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浮生偷爱   作者:一把蘑菇伞   背景简介 ^_^   时空背景:架空。   国家和地区:黎国,辰国,月国,不夜城。   黎国:秦岭-淮河以北。现中国北方地区,都城洛都(今河南洛阳),其他重要城市燕京(今北京)等;   辰国:秦岭-淮河以南、汉水-洞庭-湘江线以东。现中国东南地区,都城杭州(今杭州),其他重要城市苏州(今苏州)等;   月国:秦岭-淮河以南、汉水-洞庭-湘江线以西。现中国西南地区,都城蓉城(今成都),其他重要城市渝州(今重庆)等;   不夜城:江湖独立区,为现在汉水旁的湖北襄樊。   其他山岳河流地理背景借鉴现有名号。   第一卷 磨情卷   第一话 雪夜相逢   事到如今,记得最清楚的,竟然不是他的模样,不是他的笑,不是他的好,不是他生气时沉暗的目光和大笑时飞扬的眉眼,而是不知何时的一天,他站在石桥上,突然回头,静静叫她的名字:“浮烟。”远处青山叠嶂,身后草木葳蕤,他站在哪里,纸伞边沿滴答滴答淌落着雨水,袍角轻飞。   “我是真的以为……以为这辈子,一定是要嫁给你的……”   辰国的皇宫里,端阳公主轻轻呢喃。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蓦然开口,声音苦涩怪异得像来自另一个人。   够了。真的够了。从皇兄颁了圣旨她就知道一切已无挽回。不过是嫁得有些远,远到不在辰国境内,不过是嫁的人有些陌生,陌生到从未见过面,不过是要她去和亲,到底有什么不可接受?可是她无论如何没想过,皇兄竟然让范方桐来劝她。   范方桐,卫浮烟,卫浮烟,范方桐。一个是文韬武略的右相嫡孙,一个是金枝玉叶的皇长公主,前一个家世品性才华容貌皆上品,后一个纵然什么都不是,也是受尽荣宠的辰国唯一公主。举目所见,彼此只有对方足以匹配,他们的亲事几乎被所有人明里暗里认定,似乎只等一道赐婚的诏书,然后才子佳人,鸾凤和鸣,自此白头偕老,皆大欢喜。   正是因为这样,卫浮烟对他从不拘礼,她收起所有装模作样的端庄贤惠礼仪姿态来,同他玩,同他闹,把自己的本性拿出来给他看。放肆地直呼他范方桐,把不喜欢吃的菜丢进他碗里,骑走他最爱的大黑马不还他,偷他写的最好的字上街卖,嚣张跋扈又得意。   到现在了,竟然说她要嫁的不是他。这算什么?她的嚣张算什么?他的纵容又算什么?   “范方桐……”卫浮烟无力地开口。   范方桐喂她吃饭,勺子停在嘴边,她不开口,就那么看着他,范方桐淡淡笑开,如一张宣纸上晕开了一点朱丹,有类似霞红的光彩:“我知道。我都明白。”   十二月的燕京风雪连天,城中尚鲜少有人出门,更别说荒山老林里。所以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卫浮烟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丫头宿月说:“咦?怎会这么早?”   只有卫浮烟手上闲着,便提了斗篷说:“我去开门。”   院里一株红梅开得正好,夹着风雪都能问到清雅的梅香,太冷,她裹紧斗篷走得极快。嫁到黎国三年了,慢慢熟悉这里的山水,再慢慢熟悉这里的人,却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这里冬日的极寒,每每要冻肿了脚,冻坏了双手和耳朵,然后让寒风如钝刀一般在脸上磨出暗红的印子,才能清清楚楚得记起自己的的确确不是黎国人的。   厚重的木门颜色沉暗,她一伸出手就觉得极冷,门闩冰凉,又有些钝钝的,竟然用力都没有拔开,她皱着眉头,再一次努力拔开了门闩,门闩拔开后,看起来那么重的木门竟然很容易就被打开了,只是开门的瞬间风雪漫卷直打在她脸上,她微一偏头,又伸手拨开了吹乱在脸上的头发才向门外看去,微微有些惊讶。   清一色的黑裘斗篷,靠前的两位和靠后的四位皆执长剑,中间那位面目威严,显然是一主六仆。   “夜半叨扰,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只是风雪突至,难以前行,冒昧请问姑娘这里是否有闲舍方便我们借宿一宿?”一男子先开口,此人身形清瘦,面目儒雅,只他站得最近,显然是方才敲门之人。   略略一顿,卫浮烟嫣然一笑,说:“闲舍的确是有的,但能落脚的却只有大堂一间。如不嫌寒舍鄙陋,请自行进来,门关好,不必闩了。”   不等对方言谢,卫浮烟转身进屋。   丫鬟宿月正在烧火,刚认识的剑客陆仲正懒洋洋地拿一块破布擦他的宝贝神剑,角落里近身侍卫焦伯正用他的宝刀劈柴。   “柴够用了,”卫浮烟对焦伯说,然后才转过头来宣布,“来了七个借宿的。”   “不是吧……”陆仲盯着咕噜咕噜冒泡的锅哀号,里面热气腾腾地炖着肉汤,眼看就能吃了,居然来了几个分羹的,因此盯着几人进屋时面色颇有不善。   焦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这几个人会武,并且看起来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加上衣饰简单中透着华贵,显见不是一般人。   卫浮烟笑着冲他点点头。   人都来了,若真来者不善,凭她们几个人只怕也拦不住。人家恭谦有礼,反倒不便把人拒之门外。再说了,这时辰,她们等的人也快来了,真出事,双方力量也未必是悬殊。   这个大堂原本是两件小屋,焦伯把中间的墙拆了打通另立了柱子,看起来十分宽敞。屋里只有两张矮几,旁边铺着厚厚的干草,中间的空地上烧着两堆火,各支着一口大锅,一个肉汤已经快煮好,一个水还未烧开。旁边散着几个装油盐酱醋的罐子。   “宿月,”卫浮烟这才看见宿月盯着已经席地而坐的七人,眼神有些怔忡,“宿月?”   宿月猛然回神:“夫人?”   “去拿碗筷,多拿一些来。”   果然。陆仲一脸幽怨地看着卫浮烟,不过宿月那一声喊倒是让他兴致大起。   “说真的,怎么看你也不像已经出嫁了的人啊!不是你蒙小爷我吧!”   卫浮烟悠闲地搅着汤说:“不信自己查呀,我难道拦着你了么。”   “切……”陆仲不屑,“小爷我查事是要银子的!再说了,有些事不查小爷也猜得出七八分。看你野成这样没人管,估计你男人也是个不回家的男人……还是因为你野成这样,你男人才不回家的?”   “陆仲!”焦伯冷冷看过去。   陆仲嘿嘿一笑:“这个姓焦的是你从娘家带过来的吧?倒是忠心得很。不过焦伯,难不成你杀了我,你家姑爷就回来了?不如你给我一千两,小爷我替你们把人打晕了扛回来!”   焦伯提刀欲起,卫浮烟一把扯住他袖子,淡淡吩咐:“坐下。”   那边的七位已经脱掉斗篷围桌而坐,正对着她的是七人之首,黑衣华贵,衣襟上有繁复的暗纹,她松开焦伯袖子时无意间抬眼,竟然看到那人正在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只是面目不怒而威,目光清寒幽深,竟似许久都没笑过。   “陆仲,枉你自诩聪明,怎么和那些市井俗人一样看不开?若非我男人不回家,我哪里得空可以游山玩水?我多谢他还来不及!”   陆仲讨了个没趣,再开口就是不逊:“说不定他在外面娶了妻妾儿孙满堂,你不嫉妒?”   “啊,太嫉妒了,”卫浮烟顺口接了一句,若无其事地加盐,“哇,嫉妒地不得了啊,又要争风吃醋又要吵吵闹闹,要左右逢源还要看男人脸色,这种日子真有意思,我真是嫉妒得不得了啊!”   焦伯第一次笑了。   “可是,说不定他已经死在外头了。真可怜,要守一辈子活寡。”陆仲恶毒地笑。   “你不要胡说!”宿月慌忙制止,胡乱放下一堆碗筷。   陆仲调笑:“哎呦小月儿,你家夫人都不急,你急什么?”   卫浮烟尝了尝汤,味道刚刚好,便拿了一个大陶盆开始盛,一边毫不在意地说:“我们家的规矩是夫亡妻随,他要是真死了,我就只好先下去等你们了。”   陆仲愣愣地收了笑,沉默半天,忽然吼出这么一句:“哪来的什么狗屁规矩!”   卫浮烟盛了一盆肉羹,冲那边七人喊:“喂,太重,你们自己过来端。”   七人显然没料到还能有肉羹吃,为首的黑衣男子抬眼看她,微微皱着眉,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立刻有两个人起身过来,其中一个是刚才敲门说话的人,等同行的拿过碗筷,他端起肉羹笑着说:“在下柳轻舟,多谢夫人。”   方才还是姑娘,这会儿就变成了夫人,面目倒是儒雅温存,不过即便没做到非礼勿听,也不必这样明目张胆地告诉她“我全都听见了”吧?   卫浮烟十分无语,淡然笑着说:“何必言谢,要收钱的。”   柳轻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一句“来了!”焦伯紧盯着门。   门突然被推开,风卷着雪瞬间挤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进门,扬声说:“我来晚了么?”声如洪钟。   卫浮烟扬起脸莞尔一笑,懒洋洋地说:“晚了,晚了,就只剩白水了。”   “卫浮烟,你堂堂一个公主怎么越发小气了?我千里迢迢地来,你就只为我准备了一碗白水?”来人回身关上门。   “次虚侯。”柳轻舟一脸不可思议地说,目光瞬间看向一旁神色幽暗的主子。   次虚侯周远之这才看见卫浮烟身旁的柳轻舟,并且留意到屋中其他几人。卫浮烟好奇地看着周远之一动不动面色复杂地盯着那位为首的黑衣人,又转过头来看看卫浮烟,卫浮烟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突然艰涩地笑开,蓦然开始跪拜行礼,冲那黑衣人一字一顿地说:“臣,次虚侯周远之,叩见怀王殿下千岁。”   卫浮烟脑中先是轰隆隆地一片响,然后寂静成一片空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远之,又呆呆愣愣地看了看那位黑衣人,恍然反应过来,立刻跪地行礼:“叩见怀王殿下千岁。”   怀王,黎国怀王周怀意,她卫浮烟未曾谋面过的夫君。卫浮烟跪在火边,背后一阵冷汗。   “都起了吧。”怀王淡淡地说。   第二话 危机初现   “啊?啊?……”陆仲跳脚大喊,一根手指头几乎要掇到她脑袋上,“你这副德性,居然是个公……公主?!”   卫浮烟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怀王,却看到他依然面色清寒,似乎对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无所谓。   “慢着,慢着……”陆仲看看卫浮烟又看看怀王,卫浮烟立刻有了不大好的预感。   陆仲声音发虚地问:“燕京城里像你这般年纪的公主……应该不多吧?啊?”   “哦……”卫浮烟含糊地应了一声。   陆仲拧着眉问:“姓卫……那就只有……辰国的端阳公主?”   一室寂静。卫浮烟微微觉得尴尬,因为即使不抬头她也知道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你……开玩笑吧?端阳公主嫁的是我们黎国的怀王爷,那不就是……你?”陆仲看着怀王问。   周怀意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回答:“正是在下。”   透过一明一暗的火光,卫浮烟看见坐在她一旁的周远之嘴边噙着一丝冷笑紧盯着燃烧的火焰,目光冷得像冰,似乎是感觉到她在看他于是慢慢偏头看过来,看她目光中落满询问,周远之轻轻叹了口气。   且不说卫浮烟认识的周远之温润如玉极少如此叹气,单说他是当今圣上胞弟平王之子,论辈分就该是怀王的堂兄弟,怎么二人看起来竟似仇敌。   “怀王殿下,端阳公主,端阳公主,怀王殿下……”陆仲不羁一笑,道,“原来你不回家的男人正是怀王爷!”   陆仲虽说是刚认识的,但毕竟是她带过来的人,如果招惹到怀王就不大好了。卫浮烟刚要开口,只周怀意淡淡地笑着说:“现在回来了。”然后一道清寒的目光射过来,竟不知是看她还是看周远之。   陆仲越发笑得浪荡,他江湖人洒脱惯了,没什么尊卑礼数的规矩,因此直接上前说:“怀王殿下,你三年不回燕京,显见是看这端阳公主不入眼。给我一千两,我替你解决她,三日之内必犯七出,怀王便可以光明正大休了她!如何?”   卫浮烟噗哧笑了,一千两陆仲,果然名不虚传。   有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儒雅的柳轻舟笑着开口问:“敢问阁下可是燕京小侠一千两陆仲?”   陆仲上上下下打量着柳轻舟,似是掂量他的分量。最后扬着头道:“放在你面前,就是大侠!”   “失礼失礼,”柳轻舟忍着笑说,“陆大侠自在江湖快意恩仇,柳轻舟实在艳羡。只是不知陆大侠如何结交我们王妃的?”   又成王妃了?卫浮烟心道,这个柳轻舟倒是有意思得很,至少比一旁面目冷清的怀王,有意思多了。   陆仲斜一眼卫浮烟对柳轻舟说:“柳侍卫这是开玩笑吗?堂堂陆爷结交这等女人?姿色平平,才华平平,武功也平平,哼!”   “哦?”周怀意有些兴致了,“竟不知王妃会武,金枝玉叶舞刀弄枪,也是奇女子。”   “奇女子?怀王殿下似乎不太了解你的女人啊?”陆仲调笑着说,只是焦伯终于忍不住开口请示:“夫人……”   卫浮烟点点头,立刻是一道光影闪过,众人还未看清焦伯的身形手法,跳叫的陆仲就已经被点了穴道僵在原地了。   “夫人?”焦伯问。   “就放在那边吧。”无视柳轻舟几人的惊诧,卫浮烟随便指了一个角落。   焦伯扛起陆仲不客气地扔到角落里,也不理周怀意几人,过来捧着碗大口大口喝汤。   周怀意明明白白地笑了。辰国倒是送了他一个极有意思的王妃,和他一样没看过彼此的画像,和他一样不知晓彼此的行踪,并且和他一样显然没打算装模作样假恩爱,更和他一样到现在都我行我素。   果然周远之看上的,不是一般闺阁千金。远远看着他的王妃正给周远之盛汤,周怀意几乎忍不住要冷笑起来。   天地安静,落雪无声。卫浮烟裹着斗篷坐在走廊上愣愣地看雪。   “大半夜的,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跑来这里做什么?”周远之在近旁坐下。   “看雪。”卫浮烟闷闷地说。   周远之看着远处怒放的红梅,那是他一年前亲手栽的,彼时院子刚落成,明知此处她也不常来,却执意想要为她种一棵花树,最好泼泼洒洒开着最热烈最耀眼的花,带着他几年前游历辰国第一次看见她时那种张扬炫目的美。那天她穿着鲜红的罗裙骑在马背上恣意驰骋,笑起来鲜活明亮如同一个光芒万丈的小太阳,他许久以来压抑着沉闷着痛苦着疲惫着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安静下来。他跟自己说,周远之,看见了么?就是她,你要找的人。   他陷在回忆里,好一会儿才静静地说:“你不必担心。不论当初为什么娶你,三年来对你不闻不问,都是他对不起你。”   卫浮烟咧嘴一笑:“我担心什么。”   过一会儿又说:“你也是,朋友一场,他回来你竟然不告诉我,刚刚那场面多可怕,我一身冷汗。”   “他不是为你回来的。我们的姑母兴国长公主今年要回燕京过年。因为他要先去北地边城接姑母,我想等我来了再告诉你也不晚。不想你们竟先在这里偶遇。还真是有缘。”   卫浮烟忽略最后一句话,想起刚刚大堂里的冷淡气氛,忍不住问:“你们也算是堂兄弟,哪里结得这么大仇怨?看你的样子,好似他欠你许多似的!”   周远之盯着她看,突然笑了:“你还真是不上心。出嫁前不看他画像,也就罢了,连自己怎么嫁的都不知道。”   卫浮烟缩着脑袋不说话。   “说起来你真该恨我的。当初你皇兄设宴,是我先开口求亲,没想到他也开口说要,当然谁都没想到的是,你们居然是指腹为婚的。你也不必怪你皇兄,连怀王都不知道的婚事,可见你皇兄一直是有意不提的,若非我贸然求亲,也许你不会落得远嫁和亲的下场,”周远之坦坦荡荡地承认。突然语气一转,问,“烟儿,现下你知道真相,会恨我吗?”   怪不得。周远之的心意他是知道的,当初在杭州第一次见面,他笑着喊:“我是周远之,若有幸再见,我娶你可好?”以为是戏言,没想到是当真。但是她知道,即使没有周怀意,她也不愿嫁给周远之。周远之是很洒脱的人,文韬武略,玉树临风,为人坦荡洒脱,是真正的君子。只是他越君子,就越像远在辰国杭州城的那个君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笑,一模一样的好,若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周远之的温润常常带着一丝苦涩,偶尔发呆的时候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苍凉。   “你们二人不和,怎么可能只为这个?”卫浮烟好奇。   突然有很多事在眼前浮浮沉沉地飘过,沉默了很久他才慢慢说:“小时候,是很亲的。我虚长他半岁,读书练剑都是一起。只是后来事情多了,难免关系就乱了。都是一些小事,不过人跟人,一旦关系疏远就很难再亲近。”   周远之不想说,她也不便再问。只是很大气地拍拍他肩膀说:“你我之间又谈什么记恨?有些事命中注定,你也该看开些。凡事多想想好的,就好像我不嫁过来,又怎么和你重逢?”   屋外风已停,外面二人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柳轻舟看看周怀意,又看看对面姿势僵硬的陆仲和显然清醒的焦伯宿月,不知该说什么。今晚真是什么事都遇上了。   “啊,又是这药,不要不要,这药最难闻!”是卫浮烟的声音。   “你也知道难闻了?他既然不管,你就该往南边走一走,自己不耐冻,年年手上要有冻疮,还非要留在这里看雪。忍着给谁看?真是傻瓜一个!”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穿进周怀意的耳朵里,像蚊虫一样嘤嘤嗡嗡地叫嚷。焦伯阴郁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神色大变,他一跃而起大叫一声“公主小心!”提刀两步奔向门口,这时间周远之已经和人交上手,周怀意刚走到门口,一支箭疾飞过来,狠狠扎在门上,再看院中已经有十几个黑衣人在围攻周远之和焦伯,卫浮烟被周远之护在身后踉踉跄跄地跟着。   焦伯武功虽高,但奈何对方人多,被压制得厉害。周远之未带兵刃,要一边躲过箭阵一边护着卫浮烟颇显吃力,没多久就已经挂彩。这时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他下意识回头顺手接过一把长剑,竟然是周怀意。只是这一松手,卫浮烟胸前空门顿时暴露,一柄长剑立刻刺来,周远之一手接剑手势未收,另一手却近不得来人身,眼看长剑要刺进卫浮烟胸口,周远之一急之下伸出一臂欲将长剑挡开,卫浮烟惶然大叫:“不要!”   第三话 半夜逃亡   忽然一把长剑探来剑尖一挑,卫浮烟被人拦腰抱住,瞬间化解危机。   “插手不该插手的事,难道是次虚侯你的癖好?”周怀意冷然道,一手将卫浮烟护在身后,一手一剑刺在一个黑人肩上。   看来他们之间闹僵,是周远之插手周怀意的事?卫浮烟不解,只听周怀意再度开口道:“次虚侯何时惹了这么一群人的,当真有意思。”   周远之不是没想过她迟早会被别人抱在怀里,只是如今真看见了,由不得心中凛然一凉又瞬间如烈火焚炙,此番再出手立刻势如虎豹,招招刚猛。   “王爷要是不说,臣下还以为是王爷您给的见面礼呢!”   黑衣蒙面人一共十几个,周怀意手下六人乃是高手中的高手,号称隐卫,专行暗中查探和保护的差事,焦伯更是卫浮烟从辰国皇宫里带来的一等高手,武功更在隐卫之上,加上周怀意和周远之,竟然只和这些黑衣蒙面人打了个势均力敌,丝毫不显上风。卫浮烟恍惚之间远远看见周怀意手下人正护着宿月,猛然想起陆仲被点了穴道丢在角落不能动弹!   “焦伯,还有陆仲!”   焦伯一刀斩断一个黑衣人胳膊,听到这一声喊,立刻回身纵身跃过一群人往屋中奔去,哪知两个黑衣人突然拦到门口,焦伯以一敌二一时被逼得连连后退,几番试探都不得入门。周远之见她焦急,知道那个叫陆仲的今天要是真有什么事,只怕卫浮烟不知道要多自责,当下不顾身上伤口连连硬往屋内退去。   陆仲在屋里把焦伯的祖宗十八代都快骂尽了,要不是那个小月儿机灵往他头上扔了一把枯草,他现在被人斩成几段都不知道,他陆仲也是堂堂一代江湖大侠,怎么轻功就是比不过那个石头人焦伯呢?这下丢人丢大发了,不知道要让那个卫浮烟怎么嘲笑!   三天前,他燕京大侠一千两陆仲,在街上赚他的一千两时,碰到了他的大麻烦石头人焦伯。那天的一千两是替一个镖局押回劫镖的人。大街上逮人哪有不冲不撞的?结果撞的不巧,弄伤了卫浮烟一个丫鬟,那个叫青荷还是什么的崴了脚,让焦伯差点卸了他胳膊。说起来陆仲真要吐血身亡,他陆仲干的就是追别人或者被人追的营生,居然轻功会输给焦伯!大内侍卫果然非同凡响啊!可怜他陆仲还没正正经经打败焦伯一雪前耻,就要葬在这荒郊野外小小木屋里了!   “小爷我……恨哪!”陆仲仰天长叹。   咦,他能说话了?   “快走!”   陆仲抓起他手边的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等跳上房梁才发现解开他穴道的是那个什么侯爷周远之。周远之手臂和腿都受了伤,正被别人步步逼近死角里。陆仲看着周远之用剑颇为大气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偏偏被几个出手下三滥的家伙压制地连连倒退,一边跳下来替他解围一边不客气地咧嘴嘲笑:“传出去小爷居然被你这种武功低下的人救了,爷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卫浮烟被护在周怀意身后毫发未伤,看他持剑点、刺、砍、劈,的确武功不弱。回头看不见周远之,更不知陆仲怎么样了,焦伯几人也招架地吃力,原本不想插手也忍不住在周怀意背后小声说:“东南方向不足半里有个山洞,可以下山。”   周怀意回头看她一眼,如今大家在一条船上,原本初次见面的两个人竟然都觉得彼此熟悉并且可以依赖。卫浮烟肯定地点点头,只听周怀意一边打一边喊:“柳轻舟,带上其余人,撤。”   他们的行动实在不比对方快多少,周远之伤得厉害,不是陆仲扶着只怕寸步难行。隐卫中一人还要照顾宿月,周怀意要护着卫浮烟,若说有什么抢占先机的,就是周怀意有明确的方向和目的地,并且卫浮烟显然对此处很熟,临时在雪地中开出一条路竟然也没太浪费时间。   洞口非常隐秘,原本是藏身的好去处,但敌人就在身后穷追不舍,再隐秘也没了意义,周怀意一边非常疑惑他们引着敌人一路过来又能如何逃脱,一边不得不相信不停指路的卫浮烟,直到几人七手八脚砍断洞口枯木才霍然明白。   “左边。”卫浮烟挣开周怀意果断带头进了山洞。山洞里又黑又冷,只隐隐约约能看出来前方有两条岔道,右边宽大,左边窄小,卫浮烟和焦伯宿月带领众人走了左边。沿着左边道路摸黑走了不足半里大约又有岔道,众人只能靠卫浮烟和焦伯的声音来辨明方向。只是卫浮烟指路声音果断,尽管看不清楚方向,听着背后已经没有追兵的声音,众人信心越来越足,行进也越来越快。   “喂,想他死你们就再走快点啊!”陆仲彻底对周远之没好感了,血流的哗哗的,还要他帮忙止血,还要他帮忙逃命,真麻烦。   柳轻舟打了火石,火光燃起的一瞬能看见周远之已经彻底晕过去了。敌人过来的时候他没有防备并且首当其冲,加上打斗太久,身上已经是伤口遍布。   那边哧啦一声响,焦伯已经点燃了一支火把。原来前方不远处是一个十分宽敞的山洞,焦伯和卫浮烟来过几次,里面储存有干柴粮食和衣物。   焦伯和陆仲把周远之抬过去,卫浮烟赶忙解下斗篷一半铺在他身下一半盖在他身上。   “峥嵘!”卫浮烟无意间看到周怀意一只脚都已经踏出去了,还是收了回来。   一个年纪稍大形容枯槁的人出来站出来说:“是!”过去翻查周远之的伤口。众人安静一时呼吸可闻,就听着名叫峥嵘的人回道:“伤及肝脏,失血过多,手骨断裂,急需静养。”说完往他嘴里塞了一粒丹药,并且从怀中掏出几个瓶子开始涂药、包扎。   “还要多久能到山下?”周怀意问。   “一刻钟就可以。”卫浮烟回答。   “卫……端阳公主,可否请这位焦侍卫先行回府带车马过来?”   卫浮烟犹豫,尽管王府中人对她一向尊敬有加,但若焦伯回府说成亲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王爷在山中等他焦伯去调集车马,只怕没有人会放在心上的。卫浮烟刚要开口请人协同,只听柳轻舟主动请命:“主子,卑职和焦侍卫一起。”   “如何?”周怀意问。   卫浮烟心下感激,点点头说:“焦伯,带柳侍卫下山。”   等宿月点燃一堆柴火、焦伯和柳轻舟离开后,陆仲竟然已经呼呼大睡了,卫浮烟真是羡慕得不得了。周怀意在火边坐下,隐卫中一人治病,四人分开守在两边出路。卫浮烟犹豫了一会儿,去一旁石室中取出一些衣物交给宿月让她分发给大家,自己拿了一些冻肉过来烤。   “多谢王妃!”隐卫一个个行礼谢道。   周怀意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吩咐说,“隐卫,过来见过王妃。”   面前立刻跪了一排人:“卑职胡峥嵘见过王妃!”“卑职欧阳澜沧见过王妃!”“卑职刘李见过王妃!”“卑职钱三古见过王妃!”“卑职门青松见过王妃!”   冻肉上融化,有血水滴落火中,气味怪异难闻。卫浮烟神色不动地说:“免礼。”   话到这里,宿月不用吩咐也不得不过来行礼:“奴婢宿月,见过王爷!”   周怀意居然面露笑意,同样说:“免礼。”转而又问:“你是叫……”   “卫明玦,表字浮烟,封号端阳公主。”   “从前的事多说无益,我并不准备解释。不过倘若焦伯身为你的近身侍卫也不便调动府中车马,可见你过的并不如你所说那般自在如意。我有愧于你,你有什么要求,不妨说来听听,只要我做的到,什么都可以。”   周怀意说的云淡风轻,好似只是不经意想到了一样,不过明明白白是当真。   宿月紧张地看了一眼卫浮烟,卫浮烟抬头笑笑说:“你问得突然,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周怀意没想到是这个回答。这个公主看起来的确不同于他的皇姐皇妹们,好像既不娇弱优雅又不嚣张跋扈,言谈举止皆皆与众不同。像这样的女人自然是不会开口要金银绫罗那些俗物,更不会不自量力要什么过分的东西。但倘若卫浮烟说她要南迁或是随他回黎国皇城洛都,这应该是个绝佳的机会,她竟然没开口说要。   “那就想起来的时候再说吧。做的到的,我不会拒绝。”周怀意承诺。   周怀意和周远之虽说是堂兄弟,但看起来并不十分相像。他比周远之看起来更高大,周远之虽然会武,但说话做事皆有儒生风范,周怀意身上却是半点书生气都没有的。除了面对周远之,其他时候他总是神态从容,但目光深邃,活像一只豹子,即使在最安静的时候也能轻易让人感知危险。卫浮烟知道,他既然敢说不会拒绝,就有把握并且有能力让她不敢提过分的要求。这种与生俱来无人可侵的王者尊贵她太熟悉了,她的皇兄——将她远嫁的辰国皇帝——身上就时时刻刻萦绕着这种气息。   “你这么盯着我看,我还真是有些好奇你在想什么。”周怀意道。   卫浮烟摇头轻笑,说:“你像我皇兄。”   第四话 弯刀献礼   只要做的到,什么都可以。   这种话……呵……   她小的时候生病哭闹,他说没关系,哥在呢,不怕;后来他做了皇帝,她躲在偏殿看他初登帝位君临天下,他说很无趣吧,朕带你放纸鸢;再大一点,她不知分寸抓着他的奏折玩儿,二哥训她,他说没关系,朕讲给你听;她第一次偷偷跟三哥跑出宫玩,他狠狠训斥了三哥,却跟她说老三他太闹,朕只是不放心你;到后来她大了,喝酒,骑马,疯闹,彻夜不回宫,他也只是派人把她找回来,只是终于无奈,说烟儿,别闹到朕都保不住你;她及笄,他送她一块暖玉,说还要什么,只要朕做得到,什么都可以。   如今想来是多么动听的一个故事,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感动。但是那有怎样?还不是一样远嫁他乡?   她到出嫁也只是那样不温不火地闹了一回,不吃饭,不睡觉,不哭不闹不见人,最后轻易就被范方桐劝下。就像刚刚听周怀意说话一样,她自己心中非常明白,有的话只在一定情况下是真话,他不只是她的皇兄,还是辰国的掌权者,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君王,所以有些事一旦开口就不容变更,连她想闹一闹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不可以。   说起来有些话就只是说说而已,感动完了,各忙各事,各奔东西。   “是么?”   辰国皇帝亲手远嫁自己唯一的妹妹,周怀意对他实在没有好感。更何况辰国皇帝的怪异是远近闻名的,年近三十的男人不立后不纳妃,一心只扑在朝政和几个弟妹上,他每天用一大半的时间处理朝政,剩下的时间几乎都花在训导和扶助几个皇弟身上,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打算久坐江山似的。但是辰国皇帝的杀伐果断深谋远虑洞察人心他也有所耳闻,这个年轻的皇帝自从十五岁继承皇位就已经学会用最老练的方式深藏不漏,北与黎国签订不兴兵协定,南派三皇弟椒图王卫明瑢收服蛮夷开疆拓土,年年用江淮地带丰盛的粮食果品以最低廉的价格换取西面月国大量铁矿,并且近些年连颁条例放宽对逃亡三国交界不夜城的江湖人的惩治,一时仁义之名大盛。但同时也兴吏治,明章法,该冷酷时不留半分情面。十几年来外固边防,内兴商贾,重学敬道,赏罚分明,处处做得滴水不漏。他父皇不止一次感叹:“论谋略,论布局,论胆识,你们兄弟谁都不如辰国那个卫明琛!”   卫浮烟竟然觉得他们相像?   “你受伤了!”卫浮烟看着一个隐卫惊呼,那个叫门青松的半条腿已经让血浸透,看起来十分吓人。   “都过来坐吧,清理伤口,吃些东西,待会儿还要赶路。”周怀意吩咐。   “谢主子,谢王妃!”几人齐道,立刻进来席地而坐相互上药,但最后只是撕下衣角胡乱把伤口一裹,开始擦拭自己的兵器。卫浮烟看着实在有些不忍心,就叫了宿月说:“跟我去找找有没有碗筷。”   “不必避开,这里没有水,纵然你们避开他们也无法清洗伤口,不如尽快吃些东西赶路。”   卫浮烟心中一惊,他居然猜得到她的心思?   周怀意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的弯刀来,姿态优雅地把肉切成块直接扔出去:“青松!”   门青松长剑一挑刺中肉块,直接送到嘴边大口撕扯着吃起来,看起来十分满足,他笑起来倒是有几分状似陆仲的不羁:““多谢主子,多谢王妃!””   其他人也各自接过谢过就大口吃起来,宿月拔了头上的金簪用丝帕擦了又擦递给卫浮烟,周怀意却笑笑说:“你用这个。”说着递过那把弯刀。   卫浮烟不知他究竟何意,也不道谢就接了。这把弯刀状如一勾新月,银色刀柄上两边各缀一颗红宝石,在火边光彩熠熠,刀鞘是银白颜色,上面并无纹饰,倒是刀身清光凛冽,薄而柔韧,锋利异常。卫浮烟自小见惯珍奇,这一类的弯刀她不知见过多少,的确属这一把虽然简单质朴却是最佳。   周怀意笑说:“送你,带着防身。”   隐卫中居然有人看热闹地笑起来,周怀意一副丝毫不介意的坦荡模样,开口却说:“笑的那两个,对王妃无礼,罚你们待会儿抬那个人下山。”   这下隐卫几乎全笑了,连胡峥嵘那个足有六十岁的老头子也笑的胡须乱颤。   看不出他们这群人这么有意思,卫浮烟也忍不住笑起来,整晚第一次卸下防备说:“却之不恭,多谢。”   “不用礼尚往来吗?”门青松笑得一脸奸诈。   卫浮烟惊讶他们敢这样不拘礼节不分尊卑,却听周怀意事不关己地纵容:“本王也正好奇,竟然没有回礼。”   “我算不到今天会有人送礼,所以也没提前准备了回礼放在身上等着。”卫浮烟说。   两人终于不那么尴尬,谈话也终于不那么小心翼翼字字揣度,大家脸上都显轻松。只是周怀意嘴上仍然不饶:“那就先欠着。”   弯刀果然锋利,卫浮烟一边切肉一边觉得好笑,怎么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先欠了一份礼,这刀虽然好但她从未开口要,分明是他自己要给的啊!   叫醒陆仲看他狼吞虎咽吃够然后整顿好开始下山,虽然这次多点了几个火把,但山洞愈来愈狭小,一群人走在一起磕磕绊绊前进极慢,周怀意走在卫浮烟旁边,两次在她差点磕碰的时候圈住她手臂把她稳住。   焦伯和柳轻舟果然已经等在洞口了,他们带来了四辆马车二十几个侍卫,周远之和胡峥嵘乘一辆,隐卫几人乘一辆,焦伯陆仲和宿月乘一辆,最后是周怀意和卫浮烟。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东边天空靛蓝之中染着几分青绿,天地交接之处是一道浅浅的橙黄,天气寒冷,万籁俱静,但很快就会有温暖橙红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陆仲在大门口张大了嘴巴。卫浮烟十七岁时在黎国洛都拜堂成婚,新婚之夜后即刻被送来燕京王府,在长途跋涉后第一次站在怀王府门口时,她的心情只怕和现在陆仲的一样。   怀王府唯一奢华的东西被十分张扬地放在了举目可见的地方。   “这不是冬天……这真的是冬天吗?”陆仲惊讶地问。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半圆形的荷塘,荷塘中是温泉之水,所以尽管旁边树木皆是银装素裹,塘中却依然莲叶田田墨绿如夏,白、粉、红、紫、黄等各色荷花在塘中盛开,单瓣、重瓣、复瓣、千瓣各种荷花随风摇曳丰姿绰约,随处可见彩文、镶边、并蒂奇态,加上荷塘之中腾起缕缕轻烟,使对面亭台楼阁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让人一走近便如同置身瑶池幻境一般。   周怀意平静地看了那片荷塘许久才说:“走吧。”   荷塘中紧贴着水面有一条没有栏杆的窄木桥,大约为了方便玩赏所以修得曲折往复,应该也并不比沿着荷塘旁边走快多少。卫浮烟从未走过这条路,但既然周怀意走在前面,她实在没理由说不跟上。   卫浮烟小时候跌落荷塘差点淹死,长大后对荷塘就一向敬而远之。短短一段路卫浮烟走得冷汗涔涔,满目所见不是身旁宛若仙子的荷花,而是她在冬日冰冷的荷塘中拼命挣扎呼救、岸上人冷笑着张弓搭箭的景象。才走了不到一半她手脚都有些僵了,耳中充斥的全是一声声的呼喊和一阵阵的冷笑,不知不觉就落到了最后面。宿月不敢声张,只是跟在身边小心扶着她,不过卫浮烟倒是看见,她一直以为爱极了荷花的周怀意竟然一眼也没有瞧向荷塘,只是什么都不看地大步走在前面。   陆仲很兴奋地东瞧瞧西看看,不时加两句恶毒的点评,也只有柳轻舟和门青松偶尔开口跟他搭话,只是在他想要摘荷花时被柳轻舟笑着拦住,陆仲大呼其小气,眼珠子一转想到他认识的王妃必然是要比这个柳轻舟大的,结果回头一看大惊:“你怎么啦?你受伤啦?”   周怀意身形一顿,慢慢回过头来。他一直跟她一起,当然知道她没有受多大的伤,因而看了许久才眉头一皱说:“你是江南人,怎么会怕水?”   卫浮烟无力地摇摇头。焦伯是知道的,所以低低请命说:“属下带您出去吧?”   周怀意一脸疑虑地看了她半晌,才过来扶住她的肩膀施展轻功直接跃到对面岸上去。落地的时候卫浮烟的手已经僵成青紫的颜色,脸色白的吓人。周怀意松开手看着她不语,直到宿月登登跑过来焦急地叫:“夫人,夫人?”他才吩咐说:“扶她回房吧。”   宿月扶着她,焦伯跟在身后,往她们住的挽夕居去。周怀意讶异地问:“你没住在荷心斋?”   他们身后的地方就叫荷心斋,可谓雕梁画栋巧夺天工,是府上主楼,也是最美最气派的地方。卫浮烟来的时候因为惧怕这片荷塘,所以连荷心斋的门都没踏进就执意去了府中较偏僻的挽夕居。她封号端阳,这里居然就有一个别院叫挽夕,她觉得巧合的好笑。   卫浮烟回头,刚要解释,却听周怀意又吩咐:“先回去吧。”   陆仲也要跟上,却被柳轻舟眼明手快地拖住,门青松毫不犹豫捂住他要哇哇乱叫的嘴,两人挟着陆仲跟着周怀意一道向荷心斋里走去。   第五话 相逢即别   周怀意示意放开陆仲,然后说:“明日还要赶往北地边城,现在就各自回去休息吧,让福管家领你们去挽夕居,那里安静。”   福管家没来由一身冷汗。   “王爷,老奴有罪!”福管家普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王妃现下正住在挽夕居!老奴当日请王妃住荷心斋,王妃不愿意,自己挑了挽夕居,两年多以来一直住在那里。”   周怀意顿了顿,说:“那就揽翠斋吧!”   怀王府坐落在燕京城西郊,原本也是看中了这里的温泉之水才考虑建府于此。当时周怀意亲自查看和修改了草图,为府上亭台楼阁一一取了名字,并且把原本洛都王府中的人调了一半在这里,满以为就此安家落户直至终老,结果到现在自己竟然也是第一次来。   周怀意尤其记得挽夕居,那块地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原本工匠要修整平坦,但他甚是不舍一棵几百年的老银杏树,所以特地吩咐工匠将那里修成一个斜坡,想到日后可以躺在银杏树下看落日,所以才取了挽夕居这个名字。   竟然让她抢了先。   “主子,次虚侯和这位客人如何安排?”柳轻舟指指陆仲。   “次虚侯住琉璃院,他醒了会自己走的,”周怀意说,“请陆大侠稍候片刻,本王有事请教。”   房中人陆续退去,陆仲笑嘻嘻捡了一个位子坐下,大大咧咧地灌茶,不住赞叹:“好茶!好茶!”   周怀意说:“明人不说暗话。陆大侠一千两陆仲的名号本王也略有耳闻,此番相请便是想做这一千两的买卖,不知陆大侠是为何意?”   陆仲闲闲地说:“王爷真是说笑了,王爷你位高权重,手下隐卫又个个是高手,何必这么瞧得起陆仲?”   “陆大侠才是说笑了。昨晚山上一搏几位功夫高下立现。如今本王的隐卫和王妃的近侍都有伤在身,只有陆大侠毫发未伤吃睡如常,本王怎敢瞧不起你!”   陆仲一边呷着茶一边审视着周怀意,皮笑如不笑地说:“王爷看得明白啊!”   “有事相请时就最怕所托非人,所以必须先看明白,”周怀意问,“如何?”   陆仲心中猜出个七八分,手上转着茶杯笑着说:“王爷虽然是王爷,陆仲也不能坏了陆仲的规矩。这么说吧,小爷我虽然有一千两陆仲的名号,但也不是什么生意都接的,人嘛,命最重要!王爷你说呢?”   周怀意笑:“当然。说来简单,本王想请陆大侠查一查昨晚夜袭黑衣人的来路,对陆大侠来说应该不难。”   果然让他猜中!陆仲心中一凛。   “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不大好吧?王爷也真放心?”陆仲笑问,“不瞒王爷,陆仲和王妃也只是三四天前才认识,昨晚那才是第二次见面,陆仲可不是什么好人!”   “本王要的是会做事的人,不是要不会做事的好人。”周怀意说。   “就是非做不可了?”陆仲咧嘴笑,“不过燕京城请过陆仲的人都知道陆仲条件多,还怕王爷嫌烦。”   “不妨说来听听。”   “这个嘛,说来也简单,陆仲今生只跟王爷做这一次一千两的买卖,此事过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王爷身份尊贵,陆仲信王爷不会跟我等小人物过多计较!”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是干净利落得很,周怀意满意地点点头:“成交。”   冰天雪地里的漫天荷花美不胜收,但陆仲走出荷心斋的时候,突然有点同情卫浮烟。   “对了,小爷想去看看你们王妃,你去帮小爷请示了你们王爷来。”   跟在一旁的小厮弓着身回话:“出来时候王爷吩咐了,若是杜爷想去看咱们王妃,就让奴才带杜爷过去。”   陆仲差点忍不住要骂,忍了忍还是说:“那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卫浮烟啊卫浮烟,你真是可怜!   卫浮烟啊卫浮烟,小爷我更可怜啊!   从怀王让他留下他就警觉三分,等到竟然要他去做事他就已经隐约猜出来了。昨夜山上人分成四拨儿,卫浮烟、石头人焦伯和小月儿一拨儿,救他一命的次虚侯周远之单独算一拨儿,怀王和他的六名隐卫算一拨儿,最后一拨儿就是他陆仲。山上黑衣人一下子来了十几个,并且个个身怀绝技出手狠辣,针对他陆仲实在不必摆这么大的谱,所以那些人就是冲着剩下三拨儿来的。这一来,怀王纵然有意暗查也实在不好下手,倘若来人不是针对怀王,最后极易落下个“私查次虚侯”或者“私查辰国既嫁公主”的口实。让他来查就可以避免把怀王牵扯进去,也不容易打草惊蛇。更何况,尽管怀王和那位次虚侯看起来颇有仇怨,但算起来昨天山上一群人里只有他是外人,如果行刺一事事关朝廷,他陆仲就是不该知道的。怀王让他陆仲来查,既能掩人耳目免去许多麻烦,又能拉他下水防止他出去乱说。真是一举数得。   陆仲心里越想越火大,一路上踢破了两盆花,小厮也不计较,结果陆仲终于自己沉不住气开口乱吼:“你到底是不是这府上的人啊?踢你花你也不管!”   小厮恭恭敬敬地说:“王爷吩咐了,陆爷昨日受了惊,今天心情不好,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都请陆爷随便,奴才不得阻拦。”   陆仲这一听怒火更盛:“哟,你们王爷倒是对小爷我体贴的很!还说什么了?不如一次说个干净!”   小厮压低着头回道:“王爷还说,只怕陆爷火气大,让奴才带陆爷到王妃的挽夕居后,就自行离开,不得多言。陆爷请,这里就是挽夕居。”说着躬身退去。   陆仲沉默。自行离开,不得多言。   也好,免得给她添麻烦。   挽夕居一开门就是一个斜坡,坡上是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没想到还真有人特意把房子建得开门见山的!陆仲无语,推门就进去,挽夕居门口看着宽敞,院落倒是不大,院里一方石桌四只石凳,一边墙上有一大丛干枯落雪的藤萝,还有几株冬青,看起来实在有些简单。他正四处看着,一个和卫浮烟差不多年纪的丫头捧着一盆热水匆匆往屋里去,看到他吓了一跳。这姑娘容貌真是标致极了,尤其一双眼睛沉稳中带着一丝灵动,如今正顿在原地半惊半慌地看着他,看起来竟然有些熟悉。   “这位公子莫不是走错了吧?这里是王妃所居之地,还请公子快点离开。”   这公主带过来的丫头都这么嚣张吗?陆仲问:“你们这里难道没来过客人吗?还是你一向这样跟客人讲话?”   那位姑娘略一思索,沉声说:“是青荷唐突了。不过我们王妃未曾与人有约,倘若公子有事求见,还是先请示福管家。届时福管家带公子过来,青荷自当相请奉茶,现在还是请公子快离开吧。”   陆仲懂了,这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卫浮烟成亲三年都没见过夫君,和寡妇也没什么区别,手下人自然行事处处小心害怕招惹是非。   “原来你叫青荷!你的脚怎么样了?进去跟你们王妃说,陆仲来了。”就说怎么这么熟悉呢,上次因为这丫头崴了脚,他陆仲差点死在石头人焦伯刀下啊!   青荷听他提到脚怎样,多少有些猜到了。只是陆仲上次装扮成一个老头子,所以现在并不敢确定。   “稍等。”青荷点点头,捧着水盆进去。   卫浮烟已经渐好,宿月给她裹上最厚的一件斗篷,又连灌了两大杯热茶,手心也就有了暖意。焦伯伤得不轻,她命府上小厮给他请了大夫,如今正在清理伤口。青荷去给她端水泡脚。   在辰国时伺候她的人多,等到要出嫁了她却一个都不愿意带,毕竟这一来,此生只怕是回不去了。哪知这三个人拼死求了皇上,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她。宿月年长她四岁,人不聪明,有些胆小,话少,但是做事最贴心。青荷同她一般大,做事稳重,人也机灵,只是常常心事重重的。焦伯是陪着她长大的,人的确是沉闷了一些,但是武功高强,昨晚要不是他第一个听出异常冲过来帮她挡了一剑,如今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夫人……”青荷进来。   “以后不必这么叫了,怀王已经回府,就随他们叫王妃吧!”卫浮烟说。   “是,王妃。有一个叫陆仲的公子在门外求见。”   直到下午才又有人来,是周远之。别说卫浮烟现在是黎国的怀王妃,就是放在平常人家她也算他的堂弟媳,他没有理由再去做更多了。周远之没有进门,只是很艰难地靠在门边,在她走到面前时温暖一笑。   “上次约好了等你生辰时回来看你,却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你,礼物。”周远之手中握着一块白玉佩。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和周怀意关系僵成那样,自然是不愿意住在这怀王府里的,卫浮烟明白,也就不多过问。   “还好。我等姑姑回来见上一面就走,日后恐怕见了面也不方便说话,所以也算是告别。”周远之将玉佩塞到她手里,微笑着说,“黎国境内所有的字林钱庄都可以用,知你不愿多用他的钱,所以我准备了这个,逢年过节总要打点下人。就当个小玩意儿收着好了,说不定用得上。”   卫浮烟握着玉佩,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回去吧,这里风大。”周远之微笑着说。   她听话地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下转身向屋里走,却觉得那块玉硌得手疼,陆仲,周远之,竟然一天之内有两个人跟她告别。   第六话 且随君去   “煮了寿面就可以了,只有我们四个人,还要准备多少东西?”卫浮烟好笑地看着青荷宿月忙碌。   “王妃,你二十了呢!”宿月把长寿面放下,冲她笑的温婉。   看着焦伯青荷宿月都在身边暖暖笑着看她,卫浮烟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还以为皇兄将她远嫁,母后静坐佛堂不闻不问,二哥四哥视之如常不拦不劝,心就会一直像当初那样千疮百孔,再无法有平复的一天;   还以为出嫁之际正值三哥和六弟南征蛮夷,每天只盼着他们胜利凯旋可以再见最后一面却不得如愿,会一生怨念一生留恋,再无法有放开的一天;   还以为送嫁的是范方桐和易蝶兰,即使她出嫁之前帮他们求了赐婚的圣旨,看到蝶兰拉着她的手几乎要哭晕过去,还是觉得很多年后都无法释怀;   还以为会一直沉浸在过去的故事里,南国春天温暖的阳光和秋天浓郁的桂香,范方桐无画无字的折扇和蝶兰头上玲玲作响的金步摇,三哥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问“又想出宫了?”,皇兄一边批着奏折一边连头都不抬地训斥三哥“明天就去驻守南疆,看你还带不带她到处疯闹!”,她靠在二哥的膝上看四哥和六弟练剑,再抽了丝帕帮那傻笑的孩子擦他汗津津的额头。还有她常去的糕点铺里素手芊芊的小丫头,最爱的酒坊里妆容妖娆的老板娘,街头垂杨柳下常常坐着吹箫的瞎子,河道中划着浆的老艄公沉声低唱。   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去就像一缕缕萦绕的炊烟,明明在天边浓墨重彩地升起,却毫不留恋地一丝丝散开淡去,最后青天白日,竟然一切了无痕迹。   十七岁出嫁,走了两个月才到黎国洛都,在一群陌生人的摆弄下上妆换衣披上盖头然后和一个陌生人结拜夫妻送入洞房。只是她究竟不如周怀意洒脱,她一边痛恨一边怨怼却依然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地认命屈从,周怀意却连洞房都未踏进一步就彻底消失不见。   想到这里,卫浮烟咧嘴笑笑开始吃面,青荷,宿月,焦伯,现在还有周远之和陆仲,以为她终于无所依靠,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对她好,上天仍是待她不薄。   她一边吃面一边笑着对宿月说:“等周怀意走了,我就去买一栋大宅子,院子里种上各种各样的花木,还要有一个大大的藤萝花架,养些鸡鸭,再养一条大狗帮我们看家。等到时候焦伯娶了妻,你跟青荷也出嫁了,我们还住在一起,等你们都有了儿女,我们就教他们写字作画、骑马射箭,等到他们再大一点女儿都出嫁儿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家,我们也就该老了,那时就雇一辆马车,千山万水地到处游玩,怎样?是不是听着就很开心?”   宿月立刻就哭了,拉着她的手说:“您说什么呢!王爷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哪能搬出去住呢!宿月不嫁,宿月现在伺候您,以后伺候小主子,一辈子都不跟您分开!”   还小主子呢,卫浮烟无奈地拍她肩膀:“行啦行啦,说什么傻话!这么好的事也能把你说哭?快吃饭快吃饭!”   青荷有些犹疑地说:“能这样过一辈子,真是再好不过了。”焦伯沉默半天也点点头。   卫浮烟笑,还是青荷最懂她。从前她不是没想过直接甩手走掉,只是她出嫁就是为了辰、黎邦交,如果现在轻易亲手毁了,当初嫁得岂非毫无意义?昨天见到周怀意,知道他对两个人的亲事的的确确毫不在意,那么以后就不必再在这王府里装模作样地做什么王妃了!   到北地边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一直到周怀意神情古怪地扶她下马车她都觉得后悔,不该突发奇想要来边城看看的。   一大清早青荷就过来把她摇醒,说门外有个叫柳轻舟的侍卫等着见她。隐卫中那个笑起来十分儒雅说话却略显奸诈的柳轻舟?   “柳侍卫久等了!”卫浮烟收拾妥当出来,见柳轻舟身披厚斗篷、脚蹬鹿皮靴,猜到他今天是要陪周怀意去边城的,因而也就更讶异他怎会过来。   “柳轻舟见过王妃!”他长得实在清秀,倒是很像江南书生,笑的时候微微眯着眼,露出一口白牙,“主子派轻舟过来请示王妃,问王妃愿不愿随我们一道去边城走一走。”   一路上周怀意都和她聊各地奇闻异事,从辰国的山水风光到黎国的风土人情,从月国的巫蛊之术到不夜城的江湖侠义,从战功赫赫的她的三哥椒图王卫明瑢,到月国第一美女镜玉公主单夜玫,卫浮烟惊讶的并不是周怀意好像知道很多事,而是他看起来好像对很多事都感兴趣。这样的人要被皇家身份束缚倒是有几分可怜。   卫浮烟安静,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只是一个人说久了难免觉得兴致索然。原本只是临时起意,却硬生生给自己找了正大光明的理由来,他跟卫浮烟讲:“姑姑这就要回燕京长住,只怕也会常常要你过府陪伴,我想了想,不如还是由你先来看她。”   卫浮烟点头称谢。   “我很好奇,你甚至比昨天初见时话更少究竟是因为次虚侯还是那个陆仲?”   目光如剑,卫浮烟不抬头扮贤淑说:“王爷说笑了,浮烟本就话少。”   “是吗?”周怀意笑,“本王的确从未见过你,但端阳公主的事多少还听过一些。没有一句传言说过端阳公主竟然话少的。”   听他自称本王卫浮烟便有些后悔跟过来了,现在却只能硬撑:“次虚侯与王爷有旧怨,他自行离去与王爷无关。陆仲做的本就是江湖生意,谁的钱都是一样赚。更何况王爷也说了,那些都是传言。”   周怀意凝视她许久都不见她抬头,突然就笑了:“陆仲接到生意就同你告别是怕给你惹麻烦,那他自然不会跟你讲是要赚我的钱。你到底凭什么猜到的?”   卫浮烟恨自己嘴快,沉默许久才说:“陆仲是我的朋友,没有你的指示柳轻舟和门青松没道理强留他。你大概不知道,陆仲嘴巴是我见过的最恶毒的人,他被你强留下说了半天话,没道理不把你祖宗十八代都骂尽了,可是到我那里却只损我两句讨了一碗饭吃就要同我告别。昨天整晚都没提过,今天却突然要去赚那么急的一千两?太反常。”   “祖宗十八代?”周怀意觉得好笑,“本王还真是小看了你!反正闲着无趣,不如猜一猜本王要他去做什么?”   卫浮烟咬着嘴唇不说话,她想清清净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过日子难道也不行吗?   “嘴唇要咬破了!”周怀意好意提醒。   “我的确大概猜得到,但是也知道王爷不让我知道的事都是我不该知道的,”卫浮烟终于抬头直视他说,“不论王爷是高看我还是小看我,我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王爷不可能有半分威胁。我若是王爷,根本就不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更不会担心她知道些什么,因为即使全都知道,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周怀意原本只是话到那里顺口一说,没成想她竟多想了,于是十分好笑地看着她说:“本王何时说过担心你知道了?”   卫浮烟不语,只听周怀意紧接着说:“你端阳公主自小受尽荣宠,三国之内皇室子弟多有羡慕。我曾经游历三国,各处所闻端阳公主都和我面前这个全然不同。你不想知道大家都在外面说你什么吗?”   卫浮烟直视周怀意冷冷笑开了。她当然知道!   从前的端阳公主多么嚣张!多么跋扈!多么骄傲!多么不可一世!多么受尽荣宠!多么呼风唤雨!多么……   “事到如今王爷还提前尘旧事有什么意思?难道人不会变吗?”   她态度实在不佳,周怀意尽量客气地回答:“人的确会变,但怎么变都不可能完全抹去过去的痕迹。如果不是昨晚核查了画像,本王几乎要以为辰国送我的只是个代嫁公主!还是端阳公主是因为嫁给了本王所以变得如现在这般委曲求全清心寡欲了?”   可她只听见了一个字,当下气急反笑:“送?”   一时车中寂静,半晌周怀意才道:“口误。”   卫浮烟不笑也不说话。   “从前是一国公主所以骄傲又嚣张,如今本王给你的怀王妃头衔,也一样撑得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那般规行矩步事事小心。本王娶你的确并非如次虚侯那般是真心倾慕,但既然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相爱,不如现在开始相敬如宾,也许还能安分到白头。”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至少撑得起你热热闹闹办生辰,不必和下人一起躲在小屋里吃一碗寿面。”   卫浮烟脸色骤变。   “你不必多想,本王还不至于刚回来就派人监视你。只是昨晚听管家提起所以去挽夕居看看你,猜你也许更愿意让他们陪着,所以没上前打扰。”   卫浮烟却又开始咬嘴唇不说话,周怀意发现她这个小动作实在可爱得不得了。   “这样盯着本王做什么?不信?”   “只是很好奇,昨晚风雪之夜我开门见到一个人,那个人连眼神都咄咄逼人,同你现在十分相似,那个人是黎国怀王。只是后来山洞避难,又遇见一人浅吟低笑赠我弯刀,那个人的感觉同你现在全然不同,竟然也是黎国怀王。难道我要说黑暗之中有人带了个假的来么?”   周怀意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笑得卫浮烟慌不择口忘了矜持直接反问道:“你笑什么?”   “你怎不说那时的你也不如现在的你这般剑拔弩张?话都说到哪里了还记着那么久的一句仇!明明都是要对你好,偏要计较这么多!像个小孩子!”   第七话 边城风月   竟然说她像小孩子?   以他们的关系来说,这种话的确是过分亲昵了,卫浮烟一时有些无言以对,马车小,周怀意又坐在她抬头可见的地方,她只好重新低下头,逼着自己看手腕上一个镂梅臂钏。   “喜欢梅花?”周怀意想起山上院中那一株怒放的红梅。   “什么?”卫浮烟以为自己听错了。   “总要对彼此有些了解,免得姑姑问起来穿帮。她要是知道我竟然让你一个人在燕京过了两年多,一定会拿刀杀了我,我姑姑真的非常可怕。”周怀意云淡风轻地说。   “是兴国长公主吗?”   兴国长公主的故事一直在三国之内广为流传,卫浮烟从小就听过这个传奇女子。长公主十六岁的时候已经阅尽天下兵书,誓要亲自上阵杀敌保卫国家。在她十七岁那年恰逢其舅父领命远征北疆,便留书出走孤身一人直奔军营,至此得以杀敌无数立下战功,但她不但没有居功自傲返回洛都继续做她金枝玉叶的公主,反而主动请旨嫁给黎国固北大将军杜胜巍,自此一生随夫驻守边疆,再未回过皇宫。   卫浮烟对这样豪情万丈的女子向来佩服有加,结果周怀意面目纠结地说:“千万不要误信传言。你要相信如果有什么人是我害怕的,她一定是非比寻常的可怕。”   卫浮烟发现一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好像周怀意的身体内有两个魂魄,一会儿那个咄咄逼人的会跳出来说话,一会儿那个风趣可爱的会跳出来说话。是的对了,只要不牵扯周远之、不牵扯两国邦交、不牵扯阴谋诡计他就总是和那晚赠刀的周怀意一样说话坦白又风趣。大概也是因为这样隐卫众人才敢随便开他玩笑。   一下车就看到一个威武的女将军提着一杆长枪直接刺过来,还大吼一声:“看招!”   结果周怀意一把接过来颇为无奈地喊:“姑姑!”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兴国长公主一见面就数落他:“手脚还算利落,没荒废了武功,不过也没比从前好多少!不思进取的家伙!”   周怀意状似没听见拉着她的手十分亲昵地上前介绍,“姑姑,这是浮烟。”   卫浮烟赶紧行礼:“浮烟见过长公主!”   兴国长公主立刻扶起她满意地不住点头:“好好好!烟儿是吧?随意儿叫我姑姑就好,自家人还生分什么!”   这待遇差别实在太大,卫浮烟有些受宠若惊,当下改口叫:“姑姑。”兴国长公主拉着她的手看来看去欣喜不已。   周怀意笑说:“当日我成亲你无论如何都不回来看一眼,现在反倒高兴成这样?”看起来居然像撒娇。   “军务繁忙走不开!”兴国长公主说,“再说了,你又不是去送别去见别人最后一面,是成亲嘛,一辈子都要在一起,我还能见不到?”   两人都听了都只是浅笑。结果兴国长公主一手拉着周怀意一手拉着卫浮烟就向屋里走,一边走还一边高兴地问:“对了意儿,你们都成亲三年了,孩子现下多大了?也不带来给姑姑看看?”   周怀意看了卫浮烟一眼,轻声说:“一直在外忙,还没有孩子。”   兴国长公主立刻停下来对着周怀意就是一句骂:“没有孩子?这都三年了,你都干什么去了?”   “姑姑!”周怀意用一种“看吧我没说错吧现在知道了吧”的眼神看了看卫浮烟,转而十分无奈地说,“姑姑,天寒地冻的,就让我们先进去怎么样?里面暖和,你骂起来也舒服!”   兴国长公主一拳锤过去结结实实打在周怀意胸膛上,结果看见卫浮烟在旁边一脸尴尬,连忙抓着她手说:“烟儿,别怕姑姑凶,我是怕意儿他待你不好!闹了这么些年好容易安定下来成了亲,不安安分分过日子还想怎样?”说着又是冲周怀意好一通骂:“你也是!自个儿跑到人家皇宫里亲口向辰国皇帝求了亲,现下又说什么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   “见过兴国长公主!”原来是隐卫众人来了。   他们显然和兴国长公主熟识,柳轻舟笑眯眯地正要开口,兴国长公主不客气吼道:“你们几个混小子少来替他说话!该去哪歇着就都快滚,看见你们护着他我就来气!”说完看也不看周怀意和隐卫众人就拉着卫浮烟的手进屋了。   卫浮烟更加尴尬,她的确没料到大气豪迈的兴国长公主骂起人来是这样不客气的,不过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怕,只是有点儿同情周怀意。   “多谢姑姑!”房中下人都已退去,卫浮烟接过兴国长公主亲手倒的茶,谢过之后看见周怀意同一高大威猛的中年人一道推门而入笑得无奈。   兴国长公主立刻起身道:“将军!你怎放他进来!”   “公主,意儿现下是王爷,你也不必太不留情面了!”   “不留情面?将军!我若是不留情面,早就像从前那样轰他出去了!还不是看在他这王妃的面子上!”   杜将军看起来比兴国长公主大了至少有十岁,身材魁伟,目光炯炯,一身正气。卫浮烟连忙行礼:“浮烟见过杜将军!”   “烟儿,叫他姑父就好!”兴国长公主道。   只听固北将军一挥手说:“叫什么就随意吧。现下快要过年了,只怕北地胡兵欺我军士年节思亲守备松弛暗中偷袭,所以抽不出空送公主回燕京。此番还要劳烦你们相送,今日就早些用膳早些歇息吧。”   被送进同一间房卫浮烟有些尴尬,转身却看见周怀意已经径自坐在床边笑得自在:“怎不过来?怕我吃了你吗?”   卫浮烟偏头一想,也坦然过去说:“不会,我有自知之明。”   “王妃真是谦虚了,王妃样貌身材皆上品,三国之内为你意乱情迷的不在少数。我周怀意何德何能娶到这样貌若天仙的女子,不吃干抹净了如何对得起你夫君这个身份?”   他笑得越奸诈,卫浮烟反倒越放心:“难道我是一夕之间貌若天仙的吗?从前王爷不屑一顾,现在自然也会好马不吃回头草。”   周怀意好像陷入某种沉思,许久才说:“不是不屑一顾。当时……事出突然所以……”   卫浮烟倒是没想过他会解释,她也不需要他解释啊?结果立刻就见周怀意突然笑开说:“算了,我解释什么!快过来睡吧,把灯吹灭,姑姑一定会来偷看的。”   结果躺下之后一直睡不着。新换了地方,床和棉被都是陌生的味道,更别说身边还躺着一个已经睡着的几乎是陌生的人!一个男人!尽管有夫妻的名号,两人都是和衣而睡,同一张棉被中间隔着大大的距离,却还是觉得别扭异常,。   结果不到半个时辰果然听到门边有动静,卫浮烟真是服了这位兴国长公主了。吃饭的时候说她太瘦了不便生养所以不停地给她夹菜,碰到她手又说体凉将来容易有月子病恰好她认识一个神医云云,让卫浮烟好一阵尴尬,唯一的解脱时机就是兴国长公主看到她手上的冻疮后再次狠狠地把周怀意骂了一通,直到固北将军劝她吃饭才肯善罢甘休。   现下倒好,又来听墙根,这些不是婆婆该做的事吗?她倒是记得周怀意的母亲皇后娘娘对她并不十分亲切的。   “终于走了!”周怀意长吁一口气,“太可怕了!”   “你没睡着?”   “你还不是一样?”周怀意起身,“只怕我在这里你也睡不着,我出去走走,太久没看过边城的月亮了!”   “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卫浮烟犹疑地说。   结果周怀意回头看他一眼三分下流三分认真地说:“你真要留我?”   卫浮烟当即翻身背对他裹好被子假寐,却听他忍不住大笑,正想回头却听他先开口:“或者你同我一起出去?我可不信你真能睡得着!”   卫浮烟咬着嘴唇略一思索,说:“好!”   出了城就是茫茫草原,天上是明月皎洁,地上是银装素裹,山川草地都在沉睡之中。两人共乘一匹马急速奔向远方,天地之间似乎比平日所见宽广了百十倍有余,卫浮烟四下望去也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你竟然不恨我?”奔出十几里远的时候周怀意悠闲问。   “恨什么?”卫浮烟被裹在周怀意怀中只露出一双眼睛,被风吹得干疼。   “恨我冒失开口向辰国皇帝要了你害你远嫁,恨我成亲当晚抽身离去害你独守空房,恨我三年之间游历在外害你孤单一人?竟然全都不恨?”   卫浮烟忍不住笑:“难道山上我跟陆仲说话时你没在故意偷听?我远嫁是两国旧约指腹为婚,你分明不想娶也改变不了,要恨也恨不到你头上。至于其他的,我不必说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其实乐得自在,求之不得。”   “我何时故意偷听?那时还不知眼前人就是我的王妃,只想着这小丫头好大的胆子,深更半夜七个佩剑的陌生男人敲门也敢往屋里请,怕不是山林鬼怪雪夜妖精?这样想着,自然要认真听清楚是什么情况了!”   “是什么情况?”卫浮烟好奇。   “会煮汤,说不定很贤惠,可是又认识陆仲那种人,应当很爱玩,风雪夜跑到荒山去,也许不太养尊处优,自己身处危险却能想到看起来并不熟识而且嘴巴恶毒的同伴,大概还有些侠义。总之不太坏。”   “只是不太坏?”卫浮烟自小听过的都是夸她的话,突然有人只是平平常常说一句“不太坏”她真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无奈。   “嗯,其他还不知道,所以只是不太坏。”周怀意逗她。   到一条结冰的河水边上停下,周怀意扶她下马。河水已经冻僵,在月光下如一条晶莹剔透的玉练,只见周怀意一边拿剑在冰上四处敲打一边抬头问她:“你会不会烤鱼?”   第八话 寒夜温情   她当然会烤鱼。周怀意很容易就弄到鱼,结果却很不容易才找到柴生起火。   “我们才吃过饭多久啊!”她是一点儿都不饿。   “有人给你夹菜你当然吃得饱,像我这样一边挨骂一边吃饭的不饿才怪。”周怀意竟然一脸委屈。   “你姑姑待你真是如亲生的一般,她爱你才那样骂你。”   “姑姑和先母情同姐妹。当日姑姑带先母进宫玩乐被我父皇撞见,然后就出了一见钟情巧取豪夺的戏码,后来先母意外亡故,姑姑悔恨不已,这才逃离皇宫在边城自我折磨。她希望我过得好,至少比我母亲的结局好。你看她洒脱,那是她的苦楚藏得深。”   卫浮烟第一次听这些故事,不由惊讶:“你母亲不是皇后娘娘?”   周怀意忍不住笑:“你对我的事果然是一无所知。皇后是我母亲亲姊,算下来是我姨母,不过她对我兄弟二人视如己出,也和母亲一般。”   “你还有个兄弟?”   “卫浮烟,你真是……”周怀意彻底无语,“你该不会连我究竟是几皇子都不清楚吧?”   “这个知道,是四皇子,”卫浮烟自觉不该立刻回答,“赐婚的诏书上有……”   周怀意反而自己笑了:“不过不知道也无所谓,你一心盼着过你的小日子,我自然不会打扰你。说起来我是很希望你过得好,最好像出嫁前那般自由自在骄傲洒脱,我才不会太过愧疚。”   卫浮烟不在意地说:“你又怎么知道我出嫁前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周怀意说,“不是说了吗,我看了你的画像。那真是一副不错的画。”   卫浮烟猜也许是当日赐婚时随附的画像,两国要联姻,画师自然要尽可能把人画得尽善尽美。当时她气恼地厉害所以根本一眼都没瞧,倒是听蝶兰说画中之人玉树临风,仙人之姿,看周怀意如今盯着烤鱼的样子,实在也有些夸大。   想了许久,看周怀意的样子必然不会突然发怒才小心翼翼地说:“我能不能啰嗦问一句,你究竟是希望自己不太愧疚,还是希望我过得好?”   “难道有什么不同?于我自己来说自然是不想自己愧疚,但是能让我不愧疚就只有你过得好,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不是吗?”   卫浮烟咬着嘴唇点点头,突然像是说开了,一副郑重其事却又云淡风轻地要把前尘旧怨化解开来的模样,让她有一点适应不过来。   “你为什么总要咬嘴唇?”周怀意笑她孩子气,“我可不同小孩子做朋友。”   卫浮烟牙齿一松,微微张着嘴惊诧不已,难道只是一场梦,能听到这样的话只是因为尚在梦魇之中?   “对,做朋友,”周怀意喜她表情可爱,毫无顾忌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勉为其难地做朋友。如果你遇到对你好你又真正想嫁的人,只要你放得下你现在的身份,我可以帮你。当然,倘若你真是爱我到不可自拔,我也不会拒绝这样美貌的女子的,我随时欢迎你成为我真正的王妃。”   卫浮烟觉得一下子好像所有的担心都幻化成一阵轻烟,压在她身上的“辰国既嫁公主”和“黎国怀王妃”的沉重身份因为周怀意带着调笑的一句话突然分崩离析毫无意义。他愿意……帮她?所以是说……她的人生并没有就此被一纸婚约禁锢,她还可以有自己的幸福?她还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还可以不必按部就班行尸走肉地过别人安排的生活,而是可以去寻找去确定去亲手打造自己的未来?   “所以……”   周怀意听到她的哽咽,有些不忍却肯定地说:“所以我给你自由。你爱怎样,就怎样。你是聪明人,相信你知道哪些是不可触及的底线,我也不必多说。其他的,都随你。怎样?小孩子?”   一直叫她小孩子,她突然觉得亲切又感动,眼泪瞬间就淌下来了,只得拼命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   “从前的事我很抱歉,但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无从悔过也无法更改。至于来到燕京之后,一开始的确不知道你的身份,后来知道了也难免戒备三分,甚至现在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后果如何,不过就看在这条鱼的份上,我愿意这样赌一把。当然,其他的事我仍然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理,比如陆仲,比如次虚侯,既然大家还要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不该插手的,你不得插手。”   卫浮烟一愣,果然他还是那个有两个魂魄的人,只是他愿意拿好一点的那个面对她,这真的很重要,不是吗?   “你也不必太感动,至少要抬头照看我的鱼,它真的快不能吃了!”周怀意一副饿坏了的样子催促道,“对了,这条鱼也是底线,你看着办吧!”   卫浮烟噗哧笑出声来,低头擦干眼泪轻声说:“你不知道这些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多谢,你真是一个好人。”   周怀意快要笑死过去:“好人?只有你这样的小孩子才会认定一个刚见面三四天又给过你一点小恩惠的人是好人!我是好人?对对对,我是好人,我真是太好了!”   卫浮烟立刻不跟他客气,开口就像吼:“你究竟是大我多少一直叫我小孩子!难道你挺老么?”   周怀意突然被噎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到卫浮烟把鱼塞过来他才说:“胆子也太大了,立刻就嚣张起来了!”   接下来的聊天就轻松很多,卫浮烟卸下防备其实话多得不得了,周怀意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连盐都没放的烤鱼一边一副特别后悔给她特赦令的样子,还不住地强调自己只是不想被成家束缚而不是像卫浮烟想的他又傻又病才一直到这般年纪都娶不到妻,而且一再重复自己真的真的只比她大四岁半而不是五岁所以一定不可以叫他老人家,在她斗胆真的叫了之后就毫无君子风度地直接抓起一团雪砸到她脑袋上严肃命令她不得嚣张,再被她不客气地狠狠回击。   多有意思,来的时候还以为他要跟她交代什么,比如不能让兴国长公主知道的事,比如如何解释他们之间明显的生疏,比如陆仲,比如周远之,比如她被他偷听去的大宅院计划,或是盘问她关于雪夜山上遇袭之事。   卫浮烟嫁过来之后过的非常压抑,她不愿想起从前在辰国时候的事,更看不到在黎国做王妃的未来,规行矩步,小心翼翼,行事低调,戒骄戒奢,日子寡淡地让她几乎要有看破红尘之意。所以今晚当她以为周怀意邀她出去是另有目的时几乎没有犹豫就立刻答应——她宁愿他一次把命令下完让她有的遵守,也好过日后犯了错两人再纠缠不清。   哪知他竟给她特赦,压抑了许久的感情突然就无可阻拦地大爆发,感动似乎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感动,高兴似乎比从前任何时候都高兴,觉得他好似乎他就比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甚至觉得蝶兰那句“玉树临风,天人之姿”真是不够用来褒扬他。   闹够了的两个人静静躺在雪地上,天空中只有一轮明月,星星好似有又好似没有,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多谢,周怀意。如果哪一天我回到辰国,一定差人送最好的酒来谢你!我和蝶兰做了好多桂花酒!”卫浮烟回想过去,傻笑不已。   周怀意偏头看她,不由想起那晚看到的画像,画像中她身着红衣骑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上笑得张扬华美,那双眼睛神采奕奕似乎闪着无尽光芒,让他一下子就动了心。不是动情,只是动心,像看到所有珍奇一般的动心,想要保护,不忍摔碎,仅此而已。   但心中又感叹果然只是个小孩子,既然嫁过来,纵使他愿意帮忙放她走,难道还能再回辰国去和从前的朋友相聚吗?只是卫浮烟是聪明人,等她的兴奋劲儿过去了慢慢冷静下来,不必他提醒她也一定能想到这一点,于是觉得很不忍心,转而并不十分在意地问:“蝶兰是谁?”   周怀意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卫浮烟又开始滔滔不绝:“蝶兰么?蝶兰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父皇一生只有我母后一个女人吧?我没有姐妹,皇兄又没有立后纳妃,其他兄长的妻妾总是敬畏我身份,所以宫里一直不太热闹。蝶兰是我舅父易淮南的戍女,在府中地位低下所以我们一直到几岁才认识,你能相信那种感觉吗?好像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定她会在你生命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从我们第一次逃出舅父的府中去找方桐哥哥看桃花时我就知道她一生都是我的朋友,再不会有任何事可以影响到我们的关系。”   周怀意不长记性,再次发问:“谁又是方桐哥哥?”   哪知这一次卫浮烟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周怀意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她说:“从前我以为我要嫁的那个人。”   躺的久了,方才跑闹出的汗被风一吹甚至觉得比来时更冷。周怀意慢慢问:“所以……你是要回去找他?”   第九话 繁花似锦   回去找范方桐?   “不,当然不会。他已经娶了蝶兰了。”   周怀意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凄惨的马叫声,于是一跃而起拉过卫浮烟护在身后,原来不知何时马已走远,此时已被万箭穿身嘶嚎着躺在血泊之中,一队快马奔驰而来,七八个黑衣人正张弓搭箭要把他们置于死地。   卫浮烟只听得一声“抓紧我,千万别松手!”就看到周怀意毫不犹豫地用剑将方才的灰烬挑起扬在空中,施展了轻功向一旁密林方向奔去。   身后箭嗖嗖从她身边穿过,卫浮烟抓紧周怀意不敢稍动,无意间回头看到最近的黑衣人身后背的长剑剑柄上有一个三瓣桃花的标志,再细细一看其他人剑柄上都有这个标志,突然灵光乍现惊呼道:“是那晚山上那些人!”   周怀意一时也顾不得问她是如何得知,只能带着她拼命地躲避箭阵,他尤其记得山上黑衣人武功高强出手狠辣,一时不敢大意。转眼间二人奔入深林之中,黑衣人骑马不便入内已经全部下马紧随其后。   “这边,”周怀意果断吩咐,这里他来过几次,知道哪里更适合躲藏。硬碰硬他有把握逃脱,但再加上卫浮烟就难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黑衣人紧随他们不放,前天晚上的目标就一定不是次虚侯,只不过陆仲已经插手调查,如今黑衣人仍然跟来是不是意味着陆仲已经遇险?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卫浮烟一边跌跌撞撞跟着周怀意在林中躲藏一边尚存一丝清醒地问。   周怀意凛然回头:“难不成你怀疑我?”   “是你带我来的……”   “卫浮烟你真是找死,要是我有意害你还用得着找别人下手吗?我一只手就能扭断你的脖子!”周怀意的凶恶一面立刻被她逼出来了。   “我不是怀疑你要杀我,只是怀疑你——啊!”卫浮烟脚下一滑一个没抓紧就滚落地上,那是个较陡的滑坡,两人之间的距离立刻拉开了七八丈远。   只见情况突然之间出现变化,原本黑衣人成三面围攻之势想要把二人一网打尽,此刻同周怀意一般高处的两三个黑衣人立刻放弃周怀意转而回攻卫浮烟,卫浮烟心中焦急连忙后退,慌乱中手触及一根枯木,灵机一动狠狠拿枯木横扫雪地并敲击旁边树木,顷刻之间积雪或平地飞扬或簌簌落下,加之林中原本不如雪原明亮,黑衣人一时不得靠前。周怀意在高处看得分明立刻偷得黑衣人僵滞的瞬间从高处跳下一把揽起卫浮烟的腰转身向来时方向逃去,一心只盼能比黑衣人早到片刻夺了他们的马就可飞奔回边城。   “是……是来杀我的!”卫浮烟大为震惊。   周怀意更是惊诧不已,但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只是飞快带着她向前跑,只是带上卫浮烟毕竟慢了许多,身后黑衣人的行动声音渐渐清晰。   卫浮烟突然反应过来冲周怀意大吼:“你听见没有?他们是来杀我的!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快点走,否则两个人都逃不出去!”   身后黑衣人再次呈包围之势,而眼前马匹在即周怀意却发现黑衣人尚有二人守在林边,此刻正张着弓默然看着他们。不能再向前了,身边却还有这样一只聒噪的鹦鹉,他立刻阴仄仄地咬牙切齿说:“闭嘴!”   “你们究竟是谁?如今我们毫无还手之力,不如留我们死个明白。”周怀意拖延时间。   只听马背上一人沙哑的一声:“杀!”   一支厉箭立刻钉在了卫浮烟脚边逼得卫浮烟猛然后退一步,周怀意嘲她吼“背靠着树别动!”一边已经同黑衣人交上手来,只是毕竟敌众我寡所谓势均方可力敌故此渐渐不支。恰是此时一急一缓两只箭一道飞来,卫浮烟躲过前一支却被后一支狠狠射住肩膀,瞬间麻木后立刻就是钻心的疼。周怀意心中一急一剑砍掉一个黑衣人的手掌回身一把抱住她:“卫浮烟?卫浮烟!”   黑衣人逐渐缩小圈子,只听马上沙哑之声再次发令:“杀!”   卫浮烟心中暗暗思量,一手捂住伤口一手猛然张开拦在周怀意胸前对马上人说:“你们既然来杀我就一定知道我的身份,我一个辰国弃子死不足惜,但是他可是黎国堂堂怀王爷,今日若有半分损伤,你们以为皇上真就查不到吗?”   各自静了一瞬,卫浮烟再开口已有些艰难:“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给自己留条后路,饶了不相干的人吧!”   周怀意正要开口骂她,却听马上人声音更加嘶哑地吩咐:“杀了公主。”   卫浮烟一惊,杀了公主?是杀了公主,不是杀了王妃!难道眼前人竟是……是她辰国人?   她的伤口流血不多,只是疼得浑身发颤使不出任何力气,眼见黑衣人步步紧逼周怀意面色沉暗地将她护在身后,卫浮烟有气无力地开口:“快走吧,老人家!”   卫浮烟死到临头反而不知该忧该喜,出嫁前受尽荣宠,出嫁后孤独无依,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好人给了她特赦令,就在前途光明指日可待的时候突然被告知一切将要终结,怎么从来没人告诉她人这一生竟然这么有意思?   周怀意低头看卫浮烟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头,突然又笑开点头,心中之恨有如波涛汹涌。救不了想救的人,这种感觉糟糕到令他一生不敢回味。   周怀意将她小心放好重新站起来时脸上已有肃杀之气,那是卫浮烟从未见过的周怀意,他提剑捏了个剑诀,目光清寒如冰。   “周怀意你……”卫浮烟一句话未说完只见林外雪原之中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来人衣着花花绿绿好不鲜艳,分明是冲着他们却嬉笑吵闹不已好像根本不知前方什么情况。   马上黑衣人再度吩咐:“快!”   周怀意立刻就与黑衣人再度交上手来,卫浮烟这里一时无人照看,一个黑衣人绕到其身后正欲下手,只觉手臂处凛然一麻,低头一看脚底下是一朵绽放的石刻梅花。   “燕京杀手盟繁花似锦前来营救怀王、怀王妃!”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绿衣女子几乎是从天而降落到卫浮烟身边将她小心扶起。   卫浮烟正担心周怀意,等到起身方才察觉扶起她的绿衣女子。   周怀意闻声一惊猛然回头,卫浮烟立刻开口解释:“我不认识她们!”   同绿衣女子一道的其他人也已经加入战斗,他们的武器十分奇特,金柳长鞭,黑铁花枝,白石松果,翡翠叶刀,皆是豪华奢侈的兵刃。周怀意两三下退出打斗过来一把拂开绿衣女子的手将卫浮烟靠在他身上,面色比方才更加凶狠。   绿衣女子毫不介意地嫣然一笑回身看着黑衣人被他们的人马完全压制,连马上的发号施令者都在四人围攻下有些招架不住,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对二人行了个礼娇滴滴地说:“小女子幽檀芳替花大爷向王爷、王妃问好!”   卫浮烟正要开口解释,只听周怀意无不怨恨地说:“我认识!”   看来又是一段旧怨。卫浮烟无力地靠在周怀意肩上,只听幽檀芳娇笑着说:“花大爷还说,若是王爷得空了不如带王妃去见见他,师徒之间哪有隔夜的仇呢?花大爷给王妃的礼已经备下三年了,是时候送了!”   卫浮烟听着幽檀芳咿咿呀呀如唱戏一般好听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知道,原来救他们的人,是周怀意的师父……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肩膀疼得要命,抬头一看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屋里没有人,外面有些吵,她自己慢慢走到桌边倒了茶喝开始有些清醒,听门外的吵闹声中竟然有周怀意的声音。   “对,她是受伤了,而且本王多谢你帮忙向姑姑隐瞒,但是你究竟有什么资格过来质问本王!”   紧接着竟然是周远之的声音:“周怀意,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和你花错师父联手害你和她分开!所以在辰国你明明对烟儿毫无兴趣也一定要向辰国皇上提亲,就是为了让我得不到她!可我没想到你竟然带她深夜犯险差点性命不保!你非要让我眼睁睁看着我爱的人差点就死了!你非要用这种法子报复我!”   卫浮烟见过的周远之向来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看到眼前周远之旧伤未愈走路踉跄却一脸愤怒青筋暴起,她认了许久才认清的确是他。   周怀意闻之如被雷惊,他的眼色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凶狠。周怀意一把抓起周远之衣襟一字一顿地低声怒吼:“不、要、跟、我、提、她!”   周远之面无惧色冷冷笑开:“至少我当年绝无害你之意,害你们分开我从来都是无意!可你有心害我失去所爱!有心害我一生孤苦!难道你竟然以为我心中的恨就比你少吗?”   “那又怎样?”周怀意笑得几近残忍,“难道因为你打我一拳我又还你一掌,你就有理由怪我打得比你狠吗?竟然有胆量跟我提她?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我是不该惹的人却偏偏还要来惹我,告诉你,再不要跟我提她,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烟儿!”周远之惊讶地看见她已经出来了。   “还有,”周怀意丝毫没有察觉继续抓着周远之的衣襟将他狠狠推抵至墙,“本王,也不准你再这样叫我的王妃!”   第十话 互不信任   周远之一把将他推开两步跑到卫浮烟身边又急又心疼地问:“你醒了?伤口还疼不疼?怎么不加件衣服就出来了?快回去躺着!”   周怀意这才看到她有些茫然地站在门口。受了那么重的伤,躺了三天才醒过来,现在脸色苍白的吓人。她原本就瘦小,如今只着一件单衣就出来了,越发单薄得像一张纸片。   “回去躺着。”周怀意冷淡地吩咐。   卫浮烟点点头。站了一会儿的确有些冷了,更何况他们之间的旧怨,也轮不到她插手。   门外再无吵闹之声。她左肩上伤口疼得厉害,忍不住褪了半边内衫查看,果然已经有血渗出来。正不知该怎么办突然有人大步走进来,她慌忙之下手差点碰到伤口,只得胡乱将衣服拉起来。   周怀意看到一抹刺眼的鲜红,脱口而出一句:“不要乱动。”   卫浮烟点点头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周怀意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荷心斋。”   卫浮烟讶异:“不是在边城吗?”怎么他们已经回来了吗?   周怀意言简意赅:“不是。”   “那姑姑她……”   周怀意原本就面色不善,听到这话更加冷淡:“遇上次虚侯,他接姑姑回燕京,我送你回来。”   他们半夜出来直接没回,也不知道周远之究竟给出的是什么理由。卫浮烟犹疑半晌才问:“所以……那些人的确是辰国人?两次要杀我的是我辰国人?”   “如果是呢?你站在哪一边?一队辰国人马竟然越过边境跑到我黎国境内图谋不轨,难道是欺我黎国无人吗?连北地边城都胆敢踏入,当真是不要命了!如此欺人太甚,难道还要本王手下留情?王妃也应该时刻谨记,你已经是黎国的怀王妃而不是辰国的端阳公主了!”   周怀意心情不佳,卫浮烟也没好多少,当下语气就冷淡起来:“王爷真是多虑了,那些人是要杀我,我能站在哪一边?”   “你知道就好!坦白说本王无所谓添一些麻烦,但我生平最讨厌被人利用,更不想因为任何理由卷入莫名的纷争!所以王妃和三花堂究竟有什么前仇旧怨,不如现在就坦白说个明白!”   “三花堂?”卫浮烟冷笑,“原来要杀我的是三花堂!真是多谢王爷告知!不过若问前仇旧怨王爷就只能先找三花堂的人问了,因为我是第一次听到三花堂的名号!”   “第一次?”周怀意面色几近嘲弄,“传闻辰国端阳公主最爱同其兄长椒图王游走江湖,而眼前我的王妃竟然连三花堂的名号都没听过!难道还要本王亲口告诉你吗?好,三花堂,二十几年前辰国最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堂主名叫白起年,岭南蛮人,后与苏州名妓罗碧痕携手归于你辰国苏州城。二十年前三花堂内乱,被朝廷趁机一举剿灭。听明白了吗?王妃?”   卫浮烟一把掀开被子扶着雕花床站起身来冷冷地说:“听明白了,王爷!三花堂被朝廷剿灭,所以能再派出三花堂人的就只有我辰国朝廷!王爷的意思究竟是说我皇兄派人来杀我给王爷添了麻烦,还是说我和皇兄联合演了这场戏来利用王爷你?”   卫浮烟起得猛了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稳,连忙就近用左手抓紧床柱,伤口立刻如烈火炙烤般疼痛,周怀意眼睁睁看着对她说:“本王的意思?哼!坦白说,本王甚至真的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你同本王听过的任何一句描述端阳公主的话都不符合,本王不妨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本王要查你!”   “端阳公主?”卫浮烟不顾伤口疼痛冷笑着说,“王爷听到的端阳公主是什么样子?倘若我真有心假扮,难道还会让你这么容易看出来吗?”   “谁说不会是计谋呢?属于朝廷的三花堂竟然要杀自己的公主,王妃有什么解释呢?众所周知的端阳公主高贵优雅自在洒脱我行我素甚至豪情万丈,纵然坊间有所夸大总该有几分同本人想象,王妃又如何呢?当日在山上陆仲说你‘武功平平’难道是本王听错了吗?明明会武,雪原上却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不妨由王妃来告诉本王,究竟是陆仲说了假话,还是本王的王妃在演戏呢?”   “我在演戏?哈!我在演戏!我演戏的目的就是让我自己差点被一箭射死?”   “但是你没有死!连峥嵘都说你这一箭挨得真是幸运,下移三寸伤心脏上移三寸断锁骨,但是偏偏你就只需要敷药补血再躺上三天就可以安然无恙地醒过来!竟然还替本王求饶,这也是设计好的吗?目的是什么,让本王视你为恩人接纳你?”   “你以为我稀罕吗?”卫浮烟气得牙齿都快咬碎,偏偏面色上不露半分,她从来都是越生气看起来越平静,于是只是冷笑着说:“说起来我也的确十分后悔,当初怎么还为你求情!竟然把你在雪原上说的话都当了真!其实去边城的时候就一直在怀疑我了吧?从来都是试探一句都未当真?”   周怀意原本不想提雪原之事,真心决定赌一把放她走结果偏偏遇上这些事,于是无不嘲弄地说:“对,全是试探,而且的确大有收获。原来王妃根本就不怕水的,在河边玩那么久甚至在有大片冰洞的河上疯跑都面色未改,如何看到我府上荷花塘就吓得面色苍白寸步难行了?”   卫浮烟惨然笑开。   “笑什么?嘲笑么?嘲笑本王竟然还自觉亏待了你,还派你的人过去查探虚实?从前一个人在燕京就平安无事,本王一回来就短短几天两度碰到刺杀,王妃不如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   卫浮烟不屑地说:“对,嘲笑。笑我自己竟然真的相信你,还感动到以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我真是疯了才会相信你!不过我没有解释,你既然从一开始就不信那我说什么都没用!不知王爷现下打算如何?如果要一剑杀了我就快动手,如果打算按兵不动,那我是否可以回挽夕居等王爷哪天坐实了罪名再来杀我?”   周怀意冷哼一声说:“相信?那些话就全忘了吧,说起来本王自己都不记得!本王留着你,不是为了让你养伤过日子!挽夕居是不必回了,既然根本不怕水,就住在这里吧!”   卫浮烟伤口破裂,鲜血早已渗透外面单衣,如今左边肩膀以下红透一片,看起来甚是吓人。周怀意怒火正盛,看她疼得浑身颤栗站都站不稳刚要再开口只见有个丫鬟进来禀告:“王爷,柳侍卫和胡神医一道求见。”   周怀意忍着怒火说:“让他们进来。”   两人一进屋看到这种架势都是一愣,胡峥嵘医者善心,也不顾自家主子的脸色就直奔鲜血直流的人说:“这怎么成这样了?”   卫浮烟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终于站不住被胡峥嵘扶着坐到床边。   只听胡峥嵘一边扯下纱帐一边说:“王妃,疼的厉害就找手绢什么咬着,别再把嘴唇咬破了!”   周怀意忍不住回头,在纱帐放下之际看见卫浮烟闻言松开牙齿,下嘴唇却早已经咬破了,肿得厉害。   他回头看柳轻舟:“你怎么来了?”   柳轻舟看眼前情况不知该不该开口,一时有些犹豫。   “说!”周怀意压着的怒火不住四下流窜。   柳轻舟不得已乱扯道:“昨天派出去寻找陆仲的人还未回来,轻舟来是想问是否需要加派人手。”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周怀意咬牙切齿地说,“说!”   彼此太了解也是错,柳轻舟不得不重新行了礼说:“主子,轻舟有事禀告。说来事小,之前察觉府上有人潜入我的房间,今日回房,抓了现形。”   周怀意的隐卫在府中地位一向比管家还高,柳轻舟更是隐卫之首,谁敢这样胆大包天?周怀意正在气头上,说话也不留情面:“该杀该刮,自己处理!还要来问本王吗?”   柳轻舟心知自己来的不巧,但毕竟不知方才自家主子已经和王妃彻底闹崩,只得斟酌着字句说“原本是想随便处置的,不过事情有些麻烦。因为潜入轻舟房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妃的婢女——宿月姑娘!”   卫浮烟几乎要疼晕过去,听到这话猛然一个激灵张口就是一句:“宿月?怎么可能!”   周怀意冷冷一笑说:“人呢?”   柳轻舟犹疑着不回答,周怀意更怒:“不是问你人呢?”   “门外,就在门外。”   卫浮烟隔着纱帐看见宿月进来的时候战战兢兢一脸恐惧,她一看见周怀意就噗通跪地拼命磕头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宿月不敢了!求王爷不要告诉我们公主!宿月不敢了!柳侍卫,您大人大量饶了宿月吧!宿月无心的!不要告诉我们公主……求求你……”   “主子,”柳轻舟立刻求情,“轻舟之意,只是两次看见宿月姑娘在轻舟房间附近,也许是误会也说不定,只是因为宿月姑娘是王妃的人才不好大意,并无其他意思!”   第十一话 宿月错举   周怀意冷冷一哼说:“刚刚还是潜入,现在就成了在附近?宿月姑娘这求饶是什么意思?认罪?”   卫浮烟一把推开胡神医的手拉上衣服撩开纱帐再度起身说:“她说了,是无心!”   宿月这才发现卫浮烟,直愣愣地就起身跑过去慌忙问:“公主,您回来了?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公主……”好似把刚刚自己大难临头的事全忘了。   “两次都是无心?真是好笑,堂堂辰国皇宫里出来的婢女,行事居然如此不规不矩,三番两次跑到男人住的房间里鬼鬼祟祟!”   卫浮烟不顾尚未包扎好的伤口在不断流血一把将宿月护至身后说:“皇宫婢女行事不端鬼鬼祟祟?我就在你眼前站着,你又何必指桑骂槐呢?何必非要迁怒于一个小小的婢女,难道这就是黎国怀王爷的气度吗?”   柳轻舟立刻暗叫不好,他原本无意深究,只是第一次旁敲侧击地警告过宿月后没想到她还敢再犯,今日隐卫和几个下人都有看见,不追究只怕也说不过去。本来以为自家主子和王妃共赴边城又共同犯险,把宿月交给王妃应当是比交给管家按府上规矩来办妥当的多。却不知何时自家主子和王妃已经彻底谈崩,只怕是要害了宿月姑娘了!   “本王的气度?”周怀意冷笑道,“有人状告有人也说不敢再犯,试问如果是王妃你如何处置?你身为王妃不但不查知真相赏罚分明,还要当着其他人的面公然护短,难道这就是辰国端阳公主的气度?”   “对,我就是护短!我自己带来的人我当然要护!难道等着别人要杀要刮随意处置吗?”卫浮烟怒到顶点口无遮拦,“我看王爷你不妨冷静一下再处置我和宿月!这么迁怒人实在有失你风范!”   周怀意额上青筋暴起,一双眼睛早已如同苍鹰一般紧紧锁在卫浮烟脸上,似乎下一刻就会像他从前说过的那样一只手扭断卫浮烟的脖子:“迁!怒?”   “难道不是吗?”卫浮烟的血流得太多,头脑已经晕眩许久,还是冷笑着说,“我和宿月即便身份有疑,王爷你一声令下就能让我们永无翻身之地,何必如此咄咄相逼?你想杀想刮的真的是我们吗?还是同你有新仇旧怨的次虚侯!你师父!和三花堂!”   周怀意一把掐住卫浮烟的脖子脑中轰隆隆的巨响,眼前除了这该死的女人嘲弄的眼神什么都不剩。胡神医和宿月都跪地帮忙求饶,只有柳轻舟仿佛魔症了一般,轻轻重复三个字:“三……花……堂……”   卫浮烟在疼晕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宿月的哭喊:“王爷快放手!王爷,宿月知错了求王爷赐死!饶了我们公主吧!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从前是叫公主,周怀意不在的三年偶尔出门时应该改叫夫人,现下周怀意回来了就要和府上人一道叫王妃,笨宿月,永远一慌就什么都忘了……   王妃经胡神医医治已经转危为安,失血过多加上情绪激动,其实不是什么大碍,只是伤口再度撕裂看起来十分恐怖。宿月几乎要哭昏过去以至于胡神医不得不帮她扎了一针让她先安静下来,到柳轻舟走的时候已经另有丫鬟过去帮王妃擦身。自家主子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怒火快要把宅子烧干。   关好门窗熄了灯,借着月光一跃而上自己的房梁,扒开厚厚的灰尘有一块破裂的木材,用剑翘起后是一个浅浅的木坑,坑里只有半个残破的剑柄,上面三瓣桃花的暗纹隐约可见。   三花堂。柳轻舟将破剑柄放在自己怀中,把破木材小心放好,在再度跃起的时候把提前准备好的细土小心洒在刚刚脚踩手碰的地方。快过年了,别遇上精明的下人来给他这间屋掸尘,哦不,这里是北方,应该说扫房。   三花堂。柳轻舟一遍遍抚摸着那半个残破的剑柄,往事如寒气侵体,心情却如烈火炙烤,翻来覆去前思后想,到迷糊睡着的时候已经快天亮。   “宿月,你现在告诉我,你去柳轻舟房里干什么?”天快亮的时候卫浮烟醒了,旁边守着眼睛哭肿得像胡桃的宿月。   宿月抽泣着说:“宿月……宿月无心的……公主……宿月只是……只是……”   “可是你知道,重要的就是这个‘只是’,”卫浮烟拉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小心翼翼过日子,生怕那个怀王娶我是有什么阴谋所以万万不能让他抓了把柄对我们辰国不利。后来他回来你也见了,在山上赠我弯刀,又要带我去边城见他亲人,我以为日后我们的日子能稍微好过一点。可是宿月现在不一样了,我和周怀意已经彻底闹翻,他既然对我存疑,只怕日后我们做什么都是错。所以宿月,那个‘只是’我必须知道,否则周怀意问起罪来我如何能保全你?”   宿月一向胆小,经过这一夜早就吓坏了。卫浮烟却不得不趁只有两个人的现在追问:“宿月,那天在山上隐卫进门时候你盯着他们看,是不是就是在看柳侍卫?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就算你以为隐卫身在边城尚未回来,以你向来最胆小最守规矩最不会惹麻烦的性格,怎么就有胆量两度潜入柳侍卫的房间?”   宿月眼泪涟涟地哽咽:“公主,不是的,不是的……宿月只是弄错了……弄错了……柳侍卫,柳侍卫与故人相像,所以宿月弄错了才……才……才想要查一查……宿月知错了!宿月知错了!宿月知错了……”   “宿月,”卫浮烟无奈又难过,“你真的连我也要瞒?你四岁入宫时就摔伤头忘记全部旧事,连自己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家乡何处都想不起来,现在却跟我说柳侍卫同你故人相像?”   宿月只是低着头抽泣不止。   卫浮烟失望之极,以为彼此信任到无话不谈的人对方却有秘密不愿让她知道,这种感觉真得十分糟糕。她只得叹了声气说:“算了,算了。”   宿月却忽然抽抽搭搭地哭着说:“不是的公主,宿月不是……不是有意要瞒你。宿月后来的确想起来一些事,宿月进宫时不但有父有母,还有一个哥哥,母亲腹中尚有快出生的宝宝。可是后来……后来一家人走散了……柳侍卫确实同故人相像,可是宿月不敢说,宿月是辰国人,柳侍卫是黎国人,宿月一定是弄错了。宿月……不是有意要瞒公主的……”   卫浮烟第一次听说这些事。她伸手帮宿月擦眼泪,等到宿月稍稍平静下来才说:“原来如此。你该早说的,早说了,我就不带你来黎国了,如果当时放你出宫,这三年说不定你已经找到父母和哥哥一家团聚了,也不必跟着我委曲求全的受苦。”   转而又一咧嘴一笑:“宿月,反正这个怀王现下已经怀疑我,日后我们去他的两国邦交!去他的小心翼翼!去他的规矩礼法!去他的委曲求全!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怎样?”   宿月吓到了,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说:“公主……公主你怎么……是不是你的伤又……”   卫浮烟笑得连自己都觉得夸张,她看着宿月说:“你看,个个都是演戏的高手。从前我觉得自己最讨人厌,明明讨厌这个王府讨厌的不得了却依然不到太阳落山就赶紧回府扮演良家妇女,其实不知道多想买一匹马就那么逃了,江湖之大,走哪儿是哪儿,再不回来了。我装贤淑装淡然,演戏演到我自己都想抽自己巴掌。可是你看周怀意不也一样?明明在山上就怀疑我了,偏偏做些让人感动的事说些让人感动的话来试探我,装得那样有君子风范,其实恨不得从来没娶过我恨不得我早就客死异乡!大家都是演戏的高手,可是宿月,我决定不演了,从今以后我爱怎样就怎样,去他的怀王爷!去他的怀王妃!”   “公……公主……”宿月小心地叫。   卫浮烟说得痛快,当下把被子扯开吩咐宿月:“走!反正怎么做都是错!扶我回挽夕居,这个荷心斋真是讨人厌的地方!”今晚也不知自己第几次扯开被子要下地了。   宿月知道拦也没用,慌忙找了件斗篷帮她裹上扶着她到门口,出了这间房是刚刚周怀意和周远之吵架的厅堂,一个丫鬟正端着热茶过来看到她们吓了一跳:“王妃这是去哪儿?屋中有起夜的隔间,就在……”   “回挽夕居。怎么,你要拦我不成?”   想来是周怀意治家严谨,她这样空有身份的王妃一句话就能吓得丫鬟跪地求饶:“奴婢不敢!”   卫浮烟低头看茶壶已倒,有星星点点的热水泼到那位丫鬟手上,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吩咐说:“叫什么名字?以后去挽夕居伺候,把这里收拾下立刻就过去,明白吗?”放走她这样十恶不赦的人,不知道周怀意会怎么处置这丫鬟,万一又是要杀要刮随便处置她就罪过大了。   “奴婢绮云,绮云遵命。”   第十二话 青荷疑踪   其实走的很辛苦。   失血过多还有伤口疼痛让卫浮烟脚步虚浮,但是离开的念头一旦出现她就一刻都不愿多待。结果走出大堂竟然看见还有一个楼梯。   在这里居高临下看那个荷塘真是漂亮得有如幻境。卫浮烟回头再看荷心斋,桌椅廊柱处处布满了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荷花荷叶浮雕,连堂中的珍奇玩物也大多与荷有关。周怀意大约请了十分高明的工匠,虽然触目可见皆是荷,但其分布精妙姿态奇巧,竟然一点都不显俗气,反倒显得整个荷心斋精致可爱巧夺天工。卫浮烟尤记她方才住的房间墙壁上有一副荷花图,各种颜色深浅的绿色荷叶姿态优雅宛若仙子裙裳,只在远处与天相接之处有一抹隐约可见的红,但偏偏只要看一眼那画,心中所存就只有那一支模糊不清的箭荷,那么多浓墨重彩的绿都压不住万绿丛中一点红,完全衬得上画上“一枝独秀”的题字。   卫浮烟余怒未消,看到月色下白雾氤氲的荷塘就想冷笑。“身处污泥未染泥,白茎埋地没人知。生机红绿清澄里,不待风来香满池。”那么喜欢荷花的男人,竟然没有一点荷花的风姿,好的时候风趣可爱,发起脾气来眼睛里像藏着一头猛兽。卫浮烟越看越气张口就是一句骂:“什么莫名其妙的三花堂,竟然也能怪到我头上!”   宿月手明显一滞:“三……花……堂……”   “你听过?”卫浮烟顺口一问,突然觉得这个语气有一丝熟悉,连忙问宿月,“慢着……这句话……在我昏倒之前,柳侍卫是不是也这样说过一句‘三花堂’?”   卫浮烟顿远远看着荷塘突然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柳轻舟根本不知道偷袭他们的人是三花堂!   “宿月,你在揽翠斋被柳侍卫看见时,他身边还有几个隐卫?”   再提被抓现形的事宿月有些紧张,她小声嚅嗫说:“两,两个……胡神医在他屋里……没看见……”   也就是说当时揽翠斋至少有四个隐卫?   卫浮烟隐约还记得柳轻舟刚进门时跟周怀意说“昨天派出去寻找陆仲的人还未回来”,这是不是意味着派出去找陆仲的不是一个人?按照正常人的说话习惯,如果是一个人柳轻舟应该会直接说谁还没回来,更何况柳轻舟当时应该还不知她和周怀意闹翻所以说话毋须隐藏。所以隐卫两人出去寻找陆仲其余四人留在揽翠斋,他们根本没有被下令调查三花堂的事。   那么这件事又是谁说给周怀意听的呢?二十多年前的旧案了,彼时卫浮烟尚未出生,周怀意也不过四岁多,他不太可能一夕之间想到自己曾经听过这样一个复杂的故事,甚至细致到能确定白起年夫人的名字。   肯定不会是周远之,他们根本没法好好说话,更别提讲一个这么长的故事。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是他周怀意的师父!绿衣女幽檀芳口中的‘花大爷’,周远之口中的‘花错师父’!   这个名号她从来没听过,甚至所谓燕京杀手盟繁花似锦她也是第一次听说。一个杀手盟竟然叫“繁花似锦”这样绮丽的名字,一点也不符合杀手组织暗中行事的特色,不过这样张扬只怕更是大有来头,卫浮烟不由想起那些独特的兵器和鲜艳的衣饰,以及绿衣女幽檀芳妖娆的妆容。   大致知道从哪下手了。卫浮烟当下静下心来,任由宿月扶她一步步慢慢走向挽夕居,一路上竟然也无人阻拦。   “您就听属下的话吧,真的不便久留了!”刚到门口就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男子声音。   卫浮烟和宿月相视一眼,止步不前。   “属下昨晚发现隐卫已经回府了,只怕那个怀王和公主也回来了!再不走真得来不及了!求您就听属下一回吧!”   宿月小心翼翼地说:“是焦伯。”   卫浮烟自然是听出来了。可是焦伯跟谁说话需要用这样哀求的语气,还需要自称“属下”?   “我说过,要走你自己走。”   青荷?   什么时候焦伯跟青荷说话要称“您”了?他和青荷身份地位相当,甚至他年龄要更大一点,偶尔出门同游她们三个也会开玩笑一起叫焦伯大哥。   属下?   “求您不要让属下为难,若您有什么闪失属下如何向皇上交代?这次您就听属下的吧!”   “你说话能不能小心一点?在这里提皇上你是不要命了吗?你想走就快走,不想走也别再跟我说这种话!我不会离开的!”   “求您……”   “这是命令!”   命……令?   在卫浮烟的记忆里焦伯一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不爱说话,常常面色阴沉,有很多小毛病,但绝对忠心耿耿。来到黎国后焦伯不仅时刻保护她,对青荷和宿月也一直细致入微,尤其是对青荷,每当青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每当青荷不小心受了什么小伤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更焦急。就像与陆仲初次见面之时,因为陆仲在街上横冲直撞无意间害青荷崴了脚,焦伯看青荷并无大碍后追上陆仲差点用他的宝刀卸了陆仲的两条胳膊。   她一直以为焦伯是个笨笨的人,偷偷的喜欢青荷,做很多细致却笨拙的小事,比她自己更担心她的安危,比她自己更想要她开心,比她自己更渴望她过得好。   一夜之内,什么都乱了。周怀意同她反目,宿月藏有秘密,焦伯原来并不是喜欢青荷,他尊称她为“您”,他称自己“属下”,他劝她走。   全都乱了。   卫浮烟突然不想推开那扇门。她可以面对周怀意的试探、怀疑、大发雷霆甚至她能想到的所有更坏的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青荷和焦伯之间有瞒着她的奇怪关系。她可以对和周怀意的关系破罐破摔不留退路,却无论何如都不敢想象和青荷焦伯撕破脸面的一天。   卫浮烟回头就看到那棵银杏树。永远是一副淡漠的姿态,把几百年的沧桑都藏在虬劲的枝桠里,冬去春来,叶落叶长,雁归雁往,从没有惊慌失措的时刻。   “宿月,你记得,我们刚回来,什么都没听到。”   她轻轻推开门,院中是厚厚的积雪。她虽然怕冷但是很喜欢玩雪,所以自己院中的雪都只是扫出路来就好,如今看来真的不如全部扫干净放置些颜色鲜艳的假花,至少不必一开门就看见一院冷清。   “绮云见过王妃!”   卫浮烟回身,是那个叫绮云的丫鬟来了。屋中早已没有声响,她看着绮云跪在雪中,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旧时的她,又像旧时的青荷,甚至也有点像宿月。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青荷沉静的声音传来:“王妃,你回来了?”和平日一般平静温暖。卫浮烟背对着她说:“起来吧。青荷,这是绮云,她的手烫伤了,给她找些药来。”   “多谢王妃!”绮云福礼,卫浮烟正欲转身进屋,见焦伯从大门进来向她行礼。   去将军府的路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漫长。周怀意和她同乘一辆马车,两人彼此不看对方,清清静静像是第一次见面。   到最后周怀意突然开口:“无论如何,男人不该跟女人动手,这一点我道歉。”   卫浮烟手上正百无聊赖地拿丝帕折一朵花,她连头都没抬就浅笑着说:“胡神医说昏倒的原因是失血过多和情绪激动,跟你动不动手没关系。更何况我知道你也没真得用力。”   今天是年二十三,卫浮烟的伤口不那么疼,周怀意也没追到挽夕居要她的命,宿月依旧又胆小又不聪明,青荷和焦伯依然像是从前一样有疏离的熟悉,新来的绮云喜欢叽叽喳喳地说话,迅速混熟后偶尔就有些不知分寸,昨晚甚至跟她说:“王爷他气成那样也还是记得吩咐我们帮您擦身,他也极少这样对人好的。”果然自小跟周怀意的无论如何都会向着他。不过总的来说只要不去深究,她就能继续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她的好日子。   这样多好,比从前藏着掖着过日子痛快多了。唯一遗憾的是连她也不忍心拂了兴国长公主的盛情相约,所以现在两个人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地共赴宴会。妆容要精致,衣饰要华美,等到头戴翡翠钗环,脚踩五福绣鞋,看起来就漂亮得像另一个人。男的威严尊贵女的温婉贤惠,也不管两人是否情真意切,都要先去羡煞旁人。   “轻舟不是普通的王府下人,他是我师弟。所以即便原因结果都不追究,也希望宿月姑娘能亲自同轻舟解释道歉。”   卫浮烟自从决定破罐破摔之后真是通体舒畅心情大好,尤其她现在决定反被动为主动亲自调查三花堂的事所以像从前决定偷偷溜出宫去一样有些奇奇怪怪的豪情万丈。昨天把院子里的雪清扫干净,今天给焦伯布置了任务,新生活就要开始,他周怀意再说什么她都不会去计较的。   第十三话 仲归远辞   卫浮烟坦白说:“柳侍卫现在应该非常后悔在不合适的时候把宿月带到你面前差点害死她,所以恐怕现在是他更尴尬于看到我们。不如彼此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比较好。有的事一旦发生就解释不清。”   周怀意这才发现她似乎一夕忽变,眉宇间像是褪去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现在的眼神漫不经心中透着狡黠和精明。周怀意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踩到一只没有斗志的狐狸,他的一脚无意中激发了狐狸的斗志,现在这小家伙要翻身咬他报仇了。想到这些,他无不戏谑地说:“怎么,端阳公主一夜之间话不少了?还是突然决定不演戏了?”   卫浮烟倚在马车角落里翘着兰花指精心整理她的手绢花,闲闲地说:“我的那句‘话少’和王爷那句‘帮你’一样都是说说而已。从前以为不做就不错,现在才明白你说对才是对,你说错就是错。既然如此,只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好过一天是一天了。”   卫浮烟的手绢花已经折好,她端详许久又把花拆了做了个小老鼠,自己在手上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在意周怀意正皱着眉头用审度的目光看她。   有的事一旦发生就解释不清。这句话真是太对了。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周怀意的确是没想到。眼前的女人实在各种举措都不像个公主。那天回到王府等大夫说她无恙后他回房寻找那副骑马图,竟然发现图不见了!找来找去就只有一副中规中矩的画像,画上人穿着雍容华贵举止高贵优雅笑容温婉大方,和他从前见过的其他所有公主并无二致。要说哪里出众,就是眼睛清澈笑容明亮,依稀有几分传言中端阳公主的影子。关键是,这幅才是辰国送来的画像。   周怀意的怒火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熊熊燃烧的。刚开始还以为有人猜到他回府当日可能要去查看画像,所以提前准备了一幅放在他书房里。等到他开始仔细回想那副画的细节,从手法,到用色,到构图,到题字,终于让他想明白,那是周远之画的!周远之在离开怀王府时将这幅画落在了琉璃院,下人看到是王妃的画像所以直接送到了他的书房。   那么画呢?什么时候竟然有人敢偷偷来他的书房拿东西了!   然后是幽檀芳正式过来送请柬。他本不想看见她更不想接那个请柬,就顺口说了一句不如先帮他查清对方是什么人,结果幽檀芳咯咯笑个不停然后娇俏地说:“就是三花堂呀!常年混江湖人的有谁不知道三花堂?幽檀五岁的时候就听说过了!”接着一边笑得花枝乱颤一边拖泥带水地给他讲了整个故事,甚至连白起年的夫人是个名妓都仔仔细细地交代了。   接下来是周远之安顿好姑母后过来看卫浮烟顺便兴师问罪。说到底周远之究竟有什么立场跟他兴师问罪,到底他凭什么?然后提到那幅画,竟然还一副激动地样子说要讨回来!   他还没开始查那丢失的画,轻舟就来禀报卫浮烟的陪嫁丫鬟宿月两度潜入他的房间。又是偷偷潜入,又是鬼鬼祟祟,他当时的确有些借题发挥了。   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全部加在一起,根本撑不起才见面几天的两个人的信任。从前说是愧对她也好,说是有意放她走也罢,说他对她心存疑虑也行,说是愿意赌一把也无所谓,那些都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是牵扯到三花堂,牵扯到可能的两国阴谋,牵扯到有人在府上暗中行事,他无法不去认真对待。   卫浮烟只是觉得好笑,两个人明明那样撕破脸面大吵了一架,如今在将军府前他扶她下马车的侧脸看起来竟然十分温柔。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换来周怀意一个警告的眼神。   “让她们聊着吧,烟儿你陪我出去走走。”和一群不认识的贵妇小姐坐在花厅里正喝着茶,兴国长公主状似无意地开口。   卫浮烟不由地看了门外的周怀意一眼。今天兴国长公主请了许多公子王孙来,她老人家原本爱热闹又爱笑,但眉目之间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贵气,让人自知分寸不敢逾越,尤其今日十分安静,安静到屋中一众女眷都不敢多言。   她们从一众男人旁边走过。卫浮烟看见周怀意站在较远的一棵树下和几个年纪稍长的人说话,他穿黑,尽管衣襟和袖口用银色丝线绣了繁复的花纹,远看来仍是很重的一抹颜色。他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谦逊和善的笑,怎样看都是礼贤下士又知礼重义的好王爷。   兴国长公主把她带去的是不远处一个精致的小厨房,里面有四个仪态不俗的丫头正利落地做菜,大约是长公主的近身侍婢。长公主吩咐她们全都退下后说:“原是想走走的,看你似乎是怕冷,不如就在这里歇一会儿。”转而又问她:“你会做菜吗?”   然后卫浮烟就开始卷起袖子做菜。兴国长公主为人豪爽大气,但到了厨房却极为挑剔,芹菜段要切多长,豆腐丝要切多细,什么火候放盐,哪个菜不放辣,全都要一一嘱咐。卫浮烟只是不住地点头,偶尔加一句“知道了姑姑”和“多谢姑姑”。其余时间屋中倒是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柴火燃烧噼噼啪啪和动手翻炒的滋滋声响。每一道菜做好后长公主都亲自品尝,当她夹一口菜放到嘴里时神色总是显得十分严肃,好像是在做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然而她却不说好坏,大多情况下只是轻轻点点头,然后换一双筷子开始品尝下一盘。   到最后终于忙完时兴国长公主看起来似乎心情更差,等到卫浮烟扶她出了小厨房的门长公主突然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说:“我乏了,要回屋歇一会儿,找个下人带你回花厅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卫浮烟赶紧行礼。等看不见长公主身影时身子一软就靠在身后墙上,长公主那一下不巧刚好拍到她伤口上,卫浮烟赶紧凭记忆远离小厨房,在一个貌似幽静的长廊边上坐着休息。等了很久才有个小厮捧着茶水走过,她赶紧叫:“等等!   那小厮顿了一下脚步,头仍然压得低低的。   卫浮烟没发觉什么,只是疼得龇牙咧嘴地说:“给我留一杯茶。”   小厮仍然身形不动,卫浮烟有些好奇地仔细打量,突然明白:“陆仲!”   陆仲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跳过来就吼:“真他妈倒霉,这都能遇上你!”骂是骂得凶,一过来却立即察觉她有异:“你受伤了?”   “小伤,快好了,”卫浮烟看见他安然无恙很开心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他不是让你去查三花堂吗?”   “哟,你全都知道了嘛!”陆仲一边说着,突然低下身来细细端详着她的脸,然后大大笑开说,“这样好,这样好,比从前好!几天不见脱胎换骨,笑起来真是平添三分俏丽,爷都忍不住想把你卖进窑子里了!”   “你倒是看出来了?”   结果就见陆仲笑嘻嘻地说:“有人来了,明日雅盛茶楼见,自己带银子。”说完低头捧着茶直直往前走了。   她一个王妃要喝小厮手里的茶用得着他像做贼似的溜走吗?不过明日倒是极好,明日也该和焦伯去找繁花似锦了。   果然他没走多远就有丫鬟过来。卫浮烟叫住她说,“带我去花厅。”   路过一丛翠竹时卫浮烟隐约听到兴国长公主的哭骂声:“……你要我百年之后如何向你母亲交代?……我带她进了宫,害的她连儿子都不得安生……那个端阳公主至少宜家宜室……不要再想从前的事了……”   怪不得考她厨艺。卫浮烟只能听到周怀意一声声叫“姑姑”,他说的什么倒是一句都听不见。   哪知不到花厅就在回廊上遇到了周远之,他原本正目光空蒙地看着远处,看到她过来,眼睛里像是有厚厚的暗云慢慢退去,然后露出类似冬天模模糊糊并不明亮的太阳来。卫浮烟走过拐角一步步靠近,就看见他的笑一点点扯开,最后神色间全是熟悉的宠溺与温柔。   “来了?”他问。   “嗯,”卫浮烟看他月白的袍子笑着说,“我母后从前说,越是下雪的日子越不可穿浅色,压不住。”   周远之看着她笑:“可是要压住雪做什么?”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就见周远之笑笑说:“早上正在字林钱庄里坐着,听掌柜说有人拿着我的和灵玉佩去取钱,我不知多开心。”   卫浮烟正要开口解释她会还,却见他微笑着说:“你不跟我生分就好。我最喜欢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样子。只是此番我必须要离开了,日后不管你做什么都要小心。”   卫浮烟笑着回他说:“我也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   周远之点点头说:“从前你不喜欢做王妃,我什么都做不了,现下你受伤,我仍是只能远远看着。我们只有那一面惊艳的缘分,再多的也求不来。只希望你过的好就好。”   只希望你过得好就好。卫浮烟也跟着点点头说:“过去的事就都忘了吧。回去也娶妻生子,日子还长着呢,沉沦旧事,徒惹伤心,又浪费光阴,最是不值得。”   周怀意只是笑而不语,她以为他在看她,却突然听他静静地说:“只是告别。”然后转身就大步离去。卫浮烟心知不妙,一回头就看见周怀意站在她刚刚走过的回廊拐角,他从来都是不怒而威,现在更是目光深邃,喜怒莫辩。   第十四话 落子布棋   她以为他会说什么,可终究是一路无话到王府。   卫浮烟无暇顾及这些,回到挽夕居看见宿月和绮云在前厅备下饭菜,就以更衣为由去后院找到正在练武的焦伯,恰好青荷也在一旁收衣服。她扬手阻止焦伯汇报先行开口说:“我知道你拿到钱了。明早我们一前一后出门,你带上这些银子先去鸿运酒坊。如果有人问,就直说是等我的,我在雅盛茶楼见陆仲,会在午时前同你会合。记住了吗?”   这个“有人”就只有周怀意的人了。卫浮烟无所谓防他,反正他迟早都会知道,但明日之事他的人万万不可在关键时刻来打扰。   焦伯收了刀先向她行礼,然后恭敬回答:“明白了。王妃您放心。”   青荷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可是王妃,您一个人去雅盛茶楼吗?谁来保护您?上次的伤还没好呢!”   “绮云。”卫浮烟说,“你没看出来吗?”说着示意她一起走。   青荷跟着她回房,边走边点头说:“猜到一些。绮云曾说她是王爷生母藤萝夫人赏给王爷的近身侍婢,王爷开牙建府后便将她带入王府,三年前过来燕京后一直留在荷心斋伺候。她年纪尚幼又有这等身份,手却比我和宿月粗糙很多,掌心也有许多老茧。那日扫雪我们没用府上人,我和宿月都累得厉害,她却如焦伯一般轻松。”   卫浮烟赞许地点点头说:“果然我知道的你都知道。如果绮云真的会武,我带上她就足够了。到了那边还有陆仲和焦伯,不必担心的。”   青荷边走边说:“青荷担心的是,绮云毕竟是王爷的人。虽说王爷要查我们我们定然躲不掉,但是您去见陆公子,带上她是否不合适?”   卫浮烟说:“当时的情形我还没同你细说。当我怀疑绮云会武之时,也开始怀疑当日周怀意留绮云在荷心斋照料我是算准了我要闹的。周怀意说他最恨被人利用,而当时他又以为我在利用他,明知我也是盛怒,不可能不防备我。所以他留了个会武的看住我。我猜他没料到的只是我竟然敢直接违抗他的命令就回来。绮云的确是他的人,但她过来事出意外。”   “可您这样的推断只能证明绮云或许真的会武,却不能证明她就不是听从了王爷的命令过来的啊!毕竟对王爷来说,您在荷心斋或挽夕居并无二致,一样是在他掌握之中。”   卫浮烟看着青荷关好门过来帮她宽衣,缓缓说:“不一样的。你若是在你就明白,周怀意并不是真的要处置我,只是想放在身边好好查探虚实。而且周怀意不像是这样下作的人,他不屑于这么做,他连当初说要查我都是当面直言了的。而且这几天你也看到了,绮云一个宫里出来的人,爱说爱笑,并不十分机灵,说话也不知分寸,显然这些年没什么事教会她小心翼翼,足见她是颇受了些庇护的。我猜她是和周怀意生母间有什么渊源,周怀意不至于让她故意烫伤手来试我,况且这样也不一定能成功。”   青荷说:“可是看见您和宿月出现就弄到烫伤手,这对一个有武功的人来说实在不该啊!”   “说起这个我就觉得可怕。绮云并不是看到我就吓到的,而是我说要走她才吓得烫伤手。她这人没什么智慧,只怕当时纯粹是吓坏了。一个从小跟着周怀意,说不定还颇受周怀意保护的人,听到我要违抗周怀意的命令竟然吓成那样!在她的眼里,根本没人敢违抗周怀意!”   青荷更加担心地问:“可绮云同王爷关系越密切,我们岂不是更危险?”   卫浮烟叹气说:“我猜周怀意也是因此才没来挽夕居兴师问罪的。绮云如果是他特意派来的人也就罢了,可是说到底是我亲口要来的,他什么都不必做,绮云话多,自然都会跟他讲。有时我想想实在觉得好笑,这多像周怀意当时开口要了我,明明都是亲自开口,要到手了却又头疼不知该如何对待,还要怀疑来怀疑去的。很好笑是不是?”   青荷如释重负地笑着说:“您怎能这样打比方?不过这样倒是好了,绮云她虽然话多,但不会添油加醋乱说。王爷要是撤下她再换一个人,兴许比她坏又比她聪明,我们可就惨了!”   卫浮烟莞尔一笑:“我也是这样想的。”   等换好了衣服,卫浮烟突然忍不住感慨:“我从前是真的低估了周怀意了!我一心想着王爷我还见得少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会过不去的。可这些天细想从前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对。他一再试探我也就罢了,哪个宫里长大的人不是两张面孔善用计谋?是我自己笨信了人家。但是绮云她跟了周怀意这么些年,认识到的唯一的事是没有人敢惹周怀意,她又不是宿月那种天生胆小的人。我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十分可怕。倘若是现在让我同周怀意大吵一架,我还真是不敢。”   青荷就笑她:“也有您不敢吵架的人了?不过王爷看起来倒是不像会跟人大吵的人,究竟为什么就吵开了?您也是,就不能稍稍让让,我们毕竟是寄人篱下。”   卫浮烟觉得这句“寄人篱下”说得真是贴切,她仍然觉得好笑地说:“还能为什么吵?周怀意他怀疑我不是真的端阳公主,他说我是假公主!”   啪!青荷手上的梳子掉在地上断成两半。   “假……假公主?”青荷慌忙拾起来磕磕巴巴地说,“王爷怎会这样想呢?您……您怎么可能是假公主!您从一出生就是公主了,那么多人都知道!”   卫浮烟看着断裂的桃木梳,从镜子里看青荷突然煞白的脸,疑窦顿生——青荷向来是稳重的人。   雅盛茶楼虽然并非上等,但基本也衬得上一个“雅”字。它的一楼是敞开的大堂,二楼却用竹帘隔开了许多小隔间,三楼才是精致的小花厅。   陆仲让她自己带银子,所以她以为他会去最贵的小花厅,结果等寻上二楼才看见他就在靠窗的一边坐着喝酒,只是毫无疑问叫了满满一大桌菜。   “咦?没见过啊!”陆仲直接把脸凑上去盯着绮云看,“又一个俊俏姑娘!我说卫浮烟你架子摆得也太大了吧!一个人要这么多人伺候就该五雷轰顶,还要这么多俊俏的姑娘伺候真该天诛地灭!”   绮云大约没见过陆仲这样的人,她脸红得像苹果,手在桌下一直揉衣服,看起来极为不自在。   “她叫绮云,”卫浮烟笑着介绍说,“绮云你吃你的不必理他。陆仲,如果你吃饱了,我有正经事跟你谈。”   陆仲邪邪一笑丢了粒花生米在嘴里嚼着说:“问我为什么在将军府出现?还是问我为什么查到该查的却没去向你家那个可怕的男人复命?”   绮云立刻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指责陆仲:“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说王爷……”   陆仲上上下下打量了绮云半天才明显十分反感地问:“他的人?”   卫浮烟径自大快朵颐,等到陆仲盯得绮云快哭时才开口说:“绮云,你去对面的糕点铺子里买些点心,青荷爱吃栗子面饽饽,宿月随我吃桂花糕,你看还有什么不错的也都一并买了。”   绮云几乎是逃下楼去的。   “故意的吧你?利用小爷玩儿人家小丫头片子!”陆仲面露鄙视。   “陆仲,”从窗边看着绮云走过街,卫浮烟一边吃一边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你不是来怀旧的吧你?十来天吧!咦,才十来天吗?小爷还以为被你折磨许久了!”   卫浮烟给自己夹了一大筷笋丝说:“才十来天,我心里打什么主意你都能看出来。果然找你是没错的。”   陆仲这才安静下来,看了她半天才说:“小爷本来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跟小爷做一千两的买卖。”   “你果然都能猜到!真是厉害啊!”卫浮烟笑嘻嘻地盯紧他的脸说,“我就直说了,我想组建一支卫队。”   果然是这个表情!陆仲当下先张嘴再皱眉然后一掌拍桌压低声音吼她:“你疯了!跟怀王对着干,别说你是辰国公主,就算你是我们黎国的王爷,也别动这份心思!我抽空查了查你们王爷,要知道吗?小爷我免费送你!”   卫浮烟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你是聪明人,肯定不会自不量力跟怀王当面硬拼。但是你私自组建卫队这一条罪状就够你永世不得翻身了!从前在山洞里我也是小瞧了他,你不能不信,世上真的有这种安静时人畜无害发怒时鬼神惧伤的人!何必故意留把柄给他?”   “你猜不到?”卫浮烟反问他。   “好好好!有了这条把柄他就不会去杜撰其他把柄了!”陆仲不耐烦地说,“到底在边城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回来之后变这么多?你从前无欲无求,就算王爷他一刀杀了你也不会反抗,现在居然想要主动出击了?他许诺了什么?”   卫浮烟开始很有兴趣了:“你怎么就知道他许诺了呢?”   “能让一个表面上无欲无求的人精神抖擞地活过来,唯一的办法是给她她认为自己绝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然后再拿走!”陆仲笃定地说,“他说怎样?休了你?然后呢?反悔了?你呢?恨?现在呢?究竟组建卫队是要做什么?”   第十五话 棋行一招   卫浮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悠闲品着,等透过窗户看着绮云抱着一堆东西从糕点铺子出来,才一饮而尽笑着说:“你要是去算命,说不定比现在赚得多。”   陆仲只是喝酒,脸上神情皆是嘲弄。   “卫浮烟,小爷虽然觉得你被逼到这种地步真是可怜,但小爷从来都不是会为了同情失了底线的人,”陆仲不屑地说,“小爷的底线就是:人活着,命最重要,全世界的命,小爷的最重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堂堂王妃只要出得起钱,自然能找到一大群人帮你,你不缺小爷一个,小爷也不凑你这热闹!”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了,”看陆仲闻言一愣,卫浮烟悠悠开口说,“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我们换一笔买卖做。”   陆仲脸上突然笑得不羁,卫浮烟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却依然笑得优雅:“说到底线,我的底线也简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看着陆仲神色凛然,顿了一下又说:“不妨跟你直说,事情比你先前猜的更严重,我们彻底闹翻了。我是无所谓他不管不问,但却有所谓他欺人太甚!你也知道我身边只有焦伯一个会武的,派他出去做事就无人保护,所以你再帮我找个人来。”   “难不成怀王会真的杀了你?”陆仲闻言嗤笑,“你当小爷是傻的吗?他虽然没对你多好,不过你的身份他总是要顾忌三分,性命之忧是不会有的。”   “我在边城又遇见三花堂的人,肩膀上的伤也是拜他们所赐,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就是我,”卫浮烟坦言。   陆仲面色惊疑:“你辰国的三花堂要杀你这个辰国公主?”   卫浮烟点头笑得轻松:“同样的问题,周怀意也问过我。”   “他……怀疑你?”   “包括我端阳公主的身份,”卫浮烟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我现在没有挡箭牌,只能靠自己。”   静了许久陆仲才问:“你要怎样的人?”   卫浮烟不假思索地说:“像隐卫那样的人,绝对忠诚,绝对服从,无论何时无论对错,都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边。”   陆仲看着她一脸嘲讽地笑:“很多年以后,他一定后悔当年雪夜敲门借宿见到你!”   绮云回来了。她不该走这么慢的,卫浮烟猜她真的不敢面对陆仲。   三人一时无话。   过了好一会儿卫浮烟才问他:“如何?”   陆仲见她不避着绮云,也就嬉笑着说:“看在你可怜兮兮也不认识其他高手的份上,这次小爷认栽了!不过你和你男人小爷要一般对待,那就是生平只跟你做这一次一千两的买卖,以后相见如若不识,希望你不要给小爷的人生添麻烦!”   绮云好奇地抬头看看她,但在对面陆仲目光炯炯地逼视又迅速低下了头继续绞手。   卫浮烟粲然一笑说:“大恩不言谢,但求此生可报。”   陆仲抱起一个酒坛仰天灌入一大口酒,笑得有些癫狂地说:“都是屁话!”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一把扔过来说:“这药也要算钱的!”话音未落已经纵身跳下,吓得街上人一阵惊呼,只有他似乎喝得多了,一边背对着她摆摆手一边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向远处走去。   “王妃,这是什么?那个人他……”绮云对陆仲印象不佳,十分怀疑地指了指她手中的药瓶。   “他知道我受伤了,特意备下的,”卫浮烟将药收起来,然后转身吩咐绮云,“待会儿府上的马车送我们到鸿运酒坊,我进去找焦伯,你和车夫一道去锦绣绸缎庄找青荷和宿月。要过年了,我们多买些料子做新衣服。”   “可是王妃,身边不留个伺候的人吗?”   卫浮烟笑着拍拍她的头说:“听话,绮云。”   绮云连忙说是。   焦伯一个人有些坐立不安。说起来他从前也是见惯金银财宝的人,但自从来到燕京几个人的生活就一直节俭,管家倒是没胆量克扣他们的月钱,但自家主子行事小心不敢有丝毫铺张浪费,除了逢年过节取钱打赏府上下人,其他的一直存在王府帐房没动。   就是这次,也是用了一块玉佩。焦伯看到玉佩时忍不住在心中感慨,想不到皇上慷慨至此,明明就已经……   盒子里有一百两银子和三千两的银票。这是真的把主子逼急了啊!   焦伯带着卫浮烟走过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看样子像是有庙会,街上行人比肩继踵吆喝声吵闹声混杂成一片,若非今日有大事要忙,卫浮烟只怕忍不住要留在这里。   “他的人没问吗?”卫浮烟目光停留在一个做棉花糖的摊子上,喜欢得不得了。   “的确见到门侍卫了,”焦伯小声回复,“但属下按照您吩咐的说过后门侍卫就未多问。门侍卫好像急着找柳侍卫。”   急着找柳轻舟?这倒是奇怪了。   “不用向后看了,满大街都有可能是他的人,而且他迟早都会知道的。”卫浮烟悠闲地对焦伯说。   焦伯未再开口,只是带着卫浮烟走进闹市中一家破旧的米店。卫浮烟还专门看了看店门口的招牌,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升斗成仓”,那招牌常年风水日晒早已斑驳脱落,字迹也只是勉强可以辨认。一进门就是一股浓重的陈腐气息,两个陈旧的大木桶摆在一旁,连盖子都没全然盖好,露出里面颜色黑黄气味难闻的大米。木桶旁边是一杆落满灰尘的大秤,显然已经很久没用过了。一个形容枯槁的七旬老者正在狭窄楼梯旁边的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算盘,旁边一壶茶一个茶杯,还有一个油光发亮的大秤砣。   焦伯上前打开盒子把一百两白银放到老者面前,卫浮烟清清楚楚地看见老者用枯瘦的手指拨弄了下算珠加上了一个百,然后指了指旁边的秤砣。   焦伯一言不发带她转身上楼,卫浮烟踏上楼梯时忍不住回头,看见桌上已经又摆上一个秤砣,那一百两白银不知何时已经被迅速地收起来了。   谁能想到走过这里就能找到繁花似锦呢?卫浮烟心下忍不住赞叹。那样招摇的繁花似锦,竟然只给客人留了一个如此衰落破败的入口。这到底是下马威?还是欲扬先抑?   上了楼是一间空旷的破落屋子,左边有一扇紧闭的小门。焦伯大吁一口气,见卫浮烟不解才低声解释道:“先前打听时别人只交代到此不可多言,属下现在才明白原由,楼下的人是‘苍骨山鹰’宋濂,他是声名远扬的‘不夜城四鹰’之首,为人脾气暴躁阴晴不定,武功却奇高。焦伯不才,只怕三个焦伯也敌不过一个宋濂。此行只怕凶险。”   卫浮烟思索了一下问:“‘不夜城四鹰’是什么来头?”   “是不夜城里武功最高深莫测脾气又最古怪的四个高手,除了楼下的‘苍骨山鹰’宋濂之外,还有‘黛骨林鹰’莫秀兰,‘雪骨泽鹰’朱山海,和‘赤骨渊鹰’冯陈楚。他们四人联手,只怕三国之内无出其右。只是都销声匿迹十几年了,也不知何人竟能驱使山鹰宋濂来做个小小门神!”焦伯说到最后脸上一脸骇然。   想不到周怀意的师父有这么大来头!难道他师父也是不夜城人?“走吧,今天不会有事的!”卫浮烟安慰他说。   当时在雪原上周怀意的师父神通广大地救了他们一命,那个叫幽檀芳的妩媚女子又说他师父邀请周怀意和她并为她备下礼物,重修旧好之意如此明显,只怕不会在此时给她难堪。   卫浮烟要伸手,焦伯说:“属下来。”然后小心拉开大门,露出一道十分普通的长廊。   一个俊俏的青衣后生等在门边,见他们来立刻恭敬地行礼,然后说:“客人这边请。”   每走一段长廊两边的声音就全然不同于之前,有的像酒客高声喧哗,有的像店家大声咒骂,有的尽是销魂蚀骨的欢声笑语,大约是勾栏之地,有的竟然传来孩童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显然是书院。走了大约一刻钟才到另一扇紧闭的门前,青衣后生轻轻鞠一躬,一言不发地便回去了。   卫浮烟回身看长廊。倘若她不是自留了后路,只怕此番也要越走越后怕。一个杀手组织把入口定在闹市区已是嚣张,又在一刻钟的路途间打通了一个并不狭窄的长廊,两旁十几间店铺如若知道,可见客人进来此处便逃不掉,如果根本不知此事,岂不是更可怕?   她径直拉开大门带着焦伯走进去。这是一间温暖雅致、看起来像是少女闺阁的素净房间,桌上一只青花瓷瓶供着一大把粉莹莹的梅花,隔着桌子是另一个门,左右两边是两张紫檀折屏,一屏上绘踏雪寻梅,一屏上绘牡丹富贵。踏雪寻梅得富贵,真是应景。   焦伯低声提点:“有人。”   “哎呀当然有人啦!”一个粉衣妖媚女子柳腰如蛇一般从左边屏风后扭出来,一方粉纱绢帕差点拂到焦伯脸上,她一手轻轻在焦伯胸膛推了一把娇笑着说:“没人怎么待客呢!”   焦伯立即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换来粉衣女子咯咯一阵乱笑,一边笑一边把卫浮烟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似乎里里外外都看透了。   倒是比先前见过的幽檀芳还要柔媚三分。卫浮烟嫣然一笑对她说:“看够的话,是否可以做生意了?我要杀的人,直接跟姑娘你报名字就可以吗?”   第十六话 繁花似锦   “哎呦!”粉衣女子水杏大眼轻灵一转娇滴滴地说,“还以为今儿是要做这位壮士的买卖,不曾想来了个动怒的小美人!美人请坐!”   卫浮烟随她上前坐下,立刻有个女童端来一壶热茶给她倒上。   “君山银针,好茶!”卫浮烟径自呷茶。   “哟,很识货的嘛!”粉衣女子媚眼如丝娇笑不止,软软坐在一旁柔若无骨,“看来要杀的也不是寻常人嘛!是谁这么倒霉呀?”   “所谓杀鸡焉用牛刀,若是寻常人,又哪里敢劳烦繁花似锦?”卫浮烟低头浅笑,“我要杀的人,便是燕京怀王府上的怀王妃!”   焦伯一愣:“主子……”   她事先未同焦伯说过她的计划,不过焦伯自然不会影响她的计划,情理之外却意料之中的是粉衣女子的神情,嫣红的樱桃小口咬着指甲,乌溜溜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毫不避讳地重新打量了她好几遍,然后用丝帕掩口低头欢笑说:“倒是笔大买卖!”   卫浮烟不动声色地继续呷茶,她不信周怀意的师父没交代下来不许动他徒儿府上的人。   “不过小女子只是个待客的下人,没能耐谈这么大的买卖!不如美人你就跟小女子走一趟,小女子帮你寻个能接你这买卖的主儿!”   “多谢!”卫浮烟微笑点头随她起身。   出门左转,卫浮烟和焦伯跟在至今未曾介绍姓名的粉衣女子身后。两边的走廊上多诗词墨画,大多与花有关。“抬头一支迎风俏,春羞杏色染红烟。”上绘几支半开的杏花,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仰头赏杏,被花瓣遮得只剩半边红扑扑的脸蛋;“金桂十里香,折枝添谁芳。”上绘一园金桂,一个白衣书生漫步树下,正看着手中书卷上落满的桂花一脸愁容;“一夕盛,一夕败,无忧月上寒宫仙,零落红尘金屋客,香消入尘埃。”上绘一个浑身血迹斑驳的白衣舞剑女子,她身后是一簇盛开的昙花,上悬一轮金黄的明月;“碾落玉颜为君驻,君心只为春柳顾,但闻春柳窈窕姿,一心已随东风去。”上绘一树红梅,点点红梅随风雪凋零,大半已然埋于落雪之中,旁边雪地里一个红泥小炉上温着一壶酒。   卫浮烟总觉每幅画背后都有一个漫长的故事,画上的一花一叶一人一月似乎都有极深的寓意,她甚至觉得所有的字画连在一起应该可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大约还十分凄美。但是终究不敢分心深究,因为这里看起来越不像个杀手组织,她就越是警惕。   走着走着,卫浮烟也不知自己紧张过度还是怎样,竟然隐约听到了柳轻舟的声音。而粉衣女子偏偏就在那间房门口停下来,轻轻叩门说:“幽檀姐姐可在?”   幽檀?绿衣女幽檀芳?   开门的果然是幽檀芳,不过幽檀芳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她身着暗紫白纹软纱裙,脸上愠怒之色明显。而门里即使只是个故意不回头的背影,卫浮烟也明明白白地认出那个人就是柳轻舟。   柳轻舟怎会在这里?依焦伯所言,门青松正在找柳轻舟,也就是说周怀意现下不知柳轻舟来了繁花似锦。   幽檀芳一看见她神色稍滞,转瞬又如上次那般嫣然笑开,她斜斜依靠在门边用她如唱戏一般独特的软软音调说:“哟!贵客啊!”   卫浮烟不知要如何开口,或者她不知该不该开口。如果她能一眼认出柳轻舟的背影,柳轻舟应该也不难认出她的声音。柳轻舟刻意不回头应当是不想让人看见,而她显然也不愿柳轻舟过来打扰。   “姐姐,对面是空房。”粉衣女子先行开口,杀手组织不泄露客人身份可是规矩。   幽檀芳见卫浮烟一言不发,回头看了看柳轻舟,一副了然神色。她笑得三分妖媚,一手勾上门一手揽过粉衣女子轻声问:“纤芸,她要杀谁?”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卫浮烟。   纤芸低低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幽檀芳听罢面色怪异地看着卫浮烟,乌黑的眸子深不可测,涂得鲜红的嘴唇却先嗤笑开来:“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个来玩这种无聊的把戏!当本姑娘多清闲么!”   这是说,柳轻舟也来提了个不情之请么?   卫浮烟只能浅笑着以不变应万变。她找到了地方,付了钱,走进了繁花似锦,于情于理繁花似锦的人都不能公然把客人扫地出门,更何况幽檀芳还知道她的身份。   “这个身份可是值钱的很呢!花这么多银子自己杀自己,不嫌麻烦吗?”幽檀芳依然没有另找房间坐下谈的意思。   卫浮烟也依然不愿打草惊蛇贸然开口。只见纤芸一脸惊诧,幽檀芳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哦,姑娘我懂了,出身显贵呢就是要顾忌很多,自己寻短见又怕闲人议论纷纷,只能费了心思花大笔的银子冒着风险找杀手来帮忙!哎呀呀真是可怜的很哪!”   幽檀芳一说话就咿咿呀呀好像唱戏,卫浮烟听着舒服,只是不开口,微微昂首露出一个“有何不可”的笑。   “纤芸哪,回去侯着吧!以后这位贵客来了就直接带来姐姐这里,这个人呢你可招架不起!”幽檀芳摆手吩咐,纤芸斜睨卫浮烟一眼,向幽檀芳行礼后告退。   幽檀芳毫无征兆地一手推开门娇声喊道:“柳爷,您就出来吧!姑娘我允了!”   柳轻舟早已站起来,乍然看到卫浮烟和焦伯脸上一愣。卫浮烟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她的请求没有任何过分的地方,繁花似锦不可能没做过客人设计自己死掉的买卖,但是她是怀王妃,繁花似锦首领徒儿的王妃,幽檀芳绝对没有随意处置的权力。   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唯一意外的是柳轻舟,柳轻舟也是来见这位藏而不露的花错的,而且先前幽檀芳分明不愿带柳轻舟去。   卫浮烟还记得周怀意曾提过柳轻舟是他师弟,皇宫里长大的男人不可能只有一个师父,连她自己也有刺绣师父、书画师父等好几位,别说这位王爷了。只是幽檀芳看起来和柳轻舟似乎很熟,而且她称呼柳轻舟是“柳爷”,难道柳轻舟的师父也是这位神秘的花错?如果是,徒儿来探望师父理所当然,幽檀芳现在说允就是分明可以带他去,可先前为何又要阻拦呢?   “柳轻舟,见过王妃!”柳轻舟看着她神色瞬息万变,几次试图开口却终究无话,审视了她许久才冒出这样一句话。   卫浮烟恍然明白,就如柳轻舟猜出她是擅自前来一样,幽檀芳也猜出来柳轻舟是背着周怀意来的,所以她不愿招惹周怀意,不愿给自己惹麻烦。   四个人可算是各怀鬼胎,幽檀芳只怕不知如何向首领交代,焦伯完全不知她的计划,柳轻舟和她看见彼此算是意外,但对对方来此的缘由必然是一样的好奇。   才走过没几扇门幽檀芳就在右手边停下,她最后朝卫浮烟和柳轻舟看了一眼,然后一把推开眼前的门。进门之前卫浮烟看了一眼墙上的画,这幅画没有题字,比其他的画都更精致更逼真,画上只有一个一叶一莲蓬的荷塘,唯有三颗莲子的莲蓬几乎要被风吹断,两颗熟透的莲子快要脱落掉进水里,另一颗紧紧陷在莲蓬里的莲子上已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一旁的荷叶好似人手拼命要去提保护莲蓬,奈何自己力不从心,折断的叶柄上流淌的雨水看起来好像血泪。卫浮烟心里觉得不适,不知道周怀意的师父为何会在这里挂上这种画。她随幽檀芳进房间,立刻觉得这间屋才较为符合她初次见到的繁花似锦的印象——奢华。   房间只比粉衣女子纤芸那间略大,屋里空荡荡只有一扇屏风。那是一扇晶莹通透的翡翠骨屏,屏风上用百色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图,卫浮烟每走一步都觉得各色禽鸟展翅欲飞,而那只凤更是仪态端庄,金丝银线绣的羽毛上直接缀满了颜色各异的宝石,每一个角度看都熠熠生辉。   幽檀芳带着他们绕过翡翠屏风出现一个向下的楼梯,楼梯口一个肥胖的白发老妪抱着一个小手炉昏昏欲睡,焦伯神情紧张地看了卫浮烟一眼,卫浮烟明白大约眼前人就是‘黛骨林鹰’莫秀兰。幽檀芳深深朝莫秀兰鞠一躬,然后在前带路,卫浮烟随后,柳轻舟次之,焦伯在最后,四人一路无话。   脚落到最后一级木梯上时卫浮烟几乎以为自己回到辰国皇宫里了。两层楼高的空旷宫殿,殿内两边各四根粗壮的祥云红木柱,柱子旁分别是摆得齐整的六张黑木雕花矮几,中间立着一个供着檀香的高大方鼎,地毯是暗红底色,上绣一金一银双龙共游图。   怎么可能,竟然和父皇晚年住的双栖殿一模一样?   辰国皇宫的双栖殿根本就是禁地,连皇兄都直言从未被准许进入过,她也是幼时顽皮又仗着受宠才偷偷跑去看了一眼,被母后知道后一再申明不许跟任何人说起,也绝不可再去那里。母后的神色历历在目,而她却在千里之外的燕京闹市区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双栖殿?她远远看着坐在一张黑木矮几前的白衣男人,白衣人面前似乎是一把琴。   “花大爷,怀王妃和柳爷来访。”幽檀芳罕见地小心请命,她声音不高,但大殿空旷,声音显得突兀又空洞。   “哦?轻舟,”白衣人闻言起身慢慢回转过身,声音渺远,“和……谁?”   第十七话 坦诚相待   卫浮烟这才看到他穿着并非全白,至少衣襟、袖口、腰带和靴子是黑的,只是卫浮烟已经习惯了繁花似锦的艳丽服饰,乍然看见这素白和墨黑,竟然觉得像是……丧服……   年纪应当是未及不惑,身材高大四肢修长,墨黑长发散落及腰,眼眸却非纯黑而是有些透明。阳刚之中透着些许阴柔,既恰到好处地掩藏了魁梧身材带来的粗鲁武夫之气,又自与天成地流露出洒脱不羁之态,真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细看天庭饱满地阖方圆,眼狭而长,唇阔而丰,大福之相。而在一眼之间令卫浮烟印象深刻的是,那人一双眼眸好像经历沧海桑田,眼神空旷而有淡淡的光晕,像是洞悉世事,又仿佛对天下万事皆不在意。   礼多人不怪,卫浮烟先行上前行礼说:“卫浮烟见过花大爷!”   柳轻舟看她一眼,有些迟疑地行礼说:“徒儿拜见师父!”   “轻舟,为师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为师不打算帮你。”花错远远说。   柳轻舟急急开口:“师父!轻舟……”   “理由,”花错看着柳轻舟说,“和从前一样。”   “但是师父……”   “回去。”   柳轻舟似乎极为痛苦,他低着头默不作声,许久才坚定地说:“如此轻舟只好一意孤行了,轻舟感念师父恩德,来世做牛做马相报!”说完跪地重重地向花错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三声在空旷的殿堂内回响,等柳轻舟转身大步上楼时,卫浮烟看见他额头已经渗出血来。   “派人跟着。”花错吩咐幽檀芳。幽檀芳恭敬说:“是。”转身随柳轻舟离去。   花错像哄小孩子一样笑着对卫浮烟招了招手。卫浮烟刚踏出半步就听花错明显毫无歉意地说:“怎么办呢?真是十分抱歉,花某想说的话不愿被焦侍卫听到。能不能委屈焦侍卫先到偏殿喝杯水酒,顺便让山海教你一些温酒的粗浅功夫?”   “雪骨泽鹰”朱山海?那倒真是一生受用不尽。卫浮烟同样笑着回说:“浮烟替焦伯谢过花大爷!”   转眼大殿之中只剩花错和卫浮烟二人,等到两人隔着矮几面对面坐下,花错笑得慈爱,亲自替卫浮烟斟了杯酒。   卫浮烟的目光却落到那张琴上,那是一张很旧的七弦琴,梧桐木,明黄色,有一根弦像是断了重接的。   “它看起来像是有故事,是不是?”花错先行开口。   卫浮烟移开目光说:“是,不过那不关我事。”   花错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拨弄琴弦,叮叮咚咚,琴音低哑沉滞如夜鬼沉吟,他浅笑开口说:“说不定,就有关呢?”   卫浮烟觉得奇怪,他们明明是第一次相见,花错看她的样子却总像是看自己儿女一样,充满了慈爱的感觉。他的眼神本就通透,偶尔一个眼波流转就好像透过她看到很远很远的光景,他好像是在面对一个久远的故事,而非她卫浮烟本人。   花错眼神空蒙,唇角牵出一道弧度似笑非笑地说:“这七弦琴的旧主人姓罗,是我徒儿轻舟亡母。但轻舟不知,他知道了必然是要拿走的。我不愿给。”   卫浮烟有些惊讶,做师父的,私自扣下自己徒儿先母遗物?   “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倒是极愿送给你,”花错自斟一杯放在唇边浅啄,笑容轻浅,“你同琴的主人相像,胆小,但是被逼急了又特别勇敢,感情用事,但较起真来做事滴水不漏,有明显的弱点,但是让人不忍心利用。”   卫浮烟面上不动声色,背上却惊出一身冷汗。一种一直有人在背后偷窥她的感觉突然爬上心头,阴森森的诡异。   花错却依然笑她:“你怕什么?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又会对你怎样?”   卫浮烟突然明白,周怀意这样一眼看穿人心的本领只怕就是他眼前这位师父教的。想起周怀意,卫浮烟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花错继续云淡风轻似乎和她熟识许多年一样浅笑着说:“她当年也是这样,怕我怕到不行,其实我哪里能看穿她?我又不是神仙,吓吓她当是逗小孩子玩乐而已。谁知道竟然害惨了她……不过我也没有小瞧了她,临死竟然能想出那么好的法子,我至今都看不明白……”   卫浮烟来时的计划十分简单。她原是想明确三花堂的事,当日雪原上三花堂能知道他们夜半行踪已是出人意料,繁花似锦却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及时救了他们一命,这种可怕才是真正令她心惊胆战的。显然这个燕京城里,想要知道三花堂的事,最应该请教的就是繁花似锦了。   各种难应付她都料到了,唯一没料到的是周怀意的师父对待她的态度竟然好似遇见故人,那种眉目间的慈爱让人不忍拒绝,好像下一刻就会敲敲她的脑袋说“乖,别闹”一样,但是这样初次见面的场景,竟然是由一个明明与她无关的故事开始的。   那她的后路铺开了吗?那个人是否该到了?不会有偏差的,一定不会的。   花错依然在对面笑得慈祥若父:“对,我都知道,你的事我特别留意了许久,若不是有愧于你不敢同你相见,早就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了。总觉得同你多说说话,我就不会太快忘记过去。我老了,最怕把从前的人和事都忘了,好像从来没认识过那些人没经历过那些事一样,全部不过一场梦。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不,不,你还太小,你不能明白。他们全都离去,只剩我孤单一人,还要身着丧服为他们守孝。他们离开得轻巧,留我一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果真是丧服吗?   话说到最后,花错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他好像在独自沉吟,早已忘了对面还有她。   卫浮烟沉默半天才开口,声音一样低沉:“我知道的。我懂。”   花错点点头,他的目光空落落的,笑得像是从冰封中透过的一丝温暖:“是啊!他们也那样抛弃过你,是吗?就那样把你嫁了,不管不问,如今还派了三花堂过来,也不知是什么计谋,真是欺人太甚,所以逼急你了吧?所有的冷遇都能不计较,却非要过来刨根问底所谓利用。你真像她,宁愿要残酷的真相,也讨厌甜蜜的谎言。这不好,不好。”   卫浮烟觉得花错似乎……似乎真的什么都知道!她只能一遍一遍跟自己回忆刚刚听到的话:“……其实我哪里能看穿她?我又不是神仙,吓吓她当是逗小孩子玩乐而已……”是的,这个花错没有看穿她,没有,没有!   “认真听啊!”花错好笑地看着她小孩子气的神情说,“那么费尽心思找我,不就是想听三花堂的事吗?我慢慢讲给你听。”   明明早就偏了话题,却还……   等等!   “花大爷,你的意思是说,三花堂的故事,和这个‘她’,阁下这位旧友,也就是柳侍卫的母亲有关吗?”电光火石之间,卫浮烟想起周怀意近乎咆哮的冷言冷语“三花堂!……苏州名妓罗碧痕……”以及方才花错提到的“这七弦琴的旧主人姓罗……”   卫浮烟不可置信地说:“花大爷这是开玩笑吗?柳侍卫……是罗碧痕的儿子?柳侍卫的父亲,就是三花堂堂主白起年?”   花错突然笑得有些得意,好像自己儿女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他做父亲的要拿出来炫耀一样。他几乎要伸手拍她肩膀,只是抬起手臂却又顿在空中,只是浅笑着说:“你还很聪明,这点也像她。”   “所以……所以方才柳轻舟来找你也是为了三花堂的事?他听说两次想要刺杀我的人是三花堂,所以想要你帮忙查清现在这个三花堂的真相然后帮忙报仇?但是你却拒绝了?”   “对,习惯把前前后后的琐事联系起来想,这点也很像她,”花错欣赏地点点头说,“我养了他二十年了,从六岁到二十六,我曾要收他为义子,他说大仇未报不敢忘先父恩德所以不能认他人为父。他像我儿子一样,我如何忍心让他背负仇恨过一生呢?”   “可是……”卫浮烟突然有些明白了,“如果说,你和三花堂的白起年、罗碧痕是旧识,三花堂被朝廷‘一举剿灭’时你插手救下了白家的儿子,然后来到千里之外的燕京隐姓埋名抚养他长大成人,这些合情合理。但你为何要让他留在黎国一个王爷身边呢?”   花错言语萧索的感叹:“他长大了,可从前的仇恨却一日都忘不了。当日朝廷剿灭三花堂的命令不知是哪一级哪位官发下的,他没有确定的仇人所以不能报仇,我有私心,乐于见他如此。至于意儿,是我大意了,我收意儿为徒时,未曾想过他们兄弟一见如故,等到意儿重又回去做王爷,他竟然要跟着离开我。我知道他长大啦,他要报他的仇,三花堂的仇,他父母的仇,他妹妹的仇,他母亲被抓走时还身怀六甲,也不知腹中是幼弟还是弱妹,是否平安出生。他从七岁一日日记恨到现在,每天尽力去宽容去大笑去厮杀去过日子,但是三花堂的消息一出他就原形毕露。感念恩德,来世相报。我要那么多人的来世做什么?来世我难道还愿意遇见他们吗?”   第十八话 离奇故事   花错目光萧索言语凄凉,沉浸在旧事中不可自拔。   许久卫浮烟才打破沉默说:“恕我直言,我虽然对柳侍卫的事很好奇,但这并非我来的目的。”   花错眼眸轻转,笑容一时有些惨淡:“我明白。说吧,想知道三花堂什么事?它当初被朝廷剿灭的理由,还是谁下了剿灭的命令,还是现在归谁掌管,还是此行刺杀你的目的?”   卫浮烟冷静地说:“坦白说,我根本不信你全都知道。”   “为什么?不信又为何来?”   “因为如果是我皇兄行事,他一定能做到不露痕迹。如果是他,你根本无从知道谁派人来杀我,更不可能知道他究竟什么目的。”卫浮烟一边说一边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花错点点头说:“所以你来,只为了听不同的答案,来确定不是他所为?”   墨黑发丝遮住他半面玉颜,花错低下头伸手拨弄琴弦,轻轻地说:“对,我不知道。理由,谁下的命令,现在归谁掌管,还有刺杀你的目的,我都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一切为何会发生,够吗?”   卫浮烟被他最后一个眼波轻易看透,半天才说:“如果你要告诉我,事情发生的原因无论如何都跟我皇兄有关,即使不是他的命令,也是他的默许,那就不必说了。”   花错看着她轻轻叹气说:“非要把事情看透弄明白,这样不好,很不好。”   “不过既然来了,能不能问些不相关的?”卫浮烟转而问,“我好奇你为何不惊讶我会来,为何要特别留意我的事,又为何说有愧于我?这些,花大爷是否方便告诉我?”   花错笑得如小孩子一般开心,他点点头说:“好,你对我好奇,我真是十分开心。”   卫浮烟看着他像是寂寞许久终于找到说话人一样的欢欣神情,有些不忍问及过去:“为什么?因为我和柳侍卫的母亲相像?”   花错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过去的故事像是一只牢笼将他紧紧囚困,他的眼神又恢复到先前那种空蒙,他突然一把捉住卫浮烟的手说:“我把那些故事全部告诉你,你愿留在我身边陪我吗?”   卫浮烟不动声色抽出手用丝帕擦着,头也不抬说:“花大爷自重!”   “不,不,”花错像自知做错事一般一脸错愕地看着她解释说,“你不要误会,我是说,像爹爹和女儿那样,说起来,你和我亲生的女儿又有什么分别呢?”   见她防备之色,花错面露痛苦地说:“浮烟哪,我终于见到你了。倘若我自己有女儿,最好也不过是像待你这般待她了……我这一生都是为了你,你如今竟然不愿留在我身边做我女儿陪伴我吗?”   卫浮烟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见花错凄楚地说:“当年意儿出生之际你父皇和黎国皇帝就定下姻亲,说要他第一个公主与意儿成亲。本来不过是和亲,生在皇家,这种事情也在所难免,可是当你母后怀你五个月时,意儿他意外出宫音讯全无,所有人都以为他已遭逢不幸,于是我日日祈盼你母后腹中是位小皇子,可天公不仁,偏偏就是位公主!夫亡妻从,等到了年纪你要先嫁过去,然后殉葬!我不舍得啊!所以一定要来找到意儿,收他为徒,悉心教导,保护周全,整整二十年,全都是为了你啊!浮烟哪,浮烟……”   卫浮烟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卫氏皇族夫亡妻从的祖训向来是秘密的,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而且已经有好几代未有公主外嫁之事,也不可能轻易推算出来。   难道眼前人真的认识她父皇或者母后?甚至进过皇宫所以仿造了双栖殿?   卫浮烟沉思半晌浅笑开来说:“虽说是我贸然来打扰花大爷,但并非花大爷说什么我都要信的。这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故事,但是我并无兴趣。更何况,即使因此你才特别留意我的事,你又是哪里有愧于我?”   花错却对她后面的话恍若未闻,他站起身来无限凄凉地说:“浮烟,我的女儿,你不能这样对我!他们那样对我也就罢了,唯独你不能这样对我!在我还未见过你时就已经为你枯耗二十年光阴,如今老到揽镜自照不敢相认!浮烟,我生平一无所成,为了你害得两个徒儿一个怨我一个恨我。浮烟,我什么都没有啊!我只有你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想着有一天你终会来到我身边承欢膝下陪我度过余生,才忍了漫漫二十年啊!”   卫浮烟随之起身,却不知如何开口,她的确震惊,但下意识决定不相信。   花错突然一步上前双手抓住她肩膀略带哀求地说:“浮烟,就叫我一声爹爹吧!这竟然也过分吗?若不是我,意儿他早已客死异乡,你也早就殉葬身亡了!”   花错按着她肩膀的手根本没用力,但她觉得怪异之极,因此一边觉得他十分可怜一边又忍不住想要推开他,她口不择言地说:“花大爷,即便你的故事是真的,害你至此也并非我的过错。我甚至不知你究竟同我有何渊源!况且你怎知我是否巴不得早一点殉葬呢!”   花错一怔,手上劲力一点一点松懈,看着她无比心疼地小声问:“他对你……不好吗……”   卫浮烟却瞥到正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来了。她以为他会同样从楼梯下来所以不时张望,却不想他还有其他通道可走。   周怀意冷冷地说:“原来如此。”   花错唇角牵出一丝极淡的笑,他慢慢松开手,等到花错转过头去看周怀意时,卫浮烟看到他脸色如常,目光如初见时一般空蒙恍淡然若看透世事。   “意儿,你来了,”花错说,声音平淡安静。   “原来如此,比任何人对我都好,算计我时却又不留半分情面,”周怀意的神情平静到极致,“原来如此,从不考虑我想要什么,只强调我该要什么。原来如此。”   他一连说了三个“原来如此”,卫浮烟突然觉得他比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花错更加可怕。   花错悠然将宽大的白袖一摆径自在他先前的位置上坐下说:“既然来了,不如坐坐。为师虽然老了,武功却没有退步,知道你来了,也知道你听见了。”   “怎样?不在意了?”周怀意果然走来,眼眸如霜,脸上带着冷凝的笑意,“利用过了,就毫不留情地抛弃?”   花错不在意地浅笑,他抬头看卫浮烟时仍然笑得温暖:“抱歉,没把他教再好一点,以后还要你受苦。”   这话显然是火上浇油,卫浮烟看着周怀意不敢妄动。   “徒儿的家事,就不劳师父过问了!”周怀意目光紧盯着卫浮烟说,“王妃如果玩够了就随本王回府吧!”   “浮烟,”花错慈爱地看着她说,“不如就留在这里听我说故事可好?你方才的问题我还未回答呢!他今日心情不佳,你跟他走怕是要辛苦得很。如何?”   卫浮烟不抬头就能感觉到周怀意的目光,她上前端起花错亲自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说:“多谢,不必。”   花错有些失落地点点头然后又笑着问:“方才吓到你了吧?你放心,他没听到那么多。我平日里不是这个样子,你别把我想太坏,好么?若是你平日里无事,能否常来看看我?我答应过意儿不踏入他王府,所以没办法去找你。”   花错好似故意忽视周怀意压抑的怒火。卫浮烟看着花错,不管那个离奇的故事是真是假,不管他是否真是为了她枯耗了二十年青春,但他此刻坐在这里像父亲一般对她慈爱地笑,卫浮烟不忍拒绝。   那就豁出去吧!反正周怀意的模样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模样。“好,如果我今日没死在你徒儿手中的话。”   “这可真难说,”花错继续无视周怀意,浅笑着自饮一杯,“当日我找到他时他像丛林野兽一样,我也是尽力了,可是到现在也没法完全清除他身上那种猛兽的气息。发起脾气来可怕得很。你愿跟他走就小心。”   卫浮烟真不知这是提醒还是安慰,他一句话让周怀意的目光更加幽暗,也应该让卫浮烟更加紧张的,但是花错笑得那样自在,她竟然也不是太怕。   “多谢提点。我改日来再听故事。”   花错再度像招呼小孩子一样对她招招手说:“当日你们成亲我原是准备了礼物的,一直没有合适时机给你,可惜没放在这里。不如先送你这个吧,下次像意儿这样直接从正门过来找我,有我在,这儿就是你家。”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巧精致的黑木令牌给她,卫浮烟伸手接过,上面只有简单花枝纹路,中间有一个小篆的“花”字。   “多谢。”卫浮烟真心道谢,她的运气真是不太坏,来会见陌生人,不仅听了故事,还收到礼物。   但等到她再度抬头看到周怀意时,才觉得她并非没有坏运气,只是方才尚未轮到。   周怀意仍然知礼地在花错背后说:“徒儿告退。”   花错只是重新百无聊赖地拨弄琴弦,一言未发。   第十九话 夜弃幽林   周怀意策马疾行一言不发。   宫殿正门外是一个普通的院落,院中多花木,门外公然写着“花府”,出了院门小巷清幽人烟稀少。不得不说,卫浮烟的试探虽然颇有成效,但在繁花似锦里遇见的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外,不仅包括双栖殿里的花错,还有站在骏马旁边目光深邃的周怀意。   只有一匹马,当然,这一点也在她意料之外。   “走错方向了。”卫浮烟皱眉提醒。周怀意今天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卫浮烟见他故意装作没听见,也就不再开口。她在前,冬日的寒风像钝刀一样划着她的脸,卫浮烟现下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偏着头尽量避开,没多久就冻得牙齿打颤。   恍惚之间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巷口一闪而过,那身形看起来竟然熟悉的很。等到周怀意也策马转到那一条小巷,卫浮烟看见先前那个鹅黄色的身影进了一家极小但却十分热闹的面馆,等到他们的马路过面馆时,卫浮烟看到两个高大的男子正在给黄衣女子行礼,而黄衣女子却正背对着他们径自上楼,转眼的一瞬,侧脸却看得清晰。   青荷。沈青荷。   咬着嘴唇,食指轻叩,这是她的习惯,每当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时就要这样轻叩手边的东西,然而这次她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指,皱皱眉僵硬地把手缩回。青荷的确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但是卫浮烟一遍遍警告自己,不是都做过决定了吗?焦伯和青荷对自己多好,又何必纠结他们执着隐藏的秘密,谁还能没有秘密呢?   她彻底安静下来,顺从地跟着周怀意极速看过小巷清幽路过大街熙攘走过城门热闹来到郊外荒凉。冬天的太阳本就是摆设,如今日头偏西,昏沉沉的天空只剩下隐约一轮橘黄,照得地上本就消残的雪看起来更加死气沉沉。周怀意一路将她带进树林深处,这里厚厚的积雪还未融化,天地苍茫,万籁俱静。   她顺从地随周怀意下马,既然迟早逃不掉,不如尽早面对。   “既然敢跟本王来,希望你今日有合适的说辞,”周怀意转身目光锁紧她,“胆敢利用本王,以为本王会再次轻饶了你?”   果然,就知道这计划有效必然要周怀意够聪明。   “王爷何出此言?”卫浮烟无所谓地问。   “何出此言?你明明白白听见本王说要查你,你清清楚楚知道本王正在查你!”周怀意步步紧逼,“想要去探查繁花似锦却怕自己有危险,所以故意让焦侍卫给青松透露你们约见的时间和地点。算准了本王会派人盯着,算准了本王的人进不去繁花似锦所以只能回来请命,算准了本王于情于理不可能让堂堂王妃在繁花似锦出事!竟敢算计本王做你的后路!”   周怀意跟她已经是面对面的距离,卫浮烟半步都没后退,只是不动声色地说:“即便如此,王爷自己派人盯着我,难道也是我的错?之后的每一步王爷都可以放任不管,王爷自己想查个清楚,那就让王爷查好了,免得王爷说我和繁花似锦也有勾结,到时候更是百口莫辩。”   “卫浮烟!”周怀意一把抓住她衣襟冷笑着说,“你能记得本王说要查你,自然也该记得本王说过的另一句话:本王最讨厌被人利用!真惹怒了本王,就算你是真正的端阳公主,本王也可以不在乎!”   听到这些话实在不算惊讶,卫浮烟平静地笑说:“王爷毋须太过愤怒,王爷心下存疑决定查证合情合理,从前的事你爱查就随便查,但是希望你不要打扰我现在的生活。绮云已经是我挽夕居的人了,下楼买糕点这种小事就不劳王爷的人费心盘查!”   周怀意冷笑着审视她良久才开口说:“心思机敏,牙尖嘴利,果然和从前大不相同!”   “我知道王爷在想什么,”卫浮烟小心推开周怀意后退半步说,“王爷在想,为什么刚刚开始怀疑我不是公主,我就立刻变得像公主了,是吗?”   “你以为会耍几个不入流的小伎俩就像个公主了吗?”周怀意面露不屑。   卫浮烟忍不住笑了:“黎国的公主是怎样的我不清楚,不过我母后曾教导,我们辰国地处东南,虽然国富粮丰,但是并非兵强马壮。若国泰民安公主自可享受恩宠,但兵荒马乱之时公主也应该和国家万千臣民一样攻可上阵杀敌退可守卫疆土。我是为了我的国家和我母后皇兄才嫁过来和亲,我嫁的是黎国怀王爷这个身份,要的是黎国怀王妃这个头衔,所以根本无所谓你是谁你如何想又如何对待我。你怀疑也好,查证也好,后悔也好,愤怒也好,你爱怎样都随便。但是不妨直说,我之所以不再委曲求全,是因为王爷先行挑衅,而我却打算无所不用其极地让自己活着!”   周怀意更是嗤笑:“倘若真是如此,倒是的确有几分像个真正的公主了!不过王妃不觉得这种大话谁都可以说吗?想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活着也要问问本王!你以为本王真的在乎一个区区辰国公主?真要你死,你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你不会的,”卫浮烟笑这个人看不穿她的变化,她更加镇定地回答,“你不会。王爷你当初娶我是认命也好忍耐也好现在都是大局已定!整个燕京城皆知我嫁过来三年规矩行事恪守妇道,你现下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杀了实在不算聪明。你的确一只手就可以掐死我,但你棋错一着就是否定了自己当初的牺牲。王爷你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糊涂事!”   周怀意审视了她许久才笑:“果然这个样子才配得上本王王妃的头衔!你三年筹谋果然没有白费,本王现在不仅没有任何理由轻易杀你,在大家眼里你还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可怜人,但是你别忘了,一旦本王查到你的确不是公主,或者三花堂阴谋的确与你相关,你就没有任何嚣张的筹码!”   卫浮烟实在不知此人究竟为何要纠缠于自己身份一事,她想了一会儿才开口:“的确,只要我不是真正的公主,你不仅可以杀我解气,更有理由为难我辰国,说不定还能一举声震朝野借此夺得太子宝座。我不得不承认,初次见面时不仅是你小瞧了我,我也没如何高看你,一夕之间想到这样一箭三雕的办法的确不是一般的聪明!但是你想过没有,不管我是不是真正的公主,难道我的皇兄是傻子,会故意露出破绽给你发难的借口吗?不过多谢王爷,你真是十分坦白,这是我看到的你唯一的优点。如果王爷今日不打算杀我的话,还请王爷好好找够了证据再来,妾身恭候王爷!”   卫浮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嘲弄之意明显。   周怀意却丝毫不显怒气了,他的样子近乎当初赠她弯刀和雪原嬉闹的那个周怀意了,他笑得近乎优雅,再开口连声音都轻柔:“本王……小瞧了你?多谢王妃提醒!也多谢王妃看出了本王唯一的优点!本王今日的确不打算杀你,日后也的确会继续找证据,但是今日事今日毕,死不了,也可以提前享受死亡的恐惧!”   说完周怀意翻身跃上马,卫浮烟立刻以为他要将她扔在这树林里了,即使她认得来时的路自行摸索回去,如今已经是黄昏只怕夜幕降临也能将她冻个半死,而倘若她不认得来时的路……   哪知周怀意默默看了她最后一眼,突然回头仰天一声长啸,声音恍若狼嚎。卫浮烟乍然想起花错的话,他像猛兽一般……   而远处,果然有了动静。   周怀意背对着她静静地说:“人生不是王妃你想得那么简单,既然说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活着,至少要拿出勇气跟决心。”   卫浮烟站在原地毛骨悚然地看着周围,周怀意却安然地继续说:“若不是他,本王早已客死异乡,你也早就殉葬身亡。本王终于弄懂一个陌生人为何要冒险深入狼群带本王出来,把所有的诗书礼仪和阴谋手段都教给本王,比任何人都希望本王强大,却偏偏要一步步逼着本王失去很多,原来都是让本王为了能有朝一日娶你。本王不知你们究竟有何渊源,但是因为王妃你,本王错过了太多一生都无法弥补的东西。你说的对,大局已定,当初的确是本王自己忍了,但是本王现在也告诉你,本王不仅不要你这个王妃,也痛恨因为你开始的一切改变!不过你也毋须害怕,本王不信命,自己的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接下来,就请王妃你尽全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无所不用其极地活着吧!”   这是卫浮烟见过的周怀意最安静祥和的时候,他声音沉稳,身姿挺拔,但卫浮烟的恐惧早已泄露无意。   狼。   第二十话 与狼共舞   卫浮烟最先看见的是远处幽森的绿眼睛,天色已晚也好,林中昏暗也罢,那一双双眼睛看起来竟然无比清晰,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的绿色妖魔。转瞬就看见一只灰色的老狼走过来,下一刻又有一只半大的白狼从她背后跳过来,吓得她一声尖叫躲到一边,然而这时才看见周围已经有十几匹狼过来,一只银灰色的小狼崽在她脚边嗅了半天开始又抓又挠。卫浮烟的心紧张到极点,全身上下好像冻僵一般。然而那些狼并未伤她,只是一只只绕在周怀意的马旁,马早已经被惊到,周怀意一边用力勒着马一边说:“现在你身上带着本王的气息,它们不会伤你。你且陪着它们吧!”说完一声低啸,狼群中最健硕的一只灰狼仰天长啸似是作答,周怀意一眼也不多看她,只是静静冲那只灰狼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支短笛放在唇边。   他骑着马悠闲走开,卫浮烟知道他根本没走远,他就是故意这么折磨她,因为悠扬的笛声一直就在近处。   只是更近的,是渐渐围上来的狼群。   她和周怀意只是来时同骑一匹马,身上到底有多少周怀意的气息又到底能持续多久都是未知,现下狼群的确是没有攻上来,但是下一刻呢?   那只刚刚和周怀意应答的灰狼突然冲她嚎叫了一声,卫浮烟惊得一声尖叫后退半步,结果一脚滑倒十分狼狈地跌坐在雪地上。   笛声戛然而止,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不会吧?刚刚多么骄傲啊!”周怀意嘲讽的声音传来,“本王都已经对王妃刮目相看了,现在却轻易示弱,不怕抹煞了王妃方才大气凛然的高贵形象吗?”   卫浮烟知道他等着看笑话,于是咬着嘴唇不再开口,只是刚坐起身来那只小狼崽就直接跳到了她身上,她越害怕它就好像越开心,转眼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对面的灰狼目光阴郁地瞪着她,不时龇牙咧嘴一下,让她眼睁睁看着小狼崽撕扯掉她身上片片衣料也不敢稍动。但是最大的恐惧来自肩膀上重重的力量,一只狼把前爪按在她肩膀上,正在她耳边呼出腥臭的热气。   “师父他老人家对你真是用尽心思,”此时的声音却是从右侧传来,“本王的秘密他从未告诉任何人,连父皇都没有,却偏偏告诉你。他以为本王羞于提起过去,羞于让人知晓本王曾经与野兽为伍,所以一定会对知情人加倍地展现所谓人的那一面,来证明自己真的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人。”   原来如此。卫浮烟一边冷汗滴滴滑落,一边对肩上狼爪的突然离开感激不已。   “可是本王,”声音突然从左边传来,“从来不觉得这是耻辱。只是师父他自己觉得如此而已。本王很喜欢这些朋友,你呢,王妃?”   朋友?卫浮烟看着眼前的狼或蹲坐观望或绕着她一圈圈徘徊,个个面露凶残,连身上那只状似普通幼犬的小狼崽牙齿也尖利得可怕。   周怀意的声音突然又从正前方传来:“本王其实很不喜欢你的几个下人。叫焦伯的那个死气沉沉,叫宿月的那个鬼鬼祟祟,叫青荷的那个心事重重,眼神里像是藏有许多秘密。不过既然本王娶了你,也不得不接受和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同样的,尽管所有人都怕本王这些朋友,你嫁了本王,也应该试着接受,不是吗?”   卫浮烟咬着嘴唇让自己镇定下来说:“焦伯只是不善言辞不是死气沉沉,宿月只是胆小怯懦不是鬼鬼祟祟,青荷只是性子内向不是心事重重,而且凭什么别人不可以藏有秘密?你才见过他们几次,又哪来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怀意沉沉一笑:“不是不常见就不讨厌的。说起来有一事还未曾向王妃提起,我们轻舟,看上你们那位藏有许多秘密的青荷了!据说是去边城之前他去挽夕居请王妃你,结果和青荷姑娘一见钟情。轻舟有意求亲,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卫浮烟惊讶:“柳轻舟?”   “对,一轻配一青,听起来倒是佳偶良缘。本王纵然不喜欢这位青荷姑娘,倒是也该为师弟开这个口。青荷姑娘年纪也不小了,王妃不要只是嘴上替他们说话,却不为他们考虑终身。”   柳轻舟吗?柳轻舟看上青荷了?   如果放在平时,柳轻舟看起来是翩翩佳公子模样,虽然偶尔笑起来有三分奸诈,但是不失为一个又有趣又可靠、值得托付终身的人。青荷虽然有秘密,但是为人稳重心思机敏,平日里也贤淑大方。两人倒是十分相配。   但是卫浮烟知道,即使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不插手甚至主动撮合,两人现在只怕都不是谈婚论嫁的心情。   “怎么?舍不得?王妃也该看开一点,千山万水地带他们过来,如果最后竟然没有带他们走进好的结局,只怕王妃要愧疚地夜不能寐。”   “我答应,”卫浮烟皱眉看着那只越发嚣张的小狼崽回答说,“只要青荷愿意,我就答应。如果她自己不愿,王爷也莫要强人所难。”   周怀意立即不客气地说:“本王倒是十分希望她主动说不。”   然而卫浮烟也想到另一件事。在她中箭之前,周怀意是不知道三花堂的,如果他现在知道他的师弟柳轻舟竟然就是前三花堂堂主的儿子,该是什么心情?被信任的人欺瞒……卫浮烟隐隐有些同情他。   卫浮烟看着周围的狼群,她无法想像周怀意小时候独自在狼群生活的样子,是否和她一样恐惧?不,她现在至少确定周怀意就在她附近,能听见他说话,也确定地知道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死……   可那只小狼崽越来越嚣张了,乱摸乱蹭也就算了,现在这爪子是往哪儿放?   周怀意一不开口说话卫浮烟就完全不知他在哪,也不知现在是否还在一脸嘲笑地看着狼狈坐在雪地上快冻僵的自己。卫浮烟不得不假装眼前眼神依然凶残的老狼不存在,猛然伸手欲把那只扑在自己胸上的小狼爪移走,结果毫无疑问换来小狼崽突然扬头差点咬到她手。   卫浮烟真是哭笑不得,那么多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狼她都能故作镇定地刻意忽略,偏偏不敢妄动这个看起来几乎不堪一击的小东西,卫浮烟倒是根本不怕被它咬了手,只是担心万一她出手力道过重会激怒眼前的狼群。   “怎样?它们是不是很可爱?”周怀意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幸灾乐祸笑得自在。   卫浮烟正欲开口,却觉得周怀意的语气奇怪。想了想,他们刚才明明再次撕破脸,怎么这群狼一出来,他的心情反倒像是越来越好了?嘴上还是不留半分情面,但是却完全没有那种算计和咄咄逼人的感觉了。先前明明是要她享受所谓死亡的恐惧,如今竟然真的像是在介绍朋友了。只是这朋友……   卫浮烟忍不住笑了。花错是故意的,他完全了解周怀意,他知道周怀意和狼群在一起时反而更坦白更友善更不易暴怒,他算准了周怀意的心思来救她呢!不过只怕周怀意知道又该发怒了。   “笑什么?”声音仍在她右边。   卫浮烟决定赌一把。她咬着嘴唇静静地看着她胸前放肆作恶的小狼崽,然后将手一点一点慢慢伸过去,小狼崽正扯下她胸口鹿皮袄的一角,见她手缓缓伸过来突然扑上欲咬,卫浮烟小心躲开之后再度慢慢伸手上前,小狼崽抬头看她的眼神一时有些呆呆的,这样近看这小家伙的眼睛湿漉漉的竟然像初生的婴儿,和刚刚那些绿幽幽阴森森的狼眼大相径庭。   下一刻,她的手就碰到了柔软的皮毛,小狼崽缩了一下却没反抗,她轻轻抚摸,结果小狼崽突然扭过脖子添她的手,卫浮烟吓得差点跳起来,终究是没敢乱动,放任小狼崽热乎乎的舌头添在她手背上。   “你怎么敢?”咦?还在右边?   卫浮烟刚刚紧张得嘴唇都快咬肿了,但是听到周怀意语气中的惊讶仍然忍不住得意。她整个晚上第一觉得自己占尽上风,于是十分轻松地说:“王爷说了,它们是朋友,所以我只要假装眼前一个个都是你就可以了!有什么不敢?”说完不客气地敲敲小狼崽的头,当然只是装模作样未敢用力。   “小孩子!”沉默许久周怀意才想起来要开口奚落。   结果这一句话实在很能提醒本该遗忘的旧事,让两个人都彻底沉默下来。   “倘若和本王的朋友们熟悉得差不多了,不如开口求本王带你回去!”周怀意的声音近了一些。   卫浮烟现下已经不太害怕,她小心将小狼崽抱在怀里想站起来,腿脚却被冻得僵硬,试了两次也只是蜷了蜷腿。   只听一声骏马长嘶周怀意策马从一侧跳过来弯腰一手将她拦腰抱起扔在了马背上。   “带回去吧!”周怀意状似无意地说,“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女人,人家爹娘都在旁边盯着呢,你也敢乱抱!”   卫浮烟这才有些后怕,低头向四周一看,一群狼都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它们怎么没有……”没有咬她?   周怀意却不答,只是勒马转身,然后掏出短笛吹出两个古怪的音,狼群立刻四下散去,只剩两只狼仍在徘徊,其中一只就是刚刚在她面前紧紧盯着她不放的那只灰狼。   周怀意再次吹响短笛,两只狼才慢悠悠地离去。   难得周怀意一副要放过她的样子,卫浮烟却突然找抽地问:“有件事想要请教王爷,当日在雪原你是否明明可以召来狼群救我们,却故意等着试探我?”   第二十一话 青荷之谜   周怀意却不作答。   卫浮烟也不再多问,只是在周怀意把自己的衣服裹在她身上时低声说了句谢谢。问到答案又能怎样?今后要面对的还有太多,从前的事又有什么好计较?   “我有个提议,你要不要考虑看看?”卫浮烟裹紧衣服说,“我们两个人,论势力,你是王爷我是公主,背后都有整个国家;论人马,虽然现在我是不如你,可一旦你师父站到我这边就是势均力敌;论心机,我也未必就玩儿不过你。我们这样撕破脸面吵了两回,彼此各知对方脾气。不如从此互不打扰,你查你的,我过我的,如何?”   “如果本王查到的事恰巧干涉到你现在的生活呢?”   卫浮烟笑:“那就各凭本事了。”   周怀意不再回话。   等她抱着小狼崽裹着周怀意的外衣出现在挽夕居时,宿月已经快要哭昏过去,焦伯和青荷也一脸担忧,只有绮云像平常一样跑过来说:“您回来啦?”   “绮云,快去打热水!”青荷连忙和宿月一起扶冻得瑟瑟发抖的她进屋。   等绮云退下了才听青荷问:“出什么事了?焦伯一个人回来,到底……”   “是周怀意!没事的,没有对我怎样。”   宿月把小手炉塞到她手里哭着说:“您又和王爷吵架了?您这样,王爷他会不会……”   卫浮烟安慰她说:“吵架才能看出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嘛!大家都端着,心里更是没底。”   “所以呢?”青荷问。   卫浮烟笑着说:“这世上有两个周怀意,一个多疑诡诈心狠手辣,一个坦白直接风趣可爱,我们不要招惹到前一个就好!”   “什么?”青荷和宿月异口同声。   卫浮烟径自浅笑,等到一手把外面周怀意的衣服脱掉,才十分得意地说:“快来看,我带了个十分有趣的小家伙回来!”   青荷宿月却只看着她里面快被扯碎的衣服惊恐不已。   焦伯这才嫌恶地开口:“狼!”   青荷和宿月慌忙后退半步,卫浮烟小心地抚摸着已经熟睡的小家伙柔声说:“别怕么,它还这么小,不觉得和普通的小狗一样可爱吗?”   青荷震惊地看着小狼崽问:“可是……这……您从哪儿捡回来的?身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宿月却破涕为笑:“看您抱着它笑的,怎么像抱着小主子似的!”   “小主子?我们要有小主子了吗?”绮云兴冲冲地放下热水拧了毛巾过来,看着她破碎的衣衫激动不已。   青荷皱皱眉头。卫浮烟想起周怀意在林中说过的话,于是抱起小家伙说:“青荷,随我回房换件衣服。宿月、绮云,准备饭菜吧,焦伯,去把门关好。”   焦伯看了一眼青荷,沉声说:“是!”   卫浮烟要把熟睡的小狼崽往床上放,青荷拦她:“等等!”找了件旧衣服铺在床尾,小家伙蜷成一团银灰色在她床上呼呼大睡。   “方才在外面,周怀意提了一件事,”卫浮烟褪去破碎的外衫说,“我就直说了,柳侍卫喜欢你,你知道不知道?”   青荷的脸立刻红透,低着头磕磕巴巴地说:“我……我……”   原来不是一厢情愿,而是真的一见钟情。卫浮烟上前拉了她的手说:“喜欢柳侍卫吗?柳侍卫让周怀意来问我,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你愿意,明儿我就去同周怀意说了,让柳侍卫正式过来提亲,如何?”   青荷抬头看看她又迅速低下头,良久才说:“青荷……青荷配不上柳侍卫。”   卫浮烟猜到是这种结果,只是更加郑重地问:“青荷,你确定吗?我们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像柳侍卫这样不错的男人,错过这个,也许没有更好的了。”   青荷沉默良久,抬头笑笑肯定地说:“青荷配不上柳侍卫,青荷自己会跟柳侍卫解释清楚的,您不必为难。青荷和宿月一样,一辈子陪着您。”   青荷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挽成一个堕马髻,卫浮烟看着镜子里的二人叹气说:“青荷,你们若是过得不好,难道我能心安吗?若不是我,你们也不必跟着受苦。”   “您说什么呢!青荷做婢女的,只要看着您过得好就行了,如今怀王对我们存疑,又有人要刺杀您,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也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啊!这时候,青荷怎么能走呢!”   卫浮烟却不知原来青荷思虑如此之多,她虽然觉得现下需要应付的太多太麻烦,却从未觉得已经到“危机重重”的地步。只怕青荷心里的秘密也是份重压。   绮云来敲门,声音透着欢欣:“王妃!王爷来了!”   卫浮烟和青荷相视一眼,不知周怀意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是什么意思。她以为周怀意在花厅侯着,没成想青荷一开门,周怀意就站在门外,旁边站着的那个竟然是陆仲!   陆仲笑嘻嘻地打招呼说:“拿到了你家男人的一千两,如今真是通体舒畅意气风发,不如小爷我请你喝酒啊!”   卫浮烟却看着周怀意问:“不知王爷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周怀意已经换了瓦蓝长衫,看起来尊贵又不失和善,卫浮烟知道此时的周怀意并不危险,于是也就不客气地没往屋里请。   “来告诉你,”周怀意往床尾一指,“不要给它喂熟肉。顺便告诉你你的建议不错,本王答应了。”   陆仲突然一猫腰钻进她屋里直奔小狼崽大呼:“这这这……这是活的吗?活狼!小爷我第一次这么近看这小畜生啊!”说着就要伸手去抓。   小狼崽立刻被惊醒,张口要咬在了陆仲手指上,立刻就见血。   卫浮烟赶紧过去拉他:“你欺负它做什么?”   陆仲大叫:“对啊,它欺负我做什么?”   青荷看着眼前状况混乱也不知该请陆仲出去还是请王爷进来,只是去找了药和碎布递给陆仲。陆仲却仿佛没看到她,根本不伸手接,只是怒气冲冲对卫浮烟说:“喂!是它咬了我,你抱着元凶安慰个什么劲儿!它是你儿子吗!”   “嘘!你小声点儿,它要睡了!”卫浮烟回头瞪陆仲,却见周怀意低头抿嘴笑着走开。   陆仲继续嚷嚷:“你就是这三年来闲疯了!所以但凡有人说句好听的你就信,但凡有人送个好玩儿的你就乐,跟个傻子似的!”   这话倒是不像给她听的。卫浮烟吩咐青荷:“你们先吃饭,我和陆仲有事要说。”   青荷点头退下。   小狼崽安然入睡,卫浮烟过来帮陆仲上药包扎。   “你这男人真够大气的,深更半夜把其他男人带进自己女人闺房,然后默不作声地走了!切!”   卫浮烟帮他把血擦干净,一边上药一边无所谓地说:“那是他知道我们两个无关风月,况且就算真有私,他也无所谓。”   陆仲一时无话,许久才问:“不好奇为何是他带我来?”   “你赚你的一千两么,顺便找我喝杯茶什么的。你运气不坏,他现在心情不错,早半天来,只怕你皮都被揭掉三层了!”   “是吗?”陆仲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早上刚见过面,现在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长话短说,我还饿着呢!”   陆仲更郁闷:“好歹我是一个没认识多久基本陌生的男人,你就不能装模作样地温婉贤淑一下?”   卫浮烟笑催:“有话快说。”   陆仲却盯着一个地方不动了,卫浮烟一回头,是刚刚换下的衣服凌乱地堆在一旁。陆仲若有所思地看看衣服又看看她,卫浮烟耸耸肩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眼光没这么差。”   “你管小爷想哪样!”陆仲没好气地说,“小爷来这里的确有事要问你。”   他突然压低声音说:“卫浮烟,你给小爷一句实在话,你和三花堂究竟有没有关系?”   卫浮烟惊讶:“何出此言?”   陆仲神色严肃:“所以,你也从来没吩咐你的人和三花堂私下联系?”   卫浮烟突然想到今天下午被周怀意带走时看到的事,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问下去。   “有,还是没有?”   “没有。你有话直说吧,是谁?”   陆仲小声说:“你家的丫鬟,青荷姑娘。小爷我查三花堂时意外看见的。这姑娘随着三花堂人去了郊外,她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结果对方竟然就这么乖乖被威胁。而且小爷还看见三花堂一个首领对你家这丫鬟行礼。乖乖,这要是被你家王爷看见了,九条命都不够你被冤枉死的!”   卫浮烟咬着嘴唇沉思。和青荷联系的是三花堂?所以夜袭事发后焦伯要青荷跟他走?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需要对青荷行礼的人有这么多吗?   陆仲见她迟迟不语却以为她不信,拍桌欲起:“算小爷我白说!”   卫浮烟拉他袖子低声说:“没不信你。”   陆仲知道她不好受,半晌才说:“你别这样……小爷可不会安慰人……”   卫浮烟松手勉强笑了笑说:“多谢,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从前就察觉什么了?”陆仲盯着她问,“以你的性子,再信任我也不会因为我一句话就怀疑跟了自己许多年的人。”   “大概……是吧,只是千山万水带她们来,总是希望带她们走进好的结局……”说着恍然记起,这些话都是今日林中某人说过的,于是转而说,“就当不知道吧,青荷和焦伯是不会对我下手的,这就够了。”   “还有那个焦伯?”陆仲不屑地说,“真是伪善,明明想知道得不得了!以为一时忍让就能天下太平皆大欢喜吗?”   第二十二话 事出突然   卫浮烟看着陆仲说:“不是不在意,是失去不起。”   有一瞬在灯火跳跃间她看见陆仲眼神中露出浓重的怜悯之情,她突然很想跟陆仲解释,好像非要说服陆仲让他认识到青荷有多好多好一样,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思,于是只是开口问:“早上跟你说的事,有眉目吗?”   陆仲一把抽出包扎好的手没好气地说:“哪那么快!”说完就要走,结果刚到门口又回头低声说:“明天出来吧?小爷请你喝酒,顺便见见小爷的朋友。”   果然有眉目了,卫浮烟说:“多谢。”   昨晚完全没睡好。她想抱着小狼崽睡觉,结果青荷宿月一定要先给小狼崽洗澡,小家伙一碰水就像疯了一样拼命逃窜,她们三个为了追它几乎要把房子给拆了,唯一的收获是确定绮云真的会武,最后是她把小狼崽捉回来洗了澡。宿月惊讶,结果绮云更惊讶地说:“我没说过吗?你们不知道吗?可是你们也没问我呀!”   她和青荷就相视而笑,一起给瑟瑟发抖的小狼崽擦干身体。门外有焦伯守着无比安心,旁边宿月和绮云正叽叽喳喳闹得窝心,她和青荷又都笑得开心,而青荷的侧脸在明亮的灯火下看起来和从前一样秀美又温暖。卫浮烟当时就想,陆仲看到这一幕的话应当就不会说她放任不查是伪善了。   她只是实在害怕再失去什么了,太怕重温当日一夕之间什么都不剩的感觉,好像一瞬间连骄傲地生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被周怀意激起的那些微弱的骄傲还远远不够抵挡可能失去的恐惧。   陆仲从来是爱热闹的人,今日约定的地方却极为偏僻。卫浮烟拿到陆仲差人送来的纸条向绮云问明路线后第一个反应是,陆仲找来的是见不得光的人。强盗?山贼?梁上君子?还是杀人犯?   不管了,陆仲找的人不会错的。   然而正准备带着宿月从一条满是枯树的清冷旧街道拐进一条小巷,卫浮烟十分意外地看到了柳轻舟。柳轻舟很罕见的一副阴郁表情,看方向是要回府。   她示意宿月转身避开,却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卫浮烟跑过去一看果然是青荷,只是她远远伏在巷尾一棵柳树上压低了声音痛哭。   是了,如果现在的三花堂人需要向青荷行礼,横在她和柳轻舟这个前三花堂堂主之子之间的只怕就不仅仅是“配不上”这种托词了。柳轻舟可是个寻仇的人啊!   可是青荷那样沉静的人,都已经决定不嫁柳轻舟了又怎会当着柳轻舟的面哭成这样?而青荷这样痛哭之时柳轻舟又怎舍得走开?   糟了,难道青荷的事被柳轻舟发现了?   “让开!让开!”一匹马突然疯狂地从前方冲过来,卫浮烟慌忙拉着宿月退到路边,却听宿月大叫一声:“柳侍卫!”猛然冲上前去把柳轻舟一把推开,自己却被狠狠弹开摔倒一边。   卫浮烟连忙跑上前,此时马上人已经下来急急问:“姑娘你没事吧?”   宿月腿上血红一片,她本就爱哭,现在更是疼得一脸泪水。   “莫潭?”柳轻舟惊叫。   马上人一脸着急地回头,不由一愣:“轻舟?”   柳轻舟神色严肃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莫潭急急地说:“帮我送这位姑娘看大夫,这里有王爷的急报!”   “那还耽搁什么?还不快去!”   莫潭当下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这时间柳轻舟已经帮宿月点穴止了血,跟卫浮烟交代说:“没什么大碍。轻舟先送宿月姑娘回府。”说着一把将宿月抱起大步离开。   卫浮烟正打算跟回去,却见焦伯不知何时出现一把急急地带着她向这边走来,她藏身枯木之后,等到青荷和焦伯走过时卫浮烟一把拉起他们两个,焦伯立刻拔刀架在她脖子上,看到是她两人皆是一愣。卫浮烟冷冷把刀推开从枯木后走出,看见隐卫中一个熟悉的脸也从柳树旁一闪而过,现下正不急不慢地跟过来,看到她时一脸错愕。   “见过王妃!”   “免礼,”卫浮烟说,“若是有差事就不打扰了,青荷焦伯,我们走吧。”   那名隐卫并不多言,反而神色冷静恭敬目送她们离开。   卫浮烟其实早就迷了路,她带着青荷和焦伯在一处遭火吻的宅子前停下来。   “现在,开口解释。”   青荷脸上泪迹未干,开口时大失平日里沉静机智的风范:“我……我们……”   焦伯却开口说:“属下喜欢青荷,约她见面时被隐卫撞见,怕败坏青荷名声所以才躲开。”   “焦伯!”卫浮烟压着怒气说,“你跟了我多少年了?我能接受你们有事瞒我,但绝对不许骗我!有些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青荷连忙开口解释说:“不是的王妃,是和柳侍卫说不嫁他的事……”   “沈青荷!你和三花堂的事我无所谓,因为我知道你和焦伯无论何时都不会伤害我!可是现在不仅是我,连柳侍卫和那位隐卫都知道了对不对?你要我如何保你!”   青荷和焦伯听到“三花堂”时早已神色大变,青荷结结巴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却是焦伯突然开口说:“王妃,属下正想向王妃请命,属下要带青荷走!”   青荷却大吼:“焦伯你闭嘴!我说过我不走!”   “您必须跟属下走!三花堂不会再受您威胁,王妃她根本保不住您!这是皇上的意思!”   青荷一时不知所措,她向卫浮烟跪下说:“王妃,您别赶青荷走!青荷的事可以全部告诉您,和三花堂的瓜葛,和焦伯的秘密,还有皇上的命令,全部都告诉您……”   焦伯立即打断她:“不能说!不能让她知道!”   卫浮烟冷冷看着眼前两个人,她觉得两个人都陌生得可怕:“不能让我知道?”   焦伯神色赧然,却坚持说:“王妃,小的受皇上指派保护青荷姑娘,个中缘由恕属下无法向您坦白!总之是皇上的意思!”   卫浮烟更是觉得心寒:“焦伯,你竟然拿他来压我!”   “焦伯不敢!但是焦伯按照皇上吩咐行事,请王妃原谅!”说完就要去拉起还跪在地上的青荷。   前所未有的愤怒之意突然席卷卫浮烟的心,她咬牙切齿地说:“所以出嫁时你们两个求着要跟我来,都是因为皇上先前下了命令?三年来跟着我走的每一步,都左右于皇上的命令?从来都不是我的人,而是彻彻底底他的人?是不是!”   焦伯根本不敢抬头看她,为难许久才肯定地回答:“是!属下是王妃的人,更是皇上的人!请王妃恕罪,今日属下必须带青荷走!”   “那就走!”卫浮烟大怒,“不是我的人我留着做什么?走!爱走就走!”   青荷一把抱住她痛哭:“王妃不是这样的,青荷是您的人啊!一直都是!青荷陪着您一起长大的您能不知道吗?王妃……”   卫浮烟忍着泪说:“青荷,你说说我是怎样的人?”   青荷愣了许久才说:“是……是……”   “回到辰国就告诉皇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恒犯我斩草除根!”卫浮烟一把推开青荷转身就走。   “王妃!”青荷欲跟上来,却被焦伯一把拉住,焦伯沉声说:“属下多谢王妃!”   卫浮烟听得泪流满面。   从来都不是她的人,从来都是受命于别人,连当年让她最最感动的三人拼死要跟她出嫁也都是别人设计好的!   她一个人哭着走着迷迷糊糊游荡了很久才找到回府的路。看到近在眼前的怀王府,卫浮烟差点忍不住再流眼泪,她多久没这样哭过了?多久没这样撕心裂肺地难过过了?   可是然后呢?   卫浮烟来不及多想,擦干眼泪整理好头发回府,先令绮云告知陆仲事情有变一切暂行押后,然后去揽翠斋看宿月。   胡神医已经给宿月包扎好,现下正在开方子,见她来行礼禀告道:“腿骨裂开,只是费些养病的日子,没什么大碍,请王妃放心。”   “多谢胡神医。”   宿月低着头哭得既小心又委屈,柳轻舟在一旁看得既困惑又无辜。卫浮烟说:“多谢柳侍卫。浮烟有事想要请教柳侍卫,不知哪里方便说话?”   柳轻舟愣了一下,没想到王妃知道得这么快,于是简单地说:“轻舟房间即可。”   穿过竹林深深、曲径通幽的院子,对面就是柳轻舟的房间。   “我就开门见山了,”卫浮烟说,“青荷的事,请柳侍卫高抬贵手。”   柳轻舟说:“青荷姑娘说不嫁轻舟,轻舟自然不会再去打扰,何来高抬贵手一说!”   “柳侍卫何必装糊涂,还是你以为我糊涂?”卫浮烟没空跟他瞎扯,“青荷会因为不嫁当着你的面哭成那样?”   “不然还能有什么?王妃认为能有什么?”   “柳轻舟我没空跟你绕圈子,一旦周怀意知道青荷连命都保不住!”   “王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青荷她一个丫鬟如何胆敢跟三花堂的人私下联系?王妃不如想想如何向王爷交代吧!”   第二十三话 步步相逼   柳轻舟行礼退下时,卫浮烟第一次觉得恨不得把柳轻舟掐死!   等回到胡神医房间看宿月时,却听到柳轻舟说:“多谢宿月姑娘。不过以后还请宿月姑娘不要做这种会令人误会的事。”   宿月立刻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我……我,你……”   卫浮烟冷笑一声:“柳侍卫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房里两个丫鬟都看上柳侍卫,你这是笑话我手下人有眼无珠么?”   柳轻舟没见过她这么刻薄的一面,他本就书生气居多,如今也是在盛怒之中,一时竟然被噎得哑口无言。   “劳胡神医派人送宿月回挽夕居,浮烟这里多谢了!”   胡神医大约也被吓到,连连行礼说:“是,是,请王妃放心。”   所有的事都不在控制之内!所有的事都乱七八糟!   青荷和焦伯从来都听从她皇兄命令,从头到尾一天都不是她的人!有秘密也就罢了!做事粗心大意非要让人抓住把柄!现在留个烂摊子说走就走!   宿月对柳轻舟的态度仍然奇怪!她向来胆小,今天却为了柳轻舟差点连命都不要了!那柳轻舟又不是她真的兄长!   而柳轻舟,从前以为柳轻舟多么好,可是她忘了一旦她和周怀意不站在同一边,柳轻舟就是彻彻底底周怀意的人,彻彻底底站在她对立面!   还有周怀意!周怀意立刻就会知道青荷和三花堂有牵连!并且立刻就会发现她房里两个人一起失踪了!   卫浮烟觉得恨意空前旺盛,回到空落落的挽夕居把触目可见能摔的全摔能砸得全砸能扯得全扯了!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皇兄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等到她手上被碎瓷弄得伤口连连、筋疲力尽坐在地上时才听到呜呜的低吟,抬头一看竟然是昨天带回来的小狼崽正趴在椅子下看着她,一双湿漉漉的小眼睛里半是恐惧半是亲密,好像既想蹭过来又想逃走,卫浮烟跪在地上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一把将小狼崽拥在怀里忍不住低声恸哭。   “焦伯你到底想过没有!我们现在走了,怀王会杀了她的!”青荷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任由焦伯将她放在马上。   焦伯眼睛通红瞪着前方硬着心肠说:“焦伯知道,但是焦伯必须听令行事,焦伯接到的唯一的命令是无论何时都要保护您,即使牺牲她也在所不惜!”   “牺牲她?”青荷声音抖抖索索,“牺牲她?你忘了你的命是谁救的!你忘了你手上的宝刀是谁送的!你忘了你绝世的轻功是谁求人教给你的!她处处偏袒我们维护我们,现在你说牺牲她也在所不惜!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   焦伯策马疾行,咬着牙说:“焦伯知道!可是焦伯的任务是保护公主而不是保护她!大家都是皇上的棋子,别说焦伯改变不了,您一样改变不了!更何况公主您一天不走,三花堂就一天不会放过她!三花堂保护的是您身份的秘密,您走了她只会更好过!”   “可怀王会杀了她!三花堂故意让隐卫知道我们在和他们联系,现在我们突然失踪她有口难辩!她身边谁都没有!你让她怎么办呢?”   焦伯咬着牙一言不发。   他能不知道吗?可这是皇上在落子布棋!谁都改变不了,谁都改变不了!   绮云进门时吓了一跳,地上一片狼藉,王妃衣衫凌乱妆容尽毁,一双手上血迹斑斑,却抚摸着小狼崽笑的温柔。   “王妃,这是……绮云去拿药!”   “不用,”卫浮烟把小狼崽抱在怀里站起身来说,“陆仲可有口讯?”   绮云看着她有些怯怯的,如果说从前的王妃是表面上平易近人内心里拒人千里的豪门夫人,那么现在这个王妃尽管一身狼狈,眼神里却真真切切有了从前她见惯的皇宫妃嫔的架势!   “有字条。”绮云小心将手里字条递过去。   卫浮烟并不接,只是冷淡地问:“你看过了?还是周怀意看过了?”   绮云慌忙跪下说:“没有,绮云不敢!陆公子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否则……”   卫浮烟这才伸手接过:“否则什么?”   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小字:木兰街拐子胡同老槐树下李宅。卫浮烟默默记了两边,揉了纸条,听绮云一脸恐惧地说:“陆公子说,若有王妃以外的人看到,王爷……王爷就……就不得好死!”   卫浮烟盯着面前的绮云问道:“绮云,你是我的人,还是王爷的人?”   “绮云是王爷的人,也是王妃的人哪!”   卫浮烟无声地咧嘴笑,半晌才静静地说:“知道了,把这里收拾收拾,然后从哪来回哪去吧!”   绮云大惊,连忙拉着她裙角问:“王妃这是要赶绮云走吗?为什么?绮云做错了什么?”   卫浮烟低头看着默不作声地看着绮云,直到绮云慢慢松开手有些畏惧地低下头,才转身走开。   小厨房的炉子上还煨着汤,一看就知道是绮云弄的,她喜欢把汤调配得色彩斑斓,而且坚持每日炖汤给她喝。卫浮烟将揉成一团的纸条扔进灶里,眼看着纸团被火焰瞬间吞没变成灰烬。   一切化为灰烬,再让一切重新开始吧,就像她的人生一样。   日暮之时周怀意站在挽夕居门口静静看着院内,他的王妃正用他送的弯刀把盘子里整块的生肉切成一片一片喂小狼崽,那银灰色毛茸茸的小家伙在桌上大快朵颐,兴奋得要发疯。   难得有人愿意跟它玩,所以高兴成这样?   “不进来吗?”卫浮烟不回头地问。   周怀意一脚踏进门槛,说:“想不到王妃还有如此闲情逸致。”   卫浮低头浅笑说:“认识的人越多呢就越觉得它可爱,你喂它吃肉它就知道和你亲近,你对它好它就不会抓你也不会咬你,多好。”   周怀意笑而不语。小狼崽认得他身上味道,他一在石桌旁坐下小狼崽就立刻跳过来亲昵地蹭他的手背。   卫浮烟看着看着突然将弯刀一掷,小狼崽被吓了一跳。   “怎么,不喂了?”   卫浮烟看了小狼崽很久,默默地说:“不是我的,喂不熟。”   周怀意说:“你现下说什么本王都不会全信。”   “随你。”   “那么沈青荷的事,自此由本王接手。”   卫浮烟冷笑着说:“那个柳轻舟他果然是个男人吗?竟然是他亲自跟你说!”   “你如何知道就是轻舟?你碰到的又不止轻舟一个。”   卫浮烟嗤笑:“否则你怎么知道青荷姓沈?当日青荷进宫都没有报备,是大家熟惯后私下说给我听的。可见柳轻舟在青荷心里是何等地位!”   “你恨男人无情,不如先怨女人无意,”周怀意拿弯刀给小狼崽挑了肉片喂着,静静地说,“轻舟是真心想娶她。他从前命途多舛,看到沈青荷后便想从此安定下来,在轻舟心里,沈青荷就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可是沈青荷却一丁点都没考虑过轻舟向本王禀报时心中有多痛苦!轻舟从未瞒过本王什么,这次禀报却只说了三分。就冲这一点,本王都不会放任不管。”   “猜到了,我早说过,我保我的,你查你的,各凭本事。”   “不,这次本王不查了,”周怀意摸着小狼崽说,“从前有时间所以陪三花堂玩玩,有心情所以顺便查查你,不过朝中有变,过完年本王就要返回洛都,这里的事就无所谓了。三花堂作乱那就全杀了,王妃你身份有疑就派人盯着,焦伯携婢女潜逃就废去武功,因为轻舟所以留沈青荷一条命,若轻舟要就给了他,若他不要就赐哑药。如何,是否万无一失?”   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好像在谈论天气凉了或者月亮好大一样。卫浮烟悄无声息地握紧拳头,几度欲嘴欲张却又闭上,最后却说了句全然不相干的话:“你这样的人,从前如何会两度与我大肆争吵?”   周怀意正喂小狼崽吃肉,抬头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人都有软肋,被触及就暴跳如雷。就好像王妃你从前也骄傲嚣张过,也委曲求全过,今日不是同样被步步紧逼大失方寸么?眼睛像是哭过,手上的伤口不像是被旁人所伤,怕冷的人如今却久坐于院中石凳上,何况我们那样撕破脸面大吵了两回你说话都从未刻薄过。”   卫浮烟沉默一会儿淡淡地说:“我若有人马,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柳轻舟。”   周怀意无所谓地笑:“也随你,只要你办得到。”   “那么王爷现在打算派人盯着我吗?”卫浮烟问。   “从本王离开洛都开始吧,快过年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周怀意站起身来说,“哪些话是不能跟姑姑和师父说的,想必你心里明白。你是聪明人,知道他们无论多疼爱你,都是站在本王这边。”   卫浮烟笑说:“你就如此确定我什么都做不了?也许今天不找人盯着我,一切就都不在你掌控之中了!”   周怀意好像听到一个笑话一样,他慢慢审视卫浮烟许久才说:“你不知道么?峥嵘是神医。”   卫浮烟看着爬来爬去找碎肉吃的小狼崽,彻底明白自己嫁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几乎可以想象,只要周怀意愿意,卫浮烟可能变哑,可能变瞎,可能什么都不记得,可能彻底疯掉,也可能以一种没有任何人看得出异样的方式默默离开这个世界。   等到周怀意离去,宿月被送回来安置在房里,绮云也收拾好房间要同她告别。卫浮烟才说:“绮云你过来,从今天开始,你照顾宿月和它!”她把小狼崽递过去,没等绮云反应过来就转身离开挽夕居,直奔马棚牵了一匹马径直离开王府。   第二十四话 一语成谶   第一件事,找到陆仲,让陆仲亲自去找焦伯和青荷,帮他们能走则走,能躲则躲,一定不要遇到周怀意的人!   第二件事,去字林钱庄提钱,然后找户好人家把宿月嫁了,万万不能再跟着她!   第三件事,以最快的速度组建卫队,无论如何不能任人鱼肉,皇兄不能,周怀意更不能!   她向来不喜欢正对着荷花塘的正门,今日也要从西南偏门出去,哪知刚开门就看见两个人近乎凭空出现在门口,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人一根铁索长鞭“啪”一声甩过来,刚听到开门的侍从惊叫一声“王妃小心”下一刻长鞭已经卷在她腰上,卫浮烟立刻觉得一股大力将她从马背上硬生生拽起,瞬间一掌重重拍在她后颈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门青松自从回到王府后生活一直悠闲,他原本就是漫不经心过闲散日子的人,到这里越发歇得懒得动弹。和他关系最亲近的另一“轻”柳轻舟大哥最近心情不佳,本来还以为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的苦大仇深情怀,没曾想是为了女人。唉,女人!他不就开了个玩笑嘛!“呀!一青配一青,小弟门青松加上青荷姑娘,简直是绝配啊!”结果瞬间换来柳大哥杀人的微笑:“洛都清风酒肆的老板娘还叫秦松姑呢,你怎么不去一松配一松啊!”秦松姑,开什么玩笑,这位松姑的年纪做他娘都快够了。他还是没有柳大哥运气好,能遇上青荷姑娘这样貌美如花的可人儿。   今日柳大哥还是一副一定不要惹我的模样,门青松自己在府上西南角一棵大树上美美睡了一个下午,眼见天色已晚可以回去吃饭了才抓起长剑从树上一跃而下,这一跃不巧,吓得一个匆忙行走的人差点跌倒在地。   “门……门侍卫!”守门的侍从慌忙禀报,“王妃被劫了!”   门青松惊讶:“谁?”   “王妃,被两个手执长鞭的人劫走了!”   门青松立刻施展轻功向门外赶去,却见哪里还有来人的影子?府上侍从还在拼命向东南方向追去,门青松立刻当街截了一匹马迅速追上去。   话说这边周怀意一听是两个手执长鞭的人立刻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当下即刻找来柳轻舟吩咐他暂停三花堂追杀一事,全力寻找解救王妃。自己则马不停蹄地去了繁花似锦。   “卫浮烟被劫走了。”   “什么?”做徒弟这么多年,还只是第二次看见师父如此惊慌和愤怒,“留你有什么用!还不快找!”   周怀意三言两语交代来意:“来人是‘双尾蝎’赵公、赵爵兄弟,老三的人。朝中有变,这次老三怕是要动真格了。所以想请师父坐镇王府。”   “三皇子拓王周宣义?”花错立刻明白个中利害,当即抱琴起身,“繁花似锦的人今日任你差遣,浮烟要是出事我唯你是问!”   在这当口,再大的旧怨也要一笑泯恩仇了。太子被废,老三就变成离皇位最近的人。周怀意生母早亡,是跟着太子的母亲、自己的姨母皇后娘娘长大的,谁亲谁远一眼可见。老三不可能放任他回洛都帮太子的忙,只是没想到他早上才收到太子被废的急报,晚上老三就行动了。老三出手狠毒,“双尾蝎”行事古怪,还不知要想什么旁门左道的招数折磨卫浮烟。   卫浮烟在颠簸中悠悠转醒,她全身被铁索长鞭所缚动弹不得,只能拼命压着胃里恶心欲呕的感觉。   “哥,这娘们儿要吐了,怀王回来才几天她就有了?咱们不是抓错了吧?”旁边一个三十左右的矮冬瓜色迷迷傻愣愣地看着她问。   卫浮烟立刻明白,这些人是周怀意的仇人,特意来抓怀王妃的!她刚想说自己不是王妃,却发现早已经被点了哑穴!   “错不了!”背着她的人是个略显高大的秃头,约莫有四十了,身上一股怪味道,秃头不耐烦地说,“你少他妈多嘴,老子做事什么时候错过!”   这段路看起来颇有几分熟悉,卫浮烟一想,正是昨日周怀意骑马带她来的地方,那个有狼群的树林!然而两人并非像他们那样停留在靠近林边的地方,而是一路走进树林深处,两人速度极快,此刻正在往山腰上走。   “哥,这事儿行得通吗?”   背着她的让把她往雪地上重重一扔,说:“少他妈废话!老子说行得通就行得通!”   卫浮烟身上各处被摔得生疼生疼,却见铁索长鞭轻巧一抖,身上束缚立刻全部解开,她刚动弹一下立即又被点了穴道,那个矮冬瓜一把捏住她下巴,另一只肥腻腻的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卫浮烟欲躲不得欲骂不能,恨不得跳起来砍了眼前人。   “哥,”矮冬瓜捏着她的脸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俊的娘们儿!跟仙女似的!咱干嘛不把这娘儿们先奸后杀然后挖坑埋了,还省得要背着她跑这么远的路!哥,我让你先来!”   “呸!”秃头大骂,“你他妈能不能有一天动动脑子的!王爷又他妈没让咱杀人,这人是谁?辰国的公主,怀王爷的王妃!谁他妈敢招惹怀王爷!咱今天杀了她王爷明天就能把咱卖了!一旦怀王爷出手你他妈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爷?是另一个什么王爷派来的?据卫浮烟所知,和周怀意平辈的只有三个王爷,一个是早夭后追封的皇二子铭王周固礼,一个是有战功的皇三子拓王周宣义,还有就是她的丈夫皇四子怀王周怀意。那么来人就只能是拓王派来的,不让杀人,那目的是什么?   矮冬瓜的手开始往她脖子摸,嘿嘿傻笑着说:“可是哥,我现在就想上了她!反正等会儿她还得跟别人洞房,现在我玩儿一下又怎么样!”   跟别人洞房?卫浮烟又惊又怕,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秃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一脚把矮冬瓜踹到一边说:“你少他妈碰她!这娘们儿要真能再见着怀王,你现在摸她一下,怀王明天就能剁掉你的狗爪!”   “哥你少吓唬我!整个洛都谁不知道这个怀王妃是个摆设,怀王根本懒得看她一眼!真是怪了,长的跟仙女似的啊!这个怀王还真怪!”矮冬瓜恨恨地爬起来说,“再说了,今晚就给山贼上了,就算怀王找到她也会赐死的!长这么俊,怪可惜的!”   “你他妈能不能别再说话了?听你说话就恨不得一鞭抽过去!怀王看不看她跟你有屁关系!你他妈就是猪脑子!滚开!”说话人一把推开又靠过来的矮冬瓜,从怀里掏出一个朱红瓷瓶开始往卫浮烟嘴里灌药粉。   “哥,你省着点儿用,这种春药不好找!”   春药?卫浮烟吓得双手发凉。洞房……山贼……春药……   “屁春药,这是最好的媚药绕骨散!”见卫浮烟正一脸恐惧地盯着,秃头抱拳行礼说,“王妃见谅,咱哥俩儿混口饭吃,不管您是死是活,要是回来报仇,记得咱哥俩也是受人差遣。这绕骨散没得解,不过一洞房就没事了!”   卫浮烟正吓得手脚发软,听到林中一片嘈杂之声,矮冬瓜最后看她一眼无比可惜地说:“来了,哥,来了。”   “屁话,我又不是聋子!”秃头轻巧一甩将铁索长鞭绕在自己腰上然后一把抱起卫浮烟对矮冬瓜说,“记得来的时候我怎么交代的?”   “记得,劫下来的新娘子是我的!”   “呸!你他妈就是一头猪!老子跟你成兄弟真他妈倒了八辈子霉!老子换人的时候你别跟他们打,装成鬼吓吓他们就行了!听见没?”   唢呐之声愈近,卫浮烟终于陷入冰冷的绝望之中。她被迫吞入媚药,现在要被换成新娘子和一个山贼洞房!周怀意呢?周怀意到底知不知道她被人劫走了?为何现在还不来救她?   不不,她真是疯了,周怀意已经决定把她软禁在燕京了,如今拓王派人袭击,他终于有了让她正大光明轰轰烈烈死的理由,就是被拓王派人杀死!他怎么会来救她呢?他只怕盼都盼不及!   一行人抬着花轿胡乱吹吹打打从眼前经过,卫浮烟发现矮冬瓜像个野兽一样悄无声息地顺着山坡滑下去,他虽然被自家哥哥骂得一文不值,但身手迅速敏捷,转眼就像一阵风一样在花轿前来回穿梭跑动,这时卫浮烟突然被人拎起,没多久就被扔进花轿里。外面人还被扰得惊怒乱骂,只见那人干净利落点了新娘子哑穴然后将一把刀架在新娘子脖子上说:“脱!”   盖头被揭开,新娘子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她按照吩咐抖抖索索将棉袍外面的红嫁衣褪下来套在卫浮烟身上,等到最后卫浮烟头上被蒙上红盖头,轿子里立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少当家成个亲还见神见鬼的,呸呸呸,我这是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快看看新娘子!哎,没事没事,回去喝喜酒啦!”唢呐之声立刻又响声震天,卫浮烟独坐轿中心和眼睛一起跌入无限黑暗之中。   第二十五话 二度出嫁   卫浮烟知道,现在才是真正的事出意外,现在才是真正的听天由命,现在才是彻彻底底的任人鱼肉!   轿子一直在向上抬,卫浮烟在一路颠簸中突然觉得及其好笑,她卫浮烟的人生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好像人生积累下来的只有大片大片的遗憾,纷纷扬扬铺洒在走过的道路上,等到她回头看时,曾经的辉煌与幸福都只是一朵朵幼稚而娇弱的小野花,怎么找都找不到,怎么留都留不了,然后本应斑斓的色彩全部被灰蒙蒙的遗憾掩盖,一眼望去满目疮痍。   遗憾当年没有拼死去求皇兄和母后,如果她真的以死相逼,他们说不定就真的会心软,那么她现在还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公主,每天吃喝玩乐大声笑放肆哭,不必如现在一般委曲求全。   遗憾当年拿到赐婚的诏书时没有告诉范方桐,她对他的确没有过轰轰烈烈的挚爱,但如果他愿意不顾一切地牵着她的手逃走,那么天涯海角,她愿与他厮守到老。她这一生,也只对他一人动过心而已。   遗憾当年初到辰国之时万般顾忌小心翼翼,收敛了所有的坏脾气所有的不规矩所有的好奇心所有的小乐趣去为一个遥不可及的丈夫装温顺扮贤淑,就像是另一个人披着她的皮囊行尸走肉,白白浪费了三年大好光阴。   遗憾在周怀意刚回来时她竟然瞎了眼地相信他,信过他赠送弯刀时的柔情,信过他雪原夜话时的洒脱,甚至以为有那么几次她也曾看透过他。   遗憾没有从一开始就干净利落筹建卫队保护好自己,结果现在要处处受人制肘,如今还要空盼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来救她。   遗憾当时没有过问青荷和焦伯的秘密,他们干净利落地走掉,留下她心中处处是伤口,回想起从前的情谊都是惨惨烈烈的空洞。   遗憾没有查探宿月和柳轻舟之间的关系,让她屡屡意外又每每不得多问,信任轻薄如一碰即碎的蝉翼。   一路走来,三花堂要杀她,皇兄把人安插在她身边,青荷和焦伯无所谓地离去,周怀意说从此都要派人盯着她。从出嫁开始,顾及辰国黎国的和亲,顾及皇兄母后的面子,顾及和青荷焦伯的情意,顾及宿月秘密背后的伤口,结果到头来有谁顾及到她?从亲人到同伴,什么都没留住,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卫浮烟,你记得,此番若能大难不死,再活一次,只为自己。   花轿行至一处眼前开始变亮,隔着大红的盖头能看到轿帘被掀开,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扶住她说:“新娘子到啦!”是一个老婆子嘶哑的声音。里面一时热闹起来,充耳所闻大都是粗野男子的声音。卫浮烟被点了穴道不得动弹,但是老婆子丝毫不觉得惊讶,她力气大如蛮牛,一把托起她一只胳膊向前走去,哪里是搀扶,卫浮烟根本两只脚都在地上拖着,一只胳膊快要被生生撕扯下来。   然而四下竟然无人怀疑,卫浮烟猜真正的新娘子应该是这伙山贼抢来的,众人所见她不敢动弹只怕都以为她是吓的。   “少当家来啦!恭喜少当家!”一时贺喜哄闹之声不断。卫浮烟站定后被老婆子扭转了个方向,低着头可以看见眼前崭新的厚底皂靴和红艳艳的喜服下摆。   “咳咳,咳咳!”右边传来一个苍老男人的声音,似乎病怏怏的。卫浮烟耳边立刻清净下来。   病怏怏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开口,但语气中的命令之意不容置疑:“宇儿,带着你媳妇先来拜见师公。”   老婆子立刻扶着她再转了个方向然后一脚踢在她腿弯,卫浮烟扑通跪在冰冷的地上,就听身旁一个声音说:“徒孙成宇叩见师公!成宇今日成亲,请师公回来喝杯喜酒。”然后是一杯酒泼洒在地的声音。   病怏怏的生意再度开口说:“师父,安重不孝,原本应该先带着宇儿为你报仇,然后找到小师弟重振白家。但是人奈何天,安重只怕撑不了几个月了,倘若安重去了,宇儿他必定也会为你报仇雪恨!”   身旁的人重重叩头说:“孩儿谨遵爹的教诲,请爹和师公放心。”   卫浮烟被老婆子按着也重重地磕了个头。   老婆子扯着嗓子大喊:“吉时已到,拜天地了!”周围起哄之声立刻又响成一片。   卫浮烟再度被老婆子强按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老婆子出手重,等到卫浮烟最后站起来时脖子和额头已经疼得要裂开。然而真正的恐惧这才开始,她被老婆子送入洞房了。   先前的事她全都经历过,当年跟周怀意成亲也不过如此,但是之后的事她就一无所知的了。三年前她被送入洞房之后就顶着红盖头静静坐了一个晚上,整晚周怀意都没踏入洞房一步,第二天天亮之时门外丫鬟敲门,卫浮烟才伸手自己扯下了盖头。   然而今晚,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个山贼少当家也能像当年的周怀意那样对她毫无兴趣,等到明日她穴道自动解开应该就有周旋的余地。她这样思量着被老婆子按在一张床上,突然想起另一件十分龌龊的事,那就是她根本等不到穴道解开了,她被服了媚药!   她堂堂辰国端阳公主、黎国怀王妃,最后竟然让两个不入流的江湖人玩着不入流的小把戏弄死,不是死在皇兄的三花堂手中,也不是死在周怀意手下,与两国政事朝堂纷争阴谋诡计爱恨情仇皆皆无关,竟然是死在一伙山贼手上,死在下三滥的媚药之下!   外面是真正娶亲那样的热闹,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相互敬酒闹声震天,好像全部都已经忘了屋里的新娘子。卫浮烟一直尝试着动弹,但是很久之后才有一根手指勉强可以动,卫浮烟的心紧张到极点,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手应该就可以动,周怀意送的弯刀就在怀里,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吵闹之声突然大起来,原来门开了,一伙儿男人哄笑着进来。   “少当家,掀开盖头让大伙儿也认认压寨夫人呗!”   “是啊!快看看,可别让咱认错了!”   “肯定俊,少当家买的人能不俊吗?”   “屁……屁!你……你你你又……没……没见过!”   “滚滚滚,你们都他妈少吵吵,少当家你放心,哥哥我把他们都轰出去!只要你让哥哥我先看一眼!”   卫浮烟越听越恐惧,她试着开口,仍然说不出话来,倒是手掌手腕已经可以稍稍动弹,只要一会儿,再一小会儿就行了!   哪知刚刚自称“成宇”的人无所谓地开口说:“行啊!要是胆子不够大被哥哥们吓晕了,不是正好洞房!”周围立刻一阵哄笑,于此同时盖头被一把扯开。   卫浮烟的眼睛不适应光亮眨了很久才看见的景象。眼前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屋里陈设简单,只是触目所见皆是红布红烛红剪纸,身边最近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二十岁左右的男人,看起来几乎比她还小,手里拿着盖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一个瘦猴儿眼珠子快要掉出来,半天才第一个开口说:“少当家哎,你娶着仙女了!”   “少……少……当家真……真的只要……只要五十两啊?”近旁一个十几岁的斗鸡眼小胖子结结巴巴地问。   “还不出去?”叫成宇的人懒洋洋把盖头扔在床上,等到一群人骂骂咧咧吵吵闹闹全都退开后才走过来审视她半天说:“你这姿色只要五十两就嫁了?穷疯了?”   卫浮烟无从开口,只能拼命试探手能活动到何种地步。   “无所谓,反正都嫁了,”叫成宇的开始坐在一边脱靴子,见卫浮烟一脸惊惧好笑地说,“那人没跟你说要嫁山贼?你想想清楚啊,嫁谁不是嫁,我们白风寨虽然没什么好,供你吃喝享乐也是足够了。听说先前你卖身葬父宁愿给八十岁的老头子当小妾,也是个孝女。跟着我好歹有个正妻的名分,你要真不稀罕,生了儿子你爱走就走。”   卫浮烟彻底被恐惧淹没了。这个人根本无所谓兴趣不兴趣,按照刚才他们的话,他爹病重所以要他赶紧成亲,他只要找个女人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负责接替他报仇就行了,也就是说,无所谓对方是谁,今天都是要洞房的!   叫成宇的山贼脱掉靴子和外袍开始来解她腰带,一边解一边笑着跟她说:“你们黎国这么穷困吗?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居然才值五十两,你当初要价高一点,说不定我的银子就不够买你了,我一直没想过在这种事上浪费太多银子。”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眼前人甚至不是黎国人?   卫浮烟的腰带已经被揭开,外面那层被匆匆罩上去的大红的嫁衣也已经被脱下来,等到眼前人的手伸到她脖颈处卫浮烟咬着牙拼命伸出手将眼前人一把推开然后匆匆系好腰带。叫成宇的男人有些猝不及防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她从怀里拿出弯刀才好笑地说:“有病吧你?我还真没用过这么小的刀。”   成宇再度靠过来,卫浮烟还不能开口只好一把扬起弯刀砍过去,成宇看疯子一样轻巧地握住她拿弯刀的手,卫浮烟不得不伸出脚狠狠踢过去,等到成宇手稍稍一松她用力甩开手要跑,却被成宇干净利落地拦腰抱起扔在床上,鼻子狠狠地扎在大红的棉被上。   “怪不得只值五十两,性子真不大好。”成宇膝盖抵住她双腿捉住她两只手在身后按住,然后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从她后颈衣襟一把扯开,卫浮烟后背一凉正要咬住舌头却听身后人突然惊叫:“三小姐!”   第二十六话 洞房花烛   身后人猛然顿住,一把拉她转过身来面色惊疑不定:“你……你是三小姐?”   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卫浮烟却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变化,燥热,烦闷,口干舌燥,心慌意乱,她猛然想起来,不好,那个所谓绕骨散开始发作了。尽管不知道药效发作时究竟是什么症状,但矮冬瓜能将它和春药弄混,卫浮烟也猜得出大概。她尽全力将眼前人一把推开大吼道:“别碰我!”   两人都是一愣。哑穴解开了?卫浮烟当下摸到弯刀护在身前怒吼一声:“别过来!”却见眼前男人欣喜若狂说:“三小姐你等一下。”转而跑出去大喊:“爹!爹!”   门外立刻有人哄笑:“嗨,少当家洞房还要找老爹教吗?”   紧接着是一声慌乱的哭喊:“当家的!当家的!有人打上山来了!已经到门口了!”   门外一片嘈杂,转瞬已经听到刀剑相拼的声音,卫浮烟艰难地一步步向墙角退去,早已经腿脚虚软浑身冒汗,手上抖抖索索连弯刀都拿不稳,却不知门外究竟是何人是更危险还是更安全。   忽然有人猛然打开门,卫浮烟一惊,却见成宇的脸一闪而过拉住一个人大喊:“爹,快走!”   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迅速窜过来,卫浮烟吓得倒退两步撞到墙上,一低头竟然是那只银灰色的小狼崽!是周怀意!周怀意的人来了!卫浮烟毫不犹豫冲向门口,然而却重重撞上一个人的肩膀,一抬头却是门青松,她手一哆嗦猛然向后倒退两步问:“胡神医来了没有?胡神医!快!帮我找胡神医来!”   门青松见她的样子不对劲也就直接转身又冲出门外,卫浮烟手上一软弯刀啪得掉落在地,她连忙伸手拿起,这时间周怀意、胡神医和另一位不知名的人已经进来。胡神医一看她脸色立刻明白三分,他和那个陌生人互换一个眼色,卫浮烟一把抓住他袖子说:“胡神医,帮帮我!快帮帮我!”胡神医和陌生人各抓住他一只手腕开始把脉,转瞬又交换一个眼神,卫浮烟见胡神医在周怀意耳旁低低说了句什么,然后和陌生人一道转身离开关上了门。   卫浮烟不知所措地大喊:“你去哪里?帮帮我!胡神医你帮帮我!”   周怀意眼神复杂地看她许久,突然笑开说:“也好,本王还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见周怀意笑得轻浅开始往这边走,卫浮烟的恐惧比先前更盛,她咬着牙果断说:“周怀意你别过来!不许你碰我!”   周怀意静静看她一会儿,转而走到床边坐下说:“那你自我了断吧!回头本王帮你立一个贞节牌坊!”   卫浮烟抓起刀就往脖子上送,周怀意随手抓起还扔在床上的弯刀刀鞘一把扔过来砸在她手腕上,卫浮烟手一松眼睁睁看着弯刀再度掉在地上,卫浮烟一低头,却看见眼前似乎有三个弯刀,她欲哭无泪伸手在地上抓,然而弯刀似乎变成四个、五个、六个……她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拿起来却是方才周怀意丢过来的刀鞘!   “拿本王的刀自我了断,也算是借刀杀人了,到时候本王不好解释,你不如就这样欲火焚身死了,本王也方便为你编造一个轰轰烈烈的殉节故事,放心,夫妻一场,本王不会说你死前看起来多么狼狈。”   门外声音却渐渐变小,卫浮烟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有猩红的血慢慢留下来才有些清醒,她再一次顺着墙角坐下,试图让冰冷的地板帮助自己压制内心燃烧得噼啪作响的邪火,可是此番,她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那样气喘吁吁地坐着,然后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用尽力气才稳稳当当地送向自己脖颈间。   周怀意三分赞许三分嘲弄地说:“烈女啊,宁死不屈,佩服。不过本王非常好奇,如果来救你的不是本王,而是次虚侯,是陆仲,或是你辰国的方桐哥哥,你还会这样一幅要死要活的样子吗?”   卫浮烟呼吸不畅浑身无力,只来得及说一个字:“你……”手上就已经又松开,金钗抖落跌落在怀中,   周怀意像看一个拙劣的笑话一样说:“说起来本王十分喜欢你出嫁前的天性纯然骄傲可爱,初见时也暗叹过你闭月羞花的容颜,但是你现在这幅模样,本王当真是没什么兴致。你不如自己想想明白,把清白留给本王这个名正言顺的夫君,至少要好过失节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山贼!想明白了,就自己靠过来,如何?”   卫浮烟的手臂酸软全身无力,根本无法再举起金钗,更无法阻挡自己一点一点陷入意乱情迷。房间里的红幔帐似乎在随风飘动轻轻地向她招手,闪烁的红烛光像一群少女跳着柔糜的曼妙舞姿,而周怀意就坐在不远处的床上看着她笑,眼波流转间风流倜傥天人之姿,身边所有的声音都在静悄悄的消失,面前所有的事物都在一点点的褪色,只有周怀意坐在那里看着她笑得温柔。他在看她,他在笑,他在等她,等了好久了吗?   卫浮烟的手抖抖索索拼尽全力拿起金钗狠狠刺在腿上,疼痛的一瞬清醒瞬间如潮水涌回,卫浮烟喘着粗气冷冷地说:“你休想!”   “哈哈哈哈,”周怀意笑得开心,“本王娶了一个多么可爱的王妃,你弄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吗?究竟是本王在想,还是你在想?”   卫浮烟再度伸手欲刺,周怀意却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行动之快明显是用了轻功。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手上金钗夺下一把捏起她下巴细细审视半天低低地问:“还是你清白已失,根本没什么可留给本王了?”   卫浮烟再次咬紧嘴唇,周怀意的唇却瞬间覆盖下来,舌头敏捷地撬开她的牙齿,卫浮烟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瞬间坍塌,她的手仿佛变成柔软的轻纱,周围还有人吗?是谁告诉她,要用这轻纱缠住那个让她不能呼吸的人?缠紧了,一刻都不能松开,一定一定不能,好像一旦松开就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可是有多可怕呢?那个人的眉毛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锋利得像剑一样,墨黑的凌厉;眼睛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幽深好像一汪寒潭,怎么看都看不到底;嘴巴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嘴唇冰冰凉凉地舒服,却薄薄的没有血色,可是谁说过,薄唇无情……明明全身都被沸腾的血液燃烧得酥麻,转瞬间身体却好像变成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被一个异常温暖的宽厚大手温柔地托起,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放到一个柔软若云的地方……对,太热,要脱衣服……   忽然下体撕裂般地疼痛,卫浮烟习惯性地咬紧嘴唇,瞬间扬起的头复又重重地跌落在枕上。睁开眼,红罗纱帐似乎远在天边又尽在眼前,伸出手,手边碰到的温暖是什么?消失许久的清醒像是被刺痛强行拉回身体内,沸腾的血液也一点一滴地平静冷却下来,等到看到自己身上赤身裸体的男人,卫浮烟思绪瞬间崩溃。   周……怀意……   周怀意默不做声地翻到一边,不看她,却也不起身离开。   卫浮烟明明想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撒泼打闹让人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可是她在棉被下瑟缩了身子,最终只是干涩地咧嘴一笑。   既然……事已至此……   既然……如此……   既然……   “你被‘双尾蝎’劫走时,难道没有想象过比现在更坏的情况?”周怀意的声音好像从渺远的地方飘过来,“更何况,这是三年前就应该给的,又何必一副本王拿了不该拿的所以多么委屈的模样。”   周怀意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卫浮烟沉默许久,同样安静地说:“知道了。”然后一手撑着床拥被起身,头上却突然被扯痛,她下意识地一只手摸着疼痛处回头看,却看到周怀意微微皱着眉看着她。   结发。   两个人的头发千丝万缕纠纠缠缠绕在一起,不知哪一缕是她的,哪一缕是周怀意的。好像硬生生把两个人就这样暂时地拴在了一起,被逼无奈也罢,貌合神离也罢,下一刻就要分道扬镳也罢,这一刻都必须这样紧密相连,不管谁挣扎就要一起疼痛。   卫浮烟张了张嘴,最终却一言未发。   周怀意第一次显现出困惑的样子来,他眼神深邃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向另一边摸索,然后毫不犹豫地银光一闪挥落弯刀,有分不清是谁的碎发随着两人头发的各归原位零零散散飘落在两人之间,在大红的棉被上看得分明。   周怀意坐起身来背对着她两三下穿好衣服,卫浮烟伸手可以拿到的只有最外面的袍子,然而腿稍稍一动,却发现方才金钗所刺之处已经被一块红纱草草包扎,如今右边腿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她正欲把外袍披上,却见周怀意已穿好衣服过来,把一件厚厚的白裘斗篷紧紧裹在她身上并扣上帽子,帽子宽大,几乎要遮住卫浮烟的眼睛,卫浮烟正要伸手拿开,周怀意却把似乎一直待在床边的小狼崽胡乱塞到她怀里,然后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出房间。   第二十七话 事到如今   卫浮烟无所谓地摸着小狼崽银白色柔软的皮毛。   无所谓还未穿上鞋子,一出门脚就被冻麻。   无所谓生平第二次和陌生人拜了天地,如今破碎的嫁衣和被踩脏的盖头胡乱扔在冷冰冰的地上。   无所谓花烛还未燃尽方才拜堂的地方已经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尸体残骸,到处都是酒菜狼藉,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无所谓门外那么多人神态各异静默地看着周怀意抱她侧坐在马上,有隐卫,有王府侍卫,还有许多衣衫艳丽的人,看那奢华却古怪的兵刃,应当来自繁花似锦。   无所谓方才要她自我了断却又不准她死的周怀意如今正和她骑着同一匹马,一只手稳稳抱着她的腰,看不见神色,分不出喜怒。   很多时候并非自己是否无所谓,而是即使明明有所谓,又能怎样?   活着,还活着。   卫浮烟突然一把夺过缰绳大喊一声:“驾!”骏马立即一声嘶鸣向前疾驰起来,耳边风声呼啸,怀中小狼崽呜呜叫着往她怀里钻,腰上的手猛然收紧复又慢慢松开。   周怀意不说话,由着她在疾驰中发泄。怀中的女人像是一只沉默的野兽突然野性爆发,她压低了身子向前疾驰,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周怀意知道她会骑马,却不知她御马之术竟然如此之好,只是连寒风都没法让她的脸有一丝血色,一张小脸在雪白的狐裘中近乎透明,额头上有惨淡的一块乌青,早已经咬破的下唇上有新结的痂,肿得可怕。   是该派人,盯着她的。   如果不是确定“双尾蝎”是老三的人,周怀意只怕又要怀疑到卫浮烟头上。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卫浮烟笑着说:“你就如此确定我什么都做不了?也许今天不找人盯着我,一切就都不在你掌控之中了!”哪知一语成谶,事情的发展的确不在他意料之内。公然派人行刺辰国的和亲王妃,老三他还没那个能力承担东窗事发的后果。所以老三的计划应该是让他周怀意联姻的筹码变成一招废棋,只要这个王妃死于意外或是周怀意主动休妻,辰国这条道路就算被彻底切断,说起来他周怀意没有战功,唯一比老三明显胜出的就只有和辰国的这个关系,只是周怀意向来无夺嫡之心所以懒得利用而已。   如果不是侍卫偶遇青松,青松又第一时间追出去一路查到树林,周怀意只怕根本找不到什么痕迹;如果不是这只小狼崽识得卫浮烟身上的味道将他带到山上,他真是如论如何都猜不到她正在山贼窝里和人拜堂成亲。这招才是真正的借刀杀人,如今白风寨无缘无故成了替罪羔羊,可是远在洛都的老三甚至连一个人马都没损失,用人妥当,一击必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好!   是时候回洛都了。不跟他玩真的,他还真以为他周怀意还是小时候一起斗蛐蛐时那个不懂事的四弟。   更何况还有怀里的卫浮烟,虽然嫁给一个皇子不可避免要被卷入斗争,但这次连周怀意也觉得她无辜又可怜,一夜之间被俘、被嫁、被下药、被迫洞房,中间到底还有多少恐惧多少委屈也未可知,这女人是有多么命苦才嫁了他周怀意?   卫浮烟的眼前只有天地相接处那一根地平线,明明她昨日出门时才是日暮时分,现在竟然已经是红霞满天了,三年里一直觉浅梦多的漫漫长夜忽然之间变得多么快啊!她勒马停下,静静看着东方天际。   从前在辰国时她极爱早起看日出,拉上范方桐和易蝶兰一路骑马到天边,然后在芳草萋萋百鸟初啼之际看着天边的颜色一点点变化,先是靛蓝,然后变成青黛,之后有明亮的橙红一丝丝掺杂进来,然后大块大块的大红、橙红、玫红、橘黄、金黄、鹅黄、雪青、月白之色混杂成割裂又紧密相连的一整片东方天幕,之后是太阳初露额头,一开始鲜嫩嫩的一抹红,转瞬跳跃出来就像是天上有谁打着一盏红艳艳明晃晃的灯笼。卫浮烟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日出奇景,她喜爱哪些说不清名字又画不出区别的万般颜色,喜爱瞬息万变又逐渐光明的那份美好,喜爱无论雨天雪天熬过去之后总会再次出现的太阳。每当看过日出她总是觉得心下十分安定踏实,好像虽然有许多事物不可避免地在变化,却总有一些仍然固守着从前的模样,和她携手相伴不离不弃。   然而来到黎国之后她再没特意出去看过日出。她常常睡不好所以被迫早起,在挽夕居外的浅坡上独自倚着银杏树看东方的天色,大约是自己倦了,再没有从前安定的感觉,反而会觉得这样一日又一日千篇一律地重复升起再落下,太阳该多么无聊。   周怀意低头看着怀中的女人,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她秀美的脸庞,一双大眼在光线下空明澄澈,像是在看日出,又像是早就已经神游千里。然而等到太阳全然升起,周怀意忽然觉得她的神色虔诚如在瞻仰神迹。   “我不会放过你的。”   周怀意一愣,淡然开口说:“好!”   “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周怀意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静静看着仿佛沉醉梦中的女人。   “所有人都可以,只有你不能。”   周怀意突然明白卫浮烟根本不是在同他说话,一时兴致索然。她的脸色没有丝毫委屈、不甘、愁苦、怨恨,反而目光定定地看着朝阳慢慢笑开,先是嘴角轻巧地扯出一道柔美的弧线,然后笑容绽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接着眼睛如宝石一般熠熠发光,最后整张脸上布满发自真心的、彻彻底底的、无牵无挂的、骄傲明亮的笑,她微微扬着下巴,白净的脸庞被阳光镀上一层淡金的光。最后卫浮烟松开缰绳低头拍拍怀中小狼崽的脑袋说:“回去吧!”   周怀意觉得这个笑容十分熟悉,着迷一样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就想起那副丢失的画。周远之的画没有一丝夸大的地方,他现在心中比初看到画像时更多一份悸动。   从前的卫浮烟,回来了!   大约是有谁特意吩咐过绮云,所以卫浮烟回到挽夕居立刻就有热水澡可洗。她脱掉周怀意的白狐裘斗篷时绮云倒抽一口气,卫浮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前几日肩上的伤还未痊愈,现在额头乌青嘴唇肿着腿上还血迹斑驳,更别提手脚都冻成青紫的颜色。不过无所谓,最后一次了,全当留个纪念,以后谁都不能再伤她。   吩咐绮云退下后,卫浮烟将热水浸到下巴,她在水中小心解开大腿上的红纱绕在手中玩着,全身酸痛都阻挡不了才泡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等到泡够了四下没有声音才从木桶中站出来,就那么赤着脚走到铜镜前侧过身看自己的后背。   颈间那颗红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右肩上的伤疤是跌落荷塘那次被父皇用鞭子打的,本来是很大一块伤疤,可是皇兄用尽办法也无法去除右肩上那一小块,后来连母后也说那块疤好像一朵花,慢慢她也就不在意了。这些事本不该有人知道,何故那个山贼一看见她的背就大叫了一声“三小姐”,那个山贼不是黎国人,难道竟然是她辰国人不成?倘若是认错了,何故语气那么激动那么确定,甚至后来周怀意的人攻打进来时自称“安重”的人还非要冒险过来找到她?   三小姐……难道果然如周怀意所言她并非公主?   这次,查。   泡过澡上过药吃过饭精神抖擞。挽夕居又来了两个丫鬟两个侍卫,知道是周怀意吩咐的,卫浮烟连名字都没问。她这里毕竟缺人,其他不说,宿月这样子总需要人照看。她去找宿月时宿月正坐着吃饭,一见她的脸宿月立刻又慌张又心疼直掉眼泪。等到房里伺候的丫鬟遵命退下,卫浮烟开门见山说:“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时,你舍命救柳侍卫的事,我要听解释。”   宿月立刻结结巴巴说:“我……宿月和柳侍卫……”   “好好养伤。”   卫浮烟蒙着面纱骑着马走在路上惹得行人一片注目,她径自找到木兰街拐子胡同,胡同口就是一颗老槐树,旁边一个青砖小院,上书“李宅”。   这里中规中矩,完全不像陆仲这种人住的地方,所以她叩门后看到是陆仲亲自来开门颇有几分惊讶。   “是我。”   陆仲倚在门上双手抱臂说:“哟,这身打扮真新鲜,毁容了?”他毒舌依旧卫浮烟丝毫不觉惊讶,如果真有什么奇怪的,除了这个院落干净整洁不符合陆仲的性子,还有就是陆仲看起来丝毫没有请她进去的打算。   “陪我出去一趟吧。”卫浮烟说。   陆仲打量了她一会儿后明显思索了一下才说:“我回去拿剑。”   出来时他自己牵了马,小心地把门锁上才问:“去哪?”   看样子屋里有人?卫浮烟移开目光说:“白风寨。”   第二十八话 先行一步   陆仲斜眼看着她说:“平常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什么时候连白风寨都知道了?”   “我不查,周怀意就该查了!所以我想抢先。”   陆仲看她比自己还悠然自得,撇撇嘴道:“别装了,无缘无故你会去查人家?到底白风寨怎么招你了?”   卫浮烟见路上人已经不多,伸手扯下面纱说:“运气不好让白风寨给劫了,特地找陆大哥帮忙报仇!”   陆大哥?陆仲一愣,当下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之间虽然向来无关风月,但是卫浮烟这样叫他,算是彻底把关系说明白了。一天没见,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主动来找他,看起来比以前更亲近,却又分的那么清楚。陆仲看着她脸上的伤,他知道卫浮烟受了委屈或要隐忍什么时就有咬嘴唇的习惯,但是咬成这样,看来昨天事情麻烦。   她不说也就算了吧!陆仲照常骂她:“呸!不是你男人打的吧?白风寨可从来不干下三滥的勾当!”   卫浮烟斜他一眼回骂:“呸!周怀意用得着出手打我吗?他使个眼色就有人冲上来把我灭了,用得着他亲自出手?”   陆仲几乎是惊艳地说:“哟,这才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啊!”他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微微仰着头嘴边带着笑,说着怀王多么厉害,可是一脸不在乎。   卫浮烟见他不提白风寨,就嘻笑着问其他:“我的卫队怎么样了?”   陆仲的脑子还在白风寨里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张口就是一句:“什么卫队?”见卫浮烟目光瞬间可以杀人连忙说:“哦卫队呀!确实找了几个,还特地帮你挑了个会武的近身侍婢,怎么样?怎么谢爷?”   卫浮烟豪情万丈地抱拳说:“大恩大德,来世牛马为报!”   陆仲狠狠骂:“都是空话,和从前一个德性!”   卫浮烟就是喜欢和陆仲在一起的感觉,说话随意无所顾忌,很多时候她不必说陆仲就知道,更多时候她不想说陆仲又绝对不问。她这一生一眼看去就可以认定的朋友有两个,一个是蝶兰,还有一个就是眼前放浪不羁嘴巴恶毒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陆仲。   “陆仲,”进到林子里,卫浮烟特别认真地问,“要是我不是公主,你怎么想?”   陆仲毫不犹豫回答:“那还用说,带你逃啊!”   卫浮烟立刻开怀大笑。好,能听到有人这么说,她究竟还有什么好怕的!可是陆仲立刻夸张地摸摸胸膛说:“等等,小爷要再考虑考虑,否则你天天笑得跟鬼索命一样还怎么得了!”   卫浮烟开心地从怀里掏出和灵玉佩说:“陆仲,你的话我记下了,可不许反悔!”   陆仲接过来,是块透白的雕花玉佩,色泽莹润,看起来价值连城。他皱眉:“这是干嘛?小爷是一千两陆仲,不是一块玉陆仲。小爷不要这些虚货,没银子一切都白搭!”   “还真不是给你的!”卫浮烟说,“你筹建卫队总要用钱,到了年关我不便出府,你拿着这个玉佩到字林钱庄里取钱用,不过取多少回头记得跟我说一声,要还的。”   “谁的钱?”陆仲问。   “你见过,次虚侯周远之,他回洛都了。”顿了一下又说:“先用着吧,我会还他的。青荷和焦伯走了,宿月又摔伤了腿,周怀意准备回洛都后找人盯着我,大概就跟软禁一样了。我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所以眼下必须未雨绸缪。”   陆仲掂掂白玉配收在怀里嘲笑她:“听起来是彻底山穷水尽了?”   “没,不是还有你?”卫浮烟转过头看着他笑,“我尽快找人,不过在那之前我都赖定你了!要不咱结拜个兄妹,让我大大方方赖?”   陆仲一脸郁闷:“你这样的妹妹,爷还真丢不起这人!”   越往山上走卫浮烟心里越安静下来。经过一个狭长的一线天就看到一小片开阔的山地,山地上几栋小楼,卫浮烟依稀记得昨日出来时那栋楼的样子,就拉过一旁的陆仲指着其中一栋小楼说:“那边!”   “陆仲,是不是我所有的秘密都可以放心跟你说?”卫浮烟在昨日拜堂的大堂门口问。   陆仲看她笑得奇怪,揶揄道:“在你找到其他可说的人之前,都可以。”   “那好,找所有你觉得奇怪的东西,类似标志,图纸,印鉴,字画之类。”   陆仲知道不是小事当下认真起来,只是嘴上仍然不留情说:“难得来找爷一次,竟然拿小爷我当狗用,给你找东西!”   地上到处是打翻的酒菜和摔碎的桌椅,以及触目惊心的尸体残骸。卫浮烟刚要往里面走就听陆仲说:“你别进来了,乱。”   “不,一起。”她抓住陆仲的手小心往屋里走,尽量不看地上的尸体,最后停在一个大红的“囍”字前。这里应该就是昨天拜堂的地方,也是在这里,病怏怏的叫做成安重的老人要他儿子给师公叩头。   但是桌上除了打翻的酒杯和糖果其他什么都没有。看样子是一个可以搬来搬去类似灵位的东西。   陆仲大叫:“成亲的时候被砸?不会吧谁这么倒霉?”   卫浮烟刚要坦白,却听陆仲又喊:“咦?这是什么?”   卫浮烟当即跟他去了一旁房内,这间房比她昨日那间新房宽敞许多,看屋中陈设应当是长着所居之地。陆仲从桌底拽出一幅脏兮兮的画,画没什么稀奇,一株桃树上挂满红艳艳的桃花,笔法随意,上色粗糙,应当不是名家大作。可是走近了才知道陆仲为何惊疑,普通的桃花皆是五瓣,这株桃树上的所有桃花却皆是三瓣。   三瓣桃花,那不是三花堂的标志吗?   陆仲用同样惊讶的眼神看着她,半晌才说:“白风寨在燕京这块儿也有十来年了,虽说是山贼,但是劫富不劫贫,越货不杀人,也算是绿林豪杰了。怎么可能是你们辰国朝廷养的三花堂?不可能,不可能。”   卫浮烟细细端详那幅画许久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于是说:“看看其他的。”   这间屋里已经没什么可查了,陆仲接下来带她去的地方她熟悉的很,就是昨天晚上噩梦的新房。   “哇……”这屋子看起来没受过任何摧残,脚下也没什么可怕的东西,所以刚推开门陆仲就放开她的手径自感慨,“真是厉害啊,外面人都死成一片了,这里洞房倒是一点儿都没耽搁啊!”   卫浮烟顺着陆仲眼光看过去,是床铺上的落红。   她匆匆移开目光说:“找其他的吧!”   陆仲将床铺掀起查探床板,卫浮烟的目光却远远落到角落里的佛龛上,她远远看着像是佛像,走近了却发现只是个彩釉的塑像,塑像上是一个已逾不惑之年却英姿勃发的男人,青袍玉冠,手捏剑诀,三缕清须,潇洒俊逸,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陆仲那边一无所获没多久就靠过来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一把抓起塑像说:“带回去看吧!”   卫浮烟正有此意,却发现陆仲眼神古怪。陆仲一只手仍然握着塑像神色严肃地吩咐说:“你退到我身后别动。”   卫浮烟立刻照办,只见陆仲小心翼翼地把塑像向左拧了半圈,卫浮烟立刻看到塑像背后的青袍下摆上有一行墨绿小字,陆仲凑过去念:“白公起年,卒于繁安九年七月廿三……白起年?三花堂堂主白起年?”   卫浮烟更加惊讶,繁安是她父皇时的年号,她就是繁安九年腊月出生的。而三花堂也确实是在二十年前被剿灭的,时间完全对得上。   所以……所以成安重是白起年的徒弟?那么,那么他和他儿子成宇一直在费心寻找的小师弟岂不就是柳轻舟?怪不得觉得面熟,原来是像柳轻舟。   那么,那句“三小姐”就是真的认错人了?那个叫成宇的山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远在陈国皇宫里公主的背上是否有一颗痣啊!   “等等,”陆仲突然说,“还有。”   陆仲正在试图取下塑像手中的剑,那柄剑看起来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卫浮烟正小心盯着却听“啪”一声炸响,陆仲立刻转身将她护在怀里,等到四下烟尘散了才松开手说:“没事吧?”原来取下长剑的同时塑像立刻炸裂了。   “看样子从前也没人取下过。”陆仲开始仔细端详那把剑,看了半天后开始试着把剑柄往左右两边拧,居然真的拧动了!陆仲拧开剑柄,捣鼓半天才从剑身里抽出一根卷得极细的纸,由于年限已久,打开的同时卷纸就已经在破碎,卫浮烟隐约看到上面细得像头发丝一样的小字:白起年,罗碧痕,白苏阳,白苏月,白苏烟。从右往左排列,像是五个名字。   白起年是前三花堂堂主,罗碧痕是前三花堂堂主夫人,那么是否柳轻舟就本名就叫白苏阳,花错口中柳轻舟的妹妹叫白苏月,那个不知是否平安出世的孩子叫做白苏烟?   巧了,也有个“烟”字。卫浮烟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当时成宇那一声“三小姐”未免太过肯定了一些,总在她心头萦绕不散。   陆仲问:“这是你要找的吗?”   卫浮烟皱着眉头拿过那柄小剑说:“我不知道,我来时并不知道这里和三花堂有关。”   “那我们再细细找一遍?”   陆仲本来想把卷纸拿起来给她,可是纸张薄脆立刻变成碎片,卫浮烟把小剑柄重又拧上说:“不用了,这就回去,我猜周怀意快来了,对了,把这里全烧了!”   第二十九话 初解眉目   回到城里陆仲带她去一家十分安静的小店吃饭,店在二楼,临近窗户,一扭头就能看到街上卖春联和鞭炮的摊子,小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在街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想想真有沧海桑田的感觉,周怀意才回来几天,她过得比嫁过来这三年都惊心动魄。卫浮烟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温在小泥炉中的酒,一时有些感慨。   她问陆仲:“三花堂的白起年他有徒弟吗?没为他报仇吗?”   陆仲美美地喝着酒说:“报什么仇啊!两个徒弟,大徒弟杨逢春跟白起年同归于尽,小徒弟翁俦受重伤逃掉后就再没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没有成安重?难道是化名?卫浮烟惊讶:“白起年只收了这两个徒弟?那个逃掉的翁俦还有其他名号吗?”   “倒是还有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叫做成安重,”陆仲说,“当年白起年和罗碧痕隐居苏州,所居之处除了三个徒弟根本无人知晓,所以能被剿灭只怕是有内贼。成安重当年觊觎堂主之位被逐出师门,说起来他的嫌疑最大。但是杨逢春一向和朝廷走得近,也有嫌疑。翁俦最重忠义,但是在那之后彻底消失不见,更是奇怪。大概连死去的白起年都不知道到底谁出卖了他,说起来真是可怜,一世英名啊,最后竟然死在自己徒弟手中!哦对了,翁俦号‘七窍剑心’,听起来虽然弱了点儿,但是是办事儿走脑子的人,听说就属他最得白起年宠爱。”   卫浮烟更惊讶:“所以说,你根本不知道白风寨的大当家就叫成安重?”   “成安重?”陆仲手一抖差点把酒泼洒出来,“白风寨……他叫成迁啊!对的,对的,成安重,成迁,安土重迁,所以他现在用的名字叫成迁!白风寨……白氏遗风?天哪,当年从头到尾没有一丁点儿消息的成安重竟然在我们黎国堂而皇之当了十几年山贼?这朝廷都是干什么吃的?”   这拍桌骂完了发现卫浮烟又要咬嘴唇,连忙说:“哎,别咬了,都肿成什么样子了!本来就是嘛,辰国黎国两道边防界线都能让他走过来,还拖家带口一路到燕京,这朝廷真够丢脸的!可是……不是,你怎么知道成迁就是成安重?”   卫浮烟却不答,反而问其他:“陆仲你说,你,我,再加你找的人,如果现在的对手是周怀意,胜算有几分?”   陆仲抓着花生米往嘴里扔:“胜算?完败!小爷正想跟你说这件事,你的卫队小爷当初想得简单了,现下打算重新筹备,你就认命再等等吧!”   “原因呢?说来听听。”   “从前的事就不说了,就说白风寨的事。白风寨周遭是山岭,入寨只有个一线天的狭长口子,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就算寨子里成亲守备松懈,总该有人来得及通报,一旦通报了里面的人就该出来迎敌,可是死人几乎全在楼里面。要么你男人根本没给他们通报的机会,要么就是通报了却根本没来得及走出这楼。而且白风寨在燕京十来年了,寨子里头不可能设有逃生的退路,既然打不过,只要撤离就可以了嘛!竟然死了那么多人!你男人用兵如神杀伐果决——我说的是杀伐果决?不,我的意思是心狠手辣——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见她不回话,陆仲说:“吓成这样?难道你真打算跟他对着干?”   卫浮烟叹一口气说:“我那是后怕。昨晚不只有隐卫,还有繁花似锦的人——他的师父是繁花似锦的首领花错。而且我们进到山寨里时楼外一具守卫的尸体都没有,我猜他昨晚用了狼兵,他小时候在狼群里呆过一阵子,他能御狼。”   “御狼?”陆仲面色嫌恶,半晌才感慨:“大开眼界啊!卫浮烟,小爷自从认识了你真是觉得天都不是从前的天了!你就是小爷命里的扫把星啊!”   卫浮烟放下酒杯郑重问:“那么陆仲,你是要退出,还是要站在我这边?”   陆仲看着她嬉笑如常:“现在说这个不是太晚了吗?谁不知道小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难道还来得及退出?”   卫浮烟也知道这么问是多余了,于是问:“那你是要先听故事,还是要先听我的计划?”   “先吃饭,”陆仲说,“边吃边说故事,怎样?小爷有的是时间听你扯!”   “好,现在的情况是,我有一半的证据证明柳轻舟是白苏阳,宿月是白苏月,而我就是白苏烟,”看着陆仲瞬间惊讶的神情卫浮烟笑着说,“可是我还有另一半的证据证明这样的事根本没可能发生,所以故事比较复杂,你听仔细。”   卫浮烟不等陆仲说话就开始讲,雪原之夜周怀意如何试她,三花堂如何追杀到雪原,繁花似锦如何及时救了他们,周怀意如何与她翻了脸,她又怎样从花错那里听到了三花堂的故事,还有周怀意的狼群,还有昨晚被俘到山寨拜堂成亲的故事,花错,青荷,焦伯,宿月,柳轻舟,成安重,成宇,一个字都没省略,唯有结尾说的简单,只说周怀意救了她,其他想必不必多言。   陆仲听到结尾,忽然笑得奇怪,他灌了一杯酒说:“怪不得急急忙忙叫了小爷一声大哥,非要跟小爷摆明了关系。切,还以为小爷真看得上你这种只有三分姿色的女人!”   卫浮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怕其他人拿这个大作文章!周怀意他收到了洛都急报,我昨日被劫走也与他们皇子间的争斗有关,辰国公主的身份毕竟是个有力筹码,一旦夺嫡之争正式开始,与我密切相关的你就难免不被牵扯其中!救你也不知道!”   “所以,”陆仲有些犹疑地问,“柳轻舟、宿月、你,竟然是三兄妹?说真的,这……这故事真够离奇!”   卫浮烟回答道:“现下也只是这样假设而已。花错说柳轻舟是白起年和罗碧痕之子,而且柳轻舟一遇到三花堂的事就很冲动,所以只怕他的确是白苏阳不假。宿月曾经说柳轻舟像他兄长,那么小就分开现在怎么可能看出来?所以宿月指的应该是柳轻舟像她爹白起年。你也知道宿月是多么胆小的人了,可她竟然胆敢潜入柳轻舟的房间查探,并且敢为柳轻舟拼上性命,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解释吗?那个山贼叫我‘三小姐’大概是认定我是白苏烟了,我不知道他如何认定的,但是现在想想其实也有许多佐证,繁花似锦的花错认识罗碧痕,他一再强调我和罗碧痕相像,而宿月但凡看到我受伤生病都能急哭,偶尔我带她出去玩时叫她一声姐姐她都特别高兴,从前还以为是身份悬殊受宠若惊。故事虽然是离奇,可是一旦这样的假设成立,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了,不是吗?”   想了一下又补充说:“宿月这一环,的确很有可能猜错。但是即便她不是白苏月,应该也与白家有关。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山上看到隐卫进门时宿月就一直盯着柳轻舟?她一定认识一张和柳轻舟相似的脸!”   陆仲真心赞道:“你还真是厉害,那么多零零散散的琐事竟然能让你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卫浮烟觉得这句话十分熟悉,她撇撇嘴对陆仲说:“你猜怎样?繁花似锦的花错也对我说过,习惯把前前后后的琐事联系在一起想,这一点很像罗碧痕。你说我凭什么像罗碧痕呢?我甚至也是最近才听过这个名字!”   这还真是邪门儿了!难道她真不是公主?陆仲问:“可你不是说从你记事开始就是公主了?所以这步棋肯定不是你皇兄布置的,那么是你的皇帝爹?因为当时以为怀王遭遇不测而你们又有‘既嫁从夫,夫亡妻随’的狗屁规矩,所以他要保亲生女儿不被远嫁后赐死,然后换了个假公主,这一点真是聪明又合理。可他至于花二十年时间布一招这么烂的棋吗?不仅让三花堂来刺杀你令王爷起疑,还要留个与白家有关的人在你身边,甚至还取了一个和你本名相像的表字?不觉得漏洞百出吗?”   卫浮烟食指轻叩木桌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不可能发生。首先,我父皇和我皇兄一样做事求稳求准,一个棋子能布置好多年,很少出过纰漏。如果是他们来布棋,既然让我当了公主替身,罗碧痕和白苏月就死定了,甚至所有能通过我的脸把我和白家联系在一起的人都该被斩草除根了。其次,如果有人能通过我背上的痣辨认出来我是谁,那么宫里至少有一个局外人知道我根本不是公主,并且把消息传给了白风寨的成安重,我父皇和皇兄绝对不会大意至此!这件事破绽如此明显,根本不像他们所为,可是花错也默认,如果三花堂能万里迢迢跑到燕京来刺杀我,即便不是我皇兄所派,也是他默许,所以他应该知情。他知情却允许一个破绽重重的计划被执行,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所以呢?你不是公主,这一点和现在的情况吻合,却根本没可能发生?这算什么?”   “所以才要查嘛!”卫浮烟笑,“既然决定活的明明白白不受人欺负,当然要自己查清楚!我不能让周怀意抢先,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   “你到底有什么筹码敢这样自信?”   第三十话 有朋陆仲   卫浮烟莞尔一笑:“这一点真是要多些拓王提点。周怀意这个人喜欢掌控,拓王和他应该不站在同一边,如果拓王想当皇帝,周怀意自然会抵抗。明白了吧?我就是筹码,不管我是不是真公主,这个身份都是筹码!周怀意现在不能杀我!”   陆仲看她半天才狠狠骂:“你这三年真是白过了!怀王是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的,太子是皇后嫡长子,他们兄弟关系向来好,怀王当然站在太子这边!还有,什么叫‘如果拓王想当皇帝’?拓王十几岁就攻打月国战功赫赫,不为当皇帝十几岁毛孩子打什么仗!”   这些卫浮烟还真的不知道,她点点头说:“所以我的筹码很有力,情势越危机,我的身份对周怀意越有用,我就越安全!而且这一点甚至无关我身份真假,只要我的的确确是被辰国嫁过来就可以!”   “那现在呢?怎么办?”   “首先当然要找人保护我,命才是最重要的!”   陆仲审视着她笑:“看样子你都想好了嘛?不需要小爷的人了?”   “当然要!不是说有个会武的可以做近身侍婢吗?先带她来。至于保护我的人,我要向周怀意借一个!”   “这算怎么回事?你对抗的就是他,还找他借人?”陆仲不屑,直接拿筷子敲她脑袋,“嫌身上伤不够多,还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啊?”   卫浮烟揉着脑袋笑得开心:“经此一劫我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拓王非常看重我这颗棋子!拓王有多看重我,周怀意就会有多看重我,拓王越想通过我切断周怀意和辰国的联系,周怀意越不会遂了他心意!所以周怀意昨晚要救我!所以周怀意现在一点都不想让我死!他就要回洛都了,他必须找人保护我又必须找人盯着我,我找他借人于他也是一举两得,他怎么会拒绝呢?”   “然后呢?”陆仲嗤笑,“放一个人在身边让他知道你不是真公主?”   “不会的,这个人只需要保我不死就够了!等到你的人到了,我再查其他!”卫浮烟志在必得,笑得意气风发,“过年这两天兴国长公主应当会邀我过府陪伴,这几天我不会有事。”   “应当?听着像是在赌命!”陆仲面露忧色。   卫浮烟笑:“不好吗?以前任由别人决定我的命运,现在我终于决定为自己赌一把了,不好?”   陆仲喝着酒斜眼看她说:“都已经这样了,好不好小爷说又顶个屁用!不过怀王的人你就不方便派出去做事了。过了年小爷先给你两个人,就是你今天去的李宅的主人李氏夫妇,问题是你需要找个合适的理由让怀王即使知道他们的存在也不会为难你为难他们。”   “是你的朋友?这……”   “跟我客气屁!不是都叫我大哥了吗?”陆仲骂,“更何况小爷的朋友才没那么傻,有危险会自己先保命的!他们和小爷一样,知道世上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命,然后才是银子!”   听起来是很有意思的人?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了。卫浮烟笑着说:“我知道的,我有把握让周怀意同意。”   陆仲点点头,仍然不放心地问:“至于那个花错……你说他究竟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和我父皇母后有渊源吧,”卫浮烟轻叩桌子笑说,“我最不怕的就是他,他和罗碧痕也是旧友,就算我真的是白苏烟,他应当也不会对我怎样!”   陆仲叹一口气说:“说实在的,你的命也不知算好还是不好,虽说危机重重,可是总有后路!花错,太可怕了,繁花似锦的首领!狗日的!”   “这算同行相欺吗?”听他怒骂,卫浮烟笑他,“花错心中是很疼爱周怀意这个徒儿的,所以他算不上我的后路。不过我猜他现在就在挽夕居等我,周怀意带着王府和繁花似锦的人出去,为了防止调虎离山就必须找人坐镇王府,眼下燕京城里有这个能耐的就只有他师父花错。花错既然来了就应当会去看我一眼。”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会等你?”陆仲皱着眉说,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可怕的同行。   卫浮烟自在地喝着酒说:“会的,只有我知道‘双尾蝎’是忌惮周怀意才把我换成新娘子的,周怀意想必以为白风寨和拓王有什么牵连,所以今天一定会去查探。他不在,花错就只能等我了。”   “听你说的样子,花错对你小心翼翼近乎讨好,没你的准许应该不会随便进出房间,所以他应该也不会碰见宿月,所以你才敢放心大胆地在这里喝酒?”陆仲眉毛拧得愈加厉害,“卫浮烟,怀王倒了八辈子霉娶了你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什么都掐着算着,把筹码和后路掂量得一清二楚!虽说是逼出来的,还是觉得可怕得很!”   “这也能赖到我头上?我安安静静过我的小日子一辈子与他无关,谁让他回来招惹我的?”卫浮烟十分冤枉地嚷嚷,“他活该!”   “行了行了,两个恶魔!”陆仲跟她碰杯,猛灌一杯酒说,“青荷和焦伯的事我会留心的,三花堂的秘密也会帮你查,一切有我呢,你安心过你的年吧!”   卫浮烟感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知道,但凡自己身边现在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她都不想把陆仲拉下水,可……   “感动个屁!小爷也是倒了八辈子霉的!”陆仲再度拿筷子敲她的头,只是这次真的用了力,卫浮烟立刻捂着被敲痛的地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结果听陆仲恨恨地说,“真想结拜就结拜吧,妹子!”   卫浮烟放下手眼泪立刻就流出来了,她慌忙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不吃饭?你皇兄和怀王还没出招呢你先饿死了?”陆仲脸扭向窗外径自喝着酒问。   卫浮烟破涕为笑:“不吃了,我陪大哥喝酒!”   可是陆仲毫不留情地骂:“先吃饭!一身伤喝什么酒!”   结果最后还是喝了酒,而且喝的酩酊大醉。她许久没这样喝过酒了,一边喝一边同陆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陆仲拦都拦不住,最后她哭着喊着一声声叫:“大哥,大哥!”声嘶力竭。陆仲夺下她的酒坛子付了银子送她回去,最后看着她脸上挂着泪睡倒在自己怀里。不知怎的,从第一句他就知道不是在叫他,她对怀王只是防备,她心里最深的苦楚却来自遥远的辰国皇宫里那个人,因为从前太相信、太爱,所以从前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周怀意坐在挽夕居里和师父对弈,他的棋是师父教的,虽然早已经摸准师父的棋路,但是多少年来一直没机会青出于蓝。可是今日师徒两个皆是棋路古怪,先是他连输三局,尔后轮到师父盘盘皆输。   她的王妃果然不同往日了,第一时间赶去白风寨把那里烧了个精光,若不是繁花似锦的杀手执行任务时偶然看见她上山,他简直不能相信她今日还能有这个心力。然后呢?然后去了哪里,居然没人知道。   就差一句吩咐。他赶回王府先是向师父交代昨日的情况,知道师父会去看她所以受伤之事没有隐瞒,然后立刻就被几乎没怎么激动过的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狗血淋头,被骂之时想到这个词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没成想这种词都能有机会和他有所关联。然后师父说要来看她他才想起来要吩咐青松过去盯着,可是没想到人已经走了,师父正一个人在挽夕居院子里喝茶,连厅堂都没踏入。   如今不是从前的关系,也不好开口问原因,可是师父对一个人这样的宠爱实在罕见。等到他看到化为灰烬的白风寨再返回王府时,师父竟然还在挽夕居,连午膳都在院子里用,还向绮云要了笔墨纸砚画了院子里的藤萝,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可是时候越晚,他眼里的担心越是明显。   “浮烟她不会有事吧?你究竟有没有派人保护他?”花错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如果不愿意派人,为师把繁花似锦的人调过来!不,为师把繁花似锦送给她!免得再出什么意外……”   周怀意看着花错像走失了女儿一样的神情也终于彻底无奈:“燕京小侠一千两陆仲师父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她和陆仲在一起能出什么事?”   “没听过,”花错想了许久才说,“是浮烟的朋友吗?”   “跟您相关的就记得一清二楚沉浸其中难以自拔,觉得事不相关就一眼都不愿多看,”周怀意落下一枚棋子说,“那个陆仲是洛都人,武功师从名家,聪明,仗义,如果不是站在了卫……王妃那边,本王都有意收他过来。”   花错一边落子一边后知后觉地问:“愿意再叫一声师父了?”   周怀意不抬头说:“朝中有变,太子被废,争斗将起。从前的事我一生都不会原谅您,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花错空蒙的眼神中泛起一丝笑意:“多谢,意儿。为师能有你、浮烟还有轻舟送终,也不求什么了。”   周怀意沉默许久,轻声说:“我第一次见到您时,觉得您像神一样。”   花错一愣,忽然笑得无限沧桑:“傻孩子!”   “可是十一岁那年您离开一趟,再回来时,就不一样了,”周怀意静静地说,“回来之后,一夕忽老,师父,我不动卫浮烟,因为你提起她时像从前的你,留她在你身边,就当是报答多年养育之恩。”   第三十一话 酒中醉言   花错的神色之中突然出现排山倒海一样空前惨烈的哀伤,好像有人把他一生的悲哀一次全部呈现在了眼前,那种突如其来措手不及的刺痛深深扎在眉目之前,然而似乎只有一瞬就消失不见,他最终淡然落下棋子说:“意儿,为师临终之际,会把所有的都留给你,为师的财富,地位,权力,和为师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秘密。”   周怀意看透他的悲哀,不想再提旧事徒增伤感,无所谓地说:“我没兴趣。”   “意儿,为师将你一手带大,最清楚你的为人。你再怒再恨,终究放不下为师,”花错神情萧索目光空洞地说,“意儿,为师对不住你,为师拥有的你统统不屑,为师不知该拿什么还你……怎么到最后,谁都不欠我,我欠所有人……”   周怀意看着十年如一日穿着丧服的师父,今日是黑袍白绲边和素白回纹腰带,衣衫宽大,越发显得人苍老萧瑟,他终究是说:“算了,师父,算了。”   他看不惯这样的师父,越老越胆怯,越老越凄哀,似乎最怕的就是他们都离开他,似乎沉浸在旧日的伤逝中永远都不可能再解脱出来。尤记幼时他被从狼群里带出来跟着师父回皇宫,多少人质疑他厌恶他躲开他,师父却总是牵着他的手站在他身边。之后漂泊江湖,高兴时带他和轻舟去喝酒,大醉后舞剑作诗或策马狂奔,生气时大声怒骂,坦坦荡荡痛痛快快潇潇洒洒。   可十一岁那年一朝离去,再回来时就不是从前的师父,建了一个古怪的宫殿,整日穿着丧服守在里面,说话偶尔精神恍惚,眼神终日空蒙渺远,不再带他们喝酒骑马,不再对他们大声怒骂,不再哭笑恣意,终日神情黯然。   多少年了,他再没见过从前的师父,可是提及卫浮烟,他会激动,会高兴,会生气,会关心,会依稀露出旧时的痕迹。   “为师想,如果你回洛都,不如为师和浮烟随你一起,再带上轻舟,为师就也算是有家的人了,”花错笑得开心,只是再度陷入惨烈的回忆之中,“这一生,到最后终于也算有个家,没有孤独终老,没有无人送终,也是完成你的心愿了!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你装模作样地挂怀……我现在也有儿有女,我现在也有一大家子!”   周怀意突然觉得空前难过,多少年相依为命的师父如今竟然已经老成这样。他过去扶起他说:“师父,进去等吧,她不会介意的。”   花错紧紧抓着周怀意的手说:“意儿,可以吗?可以吗?为师把所有的都留给你,可以吗?”   周怀意搀扶他进屋,甚至觉得他连腿脚都有些不如从前灵便,他扶他坐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此番回去不是过悠闲日子,师父和卫浮烟不如还是在燕京的好,他刚开口说:“师父——”却听见门外有声音,一抬头就看见陆仲抱着卫浮烟进来了。师父当即忘掉一切冲过去焦急地问:“她怎么了?浮烟她怎么了?你又是谁?”   “陆仲。”周怀意闻到两人一身酒气,皱眉回答师父。   陆仲一愣,这位就是繁花似锦的首领花错?看着……实在不像啊!瞬间却又想到另一件事:果然如卫浮烟所言,还在等她!   陆仲咧嘴一笑说:“不如陆某先送她回房,回来再向二位行礼?”说完不等听到回答径自抱着卫浮烟回屋,上次跟着怀王来过,现下也算轻车熟路。   绮云刚看着宿月吃完晚饭,正准备去问怀王师徒是否要在此用膳,一出门却撞上陆仲抱着神志不清的王妃大步往房里走,立刻吓了一跳,连忙跟着陆仲进屋收拾好床铺照看王妃睡下。花错和周怀意跟进房里,见卫浮烟满脸泪痕紧紧抓着陆仲的手不放,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不嫁,不嫁,好不好……好不好……”   花错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周怀意安慰地拍拍师父的肩膀吩咐绮云说:“晚上留在房里照看,准备些解酒汤来。”陆仲小心翼翼掰开她的手塞进棉被里,看着绮云打了热水给她擦了脸才回头嬉笑如常地说:“见过怀王,见过花爷!若是没其他吩咐的话,陆仲告辞!”   他怎知这位就是花爷?周怀意看一眼床上烂醉的卫浮烟,微笑说:“多谢陆大侠送王妃回来,不如用了膳再走。”   陆仲说完就想抽自己嘴巴,不,他走进王府就想剁了自己的脚,好好的把她扔到王府门口难道还愁没人送她回来吗?手贱,手贱……   花错亲自喂卫浮烟喝了水,此刻才回头兴师问罪说:“浮烟她为何喝了这么多酒?陆大侠既然是她朋友,怎么也不劝着拦着些?”   陆仲无语,瞟一眼周怀意,大有“你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之意,周怀意依然浅笑说:“请。”   这不吃饭也得上桌了,陆仲看着坐在主位的花错一脸忧心,忍了许久还是开口说:“花爷放心,这么哭一回闹一回发泄出来也就没事了,堵在心里指不定堵出什么病来呢!”   周怀意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说:“师父,先吃饭吧。”   哟,陆仲心下琢磨,不是听卫浮烟说师徒俩是闹翻了吗?怎么瞧着这师父就是怀王的软肋呢?要真这么回事儿可有意思了……   “陆大侠,陆大侠?”周怀意叫回神游千里的陆仲端起酒杯笑,“今日白风寨一事二位做得干净利落,本王钦佩不已,敬陆大侠一杯!”   陆仲回一个笑说:“王爷真是多虑了,‘双尾蝎’不想得罪怀王所以顺便找了个替罪羊,跟拓王恐怕没什么牵连。我这妹子是不喜见伤心之地,所以做哥哥的一把火烧了那里,王爷勿怪。”   “哥哥?”什么时候结拜了?   陆仲大喇喇推脱说:“哎呦,受不起!”   周怀意暗暗冷笑一声,由他装模作样胡言乱语:“本来小爷是不想跟王妃结拜的,不过难得见到这么投缘的朋友,不见面对不起自己,常见面对不起王爷,所以不得已只好拿义兄妹名号稍作掩饰,至于做王爷您的大舅子,不敢不敢!”   所有的筹码都翻盘了,周怀意想,卫浮烟指不定要如何得意,她现在有师父站在她那边,有一个聪明仗义的哥哥,有公主的身份,有冷静的心智,最关键的是,她有机遇——眼下自己不能动她,为朝中之争也罢,为自家师父也罢,都不能。   可是这个女人多么嚣张,明明猜到师父在等她,偏偏迟迟不归故意惹人担心,难道是为了确定这个筹码到底有几分力量?   抬头却见自家师父忧心忡忡食之无味,他也不便多说,任由陆仲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尔后狂饮美酒疯癫离去。   醒来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手臂上麻痒湿热,一偏头看到一团柔软的银白,卫浮烟一惊之下猛然缩向床里,小狼崽受了惊呜呜地叫,卫浮烟看着被它舔得湿湿黏黏的手臂背后一阵冷汗:这狼崽也跟去山寨了,它吃人了吗?   “王妃您醒了?”绮云笑盈盈地走过来把解酒汤递给她,卫浮烟犹疑许久才小心抱起小狼崽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却听绮云说:“昨儿它整晚都挤在您身边,奴婢要抱它走它都不愿意呢!”   天朗气清,除了宿醉有些头疼之外,卫浮烟真是通体舒畅心情大好。她沐浴过后抱着小狼崽去看宿月,宿月尚未起来,听说是昨晚一直等她回来所以睡太晚的缘故,宿月睡着的时候微微锁着眉头,沉睡之中看起来也小心翼翼又懦弱无能,卫浮烟替她掖好被角,看了她许久才离开,本想去吃饭,可是一到院子就看到花错。   花错在石桌旁看一局残棋,他执白,一粒玉色的白子在修长的手指之间磋磨,忽然宽大的白缎袖轻轻被提起,看手势似乎是要落子,然而在将要落到棋盘上的瞬间手又定住,他原本长相绝美,眉飞入鬓,双目含情,此刻专心致志地看着棋盘,黑发如瀑,侧脸轮廓无可挑剔,而手上的棋子在阳光下跳跃着光斑,远远看来竟不似俗世凡人。   他偏头看她:“咦?浮烟,醒了?”笑时竟像小孩子,然而看到她手中的小狼崽又惊讶,审视许久才笑着问:“彼此都不害怕吗?你和我们意儿还真是有缘。”   有缘,周远之也说他们有缘,只怕就算有也是孽缘了。卫浮烟走过去正欲行礼,却听花错无奈地说:“你若叫我一声爹,我是极愿意受这个礼的,若是不愿意就随意儿叫我一声师父可好?我是万万不能再听你跟着幽檀她们叫我花大爷了,听起来生分得很。”   卫浮烟讶然,幽檀芳在繁花似锦地位应当不低,可是在花错看来二人的关系是“生分得很”,反倒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似乎不该和他生分似的。   她行礼后笑说:“若是我知道你同我父皇母后的渊源,想必此刻就亲近很多了。”   第三十二话 一家团圆   花错闻言手一顿,轻轻落下那枚棋子,院中安静,以致落子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响亮且带着回声,花错声音萧索地说:“我是极想说故事给你听的,想全部告诉你,可从前的故事我不敢说。以前听人说,不敢面对现在的容颜,是人老了,不敢面对从前的故事,是心老了。我从前不信他,可现在却变得和他一样。浮烟,你要知道,无论我从前有多少故事,我现在都是真心想要收你做女儿、真心想像父亲一般疼爱你的。”   卫浮烟站在一旁,既感动于花错眉目间的慈爱,又难过他眼神中得祈求,她躲过花错的眼神说:“恕我直言,我不能叫你爹,因为你关心我是因为你同故人的渊源,并非因为我本身,我也不想叫你师父,因为我根本没打算跟周怀意白头偕老,所以我只能像从前一样叫您一声花爷!浮烟见过花爷!”卫浮烟福了个礼,不待对方应答便静静坐到花错对面审视那一局残棋。   花错叹一口气说:“不打算和意儿白头偕老……我听到了,你喝醉时口口声声说不想嫁。浮烟,我其实可以不来找意儿,只要在辰国等你到了嫁人年龄直接带你逃就好了,可……可我终究是,不放心……”   原来她说醉话了?她酒品一向好,喝醉了最过分也不过是大哭大笑然后倒头大睡,一向都是自己闹自己的,决不打扰旁人。不嫁?她还真没说过这样的话,这算酒后吐真言吗?   “我这一生真是什么都做错,害他们一个个都离开我,如今还要害了意儿,再害你嫁了不爱的人……”花错苦笑着摇头。   残局无解,卫浮烟移开目光,倒了杯茶凑到小狼崽嘴边喂它喝,她说:“花爷想太多了,人生在世,孰能无过?一心埋头于旧事,不仅从前过错不能更改,还要荒废了今日的光阴。”   花错抬头看她,目光像是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说:“这句话也有旁人劝过我,只是那时事情还不如今天这般惨烈,如今连她也走了,若不是想着今生还能与浮烟你想见,我早就随他们去了。谁都不在,我一个人多无趣。”   “她?”卫浮烟敏感地问,“柳侍卫的母亲?”   花错点点头说:“是啊,碧痕是我一生见过的最好的女子,可偏偏是我最对不起她。”   “罗碧痕?”   花错抬头看着她笑说:“你对她的故事感兴趣吗?说起来你们二人真是想象,如果不是我已知她结局,当真要以为你就是她女儿,她是有一个女儿的,若是平安长大,说不定和她一样……”   相像,又是相像?   卫浮烟若无其事地问:“可是我听到的故事是罗碧痕和她女儿一道被抓走,当时正值朝廷想要剿灭三花堂,又怎会留下祸根?花爷难道认为她们还活着吗?”   花错空蒙的眼神中烧过惨烈的伤痛,他喃喃地说:“活着?不,不,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找到了却已经是两尸三命……”   “死了?”卫浮烟大惊,死了?所以……所以罗碧痕、白苏月和那个白苏烟早就已经死了?   花错沉浸在旧事中一脸悲伤:“死了……死了……胡乱丢在荒野,尸体让野狗糟践得面目全非……碧痕哪,碧痕,我对不起你……”   “既然是面目全非,你如何认得是她们?”卫浮烟忍不住咄咄逼问,“不对,先前谈起柳侍卫时你明明说过,你说柳侍卫不知他母亲腹中孩儿是否平安出生,你明明白白说他不知道!”   “轻舟?他不知道啊,我怎会骗你?”花错也不知是哭是笑,只是面色古怪,“我难道能让他知道吗?难道他心中还不够恨不够难过吗?我非要告诉他这些干什么?我非要旁人都跟我一般难过干什么?”   卫浮烟再度逼问:“所以呢?你如何确定死的就是罗碧痕?说不定还活着,说不定三个人都活着呢?”   花错惨然一笑:“碧痕的手上有个玉镯,因为自小就戴着,长大了便取不下来了,难道还能套在别人的手腕上?她女儿才四岁,就那么紧紧牵着她的手……我认错谁,难道还能认错她吗?碧痕,碧痕……”   两尸三命,罗碧痕和她两个孩子早就死了!所以她卫浮烟也没凭空多一段故事,没有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她还是公主,她的身份无疑!   可是这一来,本可以迎刃而解的许多疑问就更是疑问了,叫成安重和成宇的山贼,三花堂!并且如此一来,假如她的确是假公主,当初操纵这件事的人的人就更为强大了!   必须尽快找到成宇,找到三花堂,找到青荷和焦伯!   正自思考,却听见有两个声音一道喊:“师父!”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她懒得起身行礼。   花错看看两个徒弟又看看卫浮烟,点点头喜不自胜地说:“你们两个也来坐!浮烟,可否借你这里用个早膳?为师真是开心,我们一家人能这样坐在一起!”   卫浮烟和柳轻舟立刻面色古怪,一家人?周怀意昨晚已经知道师父的意思,当下笑着过来坐下说:“好,听师父的。”   不久绮云过来撤下残棋布上菜,四人同桌吃饭,花错心情大好。他不住地轮流给其余三人夹菜,还讲了许多周怀意和柳轻舟小时候的有趣故事,诸如周怀意小时候厌恶写字,让他作诗他就草草作一幅画替代,还言之凿凿“诗情全在画意间,何必赳赳看横竖”,气得他半死;柳轻舟刀枪剑棍各有涉猎,明明刀法最是炉火纯青,但固执地要用剑,还问他是否用剑时最为风流潇洒,又气得他半死。花错没吃多少东西,只是絮絮叨叨眉飞色舞不停地说,说到最后感慨一声:“这二十年的命都让这两个不孝徒儿糟践尽了!”   周怀意和柳轻舟心中不忍,这么多年来他们的心中塞满了许多东西,而师父的心中就只有他们两个。他送给周怀意的第一匹马叫“追风”,马的额头有一块疤;送给柳轻舟的第一把剑叫“游吟”,上面有葱绿的剑穗。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老马已亡,残剑已弃,师父也老了。   卫浮烟无所谓地听故事,花错夹菜她就吃,花错问话她就答,倒是桌上除了花错外最悠然自得的一个。一开始她是极其感动的,只是听着听着就想起周怀意曾好心提醒过她,花错对她再好也一定是站在他周怀意那边的,在她深深认识到这一点后,再抬头就觉得人家三个在一家团聚,自己个外人凑什么热闹,一时兴致缺缺。   可是花错回忆完过去立刻紧接着笑呵呵地说:“等到意儿和浮烟有了儿女,为师就什么都不做了,教他们字画和齐射,带他们四处游玩!轻舟你也快些成家,到时候为师就是有一大家子的人了!”   周怀意和卫浮烟相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柳轻舟想起青荷心中更是难过,然而谁都不愿扫了花错的兴。卫浮烟看着柳轻舟的神色灵光乍现,当即笑着对花错说:“花爷难道不知道柳侍卫心中已经有了人了?”   周怀意立刻同样笑着开口:“浮烟,让师父先吃饭吧!”亲昵地叫着她名字,眼神之中却俱是寒意。   花错却摆手说:“哎,没事,浮烟你说什么?轻舟,可是当真?是哪家的姑娘,为师可见过?”   “自然是当真的!柳侍卫曾托王爷向我提亲,说起来真是有缘,和柳侍卫两情相悦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婢女青荷,”卫浮烟无视周怀意冷淡的眼神轻叹一声道,“只是可惜柳侍卫是花爷高徒,又是怀王爷的师弟,我们青荷不过一个陪嫁的婢女,身份低微,不敢高攀。”   花错微微皱眉说:“咦?我们轻舟向来不是看重身份的人哪?轻舟,可有这回事,你当真喜欢这位叫……叫青荷的姑娘?”   卫浮烟意思多明显,她想让花错做主把青荷许给自己,柳轻舟听第一句就明白。可是许给自己又如何,她和三花堂的纠葛纵使自己不问,王爷也要问的,他不便多说,却又真的想保住青荷,于是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周怀意笑着说:“师父有所不知,轻舟的确是喜欢青荷姑娘的,可是王妃这位婢女如今不在府上,至于缘由……”   “青荷自知配不上柳侍卫又苦于日日相见不相守所以含恨离去,正是因为如此,浮烟才不得不开口为青荷求个情。身份都是别人给的,如果柳侍卫真的不嫌弃青荷,不论是我还是王爷你,只要认下青荷做义妹,也勉强算是配得上柳侍卫了!”卫浮烟直接问柳轻舟,“柳侍卫是否真的嫌弃我们青荷?”   没等柳轻舟开口周怀意再度笑说:“王妃真是说笑了,堂堂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竟然因为儿女私情擅自离府,甚至还带走了王妃你身边唯一的侍卫,真是情有可原理无可恕。”   第三十三话 渐行渐远   眼见周怀意要怒,卫浮烟继续看向花错笑着说:“柳侍卫和青荷都是重情的人,青荷含恨离去,柳侍卫独留府中伤神,大好一对鸳鸯竟要因为身份礼法被迫分离,难道不可惜吗?我看不是情有可原理无可恕,只怕是虽说理无可恕,但是情有可原吧!花爷您看呢?”   花错扬手阻止周怀意再开口,笑着说:“浮烟之言甚得为师之心,为师最恨相爱之人被身份礼法苦苦牵绊被迫分离,想当年为师也……所以这次无论如何都站在轻舟这一边。轻舟,去把这位姑娘找回来,为师替你们二位做媒!”   这就好了,卫浮烟想,眼看她们人手不够周怀意的人马上就要找到青荷和焦伯,如今花错金口一开,青荷成了柳轻舟未过门的媳妇,周怀意再动手就要顾忌三分。她摸着小狼崽抬头看周怀意,恰巧周怀意也正向她看过来,紧抿的薄唇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眉如利剑鬓若刀裁,眼波清冷如寒潭深水。卫浮烟微扬下巴冲他嫣然一笑,周怀意面色无异,眼神之中的寒意却立刻更幽暗三分。   “师父,”柳轻舟猝不及防开口说,“请师父恕罪,轻舟现在不能娶青荷姑娘!”   花错和周怀意各自惊讶,卫浮烟更是惊中有怒,大好的机会倘若被柳轻舟给毁了,她一定会杀了这个人!这一怒,连柳轻舟有可能是她哥哥的事也全抛在脑后了!   “轻舟哪……”花错叹气。   柳轻舟跪下说:“师父,轻舟自知没有资格嫌弃青荷姑娘身份,可是青荷姑娘与三花堂有牵连,此事尚未调查清楚,轻舟不能不清不楚地娶妻!请师父见谅!”又转而对她说:“王妃心意,轻舟心领,请王妃恕罪!”   卫浮烟怒极反笑,目光冰冷地看向周怀意,周怀意用同样的眼神回看她一眼,旋即翩然笑开。   “三花堂?青荷姑娘……浮烟,这不是你的人吗?怎会和三花堂有关联?”花错令柳轻舟起身,惊讶地问。   轮到周怀意抢先说:“事情尚未查明,恐怕王妃也不明所以。既然事关轻舟终身大事,就交给轻舟去办吧!”   花错斟酌许久,开口却不是方才的事:“意儿你刚刚说,青荷姑娘走时带走了浮烟身边唯一的侍卫?浮烟你现在身旁无人吗?不如从繁花似锦……”   “徒儿正想让王妃从隐卫里挑一位!”风水轮流转,周怀意再度抢先。   卫浮烟悠然笑道:“好啊,真是多谢王爷挂怀!不过派过来的人,究竟是算王爷的人呢,还是算我的人?”   周怀意警告地看她一眼,才说:“你的。”   “那真是再好不过,浮烟先行谢过王爷!”卫浮烟果断开口说,“其他人我也不认识,不如就柳侍卫吧!柳侍卫,如今你已是我的人,我的吩咐就是命令,你这就自我了断吧!”   柳轻舟一愣,当下低头不语,卫浮烟厌恶地别开眼。她不过是嘴上发发脾气,花错和周怀意在,她哪里懂得了柳轻舟!   果然,周怀意笑着对一脸错愕的花错说:“真是像小孩子一样,刚刚说不娶她的婢女,这就记上仇了!浮烟,不要再开玩笑!”   卫浮烟真心讨厌周怀意叫她的名字,她当下开口说:“柳侍卫不听从我的命令,这样的人送我我也懒得要。隐卫中还有谁的武功比较高?门青松?就让门青松先杀了柳侍卫再来向我领命吧!”   花错不明所以,语重心长地劝她说:“浮烟,轻舟的故事你也略知一二,三花堂的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哪里有成家立业的心思!如果你的婢女与三花堂的事的确是误会一场,两个人只怕很快就要喜结连理了,这也是美事一桩啊!”   卫浮烟笑容如常看着周怀意,原来周怀意已经知道柳轻舟的故事了!她摸着小狼崽,恨不得它一日长大听从命令去咬死眼前的柳轻舟!   柳轻舟和周怀意却更惊讶原来卫浮烟竟然知情,可见花错是多么宠爱卫浮烟。周怀意说:“那就青松。”他语气平淡,但是一锤定音。   等到吃晚饭喝着茶花错才想起来问二人来意。周怀意开口说:“借人。”   “还说什么借不借的,直说吧,要谁?”   周怀意忽然看一眼尚在愠怒中的卫浮烟说:“冯老前辈。”   “出了什么大事?要用到陈楚?”花错惊讶地问周怀意,卫浮烟才恍然明白冯老前辈指的就是“不夜城四鹰”之一的“赤骨渊鹰”冯陈楚。可是周怀意和柳轻舟找冯陈楚做什么?隐卫难道还不够?   “一点小麻烦,”周怀意笑着回答,“三花堂人两次刺杀王妃,本王总要追究到底,如今轻舟已经知道他们藏身之处,只是人手不够,所以想请冯老前辈帮忙。”   卫浮烟心下一惊,周怀意这么快就已经查到三花堂了?   花错看一眼卫浮烟,略一思索说:“好,让陈楚帮你们,等到人抓回来就交给浮烟处置吧,毕竟是她挨了那一箭!”   柳轻舟立刻接话说:“师父,此事一直由轻舟负责追查,三花堂人交给王妃处置,其余闲杂人等可否交给轻舟?”   卫浮烟笑颜优雅眼神可怕:“柳侍卫,什么人算是闲杂人等?你爱过的姑娘,还是我身边的婢女?”   柳轻舟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有意不提起青荷的名字,却让王妃屡屡提醒他多么狠心。   “怪不得,原来在柳侍卫眼中青荷已经是闲杂人等,难怪要推托亲事!”   柳轻舟面色一沉把头压低,他原本是想从王爷手中抢一个处置权才斗胆公然向师父要求,这边还不知道待会儿如何向王爷交代,却又让王妃一句话搅乱。卫浮烟自以为柳轻舟对三花堂旧伤太深所以牵连到青荷,此番必然是要把青荷交给周怀意才贸然开口。心中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可偏偏两三句话的功夫两人对对方怨怒就更深。   “浮烟,你对轻舟误会太多,轻舟也是我带大的,他可不是这样的人!”花错劝和说,“这是家事,原本应当由意儿决定,不过倘若可以不如也一并交给浮烟处置,她是这怀王府的当家主母,府中下人的事本该由她打理,是不是?”   不再谈嫁人的事,周怀意立刻说:“好,听师父的!”   “那个门侍卫可以吗?”花错复又质疑,他只知道隐卫,门青松是谁却真得不知道,于是当下做了决定,开口对卫浮烟说,“你被劫被伤的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发生了!不如这样吧,等到陈楚帮意儿做完事,我把陈楚派给你!”   “师父——”周怀意正要开口,却见卫浮烟笑盈盈地说:“花爷盛情却之不恭,浮烟多谢花爷!”   花错见她开心也十分高兴地说:“轻舟他有意回辰国,繁花似锦就只能留给你和意儿,迟早都是你们的!”   “多谢花爷,”卫浮烟近乎挑衅地看着周怀意说,“可是究竟是给我的,还是给他的?”   周怀意立刻连礼貌的笑意都收了,只听花错说:“给你,给你!他是王爷,他有他的人马,现下你也有你的人马,我又站在你这边,还担心他欺负你吗?