便产下一女,听说承了其母的美貌。”   “公主与那位杨夫人,倒有八分相似呢。”   公主绽开一抹笑容,眼光里的冷意却是更甚:“你待要说什么?”   我摇头道:“春香自是知道不可能。否则,聂家的女儿,怎么会变作国君的公主呢?”   我的话说完,公主并不答话,房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为所动,挑衅一般与面前的女人对视。片刻之后,女子那张冷凝美艳的脸突然翻书般一变,冲我甜甜一笑:   “小姑姑,你果然还是将我认出来了呢。”   * 囧,作者有话说贴多一遍是因为有的大人反应V章看不到所以才多贴的。并不影响买V的点数。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了,好催人泪下TVT ☆、36Chapter 0053   53   一切就如同我想象中的那样,聂家的密探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哥哥的下落。桐知被派遣过来营救哥哥,想来是聂家小一辈中的皎皎者。   桐知是晋帝赐的封号。公主的尊荣,想来是晋帝对聂氏的恩典了。我不知道这当中是否另有别的纠割,但只要确认桐知的确是为救哥哥而来,便足够了。   之后所发生的似乎理所当然,公主对外称新认了义姐。   “只能用这样的称谓,小姑姑不怪桐知乱了辈份的罢?”之后她拖着我的手问,面上笑得甜腻亲昵,与扬鞭杀人时判若两人。   除盟友之外,公主似乎非常乐意与我重述姑侄天伦。   而我则思忖,既称结了金兰,无论是真心还是作戏,总要作出其乐融融,意气相投的模样,于便配合。接下几日,我随侍在公主榻边,亲操汤药。王爷来时,公主更是姐姐长姐姐短,叫得分外亲热。   王爷面上似乎就松了一口气。   侍女照例将药碗拿给王爷,王爷很自然将碗递给了我。   我便道:“公主,喝药罢?”公主笑眯了一对妩媚的大眼:“有劳姐姐。”   告辞时,王爷唤了我一声。   两人走过长长的游廊。我先是观察他的手臂一眼,王爷则问我,身上受了凉,可好些了。   那日落水回府之后,王爷曾令太医到府上为我把过了脉,开始时嗓子有些哑,现今却无大碍了。   我心里生出了些暖意。其时清风拂过鬓发,掠过横栏两旁扶疏花木,枝叶阵阵摇晃。两人的眸光落在一处,看的是同一片风景。   秋桂正好,剪秋萝也开得不错。   王爷便跟我说,小五小六他已直接送离了京,京中如今并不平静,来日再聚,不必挂心。又问我,在公主驿馆住得可习惯,公主可有为难?   我笑道:“春香能留在公主身边,当中定少不了王爷的出力周全。既是王爷所想,公主怎会为难。”   他看了我一眼:“公主看似娇矜,实则性情中人,令人不由生出亲近之感。”我心中顿时泛上一股酸意,也不晓得自己面上是否显露出牵强意思来,王爷已然笑吟吟接着道:“便似多了一个妹子一般。”   眼角眉梢,无不是调笑之意。   我顿时反应过来,不由一僵。   当时两人已走到角门,我一恼便止了步。王爷迈出角门,立即便发现我没有跟上去。不由回头,伸了手便要来牵我。我往后退了一步,皮笑肉不笑道:“恕春香便只送至此处了。”   “园子里秋色正好,莫非你不陪小王走走么?”   我道:“几片黄叶子,有甚么好看的。”   四下静悄悄的,下人们也不知道都走去了哪里。两人隔着一道门槛,互相扯皮。   王爷说:“莫要闹了……春香。”我反唇:“春香叫的谁?”他便压低了声音:“眉君,过来。”   我自然是没有过来,然而他长手一揽,身体不由自主便教他强抱了过去,掩入月亮门旁的芭蕉叶里。   惯性之下,整个人贴入男人的怀里。   双手被紧紧握住,耳朵听到有力的心跳,呼吸间萦绕的是男人清爽气息。   配合簌簌摇晃的蕉叶,颇……有些偷情的意趣。   我有意忽略面上热辣的感觉,也不挣扎,只道:“却是可惜了。方才游廊两头的桂花开得正香,公主在房里时时喊闷,王爷若亲手摘了那花去,公主不晓得会多欢喜。”   男人轻笑了一声:“眉君,你这是在吃醋么?”   我道:“谁稀罕!”   “……我稀罕。”   我推他,他的眸色变深,头便要垂下来。突然由远及近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二名婢女东张西望走了过去。   两人掩在树荫之后,动作俱是停了下来。想来各自心中原本都是有事,待两个婢女离开,缠绕在四周的绮旎情丝也平静了下来。男人在我额上轻轻印了个浅吻,低声嘱咐我安心留在公主驿馆,若有无法解决的事,便与身边的侍女商量。   梅儿受伤之后,王爷又换过二名侍女过来,我想起日前庞青送来的点心,还未尝上一口,便教其中一名恭敬中带着坚持地扔掉了。   既是保护,又是监视。   我皱皱眉,还未开口,手里又塞回来一物,一看竟是这一年仲秋他所送我的那块玉佩。   “这回莫再丢了。”他在我耳畔轻轻地叹气。   待庞青过来,一听公主与我认作姐妹,便窜撮着须得办一个认亲宴热闹一番。宴会定在二十九这一日,这期间,发生了二件事。   头一件,是王爷求娶李府春香,被义兄婉言谢绝。王爷于便请旨求皇帝赐婚,奏章被留中。   此事一传开,坊间迅速流传数个当朝六王爷与李小姐才子佳人邂逅,山盟海誓又苦于兄长棒打鸳鸯版本的故事。有人说李春香的兄长之所以不同意妹妹配给王爷,是因为王爷曾娈养过男宠;渐渐又有比较尖锐的说法,堂堂的王爷,国君的胞弟这么急巴巴地求娶一名四品官的妹妹,真正原因是传晋国来的公主左挑右挑,竟似乎将夫婿人选挑选到大夏朝的这名丑王爷身上。   众所周知,公主背后代表着晋国,若娶了公主,无疑坐长了势力。   而皇帝与胞弟之间一早便存有嫌隙,关系日益紧张。六王爷民间素有名声,又广收门客,皇帝早存了忌惮之心。若再来一宗涉及权力利害的亲事,兄弟之间只怕便要翻脸了。对此,焉知不是一方存有试探之意,另一方则婉转地向兄长表达忠心呢?   言下之意,王爷求娶李氏,不过是一场政治较量。   对此,身边众人的反应不一。   义兄面上很是歉疚,曾过驿馆与我说了一回。话中暗示身旁有个权势极大的公主有意王爷,希望我能体谅兄长的难处。他一走,背后的庞青便如鬼魅般自角落转出,仍旧一身锦衣,打了扇子,一派风流纨绔模样。冲我啧啧道:   “原以为李大人与六王爷私交甚好,未曾想却来上当众拒婚这一出,听说小姐与王爷早便情投意合,有了盟约,对此不能没有想法。”   我只好叹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之居□。”   庞青噗哧一笑:“本国舅还以为小姐要说今生非王爷不嫁,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   我顿时无语地说:“……告辞。”   刚提步,手腕却给一把拽住了。   “走甚么,哥哥带你摘莲蓬去。”   那一日,愣是给他拽上小舟,划了半日船。   这季节的荷花早败了,别说莲蓬,好一些的景色都寻不着。小船仅容得下二人,我坐船尾,庞青在船头操桨,划着划着,突如其来回了头,阴恻恻唤了句“顾眉君”。   也亏得我反应快,方始没有露馅。   庞青嘿嘿笑了二声,船划开丈余,在我的目瞪口呆中手一松,将那划桨扑通一声弃入水里。再然后,以手作枕,泼皮无赖般往舢板一躺,翘起二郎腿,无比舒畅地哼哼了一声。   我道:“你可是疯了?把桨丢了,如何划回去?”   他斜乜我一眼,一副我不解情趣的模样。再然后,变戏法一般自身下摸出二根莲蓬——竟真能给他寻出二株来,懒洋洋丢给了我。   我面皮抽了抽:“莫非可以靠这个划回去?”   庞青哀叹:“自然是不能——只是你青哥哥我肚子饿了。”他朝我眨了眨:“快掰开二粒给哥哥尝尝。”   我不得以在小湖上与他从日暮西沉呆至星斗满天,终于惊动了驿馆的人,划船过来将我们送回了岸。   公主眸光不停在我与庞青身上打转,面上分明有异,却半句询问也没有,只笑眯眯对我道,王爷与我的事,包在她的身上。   隔日,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来时,公主有意透露青睐六王爷之事。   皇帝的旨意当日便下了,为六王爷与李春香赐婚。   这便是头件事。   第二件则是竹林鬼哭被破。从小法门寺来的法宣和尚以镇邪捉鬼之能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成为公主的座上宾。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多贴一遍了,顿时感觉好轻松,哦! ☆、37Chapter 5455   54   这个法宣和尚自然就是聂元阳。   按照计划,二十九日在公主宴会里他与庞青见面,然后籍口为其做一场平安法事进入庞府。   至于如何解决竹林的怪声,那不过是些惑人耳目的雕虫之技。   在北岷山有一种虫蛾,以紫竹竹尾为巢,食蛀紫竹。用针将虫蛾刺瞎一眼后,这种虫蛾就会将竹蛀成一个奇怪纹路,入冬遇山风灌过蛀成蜂巢一般的竹身,就会发出状如啼哭的异啸。   虫巢通常筑于竹尾,林下很难发现。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在竹林燃点驱虫的药香即可。   大夏王宫数座宫殿底下连接着错综复杂的地宫。在我任崇文馆正的时候曾参与一部分的修整设计,没有记错的话原兴庆宫的庞府底下是有一座地宫,并且与崇文馆地底相连。   夏帝想借助哥哥重启机关取出宝物,势必在馆祭之前将哥哥送往崇文馆。这其中事及帝王的机密,必定是由地宫之间的暗栈秘密押送。   与其甘冒奇险深入庞府机关腹地,不如在外围守株待兔。因此此次庞府的查探的主要目的是弄清这一条秘道。   而行动的前提是确定哥哥是否身在庞府。这一点已经由聂家这些年不断派遣出的密探确定。   事先我们做好了种种假设,例如,为了配合我的行动,聂元阳必须尽量延长在庞府的时间,并且寻到适当的理由进入庞府内宅。   庞府之内虽有我方的密探,但如何才能成功避开对方的耳目,万一暴露形迹时又要怎么办?   越是这种时候,越明白自己力量的渺小。   商议的时候,公主问我,关于哥哥的事六王爷可曾知道?   我摇头。   王爷一直知道我有一个哥哥失散了,但我从未与他提及我们的身份。而他似乎一直接受我的说法,从未提出异议,至少表面上,他愿意做出不知情的样子。   至于为什么这样,或者这个男人的顾忌与我一样,是怕有一日没办法再装作不知情,就必须面对那底下的种种丑陋与矛盾了。   我与桐知道:“崇文馆下的宝窟,等于夏国的备用国库,我想这个秘密,原是夏帝想传至子孙千秋万代的。他当日放火屠杀崇文馆,原就是因为里面的人知道的太多,如今哥哥身陷其中,一旦哥哥完全没有利用的价值,夏帝便会如同当初一般毫不犹豫杀人灭口。王爷与夏帝同为王室子孙,就算立场不一样,想维护的只怕都是一样的。”   我至今不敢忘却,当日是夏帝下令,六王爷主持了那场屠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同样的亏我不想再吃第二回,至少不是拿哥哥的安危去涉险。   “所以,我不管你与王爷之间是否有什么协议,都必须是与哥哥无关的。你既是家主受命而来的,哥哥是家主唯一嫡子,这其中的轻重,想必你知晓。”   桐知那一双美丽眸子有一瞬的闪烁不定,但很快甜甜一笑。   “姑姑放心。”她道:“小叔叔不仅是我们聂家未来的家主,也是我们小一辈从小景仰的晋地二大公子之一。桐知自然会提起十二分当心的——”她又面露三分娇憨之色:“小姑姑长年离开故乡,可曾听过我们晋地的二大公子?”   “不曾。”我摇了摇头。   菱花镜里照出自己疏淡的一张脸。   桐知便识趣笑了笑,不再接口下去。   庞府之行意外的顺利。   按照聂元阳的说法,庞府紫竹林里的怪响是邪浊作怪,需做一场三日三夜的法事。在此之前,必须由他手持金佛谒府行走一番,所到之处,善男信女回避。   那三日,庞青被桐知支到西山赏枫,而我则借口回府待嫁,实则扮作聂元阳手下一名打杂小厮,随着他一行十数人进了庞府。   当天夜里,我自庞府废园荷池撬开进入地底的暗道。   与我一同进入暗道的,是二名聂家的密探,两人一前一后将我护在中间。   聂家是世袭的钦天司世家,这二名密探对机关暗栈一门自然颇有研究,并且身手不错。在此之前,我们早备了庞府的地图与罗盘,估算最有可能出府的大概方位。三人一同在暗道里摸索,周围的环境就如同我想象中的一般,阴暗,潮湿,几乎每一道暗门都钮结着数道机关。   我们用一天半的时间,终于确定了通往崇文馆的那一条暗道,然后用一天的时间将它走完。而这段距离,在地面行走,快马不过一柱香的路程。   秘道尽头,衔接的是一座四方的祭台,祭台林立四根巨型盘龙铜柱,祭台之下黑森森的开阖空间里,一扇巨墙般的铸兽铜门直矗而起,与数丈高的铜柱平行延伸入地底天宫,阗黑中巨大的空旷感与冰冷的青铜,以及随处可见的狰狞凶兽头像,让这个空间生出难以言喻的紧迫窒息的感觉,犹如身入幽冥地狱一般。   这扇巨型铸兽铜门,便是崇文馆下庞大地宫的入口。   铜门如今紧紧关闭。   从最高处的祭台遥遥望去,堪堪能看到门上铸着的小山一般的狰狞兽头,但见兽眼睚眦,口衔巨环,额头凹入一洞,在四处昏暗的油灯映照下投出斑驳鬼影,凶相毕露,便如要夺人而噬一般。这扇巨门半边筑在水中,外接曲水,此时水位线已差不多涨至巨兽额头凹入的位置。   曲水是夏地的河道的主支流,每五年涨潮一次。   数年前,远在北氓山的哥哥偶然在先人的历法中得知这个秘密,进而推演出了曲水涨汐的时间表。彼时刚好老皇帝命我主持重修崇文馆地宫,我利用潮涨潮汐的原理,修造了这座铜门。只有从曲水引来的暗潮涨至兽额位置,塞入浮珠,利用潮涨时产生的浮力将浮珠引入兽额凹洞内的机关里,启动机关,方能打开巨门。   当然,这是崇文馆未遭□之前。   在大火之时,我忿而放下了门后断龙石。如今想重新开启这座铜门,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移动油灯,四周明显都有修葺过的痕迹,但依稀还能感受当年所受的重创。我的眼光重新落在那铜门之上,一时想起哥哥的安危,这数年的风雨,一时又想起小时与哥哥经常玩的解连环游戏,哥哥设计,我拆。如今是由我设计,哥哥来拆,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一时不由痴了。   直至两名聂家的暗卫提醒我。   我道:“公主会安排人来接应,我们出去吧。”   ★★★★★★★★★★★★★★★   55   然而当送我接近出口之处,两名暗卫又重新潜回了地宫。   地宫的出口,连接的是不久前我便来过一次的崇文馆红顶阁楼藏书阁下秘道。   其时上弦月已上树梢,秘道里虽静悄悄毫无动静,外头却是一片喧嚣。   我听了一阵,隐约只听到崇文馆藏书失窃的话语。再往前摸索时,碰触到若干物事,点开火折子一看,竟是一套太医院典药小吏的官服,看来正是负责接应之人为我准备的。   只是外头的喧嚣声一直不止,我将衣衫换上,正自踌蹰,蓦听外头传来一声急吼:“典药的小助吉士去了那么久,为何迟迟还未归来?”   我心一动,便迅速出了暗道,从昏黑的耳房走向声音来处的正厅。   正厅原是储书阁数名长吏平日议事办公之所,这个时辰早便散了值,本应廖无一人,此刻却是烛火明亮,厅中央还染了一滩血迹。一名灰白胡子的医正正在厅中急步疾走,一见我,劈头便训道:“命你前去取药箱来,药箱呢?”   我一时语结,道:“我我我……”眼光不由自主便睃至首座之处,顿时便怔住了。   上头坐着的,是面色苍白的王爷。   他穿着褐色深衣,此刻衣上染着斑斑血迹。我不由自主走近了二步,听他对那老医正说:“不过是被盗书的窃贼使剑擦着了旧伤,况且已简单处理了伤口,老医正不必太着急。”   那医正应了声“是”,睨了我一眼,又道:“小官亲自去配了伤药来。”王爷道:“烦劳太医命扈从备轿。”   太医一退出去,厅中骤然静默了下来,只听烛火噼啪作响,首座的男人将眼光慢慢调至我身上,接着皱起眉头:   “手怎么了?”   我此刻方收到身体传递来精疲力竭的感觉与伤口的疼痛,一下坐在椅上,任他挽了袖子,极快地上了药,又喂过两口甜酒,缓过了神才苦笑道:“在地道时不小心被流箭擦了一下。”见他仍抿着唇皱紧眉头,面色沉得吓人,连忙又说:“并不碍事。”   男人的眼光固执地在我身上其它地方游走,终于将我看得不自在,强调道:“并没有其它伤口。”他执起我的手,声音带了晦涩:“我这一生别无他求,娶名贤妻,做个富贵闲人。”   “既要娶妻,便须娶自己最心*的姑娘。平民百姓娶妻犹呵护备至,我们身为龙子龙孙,自然不可以输给那等乡野村夫,娶了妻子,便要将她护于羽冀之下,令她金玉砌就,荣华一生,不受一点委屈,病痛伤害。”   他露出一抹自嘲:“如今,既做不了富贵闲人,还眼睁睁看着你前去涉险无能为力。”   我第一反应脸先红了,啐道:“谁与你已经到了那种地步!”话说完,却又沉默下来。   他的样子让我觉得难过。   这么多年来,这个男人一直以保护者自居,嘘寒问暖,关键时刻总会出手,甚至有时我觉得他对我有一种护雏般的心态。惟独这一次,他既与公主互相通气,想来事先知道我们的计划,却并不阻止,这中间想必是经历了一番煎熬。   当时我以为男人只是一时的英雄气短。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会这么难过,那是因为他不愿意给他的*情染上灰尘。可当他决定向我求亲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他将会利用我,去成就他的谋事。或者在这期间,他一直在寻找这中间的平衡点,却随着情势的发展,避无可避,不能如愿。   而我,则完全没办法想到那么远的事情。事实上,占据我的整个脑海的,尽是如何营救哥哥之事。   王爷很快恢复了平静。   等两人一同乘轿离开之时,他又恢复那种淡淡的的表情,眸光沉稳而坚定。在这短短的时间,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而我却不得而知。只隐约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隔上了一层。   路上才知道如今京都的城禁有多严。   王爷话声低沉,主动与我提及城防之事。   “……九都兵马司全出动了,十步一哨,没有腰牌,一律不准出入城,崇文馆祭之后,一直至开春泰山封禅之前,想来都不会撒消城禁。”   检查时不仅要检查腰牌,还需逐人检查,连王爷辇轿里面也不能例外。   因为城禁太严,思来想去,王爷只好又导演这一场苦肉计。先是制造了子虚乌有的窃书贼,误伤了王爷,再假借太医院一个小典目之名,借口伤臂需要人随侍照料,将我带了出来。   我漫不经心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开启了城禁?”   王爷道:“还有十数日便是崇文馆祭,或许皇帝是怕有人局时自馆中取走甚么东西。”   我“哦”了一声,眼皮酸胀,隐约感觉一只手臂绕腰环了过来,我累得有些犯糊涂,就势就靠在那个臂弯上。歪了半晌,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能放心,不由强撑打开一道眼缝,见王爷侧过头正在看我,神情间大是柔和。我认得他脸上那块赤色大疤,确认是他,便重新合了眼。只是片刻后,我又重新撑开了眼皮。这一回,他轻声说道:   “你放心睡着片刻,到府我便唤你。”   我道:“我要回公主的驿馆。”   男人没有应声,我以为他便是答应了。等停轿了才知道到的是他的府邸。   他给我安排了一处寝室。而我一下轿也省悟过来,夜色已深,就算我现在就到桐知处,对方想必也早已歇下,一切都需待明日再说。况且如今城中禁严,朝中但凡有些眼色的,自当自闭门户,明哲保身。深夜走动于异国公主处,头一个便引起夏帝的猜忌。这对于如今处处受到监视的六王爷而言,是绝无可能之举。   是以这么想着,心下焦躁,虽已累极,躺下辗转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我披衣起身,再点了灯,磨墨,打算将照记忆将地道中的机关阵图临摹出来。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外头拍门声响,是守夜的婢女低声劝我上床休息。我皱眉命她休要罗唣。外头静了一会儿,拍门声变作了王爷的。   我与他道,再过片刻便上床歇息了。然而拍门声音比我想象的固执。我便是存心想遮住耳朵,置之不理也没有办法。   他说,眉君,后面妆台有镜,你转过头去,看看现在自己的样子。   我只觉头痛得厉害,不由便转了头望去。薄弱的灯光照出一道人影,我原心下恚怒,这一看倒是给吓住了。   铜镜照出的人影两颊凹陷,神情枯槁,一双空洞的双眼闪着强弩之末的暗光。   “你已将近四日没有合眼睡觉,地道中阴寒潮湿,能带进去的只是勉强能入口的干粮与一点清水。这几天你已经伤神过度,便要油尽灯枯了。再固执劳神伤身下去,随时便倒下去不能起来了。”   “有什么事不能待明天再做好么?”   我晓得他说的是实情,不由缓缓搁了笔,对着门外轻声诱哄的男人忍不住倾露出痛苦:“的确是乏得很,可是不知为什么,如何也睡不着。”   他道:“你将门开一开,外头桂花香得很,你陪我随处走一走好么?”   我最终选择顺从了他的话。   夜里甚凉,他给我取了斗蓬。   桂花树的确甚香。我们沿着花荫小道往前走,片刻之后,我在花香缠绕的石砌小凳上坐了下来,接过他递来的温热参茶喝了几口,听他说道:   “钦天监的吉日批下来了。亲事定在下个月的二十四,崇文馆祭的五日后。”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快乐! ☆、38Chapter 0056   56   或许是那杯参茶放了安神的药物,喝下不久,即昏昏沉沉睡去。隔日醒来,已是傍晚时分,我睁着眼在床上躺了半晌,只觉得周身似给车碾过般难受。   丫环给我布置了饭食,饭食之后是一碗药汁,再给我手臂伤口上了药,如此挣腾半天,我命她退下,继续研了墨,临摹地道的机关阵图。   不久便听说,六王爷回府了。   我坐到他平常会客的侧厅等他。果不久便见他与二名管事一同出现,二名管事似低声与他禀报什么,三人缓缓进了厅,王爷抬头一见我,顿了顿,挥退了管事便向我走来。   我看他走近,夕阳余辉洒下薄薄一层金色,照得一切似乎不太真切。秋风卷着碧纱橱外的蕉叶簌簌作响。听我说了来意,他反倒是坐下端起茶盏吹了一口,缓缓道:“想告辞?外头正在城禁,你没腰牌,也没有身份牌牒,如何回去。”   我忍不住便往他腰间睃了一眼。他顺着我的眼光摘了玉带钩上挂着的腰牌,当着我的面将腰牌放入内襟,动作连停顿都没有。   我讪讪收回眼,他便问我:“可吃了饭?”我道:“吃过了。”他道:“吃了什么?”   一副闲聊模样。   我想了想,指着那名给我备了膳的婢女道:“告诉王爷我晚上吃了什么。”等那婢女面无表情地说完,我道:“……我想去公主府。”   他道:“我知道。”   “……我自己没办法去。”   “我知道。”   我眼瞪着他,一时气结。   他微笑着将身体倾了倾,将我鬓边一缕碎发掠至耳后:“眉君,你想过没有,我对你一无所知,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帮你?”   我一时噎住:“我们、我们……”   他继续道:“你凭什么吃定我一定会帮你?”   我们有数年的交情,不是吗?可是这种话说出来,却是那样干涩无力。我突然觉得眼前一脸笑容的男人陌生得可怕,忍不住退了一步,他便迫近了一步,气息与我纠缠:“朝中的诸位大臣,哪一个与我不是几年的交情?别说那班大臣,便是京都中的贵胄,宫中的太监执事,皇宫守卫的参将,与本王还能少了交集?这班人或贵或贱,哪一个求我办事,不是战战兢兢,或许之以利,或以物易物,求上半天?”   他的迫近让我感到呼吸不畅。   在地道停留将近四日对身体留下的不适感似乎更严重了,与此同时,脸烧一般的面红耳赤,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羞恼。我闪避他的眼光,气弱道:“我以为我们关系不一般……”   “哦?”他连话里似乎也含上了笑:“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侧过脸,不得不屈服:“你是我的未婚夫。”   他笑容一敛,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记着便好。”   说罢,轻轻抚了抚我的背,在我的额上印了一吻,极是温柔。   下人们早备了膳,他便去净房换了衣裳,传膳,用膳。我不知如何是好,坐在椅上呆呆望他,一直到他用完膳。一名管事捧了一张红色洒金贴子上前,弯着腰请示:“执事房按照王爷的吩咐,已准备好大聘的茶礼,箱笼现今正放于东厢上。”   王爷拿了那贴子看了一眼,便向我招了招手,道:“一起过去看看。”   去看什么?看他给我的聘礼丰不丰盛吗?   我动作僵硬地被他拉往东阁。   聘礼一百二十箱,一个东厢放得满满当当。我们人还未到时,便听到东厢里面的管事在出声呼喝:王爷明日便要下聘了,命人加紧清点。   我们一到,一班人便识趣退了下去。   大红绸缎与漆金的盒子铺了四处,王爷随手翻开一个贴了喆字的箱笼,里头是数十颗大小各一的东珠与数根五彩蝙蝠络子。我看了一眼,便听箱笼里头一抬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在我愕然的时候一条人影已经顶了箱盖窜起,位于近处的王爷伸了手臂,稳稳扶住了那人。   “公主仔细。”   银铃般的声音响了一室:   “王爷哥哥,你怎么才来!可快将我憋坏了!”   发上簪了一朵山茶花,一身嫩黄钉珠片裳衣,笑靥明媚的,正是公主桐知。   我有些意外,沉默打量了两人一眼。王爷将公主轻轻推开了一些,对我道:“公主也并不好明目张胆前来王府,便想了这个法子,将公主藏在箱笼之中,抬入王府。”   此时公主早将身体挨了过来,一张飞扬的脸换上了关切,语有忧心:“姐姐,王爷哥哥昨天就将你的情况告诉我了。你一个人在秘道那么多天……我很担心你。”   言辞甚是真挚。   我笑了笑:“可喜并无大碍。”   她便亲昵挽了我的手臂,回头冲王爷眼波娇娆道:“王爷哥哥,今晚我可就不回公主府了,上回我歇息的那间可以看到荷池的碧纱橱可还给我留着?”   王爷顿了顿,只道:“这个季节却是连荷叶也不能看了。”   公主水汪汪的大眼眨了眨:“我就喜欢那屋子清爽。就是那绢纱帘子,可否给我换成荷花的?”   王爷往外挥了挥手。公主笑咪咪看外头一名管事领了话前去办理,终于醒悟过来似的,望向身边的我,面露无辜:“上回为了照顾王爷哥哥,我便在那边住得习惯了,一时没想到姐姐就快是王府的新王妃了,姐姐莫怪我僭越吧?”   这些日子里,但管这位公主在我面前出现,但显露出一副亲昵无比的样子,与从前不掩杀意的拔扈模样,判若两人。   我自是晓得她一直在作戏,只是不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以一概不咸不淡相对。然而这个女人的殷勤献媚虽未打动我,却明显打动了王爷。想来他从前便是知道我与公主关系不佳的,此刻见公主小心讨好望着我,眼光也向我扫来,很明显是希望我与公主能融洽相处。   我暗自冷笑了一声,也不应是与不是,只反而冷冷问向二人:“公主此次前来王府的目的是什么?”   估计是没料到我这么直接不假辞色,公主面上笑容瞬间淡了不少,朝王爷递去了一眼,越发现出小心冀冀的模样:“姐姐,救人的事还需仰仗王爷哥哥……”   我摇了摇头:“你们如何计划我并不管,但是主持救人只能由我来操纵,秘道的机关阵图,也不能外泄。”   “外泄?是指不能给我这个外人看吗?”王爷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听着这轻细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仿佛能看到男人的眼睛,正一点点森寒下去。   我只觉头皮有些发麻,然而有另一股莫名其妙的倔强却支撑着我挺直了腰身,极其僵硬地应了一声:“正是。”   他的唇边掀了掀,然而眼神冷峻,毫无笑意:“眉君,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愿意亲口承认,你并不信任我了。”   “这可全数是你说的。”   男人在向我逼近。   我终于还是心慌气短了起来,忍不住便要往后闪避。只是只退了一步,身后便紧紧贴在朱红的漆金木箱之上,再无退路。   下一刻,手腕剧烈一痛,便被牢牢攒住。   “你跟我来。”他只丢下这么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甜了☆⌒_⌒☆ ☆、39Chapter 0057   57   我被拖入书房,王爷开启了一道暗门,接着便是进入地底的层层石阶。   我不知道自己在仅容一人左右的甬道前进了多久,抑是转进了多少道暗门,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奇痛,显示这个男人这一次,是动了真怒。   四周一片黑暗,甬道中空气不流通,带着陈旧发霉的味道。   我咬紧了牙,一声不吭任他拖着跟在后头,渐渐地便开始支撑不住。   胸口开始发闷,呼气不畅,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还是脚下一个蹒跚,身体滑了下去。   膝盖与胸腹以滑行的姿势重重擦过石阶,我忍不住,还是□了出声。拽动的力量立止。   “你……可还好?”耳边响起他干涩的声音。   我没应声,黑暗中能感受到他的手臂伸至我的面前。我别开头,吃力将手攀至甬道粗糙的墙壁上,寻找其它可以借力攀附的东西。   他的手便僵在那里,停了许久。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我兀自艰难地坐起身,将头靠着墙壁上。气氛像要凝结一样,最终打破沉寂的,仍是他冷冷的声音:   “顾眉君,再没有像你这样,心肠冷酷,油盐不进,不识好歹的女子了。”   声音一字一顿,是带着怒气,自牙缝挤出。   我冷笑:“我心肠冷酷,油盐不进,不识好歹,公主倒是可*得紧。”   “她只是我的妹妹。”   我一愣,紧接着便越发恼怒。只道:“妹妹住着那间碧纱橱倒是极好,不仅可以看到荷花池子,离哥哥寝室也是极近,晚上若是这边弹琴,那边可以吹萧应答罢?近水楼台么?”   他似乎是气结,也冷笑:“那好么,今晚就命那些奴仆将我的寝具被褥搬至你床上去!”   我一噎,顿时气息不畅,猛咳了一阵才止住喉口发痒的感觉,有气无力道:“你敢。”   他叹了一口,弯□体,轻轻将手臂环绕了过来,将我抱入怀里。声音带了疲惫:“眉君,别闹了。”   我沉默了半晌,才问他:“你这是带我去何处?”   他道:“你可还记得有一回,庞青入王府刺探之事?”   我道:“嗯。”   “若我没有料错,当时此人便是在搜查王府的地下暗室,却苦于找寻不着入口。”   我回忆起当时庞青对我说的,当今的六王爷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就藏在那地下暗室之中。   现在,他准备带我去看他的秘密么?   我道:“可是我走不动了。”   “我背着你走过去。”   他当真背着我走完接下的路程。   男人的身姿儒雅,后背却是极结实的。   我伏在他背上,男人的发丝随着步覆的起伏轻轻挠在我面颊上,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感受男人身躯散发的热量,莫名似乎寻着了一点安心的感觉。   最后我们来到的,是一间数尺见方的斗室。王爷将我放下,点亮石壁上的桐油灯盏,在我疑惑之际,又拧动了机关,墙上一个暗格应声而开,露出一个二指宽大小的小洞,小洞从另一边透射出一缕光线来。他招手,我满腹疑窦往那小洞一看,先是愕然,接着却是僵住了。   透过厚厚的砖墙,另一边显然也是一个石室,石室之内燃着长明灯。从小洞有限的空间望过去,投入眼帘的是二具并排放置的漆黑大棺材,棺材之前放着简单的灵牌。   我往那灵牌望去,斜方向只能看到牌位上部分的字,但就是那几个字,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晌我才僵硬地将头转了过来,将眼光落在眼前男人身上。   “里面二具棺材,是死去的六王爷、六王妃?”   他合上机括,墙上便又恢复原来的模样。   “是的,真正的六王爷已经死了。”   “那……你是谁?”   他向走近了一步,似乎是想执起我的手。我却下意识连连后退数步,所有的东西似乎都移了位,眼前的男人陌生得可怕。   我一直以为,六王爷之所以故意在面上贴了那块丑陋可怕的疤,不过是为了迷惑他的兄长。   毕竟在大夏朝,面生恶相也是恶疾的一种,这种人不可能被臣民接受,登上皇位的。   彼时夏帝排行第五,并非储君,他的皇位是后来通过宫变得来的。或者是手中权力来得不光彩,这许多年来,他的兄弟们虽遭他屠杀得只存一个,他的猜忌却明显没有减少,或许在他眼中这个排行第六的胞弟,总有一天也会效仿他的手段,篡权夺位。这种情况之下,王爷故意显露恶疾,缓解夏帝的猜忌,也是情理之中。   我也曾怀疑过王爷的身份,但从来没有往这方面上想。   多么可怕,有一日,认识了数年的人,突然变作了另一个人。   容貌,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连他说过的话,许过的承诺,似乎也变作了镜花水月。   “当时崇文馆失火,我事先便得到了一点风声。我们的人潜伏在暗处,那场异变,几乎是从头看至了尾。当时的那一个六王爷被身边的密探暗伤跌入大火,被救出后已是奄奄一息。二日后我潜入了六王爷府,易容变成了他。”   我道:“不可能,你若是另一个人所扮,形貌举止定有不同,当时怎能瞒过疑心甚重的夏帝?”   他笑了笑:“当时我买通了太医,在床上躺了将近一年,该知道的,约摸也知道了。眉君,你可知崇文馆下地宫中,那块传国玉玺的来历?”   我木然摇了摇头,他道:“这块传国玉玺,原是晋国之物。当年,晋国的长公主明珠与老夏帝私通,叛出晋国之时,秘密窃走了晋国的传国玉玺,因没有真凭实据,表面上,大晋对于此事只得不了了之。明珠长公主在夏京委身当时的永历皇帝,产下二子,一个便是现今的夏帝,另一个,便是后来的六王爷。说将起来,我与他们,其实是姑表兄弟。”   “姑表兄弟?”我已然有些听傻了,喃喃说了一句。他微微颌首:“这位明珠长公主,便是我的姑姑,我真正的身份是当今晋帝的三弟,晋凤知。易容潜入西夏,便是为这块传国玉   作者有话要说:虐不起来的,哈哈=3= ☆、40王爷番外:京华烟云   王爷番外:烟华旧梦   上京公冶四十五年春日,久卧病榻的父皇难得好转了些精神,将我叫到面前。   他说:“你皇兄登基之后,你也将分得王府,放眼整个上京,你可有中意的姑娘?父皇可与你作主。”   我一愣,久久无法作答。   彼时上京崇尚诗词雅乐风尚,于是便有了诗社琴社等诸多贵族聚会享乐的去处。上京的名嫒千金、贵族小姐多少见过一些。温婉的、娇俏的、妩媚的,一同作过诗的,下过棋的,甚至游过湖的,仅止于礼仪之间,便不再有其它了。   当真说中意哪个,却是毫无人选。   不久之后,少卿与谢四小姐的婚变传遍了整个上京。   他们的亲事三订三变。   少卿身生于御史之家,七岁时便成为我的伴读,他与我气性相投,两人君臣之外,实是知交好友。   他在一次灯会上认识了谢四小姐,一见钟情。   很快他向谢家提了亲,谢家很快有了消息,两家先是相过了眼,合过了八字,却在下聘时女家嫌聘礼太过单簿,拂了这场婚事。   御史之家是清贵,礼单单簿,也是情理之中。   数月后,少卿第二次向谢家提亲。   然而这一次,少卿为了迎娶谢小姐东借西凑来的聘礼还未派上用场,便传出势利的谢家因为一百担聘礼,将女儿许配给了朝中另一权贵的消息。   可惜天公并不作美,下聘不久,便传出男方病故,谢四小姐的婚事就此搁浅了下来,少卿也因为这场变故,大病了一场。   在这之后,谢四小姐依旧待字闺中,却再没人向谢家提亲了。世家之间更有各种各样的传言,说谢家势利,说谢四小姐克夫。再过二年,谢家便坐不住了。   这一回,谢家主动向少卿议了婚事。聘礼也不要求多了,只求一宗良缘。   少卿最终仍是允了谢家。   