不过说到底都是一家人,给谁也都是一样!”   卫浮烟原本只是看不惯周怀意那么嚣张想要气气他,没曾想花错当真说要给她,他们认识才几天啊!可是一抬头看见周怀意阴着脸,立刻就不觉得歉疚了,她对花错说:“花爷见谅,原本只是开玩笑说说而已的,没想到花爷如此慷慨。浮烟没有足以匹配的回礼,实在……”   “一家人还要什么回礼?送你的你真心喜欢我也就开心了,说到底给你和给意儿又有什么分别?以后都是要留给我徒孙的不是吗?”花错原本开心,此刻又渐渐转入忧愁说,“唉,原本以为还能有人叫我一声外公的,唉……我果然是没那个福分!”   卫浮烟看看周怀意,周怀意显然已经开始按照“卫浮烟拥有繁花似锦”来重新衡量双方力量并布局了,所谓树大招风,卫浮烟可不想收一个尾大不掉的可怕杀手盟让周怀意对她加倍起戒心,更何况这么做实在像是坑花错这老人家,而花错毕竟是真心疼爱她的。   “花爷见谅,我方才闹着玩儿的,我要繁花似锦也无用处,花爷连‘不夜城四鹰’都舍得给了,浮烟哪里还敢不知足!多谢花爷!”卫浮烟说。   花错笑说:“不知足的是我,明明你们三个都在身边了,却生怕你们都走,想拿那些俗物留住你们,甚至还想着把繁花似锦给你,说不定你会愿意叫我一声爹……哎,你又怎么会是这种人呢?唉……”   周怀意面色阴冷,柳轻舟目瞪口呆,都料不到花错和卫浮烟之间这古怪的关系,卫浮烟思索良久,退一步说:“花爷,我若叫你一声师父,你能教我些什么?”   第三十四话 辞旧迎新   自从开始叫花错“师父”,日子似乎变得轻松很多。花错师父原本住在荷心斋旁边的莲田院,那天叫过师父后就直接搬到了挽夕居附近的落樱阁。白天教她作画,晚上一起吃饭,日子过得清闲。要过年了,大红的灯笼被高高挂在挽夕居门前,门上贴着福字,窗上贴着精致的剪纸,处处透着喜庆。到年三十的下午卫浮烟在师父帮忙下亲手贴上了春联,绮云抱着小狼崽在一旁候着,师父慈爱地看着她,加上一脸无辜的门青松和永远蒙着面纱不知神情的冯陈楚,她的挽夕居开始变得崭新、热闹又有趣。   花错这两天身体微恙,因为只是着凉所以坚持不看大夫。卫浮烟贴完春联扶他进去休息,然后去小厨房给他熬姜汤。周怀意派来的丫鬟是一对儿姐妹,名字接地气,叫做春分和秋分,春分十六,秋分才十四,年纪虽然不大,却是真正得心灵手巧,两个人此刻就在小厨房帮绮云准备年夜饭。花错原本是想叫上周怀意和柳轻舟,卫浮烟只用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你的宝贝徒弟前脚进门,胡神医后脚就到了,你想吃药就叫他们来!”花错这两天越闹越像小孩子,卫浮烟早捉摸透他的脾气,知道他最怕吃药最讨厌大夫。她说得毫不客气,花错听得一脸幽怨。   才三两天卫浮烟就彻底习惯有个师父的感觉了,这个师父原本只是认了让彼此安心,花错非要认她做女儿,而她也不排斥有个长辈来疼爱她,这样折衷的师徒关系算是彼此利用一拍即合。只是她总是受不了这个明明应该是老人家的师父总是用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看她,于是师父要吃什么她就做什么,师父要看什么她就画什么,师父没有个师父的样子,徒弟该做的她倒是做全了。   “王妃,要备下王爷爱吃的东西吗?”绮云问,“花爷在这里,王爷应当会过来。”   卫浮烟大手一挥:“不必!”他爱来不来,她总之是懒得伺候。   她背对着门口小心照料炉子,却听一声“见过王爷”,一回头就看见周怀意正站在小厨房门口,硬质的茧绸袍和身边的一切看起来都格格不入,可他偏偏就是走了进来,卫浮烟真怀疑他回去就要扔了这双沾沾满厨房怪异味道的靴子。   周怀意看着咕嘟咕嘟翻腾的热姜汤突然开口问:“没有下毒吧?”   大过年的来寻什么晦气?卫浮烟舀起一勺递过去说:“有的,见血封喉的剧毒,王爷要不要先尝尝?”   周怀意伸手抓住她举着勺子的手腕,卫浮烟手腕一热立刻要挣开,却发现对方力气大得很根本动弹不得。   “本王向来不喜欢太霸道的毒药,反倒对慢性毒药情有独钟,一天一点点,拿银针都试不出来,这顿放在汤里,下顿放在茶里,下下顿就涂在筷子上,再聪明的人也总是防不胜防,等到有一天开始察觉,人早已经病入膏肓,比见血封喉有意思多了,是不是?”周怀意笑,捉紧她的手腕将勺子送到嘴边,直视着她喝下了那勺姜汤。   绮云和春分秋分听到这话都惊得冷汗涔涔,卫浮烟收回他放开的手轻揉手腕笑:“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真要下毒,放在饭里是最没意思的,因为大夫会查仵作会验,太容易暴露。真正巧妙的是丝帕,钗环,梳子,绣鞋,笔墨,琴棋,熏香,花草。王爷,永远不要和一个从宫里出来的女人讨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小把戏,我知道的比你多。”   周怀意用审度的目光看着她,很久才笑开说:“你的意思是,防不胜防的应该是本王?”   卫浮烟奇怪,这些话竟然都不避着绮云、春分和秋分?她四下一看,原来她说话的时候三个人已经退下,不大的一块地方只剩他们二人,可她却觉得拥挤。她用勺子搅动着姜汤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真想动这些小心思,十个你都不够被我玩死的。你信不信?   周怀意忍不住笑。   “看样子是不信哪!”卫浮烟感慨,然后问,“你爱吃什么?”   周怀意一眼扫过她们准备的年夜饭,显然没找到他喜欢的,于是说:“清蒸鲈鱼。”   “哦,是吗?”卫浮烟挑衅地说,“明天如果有这道菜,用你的银针试试,如何?”   周怀意全无惧意,反倒十分感兴趣地说:“好,明早请王妃用膳,一起尝尝这道清蒸鲈鱼。”   卫浮烟摇头说:“不行,明早我要和师父一起吃饺子,我答应了给他包饺子。”   “看你这样子,难道从前是御膳房的宫女?”周怀意漫不经心问,显然也没指望听到什么郑重的回答。   “哎,还真让你猜中了!”卫浮烟无所畏惧地笑嘻嘻说,“说起来你真是没福分,大老远找了个新娘子却只是个下等宫婢,真怨不得你这么生气呢!”   “嗯,命不好,”周怀意无限遗憾地说,“好不容易听到了真话,却失掉了动手彻查的良机。你倒是天生的好福分,知道如今本王不能动你,所以嚣张跋扈连师父都认了,忽然多了这么大一个靠山,真是让本王措手不及。”   “大师兄你明白就好,小师妹我只求自保不会伤人,师父既然认了我自然也会对他好,就请大师兄不要在我身上费什么心思了。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活着,我也希望你活着,不如就这样互不牵扯地一起长命百岁吧!”   “互不牵扯?”周怀意笑得轻巧,声音也略显飘忽,“如果三花堂真是你皇兄所派,只怕即便本王有心留你在师父身边,你也迟早会被卷进来。”   “我只听到一句王爷你有心留我在师父身边,可是当真?”   周怀意见她毫不在意,知道她心中把局势算的清楚,也觉得自己提醒得多余。   “好了,不说废话,本王过完年回洛都,你留下来照看师父,如何?”   “求之不得!”   “不许离开燕京,师父如果要走,劝他留下。”   “没问题。”   “时常去看看姑姑,她很想你。”   “好。”   “不要开口向师父要太多东西,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王怕你折寿。”   “繁花似锦吗?我没兴趣!”   周怀意浅笑:“爽快”   “王爷的几个要求前提都是我必须活着,也算是允诺保我一命了,我当然该满足。”   周怀意点点头:“那就一起长命百岁吧!给你!”说完递过去一封信。   卫浮烟瞟一眼已经打开的封口,漫不经心地说:“没看见我在熬汤吗?你既然看过了就直接讲给我听好了!”   私自偷看了卫浮烟的信,周怀意脸上没有一丁点儿不应当或不自然的神情,他把信往灶台上一放,言简意赅地说:“陆仲说,没有红包,没有礼物,但是新年好。”   卫浮烟扑哧一笑:“小气鬼!”   周怀意看着眼前人,她穿着暗红皱白纹软纱裙,灯火一照,越发衬得唇红齿白艳若桃李,这样眉开眼笑的时候,看起来真是倾国倾城。   卫浮烟被看得心里发毛,立刻下起逐客令来:“怎么,还不走?不是真要留下吃饭吧?”   周怀意移开目光笑着说:“来都来了,不吃岂不是亏了?姜汤快端来,过了今晚还不好明天就一定要找大夫。”   “用你交代?他现在也是我师父!”   花错觉得委屈,两个徒弟这二十年从来都没敢跟他嚣张过,如今刚收的这个女徒弟反倒跟他吆三喝四大声嚷嚷。   “浮烟……”   “不行!”   “只喝一点……”   “不行!”   “就一小杯……”   “想都别想!”   “已经温过了啊……”   “温过了也是酒!今天不能喝酒!把姜汤喝了吃些饺子快回去睡!”   “今天要守岁啊……”   “嗯?”威胁的眼神扫过去,身边人立刻可怜巴巴地噤声。   周怀意眼看着师父被彻底压制,忍不住笑,果然一物降一物。   “对了师父,我给你缝了件新袍子,明天大年初一你穿着回繁花似锦吧!”   花错立刻开心不已:“是吗?你何时缝的,我怎么不知道?哎呀呀……”   卫浮烟径自说自己的:“可是黑白的料子我不喜欢,所以缝了件暗蓝的,想着和黑色也没差多少,待会儿就拿给你试试!”   花错一瞬间又恢复到从前眼神空蒙的状态,周怀意刚想开口拦着,师父的丧服穿了十几年了,哪里是一朝一夕说换就换的,卫浮烟未免太不知分寸。   “不喜欢?”卫浮烟连头都不抬地说,“不喜欢就算了!我做成小垫子给小虎!”   “啊?”   “小虎?”   花错和周怀意同时惊讶。   卫浮烟不理花错,跟周怀意解释说:“那只小狼崽,我给它取名叫小虎。”   “可它是只狼。”周怀意皱眉提醒。   “我知道啊,一直叫小虎的狼!虎头虎脑的狼崽小虎,对吧?”卫浮烟摸摸怀里的小家伙,小家伙嫌恶地躲开她递过去的蘑菇汤。   “浮烟,我可是你师父啊!你拿我的衣服给这小畜生做垫子?”   周怀意头上冒冷汗:师父上钩了,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给我,我穿!”   卫浮烟得意一笑,立刻讨了便宜还卖乖地说:“是师父你自己说要穿的,我可没逼你!”   此言一出花错立刻明白自己被算计,伸出一根手指“你你你”指了半天,最后却怪到一旁看热闹的周怀意头上:“你就不能管管你媳妇!不孝徒!只知道看热闹!”   两个人都比从前可爱多了,周怀意才懒得插手。   第三十五话 年年有余   至于柳轻舟为什么没来,想必她在小厨房时周怀意已经向师父禀报过,两人都不提,她也懒得问。周怀意虽然算是不速之客,但是师父显然非常开心,她也就不计较了。   吃过年夜饭两人连哄带骗把这个难缠的师父送回落樱阁,等到看他睡下才离开。她先前从没来过落樱阁,听名字以为这里种满了樱花,可是推开门却有梅花绽放,周怀意解释说:“梅樱海棠都是有的。”   原本是种给另一个人的,那个人喜欢粉盈盈的暖色,又喜欢甜美的碎花,所以命人种了这许多。可是第一次和女人一起漫步其间,却是和卫浮烟。   “真漂亮,”卫浮烟感慨说,“还真是败家啊!”   “你是皇宫里出来的人,什么样奢侈豪华的东西没见过,竟然说本王败家?”   “我随口说说,你不必在意。”卫浮烟四下看看没有人,才摆摆手继续赏花。拿自己的王府跟皇宫相比,这个人是随性惯了还是不要命了?   “还是你缺钱?管家说你三年来的例银都放在账上没怎么动过,可是你去繁花似锦,敲门砖也要一百两现银,本王真是好奇你哪来的钱。”周怀意打着灯笼走在一旁阴魂不散。   “这也要劳烦怀王殿下过问?我的例银我攒着不成吗?”卫浮烟说,“一百两银子我还拿不出来了?我哪件嫁妆不值一百两?”   周怀意早就看穿她,直接挑明说:“你念旧,那些你不舍得当。”   卫浮烟不语,她的钱当然是拿周远之的和灵玉佩在字林钱庄里取的,但是真提周远之她就死定了,把难得心情好的周怀意惹成暴怒的那个周怀意实在有很大风险,这点她还明白的。   周怀意今日心情好,她不说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随口说道:“如果师父明日真换下了那身丧服,本王记你一功,你要什么,本王赏你!”   “是吗?”卫浮烟怀疑地看着周怀意,偏头想了许久才说,“银子!我要银子!”   “你还真缺钱?”周怀意淡然说,“你日常所需府上一应俱全,又是攒又是开口要,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卫浮烟回头看他表情,确定不危险后才笑着说:“留着招兵买马,到时候使一招金蝉脱壳,就不做怀王妃了!”   周怀意轻轻哼了一声,怎么听怎么像嘲笑,可是开口却十分大度:“好,本王静候佳音。”   卫浮烟连忙道谢:“多谢王爷成全!”男不想娶女不想嫁,果然他们最完美的心有灵犀是不约而同地不愿在一起。   快走到落樱阁门口周怀意才忽又看向她玩味地笑:“冯老前辈,青松,陆仲,你再随便找两个人,可就快成一个卫队了。卫浮烟,你早就筹谋组建卫队了,是吗?”   被他看穿,卫浮烟坦白说:“冯老前辈是长辈,小事我不能吩咐他做,门青松是你的人,大事我不能吩咐他做,至于陆仲,那是我大哥不是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太危险的事我也不想让他做。”   周怀意心中迅速思量了一下,有冯老前辈和青松在,想必她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所谓不做不错,她动静越大他反而越好把握,于是点头说:“随你怎么玩吧。”   卫浮烟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解决了这件事,正要真心实意地道个谢却听周怀意问:“新年要什么礼物?”   “还有礼物?”   “会被说小气。”   卫浮烟想起陆仲的信,不给礼物会被说小气?周怀意今日果然是心情极佳。   “银子!”   “府上的例银和明日的赏赐,买两个卫队都够了,再多该惹眼了。”周怀意好意提醒。   “卫队我再找两三个人也就够了,可钱是越多越好的,我借别人的银子总要还,门青松那个侍卫一看就不好打发,冯老前辈脾气古怪我还不知他喜欢什么,绮云和春分秋分才刚跟了我总不能让人过得还不如从前,还要给我哥哥陆仲买新年礼物,眼见着宿月的生辰也该到了。钱呢我是不嫌多的,王爷要是愿意给还请出手大方些,我那里有的是地方放!”   周怀意直接忽略掉她哭穷的那一大段问:“钱是借谁的?”   卫浮烟当即噤声,怎么又绕回这个问题上了?   “明天先把借的钱换上,本王向来不欠别人,你最好也不要。”   卫浮烟心中暗暗吁一口气。   周怀意再度开口说:“下次本王回来时,如果师父的状况比现在更好,本王把这王府送给你,你尽心尽力,自然年年有余。”   此时两人已经出了落樱阁,卫浮烟抬头就能看到挽夕居,门口有人提着红艳艳的灯笼等她回去,她笑着回答:“折现吧!这个王府应该值好多银子!”   周怀意神色一滞,转而笑着说:“不是本王要怀疑你不是公主,而是你真得怎么看都不像。”   “我这个样子虽然不入王爷贵眼,但也有许多人喜欢得不得了!”卫浮烟说,“你不稀罕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也许是稀世珍宝。等到王爷真的听到佳音,也许我也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人,到时候请大师兄过来喝杯喜酒。”   周怀意无所谓地问:“要找怎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卫浮烟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一问就有些发愣,然而看着挽夕居门口提着灯笼的人影,她微笑着说:“什么时候都把我放在第一位,不会为了任何东西选择牺牲我的那种人。”   周怀意在心中念了一遍,很快开口说:“不存在。”   卫浮烟笑:“不,我相信这个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人的存在,有这份希望在,他不来,我就去找他,大家都尽力,总有一天会遇见,然后相知相守,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周怀意没听完就笑了,他顺口一句:“小孩子!”   卫浮烟神色不变笑着问:“我可以回去了吗?老人家?”   轮到周怀意一惊,以为是她心中的沟坎,没想到这么快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他点点头说:“如果清蒸鲈鱼里真的能让银针试出什么东西来,你的银子就够买一栋大宅子了,不过只要师父在一天,本王希望你仍然住在王府。”   清蒸鲈鱼?还记得呢?不过这也赏?   “如果师父也不喜欢这王府,我可就随他老人家了。不过先谢王爷赏赐!”   倒是自信得很。周怀意看着她行礼道谢告辞慢慢走远,心中有奇怪的悸动,卫浮烟出门时穿的白裘袍明显不是那晚他为她披的那件,但是太过相似,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到从前。   提着灯笼的是宿月,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绮云在旁边扶着她,但是显然是不停向门外张望但一看到她立刻回过头假装没看见的门青松抱她出来的。门青松又坐在树上了,这个人像猴子一样迷恋树,他自从知道怀王不舍得柳侍卫却舍得他来之后一直一脸无辜,好像非要让人确信自己被怀王踢出隐卫并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   “别站着了,万一再弄伤腿可怎么办?”卫浮烟扶着宿月往院子里走。   宿月温婉一笑说:“年年都是宿月陪公主……陪王妃您守岁的。”   “一起进去吧。”卫浮烟说。   宿月的笑像是十分安心。卫浮烟和绮云一道扶宿月进屋坐下,春分刚巧出来,惊讶地问:“王爷……王爷走了?”   绮云说:“是啊,走了啊!”   “可是……床铺都收拾好了,王爷喜欢的熏香也点上了……”看到卫浮烟的神情慌忙住口跪下说:“春分擅做主张,春分知错,请王妃恕罪。”   青荷和宿月从没犯过这样的错,卫浮烟简直忍不住想:这就是用周怀意的人和用自己人的区别。尽管除此之外她对春分满意得不得了,这一刻也不免冷淡地说:“不可再有下次。”   春分连忙说是。   绮云机灵地打岔说:“王妃,绮云和春分秋分才跟您没多久,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我们随便做了个小玩意儿送王妃当新年贺礼,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王妃笑纳。春分,还不去拿?”   是幅很精致的绣图,上面是三月江南的春光,绿柳如烟霞,红杏染羞色,紫燕斜斜掠过柳梢,地上是像绒毯一样嫩绿撒斑斓的野花野草。简单但是亲切,遥远却又温暖。思乡情深,归乡情怯,别说归,连这样多看一眼都觉得心酸,卫浮烟吩咐说:“挂到我房里吧!”她本想说以后不必准备这些,但是转而一想既然都要换掉这几个人,又哪里还有以后,当下并不多说,只是命绮云喊门青松为她们找来许多烟火,几个人疯疯癫癫一直狂欢到后半夜,除了门青松仍然无辜地抱树,大家都开心极了,想必绮云、春分和秋分一直在王府里也鲜少这样玩乐过,连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的宿月也整晚都笑靥如花。   天上不停地绽开各色的烟花,所有转瞬即逝的美丽里最令人伤感的就是烟花,因为它只有在远离你的时候才最美丽。在耳边噼噼啪啪欢声笑语的时候,卫浮烟像是在宿月旁边无意走过,宿月却突然后背一僵差点尖叫出声。   “姐姐,你为什么不认我?”   第三十六话 三流伎俩   大年初一注定是睡不好的,昨晚闹太晚,今早又太早被鞭炮惊醒,卫浮烟疲惫不堪。但是早饭师父要过来吃饺子,中午还要和周怀意一起吃有毒的清蒸鲈鱼,第二天要去将军府给周怀意的姑姑拜年所以今晚还要早些睡。哎,愁苦的大年初一!   她卷了袖子在小厨房里包饺子,因为特意吩咐不让其他人插手,她耳边只有或远或近的喧闹的鞭炮声,听多了竟然觉得四下其实很安静。昨晚的试探只是临时起意,没想到宿月连脸都僵了,等到她们闹够了扶宿月回房休息时绮云一度怀疑宿月着凉了要给她请大夫,宿月支支吾吾最后承认说的确不太舒服但是休息一觉就好。此刻卫浮烟支棱着沾满面粉的双手发着呆,却听身后有细碎的响声。   “宿月,你怎么出来了?”卫浮烟不动声色地问。   宿月裹着她穿过的旧狐皮袄依靠在门边,脸色极其苍白,卫浮烟低头看她腿上的伤口已经渗出血,当下心急起来,她过去皱眉叫:“门侍卫!”   门青松至少功夫很好,虽然表情欠揍但是毕竟迅速地出现在她面前,卫浮烟立刻吩咐:“送宿月回房,然后去请胡神医过来。”   门青松显然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他一脸哭相地说:“是,青松领命!”   宿月却有气无力地将头凑到卫浮烟耳边说:“有事……问你……”声音细若蚊蚋。   这样的语气和从前大不相同,卫浮烟看她一眼,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不……”宿月说,“现在……就现在……”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   门青松立在门边不知该怎么好,卫浮烟忍不住吼:“门青松你还愣着干什么!”   门青松立刻小心将宿月一把抱起迅速带回房里,等到卫浮烟跟到房里时他已经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   秋分闻声过来,卫浮烟吩咐她退下除了胡神医之外谁来都不让进,等到门口安静了才看向宿月。宿月疼得眼泪不止,她有些艰难地说:“王妃,宿月……有话……”   “就直说好了,”顿一下又说,“或者等伤好了再说吧!”   “不,不不……”宿月坚持开口问,“花爷……是什么人?”   花错师父?卫浮烟惊讶,为什么问师父?   可是师父究竟是什么人她也不知道,哪个国家,真名是什么,有什么其他身份,她统统不知道啊!   宿月见她不语,再度吃力地开口:“黎国人?”   卫浮烟一愣,没想到宿月是问这个,于是摇头说:“不是,大概是不夜城人。”   “不夜城?”宿月眼中的神色近乎绝望,她喃喃地重复说,“不夜城人?不夜城,不夜城……”好像痴了一样再没有其他话可讲。   “宿月,你只有这些话跟我说?”卫浮烟拉着她的手,却沾了她一手面粉。   宿月却呜呜哭出来,再也无法开口说话,而这时间,胡神医却已经到了。   宿月最后的眼神她十分熟悉,卫浮烟的四皇兄曾经有意收宿月做妾,宿月明明恨明明想逃却又无奈时的眼神,跟刚刚听到师父是不夜城人时一模一样。宿月和不夜城有仇怨?不,宿月和师父有仇怨?   怎么可能啊,师父和罗碧痕不是旧友吗?   况且,就算宿月不认识师父,师父将她哥哥柳轻舟一手带大,这份恩情也该让她们亲近啊!   难道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到后来卫浮烟甚至有些后悔地想,如果当时她顺着宿月话中之意说师父就是黎国人,宿月是否会多告诉她一些呢?   直到中午坐在荷心斋时卫浮烟还在想这件事,师父回繁花似锦了,屋中只有她和周怀意两个人。   “听峥嵘说,宿月姑娘的腿疾可能加重,日后不仅留疤,可能还会跛。”   那个“跛”字听得卫浮烟烧心,她皱眉说:“只是可能。”   “本王不会拐弯抹角地跟你说话,”周怀意坦白说,“本王的意思是,本王这就要回洛都了,峥嵘自然要跟着一起,你提前找其他神医吧!别耽搁了宿月姑娘的病!”   卫浮烟咬着嘴唇看着他不语。胡神医的“神”字她深有体会,肩上的伤不到半个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腿上金钗刺破的地方甚至连一丁点儿疤都没留,他这次一走,谁来医治宿月还真是个问题。   周怀意非常不喜欢卫浮烟咬嘴唇的这个小动作,于是撇开目光说:“繁花似锦里有位神医叫季本初,你也见过的,不如去找他。”   她见过?卫浮烟一愣,立刻想到在白风寨和胡神医一道给她把脉的陌生人。   卫浮烟眼睛发虚,好不容易躲开胡神医,又要来一个季神医,她脸上发热,低头掩饰地喝汤。   “师父今早的确穿了件暗蓝的袍子,这是赏你的。”她刻意遮掩,周怀意也假装没看见,淡然递过几张银票。   “一千两?”卫浮烟惊讶,未免太多了吧?   “不够?”   卫浮烟茫然看向周怀意,怎么他今日心情也很好吗?   周怀意皱眉说:“难道你还想靠这发家不成?两千两,不能再贪心了。”   卫浮烟一把抓起银票查清数够紧握在手中说:“多谢王爷!”   撇开三花堂撇开公主身份,两个人看起来的确亲昵很多,卫浮烟将银票小心收在怀里,看到周怀意一脸戏谑的笑。   两个人虽然无话但却不显尴尬,卫浮烟正喝着汤,外头有丫鬟叩门后进来放下一盘菜说:“王爷,王妃,清蒸鲈鱼来了!”   周怀意笑着看她一眼,卫浮烟被扑面的鲜香诱惑,立刻伸出筷子要吃,结果周怀意迅速用筷子夹住她的筷子,说:“这样当面下毒太无聊了,本王先来!”说完筷子一挑将她手腕别开,自己夹了第一筷。   卫浮烟看他要往嘴里送好意提醒说:“还是先用银针试试吧,我怕你中毒!”   周怀意看她许久,说:“银针!”   卫浮烟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说:“反正有毒不能吃,就用这个试如何?你也是的,我明明说了让你准备银针……”   周怀意不管她唠叨接过去看,银白色细长的簪子,末端是一朵半开的水仙。   “特意准备了一支银簪供本王试毒,真是有心了!”   “你太自信,以为我什么都做不了,”卫浮烟一边吃饭一边说,“原本也懒得动这个心思,可是既然你说要给银子,那就不一样了嘛!”   周怀意无语,拿银簪放进鱼里。   “没变化。”周怀意抬眼看她。   卫浮烟嘴里塞了食物含糊不清地说:“再等等。”   周怀意看她一眼,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极其无聊,怎么陪这小丫头玩这么傻的游戏,刚要拿出来却听见细微的滋滋声,不一会儿伸进鱼里的那一段银簪就已经变黑了。   卫浮烟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他:“先给钱,再说话!”   周怀意再甩出两千两,只是面色不大好。   “你猜到本王一定不会让你先动,所以一定会夹住你的筷子,毒是那个时候下的吧?还要用一支银簪故意扰乱!”   卫浮烟不屑地看他一眼,伸出筷子从远离银簪戳过的地方夹一大块鱼津津有味地吃着说:“好吃!”   周怀意眼神更加不善。   “解释。”   “既然你给了银子,我就勉为其难解释一下好了,毒的确是下了,如你所见就是刚刚两双筷子交锋的瞬间,药粉藏在这里,”卫浮烟伸手褪下腕上的檀木雕花珠串递给周怀意说,“药粉无色,味道甜腥,所以你没有察觉,但是刚刚被洒下你就开始试,所以要等一会儿才能看出来。”   “解药呢?在汤里?”周怀意看着珠串上隐约可见类似薄冰的东西问。   “对,就在汤里,”卫浮烟说,“本来不知道怎么吃进去,可是你提前把银票给我了,所以我在收第一笔钱时就已经放了解药了。”   周怀意默不作声思索许久,最后嘲弄地笑开:“你是想告诉本王,你跟宫里那些女人并无二致,你没什么大本事,只会些小把戏,既是在劝告本王不要小瞧你,因为你想自保,又在告诉本王不可高看你,因为你不想招惹本王过分防备。是吗?”   卫浮烟学他刚才的默不作声,王府的厨子手艺非常不错,从前她都很少享受过,今天可算吃了个痛快。周怀意话说到这份上,好似她拿捏好了准头操纵周怀意的心思一样,如果周怀意这样想,事情只怕会扯到最令周怀意恼火的“利用”问题上,她可担不起那个后果。   “昨晚你进去我厨房之前,究竟跟师父说了些什么?”卫浮烟犹疑许久才开口问,“突然提到下毒,突然非要我玩一次三流的小伎俩给你看,为什么?”   周怀意佩服她的敏锐,伸手直接拿过她的汤喝完,然后开始吃鱼,等到吃够了才开口说:“师父要和本王一道回洛都,带上你。”   卫浮烟料到,连忙道谢:“显然你没有答应,多谢!”师父他太想三个徒弟都在他身边了。   周怀意放下筷子,纤长的手指拨弄着檀木珠子抬眼对她说:“对,今天的事更坚定了本王的想法,带你回洛都,一定是个祸害!”   第三十七话 猝不及防   “我是不是祸害,也是看别人是不是会先祸害我,”卫浮烟伸手要拿回她的珠串,却被周怀意看似无意地拨得更远,她皱眉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我一向如此。”   周怀意笑:“如此听来,本王还活着真是幸运。”   “你不一样,我早说过,如果你死,我必须死,这是辰国皇室外嫁公主的规矩。”   周怀意由不得想起陆仲曾经骂过的话:“什么狗屁规矩!”但是思索良久只是说:“此番回朝,若本王有什么意外,你只需跟着师父,不必理会其他。”   卫浮烟静静听着,抬头问他:“很严重吗?”   “明明无所谓,就无需这样装模作样地关心。走吧!”   卫浮烟问完其实觉得后悔,两个人毕竟没有熟悉到那种地步,可是被人指责装模作样也不是多么能使心情大好的事,她咬着嘴唇不多说,珠串看样子也收不回来,正打算退下却听门外有人低声说:“王爷,将军府有人来报!”   卫浮烟立刻告退,有些事她可以知道,但是不能让周怀意觉得她有意探听什么。   出门时看到那人十分眼熟,等到那个人对她行礼后进门再关上门她才猛然想起,这个人叫莫潭,就是当初撞到宿月的人。   将军府有急报,怎么不通过管家来?   想起莫潭难免又想起柳轻舟,好几天没看到柳轻舟了,他真得找到三花堂了?冯老前辈只在贴春联的下午去挽夕居拜见师父,其他时间也一直没见过,不过这么快吧?   陆仲也没消息。   卫浮烟越想越忧心,刚出荷心斋却听身后有人大步走来,回头一看周怀意一脸严肃,对她说:“走!”   卫浮烟看他神色没有多问,当下两人同乘一匹马去了将军府,一路上周怀意一句话都不说,下了马也只是大步往将军府里走,卫浮烟快步走却跟不上。   到了一间房前,周怀意放慢脚步等她上来才跟房门口丫鬟说:“去跟姑姑说,我们来看她。”   转眼间丫鬟就出来带他们进去,房间里有重重的药味,两三个丫鬟和一个大夫正在一旁伺候,卫浮烟震惊,上次见面时兴国长公主还那样威武的样子,这才多久,人看起来就如此衰老。   周怀意凑上前小声说:“姑姑,姑姑!”   兴国长公主迟缓地睁开眼睛,看到是周怀意,嘴角微微牵动像是一个笑,她有气无力地开口说:“意儿……”   “姑姑,没事的,峥嵘和季先生马上就到,他们是全天下最好的神医了,连姑父也夸赞过他们医术高明,没事的,没事的!”周怀意紧紧抓着兴国长公主的手小心翼翼强笑着说。   兴国长公主微笑着点点头,抬眼却是看向她,周怀意一手大力将卫浮烟扯到身边说:“你不是很喜欢烟儿吗?她也在呢,你们才只见了一面,浮烟她还有许多话还没跟姑姑说呢,对了姑姑,浮烟她有了身孕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撒手不管呢?姑姑,姑姑!”   卫浮烟听着不忍,也点头强笑着说:“是啊姑姑,王爷说要您给孩子取名字呢!”   兴国长公主再度微笑着点点头,她的眼神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光彩,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巾帼女将了,反而像是最最普通的农家小妇人,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跟周怀意说:“……找……找你娘……说抱歉……抱歉……”   周怀意一愣,笑着说:“姑姑,我娘她不怪你的,你如何对我和盛谦的,我娘在天上看得明白,她早就不怪你了,姑姑,姑姑!”   兴国长公主轻轻摇摇头,看着卫浮烟说:“帮我……照顾,照顾……意儿……”   卫浮烟看着眼睛发红的周怀意,点头说:“好,姑姑!”   留不住了,形容枯槁,身如朽木,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自己已有大去之意,她走得开心。   “姑姑,姑姑!”周怀意突然凄厉地叫起来,整个人似乎要崩溃。   卫浮烟看着眼前的老人,最声名远播的巾帼,最特立独行的公主,最洒脱豪迈的将军,在大年初一这样一个合家团圆的时候,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离去了。   兴国长公主的嘴角依然勾着一抹浅笑,卫浮烟伸手帮她闭上眼睛,看到身旁的周怀意深深地将头埋在长公主的手心,肩膀微微颤动。   “全都出去!”   他的声音发抖,卫浮烟知道他想和疼爱他的姑姑单独相处,便起身吩咐说:“都出去吧!”等到人都退下,她伸手关门时,清清楚楚地看见周怀意扬起的脸上挂着泪。   关上门一回头就看到胡神医和名叫本初的季神医,等到二位神医向她行了礼她才拉上胡神医到一个角落问:“究竟是什么事?为何这样突然?”   胡神医支支吾吾,卫浮烟才明白自己心急问了不该问的,于是说:“抱歉胡神医。”   胡神医叹一口气说:“王妃休怪。不过只怕这次,王爷要提前回洛都了!”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果然是有人设计的?有人胆敢设计兴国长公主?”卫浮烟惊讶,“朝中夺嫡而已,各个皇子都是兴国长公主的亲人,又……”   她不是不知道皇家争夺皇位的惨烈,手足亦可相残,父子亦可相争,更不必说一个远在天边几年难得一见的姑姑了,可……   “亲人,也有亲和不亲的分别!”胡神医再度叹道。   卫浮烟匆匆行了个礼默然不语退到门边,周怀意没有安排事情,她甚至不知该不该第一时间通知身在变成的固北将军,兴国长公主的儿孙呢?又在哪里?她全然不知,更无从发问,只是真得为这个对她好得夸张的长辈感到难过。   等到周怀意出来时已经是下午,除了眼角有些发红,周怀意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他一贯的不怒而威今日看起来更加凛冽,他身上清寒的气质今日看起来更加分明。在看到卫浮烟时两人的眼神默默在空中对视了一会儿,卫浮烟心中难过,上前说:“你先歇歇吧!”   “你留在这帮管家的忙。”周怀意开口时声音有些发哑,还带着一些鼻音,一看就是哭过。卫浮烟不知道他如此吩咐是何意,也不知他自己要去哪做什么,但是没有任何犹疑就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周怀意看了她许久才再度开口说:“峥嵘,季神医,回府!”   府上的管家眼睛已经哭肿,看到她时要行礼,卫浮烟一把拉住他说:“老管家,现下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这将军府还需要您照应呢!”   老管家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他伸手拿袖子抹抹眼泪说:“对,王妃说得对!老朽此时若不能帮将军和长公主看好这个家,真是白煞了他二位的信任!”   “需要做什么,还请老管家吩咐!”   事出突然,老管家冷静下来时已经不再和她客套,当下开始吩咐人往各处发急报,一边又吩咐府上大丫鬟带人帮长公主更衣。卫浮烟听老管家吩咐给固北将军写急报,没多久就明白这边怎么办丧事,慢慢也就不再事事询问老管家,由她自己独当一面。   长公主被送入棺椁中后卫浮烟坚决不让合上棺盖,她总觉得周怀意一定还想再过来见长公主最后一面,再跟她说说话,然后亲自帮长公主合上棺木。可是等着耗着已经是后半夜,周怀意却还不来。老管家几番明里暗里地催促,卫浮烟却总是不忍心,不时向门外张望。   忽有下人来报:“怀王和拓王一道来了!”   拓王?周怀意的敌人拓王周宣义?他在燕京?   转眼就看到两个模样有几分相像的人一道进来,拓王是三皇子,按规矩是该走在前,然而周怀意先一步进来,看到卫浮烟身旁的棺椁,再度暗暗红了眼。   拓王看起来比周怀意更加结实,高大魁梧的身材透着孔武有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驰骋沙场的人,他和周怀意一样有锋利的浓黑眉毛和深不可测的眼神,但是面庞线条结实,不似周怀意那么寡淡凌厉。   拓王和周怀意一左一右站在兴国长公主棺木旁看了许久,然后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一起重重地合上棺木,然后同时走到棺木前跪地叩拜上香。   等到两人再度站起身来,周怀意才淡淡地吩咐她说:“浮烟,来见过三哥!”   拓王看起来有一种豪迈的气度,怎么看都不像是蝇营狗苟筹谋算计的人,拓王看着她时就是明明白白哥哥初次见到弟媳的眼神,明明陌生,但是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许多亲近。   “浮烟见过拓王!”尽管时间地点都奇怪,她仍然恭谨行礼,礼数上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端阳公主不必多礼,既然已经是怀王妃,就是一家人!”拓王开口道,声如洪钟气魄惊人,和固北将军说话时的感觉颇有几分相像。   周怀意伸手揽过她说:“浮烟你累了大半夜了,这就回府歇着吧,这里有我和三哥守着。”   他人前人后都不曾这样体贴过,卫浮烟知道是做样子给拓王看,也就谨遵吩咐行礼回府。   第三十八话 不可多言   将军府中人个个神色悲戚行色匆匆,卫浮烟辞别老管家后随着莫潭走出将军府。这位莫潭沉默寡言,一直到门口都未曾开口未曾抬头。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将军府外却一派通明,一大队士兵静静伫立在门口,个个都是全副武装,显然是拓王的人。近处侧边停靠着一辆马车,绮云和门青松侯在一旁,两人神色皆是肃穆。   莫潭开口声音低沉:“木都统,来见过怀王妃吧!”   为首一位手执长枪的男子在马背上沉暗暗的一眼扫过来,而后用比莫潭更加低沉的声音道:“木志敬见过怀王妃!”   莫潭抬头阴仄仄地看了木都统一眼。   隐卫和木都统各事其主原本无可厚非,可是长公主薨得蹊跷,拓王来得又像掐准了时段一样,而周怀意一直在准备回洛都,长公主的突然辞世和拓王的意外造访显然都不在他掌控之内。表面的兄弟和睦只怕也撑不了几天了。拓王带这么一个连规矩都不懂的家伙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木志敬?”卫浮烟走下台阶来到木都统马前。   木志敬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让一个小姑娘直呼名讳,目光更加不善,再开口语气就是明显的挑衅:“末将在!怀王妃有何吩咐?”   卫浮烟低头笑说:“吩咐?妾身一介小小黎国王妃,最多也不过让拓王和怀王尊重三分,哪里敢吩咐堂堂一个都统?是妾身失礼了,若是早知黎国的都统和手下兵将比拓王怀王地位更高,妾身哪里敢让木都统行礼呢!妾身失礼,木都统见谅!”   木都统心中怒骂,一个黄毛丫头胆敢拿拓王和怀王来压他!他木志敬上阵杀敌时这娃娃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不过是借了男人身份就敢嚣张!等到怀王被拓王……看她还嚣张什么!   木志敬下马抱拳道:“木志敬失礼,见过怀王妃!”   木志敬手下人这才随之下马行礼,行动之间透着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这样的队伍竟然让木志敬这样不知分寸的人来做统领,真不知道拓王这是打得什么如意算盘。   “不敢不敢,木都统是保家卫国的人,反倒要屈就身份为妾身一介无功之人行礼,真是折煞妾身了!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木都统?”卫浮烟笑问,丝毫不打算见好就收。   木志敬更为恼怒,只是奈何身份于是咬着牙问:“怀王妃请直说。”   卫浮烟莞尔一笑说:“木都统这大半夜的带上几百名士兵手拿兵器守在将军府前,有心的怕是要说木都统围府相逼了!”   “末将不敢,末将谨遵拓王爷吩咐,留在此处是为了保护将军府周全!”   “保护将军府周全?”卫浮烟扬眉,“木都统确信这是拓王所言?兴国长公主自有驸马,在燕京也有亲侄,可是将军府竟然还需要拓王派木都统连夜前来加以保护?拓王这是在斥责咱们固北大将军没有保护好长公主呢,还是在骂我们怀王和长公主同居一城竟然没有费心照顾长辈周全?”   见木志敬低头不作答,卫浮烟继续悠然说道:“木都统可要想明白了,这话若是木都统所言,拓王最多也只是管教不力,若真是拓王所言,在背后恶意中伤固北将军和怀王,这等罪过……”   木志敬慌忙跪地:“拓王绝无此意!全是小的理会错了!请怀王妃恕罪!”这黄毛丫头硬生生给拓王冠上两个大罪,他们西南军派虽然兵强马壮,但是要和以固北将军为首的西北军在朝堂之上抗衡是完全没有胜算的!而且就算全天下都知道拓王和怀王迟早要面对面较量,现下拓王没吩咐,也就不是闹翻的时候!   “原来如此!要说拓王会说出如此责长辈意伤手足情的话来,妾身原本就是不信的。不过向来手下人犯错,恶名全都会赖在主子头上,木都统一句话说错,像妾身这般知情的,知道不过是拓王管教无方,不知道的,真以为拓王是公然藐视固北将军和怀王爷,怕是要作乱呢!”   木志敬立刻冷汗涔涔,连连解释说:“是末将一时大意,多谢怀王妃提点!此事确实与拓王无关,请怀王妃明察!”   “要明察的恐怕不是妾身,是明早赶到将军府时发现拓王的人仍然守在门外的长公主的儿女,和固北将军啊!”卫浮烟一脸善意提醒的微笑。   木志敬脸色发白,本想找人禀明拓王,然而想到兴国长公主辞世到现在也有快一天时间,小侯爷和固北将军指不定说话时间就到,立刻行礼道:“多谢怀王妃提点,末将告辞!”随即立刻整队撤出将军府前的街道,只留十二人随他卸下盔甲重新守在将军府门外,哪知此时怀王妃已经离开了。木志敬越想越恨,明明知道被这怀王妃嘲弄和戏耍了一番,偏偏又找不到任何的借口发作,更别提两人身份相差过大,就算让他寻到了借口只怕也伤不到她!怒火越烧越旺,不到半刻钟心中已经全是在盘算如何先诛怀王后灭王妃了。   卫浮烟在莫潭、门青松和绮云三人古怪的目光下上了马车后才彻底显出深深的疲倦来。在边城看起来那么威武的女将军最后死于自己侄儿们间的争斗,而临去之前,她最最疼爱的侄子侄媳还在拿不知所谓的事情骗她,人的一生多么好笑,又多么短暂,她越想越是唏嘘暗叹,到最后眼前全部是在边城时长公主拼命给她夹菜的慈爱模样。   说走就走了啊,那么快,那么突然,那么不堪一击,这就是生命。   卫浮烟不想被绮云看到自己的模样,匆匆推开马车上的小窗向外瞧去,原本应该漆黑的街道被一盏盏红灯笼照得明亮,即使是深更半夜也不忘渲染过年的喜庆,果然是一家欢喜一家愁。她越看越觉怪异,一晚上没睡本不觉得困,却被冷风吹得头疼眼涩迫切地想要休息,正在她放下小窗的一瞬间一个人影匆匆走从马车,卫浮烟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个脸庞,她的手一僵,想到身旁的绮云却无比镇定地放下小窗,静默地捧起温热的小手炉。   山贼成宇!   竟然还在燕京城里!并且看起来一丁点儿伤都没受!而他虽然步履匆匆,却没有丝毫躲藏之意,也怪了,周怀意不可能不查,可门青松竟然认不出这个人吗?   如果她果真是成宇所言的“三小姐”,这个山贼怎么不来找她确认?成安重明明很急着找她啊!难道成安重受伤了?   卫浮烟再度推开小窗问:“这条街叫什么名字?看着眼生。”   “木兰街。”两个声音异口同声生,一个是绮云,另一个竟然是莫潭。   卫浮烟不知莫潭何意,却听低沉的声音再度开口:“莫潭斗胆,想向王妃提亲。”   隔着马车的帘子,卫浮烟看不出莫潭的神情,只从这句话中也看不出他究竟何意,却听莫潭说:“莫潭当日事情紧急,一时不慎重伤宿月姑娘,听胡神医说只怕要留下腿疾。莫潭愧疚难当,愿尽余生之力待宿月姑娘好,故此斗胆请王妃割爱!”   宿月?卫浮烟一愣,是了,如果宿月真的如周怀意所言跛了,罪魁祸首可不止柳轻舟一个,还有这个肇事元凶莫潭啊!   “不妨跟莫侍卫直说,这件事纵使我同意,你们怀王也不会同意的。所以莫侍卫好意我替宿月心领了,嫁娶之事不必再谈。”   一时再无人说话,等到马车快到王府,绮云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然后小心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条,卫浮烟借着马车里灯笼看,上面只有四个清瘦的字:不可多言。   这样命令的口气一看就知道是周怀意。卫浮烟皱着眉点点头,看着绮云将字条放进灯笼里小心点燃烧掉。   不可多言,可见王府里必然有什么值得她多言的地方。在兴国长公主驾鹤西去后的那段时间周怀意究竟想到了什么,在第二次出现在之前他究竟又筹谋了什么,只怕全在这“不可多言”四个字里了。   绮云扶着卫浮烟一路径直去了荷心斋,卫浮烟一路隐忍着没有多问,春分秋分早已经伺候在那里,三人服侍卫浮烟吃饭睡下后离开,卫浮烟睁着眼看雕刻着荷花荷叶莲蓬的精致牙床,果然是这间房,周怀意初次显露出可怕一面的那间房,房里有面墙上还挂着一副名叫“一枝独秀”的荷花图。   这是周怀意的房间。   卫浮烟在黑暗中咧嘴笑,果然,周怀意开始用她这枚棋子了。怪不得在将军府要那样故作亲密,他就是要让拓王知道,他有这枚棋子,不管他用不用,只怕拓王的防备重点都要放在她这边了。   然而到第二天起床她才在此体会到陆仲曾经对她的告诫,不要招惹周怀意,这个人很可怕。   这个怀王府的人她一直没怎么在意,所以从来也没想过他们也许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第二天一早卫浮烟就发现,好像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她曾经住在过挽夕居了,似乎从一开始她和周怀意两个人就融洽又和睦地住在荷心斋,夫唱妇随鸾凤和鸣鹣鲽情深。师父、青荷焦伯、她曾被劫持的事,所有的痕迹统统都被抹去了。她从前觉得府上人个个无精打采无所事事,可是一夕之间仿佛每个人都精明能干有规有矩,连管家看起来都精练许多。   原来这才是“不可多言”,所以卫浮烟在一夕之间不仅有了几千两的银子,也有了怀王府至高的地位,至少在管家在突然开始格外尊敬她、事事都来向她请示之后,她俨然是王府的女主人了。   倒是个,好机会……   第三十九话 戏真情假   换上素白的孝衣,生活重新变得安逸起来。唯一不明所以的是福管家并不是装模作样地让她当家做主,而是大事小事非要她拿了主意才罢休。燕京哪家送来了新年贺礼,洛都皇宫过年赏了多少东西,这种事她听听也就罢了,连怀王回洛都要带多少人沿途入住哪家驿站一路需要谁去接应这种事也非要听她的意见,真是笑话了,周怀意要住哪里是她说了算的?   “福管家,你脖子上的脑袋这是不想要了?把次虚侯刚刚住过的琉璃院安排给拓王,一个王爷一个侯爷,在福管家眼里竟是没分别的吗?”   福管家弓着腰恭敬回答:“王妃教训的是,老奴一时疏忽,这就立刻改过。”   阳光如此之好,竟然要在这里做戏给人看,不,拓王和怀王一直都没来,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做戏给谁看。她坐在荷心斋后面一个藤萝花架下懒洋洋地晒太阳,旁边一卷书一盏茶一炉熏香,心中却丝毫没有可以与这静谧景象相称的平和。昨儿刚刚收到陆仲的字条,说是青荷和焦伯还在燕京一带根本没走远,柳轻舟还是一路跟着,不出手也不放过他们。卫浮烟一边稍稍放下心来,一边又更加迫切地想要出府见他们一面。这都大年初八了,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眉目,又要让这老管家喋喋不休地跟在身边,真不是一般的烦。   “王妃,老奴还有一事禀报,”福管家再度毕恭毕敬地开口,“今早荷心斋的丫头秋分失手打翻了香炉,香灰沾染了皇后娘娘赐给王妃的一尊求子观音,如何处置,还请王妃示下。”   又来了,这样琐碎的事还真是没完没了了,弄得好似她卫浮烟真要来学着做个当家主母一样!赐给她的求子观音?笑话,她怎么不知道还有人赐过这种东西?   卫浮烟正欲发作,却见春分正端着一盘点心过来。春分和她已经迅速地熟惯起来,可是此刻刚转过一株紫薇花树抬头看了一眼她这边就立刻惧怕似的低下头匆匆过来。   “福管家,扣你三个月的月俸!”卫浮烟顺手拿一块点心塞在嘴里。   福管家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慌忙行礼道:“出了这种事全在老奴管教不力,老奴甘愿受罚,请王妃恕罪!”   “再扣三个月!”卫浮烟捧着茶说,“福管家,你身为咱们怀王府的管家,底下丫头做事出了岔子你不仅不究其罪教其改之,反而把罪过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如此包庇纵容是为何意?此是其一,其二,偌大的一个王府教到你手上,出了事你不照着府上规矩来做,反倒还要一一请示主子,府上的规矩都是拿来看的吗?这些琐事都要主子来做,还留你这管家何用?”   福管家连忙跪地请罪说:“王妃教训的极是,老奴知错,老奴知错!”   “浮烟。”   果然。   卫浮烟放下茶盏起身回头笑盈盈地说:“王爷您回来了!”然后好似十分惊讶地看着拓王恭谨行礼说:“妾身见过拓王!”   两人看起来都是一脸憔悴。拓王笑笑说:“免礼,都是一家人。”模样之间生分居多。卫浮烟意外地发现周怀意穿白色非常不合适,他长相和眼神都偏清冷,一袭白衣之下更显得整个人冷淡又绝情。反倒是拓王身上武将的霸气被白色孝衣遮掩了三分,此刻看起来大有勇猛无伤的安稳气质。   周怀意上前揽着她的肩膀说:“这些天辛苦你了,多谢你,浮烟。”   若不是面对面看得到他的眼神,卫浮烟几乎要被他的语气迷惑,她无法当着眼前二人笑出温婉羞涩的模样同时还不留痕迹,于是只得低着头说:“能为王爷分忧,是妾身的福分。”   这戏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够了。没想到周怀意完全不这么认为,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和三哥有事商量,你先歇着吧,府上的事交给下人去做,别累坏了身子。”   拓王站在周怀意身后,此刻目光全部落在她身上,她只得乖顺地回答:“多谢王爷挂怀,妾身知道了。”周怀意终于将手从她肩膀移开,却转而拉起她的手说:“晚饭我同三哥去将军府陪姑父一起用,回来会晚一些。你自己先睡,不必等我。”   拓王就在眼前,卫浮烟不便抽出手来,可是周怀意的手虽然温暖,但是目光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温暖可言,她低头说:“拓王看着呢!”语气中是娇羞,可是想必周怀意能感觉到她双手间抗拒的提醒,然而他却偏偏故意不松手。   拓王从怀王背后看着眼前二人夫妻情深心中疑惑。他的人从来没有切实打入怀王府内部,据说燕京怀王府的下人都是老四亲自选的,个个是百里挑一。原本可不是为端阳公主准备的,没想到两人竟然也能过得如此之好。老四他明明三年都没来过燕京,这才回来不到一个月就收服了出了名骄傲嚣张的端阳公主,还能让这公主心甘情愿为他做贤内助。果然如自家姬妾所言,他们周家的皇子个个是女人的克星。   这下老四拉上了辰国做靠山,他这边就只有拉上月国才算足以分庭抗礼,可是他周宣义“拓王”的封号就来自多年攻打月国攻城略地开疆拓土的战争,如今只怕不能公然和月国联手……不过这些事,回洛都后再细细打算也不迟。   拓王真是忍不住期盼起回洛都后的生活了。他太久没上战场了,身体内沸腾的热血每日都躁动不安,此刻站在执手相望的怀王和端阳公主前,他几乎听得到耳边呼啸的厮杀声,那个皇位不过是另一座不宜攻克的城池,眼前的人不过是另一个试图负隅顽抗的敌军将领,他挚爱的不是皇位这个战利品,而是厮杀和征服的快感!他是天生的将军,不管是在沙场还是在朝堂,他都可以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周怀意终于松开她的手,微笑着轻轻摸了摸她头顶说:“歇着吧,听话。三哥,请。”   拓王微笑着冲卫浮烟点了点头,然后二人一道回了荷心斋。   卫浮烟迅速拿丝帕大力地擦了擦手,看到福管家仍然在一旁,心中比刚刚看周怀意时更加厌烦,直接喊:“门青松!”   门青松从远处一棵树上没精打采地跳下来,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这个人只怕到死也不能适应被逐出隐卫的悲惨现实了,如果不是看在至少随叫随到而且武艺高强的份上,卫浮烟真心想把这个人再送回隐卫一辈子都不必看见他明明英俊的苦瓜脸。   走到挽夕居门口却看见莫潭,莫潭在门外低着头不知思量什么。上次莫潭说提亲她确实没放在心上,此刻刚刚无比认真地把莫潭和宿月联系在一起,却听门青松喊:“咦?莫大哥?你又来看宿月姑娘?”   又?福管家只说留宿月在挽夕居养伤,可没说过这里谁想来就能来。   莫潭要行礼,卫浮烟却先开口道:“来看宿月?”   “回王妃话,是。”莫潭低着头低声回答。   “为什么不进去?”   莫潭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怕有碍宿月姑娘清誉。”   “谁都知道宿月在挽夕居养伤,你站在这门口难道就不碍她清誉了?既然真的想娶,为什么不直接去求你们王爷?他要是下了命令,我难道还能拦着吗?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装得好似我真的可以当家做主一样,更不必听我说了句不准就可怜巴巴来这里站着扮痴情。才见过几次就为着愧疚拿出一副没她不行的样子,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门青松惊讶地看着她,卫浮烟一眼扫过去:“门侍卫有意见?”   门青松见她突然刻薄有些措手不及,连忙低头说:“不敢,门青松不敢。”   莫潭原本不善言辞,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莫潭……的确是因为愧疚,才来看宿月姑娘。可是看了,就喜欢了。王妃若是不准,莫潭以后便不来了。”他至始至终都没抬头,行了礼要走,却又思量着低声说:“莫潭跟主子提过,主子说,现在王府里的事您说了算,有事问您就好。”   “这话你也信?”卫浮烟冷笑,“我说了算?我说隐卫不必听怀王的话从此只听我的号令,难道你们就真会站在我这边吗?”   莫潭犹疑着说:“隐卫……不算王府的人,隐卫只忠于主子,所以……不过若是王妃有其他事吩咐,莫潭不敢不从。”   “其他事?其他事就是离宿月远一点,离挽夕居远一点!柳侍卫看上了我们青荷,莫侍卫你看上我们宿月,我万里迢迢带她们来,难道就是供你们这群隐卫消遣的不成?你们的柳侍卫现如今还在带人追杀他要娶的女子呢,如今莫侍卫竟然也有了娶亲的念头,真是让我们胆战心惊!莫侍卫你既然真心喜欢,不如就离宿月远远的,不要给她惹麻烦,我们就算是千恩万谢了!”   门青松再次惊愕地抬头,却见卫浮烟一把推开挽夕居的门重重地关上。门青松看了看始终低着头的莫潭,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说:“莫大哥,咱今儿这气是替咱们主子受的,就当是忍辱负重了,不冤!看开!看开!”   第四十话 错认夫郎   “月姐姐别缝了,再累着了可怎么办?况且这夏天的衣裳王妃也不急着穿啊!”   卫浮烟走到门口就听到这么句话,她愣在原地一时不敢敲门。来的时候只是想找个清净地方待一会儿,没成想捎带着把莫潭也骂了。进去能说什么?逼问宿月和柳轻舟的事?问她对莫潭有没有那份心?告诉她自己心情不佳所以把莫潭骂走了?跟她解释一切让她体谅?   “没事的,现下闲着也是闲着,能多缝一件是一件,日后只怕未必还能亲手给她缝衣裳。”   “月姐姐,不是回暖说你,你也想太多了!这腿有胡神医照料,无碍的,况且真有什么事,王妃也不会撇下你不管啊!月姐姐是不知道,王妃这几日当家,将府上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她赏罚分明又考虑周全,短短几日就深得人心。王妃她总会将一切都为你安排好的,月姐姐就放心吧!”   卫浮烟听着那些只是为了安慰才出现的谬赞觉得好笑,下一刻却立刻惘然,因为宿月叹了口气回答说:“我知道的,她不会丢下我不管,但是我却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这么些年,有些事轮也轮到我来承担了。”   轮……也该……轮到了……   宿月是那种没有什么大志向,虽然柔柔弱弱但是也一直挣扎着活下去的那种人,她常常哭,但是哭完了没多久又会没心没肺地笑。不过那天听到师父是不夜城人时那种近乎绝望的哭太罕见了,上次她这样哭时,为了不嫁差点自己划花了脸。   这才是正月,竟然开始给她缝夏天的衣裳了。看来一直在筹谋的不止周怀意和她两个啊!   “回暖,王爷为何突然让王妃当家了?”   “咱们做奴婢的又从何而知呢?不过月姐姐,凡是要往好处想,这怀王府的家,可不该由咱们王妃来当吗?回暖我总之是很乐意的,这过个年不就图个赏钱,王妃给的赏钱可是比福管家给的多多了!”   “是吗?”宿月再度叹了口气说,“怕就怕树大招风啊!不做不错,多做多错,若是一辈子清清静静过日子,多少能求个平平安安……”   “月姐姐怎能这样想呢?从前是公主,现在是王妃,就算咱们怀王不让她当家,又哪里有清静可言呢?况且依我看,咱们王妃也不像是个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人家欺负她,她有手有脚有脑子,背后还有一整个国家,怎么就会被欺负了?月姐姐你快喝了药睡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屋里静了一会儿后听得宿月再度开口:“回暖,新年的赏钱,有我的份儿吗?”   “自然是有的啊!前几日给月姐姐放在柜子里了,呶,全在这儿了!”   “我也用不到,回暖你拿一半,剩下的替我送给绮云可好?长公主就要下葬,咱们王妃也该忙了,劳她好生伺候着……”   卫浮烟终究是没进去。   在院子里坐着,慢慢就静下心来。出嫁带了三个人,连她在内不过四个,结果个个过得不如意,她这主子是怎么当的?   从十七到二十,三年的光阴像流水一样迅速消逝,仔细想想,除了周远之和陆仲,这三年根本没遇到过什么值得铭记的事情。然后呢?时光继续荏苒,青春继续蹉跎,最后在这王府中某个偏僻的角落,像兴国长公主一样死于不知名的争斗?   挽夕居,挽夕居。卫浮烟捡起地上一片雪白的羽毛,忽然就看到自己的手,手背上卧着两个红肿的冻疮,看起来十分刺眼。那些牵着她的手走过十六年光景的人,如今是否一如既往无忧无虑地快乐着?还记得她吗?还认得她吗?   残阳哪堪挽?落日不留晖啊!可她不是挽而难留的挽夕,她是高高在上的端阳!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人生都是自己的!   看来自己的筹谋也要加快步伐了,最好在周怀意到达洛都之前、夺嫡之战真正开始之前!   写了字条,却不知该交给谁传,最终还是给了门青松,她知道一旦门青松经手周怀意就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无所谓,他知道又怎么样?   速召羽卫。烟字。   卫浮烟常常觉浅梦多,这天晚上又是一个纠缠粘腻的梦,梦里到处都是潮湿的气息,江南如烟的春柳和暖红的杏花,青黑的石板路和素白的油纸伞,和街上男男女女轻纱软缎的衣衫,大块大块明亮的色彩重重叠叠交交错错静谧如画,那些人明明远看着都熟悉,等走到眼前却发现一个个都不是旧人模样。她似痴了一般执拗地寻找,到最后,终于让她找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么近那么真切,执一把柔黄的纸伞,在石桥上冲她笑。那人喊:“浮烟,来。”声音恍惚难辨,而她则更恍惚地点头,这一动,就蓦然从梦中醒来。   远处有一点亮光,卫浮烟像被蛊惑一眼迷迷糊糊地走过去,走过题字“一枝独秀”的荷花图,绕过雕花回纹木屏风,亮光原来在这里啊!烛火静静跳跃舞动,那个人在宽大的黑色木桌前轻轻皱着眉快速写下什么,素白的纸张,暗黑的墨迹,宽宽的袖口兜着风,姿态飘逸若仙,下笔行云流水,乍看静谧如画。   “皇兄……”卫浮烟迷迷糊糊地叫,“很晚了……皇兄……”模糊中弄不明白,方才还撑着伞站在石桥上,现下怎么又在批折子了?永远是这样,为了那一沓一沓的折子熬到深更半夜,从来也记不得照顾自己的身子……   周怀意闻言手蓦然一顿,慢慢抬起头来,然后清楚地看到披散着长发一脸迷茫的卫浮烟看到他抬头突然恍若冷水浇头,迅速地清醒过来。   周怀意看着眼前瘦小的女人,静静地说:“以后不准再认错。”表面上相亲相爱的夫妻竟能认错人,传到老三的耳朵里不知道是多大的笑话。   卫浮烟还在惊愕中未反应过来,她张了张嘴,嗓子却干涩得发不出声来,许久才抓紧门框咬着嘴唇不说话。怎么会认错,明明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感觉,怎么会认错?   “也不准,再咬嘴唇,”周怀意定定看着她说,“改掉!”   卫浮烟下意识地松开牙齿,再度微微张着嘴,神情惊愕。怎么会认错,怎么会认错,难道未卜先知地知道这个人和那个人一样不准她咬嘴唇吗?   周怀意见她仍然愣着,放下笔说:“拓王不会在燕京久留,等他离开,这王府就是你的。不过这几日应该怎么办,想必不用本王交代。”   卫浮烟思绪混乱,脑子里全是那个人的样子,一盏孤灯,批着折子,她好容易央求了德公公进去看他,提着食盒,猫着腰,蹑手蹑脚走到他身旁,他却连头都不抬就知道她来了,一开口就问大半夜怎么不好好睡还要乱跑,她就扯着他的龙袍撒娇:“皇兄,很晚了……”然而每一次都不能成功,只得照例盛了汤给他,一人一碗汤,一起挤在宽大的椅子上,一起看无聊的奏折,然后到天亮时他更衣上朝,她打着呵欠回去补觉……   皇兄,皇兄……   周怀意突然觉得无趣。那个人罩着件宽大的素白单衣,看起来瘦弱得可怜,如今立在门口发着呆,眼睛看着他的方向,却显然没在看他。烛光昏暗,她站得远,眼神飘忽,真若一缕浮烟一般。   刚刚明明清醒过一次,他不可能看错的,只是现在又怎么了?   周怀意想起门青松的禀报,没话找话说:“陆仲那里本王交代过了,你暂且不便出府,但是他可以来。”   陆仲?哦,陆仲……卫浮烟的思绪像风筝,此刻才被周怀意扯回来,她仍然有些茫然地点点头。陆仲,陆仲,对的,陆仲,这里是有陆仲的燕京,不是挤满了故人的江南宫殿,不是从前……   “冯老前辈暂且不便现身。”   卫浮烟仍然不开口,周怀意已经彻底没心思做事了,他淡然吩咐道:“还有,这里是书房,以后不准来。”   卫浮烟像被吓到一般猛然后退半步,四下一看,已经彻底退到没有门的书房之外。   她这一退,让周怀意无意间更锁紧眉头:“回去睡。”大冬天的,只穿件单衣也就罢了,连鞋子也忘了穿?   卫浮烟这一动才觉得脚心冰凉,见周怀意皱着眉,知道他不满她来了不该来的地方,于是草草行了个礼转身回去,可是脚却再也暖不热,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再度睡着。   醒来之后周怀意已经离去了。拓王这一来他势必要处处小心,可是应有的筹谋又一点都不能少,还要准备着回洛都,恐怕真得操劳。   昨晚的梦和之后的错认让清醒后的卫浮烟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尤其是起床后看到荷心斋对面的荷塘心中悔意更甚,她一直都没敢去想,那个为了她将整个皇宫的荷塘都填平的皇兄,如果知道她现在每天要生活在一大片荷塘边上,脸上究竟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只能说,他是真的不在意了。   第四十一话 初识羽卫   陆仲带人来时卫浮烟刚和周怀意以及拓王一道用过午膳。按照规矩女眷不得上桌,但是周怀意一边向拓王致歉一边非要拉她一起,他言辞之间没有过多亲昵,但是给她夹菜时拓王明显多看了一眼,可见周怀意这举动不常见。反观她看拓王时大大方方,看周怀意时却羞羞答答,这场景只怕任谁见了都要误会。三人皆是表面言笑晏晏心中各怀鬼胎,于是这饭吃得累极,不过最后那句话她真心喜欢,因为拓王说长公主一下葬他就回洛都。她刚刚准备真心笑一下,却听拓王问:“老四,你也会带王妃一起吧?”   拓王生怕以后的日子不够刺激,他天生喜欢挑战,最痛恨敌人不战而降或者战斗过于轻松,似乎如此根本就是对他能力的一种嘲讽。不过周怀意和卫浮烟在此事上早已达成共识,所以卫浮烟一点都不担心,由着周怀意浅笑着说:“正有此意。”   两人前脚刚离开荷心斋门青松后脚就来禀报说陆仲到了。她正洗手,水太凉,所以那一刻无比清醒。   “请去落樱阁。”   她带上早上刚画好的图随之过去,离老远就看见陆仲在门口四处张望,陆仲一看到她立刻眉开眼笑。卫浮烟见四下无人简单向陆仲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认了师父,见了拓王,当家做主,还有宿月的异常。陆仲听得神色严肃,到最后才开口说:“宿月姑娘的事爷还真看不明白,不过更麻烦的是你们青荷姑娘和焦伯的事更古怪,他们两个一直都没真正逃走,兜兜转转都围着燕京城,不是还打算回来吧?”   “他的人呢?柳轻舟呢?”   “一直跟着呢,听你这么一说,大概是怀王不想这件事被拓王怀疑所以吩咐柳轻舟迟些下手。”   卫浮烟略一沉思,点点头说:“先进去吧!”   落樱阁自从师父走之后一直空着,她和陆仲进门后就看到三个人一只猴子——门青松表情嫌恶地坐在树上看着树下一个美人。   “门青松,关上门后你可以选择进来听从吩咐,或者就此离开。”   门青松死鱼眼一翻,迅速冲到门边关上门,然后再度蹿回方才的树上。   “哟,这只猴子不错嘛!”陆仲神色之间尽是戏谑。   卫浮烟看着心情不佳的门青松问:“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能喘气儿的全在这儿了!”   陆仲简单介绍:“李少棠,江北,阮相思。”   三人却都不行礼,只是上上下下打量她。   李少棠面宽口阔,三十左右,白袍宽松,大冬天手上却拿着一把折扇。江北年纪稍小,人黑瘦,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四处打探。阮相思是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肤白若雪,樱口殷红,左眉稍一颗红痣,骨子里透着妖娆。   “浮烟有礼,”卫浮烟恭恭敬敬向三个人行了礼说,“陆仲找的人总是没错的,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完全信任你们。三位有什么条件或者疑问现在都可以提出来,免得耽误日后做事。”   “痛快!”李少棠笑着说,“李某就直说了,李某家中有妻小要养,所以钱要赚,命也要保。”   卫浮烟微微一笑爽快回答:“好!若有危难你尽管自行逃命。”   江北闻言精神大振,直愣愣地问:“陆仲那个熊人说了,老子为你做事,你帮老子讨媳妇儿,这话是当真的吧?”   陆仲立刻开始眼神飘忽顺带抓耳挠腮,卫浮烟装作没看见,同样笑着回答说:“如果有姑娘愿意,浮烟愿做这个媒。”   阮相思慵懒一笑说:“这话和没说有什么差别嘛!老江,你攒了那么多钱,去窑子里一天换一个也无妨,何必非要眼巴巴讨老婆!你一个梁上君子,难道还拖家带口地去偷吗?”   江北大骂:“呸!老子是本分的偷儿,不干嫖赌那一套!你个骚娘们儿少惦记老子的银子!这个什么王妃的,老子信你,你别坑老子!”   阮相思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丝毫不在意地说:“惦记你的银子事小,惦记你的人可就事大了!不过呢,这儿有个更俊的后生,人家心有所属,可没空惦记你了!”说完一个媚眼抛给门青松,门青松脸都绿了,即刻从树上一跃下来说:“王妃,这三个人不行!”   “哦?”李少棠闲闲地看过来,江北和阮相思的目光也瞬间集中到门青松身上。   卫浮烟不等门青松再度开口就介绍说:“这位叫门青松,我的近身侍卫。阮姑娘,你的条件可还没提呢!”   阮相思像水做的一般软软靠过来凑到她耳边呵气如兰:“银子!”   “一个要命,一个要媳妇儿,一个要银子,”卫浮烟无视门青松僵硬的脸问,“我记下了。还有其他的吗?”   江北立刻指着阮相思说:“老子不跟这娘们儿一起!”   阮相思视若无睹,反倒一眼柔柔看向门青松说:“人家要和松郎一起!”   门青松的神色透着不寒而栗,再度开口说:“王妃,这三个人一个山林土匪之流,一个是偷鸡摸狗之辈,一个是勾栏娼妓之身,王妃你——”   “山林土匪?”“偷鸡摸狗?”“勾栏娼妓?”门青松一句话得罪了三个人。   江北先破口大骂:“你他妈说谁偷鸡摸狗?老子是这燕京城的贼祖宗!你个不长眼睛的狗东西!”   阮相思掩口轻笑:“松郎这听的谁的谣言哪?人家可不是娼妓哟,是这燕京城里卖艺不卖身的花魁!配一表人才的松郎,那是刚刚好!”   李少棠纸扇轻轻打开,陆仲立刻上前按住李少棠拿纸扇的手,李少棠笑着看他一眼,慢慢合上纸扇笑容如常说:“李某虽说娶了个土匪娘子,也认识几个道上兄弟,可是从没做过拦路打劫的事啊!”   卫浮烟当即明白李少棠大冬天也要拿着的折扇就是他的兵器,见门青松又要开口,卫浮烟果断吩咐说:“去趟荷心斋,让绮云把前几天王爷赏的银票全给我拿过来。”   这三个人她不知道多满意,每个人都有确定想要的东西才好打发,如果来了却不知自己要什么她反而会更担心。更何况一个和山贼相关,一个是贼祖宗,一个是花魁,他们背后有多少人可想而知,这样就算自己筹谋不妥也至少有人能帮忙逃脱和躲藏,也不必她费心筹备后路了。   等到门青松气极离去她才问道:“大家彼此也算认识了,每月要多少银子,但说无妨。”   江北仍是第一个开口:“一个月五百两,不过你明天给老子弄个媳妇来,老子倒贴你都行!”   卫浮烟转而看向李少棠,李少棠微微一笑说:“李某不比江贤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李某还有妻小……”   “算三人份,一千五百两,如何?”   陆仲担忧地提醒:“喂……”   见李少棠满意地点头,卫浮烟示意陆仲不必再开口,最后看向阮相思:“阮姑娘呢?”   “咱们没差几岁,叫人家相思就可以了嘛!”阮相思媚眼如丝,“一千五百零一两!相思不贪多,勉强拿个最大数就行了!”   “成交!待会儿我会把第一个月的银票给各位,我实实在在给钱,三位本本分分做事,希望合作愉快!”   李少棠笑:“陆贤弟介绍了个利落的主儿啊!”   卫浮烟抬眼一笑说:“也希望陆仲介绍的都是得力的人!”   阮相思笑盈盈地问:“这一旦开始做事,我们和王妃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王妃凭什么相信我们呢?”   “我不信你们,”卫浮烟笑,“我信的是陆仲。陆仲既然带你们来,你们就一定值得信任!”   眼前四人都笑了。   “开始做事吧,几位请随我来!”卫浮烟当下率先走进落樱阁,在桌子上把画铺开说:“画上这二位叫做青荷和焦伯,陆仲,你和李大哥一起帮我找他们出来,找到后说服他们留在当日我们躲避三花堂的那个山洞里,就说我保他们不死,但是一定要见他们一面。”   “见面?”陆仲惊讶,“现在?”   “拓王走后。这是山洞通道线路图,不要给焦伯,直接给青荷。”卫浮烟将两张图分别递给李少棠和陆仲。   “江北,这是怀王府地图,等到我通知你,你就到这里查找所有有关三花堂、沈青荷和端阳公主的所有资料,不必偷回来,但是对方查到什么,我要全部知道。”卫浮烟指着荷心斋和翰墨楼的位置,等到看到江北点头才看向一旁的阮相思问:“相思,你是否方便随我住在王府里?”   阮相思古怪地笑开,眼神像是看疯子:“整个燕京城还没见过主动邀我相思住进府上的,显见你不大喜欢你家男人!”   “是吗?我很荣幸做第一个。”   “住就住呗,不过如果你男人的魂儿被我勾走了,我可是不赔银子的!”   卫浮烟和陆仲相视而笑,她开口说:“等你捷报。不过入住王府之前,你先帮我找个郎中,越邪门儿越好,用药越出人意料越好,最好名声也不太大,找到后府外相见。”   门青松送三人离开之后陆仲才撇撇嘴说:“原本找少棠和他媳妇儿来的,可是雪衣有喜,所以临时凑了俩。江北和相思虽说有些小毛病,人都是不错的。你们那只猴子先目光不逊,相思才挑逗他,平常相思不这样。”   卫浮烟噗嗤笑了:“你还解释什么!”   第四十二话 相约洛都   陆仲瞬间移开目光说:“谁要跟你解释了?小爷在等你的解释!说吧,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卫浮烟坐下来,可是把人遣尽了所以无人备茶,于是只得干坐着食指轻叩木桌说:“先见青荷,我想听她想告诉我的秘密。我们人少所以很多事情不方便查,但是周怀意肯定会查的,所以只要看他已经查到的就够了——真是多亏你找了江北,简直正合我意。然后是相思,留在我身边至少可以帮我们传信。我已经厌恶什么消息都要经过门青松了。”   陆仲坐在桌在上托着下巴说:“那邪门儿的郎中呢?你找个名气不大的邪门儿郎中做什么?”   “未雨绸缪!胡神医虽然医术高明,但终究不站在我这边,我不放心。”   “突然之间……这是怎么了?”陆仲不解。   卫浮烟迟疑一会儿,说:“兴国长公主,去得冤枉。”   陆仲立刻明白,看着她问:“兔死狐悲了?”   卫浮烟淡然回答:“嗯,我不想和她一样。”   “其他的呢?宿月那边怎么办?”   “找人看着,不能让她轻举妄动。不过说起这个我还有事拜托你,等到周怀意走了,你帮我把嫁妆全当了,先把周远之的钱还上,余下的存着备用。”   看来她的筹谋不是一天两天了,兴国长公主的事大约只是个引子,她有破釜沉舟之意,陆仲也没什么好说,最后嬉笑如常地接过她的新年贺礼——一把精致的柳叶银刀,然后迅速赶去木兰街和李少棠会合。   等到长公主出殡那天卫浮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原本不该这么晚出殡,可是要等长公主的儿女们全部赶回来所以将日子延后了,固北将军军务繁忙早就回了边城,长公主几个子女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个个哭得快要昏过去,倒是两个王爷兄弟同心担起重任稳定将军府局面,把将军府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卫浮烟看着整个府上惨淡的白心中不由想起花错的话:“我要那么多人的来世做什么?”人只有一辈子,再盛大的葬礼都只是冰冷的祭奠,那么多为长公主流泪的人来世也未必有谁记得她。卫浮烟想,纵然皇兄曾许过来世,她今生也不愿再对他心存希冀了,她连这辈子都守不住,还要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来世做什么?   拓王离开时她随周怀意去送行。脱下孝衣的拓王骑在骏马上看起来英伟不凡,他身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霸气,举手投足间落拓大方,尽显阳刚之美。拓王笑着郑重对周怀意说:“老四,三哥可等着你回来。”   同骑一匹马,周怀意一路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现在声音也是从她头顶传来:“三哥先走,四弟我这就跟上。”   拓王点点头笑:“洛都虽说热闹,没四弟你在,还真没什么意思。”   “别说三哥特地来燕京相邀,便只是作伴,四弟也一定会回洛都陪着三哥的,其他人陪三哥玩儿,还真怕三哥玩儿得不尽兴。”   拓王笑得洒脱,完全不像在请人朝斗,他目光熠熠嘴角含笑说:“这倒是真的,像盛谦他们毕竟太小,三哥有心教他们也未必学得会。”   周怀意笑得轻浅:“三哥真是有心了,不过跟小孩子玩终究是没什么意思,棋逢对手方可酣畅淋漓,拉上个什么都不懂的赢了也算不得英雄。”   “看来我和老四你心意相通,”拓王笑得豪爽,转而对卫浮烟说,“王妃也要一起来,虽说只是下盘棋,两个人毕竟冷清了些。”   周怀意附和:“是啊,下棋,到时候让浮烟为三哥煮茶,她手艺极佳。”   “三哥府上倒是也有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姬妾,可以献丑做些小点心。”   “那就洛都见。”   拓王目露精光,点头笑说:“那就洛都见。”   看着拓王带着他的人策马远去,周怀意的手越收越紧,直到卫浮烟几乎要被拦腰勒断才不得不提醒他说:“喂!”   周怀意乍然松开手,略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然后沉默地调转马头回府。   “你会煮茶吗?”   卫浮烟一愣,回答说:“会。”   “那就好。”   这问得奇怪,但是既然说了不带她回洛都,而周怀意也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所以她也不便多问。   “你觉得拓王怎样?”   卫浮烟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看起来还好。”   “哼!”周怀意冷冷地说,“还好?害死自己的亲姑姑,只为了逼本王回去跟他斗一场!天生好杀戮,天生好征服,天生好决斗!疯子!”   他们的争斗卫浮烟毫无兴趣,于是想扯开话题,便问:“盛谦是谁?”   可是问得不巧,即使周怀意在她背后她也能清楚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散发的危险味道,周怀意许久才咬牙切齿地说:“本王的母弟!胆敢用盛谦威胁本王!找死!”   原来这个弟弟叫做周盛谦。怪不得周怀意无夺嫡之意也一定要选择站位。周怀意生母早亡,他自己就是由太子的母亲自己的姨母皇后娘娘带大,只怕这个叫盛谦的弟弟也是一样。如此一来他还有什么可选择的?拓王当了皇上肯定不会放过太子,到时与太子过从甚密的周盛谦必然会受到牵连。所以哪怕这个太子是头猪,周怀意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也只能站在太子这边。   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而她的这本经,到五天后才初露眉目。   这五天她时常带着绮云在街上走动,她是找不到成安重,可是一旦成安重看到她就一定会找上门来。说起来真该问问陆仲,李宅可不就在木兰街吗?而当初她看到成宇的地方就是木兰街。为了方便对方认出来她甚至特意穿上了形似嫁衣的各色红衣,可是整整四天过去了,见到的人不少,却没有人过来找她。陆仲和李少棠那边还没消息,她担心柳轻舟已经行动,所以心思也不全在成安重这边。到了第五天晌午她正恹恹地在木兰街岔口的小茶馆儿里坐着,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人影提着两大包药匆匆走过,成宇?卫浮烟当机立断将茶壶碰到地上,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小二!”   成宇身形一顿,立刻迅速走开。卫浮烟冲绮云点点头然后付了帐直接回府,到了府上绮云才说,身后果然有人一路跟着。她心情大好,一心想着明日就可以向成安重确定有关三花堂的事,于是整晚都没睡好。   可第二天一大清早却见陆仲狼狈归来,一见面就说:“沈青荷愿意跟你见面,但是看样子要尽快,因为柳轻舟的人一路跟着,只怕立刻就能想到那个山洞了!”   “你没和柳轻舟的人交手身上又怎么会有伤?”   “三花堂。沈青荷有意见你一面,但是那个焦伯和三花堂的人一直拦着,我和少棠就跟对方过了几招。”   卫浮烟立刻对陆仲说:“现在就去!”   陆仲、李少棠和她一行三人立刻开始往山上走。她最不喜欢被逼入绝路的感觉,所以凡事只要有时间一定要先铺好后路,当时和周远之相约山上小院见时就怕大雪封山或者野兽入侵等意外所以提前很久就找到那个山洞,在山上猎户的帮助下用了一个月时间才彻底弄明白其中的路线,并储存了粮食衣物在里面。当时可从没想过会游这么一天。   一进山陆仲就叮嘱大家小心,这里有三花堂高手,更有柳轻舟的人,惊动哪一方都很麻烦。等到四人平安进入山洞,李少棠纸扇一挥守在洞口示意他们放心,卫浮烟这才重新走进山洞里。   “谁?”一把刀横过来,焦伯的声音在山洞中久久回荡。   她送的刀,如今用来架在她脖子上,卫浮烟看着焦伯背后一点亮光冷冷地回答:“我!”   “公主!”亮光飘过来,青荷举着一个火把噗通一声给她跪下,当即泪流满面。   焦伯犹疑许久,在卫浮烟冷冷的逼视下慢慢放下刀,然后十分颓废地让出了路。   卫浮烟恨得牙痒痒,一旁的陆仲看她脸色不对拍拍她的肩膀说:“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卫浮烟走到里面坐下直接问青荷:“我来要个解释,你和焦伯的事,但凡与我无关的都可以不说。现在开始解释吧!”   青荷擦擦眼泪哽咽着说:“青荷不走,青荷说了一辈子照顾您……”   “这些话就算了吧!就说说你身份的事,如何?”   焦伯的脸在阴暗中看不分明,声音却清清楚楚:“说真的,您有什么资格这样逼问她?”   “焦伯!”青荷大喊,提醒之意明显。   卫浮烟看着焦伯,因为太恨他的背叛所以说话更不客气:“你将我送你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时,可没提过资格不资格!”   焦伯转过头来看她,突然扬手一挥,将刀狠狠扔出去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顾念旧时的恩惠,焦伯也不会变得不忠不义!”   第四十三话 约见青荷   卫浮烟伸手捡起地上刀,对焦伯冷笑着说:“忠义?你是我唯一的近身侍卫,却屡屡将我推到风口浪尖,身为下属不能忠心护主,身为臣子胆敢以下犯上,让我承担你们犯下的过错,让我无人可用身犯险境,现在你跟我提忠义?”   青荷惊慌问:“身犯险境?您……”   焦伯的神情全隐没在黑暗之中,但是语气十分坚定:“焦伯的忠义,只对皇上一人!”   “那就从皇上说起吧!派你们二人在我身边究竟所为何事?青荷,究竟是什么身份?今天说不清楚,就别妄想再离开!”   焦伯看她一眼,脸又转向另一边,声音平稳:“您比从前刻薄多了。”   还胆敢提从前?“你们都不是从前的你们,凭什么要求我还是从前的我?”   焦伯声音仍然是熟悉的低沉:“从前的您,绝不会对我们说这种话。您的计谋全是皇上亲自教的,别人只以为您隐忍平和,只有我们知道你一旦动手就会山崩地裂天下大乱。可是没想到有一天您会用您的计谋来对付我们。”   青荷跪在地上弓着身子沉默不语,卫浮烟移开目光说:“你把我未免想得太厉害,我若学会他的绝情,又怎么会被你们二人逼到这种地步?山崩地裂天下大乱?焦伯,你不仅话突然变多,还比从前更加高看我了!”   “说起来,您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您跟皇上打赌,可是无论怎么玩无论玩多少次都是您输?”焦伯目光放远,双手抱臂靠着石壁说,“皇上在下一盘大棋,这么多年来布了多少棋子焦伯是不知道,可是焦伯清楚我们几个人加起来都算不上一个棋子,您,也一样。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谁的身份,谁的故事,谁的前路,都只在皇上一个人的掌控之中。”   “从前输,不代表一辈子都是输,”卫浮烟把思绪从过去拉回来,扬头看着焦伯说,“我曾像你一样崇拜他,可他不是神,不可能掌控一切。不过谢谢你焦伯,你让我知道青荷的身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的目的。所以青荷,有话直说,最好别等柳轻舟找过来亲自带你到怀王面前。”   焦伯突然转过身来让整个人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中,他朝卫浮烟的方向走了两步,固执地说:“不,皇上他就是神!”   他说的那么笃定,让卫浮烟和陆仲青荷全都是一愣。掌控一切的神?卫浮烟思量许久,轻叩膝盖清清楚楚地说:“那么告诉你的神,我不再听他号令了!”   焦伯再度就近靠在石壁上低着头笃定地说:“神不会对凡人发号施令,但是所有人都会按照神设定的路线走。现在我不知道我的结局,你也不知道你的,但是皇上全都知道。看不透这些,就别妄谈输赢。”   焦伯这一席话让所有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卫浮烟低头咬嘴唇,她几乎是皇兄带大的,她对焦伯口中的这个“神”太了解了,目前她所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人的智慧和胆量足够和皇兄过招的,但是要说掌控一切、知道每个人的结局未免太夸张了!   “是的,他是神……”青荷突然开口,她一直跪在地上不抬头,而焦伯居然没将她拉起来。   青荷低声说:“他掌控一切,他设定了秘密,像玩一个游戏。你想知道吗?我隐藏的身份,我真正的名字,我亲生的父母,我应有的地位,我该过的生活,想知道吗浮烟?”   卫浮烟轻叩的手指一顿:“你叫我……什么?”   青荷抬起头,脸上是最最熟悉的沉静表情:“浮烟,我叫你浮烟。你叫‘明玦’,诀别,决断,绝情,表字‘浮烟’,浮生颠沛流离,命若一缕轻烟,封号‘端阳’,高高在上如日中天,但是接下来就要落山。你也好奇过吧?堂堂一个公主,为何与你紧密相连的都是这些不吉利的词?”   焦伯纹丝不动,静静提醒:“皇上不准她知道的,你多说一句都是害她。”   卫浮烟不寒而栗,突然对这个秘密有了一种强烈的抗拒感,青荷却仍然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地继续说:“很好奇吧?你的名是先皇所赐,字是皇上所提,封号乃是国舅帮忙所拟,可是却心有灵犀地有了近乎相通的寓意。所以三个人不约而同设定的并不是你的人生,懂了吗?”   卫浮烟和陆仲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震惊,她再开口声音有些不可抑制地颤抖:“谁在这个位置上,这就是谁的人生?”   青荷怜悯地看着她说:“太后曾经说过,女人本本分分糊里糊涂才是最大的福气,你没听她的话,你该听的。”   焦伯再度提醒:“说太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青荷看一眼焦伯,神情悲苦地说:“焦伯,你自己逃命去吧,我一辈子都要陷在这个故事里了,我逃不掉的!”   “说故事,解释清楚,我送你们出城。”卫浮烟强迫自己静下来,开口说道。   焦伯沉默地撇开目光不再看她们。   卫浮烟目光直视青荷,一字一顿地问:“那么,该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究竟是不是我?”   青荷一脸悲伤地看着她喃喃地说:“你真的不一样了啊,你开始咄咄逼人了。你非知道不可吗?你那么信任我们,我们却什么都不顾地甩手走掉了,怀王看起来很可怕,他一定没轻饶了你。我和焦伯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啊!”   卫浮烟移开目光说:“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哦,对的,我。不过这件事要先从焦伯说起,你听过前元卫吗?”   “前元卫?”卫浮烟一愣,抬头看陆仲,陆仲对她摇了摇头。   青荷笑了,她说:“我也是在你出嫁时才知道的。前元卫不属于这个国家,而是直接受命于皇上,不论这个皇上是昏庸无能还是荒淫无道,只要是皇上下的命令,前元卫必须绝对服从。皇上驾崩后,他们自动听令于新的皇上,如果有皇位之争他们也不站在任何一边,他们信奉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辰国的皇位。”   卫浮烟震惊,她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组织,她忍不住问:“焦伯,属于前元卫?”   焦伯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青荷却点了点头说:“前元卫不像隐卫,前元卫是不见光的,焦伯可以说是第一个每日都在阳光之下的前元卫,因为皇上给他下的命令就是,保护我。”   “你?”   “所以你别怪焦伯,各事其主,他不过是忠心耿耿,就像宿月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在你那边一样。”   “那宿月呢?当初我要出嫁,你、焦伯、宿月三人冒死恳求皇上说要陪我,这个故事显然是假的,那么宿月也是跟你们一起的?”   青荷像是痴了,柔美的脸庞十分平静,许久才说:“不是,当时我和焦伯正领命,宿月突然来请求陪嫁,皇上当时的神情也是很惊讶的,可宿月是孤女,自小陪着你长大,你对她又好,一切都合情合理。但是宿月一定有许多秘密,她多柔弱,可是说梦话却会说‘杀了你’这种话,你多可怜,带了三个人,个个都古怪。”   “杀了你?杀谁?她要杀谁?”卫浮烟突然有极坏的预感。   “不知道,宿月其实几乎不说梦话,可是一旦说就只有那几个词,‘报仇’,‘不夜城’,说得最长的一句话是‘他在不夜城’。啊,说到哪儿了?哦,是的,我们和宿月彼此不知道对方的秘密。”   卫浮烟猛然站起看着陆仲,神色骇然。在不夜城,在不夜城!怪不得她打探师父,怪不得她神色悲怆,怪不得她要承担!宿月要杀的人是花错师父!   青荷和焦伯惊讶地看着她突然间奇怪的反应。   “长话短说,我是不是公主?”   青荷一愣,却不说话。   “不知道。”焦伯低声说。   卫浮烟明知二人有所隐瞒,却不敢再迟疑,师父到府上一旦在荷心斋找不到她一定会去挽夕居,宿月就在挽夕居!   “陆仲,让李少棠送他们离开燕京,一定要躲过柳轻舟的人,我要赶回去!”   青荷和焦伯不知发生何事,二人神色皆是惊讶,卫浮烟却立刻和陆仲一起向山洞外走去。宿月要杀师父!且不说宿月可能是她姐姐,花错已经是她师父,单是双方力量悬殊宿月就毫无胜算,毫无胜算!这两个人,她不想任何一个受伤!   宿月,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周怀意知道宿月要刺杀他师父,即使师父愿意听她求情,宿月也是死定了!   “王妃请留步!”   柳轻舟!卫浮烟不敢犹疑策马狂奔,却见山道上另有一队人马正冲过来,难道是三花堂?陆仲立刻对她喊:“退到柳轻舟那边!”   卫浮烟当即勒马返回堂而皇之退到柳轻舟那队人马之后,柳轻舟模样依旧儒雅,但是目光可以杀人,半晌才说:“保护王妃!”   一队人马冲上前去,卫浮烟立刻调转马头准备走另一条路下山,回头却看见误打误撞走过来的青荷焦伯,李少棠见她在这里不明所以,焦伯却立刻调转马头带着青荷狂奔起来。   “青荷!”不知何时柳轻舟竟然已经回过头来看她们,他这一喊言辞见情深意重,只见青荷猛然回头,四目交错,满是酸楚。   第四十四话 恩断义绝   “拦着柳轻舟!”卫浮烟立刻跟上前拔下金簪刺在青荷那匹马身上,马儿受伤狂奔起来,焦伯一边御马一边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之中尽是感激。卫浮烟心中焦急并不比他们少,一边担心宿月,一边生怕陆仲和李少棠拦不住柳轻舟的人让青荷被交到周怀意手上。   背后厮杀之声渐起,卫浮烟心中对方才的谈话疑虑更多,关于三花堂,关于前元卫,关于青荷的身份,关于自己的身份,全部都乱糟糟扯成一团。本来是想查青荷和自己,没成想最后却为了宿月结束谈话。   神。卫浮烟想到焦伯当时的话背后冷汗涔涔,如果青荷所言非虚,那么在端阳公主身上一定有一个从父皇在位时就开始布局的阴谋,不管她是真公主也好假公主也罢,拥有公主头衔的是她,所以她不得不承受!   “青荷,此生只怕无缘再见,我要你一句实话,我究竟是不是公主?”   青荷闻言回头,正欲开口却看到柳轻舟策马追上来,柳轻舟见她回头当即大喊:“青荷,跟我回去!跟我一起回去!”   焦伯却沉声道:“何必害他?”   青荷面色平静转过头说:“我知道。”   正是此时却听柳轻舟焦急地一声喊:“青荷小心!”然而焦伯已经被迫急急勒住缰绳,马儿一声嘶叫高高扬起头,坐在焦伯身后的青荷一声惊叫重重摔下马来滚在地上,卫浮烟的马儿身中数箭嘶叫一声便要倒地,十万火急之时却被及时追上来的陆仲眼明手快地救到了一边。   十几个张弓搭箭的蒙面人逐渐从枯草、石块后走出来,蒙面人个个衣着朴素蓬头垢面,但是看起来精力充沛孔武有力,反观他们这边,柳轻舟抱着摔伤的青荷正自焦急,焦伯一把推开柳轻舟查探青荷伤势,加上没有武功的她,彻底无战斗力。陆仲安慰地拍拍她肩膀,将她护在身后。   “各位好汉,在下燕京小侠一千两陆仲,路过贵宝地,礼数不到之处还请海涵!”陆仲上前抱拳说,“不知各位好汉有何贵干?”   蒙面人中边上一位用尖锐刺耳的声音问:“是谁?”   却听一旁有个人咳了两声回答说:“红衣裳那个!”   卫浮烟心中一惊,此处只有她一人身着红衣!陆仲立刻开口说:“几位好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和白家、屠家素来相识,也算是半个道上兄弟——”   “放过陆仲!”隐藏在一旁的人打断陆仲再度吩咐。   四下皆静。卫浮烟见如此良机立刻小声说:“硬拼不行,你去把那边混战的人引过来。”搬救兵是来不及了,混战的人一过来,三花堂的会保护青荷焦伯,柳轻舟的人总要护着她,方可保大家平安。   陆仲身形一顿,立刻明白这是唯一的出路。对方有备而来实力未知,就算他、柳轻舟、焦伯可以硬拼,但是一个疏忽不会武功的卫浮烟和受伤的沈青荷就要遭殃,硬拼风险实在太大。   “明白,你小心,”将卫浮烟引至柳轻舟身后,陆仲轻声对柳轻舟说:“她如果出事,你陆爷会像鬼一样缠着你!”   柳轻舟神色不善,但碍于她王妃的身份,终究没说什么。   陆仲刚一走卫浮烟就听到耳畔嗖嗖略过什么,柳轻舟正护着她躲向一边,忽听得青荷惊叫一声护在柳轻舟身前替她挡了一箭,焦伯当即一边抵挡箭雨一边试图将青荷带走,可是用惯的大刀不在手中,行动之间难免迟滞半分,而这时间箭雨已经密集,柳轻舟早已经将她拖到一旁,正打算冲过去回救青荷却听隐藏在一旁的声音说:“抓住她!”   柳轻舟立刻退回来将卫浮烟护好,卫浮烟正自紧张,却听柳轻舟在一旁惊叫:“青荷!”   焦伯所在之处不便躲藏,他左臂上中了一箭血流不止,此刻正愠怒地拔下自己右腿上的箭头。   而对面的人刚刚将青荷拖走。一个高瘦的人揪着青荷的头发用一支箭抵在她喉咙,青荷那一箭中在胸口,看起来情况危险。   一旁走出一个蒙面老者从同伴手中接过青荷,先跟同伴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冲着柳轻舟和焦伯说:“用红衣裳那个来换!”   柳轻舟和焦伯的目光立刻像一把利剑刺过来。   对面焦伯毫不犹豫冲过来,他轻功极佳,眼看就要到二人身前,却见柳轻舟身形一闪横在了他们之间。   远处厮杀声未绝,对面青荷已经面色苍白快昏过去。焦伯黑着脸说:“柳轻舟,你是不是个男人?那些人抓的可是你的意中人!”   从卫浮烟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柳轻舟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齿地说:“这是怀王妃!”声音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焦伯面色阴沉指着青荷说:“她看着你呢,等着你去救她呢,而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王妃要害死她!”   “青荷若有意外,柳轻舟愿自决相随!”柳轻舟坚定地说,“但是人,不可不忠不义!”   “轻舟,轻舟……”青荷有气无力地喊。   柳轻舟不忍看她,只是坚定地一手横在卫浮烟之前。卫浮烟叹一口气,她自己的人要将她交出去,反倒是周怀意的人忠心耿耿为个王妃的虚衔护着她。“多谢柳侍卫,你让开吧!”   “轻舟……”青荷气若游丝,声音依稀可辨,“保护……她……保护她……来世……来世……啊!”   蒙面人狠狠揪着青荷头发,恐怕先前他以为青荷是在求救所以任由她说话,如今见话锋不对所以立刻警告。   “快点!老朽等得,这位姑娘可未必等得!”   柳轻舟依然不让开,只是手臂已经微微在发抖。   焦伯阴沉地说:“你护着她无非因为她是王妃,如果她根本不是呢?”   焦伯趁柳轻舟犹疑之际一掌劈过去,柳轻舟立刻同他缠斗起来,只是目光频频看向青荷和卫浮烟,他武功原本不该不如焦伯,可是转瞬就有落败之势。而蒙面人也加入战斗,他们没直接过来抓她,反而是帮焦伯制服柳轻舟。   转眼焦伯就过来一把抓住她,焦伯目无表情地走过被三个人抓着的柳轻舟,沉声对卫浮烟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您今天注定要命丧于此,临死前先救了青荷吧!焦伯先替青荷谢过!”   此时其他蒙面人迅速散开,转眼已经只剩蒙面老者、中箭的青荷、被点了穴道的柳轻舟以及焦伯和她五人了。   “要想她活,就放聪明点!”蒙面老者说,“将她的头发撩起来!”   这个指令非常奇怪,可是青荷已经晕过去,焦伯没得选择,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卫浮烟的身子转过来面朝自己然后一只手迅速撩起头发。   “焦伯失礼了,只是撩起头发,公主见谅!”   “将衣服划开!”   焦伯明显一滞。蒙面老者似乎比焦伯更急,他近乎咆哮地喊:“快!把衣服划开!不然这位叫青荷的立刻香消玉殒!”   卫浮烟咬着嘴唇,冷冷地说:“焦伯,我根本不是公主,对吧?”不是要带走她杀了她,只是划开衣服,划开衣服能看见的只有她后颈上的痣和背上的伤疤,如果没猜错这位老者就是成安重,卫浮烟直觉地认为他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儿子,只是兹事体大所以非要亲自来确认才行,但是又怕她真的是白家三小姐所以不敢冒犯!而焦伯的软肋如此明显,所以被成安重一眼看出加以利用!   不知是最近经历了太多事还是自己猜透对方身份确定对方不会伤害她,她真得没有丝毫紧张,只是空前恼怒这个轻易被人发号施令的焦伯!   焦伯默不作声。   “快,将她背上衣服划开!”   焦伯见青荷危险,一咬牙低声说:“得罪了!”然后随手抓了她头上一支钗一把将她背后衣服划开。   冬天,冷。可是卫浮烟心更凉,她一字一句说:“你记得,从现在开始,我们恩断义绝!”   她看不到成安重的神情,可是一切都安静了那么一瞬,然后前方黄土漫卷一行人混乱过来,是陆仲!陆仲来了!   背后一声闷响,焦伯立刻脱掉自己外衫胡乱裹在她身上然后离去,中途还顺手解了柳轻舟的穴道。卫浮烟回头看到成安重早已经消失不见,焦伯正扶起奄奄一息的青荷,柳轻舟看着青荷一脸心疼,却并不靠近。   陆仲一把将她抱上马看着她身上袍子说:“来晚了?”   “那些是什么人?”卫浮烟问。   却听柳轻舟说:“来人,带青荷姑娘和焦侍卫回府!”焦伯怨怒的目光射过来,然而却不得不屈从——青荷必须迅速救治!   原来是柳轻舟的人,也不知道陆仲是如何将他们引过来的。她心急宿月因此当即吩咐:“陆仲,我们先回去!”   “好!”   至于山上其他事实在太过混乱她无心理会。成安重应当是今日一大早就跟上山来的,可是那条大路上是三花堂,所以他等在了这边路上吗?三花堂新人换旧人大约将成安重逼急了,他不想得罪白家三小姐就应该先让焦伯将她打晕,可是他全然忘了!   “你说那个人是成安重?”   “应该是,他现下已经确认过了,如果我真的是白家三小姐他一定会尽快找上门来。现下应该担心的是宿月!”   第四十五话 宿月身份   “……不可大意,拓王一心想让浮烟去洛都,为师担心……浮烟?”   卫浮烟气喘吁吁站在挽夕居门口看着石桌旁一盘棋一壶茶的师徒二人。周怀意看到她的样子皱了皱眉,师父立刻放下手中棋子走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看到师父的目光卫浮烟才想起身上男人的衣袍,她上上下下看师父果然无事才放下心来勉强笑笑说:“衣服脏了,我去换一件。”说完在周怀意怀疑的目光中匆匆回屋,一脚踏入门槛时听到师父问:“这位就是意儿你十分赏识的那位陆仲陆大侠吗?”好似完全不记得二人曾经见过面。   周怀意和陆仲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她裹紧衣服迅速向宿月房间跑去,刚推开门就和一个十六七岁的鹅蛋脸双螺髻丫头撞了个满怀,丫鬟手中药碗碎了一地。   小丫头慌忙跪地求饶:“奴婢回暖,见过王妃!求王妃恕罪!”   “王妃您来了?”宿月慌乱地将一物塞入被子里说。   卫浮烟当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说衣服脏了去换一件!可是拓王走后周怀意根本没同意她搬回挽夕居,她的衣服还在荷心斋放着!   “叫回暖是吧?”卫浮烟看到跪地不起的回暖,尽量平静地说,“去荷心斋把绮云、春分和秋分找来,立刻!”   “是,回暖这就去办。”回暖匆匆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关上门离开。   “宿月,拿出来!”   宿月吓了一跳,神色躲闪结结巴巴地说:“什么?宿月……不知,不知道……”   卫浮烟直接走到她床前压低了声音说:“拿出来!”   宿月低着头躲着她的目光,放在被子上的一双手绷得骨节发白。   “宿月,我再说最后一遍,拿出来!”   宿月没见过她这样,抬头看了一眼却又被她目光逼得迅速低头,然后伸手抖抖索索从被子里掏出一把极小的匕首来。   卫浮烟迅速将匕首放入自己怀中,四下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说:“你好大的胆子!婢女私藏利器犯的是什么家规你知不知道?来这王府第一天就让你们谨记家规,你是忘了还是想造反!”   “不不,宿月想给您绞珠钗,您看,银丝,银锭子,剪刀,翡翠……”宿月探手从床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笸箩。   卫浮烟怒,低声说:“怀王就在外面坐着,我没空跟你绕弯!如果只是绞珠钗你用得着一看见我进来就把匕首藏起来?说!”   宿月低头磕磕巴巴说:“防……防身……我防身用,怕坏了规矩才……”   “你闭嘴!你这腿伤要养三个月,三个月不能出王府你需要防身?”卫浮烟更怒,当下拉着她手说,“看着我宿月!就算你不顾及花错是我师父,也要衡量你们双方的力量!他会武,你要杀他根本就是送死!”   宿月吓得差点尖叫出来:“您……怎么,怎么……”   “我怎么知道?那就是我所言不虚?”卫浮烟小声说,“还有那个回暖,你不知道这王府中人全是周怀意亲自挑的吗?你第一次见花错是在腿伤之后,那时候你能去哪里找这匕首?回暖帮你的?”   宿月低着头不敢看她,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你怎么跟她说的?”   宿月连忙抬头说:“我说想绞珠钗让她给我找个小刀刻花纹用,我也没想过她会找个这么大的,我……”   “就说珠钗绞好了,立刻把匕首还给她,听见没?”卫浮烟将匕首递给她厉声说,“你的一举一动回暖都会向周怀意回报,周怀意他不是傻子,我的珠钗什么时候让府上人准备过?他若多想就麻烦了!”   宿月暗暗松一口气说:“知道了!”   卫浮烟却紧接着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宿月立刻重新紧张起来,低着头不说话,卫浮烟于是说:“等换好衣服,我要听你解释。”   她和宿月身量相当所以平日里赏了她许多自己的衣服,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八成新的浅灰色软罗裙,这罗裙原本配的是件儿素白掐牙短襦,这里放在一起的却是一件浅粉滚红花绕金丝边儿的半长薄袄,她怕回暖等人来得早所以匆匆忙忙换上,等到系上鲜红套金丝腰带时她突然听到宿月说:“王妃,莫侍卫先前说过要娶宿月,宿月没羞没臊开这个口,求您准了吧!”   卫浮烟手一顿,慢慢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宿月立刻低下头,卫浮烟猜自己面色一定十分可怕。   “嫁周怀意的人?你要杀他师父,还敢嫁他的人?宿月,你——”卫浮烟气得说不出话来。   宿月抬起头说:“王妃您说过,从前您还是公主时就允诺过奴婢和青荷如果看上什么喜欢的人尽管开口,只要我们开口您一定准!”   竟然拿她说过的话噎她!卫浮烟气得七窍生烟,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你先解释。”   宿月却平静地说:“那个花错害宿月家破人亡,宿月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记得他的长相,也知道他来自不夜城。”   “家破人亡?”卫浮烟惊讶,花错和白家不是一向交好?难道宿月这一环她果然猜错了,宿月根本不是白家的人?   “是,亡母临终之前亲口说,害宿月全家的人就是这个人,还说他在不夜城。宿月看过他的画像。”   “可你说柳侍卫像是你哥哥,他怎么会拜敌人为师?”   “宿月弄错了,就算我哥哥有意拜师,那个人害我们全家,又怎会那么好心抚养我哥哥长大呢?不可能的!”   卫浮烟彻底迷惑:“宿月,你母亲是谁?”   宿月有几分犹疑,最后小声说:“亡母姓罗,白罗氏。”   白罗氏……白门罗氏,罗碧痕!   她查的事向来不同宿月提起,想必宿月根本不知道她已经知晓三花堂旧事,也根本想不到一个简单的“白罗氏”就能让她确定宿月的身份!   所以宿月真得是柳轻舟的妹妹,他们是白起年和罗碧痕的儿女!所以胆小的宿月为了救自己的哥哥柳轻舟不惜毁了一条腿!   可是,罗碧痕竟然说,当年三花堂旧事的刽子手是花错师父?怎么可能?以师父提罗碧痕时的样子来看,师父即使舍弃自己的命也一定不会让罗碧痕受到伤害的!   提及亡母宿月眼眶发红,她完全不知卫浮烟已经确定宿月身份,仍然低着头说:“王妃您拜宿月仇人为师,宿月不能再跟着您了。宿月身份低微,如今年纪已大,腿又这个样子,没资格挑挑拣拣,现在难得莫侍卫不嫌弃愿给宿月一个名分,宿月不愿再跟着您,更怕此生再也遇不到像莫侍卫这样好的人了。”   卫浮烟听得心酸,她先前劝青荷嫁柳轻舟时就说,怕再也遇不到像柳轻舟那么好的人,现在同样的话从宿月口中说出来却让她忍不住想哭。   “好,我知道了,”卫浮烟抬手抚上她憔悴的脸说,“宿月,别恨我,他是我师父,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别恨我……”   她拜师的戏码十分好笑,说起来不过是和花错师父相互利用,一个想认女儿,一个想找靠山,最后折中成师徒的关系。她尽力对师父好却无法抹杀心中利用的愧疚,可是却一直不知道原来让宿月受了折磨,现在还要因此离开她了!   宿月抬起头温柔地笑说:“不会的,宿月怎么会恨您呢?您可是我的——”   “咚咚!”周怀意的声音传来:“师父要见你。”   两人都是一愣,卫浮烟一心想知道宿月未说完的话,可是即使两人一直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她此刻也不敢冒这个险,更何况门外站着的是周怀意,于是只得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然后吩咐宿月说:“听我的,好好养伤,其他的不要多想。”   宿月迟疑着点了点头。   出了门就看见周怀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过头说:“头发。”   只顾着换衣服,忘了收拾头发了。她一时也没那个心思精心梳妆,于是跟在周怀意身后将头发散开用手简单拢了拢,最后拿一支玉簪松松挽了一个堕马髻。   “难看。”周怀意看了她一眼后说。   卫浮烟的心思还在宿月的秘密上绕来绕去,根本无心跟他斗嘴,可是周怀意心情不错,不依不饶地说:“没见过像你这样随便的公主。”   随便?卫浮烟知道他说的不是头发而是她方才裹的那件焦伯的袍子,却不好开口解释,于是由着他嘲弄,再度没开口。   “师父想到陆仲身上了,不如先想想怎么解释,”周怀意说,“对了,门外有些热闹景象,待会儿看了不要惊讶。”   卫浮烟站定,不知道他玩得什么把戏。   周怀意回头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挽夕居又要热闹起来了,王妃不喜欢?”   卫浮烟跟着他继续往前边走边说:“喜欢啊,那我搬回挽夕居如何?”   周怀意摇头轻笑说:“以为本王那么想留你?师父逼的,他等着抱徒孙。”   卫浮烟脸色稍变,移开目光,却听周怀意说:“师父这个人呢,对忠贞看得很重,他认为人一旦爱了就不得变心。所以本王才好心提醒你解释那件袍子。”   周怀意话中大有看戏之意,卫浮烟看着他笑着说:“所以不爱的就不必忠贞?真是多谢提醒!”   周怀意只是笑,也不知笑什么,然而一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卫浮烟立刻顿足。   周怀意在她身后小声问:“多热闹,喜欢吗?”   第四十六话 一派混乱   卫浮烟发现,人一旦讨厌另一个人,那个人怎么做你都会觉得他错,然后越错越讨厌,越讨厌越觉得错。   比如现在她看着柳轻舟,就再度有了深深地厌恶感。   柳轻舟没有首先将青荷送去找胡神医而是一路带人来了挽夕居,卫浮烟真想不明白柳轻舟究竟是怎么想的,就说青荷是她卫浮烟的人,她都不住挽夕居了还把人送来挽夕居做什么?这不急着救人反倒在跟师父说话?这紧要关头还有什么好说的?   焦伯抱着昏迷不醒的青荷紧随其后一脸焦急。陆仲坐在周怀意方才坐的位置大大方方喝茶,李少棠在门口并不进来,回暖、绮云、春分、秋分刚刚到,在门口各自惊讶不敢进来,这时间胡神医才匆匆赶来。   真是一派混乱!她这么一个小小的挽夕居居然挤得下这么多人?卫浮烟立刻觉得头大,并且只要想到待会儿还要找借口和师父和周怀意解释她就觉得烦躁不已。   周怀意看着院中场景说:“比方才更热闹了?这个挽夕居恐怕风水不好,本王打算找术士看一看。”   周怀意笑看她一眼便要走出去,卫浮烟一个疾步赶到他之前抢先开口发号施令:“绮云,你派人去请几位大夫来医治府上侍卫,然后找人过去照顾;秋分帮胡神医送青荷回房,回暖照顾柳侍卫和焦侍卫,春分去请门侍卫过来。陆仲,你和李大哥这就回去歇着吧,其他事明天再说。”   周怀意不置可否。于是院中转眼间只剩他们师徒三人。   清净了!   卫浮烟长吁一口气,拿起茶杯就灌茶。   花错好心提醒自家徒儿说:“浮烟,那个是意儿喝过的!”   卫浮烟“噗”一声喷了茶水,立刻就被呛得连连咳嗽。周怀意笑而不语,一旁的师父一边帮她拍背一边说:“刚刚才喝过的,应当没有那么凉啊!”   原来是提醒她茶凉了,卫浮烟摆摆手示意无事,周怀意不坐在他方才的位子而是坐在师父左手边,她于是坐在了师父右手边,然后不得不开始思量要如何解释方才的混乱,毕竟即使师父不问周怀意也必然是要过问的。   “浮烟,那位陆仲是你结义的大哥?为师似乎见过,但却不太记得,真是失礼。”   卫浮烟换了衣服忘带手绢十分狼狈,听到师父果然问起陆仲勉强笑着说:“师父不记得他一定是因为他先前没好好给师父行礼,他是我大哥啊,也算是一家人!”   花错略略皱着眉头说:“方才轻舟说那位受伤的姑娘就是他喜欢的女子,也说是一家人。可为师总觉得他们生分得很,亲近不起来。”   卫浮烟不知该怎么解释,半晌才说:“这才初见,怎么会亲近得起来呢?日后慢慢就好了!”   “为师也是奇怪,一个人时候怕孤单,人多了却又嫌闹,好像当初非要弄一个繁花似锦来陪着为师,可是真等下面的人把繁花似锦整得像模像样了为师反倒懒得多看一眼了。在为师的眼里,这辈子能有你,有意儿,有轻舟陪着也就知足了,再有其他人为师反倒不知该如何对待他们。”   卫浮烟和周怀意相视一眼,许久才笑着对花错说:“那就算了,有我们陪着师父你,还怕什么?”   花错像小孩子一样笑开说:“可以吗?轻舟他要去报仇,可是你和意儿会陪着我的吧?我不会拖累你们太久,我一个老人家又有几年好活的呢?”   “师父!”卫浮烟和周怀意异口同声地喊。卫浮烟先开口说:“胡说什么呢!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我才刚拜了师父,你不想着怎么长命百岁陪我,却忍心话里话外留我一个人?”   花错一愣,笑着说:“怎么会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意儿?”   “那不一样!”卫浮烟干脆地说。   大概是她说得太果断所以师父再度迷茫了半刻,最后看着周怀意笑得半是苦恼半是得意说:“我这哪里是收徒弟,简直是找了个师父啊!”   周怀意点头说:“她说的对。”   卫浮烟看着白袍的师父皱眉问:“师父你怎么不穿我送的衣服,嫌它不好?”   “脏了,幽檀说要拿去洗。”   卫浮烟笑:“赶明儿我多缝几件,等到咱们府上有了喜事师父你就穿着新衣服来。”   花错惊喜地问:“浮烟你有喜了?”   卫浮烟大为窘迫,连忙说:“师父你想到哪里去了!前阵子府上一位莫侍卫向我提亲,说是想娶我的婢女宿月。王爷说此事交由我处置,我看也没什么不好,只是现下长公主刚刚离去不宜大办喜事,恰巧宿月又伤了腿在屋里养着,所以我想再过两三个月就把他们的事办了!到时候师父也要来喝喜酒!”   周怀意原本一脸和善,突然就目露清光。这丫头是在硬要了莫潭啊!明知他马上就要回洛都,却说两三个月后再办喜事,分明是要将莫潭留在燕京。   “两三个月?我们这就要随意儿去洛都,路途颠簸只怕你的婢女会受不了,可是倘若留她在这里又怎么能喝喜酒呢?”   怎么这件事周怀意还没解决?她不解地看向周怀意。周怀意刚刚抿了一口茶水,却不急着放下茶杯,而是淡淡看了她一眼。   卫浮烟当即明白,他这是把难题推给她了!   她立刻拉着花错的袖子说:“这些事就日后再说吧!师父你饿不饿,我做点心给你吃?”   花错立刻开心地说:“为师和你一起,意儿他们小的时候为师常常要给他们做菜煮粥,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挑嘴……”   卫浮烟知道这件事她逃不掉一个解释,但是师父这么一打岔至少让她有了编故事找借口做准备的时间,等到门青松来她吩咐门青松盯着焦伯,并让会武的绮云先名为照顾实为看着宿月,挽夕居的事虽然乱糟糟但到傍晚时候也总算告一个段落。   “有件极有意思的事,本王忍不住要同你分享。”荷心斋里,周怀意吃着她和师父做的点心说。   这时已经是晚上,一下午和师父一同做菜做点心和乐融融真是开心极了,等到周怀意和她一起回到荷心斋她以为逼问和瞒骗时刻终于要来临,却听周怀意撂了这么一句话,一时十分意外。   周怀意看着盘中精致的点心说:“你的羽卫我暂且不评价,单说今日见到的李少棠,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   果然他已经查过,卫浮烟静静地说:“他的身份就是,我的人!”   “哼,”周怀意轻笑一声说,“白风寨,应该还没忘了这个名字吧?”   “有话不妨直说。”   周怀意见她果然开始百毒不侵,叙叙说道:“燕京城里有这么句话:燕京两大绿林地,白门成氏屠家鬼。白门成氏是指白风寨成迁,屠家鬼是指号称‘鬼见愁’的九屠山屠盎。这两家在燕京一带盘踞多年无人敢欺,并且彼此之间相互不争。而这位李少棠,他不仅是白门弟子,更是屠家的东床快婿。”   卫浮烟立刻想起在山上时陆仲说和白家屠家都有关联,原来这句话威力极大,怪不得成安重要放了陆仲。   “即使李少棠是白风寨出来的,他选择站在我这边,其他的事就无所谓。”   周怀意吃着糕点不抬头说:“是吗?如果本王告诉你,先前成迁和他儿子就躲在李少棠的家里,你还觉得无所谓吗?”   卫浮烟惊愕,就躲在李少棠家里?   想起来了,白风寨一事后第二天早上她去木兰街李宅找陆仲,陆仲罕见得小心翼翼!所以今天在山上时李少棠并未出现应该不止保命逃走那么简单,所以成安重说要放了陆仲!   懂了,李少棠没有告诉陆仲成家父子的真实身份。   “看样子,王爷是把人拿下了?”   “没有,父子二人一起消失了。推算时间,大约就是王妃你刚刚回到挽夕居的时候。”   “所以呢,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周怀意拿起一块糕点审视良久,最后突然问:“你背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该死的……柳轻舟!果然是一字不漏地说了!成安重为什么只点了柳轻舟的穴道?真该一刀杀了他痛快!   “本王记得,有一颗痣,一块疤。”周怀意突然向她看过来,一字一顿说得清楚。   卫浮烟咬着嘴唇移开目光。   周怀意起身边向她走过来边说:“说起来你堂堂一个公主背上怎么会有那么严重的伤疤?看起来好像是鞭笞,但是又像冻伤,似乎还有毒药处理过得痕迹。”   卫浮烟在周怀意的逼视下步步后退,最后背上一凉撞在了墙上,周怀意顺势撑起双手将她困在墙边,细细审视着她说:“如果从一出生就确定要和亲,那么你从小到大身上所有的伤疤宫中御医都一定会帮你处理掉,那一块倒像是有人下了毒故意留下的。这块疤,究竟有什么秘密?别说让本王真的猜中,你果然不是真的公主?”   卫浮烟咬着嘴唇看着近在眼前的周怀意的眼睛,周怀意却突然低吼:“别咬嘴唇!回本王的话!”   第四十七话 闲说杂事   “你生气有什么用?我是否一出生就是公主难道你到现在都没查到?”卫浮烟定定地看着他的目光说,“至少从记事起我就是端阳公主了!其他的事就算有差错也跟我无关的吧?”   “差错?”周怀意突然笑,一张脸离她越来越近,眼见要碰到她的脸才轻声问:“所以,果然有差错?”   卫浮烟紧紧贴着墙壁一手要推开他,却不见对方有丝毫后退,她终于作罢说:“我没这样说过!但是你一定比我更明白我的价值,你不能动我!”   周怀意面无表情打量着她,眼神仍然深邃得看不透。   卫浮烟尽量镇定地说:“第一,不管我身份是真是假,你身边都有一个拥有公主头衔的筹码,而且这个筹码明显比拓王胜出;第二,拓王以为我们二人已经联手所以至少会用一成的精力来防备我,如果你们平日里旗鼓相当,削弱他这一成,你胜算就大增;第三,如果拓王最终决定亲自解决我,你不仅可以彻底摆脱我还可以利用这机会反击他,一箭双雕;第四,师父需要我陪伴!”   卫浮烟惊讶地看着眼前人突然慢慢笑开,最后终于连眼睛里也有了几分笑意,她狠狠推开周怀意几步退开,周怀意好笑地回头看她:“本王究竟什么时候说要动你了?”   卫浮烟一身冷汗,听他这样说恨恨地别开脸。   “你怕本王。”   卫浮烟咬着嘴唇不说话。   “以为你百毒不侵,看来还没有啊,”周怀意轻笑,“本王查到,端阳公主的父皇与她并不十分亲密,母后除了教一些刺绣厨艺和如何做一位贤妻外,几乎不过问她的其他事。端阳公主和几位兄长感情十分要好,尤其和她大哥,也就是现在的辰国皇上关系非同一般。既然端阳公主几乎是由现在的辰国皇上教养成才的,想必也一样不容小觑,对吧?”   这才几天他就查到这么多?不过这也不稀奇,毕竟他说的并不算什么秘密。   “你火烧白风寨,拜师寻靠山,组建羽卫,治家,寻找沈青荷,处理今日府上混乱,每一步虽然都是被逼,但是也大概看得出来你是怎样的人了。”   “何必以为你看得透所有人?”   周怀意再度轻笑一声说:“你有手段,有计谋,做事周到,细致入微,但是你有致命的缺点,念旧,心软,所以容易举棋不定。就好比沈青荷和焦伯,如果是本王,在山上见到他们时就会杀掉,又好比轻舟,如果你及时让陆仲杀了轻舟,本王现在也不会如此看重你背上的秘密。”   “我早就说过,如果有了人,我第一要杀的就是柳轻舟!”这当口她连柳轻舟是宿月亲哥哥的事都全忘了,只是恨恨地说,“还有,我一点都没打算变成你这样的人!即使我有致命缺点,只要王爷你不来打扰,我就能过得好好的!”   “本王回洛都,你留在燕京,想必也谈不上什么打扰。”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没必要再谈下去,卫浮烟一心想将今日之事在心中好好梳理一下顺便安排引成安重尽早现身之事,所以只等着周怀意早一点走。他们虽然同住荷心斋,但是周怀意一直在书房中睡,也算互不打扰各自相安。   周怀意却看向她说:“以后再有什么事直接跟本王说,不要利用师父。师父这些年孤单怕了所以什么都依着你,但是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利用他迫使本王留下莫潭,他会难过。”   终于说起莫潭和宿月的事了。师父对罗碧痕十分念旧,如果知道宿月是罗碧痕的女儿一定十分开心。但是偏偏中间故事盘根错节又有误会让她不能公布真相,眼下如果宿月嫁给莫潭留在燕京,一方面性子沉稳的莫潭可以逐渐化解宿月心中的仇恨,另一方面宿月和师父多多接触说不定误会会慢慢解开。   但是这些事却又不便同周怀意解释。   “这件事我跟师父解释过了,我说喜欢远离皇宫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不想跟你去洛都,也希望宿月和莫潭成亲后都留在燕京陪我,是因为怕你不答应所以不得不去求师父做主。”   “什么时候的事?师父怎么说?”   “下午做点心做汤羹时。师父很难过,他一直幻想一家四口幸福生活,可是柳轻舟迟早会去报仇,你也立刻就要开始跟拓王缠斗,加上我又说不想去洛都,想必最后是什么局面师父心中很清楚。”卫浮烟说着心中就有些不忍。   周怀意点点头说:“他迟早要知道的。”   “那么莫潭和宿月的事呢?”   “说起来本王以为宿月姑娘喜欢的是轻舟,她毕竟是为轻舟才伤了腿,所以本王原本以为你不会答应让她嫁给莫潭。”   又是一件不能说的事,卫浮烟只得避重就轻说:“宿月说,错过了莫潭,可能没有人再愿意给她一个名分了。我只是心疼她。”   周怀意沉思良久,最后开口说:“本王隐卫六明六暗共十二人,莫潭是暗线六隐卫之首,朝中争斗将起,他现在不能离开。宿月姑娘的腿到三月就该好了,本王留莫潭到三月底,四月初让他们夫妇二人回洛都复命。莫潭是本王的人,他的妻小本王自然不会亏待,这一点你放心。”   卫浮烟正欲再开口却听周怀意淡淡地说:“就这么决定了!”   屋中一时再度安静下来,卫浮烟再一次以为他要离开,周怀意却问:“整个下午都和师父在一起,还说什么了?”   卫浮烟迟疑片刻,最后坦白说:“我问师父,如果我不是他故人之女,不是公主,也不是你的王妃,就只是现在这样的我,他还是否愿意让我叫他一声师父。”   “答案呢?”   “师父说那就认我为义女,他一直想要一个可以为他洗手做汤羹的女儿,纵然有一天我什么都不是,他也是我的亲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周怀意笑说:“你真是挑对了靠山。”   卫浮烟说:“所以你放心去洛都,一个真心把我当女儿看待的人,我不会对他太坏。”   周怀意未置一词,屋中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本王唯一为你惊艳过的一次是看到你的画像,很可惜那是次虚侯所画,而且本王在你身上感受不到丝毫与画中人相同的气息。次虚侯虽然讨厌但是作画从不掺假,什么时候你变回画中人,本王也许会开始相信你公主的身份,并且让你成为真真正正的怀王妃。”   画?周远之画的一定是他心中倾慕的从前的她。   卫浮烟坦白说:“我不稀罕。”   周怀意审视她许久才说:“只是本王不看一次那样的你,真是觉得十分遗憾。”   卫浮烟提及过去有些无力,她说:“师父说过你从前爱笑,如今我也很少看到。你大概也经历过不能回头的变化所以应该明白什么叫回不去了。你不在的三年里次虚侯偶尔会来看我,但是他君子风范从来都只是等在我常去的地方,的确,我是为了兄妹之情国家大义才甘心留在这府上,但是那样好的人我也不是没动过心的。可是他喜欢的是从前的我,而我却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周怀意目光远远落在墙上“一枝独秀”的荷花图上,许久才背对着她说:“你对次虚侯,动过心?”   卫浮烟知道他和周远之之间有过节不该这么说,心里却又非常想在不面对他又确定他在听时把话说明白,于是坦白说:“那么好的人,任谁相处久了都会动心的。我只是庆幸我们并不常见,至少没有常见到足够动摇我。”   周怀意仍然盯着那幅荷花图,然后低声说:“如果当初不是本王插手,你现在也许真得就是侯爷夫人,你们二人真是有足够的理由怨恨本王。”   “命可以自己把握,缘分却是天定的,”只能看见背影让卫浮烟心下无比沉静,她回答说,“次虚侯也说过,我们只有那一面惊艳的缘分,再多的求不来。我没怨恨你,至少没因为这件事怨恨过。”   周怀意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他看着墙上的荷花图,卫浮烟在他背后看着他,一切静谧得好似梦境。可是周怀意突然向前走去,才走了两步却迟疑着停下,但是下一刻却又毫不犹豫地上前将墙上的荷花图摘下。   “恨就恨吧!对错早就算不清楚!”周怀意扔下这句话,拿着那幅荷花图转身走过屏风径自就去了书房。   卫浮烟退到床边坐下,心中一片空白。   对错算不清楚,对错算不清楚。   可是有时候,非要那么计较地算一算才甘心。   她一夜没睡好,但凡过多提到从前她都睡不太好,睡梦中她隐约看见周怀意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可是等她朦朦胧胧地回头却没有人在,只是远处仍然有一点亮光。周怀意似乎整夜都点着灯,而卫浮烟因为不想看到那个荷花塘所以在荷心斋的几个晚上她失眠或早醒时不再出门,只是转过身看着那一点模糊的光亮,这个晚上也是一样。   第四十八话 成氏安重   卫浮烟躺在荷心斋后面的藤萝花架下昏昏欲睡地享受早春的阳光。她裹着厚毯子还觉得冷,却蜷缩在躺椅上懒得动弹。周怀意出门,师父没过来,挽夕居里青荷已经转危为安,焦伯和柳轻舟的伤也没什么大碍。一派太平景象。   她其实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却怎样都理不清下手的先后顺序。莫潭和宿月的事要跟他们二人说,可这一说也就算定了,然而长兄如父,妹妹出嫁这么大的事难道不必告知柳轻舟?应该去探探柳轻舟的口风,可是青荷因为她差点丧命,这一来柳轻舟对她只怕怨怒更深,此刻说自己身边婢女是他妹妹他怎么可能相信?啊对了,还有师父,要问问他和罗碧痕的事,可是师父一提旧事就……唉!   愁。   不过如果没什么意外,成安重这两天一定会通过陆仲找她见面。当日山洞中拜堂时成安重已经咳嗽连连快油尽灯枯,昨日又不管不顾地非要亲自确定,可见这个人是真得等不及了!   那就等他来!无非是她不是真正的公主,那又怎样?确定了总比这样猜来猜去提心吊胆得好!   晒太阳,晒太阳……   “冷就回屋吧,蚕蛹。”   周怀意?这么快就回来了?一看四下无人她就懒得行礼,顺口说:“我晒太阳。”   “府上让你弄得乱糟糟,你倒有闲情逸致把自己裹成蚕蛹晒太阳?”   他遮住了半边阳光,卫浮烟皱眉不悦地说:“乱是因为人多事杂,等到你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立刻就清净了。我耗得起!”   周怀意让开半步看着她整张脸沐浴在阳光里,说:“该走时本王自然会走。本王来是有事跟你说。”   卫浮烟突然注意到一点,她好像很久没听周怀意说过“我”了,即使有时明明心情不错也不再那么说,比如现在。   “将军府里原本一直有本王的人,但是姑姑出事时却是一直跟踪老三的隐卫暗线第一时间通知本王的。偌大一个将军府,将近二十个眼线,大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的又无法将消息传出来。”   他突然提及已去的长公主卫浮烟有些惊讶,于是问:“都是拓王所为?”   “嗯,”周怀意说,“本王的意思是,你小心。”   卫浮烟还愣他怎会如此好心,只见一个小丫鬟匆匆走进来禀报说:“门外有位陆公子求见王妃。”   卫浮烟笑容瞬间绽开,果然来了!她扯开毯子站起身来对周怀意说:“多谢提醒,如果没事的话我可否出去一趟?”   “陆仲来找你,看来白风寨的事有眉目了?”   卫浮烟笑:“何止呢?”   周怀意琢磨着她话中之意,卫浮烟却嫣然一笑走开。她没请陆仲进来,而是随陆仲出去。   陆仲在大门口看了她许久才说:“有人要见你,你见还是不见?”   成安重终于按捺不住了!卫浮烟当下说:“当然见,否则我出来做什么?”   “看来全都在你预料之中,”陆仲带着她边走边说,“爷先前不知道,而且少棠他也不知道你和白风寨的纠葛。”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件事与李少棠无关。”   陆仲没再说话,一路带她去了城郊一个十分破败的小院。卫浮烟特意叮嘱陆仲防着有人跟来,可是怪了,这次周怀意明明知道她随陆仲出来却没有派人来。   成宇背靠着树抱臂而立,眉毛拧得厉害。   “陆仲,你还真认识我媳妇儿?”   陆仲口气不善:“不是跟小爷说你姓陈?还有,你他妈乱认什么媳妇儿?”   成宇面色不改继续拧眉毛:“你这什么脑子?我一身是血肯定是在逃难,逃难哪有用真名的?这你都信?”   陆仲压着火气一脚踢过去说:“快点,门口守着!”   成宇轻巧避开看着卫浮烟说:“这福分大了!我居然娶了三小姐?”   卫浮烟没工夫跟他们瞎扯,于是说:“妾身夫家姓周。不过我可以见你爹了吗?”   成宇愣了一下突然面色凝重地说:“哦,在后面。”   陆仲带着卫浮烟绕过荒草丛生的半个宅院才找到一个破旧的茅草屋,一个头发花白病怏怏的老人等在门口,看到他们来重重地咳了两声说:“多谢陆大侠帮忙,老朽要和她单独谈谈。”   陆仲看了看成安重手中粗糙的铁拐杖说:“防着小爷可没什么意思,她都会跟我说的。”   卫浮烟和成安重目光交错相视许久后,成安重突然疾步逼上前来将拐杖朝陆仲挥去,他看着病怏怏,可是行动之间却丝毫不显迟滞,陆仲本已经算是高手,可是究竟不比成安重几十年功力,两人才过了十几招陆仲就被铁拐制服。   中间隔着个李少棠,陆仲确信成安重不会对自己不利,于是嘻嘻一笑说:“成前辈这算什么见面礼?指教小辈儿武功?”   成安重铁拐轻巧一挥点了陆仲穴道然后迅速向卫浮烟逼来,卫浮烟不信自己全盘猜错所以半步都没闪躲。   铁拐指着卫浮烟的脖子,成安重低声吼:“说!你和翁俦什么关系!”   翁俦?白起年的小徒弟翁俦?   “只怕不是我和翁俦有什么关系,而是你和翁俦有什么关系吧?成安重?”   成安重一愣,面色更加可怕:“你和翁俦合力设这一场骗局,假装自己是三小姐,究竟有何图谋?”   卫浮烟笑:“装成白家三小姐能有什么图谋?要说图谋,我公主和王妃的身份还不够?”   成安重突然侧过头重重地咳了两声,卫浮烟见他嘴角隐约有一丝血迹才确信他果然已经没多少时日,刚才那样威风凛凛只怕也是硬撑。卫浮烟刚要动却见成安重再度转过头来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卫浮烟看着他说:“三花堂堂主名叫白起年,堂主夫人名叫罗碧痕,白起年有三个徒弟,杨逢春,你成安重,还有翁俦。后来三花堂被朝廷剿灭,白起年和杨逢春战死,罗碧痕被抓走,翁俦重伤逃逸,你没露过面。我只知道这些,剩下的希望由你告诉我。”   成安重手一颤,慢慢放下铁拐审视她良久,然后说:“你随我进来!”   “那陆仲?”   “敢对我成安重的儿子出言不逊,让他呆着!”   卫浮烟见陆仲立刻欲哭无泪,只得冲他点点头随成安重进了屋。   正对着门口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灵位一个香炉,旁边散放着几根香和一个火石。成安重点燃三根香恭恭敬敬地跪拜,口中念念有词说:“师父,安重不才,如果师弟所言属实,那就……否则安重到了地下也要取他狗命!”   他说完重重磕了几个头然后对卫浮烟说:“你也来拜!”   卫浮烟将目光从灵位上“白公起年”四个墨字上移开,自己找了椅子径自坐下说:“死者为大所以我心存敬意,但是宁可不拜,也不能拜错了人!”   成安重也不强求,他起身后又开始重重地咳,最后坐在卫浮烟另一边说:“既然你连三花堂被剿灭的事都知道,我们的故事就少了一大段了。老朽刚巧也没力气再说那么多,就从三花堂被剿灭开始吧!”   “洗耳恭听。”   成安重叹一口气说:“二十年了,如果竟然不是你,老朽死不瞑目!老朽年轻时甚是自负,认为大师兄杨逢春头脑愚钝难成大气,又觉得小师弟油嘴滑舌不足重托,整个三花堂唯有我成安重坐得起堂主之位。慢慢地师兄弟之间隔阂越来越大,师父也对我越来越不满,最后在三花堂出事的前一年,我被逐出了师门。”   成安重看她一眼,似乎知道她无心听这些故事所以直接跳到重点:“繁安九年七月开始突然有朝廷侍卫四处抓我,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三花堂被剿灭,师父和大师兄已经不幸身亡,师娘和月师妹被抓走,翁师弟身受重伤不知所踪。我被朝廷侍卫追杀不得不逃往不夜城避难,可是到次年二月翁师弟突然找上门来,原来他一直盯着我,他以为出卖师门的人是我!”   说到此处成安重神情激动拍桌而起,他拄着铁拐在屋中走来走去愤怒地说:“师父和师娘归隐之处只有我们三个徒弟知道,大师兄杨逢春为保护师父牺牲忠心可鉴,小师弟翁俦探查到师娘所囚之地不时探望,所以最值得怀疑的就是我这个至始至终都没露面的师门弃徒!他竟然说是我出卖了师父!”   “查探到罗碧痕所囚之地?还不时探望?”卫浮烟惊讶。   成安重被她这么一问稍稍平静一些,只是又是咳嗽连连,卫浮烟迟疑片刻,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是,翁师弟告诉我师娘在冷宫中诞下了一位小师妹,并说小师妹十几年后一定会去黎国,要我在黎国等着!还说一切都是师娘托付,师娘要我找到小师妹然后带她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卫浮烟愕然,如果罗碧痕知道自己的女儿一定会去黎国,那是否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女儿要被当成替嫁公主呢?“其他呢?没说其他事吗?罗碧痕怎么样?白苏月怎么样?那时还活着吗?”   成安重神色悲戚,沉重地摇了摇头。   第四十九话 真相大白   卫浮烟一时心急连忙问:“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没说还是死了?”   成安重重重地叹一口气说:“死了!我和翁师弟在不夜城相见时已经是繁安十年二月,那时师娘去世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繁安十年二月……三个月……”卫浮烟双手发凉,她是繁安九年腊月出生的,如果说罗碧痕也去世于同一时间,是否是在她出生后就已经死了?   “她怎么死的?罗碧痕是怎么死的?白苏月呢?”   成安重更加悲怆地说:“自我了断,翁师弟说师娘为保月师妹和小师妹平安自我了断,但其间究竟是什么情况不得而知,只知道一开始囚禁在国舅府,后来移到宫中一个冷宫里。翁师弟没提过月师妹的消息。”   卫浮烟觉得揪心得很,明明到了秘密的入口却又不能尽快进去,那种抓心挠肺的感觉真是难受。   成安重又是咳嗽连连,卫浮烟注意到那方手帕很快已经染成红色,有些不忍地说:“你歇一歇再说吧。我等着。”   “不不,”成安重摆手说,“现在一定要说完!否则……在燕京的这些年翁师弟偶尔跟我有联系,繁安十五年,翁师弟差人送来一张图,说此图在小师妹背上,是块伤疤。繁安十五年发生了什么?”   成安重突然问她,卫浮烟却惊愕地说不出话来,繁安十五年,也就是她六岁时被父皇鞭笞后掉入荷花塘中留下的,其他地方已经被太医用药祛除,唯有那一小块无论如何都去不掉,原来是翁俦所为?那么就是说,翁俦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并且一直就在近处看着她!   成安重见她不说话也就继续说道:“到两年前翁师弟才再度传来消息说人在燕京,就在燕京!可是这让我怎么找?宇儿想了个法子,每到过年时候我们在燕京城里派米,只要年龄相同且背上有伤疤的都可得米,但是却找不到一样的伤疤。我以为此生相见无望,每天都担心到地底下如何向师父师娘交代!可谁知道竟让宇儿看见!我和翁师弟彼此互不信任,二十年来几乎日日诅咒于他,没想到他真得没骗我!”   “白风寨的事,我很抱歉……”   成安重突然间老泪纵横地说:“只可惜,只可惜你爹的塑像没有带出来……”   卫浮烟初听到“你爹”这样的字眼心中一片冰凉,她有些愣愣得看了一眼桌上的灵位然后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   “喂!”   是陆仲。她看着陆仲,陆仲也看着她,彼此都不说话。成安重拄着铁拐出来解了陆仲的穴道,陆仲却仍是站在原地。   “小师妹,”成安重突然说,“听宇儿说你现在的身份是王妃,那么我们如何带你走?什么时候走?师娘当初交代一定要带你远走高飞!”   卫浮烟思量着说:“暂且不走。我要见翁俦,至少要写封信来。你一定知道怎样和他联系,告诉他你找到我了,我要知道全部故事。在此之前我不会跟你们走。”   “好。”   卫浮烟对陆仲说:“帮忙给他们换个藏身之处。”   卫浮烟一路走一路想,逐渐理清了整个故事。   成安重说罗碧痕被抓后囚禁在国舅府,后来才去了冷宫,如此一来很多事就解释的通了!她曾和陆仲说如此拙劣的计划不像她父皇和皇兄布置的,那是因为从一开始根本就只是她母后的意思,她不忍自己女儿远嫁殉葬,而此时刚好舅舅抓了罗碧痕,所以是母后将她卫浮烟和真正的公主掉了包!这就说的通了,母后本性善良,所以罗碧痕自我了断是为了利用母后的愧疚好让母后保宿月和她平安!   而她六岁时被鞭笞被逼得跌落荷塘,难道是因为父皇知道她的身份有疑?那么皇兄又如何得知的?但是可以确定这件事后来一定让父皇和皇兄发现,然后顺水推舟设定了一个焦伯口中的“大棋”计划。青荷说,谁在这个位置这就是谁的命运,焦伯说,皇兄在下一盘大棋!所以青荷和焦伯根本就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公主!   卫浮烟边走变想,渐渐的竟然有了一种惊心动魄地感觉,师父、柳轻舟、宿月、青荷焦伯、周怀意甚至成安重都只知道一部分的故事,只有她几乎知道整个真相!   她比师父和柳轻舟多知道一个宿月的存在,比宿月和成安重又多知道一个柳轻舟的存在,她赶在周怀意之前确定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什么端阳公主而是白家三小姐白苏烟!只有她知道柳轻舟、宿月和她卫浮烟居然是三兄妹,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她将成安重、柳轻舟、宿月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人联系到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的秘密!惊天的秘密!和皇兄所谓的大棋密切相关的秘密!   可是卫浮烟打从心底如释重负。   陆仲跟上来说:“理清楚了?”   卫浮烟叹一口气说:“遇到这种事不是应该一哭二闹三上吊吗?怎么我这么平静?”   陆仲见她没事嗤笑道:“这是在炫耀自己料事如神吗?这么复杂的故事都能让你提前猜到,太可怕了!”   “如果是一个月前得知真相,我一定会彻底崩溃怨恨所有人,可是现在竟然没这种感觉。明明母后可能害死了我亲生母亲,这一刻我竟然恨不起来?”卫浮烟觉得好笑,“像是一直在费心查别人的故事,查到最后只觉得终于看到结局所以心里十分踏实,真的陆仲,从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身份到现在第一次觉得踏实,我有父有母有哥哥有姐姐还有师兄,他们没像宫里的皇兄母后那样利用我,也没对我不管不问,我娘至死都在保护我,宿月姐姐一直陪着我,还有两个师兄一直在找我,我觉得很……”她不知该怎么说。   陆仲笑,“长大了?”   卫浮烟呆呆的看着他说:“这算是长大了?我以为这三年我早就长大了!”   “显然没有,”陆仲说,“小爷以为你会怒气冲冲哭闹着说要报仇什么的,你没那么小孩子气真是给小爷我长脸!”   卫浮烟摇头轻笑:“我喜欢确定的答案,讨厌一切也许大概可能,所以现在知道真相后反而心情大好。我也喜欢被人挂念,讨厌三年来像被人彻底遗忘一样的感觉,所以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世觉得安心极了。这也算孩子气?总之我神清气爽,所以陆仲,请我喝酒吧?”   直到两个人坐下来大快朵颐陆仲才恨恨得说:“你心情好凭什么让小爷请你喝酒?”   卫浮烟瞪他一眼,嘴里塞满了东西却说不出话。   “话说,你怎么跟你男人交代?还有你那个师父?怎么面对柳轻舟和宿月?怎么……”   卫浮烟含含糊糊说:“我有分寸,没事!”周怀意就要回洛都,师父又不在意这些,柳轻舟和宿月的事,哦不,大哥和姐姐的事就可以缓一缓。   她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大哥和姐姐后心情突然空前之好,这一刻她深刻体会到师父曾说过的“一家人”的感觉,她卫浮烟有师父,有大哥,有姐姐,还有陆仲这个最好的朋友,真是想想都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陆仲正喝酒,忽骂:“你是不是女的,吃这么多又喝这么多?”   “心情好嘛!”卫浮烟说,“而且要开始筹谋下一步,所以一定不能饿着!”   陆仲却突然犹疑着说:“有件事,你想没想过?你是假公主,那谁是真的?”   “想过,”卫浮烟老老实实说,“没头绪!不知道!”   陆仲话语之间沉思之意更重,许久才说:“有没有可能……是沈青荷?”   卫浮烟手瞬间一僵,一块排骨从筷子上掉下来砸在汤盆里:“谁?”   “沈青荷,”陆仲难得严肃地说,“在山洞里沈青荷直呼你姓名,说会告诉你她应有的地位,焦伯说你没资格那样跟沈青荷说话,焦伯对沈青荷毕恭毕敬十分紧张,而沈青荷可以对焦伯下命令,焦伯对你一直尊重有加并且很愧疚,可是一旦沈青荷出事他毫不犹豫就要把你交出去……我猜,沈青荷的身份不是那么简单。”   卫浮烟恍若冷水浇头。青荷?真正的公主?   “焦伯说你们的皇上在下一盘大棋,有没有可能这盘棋的开局,就是真假公主?”   卫浮烟陷入深思。尽管皇兄,哦不,皇上重视亲情,但是国家大计一定是排在亲情之前的,所以如果他真的在下一局所谓大棋,将真公主不加保护反而送出辰国国境不可谓不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好方法。   青荷,是真正的公主?这个消息比自己不是公主更令她震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提醒相思找郎中的事要尽快,让李少棠和江北保护好自己,暂且不要行动!保护好成安重父子,对了,帮他请个大夫!”卫浮烟当机立断说,“下次再喝酒,我要回府一趟!”   第五十话 辛酸结怨   卫浮烟一到挽夕居门口就看见柳轻舟,她如今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生哥哥,乍然一见面竟然忍不住想哭,颠沛流离的三兄妹居然相见不相识了这么久!   柳轻舟正和周怀意说什么,他神色和他们初见时一样轻松又略带诙谐有趣,笑起来微微眯着眼,脸上有很深的酒窝。他的伤也不知好没好,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始终有一种淡然的风流潇洒之态,言笑之间的温暖恰好和冷清的周怀意形成鲜明的对比。   亲生哥哥。卫浮烟咬着嘴唇,体味这简单四个字后的沉重。   周怀意一眼看到她,笑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轻舟脸上笑容立刻散尽,起身向她行礼后对周怀意说:“我去看看青荷。”   卫浮烟立刻心酸不已,两个人纠结许久全为不相干的事,可是却分明渐行渐远,在山上可以为了她怀王妃的身份保护她,可是撇开周怀意他就连一句话都不愿对她多说!   周怀意拿起一个空杯子倒了茶推到一边说:“你那副表情,就好像对轻舟有什么苦恋一样!”   卫浮烟站在柳轻舟刚刚坐过的位置旁满腹苦楚难言,听闻周怀意如此一说心中立刻更加难过。   周怀意品着茶悠然说:“不过真是遗憾,本王刚刚同意轻舟娶沈青荷。说起来你真是本王的克星,带来两个婢女就拐走了本王隐卫明线暗线两个首领。你要多带几个人只怕本王的隐卫要全军覆没!”   “你说什么?”卫浮烟气,“青荷是我的婢女,凭什么现在出嫁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说一声就擅自做主?”   卫浮烟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多么好笑,这是周怀意的府邸,别说她一个假公主,就是当初她完完全全相信自己是个真公主时不也一样被迫乖顺吗?   周怀意好整以暇地看她的模样笑着说:“四月初让沈青荷随莫潭夫妇回洛都,到洛都再和轻舟成亲。府上有绮云、回暖几人照顾你,也不缺这么两个人。”   如果沈青荷身份有疑,如果青荷根本就是那个所谓“大棋”里的关键人物,难道让她嫁给自己的哥哥?   卫浮烟坚决地说:“我不答应!”   “咣!”   卫浮烟一偏头就看见柳轻舟抱着青荷站在门口,青荷脸色苍白面露惊讶,柳轻舟方才踢到门槛,他不收回脚却慢慢垂落目光,神色逐渐变成一种极深的怨恨。   卫浮烟艰难地移开目光。青荷即便不是真正的公主,焦伯和三花堂也一定会坚持带她走,到时候不管柳轻舟是否会受到牵连也难免伤心难过!   可柳轻舟是她大哥啊!   周怀意品着茶说:“如果沈青荷答应,你就不会拦着。这话难道不是你说的?忘了?”   卫浮烟不敢看柳轻舟和青荷,只得一动不动地看着周怀意说:“是我说的,我后悔了!”   “这样不太好吧?”周怀意看着她笑,然后不回头地问:“沈姑娘,说说你的意思,你答应吗?”   他叫青荷“沈姑娘”已经是十分客气了,可是卫浮烟不经意见分明看见青荷畏缩地打了个冷战,许久之后面色才恢复到平日里的温柔沉静,她看着卫浮烟笑得温婉,然后清清楚楚地说:“回王爷,青荷不答应!”   “青荷!”柳轻舟惊愕地看着她说,“青荷,我们说好的!王爷他也同意了,我们去洛都,等到你伤好之后立刻就去!有我在你怕什么呢?”   青荷依旧看着卫浮烟笑着说:“柳侍卫,劳您送青荷回房吧,我不晒太阳了。”   柳轻舟伸手抚上青荷的脸近乎哀求地说:“你别看她!青荷,你别看她你看着我!就这一次不要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考虑我!青荷!”   “多谢柳侍卫抬爱,请送青荷回房吧!”   柳轻舟痛苦地看着青荷笑得一脸从容,然后猛然回头看着卫浮烟吼:“究竟为什么?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王妃对柳轻舟究竟要多大的仇恨要这样对我们!”   卫浮烟眼眶发酸,暗暗咬着牙不说话。   “本王已经同意了,王妃说了不算。轻舟,抱沈姑娘出来晒太阳吧!”   周怀意起身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出挽夕居,卫浮烟一出挽夕居的门就挣开他的手低声怒道:“你其实一点都不想让柳轻舟娶青荷,但是这话你偏要我来说!”   “哦,不过你也可以等着让本王来说,你没那个耐性,怨谁?”周怀意看着她说,“关于你不会让沈青荷嫁给轻舟这件事本王原本只赌六成,没想到你那样坚决。从头到尾都不敢看轻舟,真喜欢?”   “周怀意你能不能……”卫浮烟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最后恨恨地说:“说得好似你竟然真得在意似的!”然后甩手而去。   竟然敢直呼他姓名?周怀意看着她背影默然不语。沈青荷身份古怪,他怎么可能让轻舟娶这样的女人!可是卫浮烟看轻舟的神色不是更古怪吗?   难道她今天去听的秘密竟然和轻舟有关?   “来人!”一个黑影骤然飘至身边。   “跟着王妃,及时来报。”   “是。”   周怀意在翰墨楼里作画,天色擦黑之时才听到禀报。   “王妃差绮云给陆仲送了封信,然后那个陆仲在一个时辰之内见了将近三十个人。还有,门青松被从焦伯那里撤下来了,理由是王妃需要保护。”   把武功极佳的青松派到焦伯那里,唯一的解释是这丫头需要有人看着焦伯。现下撤下了倒是不见得焦伯就不需要看守了,只怕这丫头下一步的棋就是针对沈青荷和焦伯的。   可见她在山上也没有问出多少东西,并且很有可能今天听到的秘密还有亟待确定的部分。   见了将近三十个人,小丫头这是要设个局吗?   “三花堂的人呢?”   “剩余十几人,全在王府周围。”   周怀意看着画中裹着他白狐裘袍的女人,微微皱着眉说:“看着,别让他们靠近王妃。”   “是。”   周怀意将画来来回回细看了两次,白袍黑发,额头有一块青紫,死命咬着嘴唇,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倔强,连一根头发丝都和记忆中毫无差别。周怀意看了许久,将它和桌上另几张画一同卷起扔进火盆里。   后天就要走,让她把她的局做完,然后一人洛都一人燕京,长命百岁,两不相干。   “咚!”焦伯猛然睁开眼,第三声了,不是意外!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将一把短剑握在手中小心向门口移去,听得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尔后万籁俱寂。此刻是黎明时分,恰好是王府侍卫换班之际,一想到这里焦伯更加心忧,他小心开了门往青荷房间跑去,可是哪知房门是开着的,往里一看哪里还有人在?   焦伯立刻骇然,谁会偷偷将还不能走路的青荷带走?他立刻转身心急如焚追出去,果然见守备松懈的挽夕居大门正被小心关上,那个黑衣人背上的人可不就是青荷?   焦伯一边全力追赶一边不由地想,难道是三花堂?除了他和三花堂谁还会允许青荷离开王府呢?可是焦伯依旧不敢太过靠近,他原本轻功极佳,此刻一路追击对方竟然毫无察觉。转眼焦伯就跟到了一个破败的宅子里,黑衣人将沉睡的青荷带进院里四下观看之后小心关上了门。   “老大,人带来了!”   “和那个王妃什么的关在一起!”   焦伯惊愕,要说青荷住在挽夕居能被人带走不足为奇,怎么王妃和王爷一起住在荷心斋也会出事?   难道是怀王有意如此?他不知院中有多少人不敢轻举妄动,隔了一会儿却听院中人又有人说:“扔进去了,老大!怎么这婆娘一身是血的,还活不活的成啊?”   一身是血?青荷伤口裂开了?   “活不活的成关你屁事,再说了,来这儿的你见过几个能活的?这世道这么乱,有人送她们死那是福气!”   焦伯暗暗手握成拳。   “行啦弟兄们,留两个人看着,其他人跟我去看看巷尾那一窝!”   “还是老大聪明!把人分俩地方关着,来去又不到半盏茶时间,咱自己看着方便,有人来找也逃得利落!老大英明!”   “嘿,十四,马屁倒是很会拍嘛!”   听到有人往外走焦伯立刻躲开,一个贼眉鼠眼的人先出来探了探风,这个街道本就偏僻,这个时辰更是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然后先是一个斗鸡眼的小胖子和两个凶神恶煞的人一起出来,过了片刻后一个彪形大汉带着三四个人也随之前往巷尾,焦伯一边心急一边又不敢轻举妄动,等到前前后后共五拨人出来后又等了片刻他才确信人真得走完了。焦伯借着旁边一丛枯藤轻轻跃起向门里看去,果然只剩两个人了!   那两个人都拿着大刀,一个白面高瘦的目光呆滞,一个圆脸矮胖的昏昏欲睡。   目光呆滞的突然说:“我饿了!”   昏昏欲睡的立刻清醒:“我也是!”   呆滞的立刻更呆滞,僵尸一样木木地说:“走,吃饭!”   两个人果然起身离去,焦伯算着半盏茶时间立刻就到,毫不犹豫地跳进院子里疾步走进几间破屋查探。   第五十一话 试探真身   破屋外似普通民房,屋内却如牢房一般,看来这伙人果然就是做这等营生的。焦伯一进门首先看见的是缩在角落里半昏半睡的王妃,隔着一间牢房再向里走就是青荷,而青荷竟然是清醒着的!   “时间不多,属下这就带您出去!”焦伯立刻拿出短剑开始撬锁,只是可惜这只是一把寻常短剑毫无威力,这一刻他着实想念被自己丢在山洞里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青荷一把扯住焦伯衣袖命令道:“先救她!”   “属下自会通知王府的人过来,但是您必须跟属下先走!”   青荷身上伤口未愈说话有气无力,但是言语之间十分坚决:“不,你先救她!我命令你,现在就带她回怀王府!”   焦伯正一刻不停地试图打开锁,可是低头一看那把不经用的短剑竟然已经卷了刃!焦伯一把扔了那把短剑,探手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支珠钗。   青荷一眼就认出那是王妃的珠钗,显然是那天在山上焦伯用来划开王妃衣衫的那一支,她眼见锁已经被打开,强撑着一边往后挪退一边口中喃喃:“那天你已经是对不起她,如今再留她一个人在这等狼窝虎穴,焦伯你良心何安?”   “焦伯只有忠心,没有良心!”焦伯小心将锁打开顺手将珠钗收回怀中说,“没时间了,快走!”   青荷咬牙低声呵斥道:“你没有良心我有!她一生经历的所有苦楚都是替我受过!这一次我必须替她做些什么!焦伯,你别过来!”   青荷身上有伤,焦伯顿在原地不敢妄动。但是他们只有半盏茶功夫,焦伯不得不开口解释道:“您不能死在这里!她也不会死在这里!真公主也好假公主也罢,皇上铺设了这么多年的棋子不会如此白白浪费!所以她一定不会有事,您就先随属下走吧!”   青荷一时无言,皇上的确没理由让如此重要的一颗棋子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里。她偏头看着在墙角昏睡的卫浮烟,许久才对焦伯说:“既然不会有事,我陪着她!我不会随你回辰国的,你自己保命吧!”   焦伯心中愠怒却不便上前硬来,屋中一时寂静,突然有声音传来说:“打晕带走,不就行了?”   青荷焦伯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同时侧目,果然见卫浮烟坐在隔壁角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皇上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同你分享,你却竟然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好,你何德何能被指派保护真正的公主?”   青荷焦伯心中皆是一惊,她……她如何知道的?!   青荷忙说:“王妃您说什么奇怪的话?焦伯你愣什么?快带王妃走!”   “倘若真公主出了什么闪失,你焦伯性命难保事小,耽搁了皇上的大棋可就事大了!”卫浮烟根本不看青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焦伯说,“所谓的前元卫,就是这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办事不力的?真是枉费皇上对你的信任!”   整个人隐没在昏暗之中,卫浮烟的眼睛却透着黑亮的光彩。焦伯看她一眼,说:“属下会通知怀王府的人过来!”   “不,焦伯!”青荷看着焦伯逼近一声惊呼,却转瞬就被打晕。   焦伯小心避开青荷伤口将她抱起头也不回向外走去,仿佛卫浮烟根本就不存在。卫浮烟在角落中毫无缘由地咧嘴一笑,然后扶着墙站起来,透过小窗看着晨曦,原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门外原本无人,可是等焦伯走到院子中央四下却突然有人逼近,斗鸡眼的小胖子和本该在吃饭的目光呆滞之人从正门推门而入,两个面色凶恶的人从一旁树上跃下站到焦伯左边,又有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右边,转瞬之间四下已经围了近二十个人。焦伯抱着青荷顿时紧张起来,他带着青荷应付二十个人未必没希望,但是现在青荷重伤未愈实在经不起惨斗,他逐一审视周围之人,忽听得身后又有响动,于是抱着被打晕的青荷慢慢转过身来。   卫浮烟站在门口,看着院中景象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沉静之色。陆仲从一旁走过来站到卫浮烟身边,两人相视点了点头。   陆仲开口笑说:“戏唱完了,咱们兄弟去喝一杯?”   一个彪形大汉憨厚一笑说:“这是谁写的戏折子?词儿难记得很!还是喝酒好!”   焦伯立刻明白,他还是被王妃给设计了!   卫浮烟无视焦伯沉怒之色,上前向陆仲的朋友们微笑着抱拳道:“小妹不才,眼见义兄生辰将近,又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就想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写了个戏折子请大家共聚一堂热闹一番!今日的酒自然是小妹相请,还望诸位尽兴!”   这一众原本都是讲义气的江湖人,又素来与陆仲交好,如今见陆仲这义妹非把事情往“戏折子”上说,各自心中就已经明白今日之事是不得多问缘由的。于是便一起哄闹着随陆仲喝酒去了,转眼这里只剩下五人。   “成大哥,劳烦你和豆子兄弟随我一起送青荷回府,有劳了!”   原本目光呆滞的成宇立刻咧嘴一笑说:“这叫大哥似乎是乱了辈分儿了!”   斗鸡眼惊讶地说:“这……这这压寨夫人……夫人……”   “豆子,”成宇懒洋洋地阻止斗鸡眼继续说下去,“做事了!”   焦伯抱着青荷阴沉地说:“您不用您的计谋对付这些黎国人,反倒处处与我们为难,您当真以为就这两个人就拦得住我焦伯?”   “你果然不过是多跟了我些日子,心倒是不在我身上的!若不是你们处处与我为难,我倒是真得懒得同你们二人计较!”卫浮烟看着被打晕的青荷说,“他们二人只需要留住青荷就可以了,如果你有把握同两个人打斗并且保证青荷伤口不会裂开或者裂开后你还能找到另一个医术高明如胡神医的大夫,你尽管拼命,我不拦你!”   焦伯脸色铁青,几次欲出手硬拼却碍于怀中青荷不得不退步,只是最终忍不住咬牙切齿说:“她从未有半分对不起你,如今你却连她身受重伤都拿来利用!”   卫浮烟眯着眼睛揉着阵痛的太阳穴说:“似乎是没有对不起我,但是如此放你们走,我就太对不起自己了!焦伯,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我?在山上我就说过恩断义绝了,你是没听见么?”   “恩断义绝?这句话真应该让她听听!”   “等她醒了你可以一字不漏讲给她听,就说我卫浮烟想活着,想必从前任何时候都更骄傲更自在地活着!别说区区一个公主的身份,就算是皇上他现在亲自站在我面前又能怎样?焦伯,我让他们跳过一切只提醒你一个‘半盏茶’就能让你心慌意乱,你没本事跟我斗就不如安安分分留在青荷身边继续保护她,别再想着带她回辰国这种事!周怀意立刻就要回洛都,燕京的日子还是我们几个人的日子,我劝你不如听我的,至少我无论多厌恶你们都会留你们一条命!”   焦伯眼睁睁看着卫浮烟转身离去。身旁的白面男人和斗鸡眼小胖子渐渐逼上前来。   成宇道:“兄弟,听女人的话没错的,我娘说过,永远不要和女人斗,这句话从没错过!”   挽夕居里的格局已经彻底调整,宿月一大早就被移到琉璃院,整个挽夕居彻底为焦伯青荷空出来了。里头留着两个伺候汤药的丫头,外头守着门青松,简单清净却又像个十足的牢笼。   卫浮烟捧着一碗药小心喂宿月,宿月却心疼地说:“怎么又憔悴了许多?昨晚是没睡好吗?”   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之后卫浮烟反倒觉得自己飘忽起来,像是一根无处可去的飘飞的羽毛,头疼得要死却不敢闭眼,只得来姐姐这里寻一丝清净。   “不知道睡得多好!”卫浮烟笑着说,“春天了,容易犯困倒是真的,你快些喝了药快些好起来,我待会儿就回去眯一会儿!”   宿月伸手将卫浮烟凌乱的发丝拂到耳后说:“不是三两天就能好的。不过胡神医说了,依他给的方子养下去,也是有两成希望不瘸的!”   “是吗?”卫浮烟开心,“两成希望也是很高的,一定会好的!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还要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呢!”   宿月总觉得她今日不大寻常,于是接了她手中药碗说:“王妃,出了什么事了吗?”   卫浮烟手上一空,心中却立刻如秋风卷过般空旷冷清。她看了宿月许久才小心地睡到她旁边,轻轻扯了一角被子将自己裹住小声说:“姐姐,我心里难受,你让我靠一会儿。”   宿月手上一僵,愣了许久才将药碗搁在一旁小桌上然后伸手温柔地替卫浮烟掖好被角说:“安心睡吧!”   卫浮烟听她没承认也没否认,眼睛一酸就有泪滑落,却又连忙伸手抹掉眼泪说:“姐姐,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姐姐,你别不认我!我身边谁都没有了,你别不认我!”   她不敢抬头看宿月神情,只觉得那一刻静得可怕,卫浮烟的手在被子下死死握紧,骨节都生疼。   “安心睡吧,姐姐在。”   第五十二话 别前琐事   “燕京王府之事日后交由你全权处理,”周怀意站在荷心斋后的藤萝花架下对着她吩咐道,“好好照顾师父。”   怎么如鬼魅一般突然冒出来?卫浮烟用手背遮着双眼在偏西的日头下安眠。脸上用粉仔细遮掩了哭过的痕迹,但是只怕一睁眼就能看出来,她于是并不起身,只是回答道:“好。”   她遮着双眼的右手腕上有一串珠子极小的红玛瑙,细碎的一圈朱红套着素白的手腕,越发衬得肌肤透白而手臂纤细。她整个人裹着一块素白撒银花的薄毯,薄毯一直遮到下巴,看起来就像是蜷缩在藤椅之上。周怀意明知早上挽夕居中有变故,却无心跟这样的她多做纠缠。   “最近睡不好?白天嗜睡得很。”   “哦,”卫浮烟奇怪他怎还不走,随意答道,“春困。”   如今还是正月天,这春困未免来得早了些。想到这里周怀意才发觉元宵节也已经过去了,这年过得当真是寡淡无味。   “本王明早就走。”   明早?一直知道他要走,如今终于确定时间正是明早,竟然觉得十分突然。   “好。”   “只是一个‘好’?”周怀意道,“这一走今生未必有缘再见,你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可以说。”   “我想要的多了,只怕你不给。”   “把手拿下来睁开眼睛,然后一个一个说来听听。”   卫浮烟不动,咧嘴嗤笑道:“我不想宿月跟我分开,不想青荷嫁给柳轻舟,这些不说你也知道。”   周怀意轻笑出声:“过去的事可以不必提了。其他事呢?”   “没有了,祝王爷你一路顺风。”   “确定没有了?”   “我有手有脚有脑袋,想要的东西会自己伸手去拿,想去的地方会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想过的生活也会自己思量筹谋。”   她声音不高但是掷地有声,周怀意居高临下看着她越发觉得她不过是个娇弱的小孩子,可是竟然能如此坚决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么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又想过怎样的生活?”   卫浮烟咧嘴无声笑开,一言未发。   想要兄妹相认一家人在一起,想去远离阴谋远离算计的地方游山玩水,想过自由自在清楚明了简单平凡的生活,想不必事事筹谋时时小心,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痛快坦荡,想交很多朋友,想离开你周怀意。   周怀意等不到回答轻轻摇头,笑而不语。   他们之间还真是无话可说,周怀意回到荷心斋看着绮云收拾她的东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往日也如此嗜睡吗?也如此怕冷?”   绮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王妃,想了想回答说:“怕冷倒是真的,至于嗜睡,许是刚搬来荷心斋睡不好吧!宿月姐姐说她认床。”   周怀意点点头,忽又问道:“她信期过去多久了?”   “三十几天了,不过我刚去挽夕居时宿月姐姐交代过,说王妃来燕京后就多病,信期也一直不稳,有时要四十多天才来。”   周怀意点点头,坐下喝茶却又觉得心下隐隐难安。他再度问绮云:“沈青荷中箭那天,她为何突然让回暖叫你和春分秋分过去?”   绮云手上收拾着东西说:“回暖说不知道,不过我猜王妃是想让春分秋分去照顾宿月姐姐,春分秋分言语之间太偏向您,王妃大约不喜欢留这样的人在身边。”   “哦,”周怀意暗自思量片刻,说,“那就派春分秋分过去照顾宿月,你和回暖一起伺候她。明儿一早让回暖给她过过脉,别让她知道。”   “王爷的意思是……难道……”绮云惊讶,半晌才问道:“若是王妃她真的……您还要回洛都吗?”   周怀意拨弄着茶盏转而问:“你有没有家书要带?”   还是一定要回去吗?绮云答了句“没有”,低头继续收拾东西。   “觉得我狠心?”   绮云手上一顿,慢慢说:“您是做大事的人,理应不被女人牵绊。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周怀意不在意地笑:“人人都有可怜之处。按辈分算你我二人是甥舅关系,我贵为王爷,你却只能在燕京王府装痴扮傻躲藏求生,你不是更可怜?”   绮云默默收回手,半晌才问:“您这一走,是否不会再回来了?”   “会,师父还在这里。”   绮云问:“回暖她只精通把脉不会对症下药,王妃她身子不大好,能否请花爷那里的季神医来府上住段时间?”   “你虽真心,她未必领情,”周怀意说,“你没见姑姑当初对她那么好,可是人去了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流,也从未去姑姑坟前拜祭过?谁站在哪一边她分得清清楚楚,她不会当你是自己人。”   绮云收好东西,过来帮他添了茶说:“王妃不是薄情的人,她对青荷、宿月两位姐姐一直情深义重。她身边不过就这两个陪嫁丫头您却都要带走,我不真心待她,她身边还有谁呢?”   周怀意笑:“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有些愧疚。至于季神医,她一定会请季神医来府上医治宿月腿疾,到时请季神医给她配药膳调理着就好,你真让她天天吃药,她该以为你在下毒了!”   “王爷!”绮云叹一口气,却不知说什么好。   周怀意品着茶说:“再过个两三年等到朝中之事尘埃落定了我就放她走,然后接你回洛都给你找个好人家。”   “万一……”绮云犹疑着说,“万一王妃她真有了身孕呢?”   周怀意拿着茶盏看着绮云收拾好的木箱,一时无话。   “王爷,恕我多言,如果不是一开始事情牵扯到次虚侯和花爷,牵扯到您那位故人,难保您和王妃现在不是和和乐乐的呢!”   周怀意手一僵,低头浅笑道:“云儿,莫提旧事。”   绮云的娘亲是周怀意的姐姐,小名唤作庆儿,庆儿的母亲原本只是身份低微的宫女,后来因为牵扯到后宫纷争被打入冷宫,所以庆儿从一出生也就没什么公主的名分。至于皇宫内院庆儿和谁有了女儿一直是未解之谜,但是庆儿最终没逃过被赐死的命运。绮云有这样的身世原本已经是不幸,更可怜的是绮云是在庆儿断气后才出生的,民间俗称棺材子,乃是不详中的不详。绮云被庆儿的几个宫女私藏着活下来,后来被送往周怀意母亲那里,再随后就一路跟着他了。只是宫中似乎有人知晓此事一直在查,绮云不得已只得装痴卖傻,现下更是连洛都都不敢回了。   如果说周怀意身边有谁是可以托付全部秘密的,那个人就是绮云。   晚上周怀意回到荷心斋时卫浮烟正歪在床头缝一件青色的袍子,看样子是缝给师父的。她看起来像是极倦了,却一针一线缝得细致。见他回来卫浮烟只是淡淡抬头看了一眼,直到绮云过来问:“王妃,明儿去繁花似锦就带上绮云吧!绮云还没去过呢!”   看绮云没心没肺的样子卫浮烟就笑:“怎么你哪儿都想去!”她掩口打了个哈欠,放下缝了一半的袍子说:“那就早些睡吧,明早随我一起。”   周怀意看她又是困倦,心中不安更重,于是皱着眉回到小书房,只等回暖来确认。   卫浮烟睡得踏实又安稳。如今认了姐姐,虽说中间许多事还未细说,也没来得及跟宿月说柳轻舟就是她们哥哥,但是无论如何事情都在变得美好起来。青荷的事她不愿多想,但是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就有响动,卫浮烟觉浅,很容易就被吵醒,她十分不悦地想起原来今儿周怀意要走,怎么走这么早?   “王妃您醒了?”绮云从屏风后绕过来骂,“这些人真是的,怎么不小声一些!”   卫浮烟却看着她身后的回暖问:“你怎么在这儿?宿月有什么事吗?”   “没事!”绮云将她衣服拿过来说,“王爷怕回暖一个人照顾宿月姐姐有闪失,就让回暖过来伺候您,差春分和秋分一道去伺候宿月姐姐了!”   回暖行礼后就跟在绮云身后,一心想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号到卫浮烟的脉,可是卫浮烟匆匆披上衣服随便挽了头发就赶着出门。   绮云连忙跟在她身后叫:“王妃,现在去繁花似锦是不是太早了?”   卫浮烟却冲下楼梯拉着宿月的手怨道:“就知道你会来!莫潭他又不走,你还来送谁呢?”   宿月倚在莫潭怀中笑得温柔:“只是想出来走一走。”   卫浮烟知道是莫潭想来送他的兄弟们宿月才夫唱妇随地跟过来,心下也不知是安慰姐姐找到好归宿还是羡慕别人伉俪情深,一时无话,只是小心搀着她。   卫浮烟看着莫潭和胡神医等人一一告别,突然发现柳轻舟不在这群人里。   周怀意大步走下楼梯来到他们身边,一看见宿月就略略皱眉说:“怎么出来了?”   莫潭嘴笨,也不提宿月只是笑着说:“来送行。”   周怀意点点头说:“这里的事就交给你和青松。四月洛都见。”然后看了一眼卫浮烟,大步从荷塘中间的木桥上走过。   卫浮烟依然不敢靠近那个荷塘,只是看着周怀意大步走远。荷花荷叶姿态若仙,周怀意走在氤氲的水气之间背影恍惚,卫浮烟突然觉得一切恍如隔世,那样混乱地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人只用一个清寒的眼神就算彻底告别了。   这就走了,匆匆来,匆匆去,相逢只识颜,别离不知心。   第五十三话 拓王相逼   周怀意果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门口。卫浮烟的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空旷的门口,最后慢慢落到满塘荷花上。   “绮云,找人把荷塘填了。”   “什么?”绮云惊讶,这个荷塘……   “王府之事由我全权处理,”卫浮烟平静地说,“填了!回暖,把我的东西全部搬到琉璃院,然后封了荷心斋。绮云,备马去繁花似锦。”   她去繁花似锦当然是确定宿月所言仇人一事,她坚信师父对白家的情义不假,却不能不重视生母曾告诉姐姐师父就是仇人的事实。现下周怀意已经走了,她要以最快的速度确定一切,然后再施行金蝉脱壳的计划。   “你快回去吧,”她拉着一脸担忧的宿月的手说,“没事的,我去去就回,晚上我把事情全都告诉你!”   人多眼杂,宿月没任何理由劝卫浮烟不要去看自己的师父,于是只得点点头说:“你小心。”   卫浮烟带着绮云远远绕过荷塘走向门口,下人刚把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就听身后莫潭惊恐大喊:“小心!”卫浮烟还没看清眼前景象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人挟起,一看竟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不夜城四鹰”中的冯陈楚,冯老爷子依旧黑袍蒙面只露双眼,此刻眼中全是阴沉。卫浮烟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大门口已经是一片混乱,三花堂的人和王府侍从打起来了!   周怀意不是说不会再留着三花堂了吗?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花堂似乎知道周怀意今日离府,他们算准了时机从正门直冲进来厮杀硬拼,行动之间大有破釜沉舟之意。等被放到荷塘边上卫浮烟才觉得后怕,方才若不是冯老爷子,自己此刻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冯老爷子如一道黑影在混乱的人群中来回穿梭,卫浮烟逐渐发现三花堂的人偶尔明明有机会冲进来却非要故意在那里缠斗,好像目标是要灭了这怀王府一样!   遭了,调虎离山!   卫浮烟立刻转身吩咐绮云说:“速去挽夕居告诉门青松把青荷给我盯紧了!”   绮云立刻领命离开。卫浮烟的位置离荷塘中间的木桥只有几步远,但她仍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沿荷塘边沿跑过来。这时间莫潭早已经冲到大门边,宿月倚在回暖旁焦急地看着她。   突然身后有人高喊一句:“怀王妃,拓王向您问好!”   卫浮烟猛然回头,看到门前不知何时已经更加混乱,另有一批人在王府侍卫和三花堂人之间混乱杀过直冲她来,显见正是拓王的人!拓王果然留有后招!冯老爷子被三花堂人和拓王的人围攻虽然游刃有余,但是却被缠得抽不出身来保护她。   堂堂一个怀王府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人攻破了?卫浮烟来不及多想在几个王府侍卫掩护下步步后退,拓王的人却越聚越多,没多久连三花堂的人也抽身撤离,转瞬只剩两个王爷的人马互相较量。   “怀王妃,拓王向您问好!”人群中再度有人冲她大喊一声,卫浮烟正自惊中带怒却在府上侍卫掩护下退到荷塘中间的木桥上,显然侍卫们是想抄此近路护送她返回荷心斋!   这显然是目前最为可行的方法,卫浮烟却立刻手脚冰凉。   “王妃快过来!”回暖在身后大叫,混乱之间隐约能听到宿月也在叫喊,却完全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   卫浮烟朝两边一看,王府其他各处侍卫正匆匆赶过来,敌众我寡顷刻之间变成敌寡我众,王府侍卫不乏骁勇转瞬已经占尽上风,卫浮烟这边却情势不妙,那几个拓王的人毫无逃离之意只是继续步步紧逼,护着卫浮烟身前的几个侍卫已经节节败退,卫浮烟不得不在他们忠心保护下退到荷塘靠中间的位置,而她此刻早已经连站都站不稳!   “怀王妃,拓王向您问好!”这句话第三次出现在耳边时卫浮烟已经心知不妙,只见一根铁索长鞭如银蛇一般迅速探过来,卫浮烟立刻认出这是“双尾蝎”的兵器,怎么这二人也还活着?周怀意究竟如何办事的?她迅速躲开长鞭闪避到一旁,半只脚却已经碰到荷塘中的水,卫浮烟耳边立刻轰隆隆一片仿佛失聪,所有的感觉顷刻之间跌落到小时候的记忆中。   “怀王妃,拓王向您问好!”第四遍!卫浮烟立刻清醒,下一刻却觉胸前吃痛,脚上一空就跌落荷塘。   荷塘!荷塘!   马鞭狠狠抽过来:“你根本不配做朕的女儿!”   她一身是血四处逃窜:“父皇,父皇别打我!”   一身酒气龙袍散乱的人步步逼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亲手杀了你!”   她被打得劈开肉绽滚地求饶,父皇最喜欢的那根马鞭却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躲不掉:“父皇,我是烟儿,我是烟儿,别打我!”   那人双眼通红如同恶鬼:“亲手……杀了你!”   她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却突然失足跌落荷塘,就听得荷塘中冰层嘎吱嘎吱破裂的响声。一开始以为一身鞭伤已经是疼痛的极限,那个瞬间却觉得冬日的荷塘才是最可怕的地狱!   “救我!太子哥哥救我!母后救我!”   为什么没有人救她?为什么谁都不在?   马鞭已经够不到她,穿着龙袍的人一把狠狠扔掉马鞭怒吼道:“来人!拿弓箭来!”   她眼睁睁看着他张弓搭箭对准自己哭喊道:“我是烟儿,父皇我是烟儿啊!父皇别杀我!别杀我!”   卫浮烟拼命在荷塘中挣扎,口中哭喊央求几近疯掉。王府侍卫和拓王的人似乎都稍稍静了一下,谁都没想到堂堂怀王妃会突然变成这幅模样。   突然有幽幽的声音传来:“怀王妃,拓王向您问好……”   卫浮烟一愣手上就僵掉,水没过腰再没过胸口再淹到脖子,卫浮烟口中只是喃喃重复:“别打我……别杀我……父皇,我是烟儿……”却听另一个声音突然高喊:“皇上不在这里,皇上不在这里!这里是燕京不是皇宫!”   宿月挣脱开回暖的手跳进荷塘向卫浮烟游过去,南人都会水,宿月的腿却无法帮她移动得更快,她几乎是以一种悲壮的姿态拨开荷花荷叶将一脸惊恐的卫浮烟一把抱在怀里。莫潭心知经此一劫宿月的腿是彻底好不了了,心中不由大恸,出手更加凶狠起来。   “全杀了!”一声号令传来,莫潭一回头竟然看见本应早已离去的周怀意!   周怀意骑在马上冷冷看着门前一片狼藉,果然三花堂和拓王的人都等不及了。   “宿月!”莫潭见大势已定当即毫不犹豫跳进荷塘游到宿月身边,却听宿月撕心裂肺地喊:“快救她,快带她离开这里,快!”莫潭一咬牙一把抱起卫浮烟将她带到一边然后转身去救宿月。   周怀意这才看到狼狈不堪的卫浮烟,他心中一紧一跃下马走过去,卫浮烟却惊恐地看着他连连大叫:“别杀我!别杀我!”   周怀意困惑,抬脚向她再迈一步卫浮烟却立刻后退口中哭号道:“父皇别打我!别杀我!救我,谁救救我!”   这时间莫潭已经将宿月救出来,宿月拖着半条已经僵直的腿爬过来紧紧抱住卫浮烟拍着她的背连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没有荷塘,没有皇上,没人打你!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乖,都过去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荷塘?   周怀意看着在宿月怀里抖抖索索一脸惊恐的卫浮烟后只有觉地想到,原来她不是怕水,是怕……荷塘?   “啊!”一旁的回暖惊恐地尖叫一声,宿月低头立刻倒抽一口凉气——卫浮烟下身浅紫的罗裙已经被血渐渐染红。   卫浮烟已经晕厥,周怀意看着她苍白的脸脑中有片刻空白,直到宿月突然哭喊着大叫:“快救她!莫潭,莫潭快去找大夫,快啊!”   周怀意一把抱起卫浮烟走进荷心斋,胡神医听到“找大夫”已经心知不妙跟进去。   绮云赶过来时看到莫潭抱起痛哭的宿月不知发生了何事,她急匆匆地说:“王妃呢?挽夕居那边出事了!”   绮云想说,门青松身受重伤昏迷不醒,青荷和焦伯留下书信不知所踪,是否该将此事告知王爷,却发现隐卫的人正在门口收拾残局,一片荷塘荷花荷叶凌乱的凌乱折断的折断,中间还留着几个人的尸首,整个荷塘再无任何优雅风致可言。   原来这也是计谋的一部分吗?以退为进,诱敌深入,一网打尽。   在挽夕居中号脉的胡神医却深知,这赢的代价太大了……   第五十四话 发妻幼子   周怀意隔着屏风负手而立。   算准了三花堂会来,可是有冯老爷子盯着能有什么事?算准了拓王的人会来,可是拓王意在逼他带卫浮烟回洛都又怎会伤她?时间掐得刚刚好,三花堂和拓王人马被他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可是算来算去,谁又能想到她居然惧怕荷塘呢?   惧怕荷塘,难怪她初来燕京时坚持不住荷心斋。   惧怕荷塘,偏偏他这府上就处处与荷塘相关。   她这三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胡神医弓着腰匆匆走出来,迟疑着不敢抬头。   “怎样?直说。”   “晕厥是因为过度受惊,至于……”   周怀意看他神色躲闪就已经猜出来,他心中一凉猛然闭上双眼,许久才复又慢慢睁开双眼说:“直说。”   胡神医迟疑着说:“小主子……没了!”   绮云和回暖刚巧赶来,听闻此言都是倒抽一口凉气。   没……没了?还没真得来……就已经突然走了?   周怀意双手冰凉心中一片空白。他走到床前久久地看着昏睡中的卫浮烟,受惊过度惨白的脸缩在被子里,看起来熟悉又陌生。他们之间的一个月全部都是杂七杂八的混乱,各种事情忙乱地纠结在二人之间,最后他想快刀斩乱麻,代价却是一个孩子。   一个月前白风寨那晚,究竟是觉得她被无辜卷入夺嫡之争十分可怜,还是被她穿着嫁衣的摸样惊艳,还是私心叫嚣着不能让她死,如此种种连他都说不明白。如果早知会有今天,当日不如狠狠心让她死了更好!   不,如果早知有今天,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踏入燕京半步,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都好过现在!   如果卫浮烟醒了,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个如此不幸的孩子……   周怀意淡然吩咐说:“回暖,为她更衣。胡神医,绮云,过来。”   隔着厅堂的小书房里,胡神医和绮云紧张地看着周怀意。   “已有身孕一事,她可曾察觉?”   绮云道:“未曾听王妃提起。”   “这一个月她可曾看过大夫?”   “没有,”绮云说,“王妃赞过胡神医医术高明用药奇巧,平日里病痛都是直接找胡神医。”   胡神医连忙说:“十天前左右王妃胃痛来找卑职取药,那时并未号出喜脉。即使现在也不过一个月,若非出了此事,恐怕现在号脉也难以论断。”   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   是幸还是不幸呢?   周怀意疲惫地闭上眼,他习惯了宠辱不惊,如今心中波涛汹涌各种情感奔腾翻滚,面上却一丁点儿都瞧不出来。   他终于开口吩咐道:“给她下药,让她睡过这段时间。这辈子都不准让她知道!”   胡神医和绮云都是震惊,可是转眼一想又不得不认同,孩子已经是没有了,既然王妃一开始并不知情,何必非要让她体验失去的痛苦呢?   “是,主子!”胡神医领命。转身欲走却又迟疑着回头说:“主子,那回洛都的事……”   难道要扔下这样的她回洛都?周怀意闭着眼沉声道:“暂缓。”   屋中安静下来之后周怀意才慢慢睁开眼,他觉得空前无力,累到想要和卫浮烟一样沉睡不起,余光却看到莫潭正站在门口。   “主子……”   周怀意知道他来所为何事,于是说:“大人没事。”   莫潭正是被宿月遣来问明情况的,如今只听到一句“大人没事”立刻知道孩子有恙,他不敢多问,只是简单禀报说:“主子,卑职过来时看到花爷来了,应该马上就到荷心斋了!”   师父?   周怀意当下觉得更累,却不得不站起身来说:“知道了,去繁花似锦请季神医帮宿月姑娘看看腿,就说是本王的意思。”   莫潭心中难受,红着眼圈低头说:“是,多谢主子!”   花错知道卫浮烟今日要去看他高兴不已,他一大早就换了衣裳在双栖殿里等着,可是等来的却是王府出事的消息。花错心中不安匆匆赶来,却得知出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卫浮烟!   若只是师父便罢了,周怀意一抬头却看到跟在师父身后的季神医。   “浮烟呢?浮烟怎么样了?”花错一来就焦急地要往卫浮烟房里冲,周怀意只得拦住他说:“下人在帮她更衣。”   然而不巧,回暖正好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后面跟着抱着血衣的绮云。两人都红着眼圈。   季神医捋着三缕清须微皱眉头。   花错立刻说:“季本初,去号脉!”   周怀意当下拦在前面说:“峥嵘已经诊断过了,没什么大碍……”   繁花似锦中人向来只听花错吩咐,季神医拨开周怀意的手径直进到房里,片刻后便出来在花错身边耳语。   “庸医妄言!庸医妄言!”花错大惊失色,转瞬怒气冲天,“滚开!”   周怀意伸手拦下要往房里去的花错说:“师父……”   “滚开!”花错一把推开季神医转而怒指周怀意道,“你说没什么大碍!这就是你说的没什么大碍!意儿,究竟她要伤成什么样子才算大碍?”   周怀意默然不语,最后只得小声说:“师父,让她歇着吧!”   花错看着周怀意渐渐由怒转悲压低了声音说:“意儿,为师是怎样教你的?计策,谋略,布局,都是为了保护值得保护的东西!如今你成大器了,既要和三花堂周旋又要和拓王爷相斗,便觉得妻小都不过是累赘了吗?若是你的人没空保护她你跟为师说,为师可以派繁花似锦来保护她!意儿,你说过纵然留她在燕京也会护她周全,意儿,这就是你对为师的保证?意儿,你变了啊,你终于还是变成这幅模样了啊……”   周怀意低头不做辩解,负在身后的手却越握越紧。   “师父说的是,我对不起她。”   花错摇头老泪纵横:“你对不起她?不不,是为师对不起她,为师明知将来你要娶她,却没能把你教好,让她不得不找这样一个眼中只有权谋的人托付终身!意儿,纵然没有感情,可躺在里面失去孩子的是你的发妻!你也狠得下这心!”   季本初捋着三缕清须在一旁静观一切,王妃不过一个月的身孕,王爷先前只怕根本不知,那主子口中这一个个罪名实在过大了!可是怀王仍旧不做辩解,只是低头不言,目光似要把地上烧出一个洞来。   “师父,我的意思是,不让她知道这件事。”   花错看着周怀意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步步后退:“不让她知道?你又能骗多久?意儿,为师真得只教出这样一个你?”   “她不知自己有了身孕,现下知道全部也不过徒惹伤心,所以请师父不要提起。”   花错听闻此言慢慢静下来,却目光空蒙再度跌落进回忆里:“总是要等到伤害了再装模作样地来补偿!可是我明明就已经痛过了你如何能补偿……你凭什么以为我受过的伤都能慢慢愈合?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原谅你?你凭什么……”   季神医看主子旧病复发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块虎皮打开,一手夹起几根银针找准穴位刺下去,花错就此突然困倦睡过去。周怀意连忙上前扶住师父,却见季神医收拾好虎皮过来说:“王爷不必多想,主子一大早就等着见王妃,等来的却是如此噩耗,说话难免就激动了些。在主子心里王妃就是他女儿,女儿出事做爹的哪有不急的?”   周怀意伸手帮师父擦了眼泪,说:“多谢季神医。来人,带路去落樱阁。”   荷心斋就此安静下来。   三花堂如何了,拓王的人如何了,轻舟偷偷跟着逃逸的青荷焦伯去了哪,他突然觉得所有一切都索然无味。   卫浮烟迷迷糊糊醒来时似乎是夜里,她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稍稍一动就觉得全身都疼。   “别乱动。”   卫浮烟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周怀意,周怀意整个人快要隐没在夜色里,房中摇曳的烛火甚至照不见他的神色。他似乎已经在床边坐了许久,卫浮烟见他伸手探过来一惊之下立刻就往后缩,周怀意手一僵,然后胡乱替她掖好被子。   卫浮烟惊讶他这般举动,许久才迷迷糊糊想起来问:“我……这是……”   “失足跌落荷塘。”周怀意淡然回答。   荷塘?哦是了,三花堂,拓王,荷花荷叶荷塘……   她无声笑开,偏头避开周怀意目光。   “笑什么?”   不知怎的,总觉得周怀意声音透着浓重的疲倦。卫浮烟声音微弱地自嘲:“七出有言,大病可休。我那个样子……你有绝佳的理由休妻了。”   周怀意却问另一件事:“口口声声说不要杀你,怎么回事?”   卫浮烟却不答,只是无力地将头转向另一边,许久才说:“你筹谋得好。”三花堂,“双尾蝎”,周怀意全都留着不动,就等这么一天以退为进一劳永逸。一招定输赢,周怀意着实厉害。   “哦。”很久很久之后周怀意才低低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第五十五话 陆仲来访   卫浮烟终日睡着,有时迷迷糊糊醒来,但是一会儿就又觉得困倦,好像永远都睡不够一样。每次醒来周怀意都在身边,或是在窗边负手而立,或是在近处看一封信,偶尔他会亲自喂她吃药,偶尔帮她掖被子,只是两人仍然没多少话可讲。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只是奇怪从前跌落荷塘也不过在床上躺三四天,这次怎会这么久。有一次她提出来,却听周怀意淡然说:“自己多病,还来问我?”   他许久没自称“我”,卫浮烟听着不习惯。   卫浮烟再度昏昏欲睡,却听周怀意突然抬头问:“那天的事你全然不记得了?”   卫浮烟知道他是问她发疯那段,偏头嗤笑道:“你见过哪个疯子记得自己如何发疯的?”   周怀意那时正兴致缺缺地看一卷书,听闻此言迟疑片刻说:“人都有弱点,我从前会轻易被你激得暴跳如雷,你也会因为小时候的事惧怕荷塘,都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他突然变得体贴又善良,卫浮烟心里反倒更不踏实。周怀意干脆合上书说:“你安心养病,我既然留下,那些杂事就不必你操心。”   杂事是指哪些事?三花堂?青荷?还是拓王?卫浮烟想问问宿月姐姐的事,却再度不可抑制地睡着了。   每次一个问题想不了多久她就会再度昏昏欲睡,开始的几天她连一碗饭的工夫都撑不到,周怀意也不说什么,她饿就喂她吃饭,她渴就喂她喝水,她睡就帮她掖好被子。卫浮烟让他这些反常的举动弄得毛骨悚然,有一次他又拿一杯茶送到她嘴边,卫浮烟却终于忍不住说:“能不能让绮云过来?”周怀意手一顿,慢慢放下茶,一言不发地走开。   明明生气却不发脾气,多么奇怪的人!   偶尔师父也来。师父似乎突然之间憔悴许多,但是看着她的目光依然温柔慈爱。她的这师父原本长相绝美,眉飞入鬓眸如秋水,大笑时能让所有人觉得心情愉悦,略一皱眉就让人觉得心疼。但最近却常常目光空蒙神情呆滞地看着她,似乎又变回初见时终日丧服的可怜老人。她有力气说话时师父一定陪她说话,看着她缝了一半的青色袍子说:“为师老了,这颜色未免太艳。”外面若是下雨就唠唠叨叨说从前他住的地方有个听雨楼怎样有趣,若是艳阳天就跟她说什么树发芽什么花开放。卫浮烟没力气说太多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师父在讲,她有些惊讶地发现师父不知何时已经再度和周怀意闹僵,有时师父在这边同她说些江湖趣事,周怀意就背对着他们远远站着。   荷心斋里一向安静,醒来所见不过只有周怀意、师父和绮云三人,连回暖都不曾见过。可是这一天她却是被吵醒。卫浮烟隔着屏风看到正堂中有人狠狠打了另一个人,她愣了许久没反应过来,直到绮云神色焦虑地匆匆走来。   “绮云,这是第几天了?”   她昏睡醒来不分白天黑夜,所以也不知道每次醒来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绮云习惯了她这么问,勉强笑笑说:“第十八天了。王妃您别心急,胡神医说您平日里不注意身体,这次那些压着的小毛病全跑出来了,难免就要多养些日子。”   “外头是……”怎么隐约觉得像周怀意和陆仲,只是他们二人是谁打了谁?   陆仲从屏风后跳出来说:“是小爷我!”另一个人侧目看了她这边一会儿默然出门。   卫浮烟这样天天昏睡着,乍一见陆仲就觉得两人仿佛离别了几百年。她由着绮云扶她起身说:“你怎么来了?”   “万一你死了,小爷总要赶在你咽气之前来见最后一面!”   “你!”绮云又急又气,可是陆仲一瞪她绮云立刻噤声。   卫浮烟见陆仲来心情很好,于是遣开绮云:“绮云,我想吃桂花糕。”   见绮云退走卫浮烟才问:“你怎么打他?”明明有人挥拳,陆仲脸上却没有伤。   陆仲懒洋洋扯过一把椅子大喇喇坐着喝茶,嘴上不屑说:“打都打了,你心疼?”   “他怒起来可怕,你别招惹他。”   “可怕?”陆仲冷哼,“小爷我会怕他?哼!”   见卫浮烟只是无奈摇头,陆仲收起茶盏随口说:“你也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一躺就是十几天,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很好笑吗?”卫浮烟笑,“每日思量筹谋东跑西跑觉得自己多厉害一样,可是一个平常人都不怕的荷塘就让我一病不起,我有时想想也觉得好笑。”   陆仲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顿了片刻才说:“不好笑。”   “王府中人肯定像看疯子一样,”卫浮烟叹气,“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宿月姐姐被人轻看受人欺负。”   “那个莫潭小爷刚在门外见了一面,还不错。”只是看莫潭神色,宿月情况似乎不大好。   卫浮烟一无所知,笑着对陆仲说:“的确不错。我原本不舍姐姐跟莫潭去洛都,但是她跟着莫潭肯定比跟着我好得多,我也就放心了!”   陆仲一手撑着头抬眼看着她说:“小爷来这里不是跟你闲聊的!”   “你说。”   陆仲今天不如平日里洒脱,他迟疑许久才说:“你的羽卫小爷我私下里调整了一番,少棠他大女儿生病,老婆又有了,所以只能先顾着家里,小爷打算让成宇过来顶着。”   陆仲的决定她完全信任,卫浮烟点点头说:“好。”   “至于小爷我,有事要离开一阵子,”陆仲斜斜支着下巴说,“你别说话先听我说,你处处筹谋不过求个安身立命,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像这次这种意外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你不必再费心筹备后路,小爷我就是你的后路!”   卫浮烟讶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陆仲突然笑得古怪:“你猜小爷刚刚为什么揍他?”   “后路我可以自己筹谋,可是你不在身边,我觉得不踏实。”   她第一次说这种话,陆仲哈哈大笑满意地连连点头说:“这妹子没白认!”   “好了,事情交代完了,陆爷该走了!”陆仲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来欲走,突然又回过头来邪魅一笑说,“小爷跟他说,小爷不动有夫之妇!”   卫浮烟默然看着他步步离去。   有一天醒来时又是晚上,窗外滴滴答答下着雨,周怀意原本坐在屏风后面朦朦胧胧睡着,她一醒他便也被惊醒。   “把药吃了。”周怀意捧着药碗过来。   卫浮烟看着他过来便问:“绮云呢?”   周怀意有些不耐烦:“吃药!”   那雨下得人心烦意乱,卫浮烟喝了一大碗苦药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想见见宿月。”   宿月那边情况十分糟糕,她现下伤口裂开整个腿都肿着,按季神医的说法,最好的情况是跛了脚,最坏的情况可能要截掉整条废腿。他下午才得知这个消息,没想到晚上卫浮烟就问起了。   “等你好了自己过去看她。”   卫浮烟看他明显心情不佳自己也更加烦躁,于是问:“我这究竟是什么病?”   “你按方子吃药就行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你明明不耐烦又何必留在这里给自己找麻烦?”   周怀意忍了忍说:“与你无关!”   跟他果然没什么好说,卫浮烟听着窗外落雨之声更加心烦,于是扯着被子翻身睡觉。   许久之后周怀意却蓦然开口说:“三花堂已经被剿灭;沈青荷和焦伯有轻舟暗中跟着;宿月有季神医和春分秋分照顾;你不喜欢的荷塘已经被填平;拓王那边也做了安排。你还想知道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周怀意的声音明显压着烦躁,他已经很尽力在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了,卫浮烟听得出来却更加不安。   她很想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周怀意很奇怪,没任何理由他现在还留在燕京,没任何理由他竟然整日陪着她,没任何理由他明明烦躁还费心跟她解释这些琐事,更没任何理由要劳他堂堂怀王爷屈尊喂她吃药!可是头脑却再度混沌起来,她真是恨透了这种突然就莫名困倦的感觉!   周怀意在一旁看了许久才上前小心帮她盖好被子。   轻舟那边暗中跟着的青荷行为古怪,莫潭这边照顾的宿月又腿伤难愈;师父比从前没遇见卫浮烟时更加憔悴,两人的关系也更加僵滞;他所有的人马压在燕京不能前行,朝中布局让拓王占尽了先机!更令人烦躁的是他对她越好她就越排斥,他越想刻意补偿她就越疑虑重重!   聪明多疑得令人讨厌!   可是他的确不能久留了,这个过分精明的女人该怎么办?师父又该怎么办?   第二天就给她停了药,卫浮烟因为卧床已久身体更加虚弱,因为气血不足脸色也更加苍白得可怕,周怀意不忍多看,背对着她说:“十天之后本王回洛都,你也一起。”   卫浮烟惊讶:“为什么?”   “你不是不想和宿月分开?那一起去洛都就可以了。”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师父也一起。”   “我们明明说好的……”   周怀意不回头道:“现在重新说。”   卫浮烟难免生气:“你看着也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就是这么决定的!”   “周怀意你跟我有仇吗?我们明明说好的!我们从一开始不就说过了?”   周怀意回身淡然看了她一眼,最后说:“回了洛都将你的性子收敛收敛,在那里本王的名讳不可直呼。”   第五十六话 循循善诱   卫浮烟虽说仍然疲惫无力,但是不如前段时间那么嗜睡,她总觉得全身各处都奇奇怪怪地难受着,可是等胡神医真得来了她却又说不明白。胡神医每次号过脉之后就说身体已经越来越好,从昨天开始把她的药也停了,改让绮云给她做药膳吃。   “绮云,这是第几天了?”   绮云看她比昨天多吃了小半碗饭高兴极了,她一边盛汤一边说:“第二十六天。王妃,这不就好了吗?怎么还算日子?”   第二十六天,快一个月了。   “宿月那边怎么样了?”   她这几天连连问起,绮云也不惊讶,笑着将汤递给她说:“宿月姐姐那边好着呢!有季神医守着,腿虽说会留些个小毛病,但是脸色倒是比从前还好!宿月姐姐也担心您,昨儿还差秋分过来问呢!可是这楼上楼下的,莫侍卫怕她再有什么闪失,所以一直拦着不让她过来!”   莫潭吗?卫浮烟笑,她一开始倒是没想到莫潭真会对宿月这么好。   “待会儿你扶我出去走一走,她不来,我去看她就是了。”   绮云一愣,看看窗外说:“下着雨呢,等天晴了再去怎么样?”   下雨了?春雨无声,她都不知道外面一直下着雨。这快一个月了,草青了柳绿了都不过是听别人讲述,绮云这么一说她反倒更想出去看看了。   “那你扶我到窗边,我看看雨。”那边墙上原本有一幅叫“一枝独秀”的荷花图,自从被周怀意摘了之后整面墙就看起来十分空旷,不过那个不大的窗户倒是看起来更加显眼,对于她这样连着躺了快一个月的人来说也更加诱人。   “退下吧!”   周怀意?昨天说要带她回洛都之后卫浮烟就没见过他,这突然见面她立刻就烦躁。   绮云收拾好盘碗退下,周怀意绕过屏风看着她。他仍然穿黑袍,看起来浓重又沉稳。   “落樱阁的海棠花开了,你想不想去看看?”   卫浮烟讶然:“什么?”   “哦,对了,”周怀意从怀中拿出一支短笛放在唇边吹出一个古怪的音,卫浮烟立刻看见有一团什么东西迅速窜过来停在她软榻旁边。   “小虎?”这不是她那只虎头虎脑的小狼崽?周怀意将小狼崽抱起送到她怀里说:“看海棠。”   小家伙儿亲昵地直往她怀里钻,又是用热乎乎的舌头舔她的手背又是用小爪子挠她的腰,卫浮烟怕痒,一会儿就让它弄得咯咯乱笑。周怀意说了什么她倒是真没在意。   “带它来,让你跟它告别。”   卫浮烟摸着小狼则柔软的皮毛不抬头地说:“洛都我不会去的。我不是什么物件,让你随手扔来扔去。”   周怀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说:“我记得有一天我们谈起次虚侯,你说你的确恨过我,但不是因为他。当时忘了问你,恨我是因为什么?”   这是多久前的事了?难道他竟然会在意这些?卫浮烟抬头看他一眼,最后说:“我恨我的,与你何干?”   “可是我想了很久,最后有点想明白,”周怀意目不转睛直视着她说,“你十七岁出嫁,在燕京空耗三年。你恨我毁了你作为女人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烛夜,你恨我浪费你从十七到二十岁三年最好的光阴,你恨我插手你的人生将你从前设想过的生活弄得一团糟。说到底,你恨你的命运你掌控得力不从心,恨事情的决定权在我这里。”   卫浮烟揉着小狼崽的脑袋咬着嘴唇不开口。   周怀意极不喜欢她这个小动作,于是刻意低头看着她抚摸着小狼崽的手,继续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展开:“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去洛都,你想过平静的生活,你讨厌卷入纷争,你怨被你们辰国利用,你恨我决定你的去处。可是你想过没有,治水之道在疏不在堵,处事之道在迎不在躲。你不想着怎样解决问题,只求能拉着师父这座靠山躲在燕京,你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师父百年之后你该如何呢?”   周怀意性子偏冷清,他命令说理嘲弄指责都没这样长篇大论过,今天却有些喋喋不休。他最近真是做什么都反常。   “去洛都吧,”周怀意再度看着她眼睛说,“从前就说过各凭本事,如果你在洛都找到更大的靠山或者找到彻底摆脱我的机会,不就可以过自己的人生?这个诱惑对你而言还不够?”   卫浮烟当然知道洛都机会更多,可是这就意味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会比现在活得更累。更何况她现在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一个假公主冒充真王妃在皇宫内外天子脚下生存,她何必自寻死路?   周怀意循循善诱:“宿月姑娘嫁给莫潭后会定居洛都,轻舟追回沈青荷和焦伯之后也会让他们留在洛都。你从前提过的你的方桐哥哥是礼官吧?若是来访,你也有机会见见故人。”   “连方桐哥哥都查了,你究竟想做什么?”卫浮烟冷静地说,“问题不在我去那里会得到多大好处,而在于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想让我去洛都?拓王的事你应该不会应付不来,我去不去对你能有多大价值?”   “价值?”周怀意轻笑着摇头,很色之间颇有自嘲之意,他说,“你明知即使你不答应,我既然决定了你就改变不了。现下这么说不过是想让你心中好过一点,你却偏偏变着法子为难自己。你何必想不开?”   “是你何必想不开?”卫浮烟说,“之前你也说过,带我回洛都一定是个祸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但是只要是我不愿意,到那里就不会乖乖依你所言行事,你何必想不开?”   周怀意真是服了她的倔性子,却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找遍了理由说服她更是自找麻烦。他烦躁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绵绵细雨笼罩着一园碧绿春意才觉得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你留在燕京又能怎样?”周怀意再度开口说,“你别忘了,你已经是我的人。”   卫浮烟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白风寨那晚之后两个人明里暗里都十分默契地从未提及此事,卫浮烟摸着小狼崽的手一僵,暗自庆幸他现在背对着自己。   “你若给休书,我就不是。”   外面的荷塘早已被填平种上各色花草树木,周怀意在窗边静静看着,突然想起那天填平荷塘时他无意间看见她的红玛瑙手串一半挂在一片残荷上,一半掩埋在淤泥里。周怀意每每想到那天的情形就心有余悸,如今听她这样讲,几乎是脱口而出一句:“不必妄想。”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愣,半晌,周怀意转过身来说:“你真是固执地很,你怎么不想想师父?你一辈子孤苦伶仃在燕京过着,他心中只会更难受。”   “师父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事,你不必拿他当借口。不如坦白说说你带我去洛都的目的,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你非带我去洛都不可。”   周怀意彻底无言以对。他刚刚失去了他第一个孩子,所以想要善待这个孩子的母亲,不敢再大意留她在燕京让拓王相逼,不忍再无所谓地将她留在她不喜欢的燕京苦寒之地,更何况,荷心斋一开门就是从前的荷塘,周怀意半点都不愿她和这里再有任何关系。   偏偏这些却都不能说。   周怀意靠在窗前笑:“就当我是真得看上你,想带你去燕京做我真正的怀王妃。”   卫浮烟一愣,立刻就忍不住嗤笑一声。   “怎么?”周怀意扬眉。   卫浮烟低头摸着小狼崽说:“你如果说没有理由只是一时兴起,我说不定还真会相信几分。”   “卫浮烟,你未免太骄傲。我配你,还不够?”   卫浮烟轻轻摇头:“不够。”   “什么时候都把你放在第一位,不会为了任何东西选择牺牲你,这种事我的确做不到。不过你命不好,今生就只遇上我这样的人。”   卫浮烟惊讶他还记得这话。除夕夜里他们一起送师父回落樱阁后随口说的话,他竟然也记得。不过卫浮烟也清楚的记得当时他明明白白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   “我的命好不好,现在还未必看得出来。”   “就这么决定了,”周怀意不愿再体会她的倔强,盖棺定论说,“一起回洛都,像平常人家的夫妻一样生活,为我生儿育女,然后一起长命百岁。”   这算不算周怀意最近反常的极点?如果说昨天初次听到他提出要一起回洛都她极其愤怒,现在听到这里就只觉得好笑。卫浮烟将小狼崽抱在怀里说:“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我们各不相干,各凭本事。你想要生儿育女大可以多娶几房姬妾,说起来你这年纪房中无人膝下无子,我这顶着王妃头衔的人的确是有罪。你和你的姬妾儿女一起长命百岁,至于我们,就各自长命百岁好了!”   周怀意习惯了她终日面色惨白地昏睡,乍见她现在精神抖擞牙尖嘴利觉得很是有趣。   他终究是没再多说什么,笑着摇摇头走开。周怀意有一百个法子可以让卫浮烟回洛都,但是要让她心甘情愿,反倒麻烦。   这女人,原本就是个大麻烦!   第五十七话 求助师尊   今年春天来得早,才二月底就有几株西府海棠早早地开了花。花错坐在屋檐下拨弄七弦琴,看着远处濛濛的春雨如烟雾一般笼罩着灿若明霞的海棠花,心中比独坐双栖殿时更加凄苦难言。   “盼子之归兮,共食汤膏;执子之手兮,共赴明朝。窃子之意兮,琴瑟相好;遗子之心兮,寂寂独老。”   花错轻吟词句,最后长叹一声。   “脸上怎么了?”恼归恼,亲手带大的徒儿脸上的青肿几天不退,花错终究忍不住问及。   “陆仲。”周怀意没有打伞,头发和眉毛上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花错对不相干的人和事向来没记性,此刻又是想了许久都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周怀意明白师父这性子,于是解释说:“是她在外认的结拜大哥。”   花错仍然想不起来,只是提到卫浮烟心中酸楚,半晌才想起一个问题:“那个陆……他怎么会知道?”   “徒儿有事相求,正与此事有关。”   花错拨弄着琴弦说:“我一个老人家,对你还能有什么用处?”   周怀意知道师父怒气未消,于是不绕弯子直接说:“拓王想逼浮烟去洛都,所以不仅找人来了王府,也找人动了她的羽卫。她羽卫中有位姓李的全家被人追杀,陆仲得知此事便知王府有变,所以亲自来查探。”   花错看着那把旧琴轻叹一声:“你欺负她没娘家人可以撑腰,现在她结拜大哥打你一拳也是应该。”   他周怀意这辈子还没让人那么嚣张地打过脸,如果不是因为真得于心有愧,他何必生生挨了那一拳?周怀意继续说:“李家人我已经派人保护。至于那个陆仲,只怕暂时也会消失一阵子。燕京城里虽然大事已定但是后患颇多,所以如果可以,我想请师父帮忙劝她随我回洛都。”   花错拨弄着琴弦的手一顿,慢慢笑出声来:“当初为师求你你都不答应,现下却反过来要为师帮忙,你当别人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意儿,为师没教过你可以失信于女人。”   “现在形势不同。”   “若你有一丝一毫愧疚,就该放她走,”花错指尖拨弄一根琴弦说,“春光大好,等你给她停了药,为师就带她到处走走。落樱阁里的西府海棠虽说名贵,不是为她种的想必她也不稀罕。虽说只是个师徒的名义,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我女儿,意儿,你伤的是我女儿!”   周怀意看着园中海棠说:“你们走到哪儿,拓王的人就会跟到哪儿。我知道没什么是师父你摆不平的,但是这样颠簸生活对她又有什么好?师父,三花堂追杀一事你是知道的,那边皇上既然出手,辰国她就一定回不去了。黎国之大,于她来说处处都是他乡,倒不如跟我回洛都,至少皇宫算是她熟悉的地方。”   花错低头默然许久,最后轻轻抱琴起身看着他说:“为师只记得自己真得老了,却常常忘了你们也早就长大。意儿,是否上次僵持太久,所以我们之间真得生疏许多?为师听你的话竟然不敢完全相信,为师不清楚你究竟是真心为她着想,还是根本只是想带我们去洛都和拓王抗衡?”   周怀意第一次发现他们师徒之间的信任已经被撼动到如此地步,这样的谈话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折磨,可是周怀意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师父,你因为卫浮烟的事怨怒于我,可是看到我脸上的伤你也会心软过问。同样的,就算你和次虚侯让我失去的我无法释怀,可师父竟然以为我会利用你吗?”   春雨织成柔软的网,罩得人心都潮湿。花错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儿心中酸楚,他因为私心硬生生改变了这个徒儿一生的命运,只怕对周怀意来说,大恩难以言报,可是大恨也难以原谅。   “意儿……”花错叹,“为师只是怕,怕有一天我们变成彼此不认识的模样。”   周怀意何尝不是如此?他心中无父,师父就是他最亲的人,一个师父,一个弟弟,他周怀意的软肋。   “意儿,你……”   “会。”   花错一愣,笑着摇摇头,茫然走进绵密的雨丝里。   意儿,你会好好待她吗?   会,我会。   这雨似乎下了三天了,外面春光如何卫浮烟只让绮云扶着她在窗边看过一眼,不过那时她心中全无景致,只满满塞进一园花木。先前的荷塘不知在何时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填平,如今杂七杂八种了各色花木,已经是春天,举目所见皆是喜人的青绿。   小狼崽在她怀中安眠,外面下着雨,绮云在旁边不住地说周怀意的好话,说他为她填平了荷塘,说他为她种上了花木,又说她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周怀意如何不眠不休地照顾她。朝中布局暂缓,各路急报暂缓,如何如何全是为了她。   绮云看起来毫无心计,她话多,说话也不太顾忌她身份,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十分可爱。卫浮烟觉得她讨喜,也就任由她说个不停没去打断。   “咦?怎么起来了?”   “师父!”卫浮烟笑着回身,一转头就看到师父又是白袍,她刚刚又要装模作样地数落他一番,却看到师父手上抱着的七弦琴。   师父说过,那是罗碧痕的琴,那是她卫浮烟母亲的遗物啊!   绮云扶她在外间桌旁坐下。花错看她目不转睛盯着那琴于是笑道:“喜欢?从前为师说过要送你,你那时倒是不感兴趣呢!”   “她……罗碧痕,很喜欢这把琴吗?”   花错看她精神不错就知道药已经停掉。他点点头将七弦琴推过去说:“碧痕是苏州雅妓,她就是靠这把七弦琴成名的。在黎国这边没人认识,若是在苏州,只怕和为师一般年纪的人没有认不出这把琴的。”   卫浮烟伸手摸上那把琴,梧桐木的琴身实在已经旧了,她指尖拨弄出一个音,声音低沉若钟。   “繁花似锦长廊上挂的画,和白家的事相关吗?”   花错一愣,忽然笑说:“浮烟,你未免太聪明。”   “师父,改日你能不能帮我画一幅罗碧痕的画像?不,你认识白家其他人吗?全画给我看看吧!”   花错有些意外:“你对白家的事好似一直很感兴趣。”   卫浮烟一直有心跟师父坦白,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   花错点点头说:“为师来此是有事求你,可是却忘了拿些什么来讨你欢心。既然你对白家的事感兴趣,这琴你就暂替为师保管如何?为师还没听过你抚琴呢!”   卫浮烟惊讶,送给她?“师父有事求我?”   “你,意儿,轻舟,在为师心中其实不分轻重,都是为师最亲的儿女。意儿这次回洛都是要和拓王周旋,朝中情势凶险,为师其实担心得很。为师有意和你留在燕京,可是又怕意儿和轻舟在洛都有什么差池没人帮衬。所以……”花错迟疑着说不下去。   “师父,他请你来的是不是?”   花错神色中满是悲哀,他点点头说:“拓王有意逼你去洛都,他留你一人在此不放心。可是从你上次说不想去洛都,为师心中就一直难过。为师前半辈子尽在失去了,可是后半辈子也不敢贪多,唯一想要的不过一家人高高兴兴地生活在一起,不管跟你们三个人中哪一个在一起,为师心中都是放不下另外两个的!”   卫浮烟当然知道,可是……   “师父,我想问你一件事,当年三花堂被剿灭一事,你是否知道真正的原因?”   花错神色一滞,神色之间泛起浓重哀愁,他有些不敢提及旧事,最后却终于说:“知道……为师,知道,可是浮烟,浮烟……”   “师父,你不想说便罢了,我只是想知道,有人说此案罪魁祸首是……就是师父你,是吗?”   花错突然一把抓住卫浮烟的手惊恐地说:“不是,不是!不是我!碧痕,碧痕,你那么聪明一定猜到缘由,不是我!我怎会杀你!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   “师父,我是浮烟,我是浮烟!”卫浮烟想把师父唤醒,可是花错已经认定她是卫浮烟拼命摇着头说:“碧痕哪!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猜到?遗子之心兮,寂寂独老,寂寂独老!为什么一群人到了最后只有我应了你这词句!碧痕,你在诅咒我吗?我能失去的全都已经失去,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当初不干脆带我一起走,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周怀意突然带着季神医闯进来,季神医将一块虎皮在桌上摊开捏起几根银针迅速找准穴位一一扎进,周怀意将花错扶到一旁坐下,许久花错神色才从惊恐之色才慢慢散去。   周怀意神色之间指责之意明显,但终究是一言未发。花错静静呆滞了许久后才缓缓吩咐:“浮烟,我有话问你。季本初,出去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顿了一下,花错看着周怀意说:“意儿,你也先出去!”   第五十八话 步步退让   周怀意对此颇有些迟疑。   花错看他站着不动,神情恍惚地说:“你非要听那就留下吧!但是不可以告诉轻舟。”   那么事情一定和柳轻舟和三花堂有关了,只是对于此事师父有什么需要问卫浮烟的?周怀意狐疑地看卫浮烟一眼,点点头坐下。   “浮烟,你听谁说三花堂血案的罪魁祸首是为师?”   卫浮烟从没打算瞒着师父,可是当着周怀意的面她倒是真得有些不大好开口,她帮师父倒了杯茶递过去说:“三花堂胆敢追杀我,我当然要查一查。我知道师父和白家一向交好,一定跟师父无关的。”   她说这话是为了安慰师父,可是在周怀意耳中此话颇有些以退为进的试探意味。花错眼神空蒙面色凄楚地着卫浮烟说:“浮烟,你没说真话,除了她没人会把为师和三花堂血案联系在一起,没人会……”   卫浮烟自然明白师父口中的“她”正是指自己的娘亲罗碧痕,于是避开周怀意的目光说:“对,我查到了见过她的人,师父你就是罪魁祸首这话正是罗碧痕去世前亲口说的。”   花错怕冷似的战栗着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周怀意和卫浮烟看着都有些不忍,可是花错终于还是艰难地扯过一丝浅笑说:“不愧是碧痕,她就是有这种本事,能把所有的蛛丝马迹连成完整的故事然后确定事情真相,她就是聪明得可怕……”   猛然想到陆仲也这样赞过她,卫浮烟立刻觉得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娘亲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昵感。一开始罗碧痕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名字,后来她推测出此人正是她生母,心中就充满了好奇,再其后确定了彼此关系心中惊讶又感慨,一边佩服她临死都为自己儿女筹谋的坚强和伟大,一边却又觉得生疏得可怜,但是这个瞬间却突然有了一种骨血相连密不可分的感觉。   “你查到的那个人,能让为师见一见吗?”   卫浮烟知道师父不会强逼她,所以直接摇了摇头。   周怀意明知这是避着他,看一眼卫浮烟只是默然不语。   花错神色间立即遍布失落。   “师父,我只想要你一句肯定的话,”卫浮烟果断问道,“你是不是从来都无意伤害罗碧痕一家?三花堂的事纵然和你脱不开干系,也绝对不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花错原本有大段的故事要坦白,听卫浮烟突然跳过一切只问这个有些怔怔的,许久才点头说:“是,我怎么会害碧痕呢?如果我早知一切,宁死都不会让碧痕受伤的!”   “这就够了!多谢师父割爱赠琴。至于洛都,除非他给我休书,否则我不会去!徒儿不孝还请师父谅解!”   花错黯然伤神,卫浮烟不忍多看于是说:“师父请回吧,等明儿天晴了我去落樱阁和师父一起看樱花海棠。”   “浮烟……为师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从前的故事想跟你一一坦白,浮烟……”   卫浮烟决绝地说:“师父请回吧!”   周怀意皱了皱眉,明明不满她这态度却再次忍而不发,卫浮烟对他的反常早已习以为常,刻意低着头直到季神医过来带花错离开。   “你何必事事防着我?我说了要带你去洛都,就是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带你去。”   卫浮烟身子未愈久坐辛劳,也没力气跟他浪费口舌。她扬眉笑问:“我身上有多大秘密都无所谓?”   周怀意低着头突然抚上那把琴,随口说:“无所谓。”   卫浮烟一把夺过琴,见周怀意手一僵才知晓自己这行为突兀。她将琴抱在怀里好笑地问:“不要说得这么随意,如果我真的是颗棋子,就只会带给你无穷无尽的麻烦。”   周怀意没有半分犹豫就回答:“也无所谓。”   卫浮烟嗤笑一声:“如果我身份真有疑呢?如果我真的不是公主呢?”   周怀意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转瞬却有轻巧移开,目光竟然像是躲避,他瞧着屏风一大簇开得热闹的蝴蝶兰说:“纵然你不是公主,也已经是我的王妃。我说过了,你已经是我的人。”   “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了,我听见了你的决定,你也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不想跟你纠缠。”   周怀意面对他的逐客令不为所动,只是继续看着屏风平静地问:“拿了休书又能做什么?另嫁他人?”   卫浮烟抱着琴站得远远的,说:“只求自由身。”   周怀意站起身来和她隔着桌子对峙许久,最后突然轻笑一声问:“闹了半天,你在意的竟然是那个名分?你在意你卫浮烟是我名正言顺的王妃?”   她抱着琴说:“你既然不在意,放了我又如何?现在是在燕京不是在洛都,天高皇帝远,你上报朝廷说我病故是合情合理,对你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放了你?我难道囚禁你了?放了你,谁又放过我?”周怀意笑意竟然发苦,那是卫浮烟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表情。   周怀意被那个孩子牵绊,表面上再平静都难以掩饰心中纠结。   “对,我就是在意!”卫浮烟盯着他说,“你突然变得奇怪,突然对我很好,师父突然改变主意过来劝我,陆仲突然离开我,这些都让我不安,我干什么一边不安一边还要随你去一个更加危机四伏的地方?我活腻了吗?”   “我护你周全……”   卫浮烟脱口而出:“我信不过你!”   周怀意沉思片刻说:“那就带上你信得过的人。卫浮烟,我做得出更绝的事,别逼我动你的人。”   卫浮烟怨怒地盯着他。   “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样的决定对你来说更好。你无非就是怕了些,可是我答应你,无论何时,无论对错,都先站在你这边考虑。”   卫浮烟嗤笑:“我说了,我信不过你!”   周怀意无力地想,她还是昏睡着的时候更讨人喜欢。   “休书可以给你,但是你知道我是一定会留你在身边的,如果你觉得拿着休书比较安心,我无所谓。”   周怀意已经步步退让,卫浮烟只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她盯着他道:“你真是疯了!”   “你就当是我悔过这三年来亏待了你,跟我去一趟洛都又何妨?你不赌一次怎么知道结果好坏?不过卫浮烟你也该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你可以派人通知你想带的人,然后让绮云收拾你想带过去的东西。休书我晚一点送到,现在我去看看师父,你今天未免把他伤得太重。”   周怀意说完就径自离去。卫浮烟真是恨什么事都要由别人来决定,她当即将七弦琴收好安置好小狼崽就要出门,绮云看她刚刚停药身子尚虚要劝她,卫浮烟知道她好意,抢先说:“我去看宿月,你也一起。”   躺了一个月都不知道外面已经是春草芳菲,卫浮烟甚至觉得自己不是躺了一个月而是躺了好几年,错过了很多无法弥补的东西。挽夕居前的银杏树也发芽了,挽夕居院里的藤萝也青绿可人,卫浮烟无暇观赏径自走向宿月的房间。   “你先吃药好不好?”走到门口就听到莫潭低沉的声音,“月儿,你听话,先把药吃了……”   怎么像哄小孩子一样?卫浮烟敲门,她这一路走得急,现在已经是气喘吁吁无力站立,于是也不等莫潭开门就径自推门进去说:“姐姐,是我。”   她平常开玩笑也叫宿月姐姐,莫潭也不惊讶,倒是卫浮烟惊讶得很,因为宿月半躺在床上,莫潭就端着一碗药坐在床边,看样子像是在求着宿月吃药。   宿月原本就只是担心卫浮烟,如今忽然见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万分感慨,她当然知道所有的事,可怎么全都不是好事?   “快过来坐着,下着雨呢,怎么乱跑?绮云怎么也不劝着你些?”   莫潭默默起身,他也觉得王妃可怜,可是王爷交代了不能提起,于是莫潭只低头行了个礼。   “莫侍卫,我来吧!”卫浮烟伸手接过药碗,等莫潭关上门又过了一会儿才靠过去笑着说:“怎么还让莫潭他求着你吃药了?”   宿月掀起被子让她得以窝在旁边,然后接过药说:“我担心你,让他帮忙打探消息,可是回回只说一句好,像敷衍我一样。”   卫浮烟扑哧笑了:“终于轮到你耀武扬威了?你看你把姐夫吓得!”   宿月立刻羞赧,拉过卫浮烟的手说:“不能这么叫!”   卫浮烟看着宿月喝了药,两人静静靠在一起歇了一会儿卫浮烟才说:“姐姐,我刚见过我师父了,娘她是否弄错了?师父说他和当年三花堂旧事无关的,师父和娘是至交,不会对娘出手的!”   宿月闻言轻轻叹一口气,不置可否。   “姐姐,上次你没随我去繁花似锦,那里的长廊上挂满了画像,几乎都与咱们家的事情相关,师父若真是白家仇敌又怎么可能留着那么多画像缅怀呢?姐姐,下次你随我去看看吧!”   第五十九话 画中碧痕   她们上次根本没来得及细说,但是奇怪的是宿月竟然不惊讶卫浮烟知晓一切,也不问其他事,好像她知道这么多都是理所应当的一样。   宿月温柔地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娘走之前跟我说,月儿啊,如果你哥哥遭逢不幸你就是白家长女,长姐为母,你要代娘好好照顾你妹妹,不求富贵,但求平安。烟儿……我还没这么叫过你呢!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卫浮烟笑:“知道,白苏烟。哥哥叫白苏阳,你叫白苏月,我叫白苏烟,我喜欢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一家人。”   “原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宿月笑说,“你和娘一样聪明。可惜我也不知道你生辰,那时我已经不在冷宫里了。”   卫浮烟虽说遗憾,可是窝在宿月怀里心里又十分踏实,和周怀意僵持的怒气也渐渐消散,她忍不住小声说:“姐姐,我知道哥哥在哪里,你没认错,柳轻舟就是我们的哥哥白苏阳!”   宿月惊讶:“真得是?”   “就是他啊,他和爹很相像是不是?我看见过爹的塑像,穿着青色袍子,拿着剑,高大威武,神采飞扬。”   宿月拦着她肩膀笑得开心:“原来我们兄妹三人早已团圆。娘她看到一定很高兴!”   “姐姐,其他的事你都不好奇吗?我怎么突然知道这么多,你不好奇?”   宿月笑她小孩子样,说:“娘当年要我装疯逃过一劫时就吩咐,凡事要往前看。”   卫浮烟已经困倦,没多久就打着呵欠说:“周怀意他突然要带我去洛都,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最近很古怪……”   宿月手一僵,心中无限难过起来,只得匆匆另说其他:“那柳侍卫……哥哥,现在在哪儿?”   “跟着青荷和焦伯。不必担心,我派了人过去了,难道就只有他周怀意算到三花堂会动手吗?我只是没想到拓王的人会正面挑衅罢了……”卫浮烟困倦不已,口中喃喃地说,“等到他们都平安归来,我就跟哥哥解释一切,现在相思那边的邪医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我就可以金蝉脱壳离开这里……”   宿月见她昏睡过去终究是忍不住流泪,怀王给卫浮烟用了快一个月的药,现在她看起来虚弱地可怕,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顽疾。   周怀意在落樱阁里接过各路信函,一共三封,第一封来自轻舟,说沈青荷和焦伯已经谈崩,现在随时有可能分道扬镳,第二封来自陆仲,说李少棠一家已经决定去洛都,就不必劳烦怀王府的人了,第三封居然来自拓王,消息是他母弟盛谦已经被赐婚,中秋之前就会完婚。   “轻舟可好?”   周怀意服侍师父睡下,说:“他很好,他现在离洛都更近,也许就直接在洛都等我们了。”   “那你担心什么?”   周怀意面上向来不露悲喜,可是永远就瞒不过师父法眼,他将信函递过去说:“我弟弟被赐婚,我的人竟然没拓王的人禀报的快。”   花错面色疲惫,最后叹一口气说:“拓王有心对付你,你还是早些回洛都准备比较好,至于浮烟那边,为师会再去劝她。”   周怀意点点头,看师父将看过的信函搁置在一边他正准备收信退下,却听师父说:“浮烟她身份真的有疑吗?为师知道你一直在查,你查到多少了?”   “的确有疑,”周怀意道,“她可能真的不是公主,等到轻舟确定了沈青荷的身份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师父,你因为她是故人之女才如此疼爱她,可是倘若她真得不过是个替嫁公主呢?”   花错紧紧抓着周怀意的手说:“为师真心盼着她不是公主!这样就可以不管不顾义无反顾带她走!意儿,为师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来换她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度过此生,行吗?这世上还有几个人会想着给为师缝衣服煮汤羹呢?意儿你不知珍惜,为师却不愿错过这么好的女儿!”   周怀意怕师父再度激动犯病,连连说:“她会平平安安的,会的。”   “为师不明白的是她怎会那么像她……”花错几近呓语,“意儿,你去趟繁花似锦,要他们重新查找三花堂旧事的线索,尤其是碧痕的几个儿女……”   周怀意一愣:“卫浮烟像罗碧痕?”   “像,像极了!”花错抓着周怀意的手说,“平日里也贤良淑德,可是算计起来又聪明得可怕!为在意的人牺牲再多也在所不惜,可是对不相干的人其实冷漠得很!意儿,拿笔墨纸砚来,为师要画碧痕,你帮为师看看是否真得很像!”   周怀意有些不解,却仍然令下人准备了文房四宝来。花错原本已经笑容惨淡,提起笔时却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周怀意深知师父画工了得,他们师徒二人都有作画记事的习惯,这一生作画几乎比写字更多。   花错的心早已流连在江南三月的春光里,轻云缱绻,绿柳如烟,红衣女子像狐狸一样微微眯着眼笑颜娇俏,她抚着一把精致的七弦琴在画舫上依依呀呀唱着江南的小调:“盼子之归兮,共食汤膏;执子之手兮,共赴明朝。窃子之意兮,琴瑟相好;遗子之心兮,寂寂独老。”他从没听过这词,问一旁刚刚认识的白起年,白起年却望着前方痴迷一般突然说:“以我之姓,冠她之名,如何?”   他和白起年于是上前请她喝酒,才知道碧痕原来是苏州有名的雅妓,想来被男人邀请共饮也是听得多了,对此倒是并不惊慌,仍然笑容轻浅眼神狡黠地唱她的词:“抬头一枝迎风俏,春羞杏色染红烟。谁家碧玉提罗裙,偷看临街少年郎……”   白起年笑说:“你是叫罗碧痕吗?我名白起年,是你未来的夫君!”   花错对白起年的率直坦荡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可是那天之后白起年却突然消失了。白起年是真得对碧痕一见钟情,那次离开就是回三花堂卸下堂主之职以便了无牵挂地追求碧痕,花错后来知道后更加佩服他洒脱。碧痕却像一只无法豢养的野狐狸,有着他和白起年都无法捉摸的小心思……   周怀意看着画中身着红衣垂首抚琴的人觉得不可思议,罗碧痕跟卫浮烟相像的根本不止表面的三分!而是那种眼神,那种气势,那种精明逼人又难以捉摸的感觉!周怀意不得不想起周远之曾经画过的卫浮烟,那幅画上的卫浮烟身着红衣骑在马上笑容灿烂,两个人笑容间的娇俏简直一模一样!   师父深陷旧事,又从一开始就认定卫浮烟是公主所以难以察觉,可他这个局外人却不可抑制地想到更多!三花堂出事后罗碧痕消失,那时罗碧痕已经身怀六甲,罗碧痕的第三个孩子跟真正的端阳公主生辰应当十分接近,而那时他周怀意已经被丢进狼群,辰国卫氏有外嫁公主夫亡妻从的古怪规矩,所以为了避免端阳公主出嫁后殉葬辰国人将公主掉包完全合情合理!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用一个男婴掉包?找一个刚出生的男婴对皇家来说实在太容易不过!对了,当时两国定的亲是让他周怀意娶辰国第一个公主,所以只要有人出嫁那么之后诞生的皇女就会平安!   一切都合情合理!周怀意久久看着画中和卫浮烟笑容一模一样的罗碧痕无比震惊,这秘密来的未免太快了!他周怀意从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察觉到卫浮烟身份的秘密,好像只是寻常散步却发现了一个藏宝地,卫浮烟……果真不是公主?   周怀意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的质疑根本只是因为迁怒,他从没想过辰国那边竟然敢胆大包天到真得送来一个替嫁公主!那么卫浮烟知道吗?她这段日子忙里忙外究竟查到些什么?   “意儿,为师觉得很像很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太思念碧痕、太愧对碧痕?”   周怀意沉思片刻说:“师父,我会查查看。”真假又如何?他总之是有愧于她。   “为师对不起碧痕,当年三花堂血案虽然不是出自为师之手,可是倘若为师当年根本没去苏州,碧痕一家根本不会出这种事!为师不敢让轻舟回辰国查探,因为如果查知真相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只会是我!意儿,你能相信吗?为师挚爱一生的人竟然以为我和碧痕珠胎暗结,以为她腹中孩儿是我骨血,所以非要找了理由灭了白家,非要杀了碧痕和她腹中孩儿!意儿,为师要怎么跟轻舟解释?为师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却成了碧痕口中的罪魁祸首!意儿……”   周怀意怕他再犯病连忙将他扶到一边坐下说:“轻舟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师父你养他二十年,你的心思他也会明白。”   花错却含泪摇头:“为师这辈子真得是什么都没得到啊……”   周怀意看着难过,当年潇洒飘逸的师父竟然被旧事牵绊到如斯地步!   第六十话 起用青松   卫浮烟睡醒时雨已经停了,那时天色擦黑,她窝在姐姐身边不想动,却又耐不住门外有人不住地敲门。   宿月说了句“稍等”后就抿嘴对她笑:“大约是莫潭来催我吃药了!”   卫浮烟一脸幽怨地起身说:“你这就要出嫁,又剩我一个人,唉!”   卫浮烟紧张防备和卸下防备时完全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前一个咄咄逼人慎思善谋,后一个却黏人又孩子气。不过人都一样,只在熟悉信任的人面前撒娇撒泼显示弱点暴漏本性,宿月自己不也只是在莫潭面前敢耍小性子么?想到这里宿月轻笑说:“你来。”   卫浮烟刚跳下床打理好衣服头发,听姐姐这么叫就笑着凑过去。宿月从头上取下一根不起眼的绞藤银簪说:“这是钥匙,你去把铜镜背后的妆盒打开。”   这银簪卫浮烟似乎熟悉,却从没特地留意过,原来竟是一把钥匙。那面铜镜贴墙放着,看起来又笨重又粗糙,卫浮烟从一侧看过去,果然隐约看到后面有个黑丝绒小方盒子,她很费了些力气才得以把那小妆盒拿出来。   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个墨玉扳指和一颗很大的黑珍珠。   宿月压低声音说:“扳指是爹的,珍珠原来是一串,现下我也只剩这一颗了。你没见过他们,就留给你收着吧!”   卫浮烟呆呆地看着这些东西,竟然有些不敢伸手去拿。   “快收起来吧!莫潭等急了会多想的!”   卫浮烟匆匆收好东西赶紧跑去开门,却听宿月在身后提醒:“小心点!”   莫潭见王妃亲自来开门有些不好意思,他正要行礼卫浮烟却说:“不必多礼。你好好待她,我就千恩万谢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宿月,见宿月羞赧地点点头,于是笑着离开。   卫浮烟站在挽夕居院子里看着发芽的藤萝默然不语,心中却开始思量许多。她现在是绝对不愿和姐姐分开的,可是师父和姐姐之间的误会她又很难派遣。姐姐言语之间对娘亲奉若神明,娘亲既然说了师父是罪魁祸首,姐姐想必很难心无芥蒂地与之共处。   哥哥那边就更麻烦,为了个青荷只怕不知要恨她多久,现下人又不在府上,真是要解释都不方便。   加上她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也不知道成安重有没有联系到翁俦。陆仲突然离开后她再布局就总觉得心里没底,少了个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人,做什么事都不踏实。   绮云在一旁说:“王妃,出来够久了,这就回去吃饭吧?”   卫浮烟看看天色,说:“不,去看看门青松。”   卫浮烟虽然不喜欢生活在这王府里,却不得不承认周怀意这王府很费心思。荷心斋前的荷塘,荷心斋后的藤萝,揽翠斋中的翠竹,挽夕居前的银杏,落樱阁里的梅樱海棠,处处精致奇巧美不胜收。一场春雨把揽翠斋中翠竹洗得碧绿挺拔。卫浮烟记得第一次看到柳轻舟时就觉得他如柳如竹,温润挺拔,玉树临风。那时谁知眼前人竟是她亲生的哥哥呢?   绮云上前敲门:“门侍卫,王妃来看你了!”   门青松一脸幽怨地来开门。卫浮烟看他虽然面有怨色但精神上佳便知道自己来得时间还算刚刚好。她吩咐绮云先回去准备饭菜,自己随门青松进了屋。   揽翠斋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为隐卫们准备的,卫浮烟进过胡神医和柳轻舟的房间,都和眼前门青松房间的格局一模一样。但是相比胡神医房中有许多瓶瓶罐罐、柳轻舟房中有许多字画,门青松这房里堆满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就显得十分幼稚可爱。   卫浮烟随手拿起一个刻满古怪文字的小葫芦说:“气了这么久还没气够?现在我是你主子,见我病着也不去看看,反倒天天躲在揽翠斋装死?”   门青松在卫浮烟背后瞪她一眼,倒了茶说:“回王妃,不是装死,是差点真的死了!”   “这能全怨我?一来你家王爷也有份儿,二来你自己武功不济,我也没想到来劫青荷的人那么轻易就能伤到你啊!”   门青松更加哀怨,自己这被主子抛弃也就算了,换了个主子还是跟他过不去,现在新旧两任主子十分默契地一起在沈青荷那里玩儿了个欲擒故纵,生生让他门青松栽了大跟头,要是绮云没及时赶来帮他止血,他门青松可就撒手人寰了啊!   卫浮烟明白他的哀怨,浅笑着说:“说真的,我卫浮烟非常不喜欢你这种坚决站在他那边的人,可是眼下急着用人,你呢又刚好正是我手下人,所以还请门侍卫你勉为其难假装振作继续坚定不移地为我做事吧!”   门青松真是一腔苦水无处倾倒,最后翻着白眼死气沉沉地说:“王妃尽管吩咐。”   “请相思尽快独自过来一趟。”   门青松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王妃有事不找府上人做,却找一个青楼女子?王妃你要我做事还信不过我?”   “嗯,信不过,”卫浮烟坦白说,“所有过你和绮云手的事都会被他知道,我觉得像是被监视。你是他的人,相思是我的人。”   门青松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坦白,顿了一下才说:“回王妃,我这么说,她阮相思未必信啊!”   “就说我问她治病的事,她会来的。”   找相思来是想问问那边的情况,李少棠现在在哪,陆仲去了哪,她都想知道。虽说躺了一个月混混沌沌,但是却不敢把脑子也趟慢了。   回到荷心斋时绮云已经做好了饭等着,因为她的药膳是独备了一份,所以想必也不需要特意等周怀意一起吃。她简单吃了几口饭就上楼休息,一进门却有些惊讶。   房里蝴蝶兰的屏风不知何时被撤下了,白色的小狼崽蜷成一团在她床上呼呼大睡,身下的锦被上却还放着几样东西。周怀意曾经赠她的银色弯刀,白风寨那晚她拔下来刺伤了自己的金钗,还有跌落荷塘后就找不到的玛瑙珠串。怎么周怀意还留着这些东西?   红玛瑙珠串是她三哥送的,说是红色辟邪,让她好好戴着不准取下来。金钗是来燕京后在街上买的,做工粗糙,也不像是足金,但是钗头垂着一串雕刻细致的玉兰花苞。至于那把弯刀……卫浮烟实在不懂周怀意的意思。   而刚巧她也打算让相思帮她找一件可以随身携带的兵器。这把弯刀吹毛即断削铁如泥,刀身轻盈小巧方便随身携带,实在是防身的上佳之选。   可是一天不知道周怀意为什么要带她去洛都,一天这心里就不踏实。   周怀意回来时卫浮烟正背对着门口高高抬着手臂将脖颈间一个东西取下来,她微微偏着头,如云秀发全部拨向一边,周怀意恰好可以看见她纤细柔白的脖颈。周怀意记得白风寨那晚看到过她脖子上有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项圈上坠一块暖玉,却不知她今天为什么要把这项圈取下来。   周怀意上前说:“我来。”   卫浮烟一惊之下慌忙转身后退半步,脸上戒备之意明显。   “用得着吗?”周怀意面色清冷步步靠近,“你全身上下该看的能看的我全看过了,现在戒备是不是晚了些?”   卫浮烟暗暗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没事总跟你嘴唇较什么劲?”周怀意道,“奇怪了,从前没人提醒过你别这么做吗?”   眼见周怀意已经站到面前,卫浮烟身后就是床铺所以不敢再退,她微微躲开他目光说:“你有事就快说,不相关的事就别问。”   周怀意直接抬头绕到她颈间,卫浮烟急忙要躲开却被周怀意一手毫不客气地按住肩膀,他在她耳边说:“你就与我相关。”   卫浮烟一个激灵,却逃不开他的手。他们没站得这么近过,卫浮烟也从不知周怀意看起来竟然如此高大,他只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让她不得动弹,另一只手却绕到她脖子后面。   “你究竟想做什么?”   “吓成这样?”周怀意淡淡地睨她一眼,单手解开她脖子后银项圈上的搭扣,然后将项圈交到她手上退开半步。   卫浮烟紧紧握着暖玉难掩心中紧张。她习惯的周怀意冷静又冷淡,除了刚开始不知触动了他什么底线怒过两次之外,其余时间就像一只冷静审视等待出手的鹰。最近这段时间他未免太反常,反常到卫浮烟常常因为他突然间的奇怪举动而心惊肉跳。   “还有什么事吗?”卫浮烟下逐客令。   周怀意看着那块玉说:“不错的暖玉。”   那是卫浮烟及笄时她皇兄送的,卫浮烟来辰国后因为恼恨所以只把玉贴身带着,加上冬天衣服厚所以平常看不出来。她当然知道周怀意也只不过在白风寨那晚看见过一次,她不愿提及那晚所以只是转过身将项圈和白玉收到枕头下,小狼崽被她无意间碰醒一跃从床上跳下蹭到周怀意脚边,并且咣啷啷带着一个东西从床上滚下来。   等卫浮烟闻声回过头来周怀意已经从地上将一个墨玉扳指捡起来,卫浮烟连忙上前要抢,周怀意却扬手忽问:“男人的扳指?”   第六十一话 繁花似锦   卫浮烟真是大意了,她只记得从前的周怀意从不踏入这边,却忘了现在周怀意正在反常中!   周怀意看着那墨玉扳指说:“看起来虽然名贵,但没到价值连城的地步,不像是皇宫里带出来的。次虚侯的?”   怎么会突然扯到周远之头上?“不是。”她坦白回答。   “那暖玉像是戴了很久了,怎么突然摘下来?”如此名贵的暖玉不像是一般人送的起的,周怀意猜那玉一定和那个皇宫里的人相关,如果卫浮烟突然执意要摘掉那块玉,是否意味着她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卫浮烟皱眉看他摩挲手中的墨玉扳指,说:“戴久了就烦了。”   “是吗?”周怀意淡然说,“明儿一起出去一趟。”   “有事?”   周怀意却不说话,转身欲走。   “我的扳指!”卫浮烟脱口而出后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她之所以一直刻意忽视那个扳指就是不想让周怀意看出那扳指对她有多重要,结果周怀意果然脚步一顿慢慢回过头来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最近的周怀意对她未免太好,以至于她常常会松懈了防备,此刻却不得不谨慎着承认道:“很重要……还给我。”   周怀意举起那墨玉扳指细看一会儿隐约猜到什么,然后默不作声将扳指递过去。   摘掉戴了很多年的暖玉如果意味着同过去告别,突然冒出来的“很重要”的扳指是否和她真实身份相关?   疲惫地坐在小书房里,周怀意再度偏头透过雕花格子窗看另一边,那里卫浮烟正将一颗红线穿着的黑珍珠戴在颈间,然后将方才的项圈白玉收到一个黑色小木匣里,她动作轻柔,侧脸在烛光下有淡淡的光晕,看起来完全是单纯无争的好女人,全然没有那种敏感精明到让人厌恶的样子。   周怀意真心羡慕卫浮烟现在的悠然,所有的人都替她筹谋都拗不过她的精明又多疑。什么都不知道比什么都明了要幸福地多,这女人偏偏不懂。如果他周怀意也不曾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如此不幸的孩子,现在也不必被那一幕牵绊着左右为难。   可是洛都的事的确不能再耽搁了。他虽愧对于卫浮烟,虽也曾想尽办法要卫浮烟心甘情愿跟他走,可是拿卫浮烟的感受跟他弟弟盛谦的安危比却又是天大的笑话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卫浮烟用过早膳出门,看见周怀意早已经负手而立等在门口,目光远远地落在原来的荷塘上。   荷塘被填平,那儿现在不过是个寻常花园罢了。   见她出来周怀意道:“先去趟繁花似锦,路上累了就说,你不说没人知道。”他其实恼的是她怕荷塘怕到那种地步却从未提起,难道她一早说了他还非要留着这荷塘吓她吗?   卫浮烟却只觉得古怪。周怀意连最近看她的眼神都古怪,有时隐忍,有时淡漠,有时似乎有瞬间惨烈的疼痛,可是等她真得细看时却又只是平常。他笑得更少,大部分时间表面有笑意时眼神更加淡漠无光。   究竟发生了什么?卫浮烟带着绮云跟在周怀意身后一起出门,心中却忍不住好奇,她直觉地认为这件事一定和他突然要带她去洛都有关,可是却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真得是因为她这一场大病?因为胡神医说她这三年来积压的小病让她一个月卧床不起然后周怀意果然心怀愧疚了?   怎么可能!周怀意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这种事牵绊的人啊!   一路上周怀意都未曾开口,他似乎有心照顾她没多大力气的身体所以走得很慢。今儿街上热闹,卫浮烟许久没出来更觉得事事都新奇,她和绮云走着走着就几乎忘了周怀意的存在,小孩子手上拿的粗糙的柳笛,老翁正在扎的精致的风筝,还有人在卖香喷喷的白兰花,一切都美好的不可思议。   而周怀意从未打断她们,她们走就一起走,她们停就等着,只是在她和绮云从一个不大干净的小摊上买白糖糕时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种糯米做的白糖糕在北方并不多见,卫浮烟更是出嫁后就没怎么吃过,今天乍一见忍不住买了许多让绮云收着。周怀意明显忍了忍却没说什么。   当日她在繁花似锦时师父曾送过一方黑木令牌让她自由出入,可惜她从未用上。今日周怀意直接带她们进了双栖殿,殿里一个双螺髻粉衣小丫头正在打扫。   周怀意道:“去请幽檀芳过来,花爷有吩咐。”   “是。”小丫头领命退下。   绮云等小丫头离开才小声说:“她声音真好听哎!”   卫浮烟笑说:“幽檀芳的声音也好听极了,一说话依依呀呀好像唱戏一样。”   “师父把整个繁花似锦交给幽檀,正是因为她说话的样子和故人相像,”周怀意突然插嘴道,“听说师父和旧友罗碧痕第一次相见时罗碧痕正在江上画舫中弹琴唱词,也是依依呀呀娇娇俏俏。后来幽檀选人便只是投师父所好罢了!”   周怀意毫无意外地看到卫浮烟突然僵滞了神色,心叹一声他果然没猜错,卫浮烟果然是罗碧痕的女儿!   幽檀芳跟粉衣小丫头过来,等下丫头退下后才行礼:“见过怀王、怀王妃!”   “今日繁花似锦闭门谢客,你将师父的东西收拾好送到王府,然后请‘不夜城四鹰’到王府待命。师父交代这里的东西任王妃选,所以我们会四处看一看。”   卫浮烟惊讶,任她选?   幽檀显然对这个决定极其惊讶,但仍然恭敬从命退下。   “绮云,你去帮幽檀,”周怀意遣开绮云说,“我们去师父房间。”   卫浮烟随他绕到偏殿,但是周怀意一打开门她就望着前方顿足不前。   周怀意自从猜她是罗碧痕的女儿后就更加可怜这个自小被人利用的女人,所以此番有意将与罗碧痕相关的东西都指给她看。他从前记得师父房间正对着门口就是一幅画,那天见师父画罗碧痕他才猜到画中人是谁,也就此将先前查过的白风寨和三花堂彻底联系在一起。   画上是一片粉盈盈的桃花林,青袍长剑的白起年揽着肚大如箩的罗碧痕,旁边一对蓝衫小娃娃开心玩乐,正是幼时的柳轻舟和宿月。他们四人的身后还隐约画着三个人,卫浮烟一眼认出年轻时的成安重,那么旁边二人自然是杨逢春和翁俦了,杨逢春面色憨厚,成安重踌躇满志,翁俦洒脱不羁,三徒弟看起来还算和睦。   卫浮烟强忍着没落下泪来,周怀意在一旁看得分明,说:“不是对三花堂的事感兴趣?带走吧?”说着上前摘画,却听卫浮烟紧张地阻拦:“别!”   他手一顿,奇怪地回头,只听卫浮烟目光渺远声音空旷地说:“我来……”   周怀意默不作声退到一边,眼看着卫浮烟微微颤抖着手将画取下来细细看了许久才万分小心地将画卷起来。   看他一直在旁边看着,卫浮烟想解释:“我……”   “收着吧!”他移开目光说,“看看其他的。”   师父的房里再无和三花堂相关的东西,大约即便从前有现在也已经送给柳轻舟了,所以周怀意直接将她带到了她曾去过的长廊。   走过无尽奢华的“百鸟朝凤”翡翠骨屏风,卫浮烟越来越觉得脚步虚弱,她深深记得这扇门外那幅只有一叶一莲蓬的画——她们白家家破人亡那一幕的真实写照:唯有三颗莲子、几乎要被风吹断的莲蓬是娘亲,两颗快要脱落进水里的莲子是哥哥柳轻舟和姐姐宿月,另一颗紧紧现在莲蓬里、上面有一道深深伤痕的莲子是自己,那么旁边已经折断却仍然像是在拼命守护莲蓬的荷叶就是爹。   瞬间就家破人亡,让她过别人的生活,管别人的父母叫爹娘,管别人的兄长叫哥哥,为别人的婚约出嫁,到现在都用别人的名字过日子!   害她从出生就没见过父母,现在兄妹敌对难以相认,已经相认的姐姐却已经瘸了一条腿!   卫浮烟几乎从没多么深刻地恨过那些人,她能体谅设定真假公主计划的太后的心——无非是为了保护自己亲生女儿,也能够理解就此利用她布着莫名棋局的皇上的意思——无非是因为他是皇帝,他要顾全大局,他要谋得天下!   可是现在恨意却空前旺盛,她猛然发觉她之所以能体谅能理解那些人根本就是因为她从前不知白家的苦楚,可现在站在这幅画前,那种家破人亡的疼痛却一刀一刀刻进心底。   周怀意在她身旁能清楚感受到她压在眼底的恨意,尽管面色上已经掩饰地异常平静,但是他知道那就是恨,和自己曾经一样有过的恨。   “卫浮烟……”   “去洛都吧!”卫浮烟盯着画静静地说,“去洛都,我要带上我的羽卫,可以吗?”   周怀意没曾想这件事在这么个瞬间轻易解决,略一沉思,道:“好。”   卫浮烟上前欲把画摘下来可是伸手却够不到,刚踮起脚尖就看到旁边一双大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将画摘下卷好了递给她。   卫浮烟淡漠地说声“多谢”继续往前走,手却不可抑制地握紧。   去洛都!绝不放过他!   第六十二话 就此作别   离别之前总有许多事要做,但是她倒是真的不忙乱。   第一件事是见成安重。上次见成安重时便觉得他的病积重难返,这次她不敢带胡神医,只得劳烦季神医过来。   “小师妹……”成安重卧床不起,看到她来十分欣喜即刻便要下床。   “哎,请躺着吧!”卫浮烟上前说,“恕晚辈直言,您既然已经被我爹逐出师门,便无需再这样称呼我了。您这么多年为白家所作晚辈铭记于心,大恩大德此生必报!”   成安重一愣,靠在床上重重叹气。一旁成宇帮腔说:“爹,我和三小姐年纪相仿,你叫她小师妹我岂不是要叫她姑姑?传出去我曾经和自己姑姑拜了堂,岂不是丢咱们三花堂的人?”   成宇很清楚自己亲爹对被逐出师门一件事无法释怀,并且老人家到现在都以三花堂人自居,说会抹煞三花堂的名声爹是万万不会做的。   成安重向来溺爱儿子,对成宇几乎言听计从,听闻此言便点点头道:“倒是我疏忽了!三小姐,先前在白风寨怠慢之处还望三小姐海涵。当年师娘命令找到你之后便带你走,可是既然你有自己的打算老朽也不好说什么,就让宇儿跟在你身边帮忙。”   卫浮烟连忙道:“先前拙夫救人心切误毁白风寨,晚辈才当请前辈原谅。晚辈想让成大哥先留在这里重建白风寨,其他事等这边忙完了再说。”   重建白风寨这件事是成宇提出来的,原因是那晚白风寨逃出来的弟兄无处可去,卫浮烟敬重他仗义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是提醒他最好快一点。   “至于翁俦那边,”成安重吃力地说,“就让翁俦去洛都找三小姐吧!”   卫浮烟点点头出门请季神医进来帮成安重看看,却见季神医号脉时神色愈发严重,她明白什么叫病入膏肓汤药无用,于是也不深究,只是在季神医说最多不过一个月阳寿后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的成宇,然后恭恭敬敬地对季神医道谢。   第二件事自然是召集羽卫。相思这个人极有意思,按她从前说的最好别把她往家里带,那她现在应该紧盯的是周怀意,可是挽夕居里,卫浮烟发现她仍然只顾着调笑门青松,就算没看门青松那水杏眼也是在瞄成宇,倒是根本没多看周怀意一眼。   成宇双手抱臂懒散斜倚在廊柱上,一看见周怀意来就咧嘴笑:“就是他灭了咱们白风寨?”   周怀意也淡然打量成宇,心道:就是他揭了卫浮烟的盖头?   卫浮烟为周怀意倒了茶递过去然后说:“成宇,阮相思,还有在外做事的江北,或者再加上树上那只猴子,就是我的羽卫。这位是我的夫君怀王,大家彼此认识一下以免日后做事误伤。”   周怀意品着她递过来的茶,暗自笑那句她明明自己也说得别扭的“我的夫君怀王”。   门青松在树上一脸幽怨地被迫接受自己从王爷的隐卫变成王妃的羽卫的残酷现实。   “相思,这位是绮云,”卫浮烟开始安排,“到了洛都你和绮云住在一起,规矩礼数有什么不懂就直接问绮云。成宇,这里的事结束后你跟宿月、莫潭一起去洛都,待会儿我带你见莫潭。至于门青松,你当然和我一起走,如果你真喜欢这棵树可以送你。”   相思忍不住率先笑出声来,却听门青松幽怨地说:“这树是王爷的!”   “哦?”卫浮烟笑,听周怀意十分配合地说:“这王府本王已经送给王妃了,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她的,本王也只是借住。”   “什么?”门青松大惊,差点从树上跌落。   卫浮烟不置可否,周怀意说送她王府至少说过两次,一次条件是让她好好照顾师父,一次条件是让她帮忙应对拓王,可是她倒是从没当真过的,毕竟她对这王府实在没多喜欢。   她站起身来说:“好了,各自回去收拾东西拜别亲友,三天后卯辰相接时在南城门见。”   第三件事便是要一一告别。先是宿月,她将在繁花似锦带来的画给宿月看过,姐妹两人窝在房里感慨连连。宿月看着她项上珍珠说:“你和娘倒是都不衬黑色,先前爹就不喜欢娘带这串黑珍珠。”   卫浮烟眼珠一转想起另一件事:“姐姐,你是不是把我黑白颜色的衣衫都扔了?”   宿月笑:“让你发现了?”   卫浮烟明白那些素白墨黑都让宿月心惊胆战,她抱着姐姐说:“姐姐,没事的,等到了洛都我们认了哥哥也是一大家子!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我跟你保证!”   “算啦,相认与否都在其次,只求平安,”宿月摸着她头发说,“别恨过去,只看将来,好吗烟儿?娘希望我们平平安安的,你突然要去洛都姐姐其实担心,但是也知道劝不动你,你呀,倔脾气!”   卫浮烟窝在她怀里撒娇说:“我们当然会平平安安的!我们一家再不会像从前那样!”   她将当日和陆仲查探白风寨时从爹塑像上取下的小剑留给姐姐,如此便算道了别。   然后她便去拜祭兴国长公主。那天她只带了绮云,可是到坟茔却看到周怀意也静静站在一旁,她躲不掉只得上前,两人相顾无言,心中各自感慨。   周怀意当日骗姑姑说卫浮烟已有身孕只是想留姑姑坚持下去,却没曾想竟然一语中的,如果那时他多留意卫浮烟一下说不定那孩子就不会离去。   “第一次见你来。”周怀意看着坟茔说。   “哦。”卫浮烟站在兴国长公主坟前心里有些发凉,陆仲曾经说过的“兔死狐悲”没有错,她的确很怕落到长公主这样的下场。兴国长公主一个名震三国的巾帼女将都会因为被卷入夺嫡之争而含冤离世,她这样一个已经被抛弃的假公主又如何确信能自保周全呢?   她放下提到手疼的食盒,将里面菜肴一一取出来。全部都是当日在将军府里经长公主指点过的菜,卫浮烟很喜欢这个长公主,但是越喜欢越不敢来看她一眼。   食盒里没一样姑姑喜欢的菜,反倒全是他和盛谦最喜欢的,周怀意硬生生移开目光。   卫浮烟放下菜肴便要走,她不敢久留,却听周怀意突然说:“你怕什么呢?”   她身形一顿,笑:“我怕什么!”   “你不会有和姑姑一样的结局,”周怀意静静看着长公主的墓碑说,“不是答应了姑姑说要照顾我?那么我活一天,你就太平一天。”   辰国有外嫁公主夫亡妻从的规矩,他若不在她必然不能独活,可是周怀意如此承诺,卫浮烟纵然不敢当真心下也不乏小小震动。   第四件事不在她计划之中,因为离开的前一天下午周怀意突然提出要把小狼崽放归树林,当时她和师父正在落樱阁里嬉闹作画,听他这么说还当真有些奇怪。不过师父很开心说一起,她也就没什么好说辞去拒绝。   “浮烟,”师父骑在马上看着她怀里的小狼崽说,“你不怕吗?那可是狼!”   小狼崽欢快地用尖牙撕扯着她袖子,卫浮烟毫不留情地拨开它的小脑袋说:“哪能不怕?一开始很怕啊!”   周怀意知道她的一开始指的是他将她从繁花似锦强带出来扔进狼群的事,想想那时竟然被她气的失态,也是个笑话。   “你和意儿还真是有缘,”师父突然说,“换一个人,知道意儿从狼群里出来只怕要吓死。”   卫浮烟和周怀意相视一眼又迅速各自躲开目光。   有缘?周远之也这么说过。可惜至少现在看来还不是什么好缘分,彼此为难,全是孽缘罢了。   花错轻叹一声道:“浮烟,你愿意去洛都为师开心得很,轻舟在洛都等我们,几个月后我们便可以一家团聚,为师这一生总算是有些安慰。”   一家团聚,卫浮烟笑,对的,哥哥,姐姐,她,一家团聚!   周怀意知道她想什么,他从怀中取出短笛轻轻吹起,没多久便有狼渐渐聚集。   “去吧,小虎!”卫浮烟下马将小狼崽放在地上,这只狼崽看起来健壮得很,将来说不定要成族群之首,可惜竟然摊上这么个名字。   有周怀意和师父在身边她面对整个狼群竟然没有一丝害怕,小狼崽在她脚边蹭了许久都不舍得离开,卫浮烟感动,拍着它脑袋说:“去吧,我会回来看你。”   也不知它听不听得懂。   所有的事都安置好,第二天便要走,卫浮烟却整夜噩梦连连,又是荷塘又是惨烈的鲜血,不知是什么预兆,最后她梦到许多人在追杀她,辰国的,月国的,黎国的,可是突然有人拉着她的手将她护在怀里,拼了命的不让别人伤害她,但是转眼这个人却受了极重的伤!   卫浮烟冷汗涟涟地从噩梦中惊醒,却意外地看到周怀意站在床边。他身上穿的还是白天出去时那件黑缎锁银丝边的袍子,看起来像是一直没睡。   “做噩梦?”周怀意递过来一杯茶。   卫浮烟感激地接过,喝了茶一颗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不管……”卫浮烟紧紧握着茶杯犹疑着说,“不管你究竟为什么……突然间对我很好……总之……总之谢谢你……多谢!”   第二卷 迭情卷   第一话 双双无意   卫浮烟头痛欲裂,翻身醒来。   也不知是因为带上了威名赫赫的“不夜城四鹰”还是因为拓王有意放他们回洛都,总之一路都风平浪静。三月春光正好,处处桃红柳绿莺飞燕舞,周怀意也比往日笑得更多,他仍然反常地对她很好,不仅因为她身体虚弱一路走得极慢,更每到一个地方就赏赐她许多珠宝首饰,似乎要把三年的赏赐都补回来,而她几乎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只要每天跟绮云、相思和执意要跟过来的幽檀吃喝玩乐就好,这段日子简直是她嫁过来后最美的时光。   卫浮烟在床上眯眼看着晨曦的微光想着这些忍不住摇头轻笑,她算得准一切,却看不透他。   这一动却觉得奇怪,怎么身后……   她立刻倒抽一口凉气,等到脊背发凉地慢慢转过身立刻忍不住尖叫一声跳下床。   这一跳更是胆战心惊,怎么自己全身一丝不挂?   床上的周怀意被这一声尖叫惊醒,他转过身看着全身光(居然是违禁词==)裸一脸惊愕的女人皱眉道:“别光脚站着,地上凉!”   他这一路上不知因为这种事提醒过多少回,别吃井水镇过的瓜果,别光脚站在冰凉的地上,不准和绮云相思一起跳到溪水中玩儿,不准躺在青石上歇息,每次只是一句突兀的提醒,每次都让卫浮烟吓一跳。这次卫浮烟同样愣了片刻才想起“光脚”之意,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堆衣服护在身前。   周怀意被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逗笑,闭着眼睛转身好心提醒说:“那是我的衣服……”   卫浮烟再度尖叫一声扔掉衣服跳到屏风背后,心中慢慢清醒过来。   是了,四月初六,师父生辰!所以他们一群人昨晚大饮大闹誓要不醉不归……   卫浮烟恨不得一巴掌抽到自己脸上!可是看着面前屏风忽又反应过来:“你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周怀意背对着她闷闷地笑出声来:“你确定要我睁开眼?”   卫浮烟真是快疯了!她迟疑许久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一把抓起自己的衣服躲到屏风后迅速穿上,然后再度恨恨地道:“你出去!”   周怀意这才睁开眼转过头来,脸上依然夹带几分笑意道:“不过是同塌而眠,没碰你。”差一点就意乱情迷,可是她刚刚失掉了孩子,周怀意不得不谨遵胡神医之意没碰她。   卫浮烟这才稍稍放心,可是转而怒火更大,凭什么喝醉酒就可以来她房间?凭什么又脱她衣服?凭什么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我……”的衣服怎么会?嗯?   他背对着她闷闷笑着把事情撇得一干二净:“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不记得你怎知……”怎知没碰我!   周怀意背对着她笑得更厉害,他越笑卫浮烟心中越恼怒,最后只得恨恨地随手拢了头发出门把房间留给他。   等到坐到马车上看到师父十分好奇加十分欣慰的样子她才知道是哪个多事的老人家所为!卫浮烟当下气得连药膳点心都吃不下去了!   “师父你怎么可以……”   花错一脸无辜地说:“你们都喝醉了……夫妻俩当然要送回同一个房里!”   卫浮烟又难堪又恼怒。   “烟儿,到了洛都,会关心这些事的可就不止为师一个了……”花错提醒。   她瞪一眼师父却不答话。周怀意大她四岁半,她都已经二十了,周怀意却依旧膝下无子。皇后既是周怀意的姨母,更算是他养母,这件事她不可能不过问。想着明天一早要随周怀意进宫请安她就觉得头痛,什么柴贵妃、佟妃、颜贵人等等大概都会附和着太后和皇后讨伐她这没能为王爷生个男一半女的罪妃,那场面真是想想都热闹。   “再娶不就是了!他是王爷,迟早要三妻四妾百子千孙的,倒时会有许多人来孝敬师父你老人家,也就用不着在我身上使计谋了!”   花错点她额头道:“你也就是仗着他宠你!这洛都眼巴巴看着意儿宁可没名没分也要跟着他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偏你就不在意!”   “宠我?”卫浮烟恼,师父不是有看透人心的本事么?怎么还说得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   花错将药膳点心递过去说:“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多少东西,也要看他原本有多少。有天下的也许愿为你倾尽天下,有财富的也许愿为你散尽千金,可是意儿的感情不多,他一生在意的也不过为师、他弟弟盛谦和兴国长公主罢了!可是现在他愿为你让步为你推迟回洛都,这些事别人做着平常,可对他来说都不容易。你不能得到了一个人的全部却还嫌少,烟儿,你已经是他的王妃,难道这辈子还改得了吗?”   花错明知事情不是这样,可他真心希望周怀意和卫浮烟能相知相守白头偕老,尽管周怀意的心思他现在还看不明白,但总觉得这么做没什么错。   卫浮烟在颠簸的马车中沉思许久却不得不坦白说:“师父,他是否真心,也要看我要不要;我虽是王妃,但若是想要抽身离去,也未必一辈子都被这个身份困住。师父我对不起你,我来洛都有自己的打算,并非为了和他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周怀意刚刚策马过来,在马车外将一切听得分明,他心中有无以言说的奇怪震动,几乎是立刻便忘了策马过来是要做什么。只听师父继续说道:“烟儿,你别说得如此干脆,这一路上为师看在眼里,你敢说你一刻都未对意儿动过心?”   周怀意突然不想打扰他们谈话,他等了许久才听到卫浮烟低低的声音:“没有,师父,我先前这二十年受尽荣宠又被彻底抛弃,心下便十分厌恶一切不确定的东西。我非要确定许多让我自己难受的事实,非要求师父一句即使我不是公主也不会不管我的话,同样地,我一天不知他究竟为何对我好,一天就不敢对他动心。”   周怀意勒紧缰绳静静听着,眼睛却停留在前方隐约可见的城门。   “烟儿,你是否还恨他?你嫁过来时才十七岁,十七岁啊!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想必也什么都怕,可他就那样将你扔在燕京了!为师每次想到这一点就恨不得……”   “师父!”卫浮烟的声音轻快起来,“不恨过去,只看将来!所以师父你也别再做这种事,到了洛都自然会有太后皇后赏赐他姬妾,到时有很多人伺候你,你也很快就会有许多徒孙,岂不是很好?”   “那你怎么办?”师父问出周怀意心中的话,然后周怀意立刻就听到卫浮烟撒娇说:“陪着师父啊!师父你不能不要我,我赖定了……”   这样的卫浮烟周怀意从未见过,他轻笑着摇摇头,终于在一旁说:“师父,浮烟,要不要出来走走?快到城门口了。”   卫浮烟一惊,连忙重新哀怨地瞪师父,师父是武林高手怎么可能不知道马车外有人在听?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花错笑容宠溺,面不改色,丝毫没有愧疚之意。卫浮烟气恼地在周怀意搀扶下一脸尴尬地跳下马车。他们轻装简行,一共只三辆马车,第一辆里面是师父和她,第二辆里面是绮云回暖几个丫头,最后一辆里是一些杂物。向来都是周怀意和他的隐卫众人在马车前,她的羽卫跟在两边,最后面是繁花似锦的“不夜城四鹰”。   然而下了马车卫浮烟才看到近在眼前裹着紫色丝绸的豪华马车,马车前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似乎是在迎接。周怀意原本丝毫不在意地带着她和师父悠闲向前走,可是马车帘子一撩开之间周怀意突然神色有变,当下便停住脚步直直盯着前方。   卫浮烟见周怀意如此也好奇地停在他身边同样看着马车,只见马车上走下一个银灰色宽袍的俊朗男人,此人远看大约和师父一般年纪,只是左边袖子半截空荡荡的。此人一下马车周怀意神色间立刻有了浓重的厌恶,他表面上不露声色但是卫浮烟已经太习惯他的小动作,此刻他负手而立手背上青筋暴露,要么是极恨,要么是极忍。   不知怎的,卫浮烟立刻觉得周怀意变成了曾经两次和她大吵的那个可怕的周怀意,她莫名有些畏惧,可是瞬间周怀意眼中暴怒收敛,变成深不可测的幽暗。   卫浮烟回头一看,原来银灰衣服的男人正用仅存的一只右手搀扶一个白衣美貌女子下马车。白衣女子小腹隆起,大约已经有四五个月身孕。她有一张一眼望去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脸来,面如白玉温润,眸如秋水含情,两簇柳眉纤细柔长,笼得整张脸温柔恬静。   “见过平王爷、平王妃!”周围一众人突然黑压压跪倒一片朗声齐喊。卫浮烟顷刻之间似乎看到从前的自己,在所有人的注视、关怀、守护、羡慕之下,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她突然被这场面刺的心都生疼,习惯性地就要往周怀意身边靠,却见周怀意身姿凛然不动,深沉的目光远远穿过人群毫无疑问死死定在白衣女子身上。   原来不止妾无情,郎也无意。   第二话 洛都王府   平王是黎国皇上的母弟,算起来是周怀意的叔父,他因曾在战场上为皇上以身挡剑断掉一臂得蒙圣宠优渥,其封号“平”字意在和皇上平起平坐,在黎国皇室地位可见一斑。如此论孝论礼周怀意都应该带着她上前行礼,但他只是目光沉暗地远远看着。等到许久之后平王和平王妃在众人簇拥下消失在城门口周怀意才压下眼中深沉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似乎完全忘记卫浮烟的存在。   而如果卫浮烟没记错的话,次虚侯周远之正是平王嫡长子!   卫浮烟一路都在思索此事,以至于整条街的风景都看得兴致缺缺,唯有一个拐角突然有什么砸在她马车窗棂上,卫浮烟掀起帘子朝外一看,见威武的拓王和一个看起来精明有加的女子正在一家客店二楼居高临下地一起举杯冲她轻笑。拓王看起来依旧是掩藏不住的霸气,眉眼尤其透着果决和刚猛。卫浮烟刚刚看过了倾国之姿的平王妃,如今再看拓王旁边的女人便只觉得不过是一般姿色,她有一副看起来更像江南女子的极单薄的身子,一张瓜子小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眉毛和眼睛颜色远看都较淡,但是眼珠轮转间透着精明机敏,看样子是拓王的姬妾。只是那女子并不等拓王一切而是率先冲她饮尽杯中之酒,然后定定地看着她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这是好戏就此开局的意思吗?一切如拓王所愿,周怀意如约带着她来洛都应战了,拓王面色之间的兴奋根本藏都藏不住,周怀意说的对,此人天生好战,沙场或是朝堂,大约都无战不欢。   没想到来到洛都之后她第一个见到的故人竟是即将要变成对手的拓王!她和周怀意虽未必一荣共荣,但一定一损共损,所以卫浮烟没得选择,只能和周怀意一起迎战拓王。   想到此处,卫浮烟换上一副无限张扬的笑颜面对拓王和酒窝女子,然后明明白白看到拓王微微一愣,可是酒窝女子却笑颜更欢。   卫浮烟放下帘子,倒是立刻对酒窝女子更加好奇了。   马车慢悠悠地继续朝前走,渐渐有达达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马车猛然一顿,卫浮烟在师父帮忙下才稳住身形。   “哥,哥!你回来啦!”   卫浮烟一下马车就看到一个锦衣华服少年猛然冲进刚刚下马尚未站稳的周怀意怀中。周怀意一个趔趄,眼中幽暗之色这才渐渐退去。   “是意儿的母弟,九皇子周盛谦。”师父在她耳边小声说。   周盛谦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张像极了周怀意的脸透着单纯可爱,看来天性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周怀意对周盛谦的宠溺几乎是一眼可见,他从来都不是形于色的人,可是此刻看着自己的弟弟眼中却明明白白全是温柔。果然每个人都有许多面,在一个人面前只展现那固定的几面,卫浮烟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已经觉得看遍周怀意的温柔,可是此刻才明白她从前看到的温柔多么的肤浅和不纯。   “玉儿,你快来呀!”周盛谦扭过头眨巴着大眼睛喊,“来见我哥哥!”   卫浮烟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转弯处露出半个小脑袋,可是周盛谦这么一叫小脑袋立刻缩回,似乎怕极了这场面。   周盛谦大眼一瞪道:“玉儿,我要生气了!”   墙角的小脑袋再度怯怯探出来,大约是看形势不对才磨磨蹭蹭躲躲闪闪地走出来。原来是个十分漂亮的红衣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岁模样,她周盛谦一样有一双单纯的大眼睛,只是此刻撅着樱桃小嘴面色不甘,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认命”。   “民女回明玉给怀王殿下请安!”小姑娘似乎很怕周怀意,她压地头极不情愿地请过安后立刻开始尽力往盛谦背后躲。   周怀意淡淡冲玉儿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十分认可玉儿。“哥,父皇给我和玉儿赐婚了!五月初三成婚!”盛谦眯着大眼睛乐呵呵地傻笑,卫浮烟明明白白看见叫玉儿的小姑娘在背后狠狠捶了自己的未来夫君一拳。   卫浮烟忍不住轻笑起来,玉儿立刻机敏地察觉,扭过头十分好奇地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   周怀意似乎此刻才记起有她这么个人,他道:“烟儿,过来。”   卫浮烟乖顺地走过去,站到正面看盛谦和玉儿立刻就觉得她们简直是金童玉女。   “是嫂子吗?”盛谦亲热地叫,“嫂子好!”   玉儿似乎只怕周怀意并不怕她,她一边好奇地打量她一边行礼说:“民女回明玉给怀王妃请安。”   “免礼,”卫浮烟笑道,“我也有一个小名儿叫玉儿。你也有块玉吗?”   “是啊是啊!”玉儿真是单纯地很,立刻就扯开抓起颈间隐没在衣衫里的紫铜长命锁说,“我的玉!你也有玉吗?”   那是一挂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长命锁,紫铜的链子特意配上了一块华美的紫玉,卫浮烟立刻知晓玉儿一定是名门之后。   “我的玉收起来了,改日给你看。”卫浮烟笑着说。   周怀意淡淡看她一眼说:“进去再说吧!”周怀意带头走在前面,盛谦立刻拉着玉儿的手跟在后面。她和师父尾随其后。   无论是燕京的怀王府还是洛都的怀王府,卫浮烟都不喜欢,这就是她第一眼看到那个怀王府的感觉。   这个怀王府看起来不如燕京那个大,但是有很重的周怀意的味道——冷清,不像个家。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花坛,里面规规矩矩种着几样名贵的花木,一花一草都打理得精致。一条路直通厅堂,看起来干脆直接,前方的厅堂看起来是专门待客的,上书“致雅庸和”,一众下人等在厅堂前向他们行礼:“给王爷、王妃请安!给九皇子请安!给回三小姐请安!”   见漏下了师父,卫浮烟不解地回头,却见师父已经迈步跟周怀意一道进屋了。   周怀意和盛谦有事谈,令绮云和回暖分别带她和师父到房里安歇。玉儿几乎毫不犹豫就要求跟上来,周怀意只是看着玉儿冷淡地点点头。   绮云带着她们绕过许多郁郁葱葱却打理地过分规矩的花木到了一个半新的园子里,这园子看起来更像她在燕京住了三年的挽夕居,园中有四个青石圆桌,旁边有四只青石凳子。园中没什么花木,看起来简单空旷。   也不知这清冷的地方养出了周怀意这清冷的性子,还是周怀意按照自己的性子布置了这园子,总之卫浮烟真得难以爱上这样的地方。等绮云上前推开门,卫浮烟一眼便知这是周怀意平日里住的地方,可是念在有玉儿在身边她又不好说要另换。   房中格局简单,和燕京的荷心斋有几分相像:中间空旷,放着个圆桌和几把雕刻精致的椅子,右手边隔着屏风是软榻,左手边放一个书架,书架隔着的是个同样没有门的小书房。   绮云在一旁收拾着,玉儿好奇地看着她说:“怀王妃,你是从辰国来的吗?你是辰国的端阳公主吗?”   “是啊!我是。”她道。   玉儿却不再就此往下说,只是不好意思地说:“我能看看你的玉吗?”   卫浮烟当时只不过看到她衣襟间紫光随口搭话,见玉儿真得感兴趣便吩咐绮云将她的黒木匣拿过来,然后取出依然挂在银项圈上的白色暖玉给玉儿看。   “咦?这块玉和镜玉公主说的那块好像啊!”   “天下第一美人”的镜玉公主?怎么她也来黎国了?这倒是有意思了,一个黎国都城居然同时有两个他国公主,分别是她辰国端阳公主和月国镜玉公主,这热闹只怕躲都躲不掉了!   只是今日遇见的人未免太多,卫浮烟已经无意刨根问底再认识一个镜玉公主了。   “不不,还是不一样,这纹路不对!”玉儿细看半天将暖玉递给她吐吐舌头说,“不好意思……”   卫浮烟喜她纯真可爱,接过玉放入黒木匣正要合上,却听玉儿再度一惊一乍地说:“咦,这弯刀……”   卫浮烟拿出周怀意送她的弯刀笑问:“这一把?”   玉儿说:“我们盛谦也有一把!皇上赐给每位皇子一件防身兵刃,盛谦的是匕首。”   怪不得,卫浮烟心想,当日山洞里第一次见面便送她的弯刀,她一心珍藏,却只是别人随手得来再随手送出的小玩意儿。卫浮烟轻笑着摇摇头将弯刀从黒木匣中取出来独放一边。   玉儿看她奇怪举动突然惊惧地捂住嘴怯生生地看她,半晌才放下手眨巴着眼睛小声说:“我是说……九皇子……”   怕这个?卫浮烟越发喜爱玉儿纯真率性,她笑着说:“那是你未来夫君,你爱叫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到了宫里头别这么喊就是了!”   玉儿却别扭地说:“怀王不喜欢,怀王很不喜欢我跟盛谦在一起……”   “为什么?”不该啊,周怀意真不喜欢怎么可能让她们如此太平地被赐婚?   “我是回太尉的孙女,太后是我姑奶奶,听家里兄长说,怀王不想让盛谦娶权贵之女!”   原来如此。不想让自己弟弟娶权贵之女是为了保护,只怕于周怀意来说她卫浮烟也是更麻烦的权贵之女吧?   卫浮烟眼前却立刻略过一个白衣的身影,她自顾自地轻笑摇头,一心想着明日进宫只怕该有热闹了!   第三话 叩见皇上   今儿要进宫。   卫浮烟一早起来就让这念头绕得心里乱糟糟,绮云仗着受宠一边帮她更衣一边调笑她:“去吧!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   周怀意从门外进来恰巧听到这句话,他只一眼便被这“丑媳妇”瞬间惊艳。虽说卫浮烟已经嫁过来三年,但这却是第一次以怀王妃的身份进宫请安,所以全身打扮都仍然照着新人的样子来:杏花红的罗裙底衫堆叠飘逸,外罩鲜红撒花对襟绸袍,俏丽而不失庄重。大约她平日里随意惯了,今儿乍见她堆叠着飞天髻上缀明珠璀璨下摇红玉耳坠竟觉得移不开目光来。他们分房睡,卫浮烟大约没想到他会来所以脸上是毫无防备的温柔,此刻正迎着阳光闭目浅笑让绮云帮她画眉,   为何面对他时就从来不是这样子?   “给王爷请安!”绮云看见他进来笑嘻嘻地说,“王妃这样子还行吗?”   卫浮烟几乎立刻就睁开眼,脸上凝上规矩的笑容站起身来看着他,浅浅福了个礼。   周怀意看着她空荡荡的前襟说:“太后极厌女人戴黑,你的黑珍珠今儿就摘了吧,一路上也赏赐你许多首饰,挑件其他的。”   卫浮烟却吩咐绮云说:“将我的暖玉拿来。”   周怀意这才留意到,她全身上下的珠宝首饰没一件是他赏赐的。   绮云将黑木匣子拿过来打开,取出银项圈和暖玉小心帮她戴上。周怀意这是第一次见她的百宝箱,里面有个男人的墨玉扳指,两卷从繁花似锦带过来的画,一个鼓囊囊的红包裹,一块四方雕花白玉,和一双精致的孔雀开屏红绣鞋。   仍然没他的东西。   有周怀意在身边卫浮烟倒是比一早刚起床时少了那么几分紧张。周怀意十分好心地提醒她许多事,例如不要在太后面前提兴国长公主、不要在皇后面前提刚刚被废掉的太子、柴贵妃是拓王的生母所以跟皇后貌合神离等等,他提点得细致且有用,卫浮烟谨记在心,频频点头。   “你不必担心,”周怀意扶她下马车后在宫门前说,“你夫君是怀王,宫中便没人敢让你受委屈。”   一个月白袍子的身影突然顿在一边。   卫浮烟一眼便知那是次虚侯周远之。许久不见,周远之看起来更加渺远飘忽,明明就在身边的人看起来却像阵烟一样轻淡,可是四目交错时周远之唇角突然牵出一线弧度,微微一笑便若春山起意,他眼眸之中瞬间爆发光彩,整个人顷刻之间便灼灼有光飘逸如仙。   所谓温润如玉玉树临风风度翩然谦谦佳公子此类的词,若是冠在别人身上都是夸赞,可是这些词句纵然全部堆砌在周远之身上都无法形容他的一半。蛊惑,动与静都是蛊惑,微笑淡漠皱眉轻叹全是蛊惑!   他上前行礼道:“臣次虚侯周远之,给怀王、怀王妃请安!”   周怀意将周远之和卫浮烟神色尽收眼底,尽力淡然地说:“免礼。”   正是宫门前,卫浮烟不能多言,只是笑着对周远之点点头。她猜他一定能明白。   周远之同样微笑点头,原本他们既然相见,一道入宫便是理所应当,纵然要分开走周远之一介侯爷自然应跟随怀王之后,但是他淡漠地收了笑先行进宫,似与他们二人有何仇怨所以宁可逾矩也不愿同行一般。   “走吧。”等到周远之飘然离去周怀意才冷淡地道。   卫浮烟面上端庄得体心中却感动不已,周远之这是在保她啊!周远之当日远赴辰国向她提亲未果一事只怕满城皆知,后来她被扔到燕京一住三年,其间周远之偶尔去看她不可能没人知道,如今周怀意公然带她来洛都只怕流言将起,周远之和她越生疏于她越安全!   “那么好的人,任谁相处久了都会动心的。我只是庆幸我们并不常见,至少没有常见到足够动摇我。”突然想起卫浮烟曾说过这句话,周怀意压下眼底异色道:“不必看了,你们没缘分是天意。”   卫浮烟正沉思在旧事中不可自拔,听闻此言即刻清醒,她看着久违了的皇宫大殿昂首笑道:“王爷不知道吗?妾身此番来洛都就是来与神作对逆天而行的!”   “神?”周怀意冷言。   卫浮烟想着那个操纵她一生命运的“神”对周怀意笑着说:“王爷有王爷的计划,妾身有妾身的筹谋,不过既然眼下第一个需要面对的都是拓王,那妾身自当与王爷站在同一边。至于次虚侯想必王爷也不想让他入局,我们既然心意相通,又何必纠缠琐事?”   眼看已经要走到大殿,周怀意不得不压下许多话小声道:“你何时如此知礼了?”口口声声的“王爷”、“妾身”,听来就觉得恼怒。   卫浮烟却没机会答话了。   “给怀王爷、怀王妃请安!”一个白眉老太监说,“皇上已等候多时了,请随老奴来!”   “有劳汪公公!”周怀意欠身行礼,卫浮烟立刻明白这位汪公公在宫中地位非凡,恐怕是伺候皇上的人。   汪公公带他们二人直接走进大殿,此刻已经过了早朝时间,大殿上愈发显得空旷威严。卫浮烟恭谨低头一路随周怀意向前。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周怀意道。   卫浮烟立刻随之行礼:“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在空旷的大殿间听起来空洞诡异。一个近在眼前的洪亮声音道:“平身吧!”卫浮烟随周怀起身,小心看着前方明黄的龙袍。   黎国这昌熙帝合上手中奏折走上前来说:“端阳公主,朕的老四随性惯了,这三年来将公主独留燕京,若有对不住公主的地方还望公主海涵。”   昌熙帝声音抑扬顿挫,一字一句大有深意。她明明已经既嫁从夫,又何来出嫁前端阳公主这称呼?周怀意无意与她相守将她独留燕京已经是天大的笑柄,今日一见面便提此事又为何故?更别提昌熙帝请她“海涵”已然是乱了长幼尊卑了!   卫浮烟不露慌乱地跪地叩拜然后不急不慢地说:“回父皇,儿臣一朝出嫁,此生便只是怀王妃而非端阳公主。王爷是父皇之子,更是父皇之臣。为子当为父皇分忧,为臣当为朝廷做事。儿臣此生有幸得以相伴王爷左右已是天大福分,又怎敢再阻王爷孝义忠心?只是儿臣至今没福分帮王爷生儿育女,还请父皇降罪!”   既然要挑明了说,那就全都挑明好了!卫浮烟心道,这三年她在燕京没犯一丁点儿错,至少没留下一丁点儿把柄,若真细查深究无非也不过是至今没有子嗣这件事,但是皇上已经说“三年”和“独留”,那么这罪过倒也算不到她头上!与其等皇上追究,不如她自己先坦白!   昌熙帝目光灼灼看着她突然朗声笑开,他走上前来重重拍着周怀意肩膀道:“老四啊老四,有这么好的王妃,你此生难道还需多求?”   周怀意立刻听出话中警告之意,道:“儿臣知足,不敢妄求。”   这“多求”和“妄求”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昌熙帝见他特意区分明白也不多言,只是走到卫浮烟面前亲自扶她起身说:“怀王妃深明大义,朕得此良媳深感欣慰。老四,你万不可辜负王妃一番心意。”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周怀意道。   言及此处大殿上稍静,过一会儿昌熙帝再度开口,仍然是问卫浮烟:“怀王妃,你母后如今可好?”   这句话并不高明,卫浮烟行礼道:“多谢父皇挂怀。儿臣出嫁时母后身体尚安,至于这三年和现在如何,儿臣不知。”   昌熙帝便说:“虽说是两国联姻,但是为人子女孝顺父母乃是人之常情,三年不知故人消息心中必定苦楚得很,老四,这就是你考虑得不周全了!”   这算什么意思?卫浮烟心想,周怀意将她扔在燕京一留三年都只是“随性”,现在这么件小事反倒成了“考虑得不周全”?   周怀意猜到皇上心思,只得说:“儿臣知错。”   “朕赐老九和回家的小玉儿五月初三大婚,今儿是四月初八,再过半个月辰国的道贺的礼官便该来了,此事交由你负责,也让王妃见见故乡人,听听故乡事!”   卫浮烟不明白这算试探还是什么,她虽惊疑但面上依旧端庄贤淑,随周怀意一道跪谢圣恩。   昌熙帝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们二人摆摆手说:“行了,都去给太后请安吧!虽说来得迟,该来的也总算是来了!”   汪公公带周怀意和卫浮烟出来时两人表面看起来一丝不乱但是心里却都翻江倒海.   那句“该来的总算是来了”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神”的棋局昌熙帝也要参与?难道她这个假公主出嫁不止是辰国制造的一个契机,更是黎国昌熙帝等待许久的契机?   周怀意却不得不思考近在眼前的问题:辰国要来的礼官究竟是谁?   两人各自思量,面上却都滴水不漏,依然言笑晏晏随汪公公去了太后的延禧宫。   第四话 参加太后   到了延禧宫门前汪公公退下,改由一个翠绿衫子面容沉静的宫婢领他们进去,可是到了门口周怀意突然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后,卫浮烟不解,却看到屋里正中间坐着的太后刚巧看到这一幕,并且面色立刻不佳。   延禧宫里人多,卫浮烟仅凭座位主次便一眼将几个重要人物的身份揣摩了个七七八八。中间主位上坐着的鹤发鸡皮的老人自然是太后,太后身边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人儿正欢快地冲她眨眼睛,可不就是昨儿刚见过的玉儿吗?回明玉,太后娘家兄弟回太尉的小孙女,看起来很讨太后欢心。   太后左边坐着的自当是皇后了。皇后清瘦,眉目修长,虽说身着明黄之色,但是妆容和配饰都十分简单,比之周围其他妃嫔实在不够华贵。他们到门口时皇后正低头吃茶,见人禀告忽然抬眼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那一眼真是凤目含威尊贵凌厉,穿着再简单都掩盖不了正宫皇后母仪天下的威仪。   太后右边按尊卑就该是拓王之母柴贵妃了,柴贵妃较之今日寡淡的皇后真是珠圆玉润雍容华贵,她身着玫红大氅,笑起来好似娇花绽放。宫婢禀报时柴贵妃正用银筷夹了一块精致的点心放在一个白瓷小碟上,微微扬眉看了他们一眼,手上筷子稳稳当当。   其他先前已经知道的佟妃、颜贵人便难以分辨了,只是屋里坐着的便有七八人,加上各位妃嫔的婢女和延禧宫里的下人,一眼望去共有二十人都不止。   对于进门前周怀意突然的举动卫浮烟十分不解,只是明明白白看得出因为那个举动屋中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太后似怒,皇后神色未明,柴贵妃笑得高深莫测,其他人大多面含笑意——看戏的笑意。   “小心门槛。”周怀意看似随意地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卫浮烟确信屋中人全都听得见。   周怀意牵着她的手走上前才松开。   “给太后请安,给母后请安,给柴贵妃和各位娘娘请安。”周怀意在此比方才在皇上那里看起来轻松很多。   卫浮烟随之上前一一行礼。她不懂为何太后看到周怀意与她动作亲昵就突然变了脸,一时间谨言慎行不敢大意,可是两人行礼之后都不见太后说话,只得双双恭谨静候一边。   “太后!”竟是玉儿小声喊,撒娇味道浓重。   太后勃然大怒:“都免礼平身吧!哀家是薨了吗?要你们一个个装模作样地跪来跪去地做戏?”   屋中立刻肃静,气氛顷刻之间却变得更加微妙。   “那个什么端阳公主,你过来!”   卫浮烟一惊,下意识便想去看周怀意,只是此刻她们二人若有稍动便全落在周围人眼里,她转眼想起玉儿刚刚欢快地冲她眨眼,直觉地认为太后的怒气并非来自她。   “是,太后!”卫浮烟起身上前,不卑不亢,仪态万方。   太后细细打量卫浮烟许久,突然叹:“三年前你就嫁过来,可哀家一直到今天才看到你!”   卫浮烟立刻想起皇上刚刚意味深长的话,便说:“回太后话,方才去拜见父皇,父皇有言该来的总会来。妾身虽说来的晚了,缘分却还是从前的缘分。”   这句话搭上了皇上,座下妃嫔不免要重新掂量她的分量。并非三年来不受怀王宠幸就是可怜巴巴的弃妃,这天下谁尊谁卑说到底也只看皇上的意思。更何况,刚刚周怀意那一扯一提点,她卫浮烟究竟是受宠还是不受宠只怕座下人谁都不敢论断。   “难得你如此明事理,”太后拉起她一只手轻叹道,“这意儿不懂事,让你受了委屈了!”   此言一出形势立刻反转,看热闹的虽说多,但是卫浮烟却分明感受到诸位妃嫔那种嚣张的嘲弄之色大有收敛,只是一旁她明白看得见的皇后和柴贵妃依然不动声色。   卫浮烟不知玉儿提前帮她说了什么话,总之这一刻对玉儿真是十分感激。她温婉笑着说:“哪里,王爷虽说时常在外忙碌,但是相聚的日子对妾身极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爷的好妾身心下明白。”   她自知老人家喜欢什么样的儿媳孙媳,她再温婉再得体都不如拼命夸老人家的孙子,果然太后脸上虽说仍没笑意但是怨怒之色渐缓。   太后道:“意儿,你说说,多久没回来看哀家了?也不知天天都忙些什么!”   周怀意轻浅一笑说:“一回来便要被太后骂,吓得不敢回来了!”   “倒是怨起哀家来了!你若是安安分分听哀家的话,哀家倒懒得骂你了!”   周怀意道:“如今这一回来,听到太后还依旧在骂,便知太后身体尚安,也就安心了!”   “安心?”太后听周怀意字里行间都是关心她明明欣慰,嘴上却仍不留情,“你再这样每日四处飘荡长年不回来,哀家迟早要被你气没了!”   “太后,”周怀意一眼淡淡扫过皇后和柴贵妃,然后笑着说,“此番带烟儿回来便是想过安定的生活,不走了!”   皇后垂眉轻笑,柴贵妃手微微一颤,各自明白周怀意必然将参与朝中争斗。皇后等着怀王救被废的太子,柴贵妃担心怀王与拓王作对,不过都是担心自己的儿子罢了!   太后极满意地点点头,屋中气氛一时略显和乐,太后吩咐道:“赐坐!”可没等下人行动她眼睛在众人间扫过一圈说:“怎么老三家的还不来?这才两个月身孕便如此嚣张了吗?”   柴贵妃立刻笑说:“哎呦太后!您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嚣张!这不听说您待会儿要设宴为怀王妃接风洗尘吗?她虽说身份不及怀王妃高贵,总也算是个嫂嫂,哪能让她干坐着不出些力呢?”   “什么身份高贵身份低微了,倒只有你记得清楚!你看怀王妃大方得体,哪有传言里端阳公主的架子?”太后示意玉儿扶她起来,然后在玉儿搀扶之下来到卫浮烟面前说:“哀家便很喜欢这个怀王妃!走,陪哀家走走!”   周怀意在一旁状似无意地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卫浮烟便说:“是,妾身遵旨。”然后和玉儿一左一右扶太后出门。   皇宫的园子无非就是那个样子,卫浮烟出嫁前十七年已经看不出什么新鲜来。不过正是四月,院子里一派繁华锦绣,看起来倒是极暖人心。卫浮烟一路都低头听太后笑谈,她发觉太后和兴国长公主性子十分相像,虽说言语之间坦率直白像个男人,但骨子里仍然希望女人都温柔贤惠相夫教子,卫浮烟虽在一旁连连附和但是又觉得隐隐不安。先前太后因为玉儿的话偏向于她,后来言语之间全是对她将周怀意留在洛都的感激,如此下去如果一年之内她不能为怀王府开枝散叶她只怕不会再有现在这陪伴太后左右的地位。   只是奇怪了,竟然没有看见玉儿口中的镜玉公主,她现在倒是很有兴致看看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呢!   也没看见,白衣女子平王妃……   这念头一跳出来卫浮烟立刻忍不住看周怀意,他跟在皇后身边笑着说些什么,应当都不是太严肃的话,因为柴贵妃就在他们身后抿着嘴笑得依然高深莫测。   玉儿机敏地看见,一边扶着太后走一边说:“太后,我没说错吧?你看怀王就跟着身后怀王妃还惦记有加呢!谁说他们夫妇不和了?谁说怀王妃骄纵嚣张给怀王难堪了?谁又说怀王惦念旧事不打算安定下来了?全都是谣传!”   原来如此,卫浮烟感激地对玉儿点点头,玉儿开心地对她眨眨眼睛。   “你这丫头!”太后笑呵呵地伸手点玉儿的额头,“把你许配给老九,你就连他哥哥的好话也要说尽!没羞没臊的!”   玉儿立刻脸红,嘴上咕哝说:“才没有!人家……人家是喜欢怀王妃嘛!她们都嫌玉儿不知礼数不喜欢玉儿,怀王妃没有嘛!”   卫浮烟在太后注视下笑答:“原来三小姐是惦记这个呢!三小姐单纯率直,说话做事又讨喜,谁会不喜欢呢?”   “你呀别替她说好话!她这性子也真该改改!这哪里有半分为人妻的样子?你和老九一对儿傻,看哪天哀家不在了你们两个傻瓜怎么办!”   周怀意此刻走在另一边,突然就抬头看了她一眼。卫浮烟点头以示明白,对太后说:“太后凤体安康便是晚辈们的福分了,有皇上、太后、皇后娘娘,再不济还有怀王,怎么都不会让九皇子和三小姐受了委屈的!”   这便算是承诺怀王府一定会照看盛谦和玉儿了,周怀意正低头听柴妃讲话,可卫浮烟话音一落他嘴角立刻浅浅笑开。   太后连连点头说:“到底不愧是个公主,规矩礼数一分不差,嘴巴又讨喜会说话,玉儿,你要有三分怀王妃的样子哀家也不会这么担心了!”   玉儿撅着嘴说:“太后,我会学的嘛!就让怀王妃教我,我会乖乖学的!”   眼见到了一片开阔地,此处已经摆开矮几和蒲团,中间留着一片空地似等歌舞表演。矮几上备美酒佳肴。太后准备入座,却没忘玉儿的话,她说:“怎么又想着给人添乱了?宫里人还被你折腾地不够?”   卫浮烟今日承了玉儿这么大一个情,看玉儿不悦便说:“若是太后不嫌弃,妾身倒是极愿意帮三小姐这个忙!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第五话 柴贵妃意   玉儿在太后心中的分量明眼人一看便知,所以多年来想借着玉儿巴结太后的人不计其数,太后年纪越大对这种对她有所图谋的人越厌恶,因此卫浮烟此言一出玉儿立刻在一旁对她使眼色。   太后状似无意地哼笑一声在玉儿搀扶下坐好,然后说::“今儿不说这些杂事,先入席吧!”   见玉儿冲她点点头,卫浮烟行礼退下静候一旁。不知何时人已经越聚越多,卫浮烟一眼便看到方才的周远之正独自在角落里站着,见她看他微微笑着点头。三皇子拓王看起来依旧英姿勃发威猛霸气,他正给生母柴贵妃请安,一旁跟着一个丹凤眼的蓝衫女子,大约便是拓王妃了。九皇子周盛谦刚刚过来,此刻正拉着周怀意说话,,应当马上就会去给太后行礼。   仍然不见镜玉公主和平王妃。   等到皇后、柴贵妃等人都入席周怀意才牵着她的手坐下,他目光并未在看她,但是一直没放开的手却比她的更温暖。卫浮烟心下突然就踏实,和来洛都的一路上一模一样的踏实,。她在众人注目之下温柔浅笑,乖顺地坐在了周怀意身边。   等到人都入席之后太后说:“哀家今日在此设宴意在为怀王和怀王妃接风洗尘。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哀家这里也有哀家的规矩,那便是一个‘和’字!怀王妃千山万水背井离乡从辰国嫁过来,哀家不想听任何人说她的不是!她早就不再是辰国的端阳公主,而是咱们黎国的怀王妃,谁要是记不住这一点在背后搬弄是非兴风作浪,哀家定不饶她!”   不是端阳公主而是怀王妃,这一点究竟是要谁记住?卫浮烟压低了头暗自轻笑,这太后果然久经深宫,一席话把可能兴风作浪的卫浮烟和等着看热闹的席中各位全都稍上了,这哪里是接风洗尘,倒像是敲山震虎,给她这他国异类下马威呢!   不愧是太后。只是一直到现在皇后都没发过话,卫浮烟难以衡量太后、皇后和柴贵妃之间的关系,便不敢贸然多言。   “行了,这是家宴,都随意一些!开宴吧!”太后发话,歌舞忽至,周怀意这才松开她的手,状似无意地帮她夹了一块糕点。   柴贵妃笑得更加高深莫测。卫浮烟发现周怀意对她越好柴贵妃就笑得越诡异,好像有什么东西让她从一开始就确信周怀意和她不过是做戏一样。卫浮烟心知周怀意有个过去,却不知道这过去究竟是怎样的故事。按周怀意的性子他再如何喜欢一个女子也没可能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既然如此柴贵妃和席中其他各位皇子妃嫔看戏一般的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必看她们,”周怀意低声在她耳边说,“做你的怀王妃便好,不必看她们。”   