可就在成亲当日,仪仗吹吹打打路经上京狮桥时,桥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数名顽童,打着拍儿唱起坊间自编的曲子,曲子里揭的具是谢家的疮疤。那谢四小姐心高气傲,一时揭了盖头便往轿椽上一撞,登时血溅三步。待人救回之时,人变成呆呆傻傻的了。   此事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既未拜过天地入洞房,亲事便算不得已经完成,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少卿不会将这位痴傻的谢四小姐接过门的时候,他却大跌了所有人的眼睛。   御史老夫人甚至哭诉到了我的面前,求我出面劝说少卿。我与少卿道:“谢小姐已是痴呆之人,实在不是良配,御史与老夫人具来求我,要为你别谋一宗良缘。你若拉不下情面,怕得罪谢家,我与你作主,辞了这门亲事。”   少卿便问我:“殿下可曾喜欢过人?她在那七夕的芙蓉江畔拾起花灯回头那么一笑,顿时半个江面的花灯都没了颜色。为了这一个笑容,我愿意用这一生做任何事。”   我看过少卿在春日里抱着他的傻妻子在庭院晒太阳;暴雨倾盆时,他的傻妻子突然跑将了出去,少卿追了过去,与他的傻妻子一同淋雨,温声细语劝她往回走。   幸福吗?为什么心甘情愿这样?我无法明白。   少卿只是对我说:“殿下是上京第一公子,人品俊秀,温文尔雅,多少闺秀仰慕于你。局时殿下自然会娶到心*的女子,便明白臣的感受了。”   这一年冬日,父皇驾崩,皇兄即位。   临终之时,我们围在父皇榻前,父皇苍老浑浊的眼滑下一滴眼泪。   他这一生,最大恨憾之事,便是将传国玉玺,在他手中丢失了去。   皇兄继位之后,便如同父皇所预料般,因为失窃了玉玺,开始有人说皇兄的登基并非名正言顺,因为自古以来,传国玉玺乃真命天子的象征,没有了玉玺,这种资格理所当然要受到质疑,甚至有人将这一年南方的霜灾怪责到皇兄头上,帝王的威望在民间一落千丈。   不久后,我向皇兄请缨,要秘密前往西夏窃回玉玺。   皇兄最终准了,亲自为我挑选了一支经过特殊训练的暗卫,临别时与我道:“你是我最疼*的弟弟,玉玺固然重要,你的性命安全更为重要。若有危险,随时停止计划。”我道:“臣弟一定夺回玉玺,令皇兄再无后顾之忧。”   我乔装改扮混入了夏地,并与大晋潜伏在夏京的密使取得了联系。然而将近半年的时间,玉玺存放之所毫无头绪。几经周折,我们最终将搜寻的重点放在崇文馆,在西夏,这个馆司相当于我朝的钦天监。   这一年的七月,正是紫薇花开的时节,我以外院生员的身份,混入了崇文馆。   本任的崇文大馆正名叫聂遂章。   关于聂遂章,关于此人的诸多如雷贯耳的传言一开始就已经听过了很多。   例如,他从小便拜北氓老人为师,修习天文地理,玄学易数之术,十五岁便名震夏晋两国。   提起这个北氓老人,他仍夏晋两地的一代奇人,他所处的北氓山位于夏晋两地的交界之处,素来是政事中立地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处地方成为了两国中厌烦了世事纷争的那些人避世之所。渐渐地,两国之间便有不成文约定,不得轻易打扰北氓山之人。然而这位永历老夏帝在晚年之时却打破了约定,亲自上了北岷山,并令聂遂章出了山。   因同为姓聂,夏地中更有这样的传言,聂遂章实为夏朝开国名臣聂氏太史令的后人。   例如,聂遂章一到,老夏帝便力排众议,以他一个初出茅庐,毫无建功的二十余岁青年,一跃升上位同正二品太史令的崇文大馆正之位。老皇帝又御笔亲赐“紫微郎”之号,一时成为京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殊荣无双。   又例如,传言这名聂遂章性情古怪,寡言少语,终日以恶鬼面罩遮面。老夏帝特赐他诸多特权,其中一项便是这一条,聂卿既不喜见人,特许以面罩遮面,御前行走也不必除下。   处处见老夏帝仁慈*才之心。   然而我却再清楚不过,这一任的夏帝,可是面慈心狠之辈。   北岷山之人素不理两国政事,聂遂章会出山,唯一的可能便是受到了夏帝的胁迫。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聂遂章,其实是我大晋国师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的下任聂氏家主。却在十数年前更改了名字,带着自己的幺妹离开了晋地,十数年来聂家对此讳莫如深,却不料他最终被夏帝招揽了去。   我第一回见到这名聂遂章,是在仲秋的一个午后。   崇文馆的为生员开馆授学,这一回的主讲人,就是聂遂章。   这名响彻京都,叱咤一时的紫微郎,就在这个天光晴好的秋日里,一摞厚书,一身素色常服,极之随意地出现了。   恶鬼面罩在他面上喧嚣着狰狞,然而整个画面却是沉静的,当他踩碎一地花荫,在倏忽清风中信步而至时,满园的盎然绿意似乎也相顾失了色。   饶是已经听过太多关于此人的传言,我仍是忍不住心生诧异。   因为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太过单簿年轻,完全看不出是二十几岁的成年男子;而他的气质又太过冷清,让人完全联想不出,他就是传说中集诸多恩宠,名噪一时的天之骄子。   我看着他缓步走至杏坛,曲膝坐到编织精致的苇席之上,侍童薰了香,他将那厚书放至长案,微微抬了头,眼光穿过那阴森可怖的恶鬼面罩朝场中缓扫了一圈,生员行礼,他只淡淡应了一声,接着便开口授课,声音清冷,不急不缓,极是好听。   偶尔他会抬起笼在袖管的手,翻一下书页,那手生得纤长秀美,竟带着女气。   他授课的内容艰深奥涩,我不精此行,听得似懂非懂。课完时,便有数名生员满脸激动地迎了上去,亦步亦趋,连串地提问着什么,男子只是安静地听着,间或点了点头,轻声解说什么。一直到他离开,停留在原地的生员久久呆望,眼露狂热,满脸如痴如醉。   我晓得能坐到此中席位的,大都是此国中专注钻研此道的佼佼者,能将这些人打动,这样的才学以及这样的风采,我想,的确担得起这“紫微郎”三字。   我从小便自诩天资聪颖,不由也激起了些好胜心,埋头研习其中精奥来。   在进入崇文馆不久之后,我们便得到密报,夏帝秘密下令重修崇文馆下地宫,极有可能将传国玉玺存放在崇文馆地宫之下。   手下的谋士与我道:“想要进入崇文馆地宫,必须收买聂遂章此人。然而此人似乎有些棘手。”   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无论是从密报中得知的信息,还是极少数显露于人前的聂遂章,都是一副淡漠寡欲模样。每天往返于崇文馆与官邸之间,出入有重兵守护,谢绝一切邀约人情应对,只沉醉于他的各种推演算式之中。   用什么打动他?女色?金钱?权利?   谋士道:“只怕无论女色权欲,都不能打动此人。”   “殿下素来*才,可若是此人不能为殿下所用,只能除之后快了。”   我顿了顿,只说:“只要是人,总要有弱点,再仔细寻找便是。此事由我来处理,你们不必理会。”   一班臣属还待反对,我罢了罢手。   想想,我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   光芒四射,一身的传奇。连贵为一国皇子的我,也不由心折。   当天夜里,我换过了夜行衣潜入了聂府。   这处御敇的府邸戒备森严,外围是严兵重守的御林军,将聂遂章所居住的后苑守得铁桶也似。然而一进入内苑,却是渺无人迹,四处静悄悄的连一个服侍的仆役也寻不到。偌大的内苑竟是只住着聂遂章一人。早便知道他性情古怪,未曾想古怪至斯。   我最后在一幢奇怪的阁楼上发现了聂遂章。   说那阁楼奇怪,是因为那楼高达数层,我却自四周点着琉璃盏的抱厦寻不着进入内阁的门,外围只有可拾阶而上的一层回廊。从外观看,一二三四层皆是如此,只有最后一层才是回廊四绕的明层,上面隐约有烛火,显然住着人。   而阁楼的回廊中,竟是机关密布。   我已经足够小心,可是就在刚绕入阁楼二层时,无意间似乎踩到什么东西,脚底石砖一陷,数点银光激射而至,我连忙向一旁跃开,闪避间手中又碰到什么物事,这回是成片银针激射而下,我往廊外一跃,就势自回廊跃出,这才堪堪避过这阵针雨,其时冷汗也便下来了。   待要从楼檐上攀附,我很快又发现此路不通。从琉璃盏微弱的光线照射中,我看到楼檐缝隙里有奇怪的斑驳暗影,竟是栖息的数量极多的夜鸟,一旦有所异动,便会惊动这些听觉灵敏的夜鸟,夜鸟振翅,势必会拍响悬挂于檐壁暗处里的一簇簇小铃铛。   如此精密的防守,小小的阁楼,其坚固甚至可媲美一座城池。难怪得,主人放心到在自己居住之所门户大开,不守一兵一卒。   接下几晚我具是铩羽而归。   因为无法潜入阁楼,我只好选择附近最高的一株树。数晚观察下来,只知道阁楼之人一直埋头在摆弄什么物事,除此之外,毫无进展。甚至,我连主人的一个正面都未曾看到。   一个人,为何能这般神秘?又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得他这样一名天之骄子,在最美好的韶华里,将自己禁锢于一方阁楼之顶,用一方恶鬼面罩,遮掩世人窥探眼光呢?   我前所未有地对一个人产生这样大的好奇心。   第四晚,我决定采用疑兵之计,铤而走险。   计划的第一步,先是在阁楼入口处放出数十只青蛙,青蛙一旦从袋中释放,便沿着回廊与檐墙间四散跳跃,势必便惊动栖息于檐顶的夜鸟,拍动警铃。   第二路疑兵,便是我的二名死士。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沉静的阁楼很快被惊醒。   先有青蛙惊扰,接着有扮作刺客的二名死士引开了外苑卫兵的注意。   夜鸟因为二次的惊动,有短暂的时间离巢,在半空盘旋,或潜入树冠之中。我便趁着这个空档,踩着突出的飞檐潜进了最顶的那层阁楼。   等御林军都尉向聂遂章禀报的声音传来时,我已在阁楼之顶寻好了藏身之所。   只听那都尉道:“……刺客向东逃逸,属下已命人全力围截。馆正大人,今晚这两名刺客来得奇怪,属下怀疑另有其他同伙一同混入,是否命人将内苑搜寻一遍?”   我没听到聂遂章的回答,应是挥手作了罢。   很快便听到脚步声一步步上了阁楼。   恶鬼面罩在半明半寐的灯光里带着阴森的气息。   纤瘦单簿的身影仅仅顿了顿,那时他距离我不过十数步的距离。我看他从容地调转了个方向,从几案上拾起一把袖箭,然后转了身,将那袖箭护在他的身前。   冷冷的声音响起:“阁下寅夜造访,有何贵干?”   行踪还是被识破了。   我自暗处里现身,笑了笑:“大馆正端地好手段,为了进这一层阁楼,着实令在下好一番周折。”   他照旧是冷冷:“阁下藏匿数晚,也端地好耐性。”   我怔了怔,知道此人自我误触银针机关时,便发现了我的行踪,但不知何故,一直隐忍不发。想来我能顺利潜伏数晚,竟是他手下留情了。不由得苦笑。“在下今晚来,并没有伤害大馆正的意思,只是想与大馆正谈一笔交易。”   他淡淡哦了一声,恶鬼面罩木然森冷,我无法窥知他面上表情,只听出他声音无半丝变化。   “你的目的是什么?”   “在下为传国玉玺而来。若大馆正应承帮忙,有何要求,在下也自尽全力,令你心想事成。”   “是么?” 他一哂,竟是连我作何承诺也懒得细听,只道:“崇文馆祭还有半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他的声音带上了很明显的嘲弄:“三个月内,你若能走出这座阁楼,我便答应你的条件,如何?”   用三个月的时间,走出这一座小小的阁楼?   就算他聂遂章精于机关,天下无双,可用这样轻视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未免……欺人太甚。   我心中豪情顿生,几乎立即点头道:“好!君子一言……”话未说完,一箭朝我射来。   机关启动的轧轧声同时响起。   身体下跌时,我意识到这个聂遂章,似乎并不是什么君子。   机关将我摔入这座阁楼的密封层里,里面是一个利用奇门八卦建造起来的四层迷宫。迷宫里,充诉着各种各样的死门,这些死门,有可能是一间四面是墙的密室,也有可能是一条被封死的甬道。如果误入这些死门,我唯一的选择是找出脱离死门的密钥,有时可能是一幅画,一组数字,或是某个图案。   尽管信心满满,我还是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挫折。   我在这座迷宫里困了将近半年,出来时,外面已经改朝换代。   永历老夏帝驾崩,五皇子逼宫继位,是为武德帝。   而我那班属下在这半年来,都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寻找并营救我上面,等我出来,已经错失了夺取玉玺的最佳时机。   武德元年,崇文馆祭的第三日,武德帝命胞弟前往崇文馆赐酒,崇文馆大小官员在喝下御酒之后,陷入昏迷,随后,崇文馆失火,这一干人全不能幸免。   唯一没喝下御酒的聂遂章潜入地宫,身后的杀手也紧随而至。   崇文馆地宫之下,我看到了那一幕。   弓箭手拉弓,箭流星般向他射去。   二枚长箭,一支刺中他的肩胛,另一支却擦落了他的官帽。   长发披散而下,恶鬼面罩也随着动作脱落,露出一张冰雪一般美丽的脸。   是的,美丽。   这个名动一时,位居二品的崇文馆大馆正,这个令我被囚困了半年的聂遂章,竟是一名女子。   太过于震惊,让我突然慢了半拍。   以至于我呆呆地看着那周身浴血的美丽女子决绝地放下断龙石,回头冷冷一笑,崇文馆正红色的官袍翩舞翻飞,浓烈如火,衬着她眸底一片的乖戾。   在惊慌失措叫声中,她旋身投入引自曲水的暗潮,瞬间没有踪迹。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少卿的感觉。   那叫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我放雷了,倒地不起 ><   放个番外缓一缓,王爷之痴痴我心,囧,请不要嫌弃他 ☆、41Chapter 0058   58   从前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断一下子连贯了起来。   当时,永历老皇帝身体已近油尽灯枯,皇子间为争夺王位,明争暗斗,使大夏宫陷入一片风声鹤唳之中。老夏帝害怕在他死后,他的皇子们利用玉玺与地底宝藏起事造反,使大夏江山不稳,因此下令命我重造崇文馆下地宫机关,并决定秘密将玉玺移入五年才能开启一次的地宫之中。   然而大夏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很快泄秘了。不久后,一名黑衣人寻上了我,待要允下重诺,让我助他夺取玉玺,我隐约感觉此人来头不小,是杀是纵都是后患无穷,最后决定将他困入我一手所造的九宫迷踪阵里。   九宫迷踪阵将此人一困半年,最后是另一批黑衣人将他救走。   直至崇文馆事变,我放下断龙石,跳下曲水暗流,当时以为此生便要命丧于此,哪知神思悠悠,再次醒转自己躺在曲水江畔的一只篷船之上。船头倚了一名戴了斗笠的青年,垂首削着一管竹萧。   我发出了些声响,那青年便将头转了过来。   其时日薄西斜,江天山水一色。   视线短暂交接,我略怔了怔,不为男子生得温文尔雅的好相貌,只为他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   那温柔的眼神,竟像极了哥哥。   我哑声问可是你救了我?他便淡淡应道,举手之劳。   之后,有两名黑衣人趁他前去取水之时袭击了我,千钧一发之时,男子出现,再次救下了我。   多年养成的警戒心让我在半夜醒来,听到了男子与黑衣人的对话。   两方竟是主子从属的关系。   他们低声交谈,扮作黑衣客的从属语有激动,一个道,此人对殿下犯下大罪,其过当诛;另一个则不断进言需斩草除根云云,最后男子道:“此人一身才学,熟知大夏宫的诸多隐秘,我留着他,自有用处。”一句话说服了两人。   隔日,我趁男子喂我喝药一时不备,一剑将他刺伤,苍惶逃离了夏国。   再之后,只身前往北氓山寻找哥哥,却与听得了消息,前往夏国寻我的哥哥错开,等我再回夏国,哥哥已经失踪,随后便是潜伏在夏国,四处寻找哥哥的这漫长五年。   思绪拉回现实,密室里,我面有震惊地望着面前的“王爷”。   “……当年那个被我困入迷踪阵,随后又救下我的人,是你?”   他动作顿了顿,没有应答。我不晓得自己是否眼花了,竟看到他耳根处,似乎是红了。   “我的目的在于玉玺,无论如何,你需相信,我对你们并没有恶意。更何况你的哥哥是我大晋国师的嫡子,我救他逃离此地,也是我应当之事。”   我一哂,话里带了嘲弄:“就算换过了身份,王爷仍旧是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说我不够信任你,这许多年来,你守口如瓶,不透露只言片语,又何尝信任于我?”   他语气一窒,苦笑:“眉君,我潜伏于夏国,却非我一人之事,我的身后,还有晋国的三千谋士,哪一日,不是小心冀冀,如临簿冰。”   说着便来拉我的手。   我一拂挣开。   “你非夏王爷,我也并非什么顾眉君。”我道:“正如王爷一早所知的那般,我姓聂,名遂意。”   从密室出来,我、王爷、公主三人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   很多细节需要协商,而我也知道了,所谓的成亲之事,另有文章。   当时气氛有一瞬凝僵。满面堆笑的公主打着圆场:   “事急从权,现如今不是儿女情长之时,王爷哥哥的为难之处,相信小姑姑也是懂的。”   王爷便看着我。   我于是也笑了,点头道:“原就是不存在的顾眉君,虚假的李春香,事至如今,亲事自然也作不得准了。王爷与公主所议,此计甚妙,我自当全力配合。”   议完事,已是深夜时分。我从横廊走过,漫无目的折入一条□,发现王爷跟在后头。   夜深得漆黑,上弦月悬于天边,有些清惨。   我抱膝坐于花丛中,抬头望了望那弯月芽,不免泛起凄凉的感觉。   我道:“哥哥为我起名遂意,原就希望我事事顺遂,然而我这一生,却实在数不起有几宗顺遂之事,到头来终是让哥哥失望了。”   他道:“亲事不是不作得准,我既提了亲,你既允了亲,今生你便是我唯一的妻了。”   我淡淡摇了摇头:“我自己活得多不如意,也是我一人之事。勿需你可怜。”   他语气带了无奈:   “当时你为何会顶替哥哥入夏?”我说:“自古以来,为帝王修建皇陵密宫的能人巧匠,最后大都落得横死下场。当时的夏皇帝表面仁慈,暗地里却以北氓山中一百余口性命为挟,他一开口向哥哥提出修建皇陵之事,我便知道了其中的凶险。况且哥哥实为晋人,大国师的嫡子,若他当真成为夏臣,大晋便再无他容身之处了。是以我迷晕了哥哥,顶替了他的身份,所幸哥哥平日里总以面罩遮面,一群人并未发现。”   不久后,我回李府“待嫁”。   在这期间,与义兄也有了一次长谈。   他的确是晋潜伏于夏国的密探之一。表面为大夏的官员,实际听命于晋国。   真相往往比较丑陋。   当初,他之所以收留我,是出于王爷的授意。而春香,也是王爷的密探之一,实际身份并非他的妹妹。数年来,两人是王爷埋伏于我身边的二双眼睛,每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这数年来,王爷对你的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恕我直言,从前你们便不大可能;王爷成了晋王爷,就更加不可能了。”   他对我说,桐知从小便在晋王宫长大,几乎整个晋王宫的人都知道他对王爷的心意。   此次她甘冒奇险前来夏国,名为选婿,实为接应王爷回晋。她这一腔心意,实际上已经打动了晋帝,晋帝有意在两人归国之时,为他们赐婚。   王爷最是敬重他这一位皇兄,不会违逆他的意思的。   “眉君。”他唤了我一声,话里带上了怜悯:“二十年前,我已经初历官场,世家间的流言多少听过一些。包括当时身为国师嫡女的你,明明该是金枝玉叶,集万千宠*的天之骄女,却从出生便为家族不容,甚至欲弑之后快的一些因由。”   “今日此事,若换成旁人,或者另有转机,你却是绝无可能。王爷最是敬重陛下,陛下何尝不是最疼*这一个三弟,决不可能任他娶了你。你我终归相识一场,我劝你及早收手,亦是为了你好——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因此才数次言不由衷向我提起,愿意娶我。   他的确是一番好意。   我点了点头:“我懂你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晚上一个人看鬼片最有感觉了!你们看了吗! ☆、42Chapter 5960   59   虽然战线看似统一了,可是争执一开始便是存在的。   最大的分歧在于,王爷的最终目的,是玉玺,而我的最终目的,是哥哥。   他甘心在敌国潜伏数年,这一次定是不惜一切要得到玉玺;而我所想到的,全是如何减低可能的危险,尽快将人救出。   按照当年的设计,地宫中断龙石一旦放下,生门变成了死门,地宫中很多格局都发生了变化。想再入地宫,便只能冒险从原本的死门凿洞穿过地宫的机关腹地,这原本是地宫中最危险的地方,某些凶险诡谲的机关甚至连制造机关之人也不敢轻易尝试冒险。   我自是不希望哥哥前往地宫冒险,因此一早便提出要在崇文馆祭未开始之前,在押解哥哥前往地宫的这一段秘道途中设伏,救出哥哥;但从王爷一方的利益考虑,救人之前,需先取出玉玺,哥哥势必要往地宫走上一趟。   实力的悬殊让我不得不屈服这个决定。我只好退而其次,希望能再次顶替哥哥,前往地宫取宝,王爷却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我的提议。   随后的日子里,我几乎是被半软禁在了李府。   两人之间原本便是冰冷的关系,因此更跌入谷底。   这期间,公主来了一次,来时一脸的劝慰姿态,彼时我正垂头摆弄着一只机簧匣子,下一刻,两枚袖箭一前一后射出,险险钉入公主的花容月貌,她面色大变,便再也没有过来了。   王爷则来了数回,每回都提了些点心物事,俨然还是从前来府中串门的模样。只是面色有些憔悴,显然并没有休息好。头回来时他命丫环摆了酒,说与我陪罪,见我接过了酒,面上一喜。   我一饮而尽。见我喝下了,他这才一提酒杯,便待要仰头饮下。   我冷冷道:“此乃绝交酒,饮下此杯便各自好散。我不想将那难听之话说尽,王爷莫再来了。”   他一僵,酒杯缓缓重新落回了桌上。   我看着他眸里的亮光变作了灰色。   他道:“你一心一意只有一个哥哥,我难道便什么都算不上吗?你不愿让兄长历险,莫非我就愿意看着你去?”   面上厉色渐现:“我早便打定了主意,定护你哥哥周全,当真有意外,我一命赔他一命便是。你又何至决绝至此。”   我冷笑:“我要你的命何用。”   他一手将那酒杯掷出窗外,也冷笑:“甚么绝交,我不同意。你要与我各自好散,便等我死了那一日罢!”   随后几次,两人便没再交谈。   仿佛是为了弥补对我的软禁,透露给我的信息比以前的多了。   崇文馆祭的前一日,我收到了第一条关于哥哥的密信——凌晨时分,一只由大内影卫护卫的铜车经过了秘道,哥哥就在里面。   紧随而至的,就是隔日的卯时一刻,自大夏宫敲响的钟磬礼乐的声音——五年一次的崇文馆祭,终于就这样开始了。   街上的喧闹声连我在阁楼上都听得到。   主持大祭的是庞青,“六王爷”因为曾主持过一次崇文馆祭,被任礼仪顾问,协同礼部。馆祭一开始便要开展各种复杂繁复的仪式,大小官员着大典祭服,三日不得离开大祭会场。   御林军与都尉府将领外三层里三层,将崇文馆围成水泄不通。   这种情况下,想将消息传递出来,绝不是轻易之事。   是以那三天,我收到的唯一一条信息,是从公主驿馆传来的暗讯,大概意思是一切顺利。详细却是无法得知。   好不容易挨至馆祭结束,义兄散了朝回府。我以为总算能听到些具体的消息,义兄却对我摇了摇头,表情很是抱歉。   “进入地宫的只有皇帝最亲信的大内影卫,内阁数名正二品以上的大人。你想知道地宫之事,不妨问问王爷。”   我的面色顿时便不好看了起来——自那日不快之后,再见面两人一直是冷战的状态。   义兄显然知道这个情况,然而并没有想要改善这种紧张关系的意思,仅仅点了点头,道:“还是为兄去公主处请示一声,让她代为问一问罢。”   然而一直到晚上,无论是王爷还是公主处均没有消息,反倒是让我看到了庞青。   那是下半夜时分,我原便辗转睡得极浅,突然听到极大“笃”的一声,一下子便教惊醒了。   披衣起身,看到窗棂处插了一支形状奇特的短箭,短箭上别了一块玉牌,正颤颤晃动,显然将箭射来的人膂力极好。   两名保护的婢女警觉站于我的房门口,顺着她们的眼光我看到坐于屋檐上的庞青。   他惯常一身宽松长衣,只是襟散带松,头上玉簪歪在一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修边幅。此刻他一手提了一个酒壶,另一只手则拿了一把造形精巧的银色小弓,见我望将过去,便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小弓,丝毫不理会两名全神戒备的青衣婢女。   “李小姐,嘻嘻。”嘻笑的语气大异于平常。   我不由一呆。   这个庞青,竟似是醉了……   外院很快围了一圈护卫,婢女劝我回房。庞青一指婢女:“你、还有你,回房。”一指围在外院的侍卫:“你们,回房。”他嘻嘻笑道:“李小姐留下,看看本国舅备的贺礼。”   我被他所谓的贺礼弄得有些懵,只听他又朝我喊道:“你瞧那箭如何,玉如何,我这弓又如何?”   我又重新扫了一眼窗棂上的箭及玉牌。箭是小金箭,箭尾用的是一管花纹斑斓的孔雀翎尾,上面甚至镶着一块红色宝石,显得华美异常。与金箭一比,玉牌则模样古朴,然而牌面隐约有奇怪的暗纹流动,显然是极为贵重之物,距离太远,银弓不能看得清楚,但料定亦是精巧之物。   他龇牙一笑:“金箭玉牌银弓,你瞧瞧这套贺礼可别致?可衬得本国舅的身份?”   他突然又看了看手里的银弓,犯了迷糊:“只是这屋顶之上,本国舅如何将弓给你?”我突然便想起了白日里义兄的话,灵光一现,神使鬼差便说道:“自然是国舅爷拿下来给我。为表达谢意,春香想请国舅喝一杯酒,不知道国舅赏不赏脸。”   庞青神色大乐,一拍手,展袖便自檐上跃下,我对两个婢女冷冷说道:“命那些侍卫散了,你们也退下。”   两名婢女对看一眼,足底生根一般没有移动半步,说穿了她们其实并非我的婢女,而是王爷的婢女,我也懒得与二人罗唣。因这些日子心中不甚爽利,我房中是常备了酒的,取过二个干净杯子斟了酒,递给了庞青。   他周身酒气,笑吟吟地接过就喝,烛光下的脸色若美玉,如明霞流转,也不晓得此人究竟喝了多少酒,才喝成这般玉山欲倾的驾势。   这种来者不拒的状态,再喝一杯与一百杯却是无甚差别了。   我心怀鬼胎,一连灌了他十数杯,也不理会他问我为何不喝,一壶酒灌尽,我试探地唤了一声:“庞青。”他蓦地捉住我的手腕,力道奇大:“娘子为何还不取酒?”   我将脸晃了晃,问他可还记得我是谁。   他的脸下一刻凑到我面前,尽是嘿嘿的坏笑,满脸尽是轻浮之色:“娘子是谁,待青品尝了味道,便能猜出来了。”   我被他唬了一跳,两名婢女适时一左一右将他驾住,便要将他拉开,不料醉中的庞青滑如泥鳅一般,身体一个歪斜,便避开了婢女的挟围,笑嘻嘻向我摸了过来。我一惊,手里便摸向了放于桌下暗格的那只机簧盒子,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扑了过来,一肘撞向庞青。   这个人来势凶猛,这一回庞青也不敢托大,他口里噫了一声,手上已迅速与来人对拆了数招,他醉中步覆不步,终是吃了亏,数招后被一记击中肩膀,他倒退了数步,一下倒坐在一只梨木椅上,甩了甩头,似乎酒醒了三分。   他顿时眯起了眼,望着面前的男人:“王爷这是何意?何故竟突然袭击本国舅呐?”   虽未瞧见,但料定王爷面色定是极不好看。我听他冷冷道:“国舅又是何故意出现在本王将迎娶过门的王妃房中,欲行那轻簿之事?”   庞青这才往四下扫了一眼,他的眼光落至我身上,自然也看到了我手里拿的已经按至机括的物事,很是唬了一跳的样子。他按了按额头,旋即板起了脸:“本国舅酒中分明是有女子唤我一同饮酒取乐,我正喝得尽兴,便随她招唤过了去,焉知竟是未来王妃的闺房?”一副撇清关系的模样。   “庞国舅这便可以请了罢?”   他摸摸鼻子起了身,摇摇晃晃行了两步后,突然又回头,冲我一眨眼:“李小姐下回想要人陪酒,请还来叫青。青下回决不像今次孟浪了。”   我听到王爷手中拳头握紧发出的一声嗒啦声。   庞青一走,王爷便回了头瞪视着我。我见他面色铁青,眸光恨恨,神情间难看至极,不由也退了一步。   “但凡有一点闺秀的廉耻之心,”他冷冷道:“就不该半夜私约男子于闺阁,瓜田李下,饮酒取乐。”   的确是我一时轻浮,才招惹了一场无妄。   彼时我面上热辣,心中已有悔意。奈何教他一说,登时恼羞成怒。一张嘴便反唇相讥:“王爷现在也是身处女子闺阁,也是瓜田李下。”我冷笑:“你廉耻倒好,怎不思回避回避?”   我能看出,王爷瞬间是被气极了,胸口起伏,眸光如要吃人一般。   他突然伸手,一握便抓住了婢女身上配带的长剑,连挥二剑,庞青留下的银弓与窗台上的玉牌金箭俱断做了二截,金石相交,那剑也因此斩出了一个豁口,眼瞧也是毁了。   他将剑一丢,便掉头走出了房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有些分歧不会因为冷战而消失;就算两个人最终不能在一起,也完全没必要以仇人的形式相处。可是看看现在两人的样子,因何会发展成这个地步?一张嘴便是火药味儿,就连想开口询问一件事情,也变成这般难以启口。   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感情用事,哥哥还未救出,最重要的事情还需与这个男人配合才能完成,自己却先沉不住气了。   我心中升起了悔意,跺跺脚,抬腿便要追出去。不提防身体突然被一股大力迎头抱住,鼻尖闻到了熟悉清爽的气味。   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遂意,我们和好吧。”   ★ ★ ★ ★ ★ ★ ★ ★ ★ ★   60   这个夜里寒凉而冷清,烛光跳转,就快燃至尽头。   婢女悄悄掩门退了出去。我任那男人抱着,数日来难以宣泄的不安紧张突然就松驰了下来。   我们和好吧。   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就不用让情况如此尴尬,彼此如此焦虑纠结痛苦。   “好。”我这么应。   简单一个字,却似乎给了他极大的鼓励,紧紧拥抱的姿势也突然更换了指令,他垂头,凶狠且激烈地吻住我的唇。   唇上吃痛,伴随而来的窒息感让我有些慌张,扭头想闪避,他却进一步收紧手上的力道,稳稳托住我的后颈处,加深了那个吻。我簿弱的抵抗迅速瓦解在他蛮横的力量之中。两具身体颤抖着,开始发烫,似乎就要燃烧起来。   他推着我,一步步向那锦床处走。   迷乱间,我只感觉自己被推入了床榻间,紧接着,襟口一凉。   “遂意,遂意。”他轻声唤道,双眸燃烧成红色,声音里有饱含欲/望的嘶哑。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这使我陷入另一波惊慌之中。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他停止了往衣襟深处游离的手,重新又含住我的双唇。这一回吻得缠绵细致,带着蛊惑与安抚,我未出口的抗拒便化作了细碎的喘息呻吟。   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了,变得绵软无力,连伸出去想推开他的手,也给他顺势牵引着,圈住他的后腰。   理智想要拒绝,身体却在叫嚣着:顺从他!顺从他!就这么一次。   就这么一次,待救出了哥哥,便与哥哥如幼年时一般,一同远走天涯去,彻底忘了面前的男人。   所以今天,就放纵这一次。   我收紧了抱住他的手,开始一点点地试着回应他。这无疑令他大喜,在彼此身体的颤抖间,将手伸向我的腰带……   “砰砰砰!”门外突然响起了极大声的敲门声。   忘我的时刻,突如其来的惊扰,令彼此都是一僵。   外面响起了义兄的声音:“王爷,天色就快大亮了,您该回府准备早朝了。”   王爷的表情简直是气急,下意识将我护在身下,声音带着怒气,冷冷道:“下去。”   义兄前所未有的固执,还待将话又重复了一遍。王爷突然叫道:“护卫。”   门外随即便响起了拉扯声,义兄急声叫了一句春香,便没有了声响。这段时间很短,却足够让我清醒了过来。   我一把将覆在身上的男人推开,但见身上衣衫凌乱,贴身的小衣险险就要揭开,面上不由一阵红白交错。见他还要过来,立即出声拒绝:“义兄说的对,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于礼不合。王爷快请回罢。”   “你不想知道哥哥在地宫下的消息了么?”他逼近了两步,声音带了诱哄。   我原便有些自厌,他的话更加提醒了我,哥哥还在受苦,我却在这里纵情于声色。一时心中越发羞愧,见他还要逼我,全然没有平素半点君子风度,不由恨极,一激动竟红了眼圈,冲他厉声喝道:“你再过来试试。”他一愣,眸中残存燃烧的欲/望迅速地冷却了下来,随之闪过一丝悔意。   “莫恼,是我错了。我在外头等你,你梳洗一番,我们说说话,好么?”   我平静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天快大亮了,两人的谈话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王爷便将崇文馆祭数日的情形,大概与我说了一下。   过程就如同那条密讯中所提到的,一切十分顺利。   数年前因为事出突然,大夏王宫里并没有重修后地宫的机关枢纽图。当日我曾按照记忆重摹了一张交与王爷,一有机会便将它秘密交给哥哥。因为有这一张机关枢纽图,地宫下的经历有惊无险。在第二日傍晚便拿到了装有玉玺的匣子。只是那匣子好似有些问题。   说至此处,王爷问我:“眉君,你是否还有其它的事未曾告诉我?”   这种放松的时刻,他还是习惯唤我眉君。   我别开了眼光:“那匣子另有机关,里面是秘制的机关锁,有自毁的设计,若不是以正确的方式强行开启这个匣子,自毁的枢纽便会启动,直接毁去匣内的东西。”我淡淡道:“打开的方法只怕连哥哥一时半刻也寻不着,劝你们别轻易尝试。”   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这些你哥哥都说过了。”   我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说道:“你放心,一旦确定哥哥恢复自由,我便会将匣子打开。这也算是你我的约定,我自会信守诺言。”事事留在余手,也这是当年哥哥教我的。   当时老夏帝命我将玉玺存入地宫时,我便存了一个心眼,也是打算有朝一日发生意外,便拿这个作为脱身的筹码,未曾想最终却用在王爷身上。   他叹道:“眉君当真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他许久未曾用这种口吻与我说话,我也笑了笑:“王爷亦不遑多让,勿需客气。”   王爷又与我道,按照夏帝原来计划,此次打开地宫,原是要取出玉玺为接下他的泰山封禅所用,并且重造一条地宫出口来。如今因为这个变故,不得不将重点放在寻找匣子的打开方法上面。哥哥也因为这个原因,暂时留在地宫之下。   临走时他递给我一张纸笺,那纸笺被烧了半角,上面是潦草的字迹,写的是一组算式,显然是某个人在思考时信手涂就的。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中大震,终于问出了自方才便不敢问出的问题:   “我哥哥他……可还好。”   “……还好。我没有办法接近他与他说话,只能做到这些,眉君。”语气里带了怜惜。   我自是明白“好”与“还好”之间的区别。想想,哥哥被夏帝囚禁地底数年,能活命已经是最好的情况,却是能好到哪里去?一时不敢再问,心中却急如油煎。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数日后。   