她抬头看他神色严肃并非戏言,忍不住就轻笑着摇摇头。   “我在。”看她摇头,他再度握住她的手低声补充。   卫浮烟低头看着两人十指交错掌心相合的手,终究是无言。   “太后,”妖娆的柴贵妃突然说,“这歌舞虽好,咱们日日在宫里也是看厌了!今儿这里不乏能歌善舞之人,既是家宴也没那么些规矩,不如让咱们来献舞给太后看?”   柴贵妃敢突然打断太后的人安排的歌舞自然是算准了太后的心思,周怀意不知为何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拓王,拓王径自饮酒并不看他们,丹凤眼的拓王妃倒是抿着薄薄的嘴唇笑得甜腻。   “你倒是一刻都不安分!”太后随口道,“随你们怎么闹吧!”   原来太后对柴贵妃是十分宠爱的,卫浮烟心下不免多看了一眼依旧面色寡淡的皇后。不过即便如此怀王和拓王依旧是势均力敌,太后宠爱柴贵妃和宠爱玉儿一样,都不能确定地为两边增加筹码。   歌舞立刻退去,空下了偌大一块场地。卫浮烟突然明白柴贵妃的意思了,她看一眼周怀意,恰巧周怀意也在看她。卫浮烟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周怀意便也对她点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心意相通了?   卫浮烟对此讶然,却意料之中地听到丹凤眼的拓王妃先行起身毛遂自荐说:“妾身不才,愿为太后献舞助兴!”   她献什么舞?谁不知道她拓王妃已经有孕在身?若是有朝一日拓王谋得天下她便是皇后,谁敢拿她腹中骨肉造次?可是一旦拓王妃不能献舞,还有哪个分量不足的人胆敢顶上来?她不是没见过笑里藏刀,但是笑得如拓王妃这样甜美却又藏着刀的的确不多见,不愧是拓王的女人。   “哀家知道你孝顺,但是你已有身孕怎能出来献舞?快快坐着,万一有什么闪失哀家可担待不起!”太后摆手示意拓王妃坐下。   “不如……”柴贵妃眼珠一转,笑意轻浅。   卫浮烟正欲起,却听柴贵妃继续说:“臣妾久闻次虚侯琴艺高超,但是次虚侯一直在外游历所以未曾有幸耳闻。今日可否劳烦次虚侯为大家弹奏一曲?”   周怀意眼中幽暗立刻更深。卫浮烟在矮几下的手能感受到周怀意压抑的怒火,她倒是没想到柴贵妃会如此胆大,周怀意尽在眼前都敢拖周远之下水!   一众人面色各异,有不明所以,有坐等好戏,被点名都周远之却依然笑得温润如玉,他起身对太后行礼道:“实乃臣之荣幸。”   周远之自然清楚这些人在等什么,与其遮遮掩掩让人猜测不如大大方方主动摆明,卫浮烟明白他这心思,便暗暗握紧周怀意的手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周怀意眼底翻滚着幽暗面不改色,盯着前方的拓王看了许久都不松手。   “独奏一曲虽说雅致,倒是少了几分热闹!”柴贵妃似惋惜地看着卫浮烟说,“可惜拓王妃有了身子,没这个福分讨太后的欢心!”   一直没开口的皇后突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怀王妃去,也是一样。”   不跳就是抗旨,跳舞就是笑话,卫浮烟看着周怀意慢慢挣脱他的手起身行礼说:“如此妾身之好献丑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落到卫浮烟身上,太后似乎有些迟疑,却最终笑呵呵地说了句“好”。卫浮烟再度行了个礼走到中间笑看柴贵妃说:“妾身久闻拓王骁勇善战,十几岁便已经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心下一直钦佩不已。此番妾身出来献丑既然是顶替身子不便的拓王妃,这舞除了给大家助兴、为太后祈福之外,也当祝拓王妃母子平安、祝拓王殿下再战沙场、战无不胜!”   卫浮烟之所以要扯上拓王全在让大家忽视周远之,可是周远之却突然主动问:“不知怀王妃要献什么舞?或是臣下应该弹奏什么曲子?”   他不想让她得罪柴贵妃?卫浮烟会意,对周远之笑道:“边塞歌。所以不知能否借拓王宝剑一用?”   入宫不得带兵器,拓王却时时身上带着一把宝剑,可见是皇上特许的。拓王俊朗一笑,奉上宝剑说:“既是为太后和本王一家祈福,此剑不可不借,请!”   卫浮烟上前拿起剑笑道:“多谢拓王!”   周远之指压琴弦,对卫浮烟点点头,二人便开始。周远之琴声时而低沉如战鼓擂擂,时而高亢如沙场嘶喊,时而凄厉如鬼哭狼嚎,时而温柔如将士思乡。柴贵妃所言不假,周远之琴艺精湛卫浮烟生平所见无出其右。   周怀意面不改色地饮酒。他记得有人说过卫浮烟“武功也平平”,后来这句甚至成了他迁怒于她的理由,但是此刻才知卫浮烟真得懂得一些武功招式的。他在卫浮烟提出要舞剑时便明白她心意:若二人琴舞相和过分默契自然是不妥,可是若她故意跳得不好反而扫了太后的兴,更是大罪。舞剑重在气势重在招式,既可以让人忽视剑舞与琴声之间的联系,看起来又别出心裁,真是好法子。   眼前的卫浮烟红裙飘飘姿态若仙,她行动之间仍然像是轻歌曼舞,但是加上一把利剑气势便不一样,如此力与柔结合得恰到好处,配上周远之天下一绝的琴声,实在令人眼前一亮。   拓王的矮几在周怀意对面,他几乎可以将拓王的神色和心思看得明白。拓王天生对所有看似完美的极品都爱不释手,小到一块玉,大到一场战斗,甚至是一个女人。拓王一妃一侧妃一姬妾,看似不多但个个不可小觑,而现在他的目光落在翩翩起舞的卫浮烟身上,神色和当初第一次看见拓王妃时一模一样。   周怀意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恼怒,对面的拓王正如痴如醉地看着卫浮烟,一旁的次虚侯正全力配合她的舞步弹奏,周围所有人都等着看他们的笑话,而他只是在这里坐着!   旁边的拓王连连点头,突然踩着节拍朗声道:“刀如雪,马如飞,十里疆场一剑飘红,风月无边。”   周远之琴声恰到由急变缓之时,卫浮烟手中长剑也随之附和,“刀如雪,马如飞”时长剑刷刷扫过如狂风卷雪,“一剑飘红”时长剑急转回收罗裙便如鲜血飞溅,然而转眼姿态温柔便如鲜花绽放,到“风月无边”周怀意琴声悠扬似从万里之遥传来,卫浮烟将长剑收起宽袖轻摆如弱柳扶风。琴、舞、词配得恰到好处,连皇后那样兴致缺缺的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第六话 步步莲花   这舞明明已经可以就此收势,可是拓王偏偏又加了一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卫浮烟听着词句生僻,只明了这句子和荷花相关,然而荷花素来与柔弱有关,如今她拿着剑实在过分刚劲了。她不得已再度莲步轻移做了窈窕温柔之态,可是不知为何周远之的曲子瞬间更加波澜壮阔,卫浮烟差点跟丢了调子,等到找回来时周远之已经在为此舞收尾了。   这突然的转变实在是不知所谓,不过卫浮烟确信周远之自有他的打量,因而只是随着他的琴音结束了剑舞。原本她的剑舞刚柔并济洒脱大方已经使众人惊艳,可是等到拓王念完最后那一句卫浮烟立刻察觉坐下人多数掩口轻笑,神色也再度回到一开始等着看戏的样子。   这戏难道还不够她们看?周远之仍然轻笑,但是眼底已经隐隐有了寒意。   连太后也似看倦了一般,随口说:“赏!”   卫浮烟不解,跪谢太后赏赐后便将剑交还给拓王,拓王古怪地笑着一言不发地收了箭,然后当着她的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似乎是在敬她。   卫浮烟更加迷惑,今儿这事实在有些虎头蛇尾了,柴贵妃和拓王如果有意让她出丑,这分量是否太过不足?   她在一片古怪的眼神中坐下,却看到身边的周怀意低头冷笑,神色可怕。   究竟是怎么回事?“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裁制荷叶作上衣,收集荷花作下裳,世人不了解我就算了,只要我的内心确是芳洁纯真,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深意,难道是这里的什么风俗习惯让她弄错了?   宴会继续进行,然而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经没了兴致,好像今天该看的戏已经看完了,并且她们都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卫浮烟不明所以地看玉儿,却见玉儿十分为难地低头绞着手,看周远之,周远之眼中寒意比身边的周怀意更重,只是他嘴角始终含着一丝笑意所以不细看很难察觉罢了。   等到宴会结束周怀意等几个皇子留下来听太后训话,女眷们便随皇后、柴贵妃走了。皇后依旧面色寡淡不久便说乏了先行回宫,柴贵妃离了太后皇后话反倒不多,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她们各自在园中游玩。   “怀王妃,”柴贵妃突然开口独留她,“还请怀王妃稍留片刻,本宫有事相请。”   不等卫浮烟回答柴贵妃便命人取出一个锦盒说:“昨儿平王和平王妃也回来了,只是平王妃已经有五个月身孕所以不便进宫,太后以为她嚣张跋扈正怒着,本宫便不好去看她。你是晚辈,原本应该去拜见平王和平王妃,若是去时能帮本宫将此千年雪参捎给她,本宫感激不尽!”   卫浮烟讶然,柴贵妃是拓王生母,她有事不找拓王妃反而找她?   “平王妃姓黄,小名唤作婉卿,”柴贵妃道,“她和宫里的人向来熟惯,虽说缘分阴差阳错了些,总归最后都是一家人,太后有言‘和’为规矩,想必怀王妃不会不帮本宫这个忙吧?”   卫浮烟于情于理都不能说不,便坦然接过那个盒子说:“妾身知道了,请柴贵妃放心。”   柴贵妃便只是抿着嘴继续笑得高深莫测。   卫浮烟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对进宫一事心中原本没什么纠结,可是如今这事情一件比一件古怪反倒让她十分茫然,她从柴贵妃那里出来之后怎么都等不到周怀意,最后听一个宫婢来传话说皇上将皇子们全都叫走,卫浮烟便先行回去了。   那个盒子总是碍眼,卫浮烟明知平王妃就是周怀意从前喜欢的人,却不知柴贵妃非要让她先去见一见是什么意思,这举动难道伤的了她卫浮烟么?   回了王府卫浮烟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派人请胡神医来查了盒中雪参,雪参的确是上品,没任何问题,卫浮烟更加心中不安,守着饭桌只等周怀意回来,宫里却传来话说他今晚留在宫里,不会来了!   卫浮烟已经不习惯周怀意不在身边。整个来洛都的路上周怀意都站在她一抬头便可看见的地方,或怒或笑她都一目了然,即便是周怀意最通常的冷淡表情卫浮烟也渐渐可以从他神色中辨明他的心情。更多时候他们会像今天一样心有灵犀,彼此不说话便知对方心意,卫浮烟想着周怀意今天握着她的手说“我在”的样子便忍不住面露笑意。   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和满桌佳肴,卫浮烟再度叹,她毕竟是无论如何都弄不懂周怀意为何对她好啊!   第二天一大早便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去平王府。平王府离怀王府其实不远,卫浮烟却觉得一路都有奇怪的不安。今儿绮云病着,她带了门青松和相思,门青松一路似乎都有话要说却最终咽下,到平王府都没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越是这样一切都古怪的时候,越想周怀意。   卫浮烟摇头抛开这个念头,在相思搀扶下下了马车。   平王府一个看门的侍卫有些抱歉地说:“咱们平王爷素来喜欢清静,所以……”   “你们都侯在门外,”卫浮烟吩咐说,“将带来的见面礼都交给平王府的人。”   那侍卫立刻点头称谢,这才命人打开了大门。   朱红的大门渐渐打开,卫浮烟头脑中轰然一片,立刻明白了所有的事!   荷塘。   和燕京怀王府一模一样的荷塘!   同样大小的半圆形荷塘,圆弧对着大门,对面是一幢和燕京的“荷心斋”一模一样的小楼。荷塘中间莲叶田田,白、粉、红、紫、黄等各色荷花在塘中盛开,单瓣、重瓣、复瓣、千瓣各种荷花随风摇曳丰姿绰约,随处可见彩文、镶边、并蒂奇态,一样的种类繁多!一样的有许多名贵品种!一样的美不胜收!   甚至荷塘中间有一道一模一样的木桥,没有栏杆,贴着水面,连曲折往复的样子都完全相同!   原来如此。卫浮烟突然就疲惫,在平王府人带领下踏入平王府。   她刻意不走中间的木桥,而是像在燕京一样远远绕了一大圈,等到离那楼近了卫浮烟反而不觉得心中难过,只是觉得好笑。   楼上题字:荷心斋。   “这园子倒是雅致。”她回身看着荷塘说。   平王府的下人回答说:“是按照咱们王妃出嫁前住的地方修的,王妃极喜欢荷花。”   原来如此。卫浮烟每多看一眼心中便重重地砸下一句“原来如此”,她转过头看着一模一样的荷心斋,等着平王府的下人进去禀报,心中一片空白。   屋中只有平王一人,不仅不见平王妃,连多余的下人都没留一个,果然是“素来喜欢清静”。平王似乎知道她要来,此刻正端坐在连屋中布置都大同小异的厅堂里等她。平王看起来极其疲倦,见她进来也只是淡淡点点头。   “妾身给平王叔请安!”卫浮烟行礼。   “免礼,”平王说,“三年前便见过你了,只是那时你顶着盖头。”   她和周怀意成亲时?   平王左边袖子空荡荡,加上他此刻一脸倦容卫浮烟实在不忍心打扰,平王却先行说:“从前旧事,虽说阴差阳错,但是上天如此安排必有深意,你也不必多做纠缠。人能看开是福分,你可明白?”   这是说周怀意和现在平王妃的故事?还是说她卫浮烟和周远之的故事?亦或是……说他自己?   “多谢平王指点,妾身谨记。”   “行了,其他也没什么好说,早些回去吧,在洛都生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空多想想将来,不要痴缠过去。”   卫浮烟听已经下了逐客令自然只有遵从,虽说是被赶出来但是卫浮烟对平王的印象极好,说话没有王爷或长辈的架势,虽说所言古怪但是听起来简单又像真心所言——就像周远之给她的感觉一样。   “是,改日再来给平王叔请安。”卫浮烟深深福礼。   平王却用仅存的一只手拿起茶杯轻啜一口说:“不必了,在外头本王极愿同你聊天,但是这平王府,本王并不十分期待你过来。”   卫浮烟大约明白,点点头道:“是。”   卫浮烟并没太多被驱逐的感觉,只是看着眼前的荷花发呆。跟着下人走了几步才想起怀中柴贵妃让送的雪参还在,于是吩咐下人稍等,自己再度返回。   “……竟然要避着她……本王为你种再多荷花,都比不上他当年亲手为你摘的那一支……”   “王爷……”   卫浮烟顿在门口心中疲惫不堪,她前面是一模一样的荷心斋,她身后是一模一样的荷塘,两个男人为了同一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件事,都是为了讨她欢心,卫浮烟突然有些原谅将自己扔在燕京三年不理不问的周怀意了。   只是也突然觉得,所谓原谅,所谓关怀,所谓挂念,所谓原因,顷刻之间都变成十分好笑的一件事。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迎刃而解,“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没错,的确是一场好戏,她像一只为别人演尽了笑话的猴子,自己却全然不知。   走到门口卫浮烟才回头将盒子递给下人说:“差点忘了件重要的事,这是宫里的柴贵妃送给平王妃的,请帮忙转交。”   下人说是,等她走下台阶,便缓缓关上大门,关上所有的“一模一样”。   第七话 往事如疤   相思有些担心,因为卫浮烟整个回去的路上都一言不发,似乎想什么想得入了迷。到了怀王府门口马车已停有人撩起车帘,卫浮烟却就那样久久地看着大门不动。   她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不敢再踏入这个地方,不敢再让周怀意再牵一次她的手,不敢再听他说一次“我在”。   “不是说从来都无意吗?”相思娇笑,“既然如此,何必伤神?”   卫浮烟心忽然抽痛,看着大门怔怔地说:“一直在的时候,不觉得……”他一直都在的时候不觉得怎样,只记得她从不确定他为何突然对她好,不明白为何突然带她来洛都,不懂得为何明明记不得她喜欢什么却频繁赏赐,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愿意牵着她的手站在她这边。周怀意这一路对她虽没多细心,但是的确呵护有加,甚至很多次明明对她不满也隐忍着迁就她,卫浮烟虽然对他的好接受地忐忑不安,但是却早已经习惯。如今发现他从来都只是恰好站在她身边,并非刻意为她守候,突然就觉得很多东西都变了味道。   “进去吧!”卫浮烟下了马车,一脚踏进府门又站定身形说:“门青松,不得多嘴。”   门青松原本不想掺和这种复杂的事,听闻此言立刻说是,卫浮烟提起另一只脚,稳稳当当踏入怀王府。   怪不得这里冷清得不像个家,他对她再好,也从没打算给她一个家的。看着院中没一丁点儿自己喜欢的景致,卫浮烟觉得自己一直纠缠周怀意为什么突然间对她好这种事根本就是当时病傻了。是的,人生病的时候会脆弱会心软会轻易相信别人的承诺,从前相信了一个皇兄,毁了她前半生的回忆,后来几乎快要相信周怀意,却彻底毁了她的现在。   周怀意仍然没从宫里回来。   师父却过来看她,并且一眼便知她心情不佳。   “师父,当年你和他师徒翻脸究竟所为何事?”两人静静坐着,卫浮烟突然问。   花错立刻面色萧索,许久才重重叹了口气。   “他一定不会原谅,那就是今生都无法弥补的重要损失,”卫浮烟直接问,“他和平王妃分开,是不是师父你刻意插手?”   花错立刻惊愕:“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   卫浮烟无力地点点头,果然让她猜中。师父从她一出生就筹谋她出嫁的事,为此不惜万里迢迢过来找周怀意并且亲手将他带大,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周怀意另有喜欢的人呢?   “次虚侯呢?也有关?”卫浮烟再度追问。如果她没记错,周怀意在燕京对她两次暴怒根本就只是因为周远之和师父,周怀意那样冷清的人竟然会怒到要掐断她的脖子?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四年前,意儿和现在的平王妃一见钟情,意儿是当朝王爷,现在的平王妃黄婉卿是固北将军手下副将之女,也算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只是为师有私心……”花错叹气道,“他该恨为师的,是不是?”   卫浮烟默然不语,原来如此。她今天究竟已经说了多少原来如此?   “意儿不喜皇宫,对这个王府也没什么感情,所以当年和黄婉卿一起住在城郊的山上。当时次虚侯和意儿乃是挚友,意儿隐居之地也只有次虚侯知道,为师去问,次虚侯以为为师有急事找意儿所以便带为师去。当日屋里只有黄婉卿一人……”   卫浮烟已经麻木,心思飘忽着问:“师父你对她说了什么?”   师父迟疑一会儿,坦白说:“说意儿已有婚约,说意儿要娶辰国的端阳公主。黄婉卿是名将之后,她深明大义当日便离开山上茅屋,十天之后平王派人上门求亲,便就此成了平王妃……”   “原来是她自己放弃,不是我对不起她?”卫浮烟茫然地对师父说,“不是我逼着她走,是她自己不敢留?其实如果她留下来,周怀意拼死都不会让他们有现在的结局,是黄婉卿她自己不够信任不够勇敢,对不对?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害他们分开,对不对?”   花错将茫然无措的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四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自己怎会不知意儿他心中有你?一切的表面都可以是装模作样,可是他天天在你身边,真情假意只有你自己清楚……”   她无力地闭上眼靠在师父怀中。过去?为了黄婉卿他周怀意恨着师父,恨着周远之,恨到已经愿意接受和亲却不肯踏入洞房,恨到三年来对她不闻不问,这算已经过去?黄婉卿已经做了四年平王妃却仍然不敢见她,这算已经过去?   劝师父不必担心并将他送走后,卫浮烟独自在小厨房煮菜,她这一路早已经清楚周怀意的喜好,喜欢蒸煮的,讨厌油炸的,爱吃鱼,爱吃笋,爱吃菌子,爱吃用慢火煨出来的汤。因为师父被她的厨艺惯坏所以一路上基本都是她在准备周怀意和师父的食物。周怀意从来都吃得简单,满意时点点头多吃几口,不喜时微微皱眉再不动筷,但是从没因此挑过她的毛病。   以为是迁就,却是不在意。   周怀意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他看着满满一大桌丰盛的佳肴问正亲手端汤出来的卫浮烟:“准备了这么多?师父要过来?”   卫浮烟匆匆放下汤罐吹着烫疼的手说:“不过来。眼看便要忙起来,今后大概没空下厨,这次就多做一点。”   没空?周怀意看着她吹罢手指坐下,也随之入座。   “这个给你。”周怀意取出一个锦盒递给她,卫浮烟打开一看,是一挂上等的翡翠珠串。   “你想把你的白玉收起来,黑珍珠却又不便进宫时戴,又不喜欢从前赏赐的首饰,所以跟太后讨了这个。”周怀意淡然说。   翡翠颗颗通透,一颗珠子就已经价值连城,整挂珠串便是无价之宝。卫浮烟指尖摩挲着一颗翡翠珠子说:“多谢王爷赏赐!”   周怀意奇怪她语气,看着她的神色问:“怎么,仍然不喜欢?”究竟喜欢什么?赏赐了那么多东西,竟然没一件和她心意的?   “没,”卫浮烟将锦盒收起说,“喜欢,很喜欢。”每次都挑最贵重的,却不知她根本不喜欢颈间戴东西。连那暖玉那种类似护身符的东西都要贴身了戴,戴在外面便觉得下厨缝衣骑马玩乐都不方便。   周怀意神色稍缓,继续吃饭。   “昨晚王爷没回来,今早妾身便独自去平王府拜见了。”卫浮烟喝着汤随口说。   周怀意夹菜的手一顿,凝神半晌才说:“哦。”   “那园子真是漂亮,”卫浮烟将他神色尽收眼底,手中汤匙轻颤着说,“一看就知是费了心思的。”   周怀意默不作声。   “王爷没见过?一个男人愿为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足见是真爱。”   周怀意转过头久久凝视依然低头吃饭的卫浮烟。   卫浮烟猜周怀意并不知道平王府的园子是什么样子,她在燕京那么久从未听人提起过有平王妃这么个人,周远之和他争吵时刚一提起他便罕见地暴怒,如果对周怀意来说平王妃是禁忌话题,他恐怕就没可能知道怀王府的景象。   “哦,没有。”周怀意淡然答到,面色再无一丝变化。   若是师父不在,他们饭桌上便极少说话,原本周怀意就是性子冷清的人,她从前又常常提防着他,彼此也实在没什么好说,可是今天快吃完饭时周怀意竟然开口。   他说:“这园子你若住不惯,就照着你的意思自己改。”   难道她说这么多都是在讨要园子吗?卫浮烟拿帕子擦拭嘴角,说:“不必了,多麻烦!反正也住不了多久。”   周怀意皱眉问:“住不了多久?”   “是啊,若是拓王赢,只怕不会留这样好的府邸给你住,若是你赢,自然会有更好的府邸。”卫浮烟回答他。   如果大局上是周怀意赢,他连登上皇位的可能都有,再不济他辅佐废太子东山再起,最后也一定会大富大贵。   可她这个假公主即使有意留下,又能留到几时?   “就这样吧!照你喜欢的样子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卫浮烟不置可否,拿起翡翠珠串便要回房,却听周怀意叫住她:“卫浮烟……”   周怀意已经知道她身份秘密,知道后更开始不喜欢她这名字,浮烟浮烟,好像怎么样都抓不住一样。   “昨天宫里的事……”他迟疑着说,“的确有些事很麻烦,但是你不必多想,我说了不论何时不论对错都站在你这边,这话不是说说而已。”   竟然跟她提昨天的事?别人看她的笑话也就罢了,她自己的夫君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现在又提什么站在她这边?   “多谢。”卫浮烟福礼,径自退下,只留周怀意独坐饭桌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卫浮烟几乎没动过的饭碗。   因为他没给她合适的理由所以信不过他,可是这一路上明明已经开始渐渐对他卸下防备,怎么突然之间就再度和他如此疏远?   周怀意也不习惯,他怀念的是来洛都的路上那个嬉笑欢乐的卫浮烟,而不是现在这个好似什么都懂、什么都担待地起的卫浮烟。在周怀意看来,她聪明,并且常常陷在自己的聪明里让自己的心一片狼藉,所以他才必须一直都在。   第八话 神有秀色   这几天卫浮烟足不出府,每天都盯着工匠敲敲打打地改园子。她心思不在这里所以常常想到哪儿是哪儿,今儿加一个秋千明儿补一棵桂花树后天弄一大堆蝴蝶兰,弄得园子满满当当却杂乱无章。这个园子叫“安然苑”,据说是周怀意的母亲藤萝夫人亲自取的名字,可是周怀意竟然真的放任她胡闹,每天回来看到和前一天完全不一样的园子都只是略略皱眉,一句不满都没提过。   就好像这园子只是她卫浮烟一个人住似的!   今日花匠过来种藤萝,并且按照她的吩咐搭了一个和燕京荷心斋后完全不一样的藤萝花架。她先前就找人做了一把十分宽大的竹摇椅,现在便晃着摇椅在刚刚翻新过的泥土味中闭目养神。   拓王的下马威卫浮烟已经领教过了,一句诗就直接戳中要害离间他们二人,干净利落卓有成效,衬得起拓王身上的威猛霸气。   就是这样斗才不会拖泥带水地烦人,卫浮烟想,照着拓王这性子只怕不会留他们清净太久,这样也好,早一点把这里的事结束了,早一点离开周怀意。   她正混混沌沌地回忆旧事,相思过来禀报说:“江北那边有消息了!”   她从前差遣自称贼祖宗的江北暗地里盯着挽夕居,后来青荷和焦伯逃走江北便也随之消失。所以现在她表面上有一个羽卫,可是手中实际可用的就只有一个花魁相思,这羽翼实在不够丰满。   园中工匠离得远,卫浮烟便示意相思直说。   “老江现在在洛都附近,他说他会先那个柳轻舟一步回来,大约就是这几天了。”   卫浮烟点点头,难得开心地笑起来。柳轻舟要回来了,宿月也已经从燕京出发,很快就要一家团聚,很快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柳轻舟追的那两个人呢?”   相思说:“女的被柳轻舟留下了,男的已经消失一段时间。”   卫浮烟点点头说:“告诉江北可以动手了,直接带沈青荷回来见我,要让柳轻舟看见,但不可让其他人察觉。”诱柳轻舟回洛都,但万万不能让拓王的人察觉。   她摆手示意相思可以退下,却听相思神秘兮兮地娇笑着说:“要不要,查查平王妃和怀王的事?”   卫浮烟看着前边花匠在种一株梅树,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如此吩咐过。最近莫名其妙的想法太多,连她都记不得说过些什么。   “不必了,该知道的,我们不查也自然会有人提点。”就像她柴贵妃和拓王母子非要让她知道平王妃和周怀意的过去一样,整个宴会上所有看戏的都知道周怀意和平王妃的过去。看来大家对此事很感兴趣,那就不愁不知道。   “其他的事就等江北回来再说。”卫浮烟一直看着那柱梅树,等到花匠种好了树她终于忍不住问:“这是绿萼梅还是洒金梅?”   绿萼梅清雅,洒金梅别致,可是花匠回话说:“回王妃,是一株红梅,淡晕朱砂。”   卫浮烟茫然点头,怎么自己真说过要种红梅?竟然全然不记得。   “相思,出去走走吧!”卫浮烟想,再闷下去她也许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洛都的街上果然是比燕京的热闹,最可以体现这一点的便是卫浮烟看到许多江南的东西,桂花糕,白糖糕,油纸伞,红罗绡……卫浮烟思乡情重,相思酷爱美食,两人停在白糖糕小摊前移不开眼睛。   “要——”   相思刚刚开口,只听一个声音插嘴道:“全要了!送到对面松鹤楼!”   相思欲怒,可是说话的碧绿衫子小姑娘落落大方地对卫浮烟笑着说:“咱们夫人楼上有情,还请怀王妃赏脸楼上一叙。”   卫浮烟抬头看着对面的松鹤楼,却见正是她们回洛都那天看到拓王的地方,和那天同样的二楼临窗处此刻只有应当是拓王姬妾的酒窝女子。依旧身材单薄面孔白皙如江南人,依旧举着一杯酒做相邀状,依旧目露精光笑得高深莫测。   还以为能让她们清净两天,没想到拓王这边急成这样!卫浮烟拉着要暴跳的相思上楼。   酒窝女子同样穿绿,她如一支碧柳一样软软倚在窗边,如此面对面看秀姬的确模样一般,她面色素白,眉眼狭长,加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和眼神之中流露的精明,怎么看都似有一种古怪的魅力。见卫浮烟上楼酒窝女子径自起身说:“里面请。”   见酒窝女子不带先前的小姑娘,卫浮烟便示意相思留下,单独随酒窝女子到了一间雅室。   拓王竟然不在,这是卫浮烟第一个念头。   “秀姬见过端阳公主!”酒窝女子对她福礼。   室内正中间放着一个四方红木矮几,矮几上放着一套茶具和一个素白大肚窄颈瓷瓶,瓷瓶中供着一支绿柳。矮几旁是两只蒲团。   卫浮烟在一个蒲团上坐下,径自倒了一杯茶来喝,并且顺便多倒了一杯推到另一边去。   秀姬的也不恼,行了礼便自己坐过来,轻抿了一口茶说:“听说在宫中宴会上拓王妃对公主你不大敬重,这一点秀色已经帮公主你教训过了。接下来是拓王和怀王的战争,也是秀色和公主你的战争,轮不到这种人插手。虽说都是一个府上出来的,但请公主你万万别把秀色想得跟拓王妃一样自不量力。”   卫浮烟都不知道原来拓王府这么有趣,看样子在外拓王妃还可以嚣张,回府之后是秀姬说了算啊!看着她脸上酒窝愈深,卫浮烟放下手中茶杯笑着说:“秀姬真是爱说笑,妾身既嫁,又哪来的什么端阳公主的称号呢?妾身不才,对秀姬你所谓的战争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既嫁从夫,怀王走到哪儿,妾身便跟到哪儿,怀王做什么,妾身自当全力支持罢了!”   “若是公主不嫌弃,便直呼贱妾秀色好了,”秀姬轻笑着说,“今儿请公主来不是来示威,是来示好。这里是秀色的地盘,来来往往全都是秀色的人,不该拓王知道的,他一个字都不会知道,所以王妃不如卸下心防,听秀色好好跟你说故事。”   卫浮烟浅笑着喝茶,并不言语。   秀色轻轻笑着摇了摇头说:“神布置了一切,谁都逃不掉!”   卫浮烟手一颤,立刻想到焦伯曾经顶礼膜拜的神。神布置了一切,神布置了一切!一模一样的话!原来秀色是辰国皇宫里过来的人,怪不得口口声声只叫她公主而非怀王妃!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神令秀色先来提点公主,”秀姬见她瞬间明白,对她的聪明心下赞许有加,她说,“其实公主知道秀色的身份便知神有多么伟大,拓王和怀王意图相争,可是两个王爷身边的女人都是辰国人,神设定好了一切,其他的都不过是按部就班。”   卫浮烟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问秀姬说:“他让你来告诉我什么?”   秀姬见她听进去,为她续了一杯茶说:“那暖玉可还在?”   她的暖玉?卫浮烟今日只带了黑珍珠,暖玉留在府上,可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和暖玉有关?   “三国争霸,怎么能缺了月国?”秀姬也为自己续上一杯茶说,“秀色心下十分看不起月国人,他们崇拜神,却不知道神都是人,反而苦苦追寻死物,自以为拿到圣物便可参透神迹,不知所谓!”   月国人……圣物……神迹……   卫浮烟立刻想到皇兄——皇上曾为她讲过的政事,黎国、辰国、月国三国鼎立,但是月国长年厮杀混乱,然而黎国和辰国不约而同地都只是观望,十几年来三个国家之间都没有大的厮杀。她问为什么不趁月国内乱开疆拓土,皇上却说,一旦辰国攻打月国,后方势必空虚,黎国难免会趁虚而入。她问为什么不联手先灭掉月国,皇上却说一旦月国被灭,辰国和黎国就迟早要开打,反倒不如现在三国彼此顾忌又各自相安地好。   因为同样的原因黎国也一直静观其变,可是现在秀姬的意思是,皇上终于忍不住要动月国了吗?   圣物,神迹……月国人崇尚圣物是天下皆知的,他们所寻的圣物叫做“碧波流岚”,据说得此圣物可窥神迹,看到神迹者便是命定的月国之主。然而可笑的是,从没有人知道碧波流岚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是秀姬为什么突然提到暖玉?   卫浮烟手一颤,看着秀姬说:“不可能……”   “神果然把你教得很聪明,一点即透,”秀姬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十四及笄,神送你暖玉,就是等着你带它到黎国来。一切都没差错,很快月国人便会过来了!碧波流岚,所有月国人心中的梦想,在公主你颈间安安稳稳地戴了六年!”卫浮烟一开始觉得毛骨悚然,此刻却只觉得愤怒。她无比珍惜的从前的感情竟然没一分是真的?连及笄时送的礼都只是阴谋的一部分!   “为什么要提醒我?内有拓王相逼,外有月国人寻衅,这么大的棋,我能做什么?”   秀姬狭长的眼中全是精光,她笑出深深的酒窝说:“棋让三子是神的习惯,第一子让在任怀王剿灭三花堂不还手,第二子让在任公主逼迫青荷、焦伯不插手,第三子让在告知你碧波流岚一事免得棋局一开公主会措手不及。三子既过,接下来便不会留情了,从这一刻开始,公主不再是秀色的公主,从此只是怀王妃!”   第九话 弹劾拓王   大街上熙熙攘攘一派太平盛世景象,卫浮烟从松鹤楼出来忍不住回头向楼上看,绿衣的秀姬眉目狭长酒窝深深地在楼上看着她,待她回头时微微一笑喝了手中的酒。   相思拎着整篮的白糖糕仍然愤怒:“那个妖女疯了吗?”   秀姬的话的确只说到“从此只是怀王妃”,然后吩咐下人将所有的白糖糕都送给她,并就此下了逐客令。整个事情发生的太快了,顷刻之间她的对手似乎变得更加庞大而遥远,卫浮烟吩咐相思说:“查查拓王的女人,尤其是秀姬。”   相思吃着白糖糕抛来一个媚笑表示明白。   再没了在街上玩乐的心思。今儿这事蹊跷,秀姬不可能猜到她今儿要出府,满大街卖白糖糕的不是一家两家,偏生她卫浮烟就停在了秀姬的松鹤楼前,哪有这么巧的事?   难道相思有疑?不,这太容易想到了,漏洞如此之大,不像秀姬那种精明人会出的纰漏。   卫浮烟不解,更不知秀姬背后的“神”下一步是什么打算。或者说,他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么多年的棋,目的究竟是什么?   才走到王府门口就看见大病初愈的绮云,绮云一看见她立刻跑过来,却等她们一起进了王府才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今儿的早朝,王爷被人弹劾了!”   这么快?卫浮烟惊讶,拓王这出手前招接后招,不给人片刻喘息啊。   “王爷人呢?”   “安然苑。”   卫浮烟点点头说:“知道了,备些王爷爱吃的饭菜。”   周怀意被人弹劾并不算出人意料,朝中争斗向来都是从小喽啰的叫嚣开始,两边的人相互弹劾相互倾轧,正主都隐没在幕后。只是拓王一上来便直接将矛头指向周怀意,未免锋芒太露!   她进门时周怀意正在小书房作画。卫浮烟知道他作画极好,并且和师父一样有作画记事的习惯,只是不知道他今儿记下了什么东西。远看他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清,根本看不出有事情发生过。   周怀意知道她回来,便放下笔走出来问:“去哪儿了?”   “街上走走。”   “以后去哪儿跟府上人说一声,绮云见你不在吓坏了。”   绮云?卫浮烟只记得绮云一心在为他被弹劾的事担心。   周怀意却看着她衣襟前的黑珍珠暗自皱眉,卫浮烟敏感地顺着他目光一看便知,笑着说:“上街不便戴那样华贵的东西。”   “那翡翠珠串你是否不喜欢?”周怀意走到她面前说,“不喜欢也不必勉强,看到喜欢的再说。”   这时候还有心思谈什么翡翠?卫浮烟轻笑,说:“喜欢,明儿就戴上。”特意找太后讨一件女人佩戴的首饰,这对周怀意这样性子冷的人来说不算容易,她当然明白。   周怀意仍然不可置信地点点头,看到相思把一篮子的白糖糕送进来再度皱眉,等相思退下了对她说:“今儿让管家请了个会做江南菜肴的厨子,你爱吃什么吩咐下来,别在街上吃。”   卫浮烟一愣,走上前为他倒了一杯茶说:“你何时开始如此细心了?”   她没再“王爷”“妾身”地非要惹恼他,周怀意接过她亲手倒的茶笑而不语。   一同坐下,卫浮烟从篮子里拿出一块白糖糕细细品着,周怀意看她吃终于也拿了一块,只是吃不惯那样甜腻的味道,没吃两口就放下了。卫浮烟看着他的举动,终于开口问:“拓王的人出手了,是不是?”   “见到绮云了?”周怀意的事从不瞒绮云,他知道是绮云多的嘴,只是心下忍不住想,绮云担心他,竟然去跟卫浮烟说?看来已经习惯卫浮烟这怀王妃身份的人不止他一个。   卫浮烟问:“都弹劾了些什么?”   “这是男人的事。你吃你爱吃的东西,打理你的园子,穿上漂亮衣裳过高高兴兴的日子,其他事不用你管。”   实在太久没听过如此宠溺的话,乍一听竟然觉得不习惯。她放下白糖糕说:“说来听听,我想知道。”   她今日古怪,周怀意思量片刻,无所谓地说:“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一是长年在外游历,不为朝廷做事不为父皇分忧,不忠不孝,二是结交江湖人,拜不夜城可疑之人为师,行迹古怪,三是怠慢你端阳公主,影响两国邦交。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他说的轻松,可是这些表面空泛的话内里有多少意思卫浮烟不可能不明白。卫浮烟食指轻叩木桌细细思索着说:“百善孝为先,拓王的人第一个弹劾的便是不忠不孝。朝中老臣最重忠义,但各地学子却更重孝道,不忠是离间你和朝臣,不孝是疏远你和士子,一箭双雕。第二说你结交江湖异类,笑话,朝中哪个人府上没几个江湖人?无非是要提醒大家怀王和不夜城有勾结罢了。第三条对你没什么伤害,根本就是弹劾给那些在拓王和怀王中间摇摆观望的人看的,在外人看来你最大的筹码是和我辰国的关系,说你怠慢端阳公主,影响两国邦交,意在指出你周怀意手中的筹码未必稳定,要中间派重新衡量你和拓王的实力,然后站在拓王那边。”   周怀意隔着一张桌子看着她,眼中全是异样的光彩。他知道卫浮烟心思细、善筹谋,可是没想过对朝中之事能想得如此迅速细腻。从前听说端阳公主是抓着辰国皇帝的奏折长大的,今天才算第一次见识。   “你从前说我小看你,似乎真是这样,”周怀意赞许地点点头说,“无非就是这样而已,没什么好怕。我要拓王死,那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垂死挣扎。”   卫浮烟不知周怀意为什么敢这么说,她对周怀意“可怕”的了解大都来自别人的看法,绮云觉得不可以得罪周怀意,拓王当日派来劫她的“双尾蝎”恨不得对周怀意避而远之,当日白风寨事后陆仲也叹周怀意杀伐果断用兵如神。卫浮烟自己倒是没亲身经历过。   可是周怀意居然直言要拓王死,念及自己辰国十七年兄妹之情荡然无存,她轻叹一声说:“毕竟是兄弟,赢了也就算了。”   周怀意的心忽然抽痛,他避开卫浮烟的目光说:“有了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兴国长公主?”   周怀意敷衍地点点头。姑姑的死对她来说也算解脱,可是那个孩子……只要想到那个甚至来不及面世的孩子,周怀意就不敢怠慢了这场争斗,他不能让拓王赢,因为他不能让自己失去更多。   “今儿怎么不收拾你的园子,突然来问这些事?”周怀意问。   卫浮烟被提醒,于是说:“一起出去看看吧?”   周怀意点点头,随她出门。园子里没什么人,见他们出来都过来行礼,卫浮烟说:“都退下吧,没王爷吩咐不要进来。”   周怀意知道她有话讲,也就由着她遣尽下人。   两人走到藤萝花架下,周怀意看着和燕京完全不一样的藤萝花架问:“想说什么?”   卫浮烟坐在旁边枫树上新加的秋千上迟疑地看了他许久,整个回来的路上她都在想要如何提醒周怀意秀姬的事,可是到现在都不能确定自己这想法是对是错。   最后终于开口,却是另一个秘密,她问:“我的身份……你查得怎么样了?”   周怀意心下一震,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周怀意看着她满腹心思地荡着秋千,走到她面前说:“是查到了一些。”   卫浮烟不知道他查到哪一步,随口问说:“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周怀意将伸手稳住秋千,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卫浮烟咬着嘴唇退得远远的,她一狠心抬头说:“好,你不说你的打算,那就听我说我的!我们做笔买卖!”   “买卖?”周怀意想起她在燕京敛财的举动,笑问道:“你现在还缺银子?欠别人的钱换上没有?”   “不关你事!”卫浮烟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说,“我帮你对付拓王,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原来如此,周怀意目光立刻清寒,他远远看着她说:“方才问弹劾一事就是为了这个?我不否认你的确聪明,但是对付拓王我一个人足够,不必你插手!”   卫浮烟无力地靠在枫树上摇头说:“不,不够,不够……”   周怀意越发觉得她奇怪,他走上前伸出手讲她困在两臂之间,盯着她的眼睛问:“刚刚上街遇见谁了?拓王?”   “总之就是那句话,我们做笔买卖,我帮你对付拓王,你答应我两个条件!”卫浮烟下定决心,猛然抬头看着他说,“拓王行事的漏洞在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的身份背后有什么布局,只有我可以告诉你!你答应我的条件,然后我助你一臂之力!”   她明明神情似乎躲闪,却又拼了命让自己下定决心,周怀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心将她拥在怀里说:“你想要我答应什么,直说就好,拓王的事不必你担心,最后赢家是我,也就是你。”   卫浮烟几乎要被蛊惑,却咬着嘴唇猛然狠狠将他推开:“不要跟我说这种话!”   第十话 一纸休书   “你是你,我是我!不要说这种话,我不会信你!雪原上说过放我走却又食言,说了不带我去洛都又突然一定要带过来!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再信你!”   周怀意心头一颤,果然她还是记恨着从前的事!如果连雪原夜话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么他这三年来的冷落她必然也恨着!不信他,恨着他……   隔着三尺间距看着眼前靠着树死死咬着嘴唇的卫浮烟,周怀意心中波澜已起,面上却依然平静地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前说的时候是真话,后来突然改变也是真话。现在我不可能放你走,也不会将你独留燕京,如果你真不喜欢洛都,等到事情忙完我们就往南边暖和的地方走一走。”   卫浮烟咬着牙对自己强调:“没有‘我们’——”   “还有,”周怀意打断她说,“不要再说你是你我是我的那种话,现在争斗将起,我们是一个人。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屋歇着,你的买卖,我没兴趣!”   卫浮烟看着他转身便走,在他身后说:“周怀意,我也是尽了全力才说服自己要提醒你,错过这一次,也许你求我我都未必说得出口。”   周怀意顿住身形,看着眼前一大片蝴蝶兰慢慢转身说:“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这问得突然,卫浮烟咬着嘴唇瞬间迟疑。   周怀意皱眉暗怒:“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咬嘴唇,就记不住?”   她赫然松开牙齿,定定地看着周怀意说:“两个条件,一是给我休书,等到这边事情结束让我走,二是我离开时要带走三个人,宿月,莫潭,柳轻舟,你不得问原因。”   周怀意始终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怒意,却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卫浮烟被盯得浑身发毛,躲躲闪闪避开他的目光,心想除了非要要柳轻舟,这条件对他究竟有什么不妥?   压下怒火,周怀意再度走到她面前盯着她问:“你非要休书做什么?我如此待你你还不满意,你究竟还想要什么?你究竟还想要过怎样的生活?”   如果是从前,卫浮烟可能根本无法从他平静的面容上看出怒意,可是来洛都的一路上她早已经可以看透他的眼神,如今眼底翻腾着可怕的愠怒,卫浮烟突然就不敢直视。   “说!”周怀意突然就恨她闪躲的目光。   最可怕那一面的周怀意要被她逼出来了吗?卫浮烟一咬牙直视着他说:“在燕京的时候你已经说过要给我休书!我现在不过是讨要你从前就给了的东西,究竟有什么过分?你周怀意看着也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为什么只对我屡屡食言?”   “你……”周怀意猛然抬起一只手按住她肩膀,却恼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什么事都要算的明白!   良久周怀意才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你一个假公主,离开我根本就活不下去,你究竟明不明白?”   卫浮烟心中轰然一声巨响,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怀意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是,我知道,”周怀意看着她的脸说,“三花堂的三小姐,白起年和罗碧痕的小女儿,柳轻舟的妹妹——你!”   卫浮烟全身发凉,周怀意知道了?不可能,不可能!哪里出了纰漏?哪里留下了痕迹?这也是“神”的棋局的一部分吗?让周怀意知道,他现在知道了,那……   “别胡思乱想,”周怀意一眼将她看透,伸手抚上她的脸说,“公主的身份并不比怀王妃的身份尊贵,不是就不是了,又怎样?”   “你……”卫浮烟伸手将他的手推开,却一时语塞。   “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心里不安才非要走,实在不如留在怀王府安全。我说了最后是我赢,就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   “为什么……”卫浮烟无力地说,“不该这样的……给了你一个假公主,也许还有阴谋……不该的……更何况,你明明就……”明明就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说这些令我误会的话?   周怀意却不答,只是静静看着她给她足够的时间去冷静。   卫浮烟靠着树一身疲惫,她自从见过秀姬之后就觉得疲惫,此刻看着周怀意却觉得比先前更加疲惫十倍百倍。   等了许久,卫浮烟才重新将脑子里被他吓断的弦接上,她没忘自己的初衷,更加明确地说:“既然已经知道我是假公主,那事情就更简单了。真假公主背后的秘密虽然我也只知一二,但是布局的人全部知道,你和拓王也不过是局中一子,再怎么争斗都是别人局中之人。我想离开,你想赢,我先帮你,你再放了我。我看不出这样的买卖对你有什么不妥。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不赢,现在留住的一切都会失去!”   不赢,现在留住的一切都会失去……   周怀意看着卫浮烟的神色,明白她是无论如何非要得到那一纸休书了。他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硬留她在此她未必会开心,如果休书可以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说不定过了这段时间,她会愿意留下来?   念及此处周怀意突然惊讶,而卫浮烟立刻问了他也想知道的问题:“你究竟非要留下我做什么?对我好,说暧昧的话,做让人误会的事,可是明明就不喜欢不是吗?”   周怀意蓦然松开手静静倒退半步。   喜欢?   周怀意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人,许久才说:“你随我来。”   卫浮烟不解他突然的变化,只是没得选择地跟他进屋去了小书房。卫浮烟在燕京时曾被叮嘱不得进他书房,所以府上大小书房她都一步都未踏入过。这里比燕京的小书房要大一些,一个书架,一张黒木书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书桌后面有一张简单的软榻,他们从来都是分房睡,这里就是周怀意歇息的地方。   卫浮烟看着周怀意取出一张白纸,在左下角写下遒劲有力的“周怀意”三个小字,然后取出印鉴盖在名字上。等到墨迹稍干周怀意将白纸递过来说:“给你,我信你不会食言。”   竟然给她一张空白休书?那岂不是她填什么都可以?   周怀意正是这样想的,喜欢或是不喜欢,他无比确定的只是他现在不能让她走。习惯吃她做的菜,习惯她和师父在身边,习惯她在饭桌为他盛汤,习惯无论忙到多晚,隔着书架都可以看到她在不远处安眠。习惯这种心下踏实的感觉,所以不能让她走,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空白休书给她,说不定哪一天她会愿意留下,那么这一纸休书不过是白纸而已。   卫浮烟拿着这空白休书手有些发抖。出嫁三年,终于被休了。自由身,从此她是自由身!   “多谢!”将休书小心折好收在怀里,卫浮烟说,“多谢,那么接下来就是处理杂事了!”   那么拼了命地要休书,此刻看起来却没有多开心,周怀意径自坐下说:“别让师父知道。”   卫浮烟当然明白这一点,她点点头说:“知道。”   “拿了休书,不再是我的人,很开心对吧?”周怀意对她的淡然神情愈加恼怒。   “没有多开心,”隔着一张桌子站在他对面,卫浮烟说,“并不开心,反倒更害怕。因为只有帮你定了大局才可以走,以前不怎么珍贵的命突然就珍贵起来,要活到你赢,活到可以和哥哥一家团聚,人生艰辛,不敢怠慢。”   周怀意对她这样的话真是不屑,难道留在他身边就不能一家团聚?留在他身边命就可以不珍贵?周怀意尽量面不改色,却恨自己让她气到怒成这样!   想起之前对她怒的原因,周怀意补充道:“休书虽然给你,但是哪些事是不该做的你应该明白。”   卫浮烟点点头说:“既然决定留下来,表面的夫妻情分总是要有的,上孝师父和你的亲人,下理府中琐事,也会对你弟弟好,你做什么事都站在你这边。”   “只有这些?”   “还有?”卫浮烟不解。   “一天这边的事没结束,一天就还是我的怀王妃!”   卫浮烟更加茫然道:“自然是如此。”难道她刚刚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周怀意却不好点明,心想有他在哪些事不会发生,他道:“说事吧,你提的条件我已经答应,你又能帮我什么?”   卫浮烟点点头逐一说起:“第一,我是假公主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但是这件事不止我们两个人知道,所以首先要查真公主是谁,然后确定真假公主阴谋的目的是什么;第二,拓王行事的漏洞在于他过分相信他能掌控所有女人,他母亲柴贵妃,他的王妃,和他的姬妾,而我却知道中间有人并不站在他那一边,同时你和拓王相比,目前不足之处在于他身边有一个局外人,所以你必须有我在;第三,也是最棘手的一点,十分对不起,我可能要给你添麻烦,因为我手里有月国人苦苦寻找的碧波流岚!”   第十一话 坦白从宽   卫浮烟从黒木匣中取出暖玉交给周怀意看。   “是我及笄的时候皇兄——是他送的,今儿拓王身边的秀姬说,这就是月国人信奉的圣物碧波流岚。”   既然决定联手,卫浮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将暖玉交给周怀意后就把在松鹤楼会见秀姬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眼见着周怀意眼底有怒色便说:“你也不必生气,你们黎国有多少辰国的细作,我们辰国也会有多少你们的人。自古争斗非一日之事,三国之内细作横行早就不是秘密。”   “倒是怪了,独独找了拓王。”周怀意疑道。   卫浮烟想了想,对他说:“依我之见,拓王只怕未必知道秀姬的真实身份。”   周怀意点点头说:“拓王好战,但是忠君爱国毋庸置疑。他喜欢的是征战杀戮的过程,对皇位未必在意,所以不大会为了一个皇位和辰国细作联手。”   卫浮烟站得远,右手食指轻叩手边书架说:“如果是这样有件事就更奇怪,我皇不可能不知道拓王好战,我辰国虽然国富但兵力不强,扶持一个好战的皇帝难免后患!可是我又想不明白,如果不是为了让拓王当皇帝,他为什么要在拓王身边派人?秀姬似乎知道的比焦伯多很多,将这样的人留在拓王身边究竟是为何意?”   “也许只是想坐山观虎斗,如今月国混战,如果我和拓王相争导致黎国打乱,你们的辰皇就有可能借机平定三国,”周怀意看着她手上的小动作叹,“平定三国!多少年来三国所有皇帝的梦想,我父皇屡屡说过辰皇是这么多年来三国之内最年轻有为的皇帝,他未必没想过有生之年平定三国一统天下。”   卫浮烟靠在书架上看着窗外夕阳叹一口气说:“大概吧,他想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十七年情义都能是假,她所熟悉的那个皇兄不过是她天真臆想出来的人物,现在周怀意口中的辰皇不过是个有着相同面孔的陌生人。她不认识,完全不了解,彻底没兴趣。   “还有一点,”周怀意看着她面色寂然,转而说,“秀姬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她的身份?隐藏起来不是更好?”   “这一点我也想过,”卫浮烟说,“不过棋让三子的确是我皇的习惯,他教我下棋时就说过,但凡坐到棋局前就要笃定自己会赢,一让天二让地三让对手不如己,这是一个将赢之人的大气。你大概不了解他,他如果开口说要做什么事,必然是千思万想把过程和结果都确定好的。喜欢确定的东西,这一点我大概像他。”   周怀意思索良久,辰皇对卫浮烟如此栽培,现在却轻易将她丢弃?   “有没有可能……”   “什么?”   周怀意看了她许久,最后说:“有没有可能,他意在逼你入局?就像拓王非要逼着我加入夺嫡之争一样?”   “我又能做什么?”卫浮烟觉得好笑,“我不过只有那一点小聪明,到现在也是让别人耍得团团转,想做的事一件都没做成,马上又要有月国人来我这里找什么碧波流岚,究竟我能做什么让她非要逼我入局?”   怨气很大么,周怀意摩挲着暖玉道:“秀姬说她是辰皇的人,说这块暖玉是碧波流岚……你也信?”   卫浮烟稍稍一顿,看着他犹疑之色说:“焦伯对我皇崇拜之意甚深,在他口中,我皇是神。而秀姬说过和焦伯一样的话:神在下棋。这一点不像是巧合。至于碧波流岚,是真是假根本无所谓,既然没有人知道碧波流岚是什么,那么一旦有传言说碧波流岚在我手里,月国一定会来人过来查探。抱歉,虽说是联手,但是第一步仍然要寻求你的庇佑。”   周怀意看着暖玉,薄薄一片通透的锁状雕花白玉,玉上纹路不过是简单的祥云纹,玉质上乘,雕工精致,价值连城。可是如果说这就是月国人认定可窥神迹的圣物,未免不大像真的。   可窥神迹,可窥神迹……没有人知道碧波流岚是什么,可是百年来一直有人在苦苦寻找,他们究竟凭什么寻找呢?难道说没人知道什么是碧波流岚,可是有人知道会出现什么神迹?   眼见盛谦大婚将至,月国的镜玉公主也会亲自来洛都献礼。这件事和碧波流岚之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吗?   看着远远站着的卫浮烟,周怀意想起方才听到的话,她也是用尽全力才决定提点他的。也是,卫浮烟曾经将他错认为辰皇,她对辰皇的感情何其深厚,可是如今发觉及笄时所赠礼物也是筹谋的一部分,心中自然恼怒,然而他们两人毕竟分数辰黎两国,提点他便是对不起辰国了。   “就算你是假公主,也是辰国人,提醒我这些不怕我上奏朝廷为难你辰国?”   卫浮烟叹口气说:“有这样想过,但是你不会这么不分轻重缓急。若说为难辰国,我的假公主身份一事也就够你用的了,但是和秀姬的身份、和碧波流岚一样,你没证据只能慢慢查。可是拓王的人已经开始弹劾你,你只能先应付眼前。”   周怀意笑,她倒是算得明白,算准了自己一定安全才敢来跟他合作。   “为什么要告诉我?”周怀意抬头问,“等到轻舟回来兄妹相认然后金蝉脱壳不是更好?什么神在下棋什么碧波流岚你都有机会摆脱,为什么要提醒我?”   卫浮烟盯着脚尖死死咬着嘴唇,许久才说:“就当报答你这些时日对我的好。”   “对你的好?”周怀意看着她嗤笑,“我对你好?”   随口要了她害她远嫁,洞房花烛夜将她扔下,三年燕京是她一个人扛过来,见了面却又猜忌防备伤害,最后甚至让她失掉了孩子,这算对她好?   才二十岁的人,不怎么梳妆打扮,不喜欢绫罗绸缎,不和其他女人一样每日做女红煮汤羹,反而要一步步计算一点点筹谋拼命保全自己,根本都是他害的,这算对她好?   明明也记着他的不好,明明也不敢靠近,明明也不敢相信,可是现在竟然说他好,因为一路上他因为愧疚的所作所为就认定他好?   “那时你才十七岁……”周怀意看着她问,“三年,一个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卫浮烟让他突然的一问弄得心慌意乱,她厌恶回忆那三年,非常厌恶!   “不纠缠这些行吗?”卫浮烟抬头说,“先看眼前的事,朝臣弹劾,那些人是谁?什么品级,什么来路?”   “从前陆仲说过,太久没人对你好,所以忽然有人对你好时你便轻易当真,”周怀意远远看着她说,“可怜的小孩子!”   隔着一张书桌,卫浮烟听着他的话都觉得遥远。对,她就是又蠢又笨的小孩子,明明千千万万次提醒不能当真,最后还是忍不住来提醒他,反而还要听他说这样无所谓的话!   “总之就是这样,你给了休书,我也会帮你做些事,不过是各取所需。朝臣弹劾的事如果你不想我我知道我可以不问,如果没事的话我先下去,我……”   “你要怕到什么时候?卫浮烟,你身边可以依靠的只有我,还怕我?”   卫浮烟和他之间隔了一张书桌,她站着,他坐在对面,她觉得安全得很。可是周怀意突然就起身,卫浮烟立刻不如先前悠然,等到他静静地走过来站到她眼前卫浮烟忍不住要倒退半步,可是让周怀意一只手就揽住腰身,她避之不及却尴尬难言。   周怀意审视着她闪躲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真公主也好假公主也罢,从一开始到现在,我究竟何时说过要利用你公主的身份?”   卫浮烟推不动他,却又答不出来,两人这样过于靠近让卫浮烟脑中一片空白,她许久才低着头小声说:“你松手。”   周怀意不松手,反而将她拥在怀里说:“说了那么多,就只记得那几句,我也说过不论何时不论对错都站在你这边,却偏偏一丁点都不肯信!卫浮烟,你这性子真是讨人厌!”   卫浮烟静静靠在他胸前不敢稍动,总觉得一切似乎像梦,明知她不是真公主,明知她有心跟他做买卖,明知她身上藏着阴谋,可是却无限宠溺地将她拥在怀里。   “你别说这样的话……”卫浮烟口中喃喃。   夜幕渐起,房中未点灯,目光可见的一切都渐渐融化在夜色里,什么都慢慢遥不可及,只有身边的人近在手边,就好像一直都在,不会离开。   “你别说这样的话……”她再度呢喃。   “为什么?”周怀意见惯了她精明算计或刻意淡然的模样,此刻见她被他几句话就弄得手足无措,安安稳稳抱着她说,“因为你会当真?”   卫浮烟伸出手却无力推开,只是再度说:“你松手……”   “再信我一次又何妨?”周怀意抱着她静静地说,“不管从前现在甚至以后究竟因为什么,我都会如我所言地站在你这边。你不是公主也没关系,你想要休书求个安心也可以给你,再信我一次,如何?”   卫浮烟心酸难忍,她就是想确定为什么啊!凭什么要不管原因?可是话到嘴边却不敢问,很多事似乎都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过去,一较真又要吵又要冷言相对。   周怀意久久不见她回答,转而低头问:“不是真公主,那么可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苏烟,”卫浮烟低低地说,“苏烟,白苏烟。”   周怀意拥着她在她耳边轻轻重复:“苏烟,白苏烟……”   第十二话 盛谦惹事   那样的一天之后,彼此之间信任突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上朝时竟然会跟她说一声他要走了,回来后又会问她煮了什么汤,到了晚上他在小书房忙碌,卫浮烟倚在另一边的软榻上为师父缝制衣衫,可是时辰一晚周怀意便会过来喝令她早些睡,真当她是需要管教的小孩子一样。她不满,他就皱着眉头看她许久然后说:“你才二十岁,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真无奈了,她都出嫁三年多了,还算小孩子?   只是关于被弹劾一事周怀意仍旧不跟她多说,他不说她便不好问,只是其实她也很想见识见识周怀意的能力,于是继续种花种草,并不追究。   四月天躺在宽大舒适的摇椅上晒太阳是再好不过了,眼前是开得泼泼烈烈的蝴蝶兰,身边是吐露芬芳的藤萝花,园子里到处蜂飞蝶舞,看着就让人心中轻飘飘地放松。她躺在藤萝花架下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说:“还种了桂花?香味太浓了!”   卫浮烟睁开眼看见周怀意就在身边,笑说:“你先前不说,现在晚了!”   周怀意皱眉看着园中景致,半晌才说:“随你。”   “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弹劾的事告一段落,等拓王出第二招,”知道她要问,便自行往下说,“如今父皇认为当日弹劾的四人互相勾结,意欲结成党派扶植新皇。”   从相思查探来说,上次一共四人弹劾,两个礼部的,一个兵部的,一个工部的。怀王不忠不孝怠慢公主这种事礼部弹劾无可厚非,兵部和工部却没道理凑热闹了。他们四人分属不同的部,却在同一天上奏弹劾,皇上本就会多想,更别提如今太子被废朝臣不知该站在哪边,突然间一致诋毁怀王便是向拓王靠拢,而每一个想要守住大权的皇上都痛恨结党营私!   说到底这种争斗,不过是赌大家左右皇上心意的能力,毕竟是输是赢现在还是由皇上说了算。周怀意果然戳中要害,几天就摆平。   “怎么不主动出招占尽先机?”   周怀意伸手抚落她发间一片藤萝花瓣说:“等秀姬出手。”   正说着,只听绮云过来禀报:“九皇子和回三小姐来了!”   盛谦和玉儿?卫浮烟皱眉,突然想起玉儿曾看过她的暖玉!   “请他们进来!”见绮云离开卫浮烟才转身问周怀意:“你可认识月国的镜玉公主?”   周怀意听闻此言回头审视了她许久才古怪地说:“知道,天下第一美人镜玉公主,怎么?”   卫浮烟没留意到他的古怪,直接问道:“玉儿和她熟识?”   周怀意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细想了一会儿说:“镜玉公主这个人,喜欢她的非常喜欢,讨厌她的又特别讨厌。玉儿似乎很喜欢镜玉公主,但是若说熟识还谈不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卫浮烟看身后还没人进来,于是说:“记不记得初到洛都那天我和玉儿说起我也有块玉?到房里后我拿暖玉给她看,她说这暖玉和镜玉公主在寻找的那块很像!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说仍不一样!镜玉公主就是月国人啊,她在找一块玉,会不会就是在找碧波流岚呢?”   “有这样的事?”周怀意有些惊讶,难道镜玉公主要亲自来洛都为九皇子大婚献礼的事也的确不是那么简单?   卫浮烟确定地点点头。那块暖玉现在被周怀意收起,她戴着他送的翡翠珠串,可是只要想到那暖玉就是会惹纷争的碧波流岚她就忍不住担心。   周怀意看她神色,安慰着轻拍她肩膀说:“晚上再说。”   卫浮烟已经迅速习惯他偶尔亲昵的小动作,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哥,我从宫里带了些糕点,银芋团,紫薯糕,还有芙蓉糕!”盛谦亲手把一个食盒递过来说,“母后亲手做的,让我带过来给你和四嫂尝一尝!”   玉儿依旧躲在盛谦身后不敢看周怀意。   皇后娘娘竟然清闲到亲自下厨做糕点,卫浮烟第一个感觉便是糕点有异。她一边上前接过食盒一边对玉儿说:“来啊,一起吃。”   玉儿怯怯地进来行了礼后就随盛谦坐在一旁,低着头一眼都不敢看他们。   园中那个青石桌子她还留着,如今四人刚好将四个青石凳子坐满。   卫浮烟打开食盒,果然是极其精致的宫廷糕点,她也是许久没吃过了。等绮云端来茶水拿了碟子她将糕点一一分下,只给了周怀意甜味最淡的银芋团,周怀意看她一眼噙着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哥……”盛谦嚼着芙蓉糕端详着周怀意的脸小心翼翼地开口。   周怀意看一眼便知他又惹了麻烦,于是自顾自吃着道:“说。”   “那个……”盛谦继续吞吞吐吐。   “嗯?”   “啊,那个,哥……”   卫浮烟为倒茶,周怀意喝着茶看也不看盛谦,心想这幅模样只怕这次乱得不轻!也不知道这次让他收拾什么烂摊子!   “我是说,有人弹劾你……”盛谦躲躲闪闪地说,“没事吧?”   果然是不关心朝政的人,周怀意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但是再不说你为何而来,你就有事了。”   盛谦泄气,拉着周怀意的手撒娇说:“哥,有人弹劾你,我也是担心你么……那个工部侍郎太可恶,他敢弹劾你……”   周怀意立刻明白,眯着眼面色不善地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盛谦立刻闭嘴,鼓着腮帮子不敢看他。   周怀意猜也猜到了,盛谦大婚之后开牙建府,这修建府邸的事自然由工部负责,盛谦要为他出气,工部侍郎只怕没落好。他见盛谦仍然吭哧不语,便直接问对面的玉儿:“玉儿,你说。”   玉儿和周怀意同桌而坐快要怕死,如今听到有人突然提她的名字吓得手上一松紫薯糕立刻掉到地上,一张小圆脸立刻就红了,转瞬间便差点哭出来。   惊讶的不止卫浮烟,还有周怀意,他皱眉问玉儿:“你哭什么?”一个卫浮烟怕他还不够,竟然都怕他吗?   玉儿立刻瑟缩了下身子,眼眶里贮满泪水却可怜巴巴地不敢哭。   “玉儿?”卫浮烟轻拍她的肩膀问,“怎么了?”   “我……我……”玉儿转眼哭着跳起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怀王饶命!王爷饶命!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错了!”   盛谦一看吓坏了,连忙拉着周怀意的衣袖说:“哥,那个,不是玉儿的错!全是我的错!”   周怀意和卫浮烟相视一眼,都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九皇子,你说。”卫浮烟看周怀意凝眉,怕他发怒,先一步问。   盛谦松手站到玉儿身前说:“那我说了,哥你不能骂我们……”   “说!”周怀意这是真要怒了。   盛谦让他吓到,鼓着腮帮子看了他许久知道逃不掉,于是低着都小声说:“我本来……想找人打他一顿……”   周怀意立刻面色不佳,这才几岁,就敢不知分寸殴打朝臣了?卫浮烟连忙拉着他袖子拦着他发怒,周怀意看她一眼,忍忍没开口。   “……可是,打错了……”盛谦熟悉他的眼神,更加躲躲闪闪地说。   “打错了?”卫浮烟惊讶,“打到谁了?”   “那个……那个……”盛谦又开始犹疑。   这是要急死人吗?卫浮烟上前问:“九皇子,究竟打到谁了?”   “打到……打到……余……”   工部侍郎不就姓余?卫浮烟和周怀意再度相视一眼,难道打到余侍郎的家人了?   “余丝扣……”跪地不起的玉儿抽噎着回答,可是猛然又大哭起来喊:“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打余丝扣的嘛!”   余丝扣是谁卫浮烟还真不知道。她疑惑地看周怀意,却见周怀意反而笑开,面色轻松地说:“起来吧!坐下吃点心喝茶!”   卫浮烟见他发话,上前扶玉儿起身,坐下后问:“余丝扣是谁?”   周怀意忍不住笑,吃着糕点说:“盛谦,你说。”   “是工部侍郎的女儿,”盛谦见周怀意真得不会追究他的错,底气立刻足起来跟卫浮烟告状说,“余丝扣一直想嫁给哥!她被揍也是活该,对吧四嫂?”   卫浮烟瞥周怀意一眼,这样的人倒还真有人哭着喊着要嫁吗?周怀意看得出她神色之意,不满地瞪她一眼,卫浮烟扑哧就笑,这样的周怀意倒是有几分值得嫁了。   只是没想到盛谦这么说,她附和道:“对啊,活该!”   玉儿立刻破涕为笑,见周怀意看她却又迅速低下头。   见周怀意不开口,卫浮烟问:“究竟打得重不重?也不该出手这么莽撞,要是真打到余侍郎,只怕要影响你们大婚的事,岂非得不偿失?”   “脑袋打破了……”玉儿小声说,“在额角……不过她没看到是我们打的……”   周怀意笑颜更欢,道:“不错,都知道暗地里下手了!有几分聪明!”   卫浮烟明显听出他话中暗讽之意,可是盛谦和玉儿两个傻瓜竟然当真,盛谦当下嬉笑着靠过来说:“是吗?我和玉儿想,余侍郎弹劾哥太可恶,可是他若知道是我打他一定更要找哥的麻烦,所以我才先扔袍子把他盖上的!”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盖错了……”   周怀意静静喝完一杯茶看着盛谦说:“你大婚将至也没什么其他事,从今儿开始就留在王府上让王妃给你讲规矩,哪儿也不准去!连朝臣都敢打,还背地里下手,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些了?”   盛谦傻眼,立刻呼叫:“不行啊,后天还要和玉儿一起去接镜玉公主!”   第十三话 明日进宫   接镜玉公主?   卫浮烟和周怀意相视一眼。周怀意不知盛谦什么时候敢因为玉儿跟他顶嘴了,心下更加不快,卫浮烟却喝着茶问:“接待镜玉公主不是礼部的事吗?怎么还要劳烦九皇子?”   盛谦也没想过要跟周怀意顶嘴的,可是话都说了只好小心翼翼地补充一句:“镜玉公主说她自己先来,上次走时说好的。”   周怀意压着怒气说:“我怎不知你何时同她那么熟识了?那样的人你也——留在怀王府,哪也不准去!”   玉儿迅速抬起头,可是看一眼周怀意又怯怯低下不敢说话。   “镜玉公主我却是不认识的,”卫浮烟将一切尽收眼底,帮周怀意续上热茶后笑问玉儿,“玉儿你和她熟识?”   玉儿见又问她十分惧怕,许久才小声说:“就,就见过一次……镜玉公主是很好的人……”   好人?卫浮烟眼见周怀意面色愈加沉暗,轻笑着说:“是吗?你帮她找玉,以为你们是挚友呢!”   “玉?”玉儿一愣,忽又笑,“是啊,镜玉公主也问我有没有玉,我拿给她看,她说她要找家传的白玉,锁形云纹的暖玉,不是我这块,见你也有我便帮她看看了!”   锁形云纹暖玉,卫浮烟和周怀意再度相视一眼,这和她的暖玉真得很像啊!   “是说家传的白玉?”卫浮烟再度问。   “是啊,镜玉公主说是祖辈上传下来的,她和她哥哥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所以后来见谁戴玉都要问一问,让我别怪她唐突。”   卫浮烟见周怀意也是若有所思,便对他说:“王爷,既然是说好了的,就让他们去吧!若是小小年纪便失信于人,又谈什么学规矩呢?”   周怀意怒气未消,瞪着盛谦不做声。   卫浮烟看他不再追究,便对盛谦说:“不过九皇子,你此番去接镜玉公主还是不要声张地好,你这才打了工部侍郎家的千金,若是让人知道你和月国公主有私交,难免让人寻了间隙对你和王爷不利。九皇子可明白?”   “明白,明白!”盛谦连连点头说,“我知错了哥!你别生气!你……喝杯茶?”   周怀意仍然不做声,卫浮烟接过盛谦手上的茶塞到周怀意手中说:“打人和接人的事都不可对人提起,明儿乖乖听你哥的话来府上学规矩,大婚在即,不可出岔子,知道了吗?”   “知道,知道!”以为会挨骂结果什么事都没有,盛谦和玉儿拼命点头。   “行了,回去吧!”   等盛谦和玉儿离开周怀意才皱着眉头喝尽杯中茶说:“你倒是很知道怎么做一个嫂子!尽惯着他!”   卫浮烟看他怒才觉得好笑:“他是你怀王的弟弟,我难道还能打他骂他?事已至此,让他们去见见镜玉公主也好。不过这件事你怎么看,镜玉公主和她哥哥在找一块家传古玉,会是碧波流岚吗?话说她兄长众多,是说哪一个哥哥?”   “夜郎将军,”周怀意凝神思索道,“封地在滇池,是月国皇室的偏远支脉,爵位世袭,人有些痴傻。碧波流岚,碧波流岚……如果辰皇想利用碧波流岚扶持夜郎将军当月国皇帝,倒是合情合理……”   卫浮烟倒是觉得不大可信,扶持一个痴傻儿当皇帝的确可以减轻月国对辰国的压力,可是这个过程实在太难了,单靠一个镜玉公主加一个碧波流岚的谣传就够了吗?她把这想法跟周怀意说了,周怀意却古怪地看了她半晌问:“你在燕京三年又不是闭目塞听,怎么会对朝中事全然不知呢?你不知镜玉公主来黎国就是为求亲以保兄长的吗?”   卫浮烟摇摇头,她倒是真不知道,她那时有意不问这些事,又怎会留意一个镜玉公主了!   “她求亲?”卫浮烟惊讶,镜玉公主为了保护自己兄长,千里迢迢来黎国求着把自己嫁出去?倒是可歌可泣的兄妹情!   周怀意淡然拿起食盒道:“对,上次来说要嫁我,没要。”   卫浮烟惊愕,这一天之内已经听到两个想嫁周怀意的人了啊!他是有多好吗?可是想起先前提镜玉公主时周怀意的古怪,她忍不住笑问:“不是说镜玉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吗?那个什么余丝扣你不要便罢,来了个门当户对的天仙也不要?不后悔吗?”   “你倒是很想让我全收了么?”周怀意将食盒最底下盛放糕点的瓷盘取出来道,“镜玉公主,我同你说过了,喜欢的特别喜欢,讨厌的特别讨厌。我便属于后者。她太极端,爱恨都轰轰烈烈可以交付生命,这样的女子我自问无福消受。”   卫浮烟到对这样烈性子的女人十分钦佩,她自己恨自己常常为琐事牵绊,所以羡慕那样敢爱敢恨的女子,于是一时对镜玉公主更加充满好奇心。   周怀意对她说:“盛谦大婚,镜玉公主作为月国使臣来献礼,所以只需静观其变就好。至于夜郎将军我会找人先查查看。”   卫浮烟点点头,方才的话题却还为说尽兴,她笑:“那余侍郎的千金呢?余丝扣?也不喜欢?你当真挑剔!”卫浮烟看着他动手从磁盘底儿上揭下什么,自己无所事事地问。   “我要那么多做什么!”周怀意一边忙碌一边不在意地说,“这辈子有你也就够了!”   卫浮烟心下一颤凝神看他,却见他似乎根本不知晓自己说了什么一样。   这个人不是没说过令人感动的话的,只是每次都说得轻描淡写,好似他自己也不过随口说说,于是卫浮烟也不敢信,她生怕自己一信便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怎么,感动?”周怀意将目光移至她脸上,轻笑着说。   原来他竟然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的。卫浮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他看起来没多当真的样子,她细细想了许久才说:“不感动,听起来好像我去买簪子没挑到喜欢的,所以最终随手拿了一个一样。不是因为它最好,而是刚好它在手边。反正既然是退而求其次,那么哪一个也都无所谓了,随手挑一件至少可以阻止掌柜继续喋喋不休。”   卫浮烟说的是实话,她忘不了那满园荷花。可是周怀意凝神看了她许久才自嘲地摇头笑笑,也不回答。   周怀意把碗底薄薄一层似蜡似胶的薄膜取下来放进茶水里,不一会儿茶色稍变,薄膜上出现四个字:“申时,兰苑。”卫浮烟还想细看,却见那薄膜已然像冰一样融化在周怀意手上了。   原来周怀意和皇后是这样传递消息的。   此时绮云进来禀报说:“柴贵妃宫里差人送请柬,说请王爷和王妃明儿一道进宫赏牡丹。”   牡丹是花中之王,太后健在,皇后也没被废,柴贵妃就敢请人赏牡丹了,真是嚣张得很啊!   周怀意接过请柬问:“可知道还请了谁?”   绮云回答说:“现在身在洛都又有些身份的几乎全请了!几位皇子和皇子妃且不说,连朝中大臣家的公子小姐也都请了,看样子像是要趁着赏牡丹给大家做媒呢!”   做媒?卫浮烟看一眼周怀意尔后问:“工部侍郎余大人家的女儿请了吗?”   “自然是请了的!余家小姐是佟妃娘娘的外甥女,怎么会漏了她呢!只是听说余大小姐今早上街让歹人给打破了头,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去!”   “当然会去,不去她找谁哭诉?”周怀意似乎真得很不喜欢余丝扣。   周怀意对卫浮烟说:“能不能借青松一用?”   门青松已经算她卫浮烟的人,周怀意记得这一点卫浮烟很满意,便说:“好,绮云,让门青松来一趟。”   等绮云走了周怀意起身道:“宫里的事想必你都能应付,也不必太过委曲求全了,你夫君是怀王,没人敢让你受委屈。下次有人再让你献舞什么的,直接说不甩手离席都没关系,没必要非给她们那个脸,她们不配。”   周怀意这话说得太过平淡,好似大局尽在他掌控之中一样。卫浮烟想起上次的献舞便想起拓王爷的那一句诗:“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显然所有人都知道这诗影射的是周怀意和平王妃黄婉卿。那么想必余丝扣喜欢周怀意的事也是满城皆知了,明儿进宫只怕没什么有意思的事。   “行了,我懂分寸的,也没那么傻让自己受欺负!”   周怀意宠溺地拍拍她头顶说:“我不怕你受欺负,只怕你受了欺负回来也不跟我说,还要自己一个人忍着。烟儿,你是我的王妃,这身份就足够庇佑你一世了!”   从知道她真名叫白苏烟起他便不再叫她“浮烟”,反而和师父一样叫她“烟儿”,卫浮烟点点头说:“好,全跟你说。”难得糊涂,如果一辈子不求因果,只是这样浑浑噩噩地温暖着,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她习惯了事事追究,现在却决定尽力糊涂一次。   门青松过来,周怀意道:“去查查工部侍郎余大人的千金余丝扣,看她最近有什么动静,如果有刑部或者宫里的人出入就及时来报,明白了?”   明明气成那样,还是要为盛谦处理麻烦,卫浮烟想,大概他也只是对师父和盛谦能如此细致入微又全心全意。   第十四话 平王之妃   卫浮烟对今天进宫的事兴致缺缺。周怀意一早从小书房里出来便看到她身上穿一件十分漂亮的紫色绸衫,各种深深浅浅的紫色将她整个人堆叠包裹地好似一朵盛开的藤萝花一样,实在是美艳不可方物。大约是看待彼此的心境变了,周怀意最近越来越觉得卫浮烟倾国倾城,常常只是无意间一眼看到都让他移不开眼睛。   “换掉,”周怀意看着她掩口打呵欠的疲惫模样说,“换件衣裳,这件难看。”   卫浮烟立刻清醒,上上下下看了自己好几遍迟疑道:“难看?怎么会?”   周怀意确定地点头说:“对,难看极了,换一件。”   他还从没挑剔过她的衣衫和妆容,今儿这是怎么了?   绮云跟了周怀意多少年了,自然看得出周怀意的异常,她在一旁笑问:“换哪一件?”   周怀意一眼瞥过绮云手上几件罗裙,随口说:“绿色那件。”   卫浮烟茫然随绮云去换衣裳。   “今儿宫里人多,王爷他怕王妃你艳惊四座,让别的男人瞧了去!”绮云在她耳边小声说。   卫浮烟骤然脸红,装作不在意地看看身上绿罗裙说:“穿这件难道就没人看了?”   绮云捂着嘴只是偷笑。   一道给太后和皇后请过安后他们二人便分开,卫浮烟要去柴贵妃准备的牡丹园,周怀意则被召去皇上的御书房。卫浮烟目送他离开后便跟相思一道去见柴贵妃——绮云不想进宫,临时换了相思。   洛都的牡丹的确是艳绝天下,姚黄,香玉,墨魁,雪莲,锦云红,紫二乔,绿香秋,玉楼点翠,瑶池砚墨,天香湛露……各种名贵品种全被悉心摆放在合适的地方。有的植于平地一眼可见,有的堆放在假山之上遥不可及,有的一块地方摆放十几盆各色名品争奇斗艳,有的却独放一旁以显清幽。园中每隔一段就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些糕点美酒,旁边有宫婢侍候。可是假山众多,曲径通幽,偌大的一个园子立刻变成一个纯粹的牡丹国度了。   打理这园子的人想必也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这么个赏法,即使重走两边,因为记不得先前的路所以只怕也赏不烦的。   正是此时只见一身红袍珠圆玉润的柴贵妃从一旁假山后向她走来,她远远就笑道:“原来是怀王妃来了,真是有失远迎!”   “妾身见过柴贵妃,给柴贵妃请安!”卫浮烟幅礼道。   “快快免礼,”柴贵妃笑靥如花,拉着她的手亲昵地说,“一早就等着你来呢!这牡丹虽好,不给该赏的人看去也是浪费!可现下怀王妃你来了,倒把我这牡丹比得黯然失色了!”   卫浮烟笑说:“哪里,百花争艳,牡丹称王。听闻娘娘今日邀请众多名门淑女,既然尚未争艳,谁哪敢妄比牡丹呢?”   柴贵妃以为她已经有争斗之意,眼睛瞄向她身后顷刻之间脸上笑容堆叠愈多,她说:“那些名门淑女不过是来凑个热闹,若真说争艳,还是你们这几个王妃最最出色!哎,平王妃!”   卫浮烟脊背一僵,平王妃来了?平王妃连初回洛都都以身子重不方便为由没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如今竟然为一个小小的牡丹花会来了吗?   这时间忽然人就聚得满满当当,卫浮烟慢慢转身回头,只见柴贵妃一袭红衣将平王妃身子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温柔沉静的脸来。卫浮烟也算见惯了美人,玉儿甜美可爱,幽檀芳妖娆妩媚,相思娇俏柔媚,可是这些人跟平王妃的姿色完全无法比拟。平王妃面容沉静,杏眼如藏一汪秋水,香腮如同羊脂美玉,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整个人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温柔恬静美,教人看一眼便平静下来,似乎她微微一笑就够岁月静好。   原来周怀意喜欢过的竟是如此天香绝色,怪不得从前看她不入眼。   “平王妃,”柴贵妃拦着不让她行礼,同样拉着她的手说,“咱们算平辈,你身子有重,礼数什么的便全免了吧!”   “怎可缺了礼数,”平王妃含笑说,“妾身给柴贵妃请安!”   卫浮烟再度有了一种感觉,但凡平王妃出现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宝物,不瞻仰一次便对不起自己一样。可是卫浮烟慢慢又觉得事情似乎不是这么简单,因为上一次看戏的一些熟面孔此刻脸上再度有了看好戏的诡笑。   柴贵妃极其满意所有女人都臣服在她脚下的感觉,想着也是时候让开了,于是牵着平王妃的手转身笑对卫浮烟说:“怀王妃已经见过平王妃了吗?”   卫浮烟当即手指僵直,一股凉意从脚底慢慢蹿便全身,不一会儿就手脚冰凉。   平王妃着绿,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荷叶绿!   周怀意亲自挑的绿!   这绿色重,卫浮烟穿起来只显高贵大方,可是平王妃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她面色又沉静柔美,这浓重的绿意倒被她的气势压成陪衬。只此一眼,卫浮烟便败退半壁河山。   卫浮烟差点要抖抖索索咬住嘴唇,可是迟疑半晌终究是极其僵硬地扯出一线笑意,上前行礼说:“妾身给平王妃请安。”   平王妃也惊讶,只是她生就沉稳温柔的性子,此刻脸上看不出来半分。她看着眼前的人,心道,原来这就是他最后娶的女子。   “免礼。”   卫浮烟低着头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么一句话,围观的大抵都在看热闹,等到柴贵妃亲手扶着平王妃走后她才听到周围肆无忌惮的低笑声。   “你倒真奇了怪了,以为自己是怀王妃好了不起吗?”一个橙色罗裙、十七八岁的女子站在她面前,卫浮烟一眼便知她是谁了——额角包着,正是被盛谦和玉儿误打的余丝扣。   余丝扣有一张白皙尖俏的瓜子脸和一双极大却不黑的眼睛,她极高瘦,站在卫浮烟面前亭亭玉立。   不过这一刻,卫浮烟深深觉得,盛谦和玉儿打得对。   “这位是?”卫浮烟笑问。   余丝扣昂首说:“我是余丝扣!你记得我,早晚我要搬进怀王府里!”   她卫浮烟怕周怀意喜欢的平王妃也就罢了,难道还怕个喜欢周怀意的余丝扣吗?她没心情跟她闲扯,于是直接笑说:“若你去了,我叫你一声妹妹,把王府最好的园子给你住!只是现下可否让开了?”   “你也有心思赏牡丹?我布置着牡丹花园是给衬得起这牡丹的人看的!你却衬不起!”   卫浮烟倒是要重新审视她了,她看着园中牡丹说:“你布置的?”   “是!”余丝扣道,一脸都是对她的不屑。   “极好。”卫浮烟淡然说,她此刻没心情跟人多说。   余丝扣却不满她这样子,伸手拦着她说:“你别看不起人,我说了要搬进怀王府住,就一定会搬进去!”   卫浮烟今日无心忍让,便冷然说:“怀王若是有心娶你,我拦不住,怀王若是无心娶你,你把此话重复一千遍也都是空话!别说你还没进门,就是进了门也要叫我一声姐姐,现下不分尊卑公然拦我是为何意?”   余丝扣被她目光一震,慢慢缩回了手。卫浮烟径自带着相思往前走,却听余丝扣在背后无限嘲弄地说:“同一件衣裳,替身也穿不出正主的尊贵来!怀王若不是为国家大义娶了你,轮得到你异国公主在我黎国皇宫里嚣张吗?你再往前走,无非是看怀王喜欢过的女子多么天生丽质吧了!”   卫浮烟怒极反笑,转过身看着余丝扣说:“可他的确娶了我!”   余丝扣被一句话噎到。卫浮烟毕竟是自小在皇宫里长大的人,平常虽说闲散了些,如今在盛怒之中也是目光含威。余丝扣虽说仗着自己姨母是最受宠的佟妃所以嚣张惯了,可是如今乍一见卫浮烟这架势还是瑟缩了下身子,没敢再妄言。   卫浮烟恼自己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较真,却也懒得再跟她多说什么,转而带着相思离开。   方才那里的人除了她们三个都随柴贵妃离去,其实算是卫浮烟最想留的地方。现在她越七绕八绕地往前走遇到的人越多,卫浮烟面色早已经恢复如常,却谁都不想见。   然而该来的总是躲不掉,在一株姚黄前,卫浮烟正似发呆地赏花,只听身后又有脚步声,她立刻想要避开所以转身,没曾想竟是平王妃!   两人各自福礼,皆是不言,最后还是平王妃先开口说:“你穿这颜色的确是比我好看得多。”   平王妃一脸温柔暖笑,卫浮烟心中的冷意和恨意也都不是针对她,于是勉强笑了笑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原本不爱这颜色,以后便不穿了。”   平王妃却看着那朵盛开的牡丹说:“我今儿进宫,本就只为了见见你,没曾想让一件衣裳把咱们第一次见面给弄僵了。”   见她?卫浮烟看着她绝美的脸庞不言。   “我来是想说,当年我和怀王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可是后来我嫁给他的叔父成了他的长辈,所以眼下洛都城里有许多人等着看笑话。我腹中已有平王骨肉,此生便是平王妃。从前的事万望你不必纠缠!”   第十五话 牡丹花会   卫浮烟已经略微平静的心顷刻之间再度翻江倒海。   师父,平王,和眼前的平王妃,已经至少有三个人提醒过她不要纠缠过去了。卫浮烟心笑,她有什么资格纠缠、有什么资格过问呢?从燕京到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平王妃黄婉卿的存在,可是所有人都无比默契地并不说破。周远之,兴国长公主,师父,绮云,回暖,门青松,来到洛都之后还有盛谦,玉儿……有很多人劝她和周怀意好好生活下去,却没人告诉她周怀意心中一直有不能忘怀的人!   没人说过她住了三年的燕京怀王府是为黄婉卿建造的!没人说过她曾住过的荷心斋是为黄婉卿准备的!没人说过周怀意为她准备了满院荷花,连荷心斋里也是各种荷花荷叶相关的东西,甚至房里挂了许久的“一枝独秀”,全是为她!   一枝独秀,一枝独秀!一大片碧绿的荷叶,只中间有一点嫣红之色似是箭荷,这就是黄婉卿在周怀意心中的位置!是一枝独秀的位置!卫浮烟蓦然想起清早换衣衫时说的那一句话:“穿这件难道就没人看了?”一语成谶,果然穿这件便没人看,果然只是别人一枝独秀!   穿着周怀意亲自挑的和黄婉卿同样的罗裙,当着余丝扣口口声声提醒的“替身”,她卫浮烟究竟有什么资格纠缠去周怀意的过去?   “不会,过去的已经过去。”卫浮烟将僵直的手藏在碧绿的袖子里,目光淡然落在眼前怒放的牡丹上,这株牡丹叫姚黄,形如细雕,质若软玉,舒颜递香,美不胜收。只是姚黄、魏紫传说里也是一对夫妻,怎奈此处姚黄翩然,却不见魏紫伴身。   平王妃的目光也随之落到花上,两人便静静赏花,就好像没任何尴尬,只是陌生人偶遇。   “抱歉,是我唐突了,”平王妃最终开口道,“我此番见你一来是为了解释旧事,二来也是为了见一见你。我很好奇他最后娶了什么样的女子,也很好奇什么样的女子决定让他忘却旧事就此安定下来。我没其他意思,就只是想看看而已,总觉得要看一眼这件事才算彻底结束了。若是我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卫浮烟倒是没想到她如此坦白直率,却也明白她话中之意,有相思在一旁守着她不怕偷听。于是直接问:“此刻你看了,觉得怎样?”   平王妃微微一笑便倾国倾城,她站在牡丹旁边也不知是人映花好还是花添人娇,碧绿的衣衫,薄凉的绸缎料子,硬是让她穿出厚重沉稳的居家感觉,她笑言:“很美。”   卫浮烟轻笑,有平王妃这样的大美人在,她又算得上几分姿色!   “从前听说端阳公主嚣张跋扈,没想到是如此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人。方才那景象柴贵妃有意看咱们笑话,若换了平常人也不知该恼怒几回了,你却还记得向我行礼!”平王妃身子重不便久站,她慢慢靠在身后的假山上说,“有些话说了你不要误会,今生无缘相守,也无需怨怒诅咒,所以不论何时,我总是希望他过得好一点。”   卫浮烟渐渐明白平王妃为何会讨人喜欢了,她永远沉静让人心下安稳,她说话直白让人觉得贴心,她坦坦荡荡有什么便是什么。可是越是如此卫浮烟越是会想起她拜访王府时平王妃惊慌失措到要躲起来,如此沉稳的人会因为她的到访乱了方寸,她的确真得忘记旧事了吗?   卫浮烟看着靠在假山上肚大如箩的平王妃,心下细细琢磨那句“今生无缘相守,也无需怨怒诅咒”。只希望她和周怀意分开的那一天她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坚定地不回头。   “我……”刚要开口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卫浮烟一抬头只见平王妃头顶上几块碎石快要落下来,她当即不假思索地一把将平王妃拉过来,平王妃刚刚扑在她怀里只听“啷当”一声碎石落了一地,连带落下一阵尘土。   “你没事吧?”卫浮烟连忙问,平王妃现在是双身子的人,若有任何差池她都担待不起,即使只是站在一旁!   平王妃只是被吓到,她站定身形拍拍胸口大喘了几口气说:“没事,没事!”   “王妃,有什么事吗?”相思听到动静探过身来,平王妃的侍婢也在一旁关切地看。   四人看着地上的碎石都是后怕。幸亏卫浮烟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否则碎石掉在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卫浮烟心中隐隐不安,她好奇地看一眼碎石掉落的地方,有山便有石,假山林立,落下碎石并不稀奇。可这园子是刚刚布置的,这块地方的假山极好,四下也算空旷,又放着姚黄这么名贵的牡丹,怎么会这么久都没人打扰呢?   “相思,我和平王妃在的这段时间,这儿过来的人多吗?”   相思见她突然问也立刻警觉地回答说:“一个都没有!”   可是园子里明明还听得到嬉闹玩乐之声!   卫浮烟再度后怕地看了一眼碎石,当即吩咐说:“相思,四下查探一下,找离此处最近人群聚集的地方!”   平王妃这才惊讶的问:“这里偏僻,没人来也没什么奇怪,我们都是自己过来的,别人怎么可能算准了这一点?”   卫浮烟四下看了看说:“很简单,因为如果你要来我们必然撞上,即使没有这件相同的衣裳彼此之间也会尴尬,所以只怕都想躲到清净的地方。一个地方无非那么几个岔道,多找几个人聚在一条路上,我们自然会避开她们走上另一条路,于是就‘自己过来’了这里!”   平王妃和她的丫鬟相视一眼各自面色惊讶,丫鬟怀疑地问:“我们王妃腹中是平王的小世子,谁胆大包天敢害她?”   平王妃立即呵斥道:“莲心,不得无礼!”   卫浮烟正自警惕没心思扮温顺将规矩,直接对她说:“没人敢明着来,还没人敢栽赃嫁祸吗?方才此处只我们二人,若是我迟了半步没拉开你们家王妃,你会不会以为是我拿石头砸她?”   叫莲心的小丫鬟立刻语塞,看看地上碎石,后知后觉地将平王妃护在身后。   不过卫浮烟倒是开始思考莲心的话,平王爷是皇上御口钦定说可以平起平坐的人,平王妃黄婉卿的生父是固北将军的副将,谁胆大包天敢害她?如果是柴贵妃想要嫁祸给她卫浮烟,好旁观平王和怀王平地相争然后坐收渔翁之利,倒算合情合理,可是平王妃在柴贵妃的牡丹园出事,她也逃不掉干系!纵然柴贵妃愿意,拓王也没可能同意她做如此不聪明的事,那么究竟是谁呢?   只是卫浮烟总觉得不是巧合!正自思量相思回来报说:“前方向右走一点,柴贵妃、佟妃和余家小姐几人都在!”   卫浮烟当机立断说:“我在前面,平王妃和莲心请紧随其后。相思,你一路上警觉些。”   “是,王妃!”   好好地赏个牡丹也便罢了,还要遇上平王妃让她心凉又心酸,可是现下才发觉那一幕尴尬不过是开始,眼下若是出什么岔子她卫浮烟才真是百口莫辩!   假山建造地像是个迷宫,先前簇拥聚集的人此刻皆皆不见,明明欢笑之声都尽在耳旁,可是眼下却看不到一个人!相思在最后边不住地提点她往那边走。欢笑声音愈烈,转眼间另有男子豪放地笑声和行礼之声。   卫浮烟越加紧张,男人们都过来了,周怀意和平王想必也在其中,如果此刻平王妃出了事……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平王妃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温柔笑说:“即便出什么事,我和莲心都能证明不是你做的,今儿你已经救了我一命了,我和平王以及我们的女儿都感谢你!”   卫浮烟叹一声,点点头继续在相思指点下往前走。   “啪!”卫浮烟立刻伸手拦在平王妃之前,一看仍旧是几块碎石,这才四月份,刚过了多雨的春天,很多假山上都长着青苔,怎么会有很多碎石呢?   卫浮烟再度叮嘱相思说:“相思,不可大意!”   “是,王妃,相思明白!”   欢笑声就在耳畔了,似乎还有周怀意的声音,正给柴贵妃等人请安。周围人一阵调笑,似乎在说他和周怀意。   “王妃,往右走绕过这里就到了!”相思提醒说。   卫浮烟回头再看一眼平王妃和相思,然后转过身说:“走吧,小心一些便是!”   刚欲迈步只听一声沉闷的声音,然后接连几声噼噼啪啪,卫浮烟连忙后退半步伸手拦着平王妃,可是定睛一看仍旧是碎石块,只是这里放着几株牡丹,石块全都砸在了牡丹上,所以声音倒并不大。   不寻常,绝对不寻常,这里离柴贵妃和周怀意他们所在的地方几乎近在咫尺,可是卫浮烟更加胆战心惊,一口大气也不敢稍喘。   “莲心,这边走!”平王妃突然喊了一声,这一声足够大,想必旁边人能听见,语调也足够温柔,一听便知心情极佳。   卫浮烟回头,感激地点点头,不必她带平王妃出去自然是最好,赶快多来几个人自然是最好!她方才倒是想喊,只是怕有人过来看到这一地碎石反而不便解释,但是平王妃算长辈,她开口自然是万无一失。   “啊——”   第十六话 意料意外   卫浮烟猛然回头,心里如一根绷紧的弦乍然断开!还是发生了吗?还是发生了?   蛇!两条蛇从被砸坏的牡丹之下窜出来,一条已经落到平王妃的脚上,平王妃惊得一声尖叫连连后退,可是那条蛇反而更加紧紧地缠住她的脚,她的丫鬟莲心早就吓得不知所措抱着头缩到一边。   “相思!”   相思看她无事立刻上前一把将平王妃抱住,那条蛇迅速地要往平王妃罗裙里钻,相思定了定神猛然伸出右手眼明手快果断卡住小蛇七寸,然后舒一口气狠狠磕在一旁假山上。可是还有一条蛇仍然在地上四下乱窜,相思放开平王妃将她推到莲心那边然后果断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当做飞镖扔出去定住蛇头,两条蛇瞬间就被摆平。   可是卫浮烟耳边轰然一片,发生了,还是发生了……平王妃紧紧捂着肚子倒在莲心怀里,莲心大叫:“王妃!救命啊,救命啊!救救我们王妃!”   卫浮烟茫然看着周围人像潮水一般迅速涌来,一个人撞到她胳膊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抱起平王妃连声道:“婉卿,婉卿!”   周怀意。   卫浮烟心中如同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只是眼角生疼地看着周怀意依旧黑色的袍子,衣襟上繁复的暗纹全都是她早已经熟悉的纹路,停留过她脸庞的地方此刻停留着别人的脸庞。   平王妃极痛之中尚存一丝清醒,她心知别人看到一定会误会,一边拼命推开周怀意一边指着卫浮烟想替她解释:“她,怀王妃她……啊!”然后便就此晕厥过去。   罗裙渐红,莲心撕心裂肺的哭叫之声和周围人慌乱的声音全部突然消失,所有人都如静默的画面一般在她身边来来去去,有人奔走有人掩面有人夸张地惊叫,可是卫浮烟只看到一个清冷的眼神远远看过来静静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好似一潭深水,让她全身浸在其中逃不掉躲不开却又冷得牙齿都要打颤。   她张开嘴要解释,可是那个人只此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然后果断抱起平王妃从她身边大步走开。卫浮烟被他撞到一边,她茫然看着地上的碎石和砸烂的牡丹,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两条蛇了,甚至该有的血迹都全部消失。   “王妃……”相思过来。   前面碎石连连,她们便只顾着防着那些碎石了,最后一次碎石一落地她们便大意,殊不知那只是让牡丹花下蛇虫惊醒的敲门砖。卫浮烟无力地闭上眼靠在假山上,说:“随她们去吧!”   “不是……”相思看着眼前走过来的陌生人欲言又止。   相思怎么也是燕京城的花魁,从不是这样扭扭捏捏的性子,卫浮烟知道果然有麻烦,便自嘲地笑笑睁开眼。今儿算遇上聪明的计策了,每一步都算得恰到好处,使计的人只怕不想真得害到平王妃,只是想看她卫浮烟的笑话而已。   睁开眼,却看到周围人群已经都随之散尽,面前只有一个月白的袍子,温润如玉,面露关切。   卫浮烟惨笑着看他,根本无力说话,被周怀意来回两次撞痛的肩膀此刻似乎麻木,心也渐渐就麻木了。   周远之心疼地看着她,最后说:“烟儿,我送你回家!”   家?多好笑啊,家?   卫浮烟摇头轻笑问:“那腹中是你弟妹,你怎不过去瞧瞧?”   “那儿已经有许多人了,”周远之上前道,“不会有事的,跟我走吧!”   她固执地不动,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头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周远之目光如水,静静地看着她说:“我知道全都与你无关。”   卫浮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偏头不让周远之看见,可是周远之却先行说:“皇宫不值得任何人哭,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卫浮烟紧紧靠着假山只是说:“好,好,这就走!”她拼命点着头一连说了好几遍,最后周远之忍不住亲自上前拉住她的手说:“走吧烟儿,我带你走!”   相思先前不知他们是旧识所以警觉,此刻她也无从安慰卫浮烟,于是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一道出宫。   出了宫门卫浮烟手脚冰凉,所有人都忙着照顾平王妃去了,所以一路上竟没人追究她这个可能的罪魁祸首。平王妃昏倒之前那一指只怕让所有人误会,可是会像周远之这样什么都不问就站在她身边的又有几个人呢?   不论何时,不论对错,都站在她这边。这种话果然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烟儿,你为他哭?”周远之牵着她的手问。   卫浮烟始终没让眼泪落下来,她咬着嘴唇摇摇头却不敢开口。   周远之停下脚步,静看她许久说:“烟儿,你心乱了……”   卫浮烟咬着嘴唇拼命摇头,周远之伸出手,似乎犹疑许久才落到她头上温柔地拍了拍。   “走吧,吃好吃的东西,逛有趣的小玩意儿,然后一起骑马跑到天边,等到太阳落山了再送你回家。”这是卫浮烟从前的习惯,每次周远之在燕京遇到她都要这样吃喝玩乐一次,只有他知道,也只有他记得。   周远之不等她回答便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熙熙攘攘的街道,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香味浓郁的桂花糕,酸酸甜甜的野枣糕,周远之知道她爱吃什么,把每一份她喜欢的都买了一点。卫浮烟没心情吃东西,周远之却每买一样都劝她尝一口,没多久卫浮烟才觉得早就冰凉的四肢此刻渐渐暖和起来。满大街都是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卫浮烟跟在周远之身后,由着他买许多东西,各色的绣线,木雕的簪子,五色丝线的辟邪手链。相思没多久便借口有事先行避开,独留他们二人一起。街上行人比肩继踵,时不时有人像在宫里那样撞到她的肩膀,可是周远之牵着她的手至始至终都未松开。   穿过大街小巷,吃够好吃的东西,周远之买了两匹马准备和她一起骑到郊外,可是到了城门口卫浮烟突然勒马不敢前行。   “怎么?”周远之问。   卫浮烟远远看着城门外大路的最前方似乎有些痴了,她看了许久,周远之并不打扰她。   “我不去,”卫浮烟看着城门外说,“我不去了,我不能走。”   方才在街上时卫浮烟神色已经稍稍恢复,偶尔也会笑一笑,可是现在再度茫然,周远之看着便觉得狠狠地心疼,这是他曾经动了情的女子,如今却被另一个人折磨成这样吗?   “远之,”卫浮烟转过头看他说,“不能走,我怕一出城门,便不敢再回来了!”   周远之心疼得难以言喻,他最爱的便是记忆中骄傲明亮的卫浮烟,扬着一张俏脸神采飞扬,似乎什么时候都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现在卫浮烟竟跟他说“怕”!   “我若走了,他们来了怎么办……”卫浮烟喃喃,哥哥柳轻舟眼看就要回洛都城,姐姐宿月此刻正在来洛都的路上,不日便将抵达,这时候她怎么走?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明明只是让那个冷清的目光刺到,现在走,算什么?   “远之,我一定会走,但不是现在,”卫浮烟疲惫地叹一口气说,“不能是现在,所以远之,回去吧!”   “烟儿,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下定决心要走,我都助你一臂之力,即使你最后选择的不是我。”   卫浮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说:“远之,不必等我了。”   周远之笑:“你当年若喜欢我,自会不顾一切地跟着我,可你没有,我便知道你的答案了。我不等着同你白头偕老,可我等着你过得好。”   卫浮烟看着周远之猝不及防地流下眼泪。忍了一路,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可是眼泪一落下她便觉得狼狈,一边拼命擦着眼泪一边掩饰着说:“你看你,非要说这种话……”   “烟儿,我们相识快四年了,高兴难过都不要在我面前掩饰,”周远之递过一方手帕说,“很多事我站在局外反而看得明白,你不敢确定的对他的心意我也都清楚,痛快哭一场,然后我送你回去。”   卫浮烟拿着手帕很快将眼泪擦干说:“哪有什么心意,你又明白什么了?不过是各取所需,很快事情结束我便要离开了!我哭什么?回去,这就回去!”   周远之轻叹一声,由着她调转马头随她一起往王府方向走去。   走一路想一路,等到快到王府卫浮烟心下已有计划,只是门青松已经被指派出去做事,她手上目前只有一个相思,即便江北回来也不过才两个人,做什么都是不够的。   “远之,你能帮我个忙吗?”卫浮烟问。   周远之翩然一笑道:“当然,什么都可以。”   卫浮烟听到这句话突然就心酸,她勉强笑说:“什么都可以这种话怎能乱说呢?是这样,先前在燕京时你见过的,陆仲,他是我结拜哥哥,可现在不知身在何方,你能暗地里帮我查一下吗?”   “好,这就帮你查。”周远之回答她,可是心中却道,我从没对你乱说过,我说的每句话,都当真。   第十七话 师父花错   “同一件衣裳,替身也穿不出正主的尊贵来!”   替身,替身!卫浮烟回到王府站在铜镜前久久凝视。她虽不敢自称天香绝色,但也知道自己容貌尚佳。她肤色透白,眉和发皆是墨黑,虽说天生面色慵懒,但是眼眸中似有黑亮光彩,用皇兄的话来说就是不安分的小狐狸。这样的她跟温柔沉静的平王妃,绝对,绝对不一样!   碧绿的罗裙像一张舒展的荷叶,无非是荷叶中人,不是周怀意心中一枝独秀的那朵荷花而已。卫浮烟摘下戴了一天的冰凉翡翠珠随手扔在妆台上,然后将碧绿的罗裙换下吩咐下人剪碎了烧掉。   一路空落落的心到现在都无法平复,周远之再好,不是她的,周怀意再好,也不是她的。一路走到现在,许多人在她身边来来往往,有的打了一个招呼,有的给了一个拥抱,有的对她好让她笑,也有的让她心酸难过偷偷哭,可是不可否认的是,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刚换上早上那件紫藤萝色的绸衫,只听绮云进来禀报说:“王妃,花爷过来了,此刻就在外面。”   卫浮烟淡然看绮云一眼,绮云立刻低下头微微打了个冷战。绮云算周怀意的心腹,她不可能不知道平王妃喜穿绿色,别人看她笑话也就罢了,日日相伴左右的人竟然也凑这个热闹。   谁是谁的人,谁站在哪一边,这种事果然还是分清楚的好。卫浮烟动手把过分雍容的钗环首饰摘下,绮云要上前帮忙,却在她冷淡的眼神下讪讪地僵在原地。随手拿周远之方才买的黒木簪子松松挽了一个堕马髻,卫浮烟问:“相思和门青松回来了吗?”   绮云小声回答说:“都回来了,各自歇着。”   “知道了,让他们明早过来见我。给我师父沏一壶君山银针,然后全都退下。”   出门就看见师父穿着她亲手缝得青色长袍负手而立静看园中花木,她一瞬间就想到在白风寨里看到过的生父塑像,心想如果她父母尚在,一家和乐,她又何须过现在的生活?   人最忌怀念不可能回来的东西,越怀念无非越伤心。卫浮烟勉强试着笑笑,走上前问:“师父,我这园子收拾得怎么样?”   花错将目光收回,转过头静静看着身旁的卫浮烟。他已知今日宫中之事,便愈发心疼这个如女儿一样的徒弟。   花错微微一笑说:“极好,为师很喜欢蝴蝶兰,也喜欢桂花,枫树,朱砂梅,还有秋千。这样杂七杂八堆得满满当当,才像个家的样子。为师一直嫌意儿这里过于冷清,所以每次来洛都都不住这里。从前幽檀她们爱闹,把整个繁花似锦布置得花红柳绿,为师喜欢那样,一眼望去便觉得暖和又轻松。”   明明卫浮烟答应和师父一起随周怀意来洛都,可是师父却似乎迅速地衰老。师父这容貌在男人间算得上绝美,他眉眼精致,面色柔和,是一种优雅灵动的阴柔美。卫浮烟第一次在繁花似锦看到师父时觉得他身上混杂着洒脱和牵绊,可是现在那种洒脱似乎逐渐隐退,变成彻彻底底纠缠的疼痛了。   “师父,你脸在笑,眼睛没笑,”见绮云把茶和糕点端上来,卫浮烟扶师父到石桌旁坐下说,“为什么我觉得师父越来越不开心?师父能不能跟我说说?”   “烟儿……”花错叹气,“你我师徒二人脸上笑意全是刻意堆叠,你竟有心思安慰我吗?”   卫浮烟手一僵,亲手为师父倒一杯茶递过去说:“我今儿进宫,碰上个不知所谓的人,听说是工部侍郎余大人家的千金,一门心思想要嫁给怀王,所以对我出言不逊。我原是气她让我下不来台,可是又怎会因为这等小事跟师父假笑呢?”   花错见她避重就轻,叹一口气说:“为师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若在为师面前也不能恣意哭笑,为师会很伤心。”   卫浮烟默然不语,她自然知道师父的心意,看了看四下无人,于是说:“我想跟师父说件事,可是不想让别人听见。”   看卫浮烟的样子不像是要哭诉什么,反倒像是做期盼很久的事,花错点点头说:“说吧,为师听着。”   周怀意和柳轻舟的武功是师父亲自教的,那么想必如果周围有人偷听师父不会察觉不到,她说:“师父,从前我问过你,如果我不是真正的端阳公主,你是否还会如此疼爱我。”   花错没想到她忽然说到这个,讶异地点点头说:“是啊,怎么?”   这件事在卫浮烟心中盘踞许久了,她身份的秘密瞒着师父也无妨,可是哥哥柳轻舟快回来了,到时候兄妹团聚,自然是好事。可是两个人都是师父的徒弟,又怎能瞒着他呢?   更何况,她原本不愿瞒着如此疼爱她的师父。   “师父,我知道你是因为辰国宫中故人才对我照顾有加。你离开不夜城不远万里来到黎国找周怀意并教养他长大成人,二十年辛苦,你曾说全是为我,可是师父对不起,我不是他们的女儿,不是你故人的公主,我不过是个替身。”   卫浮烟语气平淡,只是难免心中紧张地注释着花错。   花错愕然地睁大双眼,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   “烟儿你,你……”   “对,似乎尚在襁褓里时就已经被李代桃僵。我在燕京大病之前刚刚确定了身份,可那时每天刚刚想到这件事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所以现在才说,若师父还认我这个徒儿,那徒儿请师父原谅!”   花错手指僵直,全身止不住的颤抖,不是……不是她?不是那个人的女儿?他经营半生,费尽心思,为之苍老的,竟然不是那个人的女儿?   “烟儿,怎会?”花错不可思议地僵笑着问,“怎么可能?你说……李代桃僵?襁褓里就已经……换了人?不是,不是……公主?不不,烟儿,为师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为师知道没教好意儿害你受委屈,可是烟儿……可是……”   卫浮烟看师父语无伦次不知所措,心下酸楚,她拉着师父的手说:“师父,我不是他们的女儿。辰国外嫁公主夫亡妻从,所以真公主从一开始就被换掉了,在燕京时三花堂叨扰我便查了查,不想竟查知身世。师父,对不起,我不是你等的人!”   花错更加错愕,他紧紧抓着卫浮烟的手问:“怎么可能呢?烟儿,你是否弄错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全是为了你,你不能现在才说不是啊!二十年没回故乡,二十年教养意儿,二十年在燕京等着你,每日都盘算着要把为师的一切留给你和意儿,全是为了你们,你现在说……错了?烟儿,不会的,怎么会呢?”   卫浮烟心中轻叹一声,果然不是公主就不行吗?她不再开口,只是看着师父眼泪纵横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一句一切都只是玩笑她其实还是真公主。卫浮烟心中钝钝地疼,却只能定定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花错猛然起身摔了茶壶大笑开来,“好!报应,全是报应!以为没有缘分便是你我二人无缘相守,没想到你执意要走,便连个念想都不愿给我留!好!你狠,你比我狠,我抛下一切只换了你一个李代桃僵的计策,好!好!好!”   花错连说三声“好”后仰天长笑,只是一边哭一边笑又一边骂:“你怎能如此对我?你怎能如此对我!你明知我守着你的女儿,你明知因为这是你女儿我才要守着!你怎能如此对我?怎能啊!”   卫浮烟闭着眼睛想逃开一切,她虚弱无力地想,不是说好了吗?不是公主,便收为义女,说好了想要的是可以为之洗手煮汤羹的女儿而不是刻意生分的女徒,不是说好了吗?   究竟是她遇到的都是爱随口说说的人,还是她自己笨,太容易把别人的话都当真?   “师父,对不起。这件事该早一点告诉你,对不起。至于师徒的情分,若师父无意,便算了吧!徒儿感念师父恩德,叩谢师父照顾!”卫浮烟起身冲正自癫狂的花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每一次都重重地磕在冰凉的石砖上,咣咣地响。   花错见她磕头似吓到一般连连倒退,脸上挂着泪却茫然看着她。卫浮烟一天之内经历两个无法接受的目光,前一个清冷,后一个茫然,全都不是她已经熟悉的样子。她似乎此刻才有锥心彻骨之痛,刚刚僵直地转身想要避开这场面,却觉身后有人重重抱住她的腰道:“碧痕,碧痕,这就是你的诅咒吗?你早说过要我放下那个人,你早说过我们并不般配,你早说过一切都是执念,可我没听你的,碧痕,你是来带我走吗?碧痕……”   他提母亲,卫浮烟心中便更加难受,她或许能对周怀意和平王妃的事故作淡然,可是却接受不了这样的师父,她眼泪瞬间滑落,一边低声压着抽泣一边说:“师父,你已经知道我不是公主,难道却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第十八话 兄妹难认   如果我不是公主,是否一切都无所谓了?卫浮烟死死咬住嘴唇静静等着。   我是谁?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花错让她一句问话惊醒,他渐渐松开手倒退两步怔怔地看着眼前背对着她的卫浮烟,等到看到地上摔碎的茶壶才有些反应过来。   许久之后,花错道:“烟儿,你回过头来。”   见她不动,花错靠在枫树上叹一口气说:“烟儿,为师老了,但尚存几分清醒。为师只是恨被所爱之人欺骗,从来都不是针对你,你是真公主也好假公主也罢,在为师心中都没有分别,为师——”   花错静静地看着猛然撞进他怀中嚎啕大哭的卫浮烟,轻叹一声拍着她的背说:“烟儿,方才……吓到你了对不对?为师……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你别怪为师……”   卫浮烟却只是哭,只是哭,早就收拾好的眼泪让师父一句“都没有分别”冲撞得倾泻而出,这一天经历的全部苦楚此刻才彻彻底底宣泄出来。周怀意亲手挑的衣服,平王妃说的话,还他最后清冷若寒潭的目光。   “烟儿,你想当公主吗?”花错仍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你想当公主,你便是公主,为师可以给你比公主更尊贵的荣宠!”   “师父,师父!”卫浮烟早就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只记得撕心裂肺地痛哭。   “乖,别哭了,意儿他对你不好,也还有师父!”花错道。   卫浮烟这一下哭得更加伤心,听闻此言她才下定决心告诉师父她的真实身份。她胡乱抹了一把泪拉着师父说:“师父你来,你跟我来!”然后拉着他走进房里将她的黒木匣子打开把生父的墨玉扳指给师父看。   “这不是……白起年的墨玉扳指?”花错翻来覆去看着扳指一脸震惊。   卫浮烟胡乱从衣襟间扯出那颗红绳缀着的黑珍珠说:“师父你可认得这个?”   “黑珍珠?”花错更加愕然。   “师父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花错看看手中扳指再看看她颈间珍珠,第一次发觉她和记忆中的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此刻笑中带泪,正是他从前捉弄了罗碧痕时可以看到的样子。   花错惊愕道:“白起年……和碧痕,罗碧痕……烟儿你是白家人?”   这个消息比得知她不是公主更加令花错震撼。   卫浮烟笑:“是啊,我是白家三小姐,我叫白苏烟,柳轻舟是我哥哥白苏阳,我的婢女宿月是我姐姐白苏月,我还见过爹的弃徒成安重前辈,爹的小徒弟翁俦前辈很快便会来洛都找我。师父,我不姓卫,不叫卫浮烟,我叫白苏烟,是赫赫有名的三花堂堂主白起年和苏州雅妓罗碧痕的三女儿!”   花错倒退两步,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   “为师见过碧痕的尸首……”   “那是假的!”卫浮烟说,“师父,等翁俦前辈到了洛都一切便真相大白了。我娘和姐姐当初被带到宫里,因为算日子和太后差不多是同时生产,所以被养在冷宫之中直到生下我。成安重前辈和我姐姐的话全都对得上,加上这些遗物,应当可以确定了!”   花错一瞬间只记得打量她,一遍遍看,一遍遍和心中的人相比较,最后似乎魔怔了,竟然觉得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分不清楚。   “白——苏——烟?”花错一字一顿道。   卫浮烟心下感慨,对师父嫣然一笑说:“是啊,白苏烟。白苏阳,白苏月,白苏烟。”   花错自然熟悉“白苏阳”和“白苏月”这两个名字,想着故人子女竟然全都安然无恙,并且以为已经不幸夭折的小女儿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眼前,甚至早已经拜他为师为他缝制衣袍,不得不感慨缘分何等奇妙!   “无缘的费尽心思也求不来,有缘的怎么分开都能重逢。话说为师和你们白家……当真是有缘……”花错叹说,“烟儿,你来!”   卫浮烟痛哭一场之后便没有先前难过,失掉一个周怀意,却还有一个师父在,也算上天待她不薄。花错将墨玉扳指放到她手心说:“为师第一次见你爹,他手上就戴着这个扳指,这是他十分珍惜的家传古玉,你好好收着。”   卫浮烟点点头叫:“师父……”可是此刻却突然觉得这称呼古怪。   花错拍拍她头顶说:“叫什么都无所谓,为师希望碧痕的孩子都开开心心。对不起,意儿他——”   卫浮烟打断他说:“有师父在,有哥哥姐姐在,无碍的!”   花错却突然迟疑,手上动作也瞬间僵滞,只是呆呆地看着卫浮烟。   “师父?”卫浮烟讶异。   花错问:“烟儿,你是否要等轻舟回来就同他兄妹相认?”   这还用说吗?卫浮烟点点头说:“是啊,我来洛都,有一个原因便是要兄妹相认一家团圆!”   花错有些茫然地看了她许久,忽然十分严肃地摇头说:“烟儿,你不能和轻舟相认!”   卫浮烟以为自己听错了,笑问:“师父你说什么?”   “为了轻舟好,不能和他相认!”   “师父……”卫浮烟错愕,转而笑说,“那是我哥哥啊!”   “烟儿,轻舟和你不一样,他是眼见白家家破人亡的人,他经历过白家最好的时光,所以最怀念那个白家,也因此怀有最深的仇恨。烟儿,他之所以还在这里做一个王府隐卫,全是因为他不知该找谁报仇,一旦知道,他非去不可!”   卫浮烟顿时呆若木鸡,不能相认,竟然不能相认吗?   “师父,那是我哥哥!”她只是重复这么一句,好像非要师父看重这一点。   花错叹说:“烟儿,辰国现在的皇帝,也就是你从前的皇兄,为师虽没曾接触过,却也略有耳闻。你是以公主的身份嫁过来的,所以不论你讲什么故事,轻舟都会知道白家的仇人,至少仇人之一就是辰国当今的皇上。烟儿,若轻舟找辰皇报仇,你以为胜算几何?”   卫浮烟一时茫然,许久才艰难地笑说:“我会劝他的!姐姐也会的!就算要报仇也是我来,怎么会由着他胡来呢?姐姐说,娘说过凡事要往前看,哥哥他一定明白的!哥哥一定也想跟我们相认,一定是这样!”   花错听她说到最后话带哭腔,知道今日是把她折磨够了,他叹一口气上前抱住她说:“烟儿,你听为师说。为师从前爱过的人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不是为死去的人死去,而是为活着的人活着。烟儿,你没有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烈,你没有眼睁睁看着你爹死在面前,你没有明明知道娘亲被带走却不知她身在何方是生是死的痛苦,轻舟却全都经历过。你这哥哥的恨你根本无法体会,他为什么要揪着现在的三花堂不放?全是因为早就痛到骨子里也恨到骨子里!烟儿,他不会听任何人劝,他一定会回辰国报仇,你究竟是想得到这个哥哥,还是想彻底失去他呢?”   彻底失去!卫浮烟打了一个冷战,她似痴傻,只记得重复一句:“可他是我哥哥!”   “烟儿,烟儿……”花错拍着她的背,却看见门口周怀意回来了。   花错面色骤变。   看着卫浮烟身上的罗裙周怀意突然就无力,随手挑的一件衣裳,全然没有其他想法,怎奈竟让两个人就那么撞上!无论卫浮烟是否在意他,是否在意他的过去,这样场面也都会令人尴尬吧!他听着卫浮烟在师父怀中嘤嘤地哭心痛难当,他还从没见卫浮烟这样子哭过,瑟缩着身子,哭得又小心又委屈。   “烟儿……”周怀意道。   卫浮烟身形猛然一僵,这才知道周怀意回来了!   花错道:“意儿,你先出去!”   周怀意却迟疑着。   卫浮烟退避半步掏出手帕擦干眼泪,对师父说:“师父,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花错叹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说:“有的人自有这种命,一生都让别人为他奔波;也有人如你我一样,天生就要为别人劳苦。烟儿,越爱越牵挂,想要别人幸福,自己又怎能了无牵绊地云淡风轻呢?”   卫浮烟细品着师父话中意味,苦笑一声说:“看来我和师父一样,命不太好!”   花错再度叹一口气,一眼都不看周怀意大步转身出门。   房中转眼之剩下他们二人。周怀意关上门看着她哭红的双眼,却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只是却确定绝不会是因为自己。   “婉卿说,让我谢谢你。”   看来平王妃已经转危为安,卫浮烟点点头说:“我不是为了她,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周怀意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当时的事。一样的尖叫连连,一样的血染罗裙,他眼里看见的全是当日掉落荷塘的卫浮烟,耳旁听到的全是胡神医说孩子没保住。   他周怀意也有怕的时候!   明知她误会,却不敢说,不能说,师父说的对,要别人幸福,自己又怎能了无牵绊地云淡风轻,误会也总比像他一样体会失去孩子的痛苦要好。   周怀意道:“这件事父皇已经知道,并且已经开始查,你不必担心。”   “不,”卫浮烟干净利落地说,“我来查!你别插手,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不动手,别人只以为我好欺负了!”   第十九话 有些心意   我不动手,别人只以为我好欺负了。这话,究竟是说谁?   周怀意走到桌前看着她的百宝箱,黑木匣子里无非就是那几样东西,并且皆皆与他无关。   “卫浮烟,我可否问一个问题?”   十分不愿在周怀意面前可怜兮兮地红肿着眼睛,卫浮烟避开他的目光说:“你问。”   周怀意定定地看着她问:“你,究竟如何看我?”   他站在门口,她站在床边,明明隔着距离,卫浮烟却觉得这句话像洪水一样袭来,呛得她不知所措。如何看他,如何看他?   许久,卫浮烟才闪躲着目光回了一句:“怎么突然这么问?”   周怀意走到她面前停下,说:“想知道。”   沉默像一只饕餮贪食她残存的冷静,她今日所遇之事太多,重重叠叠交交错错堵在心口压得她喘不过起来,此时又怎么理得清这样重大的问题。卫浮烟在他幽深的目光下倒退半步说:“你问得突然,我不知该怎么答。”   “不突然,”周怀意看着她闪躲的目光道,“婉卿受伤,宫中大乱,你突然消失,自是不信任我。你对我除了一如既往的不信任,其他还有什么,也说说看。”   他至始至终都只管平王妃叫“婉卿”,卫浮烟突然就觉得无力,她躲开周怀意的目光将黑木匣子收起来说:“明儿再说吧,我累了。”   “不,现在说。”周怀意看着她的背影静静地说。   卫浮烟手一顿就僵在原地,在师父那里大起大落的心情此刻突然像死水一般平静。她嘴角扯出无声的笑,慢慢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问:“那你呢,你如何看我?”   周怀意略一沉眉,然后平静地看着她说:“很聪明,很冷静,念旧,心善,贤惠,在陌生人面前端庄大方但不喜欢接触陌生人,在熟悉信任的人面前像个爱疯爱闹的小孩子所以最害怕背叛,不会在人前哭,但是常常哭。”   卫浮烟没想到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惧怕这种被看透的感觉,却又隐隐失望没听到一句想听的话,可是此刻周怀意突然加了一句:“是很好的女人。”   很好的女人,这算什么?卫浮烟无力地在桌旁坐下,说:“你少说了一句,最重要的一句。”   见周怀意有一丝好奇地看着她,她无力地笑笑说:“我拿得起,放得下!”   周怀意皱眉看着她,只听她继续说:“那么说你吧,我对你的看法。你心中有认定的珍爱,除此之外其他人的感情对你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在燕京你赠我弯刀,不过是因为那件你无所谓的东西刚好在手边,而你也无所谓我这个收礼的人。后来你把门青松从隐卫中调出来任我差遣,却不管不问他心中多不愿多难过。你因为从前受到伤害所以跟远之绝交、跟师父闹僵,甚至在外漂泊三年让太后和兴国长公主担心。你疼爱你弟弟盛谦,不想他那么单纯无争的人卷入夺嫡之争所以不让他娶权贵之女,却害他夹在最亲的哥哥和最爱的女人之间左右为难。”   周怀意每听一句眼神就更幽暗几分,到后来也不知天色暗还是他真得阴沉了脸,卫浮烟看着他有些不寒而栗,忍了忍最后一句话却依然脱口而出:“就像现在,你明知我很累不想说话,却依然咄咄逼问。不过是那么一个问题,今天知道答案和明天知道答案究竟有什么分别?你只对认定的人一腔热血,其他人你觉得无所谓所以冷漠无情。”   “你觉得我,对你冷漠无情?”周怀意艰难地压下心中各种古怪情绪问。   “不,”卫浮烟觉得更累,她单手揉着太阳穴说,“对于无所谓的人来说,你待我算是极好了。我很感谢,也很知足。”   “无所谓!”周怀意突然上前一把提起她衣襟咬牙切齿地怒斥,“无所谓?”   竟然怒了?他周怀意向来冷清到不肯浪费半点感情,现在却将珍贵的怒气用在她身上?她卫浮烟真是该感谢该知足啊!   只是她真得累了,今儿一天太累了,从一早的绿衣,到宫中的混乱,到周怀意清冷的一个眼神,还有城门口前突然的惧怕,回府后跟师父坦白身世间心情的大起大落,师父说不得与哥哥相认时心中的凄苦茫然。累了,真得累了。   衣襟被提起,脖颈间被扯痛,卫浮烟扬头看着周怀意面色平静地说:“若有所谓,你现在便不该弄痛我。”   周怀意手蓦然松开,冷冷看了她许久才大步从她身边走开,只是不是像从前一样去小书房,而是彻底离开了安然苑,独留卫浮烟一人在夜色间疲惫到茫然。   第二天仍没看到周怀意。卫浮烟昨晚一宿没睡着,梦里全部都是各种突然闪现的眼神,冷清的,温柔的,宠溺的,茫然的,幽深的,暴怒的,睁眼闭眼都逃不开,她后来干脆起床坐在院子里抚琴,指尖划过娘亲曾经抚过的琴弦,心才一点一点静下来。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相思和门青松便过来,她将琴收起看着院中的花木,说:“门青松,把余丝扣绑来,别给她任何机会让她知道绑她的人是谁,别让人看出端倪,然后等我消息。”   门青松惊讶且略显迟疑,可是看她神色严肃,终究是点点头告退。   “相思,陪我进宫!”   平王妃昨儿的状况只怕不便贸然移动,那么现在自当还在宫里。论道义昨儿出事时她在场,论礼数她身份是晚辈,无论如何都该来看一看。更别说她还要再走一遭牡丹花会上的假山石阵了。   去跟太后和皇后请安,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避之不见,大约是都不想蹚这趟浑水。不过皇后宫里的人倒是很善意地告诉她平王妃此刻在兰苑。   兰苑?卫浮烟依稀记得周怀意收到皇后食盒传书上写的正是兰苑,看来周怀意和皇后昨天并未如约相谈?   明明是柴贵妃那里离得更近,周怀意却把人抱到了兰苑,也不知是不信任柴贵妃还是怎样。兰苑就在昨儿办牡丹花会那个园子附近,皇后宫里的人将她们带到那里后便告退了。这里显然已经由平王府的人接手,来来往往都不似宫中之人。   卫浮烟不免为平王捏一把汗,虽说皇上说平王可以同他平起平坐,但是若真有人胆敢将此言当真,只怕不会有好下场。这是后宫,平王为了自己的王妃竟然将外面的人都带进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平王爱妻心切倒也是佳话,只是周远之竟不拦着些,真是奇怪得紧。   “这位是怀王妃,特来拜访你们平王妃。”相思开口。   守卫的人道:“平王有言,除了太医,谁都不见。”   虽说经此一难平王加倍防范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如此直言未免太露锋芒,实在不像平王府做事的风格。不过不见便不见了,真见她也只准备了那么几句客套话而已。   正自转身只听有人喊:“咦?是怀王妃吗?”   回头一看,正是平王妃的丫鬟莲心。莲心请她和相思进去说:“怀王妃和这位姐姐两次救我们王妃,大恩大德誓当相报!请受莲心一拜!”   卫浮烟由着她拜了一拜说:“平王妃现下可好?”   “怀王妃来得不巧,咱们王妃刚巧睡下了,平王在屋里陪着,可要为怀王妃通报?”   卫浮烟笑道:“如此便不必了。”   兰苑极小,小得像她在燕京住的挽夕居,只是园里处处都是盘根错节的藤萝,看起来已有很多年头,满园都是紫色的藤萝花,漂亮得无与伦比。   卫浮烟大约猜到兰苑的旧主人是谁了,周怀意的母亲,封号藤萝夫人。   “还请莲心姑娘带怀王府问候平王叔和王妃,多谢!”卫浮烟欲离开,便自福礼。   莲心慌忙拦着她说:“怀王妃万万不可如此!真是折煞奴婢了!”   然后莲心一边送她们二人离开兰苑一边说:“昨儿多谢怀王妃!老爷和夫人将小姐交给莲心,莲心自当全力保护,昨儿若是有什么差池,莲心万死难辞其咎,便是死了也不知日后该如何同老爷和夫人交待!”   原来是平王妃的陪嫁丫头,岂不是有一个见证过平王妃和周怀意故事的人?   “莲心生就怕蛇,昨儿还真是让那两条蛇给吓傻了,没能及时跟大家解释您是救命恩人,若是让您受了什么委屈,还望您海涵!”   卫浮烟已无心同她多说,便简单道:“没事,我也没受什么委屈。”   莲心送她们到兰苑外才笑着说:“昨儿王爷将人送到这里后也不知有谁提出要捉弄怀王妃您这个‘元凶’,怀王当即便说绝不可能是您,还教人不准动您!后来有人说您被咱们次虚侯带走,怀王脸色立刻就青了,看样子是气得不轻,可见人仍要追究,便说是他请咱们侯爷送您回府的!怀王处处庇护于您,真心真意,可见一斑。”   卫浮烟心中某根弦瞬间绷紧,可是转而又自嘲道,若她是害平王妃的元凶,只怕周怀意也会受影响。   莲心似是看得到她心中所想,便说:“当时咱们王妃生死未卜,怀王若是有半分怀疑您,定不会由着您离开的!”   卫浮烟细想前后,不得不承认以周怀意对平王妃用情之深,莲心所言的确有理。   “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莲心微微一笑说:“怀王府和乐,咱们平王府便也和乐了!”   卫浮烟笑,点点头道:“多谢!告辞!”   第二十话 查探真相   牡丹花会混乱收场,但是卫浮烟再去那园子,竟然也看不出半分曾经混乱的痕迹。   卫浮烟已经不记得昨儿走的是哪一条路,但是她相信一定有人会来跟她提点。   “竟然是怀王妃亲自来吗?”柴贵妃如昨天一般从一旁走出来,华贵的大红绸衫如同一片堆叠的红云。   柴贵妃长得珠圆玉润,一张脸更似一轮明月,如今脸上盛满笑意,看起来颇有几分慈眉善目。   “是啊,大难不死,便来谢谢土地公!”   她心情不知不觉好了几分,如今便没有先前那么紧张,看这里只有她和柴贵妃以及各自的婢女,说话更是随意。   “大难不死?”柴贵妃笑眼盈盈道,“怎会有如此严重?怀王那般拼死都要护着你,纵然有人想要趁乱对怀王妃你不利,也没了下手的机会嘛!”   卫浮烟抿嘴深笑,许久才说:“娘娘你有心坐山观虎斗,此番不成也可以等下次,又何必心急呢?”   柴贵妃见她一语道破,面上有几分挂不住,迟疑了片刻才重又笑说:“怀王妃真是开玩笑了,一切与本宫无关,本宫有什么心急的?倒是怀王妃你昨日声名远播,宫里头有怀王顶着,宫外头有次虚侯帮着,这里一片混乱怀王妃你还有心吃喝玩乐,骑马游玩,如此好命,真不知让洛都城里的名门贵女们几番艳羡!若本宫是怀王妃,自该心急接下来府上要多几位妹妹了!”   卫浮烟避开她最后的挑衅,顺着她先前的话说:“是啊,全是意外,与娘娘无关。不过妾身命再好,都不如娘娘你命那么好,有一个威武的儿子,还三个听话的儿媳!大儿媳呢就乖顺,娘娘你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二儿媳呢居然会巫蛊之术,眼下虽说不在洛都,可是想必娘娘一声号令她便回来了;三儿媳最是聪明,居然暗示娘娘你此番借刀杀人这么好的法子!一家和乐齐心上阵,真是让妾身羡慕有加!”   她今早已经拿到相思查的拓王府情报,至于这件事是秀姬暗示柴贵妃协助余丝扣一事她也不过是猜测。余丝扣是工部侍郎之女,对建造房舍布置园林一事只怕自小便耳濡目染。余丝扣的姨母是如今最得圣宠的佟妃,以柴贵妃这么争强好胜的性子,不论表面和佟妃再亲密都不大可能真心对佟妃娘家人照顾有加。这么大的牡丹花会,洛都城中名门闺秀和朝臣少爷全都请了,这园子却请余丝扣打理。表面上是给足了佟妃面子,可是柴贵妃怎么会让佟妃和余丝扣如此出尽风头呢?   柴贵妃虽说聪明,也像是工于心计的人,但是昨日她和平王妃的事一步一步算得太精妙了,她和平王妃怎么走向那个角落,怎么让其他人不明真相地避开那个角落,从第一块石头到最后一块石头出现,以及最后那几盘牡丹中的蛇的露面,时间,地点,她们的心理,其他人的心理,全都算得一清二楚步步稳妥。余丝扣那样会公然当着她的面叫嚣会搬进王府的人,只怕做不出这么精妙的局。而目前她能想到的也只有秀姬了,所以才开口一试。   “你——”柴贵妃果然脸色忽变,但毕竟是久经深宫的人,很快便压下怒气嫣然一笑道,“小小一个怀王妃,居然胆敢查本宫和拓王府的人,看来怀王府的人很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啊!”   卫浮烟心中确定了许多事,此番更是笑容灿烂地说:“哪里哪里,妾身不敢,咱们怀王对兄弟真心真意,对娘娘尊敬有加,若是有什么误会只怕也不是因为怀王,这一点真是天地可鉴啊!”   “你——”   “娘娘在此等候多时,只怕不会是来与妾身闲话家常的吧?”卫浮烟好意提点。   柴贵妃笑脸僵硬,吩咐她婢女道:“带怀王妃到园中走一走!”   眼见柴贵妃要甩手里去,卫浮烟道:“娘娘且留步,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娘娘可否答应?”   柴贵妃笑意偏冷,道:“若真是不情之请,又何必开这个口要人为难?”   卫浮烟莞尔一笑说:“自然是因为觉得娘娘你大度,不会与妾身这等小辈计较了!”   柴贵妃根本没料到会是卫浮烟亲自来,所以有些措手不及,短短几句话她处处落败心中恼怒,面上笑意却未减半分,她笑靥如花说:“但请怀王妃直言。”   “无他,只是昨儿牡丹花会一游,对娘娘园中各色牡丹真是难以忘怀,所以特来讨要两盆牡丹花,不知娘娘可否割爱?”   柴贵妃心中把一切都算计了一便,却没想到她只是讨要两盘花,便随口说:“怀王妃喜欢什么径自挑选,只是本宫身体欠安,先行告退,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哪里,”卫浮烟笑意更深,“恭送娘娘!”   柴贵妃的婢女将她们带到那株姚黄前便径自告退,卫浮烟踮起脚尖看了看昨儿第一块石头掉落的地方,那里还残存几块碎石渣,旁边有一枚有些蔫了的叶子,只是叶子尖儿似乎刚巧扎在了石缝里。   “相思,这世上有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武功吗?”卫浮烟捏下那枚叶子问。   相思靠在假山石林上,翻着白眼道:“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这种事,咱们陆爷就做得到啊!”   陆仲?提起陆仲卫浮烟不禁轻笑,她收起叶子道:“来,把这盆姚黄搬回王府!”   “为什么?”   “好看,我喜欢!”   再往前走,每次石块跌落的地方都有一枚叶子,都是浅浅钉在石缝里,看来昨天的确有高人在场,用飞花摘叶的神功击落一小块石头,看起来就像碎石无意间跌落一样。   窜出蛇来的两盆牡丹已经被人踩得稀烂,但是沿着那条路走到尾却有一株魏紫,姚黄魏紫,传说里的牡丹夫妻,竟这么首尾相应了一次,不得不说这局精妙而不乏有趣——如果她不是局中人的话,的确是很有趣的。   卫浮烟笑道:“这盆魏紫也要了!现在我们去看看余大小姐吧!”   门青松没有地方搁置被放在麻袋中五花大绑的余大小姐,于是很是无奈地将人带去了他在王府外的家。卫浮烟正愁没地方处理此事,因此对门青松真是第一次赞赏有加,只是她才面露笑意说句谢谢,门青松立刻面色古怪地再度像猴子一样窜上了最近的树。   “相思,刚刚柴贵妃说话的声音你可还记得?”   相思妖娆一笑道:“当然记得,婊子都那么说话!”   卫浮烟知道相思才是青楼出身,却不知她才见了柴贵妃这几面竟对柴贵妃印象如此之差,她不好多言,便直说道:“到了屋里,你学柴贵妃的声音,第一句话是‘杀了’,最后一句话是‘切记’,其他见机行事,明白了?”   “明白,打草惊蛇出!”相思跟她真是越来越有默契。   门青松屋里陈设很有意思,这个人似乎一直童心未泯,收藏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而角落里的玩意儿实在不那么有趣,那便是套着麻袋、并且麻袋外面被五花大绑的余丝扣。   做的好!卫浮烟再叹,若是门青松用武功点了余丝扣的穴道反而可能令余丝扣起疑,这样直接绑起来才像是贼匪所为,像是不会武功的宫中太监所为!   “谁?你们究竟是谁?本姑娘是工部侍郎之女,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挟持本姑娘!”   卫浮烟再叹门青松真是做得好!留余丝扣可以开口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几乎怀疑周怀意的隐卫从前是否做过这样的事,怎么门青松竟然把该想到的全想到了?   卫浮烟冲相思点点头,相思便模仿柴贵妃的声音说:“杀了!”   屋中瞬间静了下来,卫浮烟大步上前并且刻意碰撞出声音,只听麻袋中余丝扣大喊:“柴贵妃饶命!柴贵妃饶命!”   “咳咳!”相思咳了两声,她立刻顿住脚步。   “柴贵妃饶命!全都是意外,一切都是意外!”余丝扣还算机灵,立刻想到柴贵妃是杀人灭口,连连说道,“就算出事,也是余丝扣一人所为,跟柴贵妃无关!牡丹花会是我布置,皇上查也只会查到我头上,柴贵妃,若我出事皇上才会真得去查向你啊!柴贵妃饶命!”   看来一切坐实,的确是柴贵妃和余丝扣联手所为。   “还有呢?”相思道。   “还有……还有赵爵,‘双尾蝎’赵爵,他已经离开洛都,皇上不可能查到他的!”   “双尾蝎”居然还没死?看来在燕京王府里死的是哥哥赵公,这弟弟赵爵倒是尚存人世!   赵公也好,赵爵也好,“双尾蝎”都是拓王的人!这余丝扣贪心不足蛇吞象,真是让柴贵妃、拓王、秀姬一家好一番利用啊!   卫浮烟回头冲相思点点头,相思便道:“切记!”   “是,是!丝扣谨记,还请柴贵妃将我姨母身上的毒解了吧!”   卫浮烟一惊,原来柴贵妃公然在佟妃身上下毒来要挟余丝扣!怪不得余丝扣敢公然挑衅平王府和怀王府,毕竟不论是平王还是周怀意,动动手指都可以顷刻之间灭了余侍郎一家。   出了门卫浮烟叹一口气和相思相视一眼,一边觉得这事好笑,一边又觉得一群人个个都可怜。   “门青松!”   门青松像猴子一样从树上跳下来,俊颜上仍是见惯的幽怨。   “把人打晕后放了吧!”   第二十一话 盛谦遇袭   一踏入王府大门卫浮烟便察觉到异样,平日里怀王府是冷清惯了,可从没像今儿这样显得压抑又紧张。下人们一个个行色匆匆谨慎小心,越往安然苑走遇见的人似乎越神情紧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还未走到安然苑门口就听到一声怒吼:“……怎么跟你们交代的?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都保护不好?滚,全都滚出去!”   周怀意?   周怀意怎么会怒到在下人面前失态?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糟了,今儿是盛谦和玉儿去接镜玉公主的日子!定是盛谦和玉儿出事了!   卫浮烟当下不敢大意,她示意相思退下,自己在安然苑前定了定神才伸手推开门。   门吱呀一声响只听周怀意暴怒的一声吼:“滚出去!”   卫浮烟当即顿在门口,一眼看清院中景象。跪了一院子的人,隐卫,王府侍卫,还有些像是保护盛谦和玉儿的宫中侍卫,只是每个人都浑身是伤,安然苑的青石砖上到处都是血迹,看起来这些人经历了一番恶斗。   周怀意站在门前台阶上,脸上身上都是血,却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他脸上全是阴沉的暴怒之色,凛然一眼便让人不敢妄动,只是等卫浮烟慢慢迎上他的目光,却看到他眼底暗藏几分前所未有的惧意。   见进来的是她,周怀意移开目光,一转身便进了房。   卫浮烟略一沉思,跟上前去,推开房门只见玉儿跪在地上早已快哭昏过去,可是看到周怀意进门又瑟缩着退到角落。胡神医和季神医正围在盛谦身边。   “哥……”盛谦小声道。   卫浮烟原本以为盛谦伤的不轻,此刻才看见他不过是一张稚嫩的圆脸比平常苍白了一些,却不像是有什么大碍。   周怀意仍在盛怒之中,他冷冷看了盛谦一眼便带着一身血迹去了小书房,就此便了无声息。   “季神医!”季神医是师父手下人,应当不会有事瞒她。将季神医请到一旁,卫浮烟问:“九皇子这伤可有大碍?”   季神医面色沉郁,捋着清须略皱眉头道:“伤无大碍,毒却稀奇。”   “中毒?”卫浮烟惊吓,心道,怪不得周怀意暴怒。   季神医点点头说:“这毒名‘度日如年’,除了中毒和毒发的时候血流如注,其他时间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不过是折磨身边人罢了!九皇子这毒算日子要到五月初才会发作,怀王吩咐不得告知九皇子。不过请王爷和王妃放心,季某会尽快配置解药。”   五月初?盛谦和玉儿五月初三大婚,如此一来岂不是有意不让他顺利成亲?   “有劳季神医!”卫浮烟福礼谢过。   玉儿那样子恐怕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卫浮烟便道:“胡神医,帮回三小姐也号号脉。”   等胡神医依言离开卫浮烟才为盛谦倒了杯茶递过去问:“九皇子,好端端地去接镜玉公主怎会伤成这样?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盛谦感激地接过茶说:“四嫂,我也不知道!我和玉儿还没见到镜玉公主呢就让人暗算,下手的人不动玉儿,只是拼了命地追我,还好我哥派了人跟着……”   “别人怎会知道你们二人今儿要去哪儿?”   盛谦立刻紧张地向小书房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才怯怯地说:“可是四嫂,我和玉儿真得没有告诉其他人……”   难道问题出在镜玉公主那边?   “四嫂,”盛谦拉着她衣袖说,“能不能帮忙劝劝我哥?我哥他……”   卫浮烟点点头说:“行了,你好好养伤。”   小书房里,周怀意用血淋淋的左手撑着额头紧紧闭着眼。见绮云端着热水过来,卫浮烟接过热水,示意她退下。   她拧了毛巾过去说:“季神医说了配解药,那便是没什么大碍,你也别太担心了!”   周怀意却仍是不动。   卫浮烟叹口气说:“我明白你这心思,你派那么多人保护他他仍是受了伤,可你自责这些也于事无补。想保护别人就只有让自己先强大起来,是不是?”   周怀意仍是不动。卫浮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明明昨儿晚上还跟她吵对她怒被她气得拂袖而去,现在看起来却孤独又脆弱。   她没法子,只好握住他血淋淋的左手,然后细细地帮他把血迹擦干。周怀意仍是紧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却一言不发地由着她帮他擦手。   “你不懂……”周怀意姿势不变,语气空前疲惫地说,“若能保盛谦一世太平,纵然愧对天下我都愿意……”   卫浮烟手上一顿,静静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   “我怕的只是,我拼尽全力,都无法保护你们,就像上次要眼睁睁看着那孩——”周怀意蓦然清醒,戛然而止。   “还?还有什么?”卫浮烟顺口接问。   周怀意久久看着她,最后语气极慢地开口说:“你说的对,我冷漠无情。”   这话转的突然,卫浮烟想起今日在宫里听到的话,握着他的手说:“我明知我昨儿我心情不佳,说的全是气话……”   周怀意自嘲地笑了一声说:“可你说得对。”   “不对,”卫浮烟松开他的手说,“不是冷漠无情,只是没几个人有幸成为盛谦,得到你的偏爱而已。”   周怀意却转而捉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眼睛说:“不会再让你们受伤,一定不会。”   卫浮烟笑:“也有我吗?”   休书已给了,拿得起放得下这种话也说了,彼此便只是靠这些杂事维持起来的夫妻关系而已,又何必再说这种话呢?   周怀意手上一用力她便被他扯到怀里,她下意识要挣扎,却听周怀意在她耳畔静静地说:“就这样吧,有盛谦,有师父,有你,这样似乎也极好。”   似乎,也极好……   还是不确定吗?   卫浮烟挣脱开来道:“若是信得过我,余下杂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你快去沐浴更衣,这一身是血,让师父看见又该担心了!”   周怀意见她仍是不愿被他拥在怀,微微有些失落地说:“师父不愿见我。”   “因为昨天宫里的事?”   见他点头,卫浮烟笑道:“我会同师父解释的,你不必担心。对了,昨天我跟师父坦白了我的身份,日后便不必瞒他,只是师父不同意我和哥哥相认,等哥哥回来你也别说漏了嘴。”   周怀意点点头说:“去吧,外面的事,你看着办。”   “好。”卫浮烟答,见他神色已然如常才离开。   胡神医和季神医已经离开,盛谦睡下了,玉儿正跪在软榻旁边目不转睛地守着。卫浮烟上前拍拍玉儿肩膀示意她出来说话。   “玉儿,你和盛谦出事时除了王爷派的人,可还有人看见?”   “没有,”玉儿一边抽泣一边说,“没人看见。”   “好,那你现在是回家,还是……”   玉儿立刻惊恐地拉着她袖子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知道我错了不该拉着盛谦出去,可……可他这样,我怎么能走呢?盛谦他醒了看不到我伤口会痛的,他说过的!怀王妃,求求你……”   卫浮烟耐心听她说完了才开口说:“既然如此便留下吧,待会儿给家里写个条子,别让回太尉担心,明白了?”   玉儿慌忙点头说:“嗯嗯!我听王妃的!只要让我陪着盛谦,怎样都行!”   一个说醒了看不到对方伤口会痛,一个说只要陪着对方怎样都行。   多令人羡慕。   卫浮烟吩咐下人给玉儿准备笔墨纸砚,然后出了门。   周怀意的人果然是训练有素,几个宫中侍卫已经没力气跪,见她出来都是吓了一跳,隐卫和王府侍卫身形却稳如磐石。   卫浮烟走到几位宫中侍卫前开口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只怕几位回去也不好交代。万幸的是九皇子没什么大碍,在这里歇息一晚也就没事了。咱们怀王府自然比不上宫里,若是几位不嫌弃便在此歇息一晚,明儿再护送九皇子回宫。如何?”   几个人见怀王暴怒都认定会性命不保,虽说是宫里当差的,但是谁又胆敢招惹怀王?更何况今日之事他们几人难辞其咎,听闻说要他们留在怀王府,都是怕任人鱼肉,不敢点头。   