二十四日,吉日,宜嫁娶。   六王爷与李府结亲之日。 ☆、43Chapter 6162   61   六王爷再娶王妃,虽然按照礼制不能隆重于前一任的元妃,但盛况还是空前。   王宫中各种赏赐,百官祝贺,为了显示兄弟间亲厚敦睦,夏帝局时还将御驾亲至。   这一日给我的印象,是各种鲜艳的红色。   喜灯,彩球,绣金文红底缎的嫁服,红娟衫,天官锁,凤凰霞帔,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以及,头插着金花的新郎。   当时我坐于绣床之上,他一步步向我走来。   外头响着震耳的喧闹声,鼓乐一阵过一阵地吹打,炮仗噼叭作响。丫环与喜娘窃窃轻语:“花轿已经来了,新郎现在正与兄长敬茶,待敬过了茶,便要来领新娘子入花轿了!”   “嘻嘻,我们还是赶快先去守着,说不准还能多拿些喜钱!”   床榻一陷,我房里的这一个“新郎”坐到了我的身边。   “眉君,我出发了。”   流苏晃动,我任他揭了盖头。   那一瞬间我有些错觉,仿佛这当真是两人间洞房花烛的到来。   而他就是那个在期待与忐忑之间揭开新娘盖头,摒息用温柔且惊喜的眼光细细临摹新妇容颜的新郎。   临别说的尽是温存之语。   他道:“眉君换上嫁衣,果真极美。只是便宜了那些旁人。”   说着取下一支金钗,再拔下一支步摇,顿了顿又拿袖口试图将我唇上的颜色拭得淡一些。我也不闪避,最终他只好叹了口气,说道,眉君,我想再抱抱你。   我道,王爷此去,定要成功。   他点头应了一声。   “你自己……也需小心。”   他的神情显露出毅然之色:“我定会带你兄妹二人,安全返回晋国。”   这一日,六王府上婚宴□。   一切按计划进行着。   先是李府里的掉包。   在迎亲队到达时,李府早已经有了一个易容装扮的假王爷等待着。那假王爷是寻了形貌相近之人改扮,一旦脸贴上了巨疤,身上换上新郎红袍,乍一眼看真假也难以分辨。花轿辰时出发,扮作新郎的假王爷领着花轿绕过半个皇城,回府拜堂成亲;真正的王爷却另行装扮,为盗宝救人而去了。   这一场婚礼移除了朝中上下的视线,但这还不够,必须发生一件事情,让心思慎密多疑的夏帝以及这全城禁严的都尉府兵御林军,再无瑕顾及其它。于是便有了婚宴上的“抢亲”。   司仪的第一声唱赞才响起,桐知猝起发难,猛然挟持住了二名皇子。   二名皇子年龄尚小,一名是皇后所生嫡子,另一名则是夏帝最宠*的庞贵妃所生。两名小小孩童被桐名与她二名谙识武技的侍女挟持住,毫无反抗之力。   满脸母仪天下的夏皇后第一时间便急晕了过去,喧闹的喜宴一时大乱。   任性的晋国公主看上了邻国的丑王爷,喜堂上逼亲,这的确是一件荒堂新鲜之事。然而场上却没有一人有玩笑的心情。御林军迅速在小小一座王府上聚集,公主的护卫队也极快守护在她的周围,顿时形成泾渭分明的姿态。   混乱之中我亦随着惊慌失措的下人闪至僻处,迅速除了嫁衣凤冠。两名一直守在我周围的婢女护着我,也混入了公主一行队中。   公主扬头说了自己的意图,夏帝初不允。公主一勒皇子颈处,皇子哭闹,面色惊怒的夏帝终于软了口气。   他道:“朕便作主允了你。君无戏言,你且先放了皇儿,一切好说。”   公主露齿一笑:“这可不行。还需二位皇子与我走上一趟,待六王爷携了聘礼亲上我晋国下聘提亲,桐知自当赔礼请罪,恭送二名皇子回国。”   我不得不承认,桐知实在是一名胆色甚好的女子,难怪能被晋帝选中。   一行人开始向王府之外撤离。   因为人质的关系,御林军不敢过份逼进,但也不敢丝毫放松,两方形成了僵持的局面。而打破这个僵持的是我方那名易容装扮的假王爷。   他突然手持一把短刃,向夏帝刺去。彼时双方的注意力大都在二名皇子之上,这名假王爷出其不意,短距离之下,立即刺中夏帝。也亏得夏帝反应敏捷,这才堪堪避过要害之处。距离他们不远的庞青也是当即出剑,挡住了扮作假王爷的死士第二波的攻势。饶是如此,御林军大哗,夏帝这一方的阵势便乱了。   死士很快被诛杀于当前,夏帝一方此时方知,喜堂上这个新郎并非真正的六王爷。   便是在这个混乱的当口,一行人迅速向皇城南门撤离。那里,王爷麾下数千名叛出夏国的将士已经夺取了南门。双方一会合,崇文馆方向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按照约定,那是王爷得手的信号。   史书夏晋两国志记载,夏武德六年,晋睿孝八年,夏勉亲王发动政变,他刺伤夏帝,夺取了传国玉玺,火烧崇文馆,救出晋国国师之子,数千叛军伙同晋国公主,挟持夏二名皇子,叛出夏京。   史称勉王之乱。   而我,随着人流坐于马上,火起那一刻,情不自禁回头,长久望了一眼。   等回神,看到桐知扭头,冲我诡异的一笑。   “别了,小姑姑。”唇形启合,冲我说的是这几个字。   一条鞭影猝不及防扫了过来。我听到马受惊的嘶鸣,前蹄踏空,一下子将我掀翻在数丈之外。   我被重重摔落在地上,眼前发黑,喉口涌起一股腥甜,腑脏间似乎移了位。昏沉之间依稀看到的是那两名一直守护在我身边的婢女变了颜色,不顾危险也调转了马头,企图将我救回,然而已经迟了,潮水般涌来的御林军已经将我重重包围。   冰冷的刀刃驾上我的颈项。我最后的印象,是分开御林军的一抹红衣,从居高临下的位置看了我一眼。他道:“此人是叛军重要之人,留下有大用。”   我不由自嘲笑了笑,一刻间有说不出的疲惫。   差了那么一步,始终还是无法离开这里啊……   ★ ★ ★ ★ ★ ★ ★ ★ ★ ★ ★ ★   62   崇文馆烧起的火被一场大雨熄灭,也随着这一场雨,整个夏地一夜之间寒冷了下来。   地牢之中昏暗潮湿,渗着滴水。我在里面不知道躺了多久,有一回似乎有官员来,我听其中一个道:“这女子既是那叛臣李润之妹,又是那逆王未过门之妻,定知晓不少叛臣机密之事,下官认为不妨施以刑讯,国舅以为如何?”另一个便道:“张大人妙计,只是本国舅瞧着,这女子根本无须严刑拷打,便要死了。”   不久之后便有太医过来与我把脉。   太医看过之后,我被囚入一只囚车,囚车颠箥前进,便是半月之久。   后来我才知道,勉王之祸后,夏帝震怒,他不顾自己受伤在身,御驾亲征,追剿叛军。   然而,这支叛军却似是铺好了退路,一路往东而去,竟是事事料先了一步,对夏军的围堵,往往化险为夷。   与此同时,边境传来晋军起兵犯境的消息。一时让夏军忙于应对。   在这期间,夏军曾飞书提出交换人质,消息却是石沉大海。   直至半个月之后,逃军与屯兵在夏晋两国交界处潼关的晋军会合,至此夏晋两国正式对垒。晋军便提出了交换人质之事。可便在确定交换人质的前一晚,一封密信送至了夏帝帐下,那封密信将我的身份,如数地揭露给夏帝知晓。   我便在被掳的这半个月后,第一次见到了夏帝。   他因带伤出征,伤口恢复并不好。是以形容颇有些憔悴,周身散发着阴沉狠辣的气息。   时值半夜,他捏着我的下巴移至光亮处,用让人遍体生寒的眼神将我打量了半晌,惯常发号司令的脸带着深沉。   “想不到,你竟是当日的故人,没有死。”   我漠然合上了眼,他一眯眼,缓缓便松开了手。话里带了奇异的味道:“这个眼神……果然是他。想不到,当年叱咤风云的崇文馆正,竟落得这副凄惨落魄的田地,还变成一个女人……说话。”   他按住了我的脉门,命令。   饶是伤后身体对一切疼痛感应都有些迟钝,我仍是感受到了来自手腕切骨的痛。   我只好笑了笑,有气无力说道:“陛下堂堂一国之主,王玺被夺走,膝下的孩儿被挟持,是我受了此等奇耻大辱,早便不愿厚颜苛活于这世上了。”   这话果然令他大怒,他一手将我摔开,冷冷地:“现在该叫你聂遂意——当年朕将你体面赐死,你就该好好领旨谢恩才是,可是你不仅抗旨不受,还处处与朕作对,生出后来这许多事。你说,朕现下该如何处置你才好?”   武德帝素来赶尽杀绝,况且我知道他那样的秘密。   当时,身为老夏帝第五子的武德帝既非承祖制可继位的嫡子,也不是老夏帝最宠*的儿子,母妃既是邻国叛出的公主,在大夏宫里更是没有任何人脉。他之所以有角逐皇位的筹码,最大原因还是当时他以挟持的方式找上了我,为他制造了曲水神异之事,放出他才是下一任天命所归的天子的流言,争得了当时朝中部分大臣的支持。   他醉心权力,从准备泰山封禅一事可以看出,就算已经登基了数年,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他对“真命天子”一说依旧有着怎样的执着痴迷。这样的人,怎会放任一个熟知他当年龌龊老底的人的存在?   我看着他眼底燃烧的更加强烈的杀机,讨饶不会有用,也就不必开口了。只淡淡道:“随你的便罢,陛下。”   他们寻了一名身量与我相近的女子,装扮成了我的模样。隔日,他们就拖着这名女子上了两军对垒的战场,交换人质。   我被塞于武德帝的华盖马车之下,看着他们掳了那女子谈判,或许是一时无法谈妥,谈判官突然就取出一只匕首往那女人面上一划,女人素净的脸登时被鲜血淋漓所覆盖,发出低哑而痛苦的嘶叫,那情状凄惨可怖,令人胆寒。这一下突起□,对面晋军阵营即时有了动静,一人乘了快马闪电一般朝那女子所处的位置冲去,势若颠狂。   这个人一出现,夏军营中便有数名彪形的将领,仿若等候多时一般,策马提枪,一围而上。   我听到王驾上的夏帝冷笑了一声,珐琅板指在车辕上敲击出冰冷沉闷的声响。   “谁擒住此贼,便赏他头等的军功!”   然而此人却是悍猛异常。   那时日头教浓云遮住,天是沉重的青濛色。他一身银色战铠穿刺在包围的敌将之中,却鲜明如战神。   他左冲右刺,几乎每一枪都能勾下淋漓的血肉,然而敌将还是越聚越多,战圈的边缘,甚至候着抱枪坐于马头,随时准备出手的庞青,这个敌国最出色的大将,他曾经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已经进入敌军的重围。   对面军阵中有女子声音在狂喊,王爷哥哥,危险,快回来!她喊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男人却是充耳不闻。   他只将眼光定定放在被作为人质的女子的方向。那女子被放于牛车之上,牛车上系了长长的麻绳,此时夏军拉动麻绳,已经将那牛车拉离了十数丈之远。战场上,便是一步之差便能要人性命,更何况是十数丈之遥。   女人鲜血淋淋地蜷缩在牛车上,已然看不清本来面目。   男人目眦欲裂。他眼光所到,手下几乎没有一点迟疑,沾满鲜血长枪往马背一拍,便在重围中扭转了马头,又要往牛车所处方位冲刺而去。   “射马!”   “陛下有言,擒住此贼,记头等军功!”   一支百余人组成,手持盾牌,企图救主的卫队舍命冲刺入夏军重陷之中。   晋军那一头,一直没有出现的晋帝终于升起了华盖,年青英武的晋帝出现于战车之上,他手握在战车扶手,身体前倾,眼光专注落在敌营的战圈之中,显然关切之极。便有执了旗的号兵一声接着一声地疾声高喊:   ——我大晋孝睿皇帝陛下有请王爷殿下速速回营!   ——我大晋孝睿皇帝陛下有请王爷殿下速速回营!   可是那个时候,男子已经奋力地掷出自己手中的长枪,沉重的枪戟连刺数名敌军,戟风带起的凌厉气势连战马也受到了惊吓,踏蹄偏向了一旁,一时间,成包围的战圈竟破开一个决口。下一刻,马背上的男子猛地自马上一跃而起,身体如扬翅的鹰隼一般,直直扑向牛车方位。   战场这一幕,顿时牵动两军将士的眼光。所有呐喊的,摇旗的,挥出战矛的,拿盾抵挡的,一瞬似乎都缓了一缓。所有人屏息看着这名为救情人孤注一掷,舍生忘死的孤胆英雄。   他成功地扑到马车之上。   甚至连夏军中有的人,也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就在男子抱起马车上的女子,咬牙握紧长枪准备再一轮战斗的时候,那原本蜷缩气息奄奄的女子却突然睁眼,手际有银光一闪,一刀便插入男子的胸口。   刀锋深没。   似乎才醒悟过来,男子讶睁了一下眼,到了命垂一线的此刻,方始有片刻的空歇细细打量了牛车上女子一眼,随即松手,一掌推出,连退数步之后,以长枪撑地,缓缓站起。   他的眼光不再看到地上的女子,而是缓缓扫向夏军之中,仿佛这样便能寻着我的踪迹。   彼时,拉满密集的弓弩成半环状,已死死对准了他,再无退路。男子眼中却是无畏,只是注视向人海一般的敌军,眼光缱绻,诉说着他的*恋。   作者有话要说:战场无能,将就看吧……继续赶榜单,好催人泪下呐>< ☆、44Chapter 0063   63   这个男人,他曾经言不由衷,做过很多不得以的决定。他欺瞒过我,他的身份与我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甚至在我被掳的时候,他不得不顾全大局,抛弃我一路东逃。   尽管这样。   这一刻,我完全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有他的使命。他身上所背系的,并不是他一人之事,更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耀。就算他喜欢我,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在大局与私情之间做一个选择。就是这样,他能为我做到四分的,他已经拼尽了全力做到了五分,哪怕做出来的会是不理智甚至是愚蠢的事,就如现在。   战场中,冲入夏军军阵的死士又多了数批,数批人舍了命地往王爷所处的方位冲刺,然而就算不是在夏军包围的核心地带,他们的冲刺仍是一次又一次被敌军冲散,与王爷所处的位置虽仅余十数步开外,却始终无法汇合。   而王爷虽仍是持了枪,负隅顽抗,但谁都看得出,败绩已定。   庞青驰马来到夏帝驾前,眼里不掩饰一抹惊奇之色。笑声啧啧道:“想不到素来沉稳,老谋深算的六王爷今日竟做了此等猪油蒙了心的事。果然是情令智昏么,好感人肺腑呐——放箭诛杀之么,陛下?”   夏帝冷笑,下令生擒。   我合了眼,不忍再看。   然而就在此时,我听到一种诡异的犹如箭矢飞驰划过的破空声以极快的速度响起,紧接着,就是一声催人耳膜的爆破声。我猛睁开眼,看到原本对准王爷的弓箭包围圈里爆开一团烟雾,接连而来的,又是二声爆破,谁也不知道这突然爆开的烟雾是什么情况,如此一来,夏军阵营顿时乱了。   救主的死士终于趁着这个混乱的当口,成功地赶到了王爷身边,重重巨盾,将他护在了中心。   与此同时,晋军阵营方向传来了诡异的轰鸣声。   一队晋军护着一只青辕战车,由三只野牛形状、牛肚中空燃烧着猎猎火焰的火车开路,一路驱入夏军阵营。   牛状火车烈火煎油,其势甚猛,来不及闪避的夏军无不给烫个衣焦发赤,嗷嗷痛呼。一时间竟给这队人马冲入数丈。此时夏军阵营中随处有断茅焦旗,死尸横躺,火苗伸吞之处,黑烟阵起,然而就是这一片狼籍与人山人海,我还是毫不费力便看到了战车上方的男子。   清癯的灰衣,鬓边犹有星发,恶鬼面罩。   他站于战车之中,身姿笔挺如松。   只此一眼,便令我如遭雷殛。   那是我的遂章哥哥。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挪动,这个时候,我所想到的,就是如何使身体凑近一些,看得清楚一些。   团金龙的云靴狠狠踩按住了我的背,我徒劳地张了张嘴,想叫出什么,想笑,然而渲泄而出的却是眼泪。   我看到稳稳驱前的遂章哥哥,在狼烟喧嚣,箭弩乱发的战场上无畏无惧,在数万敌军的注视中清晰说出:夏王,将我的妹妹交出来。   夏帝狞笑:“阶下之囚,你妹妹便在此处,你敢硬闖吗?”   他话音一落,对面阵营的小方阵潮水一般分作两旁,从中间又推出一只斗状青铜牛车来。那战车未点火,中间似缚有一人。因奔跑速度太快,依稀只能看到一点明黄,那象征着尊贵身份的颜色让人立即想到了夏国被掳的质子。原本懒散蛰伏于战车的夏帝几乎立即就直起了背。   然而连串的变化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机。   不过眨眼工夫,火牛战车已经冲至夏军阵前,很多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点急如流星的箭矢也尾追而至,直直射入战车斗槽之中。只听“逢”的一声巨响,火箭点燃斗槽里淋满的沥青,瞬间火药暴破,情状如地动山摇一般,将那点明黄炸成灰飞烟灭。   激风扑面,一层粉末覆面而来。   没有血腥气,被炸开的,显然是泥塑的假人。夏帝直起的后背顿时一瘫。   此人虽是一代枭雄,心肠狠辣,但毕竟父子连心,方才一刹那,他定是错以为被炸的是自己的皇子,心神不免为之一夺。待回过神,气势已然输了一筹。   硝烟四起中,我的遂章哥哥将手中的弓弩往战车之下副将一丢,平稳冷静的声音,似乎再大的风吹雨急,也撼动不了一丝波澜。   “陛下再不交出人质,下一回,炸的便不是这泥胎塑像!”他道:“局时二位小皇子便是因你而死!有这数万只眼看着,这悠悠之口,陛下莫要一意孤行,教那天下人耻笑,堂堂一国之君,连两名皇子也保不住!”   这一记敲山震虎,夏军的士气大溃。   夏帝终于应允,明日此时,交换人质。   撤军回至营帐之中,夏帝回来踱步,面色铁青。   本来,鲜少有人如此,明目张胆胁迫于他。   皇帝震怒,随军的臣子唯唯呐呐守在大帐之下,一旁的太医也不敢近前。所有人的眼光不约而同看向立于群臣之首的一品大员——正是夏帝的股肱之臣,庞青之父庞相。   庞相道:“明日交换人质之事,便由臣的青儿前往交接。二位殿下乃万金之体,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再图后计。”   夏帝顿住,冷冷望住庞相,眼光阴沉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庞相的意思,莫非此事便如此善罢干休了?”   群臣不敢再辩。   当晚夏营的灯火亮了一晚,夏帝也不避讳于我,派遣死士前往晋军偷袭,意图救回人质。麾下的校尉请示如何处置我。御帐帐帘一掀,便有人走了进来。说道:“臣恐今晚晋军也有袭营救人之举,请旨看守此女。”正是庞青。   我被押至中军帐旁一顶小帐关着。下半夜,外面有了动静。我听帐篷之外的庞青唤来了一名下将对话。隐约听到下将支唔道:“探子回报,遣往晋营的士兵被全歼了,那边还送来一截小殿下的断指,陛下……”后面的声音弱将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有进帐的脚步声。   那时我正低声咳嗽,也没力气理会他。只感觉来人缓缓走至我身边,罩落大片的阴影。旁边似乎还站了看护营帐的中将。我听那人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说道:   “人犯可有老老实实呆着?”   中将毕恭毕敬说:“这犯人都病得快要死了。近来夜里寒气极重,末将都怕她挺不过去。”   “人犯可是异常狡诈。”   “末将也省得此人质重要,不敢一分一毫大意,保管万无一失。请副元帅放心。”   “哦,你搬一套刑具进来。”   “……刑具?这、这人犯恐怕不经受刑了啊!”   “嗯?”   “是。末将马上去。”   紧接着是剑锋出鞘的声音。   我眼皮沉重,只感觉身上一松,绑住的麻绳被削开了。那人扶起我,往我嘴里灌了些水。那一点甘霖让干渴麻痒的喉咙舒服了许多,我睁开了眼,看到近在咫尺庞青一张脸。   他挑眉笑了笑:“本国舅已命人去搬了刑具,你可多喝些水,方有力气受刑。”   我将头凑了过去,这一下喝得急了,水直呛喉管。火辣辣直冲心肺的感觉顿时令我好一通猛咳,满口尽是腥气。对方一迟疑,伸出一只手指轻捺过我的唇角,拭去了血迹。我瞪大眼睛,头晕眼花间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这样的夜里,潼关外的群山隐约似有狼嘷,风刮着旌旗,马咀嚼着夜草,骑哨巡卫经过,发出轻微的踢踏声。这些声音,或近或远,透过重重帷幕传至这营帐之中,空旷错落,仿佛预示着什么。   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便如面前让我感觉难以捉摸的庞青。   他伸出的手很快缩了回去,带了一点麻痒的触感似乎便一直停留在我的唇角。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惊异,一直以来,我与这人是敌是友,有时连我自己都感觉迷惑。   半醒半晕之间,感觉男人的手指又摁向我的心口,我又是一惊,不由狠命挣扎,营帐里传起小兵搬来刑具的声音。我听庞青沉声道:“人质为何又有新伤?”那中将迟疑半晌才道:“好似是白日里陛下盛怒时,踹了一脚……末将只负责看守,绝不敢随意处置人质。”   他道:“哦。”   “元帅……刑具还上吗?”   “当然。”   营帐里烧起了炭盆,我只觉下腭一紧,对方试图往我嘴里塞入一颗药丸。我不晓得那是什么物什,下意识只咬紧牙关。那中将似乎见状吃了一惊,叫道:“元帅,这……”我听庞青说道:“这是一颗内伤通瘀的药,本元帅可不希望烙一烙,人犯便背过气去。”中将怕担责任,原便战战兢兢,闻言大喜:“元帅英明!”   我一张口,将那药用力地吞咽了下去。   药香清凉,一入腔腹之间,似乎便有慰贴的感觉。迷糊间只感觉庞青将我放下,彼时我似乎扯着他的袍袖,挟缠不清地恳求:“不要用刑……我什么都说。”这种不安稳的感觉一直等至神智回笼,那时已经过了不知多久,那炭盆依旧窜着火苗,营帐内一股暖意,庞青坐在炭盆旁,随手拔弄着一根烧红的烙铁,只显露一个侧面。   我一瞬间大惑不解,直至许久后才反应了过来,他不过借口,给我升了一个取暖的炭盆。   这一天夜里,夏派遣的死士袭晋营失败,晋军送来一截断指,夏帝一见断指,立即变了脸色。这一刺激引发了旧伤,帝晕厥于中军帐中。   凌晨时分,庞相奉旨端来一杯药,命人给我灌下。我听到父子间分官阶见礼,庞青淡声道:“相国,这是?”   庞相道:“不过一杯迷药。”   “迷药?”   “是。喝下并无伤性命,只是神智变成痴呆。此女知晓之事太多,陛下并不放心。”   我呜噎了二声,拼命挣扎,然而两名军兵将我死死钳住,药盏紧紧抵在我唇边,军兵一用力,透明的药汁便倒入我的口里,顺着喉管流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抚摸各位…… ☆、45Chapter 0064   此后,数日光景,风云变色。   首先是夏帝于中军大帐之中,旧伤复发,隔日病情加重,二日后,竟然不治身亡。   庞相密丧不发,罢兵与晋国议和。不久之后晋国交出了二名皇子,庞相当机立断,拥立庞贵妃所出二皇子为朝帝,再尔后,班师回京肃清异已,掌操帝都大局,庞相挟幼帝以令诸臣,自一国之相再升为摄政王,真正的万人之上,权倾天下。   而潼关这场惊雷急蛰一般开始的夏晋交兵,就这样草草收场。   这是后话。   有很事情,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包括夏地之乱,这一场潼关之战,传说中紫微郎的故事,还有……关于那个男人的。   庞相端来的那杯药,的确是好药。在大半杯被洒在地下,只喝下一点点的情况下,仍是发挥了它应有的效果。   民间有那许多高热烧坏脑子的,流着口水嘿嘿傻笑的白痴,我比那一种好了一点,顶多就是反应慢了一二三四拍,稍一思考哪怕是仅仅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便要头痛欲裂,再然后,记忆成了空白。   我只觉得自己是在一条铺满碎冰的河面上漂浮着,明明身体已经麻木,却依旧能感受到碎冰尖棱不停刺破肢体皮肤带来的尖锐疼痛。河面很长,这种痛苦像是没有尽头。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似乎是某一个一直支撑着我活下的信念,或者是某个重要至极的人,明明只差一步便能知道那是什么,却始终无法抓住。我开始做着各种怪诞奇异的梦,梦里或是惊险,或是怪笑,或是絮絮细语,一幅一幅,一幕一幕,像那条浮着碎冰的河一般,没了尽头。   再然后,就醒了。   那是深冬一个早晨,冰寒料峭。   入眼所及是一间普通的民舍,屋里一切简陋异常。地龙烧得很旺,角落还有一只火盆。浑浑噩噩间,我想从暖坑坐起,却觉得胸肋隐约带着钝痛,脑袋天旋地转。待缓过那一阵劲,才迟钝地自炕上挪近临窗的位置,轻轻撩开一角粗布窗帘。   新鲜的空气伴随着冬日清晨渗骨的寒意扑面而至。   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庭院,院中二株白梅,开得正好。   阵阵药味飘散了过来,柴草堆旁,一名穿着半旧棉衣的男子正架着小泥炉煎着药,只看到他踮着脚尖蹶着后臀,一手挥着小扇子,模样甚是专注。那背影倒也好看。我正发呆,蓦地柴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一名两颊红扑扑的姑娘兴冲冲跑了进来,将手里的油纸包向那男子一递:   “青青大哥,我娘烙多了一个饼,还热着哩,你早上一定还没吃早饭的吧?尝尝我娘的手艺哩!”   “诶,多谢。翠花妹子对哥哥真好。”那男子欠了欠身,伸长脖子从姑娘手里咬了一口烧饼,吃得啧啧有声。小姑娘顿时红透了脸,双眼水汪汪地像要滴出水,捧着饼搭讪:   “青青大哥,又给夫人煎药吗?”   “是呐,大夫说了,我娘子还得吃多好几副药。”   “青青大哥对夫人真好。”   “那是自然,我俩可是两情相悦。”男人说得洋洋得意。   姑娘小嘴一撅:“青青大哥,我给你煎药吧。”   “不用、不用——诶,仔细踢了药炉子……”   我傻傻看着一对男女抢着蒲扇。蓦地,男子一回头,登时看到我。我看到他一脸的灿烂笑容,欢呼了一声:“娘子醒了!”   醒白的晨光中,男子美得带着邪气的眉眼,让人不由自主窒了一窒。   自然,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曾经与这男人有着诸多的恩怨纠割。也不知道,这个蹲在这间普通庭院柴堆旁,脸上带着烟薰的印子,笑容惫懒的男子,彼时贵为夏国摄政王大公子。   但饶是如此,当他欢呼鹊跃地唤我为娘子时,我震惊——也自然,碍于有病在身,这震惊,是在半柱香之后,大夫把完脉,问完问题,沉痛宣布我被烧坏了脑,暂时失了记忆,我那位“相公”眼圈红红扶着我躺下,并且用那张弧度美好的薄唇在我面颊上轻轻碰了一下,我方始表露了出来。   我的情况并不好,时睡时醒。在精神稍好的时候,他便给我讲我们的故事。   他自称小青相公,唤我小眉娘子。   小青和小眉的故事,是高门大户里最寻常俗套的故事——父母订了门当户对的婚事,富家少爷*的却是自己的贴身婢女,无一例外地高堂震怒,并棒打鸳鸯,苦命小鸳鸯却执迷不悔,痴心不改,并且在这寒冬腊月一个大雪纷飞地日子里,勇敢地私奔了!      不幸的是,私奔之后,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顶住风雪寒冰的考验,素来吃苦耐劳的婢女却反倒生病了。这一病来得非常凶险,但是少爷没有放弃,他夜不交睫,捂衣煎药,嘘寒问暖侍疾于婢女榻前。少爷就这样,为了心上人,违背了父母,叛弃了宗族;为了心上人,他寻医问药,败光了所有钱银细软,因此家徒四壁,他为了心上人,就这样一步步从豪门公子沦为街头落魄男子,从天上跌入泥堆,可少爷他从未后悔,只盼望着从前与他日日耳鬓厮磨,心心相印的亲亲娘子能快些醒过来……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一种坏坏不正经的表情,那张眉眼狭长,五官潋滟的脸会越凑越近,直到将热气吹到我面上去。   等他给我夜了被角,熄灯躺下许久之后,我才逐渐觉得,脸有些烫,心有些别扭。   这种别扭,来自于一种奇怪的直觉。然而,这名“相公”照顾病中的我巨细靡遗,细心体贴,丝毫找不出半点破绽。在我恢复神智的第三日,天气再度转冷,昏昏沉沉间我的病再次加重,他冒着大雪连夜去请来了另一位大夫,照顾了我一整晚,隔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我虽反应迟钝,人有些呆傻,却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心底对男人莫名疏离抗拒的感觉,渐渐变作了感激。   在这期间,我们所在的小镇似乎也不平静。郡太守颁布了告示,通辑一对男女。甚至有官兵拿了通辑的画像,挨家逐户踢门,搜寻可疑之人。烙烧饼的翠花妹子每一日都要串门数回,青青大哥长青青大哥短的,难免便要聊起此事。   “……吓!我便曾偷偷瞄了一眼画像。若不是知道青青大哥是王伯家的亲戚,知根知底,差点便要以为,上面画的是你了!”   “咱们镇子原就大,嫌疑的对象就有十数对!我听说啊,这几日太守老爷亲自上堂,对那些疑犯一一过问,那阵仗,别提多吓人了!那些官差老爷一个个简直凶神恶煞,隔壁街的王二毛只是不小心给那公堂棒子给扫了一下,腿现在肿得走不着路呢!”   “说是疑犯,却连一个姓名都没有,也不说所犯何事。只凭一张画像,便任官差拿人。青青大哥,你说奇怪不奇怪?”   因为重点搜查的是新近入镇的外来年青男女,说来我们也差些成了嫌疑的对象。却是多亏了小青的那位亲戚王伯,他是这个镇的里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官役前脚刚入了门,他后脚便来了,因有他的担保,官差又得了好处,于便草草了事,还吐了二句苦水,上头的这差事委派得好没道理,连累得兄弟们这二日得罪了不少有脸面的人物,偏偏这份指令是当今圣上最看重的三王爷下的,半点也疏忽不得!   大晋的三王爷,新近似乎不止一次听到。   听说是当今圣上最宠*的胞弟。   听说他新近为大晋立下了奇功,似乎是追回了皇室一件至关重要的宝物,攸关皇族的威严。   听说……他快要死了。   烙烧饼的翠花仍旧在外头卖弄她知道的小道消息:   “……箭伤在要害处,三王爷被抬回了营帐,已是性命垂危,连皇宫里最厉害的御医都束手无策。皇上情急之下,张贴皇榜,征天下的名医……”   “……王爷昏了三日三夜,御医用虎狼之药,方挽回他一点神志。他醒来头件事情,便是要陛下寻回这对男女。陛下原是不允,王爷便道:臣弟便只存这点念想了……青青大哥,你说,这对男女与咱们的三王爷,该是什么关系?”   “你说是什么关系?”   “能让人病中还心心念念的,不是恨极便是*极了的人。”翠花妹子握紧了拳头:“我觉得,那女子一定是王爷最心*的人,那男人是坏蛋,拐跑了王爷心*的女子!”   “嗤。”   “想不到我们大晋最温润的君子,冠绝无双的第一公子,竟是这样用情至深的人……”   “好了么,不过都是些市井无稽之谈。”   “青青大哥不信么?这可都是咱们大晋皇宫的宫廷秘闻!”   “嗤,真正的宫廷秘闻,岂是你这街头巷尾交头接耳谈得。”   我觉得小青说得甚有道理,不过都是些街头的无稽之谈,百姓闲暇无聊时扯淡出来的谈资。可不知为什么,躺下良久,心口的位置还是如此难受,仿若就要透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这段时间老爸生病住院了,回家照顾了一段间,回来又忙工作的事,写文完全搁浅了。对不起,对于这篇文一直陪伴我到现在的朋友们,真的很感激。谢谢你们。 ☆、46Chapter 0065   65   怕是聊得不爽快,不消片刻,小青便连推带哄,将翠花妹子堵出柴门外。转了身顺手又折了二枝白梅,这才入得屋来。他早便习惯我的沉默,自顾给我探了额,掖了被角,突地“咦”了一声,问我:“手上抓的什么?”   我这些日子都是在床上度过,因病得浑浑噩噩,每日的清洁至多便是用热水沾了毛巾稍稍擦拭一下。小青虽嘴里相公娘子叫得亲热,偶尔也占些便宜,但似是知道我的别扭,并未有逾越之举。那日官兵入室,瞧着捂着厚被,蓬头垢面的我分明一个个都皱着眉毛鼻头。这二日精神渐好时思索起此事,逐渐也回过了味儿,这一身嗅哄哄,不知道多久未曾沐浴洗澡过了!   难为这个小青相公半点没表露出来。   当时烧饼妹妹缠着男人聊得正兴高采烈,我便想趁这个时候打些热水清洗一下。哪知挑散头发,便发现了这个东西。   一块玉佩。   玉佩用黑丝缠住,藏于发髻之中。我将那黑丝一根一根剥离,看着色泽莹润通透的玉石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心头怔忡。   外面翠花姑娘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响着:   三王爷……   我们的三王爷,大晋的第一公子……   玉是好玉。   我不由自主便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细细摩挲上面美丽精细的纹理。   那样的熟悉感,让我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一时间心魂被夺,也浑忘了自己要洗澡沐浴的事,不觉又呆呆倒回了铺炕之上。   此刻乍见小青发现了玉佩,不知何故竟戄然吃了一惊。破天荒反应极快坐直了身,然而小青已然取了玉佩在手里把玩,不由大感紧张。   想来在我未曾伤了脑子之前,这块玉佩是极为重要的东西。所以才用这种方式,随身收藏着。   我虽不粗辨识玉石,但这玉佩品质与雕工看着都是极好,雕刻的图腾花纹也不似普通人家所能拥有。小青说我是个婢女,身上如何会有这种值钱东西?   “身上不晓、不晓得如何有这东西。可是你从前赠与我的——的东西?”我想说“定情信物”,但小青对此刻的我而言,不过是一名相识数日的男子而已。尽管他对我细心体贴,照顾周到,可这一切太过完美,与他举手投足间会自然流露出的一丝玩世不恭完全不符,甚至让我产生一种荒诞的错觉,“定情信物”之类,如何也说不出口。   却听他笑道:   “相公给娘子的东西,如何会是这种赝品?自然不是。”   我一愣,大感意外。便想取回来细细擦看,然而东西已经被他顺手纳入了手心里。   “虽是膺品,但也值几个钱,正好!”他喜孜孜道:“相公还愁着家中钱银细软已然用磬,娘子的药钱便无从着落,如今有了这块玉佩,正好当了,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说完似乎想到什么,脸色一黯,迟疑望我:   “娘子贴身收藏,定是极喜欢的东西,你若不舍得,为夫另想办法……”   我能想到他连日为了照料我,身上钱银只出不入,眼见身上的东西一日比一日少,一日比一日拮据。他为我付出这许多,我便是再没心没肺的人,也决不能心疼一个玉佩。是以听完了他的话,我原有一点舍不得也变作了歉疚。反而将他拿着玉佩的手推了推,点了点头:   “我没有舍不得……你快些将它当了。”话开始有些结巴:“有了银子,将那件领子镶了皮毛的袍子赎回来……”那件袍子小青在那日天气变冷时穿了一回,后来便没再看到。如今回想起来,当时他新请了一位大夫,没钱抓药,他是厚着脸皮去翠花那里软施硬磨,愣是讨来抓药的钱。为了这事,翠花娘至今没个好脸色;大夫说我需防寒保暖,他便穿着那袍子出了门,回来时身上只剩下单薄衣衫,我却多了一件半新的裘袍……   我的鼻头突然有些发酸。却见他已经露出了惊喜,一个熊抱将我搂住。   “娘子能注意到这些,我很开心。”   近距离之下,男人强健有力的身躯很明显地感应了出来。   我呆了片刻,接着面皮就红了。想挣脱又挣脱不开。他搂着我,又轻轻说了一句:   “娘子,你若一直这样,我……便照顾你一辈子。”   那话说得奇怪。   我手足无措,木头一样僵了不知多久,觉得他话里不仅奇怪,隐约还透露出一些伤感来。这使得这个人突然有了一丝真实的味道,不再那样真假难定,难以看透。   有时候,语言匮乏,唯有拥抱才能表达温暖。   我尝试着,小心翼翼将头搁在男人肩胛处,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嗯。”   他果真去当了玉佩,回来稍的却是一堆香脂头油,木梳罗帕之类的女子用的东西,又去烧了一大桶热水,冲我笑得畜生无害:“娘子,让为夫服侍你宽衣解带,沐浴洗澡。”   我又红了脸,只一径摇头。   经过这些日子,我身上发烧发热的症状已经消退,胸肋间的钝疼似乎也没有那么强烈了,唯一不变的是,头仍会时不时疼得厉害,一睡下便会恶梦连连。大夫只说头疼胸疼俱是高烧的后遗症状,慢慢调理便是。此时病后无力,若要沐浴洗澡,的确需要有个旁人帮手才行。   最后敲定,去请了翠花妹子前来帮忙。   下午的翠花妹子却有些失魂落魄,连几案上鲜艳美丽的胭脂头簪也只勾起了她短暂的兴趣。   她素日看到我,就是隔着窗框也要拐弯抹角说一些诸如像我这样的病秧子,配不上相貌俊美迷人的青青大哥之类,今日有了贴身的机会,反倒含紧了口。后来我发现其实她一直在打量着我,眼光极是不友善,似乎怀了满腹的怀疑和指责。   甚至在替我浇头洗发时还报复性地生扯了我二回头发,好不疼痛。   我看得出,她一直在忍耐着不将话说出口,奈何最后还是没忍住。   “娘子,除了青青大哥,你是不是还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纠缠不清?”   我根本没办法立即反应过来。翠花妹妹因此更是怒火中烧:   “今日有二个男人向我打听你的情况!还说你是他们‘不一般关系’的人!可恶!”她咆哮:“有了青青大哥这样俊俏还专情的郎君,你居然还和别的男人有了私情,还是两个长得很不怎么样的男人!你对得起青青大哥吗?!”   她直接我指责得懵了。   我想着这件事需得与小青说说才好,或者是从前认识的人寻来了。又想起他说过,我与他是私奔出来的,因此更有可能是他家中派来捉拿我们的人。如此一想更为紧张,然而小青半日未在家里,等到晚上回来,似若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测一般,他与我道:“明日我们离开此处。”   我瞧瞧他,男人神色如常,甚至还大肆赞美了梳洗一新的我,并未有半分异样和紧张。   院子里,已经新置了一只马车。   我呆呆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给马喂了草料,然后套上头缰。蕴酿了许多,终于忍不住问他:“可是家中人寻来了?”   他一愣,转过身,刚好就扶住了我的肩膀。动作轻挑熟谂抬起我的下巴,眨了眨眼:   “娘子可敢与相公我私奔流浪,走遍天涯海角去?”   他的眼睫很长,一眨眼,便如两把小刷,一扇一扇。   我突然就发现,原来男子是可以狐魅的。   我结巴道:“我、我自是跟你一块走。”   他裂了裂嘴,吧唧一口,在我颊上重重亲了一记,面上泛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话里含了宠溺:“放心,族里并没人追来。咱们这是找更好的大夫,给你治病去。”   “治、治病?”我呆呆重复。   “是啊,治病。”他又笑了笑,这个笑容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   “从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他道:“我总不能让你一辈子这样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喜滋滋欣赏一下三生酒繁体的封面~   谢谢!好*你们=333= ☆、47Chapter 0066   66   我们走的时候,翠花妹子追着马车,哭着喊“青青大哥”跟了整整两条街,小青似乎压根没有发现烧饼姑娘掩饰在十里相送之下澎湃的情意,一边冲她笑咪咪道“妹子保重”,一边快马加鞭,没心没肺的程度,让我都替翠花掬了把同情泪。   马车一上了官道,数度转折。我发现一只青帷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途经一处泉眼,小青取出水壶水罐去蓄了些泉水。我发现那马车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也停了下来。马车青帘一掀,从里头钻出一名着灰色裘袍的男子。原来赶车的青年一口吐了嘴里衔着的草,扭身扶了身后男子一把。在这寒冬腊月,他只着一件单簿秋衣,身上胡乱围了二块皮草,衬得那灰袍男子重衣厚裘,身形单簿,显是有病在身。   他二人俱是平庸相貌,但一个身姿挺拔,一个虽然单簿,但气质不俗,眉宇间三分淡然,与生得十分俊美的小青一比较,明明相貌上逊色太多,却没半分形秽之感。   两人下得车来,赶车青年笑咪咪取了囊袋,亦往泉眼处走去。带病气的男子却抬头,准确望向我这边。我原已抬手要去揭那车帘,不知为何顿了手,呆呆看他向我走来。   他走路的姿势有轻微的蹒跚,显然一边腿有点毛病。   “遂意。”然后,我听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那边打水的也适好截住了小青的来路。这个时候的小青似乎有些不一样,他不动声色地注视两边的情形,周身散发一种令人陌生的沉着气势。对方却笑得畜牲无害,搭讪:   “兄弟,取水呢。”   又问:“泉水甜不?”   小青一笑,不提防抬手将一边酒瓮大小的水罐向对方掷去,也若无其事道:“试过便知。”   水罐直砸对方面门,对方却避也不避,轻巧接住。   小青神色不变,已径自绕过了他,向这边走了过来。   男子一直注视着我。   他的眼睛清澈,带着淡悒。注视着我的眼光,既有着欢喜,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哀痛怜惜。似乎我是他寻了千回万回的女子,心心念念牵挂的人。   这样的眼光,让我觉得刺痛。   ……你是谁?我认识的吗?   遂意,是我的名字吗?   我生病了,你不要难过……   可是我太过笨拙,没有开口之前,小青已经走了过来。   他笑眯眯与那人打了一声招呼,问他何事。那人便道,他们赶路匆忙,未带饮水的器皿,想向娘子借个喝水的杯盏。说完眼光又望向我:“这位是?”   小青道:“正是我家娘子。”   男子身上的气势清冷了三分。缓缓打量了小青一眼,却只是点点头。眼光又落到我的身上:“娘子面色苍白,可是生了什么重病?”   “日前受了风寒,确是病了一场。”   “现在身上可还有哪些不适?”话里关切含忧,这一句却是问我。   “已经好多了。有劳挂心。”小青笑着插口,将一支牛角瓢递给了他。   至此,便没有再停留的理由。他点点头,淡淡道:“有劳照拂了。”明明说的是饮水的瓢,可那话里间,却像是另有所指。   男人转过了身。我这才发现,他样貌不过青壮之年,然鬓边已有风霜,似已饱经岁月沧桑磨砺。我没发现自己已是泪盈于眶,见他转过了身,留给我一个寂寥背影,那身影熟悉万分,似乎曾经陪伴我走过整个生命的成长风霜。而现在便要走远,我心里一慌,鬼使神差抢前了二步,甚至将我身前的小青撞到一边,紧紧扯住了男人的衣袖。   男人一愣,回头,眼里带了无法掩饰的惊喜。   “我、我……”我语无论次,却不知道自己要用什么理由去挽留他。   “我可认得你?”   他眼里一痛,里面的神采减灭了三分。却朝我轻轻摇了摇头。小青一旁已是委屈万分看着我。此时拉着我的手,低声劝道:“娘子,咱们回马车吧。”一边向那男人解释,我自高烧之后,行为有时有些狂癫。男子却不理会他,只柔声与我说道:“我在后头跟着。”   继续起程,青帷马车果真一直跟在后头。我心里忐忑不安,固执要撩开帘子亲眼看着那马车跟着才安心,小青便来劝我,我风寒刚好,不宜这样吹风。身后的马车有他看着,万不会丢。见我不听,阴着脸停了马车,将那帘子缝死,又用小刀割了二个小洞。那青帷车上赶车的青年看着,便嚣张地窃笑起来,几乎将嘴裂到耳后去。   经此二个插曲,小青半日没与我说话。自我醒来,这是他头回在我面上袒露不满。我后知后觉,主动给他递了二回水,掰好一块干粮,他面色终于阴转多云。   是晚二只马车进入了一家客栈。不过半日赶路,青帷车里男子的状态似乎又恶化了几分,数度掩了衣袖轻轻咳嗽,神色里疲惫万分。我莫名其妙大感紧张,过去又扯住他的衣袖,他冲我点点头,面上溢满温柔之意。我顿时也满心欢喜,与他走了大半段路,才发现小青并没有跟上来。   一回头,他依旧僵在马车旁,垮着脸,面上阴晴不定。我于是反应了过来,自己又做了令他不快的事。心生愧意,朝他朝了朝手。小青扭脸不理我。我只好开口唤了句“小青”,让他过来。   赶车的一脸痞相的青年“噗”的一声便笑了出来,拼命朝我挤眉弄眼,道:“妹子,哥哥对相面之术最是在行,瞧你这相公面相,狭眼簿唇,一副风流簿情的纨绔样。怕这段时间做低伏小,日子清苦,早憋了一肚邪火,你今日还二回朝他甩脸,不好好哄,怕是要糟。”   话未说完,小青已经大踏步走了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眯着眼无视我身边站着二人,只阴恻恻问我:“娘子现今还唤我甚么?”这个问题他抗议多回,现下更是一副我答错一字,扭头便走的模样。我心里一紧,顺从地唤了句“相公”,脸却渐渐红了。   掌柜见我们四人同时进来,有些摸不着头脑,问是开几个房间。小青道:“我与娘子一间。其他二位却不是同路。”掌柜便望着我扯着男子衣袖的手,表情尴尬:“那么小人就这样安排了?”我只傻傻望着给我拉住不放的男人,听他淡淡道:“四间。”我也点头:“四间。”   赶车的痞男便叹:“何必如此费事,他们小夫妻一间,你我一间,既省了房钱,还彼此照料。你说呢,这位兄弟?”   小青却是眼珠一转,突然笑眯眯改了口:“四间就四间,那就劳烦二位兄长先办了登记,我与娘子先上楼去了。”说着指了一名店小二带路,硬是拽我去了。我只听身后的痞男嘀嘀咕咕,一副很是感慨模样:   “遂章就是过于耿直,也不想想,这男女若要偷情,一堵小墙怎堵得住?半夜摸摸门,翻翻窗什么的,岂不又成了一间?”   如回应他的话一般,小青突侧过来脸,热气喷在发丝间,直直挠向耳垂:   “娘子等我,今晚我去寻你。”   作者有话要说:画圈圈……好想把王爷放出来……   回家十几天,猫没人照顾,于是它不吃饭,也生病了><   晚上带它去医院,希望它能好起来>< ☆、48Chapter 0067   67   待至客栈住下,我总算知晓二人姓名。   赶车的叫小金,被我拉着袖子不放,温柔可亲的病弱男子姓聂,名唤遂章。   聂遂章……   当时我咀嚼着这个名字,头立即针刺一样疼痛了起来。杂乱浑噩的思绪中,似乎有什么影像一幕一幕掠过。   小金是聂遂章的朋友,话里间透露似乎擅些医术。聂遂章身体不好,这一路把脉配药,便是他在照料。他问起我的情况,得的是什么病,现在还在吃什么药。听我现在还时时头痛,便提议给我把脉看看,却给小青拒绝,只道,先有先前大夫开的暂时止痛的药,又寻着了名医。再一相询,两方的目的相同,竟都是为寻那晋地名医蔡扁鹊而去。   客栈帮忙煎了药,聂遂章喝下了药,早早便歇下了。这边小青说玉佩当了好些银子,应当祝贺。他叫了一桌好菜,顺便要与我讨论讨论为什么娘子不牵相公的手,反倒是去拉陌生人袖子的问题。   聂遂章给我的感觉十分亲切,仿佛是从前极重要的人。而他的态度也在告诉我,他在我那段消失的记忆里担任过重要的角色,却并不急着点破。我想过问问小青,但感觉得出,他明显在回避这个问题。   菜虽丰富,我却心不在焉。小青知晓我刚服了止头痛的药,也没敢多勉强。用过饭,又草草清洗了一下,小青给我铺了床,本着礼尚往来原则,我便垂头给他整理明日替换的衣袍。不知不觉中一抬头,见他已经笑咪咪立在身旁。   “娘子看看,床铺得可还整齐?”   我点点头。   “可还满意?”   我脸莫名红了红,还是点点头。   他笑嘻嘻又做出这数日来惯有的挑逗表情,道:“为夫瞧这床倒是做得宽,娘子可认生床?为夫少不得要陪伴陪伴你,共度这漫漫长夜。娘子若还要为夫覆行那夫妻之义嘛……”   话未说完,小金在外头敲门敲得砰砰作响,邀小青一同去喝酒。   小青便撇着嘴,被满心尴尬的我推搡着出去了。   一名店小二走了过来,交给我一个盒子,说是隔壁的相公给我送来。说着吃吃笑,话里无不暖昧:“相公说娘子一人在屋里,怕是无怕,盒子里的小玩艺可作解闷。”我以为他已歇下,不免意外。到了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连环,算一算,竟有十五环之多。   连环是煅练心智的奇巧玩艺,其难度随着环数递增。民间常玩的九连环已十分难解,十五个的连环,有些人只怕一辈子也难以解开。然而我拿起这套连环,脑中忍不住便浮现一些想法,仿佛是昨天,这东西已耍玩千次万次,熟练地指引着我推杆,拉环,卸环……   又是那些片段,在脑中翻飞。   头又一突一突地疼了起来。   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想起来!想起来!失去的东西一定很重要!这个声音迂绕来回,支撑着我苦苦强忍着头壳针刺的疼痛,一步一步地解下去,直接最后一步,十五个连环叠连成一个。   寒冷的冬天,我忍了周身的冷汗。   我甚至忘了擦汗,恍恍惚惚里将手一丢,倒头便埋入被褥里,半晕了过去。又睡又醒之间,只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梦里一直在解连环,解完连环破阵图,这一回梦做得直切,梦里头仿若是缩小了好几号的自己蹲在地上,身边四周铺着各种各样的书籍,绢面发黄的宗卷,被磨挲得油亮的竹简……不远处是各种各样的沙架,上面堆砌的有可能是一座城堡,一段暗道的模型,或者是划着奇怪而复杂的图形,险隘之处,便用小旗标着。   哥哥,我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将它解开了!   哥哥教我学阵吧,我想和哥哥做一样的事。   我知道了哥哥!天干在壬,地支在申,哥哥说过,破解阵法,最忌心浮气躁,犹豫不安,方才若没有多想那一想,也不能走到这一步;若没有当机立断,在沙漏倾尽之时摁动了正确的暗槽,毒雾便会喷出……   哥哥,我很喜欢你。   哥哥……   一个一个的片段,海浪一般,接踵而至。   出生,身为国师的嫡女,天之骄女,众星捧月。   三岁,宗祠占卜。占卜用的铜鱼落至三煞之位,宗祠之内,人皆变色。   命里带煞,是个不祥的孩子。   三煞之气归于正宫之位,首当其冲的,是国师嫡子,聂家未来掌舵者,影响一族兴衰的少家主,你的亲兄长。有你在,你的哥哥终归会有一日,会被你拖克而死。克杀兄长,克杀家主,如何还能留得?    亲生的父亲端坐在高高的家主之位,冰冷地宣布:   即日起,宗牌除名,囚于宗祠之内,三日后,便传暴病而殁吧。此事为族内重大机密,泄秘者,处死。   不,父亲。妹妹自小便玉雪可*,承欢膝下,怎能由一个占卜预言,便妄断她的生死?子不言父过,然虎毒不食子,父亲这样做,既有违人道天伦,亦陷孩儿于不义,若妹妹今日走了,岂非便是因我而死了?   妇人之仁!此事事关家族兴衰,却不是你一人所能决定!来人,将少主关入书房之内,好好反省!   那请恕孩儿不孝。在孩儿进入这间宗祠之前,以亲笔写了一封状纸,盖上了少家主的印章,命心腹带走。只需传出妹妹暴毙,那人便会将状纸直接递给刑部张侍郎,状告国师毒杀亲女。   ……   国师这一生只重视男子。奈何他妻妾数名,除了正室所出长子,其余皆为女儿。在我之上,在我之后,一共五名姐妹。   三岁之前,我是国师的嫡女,锦衣玉食生活,哥哥待我,亲切却不亲近,一如对待其他的妹妹。   三岁之后,哥哥不顾家族的反对,不顾那条可怕预言给他带来的可能的危机,排除万难,在宗祠里救下奄奄一息的我。从此后,带着我,流浪天涯,命运自此紧紧纠缠一起。   “哥哥给你起名遂意,便是希望你一生遂意,无忧无愁。”   遂意啊……   我蓦地自床上坐起,汗湿了重衫。房内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四周乌鸦鸦一片。我只觉得眼眶里热辣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流着。再也不管不顾,推了被子,便朝门外跑去。可是刚开了门,便与门外一人撞了满怀,那人原本正蹑手蹑脚,反倒被我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妹子,怎地是你?出了什么事,怎么衣服也不多穿一件就跑出来了……诶,怎地哭成这样,可是谁欺负了你?”   我哽咽:“小金哥哥……”   小金一愣,接着恍然。小声问我,可是记起了些从前的事?我点了点头。眼光不由自主望向哥哥所住的房间。小金却给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且莫去吵你哥哥,他现下精神不济,每一晚都是极不容易才睡去。你现在先让他好好睡觉,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现下有一宗热闹,你既醒了,哥哥带你凑凑热闹去。”   我满心焦虑只顾着哥哥的事,哪里还记挂什么热闹。只捉着他哽咽:“我只记得与哥哥一起在北氓山上,后来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哥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是谁害了他!”心里来回交替的是,是记忆里淡淡浅笑,俊雅无双的青年,与现在看到的周身病气,饱经沧桑的男子的形象,一时心痛如绞,脑壳亦突突作痛,如要破开一般。   我的遂章哥哥,原来便是棍棒加身,也不曾哼上一句,不曾皱一丝眉。现在却连咳嗽一下,便会疼得忍不住佝了腰。他原会成为全天下最风光最令人艳羡的男子,现在却饱经沧桑,青年华发,周身病气。   那个预言真的会成了真吗?我真的要害死我的遂章哥哥了吗?一时瘫在当下,动弹不得。   小金扶着我,叹了口气:“世事无常,你莫要难过。”他说得云淡风轻,眼睛里分明却是黯然。笑了笑,又道:   “这些待你哥哥明日醒了,再好好与你说。妹子,面前便是再有重重挫折困难,也勇敢面对。聂遂章一手带大的女子,万万不会没有这点勇气。“   我一颤,接着咬牙点了点头。小金道:“我瞧你脸色不好,热闹便算了,快些回屋去,免得受了凉。明日再好好说话。”我此刻却固执了起来,问他,所谓的热闹是不是与小青有关?我的房间与哥哥小金二人的相隔有些距离,小青的却就住在我隔壁。他往时十分警觉,我们在门口这一阵悉悉簌簌,他房间却毫无动静,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根本不在房里。   小金应:“是。”   我已经感受到其中不寻常的意味。与他道:“哥哥只管带我去,我想去看看。”小金皱眉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肩:   “这些事中的关键牵涉到你,某些真相,也需你去了解方才适宜。或许可以因此去真正认清你身边一个人,未尝是好事。” ☆、49Chapter 0068   那天晚上,小金带着我来到一处郊外,冷月如霜,我看到瑟瑟冻风下笔直站着的庞青。那张熟悉的脸带着我不熟悉的放肆嚣张的笑意,对着围在他身后一大群黑衣人掠了掠头发。   他身上依旧是那身半旧单薄的粗布衣衫,可气势,却不再是窝身市井的普通男子。   黑衣人合成包围的姿势,明明可以有恃无恐,为首的头领话里却带着忌惮,甚至带着低声下气。   他们叫他“大公子”。   夏国,摄政王大公子。   “公子擅自行动,摄政王大人很生气。”   “救走敌国俘虏,罪当叛国。”   “大人劝公子不要一意孤行。现如今,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公子如若将这瓶未喝完的药给那女子喝下,摄政王大人便可以对公子所犯的既往不咎。否则——杀无赦。”   小小玉瓶在月色下泛着冰凉的微光。   我希望小青不要接,可是他十分干脆地接过了那个瓶子。邪气好看的脸甚至笑了笑,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   “回复父亲,请他放心。”   “他叫庞青,现在的身份是夏朝摄政王大公子,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你的敌人。” 林子只剩下我们二人的时候,小金轻轻对我说。   就是这个敌人,在我最软弱无助,最危急的时候救了我。   那种情形之下,他的行为是通敌叛国,假若现今的夏帝仍在,庞青无疑便是他手下头号缉杀的对象。   “庞青此人,却是大胆狡猾,三王爷为了寻你,差些便要将夏晋边境掀掉一层皮,他却孤身犯险,带你潜入晋地,这些日多少人在寻找你二人踪迹,愣是给他避开了去。 我若不是听手下日前有一名外地客商求购解毒的雪莲花,一掷千金,也险些错过了你。”   衣袋里的荷囊里还有数颗白蜡包裹的白色药丸。小青——不,该叫他庞青。他塞入我的囊袋的时候只说是老郎中开的驱头痛的药丸,我亦不疑有它。却不料是用那样珍贵的药材制成的。   或者便是这味珍贵的雪莲花起的作用,相较于一开始的浑浑噩噩,这二日我的状况已经好太多了,除脑子不再像以前那般迟钝之外,今晚意外想起幼年时的记忆,便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只除了一阵盖过一阵间隙性的头痛会时不时影响着思考。   我用力的揉揉头,一时呆滞,不仅是因为知道庞青对我所付出的,远比我能想象的巨大,还因为小金话里提及了一个名字。   三王爷……   现在的我没办法吸收那么多的信息,我只能努力拭图去厘清小金所要传递的。   我迟疑道:“可是今天晚上,庞青与那一班手下的对话……”   小金点点头:“这些天你兄长不止一次与我讨论此事。我们虽都不是官场中人,可也感觉,自夏都变故,计划救出你的兄长,再到你被擒后两国交战,人质交换,庞青救下你,紧接着夏帝暴毙,这一系列事情发生,都透露着不寻常。”   这些日子沿途听人交谈,我或多或少对边境之事前因后果已有所了解,小金又简略将其中的情由说了一遍,对我分析:“夏帝被砍的一刀,虽不算轻,但并不是致命之伤。他行军中有随行医正,就算伤处反复,也不至马虎处理至伤口突然恶化,一夜暴毙。”   “再说庞相此人,他心机深沉,素有雄才大略,只怕野心不小。庞氏这些年虽权倾朝野,却处处受制于夏帝。兼之庞贵妃所生皇子并未立为皇储,庞氏若不思谋取,一朝皇帝一朝臣,不出十年,庞氏便有覆巢之祸。只是弑君的决心,不是随便就能下得了的。”   “这种情况下,庞青将你救走,无疑是对他父亲下了一贴猛剂,迫使他不得不破釜沉舟。所以妹子,就算他对咱们有恩,可这恩,也并不单纯哪。”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小金说:“想来那瓶药就是让你变成这样的罪魁了。这种毒药不易配,也不易解,幸好妹子命大,只沾了一点点。哥哥虽涉猎些医道,对解此药也没十分把握。蔡扁鹊是医中的圣手,庞青带你前去,哥哥也是支持的。”   他叹气:“可惜庞青心机太过诡诈,今晚这番言止,益发令人放心不下。他究竟是真心想要帮你,还是要将你当作弃子,换取富贵荣华?”   我能想象庞青的处境。他从夏营将我救走,势必掀起不小的动静,庞相就算有意为儿子开脱掩饰,也无法给下属的臣工一个交代。   想来今晚是庞相给儿子的最后通谍,再违背他的命令,叛国的罪名便要坐实了。别说庞青是天之骄子,又有谁能忍受叛国的名声,以及流亡的生活呢?   所以他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并不奇怪。   可是……   我想起了他这一路来的照顾。   煎药喂水,嘘寒问暖,关心备至。   看似一肚子坏水,轻挑起来也占些便宜,还哄骗我是他的娘子,但其实并未擅越雷池一步。   小青相公,小眉娘子。   我甚至已经有些喜欢那个“小青相公”了。   那种剧毒,沾上一点已经让我如此痛苦,庞青那样干脆地接下,没有半丝犹豫,难道说,这一路的关怀照顾,通通是他的逢场作戏吗?   心口闷闷地难过。我苦笑:“哥哥与我说了这许多,是预备要与他短兵相接了吗?”   小金还未回答,黑暗中却有人“嗤”地笑了一声。   树木黑色的阴影下,一条人影站在那里。   只听到声音,我便知晓他是谁。   庞青!   小金却似乎并不意外:“阁下听了半日壁脚,总算愿意露面。”   我听到站在暗处的庞青又笑了一声,依旧是那种让人牙痒的腔调。道:“我原来是要回去了,只是又好像闻到一阵药味儿,像极了我那娘子。半路越想越不对劲,便又折回来了。”   小金微笑:“庞公子似乎是成竹在胸,不知接下作何打算?”   “呵,面对传说中神秘莫测,令人谈而色变的‘胭’组织大当家,在下怎敢托大。只是现下情况,庞某似乎已然图穷匕见,不得不与你们谈笔交易。”   寒冬夜晚,他的声音似乎与那冻风一样冰凉。   我们还未应话,东北角一簇烟火划过黯色夜空。原本淡定从容的小金一见那烟火,脸色便变了变,我亦大惊失色。   客栈有变!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王爷就粗来了。。。 ☆、50Chapter 0069   电光火石瞬间,我们一齐望向庞青。小金牢牢抓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却已经抽出兵器。   “是你?”   庞青一嗤,一侧身,闪过二点急如飞矢的暗器。黑暗里突然向我扑来,却因为小金扑了个空,小金的萧剑再次挥出,他急退了十数步,停住了动作。   微弱月色下,他的唇勾了勾,望着我的一对狭长眼眸却没半分笑意。   “你也这么认为?”   我脱口便问:“是不是你?”   他冷笑了一声,幽灵一般,闪身便不见了。   我几乎是同时回神,拔足向客栈方向狂奔。   客栈里有小金留守的手下。在我们走后,有一队黑衣人摸入客栈,双方很快对打起来。我们到时,不知道谁点燃了火,客栈瞬间淹埋在猎猎大火中,照得四处一片红亮,挟杂着住客与店小二惊慌失措的惨叫声让这夜份外惊心动魄。   我抱紧头,突然觉得没办法喘息。   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这样的场景。   冲天而起的火光,一具具的尸体,刀刃与血腥铺满的修罗场。   有一张脸,那样急速地晃了一晃。   我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难听的呜咽声,却没有办法阻止凉湿的眼泪滑下。   一双手臂环绕了过来,温柔地将我拥住。   那怀抱温暖,既熟悉又陌生,带着药味。   我瞬间放松了下来,将他紧紧抱住。   岁月似乎被放空了,从三岁在阴暗封闭的祠堂找到奄奄一息,不断求恳的我,再到二十四岁,对着一段狰狞未知的记忆惶惑无助的我,一切没有变化。依旧是这样温暖的怀抱,依旧是那一个温柔宁定的声音,带来无比坚定的力量,似乎一切的困难、一切的恐惧与无助便能因此驱散。   “遂意,不要害怕,哥哥在这里。”   我的遂章哥哥很安全,他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想,就算此生便结束在此处了,也无憾了……吧?   我有许多话想对遂章哥哥说,也有许多问题想要探究为什么,可是接下来的我却是乐极生悲,头痛症开始剧烈发作。   我隐约记得小金给我行了二次针,哥哥长时间地抚着我,面有痛色;我似乎看到哥哥呕了血,我抱着头,恳求哥哥去休息,哥哥固执不听。我便趁他不注意一把推开了他,拿头往墙上撞去……最后小金给我灌下了一碗汤。   我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是在数日后,药谷。   蔡扁鹊的药谷,响彻东南一带。   药谷的地理位置不仅有些荒僻,神医看病,亦是有一套怪僻。只不过蔡扁鹊的医学与小金颇有渊源,我们很顺利地进入了药谷,并请得神医的诊治。   “迷人神窍的毒药,且药性猛烈,全天下不过寥寥二三种。按照这个症状来看,只怕中的便是‘引魂煞’。”   性情孤僻的蔡扁鹊用枯瘦的手指翻翻我的眼皮,指甲不知道是在我头上什么位置摁了一下,我因为头痛而变得昏聩迟钝的神经像给长针狠狠戳了一记,脱口痛呼了一声。   “引魂散并不伤人性命。症状也因为服食的份量轻重而不同,或致人痴呆,形同行尸走肉;或使神智错乱,形同疯子。也有可能是现在这样的症状,记忆全部或部分丧失,间隙性头痛,受刺激时犹甚,头痛之后,反应迟钝。所幸现下医治还算及时,再迟些,这头痛的症状便要纠缠一生了。”   “这么说来,神医有把握能解此毒了?”   “引魂散配制起来十分复杂,其中数味草药可替换。光是配方就有十数个之多,不同配方有不同的解法。除非知道具体的配方,否则便是我师傅在世,也没有多少把握。”   我感觉哥哥握紧我的手一颤,指尖泛出了冰凉。   小金的声音却一动:“若是有那配制好的引魂煞呢?”   “那把握自是多了几成。”   “师兄请给我三日时间。”   我能听出小金言下之意,庞青所得到的小玉瓶,里面装的极有可能就是引魂散。   以小金的能力,从如今在晋地处境微妙,危机四伏的庞青身上得到引魂散,三日绰绰有余。   客栈之事发生得匆促,暗袭的黑衣人见情形不对,泰半彻离了客栈,遗留下来的虽没有活口,尸体上穿戴却并非夏国之人。   如今想来,除了接下玉瓶,除了那句真真假假的“请父亲放心”,庞青实实在在未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相反的他对我有活命之恩,在我饱受病痛折磨的时候不离不弃,陪伴我度过最落魄无助的这一段光阴。   我感觉得出,哪怕隐于市井,嬉笑怒骂,庞青骨子里是个极骄傲的人。那晚冷冷离去,恐怕不是没有负气的成份。他那句“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就是数日后的今天想来,还是感觉微刺,或者就是我的猜忌让他寒了心,而他亦骄傲得,连辩驳也懒得说明一句。   其实经过了这一段时间,我已经将他视为极重要的朋友。从他救下我,不动声色给我换上温暖夹袄,自己却穿着冻衣之时起,他做下除了哥哥之外任何伤害我的事情,我都将不会怪他。   哪怕是今后需日日忍受这种头颅被活生生剖开一样的剧痛,我也不希望小金朝庞青下手。   说出来,只怕引哥哥挂心,只能另寻时间,与小金提起。   我更担心的是哥哥的身体。   能与哥哥一起是我今生最快乐的事。可是那次半醒半梦真真假假看到哥哥呕血时的恐惧,却深深扎进我的心里。哪怕是事后,从来不曾对我说谎的哥哥微笑地否认。   所幸,现在是在药谷,有人称“扁鹊再世”的神医在。   我们兄妹各自接受了诊治。小金匆匆出谷,离去了时候在我与哥哥身边都留下了人手。到我身边的是叫“小五”“小六”的二名十六七的少女。两个娇俏少女一见我就激动得眼圈红红,拉着我问东问西,我回应以懵懂微笑,心中却产生了好感。   哥哥被诊断是经年湿邪侵体积累的旧伤,需配以药浴驱病,因而迁往谷中的药池;而我则被施以银针之术,封住数穴,暂时抑制头痛之症。我心里虽舍不得哥哥,可也不得不乖乖配合。   银针施落之后,我出现了穴位被封的情况下该有的症状:长时间嗜睡,以及,眼睛失明。   长时间嗜睡令人思维放空,比这可怕一百倍的,是失明的痛苦。   当一切需要摸索进行的时候,才知道光明的珍贵。   无法辨清方向,无法知道前方是什么等待着自己,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没有办法看到天空,云朵,绿叶,阳光,一切的颜色。   包括最*的人。   哪怕是事先受到提醒,我依旧没有准备好。当黑暗骤然来临,耳朵经历短暂而尖锐的嗡鸣,人体迅速失去方位感。我就算强装镇定,起身的时候还是撞翻了茶杯,提膝撞到了桌腿。   我开始密切地注意周围一切细碎的声音,揣测着可能的动静,当恐惧的感觉累积到一定程度,我变得更加的冷漠与猜忌,甚至连小五小六也无法令我完全信任。   所谓瞎子摸象,当我再一次尝试独自往前走上小半段路,最终狠狠跌在冬日冻得霜冷的地面时,我听到两个小姑娘压抑的哭泣。   “王爷怎么忍心袖手,看着姐姐变成这样。”   我一顿。   手胡乱搭上着手之物,不知是小五还是小六的。女儿家的手掌纤滑柔软,肌骨均称,衬出自己的消瘦,骨头硌手。   我知道我的形容狼狈,甚至能说是凄惨。两个姑娘正是伤风悲秋,多愁易感的年纪,照顾我们时候,就算是欢声笑语,也弥漫着一种伤感。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两人对这个叫“王爷”的男人的怨怼,她们在为我抱不平。   我站直起身。   “你们以前……是不是很喜欢他?”   小六抽啜:“没有姐姐喜欢。”   “王爷也很喜欢姐姐。”   我笑了笑:“你们又是如何知道。”   “真的!”两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姐姐一看到王爷,就双眼放光。王爷看到姐姐,也是这样。神情说不出的专注,眼睛熠熠发光,笑容说不出的温柔……那种旁若无人的感觉,我们都懂的。”   我微微一愣。   我说的喜欢,是个人喜恶。她们说的喜欢,却明显是……男女之情。   这些,无论是哥哥,小金,和庞青,一直未曾与我提过。我也便一直以为,这个王爷不过是在我那场缺失记忆中的泛泛之交。   哥哥是最亲最*我的人,自不会欺骗我;但若是为了保护我选择隐瞒,未必没有可能。   可……若是如此珍贵的东西,又如何能遗忘得如此彻底?   我瞬间觉得迷悯,双手下意识摸向发顶,蓦然又反应过来,那里曾经珍重藏之的一块玉佩,已经由庞青拿去当掉。心没来由便一阵空落。   我一下午都心绪不宁。   这是小金走后的第二日,一个阳光和暖的午后。   哥哥与我现在的情形无法见面,便由小五或小六过去探问,将哥哥一日的情形说与我知。那时正是如此,只是我突然打断了小五:   “小五小六……附近可是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一边码,一边居然脑补得掉眼泪了……我真是个文艺的小年青啊……   突然觉得,BE大好……   电光火石瞬间,我们一齐望向庞青。小金牢牢抓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却已经抽出兵器。   “是你?”   庞青一嗤,一侧身,闪过二点急如飞矢的暗器。黑暗里突然向我扑来,却因为小金扑了个空,小金的萧剑再次挥出,他急退了十数步,停住了动作。   微弱月色下,他的唇勾了勾,望着我的一对狭长眼眸却没半分笑意。   “你也这么认为?”   我脱口便问:“是不是你?”   他冷笑了一声,幽灵一般,闪身便不见了。   我几乎是同时回神,拔足向客栈方向狂奔。   客栈里有小金留守的手下。在我们走后,有一队黑衣人摸入客栈,双方很快对打起来。我们到时,不知道谁点燃了火,客栈瞬间淹埋在猎猎大火中,照得四处一片红亮,挟杂着住客与店小二惊慌失措的惨叫声让这夜份外惊心动魄。   我抱紧头,突然觉得没办法喘息。   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这样的场景。   冲天而起的火光,一具具的尸体,刀刃与血腥铺满的修罗场。   有一张脸,那样急速地晃了一晃。   我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难听的呜咽声,却没有办法阻止凉湿的眼泪滑下。   一双手臂环绕了过来,温柔地将我拥住。   那怀抱温暖,既熟悉又陌生,带着药味。   我瞬间放松了下来,将他紧紧抱住。   岁月似乎被放空了,从三岁在阴暗封闭的祠堂找到奄奄一息,不断求恳的我,再到二十四岁,对着一段狰狞未知的记忆惶惑无助的我,一切没有变化。依旧是这样温暖的怀抱,依旧是那一个温柔宁定的声音,带来无比坚定的力量,似乎一切的困难、一切的恐惧与无助便能因此驱散。   “遂意,不要害怕,哥哥在这里。”   我的遂章哥哥很安全,他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想,就算此生便结束在此处了,也无憾了……吧?   我有许多话想对遂章哥哥说,也有许多问题想要探究为什么,可是接下来的我却是乐极生悲,头痛症开始剧烈发作。   我隐约记得小金给我行了二次针,哥哥长时间地抚着我,面有痛色;我似乎看到哥哥呕了血,我抱着头,恳求哥哥去休息,哥哥固执不听。我便趁他不注意一把推开了他,拿头往墙上撞去……最后小金给我灌下了一碗汤。   我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是在数日后,药谷。   蔡扁鹊的药谷,响彻东南一带。   药谷的地理位置不仅有些荒僻,神医看病,亦是有一套怪僻。只不过蔡扁鹊的医学与小金颇有渊源,我们很顺利地进入了药谷,并请得神医的诊治。   “迷人神窍的毒药,且药性猛烈,全天下不过寥寥二三种。