卫浮烟款款走到他们身后说:“天色已晚,睡一觉呢,该忘的差不多也就忘了,若是还记得,定是睡得不够,几位说是不是?”   原来是让他们不得开口,如果可以瞒天过海自然是再好不过,更何况谁也不敢说自己想一睡不起地“睡够”,于是各自磕头称谢。   “那么隐卫和王府侍卫也就此歇着吧,待会儿会有大夫过去,好好养伤。”   “谢王爷,谢王妃!”   等到人全部退下,卫浮烟看着地上到处都是血迹忍不住皱眉。好好的一园子花木此刻看起来都张牙舞爪地可怕,卫浮烟想,过着这样厮杀较量心惊胆战筹谋算计的生活,住的园子温暖或者冷清又有什么分别呢?   等到玉儿将条子写好,卫浮烟便吩咐人送去太尉府。还应该给宫里一个交代,可由她来写书信未免不适合,于是只派人给宫里传了口信说九皇子今日在怀王府歇息,不回宫。他们兄弟情深满朝皆知,盛谦在这里住一晚想必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这件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呢?   第二十二话 夫唱妇随   等玉儿也趴在盛谦床边慢慢睡着,卫浮烟才帮她披上毯子关上房门离开。   只是一时竟然觉得无处可去。她一早打定主意要离开,所以从来都没兴致去了解其他地方,以至于现在出了安然苑便不知该往哪儿去。   夜色渐深,能看见的只有各处巡夜的侍卫。每走几步便有人向她行礼,她像是回到最熟悉的皇宫里的生活,但是那种压抑感也渐渐开始在心底作祟。七拐八拐地渐渐她已经彻底迷路,明明随口喊一个侍卫就可以将她送到熟悉的地方,可是又能去哪儿呢?   “王妃!”一个声音在近处喊。   回暖?她已经许久没看到过回暖了,从前听绮云说回暖一直伺候师父,怎么师父在这儿住吗?   “回暖见过王妃!”   “免礼,”卫浮烟问,“这是哪儿?”   回暖面露惊讶,转而笑着说:“是王爷的藏书阁兼书房翰墨楼。”   卫浮烟立刻明白回暖的笑意,回暖只怕以为她是特地来找周怀意的。既然如此见见周怀意也好,牡丹花会的事和盛谦遇袭的事,不跟他说又能跟谁说呢?   “带我去吧!”   回暖立刻领命转身带她径直往前走。时值春天,草木葳蕤,这里依旧没什么花,但是种了许多翠竹,乍一看到有些像燕京王府里的揽翠斋了。   穿过竹林才看到一栋小楼,上书“翰墨楼”三个大字,卫浮烟认得出那是周怀意的墨宝,她惊讶的只是原来燕京怀王府不是纯粹照搬了平王妃黄婉卿出嫁前的闺阁,而是把两个人从前住的府邸完美地融为一体了。念及此处卫浮烟突然不想踏入这里,可是回暖已然推开门恭候她进去了。   “第一层是藏书之处,第二层一半藏书,一半是王爷临时就寝的地方,第三层一半藏书,一半是王爷的书房。”   卫浮烟越想越觉得奇怪,大晚上的她去周怀意就寝的地方做什么?可是既然无处可去,留在此看看书倒不失为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好了,送些吃的过来。”忙了一晚上,还未来得及吃晚饭。   回暖掩口轻笑,点头行礼退去。   第一层是藏书之处,卫浮烟一眼看到楼梯,心想不上楼便是了。她饿得厉害,也没什么心思看书,只是想来这种地方必然有桌椅可以歇息,便一边无所事事地找一边信手翻些书,打算等待会儿吃饱了再看。   她才往里走了几步便看到前方似乎有亮光,心道只怕那里就是桌椅了,于是径直寻着亮光走过去。只是越走近越奇怪,好似不止亮光,还有些细碎的声音,然而那里看起来比这边明亮似乎也比这边温暖,卫浮烟倒是不觉得恐慌。   走到书架尽头卫浮烟看到一扇屏风,这屏风倒是没什么稀奇,只是那屏风上没有字画,是一扇纯粹的白屏。卫浮烟看着有几分味道,一边看一边绕着转到屏风另一侧。   几乎是立刻,卫浮烟倒抽一口凉气转过身来,心里却有点懵。回暖不是说周怀意临时就寝的地方在,在二楼吗?怎会在这里看到刚刚沐浴过的他恰好穿上衣服?   周怀意一看竟是她,微微有些惊讶。见她身形僵滞地背对着她更是抿嘴轻笑着说:“你避开做什么?没看过?”   卫浮烟更加尴尬,周怀意想了想才笑意更深,道:“是了,你的确是没见过。”第一次她被打晕,第二次他盖着被子,两次都只是他看她而已。   “回暖说……说你就寝的地方在二楼,我……”卫浮烟懊恼道,“我只是想来看书所以……”   “回暖这么说了吗?”   “她说第二层啊!”刚说的话,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她没说从地下那层算起?”周怀意忍不住笑道,“知道你没地方去,已经吩咐绮云过去送你到其他厢房,看来是走岔了!”   “那我……”   “过来!”   卫浮烟更加无奈,她其实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周怀意不过背对着她穿上衣服,若真说看,无非也只是一个后背而已,又有多好看吗?   她不动,周怀意便走到她面前,可是看到她面有红晕却忍俊不禁。   “方才还那副样子,现在却又笑得出来了?”卫浮烟干脆睁开眼道。   “那样或是这样,别人都瞧不见的,”周怀意眼中笑意更深,道,“来吧,你对我难道真无话可说?”   卫浮烟想,他还是一脸冷清时好,毕竟那是她习惯的。现在这个周怀意就像当初燕京边城雪原上那个一样话多又会笑,她真是不大敢和这样的周怀意打交道。   “的确有事跟你说。”卫浮烟跟着他绕过屏风,这儿的确简单,一张软榻,一个圆桌,两个凳子而已。   “王爷!”回暖在屏风外道。   周怀意笑看她一脸对回暖的怨怒,按着她的肩让她乖乖坐到桌旁凳子上才说:“进来吧!”   回暖提来一个食盒,将食盒里简单的几样菜一一取出放在桌上,然后带人将浴桶撤下。   卫浮烟一看菜都是热的,并且全都是周怀意爱吃的,心道她活该被回暖笑话,连没吃饭都一样。   “吃吧!”周怀意将一碗饭推过去道,“为我做事,我总不能亏待了你!”   卫浮烟饿坏了,没心思跟他客气,便径自吃起饭来。周怀意看了许久才端起他那份吃起来,屋中一时静谧。   周怀意给她夹菜,周怀意给她盛汤,周怀意对她笑。卫浮烟越来越觉得吃不下,也不懂为什么突然之间周怀意便从方才小书房里那个孤独脆弱的人变成现在的模样,他总有许多面足够令她措手不及。   她推开碗道:“吃饱了!”   “只吃这么一点?”从燕京来洛都的一路都是一起吃饭,他当然知道她每一餐吃多少。   卫浮烟点点头说:“下面开始说正事吧!”   周怀意越见她不自在越觉得好笑,那样落落大方什么都不怕的人,偏生见了他就要别扭,他帮她盛了一碗汤递过去说:“一边吃一边说。”   卫浮烟无奈接过来怨了一句:“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奇怪吗?”   周怀意笑:“不觉得,反倒觉得你很奇怪。”   “算了!”卫浮烟恨恨道,“我今儿进宫查了牡丹花会的事,所以来同你说说。”   周怀意漫不经心地喝着汤答:“嗯。”   卫浮烟将今日所见所为一一告知周怀意,当然,跳过了去兰苑看平王妃那一段,最后说:“所以秀姬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她先是提点柴贵妃借刀杀人,给佟妃下毒逼迫余丝扣入局。若是计谋得逞平王府和咱们怀王府便无法和平共处,鹬蚌相争,拓王府便可渔翁得利。若是计谋不能得逞,柴贵妃只需等着我们查到余丝扣,便可以连带着铲除佟妃。”   周怀意紧接着道:“然后秀姬派人去找余丝扣提供帮助。比如,让拓王府的‘双尾蝎’赵爵去帮余丝扣。”   卫浮烟点点头说:“事情应当就是如此。”   周怀意让人无所事事地喝着汤说:“你的看法呢?”   “不知道,我不明白此举秀姬究竟能得到什么,难道真得为了扶持拓王上位?神疯了吗?要拓王那种好杀戮的君王做邻居?”   周怀意听不惯她称辰皇为“神”,却也由着她继续说下去:“还有盛谦的事就更奇怪,隐卫,王府侍卫,宫中侍卫,这么多人保护都可以伤到盛谦,可见对方高手之多!但是如此一来明明可以直接杀人灭口,对方却只是下毒,并且毒发刚好是盛谦大婚的时间,所以对方想的只阻止盛谦大婚,换言之——”   “想削弱回太尉和太后那边的势力,进而削弱我们这边的力量,”周怀意顺着他的话说,“所以仍然是拓王府所为。”   看来两人想到一起了!   卫浮烟觉得那种感觉十分奇妙,好像不必开口他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样,那种默契那种心有灵犀让她觉得心中有暖意。   只是可惜,好似他们的默契只是在这些朝中之事上。   “我方才才理清这些事,所以不担心,”周怀意对她说,“越是这样,我越觉得那位秀姬,以及她背后的辰皇并不是真心想要扶持拓王。如果你是辰皇,你会怎么做呢?”   卫浮烟让他问住,右手食指轻叩桌子细细想了一番才说:“若我是神,我会让余丝扣直接杀了平王妃,然后平王府和怀王府相斗,拓王从中得利。然后将此事昭告天下,用悠悠之口杀了拓王。现在最有可能登上帝位的只有平王、拓王和你怀王,铲除这三人,其余的不论哪一个当上皇上,都比现在这三个好控制得多!”   周怀意满意地点点头道:“果然我喜欢聪明人!那么加上盛谦的事呢?”   卫浮烟脑中灵光乍现,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是说他选中的是盛谦?不可能啊!”   周怀意摇摇头说:“盛谦是个幌子,辰皇想让我们以为他选中了盛谦而已。所以只伤不杀,并且不让他大婚以免他登基之后回太尉把持朝政。这些都太容易想到了,所以盛谦只是个幌子,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你说的‘不可能’是否是这个意思?”   卫浮烟对这样的默契有些无力,却听周怀意笑着说:“心有灵犀,共同进退,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夫唱妇随’?”   第二十三话 木兰问情   夫唱妇随?   “你……”他前后转变太大,卫浮烟闻言皱眉,却最终没开口。   这样的话也接受不了?   “一直忘了问你,你执意要休书,究竟为何?”周怀意慢慢说,“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那个他不来,你就过去的人?”   没想到他问了这个,卫浮烟久久凝视周怀意。   除夕之夜,燕京落樱阁外,他问她:“要找怎样的人呢?”   那时刚刚怀疑自己的身份,整个人生都是一个计策,过去未来于她而言全是恐惧,所以只是说:“什么时候都把我放在第一位,不会为了任何东西选择牺牲我的那种人。”   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不存在。”   不存在,于他来说当然不存在,他又岂会做得来这些?即使是挚爱过的平王妃黄婉卿,也不过是他口中“若能保盛谦一世太平,纵然愧对天下我都愿意”的天下人之一。   那时她是如何回答的?   “不,我相信这个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人的存在,我这份希望在,他不来,我就去找他,大家一起尽力,总有一天会遇见,然后相知相守,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可是谁有能保证,你找的那个人没有先遇上别的人呢?然后一腔热血,满心欢喜,都只为其他人,你只能远远站着,远远看着,告诉自己毕竟是没有那个命而已。   沉默许久卫浮烟才回答:“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用别人的名字,过别人的生活,所以才想要休书,等到离开你就让一切重新来过。至于我找的人……那时还年轻,以为他不来我过去就够了,可这话明明不对,两个人要在一起,一个人点头怎么够?我看他时若他在看别人,纵然我走到他身边又能如何?这些事日后再说吧,现在哪有那份心思!”   周怀意蓦然心悸,所以说,她真的找到那个人了?   可是又心疼她,忍不住说:“年轻?那时到现在不足五个月,你也不过才二十岁,怎么能说这种话!”   经他提醒卫浮烟忍不住笑叹,除夕到现在,四个多月而已,她却觉得像过了四年那么久。四个多月,一切都不一样了。那时还是公主,时时戒备着周怀意,对柳轻舟厌恶之极,身边还有陆仲,才四个多月,竟然觉得一夕忽老。   “二十岁也很老了!”她开玩笑说。   周怀意皱了皱眉,忽然神情严肃地说:“不准再说这种话!”   她吓了一跳,可是周怀意继续说:“也试着像别的女人一样刺绣裁衣,种花种草,闲来无事便弹琴作画——”   “像谁一样?”卫浮烟敏感地皱眉,她不得不承认,余丝扣那句“替身”她从来都没忘。   周怀意一顿,道:“像个真正养尊处优的王妃一样!”   王妃?卫浮烟手心发凉,果然他们不谈朝事就没有任何默契。这黎国现下无非就一个平王妃,一个拓王妃和她一个怀王妃,拓王妃在府上不如秀姬地位高,让她像别人一样养尊处优,是让她像谁一样?   卫浮烟笑笑起身说:“抱歉,做不到!若是没事,我先回去歇着了,明儿我和盛谦、玉儿一道进宫帮他们圆场,然后去看看佟妃和柴贵妃。告退!”   这突然之间又是发什么脾气?周怀意忍不住皱眉道:“卫浮烟你——”   昨儿闹僵的关系今天才刚刚缓和,周怀意不愿同她吵,便说:“就睡这儿吧!”   卫浮烟让他弄得恼怒,径自起身放下纱帐踢掉鞋子和衣卷被睡觉,等到锦被裹好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这不是安然苑,是周怀意临时就寝的地方……   周怀意叹一口气,原本今日他暴怒之时卫浮烟在身边温柔地帮他擦手,那场面他无论如何都忘不了。怎么此刻两人这么快就再度闹僵?   难道真是没缘分吗?   知道她认床,换了新地方只怕根本睡不着,于是留着烛火未熄,径自掀开纱帐睡到她身边隔着锦被抱着她说:“我们能不能不吵?”   一夜无事,但各自都未睡好。两人都困倦地靠在马车上彼此不看对方。一个认床,一个美人在侧难以安眠,只是周怀意更严重些,他昨日沐浴后头发未干便睡下,加上昨日情绪大起大落,现在头痛得厉害。   他们今儿一道送盛谦和玉儿回宫。盛谦的伤在胳膊上,穿上衣服基本上看不出来,送回宫无非是要解释下昨儿没回宫的事,倒是也简单。卫浮烟让他昨晚最后那一句明显放软语气的“我们能不能不吵”弄得心神不宁,如今他人就在对面,她更是眼神飘忽地不敢看他。   莲心说的也许对,柴贵妃说的也许也对,师父说的也许也有几分道理,他们一个个无非是在说周怀意其实待她不薄,卫浮烟不得不承认的是,周怀意偶尔的确对她好到超出意外,别的不说,他亲口向太后讨了现下她脖子上挂着的翡翠珠串对他来说便不是多简单的事。而很多时候……卫浮烟脸上一热,心道,他莫名其妙的牵手和拥抱未免太多了!   她不得不想到一件事,或者……或者周怀意心中,的确是有她的,只是……   她掀开马车一旁的小帘子看街上景致。今儿出门早,路上难免冷清了些。卫浮烟无所事事地四处看,却突然看到前方有一株木兰树。倒是奇了,现下已经是四月末,这树上竟然还开着一朵绯红的木兰。木兰花花开于长叶之前,一生花叶永不相见,今儿这朵木兰花倒是被一众绿叶簇拥其间。   “看那花!”卫浮烟转头掀开前车帘子指给周怀意看,“木兰!”   周怀意昨晚那一句话后便再未等到她开口,心中也不知失落还是如何,总之今早觉得头痛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厉害。只是他习惯了形不于色,所以只怕卫浮烟根本看不出来。   他顺着卫浮烟的手看过去,果然是一朵盛开的木兰,在绿叶之间看起来反倒别有一番韵味,只是周怀意不甚喜欢,总觉得如此一来未免失掉了木兰的清雅之意。   “我够不到,你摘来送我如何?”   周怀意略略皱眉看着那株木兰,许久才说:“木兰?你明明不爱木兰。”   卫浮烟忍不住笑道:“那我爱什么?”   “不是蝴蝶兰?”在燕京时屏风上画的是蝴蝶兰,到了这里又满园种的蝴蝶兰。   卫浮烟低头绕着丝帕浅笑着说:“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嘛!”   “藤萝?”周怀意奇怪的只是她的样子,便随口问,“燕京或是洛都,都爱在藤萝花架些歇息,喜欢藤萝花?”   卫浮烟不语,只是再度探身看向那朵木兰。马车飞快,似乎只是一眨眼便错过了那株木兰。   “本王为你种再多荷花,都比不上当年他亲手为你摘的那一支!”平王爷的话犹在耳畔,卫浮烟看一眼周怀意,绕着丝帕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周怀意亲手摘花送人的样子。   每个人都只能看到另一个人的一面,周怀意的许多面她根本都没见过。   若说喜欢,未免肤浅。   她心中充满奇奇怪怪的失落,却见周怀意一直透过马车后的小窗看着什么,然后猛然一动跳下马车怒斥道:“盛谦!”   马车立刻停下,卫浮烟一个颠簸狠狠撞到额头,她“哎”一声立刻手扶额头,却听马车夫连连告罪。   以为盛谦,出事,卫浮烟立即跟着跳下马车,却见盛谦和玉儿都已经下了马车,盛谦扭头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问:“哥,怎么啦?”   “花!”   卫浮烟这才看到周怀意目光全在盛谦手上,而盛谦手上就是方才她看上的绯红的木兰。   盛谦闻言立刻将花护在怀里大喊说:“不行,这是给玉儿的!”   玉儿原本开心,却在周怀意明显不悦的目光之下瑟瑟缩到盛谦身后,然后在盛谦耳边小声说:“不要了,我不要了……”   “哥,这一朵给玉儿,我帮你找其他的!”盛谦嬉笑着拉过玉儿的手干净利落地将木兰插在她发髻间。   卫浮烟看着周怀意古怪的怒气觉得好笑,自己不摘自然会被别人摘掉,难道每一朵花都要乖乖留在树上等他迟疑吗?更何况他又不是不知盛谦心中有玉儿,自家弟弟早晚要娶妻,早晚要有人同他分享盛谦心中的位置,难道还为这种事生气?   木兰绯红,别在玉儿发间极衬她肤色,也不知花映人好还是人映花娇,亦或是她自己太羡慕,总觉得玉儿比方才漂亮了好几倍。只是她发间那支蓝宝石簪子未免不相配,于是上前说:“换上这个就更美了!”然后将自己头上一支红玉钗取下递给她。   玉儿仍是不敢看周怀意,躲在盛谦身后怯怯地不动。倒是盛谦高兴地说:“谢谢四嫂!”然后一手拔掉蓝宝石簪子,换上她的红玉钗。   看周怀意仍是不动,卫浮烟便对盛谦说:“九皇子,你胳膊上有伤,下次若要什么让下人帮你拿,万不可再弄伤了胳膊让玉儿替你担心,知道了吗?”   盛谦了然,笑着说:“原来哥是为这个生气!没事的哥,我没动这只胳膊!”   周怀意看一眼卫浮烟,然后转身大步走向马车,卫浮烟以为他要上马车,却见他径直走到前面侍卫那里抢了一匹马,然后策马先行离去。   卫浮烟看着他渐行渐远心中似有一叶飘零,最后却只能吩咐盛谦和玉儿道:“好了,回到马车上,这就进宫!”   试什么试么……   第二十四话 一后二妃   既然进宫当然要先去给太后请安。奇了,上次她进宫太后便避之不见,这次居然又是说身体微恙。可是几人离开后玉儿便说,太后根本就身体无恙,只是最近一直心情不佳不愿见人,连她平日里最得宠的娘家人也难以求见一次。   这一点倒是也该同周怀意说说……   想到这里卫浮烟心中一顿,周怀意策马离去后便没了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进没进宫,究竟去了哪儿。   下意识地摇摇头静下心思,卫浮烟对盛谦和玉儿说:“这就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吧!”   周怀意和盛谦生母早亡,二人都是由皇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的。周怀意平日里有一半随师父在外所以跟皇后略显生疏,但对盛谦这样对生母没什么印象的来说,皇后便是他亲生母亲。   太子被废,皇后娘娘深居简出低调行事是最好的办法,可种了满院子花木,亲自爬上木梯给花树修枝剪叶是否过分了些?   盛谦似乎也惊讶,连忙上前说:“母后我来!”   皇后似被吓到,身形一晃,卫浮烟连忙上前,却见皇后一把抓住花木枝桠稳住身形,然后低头淡然一眼看过他们几个。   皇后已上了年纪,但眉目之间仍可看出年轻时的倾城风致,尤其那双眼睛,即使只是目光淡然也看得出目光背后人的精神抖擞。卫浮烟早已学会从周怀意神色中分辨他的喜怒,到皇后这里倒是并不觉得多难。   “母后,这些事让奴才们做便是了,你爬那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卫浮烟立刻心中一紧,爬的高摔下来,这种话平常是没人在意,可对太子被废的皇后来说,这话未免有些含沙射影了,盛谦再无此意,可太子被废得利的人之一就是盛谦胞兄周怀意,若是皇后多想便麻烦了!   皇后稳住身形后便松开手,似乎新修的枝桠将她的手指划破,她姿态优雅地将右手食指放入口中请吮一会儿,然后自己拿丝帕裹上才扶着木梯稳稳地走下来。盛谦连忙扶住她,她却对盛谦浅笑说:“爬的高,自然要站得稳,自己站得住,纵然别人想要你摔下来,也动不得你。”   盛谦天真,点点头说:“母后言之有理,可是毕竟太危险,下次母后便别上那么高了!”   下次别上那么高?   卫浮烟正皱眉,却见皇后淡然一眼扫过来。卫浮烟连忙行礼:“妾身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上前用包裹着丝帕的手拉住她一只手说:“免礼!如今近看了人果然标致得很,难怪要迷倒了意儿。本宫原以为他这辈子都无法安定下来,还想着百年之后不知要如何同他母亲交代,倒是幸亏遇上了你。”   皇后语气至始至终平淡,但是眼神却凛然含威,母仪天下之态只淡然一个眼神便流露出来。卫浮烟不知她话中深意,只附和着说:“能侍奉在王爷左右,是妾身的福分!”   “此话倒是不假,”皇后拉着她的手便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人若斗时,最重要的是选对对手,若没资格斗,最重要的便是选对了边。本宫和你身份相差大了些,但至少现在都要仰仗意儿,都要站在他这边,这缘分可是比婆媳缘分深得多了!”   皇后话语之间大有求周怀意庇佑之意,卫浮烟听得心惊胆战,却奈何她声音虽不低,却不大可能被后面的盛谦和玉儿听到,于是她便只得继续被皇后牵着手往前走,嘴上却说:“妾身一介女流既嫁从夫,自该站在王爷这边,可母后若说仰仗,未免折煞咱们怀王府了!”   皇后回房之后自有人伺候她坐下,卫浮烟便着侍奉在一旁,只听皇后并不回避身边人,继续声音毫无波澜地说:“哪里,满朝皆知本宫现在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意儿,娘家虽说也有几个人,保太子却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意儿可以,只有他可以。”   卫浮烟更加愕然,太子已经被废,皇后却敢公然继续称他为“太子”,纵然这宫里都是皇后身边的人,万一传到外面……   盛谦和玉儿这才跟进来。盛谦径自上前亲手倒了茶端给皇后说:“母后,听说柴贵妃又要设宴了?这次又是什么名头?又有花会?”   又来?难道上次牡丹花会的事她一点都不担心?   “不太记得了,”皇后淡然喝着茶说,“大约是宴请月国来的镜玉公主。”   盛谦开心地问:“那母后去不去?”   皇后略略一眼看过盛谦,眼神平淡,但是卫浮烟却立刻觉得惧怕。   “去,”皇后看着卫浮烟说,“‘天下第一美人’的镜玉公主,应当比牡丹花会好看一些。”   卫浮烟不知为何要看着她说,只是恭谨低着头不言,却听皇后继续说:“若本宫没记错,镜玉公主想嫁意儿的心思不比余家大小姐少。”   卫浮烟不知她这提点是为何意,便只是说了一句:“多谢母后提点!”   皇后闻言便道:“本宫乏了,你们跪安吧!”   盛谦和玉儿自然留在这里,卫浮烟独自从皇后那里出来,却仍然不见周怀意。   那么下面她该去看看佟妃了,柴贵妃给佟妃下的毒也不知解了没,可是刚在宫人带领下到佟妃那里就看到柴贵妃。柴贵妃似乎心情极佳,只是看到她瞬间冷凝了笑容。   “妾身给柴贵妃请安!”   柴贵妃今儿是亮紫色的绸衫,她款款走上前来说:“本宫竟不知怀王妃和佟妃也有交情,佟妃养病,竟要劳烦怀王妃来探望?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卫浮烟抿嘴笑,并不多言,只是心道,养病?毒发了吗?   “只可惜怀王仍在兰苑坐着,不然怀王夫妇一道来,佟妃在宫中地位便不一般了!”   周怀意在兰苑?   卫浮烟知道柴贵妃是有意逼她乱了方寸。周怀意在兰苑,平王妃也在兰苑,她如何不知柴贵妃话中之意?   “佟妃娘娘有圣宠护身,在宫中地位原本便不一般!”卫浮烟笑言,“当然,和柴贵妃你这样母凭子贵的相比仍是差远了的,因此柴贵妃这是急什么呢?”   柴贵妃自是不信余丝扣胆敢告知她真想,便径自笑着说:“就算是急,也急不到小小一介佟妃身上!上有太后和皇后,下有你们这些王妃,本宫没那个心思和佟妃玩!”   “那便极好,妾身还以为佟妃娘娘这病得蹊跷所以特来瞧上一瞧,既然柴贵妃不急,妾身便也不急着见了!”   当是此时,佟妃宫里的出来请她们二人进去,因此卫浮烟明明看到柴贵妃变了脸色也只是说:“柴贵妃先请!”   柴贵妃眯着眼微微一笑,银盆玉颜顿时若娇花绽放,她紫袖轻摆便走在了前,卫浮烟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佟妃披着一件极厚的衣衫等在那里,见她们进来慌忙给柴贵妃跪下说:“妹妹给姐姐请安!”   只是一个请安,用得着跪拜大礼?卫浮烟忍不住看柴贵妃,却见柴贵妃也在看她。   宫里妃嫔个个容颜极佳,若说皇后是女中豪杰,柴贵妃面容富贵,佟妃便是我见犹怜。佟妃两只杏仁美目中似乎盛着两汪清水,怎么看都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尤其此刻正病着面色苍白,卫浮烟只一眼便觉得她被柴贵妃压制地十分可怜。   只是宫里人,哪有多单纯的?   “妾身给佟妃娘娘请安!”卫浮烟行礼。   柴贵妃这才说免礼,佟妃在下人搀扶下起身后便似要晕倒,柴贵妃连忙扶住她说:“妹妹这便不该起来!既然是病着,还是依照太医吩咐回床上躺着吧!咱们姐妹二人又何须生分了?”   卫浮烟抿嘴笑而不语,只是等柴贵妃连挟持带搀扶地送佟妃回病床后才说:“妾身回洛都至今已有多日,怎奈一直没空来给佟妃娘娘请安,万望娘娘你不要见怪!”   佟妃无力地靠在柴贵妃肩膀上说:“怀王妃不必多礼……”   “多谢娘娘不怪罪,”卫浮烟抢着话说,“即使如此,妾身便告退了!祝娘娘贵体安康!”   第二十五话 偶遇远之   一后二妃,个个不是等闲货色。皇后娘娘在太后和柴贵妃面前一副淡然隐退的样子,到她面前却句句不离周怀意,那是逼着周怀意出手救废太子了。柴贵妃虽说嚣张,但是霸气外漏,终究摆明了让人防备,难成大气。佟妃出来的时候脚上穿着鞋子,哪里像是听闻她们来访所以慌忙下地的样子?可偏偏在她面前一副慌慌忙忙、弱柳扶风之态,更别提佟妃的跪拜之礼根本就在柴贵妃意料之外,反而像是故意引她卫浮烟注意,扮娇弱求可怜博同情,倒是还比不上柴贵妃亲自动手明争暗斗。   原本感慨余丝扣大难之下尤记得挂念姨母佟妃孝心可鉴,所以才有心想帮佟妃一把,可是后宫争斗自有规则,谁胜谁负难以论断,今日一看便更是懒得插手了!只是盛谦自小被保护得太好,这般年纪了说话还口无遮拦,亏得是马上要开牙建府住到宫外,否则迟早要惹下事端!   今儿进宫一是为了帮盛谦昨夜未归之事圆场,可是皇后娘娘心思全然不在其上,二是来看看佟妃,可是这一见倒甚是不合眼缘,也懒得插手。两件事都过,眼下也该回去了。只是仍不见周怀意。突然间策马离去把她扔下,这场面虽说难堪,于她而言倒并不多稀奇。   又不是第一次被扔下,有男人和没男人没什么分别的日子她也不是第一天过,早就习惯!   正自嘲着往前走,却感觉到前方有人正静静看着,她一抬头便看见周远之。他今儿不是穿月白的袍子,而是一件浅淡的绿,就像一块通透的翡翠,倒是很衬她颈间周怀意送的翡翠珠串。周远之站在刚入侧宫门的岔道口,看来原本是要径直往前走,见她过来才特地停下脚步等她。   卫浮烟走到他面前时才觉得,有些事似乎真的冥冥之间已经注定。当日周远之先行开口提亲,最后娶到她的却是周怀意,后来在燕京雪夜她等的是周远之,却又意外重逢了周怀意。他们每一次都像现在这样站在岔道口上,她要回到有周怀意的王府,他继续孤独上路,不同的方向,不同的人生。   我来晚了吗?周远之曾这样问,是啊,来晚了,若是相逢趁年少,何须事事徒伤悲。   终究是没缘分。   “来看平王妃吗?”卫浮烟先行问。   周远之轻浅一笑道:“是,总该来看看。”四月春光明媚,身边花木吐芳,加上一个玉树临风的周远之,这景致好到让人不忍打扰,连卫浮烟现在站在他对面都觉得配之不上,徒扰静谧。   看看四周无人,周远之道:“先前你提过让我找你的结拜哥哥陆仲,我已经见过他了,人就在洛都。”   “是吗?”卫浮烟欣喜,可转而又奇怪,陆仲就在洛都却不来看看她?说了要做她的“后路”,究竟是要干什么?   “他在哪儿?”卫浮烟心急地问,“你可有提过我想见他?”   周远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说:“他说不愿见你,只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信封里似乎有一块硬物,卫浮烟径自打开,却见信封里只有一块白玉——周远之送她的和灵玉佩,可以在天下所有的字林钱庄随意提钱。   卫浮烟摩挲着和灵玉佩沉思,她的确是需要用到和灵玉佩的,眼下江北快要回来,相思的银子也两个月没发了,相思虽说从没开口要过,但拿钱做事,欠着终究是不大好。   可陆仲上次走时带走了和灵玉佩,究竟是忘了还是特意拿走?   卫浮烟将和灵玉佩收在怀中抬头说:“远之,除了在燕京你知道的那一次,剩下的这和灵玉佩一共提过多少钱?可以查吗?”   “猜到你要问,便查了查,”周远之唇角勾起一弯似看好戏的笑,对她说,“从燕京到洛都,分十次提取,每次数量不等,并且他自己从未现身。一共是三万两。”   “三万两?”卫浮烟惊讶,三万两,他做什么事需要这么多银子?   “那么,那么你是否知道他现在在忙什么?”卫浮烟忙问。   周远之轻轻摇摇头说:“并不清楚,他和从前不大一样,做事十分谨慎,此次似乎也是他主动找我。若非如此我可能至今都难以查到他的行踪。”   陆仲……陆仲……卫浮烟惶惶不安,周远之却似乎看透她,补充一句说:“他说,让你忙自己的,不必挂念他,他一切都好,并且会一直都好。”   卫浮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终于只能叹一口气说:“如此便好,我也拦不住他!多谢你远之!”   周远之似乎想像从前一般伸手拍拍她的头,手一动却觉不妥,于是只是笑笑说:“谢便不必了,能帮你做些事我极开心。你也少叹些气,多笑一笑!”   卫浮烟闻言便笑,说:“如此可好?”   周远之满意地点点头,浅浅笑着说:“极好!”   周远之不说道别,只是后退半步默默看了她几眼,然后转身离开。   人生若遇周远之,为妻为友皆幸事。只是远远看着他始终孤独萧瑟的背影,卫浮烟宁可自己从未在他生命里出现过。   “看够的话,是否可以回去了?”一个清寒的声音传来,明明话语之间不带怒气,卫浮烟却不回头便知他此刻心情不佳。   “正要回去。”知道他在背后,却突然不愿回头像个千依百顺的小娘子一般跟在他身边,于是只是略略侧身等他走上前来。   周怀意却大步走过来一把拉过她几步走出宫门,卫浮烟手腕被箍紧,一边要甩开一边却不愿当着宫门口侍卫的面同他吵闹。可是下意识的一个挣扎后周怀意也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面上了无波澜,但是眼底却翻滚着可怕的怒气。他依旧不松手,宫门外早有人牵马候着,他径自上马然后俯身将她拦腰抱起侧放在马前,尔后干净利落地策马前行。   耳边风声呼啸,各自闭口不言。周怀意一只手紧紧抱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人却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前方。   这情景何其相似,当日他们在白风寨那一夜之后,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她看着腰间箍紧的手问:“你这是做什么?”   周怀意只是朝王府走,一个字都不愿回答。   卫浮烟突然厌倦,皱眉问:“你突然消失突然出现再突然发怒,我是否都不能问原因?”   “不能!”他果断回答。   “我难道是一个什么物件,让你随手拿了再随手扔?还是你根本就和从前一样做事只顾着自己的感受?究竟你当我像木头一样没感觉,还是根本无所谓我是什么感觉?”   周怀意猛然勒住缰绳,骏马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蹄,卫浮烟身子立刻向后跌进他怀中,后脑也重重撞到他身上,她下意识地要抓住缰绳,却不小心紧紧握住了周怀意勒缰的右手。   “若你计较过去,我无话可说。”静默许久之后周怀意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御马继续往前走,只是这次似乎悠闲,马儿行动极慢,似乎马上两人只是出来游玩一般。   走了几步卫浮烟才回过神来慢慢松开手说:“从前的事要对现在没有影响,才叫过去!”   周怀意被她一言镇住,低头看着她明显暗藏愠怒的眼睛。   “突然消失……”周怀意迟疑着开口。   竟然真得开口解释?卫浮烟惊讶。   周怀意恨恨地开口说:“突然消失,因为你有事竟不亲口问我,而是拿那种小把戏试探!真是令人厌恶得很!府上满是木兰,何时见你多看过一眼?”   卫浮烟语塞,许久才底气不足地说:“偏巧那时就喜欢!”   “闭嘴!”周怀意呵斥,“到现在还要嘴硬!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木兰,是要我亲手摘花给你!卫浮烟,你究竟听了谁的什么话要来试探?我若真摘花给你你便确定什么了吗?我也不是没感觉,所以现在也说给我听!”   卫浮烟咬着嘴唇一言未发。   “不准再咬嘴唇!说了多少遍就记不住?我说过的话究竟哪一句你听进去过?在次虚侯面前倒是乖顺得很,在我面前永远精明算计又牙尖嘴利!”   卫浮烟忍不住说:“跟远之无关,你不要借题发挥……”   “借题发挥?”周怀意气极,看着她道,“我借题发挥?一边说要联手一边行事却仍然要避开我的人,这就是你对我全部的信任!从前的事过去多久了,你在燕京过得不好的确是我的错,你一边不抱怨一边又记恨究竟是为什么?好笑的是你卫浮烟对所有人都防备有加,却对次虚侯完全信任!你要找陆仲竟不跟我说,而是向一个外人求助,你当我是死了吗!”   卫浮烟不得不想起那天向周远之求助的情形,她差一点忍不住说出口,忍忍却终究是没说,那天那副样子,也只有周远之在她身边,她还能去找谁?   第二十六话 相拥入怀   一直到王府前她都不开口,然而似乎她越不开口周怀意怒火越大,面上是不显,可是那眼神仿若利刃,看一眼都让人胆战心惊。   周怀意抓紧她手腕一路径直走去翰墨楼,卫浮烟这才发现这一路的确是有许多木兰的,只是她向来只窝在安然居所以并不知道而已。   木兰,木兰,卫浮烟不知他凭什么就认定是试探,也不知他这突然的怒火究竟从何而来,表面上只是皱眉不悦,心中却少不了几分忐忑。可是周怀意带她进翰墨楼后便松开她的手,径直躺到新添的躺椅上闭目不言。   头痛欲裂,头痛欲裂,周怀意慢慢咬紧牙,却不觉得疼痛有丝毫减轻。   “茶。”卫浮烟看出他不寻常,却又不知他为何带她来,便只是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周怀意不动。   “这一路你也该气消了!”卫浮烟叹一口气说,“我是想让你摘木兰送我,我是试探你来着,可你既然不摘便算了,我难道还会缠着你吗?也没有时时防备你,只是从前思量筹谋都一个人所以还不习惯身边有一个可以商量对策的人!远之……远之他……”   周怀意忍着听每一句,到这里却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卫浮烟见他紧紧闭着眼知道他不舒服便没有多加防备,他这忽然一扯手中茶立刻泼洒,人也不可避免地跌落在他怀中,她下意识地欲挣脱开来,一抬头却正对上周怀意的眼睛,没有一丝怒气,只有看不透的深邃的眼睛。   “为什么不缠着我?想要的花没拿到为什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试出来什么了?我没亲手摘花给你所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心里没有你?”   两人离得太近,卫浮烟几乎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她整个身在全贴在周怀意身上,现下几乎不敢看周怀意的眼睛。   “你放开我……”   “卫浮烟,我做不来对你千依百顺,也不可能只为你一个人一生奔走,可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明明清楚,现在拿这种小把戏试我算什么?”周怀意深深望着她目光躲闪的眼睛说,“从前和婉卿的事难道你真得想要我一一说给你听?是否对她做过的事也全都对你做一遍对你来说才足够?”   “我……”卫浮烟越发觉得脸颊发热,她一手撑在躺椅上口中说,“你不要突然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你已经给过我休书,我们……”   “说等到了他不来你便过去的人,可是你看他的时候他看着别人,是说我和婉卿?”周怀意面色严肃,说到这里却觉得不可思议,“卫浮烟,那是我拿生命去爱过的女人,为了计谋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同我分开,竟然嫁给了我王叔!我做不来若无其事地将她当长辈尊重!可是哪个属于过去,哪个属于未来我却分得明白!”   口口声声的“婉卿”,明明白白的“拿生命去爱过的女人”,清清楚楚的“做不来若无其事”,卫浮烟再度觉得无力:“你拿我和她比很奇怪,我们不过是联手……”   “不过是联手!”周怀意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说,“不过是联手你在意我是否为盛谦担心?不过是联手你将盛谦和玉儿当亲人一样照顾?不过是联手你以为我不信任你所以失魂落魄走出皇宫差一点出了城门?不过是联手,你要用木兰试探我?”   卫浮烟让他问得哑口无言,却觉得更加无地自容。   周怀意看她一副恨不得立刻避得他远远的样子终究是忍不住问:“卫浮烟,何时开始喜欢我的?”   卫浮烟身子猛然一僵,定定地看着他幽深的目光,他今日不仅话多,竟然连眼神都和平日里全然不一样,少了一份冷清,多了一份……深情?   她喃喃地说:“你胡说什么,怎么会有那种事,你胡说什么……”   周怀意凝视良久,她目光却始终躲躲闪闪,最后轻叹一声将她的头按在胸前说:“为什么不敢承认?因为我从前待你不好,所以再不信任我了?浮烟,浮烟……”   他话语难得如此温柔,卫浮烟歪在他身上静静听他的心跳声,最后却只是说:“我不叫卫浮烟,那是别人的名字,你明明知道的……”   周怀意手一顿,看着怀中的人说:“若卫浮烟属于所谓‘神’的棋局,白苏烟便属于我,是不是?”   可是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周怀意做事永远都莫名其妙吗?   “不,”卫浮烟许久才混混沌沌地说,“才不……”   “不,是我的,从此便是我一个人的,有事要找我而不是次虚侯,也别让我摘木兰时才想明白你开口要木兰究竟是为什么,不要让别人提点我才知道你原来是喜欢我的……”   “喜欢你,又不犯国法家规……”卫浮烟鼻子发酸,却仍是闷闷地回了这么一句。   周怀意见她终于承认,忍不住轻轻笑,头痛依旧是头痛,可是卫浮烟将脸埋在他心口,那份静谧和美好难以形容。   许久之后卫浮烟迟钝的脑子才反应过来,突然抬头问:“是谁说的?”   周怀意正因为头痛频频皱眉,她这一问几乎没反应过来。   “你不舒服?”卫浮烟紧张地问,“头痛?”   见她一眼便知,周怀意便不瞒她,只是说:“昨儿让盛谦那伤给吓的,一会儿便好了。”   “我去找胡神医……”说着便要从他身上爬起来,周怀意立刻毫不犹豫地再度将她拥在怀里说:“你在这儿便好。”   总觉得一切好似梦幻,卫浮烟静静靠在他怀里仍觉得一切不可置信,明明在燕京时彼此生疏又防备,即使到了洛都也没少吵架,甚至现在休书都拿到了,反倒被他拥在怀里。   “我不懂……”她喃喃说,“我看不透你……”   周怀意轻笑:“那就慢慢来,一辈子,不急。”   “不是,”她固执地说,“好像一场梦一样,你怎会突然就……我不明白……”   周怀意笑出声来,不是平常轻浅的笑容,亦不是沉闷的或夹杂其他味道的笑,而是明明白白、彻彻底底的开怀之笑,他揉着她的头发低声说:“就一起长命百岁吧!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不再分离,好吗?”   卫浮烟越听这些话越觉得一切都飘飘忽忽地虚幻,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周怀意的眼睛说:“我不知道,以后的事我不知道……可现在,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周怀意最不喜欢的便是她故作坚强,一丁点儿软弱都不愿在她面前流露,连上一次说“累”也是嘴上不饶人地惹怒她,如今听她坦白说“不知道”又说“喜欢”,心中蓦然一动,便不管不顾地伸手压下她的头忘情地吻起来。   二人唇齿相依的一瞬间卫浮烟已经脑中一片空白,周怀意霸道惯了,一个吻也是舌头撬开她牙齿长驱直入,卫浮烟先是觉得全身死一团火,可是转瞬便觉得全身上下都瘫软成一汪水流淌在他身上。周怀意越吻越觉不够,猛然将卫浮烟翻到在身下一手探向她腰带。   “周……周怀意……”卫浮烟紧紧抓着周怀意衣襟莫名觉得恐惧,在周怀意耳中却不过是一句句呻吟,卫浮烟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他耳边却全都不剩,眼中也只有面色潮红眼神迷离的卫浮烟,这根本就是诱惑!   “周怀意……似乎……”卫浮烟身体一阵战栗,却不得不说,“似乎,有人来了……”   “王爷,王爷,柳侍卫和——啊!”回暖当即转过身。   大白天的,王爷和王妃,这是……回暖立刻恼恨自己鲁莽,这一来王爷不知该如何怒了!   卫浮烟一听和哥哥柳轻舟有关已经全然没了兴致,一边一手推开周怀意一手拉上衣服一边问:“柳侍卫怎么了?”   周怀意怒视着她,恨恨地小声骂了句脏话。   “柳侍卫回府了,”回暖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个人自称是王妃您的侍卫,叫江北,他们还带着青荷姐姐……只是……所以……”   卫浮烟以为回暖不过以为撞破周怀意好事所以担心,便吩咐说:“知道了,下去吧!”   周怀意皱着眉头看她迅速收拾好衣服和头发说:“轻舟若不是你哥哥,我都想杀了他!竟然为了他推开我?”   卫浮烟看他脸上竟有幽怨之色,忍不住笑着说:“师父说我同哥哥相认他便会去报仇,所以此番见面仍是一个王妃一个侍卫,更何况只怕他还恨着我,那么这场景也没什么有趣的。我让胡神医来给你瞧瞧,你安心歇着。”   “让胡神医来?”周怀意皱眉再度拉她入怀索吻后道,“让他笑我欲火焚身么?”   卫浮烟咯咯笑开,熟悉之后的周怀意竟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她笑着说:“头痛也是要治的,你不可大意!”   周怀意看她掩口娇笑媚眼如丝更觉得身体中有火焰燃烧,却不好强求于她,于是只得恨恨地说:“你早些回来,这件事也不可大意!”   第二十七话 兄妹反目   周怀意……想到他方才恼怒的神情卫浮烟就忍不住抿嘴偷笑,虽说一切开始得莫名其妙,虽说她心里还有许多忐忑不安,虽说接下来两人要面对拓王、镜玉公主和“神”等一堆麻烦人麻烦事,但是……   但是忽然就觉得,一切也没什么好怕的。   更何况,不是连哥哥也回来了吗?再过二十几天宿月姐姐便会到洛都,到时候她便可以和莫潭成亲,两个人。焦伯已经离开,青荷若是愿意继续跟哥哥在一起,如果有周怀意帮忙保着应当也不会有事,又是两个人。她有师父无限的宠溺,有周怀意拥她入怀,就是三个人。七个人,一大家子!这算好事多磨吗?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跟着回暖一路向前走,越走越觉得心中暖烘烘地开心,若说周怀意方才的拥吻让她有几分难以置信的不安,此刻这些闹哄哄的想法却让她觉得心下愈发安定而沉静。   “别打了,快住手!”   季神医的声音?季神医在必然是有人受伤了!卫浮烟当即不敢胡思乱想,跟着回暖快步上前,转过一排修剪精致的冬青卫浮烟赫然看见前方景象,柳轻舟和江北各自遍体鳞伤却正打得难分难舍,另一边季神医正帮一个人看伤,卫浮烟一眼便看出那人是谁,当下一颗心便紧紧揪起来。   “青,青荷……”卫浮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青荷身上血迹更多,但是卫浮烟一眼看见的是她频频吐血,两只手软软地垂在一旁,手腕处皆似被利刃所伤。青荷虽然看似无力地瘫倒在地,但眼神却分明在等什么人。   “青荷……”卫浮烟震惊于她现在的样子,黎国不可能还有其他人知道青荷的身份,可青荷是真公主,辰国那边更不可能伤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卫浮烟站在离青荷一步之遥的地方再不敢上前。青荷闻言眼珠生涩地转动一下,目光全部落在她脸上,最后咧嘴惨然一笑,即刻便不省人事。   “青荷!”卫浮烟惊叫,刚要上前便被人狠狠地扯开,同时听到一声怒吼:“你别碰她!”   卫浮烟被人扯着手腕粗暴地推到一边,她听声音便知是柳轻舟,心顿时狠狠痛了一下。这一扯让她彻底清醒,来时一路幻想的幸福顷刻之间化为阵阵呛人的烟让她忍不住眼角酸涩。明知不能相认,但是却没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为了一个沈青荷他对她的怨怒已经日渐深远。   “少他妈碰老子的金主儿!”江北毕竟是她的人,见她受欺负立刻跳上前来破口大骂。卫浮烟伸手拦住江北,努力压下胸中所有混乱情绪对柳轻舟说:“柳侍卫,你现在带她走,她的事我便再不过问。”   真公主便真公主,有阴谋便有阴谋,既然她已经决定保护哥哥柳轻舟,连带着多保护一个人又有何妨?更何况,看着柳轻舟眼中一览无遗的恨意,卫浮烟心中便只剩一个想法:再不要因为青荷的事跟他闹僵了!再不要看到他恨她!   “青荷,留在王府!等她醒了,我会八抬大轿,上门娶她!”柳轻舟怒视卫浮烟一字一顿地说,言语之中咬牙切齿恨意浓重。   卫浮烟的心像被他目光和言辞重重砸出一个个深坑来,转眼一颗心便满目疮痍,她艰难地咧嘴一笑定定地看着柳轻舟说:“又不是我弄伤她,你何必恨我?”   柳轻舟一改儒雅俊秀之态,额上青筋暴起阴冷一笑说:“是不是,王妃你心中有数!”   “柳侍卫,若是我想让她死,只需一句话她便会遵从命令自我了断,何须我如此动手?”   柳轻舟暴怒地看着她冷冷一笑,再不屑作答。   卫浮烟让他最后的眼神看得全身冰凉,一时间竟感觉不到先前痛极了的心的存在,只是觉得似有一阵苍凉寒风呼啸着穿过胸膛,连肋骨都凉阴阴的生冷。   “柳侍卫,从前的事我对不起你,可过去的事你拿出来恨一百遍也不能重来,我们可以把握的唯有今后,你带她走,我和她之间便再无瓜葛,柳侍卫……”   柳轻舟冷哼一声,清秀的容颜上满是恼恨。   “柳侍卫,我……”卫浮烟不知该如何解释,青荷不能留在王府,“神”的棋局不可能不用真假公主的戏码,青荷接下来又是养伤的时候,便最好不要让人察觉。青荷是真正的公主,她的身份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她卫浮烟失掉公主头衔事小,柳轻舟被卷入“神”的棋局便是事大了!   卫浮烟无力地深吸一口气,恳求柳轻舟道:“柳侍卫,全当我求你一次,带她走吧!你恨的只是我,何必因为恨就做了错误的决定!柳侍卫……”   柳轻舟再不看她,转身欲带青荷离开。   卫浮烟猛然上前拉住他衣袖说:“听我一次吧!我不会害你,你若恨我用什么方法都行——”   “放手!”柳轻舟嫌恶地看着她抓着他衣袖的手睚眦欲裂,只怕若不是抱着青荷早已经伸手推开。   “柳侍卫我——”   “放手!”柳轻舟低低怒吼,整张脸扭曲地吓人。   季神医上前小声说:“王妃,青荷姑娘急需医治,不如先在府上住两天,等伤势稳定再做其他打算。”   卫浮烟知道他医者善心,却一丝一毫都不愿松手,可是柳轻舟力气大,猛然一挣便甩开她的手大步离开了。   她,江北,季神医,回暖,四个人都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二人离去。卫浮烟愈看那背影愈加觉得像极了她在白风寨时看到的生父的塑像,只是若生父尚在人世,看到她们兄妹二人前前后后全是各种误解和怨恨,心下又该作何感想?   许久之后她才无力地吩咐:“回暖,带江北去歇息,路上发生的事晚点再说。”   大家皆皆看出她心力交瘁,便并不多嘴,等回暖带江北离开后卫浮烟才想起问季神医:“季神医,青荷情况如何?”   季神医神色严肃地回答:“舌头被割,手筋被挑断,其他无碍。”   卫浮烟蓦然一惊,舌头被割则不能言,手筋被挑断则不能书,对方是想断了青荷已知的秘密!可是青荷身上能有什么秘密?最大也不过她是真公主的秘密,这件事黎国人应当不知,辰国人纵使知道,又怎会对自己国家唯一的公主下此毒手呢?   更何况江北和柳轻舟的伤也十分古怪。二人已经算高手,却都遍体鳞伤。能够想象的是江北遵从命令带青荷回来,柳轻舟在后紧追不放,可柳轻舟看到青荷重伤至此惨不忍睹,只怕会以为是她派江北所为,故此回到王府二人仍要恶斗连连。   默然许久,卫浮烟留意到季神医似乎在观察她神色,便问道:“青荷的伤是否有古怪?还望季神医明示。”   季神医原是看她疲累不愿多说,听她已然察觉便道:“不瞒王妃,这位青荷姑娘的伤倒是一目了然,古怪的是其他。一是她的举止,她似乎十分欣慰自己成了现在这幅样子,而且舌头被割此等痛苦她竟可以忍耐,执意留在此处也只为了见王妃你一面。二是她的伤口,无论是舌头还是手腕上的伤,全都是武功高手拿利刃所为,若是季某没看错,来人所用兵器是刀,宝刀。”   宝刀?卫浮烟立刻脚步虚浮,一个念头在她头脑中冲撞着,让她止不住地心中一阵恶心。   若说宝刀,故人便有一把。卫浮烟尤记相思说过,焦伯中途离开。这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焦伯原本就是为了保护青荷才跟她来黎国的,又怎会因为柳轻舟和江北的穷追不舍就轻易放弃保护青荷呢?   更何况,“神”怎会允许真正的公主得不到保护而受伤呢?他那样重视亲情的人!   于是她不得不问:“有一把刀,长二尺六寸,重五十二斤,吹毛即断,削铁如泥。使此刀者擅长劈、砍、撩、削,行事果断,手起刀落,一招得手。依季神医你看,青荷、江北、柳侍卫的伤,是否是此刀所为?”   卫浮烟说的极慢,季神医却略略看她一眼面露惊喜,尔后立即点头道:“极有可能,三人身上伤口皆平滑,非一般兵刃所为,只有削铁如泥的锋利兵刃可以办到!刀长二尺六寸,却擅长劈、削等近身搏斗方式,没错,江北身上的伤的确是拿利刃近身搏斗的结果!如此一来,来人必当轻功极佳,可以在近身搏斗时进退自如!”   是焦伯,焦伯从燕京附近的山洞里取回了她卫浮烟送的宝刀,然后拿那把宝刀对付青荷!焦伯和青荷反目,焦伯亲自对他保护了二十年的人下了手!   卫浮烟更加觉得一切都恶心之极。   可是卫浮烟绝对不相信“神”会对自己的亲生妹妹如此残忍!绝对不!她这个“皇兄”即便再狠心,也绝不会对手足下手!更何况辰国太后尚健在,如何会准许他如此对待自己辛苦调换出来的真正公主、亲生女儿?   难道……   卫浮烟当即惊的一颗心差点从胸口跳出来!   难道连青荷都不是真正的公主?   第二十八话 夫妻齐心   如果青荷不是公主,那么她究竟知道什么必须被封口的消息?   让焦伯隔断青荷的舌头、挑断青荷的手筋,让她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动手书写,究竟是为了防止泄露什么消息?   不,如果真是有心防止她泄露消息,就应该一刀杀了她,可以断舌自当可以割喉,为何还要留她一条性命呢?   此举,究竟何意?   “季神医,青荷的伤还有得治吗?”   季神医道:“凡是医术皆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季某可以尽力帮她接回手筋,但那舌是不可能复原的了!”   那下半辈子便是……哑了吗?   卫浮烟心一阵抽痛,便福礼道谢说:“劳烦季神医尽力救治!还有,不论柳侍卫如何推脱,请季神医一定帮他医治劝他吃药!有劳季神医了!”   “医者本分,自当如此,王妃不必多礼。”   季神医退下之后卫浮烟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想了许久才想起她现在已经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找周怀意了,于是一刻不停地便往翰墨楼赶。   周怀意仍静静在躺椅上躺着,他向来身强体健不大生病,只偶尔会头痛,因此胡神医一直备有药。他到底是没请胡神医过来,只是派人去拿了药膏搁在一旁,慢慢静下心后却又没那个兴致再吃。   卫浮烟径自从素白屏风旁穿过,见他仍是微微皱眉闭着眼歇在躺椅上便知他头痛还未好,一时便不忍在将那么多麻烦事跟他说。   周怀意听脚步便知是她来了,微微一笑睁开眼却见她脸色不大好,于是伸手说:“过来!”   卫浮烟上前拉住他的手问:“头痛还未好?”   “你呢?”周怀意握着她的手问,“发生什么事了?”   卫浮烟却已经看到躺椅旁的小瓶子,于是推开他的手拿起瓶子问:“这药怎么用?”   她一心只为他,周怀意便笑道:“这儿。”说着指指自己太阳穴。   卫浮烟用指尖挑出一点药膏站到躺椅后伸出手帮他揉着太阳穴。   药膏清凉,屋中静谧,彼此都想让时间就此停下来,什么国家大计什么争斗纷扰统统不管不顾,只要彼此每日如此安静恬淡地生活下去便好。周怀意这等心思这是在心中惊鸿掠影般闪过,卫浮烟却恨不得这一天立刻就到来。   她静静帮他揉着药膏,周怀意的头痛也就此慢慢减轻。他忍不住伸手抓住卫浮烟的手说:“烟儿,你是否会一直都在?”   卫浮烟手一动,带着药膏的指尖便擦在了他眼皮上,周怀意一只眼睛顿时觉得凉丝丝地欲有泪出,他不自在地眨眨眼然后笑着抬头看她说:“烟儿,回答我?”   周怀意向来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这一点卫浮烟自然清楚。她静静看着周怀意许久才问:“怀意,是谁告诉你我喜欢你的?是不是……”   “对,是他,”周怀意坦白点点头说,“他说许久之前你便申明自己夫家姓周,那时你心中已然有我了,他此言当真?”卫浮烟第一次如此直呼周怀意的名字,周怀意觉得古怪又亲近,心中便不想对她有任何隐瞒,更何况陆仲的人品是他极其佩服的,说了不动有夫之妇,便觉不会跟卫浮烟纠缠不清,他倒是一点都不防着陆仲。   “那时?”卫浮烟惊讶,那时便喜欢他了?“哪里会呢!那时你每日凶巴巴的,我真心不喜欢!”   周怀意想起从前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便忍不住轻笑。卫浮烟却俯身轻吻他额头回答方才的问题:“会,你一日如此对我,我一日便不会离开。”   此言一出周怀意便不放她,伸手勾住他的头便又是一阵深吻,卫浮烟尽力迎合他,恨不得此生相互依偎,彻底沉沦在这种轻飘飘的欢愉之中。   一阵激吻之后周怀意终究是放开,起身站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不要一个人担着,你还有我。”   卫浮烟看他许久,伸手静静抱着他说:“青荷遭人暗算,哥哥以为是我做的,他恨我!我的亲生哥哥恨透了我!”   周怀意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说:“怎会遭人暗算的?你不是也派了人过去?”   “好像是焦伯,”卫浮烟紧紧抱着他才觉得没那么惧怕,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神’让焦伯对青荷下手,我不懂,我先前明明试出来青荷是真公主,可‘神’怎会对自己妹妹动手呢?就算他舍得,太后怎会舍得?当年那么大的李代桃僵之计全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公主,又怎会现在出手相逼呢?假的,假公主是假的,真公主也是假的,全是假的,全都是骗人的!”   “沈青荷不是真公主?”周怀意也忍不住惊讶。   卫浮烟紧紧抓着他后背衣衫不开口,只是把脸压在他胸口不愿出来。   周怀意径自喃喃:“那么谁是真公主?”   卫浮烟手一僵,猛然抬头看着他,周怀意却并未察觉,细细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件事我会再查,你不必担心。轻舟的事我会跟他解释,你也不必担心。有我在什么都不必担心,记得了?”   卫浮烟心酸想哭,又被他逗笑,一时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她终究是说:“可是按道理,真公主才是你的王妃啊……”   “说什么傻话!”周怀意不假思索地说。   静静地相拥一会儿,卫浮烟才重又抬头对他说:“我是想来看看你,然后去听江北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怕……我怕哥哥这一回来,师父也该过去瞧了,我们闹僵,他老人家一定又要伤心……”   “那就一起。”   好像听到这么句话就十分安心,卫浮烟点点头随他一起往外走,却又想起一件事,转身回头看了看这里。   “安然苑那里你辛苦种了那么多花木想必也十分舍不得,我已经差人将青砖上血迹洗刷干净,盛谦躺过的床榻被褥也全都换掉了。可是若你仍不喜欢,我们住这里也是一样,你说呢?”   卫浮烟倒不是看这个,听他如此一说便有些羞赧,只是低着头并不回答。   他们没先去看青荷,而是一起去找了江北。江北那里回暖已经被他逗得面红耳赤,相思在一旁咯咯娇笑看热闹,手上抓着一把瓜子嗑地开心。见他们一道来相思和江北都是惊讶,回暖只是掩口暗笑。   “回暖,去找门青松过来。”   回暖笑说:“就在门外树上呢!奴婢这就叫他来!”   仍然是恋树癖的猴子?   门青松原本没精打采地进来,见周怀意也在才凛然精神抖擞。回暖知道有要事相商,便知趣地并未进来。   三个都是她的人,卫浮烟便先行开口说:“我和怀王已经联手,调动羽卫的权力在我,但是若我不在有急事也可以向怀王禀报。”   三个人都是一脸不可置信,门青松震惊,江北傻眼,相思这样陪她经历了许多事的更是杏眼圆睁看她像看疯子,卫浮烟确定地冲她点点头,她才耸耸肩不再说话。   和周怀意一道坐下后卫浮烟说:“江北,讲讲这一路上的事吧!”   江北原本和柳轻舟打了一架脾气极差,可是看到回暖这样秀丽的可人儿立刻心情极佳,话语间脏话也极少了。   “老子从燕京一路追起,原本是一堆使长剑的人带着青荷,那个焦伯无故消失了一阵子,不过回来后就带了一把极厉害的宝刀。我们在燕京附近徘徊了许久,焦伯和青荷似乎每天都吵架,中间分分合合闹了两回,老子想既然姓柳的也跟着,老子又有什么好操心的?于是一直没露头,到了洛都这里焦伯似乎见了什么人,然后就彻底离开了,狗日的谁想到突然又杀出来了!老子身上的伤就是他手上宝刀所赐!奶奶的老子改日有机会一定要把那刀拿回来玩玩儿!”   卫浮烟和周怀意相视一眼,心中皆是道,果然是焦伯。只是周怀意对卫浮烟愈加佩服,卫浮烟的确擅筹谋,什么都让她一早猜到了。   “那长剑上可有标致?”卫浮烟问,“一开始保护青荷的人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长剑上有三瓣桃花标致,但是人倒是也不多!”   那么久确定三花堂果然是来保护青荷的,只是如果青荷不是真公主,如此大动干戈地保护就只是掩人耳目了?   “焦伯到洛都是和谁接的头?来人模样你可记得?”   江北说:“黑咕隆咚地谁看得见脸!反正是个娘们儿!穿件绿色儿衣裳?没错,绿色儿!”   绿衣服?   是秀姬!卫浮烟猛然想起,一定是秀姬的人!她去秀姬的松鹤楼时,秀姬的几个丫头便全都穿绿,她们的标致是白瓷瓶中一直碧绿柳枝,就是秀姬的人!   所以整个洛都辰国细作的举动,其实都是秀姬暗中操控!   看一眼周怀意,见他也是点头以示明了,便吩咐事情说:“江北你一路辛苦,先休息两天。接下来门青松去监视拓王的姬妾秀姬,相思,你去查一查月国镜玉公主的踪迹。她们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多加小心。”   相思娇笑着问:“哎,王妃,我走了,谁保护你?”   周怀意和卫浮烟原本已经一道起身,听相思这话都是一愣,尔后相视而笑。   “本王来!”   第二十九话 青荷秘密   柳轻舟将青荷送去的地方叫枫扬院,到那里方可看出周怀意对隐卫的重视,偌大的一块地方种着雪松和红枫,中间一个石砌的武较场,毫无疑问是王府最大最清静的院落。在这里因为住的是独门别院,柳轻舟门口是一株柳和一株桃,卫浮烟下意识地认定那株桃树是为了纪念三花堂,一时心中更加感慨。   她正定定地注视着那株桃树,只见院门推开,却是师父出来了。   花错一眼便知眼前二位徒弟关系依已然不一般,十分欣慰地冲他们点点头,一言不发便要离开。   “师父……”卫浮烟终究忍不住开口。   花错顿足,却不回头说:“轻舟想搬出王府住,等青荷姑娘伤稍稍好一些便娶她过门,最多不过十日,为师已经同意了。”   “师父!”卫浮烟惊讶。   这一声叫花错更不敢回头,只是继续狠心道:“轻舟也是为师的徒弟,为师想让轻舟过得好的心,跟想让你们二人过得好的心没什么分别。眼下为师不担心你们了,却更加担心他,所以为师也搬出去跟他住一段时间,否则为师不放心。”   卫浮烟觉得不可思议,她明明已经答应不相认了,纵然柳轻舟恨她,王府之大也未必会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什么要闹到非要老死不相往来呢?   周怀意略一沉思,回答说:“好,不过希望师父能常回来走走。”   花错不敢面对卫浮烟,只是点点头径自离去了。   这件事就此盖棺定论,卫浮烟心中一阵奇怪的郁结,嘴上便同时说道:“我还没同意呢,你怎能自己决定了……”   周怀意道:“轻舟对你有怨恨,天天相见只会让他更加厌烦。分开倒是可以冷静一下,有师父在,没事的,你别担心。”   “我……”不是有事没事担心不担心,这一走就是三个跟她紧密相关的人,师父,哥哥柳轻舟,一起长大的婢女青荷,三个人都要走,她连他们去哪儿都不知道,周怀意便同意了?   忍了忍终究没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柳轻舟的小院子,院中简单干净,只是周怀意还未叩门便听木门“吱呀”一声响,柳轻舟出来了。   柳轻舟手拿长剑,看到她原本淡然而笑的神情立刻像挂了一层清霜。卫浮烟蓦然觉得心瑟缩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   “主子,轻舟有事相请。”   周怀意和柳轻舟感情深厚,上前拍了拍他肩膀说:“说。”   “不情之请,轻舟想要退出隐卫。”   退出隐卫?卫浮烟立刻不知该喜该忧。柳轻舟退出隐卫自然会少了许多争斗,于安全上倒是极好,但是连隐卫都退出,又要搬出府外,她哪里还见得到他?   “好,准了。”周怀意道。   卫浮烟惊讶地看了一眼周怀意,胸中郁结之气立刻更重。   “不是隐卫,也是师弟,有事说一声便好。”   周怀意重重地捶了捶柳轻舟的胸口说:“当然。”   他们师兄弟多少年来相伴左右,如今到了告别时候一句话都不必多说,彼此便已经心灵相应。若非卫浮烟气周怀意不顾及她的感受,真要为此感动几分。可是柳轻舟这才恢复儒雅不失诙谐的笑对周怀意说:“若你他日登上帝位,隐卫便是开国功臣,师弟我岂非损失惨重?”   周怀意笑捶他肩膀道:“是啊,损失惨重!”   柳轻舟爽朗一笑,回他一拳说:“这就走了,替我照顾她五天,我去准备成亲的东西。”   卫浮烟正要插话却听周怀意再度干净利落地说:“好,放心。”   柳轻舟一走卫浮烟便再忍不住说:“你——”   “怎么?”周怀意似乎此刻才想起带着一个卫浮烟,他略略皱眉点点头说:“这不仅是你哥哥,也是我师弟,我不能不顾他的感受。”   卫浮烟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感受?那她的感受呢?   “不是隐卫又搬出王府,我日后便见不到他,如何解释我们的误会如何解开他的心结呢?”   周怀意看她怒神色慢慢严肃起来说:“不是说了,不相认?”   “我——”卫浮烟气结,不相认是现在不相认,等到大局稍定难道还有兄妹不识吗?现在不慢慢解释清楚误会以后如何伺机相认呢?   好端端的真的不想吵,卫浮烟便道:“算了!进去看青荷吧!”   周怀意眉毛却愈拧愈紧,看着卫浮烟转身便要进门拉住她问:“我不知你气什么,明明决定好的事,明明如此对轻舟甚好,你何须如此?”   卫浮烟终究是自己命令自己安定下来说:“没事,忽然间师父、哥哥和青荷都要走,我难过,没事。”言罢转身进了屋。   青荷那里有绮云照顾着。绮云怕惊扰到青荷,所以他们进门时绮云只是福礼,并未开口问候。青荷静静躺着,那样子就好像已经……   卫浮烟蓦然心痛。走近了看青荷安静若一具塑像,她的眉眼仍然一如既往地沉静,面庞线条柔美,好似没受一丁点儿伤,只是沉睡着罢了。可是卫浮烟方才靠近却见青荷睫毛轻轻颤抖,然后慢慢地睁开眼来,就好像在睡梦中感知到她的存在一样。   卫浮烟顿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青荷如今的遭遇虽非她所为,但中间许多时候若非她插手事情只怕不止于此。   青荷慢慢睁开眼,看到卫浮烟竟然好似不认识一样,许久才如往常一般想要笑一笑,可是大约牵痛断舌伤口所以离开略略皱了皱眉。   “你先歇着,”卫浮烟当即不忍,上前帮她掖好被角说,“好好养伤,什么都不必担心。”   青荷轻轻摇了摇头,竟然挣扎着要起来。   “躺着,青荷,”卫浮烟按住她说,“听话,躺着。”   青荷再度摇了摇头,卫浮烟心中蓦然一动,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要告诉我,他们不让我知道的事?”   青荷似乎极开心这样的心有灵犀,迅速点点头再度挣扎欲起,卫浮烟一边心酸她如今舌已断手已残要如何告知,一边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可是青荷起身后只是看着周怀意和绮云抱歉地笑笑,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   要避开周怀意和绮云?卫浮烟回头看了一眼周怀意,却见他同时冲青荷点了点头,然后示意绮云一道离开。   “青荷,从前的事……”卫浮烟开口却又径自语塞。   青荷摇摇头,抬起胳膊将一双软软的手放在她手心,看着她只是笑。然后便要起身。   她的伤全在舌头和手筋,下床倒是没任何问题的,只是看起来仍然虚弱。卫浮烟连忙扶她起来。   青荷在房中四下看了看,这间房明显是男人所居,布置简单大方,一榻一桌四凳,再无其他,青荷似乎没想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径自出了门继续寻找,最后在一个像是书房的地方面露欣喜,几乎小跑着过去,卫浮烟慌忙跟上,心道,难道她要写字?   “青荷,你究竟要做什么?”卫浮烟忍不住问。   青荷却一直盯着砚台看。   “你要我磨墨?”   青荷拼命点头。   卫浮烟心生疑窦,犹疑一会儿却闻言磨墨。不一会儿墨磨好,青荷却仍是摇头。   “不够?”   青荷更开心地点点头,似乎极喜欢她们之间如此的默契。   “青荷,恕我直言,你究竟要如何写给我看?”卫浮烟不得不问。   青荷抬起脚尖。   “用脚?”   青荷拼命点头,似乎十分急迫。   用脚的话,多少墨都不够的。卫浮烟想了想,说:“去外头枫林中写如何?”   青荷有些犹疑,卫浮烟知道她担心什么,便笑笑说:“没事,我让周怀意把人全部屏退,不会有人偷看了去的。”   青荷仍有些迟疑,最后似乎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同意。   卫浮烟对青荷的秘密倒是十分好奇,于是出门跟周怀意说明情况,周怀意沉思一会儿说:“好,这儿不留人,你们随意。”   卫浮烟点点头说:“多谢,其他事我晚点跟你说,你先回去吧,今晚我留下来陪她。”   周怀意也让事情扰得烦乱,于是便道:“我让相思过来陪着你们。”   如此更好,卫浮烟笑谢他贴心,只是嘴上并不言明罢了。   这片枫林不大,如今尚不到五月,枫林郁郁葱葱一片,青绿的叶子极讨人喜欢。青荷在枫林中站定四下看了许久才开始示意她退下,在一块空地上抬腿欲写字。   吾。   卫浮烟定睛一看,的确是个“吾”字,事情和青荷有关?   青荷用脚写的艰难。但是第二个写到一半卫浮烟便清楚她要说什么了。   非。   吾非公主。   所以等青荷一笔一划写下第三个字时卫浮烟便道:“别写了,我知道了。”   公。   无非公主,青荷不是真公主,真公主另有其人!   她一分没猜错,却只是知道得晚了!   青荷见她明白,十分欣慰地回头看她许久,似乎有许多话想跟她说,只是终于抬脚抹净了地上的字。   卫浮烟叹一口气说:“走吧,我们同病相怜,都只是别人的棋子,你也别恨我恨得太深。”   青荷摇摇头笑得开心,转而却神色严肃地继续抬脚。   还有什么?卫浮烟这才真的惊讶,青荷如今的面色比方才严肃太多,似乎今天出来公主身份事小,令有它事事大。   黄。   卫浮烟皱眉,她瞬间能想起来的姓黄的人无非只有平王妃黄婉卿一个而已。   而青荷抹去黄字,令卫浮烟心惊胆战地写了一个“女”。只是就此人不停笔,而是继续写下去。   婉。   卫浮烟心立刻跳漏半拍。青荷既然写,就是笃定此人她应该知道,可是黄,婉,然后呢?   卿!   卫浮烟立刻上前帮她将字抹掉抓着青荷肩膀问:“你怎会知道此人的?”   第三十话 怀王古怪   青荷竟然暗示她的伤跟黄婉卿有关的事,卫浮烟一连几天都不知该如何提起。这几天在府上她们几乎难以见面,盛谦每日要偷偷过来让季神医和胡神医把脉配药,柳轻舟要娶亲的事令整个隐卫一阵忙乱,周怀意一边忙这些一边又要筹谋对付拓王,而她只能帮不能再做针线的青荷缝制嫁衣,于是青荷所提之事卫浮烟纵然有心透露都没有合适的时间地点。   盛谦是黎国一件大事。周怀意和盛谦的生母藤萝夫人是黎皇生平最宠爱的女人,他们的养母更是一国之母的皇后,太后怜他们自小丧母更是对他们照顾有加,这样的兄弟二人在黎国理当可以呼风唤雨,可是周怀意无夺嫡之意,盛谦又被教养地不识人心险恶,因此纵然是大婚,卫浮烟也隐隐觉得危机四伏、并且觉得他们十分被动地处在极度危机状态。   盛谦的毒仍然未被完全解开。   用季神医的话来说:“毒无恙,药有异。”坦白说就是解药中一直被人动了手脚。卫浮烟知道周怀意这王府里的人全都是细细挑选、并且都是跟了周怀意许多年的人,于是也不好在盛谦大婚之际大动干戈地逐一排查,只让季神医帮她留意一下。而药便只能自己亲手熬了送过去,然后在盛谦左右推脱之中连哄带骗让他喝下——这孩子,倒是跟师父一样性子,厌恶喝药。   大婚当前,玉儿原本不该常常跑来玩闹,但是玉儿那性子,但凡盛谦有一丝危险她都吃不下饭的,于是卫浮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两个在她的安然苑玩闹。   她究竟是没回安然苑,也没跟周怀意住翰墨楼,只是每晚都陪着青荷。青荷的手敷着难闻的药膏,但是毕竟是要出嫁的人了,嘴角常常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卫浮烟能懂她的辛酸,以为自己是真公主所以每日胆战心惊,原来不过是个需要被人封口的替身,这滋味只怕不好受,只是她身份终于确定,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唯有有柳轻舟的未来才是人生的重点。   卫浮烟没什么好在意,青荷嫁给柳轻舟便是她嫂子,如果能借着看青荷多往柳轻舟那里跑一跑,兄妹间的嫌隙说不定就慢慢闭合,很久之后说不定也能同桌吃饭,这样的幸福于她来说早就是奢望,于是每次细细想想后又重重叹气,然后一针一线帮青荷缝嫁衣。   至于她和柳轻舟的关系,她倒是没同青荷说,不是想瞒着,只是觉得于青荷而言根本不重要了。   第四天下午她正在安然苑劝盛谦喝药,却见周怀意过来了。面色依旧是平静,可是他隐隐的不悦中似乎还有一丝嘲笑。当着盛谦和玉儿的面她又不好多问,于是由着他径自进了一旁的小书房。   卫浮烟将劝药的事交给玉儿,随周怀意进了小书房。周怀意坐在书桌后的宽大椅子上仰面闭目,一只手轻轻捶了下头。   “又头痛了?”卫浮烟上前,从怀里取出一瓶药膏,指尖挑出一点来帮他揉太阳穴。   周怀意神色未明,只是仍闭着眼问:“何时连药都备下了?”   卫浮烟很自然地答道:“胡神医帮青荷治伤时我讨来的。”   “你是真的打算安定下来做我的小妻子了?”周怀意语气古怪。   卫浮烟手一顿,避之不答而是问道:“今儿朝里有什么事吗?”   周怀意唇角突然牵起极深的笑容道:“父皇将我们统统骂了一遍,说我们全都比不上辰皇——你口中的‘神’。”   卫浮烟略一沉思,继续帮他揉着太阳穴问:“为的什么?”   “不为什么,常常这样骂这样比,最近身体不佳骂得尤其厉害。”周怀意笑。   卫浮烟心中蓦然一动,隐隐想到了什么却又不分明,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深深认为周怀意方才那句话意义重大,似乎抓到这句就能抓住解开这个局的钥匙。   终究是想不分明,于是问:“既然是常常被骂,怎么独独今儿不开心了?”   周怀意睁开眼睛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问:“你何以看出我不开心?”   卫浮烟让他突然的举止弄得手上一时无措,便只好支棱着双手举在腰间,房里全是清凉微甜的药膏味儿,周怀意的神色看起来愈发古怪。   “若没有,全当我看错了。”   上次因为柳轻舟的事差点同他吵起来,那之后便愈加提醒自己不要冲动,逞一时口舌又有什么好,说到底她一天比不上一天,竟然开始贪恋他的温柔。   周怀意抬起右手捏上她的下巴,他力气不小,捏得她脸颊发痛,嘴角仍然噙着一丝嘲笑,可是眼神中全是看不分明的东西。卫浮烟让他这眼神弄得烦躁,可周怀意却在她要开口的前一个瞬间松手,再度闭目养神去了。只留卫浮烟继续支棱着双手脸颊疼痛不知如何是好。   “你哪里看我不顺眼,直接说便好,又何须如此。”她终究只是十分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甚至都没敢大声。不是不想,竟然是不敢。   卫浮烟,你何时变成依附男人的人了?你何时变成你最瞧不起的那种人了?   她心中恨恨地怨怒,可周怀意仍然闭目养神,最后道:“让沈青荷嫁给轻舟,已是本王对你最大的让步了,如果再动了不相干的人,本王不会坐视不理。”   本王?   卫浮烟立即站立不稳倒退半步,本王?他在别人面前日日都如此自称,可是在她面前已经太久没这样说过了。卫浮烟明知他有时说不顺口,却心下喜欢这种亲昵,可如今为了什么事竟然再度在她面前自称本王?   卫浮烟顿了许久,用小拇指从怀中勾出丝帕细细擦着手上药膏说:“‘不相干的人;是指谁,妾身愚钝,请王爷明示。”   周怀意更是听不惯她如此说,却只是嗤笑一声说:“何须故作不知?”   卫浮烟一颗心立刻沉静若跌落寒潭,她紧紧盯着闭目养神的周怀意问:“恩恩怨怨爱恨情仇,我身边向来没有不相干的人!”   “是吗?”周怀意淡然说,“那么对婉卿呢,是恩是怨?是恨是仇?”   卫浮烟彻底恼怒,只是气极反笑问:“怀王殿下该不会以为妾身因为你们二人的旧事怨恨平王妃吧?平王妃已经是平王妃,王爷记不得,妾身却记得清楚!”   周怀意唇角笑意渐收,只是语气仍然淡然道:“那么婉卿究竟哪里惹到你了?你要派人跟着她?”   “我派人跟着她?”卫浮烟此番力气顿失,猛然上前一步问,“我身边才几个人,倒有闲人可以跟着她?”   “你身边有几个人本王不管,你和沈青荷交换了什么秘密本王也不过问,但是如果你的人再在婉卿身边乱晃,本王必会动手,绝不迟疑!”   “王爷若是没证据就不要胡说,”卫浮烟道,“妾身派出羽卫的时候王爷也在场,一个人秀姬,一个跟镜玉公主,江北尚在王府养伤,谁可以去跟踪平王妃?”   周怀意轻轻笑出了声,再度睁开眼睛却不回头,只是直直看向上方说:“这几日本王听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王妃不如也帮本王看一看。”   卫浮烟冷冷注视着周怀意,他此刻的样子根本就是两人未曾熟识时在燕京那个冷言冷语的他,纵然话语间尚夹杂着一丝笑,却让卫浮烟觉得气氛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三十一话 冰封夫妻   等不到卫浮烟的回答,周怀意径自说:“极有意思。一个女人,前后嫁过两次,第一次跟一个男人拜了天地,第二次跟另一个男人又拜了天地并且被揭下了盖头褪下了衣衫,可是却被迫同第一个男人洞房……”   卫浮烟手脚冰凉,一个女人,有一个女人,怎不直截了当说正是她卫浮烟?   “和第一个男人拜了天地,已算夫妻,可是和第二个男人拜了天地,又算是夫妻,那么之后的洞房便是苟合了?”   卫浮烟倒退半步狠狠装在临时软榻上,差点跌落在床上。   可是周怀意继续徐徐说来,好似真的是在街上听到一个极为好笑的故事所以一定要讲给她似的。   “当然,既然没有休书,苟合什么倒也未必算得上,只是有一件事算不清楚,两度出嫁,这女人究竟算谁的女人呢?”   卫浮烟在他背后死死咬着嘴唇不语,良久才惨然一笑道:“怎么,后悔了?”   “不,女人被抢走,这种事换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了的,不过就与珍视无关,重要的是被人羞辱,所以非要灭了那狂徒的山寨。不在于他抢了谁,只在于他惹错了人!”   卫浮烟被狠狠剜痛的心根本只记住了一句话:“那么,究竟算谁的女人?”   周怀意稍微转转头然后久久地注释着前方,许久才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果然很有意思吧?连王妃那般冰雪聪明的也不知道答案,果然是极难极难的难题。”   卫浮烟甩袖便大步离开,可是路过周怀意身边时却被她一把拉得跌落在他怀中,周怀意脸上神色比方才笑意更深,目光之中仍然看不透半分喜怒,只是她卫浮烟的手腕被周怀意一只手死死攥住,握得生疼生疼。   “究竟是谁的女人?”周怀意目光紧紧盯着卫浮烟问,“谁的?”   卫浮烟挣扎着要甩开却被他越握越紧,一只胳膊忽然像是要被生生折断,她吃痛倒抽一口凉气,周怀意却笑意更深更冷:“让你第二任丈夫,离婉卿远一点,否则本王就要清理白风寨余孽了!”   “第二任丈夫?”卫浮烟重复这一句快忍不住笑出声来,“周怀意,这件事不是第一天发生,你不要抱过了吻过了好听的话全都说过来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不甘心!别做了决定再说只是随随便便说说而已!”   周怀意攥着她的手一分不松道:“你又何曾认真过?刻意记得本王会头痛,会帮本王擦药便是认真了?装模作样亲手给盛谦熬药,假情假意对玉儿很好便是认真了?卫浮烟,你的认真便只是如此?”   卫浮烟再度欲推开周怀意,却只是觉得手腕处一阵热辣辣的疼,像是被磨破了皮一样,他不信!他从来都不信!   “周怀意,你说过无论如何不会对女人动手!”   周怀意笑意尽敛,冷笑着说:“那也要看,对方是何等心狠手辣的女人!”   “周怀意你疯了!”   “对,本王就是疯了!本王想象不到居然曾将你这样的人拥在怀里!想想竟然吻过这样的人就觉得恶心!卫浮烟,盛谦是本王胞弟,你明知那是本王一半的姓名你胆敢对他下毒!解释来听听,卫浮烟?为何相思姑娘熬药时盛谦便中了‘跌宕’一毒,可是换你熬药连此毒都已经解开,可是药方从未变动过半分!解释!”   恶心,他说恶心!卫浮烟死死咬着嘴唇,怕下一刻未先开口,眼泪便会流出来。   “动婉卿,动盛谦,卫浮烟,你是活腻了吗?以为有一纸休书本王便不能动你?以为你是师父故人之女本王便不敢动你?又咬嘴唇?看穿本王见不得你如此楚楚可怜的样子所以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咬嘴唇?连你的小动作都是算计好的?你当真厉害啊卫浮烟,本王小看了你!”   “周怀意,你坦白说吧,你根本无所谓什么第二任丈夫,也根本无所谓曾跟我结拜夫妻又洞房花烛,甚至根本无所谓前几日因为陆仲的话就对我动了些闲情,从一开始到现在,你恨的不过是因为一个端阳公主害你和平王妃分开!你爱着她,所以把害你们分开的全都恨了一遍,平王!师父!我!远——”   “闭嘴!”周怀意勃然大怒,狠狠捏着她下巴令她不得开口,眼神却比先前凶狠十倍,似一头暴怒的狼。   “你没资格提婉卿!”周怀意一字一顿道,“以后不准再接近盛谦,也不准你的人再靠近婉卿,否则本王一定亲手杀了你!”言罢周怀意一把推开她。   卫浮烟方才全靠被周怀意紧紧攥着手腕才得以半倚在他身上,如今他一松手再一推开,卫浮烟立刻后背磕到书桌然后十分狼狈地跌落在地上。   亲手杀了你!亲手杀了你!   这话何其相似,何其相似!当日那个她口口声声叫着父皇的人用鞭笞之法将她逼得跌落荷塘时也是如此一句:亲手杀了你!   卫浮烟想要撑着起身,手腕却酸痛无力而再度倒在地上,她换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桌子起身,然后看着周怀意同样一字一顿道:“你曾说过,要我再信你一次,我信过了,周怀意!”   周怀意神色之中幽暗之意更重,他再开口声音只剩寒意:“滚。”   冷冷清清一个字,没有任何怒意,只是这样一个字而已。   卫浮烟转身拂袖而去。   滚,这种词,根本不像周怀意说得出口的!居然……   盛谦和玉儿显然都听见了这些话,这段争吵中句句都是惊人之言,卫浮烟不必去问清惊吓到他们的究竟是哪一句,只是大步欲出门,可是一脚刚踏出门口却又想起一件事,转身不管不顾地将柜子打开抱出她的黒木匣子就走。   满园的蝴蝶兰,高大的枫树和纤细的桂花树,不记得何时种下的朱砂梅,还有树上一时起意挂上的秋千,全都像个巨大的笑话!曾经多想在此安个家,不过是笑话!他抱着她时她以为可以地老天荒,不过是个笑话!   她径直走到王府大门才觉得不妥,青荷明日就要出嫁,江北还在王府里住着,她现在走?   终究是忍不住叫了一个丫鬟,让丫鬟叫江北到王府门口等她。然后亲自去了青荷那里。   “嫁衣还没缝好,这件给你,”卫浮烟从黒木匣中取出一个红包裹打开,将里面的一件红艳艳的嫁衣取出来塞到青荷手中说,“我大婚时母后一针一线缝的,我只穿着它拜了堂而已,你若不嫌弃就收着。她骗了我们两个女儿,将来我会一分不少地讨回来!”   青荷惊讶地看着她的百宝箱,嫁衣,嫁给周怀意时的嫁衣,竟一直保存到现在么?她看看最上面的红盖头再十分不解地看着卫浮烟。   卫浮烟却忽又扯过来说:“算了算了,让柳轻舟给你找更好的,这件不吉利,很不吉利!我真是疯了怎么会给你这件!”   青荷看着卫浮烟似乎极其担心。   “你会嫁对人的,柳轻舟是好人,他是真心对你,”卫浮烟急匆匆地说,生怕一停下就自己先崩溃,“还有,以后住一起就好好照顾我师父,他不喜旧事,喜欢人给他缝新衣服,尤其爱青袍子,喜欢吃软软甜甜的糕点,能吃辣但不爱吃辣,可你别给他做辣食,他吃了会胃痛,喝酒多了也会胃痛,所以哪怕他生气也要拦着,记得了?”   青荷十分困惑,却最终是点了点头。   她转身欲走,青荷却连忙拉住她,似有满腹话想跟她说,卫浮烟笑笑说:“算了,好好做新娘子,公主与否,不过看得到多少宠爱,我没有的你都有,说你是真公主也是应该了!嫁人吧,过好日子,记得了?”   第三十二话 冷然相对   卫浮烟对青荷并不担心,她担心的是她自己。   因为刚出柳轻舟的别院就见一个人在门口等候,墨蓝的袍子,手执长剑,卫浮烟隐约记得这是隐卫中的一员,名字却并不清楚。   来人直言道,“王妃,王爷请您到翰墨楼稍坐。”   “稍坐?”卫浮烟冷笑,仅仅是稍坐用得着派个隐卫来?   来人坦然道:“王爷有言,稍坐。”   卫浮烟明知拒绝也改变不了,她今儿心早就凉够了,于是只示意身边青荷不必担心,便要跟着隐卫离开。那隐卫却说:“王爷说,您的百宝箱他先帮您收着。”   卫浮烟冷冷一笑,转身回房将嫁衣重新卷成一团胡乱塞进黒木匣里捧出来交给隐卫问道:“这就走?”   “王妃请!”   干净利落无感情,跟周怀意一个德行!   回到翰墨楼卫浮烟便只是冷笑,同一间屋子,周怀意拥吻她时好似要同他地老天荒,现在要为难,居然仍旧是挑了这么个地方!   不是宠爱一钱不值,是信任一钱不值!   房里过来伺候的仍是绮云,但也只是送了饭菜和茶水,绮云原本天真纯然,但是自从绿衣事件之后卫浮烟便对她的单纯有一丝怀疑,此次来伺候她卫浮烟也很难觉得亲近。信任就像一层纸,撕破了就是撕破了,再怎么拼都不会是从前那张,有些感觉一旦消失就难以回来。   一直到深夜周怀意才过来,彼时卫浮烟已经睡下,只是她认床,加上今儿心情恶劣所以一直睡不着,只是面朝墙壁闭目养神而已。可听脚步她便知道是周怀意来了。   周怀意久久凝视着卫浮烟,看得出她装睡,却更厌烦她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从现在开始,住在这儿,不准出府,除非和本王一起。”   卫浮烟一点一点握紧拳头,他要……软禁她?   为了一个黄婉卿,为了一个尚未查明真相的投毒,居然决定软禁她?   好一个周怀意啊!   “知道了。”   周怀意听她语气极其平淡,心中冷然不悦。   “卫浮烟,你可知你哪里最讨人厌?”   前几日还拥在怀中喜欢得不得了,现在却明说讨厌。卫浮烟不回头只是冷冷笑,笑得连自己都觉得一阵心酸,可是周怀意继续说下去:“什么事都藏着掖着,最最讨人厌!”   卫浮烟平静如死水地道:“若不是贪恋你千载难逢的温柔,我也不至于小心谨慎到如斯地步,委曲求全地不像我自己。你也从没亲口说过喜欢我的,是我自己误会,所以现在你嘲笑我,我无话可说。”   这几句话已经用尽她全部的力气了,卫浮烟疲惫地闭上眼睛,再没力气纠缠什么。   周怀意拧着眉手上青筋暴起,他冷冷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委曲求全?误会?嘲笑?”   “没什么意思,没爱对人,是我的错。我瞎了眼乱了心思,活该落到这种地步。如果当初只是拿了休书一心同你联手对付拓王,说不定现在大局已定,我们也早就分开。我自己走错路,活该如此。”   “卫浮烟你——”一个个“错”,一个个“活该”,听得周怀意几乎要再度暴怒。   “还有季神医曾说过盛谦的药有异,所以我才亲手帮他熬药,只因为那是你周怀意的弟弟。至于白风寨和成宇,我到洛都后就没联系过他们,谁有没有跟踪平王妃、谁又存着什么心思,我并不清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是我的说辞。我说完了,这就睡了。”   周怀意在她身后死死盯着她,最终却只是猛然闭上眼转过身压下各种思绪说:“卫浮烟你——”   “不必再说更难听的话了,”卫浮烟平静开口打断他道,“那句‘滚’,已经够了。”   周怀意默然不语,然后大步走出房间。   一夜未眠,卫浮烟早上起来时虚弱无力。可是绮云送饭过来说:“今儿青荷姐姐该出嫁了,王爷准了王妃去送嫁。”   卫浮烟手一顿,青荷要出嫁了?对啊,柳轻舟只说要准备五天。   “怀王殿下说要软禁我,意思是谁都不能见,还是别人可以来看我。去问问。”   绮云一愣,连忙说:“怎会是软禁呢,王爷他——”   “去问问。”   绮云讪讪地住口,尴尬地福了个利说:“是,绮云遵命。”   周怀意却恰好走过来道:“那要看是谁来。”   卫浮烟再看他时心中竟然平静无澜,她淡然吃着早饭说:“青荷,我姐姐宿月,我的羽卫。”   “江北昨日等不及你已经径自离开去找相思,现在两个人一起消失了。青松回来保护你,想必你也没什么其他事需要用人。”   卫浮烟无所谓地点点头示意明白,不争不要不吵不闹。   愈发沉静,眼睛不再有从前的光彩,像是薄薄蒙了一层雾气,让他看不分明,可是明明眼底在盘算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越这样想,越恨不得将她就此软禁于此半步不得离开,并且任何人都不可以见!   “你亲生哥哥成家,不去看看?”   卫浮烟喝着味道古怪的汤皱着眉抱怨说:“汤真难喝!啊,你说什么?哦,不去,哥哥恨我,大好的日子我何必给他触霉头。”   “你可知你一反常态?”周怀意忍不住道。   卫浮烟轻笑;“这是本来的我。”   周怀意再度不悦,最近暴怒的脾气似乎每天都在潜伏中,每天都在伺机跳出来燃烧他的理智。这么久了,卫浮烟除了那一朵试探的木兰从未向他索取过任何东西,更没抱怨过“汤难喝”或是“菜难吃”的琐事,一句都没提过!   卫浮烟眼看着周怀意再度拂袖而去,心中竟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极其自然,好似从一开始就猜到这幅画必定会出现一样。   她低头浅笑,继续吃饭。   绮云小心地说:“汤若是难喝,绮云再去给您做一碗来,王妃您想喝什么汤?”   卫浮烟故作未闻,径自吩咐道:“去街上帮我买些丝线,扯几张缝制嫁衣用的最好的红布,安然苑把我的七弦琴拿过来。对了,钱给你。”卫浮烟将一早准备好的钱递给她。   绮云十分恐慌地说:“王妃,绮云谨遵,绮云不能——”   “拿着。”卫浮烟将钱递过去,既然没什么关系,彼此还是分清楚一些好。   绮云有些欲哭无泪,却只能怯怯手下钱不说话。   卫浮烟又喝一口汤,忍不住将汤盆推开说:“这汤也撤了!”   绮云和周怀意都离开,卫浮烟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事可做,于是在不大的翰墨楼里一圈圈兜转,最后竟然让她看到上二楼的楼梯。   如果卫浮烟没记错,上了楼梯就是周怀意的大书房了。   犹疑许久,一只脚还是忍不住踏上楼梯,状若游魂一把走到他书房。   极大的黑木桌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卷轴,大大小小也有三四十卷。卫浮烟知道周怀意最厌脏乱,因而无论如何都对此景象难以置信。   她上前拿起一个卷轴,慢慢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碧绿草地,然后是两双鞋子,一个男人的厚底皂靴,一个是女人的葱绿小绣鞋,再慢慢展开是两件衣裳,一墨黑,一碧绿,卫浮烟陡然清楚画上是谁,也明白这一堆卷轴都与什么事相关,可是此时却听到楼梯一阵轻响,她连忙拿着画躲到帷幕后,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只见竟然是周怀意又回来了。奇了,柳轻舟成亲他不去?   “影子,”周怀意一直到进入书房才吩咐道,“那件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辰国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知道你在查真公主,只怕会很危险,这边的事不必你担心,真是真假是假,你查出真相,其他的本王处理。”   第三十三话 奇特父女   周怀意……在找真公主?   卫浮烟从没听他递过,乍然一听颇为震惊。周怀意只怕也是根本没想过有人胆敢进他书房所以并不提防,否则他们二人近在咫尺,他如何能不知?   “那么主子,以后是否还要继续跟踪王妃?”   卫浮烟心神一震,差点站立不稳。   “不必了,”周怀意冷淡地回答,“保护婉卿。”   那位叫影子的蒙面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说:“柳轻舟成亲,这是我的礼物。”   不等周怀意回答影子便径自退去,来去如风,淡然自如。   周怀意将竹简打开,默默看了一会儿将竹简收起扔在一旁,然后神色怔忡地看了许久桌上乱堆的卷轴,最后十分突兀地轻叹一声下楼离去。   鬼使神差的,卫浮烟将手中的话丢在脚边画缸里,然后径自去看那卷竹简。竹简冰凉,卫浮烟刚打开一点手就微微发抖。   三花堂事录。   竹简从白起年创立三花堂开始,妙笔生花地完全记录了三花堂的兴衰始末,有些事情言语寥寥,但是用墨传神,让人看了一目了然。   可是周怀意为何不将此竹简送给柳轻舟呢?这一定是柳轻舟非常非常想拥有的一件礼物,却就此被周怀意扔在一旁了!   她将竹简完全按照方才看到时的样子摆好,然后也只得下了楼。   不一会儿绮云将东西买回来了,各色丝线足足有五十种,红绸更是一眼便知其华贵。卫浮烟只是笑笑不言,接过红绸收起来说:“剪刀也要。”   绮云有些迟疑。   “剪刀。”卫浮烟再度冷淡开口。   绮云颇显小心翼翼地问:“王妃是要为宿月姐姐缝制嫁衣吗?”   卫浮烟并不答话,只是顿了一下有些突然地问道:“周怀意的事,你知道多少?”   绮云一惊,竟有些瑟瑟发抖。   “朝中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绮云惊讶,思量许久说:“知道一些。”   “好,”卫浮烟道,“坐下,将朝中党派、分支、牵连、恩怨,一点一点讲给我听。一个字也别漏了。”   绮云哪敢这样?因此只是低着头久久不语。   “烟儿。”   卫浮烟正查看大大小小的缝衣针,乍然听到有人叫她立刻便扎了手,十指连心,只见一滴鲜血却生疼生疼。   “师父,你来了!”卫浮烟放下嫁衣笑着起身说,“哥哥成亲,你这唯一的长辈若不在,他们拜哪门子高堂啊!”知道绮云是周怀意心腹,便没有避开秘密。   花错却过来拉着她的手心疼地说:“多大的人了,这么不小心!”   卫浮烟抽出手指放在口中轻吮一下后笑说:“师父,你快去吧,替我喝杯喜酒!”   花错却叹一口气和卫浮烟一道坐下说:“你和意儿究竟是怎么了?一天合一天分的,怎么不好好安定下来?”   “师父,有些事不能强求,”卫浮烟笑着为师父斟茶说,“我们二人的事师父还是不要过问了,人都有自己的命,命里无时莫强求。”   花错喃喃地念那一句“命里无时莫强求”,终究是目光惨然地笑开说:“烟儿,为师命中没有,但一世强求。为师不如你看得开!”   “师父,前尘旧事你就不必多想了,如今哥哥已经成亲,很快就会有小娃娃喊你师公,大好的日子在后面放着,便把从前忘了吧!”卫浮烟难得如此沉静地劝说。   花错一愣,笑着摇摇头说:“烟儿,为师忘不了。为师放得开,也可以不恨,但独独忘不了那人的好,所有的恶与罪都能一笔勾销,唯独亲身经历的真爱却印象深刻。烟儿,为师与所爱之人算得上情深缘浅,命里没有,偏要强求。”   情深缘浅……卫浮烟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情深缘浅,那么她和周怀意是缘深情浅?有命相遇、有命相守,却没那个命真心到白头。   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卫浮烟笑着催促师父道:“师父,快回去吧,没你他们怎么拜堂!”   花错按住她的手说:“烟儿,为师来是想问,为师是否可以收养你做义女?想了想,名义上是师徒,可终究没教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今儿为师在轻舟府上等他迎娶新娘子进门,心中突然难过,为师虽说年事不高,但心已老,说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可是连个女儿都没有。为师心中蓦然就怕得很,好似白来这世上一遭,所以策马飞奔而来,只为听你一个答案。烟儿,为师想收你做义女,你是否可以叫为师一声爹爹?”   绮云十分惊讶地突然叫一声:“花爷……”   卫浮烟原本犹豫,听闻此言却极想就如此答应了,可是却不忍再瞒骗,只三言两语简单说道:“师父,我已经向怀王讨要过休书,不管他认不认,我现在已经当自己是被休之弃妇了,师父一心想我和他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但这件事我可能再也做不到。我是一定会离开的人,可师父你是放心不下他的,因此不必认我做义女了,我怕到时我离开师父你会更难过。”   她说得坦白,花错却听得句句锥心刺骨。他叹一口气说:“烟儿,你怎不懂,为师只是要认你做女儿,因为一开始就答应过你,如果不是真公主、不是旧爱之女,那便认你做女儿。答应过的事又怎能反悔呢?别人骗你,难道为师也会骗你吗?”   答应过的事?卫浮烟轻笑着摇摇头,答应的事不算数,这情况她未必少见了,现在不敢轻信也是寻常事。   花错见她摇头轻笑一时有些急了,便急忙道:“烟儿,你和意儿如何,为师都想要个女儿,莫要让为师死不瞑目!”   “师父,你胡说什么!”卫浮烟听不得他提那个词,皱眉抓着他的手说,“师父,你——”   “烟儿,答应了吧!”花错恳求说,“就答应为师吧!”   绮云再度有些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花爷……”   卫浮烟略略看过绮云,然后对花错说:“师父,我若答应你,你能否也帮我一个忙?”   花错一听答应有望,立刻说:“说来听听。”   “师父,柳轻舟是我哥哥,宿月是我姐姐,所以无论何时,若我力不从心,希望师父帮忙保护他们,即使他们的对手是周怀意。”   花错迷惑不解,听她提周怀意却笑道:“你对意儿的误会真的很深,意儿绝不会动轻舟和莫潭,且不说其他,但说这二人是隐卫明线暗线的两个首领,意儿就绝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师父,”卫浮烟不想提周怀意,便直接问,“究竟能不能做到?”   花错见她执拗,便道:“好,当然好,碧痕的儿女们为师自然要保护,碧痕可是为师此生最倾慕的女子。”   卫浮烟心下熨帖,点点头笑着扶师父起身说:“那就快回去吧,义父!”   花错瞬间觉得如有暖流迅速流淌全身,他静静地看着卫浮烟只是痴了一般笑。   “不和爹一起去看看吗?”   卫浮烟听他擅自将“义父”改成“爹”便知道她心思了,于是笑道:“爹,我不去了,你快回去。”   花错心中感慨差点忍不住要流泪,却只是拍拍她的手说:“如此爹便放心了,你姐姐出嫁尚早,缝嫁衣可以,别弄坏了眼睛。”   “好,知道了,都听爹的,”卫浮烟催促他快些离开,“你再不回去拜堂的地方该乱成一窝粥了!别让哥哥四处找你误了良辰吉时!”   花错却不再答话,只是笑着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转身欢快地离开。   第三十四话 朝中情况   花错走后,卫浮烟继续平静地查看丝线,任由绮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久久停留。   “朝中……”绮云忽然开口,只是两个字后又开始漫长的迟疑。   师父来认女当然不在卫浮烟意料之中,只是这一遭来的突然,卫浮烟反倒来不及细细思索这件事背后可能引发的变化,不过绮云突然松口绝对是一件极好极好的事。   “王妃,您和咱们怀王虽说闹了些不快,可是彼此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绮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离开怀王,您什么都不是!”绮云低着头径自说,“所以王妃,只有赚到才能考虑分赃的问题,若是你二人离心离德让人钻了空子,不过是同归于尽,纵然王妃您不在意,您哥哥柳侍卫和姐姐宿月都不可能不受牵连。所以绮云会尽心尽力伺候您,只求您站在怀王这边!”   卫浮烟放下手中丝线,凝视绮云许久才自嘲地笑说:“原来在燕京时,不仅周怀意是假的,你也是假的。前后全然不像同一个人,怀王府的人都有这本事吗?”   绮云唯有恭谨低头不言。   “行了,坐下将朝中现在的状况和最近的异常都一一说来,别耽误时间。”   绮云点点头最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上前坐下说:“朝中最大的两派仍然是拓王和咱们怀王。拓王的母亲柴贵妃秀外慧中,年轻时极讨圣上喜欢,拓王又战功连连,是几个皇子中唯一有战功的人。怀王的生母藤萝夫人可能是圣上唯一动过心的女子,所以怀王和九皇子一直被宠溺。举个并不合适的例子,王妃您出嫁是两国大事,但是怀王他胆敢公然将您丢在燕京城一扔三年,因为这件事朝中礼官们上奏的折子都够堆满两大间屋子了,可因为那是怀王,所以圣上一直宠着不动。”   原来如此,卫浮烟心下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听到。   “至于朝中的人,回太尉自己站在怀王这边。工部和礼部是拓王的人,户部是平老王爷的人,刑部和吏部是怀王的人,兵部一半站在拓王那边,一半站在怀王这边,彼此势均力敌。至于军队,虽说拓王有战功,是西南军的主心骨,但是拥兵最多、势力最大的是兴国长公主的驸马爷固北将军,而固北将军教过怀王齐射,自然是站在怀王这边。所以眼下完全是拓王和怀王二人抗衡。”   卫浮烟真的有些讶然了,周怀意据说也是长年漂泊在外的人,可是刑部和吏部居然站在他这边!这两个部的确是大部,吏部选才,刑部废掉不合适的人才,一进一出便可将人筛选一遍,表面听起来是比拓王的工部和礼部厉害多了。   “太子那边呢?废太子在朝中竟无人吗?”   绮云顺口说:“若是有足够厉害的人,又怎会被废呢?眼下皇后娘娘三天两头逼着咱们怀王救废太子,可太子被废才没多久,这时候又怎能公然替废太子说话?一句求情的话开口便是指责圣上做错了决定,谁敢?更何况这种事哪里能急呢?”   卫浮烟点点头,皇后相逼之事她深有体会,便转下一个问题:“皇上曾说过平老王爷可以同他平起平坐,虽说只是说说而已,可朝中想必有不少人站在平老王爷这边吧?”   绮云立刻点头,转而却又摇摇头道:“平老王爷绝无夺权之意,这一点咱们外人看不出来,皇上却是认定了的。当日平老王爷为皇上挡了一刀割舍一臂,尔后将皇上从死人堆里抗出来,皇上对平老王爷的感激与信任都是不容置疑的,至少咱们王爷是这样认为的。”   卫浮烟发现绮云对周怀意的崇拜之情甚深,可是话说至此绮云突然有些迟疑了,像是想到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的话。   卫浮烟为自己倒了杯茶,然后顺手多倒了一杯推过去。   “只是可怜的不是平王,是次虚侯!”   卫浮烟一愣,周远之?   “次虚侯论才情、论谋略、论风度、论人品都是上佳,若说极好极好的好男人,这洛都城里谁也不敢漏掉了次虚侯的!可是次虚侯尚在襁褓中时皇上便打算封王,平老王爷拼命推却了,才改成侯爷。次虚侯生母是太子太傅之女、也就是当今皇上师傅的女儿。次虚侯这等尊贵地位让朝中一些看好平老王爷都人蠢蠢欲动。更何况现在平老王爷娶了黄将军之女,平老王爷富可敌国,黄将军又有兵权,次虚侯自然更加危险。次虚侯当年作画极好,在洛都城里别说一画千金,连一划千金都不足以形容他墨宝的珍贵!可是大好才情,偏偏只能寄情山水,满腹经纶,竟不能用之一二!着实可怜得很!”   卫浮烟第一次知道这些十分惊讶,那样温润如玉的人,竟然也是一个满腹经纶一腔谋略的人吗?   周远之,周远之!卫浮烟几乎能想象周远之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跑到深山老林里去躲着的情况,难怪每每温润,眼神中却偶尔有一丝萧瑟之意闪过,明明白白是过得并不如表面看来那样好。   “平王妃,”卫浮烟抬头问绮云,“平王妃黄婉卿,你如何看?”   绮云有些尴尬。   “不必如此,直说。”   绮云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外面说:“很好,很温柔,只是……”   “直说吧,我这样子还像是跟周怀意告得了密的人?”   绮云连忙说:“王妃,绮云不是防着您!是这样,黄姑娘的确人美,但是恕绮云直言,她太自私了!当年忽然离开,怀王整个人都快崩溃——”绮云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嘴。   卫浮烟点点头说:“知道了。”   如果青荷所言不假,平王妃黄婉卿的身份就真的有疑,如果周怀意知道,轰轰烈烈的一阵相爱之后,他得到的只有欺骗,只怕那才是真正的崩溃。   卫浮烟不确定周怀意让那叫“影子”的人跟踪她究竟跟了多久、到底有没有看到青荷写的字。但是卫浮烟知道,不管谁说,周怀意都不会信,他和师父一样迷恋过去,并且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可惜她现在已经被软禁,否则何须如此偏听偏信,她真应该自己亲自去查查看才对。   可惜,可惜。   也不知周怀意究竟要软禁她多久。   “听说当初怀王和平王妃黄婉卿的事闹得轰轰烈烈,那么是不是整个怀王府的人心中都认定黄婉卿是未来的怀王妃了?”卫浮烟突然想起来问这么一句。   绮云有些尴尬,迟疑许久却仍是点点头。   那么,如果盛谦的药真的有问题,是不是也有可能是黄婉卿那边所为呢?   “盛谦中毒,现在如何了?”   “还需几日调理,但是胡神医和季神医都说,解药这就要配好,应当不会再有意外。”   原来如此。   想到这里卫浮烟便忍不住要冷笑,下毒下药,心狠手辣,这就是周怀意眼中的她。   “行了,退下吧!”卫浮烟说,“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是,王妃。”绮云福礼,走时却有些迟疑。   卫浮烟知道她心意,便开口说:“自然是他赢了大局对我更有利,这一点我明白。”   绮云见她的确有心站在怀王这边才点点头再度福礼退去。王妃的心思虽说常常古怪,但若论才智,她绮云比不上王妃,让王妃帮王爷做事,说不定日后两人还可以破镜重圆。   卫浮烟将红绸和针线盒收起来,然后找了一张白纸将今儿在绮云那儿听到的事都一一列了下来,她写得极其简单,外人想必也看不出来。   可是周怀意晚上走过白纱屏风,看到卫浮烟手托香腮盯着面前图纸凝神沉思时,一眼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第三十五话 以慧易惠   花错收卫浮烟为义女的事周怀意已经知道。轻舟接了新娘子回来却看不到师父,一群人慌忙四下寻找,可是周怀意立刻猜到师父去哪儿做了什么。   义女。   还好,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计算之中。   卫浮烟察觉到他的存在,伸手倒了一杯茶推到一边说:“坐。”   周怀意坐下略略看过那茶,迟迟不动手。   “若是疑心有毒可以不喝,我也只是行待客之道,不是强求。”   周怀意嗤笑一声道:“何时连本王喝什么茶都记得了?”   “我大婚后被送去燕京王府,府上人为我沏的第一壶茶是君山银针,师父的繁花似锦待客之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兴国长公主为你备的茶是君山银针,”卫浮烟为自己杯中续上茶说,“我一直都知道,是因为我聪明,我沏上这壶茶,是因为没得选,并非为了讨好你。”   周怀意注视着她冷然一笑,低头径自喝茶。   “今儿的事想必绮云已经同你说过,师父收我为义女虽不在我意料之中,但师父会插手这件事,想必我们二人都早已料到,”卫浮烟径自淡淡地说,“不过我被软禁,师父却不搭救,显然是他认为我暂时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   “哦,是吗。”周怀意更加神情自若地回答,他从走过白纱屏风看到卫浮烟的神情便知道她在动什么心思了,因此只等她直入主题。   “师父任由你软禁,自有他道理。所以我安心留下,然后我帮你做事,换些我想要的。”   果然一分都没猜错,周怀意笑而不语。   他不回答,卫浮烟也并不心急,只是看着桌上白纸黑字细细凝神思索。   周怀意觉得甚为好笑:“你未免太骄傲,你现在这状况,究竟有什么资格可以同本王谈条件?”   卫浮烟直视他道:“凭我聪明,凭我真的帮得到你。”   “也许你的那份小聪明本王并未看在眼里。”   卫浮烟将纸推过去说:“看不看在眼里是一回事,用不用得到是另一回事。你朝中有人帮忙,后宫有人需要你,皇子中间也颇得拥戴,固北将军的西北军又站在你这边,乍一看似乎稳操胜券,可你别忘了,你有的拓王都有,你没有的,拓王却仍然有。”   “战功?”周怀意嗤笑,“朝中老臣看重的战功,父皇未必稀罕。”   “不,每一个人都希望由跟自己相像的人来接自己的班,”卫浮烟眼神平静若幽湖地说,“而事实是,皇上当年也是浴血沙场的将军。一个将军的荣耀与悲苦,皇上心中明白,这一点他们英雄相惜。”   周怀意冷然一笑,并不答话。   “不过没关系,皇上最爱藤萝夫人,对她的儿子你自然会偏爱许多。两相倚重,平分秋色。所以我要说的是另一点,我从前提过你却从未在意的一点。”   周怀意更是笑意发冷,口中却道:“说。”   卫浮烟无所谓他的冷意,她既然开口就有把握让周怀意答应,于是坦然说道:“局中人看问题和局外人看问题是完全不一样的,拓王身边有秀姬,你身边却缺少一个局外人。”   周怀意手一顿,淡然看了一眼卫浮烟,神色中冷意渐渐变成一种深不可测的琢磨。   “隐卫和绮云跟你太过熟悉了,他们对你或是崇拜,或是依赖,都无法站在局外公平公正、坦率直白地帮你指明你局中的漏洞。可是我可以,因为我现在只关心结果,不在乎人。”   周怀意开始细细思索卫浮烟的话了,绮云虽聪明,但对他太过信任,更何况绮云的智慧和秀姬根本不是一个段数,更何况,女人的心思女人最懂,他身边多一个卫浮烟想必情况的确会大有不同。   许久之后,周怀意问:“只关心结果,不在乎人,是什么意思?”   卫浮烟淡然喝茶道:“你若输给拓王,你的隐卫也要受到牵连,到时候柳轻舟和莫潭都过不了安稳日子,而我却不想哥哥、姐姐两家出事。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你赢对我有益无害。”   周怀意惊讶她的沉静与淡然。一举一动似乎破罐破摔,但是言辞之间却又像是深思熟虑,每一句多余的话,没一个多余的动作,铺陈得失,锋芒毕露。   回归原题,周怀意看着她淡然喝茶问:“那么,你想得到什么?事成之后放你走?”   “那个你现下答应了我也不会相信,”卫浮烟无意识地添了下嘴唇,将君山银针推开道,“就先换茶吧,我喝太平猴魁。”   周怀意惊讶她只提了如此一个小小的要求,想来是怕说大了反倒碰壁,才从最小处开始步步为营。   不过真让她做些事也好,卫浮烟的眼神看起来越加可怕,一眼望去看不透,永远平静地像一潭死水,好似心早就已经死了一样,做些事说不定会好一些。   “好,太平猴魁,”周怀意轻嗅着君山银针的茶香道,“那么你究竟能帮本王做些什么呢?”   卫浮烟食指轻叩桌上白纸道:“可以给盛谦下毒的只有王府的人,并且是能够出入安然苑的人。盛谦中毒这件事没有外传,连当日跟着盛谦的隐卫和宫中侍卫都只当他是普通的受伤,简言之,除了你我绮云和季神医胡神医之外,知道盛谦中毒的就只有下毒的人,也就是拓王和秀姬。”   “换句话说,你认为本王府上有拓王和秀姬的人?”   卫浮烟点点头道:“可是我们知道,拓王和秀姬不是站在同一边的,所以究竟是拓王的人,还是秀姬的人,事情的性质就大不相同。一个敌人是拓王派,一个敌人是辰国,所以这件事是当务之急。”   周怀意紧紧盯着她看了许久道:“你是否要说,盛谦中毒的事根本与你无关?”   “如果你真心认定了我是下毒的人,不会轻易用一个‘滚’字放过我,况且你跟我争吵,居然刻意让盛谦和玉儿知道,太不寻常。所以我猜你知道不是我,你只是想通过玉儿和盛谦让所有的人认为凶手是我,或者认为我们已经彻底闹僵。你什么目的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拿这件事的真相换我喜欢的茶叶,是否可以?”   周怀意看着卫浮烟觉得隐隐不安,曾经小鸟依人靠在他怀中的人,如今精明细致地将他算得透彻。   “既然知道了,又何须如此?”既然知道不过是假的,又何必一副心死了的样子?   卫浮烟自然知道他问的什么,撇开盛谦的事不说,当日他们争吵还有一个原因是黄婉卿。   “你再好,我不要了,”卫浮烟说,“我说过的话你似乎都没认真听过,我从前说过,我拿得起,放得下。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这个男人我不要了。”   周怀意心里刹那间注满各种情愫,却同时有一种无以言喻的空旷感,卫浮烟说的淡然又随意,似乎根本只是不经意间想起,可是周怀意无比确信她是认真的,她眼神已死,她当真决定不要了。   “可是你没得选择,”周怀意握着茶杯的手有些僵直,“你命里只遇见本王,要或是不要,由不得你。”   卫浮烟嗤笑一声,却并不答话。   周怀意看她许久,终究是起身欲离去。   “稍等,”卫浮烟道,“你忘了拿东西。”   卫浮烟从怀中取出一卷草纸递过去说:“这是查府上细作的法子,女人的法子,若你觉得此计可行,记得吩咐下人将我的茶送来,太平猴魁。”   第三十六话 运筹帷幄   “真要下毒,放在饭里是最没意思的,因为大夫会查仵作会验,太容易暴露。真正巧妙的是丝帕,钗环,梳子,绣鞋,笔墨,琴棋,熏香,花草。王爷,永远不要和一个从宫里出来的女人讨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小把戏,我知道的比你多。”   周怀意隐隐记得卫浮烟曾说过这样的话,那次她们说起下毒,卫浮烟如是说来,骄傲自信透着精明。   手上这计策……周怀意坐在楼上书房里轻笑,果然是女人的法子。   卫浮烟在楼下吃着晚饭,这次的汤仍旧味道极其不合胃口,卫浮烟喝一口便没了兴致,于是让绮云直接将饭菜扯下,然后坐到梳妆镜前将头上钗环逐一取下。   盛谦中的是十分古怪的毒,名字叫“跌宕”,中毒伊始和大限将至时伤口血流如注,中间那段时间却看不出一丝病态来。卫浮烟曾经亲自帮盛谦熬药,知道这解药里有一味是至阴至寒的红花,季神医曾言,解药要用到红花,是因为“跌宕”里全是热性的东西。   所以第一步,是将城中红花买尽。   周怀意轻笑,用这么个法子,只怕没人想得到是他周怀意所为,倒是极其安全。第二天一早他将绮云叫过去,然后将写着计策的草纸拿给她看,绮云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扑哧笑出声来道:“王爷,是极好的法子呢,不过这法子……您怎会想起这个?”   “是她的计策,”周怀意道,“她用这计策换一罐太平猴魁。”   绮云一愣,再度将手上草纸细看一遍说:“若是王妃的计策,未免……哎,她这计策可比从前心狠手辣许多!”   周怀意点点头说:“她不是从前那个善良的卫浮烟了,她现在极有可能变成魔鬼。我们一起拭目以待吧,爆发的卫浮烟,一定很震撼。”   “可……”绮云终究是跟了卫浮烟那么久,很是不忍。   “拦也拦不住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周怀意也不知是跟谁说,只是有些突兀地补充说,“算到她该恨的,哪知只是心死了,”   绮云摩挲着草纸,点点头说:“现下受些苦,全是为了以后。日后王妃会明白的。”   “不会,再不会了,她拿得起,放得下。”周怀意躺倒椅子上闭目养神。   “可是头痛又犯了?”绮云问。   周怀意不答,只是吩咐说:“去做事吧,按照这纸上写的来。你在暗处,让门青松在明里活动,此事不可让府上其他人知道,切记谨慎。”   绮云将草纸折好收在怀中说:“绮云知道了,请王爷放心。”   又是一天中午,卫浮烟喝着太平猴魁在无所事事的看一卷书,周怀意将她软禁在翰墨楼,她每日闷在房里唯有与书相伴。心中静了,看什么书都觉得大有深意,尤其是近几日看了几卷佛经,卫浮烟更觉得心境平和,似乎面对任何事都不会再慌乱了。   脚步声轻响,竟是青荷过来看她,卫浮烟放下佛经说:“三朝回门,想着你便该来看我了。来坐,恰巧我这里有太平猴魁,是今春的新茶,味道极好。”   青荷着红衣,她平日里喜欢灰蓝的颜色,看起来人沉静又安稳,今儿穿了大红色衬得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似乎真的要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一样。   “柳轻舟呢?没同你一起来?”卫浮烟问。   青荷咳了两声,卫浮烟才看见柳轻舟从白纱屏风后走出来,草草向她行礼道:“柳轻舟见过怀王妃。”   “免了。”卫浮烟也只是淡然一句。   柳轻舟站到青荷身后说:“现下王府中人心惶惶,到处都谣传有人中了一种叫‘跌宕’的奇毒,青荷此番前来,就是来看看王妃你是否平安无恙。”   第二步,风声鹤唳。   卫浮烟要的就是人心惶惶,要的就是人人都认定此毒危险,并且人人都知道此毒需要红花来解毒。   她笑着抓住青荷的手说:“我没事,也不会再让自己有事。”   青荷看得出卫浮烟的改变,便点点头微微笑开,脸上笑容恬淡自若。   “行了,回去吧,近些日子里不要来了,柳轻舟现下已经不是隐卫,你们就去游山玩水自在享乐吧!”卫浮烟开口下逐客令。   柳轻舟和沈青荷都是一愣,只是柳轻舟立刻恢复平常脸色,而青荷神色更加担心。   “去吧,我有分寸。”卫浮烟道。   这之后再没人来看过她,有时周怀意很晚很晚时回来,会默默地在她的床边站上一会儿,不过只是那么一瞬间,似乎是习惯性走到这里,并不是要刻意停留。他从不开口吵醒她,白天里两人也难得一见,彼此生疏地像个过客。   也从未谈起过她的计划。不过听绮云说,府上人现在稍稍有些不适的都认定自己中了毒,满城纷纷找红花,所以很快满城人都知道洛都缺少红花了。   第三步,奇货可居。   没过几天,洛都城里有传言,所有的红花都在平王爷手下。   卫浮烟听闻此言十分感念周怀意依言行事。平王富甲天下甚至富可敌国,他手上有全城人都没有的红花一点也不稀奇。如果太过直接地将矛头指向拓王,反而会让人怀疑。   不久,城南所有的水井夜有异色、日有异香。那所谓的鬼火不过是磷粉,所谓的异香更是寻常的草木香,但是城南人心惶惶,都怀疑井中有人投毒,有人大肆祭拜有人呼天抢地,但是更多的人是到平王爷府跪求红花解毒。   “跌宕”一毒名声大噪,现下连街头小儿都知道有一味奇毒叫做跌宕了。卫浮烟对这样的成效极其满意,更加欣赏周怀意的勇气,她自认为此计牵连过多,甚至以为周怀意绝不会答应的。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四步,守株待兔。   几日之后,怀王府的下人一日之间全都中了“跌宕”一毒。顷刻之间王府一片惨淡,绮云用计实在,连她也是吐血不止,一天后才稍稍好一些,晚上来此回报时一张脸面色极其苍白。   “王妃,接下来的事……”绮云犹疑着说。   “交给门青松。前几日让他公然出城办事,就是让人知道他没中毒也实属正常。让他回来吧,这计量是三天就会病入膏肓,所以让门青松守三天,同时吩咐季神医和胡神医开始暗中配药,并且准备将先前买的红花从城外运出,作为怀王府重金购买的药材免费送到城中大大小小的药铺,记得在城里散布消息,说城南水井异常是上天感念怀王仁厚,喝此井水可以延年益寿。”   绮云对卫浮烟佩服得五体投地。卫浮烟足不出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等才情这等胆识实非一般女子可见。这一计策不过是轰轰烈烈闹了一场,最后不仅可以查出真凶,还让怀王在百姓间攒足了口碑,一箭双雕,此计大好。   卫浮烟当然有自己的用意,当初散布消息说平王府有红花,就是为了试黄婉卿,她自然无法察觉黄婉卿现下是否被试探出来,只是可以确定,如果打草惊蛇,那么很快蛇就该咬人了。   不做不错,只要她做,必然会有破绽,时日一久,该看出的端倪自然就看出来了。   “多谢王妃帮咱们王爷!”绮云忽然跪下言谢。   卫浮烟并不看她,只是说:“事情未成,不可大意。让门青松谨慎一点。”   “是,绮云知道了!”   是夜,卫浮烟又是辗转难眠,她睡不着觉干脆起来抄佛经: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一个人大步走过来猛然站定看着她。   卫浮烟手一抖,最后一个“一”字拖了长长一笔,横插进右边的“净”字里。   第三十七话 决胜千里   周怀意看着纸上的字: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卫浮烟将手上毛笔收起来搁在笔架上,然后转身坐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太平猴魁茶汤碧绿清澈,在白瓷的茶杯中更是别有一番清新韵味。   “这茶如何?”   竟是问了这么一句。卫浮烟品一口茶说:“极好。”   周怀意也上前坐下,却绝口不谈今日门青松抓人之事,而是径自倒了一杯茶轻嗅茶香,然后才问:“你的局是局中局,那么下一步你要换什么?”   “看来门青松等到的人,是连你都十分意外的。”卫浮烟却不想绕过这个话题。   周怀意看着澄明的茶汤道:“何以见得?”   “若是不在意的,或是一刀杀了,或是诱敌招供,你在意的都只是那人背后的人,又哪里会有心思跑来这里呢!”   周怀意扬眉看着她忍不住轻笑,道:“那么不如猜一猜,那人究竟是谁?”   卫浮烟察觉到他初来之际神色凝重,坐下来没多久却又颇显轻松,那么周怀意深夜匆匆赶来究竟是为什么?   “无非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我和那人照过面,你以为我们二人联手,或是我和那人有些仇怨,你以为她要害我,”卫浮烟道,“是谁都无所谓,你的家事,我并无兴趣。”   周怀意闻言忽然看她许久,看不透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似乎要看出什么自己从未察觉过的东西。   “下一步,要换什么?”终究是换了话题,周怀意厌恶她现下平静下过分低调的精明。   “上次红花的事牵连到了平王爷,下一步朝中拥戴平王的人便该找你的茬了。至于拓王,他和秀姬在牡丹花会和盛谦遇袭的事中都是运筹帷幄并不现身,但是现在你在洛都是人心所向,他们也是时候现身了。”   这些周怀意自然明白,于是并不插嘴,只是继续安然品茶。   “上次我进宫时听皇后娘娘说柴贵妃又要设宴了,名头是迎接月国的镜玉公主,如果镜玉公主去不了,柴贵妃尴尬,拓王和月国那边便会闹僵,对你下手也只会更狠更频繁。拓王谨慎,不逼他出手,你便没机会抓到他错处。”   周怀意还等着听下文,卫浮烟却只说到这里,摆明了是不愿插手平王府的事。平王爷的性子,此次红花事件只怕还惊不了他,至于平王妃黄婉卿,卫浮烟虽说有心试探,但眼下也难以将一切看得分明,于是只好作罢。   周怀意并不喝茶,只是把玩着精致的白瓷茶杯说:“拓王已经出手了。”   卫浮烟平静地点点头说:“哦。”拓王随时可能出手,这件事倒并不意外。   “府上的细作是回暖,夜深之后,只有回暖一人匆匆忙忙跑到秀姬的松鹤楼,然后跪求绿衣女赐解药。”周怀意淡然说。   卫浮烟闭上眼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周怀意这王府的人她没认识几个,绮云和回暖却是极其熟悉的,竟然是回暖,一直照顾师父、和宿月亲厚、待她也极好的回暖。   “怎么,后怕?”周怀意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茶杯问。   卫浮烟难以形容那种心情,一路走来,周怀意不是她认定的那个周怀意,绮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小丫头,现在回暖甚至帮拓王做事。   “人一生会认识许多人,可是能留住的却始终不多。”周怀意淡然说道。   卫浮烟慢慢睁开眼,这一点,她自问比他周怀意更明白。   只是如何处置回暖毕竟不是她有资格插手的事,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将来的事却悬而未定,孰轻孰重当有分寸。   “下一步,杀个人吧。”卫浮烟漫不经心地说。   杀个人,周怀意皱眉,他手上沾的血多了,可是卫浮烟用吃饭睡觉的平常话说来,竟让周怀意觉得不寒而栗。   “谁?”   “拓王手下的人,木都统木志敬,”卫浮烟道,“兴国长公主大去之时,我在将军府门外见过此人。此人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并且颇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想必仇家必定不少。杀了他,惊一惊拓王和秀姬。至于你如何做,就看木都统最近在做什么事了。”   周怀意不可思议地放下茶杯皱眉道:“你应当没杀过人吧?”   卫浮烟避之不答,直接开始细说陈词:“于公,当初兴国长公主薨,拓王带的职位最高的人就是木都统,可见木都统在拓王阵营里地位不低;于私,当日在将军府门口我和他起了些冲撞,若是日后我落到他手里必然没什么好下场,所以我想先下手为强。不过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木志敬的死对你来说极有利,不要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周怀意看着桌上佛经嗤笑道:“你抄千遍佛经,心中无善,又有何用?”   卫浮烟将桌上的纸收起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我自愿承受将来的报应,也就无所谓善恶了。接下来柴贵妃办宴席迎接月国镜玉公主,但是镜玉公主不能现身,宴会最好闹得不欢而散。接下来盛谦大婚,应当没人想得到你会那时动手,所以大婚前后杀了木志敬是最佳时机。两件事前后相接,别让拓王有喘息的机会,那么接下来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周怀意对她言谈之间无所谓的表情深恶痛绝,杀人,算计,利用盛谦大婚,她说起来竟然面不改色。   卫浮烟并未在看他,只是轻笑着说:“这两件事后,拓王和秀姬会怎样反攻,‘神’又给拓王安排了怎样的结局,我真的十分好奇。”   此刻夜早已深了,卫浮烟其实已经困倦,却没露出一丁点儿疲惫的样子来。周怀意先前难以察觉,然而卫浮烟就坐在她手边,这么久了他又如何能不知道?   “查府上细作换了一罐茶,这次的提议你要换什么?”   卫浮烟看他一眼,两人彼此都是魔鬼,谈杀人谈计策,彼此都面不改色,于是卫浮烟更加心无愧疚,只是想了许久说:“将你的躺椅撤去,在此加一个小厨房。”   周怀意默默注视了她许久。   这要求未免太小,如果她的计策能够成功,拓王但凡被逼得有一招破绽就能翻转局面,可她这个在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却只提了一个如此简单的要求。   “你究竟在盘算什么?”周怀意紧紧盯着她问,“你最后一个要换的会是什么?”   卫浮烟轻笑一声说:“那要看你赢到何种局面了,是夺得天下成为一国之君,还是为太子做嫁衣裳。你拥有多少,和你能给我多少息息相关,事情没到结局,我也就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周怀意目光冷清地凝视她许久才说:“迟早你会栽在你自以为是的小精明上。”   卫浮烟困的厉害,已经打算送客,听闻此言略略清醒几分,十分好笑地说:“那天在安然苑便想到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如果你说完那个‘滚’我就被人杀了,那句‘滚’岂不就成了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周怀意没想到她会提起从前,一时心下发紧,久久没有回答。   卫浮烟起身说:“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睡了,”   周怀意却只是静静看着她,不动也不说话。卫浮烟困倦之极,面上不露,可是早已经撑不住,更没心思同他计较许多了,于是径自转身欲放下纱帐。   只是下一刻,腰却被人死死抱紧不得动弹。   “周怀意,你疯了?”   第三十八话 怒极攻心   周怀意随手一扬,房中烛火“噗”地一声熄灭,卫浮烟眼前立刻一片漆黑,只是身后紧紧抱着他的手半分都未曾松开。   “松手。”卫浮烟冷冷地说。   周怀意却将下巴抵在她肩上,然后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软禁你,你不哭不闹不求饶,却把自己变成这幅模样?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恨就说,怨就骂,不要平静地连原因都懒得多问一句!”   耳边被他呵出热气,卫浮烟身体一个轻微的战栗,如今眼睛慢慢适应黑暗,隐约看得到身边是个柱子,前方几步之遥就是牙床,而周怀意的双手紧紧扣在她腰间。   周怀意听她仍不开口更加愤怒,他转过卫浮烟的身子将她推抵到柱子上双手紧紧压着她的肩膀沉怒道:“既然猜出当日安然苑的话不过是说来做样子而已,又何必恨到无法释怀?算计,杀人,利用,卫浮烟,这些事哪一点像是跟你有关?你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究竟是给谁看!”   卫浮烟仍不开口,周怀意就在她呼吸可闻的地方,即使隔着厚重的夜色卫浮烟也察觉得到他身上的怒气。   “说话!”周怀意冷然喝道,“开口说话!”   “松手,”卫浮烟疲惫地靠在柱子上说,“你别忘了,休书你已给我,我们现在没有半分关系。”   她话一出口便知道大错特错,因为周怀意按住她肩膀的手更加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差一点就忍不住要疼的叫出声来,下一刻周怀意却紧紧吻上她的唇。   卫浮烟立刻觉得唇上一片湿润,从脸开始,全身上下似乎有火焰在燃烧,卫浮烟无法分辨那是愤怒亦或是其他,只是猛然推开周怀意冷然说:“我说过了,这男人我不要了!”   “卫浮烟,”彼此看不清神情,却都能一分不差的听出对方的心情,周怀意此刻暴怒中带着嘲笑,他再度逼近说,“你究竟要别扭到几时?明知那日的事只是个局,你却别扭得没完了么?休书?卫浮烟,别说你休书上必定还未填上字,纵然是白纸黑字写明了的,现下本王说不准,你就别再说那种找死的话!”   再度被近乎暴虐地亲吻时卫浮烟已经连挣扎的心力都没有,她睁着眼冷然看着周怀意。夜色黑暗,周怀意脸上的神色似乎也变了味道,她不是没见过周怀意暴怒的样子,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疯狂。卫浮烟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她越死死咬着牙周怀意越要尽力撬开她的牙齿,她越冷淡周怀意越疯狂,到最后脸上全是她从未见识过的神色,扭曲到近似痴狂。   “烟儿,烟儿……”周怀意拥着她往床榻边退,“烟儿,你究竟要气到几时?那天的话,无论是婉卿的事还是盛谦的事,你明知都是不当真的,却要一边折磨自己一边折磨我到几时?”   卫浮烟退无可退被周怀意压在床榻之上。周怀意一只手紧紧抱着她的腰,一只手却探到她颈间。   彼此鼻尖相贴,卫浮烟眼睁睁看着面前看不分明的眼睛,终究只是闭上眼偏头歪在一边静静地说:“周怀意,你做事向来都有自己的目的,当你的目的只是大局时,别人的感受便什么都不是。明知是不当真,可当时我痛过了也绝望过了,对我来说,一百个真相都无法愈合你一个轻飘飘的‘滚’留在我心底的伤口。周怀意,我说过了,你再好,我不要了,我担不起你下一次的不当真。”   周怀意身形一顿,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许久才伸出手抚上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彼此看不清楚,可周怀意清清楚楚感知到了绝望,他纵然看不分明也知道那就是卫浮烟这几日目光里死水一般的平静。   “若是我有什么算错的……”周怀意凝视着她的目光喃喃地说,“那便是我没算到,你对我用情至深……”   用情,至深。现下提起这样的词句卫浮烟只觉得深深的好笑而已。   “我算不到这些,烟儿,你太过谨慎了,你要了休书执意要离开我,你派人找陆仲,后来就在这间房里,我几乎要以为你就是我的了,可你在沈青荷那里一住几天,你可知那几日我如何等你的?你究竟想过没有?”   卫浮烟轻轻笑开,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极其突兀。   “你心中有我,我明白,”卫浮烟静静地说,“来洛都之前,我一心以为你周怀意就是冷冷淡淡的人,甚至想你这种人究竟是否懂得什么是爱,可没曾想你已经轰轰烈烈地爱过了。周怀意,你为何不敢承认我不过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你既然不是黄婉卿那么是谁都无所谓的一个‘顺便’?若是当初你娶的是另一个人,你一样会把她仍在洛都三年,一样会心怀愧疚,然后一样带她来洛都。说到底,不是因为你多么倾心于我,不过是我刚好在你身边而已。"”   卫浮烟心下平静,面色亦是淡然,就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是周怀意抱着她腰肢的手一点一点收紧,那种暴怒的气息几乎瞬间再度回来。   “卫浮烟,你——”周怀意几乎要将她拦腰折断。   “还有,那是别人的名字,我说过很多遍了!用着别人的名字,认着别人的父母,听从别人兄长的命令,最后替嫁给了别人的男人!”   周怀意定定地直视她许久猛然再度吻上她,哪里是吻,根本就是咬!一直手紧紧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却丝毫不客气的撕开她的衣襟,周怀意的吻一路从她嘴唇、脸颊、脖子移下来落到她胸前。   “周怀意,你放开!”   周怀意一直手便捉住她两只手腕,然后狠狠的对她说:“闭嘴!”   转眼卫浮烟上半身已经一丝不挂,周怀意渐渐松开她的手亲吻噬咬,眼中浓重的夜色早已变成繁厚的妖艳之花,而佳人玉体横呈,比夜色更妖媚几分。   “这就是你对我的爱么……”卫浮烟一直战栗,却只是更加绝望地抱住他低声轻问,“若这是黄婉卿,你也会对她用强么……”   周怀意猛然顿住,屋中死一般的沉默之后他有些发怯地抬头看她,却见卫浮烟绝望地闭着眼耳语一般呢喃:“会吗?你从前对她好,也会要软禁她,你从前爱她,也会几天不去看她,你从前发怒,也会这样对她用强吗?周怀意,周怀意……我不会信你的,不会……”   “烟儿……”周怀意蓦然心痛,看着身下人衣衫凌乱瞬间指尖僵硬。   “烟儿……”周怀意再度开口,却仍然不知要说什么,只是伸手帮她整理衣衫,指尖在她胸前光滑的肌肤上掠过,却碰到一小块粗糙。   是一块疤,当日在洛都雪原夜谈之后被三花堂袭击,她差点一箭丧命,是那时留下的伤疤。   周怀意的拇指摩挲着那块疤,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混乱。伤疤,痛楚,彼此算计、猜测、怀疑,从头到尾都不安分。从一开始就厌她过分精明,现下她终于对他服服帖帖,被他软禁,使些小聪明也是在帮他做事,可是他无比怀念当日在洛都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她。   “烟儿……”周怀意轻叹一声,将她拥在怀里说,“烟儿……”   卫浮烟已经全然没力气推开他,只是由着周怀意将她抱着放好,然后动作轻柔地帮她盖好被子。然而周怀意却不走,而是躺在她一旁整夜都静静拥着她,温柔又安稳地不像他。   第三十九话 盛谦大婚   没几日周怀意便和她一起搬回了安然苑。白天周怀意忙着他的大局,卫浮烟闲着为姐姐缝制嫁衣,晚上卫浮烟睡得早,周怀意却回来的晚,尽管无论多晚回来他都一定会拥着她入眠,可是一连几天两人都未曾面对面说过话。   关于软禁,周怀意仍然不解释,不过听绮云的意思,最近洛都可谓人多事杂,卫浮烟留在王府是百利无一害。一方面,前几日红花事件怀王府不动声色就扰得朝中人心惶惶,朝臣关系逐渐开始了微妙的变化。拓王和怀王此次对阵高下立见,拓王完全没机会出手,而周怀意在洛都百姓间仁义之名大盛。平老王爷这次也被拖下水,虽说平王一贯淡然,对这种事毫不在意,但是那些把宝压在平王身上的人却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   另一方面,盛谦大婚,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的月国镜玉公主已经来到洛都,他们辰国过来的是圣阳公主——也就是卫浮烟儿时最好的朋友易蝶兰——的驸马范方桐。   听到范方桐的名字时卫浮烟正给一株石榴剪枝,咔嚓,咔嚓,手稳稳当当没有一丝颤抖。范方桐,易蝶兰,这些名字回想起来都觉得并不真实,似乎全都只存在于梦境。   这天周怀意回来得极早,卫浮烟正给园子里唯一的梅树浇水,听到脚步声便停住了手——那不是绮云的脚步声,而绮云是她这几日在安然苑唯一可以看见的人。   而若是她没记错,这天正是柴贵妃宴请镜玉公主的日子。   “等这株淡晕朱砂梅开花,洛都城里的事大约就已经定下来,到时候一起陪师父回不夜城看看可好?”   师父年岁虽不甚高,但是心已老了,她和周怀意虽说不和,但对待师父的心意却是一样的。更别说现在卫浮烟已经认花错为义父,从师徒到父女,彼此间的感情只有更深厚。   只是卫浮烟也想起另一个问题,她从来不记得自己何时吩咐过花匠要种梅,更不记得自己特地点了淡晕朱砂这个名字,原来竟是周怀意吩咐的吗?   可是,哪来的“一起”?于是卫浮烟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而是直接问:“今儿柴贵妃的宴会怎样?”   她下定决心要离开,周怀意却不愿再同她吵什么。于是径自在园中石桌旁坐下说:“镜玉公主没有去,柴贵妃大为尴尬,但是有人替她解围,所以只是场面难堪了一点,于柴贵妃来说并没有什么损伤。”   柴贵妃和拓王有一半的可能是将来的皇上和太后,有人为她解围并不奇怪,于是卫浮烟只是点了点头,可是周怀意凝视她许久开口问道:“那位为柴贵妃解围圆场的人,你也认识,辰国范方桐。”   卫浮烟正走来,听闻此言却只是奇怪,范方桐是礼官,向来最明白分寸。如今黎国拓王和怀王相争形势未明,照理说此时辰国绝不应该公然对拓王示好,难道“神”真的选中了拓王?   不可能,绝对没有这个可能!   “方桐哥哥出身官宦世家,家中几代都做过礼官,所以出使在外当说什么当做什么他最是明白。那么他开口为柴贵妃说话,只会是皇上的意思。”   卫浮烟言罢欲坐下,周怀意却淡淡地说:“青石太凉,让绮云加个垫子。”   绮云正端茶过来,听闻此言连忙点头回去取。   他做事向来想什么就是什么,从不顾及别人不解其意的困惑,可是卫浮烟不愿多说,只是在一旁静静等着绮云回来。   周怀意看着满园盛开的蝴蝶兰忽问:“你很喜欢那位范方桐?”   卫浮略一沉思,道:“是。”   “喜欢他什么?”   周怀意语气平静,目光至始至终都落在蝴蝶兰上,卫浮烟隔着一张石桌站在他身旁,目光去落在他身上,许久,卫浮烟移开目光说:“喜欢他宠溺我。”   此话坦白,周怀意听得明白,却轻笑道:“极厌听你说这种话。不过好在我很庆幸今日见到了你的方桐哥哥,若非见到他,我无法确定另一件事。”   卫浮烟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只听周怀意淡淡笑着说:“无论何时你都不会跟次虚侯走,因为他太像范方桐了,你怕弄混了对两个人的心意,所以宁愿一并割舍,也不会放手一搏。”   卫浮烟笑,并不答话。   “宁肯要惨烈的真相,也不要虚假的温柔,你这性子苦的是你自己。”   周怀意这话语平淡,言语之间是鄙夷不屑还是认同赞许卫浮烟都听不出来,去看得到言罢看她的那一眼中略带怜惜。   卫浮烟躲开目光,周怀意也觉此事无需多言,便转而问道:“柴贵妃的宴席你装病不去,那么盛谦大婚呢?要不要去看看?”   绮云将厚厚的软垫放好然后扶卫浮烟坐下,卫浮烟想了许久才问:“如果可以带我出门,是否意味着当初软禁我的理由不存在了?”   周怀意帮她倒了一杯茶说:“还在,所以即便出去,你也只能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他仍是不说明白,卫浮烟便不多问,只是就事论事地说:“上次盛谦中毒的事,你多多提防一些。拓王明知你府上有胡神医和季神医却只是下毒,我总觉得不大安心。”   周怀意看着她轻笑道:“想到一起去了。”   知他已有安排,卫浮烟便只是点点头。盛谦和玉儿都太单纯太傻,卫浮烟却一心想尽力保护他们,让他们一辈子都不要聪明起来。难得糊涂,装不得糊涂,能够真糊涂也是幸福。   五月初三,盛谦大婚,九皇子府刚刚落成,入府便多多少少有些新鲜木料和油漆味道,卫浮烟和周怀意一入府便觉得不安,总觉得那味道绕得人心神不宁。他们不约而同看对方一眼,彼此面上没什么异常,互相轻轻点了点头之后却都是更加谨慎了几分。   新落成的府邸,门槛却快要被踏破。拓王和怀王相争,若是怀王赢了大局便极有可能登上皇位,到时候怀王最宠爱的九皇子盛谦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然现在形势未明,谁又敢赌定就没有那么一天呢?   周怀意和她一起去看盛谦,盛谦似乎不悦,正冲下人大发脾气。   “又是闹什么?”周怀意看着摔在地上的茶杯又看看盛谦,问道,“怎么连衣服都不换?哭着喊着非要娶,现在又闹什么?”   卫浮烟一听“又”才知道盛谦和玉儿很早就闹僵。不过他们兄弟倒是极像,竟然都是事到眼前才反悔。   “哥,我——”盛谦开口,可是才说两个字便怯怯看了一眼卫浮烟就慌乱低下头说,“我才没闹,是回明玉她在闹才对!”   都不叫“玉儿”了?卫浮烟上前捡起地上的喜服走到盛谦身旁问:“九皇子,再怎么闹,又岂能拿成亲当儿戏呢?你可是确定不娶玉儿了?”   “我——”盛谦急忙开口,却再度顿住,只是目光直直地看着周怀意。   卫浮烟迷惑地看一眼周怀意,却见盛谦猛然几步上前对周怀意说:“哥,下毒的肯定不是四嫂,肯定不是!四嫂天天为我熬药,尽心尽力,一定不是她!”   竟然是为了这件事吗?周怀意只是皱眉看着盛谦并不说话,盛谦一时更急了,卫浮烟算着时辰不早便笑劝道:“那是误会,否则我怎能站在这里同九皇子你说话呢!”   盛谦惊讶地看看他们二人,他人单纯,对周怀意和卫浮烟又有些偏听偏信,因此很快便笑逐颜开说:“我就说嘛,一定不会是四嫂!”   卫浮烟便将喜服递过去说:“那便更衣吧,玉儿给等急了!”   第四十话 秀姬贺喜   卫浮烟和周怀意成亲时被丢弃一旁,因此下意识地希望盛谦和玉儿的大婚能够顺利。哪知她此言一出盛谦立刻大怒,狠狠扯下她手中喜服扔到地上说:“她急什么急!”   “盛谦!”周怀意皱眉看他对卫浮烟不敬。   盛谦立刻噤声,可面上仍是别扭,许久才委屈地说:“玉儿自己说不嫁的!她说……说哥不该这样对四嫂,说跟了我,我迟早也会变成哥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周怀意和卫浮烟相视一眼,都不曾想到二人争吵僵持竟与他们相关。周怀意知道那日他言语过分了,若是连玉儿都觉得他无情无义,卫浮烟又该如何看他?   眼见吉时已到,无论如何必须去接新娘子了,哪里还是置气的时候呢!见他们兄弟二人仍是都不开口,卫浮烟只得再度捡起喜服道:“那是误会,王爷他是否无情无义,别人不知,你却是最清楚的。玉儿不知这些事才会误解,等到成了一家人,相处的日子久了,自然不会再说这种话。九皇子你说呢?”   盛谦立刻表态说:“那是自然!我哥最好了!”   “那还不去接新娘子?”卫浮烟笑道,“九皇子你迟一会儿不去,玉儿便该以为你不要她了,她顶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你不去她会怕,你也舍得?”   盛谦闻言惊讶,然后忍不住窃窃笑了笑咕哝道:“她怕什么怕,都说了要娶她了!”   “你一刻不去迎亲、拜堂、揭盖头、喝交杯酒,她一刻就不是你的人。顶着个盖头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心里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你却不去吗?”   盛谦这才有些慌了,茫然问:“会吗?是这样吗?”   周怀意只是胡乱将喜服塞到盛谦手上说:“快更衣,别误了吉时!”然后拉着卫浮烟的手就走。   等到下人都进去帮盛谦收拾周怀意仍是不松手,许久才闷闷地说:“一刻不揭盖头喝交杯酒,一刻就不是我的人?”   卫浮烟说这些话时并没想过要牵扯他们之间的事,因此听到他问便是一愣。   周怀意拉着她径直走到一角偏僻处,看样子像是盛谦不大光顾的书房,只是一关上门便抱着她抵在门上固执地问:“那是谁的?”   卫浮烟看着鼻尖相贴的他的脸,皱着眉头只是不语。   “我让你顶着盖头等了一夜,你也怕吗?”周怀意嗅着她身上淡淡清香定定注视着她的目光问,“我也没有揭盖头没有同你喝交杯酒,所以你不是我的人?”   卫浮烟伸手欲推开他,双手抵到他胸膛却只见他纹丝不动,只是眼里再度有了奇怪的情愫,卫浮烟看得分明,却忍不住要避开。   “没有,恰巧相反,我怕的是真的有人来。”   周怀意看着她目光渐渐转为柔情,平常太过冷清淡漠,并且她最近才刚刚见识过他的暴怒,因此躲避之间乍然看见他这样的神色竟移不开眼睛。这样的神色卫浮烟只在周怀意脸上看到过一次,那便是他们刚刚到洛都时在王府门前,周怀意看到许久未见的盛谦时脸上的柔情。   他极高大,如今一只手揽着她肩膀便能轻易让她难以动弹,卫浮烟的双手扔抵在他胸前隔开二人距离,周怀意另一只手却捉紧她两只手腕,摩挲许久才松开。卫浮烟让他突然间的举动弄得心神不宁,立刻就要偏头避开他,却见周怀意的右手抚上她的脸,动作小心又轻柔,目光怜惜又珍重,似在看一块爱不释手的绝世珍宝。   “烟儿,”周怀意呢喃之间拇指指腹轻轻扫上她嫣红的嘴唇,动作或轻或重之间都让卫浮烟身上有细微的战栗。   “周怀意,今儿来是有正经事,盛谦大婚,万一——唔……”   周怀意眼睛正盯着她的嘴唇尽量克制,可是这嘴唇一开一合像是极深的诱惑,怀里是软玉温香,嗅到的是吐气如兰,看到的是樱唇贝齿,听到的燕语呢喃,还要克制什么?   卫浮烟被紧紧抱住怀里不得动弹,她原先思绪清晰,一心想着要推开周怀意,可是等到这个人从一开始的霸道慢慢转变成缠绵的柔情之后她便脑中一片空白,从身到心瞬间变得飘忽若浮云,连脚步都虚浮几分,只是眼睛一刻都不敢睁开。   周怀意却不敢再妄动,上次差点对她用强,却让卫浮烟的话惊得一阵心凉,她向来没完全信任过他,因此即使此刻他早已意乱情迷,却偏偏不敢再如上次一般看见她绝望的眼神。   “再嫁我一次吧?”周怀意在她耳畔轻轻呵着热气,“再嫁我一次,不是黎国的怀王娶辰国的端阳公主,而是我周怀意娶你白苏烟,好吗烟儿?”   卫浮烟一阵战栗,她全身发热思绪混乱,可是周怀意就那般拥着她暗哑着嗓子一声声问:“好吗?好吗?这次不会将你一个人扔下,不会让你顶着盖头独自害怕,不会让你身边没有可以依赖的人……答应我吧,烟儿,再嫁我一次好吗?”   卫浮烟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却不敢开口,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惊了这样美好的梦境,然后一切不过是自己夜半时分的一个不着边际的残梦。她的头靠在周怀意的胸前感觉温暖又踏实,可是心中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安定。还是怕,怕一切的不确定,怕最后拼尽全力还是只能确定他对故人的情深意重。   只可惜抄了那么多的佛经,终究是因他心乱。   “放开我吧,我们该出去看看了。”   周怀意听到这样淡淡的一句心中慢慢发凉,只是抱着她的手却并不松开,而是更加用力地将她拥在怀中,周怀意与她额头相抵,然后确定地说:“你不敢再信,我懂,所以我等你。一天不够就一月,一月不够就一年,一年不够就等尽余生。”   “不用等我了,”卫浮烟低着头轻声说,“也该试试过你自己的生活,再娶几房姬妾,生儿育女,子孙满堂,长命百岁,不必等我,你又能等多久呢?”   周怀意将她的头按在怀里说:“不是没试过不看你不管你不在意你,可是似乎没有用,认定了你,就只是你,所以等多久都可以,一辈子都可以。”   卫浮烟静静从他怀中抬起头看他,周怀意的好或坏常常都来的突然,温柔与暴怒都毫无任何征兆,事情不到眼前她就根本猜不到周怀意在想什么。就像她只怕拼死都想不到周怀意有一天会说这种话一样:一辈子都可以。   推开他,卫浮烟躲开他目光喃喃地说:“我不信的周怀意,我不信的,所以别再说了。”   