按照这个症状来看,只怕中的便是‘引魂煞’。”   性情孤僻的蔡扁鹊用枯瘦的手指翻翻我的眼皮,指甲不知道是在我头上什么位置摁了一下,我因为头痛而变得昏聩迟钝的神经像给长针狠狠戳了一记,脱口痛呼了一声。   “引魂散并不伤人性命。症状也因为服食的份量轻重而不同,或致人痴呆,形同行尸走肉;或使神智错乱,形同疯子。也有可能是现在这样的症状,记忆全部或部分丧失,间隙性头痛,受刺激时犹甚,头痛之后,反应迟钝。所幸现下医治还算及时,再迟些,这头痛的症状便要纠缠一生了。”   “这么说来,神医有把握能解此毒了?”   “引魂散配制起来十分复杂,其中数味草药可替换。光是配方就有十数个之多,不同配方有不同的解法。除非知道具体的配方,否则便是我师傅在世,也没有多少把握。”   我感觉哥哥握紧我的手一颤,指尖泛出了冰凉。   小金的声音却一动:“若是有那配制好的引魂煞呢?”   “那把握自是多了几成。”   “师兄请给我三日时间。”   我能听出小金言下之意,庞青所得到的小玉瓶,里面装的极有可能就是引魂散。   以小金的能力,从如今在晋地处境微妙,危机四伏的庞青身上得到引魂散,三日绰绰有余。   客栈之事发生得匆促,暗袭的黑衣人见情形不对,泰半彻离了客栈,遗留下来的虽没有活口,尸体上穿戴却并非夏国之人。   如今想来,除了接下玉瓶,除了那句真真假假的“请父亲放心”,庞青实实在在未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相反的他对我有活命之恩,在我饱受病痛折磨的时候不离不弃,陪伴我度过最落魄无助的这一段光阴。   我感觉得出,哪怕隐于市井,嬉笑怒骂,庞青骨子里是个极骄傲的人。那晚冷冷离去,恐怕不是没有负气的成份。他那句“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就是数日后的今天想来,还是感觉微刺,或者就是我的猜忌让他寒了心,而他亦骄傲得,连辩驳也懒得说明一句。   其实经过了这一段时间,我已经将他视为极重要的朋友。从他救下我,不动声色给我换上温暖夹袄,自己却穿着冻衣之时起,他做下除了哥哥之外任何伤害我的事情,我都将不会怪他。   哪怕是今后需日日忍受这种头颅被活生生剖开一样的剧痛,我也不希望小金朝庞青下手。   说出来,只怕引哥哥挂心,只能另寻时间,与小金提起。   我更担心的是哥哥的身体。   能与哥哥一起是我今生最快乐的事。可是那次半醒半梦真真假假看到哥哥呕血时的恐惧,却深深扎进我的心里。哪怕是事后,从来不曾对我说谎的哥哥微笑地否认。   所幸,现在是在药谷,有人称“扁鹊再世”的神医在。   我们兄妹各自接受了诊治。小金匆匆出谷,离去了时候在我与哥哥身边都留下了人手。到我身边的是叫“小五”“小六”的二名十六七的少女。两个娇俏少女一见我就激动得眼圈红红,拉着我问东问西,我回应以懵懂微笑,心中却产生了好感。   哥哥被诊断是经年湿邪侵体积累的旧伤,需配以药浴驱病,因而迁往谷中的药池;而我则被施以银针之术,封住数穴,暂时抑制头痛之症。我心里虽舍不得哥哥,可也不得不乖乖配合。   银针施落之后,我出现了穴位被封的情况下该有的症状:长时间嗜睡,以及,眼睛失明。   长时间嗜睡令人思维放空,比这可怕一百倍的,是失明的痛苦。   当一切需要摸索进行的时候,才知道光明的珍贵。   无法辨清方向,无法知道前方是什么等待着自己,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没有办法看到天空,云朵,绿叶,阳光,一切的颜色。   包括最*的人。   哪怕是事先受到提醒,我依旧没有准备好。当黑暗骤然来临,耳朵经历短暂而尖锐的嗡鸣,人体迅速失去方位感。我就算强装镇定,起身的时候还是撞翻了茶杯,提膝撞到了桌腿。   我开始密切地注意周围一切细碎的声音,揣测着可能的动静,当恐惧的感觉累积到一定程度,我变得更加的冷漠与猜忌,甚至连小五小六也无法令我完全信任。   所谓瞎子摸象,当我再一次尝试独自往前走上小半段路,最终狠狠跌在冬日冻得霜冷的地面时,我听到两个小姑娘压抑的哭泣。   “王爷怎么忍心袖手,看着姐姐变成这样。”   我一顿。   手胡乱搭上着手之物,不知是小五还是小六的。女儿家的手掌纤滑柔软,肌骨均称,衬出自己的消瘦,骨头硌手。   我知道我的形容狼狈,甚至能说是凄惨。两个姑娘正是伤风悲秋,多愁易感的年纪,照顾我们时候,就算是欢声笑语,也弥漫着一种伤感。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两人对这个叫“王爷”的男人的怨怼,她们在为我抱不平。   我站直起身。   “你们以前……是不是很喜欢他?”   小六抽啜:“没有姐姐喜欢。”   “王爷也很喜欢姐姐。”   我笑了笑:“你们又是如何知道。”   “真的!”两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姐姐一看到王爷,就双眼放光。王爷看到姐姐,也是这样。神情说不出的专注,眼睛熠熠发光,笑容说不出的温柔……那种旁若无人的感觉,我们都懂的。”   我微微一愣。   我说的喜欢,是个人喜恶。她们说的喜欢,却明显是……男女之情。   这些,无论是哥哥,小金,和庞青,一直未曾与我提过。我也便一直以为,这个王爷不过是在我那场缺失记忆中的泛泛之交。   哥哥是最亲最*我的人,自不会欺骗我;但若是为了保护我选择隐瞒,未必没有可能。   可……若是如此珍贵的东西,又如何能遗忘得如此彻底?   我瞬间觉得迷悯,双手下意识摸向发顶,蓦然又反应过来,那里曾经珍重藏之的一块玉佩,已经由庞青拿去当掉。心没来由便一阵空落。   我一下午都心绪不宁。   这是小金走后的第二日,一个阳光和暖的午后。   哥哥与我现在的情形无法见面,便由小五或小六过去探问,将哥哥一日的情形说与我知。那时正是如此,只是我突然打断了小五:   “小五小六……附近可是有人?”   很多人看不到。。作者有话说再贴一次(不扣*币的),爪机的童鞋抱歉鸟=3= ☆、51Chapter 0070   那是出自一种很奇怪的直觉,一种强烈地受窥视的感觉。   我甚至能感受到那种视线里在一瞬间辗转过数种情绪,里面注入了太多的感情,像是要喷薄而出,强烈到能灼伤人。   莫名的心跳加速,坐立不安。   我不知道是否是长久的病痛以及对黑暗的恐惧焦虑让我产生了重度的幻觉,以至于产生这样疯狂的想法,有一个人,正用一种简直能称之为“刻骨铭心”的眼神看我。   那种眼神不属于哥哥,哥哥的是缘自血缘的,深沉且包容的*,无论多久多远,无论经历怎样的岁月沧桑,里面的温柔挂念,深切关*,隽永如斯。哥哥是内敛的,决不会有那么多火辣辣的情绪,这样用力倾倒。   我尚来不及厘清那样激动的情绪,人不由自主已经站了起来,行动带起矮凳上的杯盏,当啷摔在脚边。   “什么人?”小五暴喝一声。   花枝被撩拨得窸窣作响。   我紧紧抓住小六的手腕,眉头暗暗皱紧了起来。   是错觉吗?那种感觉……消失了。   “是眼花了吗?”耳边传来小五将信将疑的声音:“没有人啊……”   “真是奇怪,姐姐方才可是听到什么?”   我摇摇头。   幸好,那种窥视的感觉虽然强烈,但却不曾感受到敌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是否有那么一个人……他既不愿见我,想必有他的理由。   小五企图宽慰我:“或许是谷中哪个药童走过,有我们看着,姐姐不必担心。”   然而话虽如此,回屋的时候我却发现小五不见了,再次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她正与小六压低声音商量:   “下午的确有一帮人入谷求医。听说是主子受了伤,身份不好说,但我暗中偷偷打量那些随从,一个个气息内敛,连端水的丫环,都不是好惹角色。也不晓得今日园中偷窥之人,是否就是他们。”   “若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想来是哪个身份重要之人,下榻之前,先遣下属四处踩点。”   “只怕事情没有这样简单。蔡老头素有怪僻,从来不买权贵的帐,入得药谷,事事只能听从他安排。来头再大的人,最多也只能随身带名小厮。连咱们少爷,也只带了咱们几人,轻装入谷。这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让脾气比茅坑还臭的蔡老头破例了?”   “这……我们是否去请示一下遂章公子?”   “我瞧,我们这边能打探到的消息,公子那边自然早就得到风声。公子没有安排,便是无事。我们不必如此沉不住气。”   “这倒也是。小五,有件事情,我总感觉有点奇怪。”   “你说。”   “少爷离开的时候,命我们事事听从公子安排即可。可是遂章公子这二日不是要泡着药浴一直不能出来吗?少爷此次安排,是否有点轻率?”   我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沉。正想招小五小六进来问话。门外却传来扣门的声音。然后,是哥哥身边的阿大说话的声音:   “姑娘,这天气刮的风瞧着不对,只怕今晚或明天有大风雪,公子不放心,命我来接姑娘过去。”   马车就停在外头。小五小六明显都带上了些紧张,两人显然都想到了同一处,既是哥哥遣人来接我,说明下午入谷的那一班人,真的有点问题。   我摸摸马车的车辕上了车驾,小五小六一边搀扶着我一边提醒,这是一架谷内寻常的平顶青帷车。我摸了摸马车的把手,接着是车厢内的暗格,然后侧耳听了听外头阿大的动静,两个小姑娘嗫嚅要开口时被我制止了,附过嘴向她们耳语了一句。   我听到外头扬绳的声音,突然问道:“阿大,我兄长现下一日要泡的药澡,是换二次药,还是三次?”   “是……三次,姑娘。”   我微笑:“我却都有些记混了。今日最末一次换药,是未时初,还是未时正?”外头显然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就在这个时候,小五小六双双出手了。   马车骤然停止。   双眼无法视物,我只能从声音去感受那一瞬间短兵相接的激烈。包括那个“阿大”惊诧的低吼,少女的娇叱,以及兵器相交密集的声响。然后,是小五小六脱口的惊呼。   同一时间,马匹悲鸣,带动着马车一个激烈的颠簸。   我只知道不好,这种阵仗,分明是马匹吃了惊或受伤,只怕马上就要失控。果然下一瞬,劲风覆面,车厢像一只疯狂抖动的筛子,左右摇晃,伴随着天塌地陷一样的可怕撞击声,向不知名的方向急冲而去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第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我挥动双手,企图能捉住所有触手能及的物事,忙乱中刚抓得到马车帷幔,便传来嘶拉迸裂的声音。我只感觉整幅帷帐一下脱离了车厢帘框,我整个人也失去了支点,往后摔去,几个撞跌,重重摔在某处。   那一瞬间,我的确意识到了死亡的来临。   奇怪的是,那种感觉却是平静的,只是突然着了魔一样想:回不了北氓山了,哥哥从药池出来,看不到我,该如何是好?   还有那一个始终无法在记忆里成相的男子……   下午在暗处里窥望着人可是他?甚至没有能看上一面,看着从前喜欢过的人长成什么模样,有着一把什么样的声音……就这样死去,有一点不甘心。   更大的风呼呼灌进窄狭的车厢,马蹄奔腾声,车辕接缝即将散架的危险嘎吱声,耳朵因为撞击而造成的巨大嗡鸣,轰隆隆组成死亡惊心动魄的乐声,震得神智开始晕厥。下一刻,身体似乎是被抛向车厢对角里,五脏六腑似乎被撞得移位,风声吞没了我最后一点呜咽。   我怀疑是频死之前神智发生重度的幻觉,我居然看到了一点光亮,看到了一个男人。   我看到,激烈晃动的车厢之外,是一整片泛白得有点刺亮的天际,天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阴寒,卷啸而入的风刀刃一般刮在脸上,麻木钝痛,一片冰凉。   我看到,整幅车帘被撕下,如今正狼籍缠绕在我身上,平顶的车盖被撞榻了半条支轴,车顶半片遮盖的木板在摇晃。前面,是奔跑的疯马,马屁股上被插入了一枝短箭。马车奔跑的前方,是一片乱石斜坡。   我看到,男人不要命一样骑奔驰的快马上,从车窗的位置再到马车的前驾,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然后他一把丢掉抽得沾着斑斑血迹的马鞭,一个惊险的纵跳,翻身跃入车里。   他几乎是一头扎了进来,紧紧抱住我,下一刻,一拳击落在车厢一侧上,木板碎裂,他毫不犹豫抱起我,纵身跃出马车。   风灌满彼此衣袖。   身体是在多久之后停止了滚动,我已经没有印象。只记着最后一刻,男人护着我,后背重重撞击在一块山石上,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然而他马上翻身,想查看我的伤势。   他抱着我,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害怕,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在用力地对我说着什么,声音嘶哑,与风声在对抗。   他说:“眉君,眉君!不要死!”   “眉君,遂意,聂遂意,我来了!”   我有一瞬迷悯,然而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   聂遂意,他是在唤我。   我动动手指,企图地摸摸近在咫尺那张脸。   原来……他是长成这个样子,有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定是十分温柔——这是我晕厥之前,脑中划过的最后一个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那是出自一种很奇怪的直觉,一种强烈地受窥视的感觉。   我甚至能感受到那种视线里在一瞬间辗转过数种情绪,里面注入了太多的感情,像是要喷薄而出,强烈到能灼伤人。   莫名的心跳加速,坐立不安。   我不知道是否是长久的病痛以及对黑暗的恐惧焦虑让我产生了重度的幻觉,以至于产生这样疯狂的想法,有一个人,正用一种简直能称之为“刻骨铭心”的眼神看我。   那种眼神不属于哥哥,哥哥的是缘自血缘的,深沉且包容的*,无论多久多远,无论经历怎样的岁月沧桑,里面的温柔挂念,深切关*,隽永如斯。哥哥是内敛的,决不会有那么多火辣辣的情绪,这样用力倾倒。   我尚来不及厘清那样激动的情绪,人不由自主已经站了起来,行动带起矮凳上的杯盏,当啷摔在脚边。   “什么人?”小五暴喝一声。   花枝被撩拨得窸窣作响。   我紧紧抓住小六的手腕,眉头暗暗皱紧了起来。   是错觉吗?那种感觉……消失了。   “是眼花了吗?”耳边传来小五将信将疑的声音:“没有人啊……”   “真是奇怪,姐姐方才可是听到什么?”   我摇摇头。   幸好,那种窥视的感觉虽然强烈,但却不曾感受到敌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是否有那么一个人……他既不愿见我,想必有他的理由。   小五企图宽慰我:“或许是谷中哪个药童走过,有我们看着,姐姐不必担心。”   然而话虽如此,回屋的时候我却发现小五不见了,再次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她正与小六压低声音商量:   “下午的确有一帮人入谷求医。听说是主子受了伤,身份不好说,但我暗中偷偷打量那些随从,一个个气息内敛,连端水的丫环,都不是好惹角色。也不晓得今日园中偷窥之人,是否就是他们。”   “若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想来是哪个身份重要之人,下榻之前,先遣下属四处踩点。”   “只怕事情没有这样简单。蔡老头素有怪僻,从来不买权贵的帐,入得药谷,事事只能听从他安排。来头再大的人,最多也只能随身带名小厮。连咱们少爷,也只带了咱们几人,轻装入谷。这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让脾气比茅坑还臭的蔡老头破例了?”   “这……我们是否去请示一下遂章公子?”   “我瞧,我们这边能打探到的消息,公子那边自然早就得到风声。公子没有安排,便是无事。我们不必如此沉不住气。”   “这倒也是。小五,有件事情,我总感觉有点奇怪。”   “你说。”   “少爷离开的时候,命我们事事听从公子安排即可。可是遂章公子这二日不是要泡着药浴一直不能出来吗?少爷此次安排,是否有点轻率?”   我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沉。正想招小五小六进来问话。门外却传来扣门的声音。然后,是哥哥身边的阿大说话的声音:   “姑娘,这天气刮的风瞧着不对,只怕今晚或明天有大风雪,公子不放心,命我来接姑娘过去。”   马车就停在外头。小五小六明显都带上了些紧张,两人显然都想到了同一处,既是哥哥遣人来接我,说明下午入谷的那一班人,真的有点问题。   我摸摸马车的车辕上了车驾,小五小六一边搀扶着我一边提醒,这是一架谷内寻常的平顶青帷车。我摸了摸马车的把手,接着是车厢内的暗格,然后侧耳听了听外头阿大的动静,两个小姑娘嗫嚅要开口时被我制止了,附过嘴向她们耳语了一句。   我听到外头扬绳的声音,突然问道:“阿大,我兄长现下一日要泡的药澡,是换二次药,还是三次?”   “是……三次,姑娘。”   我微笑:“我却都有些记混了。今日最末一次换药,是未时初,还是未时正?”外头显然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就在这个时候,小五小六双双出手了。   马车骤然停止。   双眼无法视物,我只能从声音去感受那一瞬间短兵相接的激烈。包括那个“阿大”惊诧的低吼,少女的娇叱,以及兵器相交密集的声响。然后,是小五小六脱口的惊呼。   同一时间,马匹悲鸣,带动着马车一个激烈的颠簸。   我只知道不好,这种阵仗,分明是马匹吃了惊或受伤,只怕马上就要失控。果然下一瞬,劲风覆面,车厢像一只疯狂抖动的筛子,左右摇晃,伴随着天塌地陷一样的可怕撞击声,向不知名的方向急冲而去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第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我挥动双手,企图能捉住所有触手能及的物事,忙乱中刚抓得到马车帷幔,便传来嘶拉迸裂的声音。我只感觉整幅帷帐一下脱离了车厢帘框,我整个人也失去了支点,往后摔去,几个撞跌,重重摔在某处。   那一瞬间,我的确意识到了死亡的来临。   奇怪的是,那种感觉却是平静的,只是突然着了魔一样想:回不了北氓山了,哥哥从药池出来,看不到我,该如何是好?   还有那一个始终无法在记忆里成相的男子……   下午在暗处里窥望着人可是他?甚至没有能看上一面,看着从前喜欢过的人长成什么模样,有着一把什么样的声音……就这样死去,有一点不甘心。   更大的风呼呼灌进窄狭的车厢,马蹄奔腾声,车辕接缝即将散架的危险嘎吱声,耳朵因为撞击而造成的巨大嗡鸣,轰隆隆组成死亡惊心动魄的乐声,震得神智开始晕厥。下一刻,身体似乎是被抛向车厢对角里,五脏六腑似乎被撞得移位,风声吞没了我最后一点呜咽。   我怀疑是频死之前神智发生重度的幻觉,我居然看到了一点光亮,看到了一个男人。   我看到,激烈晃动的车厢之外,是一整片泛白得有点刺亮的天际,天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阴寒,卷啸而入的风刀刃一般刮在脸上,麻木钝痛,一片冰凉。   我看到,整幅车帘被撕下,如今正狼籍缠绕在我身上,平顶的车盖被撞榻了半条支轴,车顶半片遮盖的木板在摇晃。前面,是奔跑的疯马,马屁股上被插入了一枝短箭。马车奔跑的前方,是一片乱石斜坡。   我看到,男人不要命一样骑奔驰的快马上,从车窗的位置再到马车的前驾,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然后他一把丢掉抽得沾着斑斑血迹的马鞭,一个惊险的纵跳,翻身跃入车里。   他几乎是一头扎了进来,紧紧抱住我,下一刻,一拳击落在车厢一侧上,木板碎裂,他毫不犹豫抱起我,纵身跃出马车。   风灌满彼此衣袖。   身体是在多久之后停止了滚动,我已经没有印象。只记着最后一刻,男人护着我,后背重重撞击在一块山石上,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然而他马上翻身,想查看我的伤势。   他抱着我,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害怕,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在用力地对我说着什么,声音嘶哑,与风声在对抗。   他说:“眉君,眉君!不要死!”   “眉君,遂意,聂遂意,我来了!”   我有一瞬迷悯,然而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   聂遂意,他是在唤我。   我动动手指,企图地摸摸近在咫尺那张脸。   原来……他是长成这个样子,有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定是十分温柔——这是我晕厥之前,脑中划过的最后一个想法。   各位大人新年快乐! ☆、52Chapter 0071   71   那天晚上开始下起鹅毛大雪,天地白茫一片。而我的梦境,也像这一场落雪一般,没有尽头。   梦里头,彼此像是戴着面具,雨劈啪落下,织成一片缠绵。   皇城朱檐,碧竹绸伞,温润如玉的君子,与蜷着衣袖,佯作低头,其实暗中眯着眼珠,偷偷打量的我。   彼时,就算有小小算计,彼此亦是云淡风轻。   他会说:“眉君,莫闹。”   若有似无的暖昧,若真似假的情愫。   他的沉默纵容,我的有意回避。   那样的相伴,像是可以一直到永远,后来又是如何发展至那种田地的呢?   哦,对,那一场大火,那一场夏都之乱,婚宴上,令我落马的女子。   他说过他有太多的苦衷与不得以,他如覆簿冰,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诛连太多的人。   他赠我玉佩,命我妥贴收藏,不许摘下。他唇边若有所指的意味与隐秘的喜悦,其实我都懂。表面装作漫不经心,心底却一直惦记着。   他让我相信他。   夏都之变,让一切终将成为无奈。当身受重伤,被作弃子一路往东,在囚车里最痛苦的时候,不是没有怨恨,可是他最终还是在两军之中奋不顾身,挺身而出。   现在,他又寻来了,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马车上惊魂,他带着鲜血的脸。   我蓦地张开眼,想动,发现自己动不了。   身体的知觉像是突然全数复苏了过来,肌肤一寸寸像是被碾过,一牵动便有锐痛深入脏腑。   四周一片黑暗,我突然有种荒诞的感觉,这一切莫非都是不真实的,是我所臆想出来的梦境?下一刻,一只手紧紧捉住我的手。   那一瞬,周围静极,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室内火盆烧得暖极,隔着一个窗扇外有落雪的声音,在这寒冬幽谷之中,组合成极微妙的一幅人生画卷。   我尝试动了动指骨,反手握住了那只手。眼窝里温热的液体渗出,唇边却忍不住想微笑,任他握着我的手,轻轻贴在脸颊,像是掬住最重要的珍宝。   我合上眼,睡意又席卷了上来。心头记挂着一件紧要事,下意识里喃喃问他:“阿大呢?哥哥如何了?”   他道,阿大死了,真假阿大都死了。哥哥没有事。   真假阿大?是了,定是哥哥遣阿大接我,半途潜伏在暗处的人袭击了他,假扮成阿大的样子待要对我不利,不料却留了破绽。   哥哥习惯在他所经手的物事上留下一二处记号,有时可能就是一个小小机关暗括,这几乎已经成为哥哥与我的一个约定,我在轿上摸不到暗号,立即断定这个阿大有问题。   万幸,哥哥没事……   我微笑,贴着他脸颊的手指沾到他面上滑下的温热液体。   他在喃喃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只是全然放松了下来,渐次浮上另一种莫大的欢喜。   是这个男人呢,带着失而复得的心情,重新又回到我的生命里。   等我彻底醒来的时候,是在二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绵延的大雪没有停止,山被封住了。药圃里的药草没来得及移走,损失了大半。药谷里的人手空前紧张,连小五小六都被唤去了帮忙。而蔡扁鹊则在廊前跳脚。   “老夫早说了,聂家姑娘现在无碍,待她醒了老夫再为她诊脉一次即可。将老夫拘在此处,也是无用!”   我睁开眼,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床榻旁,单手支臣民颐,正在小憩。   盆火烧得很旺,我乍一看到,只觉得刺眼。眼睛不由闭了闭,然而又忍不住睁开眼,去瞧他。   我看到,这个合眼睡去的男子,哪怕是在这种最应该放松的时刻,眉心也不经意打上褶结。   他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面上是重伤后的那种羸弱与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混合着下颌初生的一点淡青的印迹,看起来分外的疲惫憔悴。   从前的他,那个夏都温雅君子的六王爷,从来都是拾掇整洁的。哪怕是顶着一副奇丑无比的尊容,可是在人前永远是梳整得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苟,衣服慰贴烫洗得没半分褶皱,行止举动没有半分瑕疵,因为太过完美,瞧起来反而不真实,有时甚至不知如何接近。   现在他不再粉墨登场了,以最真实的原貌出现在我面前。这张脸,于我而言,其实是陌生的,可是因为下意识里会提醒自己,这就是他,曾经在生命里有无数羁绊,亲近十分的人,于是,一下子记住了他,那种陌生的感觉也就一下子消失了。   他仍旧是他,尽管已经有所不同。   我呆呆望着他,然后看着他如有所觉,突然惊起。   再然后,看着他的脸色巨大的变化转换。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疲惫黯色一扫而光,转替而上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惊喜,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意味,他握着我的手,唤了一句遂意。   这种情形之下,两人都如此狼狈,再加上久别重逢,大难不死,原该热泪盈眶,抱头痛哭什么的,才是。   只是刹那间我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竟生了捉狭心思。当时依旧望着他,面上神色不改,冲口而出:“公子怎么称呼?”   他的脸白了一白,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里的神采瞬间熄灭,缓缓松开我的手。   他示意随从请蔡扁鹊进来。   神医满脸愠色,只是看了站在榻边的男子一眼,未敢发作。如此查看了一番,阴着脸说了大概:   算我命大,马车上跌落的伤口,都是外伤,养一养未有大碍。   最危险的是头上先前留在穴位的银针,当时动作时受到牵扯,有两根移位,再差一点,便能刺入脑颅,所幸经过这一日的金针刺穴,已经将所受的引魂散之毒逼于某点上,暂时不会扩散,金针已经取出,因此视力也就恢复了。   至于记忆,他没好气地道:“这可就难说了!这失去的记忆好比是被落了一道锁,有些人找到开锁的钥匙,失去的自然就回来了了;有些人一辈子找不到这把钥匙,有些人就算找到钥匙,可是锁已经坏了。自然是无法再记忆起来了。引魂煞的药效因各人、因服用份量不同而症状不同,照聂家姑娘这个情形,或是下一刻就能回忆起全部的记忆,或是永远无法再想起来了。老夫只能医病,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断定!想一想服用了引魂煞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聂姑娘如今还能吃能睡会数数,已经是大侥幸了,莫要贪心不足!”   对于这个结果,男人显然并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我见蔡老头一劲地跳脚,担心将他得罪狠了,便打了个圆场,请他自去打理谷务,又央他多费心哥哥的身体。他却又看了王爷一眼,见他并未阻止,松了口气,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蔡神医一走,室内就只剩下我们二人。气氛莫名便有些异样。他问我累不累,随手又往碳盆添了些碳,问我暖不暖;见我一径点头,复端了小厮送来的一些粥点,劝我吃一些。我见他殷勤,不禁也放柔了神色,道:“我很好,你不用忙……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可好?” ☆、53Chapter 0072   我们开始闲扯。在这白雪封天的小谷之中,时光好似突然凝滞了。屋外的人们一片忙乱,小厮药童们被蔡扁鹊指使得团团转,时不时还传来老头一二声暴跳如雷的呼喝声。我们不由相视一笑,对于蔡扁鹊来说,药圃是他的命根子,损失一株药草只怕比割去他一两肉还痛;可对于我们来说,那些得失皆成了身外之物,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这一刻,在经历坎坷风雨,生死一线之后再次重逢。   在此之前,我们都有些紧张,王爷甚至有些小心冀冀。两人客气了半日,教那一笑淡化不了少。为了缓和气氛,我们有意无意都捡那些不重要的说,从天气,从吃穿,从入谷的日子说。可就算如此,那些从前的种种不可避免地留下诸多蛛丝马迹,两人都有意刺探对方的情况,偏偏不由自主地选择掩饰己身。   他向我自称是来自京都——自然,这个京都是晋都了。又给我说了姓氏名谁,家中情况。我的脑子如今不好使,虽听得似是而非,但大概也知道除却皇族这个显赫出身他没有特别言明之外,基本并没有向我隐瞒什么。   只是更具体的,例如他一路返晋的经历,战场上那一箭等,却住口不提,反过来问我的情况。我于是含含糊糊地将我这段日子的经历说与他听。其实也当真无甚可说,无非是旷日持久的生病。他非要问其中的细节,我那时聊得久些了头隐隐又刺痛了起来,便推说不舒服止了话。   待我睡过一觉不知是经过多久的时间,模模糊糊听到身旁有人在说话,我隐约听得其中几句,一下就醒了过来。问齐齐向我转头过来的小五小六:“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这两人半晌支吾道:“姐姐,蔡大夫的开给公子的方子中少了两味药,偏偏这两味药又有些难寻,我与小五正说着这个。”   我不由紧张:“这可怎么办?蔡神医可有吩咐?”   小五道:“神医说过了,往常这两味药虽然稀罕,但山上不是没有。只是现在大雪封山,找起来有些麻烦。不过姐姐不用担心,那位晋公子听说此事,二话不说便招集了一班手下,准备上山寻药去了。”   药谷的地势本就险峻,这种天气再上山,本就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我听罢再也坐不住,然而推开遮着厚重帷幕的木门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队人马蜿蜒朝山上方向而去。此刻天地已经是银妆素裹一片,我依稀还能辨识出其中一个熟悉背影,正怔怔无言,那人却突然转身,准确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然后挥了挥手。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唇边定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靥。   我只觉自己猛然间被过了电一般,亦用力地挥挥手,明知他听不到,依旧大声喊道:“你要小心!一定要安全回来!”   将他送走,我开始坐卧不安。   小五小六两人以为我只是担心哥哥的药草,便从这里安慰了我好几句,末了感叹道:“原先擒着那个假阿大,这位晋公子竟命人活活将人吊在后面药园点了天灯,这个假阿大确实该死,可是那场面未免太吓人,惹不是这场大雪下得急,那人不给他折磨个四五日,只怕一时死不了。我便想着这晋公子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如今看来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另一个猛点头:“是极是极。还有他似乎很关心姐姐,态度甚是奇怪,莫非是是姐姐的旧识?”两人并不知道王爷的另一重身份与样貌,是以压根没将这个俊美且不假辞色的“晋公子”同夏都那个丑陋的温润君子联系在一起。   好在雪终于停了。檐前的积雪虽一再清理过,依旧堆了半膝高。小五小六喳喳呼呼出去玩雪,我便看着她们发呆。天色竟就这样渐渐地暗了下去,待我猛然间觉得哪里不对劲,猛一回头,发现身后的四方桌上不知何时放着一张纸。   上面只写了简短一句话:   子时,后谷出口三里。一个人,药草。落款处:庞青。   我的心怦怦直跳,忙四处查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我病后迟钝,但这屋子周围有小五小六二个姑娘,她们虽说武功不高,人却是一等的机敏,这张纸条竟能不知不觉放到这屋子中。想来便不由令人心中一阵发凉。我转念一想,以庞青的本事确能办到,继而释怀。   只是这纸条中的话是什么意思?药草,莫非他正好有给哥哥治病缺的那二味草药?若是如此,他自可正大光明来见我就是,偷偷令我三更半夜一人前往又是何用意?我想了一会,只觉头痛欲裂,但一想到对方手上若真有哥哥需要的草药,心中便不自禁惴惴,又回想他这一路照顾,那一晚他负气而去,心中便不由得一软。   或许是发现了我的异状,小五小六很快进屋询问。我将纸张收入袖中,嘴里说没事,心中却叹了一口气。便是决定前往应约,可是这两个丫头怎么办?应不应该让她们知道?或者如何避过她们?   到了晚上,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一天,两个丫头竟睡得特别死,像是故意让我得逞似的。   我披上斗篷,临走之前为防意外又给两个小姑娘留了一张纸条。药谷四处静悄悄的,这一夜竟有星光,照在雪地上有种影憧的感觉。子夜的冻风刺骨冰寒,我紧了紧斗篷,按照纸条上的提示绕过谷中的药舍,出了后谷,沿着山路一直走。   路并不难走,路面还有白日里清理过积雪后留下的痕迹。我顺着凿痕一直走到尽头便停下,心中毕竟有些发毛,不由得摸向随身带的火褶子。   然而只摸到一半,便听到一讥诮的声音:   “半夜私会别的男人,姑姑对王爷哥哥,便只有这点真心么?”   我动作一顿,一时半刻想不起声音的主人,心中却明显升腾一股倒牙的感觉。一回头,只见隔着雪堆站着一个女子,簿簿星光照出对方一身惹火轮廓,依稀穿的是一袭红衣,往这雪里一站,更增冷艳。   我不由得往头按了按,半晌没有言语。却听她道:   “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姑姑。”说罢兀自咭咭笑了起来:“姑姑还真是命大呢!”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这个书让大家等了太久,几经周折,现在书终于快要上市了,20号淘宝的漫友商城会有预售,前30名有作者签名版,微博也有一个转发送书的活动,感兴趣的亲人可以去看看……   转发有奖快到碗里来!   淘宝漫友商城预售地址   关于结局将在上市三个月贴完   文章下的留言……囧一个多星期了我至今没刷开过。太久没来*了不知不觉文案中多了一个叫请假条的玩意,上回有美人在微博问我怎么答应了回归但是还不回归……弄得我云里雾里的等刷开*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对不住各位等待的美人了哥是渣渣……*你们!鞠躬! ☆、54Chapter 0073   73   这个女子,甫一见到就给不舒服的感觉,待到勉强记起她是谁,心中更增恶感。   我瞧瞧来时的路,那里已经教两名魁梧汉子堵住。看她缓缓走上雪堆,长鞭有些刺眼。   我道:“看来这一路的刺杀,便是你安排的了。”   她一挑眉:“没错。”   她倒也直接,我不由叹了口气,环视当下以三敌一的架势,对方哪怕只出一人,对付我已足足有余。那我还逃不逃?反抗不反抗?或许是我迟钝的样子取悦了她,她径自又笑咪咪道:“怎么?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笑了,进而摇了摇头。慢吞吞道:“我如今脑子不好使,知道太多东西反而纠结。只不过你便算准今日的行动万无一失吗?”   她居然显露出了一点警醒,转而打量我一身。“我知道姑姑身上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向多,劝你还是别乱用的好。平白多受些折辱。”说罢还挥了挥那一条长满倒刺的长鞭,呵呵道:“鞭子可不长眼。”   当时一边说话的同时,他们三人左右包抄,向我渐渐围笼过来。   我一边朝一侧的路退。觉察我的意图,那女人也不着急,好整以瑕说道:“姑姑往哪边退?不远处便是这谷中的断魂坡了。从那里跌下去,以姑姑这样的身子骨,只怕九死一生。”   那会儿我已无瑕顾及其它,只找准了方向,使出吃奶的力气便拔足狂奔。奈何足下的积雪足有膝盖深,我只踩过二步便狠狠跌在雪地上。猛一回头,三人已经在非常近的距离了。慌忙之间我伸手探入怀里,随手抓住一把什么物事,便丢了出去。   女人说得不错,我身上确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并且都是以防身为主。自与哥哥重逢之后,他便给我做了许了奇巧物事,而小金更是一个对各种旁门左道的奇技淫巧深有研究之人,不时还能给哥哥支一些稍微阴损的法子。我丢出的这一把,便是遂章哥哥与小金二人联手制作的“烟弹”。   这些烟弹着地会燃出烟雾,那些黑烟在短时间内能迷惑敌人的视线。按照小金当时的提议,是要做成毒烟的。然而哥哥毕竟怕伤到无辜,只在里面加了能让人轻度晕厥的药,小金哥哥还恶意地多做了几枚,里面是加了痒粉的。   而现下,小金哥哥的玩笑之作却成了我重要的筹码。这些人都不是普通的练家子,无论是警觉性,还是闭气的时间远非一般人能比。一颗毒弹的作用只怕远远比不上一颗能让人奇痒无比的“痒弹”。   我满心期待,然而下一刻,我的愿望就落空了。   包裹着黑色火药的弹丸重重砸在一女二男面前数步的位置,黑夜中依稀只冒出一缕轻烟。接着便无声地熄灭了——却是因为被雪地雪水浸湿失去了作用。倒是有一颗随手之间丢出老远的,也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嘭”的一声,爆出大股黑烟。   似乎有个什么声音怪叫了一声。可是我那时太紧张,压根没有注意到。电光火石之间,发现自己一击失败,下意识接着往衣袖摸去,狠狠掷出。   这一回我掷出的东西在雪地上炸出大片的积雪。兜头兜脸地往那三人身上砸。我听到女人一声急怒的低叱,同时空间响起急促尖锐的啸声,我几乎能想象下一刻笼罩而来的鞭影,一咬牙,用手划着积雪,顺着惯性朝前滚爬了数步,再然后,趁着一股力气没有衰竭,猛地撑起了身体,又朝前猛走。   那时候,也不去看身后的情况,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走到断魂坡去。   断魂坡,那里其实是一处矮崖。   我宁愿从那里滚下去,不也愿意落到这个女人手中。   那一段路程,我先前养病闲时曾眺望过无数次。极短的一段路,我却像走了数个时辰那样漫长。直到整个身子扎进写着“断魂坡”三字的石碑上,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昏黑。   这样的逃亡,毕竟不是我病后的身体可以承受的。   耳边有几个声音似乎在呼唤什么,可是我已经无法辨清。只依了脑中残存的意识摸出触手能及的防身武器。恶狠狠地道:“别过来!”说完手却不受控制,胡乱按了一通。   机括发出让人牙酸的磨擦声,有人闷哼了一声。   接着那声音说着什么,呼喊着我的名字。   那声音极熟悉,可我脑间轰隆隆的一片,只是难以相信。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左右摇摆,手中却更加固执地握紧能伤人的利器,不让任何人靠近。那声音几乎是立即便妥协了。一径在向我说不会过来,让我不要伤着自己。   直到眼前的事物成像。   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燃起了数只火把,火光照得四处莹然。男人站在离我十数步远的地方,急切又惶然。   我直愣愣地瞪着这个人。猛然间知道自己认识这个人,可是进一步想回忆他是谁,这瞬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呆呆问他,你是谁?   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被揍了一拳的表情。可是他很快便收起了那个痛楚的神色。柔声说道:“是我啊,遂意。”   “你不记得了么,前几日你在马车上出了意外,是我救了你。今天早上我们还在你养病的小屋子的窗边,对着落雪,说了半日话——冬有三天雪,人道十年丰。”   我喃喃道:“谁剪轻琼作物华,春绕天涯,水绕天涯。”这句却是他当时念的。   他眼圈一红:“你记起来了么?”   我呆愣了半晌,只觉散掉的魂魄又重新回到了躯壳,手一松,将紧握的物事撒了。   身体一旦松懈,所有的感官一一恢复了过来,也不晓得是冷,还是因为高度紧绷后的放松,又或是剧烈运动之后的虚脱,我的身体竟不能自抑地发起颤来。   我不由苦笑,同时松了长长一口气:“你怎么在这里?每一回都是这个狼狈的样子被你撞见,真是失礼。”   他只是摇了摇头,柔声问我可还站得起来?说着向我伸过一只手。然而只到中途,横插里另一只手却先一小步扶住我的手腕。眼前出现小金笑眯眯的脸。   来时路上,追杀我的二名汉子已经被制服,两人一抑一俯倒在雪地里,也不知是生是死。不远的地方,被卸了长鞭的女人正扶着鲜血淋漓的手腕,那对妩媚的大眼此刻又惊又怒,不敢置信。   刹那间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又迷迷糊糊。我不由问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耳听小金笑嘻嘻道:“事情很简单,这女人一路尾随,似根搅屎棍子一般弄得人不安宁。你二位哥哥不胜其烦,碰巧这位晋公子在此,便合演了这一出瓮中捉鳖。”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我居然在月榜上!从来与月榜绝缘的透明瞬间泪了……感谢党感谢人民感谢JJ,给予从来未有的体验T T像我这样的渣,居然还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好高兴T T   还有一位亲人,居然给小地雷,跪下!太高兴T T谢谢bao20041017亲*的=333=……这个时候说新开的冷坑求包养会被揍吗……求包养_<…… ☆、55Chapter 0074   74   我脑子乱成一片,想到自己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哥哥,这么说是哥哥有意安排?小金其实并没有出过谷去,他们所说的差了二种药草,也只不过是个可以将王爷从我身边调开的借口,好造成空档的假象,诱使一直潜伏在暗处的桐知下手,好来个人赃俱获?   他们倒当真用心良苦,只是想起这一路的狼狈,我未免又有些郁闷。却听小金道:“胜在此番安排果不费苦心,现下这鳖也捉了,妹子你说说,是剥毛炖汤了好呢,还是大卸八块解气?”   我看着桐知。   这个女人,是我经历这许多坷坎磨难的最大推手,她像一条毒蛇环伺在我周围,露着它涂着毒液的尖牙,时刻想啄上一口。对于这样一个冤家对头,原该恨极了才对。   可兴或是一个人经历的生死太多,又或是因为这个女人从出现开始便一直担任着一个恶人的角色,她的所作所为,都给我一种理应如此的暗示,而她之于我,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是以如今面对她的时候,我的心中竟提不起半点恨的种种,有的只是深深的厌恶。   她从前便喜欢缠着王爷,犹其喜欢从我们中间横插一杠,我想这是每个女人在领地受到侵犯的正常反应。她在很小的时候,便将我身旁这个男人视为自己的领地了吧?现在的她,只怕是要充分利用起这一份优越感。   对付这样一个骄傲且飞扬拔扈的女人,还有什么比让她认清现实,亲眼看着自己垂涎日久的一块好白菜地让猪给拱了……当然,我不是什么猪。我在想还能有什么比这种情形更能击溃她?   我承认自己的卑劣阴暗,那当口,我迅速地决定了下来。   而要促成这件事,取决于王爷的态度。   我飞速地睃了王爷一眼。这个男人自面对桐知开始便面罩寒霜,这是多日来我第一回看到这张面孔严厉的样子。看得出这数日他原是有意内敛,是以一直像个平常的富贵公子那样,毫无架子。如今气息一肃,天家的威仪自然外放,令人不由自主俯首。   那片刻,两人已经有短暂的对话。不得不说,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桐知在那里哭得极委屈,她道:“凤知哥哥,想不到你会跟那些人一起,合伙来设计我。”   王爷道:“你却是错了,我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是你。”   桐知在雪地里仰起头,极美的脸上挂泪花,直直望进男人眼里。“你心中必已认定我是心狠手辣,我亦无从反驳。凤知哥哥,现下你要怎么处置我?”   我看到王爷眼里一闪而过的狠厉,而后却又有一分迟疑。小金在我耳旁说:“妹子,这情形可不妙得紧哪,那两人看着便不是一般的关系。”   话说完,我便感觉一道锐利的眼神向小金扫去。只是小金看似惫懒,却并不避让。王爷皱了皱眉,一侧身,却是站到我与小金中间。我这才后知后觉方才与小金贴得有些近。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沉着脸:“你要替她求情?”   他长叹了一口气:“遂意,我并不想瞒你,这女子于你,于我都颇有些渊源,我不欲取她性命。”   他说话间又睇过去一眼,眼晴里有掩饰不住的厌恶。我心里头总算舒服了一些,语气上却依旧有些咄咄逼人。我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道:“她从小便在我身旁长大,我便当她妹妹一般。”   我冷笑:“旁人只怕不这么想。亲如手足若再来个亲上加亲,未尝不是件喜事。”话一脱口便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暖昧,倒像是个捉奸吃醋的口气。果然王爷眼一跳,定定看了我一眼,兴或是我一脸的义正词严,令他无从多想,他亦敛了神色,摇头道:“怎么可能。过了今日,我们便再没关系了。”   我道:“那好。当日她在马背上推我一掌,累我险些送命。此后的诸多痛苦折磨,我也不叫她一一尝还了。便以一推报一推,了结这笔恩怨。”我说着指向我身后的断魂坡:“这个地方差一点便成为我今晚的葬身之地。地方虽险,却也因人而异。若是有武技在身的人下去,虽要吃些苦头,但自保绰绰有余。我的条件就是将这女人从这里推下去,出我心中一口恶气。”   在我说这段话的时候,我一直注意着王爷的反应。我看到他先是一僵,接着猛地抬头,异样地望着我。我心一沉,以为他依然打算护着桐知,然而仔细一看,却似乎又并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表情激动,似乎是吃惊,又莫名其妙带着欢喜。   我听他迅速地应道:“好。”不由傻傻地望他。我的确不能理解将他的桐妹拱下山坡去这个建议能让王爷欢喜成这个样子,而他确实真的竟是在欢喜,还小心地牵起我一只手。   那时的桐知早听得面目扭曲,或许是见王爷当真要遵守我的决定,不由得脸色大变,转而朝我破口大骂。我只听了一句不禁又生气起来,一把按下王爷升起的手掌,恶狠狠道:“不许用手。”   我强调道:“要用脚踢。”   王爷终究是厚道的,他用衣袖裹了手掌,使了个巧劲,连片刻转寰的余地都没有,女人的躯体便被拂扫了出去。   暗夜中,形成一道流星般的弧度。   我晓得自己若是用浓墨重彩加上幸灾乐祸的情绪将当时的情形描述出来,必定显得我品德猥亵。可是我忍不住就是想表达一下我的感想,你能想象得出一个既漂亮又骄傲还嚣张无比的美人被人像一条破麻袋、一箩筐烂大薯一样掀出去的情形吗?况且这筐烂大薯还无比配合,它发出尖啸,惊呼,怒吼,最后是落地的噼里啪啦声,最后在山坡的那一边销声匿迹。   世界似乎一下子清静了。   王爷收回了手,视线绕了一圈,回到我的脸上。他细声问道:“眉君,你高兴吗?”   待我发现自己一直仰长着脖子我有些讪讪,不自然道:“只是连累王爷当了一回恶人。”我咳了咳,又道:“毕竟有点陡,让侍卫下去看看吧,确定人有个囫囵样子咱们再走——或者,你、你待下去看看?”说着说着,我开始结巴。   莫怪我如此,因为从我说话的时候,男人又开始用方才那种奇异的眼神看我。   他原就生就一对好眼,眉眼间是偏柔情似水的长相。然而或许是天家的威严,紧抿的簿唇与瘦削的下巴又让他看起来十分严厉,更甚者是在药谷初见之时,他一身清减,眉梢带着郁结,仿佛由内到外都泛着冷气,令人不敢亲近。如今那丝阴沉尽去,那眉眼便似有诉不尽的缱绻之意,绵绵密密,盯得人心慌气短。   这副神情,与之前大为迥异,亦毫无征兆。   我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脸开始发热,心却带上疑惑。却见他平静地应了一声“好”,转而吩咐四名侍卫前去断魂坡下寻人,正是寻常的样子,便疑是自己多心了。正要松一口气,他猝不及防转过身来,伸长手臂将我紧紧拥住。   一刹那天地似乎皆成虚无,这黑夜的黯,呼啸的寒冷,连同人心中最后的一点点徬惶,一点点不确定,亦消失无踪。   那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过来,是自己的言辞露了真情,可是他会这般激动,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一时不禁放柔了声音唤了一声王爷,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从前。   我道:“是我错了,其实从数日前就模糊有个印象,那之后便益发清晰了。虽然大部分事儿还是稀里糊涂的,但却记得王爷对眉君极好。眉君……并没有将王爷忘记。”   他的回答是一连串炽热且缠绵的吻。   我不知道那吻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心跳如雷,与咫尺间夹喷一处的呼吸交相呼应,欢舞着美妙的乐章。我晕呼呼地与他对视,他的眼神晶亮,透着霸道且占有的光。我不知什么时候忘记了呼吸,而他明显怕引起我的不适,逐渐便将激烈的唇舌进犯改为轻浅的低吻,与我耳鬓厮磨。   小金早识趣离去了,而我们都太投入,忘记了还有一个桐知。   当我们终于发现被侍卫捞起的她时,她正木呆呆站在雪地上,神情木然地看着我们。   她一身狼狈,头脸与衣服上不少刮伤。但除了一条腿有些瘸拐之外,其它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口。比这些更严重的是她脸上表露出来的伤心。   显然,她不敢相信她的凤知哥哥竟然那样对待她。   那一掌,拍断了两人的恩义,拍碎了少女心中旑旎的梦。   任她多么蛮横霸道,却阻止不了这世间两情相悦,男欢女*。我所收获的,正是她最渴望的*情,这便是她人生最大的失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筒子们~文应该是在七月份贴完~鞠躬~ ☆、56Chapteer 7576   75   我们回去的时候东边已经透着隐隐的白。我在雪地站得久了,一挪步才发现全身僵麻。王爷干脆背起我往回走,桐知便在后面,一步一瘸地跟着。   她拒绝侍卫的掺扶,也不拾缀那一身的狼狈,既不出声遣责,也没半分乞怜的意思,只是抿紧了唇,将下巴抬高,便用那副恶狠狠的神情看着王爷,分明是带了赌气。然而,她在身后一次次扑通跌倒,王爷却始终未看她一眼。而我笑咪咪的也不说话。   这一段路,来时惊险异常,回时却是迥异的心境。我问起他当时受伤的情况,问他伤口如今还痛不痛。我问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傻,在两军对垒之中便那么莽撞地冲了出来。他反而问我:“你呢?当时在夏都被擒,被作为弃子,曾经许诺会给你保护,许你一个未来的男人为了另一群人不得不将你抛弃,当希望越来越渺茫,你怨过吗?”他苦笑摇头:“我的一生从来没有那么为难的时候,也是第一次那样痛恨自己。那个时候我实在害怕,害怕就此失去你,害怕以你的心气,从此便要与我成为陌路。当我将宝匣,将这数年与我共历生死的数千性命带回晋地之后,我便下过决心,从今后只为你而活。”   听着这样的话,不欢喜是假的。   我不想再持续这样的话题,便问他与哥哥相遇时的情形,包括他来到药谷如何与哥哥接洽。说至此处他摇了摇头,却原来自始至终是小金在一边穿针引线,哥哥并未出现。   然而这一晚似乎四处都不平静。当我们回到药谷,看到的却是令我大吃一惊的画面。   谷中的小平台上,二队明火执仗的人马正自对峙。   冬日的衣裳原就厚重,远远看去,形成乌鸦鸦一片。我惊疑不定,不由向王爷看去。却见他亦是皱紧了眉头,随即便向后打了个手势,命人先扣住了桐知。   我瞧瞧那二队人马的形势,双方各有二三十人的模样,一个个拿着火把与兵器,拉开架势,将小平台挤得满满当当。再仔细辨别,这一下便看到了当中站着的哥哥。他正微微佝着身体,用手背捂着唇角,一下接一下地咳嗽。小五小六守在旁边,两人怒目圆睁,显然正瞪着她们对面的什么人。我晓得这种天气对哥哥的身体损伤极大,一时便急了,同一时间那边也有人发现了我们,却是正绕着场子踱步的小金。   一时间,那边也有人将脸对准了过来,我再次大吃了一惊,那人竟是庞青!   他素来与王爷不对付,是以我没料到他远远一点头,却是朝王爷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夏王竟然成为了晋王,凤王阁下为了传国玉玺竟隐忍至深,庞某佩服。”   王爷淡淡说道:“怎么敢当。庞大公子如今贵为摄政王大公子,大夏江山唾手可得,当中手段,小王岂是望尘能及。不知庞公子如此大动干戈,却又所为何事?”   庞青一拍手:“王爷莫要误会,庞某此番前来,不过是想再与王爷谈一个交易。“   王爷一顿,面上一闪而过一分怒色,冷冷道:“本王倒是不介意听听,只是庞公子的信誉似乎不太好,既答应将孤的未婚妻安全带回我大晋,却任她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一路上庞公子似乎还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不仅有意隐瞒行踪,还对孤的未婚妻捏造身份,不知是何用意?”   庞青的脸阴了一阴,亦冷笑:“似王爷这般只手通天的人物,犹有假手他人的时候,怎么能说便是青不尽心了!也罢,今日庞某来,原就不是与王爷耍甚么嘴皮子,吾便将自己的条件说出来,王爷不妨听听,有没有兴趣。”说着一伸手,却是自怀里取出一个眼熟的小瓶,有意无意看了我一眼:“这一瓶引魂煞有何用处,相信已经不需要庞某多言。庞某现在便以这一瓶引魂煞作为交换,与王爷、聂兄谈一个条件。这个交易,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   两人的对话一来一往,所透露的信息早将我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忍不住想要开口,哥哥却将我拉至身边,示意我稍安勿躁,淡声示意庞青将条件说出来。   庞青道:“我拿它换夏晋边关十年的和平,以及聂兄一个承诺。”   十年边境的和平说来云淡风轻,可是对如今新政初立,朝内党争混乱的夏朝,却无异于一道平安符。边关的形势素来是此消彼长,如今晋国正当盛时,晋帝年青力盛,若有称雄的野心,此时无疑便是最好的时机。   是以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顿住了,哥哥皱了皱眉,看向王爷。王爷摇了摇头,对庞青说道:“你所提的这个要求已然超出本王所能决断的范围,孤只能应承你,回朝之会尽力促成此事。若是此事不成,有生之年,本王决不拥趸任何主动侵犯西夏的提议,亦不会产生类似的念头。不知这个答覆,庞公子是否满意?”   这与庞青所提的要求委实有些差距,然而庞青眯眼想了一想,却是从顺如流:“王爷既然爽快,庞青岂有不见好就收的道理。”   他接着示意哥哥借一步说话。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哥哥耳边说了句什么,我努力想从哥哥的脸上看出一丝跦丝马迹,然而哥哥自始至终却十分平静,很快点了点,应道:“好。我答应。”   庞青一笑:“庞某与聂先生虽素无往来,然而聂先生一身铮铮气节,庞某却略有耳闻,相信先生必不令我失望。作为交换,青愿无偿为聂先生办一件事。往后聂兄若是有何为难之事尽可遣人与我说一声,只管是庞某力所能及的事情,定不推辞。”   哥哥闻言一愣,倒不推辞,只拱了拱手,淡淡说道:“如此多谢。”也不多提其它。   他们三人击掌为盟。庞青除了那一瓶引魂煞,竟还付着一张配药的方子。等这一切交代完毕,他一回头,居然朝我走了过来。   他自怀里摸出一件物事,面上仍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惫懒模样,对着既是戒备,又是迷惑的我说道:“当时我与你说,拿它换了钱。”他笑了笑:“如今你便知道了那都是哄骗你的。”   他将那东西塞至我手里:“如今物归原主。”   76   那时天已经大亮,我一低头,便看到伸过来那只手背上一片红疹。我心一动:“昨晚……你也在断魂坡。”   他不动声色将那红疹掩去。   我看着眼前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想象着他一路尾随又默默离去的原意,想问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倘若当时并没有王爷与小金哥哥,他是否会出手?想问问他,在哥哥那里索要了什么承诺?放弃给我下药,是因为另一个方法能换来更大的利益吗?我想弄清楚这个人究竟是心存着善意,还是自始至终的利用?然而种种话转至嘴边,却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   或许他曾经尝试过给我打开一道门,然而那始终不是我的缘分。如今他决定将那扇门永远合上,留给我的,便只剩下这一句“如今你知道那些都是哄骗你的”。   从今后,哪管山水天长,再不同路。   龙凤缠绕的玉佩握在我的手心里,质感温润细腻。我心头茫然,见一只手伸了过来,下意识便按照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将那玉递了出去。   哥哥的手在我头上温柔地抚了一抚,柔声说道:“遂意,去道一声谢。”我方始如梦初醒,一把扯过一名药童,低声吩咐了一声。那药童得了话,撒腿就跑。我一提裙,便追上了正要离谷的庞青。   我叫道:“庞青。”   庞青脚步一顿,一回头,挑眉望我。   我道:“那晚上你在树林中与下属的那些对话,我是都听到了。我晓得后来你为我的怀疑生过气,可是你也有错,自始至终,态度模棱两可。我压根分辨不清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现在虽然知道你之所以会救我,极可能完全因为与王爷有约在前,可是我依然十分感激你这一路的照顾。谢谢你,带我走出这一段人生最困顿的时光。”   药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我拿过了药,指了指手背,将那药递给了庞青。   他收下药,最后给我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小眉娘子始终记着小青相公的好。既是如此,相公我怎能不投桃报李。”他一笑,依稀仍是当日丹桂树下一身招摇,笑容邪气,迭声说着“有趣”的纨绔青年。   他道:“娘子一身麻烦,他日若是在晋地呆不下去,可来夏地寻我。”他一掉头,那句话远远地落了下来。“相公我许你容华富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要男人,我大夏国三千皎皎男子,宋玉潘安,环肥燕瘦,任你选择。”   一人走了过来,将我自怔忡中拉回,却是王爷。   他的面色亦是复杂,竟破天荒与我说起当日与庞青的交换。   那句话说得极好,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两人曾斗得你死我活,可是潼关之上,王爷需要一人将我救出,而庞青则需要一个契机,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我早便知道夏帝早有清除各世家势力的决心,如今才知道庞家也在他的肃清之列。显然是庞氏一族的权势渐渐大到已令夏帝感觉不安。是以他虽冷落夏后,却依旧排除众议,立皇后所生之子为皇嗣。按照这个态势,庞贵妃迟早成为弃子,庞氏一族的倾覆似乎已能看到。   或许,是夏帝的猜忌打压,令庞氏不得以为之;或许,其不臣之心早有之。   然而,庞相一代枭雄,虽有大不韪的想法,人却有些迂腐,担着一个贤臣的名头,迟迟不愿逼宫。   这一切的导火线,从庞青救下我开始。   这一对父子同气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庞青一反,庞相在逼不得以的情况下也只好跟着反了。而那委实对庞氏来说是一个大好的契机,于是很快有了夏帝的暴毙,两国罢兵议和,晋交出了二名人质,代价是夏一系列的退让政策。   他三言两语说完,停下来看我,语气便有些严厉:“庞青此人心思诡谲,做事果敢,能屈能伸,眉君若以儿女之女看待此人,不免小看了他。”   我给他说得脸色通红,一腔怔忡的心消了大半,一时不由恼羞成怒。抬腕待将他的手拂开,他手上却用了一分蛮力,两人不禁都拉下了脸,我道:“松手!”他抿着簿唇:“不松。”   正拉拉扯扯,一个平静的声音加了进来:“王爷请松手。”   我一愣,这一回却是真着了急,手中便没了准头,竟“啪”的一声,在王爷手上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应声便松了。我的心突地一跳,脸再次涨成通红,却是别的情绪。   眼见哥哥将一物递到王爷面前,说话间伴随着一串咳嗽,那声音却依旧平静没有起伏:“这可是王爷的东西?此等贵重物品,还请王爷妥贴收藏的好。”   是那块玉佩。   我一僵。王爷并没有接过玉佩,嘴里说:“先前因缘际会,未向哥哥禀告,其实我与遂意已有婚约在身,这个玉佩,便是我送与她的信物。”说着躬身便作了个礼,态度间甚是恭敬。   我眼巴巴地望着哥哥,却见他一侧身,竟是避过了王爷所施的一礼。道:“王爷这是要折煞草民。”说着又突兀提高声音:“只是遂意上有兄长,若有婚约,岂有我这当哥哥不操持的道理?可见这婚约实在子虚乌有,还请王爷慎言,往后此等败坏姑娘家闺誉的言辞,还请不要胡乱开口的好。”   这一串长长的话说完,伴随的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单簿的身躯仿佛不能承受。他的神情冷淡,我知道并非玩笑,不由又是茫然又是担心,一时呆呆地望着哥哥,仿佛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贴结局啦,下周四之前准备贴完啦~放了存稿箱,晚上八点的时候自动更新……谢谢大家啦。 ☆、57Chapteer 7778   77   那天早上的不欢而散,在我心中种下一个不小的疙瘩。   这种情形无疑是我最害怕遇到的,一方是我心底倾慕的男人,一方是我最亲近的哥哥。无论站在哪头,似乎都是不对的。   可是我知道哥哥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只是这种局面显然并没有让王爷气馁,他的面上初初闪过惊疑,但很快平静了下来。待到一干旁人散了个干净,屋子里只剩下他及我们兄妹二人时,王爷倒是随意开了个话题。   观之哥哥,客客气气,不冷不热。   虽然没有再起冲撞,但也并没有丝毫改善。   我心头惴惴不安,终于听到王爷仍是不可避免提起了敏感的话题,是关于庞青的。   他的语气倒是用上寻常的口吻,坦然问道:“庞青所求何事,不知聂兄可否如实相告?”   哥哥的眼光向我扫了一眼,却是四两拔千斤:“不过是些儿女的小事,说出来怕要王爷见笑。”   王爷皱了皱眉:“庞青此人素来狡诈,聂兄如有为难之处,凤知当可出力一二。”   哥哥道:“多谢王爷。”   话至此处,气氛越来越冷,然而王爷依旧没有放弃,话题一转,道:“还有一事,还需要仰仗令兄妹。”   哥哥道:“仰仗不敢,王爷请开口。”   王爷道:“此次晋夏交锋,大晋能抢回装着传国玉玺的宝匣,实是大占了上风。只是宝匣虽抢到,却迟迟无法开启,大晋上下已有不少质疑之声。凤知此次前来,既是为了遂意,亦是为了促成此事,希望聂兄与遂意一道,能与我一同回上京一趟。”   我的心扑通的一跳,只听得哥哥依旧是那副淡淡的口吻,仿佛早料得如此一般道:“这是自然,我兄妹二人亦是大晋子民,理当出力。”   王爷总算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话里多了些解释的意味,说道:“此事一自然是为了国事,二嘛,却是一点私心作祟,聂兄自然也晓得遂意的身份有一些嫌疑,但若是她将玉玺取出,立下这个功劳,那自然是大大的不同了。小王正需要这样一个契机,好正大光明地求娶令妹。”   电光火石间我仿佛扫到哥哥的眼角跳了一跳,王爷的手已经伸至面前。   他的话里有不尽的蛊惑之意,他道:“遂意,我们一同来求求哥哥罢?”   我心一软,手不由自主便伸了出去,与他一同跪至哥哥的面前。   他道:“我与遂意是真心相恋,求哥哥成全。”   我亦眼巴巴地唤了一声哥哥。   这一回,哥哥没再与一开始那样冰冷坚决的拒绝。   他咳嗽着,长久地望着我们,可是最终仍旧没有说什么。   最后哥哥将我支开,与王爷在屋里一同密谈了半日。我不晓得他们谈了些什么,王爷出来时,脸色难看。   我心一咯噔,便知道谈话定是破裂了,这么想着不由自主便一阵又一阵地发怵。待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被牵引着走向药谷旁的一小片梅林。   恍惚记着,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夏都白园赏梅的好时节。而他必定要怂恿了我一同前去。只是夏都和冬时相对晋地要冷上许多,是以我照例是磨磨蹭蹭不愿前去,直至春日暖暖之时。只是那时能看到的,只有桃花了。   于是他照例会邀我,照例会在每一日清晨的时候命人折上最新鲜的花添上我窗口边的那只不合时宜的浅口瓶。那时的自己慵懒且不经意,甚至有时候还会耶揄着这样的殷勤。   一晃眼,仿佛才是昨天的事。   而今,他站在那一树雪堆白梅之下,只是扭过身子用他温暖有力的手掌包住我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气,问我冷不冷。不必感叹那梅花多美,已足令我后悔当时的懒惰。   “倘若哥哥一直不答应,我们怎么办?”他握着我的手问我。   我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自是要一直恳求哥哥,直至他应承了才好。”   那一天晚上,我给哥哥铺了床褥,便一直磨蹭着不肯走。终于哥哥放下手中的物事,招手让我过去。   习惯地,我依旧如小时候那般,伏在哥哥的膝盖下,给他一点点的揉腿。   哥哥的腿曾经受过伤,再经过这数年的牢狱之灾,他的一条腿几乎半残,湿痛之症犹为严重。   屋子里头一片静默,只有哥哥的咳嗽声。   直至半响,哥哥问我:“遂意,你当真喜欢他?”   我手上不自禁多用了一分力,垂头低低应了一声。   哥哥叹息:“可是遂意,不可以。”   就算对这个答案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依旧感觉不能接受,隐隐十分伤心,委屈道:“为什么?”   哥哥*怜的摸摸我:“遂意,你喜欢的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身份。你若要与他一起,就不得不面对他身后的那个富贵权势。皇族,朝堂,这当中有多少纷争,便有多少腌臜事,这些年来哥哥深受其苦,不愿意你再卷入其中去。”   大概是见我犹自懵懂,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傻遂意,你想想,当日潼关之中,既说好了是交换,为何大晋在庞青还未将你安全交出的情况下,便先释放了人质议和?”   我心里一沉,望着哥哥。   “那定然是因为,在王爷受伤昏迷这一段时间,事情又有了变故。有人不想你回来。”   “你再想想,当时主持大晋战事的,又是哪一个?”   是王爷的兄长,大晋的一国之主,孝睿皇帝。   猛然间我犹如当头被泼了一桶冰水,手足俱寒。   晋帝为什么不愿意我回来?这当中还有更深的缘由,哥哥没有明说,可是一刹那间,我已然完全明白了过来。   潼关之战上,王爷孤身犯险。一直默默隐藏军中的晋帝立即亮出了帝麾,不惜连发三道圣旨,戎装上阵。传言中晋帝对自己这一个胞弟异常疼*,看来并非虚言。   这样一个兄长,决不可能因为自己相中了一个弟妹的人选,便罔顾胞弟的意愿,那行为甚至还极有可有招惹对方生怨,所以不可能是因为桐知。   不是桐知,便只有另一个可能了。   ……那个克杀兄长的预言。   一个护弟如命的兄长,怎么可能放任兄弟去娶一名命格凶厄,随时会祸及他人,有“克杀”嫌疑的女子?   果然……还是不能逃避那样的宿命吗?   我的头一下子又疼起来,伴随那剧痛的是心口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听哥哥在心疼地叹息,咬牙固执地让哥哥说下去。   哥哥道:“王爷想令你立功,想法固然不错。可是遂意,事情恐怕不会这样简单。皇宫那种地方,天子若不喜欢一个人,要让一个人消失,多容易。加之一旦回都,父亲那边……只怕会令处境越发不妙。”   “这种情况之下,宝匣一日不开,便多一日平安。遂意,你明不明白?”   这样的道理,换作以前,只怕早在脑中过了千回百回,如今兀自懵懂,可见情令智昏。   这是哥哥最后说的话。他道:“遂意,我只有你一个妹妹,珍而重之。我不想看你这样陷进去,有一天,不明不白地没有了。所以遂意,在晋帝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不要再同王爷见面了,好吗?”   好吗……我茫然地望着哥哥,耳边回起的却是王爷在梅林中对我说的话:眉君,我不会放弃。也请你不要轻易退缩,与我一同面对,好吗?   好吗?   好吗   好吗?   两种声音汇集在脑际,我头痛欲裂,仿佛要炸开一般——   78   那一晚最终还是惊动了蔡扁鹊,他给我把脉施针,缓过那一阵剧烈的疼痛。又问我夜晚的睡眠如何。得到回答,横乜我一眼:“姑娘家那么重的心思可不好。”大手一挥,送了我一碗安神汤。这一睡,又过了一日有余。而这一段时间,刚好够他将散魂煞的解药炼制了出来。   服下解药之后,散魂煞所引起的各种不适渐渐消失,然而我的精神却始终是恹恹的。   因为我的缘故,并且哥哥的身体也需要疗养,我们在药谷又呆了将近一月,直至奉旨催促动身的人马来了第三拔。并且传来一个消息:国师夫人病危。   乍听这个消息,我呆了半晌,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哥哥侧过脸,单簿的身体在微微摇晃,仿佛因不堪负荷随时会倒下,咳嗽声比平时任何时候来得更凶更急。   对于哥哥的身体状况,我心中始终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这段时间在蔡扁鹊的调理下,虽然没再见他有呕血的情况,可是他的脸色却一直不好。忐忑之余我看了不少这方面的医书,模模糊糊地知道哥哥这种情况不是很好的征兆。蔡扁鹊也曾暗示,哥哥的身体不适宜再奔波劳累,最好是寻一个水土能养人的地方定居下来,细细调理。   话里无非暗示,哥哥最好是在谷中住下来。   那句久病成医的话自有几分道理。哥哥原就天资聪颖,这一段时间亦是接触了大量的医书,加上蔡扁鹊一代圣手,时而请教一二句,哥哥竟便能举一反三,令这名脾气乖僻的神医不由得对他另眼相待,隐隐有希望哥哥能留下,传他一手衣钵的意思。   若没有这许多世事纷争,在这医谷之中学习医理,看病救人,终了此生,何尝不是一种归属?   这种想法在我的脑中往往是一晃而过,却不敢深想,更不敢提起。然而何尝不是存了这种痴望。此刻一见哥哥的样子,蓦然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自私。   当时,那个预言一出,哥哥救我,这当中自然有亲情的促使,更大的原因,未尝不是少年的血勇以及性格的使然。站在人伦道德的角度,以哥哥耿直端严的性格,他不允许自己的一方安宁,是建立在亲妹妹的血祭之下。   于是哪怕亲妹妹存在的最大威胁,是针对于他——虽然,这在当时,还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预言。   他将我救出,离家出走,过上好一阵东逃西走的日子。   或许一开始只是一腔少年孤勇,慢慢地,妹妹成了哥哥一个责任。   国师一生亲情淡簿,惟有对这个嫡子另眼相待,寄与重望。他对于我的追杀,在*子固执己见,迟迟不归的情况下,越发变本加厉。   而那个时候我还太小,敏感多疑,疑心病重,偏偏性子又沉闷,小小年纪对于那些变故,那些恐惧无助,对于生活茫然无措的感觉,根本无从排解。于是在国师变本加厉的追杀中,我变本加厉地缠着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的遂章哥哥。   头一二年,哥哥只回家几趟,而我一旦察觉哥哥有回家的意途,便死命地抱着哥哥的一只腿不撒手,既不松手,也不开口出声恳求。   而在哥哥发觉自己每次离开,我都是命悬一线后,亦渐渐不再有回家的念头。   于是变成了那样的情况,“家”成了兄妹俩心口一道隐伤。   一个无家可归。   一个有家归不得。   这些年,我与哥哥互相依偎,过惯了落魄的日子。于我而言,父母亲恩的羁绊,早在国师对我契而不舍的追杀中被斩得干干净净。家对我的含义,便只剩下一个哥哥。乃至此次重逢,我理所当然地想又霸占着哥哥的未来,却从来没替哥哥想过,在外飘零这十数年,哥哥是否是想回家了?对于逐渐老去的双亲,他嘴里不说,心中又是怎生的挂念?   没有我,哥哥原该有个风光圆满的人生。   那一刹那各种念头纷乱繁杂,脸上已是挂满泪水。   我怕哥哥看到,忙侧头偷偷拭泪。一块手帕递了过来,却是王爷。   我勉强笑了笑,只自己用袖子胡乱拭了一把脸。见他兀自伸手要给我擦拭脸上的水渍,默默地后退了一步,将脸别开。   我问他:“王爷说想娶我,对我的了解又有多少?”   他的眉尖蹙了蹙,沉声道:“本王仅仅知道你叫顾眉君,又叫聂遂意,是我想娶的女子,这便足够了。”   我握紧手掌:“你不怕我克死你?”   这一回他的眉头剧烈地扭了一下,脸上隐现怒色:“那些不过是无稽之谈!”   我茫然地望着他,只是摇头。   这第三批的使臣在知道我们即将起程的确切信息之后,小心冀冀地向王爷询问了桐知的下落。   王爷将桐知送走,我也是在她消失了许多天之后才知道。   至于送去哪里,恐怕便只有王爷知晓。   从使臣询问的口吻知道,目的地恐怕不会是晋都。   王爷在回答这个问题时面色沉沉,不辨喜怒。只淡淡道:“长公主或是王兄若是向你要人,便只管让他们来寻我即可。”此外便不再多说一字。对这样明显的权势压人,使从只苦着一张脸,不敢再置喙半句。至于暗地里如何去问询谷内之人,寻找桐知的跦丝马迹,就不得而知了。   而小金,早在第一批使臣到来之前,便提早获悉风声,带着小五小六避开了。   临走之前,蔡扁鹊又寻哥哥去念叨了半日,给他开了长长一串药方。   说到我时,脸色也难得甚是严肃:“散魂煞的毒性虽解,可这毕竟不是一般的毒药。”   他重启这个话题,却是之前隐忍不说的。明显话中有话,一下子就引起两个男人的注意。而我吃过这毒药的诸多苦头,不由也是一阵紧张。   他道:“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大问题,可是你这姑娘心事重,老早胸口便积了一股郁气。今后切记要多行宽心之事,莫再给她大的刺激了。”   “若是受了刺激,便会如何?”王爷与哥哥俱是满脸郑重之色。   蔡扁鹊手一挥:“或许疯了,或许傻了,或许心性大变,或许人突然就没了。自然,你们全可当老夫这是在危言耸听。”这老头已经看到我的表情松驰下来了。   我怕的是诸如这一阵时间让我吃尽苦头的头痛症状会反复反作之类的,至于受刺激——我自嘲笑了笑,心想自己都已经这个境况了,还有什么会刺激到我呢? ☆、58 Chapte9r 7980   79   十数日后,我们到达晋都上京。   这十数日的车马劳顿,对于身体上损伤最大的无疑是哥哥。尽管已经给他配上最稳的车架与最柔软舒适的铺褥。   一路都有侍从在前先一步打点,确保随时能供应车上的需要。因而哥哥每日需要煎服的药水,竟没一回落下。   这样仔细的安排,当中劳心最多的,自然是王爷了。   因为要照顾哥哥,这一路上我几乎都是在哥哥的马车上过的。对此王爷并没半句怨言,只是一路上他放弃了乘坐舒适的马车,策马伴在一旁。遇到哥哥需要搀扶起卧之类的情况,更是二话不说,亲力亲为,丝毫没端半分王爷的架子。对于他这样的劳心劳力,哥哥虽依旧客气万分,但毕竟脸色缓和了不少。   是以这十数日虽一路同行,但两人却根本没有私底下相处的时光,连刻意避开都不用。   只是偶尔累极,短暂交睫休憇片刻之后,会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是靠在他的身上。   那会儿他或是在看书,或是也合眼休息着,我只稍微一动,他必定会立即醒觉,随之眉锋一舒,冲我展开一个温柔的笑。   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停留在那一瞬。   到达上京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我自幼时被迫离开,这许多年未回晋地,然而这一趟回来满腔心事,沿途的风景更是无心拾掇半分。待到马车驶入喧闹繁华的京城,哥哥掀帘叫我去看的时候,我这才发觉所经之处家家户户俱贴上了双喜年画,竟赶上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日,眼瞧就是除夕了。   一路随队护送的侍卫一个个满脸喜色,想来这一路急赶,能赶上大年三十这一日回家,若是上锋开恩,还能赶回家吃上个团圆饭,真是一件极大的美事。   就连哥哥,近乡情怯之下,素来平静的脸上也沾染着一丝激动。   偏偏是赶上这种时候啊!   我发呆了半晌,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却是王爷。   他放轻了声音问我怎么了。我一阵发慌,怕哥哥注意,下意识佯作轻松地摇摇头,道:“没有,没有事。”   车帘外有聂家的使臣与哥哥对话,哥哥回头给了我一眼,眉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却是可能因为发觉了王爷对我的接近。我松了口气的工夫,王爷已经坐到了身边。   我垂头听他用不大的声音道:“我离开之时,母后也薨了,皇兄虽与我亲近,但我毕竟已经赐了府,团圆夜回了府,也是一个人过。”他似乎是扫了哥哥一眼,复道:“眉君,今年还是与我一同过罢?”   我没有回答,因为那时哥哥插口道:“快入皇城了,王爷若与我们兄妹同一车辇下去恐怕不好,还劳王爷避避嫌。”   沾了王爷的光,我们的车辇一同在皇城的承天门下。承天门外是神武大街,这一片范围已经是皇城的禁地,别说百姓平民,便是普通的臣工,也轻易不得入。   当然,以国师府的权势不在此列。   到的时候,奉旨前来接迎的黄门官与御林军尉,以及国师府提前在此守候接迎的人,熙熙攘攘已经站了二片。   迎上王爷的,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穿着皇子的服饰,眉眼与王爷有几分相似。还在变声期的少年看到王爷便亲昵激动地唤了一句皇叔。候在一旁的黄门官显然是宫中八面玲珑的人物,凑趣儿打个揖请安,说了一通吉祥话。   而国师府这边……一眼望去,亦是泰半陌生的面孔。   碍于皇族的尊驾,这些人是守候在侧门外的镇门石狮下。当中的中年人先是过去那边请了安,这才迎向哥哥。瞧他的模样,倒有几分面善。我听哥哥唤了他一句“五叔”才隐约想起,此人是国师的庶弟,我血缘上的五叔。瞧这架势,想必是掌了国师府的内务。   他的身后,跟着的除了国师府一些有脸面的掌事,更多的是族中的子侄了。这些人一包围上来,有喊兄长的,有喊少爷公子的,七嘴八舌的问候,我被谁推搡了一下,一下子便被排拆出了圈子。   而我那个名义上的五叔,他就在我被孤立了的时候朝我瞥过一眼,那眼神冷冷的,没有半丝温度。我只是沉默与他对了一眼,而这时哥哥已然又到了我的身边,朝那男人指了指,温言让我与他打一声招呼。   哥哥始终是希望我回到国师府的。   可是……这一切的喧嚣,与我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我望着中年男人,他身后的背景是一片大年才换上的绛红色宫灯。精致的琉璃描绘着种种寓意吉祥的纹案,折射着绚丽的光彩。与这名冷漠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想而知,我能得到的回应只有难堪,可是我始终不会违逆哥哥的意思,所以我叫道:“五叔。”   哥哥点点头,也不管场面如何冷淡,径自指着我,朝那若干少年道:“这是你们大姐。”   少年间一阵骚动,投递来的眼光却是泾渭分明,冷漠,厌恶,甚至带着敌意。国师门庭素来亲情淡簿,对哥哥的恭维只怕多半也是冲着嫡子与未来家主的身份。而我……一个早被家谱删除的弃子,国师眼里欲除而后快的人物,早在他们出生在这个家族,便被明确了这种立场。   后面我知道自己还是将事情想浅了一层。   国师这一个职位世代相袭,在晋国颇受拥戴。甚至有聂姓的先祖创立了教会。只是随着皇权的日益巩固壮大,特别是到了睿孝帝这一代,国师的实权更是被大大削减了。聂氏在逐渐感觉到了挤压的情况下,开始像一般的亲勋世家一样产生依附皇族,邀取宠信,获得家族荣耀的想法。这种想法,以新生代的聂氏为甚。   聂氏子弟迎娶公主,便是这种想法打开的第一步。   计划很顺利,依傍着长公主这颗大树,聂氏史无前例地出了一位公主。“桐知”这个破格与皇子列入同一字辈的赐号,说尽里面有多少尊贵荣宠在。   而这个桐知公主,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很争气地打入皇族正裔,取得了天子睿孝帝的宠信。比一个真正的公主更像个公主。整一个上京虽没有人明确说出来,但所有人心照不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桐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凤王正妃人选。   凤王那是什么人?当今天子最宠信的胞弟,为了胞兄的江山坐稳,甘愿潜入夏国数年,最终促成传国玉玺的回归,为这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物。   攀上这样一个人物,聂氏的未知无疑一片光明。   计划很成功……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一个我。   哥哥虽有嫡子的身份,但毕竟离家将近二十载,早就偏离了家族的权力核心,只是国师府中等级森严,谁也不敢造次。相反的是桐知的威信日日耳充目染,在新生一代只怕积威更甚。   就是这样一个被寄与重望的人,在最紧要的关头,狠狠受挫。   潼关之上凤王义无反顾破军为红颜。那女子身份暖昧,来历不明,听说与国师聂氏有着莫大的关系。   开始有各种各样的风声与闲言碎语。   我的身份自是家族中的一个禁忌。别说新生代,便是老一辈家族中的非核心成员,对我的了解亦是似是而非。只是随着我的返回,秘密终需要曝光。   这便是这些人对我产生的敌意的更深切由来了。   这种情况下,哥哥想以一已之力带我回府,明显是不妥的。   然而,哥哥有必须回府的理由。   国师夫人病重。   那聂五说,嫂子是真的重症沉疴了。   “你的出走,对嫂嫂的打击尤为重大。特别是你失踪的这几年,嫂子一夜白发,人也开始变得颠三倒四,如此过了一年,便再也下不了床。若不是想寻找你的信念大于一切,恐怕不能撑到今日。”   “自那日家臣密信传来你的踪迹,得知你将返国,嫂嫂便不肯再交睫安睡,只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睁圆了眼睛望着门外,眼瞧便是回光返照了。”   “遂章,你已是不孝,若不能再赶上母亲的最后一面,便枉为人子了。”   我看到,素来云淡风清的哥哥只听至一半,已是全身剧颤,失色怮哭。   80   我对哥哥说:“不必担心我。你只管去看望……看望她。我先寻个地方落脚,随后便遣人将落脚点告诉与你。”   “我便不去了……如今我只怕踏不进那聂府,以国师夫人的情形,只怕见了我反而不好。”   “哥哥可以过去先探探情况,若……若她还想见我,我可以过去给她磕磕头。”   “至于我,哥哥完全不用担心。晋皇帝还要仰仗你我开启宝匣呢,暂时不会有人拿我怎么样。好赖还有一个王爷呢!”   我低声道:“哥哥你自己也要小心,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身体不好,要注意身体。”   说着将他推了出去,义无反顾地转过了身。   我怕哥哥会出声挽留,我怕哥哥会因为如何安顿我而犹疑不定,造成哥哥的为难。我怕……因为自己,拖住了哥哥自由向前的脚步,拖住了他应走的,光明而正常的人生轨道。   我更怕,自己会泄露出一点点软弱的样子,给哥哥造成更严重的负担。   所以我急转过了身,只匆促地道了一声,便径直地、茫然地朝前而去。   在这陌生的故国皇城街头,风景是什么样儿,人是什么样儿,我可一点点也没分辨出来;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光景,那些人为什么那样喧闹,可与我一点点也无干。   目的地是什么,我压根不知,只下意识往无人的地方走。   我只觉得,晋地的冬时其实也相当冷,风呼呼地吹,不仅行走间脚底如漂浮着一阵风,两个耳边,亦嗡隆隆地尽是风声。夹杂在这些风声之中,似乎是有人的呼喊,喊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   可是我不敢回头,我怕有人看到我满脸的泪水。   于是下意识里,更快更急地落紧了脚步。   直至,一个人追了上来,落下与我同行的脚步。   那人道:“眉君,你这是要先回家吗?”   我眼一缩……回家?   那人指指前方:“往这个方向,前方就是我的府邸了。”   我猛然停住了脚步,那人也极耐心地停了下来。   身后一大圈人这才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那名唤王爷皇叔的少年好奇地打量着我,其他人看着现下的状况,眼神各异,那个显然身份不低的黄门官更是满脸焦急。   男人却是半分也不理会他们,只是极耐心仔细地朝我伸出手,带着诱哄的样子。   他道:“眉君,你将手松一松,这样会弄伤自己。”   我这才发现,这一路急赶,一直是攥紧了拳头赶路,指甲已然深深刺入肉里犹未发觉。   他握着我的手,看着那些伤口,眉头便一直皱着。   我看着他取出身上手帕给我扎了一边伤口。那少年皇子显然亦极是细心,眼瞧他的皇叔似是躇蹰了下,很快也献出他身上的一只干净手帕,换得王爷的嘉许一笑。   两方金*的手帕,象征着皇族尊贵的身份。   我怕男人当街再做出亲昵的动作,只用力甩了甩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问他:“是哥哥托你过来的?”   他道:“是,也不是。无论聂兄是否嘱托,我都是要过来的。”   旁边有人倒吸了口冷气。此刻我的心情也已经平静了下来。瞧国师府的人群望去了一眼,他们已经拥簇着哥哥离开了——远远似乎还能感受到哥哥担忧的眼光绕缠在我的身上。   我道:“我没事,你尽可忙去吧。”   他执起我的手,却是固执:“我先送你回府。”   那老太监早在一旁跳脚了。少年亦是一脸着急,拦道:“皇叔,父王还在大殿里等着您……”   王爷道:“太子先替皇叔请个罪。再说我这一身风尘也不宜见驾,总要换一身像样衣服方不失了礼数。”   却是一副不容再左右的模样,拉着我的手便要走。似乎是眼瞧着事情失控,那老太监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阻拦:   “王爷,请问这女子是否就是那敌国的钦犯顾眉君?”   我感觉王爷的手一紧,却是沉下了脸,站定了冷冷望着眼前的老太监。   “怎么?”   “若是那钦犯顾眉君,只怕王爷现下不能将她带走。”那太监道:“皇上一早便下了旨,这顾眉君身份嫌疑,又事关我大晋的社稷,一旦押送回京,便需命人将其看管起来。”   王爷冷笑:“押送回京?身份嫌疑?此人是本王在夏国一手栽培的心腹,若此人身份嫌疑,本王岂不是忤逆之根源?王公公需不需要,也将本王看押起来啊?”   那王公公明显一个头两个大,只攥紧了拂手,拭着冷汗道:“事关圣命,王爷莫要为难老奴……”   王爷点头:“王公公办事素来尽心尽力,本王如何去为难你。既是要看守,本王便亲自看守起来,皇兄若有问询,王公公便如此答复即可。若出了任何纰漏,本人一力承担。这个处理方式,王公公看着可满意?”   那王公公一脸为难与惶恐,连说不敢。   最后道:“王爷执意如此安排,老奴自当遵命。”他小心道:“只是皇上对此女极是关注,老奴需安排一队御林军尾随看守,还望王爷莫再阻拦。”   王爷冷冷回道:“如此悉听尊便。”   复而低头望我,脸上的表情已然大大缓和了下来。   眼下再也寻不着手帕,他便裹了袖口给我拭了拭脸上已经发凉的水渍,又替我整了整略略松散的披风。轻声与我道:“一切有我……不要害怕。”   我回首扫了身后一片人群,他们正直愣愣地望着我们。   我于是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宽敞辽阔的神武大道,它的一旁是巍峨雄壮的皇宫,朱漆琉璃瓦的外墙外,是尘凡的世界,十丈红软。   一边的尽头,是同样端严肃穆的王府。   男人拉着我的手,奔走在汉白玉铺就的路面上,风灌满了披风,身后哗哗啦啦,跟着一队铠甲鲜明的御 ☆、59Chapter 8182   81   当晚,宫中宴请百官。   听说这一晚因为数年在外的三王爷归国,圣上龙心大悦,上下一片和乐融融。唯一一件不和谐事,使是大长公主因为*女桐知外出不归,只稍回一张信盏,含糊其词表明其去了某地游玩,令家中勿念云云,疑是其中别有隐情。因有下人传出风声公主其实是寻找三王爷去了,甚至有说公主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正是三王爷,是以大长公主哭哭啼啼,却是寻王爷要人来了。却教王爷三言两语便推开了去。大长公主虽被回得无话可驳,然而脸色不豫,疑是心生暗恨。   而我,则是歇在了王府。   这一晚的宫宴是不闭席的,可是王爷还是赶回了与我一同守岁。   早在入府之前,王爷便暗示会看到熟人。果然到了府时一看,大门口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仆妇及王府亲信随从。我疑惑看去,却见一人笑嘻嘻将头抬了起来,眼熟的猥琐又透着精明的眼光,竟是夏地王府里的那个极会来事儿的王管事。   此外竟还有几个眼熟的面孔。   那王管事道:“托了王妃的福,我们这些人虽也是王爷手下使唤得上的,只是长年在外,原是不可能一回来就混到这等位置的,因为王妃要来,王爷一句话,便是我们提了上来。”既而拍着胸脯道:“今后王妃也是我们的主子,有事请尽管吩咐小的来做,小的们一片赤胆忠心,愿水里来火里去,肝脑涂地。”末了又顺溜地说了一通过年的吉祥话,张口闭口一句一个王妃,只挑那些人*听的话说。   王爷听罢竟也不纠正,反而满面含笑,赏了一封大大的赏银下去。他一开了个头,其他人便也有样学样起来,我头痛道:“唤我一声聂姑娘便好。”   这一晚的王府上下自然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王管事沿袭了他在夏地的习惯,大手一挥,一口气请了四个戏台班子,府中东西南北都摆了一台,吹吹打打地唱起戏来。傍晚的时候宫中还来了人,赐下一大堆物事,又细细问了府中过节的安排,却是怕主子回得匆促,适逢这等佳节,府中下人安排有什么不周全之处。当时王爷不在,应付的自然就是府中体面的管事了。   当晚,我在府中厨娘的指导下做了一碗饺子,之后便托王管事拿了王府的请柬送去了国师府。起坐不安地等了半日,方始见得送东西的两人回来。我便问他们过府的情况,可见到了哥哥。两人满面是笑地回道:“见着了。聂少爷吃到了姑娘做的饺子,还夸姑娘手艺好呢!他还问了姑娘在府中的情形,赏了小的二个大大的红包。”   我问道:“……国师夫人呢?”   两人对视了一眼:“国师夫人的情况恐怕不太好,也不晓得是否熬过这个冬天……”他说着赏了自己一嘴巴子,“小的该打,大过年的说此等不吉利话。”   我微微愣神,突然回想起当年被关入家族祠堂的数个日夜。   惩戒是假,谋杀亲女才是真。   那暗无天日的数个日夜里,我对母亲决绝转身的背影依然心存侥幸。   唤了多少句母亲救我?直至希望被掐灭。   那个时候是懵懂的,以至于有了强烈的恨意。再经过这么多年,因为哥哥的关系,那份恨意早被磨成了一份坚如磐石般的冷漠。在今生,所谓父母亲恩的缘份,早便斩断了。   那些病重的话由聂府的人口中说来,心中其实是存了一份质疑。如今听着那人当真要死了,仅存的便只有一丝茫然了。   我呆了半晌,又问了几句哥哥的情况,这两人回的尽是皆大欢喜。我迟疑道:“哥哥回府当真这么顺利?”两人道:“如何不是。只是聂少爷如今需要国师夫人榻前侍疾,暂时不能出府看望姑娘。临走便命人也做了一碗饺子,带回来给姑娘尝尝。”   说着令身后的小厮揭了手中的食盒,取出了一碗兀自冒着热气的饺子,瞧那装碗的釉色,倒是国师府敇制的不假。   我接过他们送来的筷子挑了一个。那饺子做得一个个饱满好看,显然馅料包得足,汤底也做得鲜。只是我只吃了一口脸上便变了色,缓缓放下了筷。   两名管事瞧着我,脸上惴惴不安。   我问他们:“其实你们根本没见到我哥哥的面对不对?”   两人脸色大变,一起跪了下来。   我猜得没错,两人确实是没看到哥哥。   哥哥这一番回府,也没有他们口中所说的那般顺利。   先是国师夫人的病。   接着是国师回府,传哥哥前去训话。一言不合,国师怒而罚跪。这一路奔波对哥哥的身体原就损伤极大,再经历回府,乍见亲人情绪的强烈波动,再到与国师生起争执,罚跪,如何再承受得住,不久便晕倒在宗祠之中。两人送饺子过去的时间,哥哥还昏迷在榻上。   两人苦着脸:“原是怕姑娘担心,于是想出了这等馊主意,请姑娘责罚。”   我挥了挥手:“没什么,你们下去吧。”   外面的戏棚正唱得热闹,吹拉弹唱,间或着一声炮仗,以及那些丫环仆妇笑闹的声音。   那王管事最会察言观色,一路插科打浑,连说了好几个笑话。又提议让我去看戏,后园还挂着宫中赐下的数百只宫灯,我只推说头痛。他便要去将戏停了。我只说不用了,今日这种喜庆日子,不必因为我一人扫了大家的兴。最终他又大兴土木地将那四只戏棚挪至了府中的一处,却是离我的寝处远了。   我和衣躺下,这一睡立即便做了个梦。梦里依旧是幼时记忆模样的国师府一片槁素。黑边白布幡下二个国师府的仆妇正在窃窃私语。我步覆艰巨,一步步挪近,却听那仆妇说不是国师夫人。   不是国师夫人,那是谁的?   我一下子自梦中惊醒了过来,只觉全身湿透。   而自己的手,正死死抓住一只手腕,却不是王爷的是谁?   那一身金黄的九龙盘云朝服还未换下,显然是自宫中下来不久。   他看着我,脸上有未完全收敛的担忧神色。只是很快便恢复如常,叹息道:“眉君,你又做噩梦了。”   我怔怔看着他,梦中那一幕令我心有余悸。   他笑道:“懒猪,还答应要与我一同守岁呢。你快些起来洗洗脸,本王要带你去看看好东西。”   待到了他所谓的好东西那里一看,我不由哭笑不得,只见那些东西无不都是些风车小鼓,瓜船手铃,清一色孩童耍玩的玩艺。他状似叹息:“没有办法,今年皇兄的后宫,四弟,七弟俱添了皇子,皇宫里进贡最多的,便是这些玩艺了。”说着拿了一个手铃晃至我的面前,叮铃铃铃地摇了起来。   82   我们顶着寒风在王府后园放了半夜的烟花。在我痴痴望着空中的烟火时候,他在我头上戴了一支玉簪。等我反应过来一摸,他微笑道:“头上总是太素了……这是新年礼物。”   我放下手:“如此多谢。我却没什么好送你的。”   王管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大声咳嗽,说道:“有的有的。”   我诧异地望着他,却见他大声吆喝了几句,不久便屁颠屁颠地端了一碗饺子上来,用赤祼献媚的口吻道:“王爷,这是王妃特地给您做的。”   说着一边朝我挤眉弄眼。   私底下他早改用了聂姑娘的称呼,如今又拿这话哄人,摆明了就是王爷在府门前的那   份赏钱封得厚,这是趁机又讨赏来了。   果然王爷大感兴趣,笑咪咪地拿筷子挑了一个问我:“这是你包的?”   那厮便眼巴巴望着我。我拿眼角挑了一眼,那碗里乘着十数只品相良好的饺子,却是出自府中厨娘的手笔,唯有一只散在碗里的……唔,我点了点头,脸却微微红了一红。   他的话里溢出欢喜,道:“适好我饿了。”那饺子便一个不落地吃进了肚子。   大年的头三日不必上早朝。访亲会友,拜访上锋也赶上这几日,一如民间。是以王府每一日开门,便有大批来访的人,我原以为王爷定然脱不开身。没想他倒干脆来了一招金蝉脱壳,径自带着我前去香山赏梅去了。   上京的冬日没有那么冷,是以梅花也开得迟一些。   在此之前,王爷便曾问是否要陪我回国师府一趟,我踌蹰了半晌,终是拒绝了。   宫中有遣御医给哥哥看了病。托王爷的关系,那御医前脚出了国师府,后脚便来到凤王府,给我详细地说了哥哥的情况。   那御医道,哥哥只是一时气怒攻心,下了针暂时无碍。至于其它长年的旧疾,还需要慢慢调理,却是一时急不得。倒时和蔡扁鹊所说的无二。   待至初四,听说晋帝招见了哥哥,便在这一日封了一个三品的詹事使给了哥哥,全权哥哥开启觐天宝匣一事。   晋帝在大殿问道:“朕自得了宝匣,便命国中诸多能人参详破解之。只是听闻这宝匣渗合了奇门遁甲之数,需连续操作数十个步骤,移动匣上看似装饰的雕饰,方能打开此盒,错一道有可能启动匣内的自毁装置,将传国玉玺生生毁坏。数名臣工虽俱参详出了些心得,然而结论却不一相同,始终争持不下。听闻聂卿博学多才,对如何开启宝匣,是否早有想法?”   哥哥回了句皇上谬赞,却道:“微臣对此件宝匣其实了解无多,当年制造此件宝匣的,却是臣妹聂遂意,如今宝匣的结构图虽已经遗失,臣妹也因身中奇毒,忘了宝匣的开启方法。但要论主持开启宝匣之人,却是臣妹更为合适一些。”   晋帝“哦”了一声,笑道:“竟有此事。只是我朝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宝匣竟是*卿妹妹所作,其中机括,*卿了解起来,便比旁人更得便利一些。看来此事,朕是没有托付错人。”   却是只字不提是聂府中的哪一个妹妹。   哥哥一撩袍,在殿中跪下。   “臣这妹妹,便曾因为臣的缘故,在夏国滞留数年,做了夏都数年的京官,臣斗胆恳请圣上开恩,令其将功补过,饶恕她这数年荒唐经历。”   晋帝顿了顿,淡淡说道:“还有此事?朕却是未知,看来底下臣工失职不小。是何缘故,朕自会公断。*卿尽可放心。”   他二个还有此事,四两拔千金便将事情推个干净。哥哥不明晋帝其意,下了朝拜访王府,那眉头始终是皱着的。   只数日不见哥哥,哥哥竟又瘦了一圈,脸色教上回见到时又差了几分。   我看到哥哥剧烈地咳嗽数下,仿佛要将腑脏也咳出胸腔一般,拿起茶盏的一只手羸弱无力,竟隐隐带着颤抖。突然间便想起除夕夜那里隐带了不祥的梦,心头不由来便笼罩上强烈的不安。   话里忍不住便带上一分哀求,我道:“哥哥,我去将宝匣打开了,你不要再管我的事,安心养病,好不好?”   哥哥面上一沉:“如何打开?你不是忘了个干干净净么?往后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休要再提起。”直至确认了四周无人他方始松了口气,却是又连咳了数声。   哥哥在殿中声称了我已经忘了如何开启宝匣,而我这数日也对外统一了口径。方才那话若被传了出去,便是欺君了。是以哥哥一斥,我也暗悔自己说话轻浮,不由垂下头。   哥哥的脸色却是缓和了下来:“我知道你担心哥哥,可是哥哥会照顾自己。”   他顿了顿,却是提起了另一事,道:“数日前哥哥没有法子,只好折衷请王爷暂请照顾你。只是这样一直住在王府不成样子,哥哥今日抽开了身,在京中购了私宅,咱们收拾收拾,便跟王爷告辞吧。”   我吃了一惊,半晌却没有动静。哥哥瞧我样子不禁脸色一变:“怎么莫非这几日在这府里,他有了些不轨举动?”   我脸上一红,又羞又着急,口里便结结巴巴,一连说了好几声没有。   “王爷一直、一直以礼相待。”   哥哥松了口气:“那便好。”他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那便随哥哥走罢。”   我们见了王爷,说明了去意。出乎意料的是,王爷竟没有出声阻拦,反而点了点头道:“聂兄考虑的有理。遂意还未正式嫁入王府,如此住着,的确不好。”   “只是……”他语气一转:“聂兄想要带走遂意,恐怕府门口的那一阵御林军不会批准。”   哥哥一怔,我也一怔。   这几日过得自在,我都将那支奉命看守我的御林军忘得干净了。   哥哥一时踌蹰道:“可否烦请王爷代为开个口,请他们移驾我的别府?”   王爷皱眉道:“聂兄有所不知,这班人乃受命于宫中而来,却不是本王指挥得动。这些人原是要将遂意带走,本王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们勉强答应让遂意留在王府。”   他说的是实情,只是在这种情况说来,总觉得不是十分真心。   是以哥哥长扫了他一眼。最终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60 Chapter 8384   出乎意料的是,不久之后宫中传话,皇后召见。   王爷听罢,点了点头,并没有多意外的表情,却跟我说道:“我与你一同去。”   皇后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美丽妇人,生得珠圆玉润,满脸和气,一举一动却透着浑然天成的天家威仪。   只是,她的眼光在浏览至我身上某处时,明显一缩。   在我的腰间,正系着那块对于皇族中人有着特别含义的龙凤玉佩——临出门之前,王爷郑重给我系上的。   而我到了席间一看,也迅速地明白了今日这一顿是鸿门宴。   那一日恰恰是个暖阳天,小宴便设在御花园。芍药花底下,暗香浮动。三名风姿绰约的女子早候在席间。   她们无一不是鹅长脸蛋,修眉俊眼,豆蔻年华,任何一个,都是美得让人呼吸一顿的女子。   可是令我吃惊的不是她们容貌美丽的程度,而是三人的容貌……竟都与我有六七分相似。   我不晓得王爷看到她们会是怎样的感觉,因为他的脚步连停顿一下都没有,只是径自牵着我的手,朝皇后道:“皇嫂,这便是遂意了。”   天家的称谓也分好几等的,两人不以宫阶相称,显然也是感情不俗。   皇后点了点头,眼光只是淡淡一扫,笑道:“早便听说聂家的女儿貌美,今日一看,果然如此。”极自然地拉过我的手,却是不着痕迹地将我与王爷隔开了去。   而后,落座,自然而然地,便被分开作了两旁。   内侍鱼贯地端上点心瓜果。王爷只扫了一眼,便令人将我案上一些寒凉之物撒下,又令内侍将他案上数道我素来*吃的零嘴端至我的这边。他这一举动便有些旁若无人的意思了。宴上数道眼光便刺喇喇一直停留在我们两人身上,其中的意味,却是各异。   皇后咳了一声:“如此犯寒季节,吃此等寒凉瓜果,确是不宜。”说罢,命人也将案上瓜果撤下,又分别赐了一碗桂花甜盅给了聂府的三个姑娘,总算缓和了三名少女面红耳赤的情态。   她道:“今日也是本宫一时兴起,既是小宴,也不必拘礼,皇叔在外数年,想来对京中诸闺秀了解亦是无多。聂府三位小姐的芳名,想来也是不知。”说着指了三位姑娘,一一地介绍起来。   聂府的五小姐,如今属嫡房一支,长年在侍疾于国师夫人榻前,以孝闻名,贤慧重孝;   聂府的七小姐,擅琴技诗书,十二岁便被选入了上京的绻云诗词,明丽聪颖,闺秀中的才女;   聂府的十小姐,擅女红,端庄稳重,自小便展示出主持中樻的不寻常才干,是父母眼中的佳媳人选。   她逐一指来,三个姑娘便一一上前给王爷见了礼,有含羞带怯的,有落落大方的,也有那犹带三分自矜的。容貌虽是相似,风情却是别样,此情此景,便是个吃斋念佛的和尚,也不免要注目一番。   我叹了口气,总算明白这压根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宴。   而自己……连个主角都算不上。说是鸿门宴,真是抬举了自己。   我看到皇后朝我招了招手,说是陪她走走。   我陪着皇后在御花园长长的宫道上走。   两旁的芍药肆意开了个遍,间或一株白茶,点缀着这姹紫千红。   弯弯曲曲,也不晓通往何方。   直至皇后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块高达人余的假山。透过假山有熟悉的声响传来,此刻还伴随着一阵潺潺琴声。这才发现皇后竟带着我,不知不觉又绕回到宴请的地方。   透过假石的缝隙,她指着那边的人对我说:“你瞧,这才是高门贵户中温养起来的千金小姐该有的样子,或是端庄稳重,或者聪颖可人,神态娇憨,气息安详。这样的女子,才能当丈夫的贤内助,当一朵解语花,当一名合格的宗妇。”   我顺着她那手的方向看了过去,擅琴的小姐此刻正自告奋勇弹着琴,潺潺的声音便是由她的指尖流泻了出来。她的两个姐妹对看一眼,胆大的那名便朝王爷主动地开起了话头。   眼波流转,神态飞扬。   那原该是我的姐妹,原该是我的样子。   可现实上呢?透后皇后明净的眼波,我仿佛能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样。病痛与长时间的奔波忧患早让那张脸失了往日的明润,瘦成巴掌大的脸偏偏嵌了一对极大的眼睛,表情郁郁,却又总带着几分的心不在焉。   皇后道:“你是皇叔看得上眼的女子,自然有你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是你瞧,这世上还有那各种各样的女子,不是只有你拥有这一副容貌,也不是只有你这一样风情。”   皇后叹了一口气:“我睿孝陛下就这么一个胞弟,先皇先后早逝,三皇弟等于是自陛下的教导中长大,情份自是不同一般。陛下与我早便打算了婚姻一事会由皇弟自行做主,便如他既看不上桐知,陛下虽觉可惜,便也不再提起了。只是哪怕皇弟看上的是个平头百姓家的小家碧玉,似你这等身世的,却万万不可。”   我始终不开口。   皇后终于微沉了口吻:“本宫晓得你身世可怜,况且还有用于我大晋,若能不用非常手段,自然不愿过份强迫于你。你正豆蔻年华,何不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那最后一句,已是明显的暗示。   说完这一些,她衣袖一挥,也不再理会我,径自远去。   那边的琴曲才过二首,王爷眉头却越蹙越深,明显的心不在焉。   我晓得他定然是在担心我,只是此时意兴阑珊,却是半点也不想过去。   我举步漫无目的地朝前走,那内侍奉命了守着我,我一动便跟着,却没有半点想要拦截的意思。   直至眼前出现一队宫侍,中间拥簇着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   我一愣,正要退开,那小女孩儿已然看到我,在一片“七公主当心”的呼叫声中飞步蹒跚地走到我面前,手一扬,娇憨说道:“给,给你吃。”   那手心放的,却是一块桃酥。   我还未动作,旁边已经是一片敦促,令我快接过七公主的赏赐。我只得接下,那小女娃却兀自盯着我,说话口齿兀自不清晰,两只眼睛却亮晶晶地。她道:“皇叔,高兴!吃。”   说完见我尤不动作,一踮脚尖,将我的手又推了推。   我僵僵地将那桃酥塞入嘴里,道了句多谢。   小女娃雀跃地往回跑,投入一名盛装妇人怀里。   我听童言童语极欢喜地问道:“皇姑母,这样做三皇叔真的就会更喜欢曦儿吗?”妇人道:“这是自然,皇姑母几时骗你。”   可是几个内侍脸上,分明却是不安。   我感觉不对,手足却已经开始发软。   妇人手一挥,几名内侍已经将我架住。   奉命跟随着我的两名内侍早目瞪口呆,结巴道:“皇长公主,这这这?”   模糊意识间我看到了妇人一张与桐知有几分相似的脸。   有内侍不安道:“皇长公主,这是不是不太好?”   妇人冷哼:“有什么不好?这是天大的好事,整个皇宫不早传遍了么?三皇爷为了这个女子要生要死,差一点就要罔顾纲常,惊世骇俗了。本宫今日,不过是要成全他的心意。”   “可是可是……”   “什么可是?三皇爷颠龙倒凤之时,说不准一个高兴,给你一个大大的赏赐呢。”   我极力想去看清那妇人,将她的模样更清楚地刻入脑海。看到她凑近我,语含恶意:“他既看不上我的桐儿,想明媒正娶迎你入门,我便让整个朝野知道,你们私底下已经苟且在了一处!真心?”她冷笑了一声:“本宫倒要看看,已经是吃进嘴里的肉,男人的真心能持续多久。”   84   我只是被迷晕,意识未失。   内侍将我身上的衣衫褪尽,将我丢在一张寝床之上,室内燃起了催情的香。   很快,我听到内侍带路的声音,接着,王爷被带了进来。   然后,王爷就看到了我。   那是我长久以来看到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衣物被那内侍收去,他用一条簿被将我一裹,转身抽了佩剑,便去踢那殿门。   那外面早落了锁,然而他发怒之时力气奇大,第三脚的时候,那门便被踢开。外头鬼鬼祟祟偷窥的一个内侍惊呼了一声,转身欲跑已是不及,被王爷一剑削翻在地。   他重又抱了我,此次朝那宫门而去。   我听到一路上有惊呼的声音,内侍上来拦截,被王爷一脚踢开。直至皇后自后面追赶了过来,先前的雍容此刻已消失无踪:“皇叔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王爷道:“皇嫂今日的招待,臣弟铭记在了心里。”   皇后脸上一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不再回答,抱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等到有力气说话的时候我跟他说:“不是皇后。”   他摇了摇头:“皇后虽不是元凶,可是皇宫中多少眼线,这是在皇后眼皮下发生的事情,她不可能一无所知。之所以选择了挣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她也容许甚至于乐见这件事情的发生,令你受到今日的屈辱!”   那时我们已经回了府,丫环给我换上了衣衫,他抱着我默默坐在床边,突而叹了一口气,语中带了惆然。他道:“眉君,从前只觉若我回晋,你自是随我。国师府再大的权势,有我在,最终必在令其低头。如今我才知道,国师低头与否,那些过往发生的始终在,这晋地始终是你心口一道伤口。这世间任何地方都可以,惟独上京这里,从来不是你想回的地方,对不对?”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心里想去的,是哪里?”   半晌我低声道:“从前我便一直想与哥哥回到北氓山去。”   “现在还是想?”   我点了点头,却是苦笑了一声。   “那么……我呢?”   我垂头低声道:“你?你可以吗?”   他道:“只要你想我去,我便陪着你去。”   我笑了笑,看他说得郑重。只是心中沉重不安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已被判秋后问斩的囚犯,忐忑地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到来——   就在恢复早朝的第三日,一人上书弹核,将我早年在夏地假冒哥哥聂遂章之名官拜紫微郎一事揭露了出来。奏章很详尽地列举夏都数项工程,包括一些秘而进行的,都有我的手笔。它最后总结我的数项罪状,其一,身为晋国子民,却为虎作伥,认贼作父。当年,此女不仅深受老夏帝的宠信,武德帝登基,便是其捏造了子虚乌有的曲水神迹,实为其宠信;其二,负责崇文馆下地宫的设计,其中机关暗栈极其为阴损毒辣之能事,我朝遣出的密使死士,多为折损此中,罪恶累累,难以数椟;奏章最后重点指出,此女后化名顾眉君,装傻露乖,刻意接近凤王,其心机深沉,伺伏之深,令人不安。望凤王勿受其蒙蔽,勿为美色所迷,抽身事好,将其正法云云。   这奏折的巧妙,在于完全避开了我身为顾眉君,遇到王爷后的种种,详尽勾勒了从前诸事,种种罪证,让人无从辩驳。   敌国为官,单此一条叛国大罪,便以足够。   是以奏折一出,朝野上下哗然。国师当场便站了出来,撇清了关系,声称此女极有可能便是二十年前聂门中驱逐的逆女,早以将其在宗谱中除名,所作所为,皆与聂氏无关,请皇上明察等等。   御林军过来将我带走的时候,我看到奉命抓捕我的特使,也正是写那封奏折的人。   我笑了笑,道了一声义兄别来无恙。   男人的表情略略地不自在,微微叹了一口气,依然是那副谦恭没有棱角的模样。   从前我以为他是王爷的副手,如今才知道他原是晋帝的心腹。   他道:“眉君,从前我便劝过你离开王爷,如今……你若要恨,便记恨我罢。”   我默了半晌才迟疑问他:“……王爷呢?”   他苦笑了一声:“还在御书房外跪着呢。”   我想让他最后卖个情面与我,传几句话给我哥哥,或许,是当是交代后事那样,再留几句给王爷?跟他们说,事到临了,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若是尽了人事还是无用,便顺应天命罢?可是想了半日,却始终想不出最合适的话出口。   又或者,想到说什么是有用的。   是以我最终只点了点头,沉默地随男人走了。   此番去的,是大理寺的死牢。   既是关押重犯,环境反倒没那么苛刻,一只石床,一方石桌,几只石椅,一点豆灯。除去简陋些,还算洁净。   唯一的问题,便是那榻上只铺了一床稻草与一条簿被,那夜里冷极,我用簿被裹了全身,兀自被冻得簌簌发抖。待要涎着脸皮与那看守的狱使讨要一床被子,那些狱使却不不管不顾,半点也不理会我。   最后雪中送碳的,竟是另一名意想不到的人。   皇后。   她的内侍黄公公给我送了一床厚被,此外还有几份吃食。   可以看出皇后是极细心之人,那几份吃食竟都是那日王爷席上随口提起的,我*吃的东西。   而那些食物则全由银制的食具装着,明显是为了避嫌。   那太监在我疑惑的眼光中将送来的东西一一摆好,突而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一通。他道:“叔嫂生隙,原便不是皇后所想。此次便算是皇后娘娘借你卖一个人情给王爷。此外,娘娘还有一句送与你,姑娘是通透人,想来明白。”   他道:“娘娘要传达的话便是,姑娘若现在当机立断,或许还有活命之机。”   “至于王爷,咱家想姑娘还是死心的好。王爷昨晚候了一夜,至今连圣上一面都未见得——何去何从,姑娘自当定夺。”   他走后不久,另一拔人提审,担任提审官的,仍旧是李润。   提审的目的,画押认罪是辅,主要的还是想问出宝匣开启的方法。   我有问必答,只是还如从前,只推说模模糊糊,无甚印象了。   或许见我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副官便问李润是否动刑。   李润朝我注目了半晌,突而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这女子时而惫懒,可当真使起性子,却是个硬骨头。如果情势未明,不便发落,暂且押下去吧。”末了似乎有意说与我知道一般,淡淡地吩咐:“这两日天牢中要加紧看守,以防有人劫狱。” ☆、61Chapter 8586   我敏感地发现,接下来天牢的驻守果然严密了许多。   而我心中不安,那一晚越发睡得不能安生。辗转了半夜,直至倦极,即要朦胧睡去的时候,便被一阵异样的声响惊醒。   真的来了吗?这是一刹那心头狂跳过的问题。   示警的声音急促而近。我听到御林军紧张调动的声音,紊乱的脚步声与兵器出鞘的声音回荡在这深夜空洞的死囚牢,一阵一阵地撞击在人心上。   我再也躺不住,猛地扑向牢门,双手紧紧抓在冰冷的金属栅栏上。   有谁唤了一声不好,紧接着是大喊:“李大人被劫持了!”   御林军齐齐地后退,乌压压地退向这一方牢房。   再然后,人层分开,终于我看到了横剑架了李润颈上,孤身一人的王爷。   他身上仍穿着那一身朝服,上面有些凌乱褶皱,并不是新添;他的下颌新添了隔夜的胡訾,眼底有淡淡的暗影,神色瞧起来有几分憔悴,可在这众多御林军包围间却显得从容。横隔着一层铁栅栏,我感觉他的视线急切地落在我的身上,想确认我的安然无虞。   他命令狱吏打开我的牢门。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润此刻开口:“王爷莫非当真认为,以你一人之力,便劫得了大理寺天牢?”   王爷一笑:“谁说本王是来劫狱?早便与尔等说了本王今日只来探监,怎地李大人性子依旧如此啰嗦仔细,喜好以一己之念揣度他人。”   李润面上一沉,却也没有再开口争辩,只吩咐了人开了牢门,而后便望着王爷。   王爷往他膝上一踢,一闪身,入了牢房。   众目睽睽地盯着之下,我也不晓得是该担忧还是欢喜,只傻傻任他牵着,男人一进来便皱眉望着四周,见了那厚厚被褥,倒是略缓了脸。而我见了他的模样,也不似是过来劫狱,这才放了一颗心,两人视线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相胶着,这一刻无需多言。   半晌他说道:“眉君,这一回却是我拖累了你,你现在心里,是后悔不后悔?”   我微微一笑,给了他一个顾眉君式的回答:“现下是有一点点。”   他朗声一笑:“现下却是回不了头了。你若敢后悔,本王便拖死累死你。”说罢,自他襟中取出一件物事,那东西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竟是一条铁链。   在我瞠目结舌间,他手起翻落,已经将铁链两头分别系在两人手腕上,咔嚓一声落了锁,紧接着毫不迟疑将一根钥匙往栅门间细密的缝隙里一卡,生生将那钥匙扭得变形,一撒手,便将它毫不留恋地丢弃在脚边。   变故来得太快,等众人回神,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一干人哗然。   李润的脸色此刻比获悉王爷前来劫狱时还难看,甚至一句话还说得不甚利落:“王爷、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笑了笑,却是对我说。他道:“既是我连累了你,自是要跟你同甘共苦,自今后,没人可将我们分开。”   说不震惊是假的,那一瞬间,我无法控制眸里迅速凝聚的泪意,又哭又笑。   我道:“有你这样的么?堂堂一个王爷,竟到天牢里耍起赖了。”   “不耍赖不行。”他笑咪咪地应,却是只字不提守候在御书房外恳求兄长回心转意的那些辛酸。“连最小的十皇弟膝下都添了四名皇子,本王至今却犹自单身一人。”他一扬声,朝那目瞪口呆的李润说道:“李大人自可将此话传与皇上知晓,本王今生只认这么一个妻子,若他将要赶尽杀绝,本王亦决不贪生;若是他犹感念臣弟与他往日里的亲密,怜臣弟至今老大无依,便赦免了我们,臣弟不胜感激。”   凤王爷在天牢里光明正大地耍赖,比他前去劫牢还要震惊朝野。   赶尽杀绝,决不贪生云云,什么老大无依,连十皇子都添了四名皇子云云,说的句句诛心,数名皇弟竟不知兄长心中有这许大的怨念,一时间,连为家族开枝散脉似乎也成了擅越之罪。隐约更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散发诸多闲言碎语,叹皇家情份簿的,叹兄弟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兄长死活的。三王爷往下数名先前还抱着观望劝阻态度的皇弟再也顶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跪至殿外为我们两人求情,被点名的十王爷尤为惶恐,甚至搜肠刮肚地寻了一通赞美我的言辞,意思这女子若为皇家媳妇,其实也可圈可点。   睿孝帝在御书房中听得禀报,生生地折断了二支狼毫笔。   当日,终于御驾亲临了天牢。   王爷拉着我给兄长行礼。   末了拉着我的手道:“皇兄你瞧,这便是眉君,您连她的面都未曾瞧见,便断定了她不好。可是你瞧,其实是一个顶好顶好的姑娘。”   睿孝帝冷笑了一声。那时候我在牢里已呆了数日,虽已勉强整理过了衣饰,但不用揽镜也晓得自己定是颜色困顿,形容不佳。是以那一冷笑,不由得让我有些羞躁。   锐利的眼神在我们各自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两人手腕相连的那根铁链上,那眼神几乎射出毒箭。   “朕是瞧出了,你如今也出息了。为了个女子,置天家颜面于不顾,甚至还唆使外人传出等些诛心言论,陷自己兄弟于不义。”   王爷道:“臣弟不屑,请皇兄责罚。”话里却殊无悔意,颇有些死猪不怕烫的精粹。   睿孝帝果然被气得不浅,指着我的鼻尖骂道:“你瞧瞧这一副福簿短命的簿命相,生来还克厄自己的兄弟,若过了门,转眼便是妨夫碍子!”   我手一颤,却感觉王爷的手坚定地覆在我手背上,淡淡开口:“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皇兄对国师一家之言素来不以为然,如今竟也信了么?”   “无稽之谈?”睿孝帝再冷笑:“你该去问问太医院的人,她那兄长如今命寿,还剩几分?”   “什么意思?”我猛地抬起了头。   “你从来没将那X言当一回事对不对?”睿孝帝微微侧身,盯着我说。我只觉四肢的气血瞬间尽往头中涌去,这一受惊,竟忘了尊卑之念,伸手便要去扯天子的衣袖令他再说仔细。   他满脸厌恶,弹开我的手臂。后退了一步,冷冷道:“聂詹事既时日无多,朕自无可能再对你痛下杀手。你便祈求自己能将功补过,否则休怪天家无情。”说罢,扫了他兄弟一眼,拂袖而去。   获赦的旨意很快降下,终于重见天日,可是我的心头却是阴霾一片。   86   我听说哥哥那日在殿中求情无果之后,没有似王爷那般跪至御书房外守候,而是一人回了府。   回府之后,便开始病倒,如此数日,竟已经药石罔顾。   我奔走在通向国师府的路上。走着走着,竟数度脚软。等到国师府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建筑矗立在眼前,我几乎已经消失了站立的力气。   王爷递上请柬,国师府的人很快便迎了出来。   这大年还未过透,国师府上下却殊无欢喜之色,气氛压抑。迎接的聂五一看到我,眼一缩。   他道:“王爷莅临,国师府自然蓬荜生辉。只是那不相干的人等,却是不受欢迎之列。”   王爷脸一沉:“这是本王将过门的王妃,前来探望自己兄长,如何不相干。休要阻拦,否则休怪本王不客气。”   他已经硬闯过一回天牢,不怕再硬闯一回国师府。   那聂五脸色难看,最终却让了道。然而如淬了毒一般的眼神却刺在我身上,嘿嘿地冷笑了数声。   我一路飘至内苑,前来招领我们的小丫环垂儿是自哥哥回了府便分至到他身边的,年初四那一日,我便见过一回。   她一看到我眼圈便见了红,神色复杂。   她道:“少爷这几日一直在等着您,若见了你,必定会欢喜的。”我一把抓过她的手,直勾勾地望她:“怎么会这样?御医不是看过,说暂时无碍吗?怎么会突然就病重了呢?哥哥只是吓我的对不对?又或者,只是这两日风大些而以呢?”那丫环吓得惊叫了一声,王爷慢慢掰开我拿住丫环的手,放软声音对我说:“你说得没错,宫里有最好的御医,再不济,我们去请蔡扁鹊过来,你先不要慌,好不好?若是哥哥看到你这副样子,也是要担忧的。”   我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你说的没错。”   可是,为什么越到哥哥养病的暖阁,心越慌呢?   那最后一小段路程我是急跑了过去的。门一打开,一股浓重的药味刺入鼻息。   守在外室的仆妇一看到我,神色诧异,刚想叱责,便被随后赶至的垂儿制止。   而我的眼光早飘过他们,耳边听到一边寂静的屋中,响起悉悉簌簌奇怪的,妇人咕喃的声音,那是自内室中传来。   我一步步地挪近,直至自己用僵硬的姿势,掀起内外室相隔的那道半垂的帘幔。   我看到床上披着一床厚被,一人半躺在里面露出小半截头肩的,正是哥哥。   一个头顶半秃,遗留半头稀稀疏疏蓬乱灰白头发,瘦得怪骨嶙峋的女人大喇喇坐在哥哥床上,用那只如同干柴棒的手横过哥哥的肩头,将同样瘦骨嶙峋的哥哥搂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另一只手则轻轻拍在哥哥背上,形同护着最心*的珍宝。   那不清不楚的咕喃声,正出自她的嘴里。   哥哥正自养病,怎地由着一个看起来不正常的疯妇人守在床边,对他动手动脚?只一眼,我便觉气怒攻心,一摔帘,便要冲将过去,将那妇人甩开。可是当那妇人将脸对准我的时候,我如遭雷殛,一下子就呆住了。   那张已然变了形的脸曾在我记忆深处回荡了无数遍,以至于只一眼,我便将她认了出来。   我震惊地望着她,妇人却已经尽数地表现了被打扰的不悦,脸一沉,便冷冷地斥道:“出去!”说罢没有多余的一眼,全身心只去望着她怀里失而复得的*子。   那还是昔日里光彩照人的妇人吗?   这片刻的动作,哥哥已被惊醒。只是人还未完全醒转,一阵剧烈的咳嗽却先嗌出嘴角,人咳得佝起了身体。妇人一阵惊慌,要去拿水,指尖颤抖的却连带将杯盏掀翻了。抬头冲我凶神恶煞地吼道:“还不去叫大夫!”说着随手抡起一件物事便掼了来。   茶盅的碎片散在脚下我才醒悟有人拉了我一把。同时也反应了过来,慌慌张张便要去叫人。那人一拉我的手臂:“御医就在外面。”   那御医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也不号脉,径自施了数针,稍缓了那一阵咳症,看了一地的狼籍,见怪不怪地命仆妇重新端了蜜汤茶水侍候,对于我们的询问也不多说,摇头去了一旁抱夏。那时候哥哥有了片刻的清醒,用那只青筋错落的手朝我招了招,而我也终于看清了哥哥那时候的样子。   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眼睛里清俊的神采只剩下一片灰暗的病气。苍白的面颊因为动作而产生一片不正常的红晕。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仿佛动一动也要花费全身的所有气力。   我的足下如生了根,看着哥哥的眼光滑过我旁边,再落在我身上,那里面包含的关切温柔,一如往昔。   他话里生出欢喜:“陛下已经下旨赦免,对吗?”   是王爷在旁边轻声应了句是。   哥哥再次朝我伸出手。   明明已经十分虚弱,他的神态却充诉着说不出的耐心。仿佛是明白我这一刻的惶惑,担忧与紧张。   我朝他奔了过去,紧紧握住他一只手。他翻转手心反握,另一只手却带过了妇人的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   他朝那妇人温柔说道:“母亲,这是遂意。”继而让我唤一声母亲试试。   多少年,母亲是两个字是我心头一道无法逾越的禁忌。只是这一刻我太慌张,我不顾一切地想讨好面前这个孱弱的男人,我的哥哥,所以,我毫不迟疑地将那两个字脱口。   我看到哥哥的眼睛里有欣慰。妇人却只是转动眼珠,茫然地望了望我。很快,对儿子的痴执又高于一切,她的眼光重新痴痴落在哥哥的身上。   就在那个时候,房门咣当一声,被狠狠踢开。 ☆、62end   那一日,国师捏了三尺青锋,恶狠狠地指着我。   哥哥将我护入怀里。   国师气得脸色发青,大声喝道:“逆子!这孽障便要将你害死,你竟还护着她!”我在哥哥的怀里大声抽泣。那一刻,天地已经黯然失色,我是如此明确地感受到那谶言即将应验,我终要害死我的哥哥。   我万念俱灰,身旁孱弱的哥哥却突然似被注入了无穷力量。他大声地辩驳,对着他素来饱含威严的父亲坚决地、不容置疑地否认,那声音掷地有力,久久地回荡在房内。   他道:“不是,绝对不是!”   “这一切的源头,根本不是妹妹!”他大声道:“我知道父亲这一生精深命理之术,并为此深信不疑。可是这么多年父亲您可曾想过,当年若不是您一意孤行,我与妹妹怎会远走他乡;若非被逼远走他乡,我们兄妹俩怎会拜师于北氓老人门下,继而引起了老夏帝的觊觎,这才制造了这诸多变故的源头,数年的牢狱生涯,才是我身体破败的元凶!什么占卜,什么克杀兄长,人心才是最可怕的谶言!”   这世上若当真有预言,这一切的始作俑作,岂不正是国师自己?   国师高高在上的身姿,第一次有了被击溃的拘偻。   弥留之际,哥哥将我唤到床前。   心心念念的,依旧是如何将我安全送出上京。   他道,哥哥走了之后,你便凭借开启宝匣的方法,为自己谋取一个未来罢。   王爷若肯与你离开上京,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你当真喜欢他,便嫁给他吧。   他道,哥哥走了之后,一切便要凭借自己了。   不要心里存着负担。你瞧,哥哥离开,完全与你无关。   哥哥知道你心思重,不易放开,所以哥哥要你答应我,此后要勇敢,快乐地活下去,否则哥哥九泉不安。   他道,遂意,对不起,还是没能陪你,走完一生。   那一年,他抱着年幼的我离开阴森的祠堂,说道,遂意,不要怕。   哥哥在这里。   哥哥会陪着你,走完这一生。   有妇人的嚎啕响起,什么东西应声而碎,那一刹那,信念瘫塌,人生不复完整。   将红绸揭下,换上白布,梦里的可怕形状应验。   国师府内设了灵堂,停棺三日,我便在府门外守了三日。第三日的时候,那名叫垂儿的丫环来寻我。   她说着什么,我全无反应。直至听到哥哥二字。   我沙哑问她:“你说什么?”   她的表情茫然又不安,手足无措:“府里没个可以说这件事的人,我不知道该去问谁。可是,我一个人藏着真的很难受。我想找你说说……”   我木然道:“你说。”   她绞着手指:“不知道对不对,我怀疑少爷的死,有蹊跷……”   我脸色大变,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上前又去扯她。这一回是扯住她的衣襟。   她吓得哭道:“是真的。那一日少爷回来,面色极差。我一打听,才知道你那日被押入了大理寺天牢。当天夜里,少爷睡觉便故意不盖被子——当时我起夜给他盖了数次,只当少爷是不当心,也没往那方面想。隔日少爷病情急剧严重,我怕受责罚,更是不敢将夜里的情况说出。直至少爷去后,我帮他收拾后事,无意间发现房中那株翠竹枝叶泛黄,竟快要枯死了。一检查才发现那土壤里湿泞泞的全是药汁!这才联想起前因后果,少爷故意着凉,偷偷将药倒掉,是有意寻死……”   我耳边嗡鸣,她的话不停地回荡在一旁。   少爷故意着凉,偷偷将药倒掉,是有意寻死……   国师府上有御医守候,下有一班仆妇丫环。就说这一场病怎么可能来得这样急,这样突然。   原来是有意为之。   那日睿孝帝在天牢时所说的话突然冒上我的心头:聂詹事既时日无多,朕自无可能再对你痛下杀手。   宝匣若有二人可以打开,睿孝帝定毫不犹豫选择将我除去。留下我,只有是在没有选择的时候。   我猛然醒悟,茅塞大开。   原来是那样,早在药谷的时候,他肯定便料定了这种结果,在那时,已经有保全妹妹,一心求死的念头。   只有我傻傻地蒙在鼓里,懵懂地享受着这种照顾。   我以为自己已流尽了眼泪,如今才知道了真正的痛切心扉。   你有没有经历一种伤心,拼命想对一个人好,可还是不够,他已早一步在你之前,对你倾尽了所有。   你又有没有经历一种心情,怨恨捉弄的命运,怨恨着那些幕后推波助澜的黑手,最后怨无可怨,发现最该被憎恨的,其实一直是自己。   那一瞬间,胸口似乎就要爆发,我想大声呼喊,涌上喉口的却是腥甜。有谁抱着我拼命呼喊,可是我已经不管不顾——   哥哥死了,我也不想再活了。   那此后发生的,像一场荒唐的梦境。   我拼命地挣脱着每一个想要绊住我的人,我像一个最勇敢大无畏的战士,义无反顾地冲撞着御驾。   我渴望刀锋削过皮肉的感觉,我渴望那种淋漓的痛,掩盖过心中的感受。   他们说我疯了,只有男人一直守在我的身旁。   从他日渐沉寂,伤心的眼光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枯萎,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最后,药谷的那个老头被请到我的面前。   “这姑娘已经有点疯了。”   “怎么样才有救她?”   “这样压抑着,只能让她疯掉。倒不如让她狠狠发作一场。”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着她呗!”   “……她要寻死。”   “那就让她去死。”   他长久地坐在我的面前,没有说话。   我挥舞着受困的双手,朝他狰狞地冷笑。   我甚至说着狠毒刻簿的话,想将他激怒。   在我的眼中,他已经不再是我倾心的恋人,而是阻碍我通往极乐解脱的羁绊。   他道:“眉君,便是要寻死,总也要有想去的地方罢?”   我安静了片刻。   当年在摩天崖之上,哥哥若由着我摔下,没将我救起,那该多好?   我说,我想去摩天崖看看。   他道:“好,我陪你去。”   等到了已是三月,春暖花开。   一切还如梦里情形。   蓝天白云,北邙山上摩天崖,岁月份外悠长。   他静静驻立在那里,像是守候在那悠长岁月的深处。   最后一刻我仍迟疑,问他真会放开我去,不是在哄我?又再三与他确定,不是要随着我跳下去。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山下有焦急的呼喊,一骑黄衣,那是睿孝帝亲自赶至。   我知道时间无多,那一刻,居然有些不舍,这一路匆匆,居然没跟他好好地道别。   千言万语,化在他唇边浅浅一吻。   他道:“若这一次不死,便跟我回去,好好地过日子。可好?”   我道:“怎么可能。你瞧,当年长了大树的地方其实有标志,崖上面对着树的地方,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只要绕开那里,再不可能绊到大树。”   “我说的是万一。”   我道:“好。”   我朝他挥手,最后一眼深深注视,想将他的样子镂刻起来,印入来生的记忆里。   我转身,奔向那万丈深渊——   尾声   最后我也没明白自己是如何又挂到那株大树上的。   头顶有悉簌的声响。摩天崖下终年缭绕的云雾裹住了我的迷悯。   破空的激荡与落下时的撞击让我全身短暂失了力气。我只茫然地趴在那虬结的巨树躯干上,感受着上方的人逐渐接近。   那个人很快来到我的身边,唤道:“遂意。”   我勉强地看向来人的那张脸,震惊便袭上我的心头。   熟悉的眉眼,梦里萦绕了千万次的容颜。   我不敢置信:“……哥哥?”   他温柔一笑,应道:“是啊,遂意,哥哥在这里。”   我痴痴望着他,那一刻,根本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里。   因为现实与梦里,已经重叠。   他朝我伸出手:“来,遂意,哥哥带你上去。”   是怎样上了山崖,那上方,迎接的是怎样的情形已经不重要。   我只是紧紧地攀住男人的手臂,攀住了这一刻,这一根救命稻草。   哥哥,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一直这样好不好?   他道:“好。”   而我无法得知的山崖树冠树深处隐藏着的人影,他们有一段短暂的对话,飘散在云雾里。   ——小金哥哥,方才真的好险!   王爷当真狠得下心,若我们失败,他是不是打算也跟着跳下来?   她她她、姐姐当真相信,那是遂章公子?可是那是王爷啊!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意去相信。这才是她信仰的力量。   那王爷岂不是要一直扮演下去?   恩,也许。   ……那王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就是王爷啊。   我听不见他们对话,可那结果却是相同。   哪怕是欺骗,只要愿意去相信。   于是互相搀扶的身影,可以继续走下接下的路。   穿过崎岖的山道,穿过幽深的石径,穿过漫山遍野的桃花林。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一不小心,便走完了一生。   (正文完)   小番外那往后的人生精分,醉梦   (一)面具   “你想好了?”   “戴上面具去模仿另一个人,年深日久,或许连真正的自己都被磨没了棱角,变成一个影子。”   “你舍弃自己大好的人生,只为了一个有点疯疯颠颠的女子,值得吗?”   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不知道。   只是想重新点燃她眼里那一抹死灰,想让她笑,让她活着。   想一直陪着她,仅此而以。   我记着答应她的每一句话,无论做到的,以及没有做到的。   哪怕花费自己的一半人生来饰演另一个人。   哪怕每一天会看着她对着那张面罩娇痴或欢喜,深深地依恋,那些都不是自己的。   (二)求亲   在北氓山下落脚之后,眉君又生了一场长病。渐渐好起来之时,已是将近半年之后。   重阳的时候我陪她登高。在半山亭休息的时候她摘了面纱,执着罗扇扇风,一边抿了嘴笑,与我玩起了掷棋。   天清澄透,映得她一对眸子如净水琉璃。   这大半年来,我见多了她对另一张脸痴痴发呆的状态,对我如此生动含笑,假于颜色的模样,还是头回。我承认自己有些失神,以至于没有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有了偷窥者。   山下庄子住了一对兄妹,那妹妹是名绝色美人的传言就这样传了出去。更甚者有蹲在墙根徘徊窥望。   我大怒自是不必说,将这一票登徒子狠揍了一顿,心底下却再也坐不住。   这意中人就在眼前,却夜夜孤枕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终于到了某个花月圆好的夜晚,我约她后园相见。斟了酒,重启了旧话   我怕她再说出“如此下去甚好”的浑话,将她逼至角落,将酒递至她面前,恍惚便是个逼亲的恶棍。   我诱哄道:“眉君如是应承,便满饮了此杯。”   夜色如踱了一层水银,她在这一片流光翩跹中依旧抿了嘴笑,眼角眉梢隐有羞意,却没有过多抗拒,像一只被驯养的猫儿一样顺着我的手乖顺地啜下那杯酒。她的双眼亮晶晶,鼻息间喷出的轻浅酒香,陈酿一样使人沉醉。   气氛如此好,她最终还是说:“还是需待哥哥做主。”   我扬起自己才能感受的古怪的笑:“明天我便与‘哥哥’提亲去。”   扮演者是自己,自己向自己提亲,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奇妙的事吗?   这简直就像一场左右手互相博弈的游戏。   “左手,不才品行周庄,家产颇丰,将你妹子许于在下,你看可否?”   “右手,看你所说是实,对我妹子又痴心一片,我便准了!”   呵……   (三)成亲   多少年的梦想终于成真。   揭了红盖头,喝了交杯酒,双双坐在床头。   大红喜烛摇曳照出地上一双亲昵的影子。   她突然有些不安:“我想去看看哥哥在做什么……”   “明早,我们一起去看望哥哥,哥哥会不会不在?”她不安地,像是寻求保证般地看着我。   自始至终,聂遂章与晋凤知,只是一个人。   □乏术的时候怎么办?   管它呢,那是明早才要烦恼的事不是吗?   现下,春宵一刻值千金……   (四)操心   好一段时间,她每日里坐立不安。   我观察了她许久,最后被我问得急了,方始期期艾艾道:“你看,哥哥身边一直没个照顾的人,是否也该给哥哥找一门亲事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她开始忙碌于各色的媒婆中,收集了一幅一幅的女子画册,然后对着她们发呆。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终于忍不住试探。   我将大锤推还给她:“你觉得什么样的姑娘,适合哥哥呢?”   于是,她对着那卷画册继续发呆。   这一个,眼睛小了。   那一个,额头高了。   东家的姑娘,样子是可以,可是听说德行有限。   西家的姑娘倒是贞静本份,只是人看起来不是十分聪慧……   怎样才能找得到一个配得上哥哥的人呢?   ……   (五)十年   不知不觉,鬓边开始长出第一根白发。   那一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连远在上京的皇兄都惊动了。   御医轮流着给我诊脉。她像一个惊慌的孩子一样,守在我的床前,一步也不愿离开。   脸颊上这许些年养起来的一点圆润,迅速地消减了下去。   我一直握着她的手,我知道她害怕。   我告诉自己,要尽快好起来。   告诉自己,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要对她笑一笑,告诉她没事了。   怎能走在你的身前?若我离开,你失去的,将是两个最亲的人。   那样的伤心,怎能让你再一次承受?   所以放心吧眉君,我绝不先你离开。   (六)醉梦   “这么多年了,她依旧选择,沉浸在这一片梦里。”   “那么你呢?”   “后悔了吗?”   “不曾后悔。” --------- 本书由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