周怀意并不开口,只是目光入水地看着她,浸地她心中一片潮湿,闷地难以喘息。   窗外松海滔滔,窗内翰墨飘香,卫浮烟站在离周怀意一丈之遥的地方慢慢静下心思,鞭炮声,唢呐声,人群欢笑之声,盛谦迎亲回来了吗?   “该走了……”卫浮烟终究是轻叹一声便欲转身,只是手一触到门便顿足不前。   “……若是无人贺喜,成亲可是会少上许多热闹,到时候人家怪罪咱们不懂礼,可就失了面子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而近。   这声音……秀姬?   周怀意也立刻认出秀姬声音来,于是轻手轻脚拉过卫浮烟的手腕,两人一起退到旁边。   “嘿嘿,这贺礼未免大了一些,爷只怕九皇子和俊俏的九皇子妃无福消受啊!”   “送礼便要送大,小了如何拿得出手?”秀姬道,“去准备吧,今晚这般盛会,错过倒是可惜啊!”   第四十一话 荷塘攻心   盛谦大婚,秀姬送礼?   看来秀姬和拓王这边终于要出手了啊!   卫浮烟已经等太久了,如果一件事迟早要发生,她宁愿立刻接受最惨烈的现实,也难以忍受等待和猜测的煎熬过程。   “找死。”周怀意平平淡淡地轻声说。   他因为这些人要拿盛谦开刀所以动了怒,卫浮烟听得分明,只是外面唢呐声渐响,若要看好戏,怎能只有挑衅的一方?   “这次,”卫浮烟退开一步说,“我换你不动我的羽卫,不追踪,不见面,不传讯,不越过我和我的羽卫有任何联系,换吗?”   周怀意面色渐渐平静下来,有些自嘲地道:“还是防着我?”   卫浮烟心中一动,差一点再被他动摇,开口却狠下心来说:“开宴时男女分席,你无暇顾忌秀姬,只有我能帮你。更何况我被软禁,也没能耐和羽卫一起兴风作浪,只是要你放他们一马而已。”   周怀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静下来,他脑中还是卫浮烟被吻的意乱情迷的模样,现在乍然见这样精明计较的人便止不住又恼火又觉得嘲讽。   “一个江北,一个阮相思,我不屑动他们!”   “这可算是答应了?”   周怀意更是不悦皱眉道:“你不是不信我,又何必听我说是!”   门外爆竹之声愈响,几乎转瞬已经是人声鼎沸,没空耽搁,卫浮烟道:“我记得除了对我,你尚未对谁食言过。你是君子一诺的人,这种小事,我信信也无妨。”   周怀意静静看着她许久才冷清地一笑,目光立刻像远了好几年。   卫浮烟见好就收,直言道:“今日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保护盛谦、对付秀姬,我说到做到。”   “你顾着你自己就好!”   两人终究是没什么好说,这就一起出门,虽说目标一致,终究是貌合神离。   一到前厅卫浮烟便觉得不对,皇上身体不佳今儿不过来,原本听说太后和皇后娘娘都要过来,没成想这二位主儿都没到,现下前厅里辈分够高身份也够尊贵的就只有平王和平王妃。卫浮烟看到平王妃黄婉卿忍不住看了周怀意一眼,却见周怀意再度将目光定定落到平王妃身上,此刻离盛谦他们已经渐近,她要抽开手,可是只稍稍一动就觉得手被握紧,然后听到周怀意略带恼怒地看她一眼,神色可怕。   转眼已经到门口,此时若再不松手便成笑话了,可是周怀意仍然紧紧攥着她的手,同他一起坐在主位右手边的位置上,然后才松开手。卫浮烟一坐下就看到对面的平王和平王妃,以及他们身后站着的次虚侯周远之。平王爷仍是一脸病容,神色似对万物都漠不关心,平王妃已有五六个月身孕,面色看起来十分和善,一丁点儿都不像会牵扯到朝事纷争的样子。而周远之今儿穿着崭新的蓝袍子,面上仍是如沐春风的和善笑意,只是一直都并不看她。   至于拓王,倒是光明正大带了秀姬,身旁并无拓王妃的影子。   平王,拓王,怀王,朝中势均力敌的三个最有可能君临天下的人此刻同坐一屋,表面看来言笑晏晏,和乐融融,谁又知他们三位此刻看见对方正在想什么呢?   门外一时哄闹,盛谦穿着大红喜服笑容灿烂地牵着新娘进来,厅堂之中顿时闹成一片。不过拓王和怀王、秀姬和卫浮烟四人心都并不在此,这热闹的嫁娶不过是开篇,更大的热闹理当还在后头。   可是酒宴刚开始秀姬便掩口笑言身体不适而退下了,临走特地面色娇俏地看了卫浮烟一眼,神色之间分明就是挑衅。卫浮烟知道这是邀战,可是既然答应周怀意盯着秀姬便不能不去,不多久她也借不胜酒力之言悄然退席。   出门就看到一个竹绿衣衫的丫鬟,丫鬟福了个礼道:“怀王妃这边请。”   卫浮烟径自随她过去,来人对盛谦这新落成的府邸倒是熟悉的很,越是这样卫浮烟越不敢失了谨慎,哪知走到前头却看到秀姬独自一人正静静谈着琵琶。江南闲散的调子,秀姬糯软的语调,乍一见恍若梦境,乍一听形散神销。   见她过来秀姬微微一笑将琵琶放下,然后起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绕过秀姬背后葳蕤的草木卫浮烟立刻感觉不妙,只是心中冷笑之意也更重。   秀姬选对了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荷花塘,塘中央是个小亭子,远远可以隐约看到上面的字:荷心小筑。而连接岸和荷心小筑的是一片长长的无栏木桥,和燕京王府中荷塘上的木桥几乎一模一样。   那绿衣丫鬟已经退下,此处只有她们二人,卫浮烟随着秀姬走到荷塘边上笑而不语。   “神说,你有致命的弱点,比如怀王最爱的荷花塘。”秀姬一脚踏上木桥道。   卫浮烟看着秀姬语笑嫣然随之踏上木桥说:“看来你是他心腹。”   “哦?”秀姬扬眉笑问,“何以见得?”   卫浮烟笑:“他掌控欲那么强的一个人,幼时以为我是亲妹妹却不能救我,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人生一大败笔,他从不愿提。”   秀姬抿嘴轻笑,然后看着荷塘中亭亭玉立的荷花荷叶说:“当哥哥和当皇上,终究是不一样的,更别说作为一个神,这种区区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言罢秀姬继续往前径直向荷心小筑走去,卫浮烟看着她的背影冷冷地笑。   她上前一步,稳稳当当走在木桥上,不多久便跟着秀姬到了荷心小筑。这个荷塘远不如燕京怀王府和洛都平王府中的荷塘大,加上木桥又是直通荷心小筑,这一路倒是并不遥远。   秀姬见她站到眼前颇有几分惊讶,然而仍是亲手帮她倒了茶翘着兰花指递给她,卫浮烟谢过接茶,然后坦然坐下,面不改色。   “不怕荷塘了?看样子怀王对你的改变倒是极大。”   卫浮烟笑着抿一口这茶,杯中茶是太平猴魁,她喜欢的茶,秀姬连这个都记得,倒是细致地有些好笑了。   “从前怕,那是因为高看了疼和死,”卫浮烟品着茶说,“而对我现在的生活来说,疼是肤浅,死是解脱,怕便是无所谓的事了。”   秀姬为自己倒了茶却只是拿在手中轻晃,她一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只是此刻面对面看了,卫浮烟竟觉得她身上浓重的江南女子味道清减了几分,看起来倒有几分熟悉,就像师父燕京繁花似锦里的幽檀芳一样。   这个念头立刻在卫浮烟心中挥之不去,然后秀姬再度开口,打断她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和怀疑。   “不怕死,并不是多值得骄傲的事,人生在世,每个下一刻都可能让人突然死去,真正可怕的却是活着的面对,比如你,就必须面对对怀王殿下爱而不得的事实。”   卫浮烟轻笑,这是攻心战术吗?先是挑了个她从前最最畏惧的荷花塘,再是提了周怀意。   “平王妃黄婉卿,身份也有疑吧?”卫浮烟笑言,“神要利用我,又怎会让一个平常女人牵着他鼻子走呢?”   秀姬讶异地看她一眼,扑哧笑开后频频点头道:“果然聪明。那个贱婢说的?只可惜忘了连脚筋一并割断,神终究是太过仁慈!”   仁慈?卫浮烟握紧茶杯徐徐喝尽杯中之茶,然后对秀姬说:“辰国和黎国相争,我毫无疑问是站在辰国那边,毕竟即使不是公主我也是辰国人。不过动了不该动的人,乱了我的心思,我做事便会失了水准。殷秀色,沈青荷是我的人,你也敢动?找死!”   第四十二话 祝融道喜   秀姬挑眉,神色之间半是讶异半是嘲弄。   “殷秀色,你高估了我对怀王的眷顾,也低估了我的狠毒,所以这次你注定要败给我!”卫浮烟冷笑一声如此说道。   秀姬更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似乎卫浮烟出什么戏码她秀姬都接得住。   外头渐渐人多起来,卫浮烟和秀姬都逐渐听得到高声的喧闹。似乎大家在开什么人的玩笑,只是人群离此处越来越近。   “殷秀色,你向来不自称秀姬,因为你殷秀色也不想委身拓王做一个低贱的姬妾,同你一样,我也不屑于要周怀意退而求其次的怜惜!”卫浮烟起身道,“你今儿要送的大礼,我若是看不到,岂非遗憾?所以我们不如早些回去,若有神迹尚可瞻仰一二。”   秀姬咯咯笑得开心,最后竟连眼泪都笑出来,然后捂着肚子说:“又让你知道,跟了拓王,我殷秀色做事有失水准,让你见笑了!”   言罢秀姬起身和卫浮烟一道离开荷心小筑,来此两度试探,倒是都没试出来什么有趣的东西,好在秀姬也并不急着要动卫浮烟,毕竟今晚的大戏并不在此。   远处哄闹的人已经到了荷塘岸边,离她们不过隔着一个木桥那么远,卫浮烟和秀姬走在一旁,秀姬步履悠然,脸上酒窝迷人,走的是优雅不失迷人。可是到了一半,等到岸上分明有两三人已经留意到她们二人时,卫浮烟突然开口问秀姬:“殷秀色,所谓恶毒的女人,你如何看?”   秀姬不明真相,顾盼流芳地笑得倾城:“秀色替人做事,忠心可鉴,与恶无关。不过看来怀王妃你是很想当一个恶女人了?”   卫浮烟突然抓住秀姬的胳膊说:“你小心,背后就是荷塘,一脚踩空可是后果严重。”   秀姬一愣,却见卫浮烟嫣然一笑然后猛然径自向后倒去,然后只听“扑通”一声沉闷落水之声,卫浮烟已然跌落荷塘,她只在落水之际轻呼一声,等到真落入水中时却不挣扎也不呼救,只是最后笑意极深地看了一眼秀姬,静静闭上眼睛,很快口鼻之中便呛了水,然后连脑子都不十分清醒了。   秀姬怎想得到她突然敢拿自己做诱饵?只是这一瞬岸上便有人已经反应过来跳进水里拼命游来,很快就像一条鱼一样来到卫浮烟身边将她抱起放到木桥上,卫浮烟早吃水吃得头昏脑胀,来人却不分轻重地在她背上一阵猛拍,很快她咳嗽连连吐出几口水,身上被拍的疼痛让她渐渐清醒过来,于是恰好看到秀姬的神色。   酒窝极深,眉目狭长,脸上带着似有赞许的冷笑。   卫浮烟身边已经围满了人,抱着她拼命帮她拍背的竟然是门青松。她虽说用计,但呛得水却一分不假,眼见旁边人越围越多,八成的人都看着秀姬等待解释,卫浮烟咳嗽不断无法开口。   只听秀姬上前说:“怀王妃,只可惜秀姬不会水,无法及时救你,让你受罪了!”   卫浮烟咳得喉咙都要碎掉,半真半假却坚持不开口,只是在秀姬欲伸手时猛然战栗一下往后稍稍退缩。   这一幕只怕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卫浮烟目的达到,直接装作体力不支晕倒。门青松立刻心急,连连喊:“王妃,王妃!”卫浮烟心道,何时她沦落到玩这种不入流的小把戏的地步了?   果然人生最有趣的就是,在漫漫长路上,走着走着就变成自己曾经最嫌恶的那种人。   卫浮烟根本就是假装晕过去,所以等门青松将她抱到房里她便径自下地,这一动可是惊坏了门青松,张嘴就要大叫。   “闭嘴!”卫浮烟压低声音吼道,然后不管门青松,自己放下幔帐找了床躺着。   “砰”地一声门猛然被推开,卫浮烟心道,这么快瞧热闹的就来了?可是那人一把捉住她的手心疼地轻唤一声:“烟儿!”   周怀意怎会来得这样快?   门青松十分知趣地说:“王妃无恙,休息一会儿便好,怀王在此相伴,任何人不准打扰。”然后就退去,听到关门的声音卫浮烟才睁开眼睛。   周怀意见她蓦然睁开眼睛也是一愣,只是转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神色一时幽暗。   “是你的计策?”   卫浮烟真的吃了水,此刻仍是咳嗽连连,她勉强回答道:“是。”   “你疯了?”周怀意大怒,“那是荷塘,你——”周怀意一时语塞,提起荷塘就会想起她在燕京怀王府中荷塘里的挣扎哭喊,以及最后罗裙上的一片殷红。   卫浮烟径自坐起身淡淡地说:“从前怕的现在不怕了,没什么好奇怪。”   “这么做,你究竟能得到什么?”她这阵子变化太大,周怀意恼恨,面上却只是冷然。   “这一来谣言四起,必有人说是秀姬推我下水,到时秀姬便不便跟拓王四处抛头露面,一个人不看不听不经历,只靠别人给的消息,得出的结论和使出的计策就会大不如从前。削弱秀姬,先对付拓王!”   周怀意一脸清寒地听她长篇大论,最后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只为如此,你差点没命了你知不知道?你可知我听说你跌落荷塘,我——”   话到此处终于是说不出口,卫浮烟看得出他的关心和愤怒,便轻叹一声道:“现在这档子,你哪有时间跟我生气?快出去盯着盛谦,你别忘了,秀姬口中的贺礼还没给,这才是真正的大事情!”   周怀意忿然看她一眼道:“就不该带你来!”   “回去你该软禁继续软禁,若是原本软禁,此刻我疑似被秀姬推下荷塘后你便不再软禁,反而会令人生疑。”   周怀意审视她良久,最后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定定地看着她问:“你怎会变成这样了?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你倒很喜欢吗?”   “善恶终有报,”卫浮烟听闻此言心中一凉,稍一偏头躲过周怀意的手道,“我是注定会下地狱的那种女人,害了宿月姐姐,害了青荷,害白风寨被一夜扫平,害师父为我担心,还把原本开心无忧的陆仲拖下水。即使没有这些,我对余生也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周怀意,不要评价我做事的方式,你记得你会赢,然后善待我姐姐和哥哥,我就千恩万谢了!”   “卫浮烟,你来时明明不是这个样子!”   “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早就变成了这幅样子!只是被软禁地乖顺罢了!就凭秀姬她伤了青荷,害我哥哥和我反目成仇,我就非杀了她不可!”   第四十三话 祝融有礼   如果还有什么比等待更心焦的,就是看周怀意渐渐冷凝的眼神。   “那是杀人。”周怀意脸上温柔不复存在,只是冷冷清清地说。   卫浮烟一个喷嚏后直接说:“大家彼此彼此。”他周怀意当初一夜之间扫平白风寨,杀的人未必少了!如今倒还来教她如何善良吗?   “我可以,”周怀意神色更加冷淡地说,“你不可以!”   这是什么道理?卫浮烟全身湿透,此时极冷,根本没心思同他多做纠缠。   “这些事我们回府再说,你是时候去看看盛谦了!”那个所谓的秀姬的大礼究竟是什么,卫浮烟现在只担心这一点,平王、拓王都在,纵然有心对付周怀意和盛谦,又怎能不伤及无辜呢?   周怀意觉得不可思议,时值五月,天虽说暖和,但跌落荷塘弄得全身湿透,此刻只怕也是冻坏了,可是卫浮烟明明看着可怜巴巴,偏偏脸上又有冷凝的杀意。   “有事回去再说,”看他皱眉,卫浮烟抢先开口道,“现下拓王和秀姬不知要做什么,平王也还在府上,更别说大大小小的朝廷命官了!牵一发动全身,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别的不说,你弟弟盛谦你疏忽不起!”   她脸上有湿黏的发丝,嘴唇冻得发白,周怀意越发没心思同她纠缠,只简单道:“我的错,不该带你来。”   卫浮烟闻言知道自己和软禁一词只怕要难解难分了,只是刚要开口便喷嚏连连,周怀意一时神色更是不佳。   “这种事情……”卫浮烟喷嚏不断,说话磕磕巴巴,“纵然秀姬一把火烧了这府邸又与我何干?不过是想换些我想要的,既然对彼此有益你又何必——”   “门青松!”周怀意直接喊道。   卫浮烟忙抓住他手说:“先别!否则我这水便白落了!”   “你要我不动你的羽卫,我答应了,你心愿既达,这就回去吧!”周怀意皱眉看着她冰凉的手。   “你的隐卫至少要留一半保护盛谦,剩下的一部分查探四周,一部分保护平王和几位重要朝臣。如此算来你所剩之人便不多,而只有我可以帮你盯着女眷!”   周怀意嗤笑一声道:“男人争斗,你插什么手!”   卫浮烟一时语塞,咬着嘴唇渐渐松开周怀意的手来。   门青松推门进来,面色有几分古怪,卫浮烟全身湿透此刻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门青松自是不便上前,于是在幔帐后并不上前。   “送王妃回府!”   言罢周怀意便起身欲离开,门青松虽说名义上归在卫浮烟的羽卫,也管卫浮烟叫主子,但是三人都清楚门青松仍然是彻彻底底周怀意的人。眼见周怀意已经起身要离开,卫浮烟压低了头忽然说:“既然以后还是要软禁,又何必说妄谈嫁娶?”   周怀意闻言一顿,却听卫浮烟继续说:“除非你软禁我一辈子,或者现在一刀杀了我,否则我认定要做的事一件都不会落下!”   房中立刻死一般寂静,门青松被叫进来却听到秘密一时更加尴尬,他刚想找个借口先退出去只听周怀意吩咐说:“告诉澜沧,木都统那边可以动手了。”   果然周怀意依言要杀木志敬了?卫浮烟惊讶地看门青松如同大赦一般领命出门,心里却猜测着周怀意究竟要如何动手,她正迟疑,冷不丁一个声音插进来说:“卫浮烟,你现在这样子,我不软禁你洛都城都要被你掀了!杀人,陷害,谋算,设计,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卫浮烟并不生气,只是好意提醒说:“你决定杀了木志敬,心狠手辣,同我没什么分别!”   正是此时只隐隐听到外面乱作一团,卫浮烟和周怀意彼此相视一眼都是一惊。   “出事了!”卫浮烟连忙伸手抓住周怀意随他一起几步走到门外,到了门口周怀意忽道:“等下!”然后扯下房中崭新的红纱帐裹住她湿透黏在身上的衣服,卫浮烟匆匆将红纱裹好拉着周怀意的手就要出门。   只是周怀意手刚碰到门闩只见门“砰”地一声就被撞开,一个紫衣丫头慌慌张张的来找周怀意哭着喊:“怀王,快快……快救救九皇子!”   盛谦果然出事了?卫浮烟看到小丫头背后新房附近有黑烟冒起,立刻明白是走了水,这时间周怀意松开她的手厉声喝令道:“留在这儿!”然后立刻消失在门口。   卫浮烟当然不敢留在此处,别说还有拓王和秀姬,她上次因为青荷的事对平王妃黄婉卿心存疑虑,难得一见自然要确定一二,此刻慌乱之中更是再合适不过了!   哪知她刚要动却觉身旁情况不对,她下意识地一个侧身退回房里,只觉得胳膊上一凉尔后生疼,竟是一道浅浅的血口子!那紫衣丫头手中拿着一把匕首,面色僵滞好似行尸走肉,只是也随之进来用手肘关上了门。   “杀!”紫衣丫鬟僵硬地转了个弯眼神空旷地看着卫浮烟声音尖锐地古怪,“杀!杀!”   卫浮烟毕竟学过些剑舞,虽说不会武功,但闪躲之间比常人灵敏许多。她立刻掏出还湿嗒嗒的手帕随意捂在伤口同时机敏地避开紫衣女的第二刀。紫衣丫鬟虽说手上有利刃,动作也猛烈,但是每刺杀一次便会僵持一会儿。   今儿最大的事便是盛谦大婚,现下宴席尚未结束,客房本就人少,更别说府上走了水,有些力气的只怕都急着救火去了,谁还顾及得了她!于是卫浮烟被紫衣丫鬟拿着刀步步紧逼,却看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求救的人!   “杀!杀!”紫衣丫鬟眼睛里泣出血泪,脸上神色依然麻木,她声音嘶哑,动作僵滞,跑动与停止的瞬间都极其猛烈,好似根本就是别人操纵的木偶。   操纵?   卫浮烟立刻想到,拓王的侧妃就是苗疆女子,最擅巫蛊之术,听闻前段时间回了故乡,原来已经回来了?   紫衣丫鬟一边流眼泪一边继续僵硬地转身直直地看着她凄厉地尖叫一声:“杀!”看样子心中对此行为抵触极大,奈何身不由己。卫浮烟从方才开始便只是往后退,若是没记错的话再退两步就是一个花瓶了。   紫衣丫鬟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呆滞地看着她,猛然间凄惨地高叫一声眼睛里血泪汩汩外涌,顷刻之间便满脸是血,卫浮烟禁不住更退两步,手在背后小心叹道花瓶。却听紫衣丫鬟重新开口说:“怀王妃,初次见面,夜茴有礼了!”那声音低沉之极,像是透过这身体由另一个人发出来的,卫浮烟立刻明白这紫衣丫鬟方才那一声尖叫之后已经是死了,拓王这侧妃此刻正用巫蛊之术借尸传话。   “外头现在如何了?”卫浮烟一边不愿看紫衣丫鬟惨状,一边又必须看着她以防对方突然行动,于是心中让那一脸血弄得一阵恼怒。   “祝融贺喜!”   果然是走水了,卫浮烟更加担心那边状况,可是这紫衣丫鬟慢慢举起手中匕首,继续目光空洞地说:“你去……死吧!”然后身着紫衣的身体如一具断线的风筝一般双脚凭空离地直愣愣向她扑来。卫浮烟一只手早已经放在那花瓶上,见那紫衣女子过来不得不猛然将花瓶砸在来人脸上然后迅速侧身跑到门边。   “去死吧!”满脸是血的紫衣女子继续声音暗哑地吼到,然后再度如猛然飘过来,眼见着匕首就要捅到卫浮烟身上,知听“嘤”一声那匕首竟被什么东西硬生生震掉,卫浮烟趁此机会一把拉开门逃出去,只是她一动逃出门外便听沉闷的一个声响,卫浮烟悄然回头看到那紫衣丫鬟已经脸朝下直直倒在地上,虽说新房那边嘈杂之声更大,却也是忍不住凑上前来,只见紫衣丫鬟身旁是跌落在第的匕首,匕首上深深嵌着一个柳叶刀。   是陆仲,这是陆仲的兵刃,是陆仲!   第四十四话 火海静谧   “陆仲!”卫浮烟当即四下大叫,“陆仲,你出来,让我见见你!”   身边却再无声音,好似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前方黑烟更加浓重了,此刻天色已经擦黑,大火烧得半边天惨烈烈地明亮。卫浮烟知道不可再耽搁,她顾不得紫衣丫鬟,只是想去取下柳叶刀,耐何那到扎地太深,卫浮烟用尽了力才将柳叶刀拔出来,可是这才看到这火势不但没有转小,反而已经要蔓延到这边了!   卫浮烟心知不妙,只庆幸自己衣服原本就是湿的,到比别人更安全几分。她匆匆找了最宽的一条路走向门外,然后逆着四散而逃的人拼命向中间挤。   到了新房主楼卫浮烟心一惊,这里的火势已经是不可控制了,三层的小楼烧得烧塌得塌已经只有两层半那么高,那火烧得几丈之遥都觉得皮肤烧烫欲裂,门口两根柱子摇摇欲坠,眼看便要塌了!   到处是四下逃散的人,和盛谦这府上几个慌慌张张要救火的下人,卫浮烟拼了命地在人群中疯狂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周怀意,没有,就是找不到!   卫浮烟看到一个咳得一脸眼泪的人,乍一看正是盛谦,此刻正被几人围着心急如焚,他身边安然无恙的却快哭昏过去的可不正是玉儿?   “他呢?”卫浮烟连忙抓住盛谦问,“你哥呢?他在哪儿?”   盛谦立刻欲哭,面有惧意地向右看了看,卫浮烟的目光随之移过去就看到轰轰烈烈燃烧的大伙,正是那栋新房主楼!   卫浮烟心一紧,一把抓住盛谦肩膀厉声问:“你好端端的他怎会进去?他现在人在哪儿?究竟在哪儿!”   盛谦却只是看着大火哭,卫浮烟气急赫然吼道:“哭什么哭!问你话呢!他人呢!”   身后有人将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卫浮烟却只是紧紧盯着盛谦,只听盛谦用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救,救平王叔和……”   卫浮烟猛然起身,这一下起得猛了差点昏过去,只觉得有谁扶住她,卫浮烟却无暇顾及周围,只记得盛谦的话,然后转身定定地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   周怀意,周怀意!卫浮烟心中立刻有魔鬼在嘶号!周怀意!   她眼神由麻木到茫然,再到怨恨,再到疼痛,最后眼前全是惨烈的哀伤。周怀意进去救平王和平王妃了!   可是这时间猛然有人从大火中跌跌撞撞地出来,卫浮烟慌忙迎上去,却见是一脸狼狈的周远之和已经昏过去的平王爷,周远之扶着平王爷走到一旁连声轻唤道:“父王,父王……”   “远之,”卫浮烟慌忙扑过去抓着周远之问,“里面还有谁?还有谁在里面?”   周远之这才看到她,目光向大火中看一眼目露凄凉,再看向卫浮烟的神色更加怜惜。   再度有人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卫浮烟却只是抓着周远之急忙问:“说清楚,他和她在火里吗?在哪里?”   周远之自然听得出她问谁,便轻轻点了点头。他将平王爷托付给府上下人便准备进去救黄婉卿,毕竟再怎样那腹中终究是自己的手足,可是一转身却只看到卫浮烟拼了命要往里冲,一个面具人正在身后拖着她,身形熟悉。   “卫浮烟,你清醒一点!”那人大吼。   卫浮烟立刻听出这是谁,猛然回过头却只看到一张银色的精致面具,眼睛的部位是两个漩涡纹的洞,此刻却清晰地看得出面具下旋涡纹中眼睛的怒色。   “陆仲……”卫浮烟这一叫心就发颤,她忍不住看向里面,周怀意就在里面,为了一个黄婉卿他在里面生死未卜!   “在这儿好好呆着,我去!”陆仲拍拍她肩膀说,可是却被另一人拦下,一看是周远之。   “看着她!”周远之放下这一句话就再度冲进火里。   “远之!”卫浮烟猛然挣开陆仲随着周怀意冲进火里。   明明是跟着周远之进去的,可是一进入火里却什么都看不见,目光所及全都是燃烧的火焰和烧败的房梁和椽子,她一边退下身上的粉色纱帐,只仗着自己衣服是湿的一边躲闪跌落的木料一边往里寻找。   “周怀意,周怀意!”卫浮烟大叫,“周怀意,你在哪儿!”   她一个人在里面跌跌撞撞地找,一个转弯处一小块木料掉下来狠狠砸到她肩膀,卫浮烟大叫:“周怀意,周怀意,你快回答我!”   她和周远之早已经走失,更不知道陆仲也已经进来,只是疯狂地寻找周怀意,是死是活都要找到!   “周怀意!”卫浮烟大叫,眼睛让大火熏得睁不开,却早已经转晕了方向。   忽然之间谁拉住她将她向后扯同时听到一句“小心!”,卫浮烟被丢到一边狠狠磕到一根已经摇晃的柱子,却见几乎立刻一个粗大的椽子掉下来落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   “陆仲?”   银色的面具下满是愤怒,卫浮烟看到她的面具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在火中拉住他道:“出去,快出去保护盛谦!调虎离山,调虎离山!保护盛谦!”   “卫浮烟你他妈疯了?”陆仲一把拉住她就要往前走。   “不,陆仲,求你了,救救盛谦,盛谦若出事他会死的!调虎离山,这是调虎离山计啊陆仲!”卫浮烟早已经语无伦次,只挂念着她必须留在此处寻找周怀意,而周怀意最疼爱的盛谦也万万不可出事!   “跟爷出去!”陆仲恶狠狠地说,“你他妈不出去小爷一刀看了那厮!”   卫浮烟眼睛让烟火熏得证都睁不开,看到的陆仲银色的面具早就是一团明晃晃的亮色,根本看不到眼睛在哪!   此刻卫浮烟却突然听到一声极其奇怪的惨叫,是个女人的声音!是黄婉卿吗?   “陆仲,保护盛谦!”卫浮烟丢下这句话立刻向冲向火中,她刚冲出两步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房梁掉落下来隔开她和陆仲,陆仲是再不可能通过这条路追上她了!   卫浮烟看不清眼见,只是尽量用湿着的袖口掩住口鼻然后顺着仍然存在的惨叫声继续往前走,到一个拐角之处只听一句:“放了她!”卫浮烟心中一凛,这是周怀意的声音,他还活着,他还好好的!   奇了,这块地方反而烧得极少,对一个刚刚从肆虐的大火中挣扎而来的人来说,这里安静地想一个避风港。这里看样子是花厅一角,黄婉卿坐在正堂主位上,身边站一个蒙面绿衣女,周怀意身上好几处烧伤,脸上也有一道伤在淌血,可是人却铮铮而立怒视前方。   “啊!”黄婉卿忽然惨叫。卫浮烟躲在暗处这才看见,绿衣蒙面女抬起黄婉卿一只胳膊,刚刚在她白似藕节的玉臂上划了一道。而黄婉卿这胳膊上已经满是划痕,只是这一声惨叫后黄婉卿便只是泫然欲泣地看着她隆起的肚子。   “怀王殿下,”绿衣蒙面女再度举起刀子说,“你可要考虑清楚了,你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现在就在你面前,你一言不慎她就要一尸两命!”   周怀意并不看黄婉卿,只是直视绿衣蒙面女说:“你先放了她,把平王府拖下水,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哈哈哈哈……平王府?”绿衣蒙面女手起刀落立刻在黄婉卿手臂上增加了一道伤。   “锦绣王偷偷跟范大人来访之事,恐怕怀王也是瞒着怀王妃的吧?”绿衣蒙面女十分不屑地说,“怀王妃就这么一个弟弟,她看待这弟弟可不比怀王你看待九皇子的情分少多少,若是知道你偷偷扣下了锦绣王,你猜怀王妃会如何?”   卫浮烟猛然捂住嘴巴免得自己尖叫出声,她身为端阳公主的唯一一个弟弟卫锦年!她出嫁时锦年随三哥南下远征,根本不知道她出嫁的事!现下锦年偷偷跟着范方桐来黎国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周怀意冷冷地说,“不必拿这种事威胁本王!~”   “自然是这样,全世界能威胁到怀王殿下的人只有三个,繁花似锦杀手盟盟主花错,也就是你师父,黎国九皇子周盛谦,也就是你母弟,还有一位就是眼前这位美人儿,平王爷的王妃黄婉卿,你怀王殿下珍爱的女子!怎么,一个不够,是想同时见见这三个?”   卫浮烟近乎绝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软禁的原因是因为他私自扣下了锦年,锦年是辰国的锦绣王,不上奏朝廷而是偷偷随礼官出行,说小了是微服私访,说大便是图谋不轨了!周怀意从前查过她,自然知道锦年的事,所以他大约在锦年刚到洛都时便已经扣下他了!   第四十五话 心底妖魔   “知道这三个人重要,便不该去招惹!”周怀意神色冷淡地提醒。   绿衣蒙面女子咯咯娇笑一声,用淌着血的刀子在黄婉卿绝美的脸上轻轻拍了拍说:“看不出来此人竟有如此好命,已经是平王府的王妃,却又是足够让怀王爷动怒的女人!啧啧,相比之下,那怀王妃被软禁也是活该了!”   卫浮烟立刻一个激灵,目光定定地看向周怀意,却见周怀意神色全然落在绿衣蒙面女身上,目露鄙夷。而黄婉卿失血过多,伤痕累累的左臂止不住轻颤,可是听闻此言却似乎欲开口,只是绿衣女子轻笑一声,然后将刀子猛然指向黄婉卿隆起的肚子厉声道:“少说废话!锦绣王现下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我数到三,你再不说立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   周怀意面色清寒,冲绿衣蒙面女冷笑一声,却只是纹丝不动地道:“杀了这孩子,本王便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多谢秀姬成全!”   卫浮烟躲在角落死死咬着嘴唇,握紧的拳指甲都深深插进肉里。   绿衣蒙面女显然不是秀姬,但是既然一定是秀姬的人,周怀意如此说来应当完全没错。绿衣蒙面女稍稍一愣,看看身前因为失血过多快昏过去的黄婉卿说:“哼,真是好笑!先前竟让我绑平王妃来,幸亏我没听你的!呸!”   卫浮烟在角落里清清楚楚看得到绿衣蒙面女眼中的嫌恶来,她表面看来只是自顾自地咒骂,可是卫浮烟清清楚楚看到黄婉卿轻轻战栗了一下,然后面色立刻十分痛苦,似乎腹中孩儿有恙。   周怀意的眼神立刻更加幽暗了,手也暗暗青筋暴起。   卫浮烟身后大火已经蔓延过,即使此处已经算她走过的最安全的地方,但再不出去,“安全”也将同他们彻底无缘。   而更糟糕的是她的眼睛,由于在大火中四下乱闯致使烟熏火燎,此刻这眼睛生疼生疼,并且睁开眼看什么都是大块模糊的颜色,如今也只是看到周怀意一拳暗暗握紧,才猜得到他手上青筋暴起、才看得出他心中波澜未平。   被周怀意一口拒绝,绿衣女子似乎毫不意外。她一手从黄婉卿头上拔下一支簪子对准黄婉卿的脖子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确定锦绣王在你手里,费些心思,就总能找得到。不过我也不能白来一趟,你死,换她一条命!”说完将手中刀子远远抛过来。   刀子扔在周怀意脚边,周怀意却并不伸手去拿。绿衣蒙面女冷哼一声道;“怎么?还真以为我不敢?”言罢便用簪子狠狠刺进黄婉卿的肩窝,黄婉卿原本已经失血过多半是昏迷,这一刺立刻惨叫一声复又清醒。   周怀意手上拳头紧握,暴怒之气一丝丝散开在花厅里。   “快点!”绿衣女子这次将簪子对准黄婉卿的大肚子,黄婉卿立刻紧张,连连挣扎求饶,却被绿衣女毫不犹豫地甩了一个巴掌。   周怀意立刻道:“住手!”   绿衣蒙面女声音更加凄厉地说:“手起刀落,你一刀下去,我便放了这个小妖精!”   卫浮烟让烟呛得快要窒息,却定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周怀意捡起刀子在手中把玩着问:“本王死,换她,对你们辰国并无好处,你确信这是秀姬的意思?”   绿衣蒙面女一愣,旋即嗤笑一声再厉声道:“快点!我没工夫跟你磨蹭!”说罢绿衣蒙面女扬起簪子狠狠扎在黄婉卿另一个肩窝,黄婉卿惨叫一声立刻昏过去了。   卫浮烟只是紧紧盯着周怀意,她眼前看不分明,只觉得背后的火已经快烧到她身上,皮肤是炙热的疼痛,到处是躲不过的浓重黑烟和不停往下掉的烧的破败木料。   周怀意果然慢慢伸手拿出了刀子。   “好,本王死,换她们。”周怀意淡淡的说道,好似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周怀意看一眼昏死过去的黄婉卿,手猛然扬起,然后立刻向自己心脏部位刺过来!   “噗!”   卫浮烟肩上再度被重重划伤,她心中恼怒愤恨担心恐惧全都压不住,将她软禁,私扣锦年,如今却要为黄婉卿去死了!   周怀意惊愕地看着从一旁扑过来以身挡刀狼狈不堪的卫浮烟。她脸上身上全是各处烧伤,头发也被烧坏一缕,尤其是一双眼睛里面全是红血丝,眼角还挂着两滴血泪。   “你怎在此?”周怀意立刻拉着她欲将她扯到身后。   卫浮烟闻言心中更加愤怒,几乎是下意识地扬手便狠狠甩了周怀意一个巴掌!   “啪!”花厅里立刻寂静。   卫浮烟手上火辣辣地疼,伤口火辣辣地疼,却只有心中冷冰冰的恶寒。这一巴掌,打的是周怀意的脸,却碎了自己全部的残梦!   ”烟儿……“周怀意愕然,不仅仅是卫浮烟为何出现在此,还包括她蓦然冲出来替自己挡刀,更是因为这一巴掌!卫浮烟方才怒视着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卫浮烟心中恼怒,转身冷冷看着绿衣蒙面女道:“这是我卫浮烟的男人,什么时候死只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你算什么东西,用一个黄婉卿威胁我的命!”   周怀意只惊愕于那一巴掌,可是绿衣蒙面女一愣之后却掩口笑道:“原来是怀王妃驾到,有失远迎!”   “不就是想杀平王妃么?”卫浮烟握紧从周怀意手中抢过的刀子冷笑一声说,“杀,杀啊!我看着你杀!”   绿衣女却看一眼黄婉卿迟疑着不动。   “好,你不杀,我来杀!”卫浮烟拿着刀子大步便欲朝前走,却被周怀意伸手抓住不得动弹。   “周怀意,你松手!”卫浮烟冷然道,“辰国卫氏外嫁公主夫亡妻随的古训你不是不知道!你愿一命换一命我管不着,但是我凭什么要为你喜欢的人去死?便当我如此下贱吗!”   周怀意眼底涌动着古怪的氤氲,卫浮烟狠狠甩开周怀意的手转而直视绿衣女道:“滚回松鹤楼告诉殷秀色,她想怎么对付怀王我不管,但是这个男人这条命是我的!以后胆敢再在我身边杀人放火,我立刻扫平松鹤楼!”   绿衣蒙面女被卫浮烟狰狞的面目镇住,她手上簪子还指着黄婉卿的肚子,卫浮烟冷笑一声道:“要杀便杀,不杀快滚!”   绿衣蒙面女正自犹疑,卫浮烟却一步步稳稳上前走到她眼前,直到两人现在中间只隔着个昏倒在椅子上的黄婉卿,卫浮烟冷冷笑开道:“即使你蒙着面,我也知道你是谁!若我告诉他你有异心,你算算你有几条命能活到明天!留着你给殷秀色报信,别不知好歹!”   绿衣蒙面女一个激灵,不可思议地看着卫浮烟。   “不信?”卫浮烟冷然开口问道,“你妹妹呢?也来洛都了吗?”   绿衣蒙面女眼神大变,见卫浮烟真得认出,立刻便慌乱三分,然后咬咬牙撒手急速向后堂逃去。   屋中转眼寂静,火已经烧过来,到处都是噼噼啪啪东西砸落的声音。然后只听几声闷响,卫浮烟猛然回头,她睚眦欲裂,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可是却绝不会把一个人看成七八个!   “主子!”   是隐卫!   卫浮烟立刻明白一事,一时心中恼怒之意更盛!   周怀意一早便知今日事情有变,他一定察觉了府上走水的隐患,然后针对这个可能挑选了这个花厅,为什么别间房舍都迅速烧毁,偏偏这半个花厅不受影响?因为这里要埋伏隐卫所以做过特殊处理!   盛谦成亲,周怀意明知此行凶险,便不可能有所疏忽!   卫浮烟手上紧紧握着绿衣蒙面女那把刀子,眼看着隐卫在周怀意简单吩咐之下迅速散开。   “哈哈哈哈……”卫浮烟立刻想明白今日所有之事,心中扭曲近乎癫狂,她狂笑几声赫然赞道,“好!好聪明的计策!好!”   第四十六话 大难不死   卫浮烟满眼是疯狂肆虐的大火,炙热的火焰卷出明亮妖冶的花,心头却有妖魔肆虐让她狂笑不止。   “局中局,计中计,周怀意啊周怀意!”卫浮烟一边大笑一边摇头后退道,“你早就查到这府邸有异,你从一进入这府邸便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所以一副悠然之态!从头到尾不过是我一个人在担心而已!”   “先出去!”周怀意看着她眼角血泪心中惶然,上前一步欲带她走。   “周怀意,我不明白!”卫浮烟再度退后半步不可思议地说,“你看着我像傻子一样为你弟弟担心时,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   “说过让你留在那里,为什么还要过来!”周怀意强行拉住她手腕道,“闹什么闹!先出去再说!”   卫浮烟眼睛火辣辣地疼,根本看不清周怀意的脸,然而提及那个被巫蛊之术控制的紫衣丫鬟还是觉得不寒而栗,她冷笑道:“周怀意,不是只有你懂得用局中局,不是只有你知道九皇子府大婚走水工部会受到牵连,拓王会受到牵连!工部是拓王的势力范围,秀姬敢放这把火,就担得起这后果!而你为了一个黄婉卿将我留在那里差点害死我的事,我也绝不会就此作罢!”   那紫衣丫鬟是盛谦的近身侍婢,跟周怀意也极为熟惯,周怀意将卫浮烟交给那丫鬟原是替她担心,又哪里想得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不要!”身后的黄婉卿大叫一声,似在噩梦中惊醒。   黄婉卿一边胳膊上满是伤口鲜血淋漓,醒来后第一件事却是本能地用血淋淋的手捂住肚子。   大火肆虐,这个花厅一角早已算不得安全,卫浮烟再度感受到方才置身火海的恐惧,她眼睛疼痛,看到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先出去!”周怀意再度道,说着便上前欲抱起显然不能独自行动的黄婉卿。   “你站住!”卫浮烟冷然道。   周怀意脚步一顿,却见卫浮烟径自走向黄婉卿身边。   黄婉卿面上满是畏惧,似乎卫浮烟根本就是可怕的妖魔。卫浮烟觉得好笑,先前觉得黄婉卿沉静温柔美艳不可方物,现在看她目光畏惧躲闪只觉得不过尔尔!!   俯身在黄婉卿耳边,卫浮烟咬牙切齿地道:“出去之后,敢乱说半个字,我绝不放过你!”   “啊!”黄婉卿尖叫一声,一脸惊恐地拼命想要远离她。   周怀意立刻迈出一步,卫浮烟冷然一个眼神杀过去,硬生生让周怀意顿住了脚。   “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纵然青荷的事跟你无关,你敢说你跟刚刚那个人毫无牵连?利用别人的爱装可怜,你也配当一个母亲!”卫浮烟紧紧盯着黄婉卿绝美的脸,心中一阵厌恶道,“若不是你腹中孩子是周远之的手足,就凭你提议让人绑我,我就会杀你以绝后患!”   卫浮烟刻意压低了声音,周围大火肆虐,她确信周怀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并非怕他知道,只是痛恨再将黄婉卿牵扯进来!   黄婉卿闻言神色更加惊恐,慌忙看向周怀意求救:“救命!怀意,救我!怀意……”   周怀意完全听不到两人究竟在说什么,只是周围大火肆虐,这里真是片刻都不能留了。   “先出去……”周怀意上前。   “站住!”卫浮烟冷冰冰地看向周怀意道,“站在那儿别动!”   “卫浮烟……”   周怀意虽怒,但仍是停了脚步,卫浮烟冷然收回目光再度压低声音对黄婉卿一字一顿地说:“从这一刻开始,但凡我还是怀王妃,你就最好别和怀王府有任何瓜葛!安安分分生儿育女做你的平王妃,否则以你辰国细作的身份,十个周怀意也救不了你和你的孩子!”   黄婉卿惶然噤声,似被生生噎到一般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轰!花厅的一角猛然坍塌,周怀意迅速上前将卫浮烟护在怀中,却见一个人跌跌撞撞从坍塌的一角闯进来,袍子上满是烧焦的痕迹。   周远之!   周远之神色惶恐,手上拿着一块烧焦的什么微微发抖,卫浮烟细看许久才认出那是她先前身上披的那块粉纱,进了火海她就匆匆褪掉了,怎么在周远之手上?   周远之目光发颤地看着卫浮烟,他身上向来有泰山压顶而不崩的大气淡然,此刻却吓得魂飞魄散,清清楚楚记得她身上披着这块古怪的粉纱,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周远之大步上前紧紧将卫浮烟抱在怀中,他一言不发,卫浮烟却什么都能明白。周远之向来飘逸淡然,从来没有如此失魂落魄过,他抱着她的手微微发颤,紧紧抿着嘴唇心中排山倒海都是酸楚。   “远之,不值得……”卫浮烟轻叹一声道。   周远之并没有看漏花厅里的周怀意,于是更加凄凉地问:“那你呢?值不值得?”为了周怀意,竟然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冲进火海,她爱他已到如斯地步了吗?   卫浮烟被提醒,心下发冷地无声笑开,然后退开周远之的怀抱,目光定定地落在一旁面色沉暗地可怕的周怀意身上,然后清清楚楚地说:“不值得,根本就不值得!”   出来的时候是周远之抱着黄婉卿,周怀意扶着她。他们走的是秀姬和隐卫逃走的那条路,在这栋楼的偏西南方向。周怀意必须去看看盛谦,周远之也必须去看看平王爷,而卫浮烟也想去见见陆仲,他们三个清醒的几乎一言不发。卫浮烟的在楼中被烟呛得厉害,逃到外面仍是连连咳嗽不止,而更严重的是眼睛,她此刻看什么都是大块模糊的颜色,周怀意扶着她心惊胆战地看着她脸上的血泪。   主楼正堂门口黑压压的满是人,但是竟然鸦雀无声。卫浮烟眼睛看不分明,却也知道绝没好事。   “都有什么人?”她问。   “平王府人,怀王隐卫,不夜城四鹰,银面具人。”周怀意简单回答。   不夜城四鹰来了?那岂不是连义父都知道了?刚念及此处便看到人群中一个身影猛然冲过来将她抱在怀里连声说:“没事了,烟儿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和刚刚周远之一样的情感,只是表达地更加炙热更加明显,花错口口声声尽在安慰,可是那份担心与恐惧却重重砸进卫浮烟心底。   “爹,对不——”   猛然有人将她从花错怀中拉出来,卫浮烟看到一个银色的面具,知那是陆仲,她感念陆仲看起来安然无恙,可是陆仲突然扬起大手,狠狠一巴掌甩在卫浮烟脸上!   陆仲这一巴掌下手不轻,卫浮烟被摔倒在地,脸上火辣辣地疼。周怀意和花错立刻将她扶起,并且几乎同时就有两个人冲过来要拿下陆仲,看样子是周怀意的隐卫。   “放开他!”卫浮烟抓着花错的手起身,明明看不清楚,却感受到陆仲的怒意。   “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你要多少人替你担心!”陆仲甩开隐卫上前狠狠抓住卫浮烟的衣襟怒吼道,“你他妈的到底能不能清醒一点!他冲进去救那个女人,你他妈的冲进去找他!你差一点死了你知不知道!你他妈的到底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疯了!”   周怀意猛然看向卫浮烟,手上心间瞬间都是一个停滞,她是为了……找他?   大火肆虐,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替他拦下一刀,呵退绿衣蒙面女,弄得自己满身是伤,是为了他?   像傻子一样,究竟是为谁担心?   卫浮烟看着陆仲模糊不清的脸惨然一笑,只是那面目越来越模糊,到最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四十七话 迁怒青松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似乎是半夜,她浑身都是古怪的疼,有的地方如炙烤一般,有的地方却像被利刃划破,她嗓子干裂难忍,便习惯性地叫:“绮云……”   立刻有人抓住她的手,那手大,指腹粗糙,却十分温暖。   是周怀意,她知道,即使看不见也不听他开口,可她就是知道。   很快有人拿了茶水过来,卫浮烟挣开周怀意的手接过茶杯时方才想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即使是半夜,既然周怀意和倒茶的都还在,便不该一片漆黑。   卫浮烟静静抿一口茶,然后伸手碰了碰眼上纱布,也是此刻才闻到一丝药味,她兀自笑开说:“我要瞎了吗?”   “胡说什么!”周怀意简单道,“烟熏得狠了,需得几天调养。”   眼前一片漆黑,身上各处都是疼痛,卫浮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就好像她才是这世界的中心,她才是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东西,其他的事情都统统都无所谓。   她握着茶杯兀自笑开,稍稍一动却觉得这锦被摸起来和她平日里盖的那床完全不同,于是问道:“这是哪儿?我爹呢?”   “兰苑,”周怀意还不习惯她突然改口叫花错爹,所以稍稍顿了一下才说,“师父守了一天一夜,刚刚才被劝下休息。”   “兰苑?”卫浮烟指尖划过锦被,嘴角牵出一丝笑轻声问,“你要我睡……黄婉卿睡过的床?”   牡丹花会,黄婉卿因蛇受惊,周怀意把黄婉卿抱去的地方就是兰苑——周怀意生母藤萝夫人生前住过的地方。   “也罢,连别人的男人都占了,又何须计较睡着别人睡过的床!”卫浮烟冷笑道,“陆仲如何了?”   她突然之间的性情大变令周怀意有些措手不及,然而看着她头上一圈厚厚的纱布,仍是压下胸中各种情愫说:“兰苑并非只有这一张牙床。”   卫浮烟嗤笑一声,周怀意生母生前所居之地,也是平常人随随便便能住的?黄婉卿在他心中的地位她心中十分清楚,只是从前是好奇和羡慕,现在是深深的厌恶。   周怀意绝口不提陆仲,卫浮烟握紧茶杯连忙再度问道:“陆仲,究竟怎样了?”   “宫中侍卫来之前逃了。”周怀意答。   卫浮烟心下稍安,其他也没什么好问,她再度抿一口茶,屋中一时安静。   “主子,汪公公带来了皇上口谕,此刻在门外求见!”   是门青松的声音。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这场大火由秀姬开始,经周怀意插手,最后又意外牵扯到了她卫浮烟、陆仲甚至花错爹爹。然而最终结果究竟对谁有利、这场大火又会如何改变众人的关系,现在才初露眉目。她卫浮烟在九皇子府邸受了伤,却被送来宫里养伤,显见是皇上的意思,那么目前至少可以肯定,不管牵连到谁,她现在都尚属平安。   “王妃……”   屋中还有人?卫浮烟吓一跳,手中热茶立刻泼洒出来一些,却听那人继续说:“那个……”   他一迟疑,卫浮烟倒知道他是谁了:“门青松?”   “啊,是,是卑职……”门青松抓住头看着目不能视的卫浮烟迟疑着说,“卑职有个……不情之请……”   听声音似在近处,卫浮烟握紧茶杯皱眉道:“既是不情,又何必开口?”   “主子……”门青松早已经被周怀意从隐卫中抽调出来送给她,现在头上顶着的也是卫浮烟羽卫的名号,可是他是谁的人卫浮烟却清清楚楚,所以听到如此别扭的一声“主子”,由不得心生几分厌烦。   “说!”   “主子,那日王爷吩咐,大火一烧起来就让卑职带您避到别院,后来见您失足跌落荷塘卑职一时心急就先带您过去了,那里原是大火烧不到的地方,谁也未曾想到您会自己闯进火海……”   卫浮烟冷然一笑道:“门青松,我犯贱,我活该,是这意思么?也用得着你来提醒?”   从未听王妃如此说过话,门青松慌忙跪地说:“卑职绝无此意!王妃对王爷一往情深感天动地——”   “啪!”卫浮烟一把摔了手中茶杯,茶水茶叶和碎裂的瓷渣溅在门青松手上,立刻就满是细小的伤口。   “卑职僭越,卑职知错!主子恕罪!”   这一声声的“卑职”听得卫浮烟心下极其难受。无论是在燕京还是在洛都,卫浮烟都真心把门青松当自己的人看待。这个人喜欢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在有树木的地方会像猴子一样蹿上树去,喜欢闹别扭,但是整个人十分有趣。   更别说在盛谦大婚那日,他还从荷塘之中将她救起。心中恼怒,迁怒到别人身上算怎么回事?   卫浮烟叹一口气说:“平身吧!你来究竟是要说什么,直说。”   门青松却迟迟不开口。   “直说吧!”卫浮烟越发后悔自己失态。   门青松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主子,王爷一直守着您,如今已经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也滴水未进了,隐卫的兄弟们和绮云几个都十分担心,所以卑职特来恳请主子……”   “知道了……”卫浮烟打断他道,“可还有其他事?”   门青松一愣,连忙摇头,却忽然想起她看不见。   “不说话,是在摇头吗?”卫浮烟开口问道。   门青松惊讶,抬头看着卫浮烟头上厚厚的纱布发呆。她侧脸美极,略略低着头,一手不自觉地抓紧锦被一角。   卫浮烟开口问:“门青松,你当年如何结识周怀意的?”   “因为,因为认识了柳大哥……”   原来是因为哥哥柳轻舟,卫浮烟叹口气说:“当日留你在身边,一是贪图你武功高,想求个保护,二是因为你是他的人,有你在,想来他就不会再派人暗中监视了。”   可是有什么用,当日在翰墨楼也听得清清楚楚,周怀意一直在派人监视她,而很多时候,再高的武功也无法让人不受伤害。   周怀意走到门口,蓦然听到卫浮烟说:“你回隐卫吧!继续做你的隐卫,日后便不是我羽卫中人了!退下吧!”   门青松大为惊讶,下意识说:“主子……”   周怀意看着跪地不起的门青松和地上茶渣碎片,以为他们二人起了冲突,他刚踏入房中便听卫浮烟再度开口道:“退下吧!”   “主子……”门青松结结巴巴地说,“卑职……卑职……”   “退下吧!”卫浮烟第三次开口说道.   周怀意走上前去看看二人,卫浮烟神色平静,门青松一脸惶恐,两人都不似方才看到的样子。   这变故突然,明明她的羽卫一个都不在身边,算起来身边侍卫也只有门青松一个人了,却还将青松推回隐卫?难道她真的要走到那一步了?   “青松,先退下处理伤口。”周怀意吩咐。   卫浮烟抓着锦被的手猛然一抖,什么都看不到,竟不知他进来了,这种感觉十分糟糕。   “门青松,我弄伤你了?”   门青松和周怀意都看到她手上那一个颤抖,一个同情一个怜惜,各自都微微愣着。   “没事,”门青松回答道,“卑职告退!”   周怀意看着地上碎瓷片和茶渣,重新帮她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怕再吓到她,于是不到床榻边就先开口说:“喝茶。”   “你不必如此,”卫浮烟靠在床头道,“门青松说,你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滴水未进,是真的?”   周怀意并不作答,只是走到她身边拉了她的手,将茶杯塞到她手中。   第四十八话 父女相依   “求你一件事,可以吗?”卫浮烟握紧茶杯仍然低着头问,口上说的是求,可是语气冷淡之极。   周怀意不能看眼前的人,眼上敷着厚厚的药膏,缠着惨白的纱布,紧握着茶杯的手泄露出目不能视的恐惧,可是身上依然是硬撑着的坚强和冷淡,他走到窗边看着院中景致,许久才回答:“说。”   卫浮烟轻抿一口茶,尔后静静地说:“只要我还是怀王妃,你就不能死!夫亡妻从,我不想为你殉葬!”   周怀意心中一紧,眼中满院的藤萝泼泼烈烈的紫色都变成浓郁的血色,他眼睛发虚,开口欲辩解,可是看着床上紧紧握着茶杯的卫浮烟,突然就失了力气。   当时卫浮烟也在场,为婉卿去死的那种事,她也知道是不当真的。可是卫浮烟当时抽他的那一巴掌却就此定格在他心间,她咬着牙,眼睛里流着血泪,掷地有声地说:“这是我卫浮烟的男人,什么时候死只能由我一人说了算!”   再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若是当日她不幸葬身火海……周怀意不敢想,只记得她昏倒之际,眼睛淌着血,半张脸被陆仲打肿,全身上下都是烧伤,他要抱起她都不知从何处下手,因为无论碰到哪里都会碰到伤口。   许久,周怀意才声音滞涩地问:“说不再信我,不再要我,为何还要冲进火海找我?”   卫浮烟听闻此言方知他站得远了,冷然一笑,并不回答。   “父皇有口谕,你留在兰苑养伤,想要什么或是不想见谁,只要你在兰苑,一切就都由你做主。”   卫浮烟心中更是发冷,不论昌熙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她不过是换了个软禁的地方,于她无任何损伤。说起来自从周怀意回来,从燕京的挽夕居到荷心斋,再到洛都王府的安然苑,周怀意的书房翰墨楼,甚至还和青荷一起住过几天哥哥柳轻舟的枫扬院,一路换来居无定所,她成了亲也从没有过家。   “方才求你的事,答应或是不答应,至少要给个清楚明白的答案。”   “好,”周怀意道,“好,一起长命百岁。”   一起长命百岁,这种话在燕京就已经说过,卫浮烟想来心中更冷,来洛都的时候,还以为真会开始有夫有家呢!   “那就去吃饭休息,免得你的隐卫再替你担心!”   周怀意看着她自嘲地摇摇头。   卫浮烟再度回到了在燕京大病的那段日子,每天睡得昏天暗地,只是从前醒来还可以看到一些人,这次却什么都看不见,甚至只要她不开口不动,便没人看得出她是梦是醒。   终于有一天,花错来了,花错坐在床边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发,卫浮烟便不再装睡,笑着抓住他的手说:“爹,你来了?”   “是啊,”花错一脸心疼,扶她坐起身来说,“可有想爹爹?”   “很想。”卫浮烟抓着他的手不放,自从眼睛被纱布蒙上之后她就有了抓东西的习惯,茶杯,锦被,衣角,手上不抓着什么心中便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中空落落地害怕。   花错将她拥在怀里说:“对不起,烟儿,爹没能照顾好你,已经随你来洛都,却仍让你受伤。”   “爹!”这次是卫浮烟自己犯傻,更听不得花错这样说,于是笑笑道,“爹,让你担心,对不起……”   “烟儿,烟儿……”花错抱着她轻拍她后背。   “爹,我一直等着你来,我有事求你,你不要跟他提起。”   花错偏头看看一直坐在一旁的周怀意,这才明白卫浮烟根本不知周怀意就在身边。   只是这一个停滞卫浮烟便心生疑窦,她抓着花错的手问:“爹,这房中可还有其他人?”   这一问花错更是心疼,他松开手让她好好靠在床头,然后说:“只有我们,烟儿,爹知道你开口要什么,给你便是了!”   “爹……”卫浮烟惊讶,却转而鼻子一酸,可是眼睛立刻又生疼生疼,她不敢让花错看出来,便只是紧紧抓着花错的手低头不言。   周怀意察觉异样,对花错使了个眼色,花错连忙道:“眼疾未好,这几日不能哭的!除了有一样东西爹说过要留给意儿,不能食言,其他的全都是留给你这乖女儿的啊!日后给还是现在给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个繁花似锦而已,你身边无人,爹很早便想把它送给你了!”   卫浮烟惊讶道:“爹,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周怀意说的。卫浮烟自从火海中突然出现甩了他一巴掌之后便性情大变,她明明比从前更果断更绝情,可是竟将她身边唯一的羽卫门青松遣走,加上陆仲已经彻底销声匿迹,卫浮烟不可能在其他人那里求得帮助,只有师父,只有繁花似锦。   花错再度看一眼疲惫的周怀意,神色之间满是怜悯,周怀意惨然一笑,避开他的目光来。   “你爹白起年当年创建的三花堂,可是你们辰国一等一的杀手组织。爹这繁花似锦虽说不比三花堂,但是你接手,也算女承父业了,你这打算极好!”   花错如此一说便解释了他提前知道卫浮烟要要繁花似锦的事,卫浮烟信服,却更加难过,她拉着花错的手说:“爹,对不起,还没能为你做些什么,已经先向你讨要许多东西,对不起……”   花错摸摸她额头说:“这些东西,原本就是留给你们三个的,你,意儿,和轻舟,你们就是爹的全部了,其他东西都不算什么。”   卫浮烟感激地笑笑,直到再度被花错抱在怀里,她才小声说:“爹,嫁过来和亲,唯一庆幸的就是遇见你……”   花错不知周怀意听到没有,可是等他回头,却看见周怀意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也不知是梦是醒,是听到还是未闻。   大火之事昌熙帝暴怒,几天以来每次上朝都要把大臣们个个骂得狗血淋头,工部所有人罚俸一年、杖责五十,负责修建府邸的余侍郎被杖责一百,连降三级,连佟妃都不敢去求情。盛谦和玉儿因为大婚受惊,被皇上亲自接回皇宫重新拜过天地,并大举赏赐压惊,就此留住皇宫。   这件事牵连之大一朝一夕看不出来,但是怀王和拓王以及整个后宫的关系都就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工部是拓王的势力范围,因此拓王这次也被皇上骂惨,甚至说出“谋害手足,人人可诛”的话来,就此拓王告病不朝,拓王府那边立刻安静许多。   整个罗都城都在谣传,当日卫浮烟跌落荷塘是拓王姬妾秀姬所为,意在让怀王和辰国反目成仇,因此拓王府的女眷们也安静许多,连卫浮烟现在最最好奇的拓王的侧妃、月国郡主单夜茴也再无消息。   因为大火一事,木都统的死变得像是漫不经心的一个小消息,没人知道木都统为何而死,但是他就那么死了,甚至就死在拓王府门前十几丈远的地方,却偏偏查不到任何痕迹。如果换做其他时候,木都统的死一定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可是此时满城都在议论大火,根本无暇顾及此事,但是卫浮烟心中明白,拓王的人一定看得到什么叫做杀鸡儆猴。   后宫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拓王府安静下来,拓王之母柴贵妃也就此收敛许多。原本后宫里最最得宠的无非是柴贵妃和佟妃,然后工部余侍郎是佟贵妃的娘家姐夫,也因余侍郎的事受到些牵连。拓王被打击,皇后表面无异,但是必然十分满意。一时间后宫平静,表面上处处和睦,连卫浮烟住在兰苑都感觉得到。   对周怀意来说算是半喜半忧。这次周怀意也被昌熙帝痛骂,一是因为卫浮烟受伤,昌熙帝怪他照顾不周,二是因为府上失火,昌熙帝恼他竟没察觉,当着众人面再度拿几个皇子和辰国皇帝相比,然后把一干人等统统捎带着骂了一遍。对周怀意来说,被骂是理所应当,他的布局没被察觉也是万幸,因此虽说天天被骂,他心下倒是有一种奇怪的释然。   但是总有那么几件事,牵扯地周怀意满是心疼。   一是盛谦。盛谦搬进皇宫居住是他意料之中的事。眼下周怀意和拓王正自相斗,对盛谦来说,留在皇宫自然是最安全的。可是那样的赏赐和荣宠未免过分了些,周怀意每次看到盛谦提及又被赏赐了什么东西都隐隐觉得不安。   二是师父。卫浮烟火海受伤,花错一夜白头,他原本是风华绝代的美男子,行动举止都高贵又飘逸,这等风姿举世无双,可是如今雪白的头发却让周怀意不敢多看。花错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常常看着卫浮烟说着安慰的话,脸上却是寂寥的茫然。   三,自然是卫浮烟。卫浮烟接手繁花似锦后,第一个命令就是让繁花似锦全部搬来洛都,这件事需要些日子,卫浮烟便每日无所事事地在兰苑晒太阳。太医每日过来换药,取下纱布,卫浮烟总是摇摇头说,看不到,或是说,只有一层模糊的影子。太医终于无计可施,连胡神医和季神医都没了能耐,只会说抱歉的话。   而关于黄婉卿,关于那日的绿衣蒙面女,关于卫浮烟如何猜到绿衣蒙面女的身份,她都是绝口不提。很快卫浮烟的眼睛便无须再用药,表面看来和从前全无二致,谁能想到已经瞎了呢?   第四十九话 锦绣王爷   是夜,绮云伺候卫浮烟睡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开。卫浮烟睁开眼睛,径自撑着身子坐起,她想不明白,为何周怀意确信她看不见,还非要每日都给她留灯。   没人知道她其实并非完全失明,她眼中像漂浮一层薄薄的红云,天气好或者灯火明亮之时,细看也分辨得出人的面貌,只是比平日里困难,也无从辨别颜色罢了。   有细微的声响,卫浮烟偏头看去。   她认床,先前的几天都睡不好,那时双眼尚蒙着纱布,完全看不清房中情况,只是每晚都听得到这样细微的声响,有时半梦半醒之中会听到轻声叹气。她知道有人在,也知道是周怀意在,今儿特意等他,也是有事要说明白。   周怀意的黑暗中走来,到她足以看到他模糊的脸时他的眉目间已经镀上一层柔美的烛光。这儿是兰苑的偏殿,房间极大,她又看不分明,所以更加觉得空旷地瘆人。此刻一看清周怀意的眉眼便觉得心下稍安,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便察觉周怀意神色异常。   周怀意自然不知她看得到模糊的影子,于是不加防备地站在床榻边久久凝视她的脸,那种神色她只在盛谦上次中毒时见过,深深的疲惫和绝望,完全不像冷清又无情的周怀意应有的神色。   周怀意慢慢伸出一只手来,微微发颤地伸向她的脸颊,卫浮烟差点就忍不住要往后躲,却又怔怔地忘了闪避。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抚上她的脸颊,只是有些失魂落魄地顿在那儿,许久才收回。   “早些休息。”周怀意怕惊到她,所以退开一点才开口,声音也难得地轻柔。   卫浮烟被他一言提醒,才想起来今日等他来的目的。   “我要见锦年。”   周怀意神色一僵,原来那天卫浮烟连这些话也听到了。   他不作答,卫浮烟并不意外地将准备了许久的说辞摆出来:“带我去见锦年,或是让爹知道你扣下了锦年,你自己选。你也知道爹当年以为我是故人之女才不惜耗费二十年青春留在黎国将你养育成人,一切只为了有朝一日你能娶我免得我殉葬。爹这般的念旧,若是知道你私自扣下锦年,扣下故人之子,你猜他会怎样?”   卫浮烟并不知花错已经为她一夜白头,也不知道花错如今苍老地周怀意都不敢多看一眼。周怀意远远看着她冷静的神色惨然一笑道:“你怎么忍心利用他,他对你多好,你难道不明白?”   卫浮烟抓着锦被一角道:“我和我爹之间的事,不用你管!若是你也不愿和他闹僵,就带我去见锦年!”   “你这弟弟,你如何看?”   卫浮烟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顿了一下,坦然道:“我眼中的锦年,就和你眼中的盛谦一般。”   周怀意疲惫地在侧角临时加的躺椅上躺下,许久才揉着鼻梁道:“卫锦年的心思,可胜过十个盛谦了。三年多未见,故人未必还是你熟识的故人,与其见了面失落,不如保留心中那份美好,留着日后来缅怀。”   他此言大有深意,卫浮烟由不得停顿了片刻。这已经三年半了,锦年也不是她出嫁时那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如今快十九岁的人,什么模样,什么性子,可有妻儿,可有功勋,她全然不知道。   只是越是不知,才越想见。   “我要见锦年!”   周怀意终究是没说什么,只是许久才淡淡地说:“好。”   周怀意惯着她。   这样的宠惯,似乎燕京大病时她便经历过,可是直到卫浮烟被他亲手扶上马车,卫浮烟才清楚地感觉到这次与上次并不相同。以为她什么都看不见,周怀意在她身边时也不再一味地神色冷清,他常常不动声色地注释着她,有时面露困惑,有时略带心疼,只是大多时候卫浮烟眼睛看不分明,只是知道周怀意在看她而已。   马车出了宫一路飞奔至一个青砖小院,周怀意将她抱下马车,然后扶着她到院门口亲自扣了门。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卫浮烟微微一愣,看起来竟像是青荷?   院中有人正咣啷啷地在敲打什么东西,见门开连忙一边跑来一边心疼地说:“青荷,仔细你的手!”   原来这里就是哥哥柳轻舟和青荷成亲后住的地方吗?   柳轻舟一见卫浮烟便深深皱起了眉头,青荷倒是十分欣喜,只是转瞬二人便相视一眼,彼此都察觉到在周怀意搀扶之下的卫浮烟眼神空洞。   “青荷?”卫浮烟十分开心地问,“你的手好了吗?如今可以开门,是不是没事了?”   青荷已然哑了,平日里简单的事都是比划,偏生卫浮烟眼疾难见,一时便只能求助柳轻舟。   柳轻舟揽过青荷的肩膀对周怀意道:“先进来吧!”   周怀意点点头,小心扶着卫浮烟进了门。   这个小院里的生活看起来和卫浮烟二十岁生日时祈盼过的生活一模一样,简单的几间房干净大方,大大的院子里满是杂乱的花木,偏角处有个精致的藤萝花架,只是花苗尚幼,只零星开着几朵小花,看样子是新添的。一旁几只兔子在草丛中悠闲吃草,旁边一直模样基本的大狗百无聊赖地看着兔子。   到了这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放慢脚步,不必思考,不必纠缠,糊里糊涂晒晒太阳就能温暖幸福地走过一生。   “嘎吱”一声脆响,卫浮烟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似乎是大大小小的木料,周怀意却先行问道:“这是怎么了?”   柳轻舟十分满足地笑说:“青荷大约是有喜了,我闲来无事,动手给我儿子做个摇篮。”   卫浮烟看到青荷脸上半是羞赧半是无奈的笑,再看看柳轻舟满足又得意的神情,突然羡慕得不得了。   “恭喜!”周怀意和卫浮烟异口同声地说,只是卫浮烟是深深的羡慕,周怀意却让孩子一事牵绊,心中是突然汹涌的酸楚。   柳轻舟自己得意,看到卫浮烟双目失明,恨意也稍稍减轻一些,便指了指卫浮烟,目光询问周怀意。   周怀意摇摇头,柳轻舟一愣,神色怜悯地再冲周怀意点点头,师兄弟二人之间的问答便就此结束。   “轻舟,我们来见见那位客人。”   卫浮烟惊讶,周怀意竟然把锦年囚禁在这里?   柳轻舟示意青荷留在此处,然后带他们二人向偏角处一间极小的屋子里走去。等到柳轻舟开了门卫浮烟才知那是个柴房,房中满满当当是劈好的柴,摆放地整整齐齐,极合这夫妻二人爱干净的性子。   只是这里,又怎能囚禁得了锦年呢?   周怀意生怕她绊着,从头到尾都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一入柴房却松手道:“先等着。”   柳轻舟关好门,和周怀意一道走到墙角,然后在地上摸着什么,卫浮烟看不清楚,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有什么东西被猛然拉起,随之一声轰响地上出现一个四方的洞口,从地下射出微弱的亮光来。   周怀意这才过来扶她,到了洞口可以看到石梯,周怀意原本是扶着她要走,顿了一下却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大步走下石梯。走了几步卫浮烟赫然发现前方楼梯已断,周怀意将她抱紧然后使出轻功翩然跃下,身后的柳轻舟关好入口,也同样跳下来。   等周怀意将她放在地上再度扶着她向前走卫浮烟才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周怀意的厉害。   这不是普通的地窖,这是个地宫!   这个地宫极宽敞,里面比皇宫里的兰苑都大上许多,看样子藏个几百人的军队毫无问题,赫然想到这个问题卫浮烟更加惊讶,军队?难道周怀意早已有心夺嫡?   她越发看不懂周怀意了,明明如此温软地将她拥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向前走,可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她却全然不知。   走着走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传来:“不到午饭时间就有人来,可见不是来送饭的!黎国的怀王,你终于来见本王了吗?”   卫浮烟心中一紧,锦年?   她一急,跌跌撞撞地便想往前跑去,周怀意连忙拉住她扶着她往前走。   “一、二、三,三个人?”锦年狂傲不羁地大笑一声道,“除了那个柳轻舟,又来了什么新朋友吗?”   这真的是锦年吗?   卫浮烟咬着嘴唇手指僵硬,在一处石壁前柳轻舟伸手不知扣下了何处机关,石壁慢慢从中间打开,一半向上一半向下,留下了一人高两人宽的小门。   卫锦年一身红袍,俊颜如玉,单手撑着额头侧身躺在简单的床铺上,闭着双目微微一笑便是数不尽的风流俊逸和洒脱不羁,真真不似凡人。   “怀王殿下,本王的皇姐——”   “锦年!”卫浮烟忍不住打断他。   石室中立刻寂静,床上红袍的卫锦年慢慢睁开眼睛,若是这张俊颜是天人之姿,那双眼睛看起来便像是集天地之精华所成。初睁开的一瞬带着几丝犹疑,整张脸便是半呆半萌、我见犹怜,等到果然看到卫浮烟眼神立刻爆发精光,一双极美的丹凤眼四散着奇美华彩,整个人瞬间光芒万丈,可是等到红袍一闪走过来紧紧抱住卫浮烟,人却似乎又成了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一颦一笑都透着纯然,   “皇姐!皇姐!”卫锦年一声声轻唤,然后十分委屈地说,“锦年好想你!你怎能不说一声便嫁人了呢!”   第五十话 神思何计   卫浮烟紧紧抱着卫锦年。所谓思乡情深,近乡情怯,到卫浮烟这里满心就只剩一个“怯”字了。一来石室昏暗,她什么都看不见,二来周怀意居然可以悄无声息地囚禁了锦年,她觉得可怕,三来锦年万里迢迢来到黎国,辰黎两国皇帝竟然都视若无睹,究竟有何深思?   若说黎国皇帝不知锦年来此倒是勉强说得过去,但是那个所谓的“神”也不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就像个笑话了。锦年不是她,他是真真正正的卫氏皇子,“神”怎么可能任由他落入周怀意手中呢?   可是秀姬的人却不惜火烧九皇子府来查探锦年的消息,在卫浮烟看来,这两件事原本就矛盾。   或者……   卫浮烟不得不这么想——或者她从一开始就错看了那个“神”,所以现在才怎么算怎么错?   “皇姐!”卫锦年像小孩子一样腻在她怀中委屈地说,“我天天都想你,南疆打仗,被封了将军,一心只想着皇姐你曾说过最爱将军威武神勇,所以赶着回杭州给你看,你却已经嫁人了!皇姐,你怎不等等我呢?”   周怀意和柳轻舟相视一眼,彼此都对这个卫锦年更加防备。卫锦年在这儿的几天优哉游哉,全然没有被囚禁的样子,他极其聪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洞悉人心洞察世事,同时言谈之间嚣张跋扈又杀伐果断,和眼前这个对卫浮烟撒娇的小孩子没半分相似之处!   “皇姐也很想你!”卫浮烟拍着锦年的背笑道,“已经是将军了?我们锦年长大了啊……”   卫锦年开心至极,从卫浮烟怀中挣脱出来炫耀地说:“看,我有没有……皇姐,你,你……你眼睛……”卫锦年看着卫浮烟毫无神采的双眼像是被吓呆了。   “没事,扶我坐下,我有事问你。”   卫锦年的目光已经瞬间充满杀气,就像是转瞬间变了一个人。方才对着卫浮烟时就像是撒娇耍赖的小孩子,现在对着周怀意则像是一只凶残的豺狼。不过是一瞬,稚嫩的脸上小孩子般的得意就变成了深深的冷笑,像是在笑着坐看周怀意暴毙而亡!   “皇姐你别怕,”卫锦年扬眉一笑,扶着卫浮烟来到石床旁说,“有锦年在,欺负你的人,必定没什么好下场!”   此言说得平淡,周怀意和柳轻舟却都觉得石室中片刻有冷森森的寂然。   “慢着皇姐!”卫锦年褪下身上红袍仔细折叠好了端端正正放到石床上说,“手这么凉,还是怕冷吗?这都五月了!”   卫浮烟坐下才感觉到他的袍子,伸手便摸了摸他的袖口,然后笑说:“前阵子总是梦见你,所以给你缝了件袍子,不过似乎小了些,你比我想象地要高一点。”   前阵子?那么就是刚瞎的?   卫锦年再度目光如利刃一般扫过周怀意,那副模样,只怕若不是卫浮烟拉着他的手,他早已经冲上前跟周怀意打起来。   “能不能劳烦柳公子帮我们送一些茶来?”柳轻舟已经退出隐卫,卫浮烟就只能叫一声柳公子,不过好在没了主仆之分,她其实乐于如此称呼他。   卫浮烟支开柳轻舟必然是要直入主题了,周怀意点点头,等柳轻舟离开才进了石室。   “锦年,你来这里,他可知道?”   卫锦年帮她暖手,听闻此言诧异道:“谁?”转而一想又明白,笑道:“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舍得妹妹,我不舍得姐姐,况且我来看我姐姐天经地义,他有什么好说!”   这么说就更奇怪了,也就是说“神”有意放锦年同她见面,究竟为什么呢?   “在辰国你可还认识其他人?除了他和范方桐,还有谁知道你现在身在洛都吗?”   卫锦年纯然笑说:“认识皇姐你啊!还有青荷姐姐、宿月姐姐和焦伯大哥,听说当年他们跪求陪嫁,也算本王没白赏了他们那么多年!”   青荷,宿月,焦伯……卫浮烟轻笑着摇摇头并不言语,而是再度问:“他后宫中可有人了?还是一个人吗?”   “没有,皇兄只说时机未到,母后每日吃斋念佛,也懒得骂他了!”   “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卫浮烟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脑子里瞬间冒出一个念头,她尽量平静地问:“最近他对你们几个可好?”   卫锦年逐渐察觉卫浮烟言语之间对皇上的避讳,于是也并不多言,只是说:“和从前一样,只是对我恨铁不成钢,天天怒骂。”   卫浮烟心中咯噔跳漏了一拍,习惯性地想看周怀意,眼前却一片黑暗。   周怀意当然明白卫浮烟的意思,辰国皇帝年近三十的人却未曾立后纳妃,就算对女人不感兴趣,一个皇帝也总该考虑江山社稷和传位于谁的问题,如此看来辰皇从一开始选中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卫锦年。   卫锦年十几岁就上战场,如今不到二十岁的人就已经封了将军,此是其一。   卫锦年身上交混着纯洁天真和心狠手辣,前者像是天性,后者像是特别训练出来的,此是其二。   卫锦年来黎国见卫浮烟,但是从见周怀意第一面开始就对他有极深的敌意,也像是先前就被人吹过什么风,此是其三。   所以说,眼前这个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的嚣张跋扈的小孩子竟然有可能是辰国未来的皇帝吗?   这就是所谓神的大棋,自己退位,换自家幼弟登基,这算哪门子大棋?   等下,大棋?   周怀意脑中灵光一现,开始把许多事串在一起了,卫锦年的登基,月国的碧波流岚,黎国的松鹤楼,他觉得他就站在整个棋局的旁边纵观所谓的“神”一点一点沉思琢磨落子布棋——的确是盘大棋!   不过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卫浮烟习惯撑那辰国皇帝是“神”,倒是完全没有任何夸大之处!   神布置了一切,神决定了一切!周怀意看着一旁童稚之气尚未褪尽就已经露出老谋深算味道的卫锦年突然开始有一点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不过如果他猜到真相,卫浮烟就是这盘棋的中心了,看来这次不得不跟她说明白!   “怀意,”卫浮烟柔声道,“带锦年回王府住几日可好?”   她有自己的打算,锦年还算得上小孩子,他想念出阁的姐姐所以偷偷来黎国没什么说不过去,但是他如果偷偷躲在周怀意的地宫,一旦被人知道连周怀意都会被扣上谋反的罪名,一个国家的王爷勾结另一个国家的王爷,这种事一旦被人知道只会百口莫辩,与其如此不如光明正太地去金銮殿上求个原谅,然后和辰国的礼官一起返回辰国。   周怀意和卫锦年正四目相对,卫锦年面色嚣张眼底闪着恼怒,周怀意却被卫浮烟那一句“怀意”叫得心下温暖,于是避开卫锦年的目光道:“好。”   卫浮烟没料到周怀意回答地如此干净利落,卫锦年更是没想到,两人都是微微一愣,却听周怀意道:“明儿带他进宫拜见父皇,说明白就是了!”   周怀意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愿意帮衬,卫浮烟点点头在锦年的搀扶下起身道:“这阵子我要住在宫里,你留在王府,听怀王的话,不要惹麻烦,知道了?”   卫锦年骄横一笑,并不看卫浮烟,只是目光如刀砍在周怀意身上,然后懒洋洋地说:“是,听姐夫的话!”   周怀意对这一句“姐夫”十分受用,他一心想着那个可能的大局是否有漏洞,相比之下卫锦年要住到他怀王府的事便只是小事了。   三人一道回王府时已经是下午,太阳极好,卫浮烟开始看得到模模糊糊的人影,周怀意和卫锦年一左一右小心扶着他,在看不分明的时候会觉得二人神色都是心疼与怜惜。   “怀意,让锦年住安然苑可好?”卫浮烟再度问,声音极尽轻柔。   “好。”   “那么明早带他去见皇上时我可否一起?”   “好。”   “锦年,去沐浴,然后试试我给你缝的新衣裳。”   “好。”   “住在这里不要惹事,这里是黎国,不是我们辰国,记得了?”   “好。”   卫浮烟突然觉得好笑,她左手被周怀意抓着,右手让锦年紧紧攥在手心,安然苑门口那么高的门槛,她一个瞎子一样的人在两人提醒下竟没磕到碰到。   是夜,卫浮烟在和卫锦年说了一下午的话后匆匆回宫,她住的是皇宫中的兰苑,尽管皇上下了特赦令说此处由她做主,但她却不敢有丝毫逾矩,谁的国家和皇宫、谁握有生杀大权她还是明白的。   周怀意点了灯,然后亲手扶她坐到床上说:“早些休息吧!”   “你有话对我说吧?在地宫里就有话要说,何必再留到明天?现在说吧!”   周怀意一愣,看着她空洞的眼神,许久才说:“你睡下,我慢慢讲给你听,只是个故事,并不是真相。”   卫浮烟点点头,任由周怀意亲手帮她取下钗环并褪去外衫,并且帮她小心盖好被子。   烛光摇曳,周怀意想起石室中骄傲得意的红袍少年,再看看身边已经被折磨得什么都不剩的卫浮烟,突然不知要从何说起。   良久,卫浮烟却先行开口,并且一句话就让周怀意大为震惊。   她问:“你猜到的棋局是什么样子?”   第五十一话 锦绣河山   房中一片沉默。   良久,卫浮烟开口问:“院子里的藤萝花谢了吗?”   周怀意淡淡瞥过窗户,已经是五月末,藤萝花期将过,就算尚有花开,也不如前阵子好看了。   但是此时此刻,卫浮烟又怎么会问起藤萝呢?   “影子!”   周怀意话音未落一个如影似幻的身影就飘然落到窗边,卫浮烟虽说看不到人,但是却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在翰墨楼曾听到,周怀意就是派此人去查真公主,也是派此人来监视她这个假公主的。   “密谈,守着。”周怀意简单吩咐。   来若风沙去似烟尘,影子点头飘然离去。   影子一来勾起卫浮烟许多回忆周怀意在翰墨楼将她软禁,周怀意在查真公主,周怀意派人跟踪监视她……   她欲起身,周怀意便及时过来为她加衣,接着在她身后加了一床被子让她靠着,并且细心地帮她掖好被子。整个过程中周怀意一言不发,似乎从大火之后周怀意便越发地沉默寡言了,对她越发得好,话也越发地少。   “囚禁锦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怀意先前防的死死的,如今她问起来他倒是不瞒不避地答:“拓王知道卫锦年来了,他不安全。”   “你囚禁卫锦年,软禁我,只为了这个?”   “不全为此。”周怀意简单回答。   “仍然不打算说?”卫浮烟抓着锦被一角压不住怒火道,“周怀意,你这一点最最讨厌!做事只顾及自己的看法,你觉得对就是对,你觉得错就是,别人怎么想你根本不在乎!以为软禁我是对的所以根本无所谓我心中怎么想!说着要我相信你也明知我喜欢你,却还对黄婉卿念念不忘!周怀意,你真令人厌恶!”   她一言既出房中立刻寂静,周怀意竟没答话,许久之后,连卫浮烟都在想是否自己今日看见锦年过于激动所以口不择言了,却觉有什么在手边动,她猛然松开紧抓着锦被的手,下一刻却被另一双并不十分温暖的大手握住。   “厌恶……吗?”   周怀意声音暗哑,握住她的手稳稳当当,卫浮烟心中却像被砂纸细细磨过,全是不足以喊痛却明明存在的小伤口。   卫浮烟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在跳跃的灯火下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就在她眼前,从未如此靠近地凝视着她的双眼。   坚决抽开被他抓紧的手,卫浮烟直入主题说:“软禁我,究竟是为什么?”   周怀意静默许久才开口回答:“在影子向我禀报之时,至少有三路人跟踪监视你,陆仲,拓王,和皇后。陆仲意是为保护。拓王和皇后想拿你要挟我。还有卫锦年忽然来洛都,他言行之间若有差池,你会被牵连入局。”   陆仲原来一直派人保护她,卫浮烟心下感激。皇后娘娘想逼周怀意救废太子,一时心急也可以理解,可是拓王拿她要挟周怀意?   “拓王会拿我要挟你?”卫浮烟嗤笑道,“拓王和秀姬比任何人都清楚黄婉卿在你心中的位置!初次宫宴剑舞吟诗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知道拿我要挟不了你!”   她的手再度不自觉地抓住锦被,周怀意一阵疲惫,默不作声地靠在一旁说:“拓王有个癖好,很疯狂的癖好,宫中人尽皆知。”   “什么?”   周怀意偏头看着一旁卫浮烟道:“拓王喜欢完美的极品,拓王妃的家世品貌,侧妃单氏的巫蛊之术,侍妾秀姬的聪明才智,都堪称完美。而在他眼中,你就是下一个完美。”   “我?”卫浮烟惊诧,转而又嗤笑,“一个替嫁公主,一个痴傻瞎子,算哪门子完美?”   周怀意隐隐觉得头痛,疲惫地靠在卫浮烟身旁棉被上说:“没到洛都时拓王恨不得我们立刻就到,真到了拓王却又迟迟不动手,你觉得会是为什么?”   卫浮烟不知该如何回答,却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许久才说:“一是联合朝臣弹劾你,二是牡丹花会上离间怀王府和平王府,三是对盛谦下毒,四是火烧盛谦府邸,这怎能算是迟迟不动手呢?”   周怀意头痛越发明显,迟疑一下才回答道:“你不了解他,他真正动手时不是这个样子。此番人人皆知你我二人已经闹僵,接下来拓王就该真正出手了,你弟弟锦绣王来得不巧,很可能就是第一个下手目标。”   提到锦年卫浮烟才稍稍安定些,她安稳靠着锦被静静地说:“锦年的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希望你可以提前告诉我。”   “……好。”周怀意又是许久才回答。   卫浮烟察觉到异样,隐隐也猜到他头痛的毛病犯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言归正传,”周怀意闭着眼忍着痛楚问,“所谓神的棋局,你怎么看?”   看来这一整晚都要在这样猜测筹谋中度过了,可是周怀意不是在头痛?   “一个布置了二十年的棋局,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明白的!我困了,明儿再说。”   周怀意嘴角牵出一丝极惨淡的笑意,许久才沉声说:“我没事。说吧。”   卫浮烟对这样的心有灵犀毫无抵抗力,她几乎不知该说什么话继续回绝继续赶他走,周怀意却径自道:“真假公主,祸乱三国。你猜到的也一样吧?”   卫浮烟心中更是震惊,她久久说不出话来,许久才认命地咧嘴一笑,静静闭目养神般靠回去。她知道,周怀意就在身边。   “从真假公主开始,辰皇把每一步都算好了。三花堂的袭击一是让你身份暴露,二是让沈青荷的身份浮出水面。辰皇一定知道师父的存在,他确信师父必然会保你平安。尔后秀姬提点拓王注意你的身份,然后逼迫我带你来到洛都。紧接着辰皇向月国人透露碧波流岚的消息,月国人来查碧波流岚,必然会牵扯到你,不出意外黎国和月国将会为此发生不悦,然后黎、月大乱。此时两国无暇顾及辰国,就是你弟弟锦年君临天下、辰国改朝换代的最佳时机。”   卫浮烟安静听着周怀意说话,听完静默许久却又忍不住笑道:“似乎立刻更加厌恶你了,你竟知我心中所想。”   周怀意偏头安然看着她,房中灯火昏黄,她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光,看起来美丽异常。   “以我对他的了解,”卫浮烟开口道,“他要的不止这么多。一个布置了二十年的局,如果结果只是让锦年在没有外力干扰之下继承皇位,未免太过不值。神一定会借此改变三国的格局,黎国未来的皇帝是谁,月国未来的皇帝是谁,他们和锦年相比谁胜谁败,他不可能不考虑。”   周怀意头痛得厉害,许久才淡淡说:“哦。”   卫浮烟听得出尽力压制的痛苦,偏头看他却只隐约看到拧紧的眉毛。周怀意的忍耐似乎极好,若非来了洛都二人关系亲近,她可能永远不知道周怀意有头痛的顽疾。如今大约以为她全然瞎了,所以并不多做掩饰。   “先前我们提过月国的事,你可查过了?”卫浮烟问。   周怀意再度顿了一下才开口说:“查过了,镜玉公主的哥哥夜郎将军,幼时去过你们辰国,和辰皇至少也有过一面之缘。如果辰皇选定他来做月国的皇帝,好让你弟弟锦年登基后有一个友好的邻居,倒是合情合理。”   “去过辰国?叫什么名字?月国皇室姓单,单夜郎?”   周怀意头痛越发厉害了,忍了许久才说:“封地在夜郎,人名连城,单连城。若是我们猜的没错,等到黎国和月国起了冲突,这位夜郎将军就会起兵打仗,夜郎地处月国最西南,它要讨伐我们黎国,只能一路先抵达月国的都城,争名求利也好,篡权夺位也罢,这都是大好时机。”   周怀意头痛似乎已经不能忍受,卫浮烟在一旁听他说话都隐隐心悸。   “你在哪儿?”卫浮烟伸手摸索,她的确只知道他在身边,只看得到他偶尔清晰的眉眼,其他的全都模糊难辨。   周怀意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在这儿。”   “继续交换吧!”卫浮烟说。   周怀意将她冰凉的手放到锦被中暖着,嘴上淡然说:“要什么,你说。”   “要我的黒木匣,和我娘留下来的七弦琴。”   周怀意一滞,想起来另一件事,一时便又偏了话题:“那木匣中的红包裹,可是你的嫁衣?”   他只记得当时拜天地,眼前是个一袭大红嫁衣的新娘子,其他的全然不知。   卫浮烟不答,只是说:“其他的都可以不要,把墨玉扳指和七弦琴还我,那是我生父生母的遗物。”   周怀意侧身凝视她许久,静静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并不言语。两人明明已经撕破脸面,明明就在刚刚卫浮烟还用了“厌恶”这样的词,可周怀意这样亲昵的动作卫浮烟却觉得顺其自然,好像此时此刻就只差这么一个拥抱。   “等繁花似锦的人到了,我会踏平松鹤楼,到时你不要插手。”   周怀意头痛越来越严重,只是抱着卫浮烟轻轻“嗯”了一声,而下一刻他却惊讶,因为卫浮烟摸索到他的头,然后轻轻地帮他揉起太阳穴来。   “这是交换。”她淡然一句话立刻屏退他心中所有瞬间澎湃的思潮。   夜渐深了,周怀意头痛稍减,人却也倦了,他拥着卫浮烟轻声呢喃道:“我想看你,身穿嫁衣的样子……”   第五十二话 锦年秀色   隔日天气大好。时近六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燕雀啼鸣。太医一早来号过脉,卫浮烟仍是摇头说看不见,然后目送太医修改了药膳的方子惶恐离开。   周怀意一早回怀王府接锦年,卫浮烟倒是并不担心。自从她眼疾之后周怀意似乎变得比以前更踏实稳重值得信任,说起来真像是笑话,快瞎了,才反而看到他最真实的一面。   丫鬟奉上茶水,轻嗅便知是上好的太平猴魁,从她那次换茶之后周怀意便再没弄错过,她再没喝过他最爱的君山银针。   “你叫什么名字?”她只在这里看见过一次绮云,周怀意似乎不喜绮云进宫,所以身边都不是熟悉的人,卫浮烟便闲闲开口问道。   “哎呦,听不出来么?”那人娇俏一笑。   “相思?”   相思将汤匙塞到她手中说:“你这男人特地找陆爷,说你身边人换来换去你心下不踏实,所以请我回来呀!”   “哦……”卫浮烟边喝汤边问,“陆仲最近怎样了?”从大火之日打她一巴掌到现在,卫浮烟还没见过陆仲呢!   “养着呢!这几日估计就可以下床了!话说繁花似锦的首领果然不同凡响,只一掌便废了陆爷半条命啊!啧啧,那场面一定有趣!”   卫浮烟手一抖汤便洒到桌上,然后滴滴答答顺着桌子流到她罗裙之上。   她只知陆仲一巴掌打醒了她,却未曾想过当时那场面爹会如何处置陆仲。陆仲可是生生抽了她一巴掌,她的脸肿了几天都没消啊!爹又怎会视若无睹呢?   “陆仲重伤,又是如何回去的?”   相思收拾这桌子笑道:“自然是你男人送回来的!这个怀王嘛,从前看着讨厌之极,如今看来倒是有趣的很!”   卫浮烟并不知道陆仲这一直以来是在忙什么,她知道极有可能同她相关,相思也是人精,一眼便看出她面上忧色,于是一边扶她起来一边道:“陆爷说,他没打算道歉,可是那日下手的确狠了些,所以准许你多骂他两句!但是其他的事与你无关,不得多问!”   这话倒是很像从陆仲口中说出来的。她摇头轻笑,随相思进去更衣。   周怀意立刻过头,可是卫浮烟白玉一般的肌肤还是像一道光一样映入他的眼底,并镌刻在他心里成为无法触及的温暖。   “怀王回来了哟!”相思帮她重新打理了头发,然后在卫浮烟耳畔戏谑地说道。   卫浮烟伸手抚过颈间周怀意送的翡翠珠串,闭上眼睛镇定了心神,然后在相思搀扶之下转身向周怀意的方向走去。   “锦年呢?”   暗红的纱裙衬着白腻的肌肤,半睁开的眼睛一片空洞,却反而有翡翠一般通透的迷人,乌发高盘周怀意再度被她深深惊艳,所以顿了一下才回答:“门外。”   “他昨晚没惹什么祸吧?”   “没,青松说带他出去走了走,二人都戴面具,理当无人知晓。”   卫浮烟点点头,不再多问。   御书房里,昌熙帝赫然摔了茶杯,一大摞折子横七竖八地落了一地,上面茶渍点点,显示出天子的暴怒。   一被传召入内就看到这样的场面,卫浮烟心中咯噔一跳,心道来的不巧,竟然赶在皇上生气时来了!   然而周怀意和锦年似乎都不担心,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她小心跨过门槛径直走到杂乱的折子前。   “儿臣叩见父皇,万岁万万岁!”周怀意和卫浮烟跪地道。   “辰国锦绣王卫锦年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昌熙帝身体欠安,加上刚刚暴怒所以看起来极为疲倦,好像步入绝望的边缘一样。   “平身吧,咳咳……”   周怀意和锦年扶她起身,昌熙帝竟不看凭空多出来的卫锦年,而是将目光定定地落到她身上。   “端阳公主,”昌熙帝一脸倦怠地开口道,“你为救朕的老四冒死闯入火海以致双目失明,朕感念于心,多谢公主!”   “父皇折煞妾身了!”昌熙帝口中有谢面上却无,卫浮烟连忙规规矩矩地再度福礼,心中却谨记言多必失,不多开口。   “不过朕已经把最好的儿子交给你,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好拿来赏赐的了!公主可还有其他想要的?”   昌熙帝此言震惊卫浮烟,一来在昌熙帝心中竟是周怀意最好!二来,二来昌熙帝明明察觉到锦年的存在却如此相问,就好像此番有意放过锦年似的!   “父皇,弱弟锦年,因念妾身,故此随辰国礼官来此为九皇子大婚道贺!稚子无知,多有冒犯,往父皇饶他一命”卫浮烟拉着卫锦年再度跪下求道。   昌熙帝病怏怏地靠在梨花木大椅上,手上闲闲地翻过桌上仅存的一个折子,然后并不抬头地道:“卫锦年……据说辰国有位皇子,自他出生后江南连年大丰收,丝、盐、茶、铁和黄金白银堆满国库,所以为这位皇子取名锦年,意指锦绣年华,可正是你?”   卫浮烟立刻紧张,却听锦年不卑不亢地行礼回答:“回皇上,正是在下!”   “哦……”昌熙帝目光落到她和锦年中间,似乎早已经想到其他事。   “同你父皇十分相像。”昌熙帝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卫浮烟心中更是不安,谁都知道那位“你父皇”和昌熙帝斗了一辈子,彼此间绝对算不得友好!可是昌熙帝突然拿锦年和自己的对手相比,是为何意?   “父皇,有句话,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   昌熙帝看起来垂垂老矣,他翻动着手上折子说:“说。”   “妾身遵旨!”卫浮烟恭恭敬敬福礼道,“妾身此生得以伺候怀王才有幸可以叫皇上一声‘父皇’,可妾身斗胆妄言,按照辰国的习俗,妾身此刻尚没有资格如此叫一声‘父皇’,更没有资格被称作怀王妃!”   昌熙帝的目光从折子上移开,连连咳嗽之后才略略流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老四,朕是听错了吗?呵呵,你的王妃说,没资格被称作怀王妃,没资格叫朕一声‘父皇’!”昌熙帝又是一阵咳,卫浮烟目不能视,因此对声音越发敏感,听昌熙帝这声音,他怕是没多长时间了!   “老四,你说说看,是你亏待了端阳公主,还是朕有何不周之处?”   卫浮烟明明准备好了说辞,周怀意却毫不知情,因此他再开口就声音发苦,只是语气尽量平静地道:“回父皇,儿臣知错。”   “不,”卫浮烟连忙道,“回禀父皇,按照辰国嫁女的规矩,女子要拜天地、揭盖头、喝交杯酒、三朝回门之后,才算是夫家的人。妾身和怀王缘分虽深,怎奈辰、黎两国都城相距万里,妾身的三朝回门之路迟迟难行,如今虽说三年已过,然而幼弟锦绣王既来,也算和娘家亲人相见,也算是三朝回门,至此便是真真正正的怀王妃,妾身也可坦坦荡荡称您一声‘父皇’了!妾身周门卫氏,给父皇请安,万岁万万岁!”   “周门……卫氏……”昌熙帝却只重复这几个字,似乎陷入极深的遐想。   周怀意看来知情,他打断昌熙帝的沉思说:“父皇,辰国的礼官这几日便要返回,届时锦绣王随他们一道离去,父皇意下如何?”   昌熙帝再度看着卫锦年,许久才轻轻一笑道:“锦绣王爷,你一言不发,又是为何意?”   锦绣微微一笑泄露一室华彩,他恭敬起身抱拳行礼回答:“回皇上,锦年日日见我皇兄疲惫,心知是黎国太过强大、皇上您太过英明所致,今日有幸一见,实是荣幸有加!”   卫浮烟和周怀意都是一惊,来时路上明明已经吩咐锦年不可多言了!此番倒好,不仅说了许多,还特意摆明了辰、黎敌对!   哪知昌熙帝却十分开心,像逗弄小孩子一般问锦年道:“何来荣幸?”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皇兄不知皇上英明神勇,只知闭门造车冥思苦想,说句不敬之言,难成大事!此是其一,其二,我皇兄膝下无子,辰国江山社稷将来何去何从尚不分明,而这一点皇上您又是占尽先机,上有皇上胞弟平王爷手足情深,下有拓王、怀王二位智勇双全,将来这天下不论交到谁手上,都是按着皇上您的意思来强大!只此两点,我辰国便隐忧重重,所谓荣幸,不过是此番一见,锦年先一步参透个中玄机而已!”   御书房中立刻寂静。   “父皇——”   “父皇——”   周怀意和卫浮烟同时开口,可是昌熙帝一阵大笑打断了他们的话,昌熙帝抛下手中唯一的折子道:“锦绣王!好一个锦绣河山的锦绣王!”   这两句大有深意,卫浮烟却一时参不透,她还停留在锦年看似简单幼稚却效果极佳的一段话里,心中只道,原来锦年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锦年单纯若一张白纸,是打死都说不出这样逻辑分明、有攻有让的话来的!   “锦绣王,你这一来,圆了端阳公主三朝回门的心思,成全了朕的老四和端阳公主大好姻缘,仅为此事朕便要赏你!来人,取朕的龙渊宝剑来!”   第五十三话 锦衣仗剑(上)   龙渊对卫浮烟来说不过只是一把宝剑的名字而已,然而其间潜在的意义她也猜得出七八分。昌熙帝不是常人,他是黎国的皇帝,他的对手是整个辰国和月国,而锦年身为敌国王爷,隐藏在礼官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昌熙帝面前,简直像是对这个一国之君的嘲弄和挑衅!   那一把剑又有何深意?周怀意和她亲自陪锦年过来,面上虽未明说,但言行之间求情之意大为明显,尽管看地上狼藉便知他们来的不巧,但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用如此正面相逼的方式,卫浮烟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锦年暂时安全了。   只是表面的友好、现在的赏赐,又是为了怎样深远的思虑呢?   “老四,”昌熙帝圣容倦怠地坐在龙椅上唤周怀意道,“替朕把折子收拾好。”   周怀意目光仍落在龙渊宝剑上,听闻此言便浅浅说一声:“儿臣遵旨。”   卫浮烟看着周怀意上前逐一捡起地上的奏折。因他要把每份奏折都收好所以动作小心,御书房中一时寂静,几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周怀意身上。卫浮烟看不分明,只觉得周怀意似乎在某处略略停顿片刻,然后神色如常地将所有的奏折都收拾好,恭恭敬敬交给汪公公。   昌熙帝状若随意地看了一眼码放整齐的奏折,然后疲惫地看着锦年说:“锦绣王,听闻你能文能武,这把龙渊宝剑想必你驾驭得了。朕今日倦了,改日与你切磋剑术。”   锦年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小王谢皇上赏赐!”   此劫有惊无险,卫浮烟都惊叹自己的好运气。周怀意一言不发,只是亲自扶着她并提醒她小心门槛,锦年极喜欢那把剑,一出御书房就抽出宝剑霍霍挥舞,像是想用它做一番大事一般。   一到门外便看得到更亮的天色,到宫门口时似有人正走过来,然而卫浮烟只能看到模糊发红的身影,那人看到他们便顿住脚步。   “拓王。”周怀意在她身边低声说。   卫浮烟冷冷一笑,不自觉轻轻扬起了头。   拓王走过来,目光全然落在卫浮烟空洞的双眼上。   “本王侧妃单氏是有名的苗医,方便的话可以帮怀王妃你看看眼疾。”   卫浮烟浅浅笑开淡然回答道:“多谢拓王,福祸天定,眼盲心静,没什么不好!”   “只是……”拓王神色大为可惜,好似一块美玉上有瑕疵一样。   周怀意不动声色地揽过她的腰,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王爷,”卫浮烟偏头对周怀意说,“上次忘了同王爷讲,九皇子大婚之日,那位你也见过的紫衣丫鬟中了别人的巫蛊之术来给妾身传话,动手的人正是拓王侧妃单氏。说起来,单妃也在妾身手臂上留下礼物,咱们怀王府待人向来不亏不欠,礼尚往来自是要的,这件事就交给妾身张罗吧!”   周怀意揽着她的腰,看一眼拓王道:“别污了你的手,我来。”   仍不愿让她动手,仍不喜欢她杀人,仍以为她可以有质朴的善良!当着拓王的面卫浮烟并不想多说,只是淡淡点点头。   拓王细细审视他们,看着卫浮烟腰间周怀意的手心下豁然开朗,他原本是落拓男子,这一笑豪爽大气,丝毫看不出彼此的敌对意味来,拓王道:“改日请怀王妃到咱们松鹤楼坐坐,当面赔个不是!父皇传召,此番就不便多聊了!”   皇上传召拓王?盛谦府邸走水一事牵连到拓王,拓王已经许久不上朝,现下是连大街小巷寻常百姓都知道拓王此番大败,可是现在昌熙帝却召见他?   卫浮烟下意识要看周怀意,却觉耳边一暖,锦年呵着热气轻声问:“皇姐,这个人是不是欺负你了?”   卫浮烟稍一动便碰到他手中龙渊宝剑,心下觉得不安,却不好在此多说,只匆匆道:“没这回事!快走!”   卫浮烟愿意是带锦年去看看这新认的爹,花错和辰国宫中故人有牵连,若带锦年过去爹必定欢喜,可是一出宫门卫浮烟才一提起,周怀意便说不好:“师父会担心。”   这一提起卫浮烟才想到更多,的确是她顾虑不周了,锦年手上握着的可是昌熙帝亲赐的龙渊宝剑,昌熙帝的意思没人猜得透,卫浮烟不能贸然行事。   出了宫马车转进热闹的街巷,锦年一路都细细看着那把剑,并且一直神色轻松、目光淡然。周怀意就在近处看看龙渊宝剑又看看她,卫浮烟猜到他是有话要说,便知等着到了怀王府避开锦年。   “皇姐皇姐,看你最爱的桂花糕和白糖糕!我去买一点来,皇姐等着!”卫锦年言罢提剑跳下马车。   -----------------   年底忙,今天加班耽误码字了,明天加更~~   第五十三话 锦衣仗剑(下)   “锦年!”   周怀意捉住她的手安慰说:“没事,有我盯着。”   卫浮烟心下稍安,转眼间锦年便回来将一大包糕点放下,然后大大拥抱了卫浮烟说:“皇姐,我难得来一趟,想送你件礼物,你和姐夫留在这儿吃些糕点,我去去就回!”   “锦年……”明明很不喜欢周怀意,却再度叫他姐夫,卫浮烟蓦然就心慌。   “就在前面,等你们吃完糕点来接我就是了!皇上刚刚赏赐了龙渊宝剑给我,谁又敢欺负我?皇姐别担心了!”   周怀意和卫浮烟的确担心,但担心的不是谁欺负锦年,是锦年会用这把龙渊宝剑欺负谁。不过这里离怀王府已经不远,今儿街上也算不得十分拥挤,只要不离得太远他们在此也可以看见。   而卫浮烟也怜他刚刚被周怀意囚禁过,不愿像盯囚犯一样牢牢将他锁在身边,见周怀意也不反对便说:“去吧,最多一刻钟,早去早回!”   “知道了皇姐!”卫锦年灿然一笑,满面春风得意。   有的人身上自有一种气质,一颦一笑都极具感染力,让人在茫茫人海中轻易察觉到他的存在,并且从此深深镌刻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马车中一时安静,周怀意在身旁问:“你吃什么?这里有桂花糕,白糖糕,藤萝花糕,杏脯,桃脯,梨酥。”   卫浮烟随口说:“白糖糕。”   周怀意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丝帕,拿起一块白糖糕裹好,然后捉住她的手将丝帕放到她手中。他一言不发,动作轻柔,脸上似乎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好似一切都理所应当。   离得再近,卫浮烟的眼睛也只看得到这些,她拿好白糖糕送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极细腻的甜冲击味蕾,然后浩浩荡荡直接侵袭到心底,最后享受到的那份甜美与柔软,竟好像已经和白糖糕无关了。   再好,不是自己的,也只会越喜欢越伤怀。   “皇上传召拓王,你怎么看?”卫浮烟开口打破沉默。   “因为锦年,”周怀意目光落在路旁意气风发的红袍少年上,“我从地上捡起的折子里有一份密函,上书锦年行程。”   事情尚在卫浮烟意料之中,她问:“皇上就是因此震怒?”   “正是,这样公然长驱直入,换谁都觉得是挑衅。要我捡奏折,是提醒我知分寸,传召拓王也未必就是重用他,无非是警告我明确界限而已。”   卫浮烟看着周怀意模模糊糊的脸,再咬一口白糖糕细细品味,许久才说:“此事多谢,算我欠你。”   周怀意只是用审度的目光静静注视她,最后自嘲似的轻笑一声,竟再无话。   “有件事请你帮忙。”卫浮烟开口说道。   “说。”   “算日子宿月姐姐她们该来了,给他们买个宅子,像燕京王府中的挽夕居一样的宅子就好,宿月姐姐喜欢花木,找花匠多种些花。银子我会给你。”   她话中越发生疏,周怀意只是轻笑,眼中是深深的疲惫。   “你哪来的银子?在燕京时赏你的银子不是都给了你的羽卫了?”   卫浮烟只是无所谓地回答:“你帮忙,或是我找别人帮忙。”   周怀意心中一顿,脸上神色便僵了片刻,只是口中仍似不在意地问:“找谁?次虚侯还是陆仲?”   “我现在是繁花似锦的首领,要做事何须只靠他们二人?不夜城四鹰也好,季神医也罢,买间宅子我还做不到了?真当我瞎了就是废人了?”因为黄婉卿的事卫浮烟最近一直躲着周远之,几次去兰苑求见她都找各种理由避开,一来黄婉卿她已经厌恶到极致,甚至有种不动她就觉得心下压抑的感觉,二来当日盛谦府邸走水周远之第一次彻底失态让卫浮烟心下震动,她总觉愧对于周远之太多。   不过这样的话,折磨的只是周怀意而已,听到“废人”二字周怀意心中一角瞬间坍塌,他最最不能听人提的就是这个!   “以后,”周怀意尽量平静地说,“不准这么说。宅子的事我来准备,银子就不必了,算赏你的。”   “会给你的,我也不欠人。”她吃着白糖糕淡然回答。   周怀意再度疲惫到头痛,却听马车外有人低声道:“主子!”   叫“主子”而非“王爷”就只会是隐卫,卫浮烟却不知他们近日出门带了隐卫,等周怀意推开木格车窗只见一个蒙面黑纱男子静静伫立一旁,看到周怀意便直接指指一边道:“锦绣王那边有异!”   第五十四话 锦袍加身   “谁?”卫浮烟手上白糖糕咕噜噜滚落在马车上,“锦年怎么了?”   来人正是卫浮烟见过两次的影子,没想到此人一直跟着他们!影子目光沉沉地看着周怀意并不答话,只是再度目光向方才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卫浮烟立刻就想要跳下马车,怎奈眼睛不济,稍一动就磕到了头,周怀意连忙扶住她说:“别慌,一起。”说着便抱她下了马车,只是一下马车二人立刻都是一愣。   前方一栋楼燃起熊熊大火,周怀意一眼便知那是松鹤楼的方向,他神色一凛便猜到卫锦年是去为卫浮烟报仇去了,看着身边神色慌张的卫浮烟却不知怎么说。   “怎么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锦年怎么样了?”这一刻卫浮烟才真正恨自己只看得到近处影像的双眼,她抓着周怀意的衣袖连连发问,心中焦急如焚。   “应当没事,我们一起上前看看。”卫浮烟不了解现在的卫锦年,周怀意却是十分清楚,这个卫锦年可是厮杀战场、最后被封了将军的人,极有可能还是未来辰国的皇上,他身上自有傲然之气,只怕全天下能让他变回稚子幼童的只有卫浮烟,除此之外卫锦年根本就是魔鬼!   周怀意带着卫浮烟匆匆上前,松鹤楼前早已经聚集一大批人,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只有达官贵人可以出入的松鹤楼突然就烧起来。周怀意对大火心生畏惧,将卫浮烟揽在身后说:“拿帕子蒙住你的眼睛。”   卫浮烟只急着找锦年身影,眼睛却根本就看不远,又急又恼之下哪里还听得到这种不紧不慢的吩咐!当下置之不理,只是连连问:“锦年呢?周怀意,帮我找找锦年!”   周怀意见她并不听从,只好拖着她后退几步避开大火,然后才简单说:“房顶。”   卫浮烟猛然扬起头拼命看去,只见房顶果然是有几个身影,最边角上红袍长剑威武霸气的少年郎,可不就是锦年吗?果然是被封了将军的人,拿起剑身上便自与天成的有一种恃才傲物的威风凛然。另外有四个人半跪半伏在房顶,究竟是谁她看却不分明。   “上面都有谁?锦年在这里做什么?这是哪儿?”卫浮烟只来过松鹤楼一次,如今看不到松鹤楼的牌匾、加上此刻这里是大火,她完全没有认出来。   “这里是松鹤楼,”周怀意稳稳将卫浮烟护在身后,眼神冷冷盯着房顶笑颜灿烂的卫锦年说,“和锦年在一起的,有你从前的侍卫焦伯,繁花似锦的杀手纤芸,松鹤楼的赵掌柜,还有秀姬的婢女。”   周怀意一字一顿说的极慢,卫浮烟越听越觉得骇然,她紧紧盯着房顶不敢稍动,焦伯,纤芸,松鹤楼的掌柜,秀姬的婢女!锦年是怎么知道这些人的!这才一刻钟不到,锦年俘虏四人、火烧松鹤楼,未免太快了!   “焦侍卫,”卫锦年懒洋洋笑开,拿龙渊宝剑直指焦伯脖颈朗声道,“宫中侍卫,背叛主上,该当何罪?”   锦年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刻安静,连讨论声都变成窃窃私语,焦伯看样子早已重伤,听闻此言却冷然一笑道:“真正的主上是谁,锦绣王比属下更明白!焦伯忠于主上天地可鉴,轮不到锦绣王插手!”   锦年爽朗一笑,模样天真可爱,他撩起红袍一角抬起皂靴踩在跪着的焦伯身上,然后用沾着血的龙渊宝剑拍了拍焦伯的脸,十分郑重地说:“真正的主上,就是本王!锦绣王,才是主宰你命运的人!”   焦伯看着龙渊宝剑面色不改,大有一种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忠臣烈士之态。   锦年轻轻一笑,更如孩童般俯身问:“焦侍卫,你可有对不起我皇姐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没什么话要我转达给皇姐的么?”   “锦绣王此言差矣!”焦伯紧紧盯着人群中的卫浮烟一字一顿冷森森地道,“焦伯若真想对不起她,早就可以一刀杀了她!留不得她到今日还顶替身份张牙舞爪跟辰国作对!背叛国家背叛主上,凌迟处死尤不为过!”   卫浮烟紧紧握着拳心下发冷,叛国,叛主!顶替身份!周怀意稳稳揽着她的肩说:“不必当真。”   锦年神色愈发纯然,他笑嘻嘻地摇摇头举起龙渊宝剑细细端详着说:“凌迟啊……本王未曾见识过凌迟之刑,听说人人都喊痛,看过一次便几天都吃不下饭,本王只从典籍上看一眼便觉得血腥,不喜欢,本王极不喜欢!不过焦侍卫毕竟是保护过本王皇姐的人,这等尊贵身份,既然都开了口,本王不答应倒是不合适了!”   “啊!”人群中皆是惊呼,随着房顶掉落什么东西人群纷纷散开,胆小的早已经哭喊着退走,卫浮烟只看见锦年红袍与长剑都轻轻动了一下,但是前言后语稍加联系便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恶心欲呕。   焦伯脸上被生生削下一块肉,但毕竟是宫廷侍卫,又是亲自侍奉皇上的前元卫,此刻神色越发冷静,跪在那里竟纹丝不动,越发显得正义凛然。   焦伯盯着人群中眼神空洞的女人冷然道:“锦绣王莫要被人蒙蔽,这个人根本就不是——”   “啪!”锦年再度一挥剑,仅剩的一部分围观百姓立刻嘶喊着四处逃窜,卫浮烟看着锦年在焦伯身上轻轻点了几下,心中更是骇然。   锦年直接卸下了焦伯一条手臂,却还伸手帮他点穴止血!   今日天气大好,眼前又有火焰熊熊,她看得到的画面空前明亮清晰,周怀意却不知道,只是安然揽着她说:“跌下砖瓦,锦年没事。”然后转身对影子说:“去帮帮锦绣王。”   卫浮烟知他好心,却再也忍不住大喊道:“锦年,你下来!”   人群早已经被那一条胳膊惊散,仅剩的几个人也已经被周怀意的人遣散开来,此处大火熊熊,焦伯半边身子鲜血直流,被大火一烧弥漫出令人作呕的味道,卫浮烟这一句话在瘆人的空寂中瞬间传到锦年耳边,他灿然一笑目光纯净地喊:“皇姐,糕点还好吃吗?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可喜欢?”   焦伯身体因为疼痛剧烈地抽搐着,他明显在咬着牙硬抗,听到她和锦年的对话仰天长笑三声,然后猛然低头怒视卫浮烟骂道:“神一手将你调教成才,你的权术、才智、谋略全都是拜他所赐,如今却联手异国皇子跟辰国作对!你罪该万死!”   “噗!”最后一个“死”字刚说出只见焦伯猛然喷出一大口鲜血,眼珠死死突起怒视卫浮烟,即使一直以为卫浮烟看不到,周怀意仍是伸手挡在卫浮烟眼前,直到锦年无所谓地一把抽出刺在焦伯背上的长剑,然后皂靴一抬将人踢下房顶。焦伯的身子就像一个沾满血的麻袋沉闷地落在地上,并且立刻被一根燃烧的梁柱砸中。   “锦年!”卫浮烟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冲房顶怒不可遏的喊,“你下来!到我身边来!”   “皇姐……”锦年面露委屈之色,他有片刻迟疑,只是盯着卫浮烟许久然后猛然摇头说,“皇姐,你还是等我一下,这礼物是四份,少一份就不够了!下一个,哦,是你呀!”   卫浮烟身体战栗忍不住欲向前,周怀意却揽住她的腰将她留在身边道:“房顶四人,焦伯已死,剩下三人都是重伤,即使救下来也撑不到明天。那位焦伯最后恶意激怒锦年,只怕就是在求死!余下三人也是在求死,你留在这里别动就是成全他们了!”   周怀意言下安慰之意甚重,他很久没如此耐心地跟卫浮烟说这么长的话了,卫浮烟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许久口中却只是一句:“我们锦年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把锦年教成了这个样子!”   周怀意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是这一刻纤芸已经被从上面扔下来,然后被一个绿衣蒙面女子奋力接住匆匆劫走,锦年笑嘻嘻地看着绿衣女狼狈逃窜并不追赶。周怀意却大为震惊,猛然看向卫浮烟问:“当日盛谦府邸大火时那个绿衣蒙面女子,和繁花似锦的纤芸——”周怀意顿悟,却惊讶卫浮烟怎么会知道。   “对,绿衣女是幽檀芳!我说过我极喜欢她的声音,所以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因为不知道爹的意思所以那日放她一马!”   周怀意惊愕许久,然后看着快被大火烧尽的松鹤楼说:“那日隐卫未追到这里就被拓王的人围攻,所以放了她一马!”   两人说话之间锦年转而到松鹤楼名义上的掌柜和秀姬的婢女之间说:“听说松鹤楼也欺负本王的皇姐了?本王最讨厌自己重视的人受委屈,本王会心痛,而心痛最最不好受!所以本王也讨厌你们,你们去死吧,死了就不会心痛了!”   “锦年!”卫浮烟惊慌大叫,却只听接连两声沉闷声响,赵掌柜和秀姬的婢女被踢下房顶,大火已经烧得房顶快站不住人,锦年身着红袍手提长剑独立残屋飘然若仙又妖冶成孽,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撩起红袍一角细细擦拭手中龙渊宝剑,然后提剑从房顶一跃而下,红袍似血如花。   第五十五话 锦绣年华   “皇姐——”锦年踩着焦伯的尸体邀功似的笑着走来。   卫浮烟紧紧抓着周怀意的手心底一阵战栗,这才三年,才三年锦年就变成这个样子,才三年就已经物是人非!   “皇姐,他们都欺负你,我——”   “啪!”   四下皆静,卫浮烟手心发麻浑身颤抖,这一巴掌打得太过用力,让她心底有什么东西乍然断开,像琵琶上一根骤然弹断的琴弦,在风里飘飘悠悠地乱颤。   “皇姐,你打我么……”锦年看着她,神色迷惑不解,并渐渐变成一种小心翼翼的委屈。   “那是杀人!才一刻钟的工夫你杀了四个人!卫锦年,这是杀人放火啊!”   这条路已经被隐卫封死,整条街都只有他们几个人和一栋快烧坍塌的松鹤楼,卫浮烟的颤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声嘶力竭,散在空中颇为凄楚苍凉。   “皇姐,他们欺负你……”锦年委屈地说,“从前欺负你,我们都不在身边,现下我都来了,怎么能眼看着不管呢……”   卫浮烟听得发抖,混杂着各种情愫的声音仍是发颤,她摸索着拉住锦年的手道:“别人欺负你,你就可以杀人放火了吗?是他教的吗?他把你教成了这个样子吗?”   锦年红袍上沾满血迹,一双纯真美目满是迷惑,许久才小心辩解说:“可是皇姐你被人欺负……”   “我没有被人欺负!”卫浮烟恨然摇着他肩膀说,“我要被人欺负我会自己动手,不必你来杀人放火!”   这一言既出锦年更是委屈,他抬起头看着卫浮烟说:“皇姐可以动手,那我也——”   “我可以,你不可以!”卫浮烟一声呵斥,言罢却觉得心底一阵寒凉。   周怀意也跟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厌恶她谈阴谋说诡计,更厌恶她提杀人,原来都是一样的想法。即使自己万劫不复,也不想让锦年双手沾满鲜血,那种固执的排斥和反感,就是周怀意当初的态度么?   卫浮烟目光虚空地看着锦年。她这弟弟曾经和盛谦一样单纯可爱,如今面对她心思依然简单,可是杀人不眨眼,一刻钟能火烧松鹤楼,除了武功高强,想必智谋也迅速而深远。不一样了,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而这一刻卫浮烟空前憎恨那个所谓的“神”,插手她的未来,颠覆她的过去,让她的人生只在失去之中!   可是再看锦年,锦年不仅仅是毫无悔意,而是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为自己珍视的皇姐报仇乃是天经地义,杀人放火都不过是万千方法之一,他的目光依然纯净如涉世未深的少年,提着龙渊宝剑,耀眼的红袍上满是血渍,绝美俊颜上满是委屈。   “罢了,”卫浮烟无力地松开锦年的肩膀后退一步疲惫地落入周怀意怀中,她摇摇头说,“罢了!罢了!”   周怀意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此刻揽她入怀后才说:“先回去,隐卫会来善后。其他事情稍后再说。”   卫浮烟眼前全都是锦年在屋顶身着红袍手提长剑嚣张跋扈意气风发的的姿态,明明脸上笑容灿烂耀眼,手上动作却凶残利落。可是无暇顾及其他了,一来昌熙帝暴怒说明他对锦年之事十分介怀,二来拓王自从盛谦府邸大火之后就一直告病不朝,偏生在此刻被传召入宫,不论以什么为借口这次拓王爷算东山再起了,三来松鹤楼被烧毁,市井百姓不知详情,朝中大臣自然知道这是拓王手下产业,如果拓王的人借锦年对付周怀意,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卫浮烟一边极尽疲惫一边心中思虑甚深,所以等到周怀意将她抱上马车她才有些反应过来,只觉得对周怀意十分抱歉。盛谦这件事周怀意原本可以不插手的,可是他一路陪着她一路安抚她,甚至到现在手还稳稳揽着她的肩膀,让她觉得踏实又安心。   周怀意吩咐门青松带着锦年骑马先回王府,卫浮烟便知他有话要说。   “别担心,”周怀意放下手说,“父皇有那么多东西可赏赐却偏偏挑了一把剑,其中深意你自然明白。只要对手仍然是拓王,就没什么好担心。”   “剑……”卫浮烟轻声重复,立刻顿悟。她三年来没有锦年的消息,不代表昌熙帝就对锦年就一无所知。明明知道锦年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所以先行赏赐,好在锦年图惹事端时不必颜面尽失。   简言之,锦年手上那把龙渊宝剑就和尚方宝剑一样,他用此剑所杀的每一个人都在昌熙帝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不论昌熙帝是多么地恼火,这样表面赠与的权力都是明明白白的。   而如果此事是真,那么昌熙帝只会更加恼火,锦年此行凶吉如何尚不分明。   “多谢……”有许多话想说,到嘴边却只剩这么一句,卫浮烟此言一出自己也觉分量不足,可是犹疑半晌反倒更不知要说什么,她重复道,“多谢,周怀意,多谢……”   周怀意不喜她如此生疏之言,便只是随意点了点头,这厢他正点头那厢便听哒哒的马蹄声,一个声音在一旁幽暗地说:“老四,你如此行事不大妥当吧?”   拓王?   这么快!   周怀意拍拍她肩膀在她耳边沉声说:“你在此休息一会儿,我下去看看。”说完便欲下马车,卫浮烟赫然伸手拉住他袍角说:“不,一起。”   这件事牵连太大,卫浮烟不想过分影响到周怀意。周怀意显然更想让她依言留在马车中,可是有人用剑尖跳开马车帘子傲然笑道:“老四……火烧松鹤楼,这景致极好,陪哥哥赏景如何?”   拓王看到卫浮烟脸色稍滞,他目光扫过卫浮烟和周怀意,然后不明所以地轻轻笑开,眼底涌动的满是刻意压制的疯狂情愫。   周怀意不动声色地揽过卫浮烟的肩,昭示之意明显,卫浮烟听他柔声说:“今儿让你受惊了!”   “王爷,别让拓王笑话了!”在面对拓王时卫浮烟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跟周怀意站在同一边,她顺势依偎在周怀意怀中轻声说,“不过是一场大火,燕京城之大,每日都有人运气不佳,区区一栋楼一场火,人家小楼的东家尚未哭天嚎地,我若是先行被吓到岂不是让拓王笑话了!”   周怀意淡然一笑低头只是对卫浮烟说:“这儿是松鹤楼,拓王的产业。”   “咦,果真如此?”卫浮烟笑道,“既然如此就跟没什么好说了,拓王又怎会在乎区区一栋小楼呢?拓王爷心下有大业身上有重担,若为一栋小楼分了做大事的心,哪里还衬得上拓王的英明神武呢!”   拓王明知二人做戏,却对他们的心有灵犀颇为感兴趣,加上他一双眼睛落在卫浮烟身上完全移不开,心中早已麻痒难耐。他绝非好色之人,但若是想要,不拿到手便寝食难安,就像动了心思要打一场仗就一定不能再被召回不战,否则宁可同生共死也要一战到底!因此卫浮烟话说至此他便频频点头道:“怀王妃所言极是!”   “那么拓王来此是为何意?”周怀意看起来丝毫不在乎。   拓王哈哈大笑说:“老四啊老四!本王收房三个,都比不上你怀中这一位!不过你在劫难逃,留得住的都是你的,能剩下,都是本王的!”说完目光便毫不遮掩地卫浮烟脸上流连忘返。   卫浮烟在马车中看不分明,只是周怀意微微收紧了抱着她的手,然后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卫浮烟心下明白发生何事,一时心中厌恶难忍。   “拓王,”卫浮烟靠在周怀意怀中不咸不淡地说,“妾身既然嫁给怀王,便是怀王府的当家主母。眼下虽说有些眼疾,但怀王府中之事自当亲力亲为。欠了我的我会讨回来,欠了怀王府的,也会让拓王府一点一点来补偿!”   这几句话说的浅淡又坦白,周怀意和拓王闻言都是一滞,周怀意是不想让卫浮烟牵扯其中,拓王却真正开始注意到卫浮烟也是他的对手之一了。   “王爷,回去吧!妾身累了!”卫浮烟轻声道。   他们至始至终坐在马车中半步未动,拓王拿着随身佩戴的宝剑挑着马车帘子同他们二人说话,彼此都无遮掩,彼此都不客气,彼此都极显厌恶。   “老四,”拓王倒退半步竟然要就此放过他们,他道,“在燕京之时我们相约对弈,让怀王府煮茶,本王的姬妾做点心,不知老四你可还记得?”   确有此事,连卫浮烟都记得。   “一个月后的今天,现在,还是这个地方,做哥哥的请二位共饮三百杯!”   还是这个地方?难道拓王打算重修松鹤楼?   周怀意却不动声色地回答:“好,只希望到时候拓王你还来得了!”   “做哥哥的担心的也是这个,咱们四人若是缺了谁,这局棋倒是没什么意思了!”   “此言极是。”卫浮烟也清清淡淡地回答,语气似调侃神色却坚定。   第五十六话 事牵一发   松鹤楼大火案震惊朝野,关注此事的朝臣三成认为锦绣王在洛都行凶乃是藐视黎国皇威,主张借此大好机会向辰国发难,另有三成认为怀王妃嚣张跋扈忠奸难辨,上奏要求严查,其余四成主张以和为贵,并直言松鹤楼内藏辰国侍卫焦伯,若不是被锦绣王查明终有一天会对黎国有害。   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她和锦年身上是朝中拓王、怀王两大派现在不约而同想做的事。对拓王的人来说,她是周怀意的王妃,打击她就可以相应地打击周怀意。而对周怀意的人来说,此事对怀王府牵连太大,彼此撇清关系一来防止事情更加复杂,二来也可以保护周怀意。   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谁站在哪一边才显得尤为重要。周怀意的人自然要先保住怀王府,这过程中牺牲掉她一个卫浮烟简直是理所当然。她明白,当然明白。   这是事发的第六天了,锦年理所当然被带走,交由礼部和刑部共查共审。刑部多周怀意的人,礼部则偏向拓王,这件事谁也占不到上风。辰国礼官范方桐在案发当天已经连夜赶去皇宫和昌熙帝密谈。只是彼此说了什么倒是无人知晓。   卫浮烟仍然只有相思陪着,她知道周怀意忙,尽管周怀意每天不论多晚都一定回来,但是早上又匆匆离去,让卫浮烟一觉醒来看着空荡荡的躺椅觉得晚上头痛的、沉思的、静静望着她的那个周怀意,都好像是梦里的虚幻的影子一般。   而若有什么是让她安心的,那就是相思时常带来各路消息:宿月和莫潭再过几天就到洛都了,燕京白风寨的成安重病逝了,陆仲先官兵一步从松鹤楼废墟中拿回了焦伯的宝刀,青荷的确有了身孕柳轻舟每日笑逐颜开,花错爹爹和“不夜城四鹰”销声匿迹好几天……   卫浮烟也必须开始应对筹谋了。她每日静坐兰苑,心思越静想得越深远,她和周怀意虽说很可能猜中了“神”的棋局,但是重要的不是如何了解真相,而是如何改变。   那么接下来,她要把每一步都赶在“神”的计策之前!   “相思!”卫浮烟想了五天才理清头绪,现下开口自然是沉静安稳。   相思聪明有加,便抿轻笑一声道:“先去见谁?”   卫浮烟在相思搀扶下起身,静静看着园中藤萝开败的模糊颜色说:“先是皇后,再是佟妃,最后是平王府。”   投其所好,取己所求。那么皇后的七寸就太明显了——太子。   卫浮烟进入洛都到现在还未曾见过这位废太子,这位打从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却在眼看就要有机会君临天下时被废掉的倒霉皇子现下似乎只有皇后尚有些牵挂。说起来周怀意、盛谦应该都和废太子熟识,但卫浮烟确定她从未听二人提过太子的事。   到皇后宫门口便见一个丫头正候着,见她来便行礼笑道:“皇后娘娘已等候多时,请怀王妃随奴婢来!”   看来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契机,卫浮烟微微扬起头轻笑一声,在相思搀扶下进了门。   此宫昏暗,烟雾缭绕。卫浮烟一进门就闻到浓重的紫檀香味,进门几步才隐约看到一方青铜大鼎立在中央,这鼎看起来有些年头,鼎上刻着古怪的文字,上加一片薄薄的浪花形镂纹玄铁,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皇后娘娘神色浅淡,似乎今日一切如常,又似乎对万事都漠不关心。卫浮烟越往内走越看不清楚,等到走到皇后跟前停下来时才隐约看得到她的神色。   “妾身给母后请安!”   随周怀意叫这不是生母的人一声“母后”自己也觉奇怪,然而皇后娘娘的神色看起来更为古怪,按道理皇后娘娘应当和所有人一样确信自己瞎了才是,可是皇后神色淡然凝视她许久,最后看的卫浮烟一阵发毛才偏头极浅淡地笑了一声说:“都退下吧!”   “相思,扶我到一旁坐着,然后你也退下!”   既然要合作,总该表个态。相思扶她在一旁坐下,将一杯茶送到她手中然后径自退下。   卫浮烟径自品茶,只等皇后先开口明示。   “茶如何?”皇后优雅地翘着小指刮茶,低眉垂目状若无意。   “极好。”一闻便知是周怀意最爱的君山银针,不过她也许久没喝,此番品来竟另有一番滋味。   卫浮烟紧接着抿嘴笑说:“这么好的茶应当留给太子,给妾身真是有些糟蹋。”   皇后手一抖,目光立刻紧紧盯住了她,令卫浮烟觉得十分有趣的是所有确信以为她瞎了的人面对她的神色,都和从前完全不一样,周怀意冷清之下的柔情,柳轻舟厌恶之中的悲悯,还有现在皇后,威严与审度之中深深的祈求。   若知她看得见近处模糊的影子,卫浮烟确信自己这辈子都瞧不见这样的皇后。   皇后终于收回了目光看似疲惫地闭上眼睛,然而开口却依然凛然有威仪:“既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你自然明白,怀王府救太子,本宫救锦绣王,彼此平安,本宫只有这一个条件。”   卫浮烟微微一笑道:“母后见谅,妾身今日要求的并非此事。”   皇后凤目乍然猛睁,杀气瞬间如紫檀熏香一样弥漫开来。   “两个女人,一个要救亲儿,一个要救幼弟,又何必把怀王牵扯进来呢?”卫浮烟悠然品着茶道。   皇后不知她未瞎所以毫不防备地冷然一笑,卫浮烟自然明白她笑什么,于是直言道:“母后您要拉上整个怀王府无非就只有三个原因,一来怀王府足够强大,而母后不信妾身可以救废太子;二来此事若出差错,也可以拿整个怀王府来垫背;三来将来太子若真重见天日,也可以此把柄要挟怀王府。母后,妾身所有可有差错?”   皇后神色稍变,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许久,最终只是简单回答说:“本宫是意儿的姨母,也是他的养母,没必要……”   “有必要!”这里只有她们二人,卫浮烟说话便不客气了许多,她轻笑一声说,“母后能解盛谦多大的围,妾身就能让太子得到多大的好处。妾身敢这么说就一定做得到,母后请放心。妾身的条件也简单,怀王府,尤其是怀王殿下,不可以被牵扯进来,否则妾身怎么让太子爷出来,就能怎么让太子爷再回去!”   皇后提起八福松花广袖宽袍静静走到她面前,卫浮烟自然知道,但她笃定皇后太久没听过这样笃定的话,所以心中再不满都愿意一试。   哪知皇后突然伸出尖利的指甲不动声色地划破了她的脸,轻轻一点刺痛,卫浮烟脸上立刻淌下一道血线,卫浮烟并不觉得多疼,只是觉得皇后此举颇为奇怪,便径自拿了丝帕擦拭血迹,一丁点儿都未慌乱。   “本宫从前以为,这辈子碰上柴遥那个贱人已经是流年不利,不过现下本宫觉得及其幸运,因为若当年进宫争夺圣宠的人是你,本宫现在未必还是皇后!”   原来皇后和柴贵妃间间隙如此之大?卫浮烟对皇后突然的失态忍不住轻笑提醒说:“母后,若您愿意和妾身联手救太子和锦绣王,那么柴贵妃的未来就在我们二人手上……”   皇后冷然一笑,抽出丝帕细细擦拭沾着卫浮烟脸上鲜血的小指指甲,动作温柔优雅,好似方才根本为动手。深宫中的女人卫浮烟自问算计不过,这次见皇后除了脸上这一道血痕其余都在她预料之中,也是时候告辞了。   皇后见她摸索着放下茶杯便知她心意,于是转身坐到自己先前的位置上捧起茶杯说:“告诉意儿,太后凤体抱恙,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太后?这么……突然?卫浮烟疑心这又是一场阴谋,却惊讶此事是皇后提出来。难道周怀意竟然不知道此事吗?难道按照常理,太后此次重病是没人知道的?   卫浮烟心中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点头称是,然后径自跪安离去。   接下来是佟妃。当初柴贵妃设计下毒居然也只是让佟妃大病了一场,接下来佟妃娘家亲戚工部侍郎余大人在盛谦王府大火一案中被牵累地连降三级,佟妃在宫中的地位却没收到丝毫影响。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佟妃的价值。   “开门见山,妾身想和佟妃娘娘做一笔交易。”宫人全都退下后,卫浮烟捧起今天的第二杯君山银针开口直言。   “怀王妃见笑了,怀王爷在洛都城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人,又哪里需要和本宫做交易呢?”   卫浮烟听她吐气如兰娇俏柔媚,根本不像是玩心思的主儿,却又明明白白知道此人手段不输柴贵妃,于是多说一句都觉得令人作呕。   “佟妃娘娘可知道松鹤楼?”   佟妃仍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听她问细想了一会儿说:“拓王的酒楼?”   “是。”卫浮烟简单回答。她相信此人是和皇后一样,最最厌恶嚣张跋扈的柴贵妃。   佟妃退后几步远远审视着,许久才问:“要我做什么?”   第五十七话 主动出击   这深宫里头,有野心的想出人头地,没野心的也想安身立命,说到底宫里的女人容貌上已是难分高下,真正比的是才智和运气。佟妃年轻水灵胜了皇后,娇柔细腻胜了柴贵妃,比其他新进宫的年轻美貌女子又多了层对皇上的了解,简言之,她未必是皇上最宠幸的女人,但她的分量也不可小觑。   卫浮烟将佟妃的心思算得一清二楚,她不甘心,她想赌一把,她一直在等一个可以彻底打败柴贵妃、彻底翻身的机会。而她卫浮烟就是来给佟妃送这个机会的。   佟妃话出口不见卫浮烟回答,自己却先目光如水地笑起来,卫浮烟心叹,果然是尤物,微微一笑似一池春水被风敛起清波,目光轻灵通透,笑意甜而不腻。   “本宫方才说错了话,让怀王妃你见笑了!”   除了把拿腔拿调的“本宫”说成了“我”,还有什么?卫浮烟细细品茶,等待下文。   “不是你想让本宫做什么,而是你想让本宫做事,给得起多大的好处?”   卫浮烟再度抿嘴轻笑,果然所有的人都等着这个绝佳的契机啊!   “那么不知佟妃娘娘你想要多大的好处?”卫浮烟今儿还有其他事,实在没工夫和佟妃这等人纠缠,于是无所谓地说,“佟妃娘娘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来求你。和我合作,你才有翻身的机会,不和我合作,即便最后拓王败北、柴贵妃失宠,你还是一介小小佟妃,后宫年年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进来,娘娘你虽然沉鱼落雁,也总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娘家无人,膝下无子,到时候娘娘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一席话说得佟妃脸色骤变,果然眼疾也是福分,能多看到众多卸下伪装的精彩表情。   “答应,还是不答应?”卫浮烟轻啜一口茶悠闲地问。   “若本宫不答应呢?”佟妃并不防备一个瞎子,所以面色冷凝颇显几分狰狞,她身上温婉气息已经散尽,像是一边悲悯自己,一边痛恨看透她弱势的卫浮烟。   卫浮烟一心担心刑部大牢里的锦年,没空跟她绕弯弯,她摸索到桌子稳稳放下茶杯言简意赅地说:“当初柴贵妃办的牡丹花会上有人暗设玄机惊吓平王妃,害的平王妃五月身孕差点有了闪失,如果我把余丝扣送到平王府,娘娘认为结果如何?”   “你——”佟妃惊怒交加,当即气结,许久才手指发颤地指着她说,“你敢威胁本宫!”   “在我看来,这洛都城多一个余丝扣不多,少一个余丝扣不少!”卫浮烟脱口而出,神色淡然。   佟妃一双含情眉目满是怒色,她猛然上前伸手成鹰爪式,似乎恨不得就这样掐死卫浮烟,卫浮烟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平静地看着前方。她不信佟妃多年深宫生活只练出了这般不冷静的心思,若这一下当真掐下去,卫浮烟倒要重新考虑要不要同她联手了。   “你到底要本宫做什么?”   卫浮烟微微一笑,满意于佟妃的决定。她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面对着一脸怨怒的佟妃说:“一,让工部侍郎余大人——也就是你姐夫,准备洛都城的城墙、刑部大牢、拓王松鹤楼的图纸——”   “城墙防御图?”佟妃花容失色地打断她说,“你和怀王要造反?”   卫浮烟叹一口气说:“你这心思,难怪会被柴贵妃如此欺压!若怀王真要造反还会告诉我么?或者怀王告诉我,我竟然会让你知道吗?”   “那你要防御图做什么?城墙防御图和刑部大牢的图纸别说余侍郎没有,就算有私下给人看也是杀头的大罪!”   卫浮烟真地有些烦躁了,她直接往下说道:“二,让余侍郎在洛都城里修建一个和松鹤楼一模一样的楼,要比拓王重建松鹤楼提早完成。”   “为什么?”   卫浮烟言罢更加没心思和佟妃多言,只是简单说:“你斗不过柴贵妃不是因为她太聪明,而是因为你不知分寸!若我是你,一定不会多问一句不该问的,免得给自己惹祸上身!”   佟妃这才认识到事情严重,当即便闭口不言。   “相思!”卫浮烟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相思旋即推门而入,过来搀扶她就要离开。   “慢着!”佟妃突然开口,大约觉得不妥,立刻又放柔了语调说,“请留步……”   “说!”   佟妃犹豫许久,才缓缓说:“本宫原本只想和柴贵妃斗一斗,一生所求不过安身立命,如今怀王妃你刻意拉本宫入局,前途漫漫,吉凶未卜,所以本宫也有一个要求。”   佟妃此言不假,卫浮烟拉她入的这个局凶险万分,虽说卫浮烟已经都筹备好了,但是万一有什么闪失也是后果惨重。她顿下脚步沉思一会儿,点头道:“你说。”   “事成之后,怀王殿下纳丝扣为侧妃!”   卫浮烟手一僵,下意识地问:“余丝扣?”那个喜欢厌恶都写在脸上、精通园林布置、对佟妃至亲至孝的工部侍郎余大人之女余丝扣?   她冷笑道:“怀王要纳谁为妃不是我可以说了算的!更何况,我也不喜欢余丝扣跟我同一个屋檐之下!”   佟妃连忙道:“丝扣是本宫外甥女,自小最听本宫的话。她只求一个名分,不会去争宠,更不会对怀王妃你不敬!只是她一个女儿家,满城皆知她喜欢怀王,她还能嫁给谁呢?”   卫浮烟冷冷淡淡地说;“怀王要是同意,入门十个我也拦不住,怀王要是不同意,连我也会随时被赶出怀王府。佟妃娘娘心思极好,只是求错了人,恕我无能为力!”   “怀王妃!”佟妃立刻急了,上前便要拉扯她衣袖,被相思干净利落地推开。   “怀王妃,本宫是没资格跟你谈什么条件,但是本宫可以保证,只要你让丝扣进门,你绝不会后悔跟本宫联手这一次!”   卫浮烟回头看着佟妃,她眼神空洞,佟妃根本未曾察觉她眼睛看得见模糊的影像,尤其现在面对面,更看得到她脸上所有的惊惧不定。   先是皇后提点太后凤体抱恙,再是佟妃急着将外甥女托付于人,现在佟妃更是有视死如归之态了,难道后宫真要有什么惊天之变?   佟妃容貌偏柔美,整个人往那儿俏生生地一立就是弱柳扶风娇花含泪教人怜惜,因此此刻这样视死如归的铿锵之言倒是令卫浮烟有些震动。   “怀王妃!”佟妃恳求道。   卫浮烟心中不解,许久才迟疑着点点头说:“我会跟怀王说,但是结果不是我能左右的,想必佟妃娘娘可以理解。”   佟妃连连点头目露感激。   出了佟妃所居宫殿已经是中午,卫浮烟却没心思回去吃午饭,反正那里白天都只有她和相思,以及一些不认识的宫婢,因此便直接和相思一道出了宫向平王府走去。   “老天保佑,保佑保佑保佑……”相思一路都在低声碎念。   “怎么啦?”卫浮烟好奇,忍不住在马车中看着她轻笑。   相思哀怨地看她一眼说:“脸上有道划痕,陆爷或者怀王要是看见,阮相思我小命堪忧!”   卫浮烟摇头不语。   “不信?”相思心中没什么尊卑之分,伸出手便点上了她额头怨念道:“你这王妃啊,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命!若说命好吧,似乎也天天在受苦,可若说命不好,身边又有人一直惦念帮衬!啧啧,怪命!”   卫浮烟仍然只是轻笑,那些惦念那些帮衬她都铭记在心,有的还不起,有的不敢还,还有的,倒是连自己都并不确定。   “话说起来,要重建松鹤楼给拓王下马威我倒是明白,要刑部大牢图纸自然跟锦绣王的事相关,我也明白,可是城墙防御图……难道真有心反了?”   卫浮烟抓着相思的衣袖一角道:“不是,只是提醒余侍郎,只是想看看余侍郎有多大的价值,工部是拓王的人,可盛谦府邸大火一案拓王选择牺牲余侍郎,我想看看余侍郎能不能为我所用。”   相思点头以示明白,点完却想起她看不见,于是继续问:“那么好端端的,去平王府做什么?别人不知,我可是见过那满园荷花的,不觉得心痛吗?”   “现下两个王爷相争已经够乱了,我想去确定平王爷不会入局。”二来,她也想确定平王妃黄婉卿会因为松鹤楼大火一案稍加收敛,从此只是平王妃。   “咦……”相思正从马车小窗里往外看,突然轻轻叫了这么一声。   “怎么,可是看到一个年轻有为的公子?”她闲着无聊,打趣笑说。   相思竟不笑,也不回话,只是回头看看她,然后再度趴到小车窗前细看。   卫浮烟更加疑问,只是觉得事不关己所以只是好奇,并未多想而已。   “驾!”   卫浮烟神色一凛,这声音她太熟悉了——周怀意。   “说吧,外面什么景象?”卫浮烟道。   “没,没什么!”相思放下帘子静坐车上。   相思这样子她就更奇怪了,于是拉住相思胳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周怀意冷清又冷静,怎么会光天化日之下在平王府附近的大街上疾驰?   第五十八话 一片丹心   这里离平王府已经很近,卫浮烟下意识想到平王妃黄婉卿身上。不是她要小心眼,而是黄婉卿真实身份的秘密该如何处置,她还在犹豫之中。说出来,平王府大乱,必伤及周远之和周怀意,不说,她怕后患无穷,反伤自己。   但是犹豫归犹豫,她既然明明白白说过不准黄婉卿再和怀王府有任何瓜葛,就绝不容别人当她只是说说而已!   她已经恨透了所有的事中间都夹杂一个黄婉卿!   “周怀意和谁在一起?”   相思一愣,迟疑不语。   “那么,”卫浮烟再度开口问,“周怀意和黄婉卿去了哪儿?”   “啊?”相思惊讶,愣愣地看了许久才撇撇嘴说:“这也猜得到!”   卫浮烟抓着罗裙的手一点一点收紧,她冥思苦想筹谋布置想要既救出锦年又不伤及周怀意,周怀意却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从平王府带走了黄婉卿!   实在是莫大的嘲讽!   “带我去看看!”   卫浮烟冷冷清清地开口,声音和神色都有几分像周怀意,相思迟疑地看着她说:“锦绣王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所以……”   正是因为锦年在牢里等着她救,所以她才要把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且清清楚楚!她要知道周怀意和黄婉卿之间究竟怎么回事,才能选择接下来对待态度的方式!   “找一匹马,你带着我跟上去!”   相思受陆仲委托来到卫浮烟身边,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卫浮烟平安。她虽没多敬重卫浮烟这个所谓的王妃,但身边目光所见最真实最真诚的人就算是卫浮烟了,因此卫浮烟一开口,明知不大合适她也迟疑着点头,喝令马车停下找了一匹马带卫浮烟朝周怀意方才去的方向赶去。   一路颠簸,卫浮烟却开始深深怀疑起来,黄婉卿现在已经快七个月身孕,周怀意怎会骑马带着她受此颠簸呢?   然而一路出了城到近郊山林里时,卫浮烟的的确确听到了黄婉卿的声音。   “怀意,让我回去吧!”黄婉卿恳求。   林中枝杈横生,已经不便再骑马,相思和她弃马前行,小心翼翼跟着周怀意和黄婉卿。   周怀意对黄婉卿的祈求不为所动,两人仍是一路向山上走去,这一来卫浮烟更加不解了,七个月的身孕,周怀意怎么可能舍得她这样奔波劳累呢?   “怀意,求求你,放我回去,放我回去!”黄婉卿再度苦苦哀求,这样子绝不像是假装。   “回去哪儿?这不就是在回家?我们的家,荒废了那么久,身为主人也该去看一看了!”周怀意语气平淡略带冷清。   家!卫浮烟瞬间死死咬住嘴唇,周怀意说“回家”!   这个词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未出现在他们二人的对话之中!府上怎样,王府如何,该回府了,留在府里,每次每次都是这样的话!她还奇怪,怎么周怀意冷清到不想有一个安稳的家,可是原来他不想要嫁,而是因为他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了!   和另一个女人,和她全然无关!   林中昏暗,卫浮烟看不清四周景象,全靠着相思帮忙才磕磕绊绊地继续向前。相思会武,对应该如何跟踪如何躲藏十分精通。   一路都只听黄婉卿的祈求,她大着肚子似乎走得越来越辛苦,然而周怀意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怀意……”黄婉卿一手扶着腰一手兜着肚子略带哭腔地祈求说,“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们母女吧!就看在当年的情分上,留我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求你了怀意!”   黄婉卿到底为什么一路祈求周怀意?卫浮烟十分惊讶,她们二人之间的事卫浮烟虽不全知但早有耳闻,人人都知的金童玉女,突然因为周怀意和辰国的婚约而分开,只怕在寻常人眼中也是一段感天动地的凄美故事。   连卫浮烟这刻意不去细查过去的人都一清二楚。初到洛都,周怀意的目光远远穿过人群落在黄婉卿身上,眼眸之中全部是深沉静谧的温柔;牡丹花会,周怀意将黄婉卿抱到了他母亲生前所居之处兰苑;王府书房,周怀意书桌上堆满了黄婉卿的画像;盛谦府邸大火,周怀意被黄婉卿轻易威胁到……   那么现在黄婉卿究竟是求什么呢?对黄婉卿来说,究竟有什么事是周怀意无法原谅的呢?   “到家了!”卫浮烟突然听到周怀意如此说。   然而她的眼睛越发模糊了,似乎比平日里能看到的东西更少。相思就此停下不敢再带她上前,知道黄婉卿突然低低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哀求:“怀意,放过我们吧!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突然离开你,我知你难过,可……可我已经是平王妃,我是你王叔的妻子,我是你的长辈!”   “进屋!”周怀意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卫浮烟离得那么远也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的怒意。   果然这件事仍然是周怀意过不去的坎儿,平王妃黄婉卿也将是他心底永远难除的一个疤吗?   “吱呀——砰!”   门打开再被关闭,卫浮烟的心也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她和相思原本低低伏身在一丛草木前,然而那紧密相连的两声门响就那样空洞洞地在她心中重复。吱呀——砰!吱呀——砰!每一次开始都是细细地将她心底磨出血,每次结束却又像是干净利落地一刀,让她一颗心乍然跌落无尽深渊。   卫浮烟猛然起身就想前大步走去,相思连忙拉住她胳膊轻声道:“不可!”   她被拉得生生顿在原地,隔着半人高的灌木丛卫浮烟可以看到前方一个干净的小院,木质的篱笆围城一圈,里头有一株极不搭调的西府海棠,这季节自然是没有花的。除此之外院子里到处是画缸,然而她嗅到浓重的荷花香,因此即使看不到也明白画缸中都是荷花。   而黄婉卿和周怀意进的却是篱笆围着的一座小木屋。卫浮烟看不清那屋子模样,只是心情十分明白,这就是周怀意和黄婉卿的家了!   卫浮烟一咬牙说:“相思,扶我上前!”   阮相思连忙拉住她说:“王妃,别冲动,想想锦绣王,锦绣王还在刑部大牢等着王妃你去营救,还有花爷等着你养老送终,还有陆爷为了衬得上你一声‘哥哥’把命都赌上了,还有次虚侯,你若出事次虚侯的人生只会更凄凉!那么多人都需要你,你何须为这种小事费神伤心呢?”   卫浮烟咬着牙拼命看着前方的小院子,只是似乎越看眼前就越模糊,她想起太医的话来,这眼睛需要静养,不可劳心费神,不可用眼操劳,不可心情大起大落。   “王妃,回去吧,这就回去吧!”阮相思彻底后悔带她来了,她和陆仲算是除卫浮烟自己之外知道她双眼真实情况的仅有的两个人,如果陆爷知道好端端可以看见影像的眼突然更加严重,她阮相思实在无颜面对陆仲。   卫浮烟狠狠甩开相思的手臂上前两步,可是立刻被脚下树根绊倒,重重地摔在灌木丛中。她左手掌心一个刺痛便知被树枝划伤了,而更严重的是脸上脖子上都蹭出了伤口,相思连忙要扶她起身,然而卫浮烟只是抬头定定地看了看小院子,那里海棠无花,大门紧闭,荷香四溢,每多看一眼就觉得双目撕裂般生疼。   “去平王府!”卫浮烟在相思的搀扶下起身,看着眼前模糊的小院子沉声说道。   相思一路帮她包扎了受伤的掌心,然而脖子上蹭到的小伤口和脸上皇后划破的痕迹却一时无法上药包扎,加上罗裙上也有划破的地方,所以刚刚见到平王爷的事时显见平王有一瞬的惊讶,只是几乎立刻回归平淡罢了。   此刻她眼睛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平王爷的沉静似乎是弥漫在空气里的,让双目难以细看他神色的卫浮烟也慢慢安静下来。   “平王叔,”卫浮烟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便直言道,“妾身有事相求,求平王叔救妾身皇弟锦绣王。”   平王淡淡看她一眼,用仅存的一直手拿起茶轻嗅了下茶香,却并不饮茶。   “怀王府和拓王府之争,平王府不会插手。”   要的就是这句话!   然而平王又悠悠地开口道:“可是怀王妃,平王府不争,不代表平王府任人宰割。若是平王府被卷入争斗,为了自保本王也会牺牲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卫浮烟点头道:“理当如此!”   卫浮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在这满是荷花的王府里卫浮烟会有一种奇怪的错乱感,然而平王爷无比镇静,似乎从一开始整个棋局何去何从他早已经一目了然。   事毕,卫浮烟在相思的搀扶下一路走到平王府大门口,然而就要跨过门槛时她突然扭头问:“平王妃和她的侍婢莲心今日可在?”   门边侍卫恭恭敬敬地说:“王妃带莲心去庙里给小主子求平安符了!”   卫浮烟点头以谢,然后和相思一起静静地走出门去。   “派人抓了莲心!我有事要问她!”   第五十九话 王妃婉卿(上)   卫浮烟出了平王府只觉得累,然而她开始极度厌烦深宫兰苑,便跟相思一道去了哥哥家里。她亲手敲门,而开门的恰巧是哥哥柳轻舟。她这哥哥有名无实,虽说是骨血至亲,但是二人中间的误会却堪比一个万丈深渊。加之心中还一声声回响着黄婉卿口中亲密又哀怜的“怀意”,因此看到柳轻舟脸上夹杂着厌恶、怨恨和悲悯的神色时,竟不觉得多么心痛。   “听说青荷有喜了,所以我——”   “多谢怀王妃!”柳轻舟冷冷淡淡地说,没有一丝要邀请她进门的迹象。   从前儒雅爱笑的书生气在她面前早已荡然无存。   “可以进去看看青荷——”眼睛又开始疼痛,脸上被皇后指甲划过的伤痕似乎也在发痒,卫浮烟眼下只想在亲人身边安安静静休息一会儿,只是“吗”字还没出口只听柳轻舟干净利落的一句:“不大方便!”没给她一丁点儿再开口恳请的机会。   兄妹两人就那样隔着门槛站在,一扇黒木大门,里头就是家,外头就是漂泊不定。   怎么似乎都有家了,独独落下了她?   卫浮烟突然就想锱铢必较一回,跟周怀意计较,跟柳轻舟计较,然后去找最宠溺她的爹爹撒娇耍赖一回,可是她眼睛疼痛愈来愈狠,很快柳轻舟的身影便在她面前模糊到一丁点儿都看不见。   这次是真要瞎了吧!卫浮烟疲惫地说:“祝你们一家和乐,告辞!相思,回宫!”   一到宫门口就听得一个焦急的声音:“哎哟王妃,可算是回来了!”   听声音是门青松?她已经彻底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有事么,猴子?”相思不知她眼睛之变,只顾笑嘻嘻地开门青松玩笑。   “这都入夜了才回来,主子不知多担心!”门青松急忙道,“主子在兰苑候着呢!”   原来周怀意也已经回来了吗?   卫浮烟眼睛生疼什么都看不见,也没心思多做计较,任由相思扶着她一路回到兰苑。   “去哪儿了?”刚在相思提醒下跨过门槛双手就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   卫浮烟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却听周怀意再度又惊又怒地发问:“身上怎会有伤?出什么事了?青松,找胡神医过来!”   卫浮烟的眼睛疼得似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周怀意察觉到她皱眉更加愠怒,然而看到她满身是伤只得压下了怒火不轻不重地心疼一句:“出去也该多带几个人!”   卫浮烟心如死水,平静地说:“周怀意,进屋,我有话同你说。”   眼前一片黑暗,眼睛上的疼痛却让卫浮烟空前清醒,她被周怀意搀扶着坐到床上,不一会儿手上又被塞进一杯热茶,卫浮烟手立刻就暖和,可是心却就此不可抑制地冷静下来。   “锦年的事又我来处理,你不要插手。”卫浮烟平静地说。   周怀意略略皱眉,一言未发。   “我今儿去拜访了皇后,佟妃以及平王叔。接下来该怎么走我有自己的打算,你对付你的拓王,其余的交给我!”   “皇后?”周怀意惊讶地看着她脸上又细又长的划痕,立刻明白怎么回事。   “脸上的伤是皇后所为?”   卫浮烟径自往下说:“从前你说过无论何时无论对错都站在我这边,我就当你这次不会食言。我会告诉你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即便你不帮忙,也希望你绝对不要打扰!”   “你这脸上——”   “现下是六月份,六月底盛谦和范方桐一行人会回辰国;七月份——皇后娘娘要我提点你,太后已经病入膏肓,最多一个月时间,所以七月份太后薨,卫氏皇亲半年之内不得行嫁娶之事,因此有求亲之意的月国镜玉公主会暂时留在这里;八月份月国宝藏碧波流岚出,借此宝藏疏远拓王和月国的关系;九月份平王妃腹中胎儿出世,不论男女皇上都会大行封赏,圣宠优渥最遭人嫉,所以平王到时会举家搬离燕京;等到洛都只剩你和拓王两派人马的十月份,你就可以迎娶镜玉公主,联姻月国,扶植镜玉公主的哥哥夜郎将军夺权,到十一月份——”   “你让我娶谁?”周怀意的声音顿时低沉,话语之间明明白白是愠怒。   “你要不要娶妻生子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告诉你我打算怎样更快更稳地分出胜负定了这天下!你无所谓输赢,我却有所谓今后将过怎样的生活!”   卫浮烟瞪着空洞的双眼带着血红的一线伤痕紧紧握着茶杯厉声说道,让周怀意觉得一切都陌生得可怕。   第五十九话 王妃婉卿(下)   胡神医匆匆赶来,卫浮烟后来才知,因为她住在宫里,所以周怀意特令胡神医也一道住在兰苑旁边,而皇上竟然也就此宠惯着他。   “这——”胡神医人为至声先到,语气中全是惊愕。   卫浮烟伸手碰到脸上皇后指甲划破的伤口,从方才开始那里火烧火燎般刺痛她就猜出来一切有异,只是有胡神医和季神医在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而已。   她卫浮烟难道不用皇后就救不出锦年了?居然玩下毒这种后宫女人的小把戏!再说了,“神”如果真的选定锦年继承江山,谁又能动得了他!卫浮烟只是一心不想让拓王在此间得利,更不想让所有事情都按照“神”的意思来罢了,竟让皇后娘娘如此小觑了!   卫浮烟原本不是爱计较的人,只是现在面上虽说平静,但是心中满满的全是嘶吼,周怀意在一旁瞧出端倪,便吩咐胡神医先把脉,房中一时安静。   “王妃,用药是胡某的事,但养病是王妃你的事,再不遵医嘱,只怕胡某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卫浮烟现在迫切想让自己强大起来,于是点点头说:“明白,有劳胡神医。”   “至于——”   胡神医再度开口,却被周怀意打断:“本王会找皇后拿解药,你退下开方子吧!”   这一打断卫浮烟便知她中毒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一时心中对这个永远淡然的皇后厌恶更深,也更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皇宫!   胡神医看一眼半张脸都是暗紫纹路、容颜尽毁的卫浮烟,再看看面色疲惫轻揉太阳穴的周怀意,略一迟疑,放下减轻周怀意头痛的药膏,然后行礼告退。   原本已经僵滞的气氛让胡神医这么一打扰变得稍稍有些缓和,卫浮烟眼前一片黑暗心中烦躁,摸索着拉开被子直接睡下,她来兰苑许久都是如此,周怀意晚上会睡在一旁躺椅上,从没打扰过她。   可这一次卫浮烟才刚刚躺下周怀意便欺上身来,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问:“你要我娶镜玉公主?”   卫浮烟烦躁之意更盛,只想伸手将身上重压推开。   周怀意一只手就定住她两只手腕,他暗哑着声音问:“你猜得到一切你筹谋得了一切,那你为我预留的结局是什么样子?”   他呼吸就在她脸上,他声音就在她耳边,他手就捉着她的手,他整个人就压在她身上,卫浮烟烦躁到差点想要怒骂,然而要开口却又无话可说,太多的事说不明白也懒得说,卫浮烟许久才闷闷一句:“我只改变我的命运,你的命运与我无关!”   周怀意的手蓦然收紧,卫浮烟只觉得两只手腕生疼生疼忍不住轻呼一声,周怀意瞬间略略松手,却转而抚上她受伤的半边脸沉声说:“你以为……我们的命运,还分得开吗?”   “周怀意你——”   “卫浮烟我告诉你,你要和皇后做交易救废太子打乱我全部计划,我迁就你!你和佟妃联手重置后宫关系让怀王府卷入后宫争斗,我迁就你!眼下整个朝野都打算让你为松鹤楼大火一案顶罪你偏要一个人上街让我担心,我迁就你,你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来折磨我,我还是会迁就你!”   卫浮烟再度忿然开口:“周怀意你——”   “但是!”周怀意带着几分凶恶地打断她说,“再不准你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要我娶镜玉公主,我心里有谁你难道不明白?”   她当然明白!她今天才跟着他确定过她当然明白!卫浮烟心底愠怒,死死咬住嘴唇,却有一指猛然横到她唇间生生撬开牙齿沉声怒斥:“不准咬嘴唇不准咬嘴唇说了多少遍了就是记不住!是不是我说的话你一句都记不住!”   卫浮烟眼睛生疼,心中恼意更重,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可动怒不可动怒否则伤及双目便再难痊愈!可是……   可是为什么周怀意就想不到?   “你,松手!”卫浮烟咬着牙冷淡地开口。   “卫浮烟你到底想要什么!”周怀意松开她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问,“从前让你受了委屈,你恨我,是我活该!可事到如今你还要怎样追究!我们就不能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吗?”   卫浮烟听着就冷冷笑开:“我是打算安安静静,但没打算跟你过一辈子,你别忘了,我有休书!我是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了,当真的不当真的,全都记住了!我记住的比你记得都多,包括你可以为黄婉卿去死!”   “卫浮烟你今儿又无理取闹些什么?出了趟宫回来就发什么疯?当日我说此话什么情况你心中一清二楚,现下竟然又拿婉卿跟我闹,婉卿是你的挡箭牌吗?!”   第六十话 锦衣夜行   “我拿黄婉卿当挡箭牌?周怀意,我也用得着拿黄婉卿当挡箭牌!”卫浮烟死死攥着周怀意的衣角咬牙切齿厉声说,“周怀意我告诉你,我的挡箭牌从来只有我自己!从我出嫁到现在我能依靠能信任的只有我自己!”   她明明没哭,眼角却有温热淌下来,周怀意立刻大舒一口气紧紧抱住她说:“没事了没事了,毒血流出来就没事了!峥嵘,胡峥嵘!”   这突然的转变弄得卫浮烟大脑瞬间空白了片刻,等到她反应过来胡神医已经再度进来,一边查看她眼皮一边十分欣喜地说:“极好,极好!”   卫浮烟明明就在房中,周怀意和胡神医又是何时交流了这些的?眼神?笔墨?卫浮烟无力地闭上眼,越发痛恨瞎子的感觉,只觉得眼睛痛中发酸。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她认认真真和他说话、并且认认真真把他的话全都记在心里,最后却发现他并没有说得多么当真。那么现在又何必紧紧攥着她的手,好似自己真的担心到要疯掉一样?   “王妃,这眼睛此次为毒所伤,接下来就更不可大意,一来不得大悲大喜心神不宁,二来眼睛不得沾水,三来余毒未清之时万万不可再沾檀香。”   “檀香?”卫浮烟立刻想起皇后宫中那个诡异的檀香大鼎。   “檀香本无害,但是跟脸上这毒混在一起便可顷刻之间流遍全身,尤其伤到眼睛胡某更不便施针,只能中毒者自己将眼内余毒逼出来。王妃不懂内功逼毒之法,胡某无奈,只能献如此下策,让王妃受苦,还请恕罪!”   好似自她双目失明之后,周怀意的人对她就更加尊敬,也更加生分了。她听着胡神医说话总觉得生疏,然而此事也算解释清楚,卫浮烟点头道谢:“有劳胡神医!”   “胡某这就去煎药,请王妃稍等。”胡神医道。   “慢着!”此刻已经安静下来,卫浮烟淡然说,“我中的毒,劳烦胡神医再同样为我准备一瓶,再拿一点檀香来。”   周怀意并不阻拦,只是给胡神医使了个眼色,胡神医当即明白,俯首领命,尔后告退。   房中只剩他们二人,周怀意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似乎比她都更担心。   “你今儿去哪儿了?”   “帮我叫相思进来!”   两人同时开口,言罢房中立刻安静。许久周怀意帮她掖好被子,然后轻声说:“相思准备饭菜去了。”   她几乎都已经忘了晚膳。   周怀意却忍不住再度开口要解释:“烟儿,我——”   “主子,青松有事禀报!”   话被打断,两人心中都有淡淡的失落。   “进来吧!”周怀意说着起身放下纱帐。   “主子,皇上夜访刑部大牢,和锦绣王切磋剑术,如今不分胜负,因此定于明晚在宫中再行比较!”   “什么?”卫浮烟愕然,说切磋剑术,怎么果然就去比试了吗?锦年当日扫平松鹤楼时,一刻钟不到就摆平了宫廷侍卫焦伯和繁花似锦杀手纤芸,这等身手已是罕见,可是最近都病怏怏的昌熙帝却在武功上同锦年打了个平手!   “可定下了时辰?”   “回主子,尚未定下来!只知比武之地在承平殿!”   周怀意点点头问:“可还有其他事?”   门青松略一迟疑,开口道:“陆仲差人送了个字条,说明天将送两个人到咱们王府,一个叫李少棠,一个叫屠雪衣。”   “李少棠?”卫浮烟猛然坐起,看来陆仲已经从相思那里得知她的状况,她方才还在想着如何缺人手,现在陆仲便送人来了!   燕京两大绿林地,白门成氏屠家鬼。燕京城两大土匪窝的传人一起来了,李少棠,屠雪衣,不出几日还有成宇,身边有相思,背后有陆仲,往前走还有远之帮忙,她这辈子真是不缺贵人!   “安排他们在王府住下,我这几日就回府!”卫浮烟开口吩咐。   门青松连忙看向周怀意,周怀意冲他点了点头。   “那么青松告退!”   “对了,”卫浮烟道,“周怀意,暂时将门青松借给我。”   周怀意毫不犹豫地说:“好。”   “佟妃娘娘说,若是工部余侍郎之女余丝扣可以嫁给怀王做侧妃,她可以给我绝不会令我失望的回报!”卫浮烟隔着纱帐轻笑一声吩咐说,“门青松,你去盯着余丝扣,查查她和佟妃手上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王牌!”   门青松赫然抬头惊愕地长大了嘴,他呆呆地看着周怀意,许久才猛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有些仓促地回答:“是,青松领命!”   周怀意心起疑问,然而卫浮烟双目失明,自然未曾察觉。他们二人再无他话,不久便各自睡去。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她计划的来。第二天早上卫浮烟将胡神医送来的毒药和檀香送还给皇后,另附口信:太子将承吾之所承。据相思说,皇后当即变了脸色,将手上茶杯摔得粉碎。   这天再没其他事,卫浮烟坐在院子里吹风,接下来的事只会按照她的意思走,她再不会让别人来决定自己的人生了,谁都不可以,周怀意也不可以!   卫浮烟双目失明,并不知自己左半边脸已经容颜尽毁,周怀意却每看一次都心疼到骨子里。如今她双目空洞但华美异常,半边脸闭月羞花,另半边却爬满可怕的暗紫纹路,顺着皇后指甲划过的伤痕像绽放一树妖娆的花。   园中藤萝凋谢,满庭葱绿,周怀意目光落在白衣的卫浮烟身上,既不敢多看,又每看一眼都深深入迷。时值傍晚,夕阳正好,周怀意空前想要带着她骑马到天边看夕阳。   “你来了?”卫浮烟先开口,并在相思搀扶之下转过身说,“正好有事找你。”   周怀意一眼看破她心思,直言道:“想去看锦绣王和父皇比剑,可以,但要听从我的吩咐。”   宫中尚无人知道卫浮烟已经毁容,周怀意更不想让那些闲杂人等将此事说与卫浮烟听,不知道是福分,何必徒增伤感呢?   “你说。”   “承平殿是父皇少时和平王等几个兄弟比剑的地方。我既然前去,并且‘无意间’撞见父皇和锦绣王比剑,于情于理都该我先替父皇比一局,你双目不能视物所以让相思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自有分寸,你留在一旁不可上前,不可多言,不可插手,不可取下面纱。”   卫浮烟疑惑问道:“为何要戴面纱?”   周怀意一顿,看着她毁掉的脸淡然说:“脸上皇后划过的伤不可见风。”   卫浮烟明明记得那只是一道极浅的伤痕,即便是中了毒,又怎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呢?然而相思既然未曾提起,她便没再多想,点头回答说:“是,知道了!”   是夜,卫浮烟白纱之上加了件粉紫的斗篷,并且遵照周怀意的吩咐加了面纱,然后在相思和周怀意搀扶之下一起去了承平殿。大殿如何她全然不知,只是到了地方周怀意扶她坐下,然后轻声说:“你娘的七弦琴放在你面前,为我弹奏一曲吧!”   夜已深了,此刻弹奏怕只是扰人好眠。卫浮烟迫切地想要见锦年,然而想起周怀意说过不可多言,便点点头问:“你要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   卫浮烟指尖轻轻拨弄出一个音,这七弦琴太旧了,弹奏出来的音调统统都偏沉闷偏滞涩,尤其在这样的暗夜里更是如暮鼓晨钟一声声撞进人的心里,卫浮烟指尖一动,口中轻轻念起词来:   莺独唱,燕双飞,百花深处蜂蝶正闹,谁换新装。   清风远,古道长,将送好女远嫁千里,前路茫茫。   白发执手染桂香,梳乌黑三丈。   谁家静姝容颜好,对镜贴花黄……   不一会儿,一个黑影突然出现落在殿中轻声禀报:“皇上立刻就到,随行有汪公公,佟妃娘娘,两个御前侍卫,还有锦绣王。”   周怀意点头,走到她身边说:“借你弯刀一用。”   弯刀?卫浮烟一愣,她手上琴音未断,就听到周怀意已随琴声练起武来,她懂剑舞,对武功招式也略有熟悉,因此听声音便知周怀意使的是段兵刃。她的弯刀,卫浮烟终于想到,原来是从前燕京时候周怀意送她的弯刀。   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   只是后来不停地搬来搬去,而她自从知道那弯刀并非唯一,也不是周怀意珍视的东西之后,便没再多么留意她了。竟不知何时被周怀意拿走,还说了这样的话:她的弯刀。   只是弯刀短小,她先前的调子未免柔媚了些,按理说实在不便周怀意施展,她想起当日她来宫中剑舞时周远之弹的调子和拓王和的诗,便指尖一抖让琴音瞬间铿锵起来。   少立威,好儿郎,八丈长矛金盔铁甲,劈破狼烟。   刀如雪,马如飞,十里疆场一剑飘红,风月无边……   “好一句,风月无边!”一盏红灯在前,几个人随后踏入大殿,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昌熙帝。他淡然一眼扫过殿中三人,天子威严表露无疑。   第六十一话 风月无边(上)   “深更半夜,抚琴舞剑,好生有雅兴!”   三人起身行礼,只听周怀意简单说:“王妃思乡。”   承平殿中瞬间安静。   从前周怀意说过,最后赢的一定会是他。卫浮烟当时不懂周怀意为什么敢这么自信,可是到洛都之后她渐渐明白一点,即使周怀意没有赢,输的那个也一定不会是他。因为判定输赢的人从来都不是胜者,而是这位黎国天子昌熙帝。   而这昌熙帝似乎独宠周怀意。卫浮烟之所以到现在才确定此事只因为昌熙帝对周怀意的宠爱不在于赐予,而在于无限纵容。昌熙帝最近频频赏赐盛谦,重新起用拓王,可是卫浮烟确定“王妃思乡”这样简单到略显冷淡的回答,只有他周怀意说得出口。   “唉!”   是锦年的声音。她上次尚可以看见锦年模糊的脸,现下却只能听声音判断他的位置了。   “锦绣王,朕对你皇姐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昌熙帝越是礼遇有加卫浮烟就越是担心。锦年却坦然一笑道:“小王没打算见谅,小王现在一心只等怀王殿下休了皇姐,然后带皇姐回辰国。别人不心疼,小王我却是要心疼一辈子的!”   卫浮烟心中暗叹着轻轻摇了摇头,乖巧可爱的锦年现在张扬地令人担心。   “那么锦绣王不必等了。”周怀意直截了当地回答。   当着昌熙帝的面两人都如此张扬,卫浮烟完全不懂周怀意的打算。   “锦绣王,朕的老四和你皇姐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去处理,”昌熙帝声音渐近,似乎已经站到卫浮烟身边,他继续道,“这儿叫做承平殿,取义天下承平,有祈佑万民、稳定江山之意。朕选此处与锦绣王切磋剑术,愿辰、黎两国现世安稳,百年友好,锦绣王意下如何?”   锦年撩起红袍径自坐到卫浮烟身边说:“皇上既然开口,小王不可不从。不过在此之前,小王还想和怀王殿下比试一场,若输,小王任杀任刮,若赢,小王带皇姐走,皇上意下如何?”   卫浮烟乍然惊讶,锦年和周怀意比?   昌熙帝并不多言,只是略带三分笑意看着周怀意和卫浮烟,最后上前几步站到古旧的七弦琴前,轻轻拨弄出几个滞涩的音调。   “老四,锦绣王似乎不大喜欢你啊!”昌熙帝淡然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怀意问,“你,意下如何呢?”   周怀意原本就不想让昌熙帝和锦年交手,只是锦年如此一说,这局赢也不是,不赢也不是,反倒麻烦了。   “回父皇,锦绣王年纪尚幼,记恨儿臣带走他皇姐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锦绣王此言于儿臣不利,若输,儿臣失去挚爱王妃,若赢,得罪了锦绣王,王妃难过,儿臣也一样心疼。”   锦年开口便是大笑,笑声清脆爽朗,处处透着童真,可他心思谁也猜不透。   “怀王殿下,你当真是有意思极了,小王我还真是厌恶你这样的人!”   昌熙帝再度拨弄一个低沉的琴音,淡然问道:“锦绣王何出此言?”   锦年起身站到周怀意面前,赫然伸手揽过卫浮烟的腰,这举动太过突然卫浮烟身子一倾身子慌乱,下意识就将手伸向一旁的周怀意,恰是此事周怀意也伸手欲留住她,两只手静静交错在大殿灯火中,让大殿立刻又稍静了片刻。   卫浮烟心下有一种莫名的悸动,然而确定揽着她腰的人是锦年后,她便慢慢松开手说:“锦年……”   “皇上,恕小王无礼,小王的皇姐端阳公主,出嫁前是辰国的太阳,骄傲又耀眼,是辰国最大的宝藏,可是现在跟了怀王殿下不足四年,眼也瞎了,人也怯了。怀王殿下不足以保护娇妻,现下还敢提挚爱,提心疼,怎不叫人厌恶呢?小王动了带皇姐走的心思,又错在哪里了呢?”   锦年稳稳抱着卫浮烟,目光高深莫测地看着周怀意,他脸上没一丝笑容,眼中满是冷漠和深邃,因此当周怀意看到锦年开始将手伸向卫浮烟面纱时,心中咯噔一跳,淡然看向昌熙帝。   “锦年!”卫浮烟似和他心有灵犀一般打断锦年手上动作说,“天子面前,不可失态!”   昌熙帝一笑置之,目光高深在殿上边走边看说:“锦绣王,你和朕的老四何时过招,朕不拦着。不过既然有过约定,你和朕过几招自然是不能少了的!老四,将你手上弯刀呈上来,朕就用这把弯刀。”   卫浮烟对眼前一切更加迷茫,却也不听周怀意作答。   此时此刻,一直安静的佟妃娘娘上前开口说:“皇上,既然有小辈在,今儿就别劳筋动骨了!就让怀王殿下和锦绣王过招,怀王妃弹奏一曲,臣妾为皇上煮茶如何?有怀王对皇上您一片孝心,有怀王和怀王妃夫妻情重,有锦绣王和怀王妃姐弟情深,加上香茗一壶,七弦妙音,方可当得起‘风月无边’四字啊!”   第六十一话 风月无边(下)   佟妃娘娘声音柔媚,旁人听来如沐春风。这提议明面上都是为皇上着想,可在卫浮烟听来,佟妃是在证明自己的价值,在告诉卫浮烟同她联手是最明智的抉择。   “风月无边……”昌熙帝似乎极喜欢这字眼,捋须笑道,“锦绣王意下如何?”   锦年死死盯着周怀意邪魅一笑道:“好啊!打败怀王,带走皇姐,小王此番洛都之行也就了无遗憾了!”   周怀意浅笑,看着嘴角微微含笑、似乎已然完全了解他意图的卫浮烟说:“承蒙锦绣王高看。”   昌熙帝在佟妃搀扶下坐到大殿主位,清咳几声后极感兴趣地说:“难得有缘夜聚承平殿,有茶有剑,有琴有歌,风月无边!汪福通,就按佟妃的意思准备吧!”   “奴才领命!”汪公公说着退下,不久带人备齐了用具。佟妃向殿中各位福礼,然后袅袅婷婷走到昌熙帝侧旁矮几前跪坐着开始煮茶。锦年搀扶卫浮烟到七弦琴前坐下,然后再度像小孩子一样撒娇道:“皇姐,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眼睛,然后带你去南疆,我要让你一辈子快乐无忧,要让咱们一辈子都不分开!皇姐你等我,一会儿就好!”   卫浮烟只是微笑着点头,然而并非冲着锦年的方向。锦年只道她双目失明已经看不到他在哪儿心中立刻难过,再看周怀意时目光便带着几分凶狠。   可是周怀意眼神却瞬间温柔。   卫浮烟全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是在同他点头。   昌熙帝指明和锦年比武,表面看来是一时兴起,可是昌熙帝对锦年的兴趣未免太大了些。上次仅仅只是得知锦年混在辰国礼官中来到洛都就让昌熙帝气到怒摔奏折,虽然后来在周怀意和她的棋先一招下不得不对锦年表面友善一些,但夜访刑部大牢和一个罪犯过招,这一点任谁都会多想。   不管别人为锦年设定的未来之路是不是一国之君,他都会因为张扬而引火烧身。   而今天锦年如果真得和昌熙帝打起来,赢,昌熙帝威严尽失,锦年成为众矢之的,输,本该是理所当然,可是锦年还没登帝位就输给了他国的君主,若是张扬出去,还不知道“神”会如何处置锦年。   卫浮烟指尖碰到琴弦时心中极清甜的温暖,多谢周怀意,这件事她一个人,尤其现在一个瞎子,的确难办。   “盼子之归兮,共食汤膏……”   这是师父曾经唱过的词,是卫浮烟亲生母亲罗碧痕写的词!周怀意听闻琴音一愣,龙渊宝剑迎面直刺眉心,周怀意额前一凉扬手拿弯刀一顶将龙渊宝剑抬起几分,然后一个秋风扫叶腿直攻锦年下盘。   “执子之手兮,共赴明朝……”   锦年邪魅一笑高高抛起手中长剑,尔后干净利落地三个后翻空心筋斗,落地的瞬间手一抬便重新稳稳握住龙渊宝剑,红袍翻转若玫瑰绽放,俊颜如玉有天人之姿,连昌熙帝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好!”   卫浮烟再度有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周怀意提过昌熙帝曾几度大骂皇子们,说他们谁都比不过辰国的皇帝,那位传说中的“神”,当时卫浮烟就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好像参透这一点就可以看破昌熙帝的心思,然后一举打到拓王。此刻卫浮烟听昌熙帝夸赞锦年,这种感觉再度油然而生。   究竟那个打开一切的钥匙是什么呢?   手上琴声未停,卫浮烟轻轻念词:“窃子之意兮,琴瑟相好……”   佟妃娘娘目光如水轻轻看了昌熙帝一眼,随即媚眼如丝递上一杯刚刚煮好的茶。此情此景卫浮烟是没能看到,但是之后听相思——这个曾经的燕京城花魁讲起,相思表示若当年佟妃在,她花魁地位堪忧。   卫浮烟更加看重佟妃这个联手的伙伴,但那终究是后话了。眼下卫浮烟能清清楚楚感受到的,只有满殿的茶香和愈加凛然的杀气。   周怀意和锦年终于开始动真格了!   “遗子之心兮,寂寂独老……”卫浮烟沉声念到。   这几句话何其简单,盼归、执手、窃意、遗心四词,若非在情海之中颠沛流离过,谁又能体会各种沧桑呢?一句“寂寂独老”,所谓为情所伤,也就尽在其中了!   刀剑碰撞之声瞬间滞涩片刻然后立即再激烈起来,卫浮烟手一抖,心中暗暗祈祷他们二人之中千万别有人受伤。   “嘶——”周怀意轻声一呼。   第六十二话 天下承平   卫浮烟立刻心惊肉跳,手上一抖琴声立刻变得尖锐起来,她连忙稳住调子继续先前的低沉滞涩,只是这突然一转,调子竟有了铿锵豪迈的味道。卫浮烟收之不及,只听身边闪躲腾跃和刀剑相拼之声更加急促,时而刀剑叮叮如激流湍岸,时而衣袍霍霍如大漠狂风,若非这二人与自己息息相关,卫浮烟简直有心静静在旁听高手过招了。   刻意选了最柔美最萧瑟的词曲以防激起他们斗志,也料到也许没用,只是现下担心谁受伤,反而更恨自己眼盲无能。   “承子之念兮,沙场笑傲!”昌熙帝突然和着琴声朗然接了一句。   这样的调子,这样的场景,接这样一句真是恰到好处。然而昌熙帝有意让二人争斗,卫浮烟只是抿紧嘴唇暗暗担心。   锦年看着周怀意小臂上血流如注邪邪一笑,周怀意却淡然看一眼卫浮烟,然后背对昌熙帝无声对锦年说了句:“小心!”   锦年自然看懂,只是他对自己的武功太过自信,根本不信这世上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败自己而已。   周怀意明白,锦年并非没有嚣张跋扈的实力,他只是不知道什么叫繁花似锦首领花错精心教养出来的徒弟而已。   佟妃在昌熙帝点头示意下亲手将一盏煮好的热茶送到卫浮烟手中。佟妃在她身边温柔开口说:“怀王妃,皇上赐茶!”   “谢父皇赏赐!”卫浮烟恭敬接过茶,却摸到佟妃手上一个类似绿豆的东西,她不动声色地一并接了,只是她蒙着面纱不便喝茶,便将茶盏交给相思,将佟妃递过来的东西藏在粉紫斗篷的内置口袋里。   “啊——嗯!”周怀意弯刀一抖就横刺锦年肩膀一刀,锦年原本下意识要喊出声来,然而卫浮烟这一停琴他似被提醒,立刻生生咬住嘴唇,发出一声古怪沉闷的惊呼。   卫浮烟当然听到,差一点就忍不住要开口,然而想想先前答应周怀意的,又只能隐忍下来。锦年这个小动作和卫浮烟的习惯一模一样,周怀意刹那间心神动摇,他看一眼目光空洞要靠摸索找到琴弦继续抚琴的卫浮烟,终究是不忍心再在锦年身上添伤口。   如今周怀意已经开始步步反攻,他是繁花似锦首领花错的弟子,从小在狼群长大,武功,冷静,睿智,经验,一分不缺。周怀意不得不承认,才不足十九岁的锦年的确是十分棘手的对手,然而锦年的经验是战场将军的经验,而非二人搏斗的经验,因此百十招后周怀意已经占尽上风。   昌熙帝悠闲品茗,却冷不丁又来一句:“平子之信兮,月圆花好!”   上一句还是沙场驰骋威武豪放,这一句却突然转到似水柔情天下太平上,卫浮烟人在昌熙帝侧前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她是完全看不透昌熙帝的。   周怀意却是明白的,承父皇之念,平他人之信,所谓承平天下在此便是这个意思。只是那句“月圆花好”就是在提醒周怀意可以结束了,并且要结束地如同一场盛世太平,彼此都不可下不来台。   “霍!”周怀意弯刀横扫连杀三声,他佯攻锦年胸前背后鸠尾、巨阙、气海、心俞、命门、志室六大穴道,逼得锦年出招皆是防备而不得全力进攻。周怀意一边要咄咄逼人地进攻,一边又不得真得伤害到锦年,更不可让人看出来他的盘算,因此受累颇多。   恰是此时,周怀意弯刀直扫锦年面门,锦年一招“一线见天”身体平平后仰,周怀意正等这机会立刻使出一招“雨燕斜天”从锦年身上掠到他身后,锦年猛然站稳执剑转身刺向周怀意,这一招在周怀意意料之中,他稍稍一侧身锦年的龙渊宝剑便从耳边穿过。   这一来锦年胸前空门暴露,周怀意总算觅得大好良机,却不便给与重击,只是弯刀一转卸下锦年手上余力,轻松拿到了龙渊宝剑。   锦年似乎惊讶,然而静下来却又笑得满不在乎。   “咦?输了?”   锦年冲昌熙帝笑笑,然后走到卫浮烟身边说:“皇姐,对不起啊,这次不能带你走了!皇姐能不能再等我两年?”   锦年肩膀上那一刀周怀意自有分寸,刀口看来很大,血似乎也流的多,但是那刀口极浅,好好敷药几天就能好。然而尽管心下确定没事,但看到锦年破烂的红袍下半边身体都被血染红,人却似乎对此全然不在意。锦年抢过相思手中佟妃方才敬的茶咕咚咕咚灌下,喝到餍足之后美目之中贮满华彩,微微一偏头就有熠熠生辉之感。   “啪、啪、啪!”昌熙帝突兀地拍起手来。   “老四,你十九岁时,风姿华彩,皆皆不如锦绣王啊!”   卫浮烟再度有了那种走到秘密边上的感觉,照理说昌熙帝看到敌国如此人才该当痛恨,又怎会每每提及都当着自家皇子的面过分褒扬呢?若说只是褒扬也就算了,一再对照着贬低自己的皇子,究竟为何?究竟这其中有怎样的秘密?   周怀意却似全然没有她这种怪异感,他只是道:“儿臣愧疚。”   昌熙帝已然累了,他浅浅打一个哈欠尔后说:“今儿这场比试,你们看如何?”   承平殿中一时安静,片刻之后佟妃将煮好的茶递给汪公公,再由汪公公转交给周怀意和锦年,尔后她才语调温软轻柔地回答::“皇上,臣妾不才,自以为所谓风月无边,就是要有清风拂面,皓月当空,怀王妃琴中无风无月,怀王和锦绣王剑中也杀气太重,怕是不够这一句风月无边了!”   卫浮烟终于明白没有家室亦没有子嗣的佟妃为何会如此得宠了。因为她知道皇上身边缺什么样的人,然后就把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就比如今晚,佟妃清静煮茶,似淡出后宫倾轧,然而现在又大胆直言。这样的人昌熙帝身边一定不多。   “清风拂面,皓月当空?”昌熙帝并不评判,只是哈哈大笑两声后转而问,“怀王妃,你如何看呢?”   卫浮烟在相思搀扶之下面向昌熙帝微微颔首说:“回父皇,所谓风月,以妾身之言,今晚不仅足够,而且已经此生受用不尽了!”   “哦?”昌熙帝淡然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感兴趣,他在佟妃搀扶下起身踱步走到大殿上卫浮烟身边说:“怀王妃何出此言呢?”   卫浮烟轻声一笑,说:“回父皇,依妾身愚见,所谓风月,不在清风皓月,而在人间真情。”   昌熙帝一手认真拨弄一根琴弦,神色淡然道:“若有真情,则无风无月,也可风月无边。怀王妃可是这意思?”   “妾身不才,正是此意。”   昌熙帝似对她的琴产生了浓厚兴趣,一边细细端详这边古旧的七弦琴一边伸手轻轻拨弄一根琴弦,声音滞涩,在此刻安静的承平殿里显得十分突兀。   “怀王妃目不能视,却看得到人间真情,感受到风月无边了吗?”昌熙帝淡然开口。   其余人似乎被彻底忽略,卫浮烟不知其他人站在哪儿,便只能对着昌熙帝说话的方向说:“回父皇,怀王和锦绣王,一为妾身之夫君,一为妾身之幼弟。锦绣王冒着性命危险不远万里来到洛都,只想来确定孤身远嫁的皇姐过的好不好,如此深情正如妾身之清风徐徐,拂面而安。怀王殿下在妾身思乡难眠时陪妾身来这承平殿抚琴舞剑,更为留下妾身不惜与锦绣王比武,如此厚意正如妾身之皓月皎皎,明心而静。清风皓月都在身边,所以妾身虽然目不能视,却有幸感受风月无边!”   昌熙帝静静听完卫浮烟这一席话,许久才伸手拨弄一个低沉的音,然后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看了看周怀意,竟再不开口。   昌熙帝不开口,承平殿中便寂静到有些可怕。   “皇上!”许久之后佟妃和汪公公交换一个眼神,然后上前说,“夜深了,龙体为重!”   昌熙帝看着周怀意血淋淋的小臂说:“老四,比武之前锦绣王有言,若输则任杀任剐。锦绣王是辰国当朝王爷,辰皇亲封的南征将军,朕信锦绣王堂堂男儿一言九鼎。”   锦年懒洋洋一笑,笑容无邪却目光深邃地看着周怀意说:“当然!小王说话,一言九鼎,还请怀王殿下处置!”   周怀意也只是笑而不语。三个有决定权的人各自高深莫测,都无决定。   最终仍是昌熙帝打破僵局,昌熙帝走到周怀意面前招手从佟妃手上接过丝帕,亲手包扎了周怀意的伤口,然后才开口说:“老四,朕有个提议,你要不要听一听?”   “请父皇指示!”   昌熙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锦年说:“锦绣王说,让怀王妃再等两年,两年之后怀王妃仍是黎国的怀王妃,但凡她在黎国,就没人带的走她,可是如此?”   周怀意一愣,难道父皇要放过锦年了?   “老四,赢的人是你,决定你来做,朕乏了!”   “是,儿臣遵旨!”周怀意一顿,赶在昌熙帝完全踏出承平殿时说,“锦绣王,说来简单,明日和辰国礼官一道离开洛都,此生不得踏入现有黎国境内!”   昌熙帝踏出承平殿,闻言嘴角微微上扬了三分。   第六十三话 一片祥和(上)   承平殿归来,卫浮烟静坐兰苑,相思在一旁服侍她安歇。   房内浓重的药味都掩盖不住血腥之气,周怀意受伤了,锦年所为,卫浮烟一边心皱皱地涩疼一边却又无言以对。等到相思和胡神医退下,周怀意过来帮她掖好被子,他以为她仍是在担心锦年,便道:“明日我会亲手将锦年交到辰国人手上,你别担心。”   卫浮烟轻叹一声,终究说无话可说。   周怀意静静凝视她的脸,许久才沉声道:“睡吧,万事有我,我在,不会离开。”   卫浮烟抓着锦被一角的手越握越紧,却久久听不到周怀意起身离开的声音。   “今日之事,多谢你。”   房中静谧,许久才听得周怀意一句似有几分失落的:“哦!”   “周怀意……”卫浮烟紧握被角迟疑着开口。   “我在。”他声音就在身边。   想起斗篷里还藏着佟妃暗中塞过来的东西,卫浮烟开口问:“佟妃的条件,你答不答应?”   暗夜静谧,周怀意的沉默越发显得漫长而冷清。   卫浮烟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已经失明的眼睛,许久才说:“我们,是只能患难的夫妻。一旦有共同的敌人,彼此就可以心有灵犀鸾凤和鸣,可是一旦安静下来彼此所见只有对方,就会为各种事争执别扭,闹得彼此都不痛快……”   “你想说什么,直说。”周怀意语气清寒,似乎回到了燕京时那个终日冷清的怀王爷。   “我有休书,有爹爹,还有繁花似锦,也算有了归宿……”夜色寒凉,她越说越无力,最后一句想过千百遍的话却迟疑了许久才说出口,“你也早些安定下来吧!”   静谧突然像寒气入侵,明明看不到丝毫痕迹,可是转眼就能充斥整个房内,所有关于周怀意的记忆突然就清晰起来,他的脸他的笑他冷清的眼神和突然的暴怒,一幕幕在眼前交替明晰。   房中安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周怀意久久不作答。卫浮烟知道自己多言了,这种事何时轮得到她插嘴了?可是这样的安静能让人心里磨出血来。她背对着他,眼睛失明一片黑暗,身子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像是被缚住手脚扔进不断下陷的流沙之中,连垂死挣扎一下都不可能。   “长公主走之前说,让我照顾好你,所以我……”   周怀意起身拂袖而去。   卫浮烟像是被下陷的流沙哽住喉咙,她突然痛恨自己多嘴,这种事跟她究竟有什么关系她非要这么多嘴了给自己找难过?   静静翻身撑着床坐起身,蜷着腿将棉被拥到下巴,卫浮烟眼前一片黑暗,心却似乎凝进看得见的黑夜里。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有八成的把握,谁的结局她都猜得出七八分,看得透这天下,却独独看不透自己的将来。   明明,明明他刚刚还说过……   门吱呀一声响,卫浮烟听到有人大步走来。   “相思吗?”她这房里晚上还没进来过其他人。   可是等到来人站到床边卫浮烟立刻知道是谁,她只是惊讶他这么快去而复返。   周怀意默不作声地直接掀开锦被扯出卫浮烟的手,不等卫浮烟说什么就粗暴地将一只碗塞到她手中说:“吃药!”周怀意声音压得低沉,话中有明显的怒气,只是他太过突然,那药一下子没拿稳便有几滴溅到了手背上。   “嘶——”卫浮烟倒抽一口凉气,手一抖差点弄翻了药碗。周怀意立刻一手夺过碗一手抓起卫浮烟被溅上汤药的手放到唇边轻吮,卫浮烟手背温润下意识就要抽回手,周怀意却更恼怒,抓着她的手便狠狠咬下去。   “啊!”卫浮烟一声惊叫猛然抽回手向后缩了缩,她如今已经盲了双眼根本不知周怀意在哪儿,所以肩膀一缩大有一种退无可退的可怜。   周怀意狠狠心疼了一把,将汤药放在床边双手按住她肩膀压下怒火道:“卫浮烟,有时我真恨不得剖开你的心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   卫浮烟惊魂甫定,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已经决定拿着休书走,又何必插手我的事?我是否安定下来、是否娶余丝扣过门究竟跟你有什么关系?”   “长公主说……”卫浮烟没想到他会突然就怒。   “姑姑说让你照顾我!你也说了好!现在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把我推给别的女人,你就是这样照顾我的!”   周怀意说得咬牙切齿,卫浮烟听得心惊胆颤。伸手欲推开他,手擦过他胳膊却觉得湿黏,卫浮烟下意识地伸手摸索到周怀意小臂上厚厚的纱布,却发现一应是温热的湿。   卫浮烟心下一颤,惊呼道:“你伤口裂开了?”   “闭嘴!”周怀意恶狠狠地说,“既然不在乎就闭嘴!”   第六十三话 一片祥和(下)   “你先把伤口——”   “我说了闭嘴!”周怀意怒火中烧,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死死盯着卫浮烟的脸说,“我的伤口跟你有什么关系?手臂上伤口你知道要装模作样地关心,那这里呢?”   周怀意抓着她一只手放到自己心口,此举太傻,而他这辈子没被逼到这样犯傻过!可是卫浮烟的手,连带她整个身体,却死命地往回缩,像被他的举动和话语烫伤了一样。   “我不知——”   “你装什么糊涂!”周怀意更怒,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手死死抱紧她的腰,让她不得再如避开蛇虫一般越退越远。   两张脸几乎相贴,周怀意却让她空洞的双目刺得一阵心疼。   “你不再信任我,我跟自己说全都是我的错,慢慢来,慢慢对你好,你总会感觉得到!可是卫浮烟,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现在居然要我娶别的女人!明明爱我至深,却要我娶什么余丝扣!”   卫浮烟能清晰感觉到他低沉愠怒的声音就在耳边,从她眼睛受伤到现在周怀意从没跟她这样暴怒地说过话,今儿却似一发不可收拾:“卫浮烟,我真是彻底不知道该怎样对你了,既然浓情蜜意你不喜欢,安静守候你也能装作不知,那么我只有这一种办法了!”   卫浮烟心里一缩,立刻就有莫名的畏惧。她跟谁打交道都没怕过,却在周怀意面前屡屡暴露怯懦。   然而迟迟等不到周怀意下文,卫浮烟定了定神装做镇定地开口说;“只是那么一说,你不喜欢余丝扣那就不娶,又何必——”   周怀意并非没有下文,只是怒到此时仍旧觉得让她喝药才是大事,他就是见不得卫浮烟双目失明,见不得两人脸庞相贴她眼神却和自己视线偏差了几许!还有那爬满暗紫纹路容颜尽毁的左脸,让周怀意每每多看一眼都觉得心疼心酸愠怒痛恨又空前无力!   “喝药!”周怀意转而揽住她肩膀将温凉的药碗送到她嘴边,声音有古怪的微颤。   卫浮烟让他的“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吓到,却只等来这句话,她一时神色微滞了片刻没有开口,正自愣着却觉唇边温热,苦苦的药汁瞬间浸满唇齿。   不知何时周怀意的一只手已经紧扣她后颈,卫浮烟此番真是退无可退了,周怀意以口哺药,根本不给她开口反对或动手挣扎的机会。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子的?卫浮烟被迫吞下酸苦的汤药,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在久久盘旋。   等他终于停下,卫浮烟口中发苦脸上却发烫,她一把推开周怀意往后缩了一些,大口喘气尴尬而语塞。   “再说最后一遍,怀王此生只有一个王妃,什么侧妃侍妾这辈子都不会有,你记清楚了!别再犯这种不知所谓的错!”   周怀意放下碗扯下纱帐,盯着卫浮烟面红耳赤大口喘气的脸猛然一个心旌动摇。   卫浮烟一个瞎子,哪里看得到他神色?因此只能在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中慢慢深信,他今儿是真动了怒了!   可是到下一刻她才算知道他怒到什么地步,也才明白那句“我只有这一种办法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怀意干净利落抓住她肩膀将她推到在床重重压下,卫浮烟当即头脑一声轰然下意识就要推开,哪知周怀意却被这一声惊呼弄得更加意乱情迷,他毫不犹豫狠狠上前索吻,动作粗暴毫不客气,却像暴雨一样冲刷着卫浮烟的理智,让她一点点瘫软了明明是要推开他的手臂。   “你……”卫浮烟娇(违……禁词==)喘微微,却声音暗哑如同魅惑地开口。   “你闭嘴!”周怀意恶狠狠地道。   卫浮烟双手再度抵上他胸膛,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他连衣衫都褪去一半了,她不必想也知道周怀意要做什么,咬着嘴唇却一时语塞。   每当卫浮烟贝齿轻咬朱唇周怀意就觉得心中有什么彩色的画面在轻轻晃动,他最恨她这不知所谓的小动作,看她如此便停了手,开口却更是怒:“你再咬——”   “你先把伤口包扎好……”   二人同时开口,一个低沉中满是愠怒,一个轻浅中满是踌躇,彼此闻言却都是一愣。   目光看向手臂上渗着血的白纱布周怀意心中微微一滞,他转而看向卫浮烟的脸,双目失明眼神空洞,半张脸已然毁掉,再不是他们白风寨中第一次时那样勾魂摄魄的美貌了。然而片刻静谧之后,卫浮烟却眉目低垂着说:“知道了,我不咬嘴唇,你去把伤口包扎好,血腥味太重……”   周怀意静静凝视着她的脸,伸手一点一点抚过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角,和半边脸上细长的伤痕,最后拇指轻轻擦过她唇角。   周怀意的吻再度落下来,轻轻软软,动作温柔小心,他一边吻一边沙哑着声音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烟儿,烟儿……”   这名字似乎也许久没叫过,想来她小他快五岁呢,他也曾叫她一声“小孩子”,可现在竟让他束手无策,又让他意乱情迷了吗?   身上薄薄的中衣被一点一点褪掉,周怀意的手和唇都肆意游走,所到之处引起微微的颤栗,却转而又变成一丛丛炙热的火焰。   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卫浮烟仅存的理智里飘过周怀意这句话,并不十分清醒的心里却更弄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有这种办法,这算什么办法啊……   “既然讨厌更换变动不安定,你这辈子有我也就够了吧……”周怀意沙哑着声音说,“就如同我,这辈子有你也就够了……”   卫浮烟心中蓦然一动,差点为这一句话就此沦陷,残存的理智说不要信他,他是很好,可也会伤人……从前……那么多次……还有黄婉卿……还有……   “就跟我一起……”周怀意吻着她心口用低沉沙哑的声音明明白白地说,“跟我一起,到白头吧……”   卫浮烟轻吟一声,轻轻抚上他后背,什么都无力计较了……   第六十四话 继往开来(上)   第二天醒来头脑昏昏沉沉,稍稍一动却发现被别人手臂禁锢在怀,昨晚上一切顷刻间如潮水涌进身体铺陈成清晰的记忆。   这件事……卫浮烟自嘲般轻笑,这件事到底算什么啊!   摸索着轻轻抚上周怀意的眉眼,她已经太久没看到过他的脸了。房中静谧,卫浮烟想,即便最后劳燕分飞,她也会记得这一刻的温存。   周怀意大概不懂,他说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心中角落里却还藏着其他人,收藏着的故人的东西也还不舍得扔掉,而她卫浮烟,睁着眼闭着眼甚至瞎了眼,能看见的早就只有他一个,这辈子都改不了。   这种事,没有原因没有经过,似乎一瞬间就认定这个人了,没有理由也解释不清。   轻手轻脚地拿开他的手摸索着在地上抓了件衣服裹在身上,然后转身捏着锦被一角帮他盖好,接着悄悄地下了床重又放好纱帐。她目不能视,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想往前走却怕磕着碰着惊扰到他,正自暗叹却听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啊?”相思惊愕地看着卫浮烟,那粉颈上的红痕,那光(这个也是违禁词!)裸的脚踝,还有那身上随便裹着的……是怀王昨日穿的外衫啊!   “嘘……”卫浮烟提醒相思噤声,然后在相思搀扶之下走到一旁匆匆换好衣服。   “王妃,你这……”相思原本没立场开口,可是一路走来,卫浮烟受的委屈只有相思知道,毕竟当初她亲眼见过平王府里那一片荷塘。   “你也太好哄了!”沐浴之际,相思终是忍不住开口说,“虽说现在的怀王殿下的确是比从前好,可……可这状况,要我怎么跟陆爷禀报啊!”   卫浮烟抿嘴轻笑道:“这也禀报?”   “上次盲了双目,陆爷暴怒,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啧啧,相思有生之年不敢再经历一次啊!”   陆仲……暴怒?卫浮烟根本想象不出来,可来不及思索这个,卫浮烟思绪已经飘到另一个词上。   “所有人?”卫浮烟忍不住问,“有很多人吗?陆仲到底在做什么?”陆仲从周远之的和灵玉佩里提了三万两银子,加之招募许多人,他究竟是想做什么?卫浮烟隐隐不安。   相思立刻噤声,尔后娇笑一声说:“相思是陆爷的人,不是王妃你的人,所以陆爷交代不能说的,相思就一定不会多嘴的哟!”   相思如此坦白,卫浮烟倒无话可说,她终究只是笑着说:“好的,知道了!告诉陆仲,我要他好好的,不可为我有半分闪失。”   相思点头说好。   “吩咐下人为怀王准备沐浴的热水,我们出宫一趟,我送送锦年,也要见见李少棠。”   不多久就一并出宫去见锦年,哪知到时得知辰国礼官众人已经离开了,锦年为她留下的,只有一件破破烂烂带着斑驳血迹的红袍。   卫浮烟听相思说起那红袍样子一时心酸难忍,锦年来去都了无痕迹,中间却轰轰烈烈地火烧松鹤楼改变了整个朝斗格局,她知道如今的锦年不是当初单纯可爱的锦年了,但那是最喜欢她的弟弟,还刚为了带走她而受伤,她又如何能舍得呢!   还有范方桐,从前差点要嫁的男人,这次来洛都却匆匆来又匆匆走,根本没有碰到面。卫浮烟明白,她只是并不那么想见他,否则又怎会就此再度错过呢?   只是这一去,此生只怕再难相见!   街上熙熙攘攘马车难行,卫浮烟便随着相思步行回怀王府。她目不能视,自己戴着有面纱的斗笠别人也瞧不见,因此并无半分不自在。   “烟儿。”   周远之吗?   人声杂乱,卫浮烟一时疑心自己是否听错,明明她戴着面纱,周远之怎会认出她来呢?   周远之看着她定住身形却不开口,略加思索,伸手便要拨开卫浮烟的面纱。   相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短剑横在卫浮烟面前娇笑着说:“侯爷,这样可不大好啊!”   卫浮烟不知发生什么事,不过相思叫一声“侯爷”,那便确定是周远之无疑了。   “远之,好久不见!”确切地说,是从盛谦府上大火到现在,卫浮烟十分开心遇到周远之,便道,“相思,无事,远之是朋友。”   一句“朋友”就够泾渭分明,相思若有所思看了看周远之,任由周远之稍顿片刻,然后伸手拨开面纱。   能看到什么相思再清楚不过了,空洞的眼睛,毁容的半边脸,还有脖颈上鲜艳的红色吻痕。   果然,周远之目光瞬间沉暗些许,然而他片刻之后就静静放下面纱,依然面目温存地说:“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相思大松一口气,她可记得怀王和陆爷都交代过不可让卫浮烟知道毁容一事。   “烟儿,我有话跟你说,同我一起到前面坐一坐吧!”   卫浮烟欣然点头道:“好,恰好我也有话跟你说。”   一个茶楼角落里,周远之亲手为卫浮烟斟了茶,上好的太平猴魁,卫浮烟嗅到茶香便笑了,她爱什么,唯有周远之记得最清楚。   周远之温言道:“此处只有我们三个人,斗笠面纱便摘了吧!”   卫浮烟依言除掉斗笠和面纱,然后笑说:“最近都不见你,你可还好?”   周远之目光定定落在她毁容的半边脸上,许久才滞涩一笑回答:“很好。”   她正欲开口,却听周远之紧接着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那天盛谦府邸大火的时候多谢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这话想了太久,足够脱口而出。只是真说完了反倒觉得突兀。   周远之目光移到她脖颈间红痕上,苦涩笑着问:“只是如此?”   卫浮烟自然不知周远之神色,便坦然笑着说:“我跟了他了!”   “这是你最后的决定?”周远之淡然问,似乎并不惊讶。   卫浮烟抿一口茶说:“是现在决定。”   她脸上有安然的美丽,纵然毁掉半边脸,身上却另有一种沉静婉约之美。她不是小孩子了,从前的锋芒都已经收起,她也知道分寸,明白一个决定“现在”和“最后”的区别,她的光芒逐渐变成一种类似珠玉的温润,一分都不张扬,可是价值连城,让人过目难忘。   饶是周远之温润如玉翩翩公子,也忍不住在此刻轻叹一声。短短几年,只有他周远之见证了她的成长,可是好女长成,却是他人妇。   “你愿安定下来,极好,”周远之笑道,“可巧我今日想同你说之事,也同他有关。”   第六十四话 继往开来(下)   和他有关?周远之话说得郑重,卫浮烟心就慌了,连忙问:“出了什么事了?”   她如此为他担忧,周远之心中又是一声轻叹,手指摩挲着细瓷茶杯说:“没什么事,他生辰快要到了,而我要离开洛都一阵子,所以打算提前将礼物给他。”   “你要离开洛都?为什么?去哪儿?何时回来?”   周远之微微一笑一一作答:“我要离开洛都,因为我父王有事要我去办,去燕京,年后回来。”   卫浮烟闻言便笑道:“你瞧我!我认识的人里就数你做事稳重有分寸,我倒还为你担心起来了!”   周远之极喜欢她现在的笑容却又不敢让自己沉醉其中,便不提此话,接着先前的话说:“之所以找你,是因为那礼物只有你能代为转达。”   “我?”   周远之淡然说:“对,你慢慢听就是了。”   周怀意和周远之间素有嫌隙,看来并不是过个生辰还送礼的关系,卫浮烟知道这礼物大约不寻常,因此惊讶之后也洗耳恭听。   “从哪里说起呢……”周远之目光渺远,话似呢喃,似乎今日这所谓礼物都是一时兴起。   “哦,那就从大火说起吧!盛谦府邸大火当日你双目泣血昏迷不醒,陆仲和花前辈一人打了他一拳,花前辈是武林高手,陆仲是在盛怒之中,所以那两拳不仅打得他颜面尽失,还另他身受重伤当场吐血。”   “什么?”卫浮烟惊愕,慢慢理清头绪,原来当时陆仲和花错爹爹先是打了周怀意,尔后爹才又打了陆仲的吗?那天该是怎样的混乱啊!   “我不知道……没有人提过……”   周远之却继续说:“那之后,他受着伤,却像疯了一样抱着你去找御医。他这人向来冷静自持,喜怒都不肯行于色,可你却有足以释放他情绪的能力,那天的他只怕根本没有人见过。”   卫浮烟握着茶杯的手慢慢收紧,许久她才说:“只是那样而已,他暴怒的样子,我也见过许多次……”   “原来他的脾气,早就已经被你左右。”   周远之说得轻描淡写,卫浮烟心却跳漏了半拍。   见她神色微变,周远之知道自己这辈子只怕再没机会,心中一时有肃杀的冷风卷过。只是他既然必须走,留她们和好,也算找到照顾她的人。   “第二件事,和陆仲有关。”   陆仲?卫浮烟隐约记得相思提过,当日陆仲得以平安离开,相思又可以进宫陪伴左右,都是因为周怀意。   “盛谦府邸大火之日,花前辈见你被陆仲掌掴、他又被打所以勃然大怒,用至少八成的功力一掌打在陆仲胸口,差点要了陆仲的命。那时盛谦府邸已经被官兵包围,又是他派人帮陆仲逃脱,陆仲不屑,他却说,他出手相助并非因为陆仲,只是因为你一定不愿看见陆仲受伤。那次大火陆仲神秘现身引起拓王关注,但之后再无下文,这中间想必他也没少帮忙。”   卫浮烟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周远之这些话的分量,周远之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告诉她,周怀意那样的人竟然会如此细致地考虑别人的感受了,他顾忌她的想法,保护她珍视的东西,这举动对周怀意来说根本不寻常。   “你改变了他,”周远之语气平淡地道,“他和从前,尤其和上一次坠入爱河时相比几乎完全不一样了。他从前喜欢黄婉卿的时候也一样冷清又霸道,讨厌卷入朝中争斗所以干脆隐居山林,根本未曾顾及黄氏闺名。可是果然一物降一物,到你这里,他把自己的讨厌和顾虑全都抛诸脑后了,所有行事,几乎全是为你。”   黄婉卿现在算是周远之的继母,这等尴尬身份周远之提起来却无半分不自在。可周怀意和黄婉卿的事纠缠凌乱,卫浮烟不愿多想。   兀自浅笑呷一口茶,卫浮烟道:“可还有其他?周怀意他还做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第三件事,和你的眼睛有关。大火之后我便四处寻访名医,却发现最好的大夫都已经被他请走。你住的地方不是别处,是皇宫,更是皇上生平最宠爱的女人的故居。从他开始把天下名医都请到宫中兰苑为你医治双眼开始,他的日子似乎就一直不大好过。”   “天下名医?”卫浮烟惊诧,摇头道,“不会啊!一直就只是胡神医……”   不对,卫浮烟也曾觉得胡神医怪怪的,说来周怀意隐卫同她熟识,胡神医跟她之间也未曾过多强调礼数,可眼瞎这段时间卫浮烟也觉得胡神医对她越发毕恭毕敬了!   “相思,”卫浮烟平静开口说,“解释!”   阮相思额头冒汗,灌一杯茶后说:“咳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呀!怀王说身边不停地有陌生人走来走去你会不耐烦,所以请相思我代为隐瞒嘛!哎,这可是好意啊!”   卫浮烟一时有些发愣,手中茶杯暖暖传来热气,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大好过……是什么意思?”   周远之亲手帮她续上茶水,淡然道:“不大好过,意思就是处处受着折磨。皇子们笑他为狐狸精迷惑,怀王党派的人声讨他只要美人不要江山,朝臣弹劾他不顾礼法嚣张跋扈,连太后也曾骂他不知轻重难成大器。在外要帮陆仲躲避拓王追查,要提点盛谦和玉儿如何在宫中生存,要帮你保护沈青荷和尚在路上的宿月姑娘,还要保护你的弟弟锦绣王。”   卫浮烟越听越觉得心中麻木,最后心中竟然空落落的,只有周远之未曾停下的平淡语气在心中萦绕:“朝中之事,他从来不怕。所以折磨他最狠的,应该还是他身边的人。花前辈不愿见他,盛谦那边危机重重,你大概也未曾对他多好,加上自己身上又有伤,这段时间他过得应当不太好。”   良久,卫浮烟呆呆地轻叹一声:“哦……”   “这些事我不说,想必他一辈子也不会让你知道。朝中人人惧怕的怀王爷让你轻易折磨到如斯地步,作为他的仇人,我真是乐见于此。”   “远之……”卫浮烟轻叹。   “所以不必用你跟了他这种话跟我撇清关系,我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样的位置,也清楚我的爱是怎样一种他无法替代的方式。烟儿,我要走了,愿你幸福。”   第六十五话 执子之手   卫浮烟还记得李少棠这个人。陆仲的朋友,燕京白风寨成安重的亲传徒弟,为人坦荡潇洒,十分爱家,兵器是一把无字无话的白扇。李少棠之妻屠雪衣她从前并没见过,据说是燕京和白风寨齐名的九屠山屠家的千金。这两大土匪窝的传人成为夫妇,也算绿林之中一段佳话。   绮云将她们带去一间别院,刚推开门便听到小孩子嬉闹的声音,绮云说:“李大侠的两个女儿也在呢!”   听绮云口气李少棠这两个女儿十分讨人喜欢。她戴着斗笠和面纱,院中稍稍安静了一些,但无人上前说话。绮云扶卫浮烟在院中藤椅上坐下,立刻有小女娃凑上前来。   “咦?没下雨啊,你戴着斗笠干嘛?”   相思提醒地清咳两声。绮云立刻明白,便笑着说:“初七,初九在哭了,快去照顾妹妹!”   卫浮烟在面纱后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她脸上的伤的确不是那么简单。   没有小孩的哭声,卫浮烟便开口留住小姑娘闲问:“你叫初七?是初七生的吗?你几岁了?”   “我生在七月初七,再过几天就七岁了!我妹妹生在三月初九,快四个月大了!”   卫浮烟听她果然留下,伸手不动声色地摘下连着面纱的斗笠。   “王妃!”相思一惊,连忙要把斗笠重新给她戴上,可是已经来不及,初七惊叫一声,吓煞众人。   “你的脸!”   相思和绮云顿觉不妙,可是卫浮烟浅笑着说:“我的脸如何?”   初七看着相思和绮云神色,多少察觉到不妥,便缩着头小声嘟哝着说:“好吓人!”   卫浮烟伸手抚上自己的脸,笑着问道:“你可是燕京豪杰李少棠和屠雪衣的女儿啊,还会被我的脸吓到?你说说,究竟哪里吓人,又怎么吓人了?”   相思连忙开口阻拦:“哎,王妃——”   “是另一边啦!”初七被她言语相激,嘟着嘴走上前指着她抚上半边脸的手说,“我才不怕,就怕吓到别人!”   “你这丫头——”   “相思!”卫浮烟喝道,“退下!”   是另一边?卫浮烟原本以为自己整张脸都毁掉,听到这句话心中反倒稍安,她笑容温暖,初七又野惯了,第一眼看去觉得可怕,第二眼便觉得没什么了。   凑上前,初七问:“你脸上怎么啦?有伤疤啊,你跟人打架打输了吗?”   伤疤?看来是皇后所为啊!   “是啊,是不是很惨?”卫浮烟只想知道那脸究竟毁到什么地步,周怀意竟联合相思瞒着她!   “是有一点啦!”初七咬着手指端详半天说,“有个细细的伤疤,还有紫黑色的花纹,这里,呶,从这里到这里!”   初七小手在她脸上比划着,卫浮烟方知以当日皇后指甲所划痕迹为中心,她整个左脸都已经算是“好吓人”了!   周怀意啊周怀意!卫浮烟第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他,她突然很想知道周怀意昨晚是怎么对着一张小孩子直言“好吓人”的脸意乱情迷的!   “不用怕啦!我找我爹和我娘给你报仇!”初七自来熟,爬上她膝盖十分大气地拍着她肩膀说,“我爹是天上天下第一高手李少棠,我娘是天上天下第一美女屠雪衣!很厉害的哟!”   卫浮烟馨香满怀,伸手抱初七坐在她膝头,初七这才发现卫浮烟双眼也有问题。   “咦?你看不见吗?”   “李少棠(屠雪衣)见过怀王妃!”李少棠和屠雪衣匆匆赶来,看到卫浮烟的脸都是一愣。   “小女野惯了,若有不敬之处还请——”李少棠瞪着小初七跟卫浮烟解释。   卫浮烟安然打断他说:“没事,初七很可爱!”   初七正担心被爹骂,听卫浮烟这么说立刻抱着卫浮烟脖子冲李少棠撒娇:“爹!姑姑说我很可爱哟!”   这么快就叫“姑姑”了,卫浮烟忍不住笑着说:“初七乖,你爹娘都出来了,谁照顾妹妹呢?不如你和绮云一起去看看,等下姑姑再陪你玩儿怎样?”   初七人小鬼大,自然知道这是要支开她,但看爹“笑里藏刀”,便乖乖从卫浮烟膝头爬下来,一蹦一跳地随绮云进屋。   “王妃,初七她不懂礼数,还请王妃见谅!”   卫浮烟笑着说:“从前就认识,现下又何须生分了?且不说我真喜欢初七,退一步说,陆仲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们也不必多礼。”   李少棠笑道:“李某一家还欠着怀王的情,此番就是不为陆贤弟,也该报答怀王府大恩。”   “什么?”卫浮烟惊讶,连声问,“怀王对你们有恩?什么时候的事?”   李少棠和屠雪衣相视一眼,都没想到卫浮烟居然不知道。李少棠绿林豪杰,向来坦坦荡荡,便直言道:“当初在燕京李某一家和陆贤弟都遭人暗杀,幸亏有怀王殿下帮忙解围,否则李某一家未必能平安到现在。”   “什么时候?”卫浮烟惊讶。   “王妃不知道吗?”李少棠之妻突然插嘴,“陆仲救下我们后就直接去了燕京怀王府,据说怀王府也受到袭击,整个荷花塘都让血染红,连王妃你也身受重伤卧床不起,就是那一次!”   卫浮烟惊讶,许久才喃喃道:“那时……怎会……”   “怀王对王妃一片诚挚,爱屋及乌所以李某一家照顾有加,难道不是如此?”屠雪衣笑她看不开了。   这一调笑连相思也忍不住随之笑开说:“王妃,如此你便认了吧!”   她今日听到太多事,却并不觉得事情繁多杂乱,反倒一路上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现在这状况……也算是大势初定吧!锦年之事有惊无险,拓王那边暂无动静,一切都随了那句“天下承平”,唯一没有安定下来的就是他们了。   周远之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把她往周怀意身边推,她早就知道周远之是多么好的人,给她她想要的幸福,根本不求回报。所以有一句话她至始至终都没忍心说出口。   她说跟了周怀意,从来不是因为周怀意对她多好,只是她舍不得放手。   一到兰苑门口立刻听到脚步声,手也被紧紧攥住,周怀意声音含怒:“你去哪儿了?”   他手上传递着紧张,卫浮烟一愣,一时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周怀意屏退相思,将她拥在怀中轻声说:“昨晚的事……所以你要一个人跑出宫去?”   见卫浮烟还是不动也不言,周怀意抱着她轻叹一声说:“若不愿让我知道你去哪儿,至少也该多带几个人,朝事纷乱,若有小人拿你开刀——”   “去见锦年了!”卫浮烟打断他说,“可是锦年已经走了,然后遇到远之,远之也要离开燕京,他说你生辰要到了,有礼物送你,接着我回王府见了李少棠夫妇,让他们暂且留在王府不要抛头露面,就这些。”   周怀意一愣,低头隔着面纱看卫浮烟的脸,她面色平静徐徐道来,言罢便继续安然靠在他怀中,没有像昨日一样非要推开。   “次虚侯……”周怀意话语踟躇。   当初周怀意和周远之是因为黄婉卿才闹僵,所以卫浮烟很不喜欢他到现在还无法释怀。跳过这问题,卫浮烟问:“父皇留我在宫里,究竟什么意思?”   “是为保护你,不想让你再受伤。”   卫浮烟点点头说:“那咱们回去吧?我想回王府了。”   周怀意手一顿,不敢相信地追问:“你说……什么?”   “回去吧!”   她不多言,周怀意便有些不确定,静静撩起她的面纱审视她,唇角勾着笑,眉目之间有淡淡的温暖,就那样静静靠在他胸膛。   “好,”周怀意紧紧抱着她说,“好,我们回家!”   第三卷 乱情卷   第一话 外冷内热   一早醒来,卫浮烟轻手轻脚地欲把腰上周怀意的手拿开,哪知周怀意却餍足地咕哝一句什么将手收得更紧,卫浮烟的脸猝不及防地贴上他温热的胸膛,她无奈地抿嘴轻笑,突然也懒得再动,便伸手抱着他的腰,闭上眼睛静静享受他给的温存。   周怀意低头轻吻她唇角。   “我吵醒你了?”   “为什么要拿开我的手?”周怀意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十足的魅惑。   “要给爹做早膳啊!”   “不许去,会烫到手……”   周怀意原本只是索吻,可是却预料之中之中地一发不可收拾。这一个月来几乎天天如此,卫浮烟忍不住笑他:“我又不走,你急什么……”   一生一世都不离开他,那是周怀意生辰时候非要向她讨来的。这样的承诺太重,她不敢轻易给,更不敢轻易放任自己相信,可耐不住他温言软语连哄带骗又一声声叫她名字,终于还是点头说好。   说起来,这样的周怀意才应当是绝对没有人看过,卫浮烟有时甚至想,大概她男人有多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急,很急……”周怀意沙哑着声音说。   所谓幸福,就是爱人在侧,朋友两三,上有长辈身体健康,下有顽童嬉笑吵闹,生活平淡。   卫浮烟觉得,她可能正在经历这一生最好的时光。周怀意宠爱她,爹回府陪伴她,哥哥有了自己的孩子,姐姐也已经出嫁,相思和绮云陪着她,初七也每天在她身边叽叽喳喳。   除了想快点看见,卫浮烟真是什么都不求了。   “……爱你……”   “什么?”她似乎听到,却不确定,毕竟周怀意从未说过。   “主子!主子!”   叫“主子”而非“王爷”,看来是周怀意的隐卫,不过敢这样大清早直接来拍周怀意卧房的门,一定是有急事了。   “怀意……”卫浮烟不得不提醒。   “不管他……”周怀意果断回答。   “主子!有急报!主子!”   这次卫浮烟听出来了,是门青松!门青松一直负责盯余丝扣和佟妃那边,上次佟妃给的形似绿豆的东西是一颗药丸,但就此没了下文。现在有急报,难道宫里出事了?   此时已经是七月中旬,离皇后娘娘警告太后凤体抱恙已经有足足一个月了,卫浮烟隐约觉得不安,立刻推开他说:“怀意,去看看!”   周怀意停下来久久凝视她的脸,在一阵阵焦急的敲门声中轻吻她眉心温柔说:“别担心,全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去看看,你呢就留在家里陪师父,好不好?”   卫浮烟安心地点点头说:“好,家里有我,你放心。”   周怀意轻点她鼻尖,笑着起身。   “主子,有急报!”门青松拼死拍打着门,几乎动了直接闯进去的念头,周怀意对宫里的事了如指掌,因此打开门后最好奇的并非什么急报,而是为何门青松会这么焦急。   门青松满头大汗,一见周怀意出现连忙禀报道:“主子!余家大小姐带来了佟妃娘娘的密报!”   一个娇小的黑袍人从门青松身后走出来,似乎是受了些伤,看起来十分虚弱。摘下斗笠,赫然正是余丝扣。   “王爷!太后薨了!”余丝扣压低声音说,“皇上密不发丧,拓王和回太尉的兵马已经暗中聚集,佟妃娘娘要丝扣禀报怀王,皇上欲借机除掉回太尉!”   一切尽在周怀意预料之中。回太尉是太后娘家兄弟,这么多年来功过虽说难断,但是权倾朝野,又结党派,早就已经是皇上的眼中钉。加之孙女回明玉嫁给了九皇子盛谦为妃,回太尉一心想扶持的新皇自然是九皇子,可是盛谦若真君临天下,超纲自会被回太尉把持,所以皇上一定会在立下储君之前就先扫平回太尉。   周怀意点头道:“青松,护送余小姐回侍郎府!”   “还有一事!”余丝扣没想到周怀意这么快下逐客令,连忙从黑袍之中取出一卷白绫说,“这是先前王妃要的洛都城墙、刑部大牢和松鹤楼的图纸!一模一样的松鹤楼已经建好,就在拓王尚未重修完毕的原松鹤楼正东方向一百丈远。王妃的要求,我们全都已经做到了!”   “余小姐,”周怀意并不接那白绫,只是淡然看着虚弱的余丝扣说,“佟妃娘娘的心思本王明白,可是怀王府只有一妃,断不会再有第二个!”   余丝扣一心喜欢周怀意,听闻此言便红了眼圈,只是到底是早早掌家的管家嫡女,话音虽颤,仍是倔强地说:“丝扣,一定会搬进怀王府来!丝扣可以给怀王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周怀意偏头打量余丝扣,却不期然看到门青松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余丝扣身上,眼眶和余丝扣同样的发红。   “你要搬进怀王府无非是为了保护佟妃和令尊余侍郎,而本王可以给你的也只有这些。”   余丝扣至始至终倔强地低垂着目光并不看他,听闻此言更是直接戴上斗笠将白绫塞到门青松手中说:“丝扣告退!”听声音已经快哭。   门青松目光碎裂开来,虽说只有一刹,但周怀意确信无意。看来卫浮烟每次都让门青松去盯余丝扣已经盯出了岔子啊!   “青松,”周怀意道,“送余小姐回府,派人暗中保护佟妃娘娘和于侍郎府!”   余丝扣也并不道谢,只是浅浅行礼后匆匆离开,门青松一愣立即领命跟上。   等到外头没了声音卫浮烟才开门说:“那余小姐是真心喜欢你!”   周怀意方才还想着告诉她门青松和余丝扣间的异常,可听她如此打趣便不客气地咬她的唇,尔后低声道:“又提不该提的?你这不长记性的丫头!”   “不进宫看看?宫里的事你如何安排?”   “不必。保皇后和佟妃,防拓王和柴妃,其他的就让他们闹。”   “就这样?”   周怀意扶她回房坐下说:“就这样!皇上要除回太尉总要有个名目,可是太后刚薨,再大的名目都还要显示圣宠优渥,因此不会伤及回家不相干的人。”   “不过玉儿是回太尉家的三小姐,此番皇上纵然不会动她,她和盛谦也都会被勒令搬出皇宫了。这才是你想要的吧?”   周怀意满意地点点头说:“烟儿,你真是深得我心。”   “拓王意欲卷入此事,也是大大失策,看来秀姬对拓王果然并非一片真心啊!”   周怀意赞许地点点头,顺手帮她打理着头发说:“拓王此番对阵回太尉,若动作小了则让回太尉气焰嚣张,父皇会厌恶,若动作大了则会被礼官抨击不孝,父皇会麻烦,总之是吃力不讨好,咱们不凑那个热闹!”   卫浮烟笑:“既然已经安排好,那就等宫里正式通传再进宫吊唁吧!爹说今儿教初七九节鞭,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周怀意生母当年被太后厌弃吃了不少苦头,加之太后对他和盛谦偶尔的友善全都是为了让娘家的玉儿有个靠山,因此周怀意对太后感情极淡。他原本就是冷性子的人,又碰上这样毫无感情的人辞世,卫浮烟也并不奇怪他的平静。   周怀意点头答好,语气温柔。   自花错回府之后,小初七对花错的喜爱立刻凌架于所有人之上。这孩子性子野,对什么琴棋书画全无兴趣,却最好舞蹈弄枪,在得知花错原来是这所大宅子里武功最高的人之后就开始死缠烂打要学武。只是这孩子能把人气死,什么都想学,又什么都没耐性,一个月以来各种奇招异式古怪兵器全都轮番吵了一遍,只是只增见识不涨本事。真动起手来遇见比她弱的就张牙舞爪,遇到比她强的溜得比谁都快,花错一骂她她还会翻白眼装死,气的花错快要跳脚。   卫浮烟觉得好笑,一个小初七能让爹多了许多喜怒哀乐的情感,偶尔她还真有些吃味。   “姑姑姑姑!爷爷要打我!爷爷把手打疼了怎么办!姑姑快拦着!”   初七一头扎进卫浮烟怀里装死,花错拿着九节鞭过来骂:“丫头,过来!”   “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卫浮烟听初七痛苦的嘀咕声越发想笑,她怜爱地捏捏初七的脸说:“你呀!就不能乖乖听爷爷的话!非要气爷爷啊!”   “爷爷不喜欢我!”初七溺在卫浮烟怀里唉声叹气地说,“爷爷只喜欢姑姑,爷爷只疼姑姑的娃娃不疼初七!”   “你你你……”花错指着初七的小脑袋气的手抖。   “爷爷要打初七啦!爷爷最喜欢打初七啦!”   一旁的周怀意终于看不下去,上前将小魔头从自家女人身上提起,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初七咯咯一笑伸手抱住周怀意的头蹭来蹭去说:“初七最喜欢王爷了!”   周怀意皱着眉头放下小初七,这辈子除了他的女人,还没人胆敢这样动他的头呢!   看着师父被小魔女初七气的跳脚,周怀意不得不郑重地在卫浮烟耳边悄声说:“我们的女儿要乖一点,不能跟这疯丫头一样!”   卫浮烟抿嘴轻笑,双颊上红云渐染,看得周怀意一阵迷乱。   第二话 山雨欲来   三天了,太后仍是不发丧。   回太尉和拓王的对峙已经到了胶着状态,据说回太尉府上已经人去楼空,所有的人都隐藏在城中各处伺机而发。而拓王那边已经派会巫蛊之术的拓王侧妃单氏入宫陪伴柴贵妃,至此皇后娘娘和佟妃彻底跟他们断了往来。   整个洛都城充斥着山雨欲来的沉闷与压抑,大街上也提前有了几分兵荒马乱的味道。白天街上冷冷清清,晚上家家闭门不出,满城萧条。就连依旧一片太平的怀王府,管家也已经开始提醒众人出门小心。   偏生这时候,繁花似锦的第一批人到了。   对于卫浮烟繁花似锦杀手盟首领的新身份,周怀意并未过多提及。他宠惯她越发不露痕迹,但又平淡到足以刻骨铭心。所以当卫浮烟踌躇面对繁花似锦的来使时,周怀意思量半天,仍是决定放下手中之事亲自陪她过去看看。   “繁花似锦是杀手组织,我收了它,朝中人会不会借此机会对你不利?”大街上,卫浮烟在面纱之下问。   他们没带其他人,也没乘马车,只有周怀意静静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卫浮烟看不见路,但是心中全是坦途。   “不会,父皇一直对师父尊重有加,也十分清楚师父就是繁花似锦的首领,因此不会平白无故动繁花似锦。”   “尊重有加?”卫浮烟惊讶,默默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忍不住问,“爹的真实身份你可知道?”   “小时候问过,得到的答案是:师父就是师父,其他身份不重要。”   卫浮烟噗哧笑了,她拉着他的手问:“你难道没猜过?说说看,你猜的身份是什么?”   连“不夜城四鹰”都听任花错差遣,周怀意自然猜得到花错身份。想来卫浮烟是不知四鹰在江湖中的地位所以未能猜到。可是卫浮烟心情极佳一再嬉笑追问,周怀意无奈,只得一把揽过她的腰在她耳畔半是调笑半是警告地低声说:“仗着是师父的女儿便不把师父的话放在眼里了?我和轻舟可都没敢在大街上猜过师父的身份呢!”   “驾!驾!”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周怀意当即要带卫浮烟躲到一边,却见骏马之上浑身散发着怒气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提及的柳轻舟!   “是轻舟。”周怀意知道卫浮烟多重视轻舟这位相见不识的亲哥哥,所以思量一瞬仍是在她耳边轻声说明。   哪知道柳轻舟在近处突然勒马一跃而下两步跑到他们身边来一把揪住卫浮烟前襟将她抵到身后墙上发疯似的咬牙切齿说:“把青荷交出来!”   柳轻舟和卫浮烟之间早有嫌隙,自从上次他以为是卫浮烟派人割断青荷舌头并挑断青荷手筋之后,那种所谓嫌隙已经转变为深深的厌恶和痛恨,但因为柳轻舟是周怀意的师弟,卫浮烟确是周怀意名义上的王妃,所以柳轻舟再恨再厌都没当面为难过卫浮烟。正是因为这些所以周怀意被推开得有些猝不及防,听闻柳轻舟如此一问才上前拍上柳轻舟肩膀沉声道:“先放开,轻舟!”   而卫浮烟却同时惊讶地问:“是哥——是柳轻舟吗?青荷怎么了?”   柳轻舟根本不管周怀意,只是恍若疯癫一般用拳将卫浮烟死死抵在墙上低吼一般说:“把青荷——还给我!”   周怀意见卫浮烟吃痛微微皱眉,便转而上前直接抓住柳轻舟的手道:“先放开!有事慢慢说,青荷出什么事了?”   柳轻舟眼里原本充斥这惶恐与怨怒,听闻此言立刻变成了深深的仇恨,他冷笑一声突然轻声说:“原来你根本不是真公主!青荷才——”   “轻舟!”虽说大街冷清,周怀意仍不得不沉声提醒。   “恶毒的女人!”柳轻舟的声音愈发轻慢,每个词却都如细针缓缓刺进卫浮烟心底,“有生以来都没有见过像你这般恶毒的女人!为了公主的身份!为了权力!为了地位!为了荣华富贵!你胆敢蔑视王法李代桃僵!你狠心派人杀真公主!你——”   “轻舟,先松手!”周怀意不得不硬生生扯开轻舟的手。   柳轻舟眼睛充血,满心愤怒和绝望都明明白白写在原本英俊儒雅的脸上。周怀意不忍,见卫浮烟虽神色呆滞但并无大碍,便将柳轻舟拉开两步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的?青荷姑娘究竟怎样了?”   “青荷被一个辰国女子带走了!那人说,要请真公主和假公主当面对质!”   青荷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周怀意可以理解柳轻舟的崩溃,但不得不问道:“你怎知那是辰国人?”   “是,一定是!”柳轻舟面目狰狞地盯着卫浮烟说,“那女子的武功路数和王妃身边的焦侍卫一模一样!”   周怀意点点头看着仍是呆滞茫然的卫浮烟道:“焦伯背叛了她,他们并非站在同一边。”   “师兄,她是假公主,她是替身,她骗你的!”柳轻舟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师兄,你别护着她,她全都是骗你的!”   柳轻舟略长周怀意两岁,但周怀意先拜师,所以成了师兄。只是后来入了隐卫便随之叫主子或叫王爷,周怀意也许久没听他叫过师兄,这样突然听来心下便是一暖,看柳轻舟神色怒中夹恨满是绝望却还记着提醒他,心下少不了几分心疼。   一旁的卫浮烟却心下茫然。被亲生哥哥口口声声骂为“恶毒”,卫浮烟心下刺痛;知道真假公主一事,还能在武功不弱的柳轻舟府上不露痕迹地带走青荷,甚至还要把所有的事栽赃到她身上,那就只会是辰国皇上派秀姬所为!一个亲生哥哥,一个抚养她长大的哥哥,却不约而同地想要推她去死。   “我知道了,怀意,是那边要动手了!”卫浮烟轻叹一声无力地开口。   周怀意也想到这一点,拍拍柳轻舟的肩膀转身欲先送卫浮烟回府,却听一支箭“倏”的一声极速射向卫浮烟。   “烟儿!”周怀意心中一急一把抓住卫浮烟的手猛然扯到身后,自己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冲了半步,周怀意心下暗叫:“不好!”那箭却猛然定在周怀意肩膀上方墙上,震得周怀意半个肩膀发麻。   卫浮烟被周怀意扯地直跌柳轻舟怀中,然后被柳轻舟厌恶地推开,她顾不得被推撞到墙,只顾着焦急地喊:“怀意?出什么事了怀意?你在哪儿?你怎么样了?”   “没事,别担心!”周怀意偏头一看,却见短箭上带着一封信,他略一皱眉伸手将深深扎进墙里的短箭拔出来,一边走向惶恐担忧的卫浮烟一边看清了信上的字:端阳公主亲启。   他将担忧的卫浮烟揽在怀中轻声安慰说:“没事,别担心。”与此同时手上书信却被柳轻舟一把夺走。   柳轻舟不为别的,只因上面写的不是怀王妃而是端阳公主,他下意识认定来信的一定是辰国人,他要拿到卫浮烟通敌的罪证!   “欲见柳沈氏,速赴白云庵。”   柳轻舟茫然轻念,脑中一片轰然。青荷现在是双身子的人,若有什么闪失柳轻舟根本不敢想象,他当即将书信一扔跨上马扬鞭而去。   “欲见柳沈氏,速赴白云庵?怀意,是不是这句?”   周怀意捡起书信收在怀中,不得不回答道:“是白云庵,我先送你回府。”   “不,我要去白云庵!这信原本是给我的吧?是写明了要我去白云庵的对不对?我不去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折磨青荷!上次就……”卫浮烟鼻子一酸就说不下去。   周怀意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只得柔声安慰她说:“青荷是轻舟的夫人,腹中又有轻舟的骨肉,我自会救她的。你眼睛不好,去了反倒令我分心。你听话,让我先送你回府好吗?”   卫浮烟紧紧抓着周怀意的手无话可说。她现在这样子真是只能给他添麻烦啊!   沉默片刻,卫浮烟却突然想到一件事,她猛然抓紧周怀意的手问:“那信上写着什么?”   周怀意略略一顿,尚未开口便听卫浮烟又道:“是端阳公主而非怀王妃对不对?是‘神’动手了!是秀姬要我去白云庵!放箭的人明知你我二人在一起,明知至少你会陪我去却之说‘速去’而不说‘独去’!他们要调虎离山!怀意,宫里一定出事了!”   正是此时,急促的马蹄声再度渐近,一名隐卫匆忙跃下马来到周怀意身边小声禀报说:“禀报主子,太后发丧,回太尉率八大朝臣逼宫了!”   果然让她猜中!只听周怀意沉声问:“拓王身在何方?”   “就在宫里!下朝后就留在柴贵妃那里,现在只怕已经到太后的寝宫了!”   “平王府呢?”   “暂无动静!”   “各方分别有多少人马?”   隐卫答道:“宫外有回太尉士兵约三千人,身穿常服隐藏在皇宫附近街道上;拓王已经调动整个洛都城的禁卫军分别守在四个共门口!”   “退下吧!”   “是,主子!”   周怀意暗叹,不管是回太尉还是拓王,未免都操之过急了!   卫浮烟分得清孰轻孰重,干净利落地说:“是时候让太子出场了!你回去安排大局,然后派人和我一起去白云庵即可!切不可因小失大!”   第三话 幽幽檀香   周怀意自知轻重,然而让卫浮烟一个人去见秀姬他又怎么能放心呢?   “影子!”   一道黑影悄然落在脚边。   没等周怀意开口只听另外两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周怀意和影子立刻将卫浮烟护在身后,却见来人都是认识的。   “嘿嘿,陆爷差江北来保护王妃,看起来现在刚好用得上啊!”一个精干的黑瘦男子开口,正是卫浮烟曾经匆匆组成又匆匆解散的羽卫中的一人——燕京城的贼祖宗,梁上君子江北。   另一人周怀意更是熟悉,娃娃脸小酒窝外加粉色双螺髻,是繁花似锦里师父所居之地的扫地丫头曜姬。周怀意从来不信繁花似锦会有不会武功的人,但师父派曜姬过来保护他挚爱的女儿,那么曜姬的武功就绝不在幽檀和纤芸之下。   周怀意一直都知道陆仲和师父派人保护卫浮烟,因此不仅不惊讶,反而对他们现在能忠心尽职地出现有几分感激。   “有劳!”周怀意郑重对三人道,尔后上前当着众人面轻吻她额头说:“一切小心。”   卫浮烟抱着他笑说:“我是怀王殿下的王妃啊!你怎能小觑我?”   城里城外两面凶险,两人唯有用这样的的方式给彼此安慰。静静拥抱之后彼此心下都温暖,分手赶路之际便莫名有了一往无前的豪情。   卫浮烟四人一路赶到城西白云庵。这是洛都附近最有名气的庵堂之一,庵中常供金佛不是别的,正是送子观音。   卫浮烟目不能视,这一路对她来说都简化到极致,直到在白云庵门口听到曜姬如是说来才突然心生恨意。   送子观音!卫浮烟倒是想看看,她殷秀色是如何在送子观音面前做会绝子绝孙的恶事的!   影子和江北在半路就已经隐蔽起来,只有曜姬与她共乘一骑。听曜姬说她们曾在繁花似锦见过一面,卫浮烟却全然不记得了。不过她信任花错爹爹,爹会派曜姬来,一定有爹的理由。   庵堂空空如也。曜姬一路轻声提醒她台阶,并详细讲解庵堂中格局。白云庵不大,跨入庵堂门口是个只有一株菩提的小院,正对门口便是大殿,殿中只有一尊送子观音,绕过观音像是尼姑们起居之处。   这里实在太简单了,宜攻不宜守,看起来完全是为了让他们如愿打进去。卫浮烟越听曜姬讲解便越觉得自己不善——佛门圣地,她居然起了杀心。   她想杀的不是殷秀色,而是殷秀色背后的所谓“神”!她和青荷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现下动起手来居然不留半分情面!   “哟,倒是比我算的还来得早了一点儿啊!”   幽檀芳?   卫浮烟早知幽檀芳和纤芸叛逃繁花似锦,也猜到她们姐妹二人是“神”安插在花错身边的底细,但是幽檀芳若和青荷被挟持的事有关,卫浮烟可不会因为顾忌花错爹爹而再放她们一马了!   曜姬在她耳畔小声说:“只有幽檀和纤芸二人。”   上次锦年火烧松鹤楼挟持纤芸弄得纤芸差点一命呜呼,即使后来被幽檀芳劫走,卫浮烟也一直以为她命不久矣,没想到已经快两个月了,纤芸还没死。   可是青荷呢?   没等她开口便听曜姬甜声道:“幽檀姐姐好!纤芸姐姐好!”   幽檀看着地上面如死灰奄奄一息的妹妹纤芸冷然一笑。   “曜姬啊曜姬,你纤芸姐姐哪里好了?明明就只剩一口气了嘛!”幽檀声音糯软,娇媚可人,只是笑语配上冷森森的话显得十分诡异。   “幽檀姐姐此言差矣,”曜姬乖巧笑道,“来之前花爷交代了,见面呢要向两位姐姐问好!然后告诉两位姐姐,咱们繁花似锦有了新堂主,日后该如何处置两位姐姐,都由新堂主说了算哪!”   “新堂主?”幽檀许久不敢和繁花似锦联系,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新堂主,但是看曜姬对卫浮烟毕恭毕敬地样子心下也已经猜到了。   “繁花似锦哪!”幽檀看着地上和死尸并无二致的妹妹纤芸,话语变得柔中带悲,“花爷虽说创立了繁花似锦,但繁花似锦的日常打理却都是我和纤芸来做。是我们姐妹二人一点一点让繁花似锦强大起来,可是现在繁花似锦换了新堂主,竟是我们姐妹最后知道!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   “这话似乎是好笑了一点吧?”卫浮烟在曜姬搀扶之下跪在送子观音像前说,“对两个……从未真心臣服的人来说?”   “此话若是花爷说,幽檀心服口服,”幽檀芳的声音带着无尽嘲笑,“可是王妃你没资格这么说!”   卫浮烟恭恭敬敬拜了送子观音,起身后才微微一笑道:“何出此言?”   她担心青荷,完全没心思跟幽檀绕弯弯,可今儿秀姬让幽檀来挡着真是英明!上次锦年火烧松鹤楼伤及纤芸,幽檀一定恨不得立刻杀了她报仇!   幽檀娇嗔一笑,怨怒尽敛,悠然开口:“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了一切!你还没见过花爷时,花爷就已经拿半个繁花似锦去保护你!你没为繁花似锦出一分力,繁花似锦就已经在你名下!你跟繁花似锦没有任何感情,所以你没资格跟我们提所谓臣服!”   卫浮烟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从前对繁花似锦的的确确没有任何感情,”卫浮烟并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而我现在对繁花似锦有了一点点感情,也不过是因为这是我爹送我的护身符。不过我跟你不一样的是,我想保护我的护身符,而你要把它推上绝路!”   幽檀芳仰天大笑不能自已,许久才幽幽笑道:“我要把繁花似锦……逼上绝路?”   “是,”卫浮烟神色冷淡地道,“自松鹤楼大火纤芸现身之后,所有的人都怀疑繁花似锦和拓王有牵连,那么幽檀你也该想想,如果有一天你们辰国细作身份曝光,不仅繁花似锦会被朝廷以通敌叛国罪名剿灭,连花爷和怀王也永世不得翻身!是谁在把繁花似锦逼上绝路不是昭然若揭了么?”   幽檀多少年来兢兢业业打理繁花似锦,对花错更是服侍周到敬畏有加,多少年来她细作的心思已经日渐淡化,对幽檀来说,心中排第一的是妹妹纤芸,之后的就是繁花似锦和花错了。   所以她才厌恶卫浮烟平白无故得到了繁花似锦!   可是卫浮烟才没心思跟她多做纠缠,她说话之间随曜姬向前走,一个没抓稳手就搭到曜姬肩上,曜姬连忙扶好她,却觉背后一痒,卫浮烟迅速在她背上写下一个字:芸。   曜姬前后一想,卫浮烟应该只知道这殿里有个纤芸,不该知道纤芸的状况啊!那么卫浮烟写下纤芸的名字……是拿纤芸换那位青荷吗?   卫浮烟正是此意。她记得当日周怀意说的话,锦年将焦伯和纤芸等人挟持上松鹤楼楼顶时他们已经是在求死了,所以幽檀多努力地为纤芸续命,纤芸就多痛苦地活着。与其如此不如死前行善,救青荷母子。   问题是,青荷在哪儿呢?   “幽檀,”卫浮烟道,“你是花爷宠信多年的得力助手,你别插手今天的事,我去求花爷请人救治纤芸,你意下如何?”   “救治?哈哈,救治!”   卫浮烟听得幽檀话语绝望,便简言道:“从纤芸受伤到现在一个多月里,你应当是躲在秀姬那里吧?秀姬背后是什么人你自该知道,且不说辰国,单说拓王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秀姬是救不了纤芸,还是没尽力呢?”   幽檀看纤芸气若游丝越发心疼,提及秀姬的冷淡态度心中更是恨然,但又刻意忍着没流露。   “当朝皇后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有的争就全力争,没得争就要站对边。你和纤芸身份暴露,于秀姬已经是废子一枚,可是我还需要你。并且你清楚一旦我开口,花爷和怀王一定会全力相救纤芸。救不救得了是天意,可是站在谁那边希望更大,幽檀你一定算得明白吧?”   幽檀久久沉默,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咿咿呀呀若唱戏一般婉约绵长,真是卫浮烟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你以为……幽檀我竟然是可以选择的吗?”幽檀声音凄厉,突然听得一声脆响只听一句“小心”曜姬已经将她拖至身后,与此同时刀剑交锋的声音已经叮叮响起,听起来急促又狰狞,看来是一场恶斗。   曜姬武功较之幽檀更高,但是要保护卫浮烟所以施展不开,正自缠斗忽然记起卫浮烟方才在她背后写的“芸”字,立刻将卫浮烟推到纤芸身后,然后剑走偏锋招招退让,不久便被幽檀逼得步步败退,等到幽檀察觉到她屏退的方向震惊地想抢掠在前,曜姬已经长剑直刺纤芸喉咙了。   “不要!”   卫浮烟一听是幽檀的声音便猜到曜姬做了什么,可是没等松一口气就听闻金石相击的一声刺耳声响,曜姬立刻放弃纤芸跳到她身前保护她。   “有高手。”曜姬低声解释,看看地上一粒碎石和自己生生折断的长剑不得不郑重起来。   第四话 白云之颠   殷秀色一袭春柳绿裙,酒窝深深媚眼如丝从殿堂后走出来。   “妾身秀色,见过端阳公主!”   不必曜姬提醒卫浮烟也知道眼前是秀姬无疑了,称自己秀色而非秀姬,称她卫浮烟端阳公主而非怀王妃,整个洛都城恐怕只有秀姬一人。   “想和端阳公主聊聊天的,哪知闲杂人等颇多,”秀姬径自坐到送子观音像前的蒲团上淡然吩咐道,“幽檀,纤芸,先退下!”   幽檀的回答略有迟滞,但依然是一句恭敬的:“是,主子!”然后有细碎的声响,想必就是幽檀带纤芸出去的声音。   “主子……”卫浮烟沉吟,忽而明白,便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前元卫,失敬,失敬!”   前元卫是辰国皇帝的死士卫队,崇拜皇位,忠心护主。卫浮烟先前猜到秀姬是整个洛都城中辰国细作的首领,但听到这一声“主子”她才敢确定,那位“神”派来的的是以秀姬为首领,包括幽檀芳、纤芸香、焦伯甚至黄婉卿等人在内的前元卫。   “既然都已经谈到前元卫,你还不屏退你身边这位外人吗?”秀姬悠然道,“再谈下去,可就不是寻常人有幸可以听的了!”   “曜姬,扶我过去!”   曜姬一直将她护在身后,听闻此言有些迟疑地说:“堂主……”   “没事的,扶我过去。”   曜姬终是从她身前闪开,乖巧地扶她上前,并同样移了观音像前另一只蒲团给卫浮烟跪坐下,然后静静伫立一旁。   “今日特地请我来,是想说什么?”卫浮烟开口刻意不提青荷,只是直入主题地说,“洛都将乱,结局未明,不论我怀王府是输是赢,‘神’都还要用我这枚棋子打破月国的棋局。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操之过急逼人太甚呢?”   秀姬淡淡地看向曜姬,却听卫浮烟像是看得见一样更为淡然地说:“论武功你不如曜姬,论心机你我不相上下,所以不必看曜姬了,看我,有话直说。”   秀姬对卫浮烟的改变有些吃惊,上次见她时是在盛谦大婚之日,卫浮烟自落荷塘用最下三滥的手段害得秀姬整整一个月都为躲风头闭门不出。她对卫浮烟的印象十分怪异,从她收集到的消息来看,此人精明糊涂软弱刚强都不稳定,并且几乎都受到怀王殿下的影响。   看来今天怀王夫妇兵分两路且都志在必得了?   “那好,长话短说,”秀姬道,“拿沈青荷母子的命,换月国的镜玉公主嫁给怀王殿下!”   卫浮烟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为了这种事,前阵子是佟妃要她同意余丝扣嫁给周怀意,现在是秀姬要她同意镜玉公主嫁给周怀意!   “且不说我答应不答应,怀王殿下的性子你一定清楚,他要娶谁不是我可以说了算的!”   秀姬微微一笑道:“端阳公主此言差矣,公主你的智谋是‘神’亲自教出来的,你有多大的能耐恐怕你自己都未必清楚!怀王殿下会不会喜欢镜玉公主的确不是你说了算的,但若只是论及嫁娶,秀色相信公主一定有办法!”   那镜玉公主三番四次来黎国的确有意求嫁周怀意,这一点卫浮烟是知道的。秀姬想让月国的夜郎将军和镜玉公主兄妹卷入争夺月国宝藏碧波流岚的争斗中来,这一点卫浮烟也猜到一些。如果她和周怀意之前的推论没错,下一步夜郎将军将称霸月国,可是让一国之主的月国公主嫁给周怀意是为何意?毕竟在众多皇子之中,周怀意绝对算最难控制的一个。   难道是?!   当初她和周怀意猜漏了一个问题,就是“神”究竟选定了谁继承黎国的皇位,难道是周怀意?   “我做不到,”卫浮烟直截了当地说,“怀王他心里有谁你我二人都清楚得很,不是镜玉公主,也不是我,是平王府上即将临盆的黄婉卿。他之所以娶我,是因为一个男人身边理当有一个女人,但他不会娶其他人,因为身边既然不是黄婉卿,那么是谁都无所谓,既然这个位置已经被占着,就不必其他人来多事了!”   秀姬轻笑一声,悠悠说道:“公主,说句不知分寸的话,我殷秀色是‘神’安插在洛都城中除你之外的最重要的棋子,你看轻我,便是看轻了‘神’哪!公主,怀王殿下心下有没有你,秀色我一清二楚,答应,还是不答应?”   卫浮烟略加沉默,全是因为秀姬见她时总是装模作样地客气,所以卫浮烟真就没有多高看过她,然而卫浮烟知道今儿要收敛着性子,因为青荷可还在秀姬手中呢!   “主子!”一个绿衣丫鬟出现在门口禀报,“回太尉兵马攻入西直门直奔太后灵堂,拓王殿下准备迎敌,怀王殿下已回怀王府!”   “好!”秀姬屏退绿衣丫鬟,对卫浮烟道,“今儿咱们女人在这白云庵里谈些小事,男人们就在宫里干一些大事,至于一天过后孰胜孰败又连累了谁,可就是人之不足、全靠天意了!”   卫浮烟真得非常想知道周怀意那边的情况,可是又担心秀姬拿假消息干扰她,因此只是不动声色,生怕秀姬看穿了什么。   “答应,还是不答应?”秀姬再度追问。   毕竟青荷还在秀姬手中,卫浮烟只得退一步讲:“能不能答应,就看秀姬你为我准备什么足以令我心旌动摇的见面礼了!”   秀姬看着卫浮烟空洞的眼神微微一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让镜玉公主进门,我放了沈青荷一家,你主动离开怀王,我保你双眼复明!”   卫浮烟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拍打地她喘不过气来,双眼复明,双眼复明!   她装作漫不经心,只是不想让周怀意和爹担心,可是时间越久,早日复明的心便越迫切。她想看见周怀意的样子,想看看师父的样子,想可以不必只是在拖累他们,想真真正正为他们也做些什么!   “天下神医都治不好,秀姬你倒是有把握?”   “我有把握,”秀姬轻声道,“因为你身上第一重毒,是我下的!就在周盛谦大婚当日你我单独约见之时!”   第五话 旧事相逼   真正的恨是刻进骨子里的,面上一分不伤,心里却一抽一抽的痛,筋骨之上似有凉风席卷,弥漫一室寒气。   卫浮烟从没跟别人提起过她的恨,可是每次她迫切地想看到周怀意的脸、迫切地想叫柳轻舟一声哥哥、迫切地想听青荷开口说话、迫切地想逃脱那个皇宫时,心底充满了含血带泪的恨。   害她家破人亡,害她远嫁他乡,害她血亲难认,害她由奢入俭,害她最辉煌最珍视的十七年公主生涯全都变成笑话,害她十七岁以后每一天都生活在胆战心惊惴惴不安之中,现在,又狠心下毒,害她双目失明!   秀姬充满悲悯的看着她,脸上深深的笑意收了一大半,连酒窝也越发不明显了。   “公主,‘神’掌控万物,你被选定,是——”   “多谢你告诉我,他已经彻底不念旧情了!”卫浮烟打断秀姬道,“三国将乱,满目疮痍,浮生百态,命若蝼蚁。这个时候,看得清倒不如看不见来得痛快,我乐得当个瞎子,不需要你费心!”   秀姬似乎算到她会有此言,微微一笑静静起身,曜姬立刻将卫浮烟护在身后,却发现秀姬伫立于送子观音像前,目光虔诚安然,全然不像一个杀手。   “你为什么爱上怀王了呢?”秀姬话语中透着真真切切的困惑,她凝望着观音像道,“我殷秀色算到一切,独独算漏了你竟然真得爱上怀王!他性子冷淡,身上带着野狼的兽性,更别提他心有所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确定,究竟你们二人是真爱,还是只是联手做戏给我看呢?直到今天在街上,怀王为你以身挡箭差点一命呜呼,我才算稍稍明白一些。”   原来今天在街上拉她躲开,是要为她挡箭啊!卫浮烟心里涌起暖意,先前的恨意稍稍平复,一时间心中满满都是周怀意。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的男人有多好只有我自己知道。用复明换我离开他,秀姬,你是在开玩笑吗?若我对你下毒,用解药换你背叛你的‘神’,你又怎么想?”   秀姬凝望送子观音像的身形一僵,许久才轻飘飘地叹气说:“原来在你心中,他已经是你的神?”   卫浮烟笑而不答。   “可惜,可惜……”秀姬摇头轻叹,似乎大憾,“公主,倘若你爱怀王的理由便是错的,是假的,是根本不存在的,那么如此一往情深的爱,还是爱吗?”   卫浮烟一顿,伸手让曜姬扶她起来才笑道:“是真是假,我比你清楚!”   秀姬突然言语锋利问道:“知道你面前的是什么吗?”   卫浮烟一愣,心中顿时空了一块。秀姬见她并不作答,便诡秘一笑道叹道:“是送子观音哪公主!”   这一空,再涌进来的却都是杂七杂八的事了。   卫浮烟和周怀意现下自然不缺房事。私下里她常常笑他,他周怀意在外面目清寒偶尔夹带暴戾,对谁都不善,也十分讨厌身体接触,可是跟她缠绵床榻时却贪吃得很。笑他,他就点着她鼻尖说,从前浪费了太多时间,他要把冷落她的三年全都补回来。   这样的生活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虽说时日还短未必把的出喜脉,但是周怀意却几乎从未提过孩子,上次跟初七玩闹提过一次之后,她竟隐约觉得他有说错话的悔意。   可是明明周怀意也想要孩子,想要他们的孩子。   算起来,周怀意已经二十五了,二十五岁还膝下无子,在皇家还真是十分罕见。   念及这许多,卫浮烟直觉地不想听秀姬往下说,可是已经来不及,秀姬问了另一个她有过疑虑的问题。   “怀王府的眼线告诉我,从洛都大病之后到现在,怀王府为你准备的每一餐都是药膳,你可知道为什么?”   卫浮烟厌烦被秀姬的问题牵着鼻子走,便简单回答:“大病,体弱,需调养。”   秀姬抿嘴笑开,脸颊露出深深的酒窝,她再度发问:“一件事,如果连原因都错了,结果又怎么算得上真实呢?公主你当年之所以对怀王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就是因为燕京重病期间怀王对你事事迁就处处关心,后来来洛都的一路也对你照顾有加,难道不是吗?”   卫浮烟脚步虚浮,差点站不稳。这种事,原来别人都已经早早看透。   “不必往下说了,你无非是想让我离开周怀意——”   “不是我想让你离开,而是一旦我告知你真相,你自己就会选择离开!”秀姬目光不离送子观音像,但是眼神飘忽不定,笑容诡异神秘。   “秀姬——”   秀姬厉声说:“你必须听!你没得选择!你迷恋怀王是因为他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守在你身边,可是那不是爱是愧疚!”   “愧疚?”卫浮烟心跳漏了半拍,愧、愧疚?   “对,愧疚!”秀姬突然转身面目狰狞步步紧逼声音如嘶,“知道为什么带你来拜送子观音吗?因为你需要拜!因为你这辈子再不会有孩子了!”   曜姬护在卫浮烟身前,卫浮烟却惊得说不出话来,秀姬说,说她什么?!   “你感念的怀王的温情守候,不过是怀王悼念自己第一个子嗣的方式!当日怀王府大乱,你在厮杀中被逼得跌落荷塘,流掉了你们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最后一个!”   卫浮烟脑中像有惊雷炸过,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小腹,脑中一片空白。   “怀王不爱你,只是愧对于他孩子的母亲!他守护你整整一个月,不让你吃冰镇的事物,不准你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来洛都的一路甚至不准你跳到溪水中!还要你每顿都吃药膳!你说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   过去的一切在卫浮烟脑中嗖嗖地穿梭过去,她像是跳入了旧时光的画面里,一幕幕都是周怀意在对她说话。   “凉,别跳水!”   “卫浮烟,不准吃井水镇过的果子!”   “穿上鞋子,别光脚下地!”   “咦?今儿的药膳没吃?不吃药膳身子怎么好,我真是怕你生病……”   ……一声声,一句句,全都是他时而愠怒时而温柔的话。卫浮烟喜欢他皱着眉说关切的话,也喜欢他突然就温柔了语调,点着她的鼻尖说:“小孩子,听话!”   卫浮烟紧紧攥着护在她身前的曜姬的衣角说:“我不信你!我只信他!”   第六话 柳暗花明   秀姬轻易看出她的不安,冷笑着说:“怀王现在与你日日云雨,你以为就是疼你爱你非你不可了?我告诉你!他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他只是想要填补当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痛失亲子却无法挽救的遗憾!你以为真得非你不可?你以为真得只能有你一个?端阳公主,你太天真!”   卫浮烟手指突然就僵了,很久,很久没有那种感觉了,全身都麻木,脚步都虚浮,听不到心跳,找不到自己存在的证据了。   死死咬住嘴唇,突然的痛楚让纷乱繁杂的心突然滞涩了片刻,眼睛酸痛地像回到了大火当日。   曜姬看卫浮烟神色异常,却有迟迟等不到动手的命令,只得一边护着卫浮烟一边怒斥道:“殷秀色,你休要胡说八道离乱别人夫妻情深!”   “离乱?”殷秀色和曜姬武功不相上下,更不惧曜姬挡在卫浮烟身前,只是步步逼得曜姬和卫浮烟退到门边。   “夫妻情深!公主,有没有夫妻情深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失掉了生命中第一个孩子,怀王居然下药让你整日昏迷,根本从未跟你提起!你一个做娘的,竟不知自己孩子曾经存在过?这就是你的怀王殿下!因他而起的争斗,因他而起的失去,因他而起的母子分离,现在更是因他而起的所谓挚爱!还谈什么夫妻情深,你跟我一个知情者谈什么夫妻情深!”   卫浮烟五指成爪,似乎要生生抓掉自己小腹上的一块肉来,曜姬回头赫然看到她眼中流下血泪,当即大为不安连声道:“堂主,堂主!你休要听她胡说,她怎么可能知道一切!”   “我知道!不如我坦白告诉你,不止是回暖,连春分秋分都是我的人!你和怀王殿下的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怀王府的下人是难打通,可是你别忘了,‘神’从一开始就知道将来要娶你这枚棋子的是怀王,他身边的四枚棋子是自怀王幼年就埋下的!这就是掌控一切的‘神’!”   “春分秋分,春分秋分,春……”卫浮烟突然觉得心慌,自姐姐宿月上月抵达洛都嫁给莫潭后,周怀意便把连同春分秋分在内的十二个丫鬟十八个奴才一并赏给了莫府。   秀姬自然不知道宿月和卫浮烟已经确定了彼此的新身份新关系,便接着先前的话题道:“可是你不安吧?你每天都不安,你要繁花似锦,要花前辈做你爹,要亲自动手掌握人生,因为你害怕你不安你怕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你的男人根本不属于你!你不安他对你时好时坏不安他心中藏着一个黄婉卿!”   “殷秀色,我警告你……”卫浮烟失明的双目血泪斑斑,曜姬终是怕出事。她想卫浮烟此刻或许已经痴了,接下来只要殷秀色还敢胡言乱语惊扰卫浮烟心下平静,即便得不到命令,她也不得不动手了!   殷秀色回头看着送子观音笑意更冷,开口声音更是飘忽诡异:“公主,你明白身为人母的意义吗?你自己的骨肉,倘若还活着,将来也许会长成一个舞刀弄枪的儿子,或者是一个乖巧爱笑的小女儿,可是你这当娘的竟然根本不知道他存在过?你听见那孩子在喊你娘亲了吗?你听啊,他哭得多惨哪!爹不疼娘不爱的,这就是你的孩子啊!”   “殷秀色你住口!”曜姬一边怒斥一边上前一掌拍向秀姬肩头,秀姬听得不妥立刻侧身避开,二人就此缠斗起来,只剩卫浮烟呆若木鸡立在门边。   卫浮烟原本被她乱了心思,可是一想起宿月姐姐,心下倒是瞬间清醒了许多。青荷被抓走,明明赶来的柳轻舟哥哥不见踪影,姐姐宿月身边还埋伏有细作,她倒是开始悲春伤秋了?   眼睛生疼,眼前突然开始一闪一闪地有忽明忽暗的亮光,那种湿热的血液在眼中越是灼烧,看到的光亮反而却清晰。这种光亮刺激得她头脑一阵发热,却大大冲击了刚刚秀姬言语带给她的刺激。   她是差点被刺激地乱了方寸,可是现在一个宿月姐姐一个眼睛的疼痛让她心中像过了一场大雨——来时凌乱,去时清净。   理智被一丝丝抽回来,随着血泪越淌越多眼前忽明忽暗的交替越发明晰了,卫浮烟后知后觉地想到一点,她的眼睛根本就只是为火所伤,绝对不是什么秀姬所说的中毒!   如果是中毒,周怀意根本不必大费周章为她请天下名医,季神医行走江湖多年,是花错爹爹手下最重要的人手之一,他跟武林至尊的“不夜城四鹰”齐名,如果是毒,他能解不出来?   只是被火烤烟熏所伤,所以会经常流出血泪,把周怀意吓得胆战心惊比她还不安!   周怀意,还有周怀意!所谓孩子的事就算她有七八分相信,也绝对不全信殷秀色的!周怀意是怎样的人,周怀意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周怀意是不是护着她爱着她,她不信有外人比她更清楚!   这种时候,周怀意正在洛都城中跟人厮杀争斗呢!她是他妻子,是说好要一起白头的人,现下如果因为殷秀色个外人的几句话就背叛他算怎么回事?她的男人,是分是合她说了算,轮得到别人带着利用来插手?   佛前争斗,秀姬和曜姬彼此手下没留半分情。卫浮烟双目忽明忽暗之间看到秀姬被曜姬逼得吃力,想来秀姬主攻智谋,武功方面未至顶峰,刚开始还能打个平分秋色,再都下去,可就必败无疑了!   秀姬虽说打得吃力,嘴上却没有停歇,卫浮烟听得一句句都是在提孩子心中越发镇定,她可不会忘了,如果孩子真是丧命于燕京王府争斗,那么秀姬和拓王就是元凶!   以为两三句话便可乱了她心智,让她和周怀意反目成仇?可笑!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秀姬想拆散她和周怀意,然后让镜玉公主进门!   卫浮烟门口细想,眼睛越发地疼,光线越发地亮,心下越发地静,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一个绿衣丫鬟匆匆赶来,竟不理殿上情景,直接行礼后毕恭毕敬地道:“废太子听闻太后薨逝,持剑杀守卫逃离幽禁之地、跪行入宫,并在太后灵前为拓王以身挡剑,血擒回太尉!”   第七话 峰回路转   废太子血擒回太尉?   卫浮烟精神大振,好!   她原本打的是孝道牌,只有六分胜算,现在废太子替拓王挡剑是兄弟情深,血擒回太尉是忠君爱主,加之冒死离开幽禁之地是孝感动天,可就有八分胜算了!   剩下的那两分想必周怀意也已经跟废太子说明白,一分靠废太子悟性,他不努力,她和周怀意再怎么帮衬都不够,最后那一分就要看皇上的意思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精妙的布局都敌不过运气糟糕!   但是至少现在看来,他们的运气真得很好!   本来皇后娘娘毁她容貌,她还真不愿遂了皇后心意去救废太子。可她有私心,她想让废太子当皇帝!   若真明着说,一来拓王好杀戮,一旦继位便少不了大兴战事,定会置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可私心是拓王继位后一定不会放过周怀意,她可不想引火烧身。   二来周怀意志不在此,他在狼群中比在奏折旁笑得更多,他懒得去争那个皇位。可私心是如今自己双目失明已是拖累他,等他真当了皇帝,她的身份容貌就更配不上他了,她怕。   三来猜测盛谦是“神”选定的皇位继承人,可是盛谦天性纯然,没一分争斗的心思,又如何镇得住朝纲坐得稳江山呢?可私心再度发话——她就是不想让那个毁她一生的“神”如愿!   四来,平王身有残疾,又淡泊名利,原本就无意争夺皇位。可私下里,且不说她不乐意看到黄婉卿变成需要跪拜行礼的一国之后,单说已经富可敌国的平王府再有篡权的意图一定会被高捧狠摔、一定会伤及周远之,她就一百分的不愿。   那么算来算去,有那个资格那个能耐君临天下,又必然不会伤害到她关心的人的,就只有废太子。   此计也是无奈。   殿中秀姬和曜姬的颤抖已经到到了白热化的状态,秀姬显然听到了绿衣丫鬟的话,但怎奈曜姬武功高强,秀姬已经落至下风。但秀姬比曜姬精明狡诈许多,每每以退为进绝处逢生,因此虽说大处是曜姬在赢,但曜姬受的伤也最多。   “曜姬,退下!”   周怀意那边一切顺利,她眼前又隐约可见,冷静一时间稳稳盘踞心头,一个计策在心中悄然而生。   将计,就计。   曜姬依言退到她身边,没来得及包扎伤口就先来扶着她,并掏出丝帕帮她擦拭脸上血泪。   卫浮烟扬手示意不必,眼睛越疼看得越清楚,血泪流得越多她思路越清晰,她因为那个孩子动乱到差点崩溃的心智转眼已经强大到足够和秀姬对抗。   足够,赢了这一局!   秀姬气喘吁吁脸色不佳,但她先发制人刻意平定了语气说:“只带了这般功夫的人来,公主还真是看不起秀姬!”   怪不得不叫人帮忙,原来只是试探深浅。   秀姬刻意装得毫无损伤,却不知卫浮烟已经看得到她面色不稳受伤颇多。   “真打伤了曜姬,和我爹解下仇怨,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秀姬心头满是震惊,卫浮烟明明被她的话乱了心智,怎么会这么快平静下来了?   “那孩子的事……回暖说的?”   卫浮烟的声音低沉若泣,秀姬唇角牵起一线诡秘的笑,露出她如玉粉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不止我手下的四个人,除了你,整个燕京怀王府都知道!”   卫浮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原来她刚才果然没听错,是四个人,不止回暖和春分秋分三个!   扬手制止曜姬开口,卫浮烟上前一步道:“青荷呢?”   “离开怀王,我就——”   “你再提一句怀王?”   卫浮烟声音突然凶狠,冷冰冰带着仇恨,连卫浮烟自己都差点吓到。   秀姬一愣,忽而粲然笑开。果然重视骨肉亲情的女人最好利用,一如她会为了一个沈青荷只身来此,也同样会为了一个从不知晓的孩子跟周怀意反目成仇。   “神”知教她计谋,却不教她冷血,为的就是利用她的感情冲动。   轻轻理了下头发,秀姬无限妖娆地问:“那么镜玉公主呢?”   卫浮烟冷笑一声道:“这男人我既然不要,他娶谁又与我何干?!”   “堂主!”曜姬慌忙道,“怀王他绝不会如此,您不如等回王府确定了之后再……”   曜姬随花错,花错想让卫浮烟和周怀意在一起,她自然也不想他们因为秀姬唆使挑拨而分开,可是话说到一半就见卫浮烟赫然转身,一脸戾气地扬起手狠狠扇了曜姬一巴掌。   “轮得到你开口!”   怕秀姬看出端倪,卫浮烟这一巴掌可是实打实的,一掌落下自己的手心立刻生疼,曜姬的脸也立刻红肿。   “你是繁花似锦的杀手不是怀王府的下人?该站在哪一边自己分分清楚!”   手上生疼,心里也跟着叹气:第一次跟她这新堂主出来,真是受委屈了!   此情此景,曜姬不足为据,卫浮烟又看不见,殷秀色便毫无顾忌地笑得一脸嘲弄。   秀姬能在拓王身边潜伏这么多年,说明她自己就是做戏的高手,卫浮烟怕自己一时疏忽让她看出端倪,便坦然道:“但是你和拓王是杀死我孩子的元凶,这一点我也不会忘记!交出青荷,我们扯平!”   卫浮烟一脸恨意,曜姬一脸委屈,秀姬看着二人挑眉一笑,盈盈转身再度看着三人高的送子观音像说:“那孩子注定要死,不为其他,单因为我最讨厌小孩子!”   卫浮烟冷冷看着秀姬,眼角欲裂。   “我跟了拓王几年了?哎,没真心跟,所以还真记不清了!”秀姬的目光胶着在送子观音上,面色竟有悲悯,她说的不在意,就像是在说不相干之人的不相干之事。   “第一次有身孕时,我自配红花,打掉五个月的胎儿嫁祸拓王妃,让拓王盛怒之下削了拓王妃在府上所有实权!虽说差点丧命,不过好在有‘神’庇佑,总算是彻底在拓王心中扎了根。第二次有身孕,我在皇后寿辰宫中宴会之日灌醉太子爬上他的床,坐实侮辱弟妻之名,并在皇上审问之时以额触柱自证清白,流掉了第二个孩子,帮拓王废了太子,并在京城一夜扬名。”   卫浮烟听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凉,秀姬语调轻慢又平静,说到最后竟轻笑出声,像是十分骄傲于自己的丰功伟绩。   “我不能生,你也不能生,那还要这送子观音做什么呢?”秀姬盯着观音手中的婴儿轻声说,“不如一剑刺下去,杀了这个不能为人送子的送子观音!”   送子观音像三人多高,一身素净的白色蝉衣,满脸宁静温柔地注视着怀中足月的白胖婴儿,说是神,更是凡人。   秀姬要杀送子观音?   难道这观音有什么玄机?可是卫浮烟在双目忽明忽暗间也看的分明,这观音像年头已久,也没有近期修过的痕迹,加之整体完整无缺,要在其中设下机关不大容易。   “既然我们都跟送子观音有深仇大恨,”秀姬回头看着卫浮烟挑眉一笑轻声道,“不如……由你来杀?”   第八话 一剑穿心   “你要我杀……送子观音?”   不管是刺杀送子观音还是刺杀一尊泥塑像,都像是神志不清的提议。这两个,杀与不杀又有什么区别?   秀姬上前重重拍了拍塑像,尔后轻叹一声说:“还不懂吗?我诅咒你作孽多端,诅咒你永世不得翻身!”   卫浮烟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只为诅咒这样的话,竟然是从秀姬这种人口中说出来!   秀姬自然也猜到,只是淡然拍拍手说:“你没得选。”   此话平淡,但是击掌之声清脆响亮,在佛前更有一种铿锵直击人心底深处,只是没有热血,只有一丝丝冷意。   幽檀第三次出来,她显然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病重的妹妹,但算起来这该是最后一次了,便十分不客气地揪住一人头发像抓着马缰一样将青荷带出来。   卫浮烟平平淡淡扫过一眼,就好像听到那边有声音所以下意识地回了下头,等到和秀姬面对面时,那眼中仍是空洞的平静。可卫浮烟分明看见了,青荷肚子已经略略显怀,疲惫的脸上写满惊惧,被丝帕塞住的口中发出类似野兽低鸣的呜呜,眼中有明显的祈求之意。   那祈求之意太明显,卫浮烟看过之后鼻子一酸眼睛就满是涩意,若非被强烈的疼痛逼得清醒,她真可能会瞬间暴露。   “听到声音了?”秀姬道,“沈青荷就在这里,你不做此孽,可就轮到我作孽了!”   卫浮烟手上一紧,知道就算不懂秀姬何意,这次也必须刺下一剑了!   “你步步相逼,看来我根本没得选。既然如此能不能顺便告诉我,刺下这一剑你会得到什么呢?我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一来秀姬信的神从来都只有辰皇一个,若提作孽诅咒报应未免太过好笑;二来洛都城中正是大乱,她们二人分别站在拓王和怀王这边,即使为了瓦解周怀意的势力用以帮助拓王,秀姬也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可是三来那塑像完整,周围没有一丁点儿被修正过的痕迹,若说她一剑刺进去反倒刺中一个人,根本是绝无可能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卫浮烟不得不试探地提问,期盼秀姬能在放松之下稍稍透露一些,可是秀姬不免轻笑一声道:“不能!”   以为卫浮烟看不见,秀姬脸上的嘲弄之意还真不是一般的明显。   青荷脸上祈求之意更重,她想狠命摇头,却被会武的幽檀大力抓着头发,根本不能跟卫浮烟传递一丝消息。   曜姬脸上还肿着,她隐隐猜到自家新堂主在以退为进,却因不知其意而难以插手帮忙,只是心里十分古怪地一遍遍写过一个“芸”字,连她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幽檀却只是一脸恶毒地在心里一遍一遍吼,好,很好,太好了!   众人各有所思,当事人却极其平静。秀姬平静地从供桌下抽出一把准备已久的长剑,不动声色地交到卫浮烟手里,卫浮烟平静地稳稳拿起长剑,在秀姬的指示下对准送子观音怀中的婴儿。   泥塑彩绘的婴儿肥白可爱,细看有弯弯的眉眼和粉嫩的嘴唇,像极了最近留在府上的初七姐妹。   秀姬稳稳握着她的手直指婴儿,笑意冷凝却平静入水地说。“杀一尊塑像都不敢,将来怎么手刃仇人呢?难道你的恨……还不够深?”   秀姬要她恨?卫浮烟手一紧,强烈的不安突然涌上心头,可是随之听到青荷一声呜咽,透着强烈的痛苦和祈求。   “杀!”秀姬突然厉声喝道,“空有恨意,不敢杀人,你还谈什么保护挚爱!谈什么手刃仇人!你的爱就如此轻薄,你的恨就如此肤浅!沈青荷,宿月,锦绣王……离你越近伤得越狠,到最后只有你一个人平平爱爱坐享盛宠,你一生自私,一生失去,一生可悲,一生受尽人欺!全是活该!”   “堂主……”曜姬紧跟两步焦急提醒。   激将法!不必曜姬提醒她也清楚明白,可是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发抖。   “活该怀王殿下……从来没爱过你!你劝你先在这里练练什么叫心狠手辣,免得回到洛都城被人告知黄婉卿正和怀王殿下在一起!”   背后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卫浮烟没被秀姬的话惊到,此刻心却是一颤,传报洛都城中消息的绿衣丫鬟来了!   “皇上龙颜大怒,连颁五道圣旨。一,以开国以来后宫女子可享之最高规格厚葬太后娘娘;二,回太尉带兵进入后宫有谋反之意,然念太后刚刚薨逝所以体恤回家,男丁举家诛灭,女眷一并宽恕;三,废太子违抗圣旨私自离开幽禁之地,责令立刻返回养伤,伤好之后重打三十大板;四,拓王忠心可鉴,大赏;五,怀王保护平王、平王妃有功,大赏!”   卫浮烟手猛然一颤,保护平王……和平王妃?   纵然坚信周怀意对自己钟情不假,可听到这种话还是别扭。不过既然要将计就计,现在是时候作为一名妒妇展现杀意了!   秀姬不动声色绕到她背后,在她耳边轻轻说:“大赏啊……你猜,赏什么呢?若你是皇上,会对没有子嗣的王爷儿子赏些什么呢?”   “回禀主上,赏四位姬妾、四位宫婢!”   绿衣丫鬟还没走,看来洛都大势已定,她这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杀吧……”秀姬在她耳边轻念,同时微微松开她握着剑的手。   “呜呜……”   “堂主!”   在青荷和曜姬的祈求之中,卫浮烟手微微颤抖,猛然一剑刺进送子观音手中的泥塑婴儿!   没有意外,又十分意外地,果然只是剑尖触到硬邦邦的东西,手上被阻力震得发麻,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青荷突然一声痛苦的呜咽猛然就挣脱开来,然后受尽惊吓一般跌跌撞撞跑到送子观音像的后面,随之便是一声更加痛苦的呜咽,不,不是痛苦,根本就是绝望。   卫浮烟心中一凉,慢慢松开了手,那把剑颤颤巍巍地抖动,最终却仍刺在泥塑婴儿上没有掉下来。   幽檀和秀姬都对青荷的挣脱视而不见,反倒是一起笑靥如花极其满足。   “公主,‘神’教你计谋的时候有没有讲过一个道理,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   第九话 计走连环   牵一发,而动全身?卫浮烟心中蓦然一动。   自然是讲过的。   那时,他还是世上最宠爱她的人,下了朝,龙袍都未换掉,却抱她在膝头点着奏折讲:“谋略之下策,为受人所制,虽有万箭而藏手难发,计在自保;谋略之中策,为敏捷慎思,攻伐果断,正面相击,计在小胜;谋略之上策,为先谋后动,先发制人,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计在掌控。”   牵一发动全身,说白了就是设下连环局,让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卫浮烟不动声色地仰起头看着颤颤巍巍的剑,就是这一剑牵了那不该牵的那一发?   “大棋终于开局!”秀姬上前拔下那把剑,转身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卫浮烟,许久才笑开重重地拍着她的肩膀说:“我其实很开心这局棋是你亲自落下第一个杀子,因为接下来只有我们杀你的份,我总是不太忍心。”   卫浮烟冷冷笑开,这一瞬间曜姬看出异样已经来到她身边扶着她,迅速又冷静地,卫浮烟在她手心写下一个字。   她不是真得冷静,是现在这状况只能靠她自己,周怀意还在城里等着她呢!   幽檀和秀姬目的达成一时松懈,竟没看出来。   “你不信?”秀姬拿出一方丝帕温柔擦拭沾着黄土的剑,静静说道,“我们前元卫虽说崇拜皇位,对每一个皇帝都尽忠职守,但是若说崇敬,我心中却是真心佩服‘神’的。我称他为‘神’,你一直不屑,可是接下来你就会明白,能让我殷秀色臣服的男人,全天下就只有这一个!”   卫浮烟心中蓦然一动,转身面朝秀姬的方向缓缓问道:“那拓王呢?”   秀姬嗤笑一声,将宝剑收进剑鞘,声音平稳地说:“心中已有神,凡人无可恋。拓王,什么都不是!”   大约是卫浮烟的冷静超出了秀姬的预料,秀姬看了她许久,才将手中宝剑双手捧起,为卫浮烟奉上。   “你开的局,留个纪念吧!”   曜姬只以为她看不见,便轻声道:“是方才那把剑!”   点点头,卫浮烟示意曜姬接过剑,然后才笑道:“多谢,极好的纪念。”   秀姬和幽檀听她那一句“极好”都笑容轻浅却不失明亮,秀姬看了她许久,最后默不作声却神情恭敬地行了跪拜礼,曜姬和幽檀皆是震惊,三人却都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也就是说,按照规矩,卫浮烟一个别人眼中的瞎子是不该知道这一切的。   可她看见了,也看懂了,秀姬这一拜,是向辰国的端阳公主告别,是在告诉她,接下来她们不会再客气了!   眼睛生疼生疼,越疼越冷静,越疼思维越清晰,等到大殿中只剩她和曜姬两个人、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的时候,卫浮烟声音平稳地说:“曜姬,做好了吗?”   “是,一枚银须针落到秀姬脖颈上了,只是堂主……”曜姬不解,为何在她手上留下一个“针”字。   “记得我爹跟我提过银须针,原来果真传给了你!那银须针上之毒,沾在肌肤之上便留味道,唯有季神医自己养的毒虫可以寻到气味,是否如此?”   银须针名是银须,实则比银须更细更柔,肉眼几乎看不见,是花错爹爹和季神医共同研制的毒针,她倒是有听花错爹爹提过,他身边便有人有权使用这银须针。   可是花错爹爹身边,除了幽檀纤芸和曜姬也没有其他人的,不过由此可见曜姬在繁花似锦的地位的确不是一般的高。   “这件事回去再安排!”卫浮烟本想多说一句什么,但终究没开口,只是和曜姬一起绕过送子观音像。大殿中的光线并不极好,在送子观音像打出疏落的暗影,走在观音像下,卫浮烟看着那慈眉善目,突然空了一刻心思。   ……他掌控一切,他是神……   那种声音在光影变幻间久久回响在心中,像深山古寺中空旷渺远的暮鼓晨钟,即使还没看到送子观音像后面的景象,她也突然十分确定,自那一剑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啊!”曜姬赫然一声低呼,手一抖,差点送了手中秀姬赠送的宝剑。   送子观音像后光线昏暗,卫浮烟眼中血泪朦胧,加之眼睛刚刚才能辨物,一时间看不清楚,只是曜姬那一声“啊”已经盘旋在她心底,等到那声惊呼一点一点散去,眼前的景象却一丝一丝清晰起来,直到她看到送子观音像后的全部情景,心才突然彻底清晰,就像在半梦半醒中被人泼了一盆冰凉的水,彻骨的清醒被强行塞入身体,然后在撕裂般的疼痛中被迫顿悟一切。   连环计……   大棋……   纪念……   由她,开始……   第十话 第一环计   送子观音像后一片狼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木头架子,那架子卫浮烟太熟悉了,年幼的时候辰皇跟她讲连环计时就命人打造过这个东西,若非这个做工粗糙了点,卫浮烟简直要以为就是她当年玩过的那一副。   只是……   卫浮烟心下突然窒息片刻,脑中若有寒风呼啸而过,她几乎僵滞地将目光移到架子末端,那里躺着晕厥的青荷,而青荷身边则是一方厚实的小棉被。   原本应当是攻击目标的地方,静静躺着一个婴儿。   卫浮烟熟识的、抱过吻过逗弄过的一个婴儿。像方才送子观音怀中的婴儿一样,她有弯弯好看的眉眼,粉嫩嫩的嘴唇,大笑时像极了她娘亲屠雪衣,微笑或不笑时眼中又有她爹李少棠的华彩。   李少棠的小女儿李初九就那样静静躺在襁褓之中,在卫浮烟眼中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最后,她淌着血泪生疼生疼的眼里只能容下初九脸上天真纯然的笑——一直到死,都在微笑。   “堂主,”曜姬终于从震惊中先一步反应过来,她闪身横在卫浮烟眼前因惊疑未定刻意压着声音说,“柳夫人没什么大碍,请堂主先随曜姬回城吧!”   卫浮烟自然明白曜姬的心思,却不能自已地僵硬伸出手将曜姬推开看,目光僵滞地盯着初九往前走,直到走得足够近了,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探了探鼻息,才突然死一般安静下来。   计走连环,计走连环!   “堂主!”曜姬这才看出来,惊喜地说,“你,你看得见了?”   卫浮烟却不回答,只是缓缓伸手抚上初七的眼睛,然后静静地问:“知道什么叫连环计吗?”   记忆瞬间回到十二岁,身着龙袍的辰皇看起来少年老成,杏花好,春意浓,他眼中是看不透的深意,可是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指着前方散发着竹木清香的架子问:“知道什么叫连环计吗?”   曜姬一怔,顺着卫浮烟的目光看向乱七八糟、又似乎乱中有序的竹木架子。竹木从中劈开,挖掉竹节,抹上清油,变成圆润顺滑的管道。最前的一根竹子一端紧紧挨着送子观音像,另一端挨着的竹子形状类似小孩子玩的跷跷板,跷跷板的一端上压着一块石头,另一端高高翘起打掉了另一个横杆上的石头……诸如此类,彼此完全不同,单放一边似乎没有任何关系,却在特定的组合下变成一个无比强大的整体——一个一加一远远大于二的整体。   “你看,这里原本有一个石球紧紧挨着送子观音像,我在前方拿剑一刺,虽是极小的力量,但竹木上涂了清油,足以让石球滚落……”卫浮烟声音渺远,好像回到了当年,让自己疲惫中勉强冷静的声音和当初那个低沉好听的声音重合起来,“每一个石球可能落地的地方都绑着棉花,足以消音,这就是为什么大夏天初九的身上却有厚厚的棉被。连环计,就是布好全局,从某一点攻击,就像一串鞭炮一样,你明明只点了第一个,他们却全都按照次序炸响开来……”   曜姬见卫浮烟果真看得见,便慢慢放下心来,她虽说许久没动过手,但毕竟是繁花似锦杀手盟的人,是照着杀手的模子培养出来的,对生死血泪早已看淡。于是只看着今天的目标青荷问:“堂主,那接下来……”   “接下来,燕京该乱了……”卫浮烟声音空洞渺远,竟有了几分初见花错爹爹时、他一声声轻叹的味道,似乎累极,又似乎什么都看透。   燕京两大绿林地,白门成氏屠家鬼。这婴儿的爹是白风寨寨主的徒弟,娘是九屠山的少当家,在土匪窝子甚至燕京的江湖里可不是一般的身份。李少棠和屠雪衣根本没在燕京城中光天化日地露过面,连在怀王府中也只见过他们几个人,就算拓王和秀姬要报复也不该对准了他们的孩子。   那又能为了什么呢?洛都已经刀兵相见,秀姬已经跪拜诀别,显然已经是血肉相拼的时刻。而虽说没有分封,但谁都知道燕京是周怀意的势力范围,燕京乱,首当其冲的就是周怀意。   曜姬对李少棠和屠雪衣的事知道甚少,于是也想不到那么深,只知道燕京若乱,就离黎国大乱不远了,一时略有怔忡。   卫浮烟上前将棉被上的石球推开,小心翼翼地将棉被裹好,然后径自褪下外衫裹在外面,等抱着婴儿站起身时已经全部平静下来。曜姬也扶起青荷,只是两人转身之际看着那整片的连环计都是目光一暗。   “曜姬,你怕不怕?”卫浮烟道,“我们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对手!”   曜姬轻笑,粉色衣衫下透着甜美,她说:“堂主,方才听秀姬提起她崇敬的‘神’,其实在繁花似锦杀手们的心中,花爷又何尝不是一尊神呢?”   卫浮烟心中冷凝,许久才突然笑开,像厚厚的冰层戛然破裂一道纹路,然后整个寒冷的冰层涌出汩汩春水,透着清清静静的透亮。   “不错,有爹在,没什么好怕……”卫浮烟昂首大笑,掷地有声地说,“更何况,我是天下第一杀手盟繁花似锦的新堂主!如此便想吓退了我么!”   曜姬看着青荷身下的血水立刻连封了几道大穴,没等她开口便听一声惊叫:“青荷!”   卫浮烟心中一紧,柳轻舟?   柳轻舟终于来了!   “曜姬,把柳夫人交给柳公子,我看不见,你来扶我一把!”   曜姬一顿,却听柳轻舟再度惊叫一声:“青荷!”若方才是惊讶,这次便是惊恐、惊惧、惊声尖叫。   卫浮烟终于听出异样,回头看向柳轻舟。在才看到罗裙渐染的青荷,和惊怒交加的柳轻舟。柳轻舟身上带着许多伤,想必要么是被人特意拦下,要么就是被调虎离山了。   “青荷……”柳轻舟再度轻唤,声音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柔情与不安。   一石二鸟,卫浮烟一阵疲惫,接下来不仅要面对李少棠夫妇,还要面对柳轻舟。前一个她愧疚,后一个她心疼。   柳轻舟动作轻柔抱起青荷就走,原本他面色着急,但看到卫浮烟怀中小小的婴儿却突然死死站住不动了,许久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是李少棠的小女儿?”   卫浮烟心中蓦然一动,李少棠和屠雪衣是秘密来洛都的,他们一家子住在怀王府中只见过她,周怀意,花错爹爹,以及绮云相思。怎么柳轻舟一个甚至已经离开王府的人怎会知道?   “你看错了,不是李家的女儿!”   柳轻舟眼中立刻阴霾密布,他那样儒雅的人却第好几次在她面前露出如此凶残暴戾的神色。柳轻舟站到卫浮烟身前盯着她咬着牙说:“牵连青荷你并非有意,所以倘若母子平安我看在王爷份上不同你计较!可是你为了让李少棠和屠雪衣忠于你,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你都不放过!卫浮烟,你会遭报应的!”   卫浮烟心上抽疼,刚要习惯性地咬住嘴唇,听到他提周怀意却又生生忍下来,直到听完才道:“为了让……终于我?柳公子此话从何说起呢?”   柳轻舟看着青荷的脸色怒气渐显,浑身杀气逼得卫浮烟倒退了半步,这时间影子、曜姬和江北突然齐齐出现挡在了卫浮烟面前。   冷然一笑,柳轻舟抱稳青荷转身大步离去,只留下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卫浮烟僵直又发抖,连脸色也变了,曜姬察觉不妥连忙打岔:“你们二位可有什么线索?”   江北和影子相视一眼,最后影子先行开口说:“先回去!”   卫浮烟身边三人接受不同的人号令,但影子此言一出其余二人都恭敬从命。她们来时明明是骑马,江北却不知从何处赶过来一辆马车,卫浮烟一言不发坐上去,开始细细梳理今日听到的内容。   无非就是那么几个。   一,她曾有过一个孩子,并且从此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   二,怀王府上有四个秀姬的眼线,被查出的回暖,留在姐姐宿月府上的春分秋分,还有不知名字的第四个人。   三,第四个人知道李少棠一家住在他们府上,并且能在王府中将一个婴儿偷出来。   四,辰皇已经彻底舍弃她了,接下来不仅要计走连环,只怕一切还都要快马加鞭。   五,回太尉死,太后的势力将要逐步被消灭殆尽。   六,周怀意被赏了姬妾,周怀意保护了平王府,周怀意依照计划解救了废太子,彻底扭转了朝中拓王怀王二虎相争的格局。   这些看似乱糟糟的东西一点一点被抽取出来之后其实非常清晰。   她这边,青荷被绑架,宿月姐姐身边有人监视,怀王府有秀姬的细作,她们一举一动全在别人监视之中。   再说周怀意那边,朝中关系大洗牌,周怀意虽然请出了废太子,但原本两人分的更汤羹现在变三人分。加之太后薨逝回太尉逼宫回家一朝衰败,玉儿、盛谦连同周怀意都要受到牵连。所以周怀意虽然有功也被赏,但他个人的权力事实上是被削弱了。   马车颠簸,卫浮烟闭目养神,到了半山腰才忽问:“你们查到了什么?”   第十一话 风月无边   马车颠簸得厉害,小婴儿的尸身渐渐变凉,卫浮烟也在影子娓娓道来的沉声中渐渐平静下来。   “白云庵是拓王一个粮草储存点,仅我们查到的来说,这里储存的粮草够五千精兵用一个月……”   “庵上每间房中都供着形如观音手中玉净瓶的白瓷瓶,瓶中皆养一支翠柳……   “但庵中只有假尼姑,吃荤腥,不敬佛,皆会武……”   “秀姬在这里有极高的威信,似乎所有的人都只听令于秀姬……”   “纤芸还活着,秀姬和幽檀带她从地道遁走了……”   大约是怕卫浮烟心思还停留在方才的事上,影子说得极慢,并且每说完一件事都停顿片刻,给卫浮烟消化吸收的时间。看来拓王对秀姬的信任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一度认为拓王那样的男人不可能为女人所牵绊,可是眼下不仅告诉秀姬储存粮草的地点,还指名了地道,甚至任由这里全部变成秀姬的人。   痴情人吗?倒是怎么看怎么不像!   可是,只不过为了开一个华而不实的连环局,难道用得着暴露一个军事储备点?   “里面只有粮草吗?”   影子眼中略带一丝欣喜,卫浮烟有些惊讶,却见欣喜神色一闪而过,影子点点头说:“还有兵器和火药,大约有六千人份。”   秀姬这一步究竟是何意?   五千人份的粮草,六千人份的兵器弹药,这些东西卫浮烟大可以送给周怀意,可是全都送给周怀意会不会给他找来祸患呢?一个有权有势的王爷私募粮草私造兵器可是谋逆的死罪,可是仅凭今日所见还不足以告发拓王和秀姬……   “曜姬,幽檀和纤芸在繁花似锦有几分威信?”   影子双眼再度精光一闪,卫浮烟甚至疑心他不仅看得透自己双目已经复明,甚至算得到她要把那些粮草武器收到繁花似锦。的确,她是有这个打算。当初她要繁花似锦也是为了让自己强大起来,现在既然要和秀姬假戏真做,免不了要和周怀意翻一次牌,眼下正是危机重重,她的繁花似锦也该加强部署严阵以待,现在这些粮草兵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曜姬甜美一笑道:“堂主,繁花似锦的神只有花爷一个,幽檀姐妹和曜姬等人都是打杂的,谈不上威信二字。”   听她提起“神”卫浮烟扑哧一笑,大大缓解了先前的压抑。   曜姬见状也送了一口气,莞尔一笑说:“堂主是不是要把和幽檀姐妹过从甚密的人从繁花似锦清除掉?”   “清除倒不必了,回头列个单子给我。”   曜姬点头称“是”,想起幽檀便问:“那幽檀姐妹如何处置?”   “派人转告幽檀,要她三日之内携秀姬的秘密来我繁花似锦请罪,我愿意请季神医、胡神医甚至宫中御医一起救治纤芸,并求花爷放她们一条生路。否则我会下达繁花似锦内部通缉令,让她们姐妹从此彻底消失!”   影子再度赞赏地点点头,虽然蒙着面全身又裹在黑衣里,但卫浮烟觉得影子有一种无以言喻的亲切,他的一个点头也能带给她莫大的鼓励。   马车颠簸,很快就到了山脚下,卫浮烟正一点一点地思索筹谋,前面驾车的江北忽然嘿嘿一笑说:“王妃,怀王带人来接你了!”   曜姬闻言掀开马车前的帘子,并特意久留了一会儿。于是卫浮烟就看到周怀意和隐卫共十余人策马疾驰而来,即使看不到神色,马蹄所过之处卷起的阵阵黄土沙尘却清楚地暴露他的焦急。   他为她着急呢!   曜姬缓缓放下马车帘子的同时卫浮烟唇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秀姬只想分开她们,却从来没认真了解过她们之间的故事,不,或许算不上故事,只是一种感觉。现在看着周怀意她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只因他着急来找她而感到心下安宁。被牵挂,被重视,被珍爱,然后让人安定无忧的那种感觉。   是时候将这一路思索的成果付诸实施了。   首先是曜姬。   曜姬长相甜美,乍一看十分单纯无害,但这一路卫浮烟已经看得到花错爹爹倚重她的原因。一来曜姬因为花错爹爹一个命令就站在她这边,说明她有绝对的忠诚;二来曜姬智勇双全又心思细腻,虽说离秀姬还远,但绝不输幽檀之流;三来曜姬同时具有杀手的敏感和冷静,敏感让她机警,冷静让她沉稳;四来……四来她一开始就甩了曜姬一巴掌,颇有些过意不去吧!   “曜姬,”卫浮烟道,“繁花似锦的兄弟们就暂时由你来安置,让他们好生休养,顺便磨好刀枪。”   一听这言下之意是要有大行动,曜姬眼中立刻闪出光彩,没想到卫浮烟接着说:“繁花似锦的事安顿好之后我会请怀王送你到太子爷那里,以后太子那里的消息你独传一份给我,同时保护太子爷周全!”   曜姬虽说不解,让是点头称是。   第二个,是江北。   马蹄声渐渐近了,卫浮烟干脆吩咐江北停车并把他请进来,然后长话短说道:“江北,你回去告诉陆仲,第一仗由我繁花似锦来打,叫他静观其变不要插手。”说完一顿,感受到怀中婴儿愈发僵硬的尸体,感情第一次异常波动地说:“还有李少棠家的仇也一样,一样由我来动手!”   江北这才知道怀中莫名其妙的婴儿竟是李少棠的女儿,他虽说跟李少棠并不熟悉,但几个人有段时间同为卫浮烟的卫队,因此看到卫浮烟便觉得李少棠特别亲切。他古怪的看了婴儿一眼,并没有多说话。   第三个,是影子。   马蹄声越来越近,但至少还没停下。江北和曜姬在卫浮烟吩咐下下了马车,一时只有她和影子二人,倒是显得十分安静。   “影子,你跟怀王多久了?怀王派你跟着我,又有多久了?”   这问得突然,影子斟酌一番,无不谨慎地反问:“王妃认为,影子跟怀王多久才足够令您信任?”   影子甚至没编进隐卫里,卫浮烟就知道这是周怀意的贴身护卫,跟隐卫那种卫队相比更亲密许多,因此卫浮烟对影子没有半分怀疑。   “请不要多想,我虽然并不认识你,但完全信任劳烦你过来保护我的那个人。有件事想劳烦你帮忙,前提是你熟悉怀王身边的人,也熟悉我身边的人。”   影子一顿,眼中略有笑意道:“跟怀王三年七个月,跟踪王妃你也三年七个月。”   卫浮烟对这数字极为敏感,一听到就忍不住惊讶地反问:“从我出嫁开始?”   “王妃以为呢?”外面马蹄声已经混乱,想来是看到江北和曜姬已经有人下马,影子说话却不急不缓声音平稳,“王妃您是以辰国端阳公主的身份嫁过来的,纵然当时怀王对你无意,又怎会放任你在燕京被拓王的人盯着呢?实不相瞒,影子从王妃您出嫁的那一天就跟着您了——受怀王指派。”   “那么……”那么当初她初见周怀意时,彼此间又怎会有那么多的误会?   “影子和怀王之间从未互通消息,因此怀王对燕京的情况并不了解。怀王性子冷,很难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之所以派鄙人保护王妃,也不过是因为您的身份。”   影子倒是极为坦白,这时间卫浮烟几乎听得到周怀意赶过来的声音,也没心思对过去的事过多地唏嘘感慨,便直截了当地说:“怀王身边有一个秀姬的探子,此人知道我和王爷间的分分合合,有机会见到李少棠夫妇,并且有能力进入怀王府将这婴儿抱出来。我请你帮我盯着些!”   卫浮烟自然是要揪住那第四个人,她希望影子这样轻功超群的人能帮上忙,可是影子却笑她:“这种事,你该直接跟王爷说!”   曜姬给周怀意请安的声音已经传来。   “一不可打草惊蛇,二不便动摇人心,三不便手下无人。”   周怀意若要查,必然会交给隐卫。可是如果那人就是隐卫中人呢?即使是小查也难免会打草惊蛇,过分大查则会动摇人心,到时候全都排查就会导致无人可用,而眼下可正是用人的时候!   影子满意地笑道:“你比我想象地要好。”   卫浮烟还来不及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表示惊讶,马车帘子就突然被掀开。   明亮的阳光像被谁泼洒进来,一股脑儿全洒在了她身上。原来已经是夕阳西下,天上有大片金红交错的火烧云。周怀意的脸就在一片泼泼烈烈的金红光芒中突然闯入她的视线,脸上一如既往的清寒,眼底却压着浓重的不安。   她忍不住要还他一个微笑让他放心,却一眼看到了前方周怀意的隐卫。一半的人蒙着面杀气腾腾,另几个包括门青松和莫潭在内的几个人却着常服,看到她平安无事都松了一口气。隐卫中的明线和暗线全都来了,第四个人究竟是谁、是否就在眼前呢?   “是李少棠的小女儿。”卫浮烟先行开口解释。   周怀意恍若未闻直接将她连同她怀中的死婴一起抱上马,也不管身后的隐卫众人就独自策马离去。   一路上他都默不作声,卫浮烟知道他先前担心得紧了,忍不住轻轻抚上他稳稳收在她腰间的手,摩挲许久才稳住声音笑问:“有你有我,有这漫天火烧云,也称得上一句风月无边呢!对不对,怀意?”   第十二话 暴风雨前   风月……无边?   眼前全是轰轰烈烈燃烧殆尽的火烧云,哪来的风、哪来的月、哪来的风月无边?   “卫浮烟,你听着!你气我也好怨我也罢,我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准你单独行动,再也不能!”   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吼,深深压抑的恐惧仍是一丝一缕地泄露出来。卫浮烟心底蓦然一动,摩挲着他僵硬大手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怀意……”单单只是叫了他的名字心底就止不住地发酸,卫浮烟勉强低头笑道,“我没事——”   “不准!”周怀意一声怒吼打断她。   这一怒手上缰绳蓦然勒紧,骏马长嘶,竟就此停了下来。   树木是暗色的剪影,归家的行人像沉默而匆忙的鹿,远处层峦叠嶂,在金色的夕阳下笼罩着沉静的安宁,前方是一条静谧的河流,波光滟潋,弄彩流金,数不尽的温柔。   那一声带着他从前偶尔暴怒的影子,卫浮烟微微一颤,却觉得背后周怀意的胸膛猛然僵硬。   “放我下去。”   周怀意立刻想要解释:“我——”   “放我下去!”   斩钉截铁地说完,却见周怀意只是沉默,片刻之后前方握着马缰的手慢慢松开,转而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我不是对你发脾气,我只是气我自己。知道你聪明又冷静,知道你身边带着人,知道秀姬大局未定不会杀你,就以为我可以安心让你去……”   周怀意那样的人何曾这样说过话?卫浮烟一听便心软了,她根本就没因为他动怒而生气,只是今天这一切,还有今后她的打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怀意,我们下去走一走可好?”   下了马才清清楚楚看到他身上的伤,于是只随他走到河边便借口累了坐下休息。河水清凌,此刻在夕阳之下波光浮动,清晰地映出卫浮烟的脸。   左脸从眉毛到下颌不满了暗紫色的纹路,中间是一道细细的刀疤,像是一枝极细的树枝上开满了暗紫色的花。若单独拿下来兴许算得上一张不错的画,但放在脸上却是极其丑陋极其可怕。   小心翼翼地放下李少棠的女儿,卫浮烟终于找到了一个较为合适的开篇。   “我想求你一件事。”   周怀意抽了她怀里的丝帕沾了河水正要帮她擦脸,听闻此话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皱眉道:“求?”   卫浮烟避而不答,只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你答应我,不管今后你有什么筹谋什么思量,但凡与我相关的都别瞒着我,好不好?”   没给他插嘴的机会,卫浮烟继续往下说道:“很多时候你说过的话你自己不记得,我却记得清清楚楚的,你对我说过‘厌恶’,也冲我说过‘滚’,我知道那些话是不当真的,可当时的酸楚与痛苦却在心里深深刻下了。即使现在经历着生平所遇最好的时光,我偶尔做梦梦到你说‘滚’字的神色,也依然会从梦里惊醒……”   周怀意垂落了手,丝帕上的水噗嗒噗嗒地落在草叶上。   “你对我越好,我越是觉得不真实,我很怕某一个瞬间你突然又变得暴怒、又说那种让我噩梦连连的话……”   周怀意微微张着嘴,片刻之后又合上,只是紧紧抿着,眉头锁着一片郁结。他见过卫浮烟许多样子,精明算计的,咄咄逼人的,冷酷无情的,可怜可悲的,却从没听她如此坦白地暴露自己的软弱。   她从不喊苦喊痛,今天却突然说了,周怀意心下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我在辰国皇宫里长大,我的父皇一生只娶了我母后一人,我的皇兄至我出嫁未曾立后纳妃,大约是没见过后宫争宠,我自小便认为女人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并且被男人的喜怒牵绊一生是很可悲又很可怕的事,我不想变成那样。”   直觉地不想听下去,周怀意道:“烟儿……”   “你听我说完,”打断他的话,卫浮烟看着前方的夕阳自顾自地说,“可是现在,我变成了我自小最看不起的那种女人。我看不起我自己,你对我好我就觉得安心;你对我坏我就几天几天都睡不好;想起你心中还藏着一个黄婉卿,我真是嫉妒地要发疯;明明说过很多次你这男人我不要了,可最终还是乖顺地留在你身边……”   周怀意没再插嘴,只是轻轻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微微收紧,表达他的心意。   “要说对我好,十个你也比不上陆仲,要说能让我安心,十个你也比不上周远之,我常常想,我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才相爱?从前的故事似乎都不堪回忆,你我之间留下的十之八九都是并不美好的东西,我一直想一直想,今天在山上白云庵,听着秀姬说话才终于想明白。”   转头看着他,卫浮烟微微一笑说:“是天意,只因为你出现地不早也不晚,一切都刚刚好。”   周怀意神色微微惊讶,卫浮烟看着好笑,伸手描画他的眉眼,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才突然有想哭的冲动,多久……是多久没好好看过他了?   “三年,我在燕京枯耗三年,所有的骄傲嚣张都在三年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中消磨殆尽。那时候我还念着出嫁前的盛宠,还想着几位哥哥的宠溺,还记得所谓的江山社稷天下大义,我又想逃,又不敢逃,越来越怕越来越胆小。”   周怀意静静听着,原本冷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动容,这一动便如冬日厚厚的云层透出一线阳光,让他的脸变得温暖又生动,眼中的心疼也瞬间暴露无遗。   卫浮烟终于忍不住伸手勾住他脖子深深溺在了他怀里。   “那三年,远之常常去看我。那时的我恰如溺水,却偏偏又固执地念着旧情。我很明白若我开口,他一定带我走,可是至始至终我都一字未提。后来我常想,我怎么舍得错过这样一个天上天下难找到第二个的好男人?现在我知道了,他来早了,他来的时候我还没对过去死心,所以也没打算开始新的生活。”   “烟儿……”   “而陆仲,他来晚了,”卫浮烟嗅着他身上的独有的味道说,“我看不透陆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甚至在我们只有一面之缘的时候就坚决站在我这边。我叫他一声哥哥,他就嬉笑着回一声妹妹,所以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否爱过我。但我心里很喜欢这样洒脱不羁的人,所以时日长久的话我对陆仲的迷恋会超过你们任何一个人。可是他来晚了,他来的时候已经有你。”   周怀意拥她在怀,却忍不住低头看她。卫浮烟唇角勾着笑,神色之间满是温柔,似乎陷入生平最美好的回忆。   “然后,你出现了。你对我不好,很不好,但是我只能逼着自己去面对你。你是燕京唯一可以让我同时想起过去和将来的人,看到你就想起被迫远嫁,看到你又怕前路渺远。我对你的好奇心大于其他所有人,因为我第一次面对你时,我的身份就已经确定——我是你的妻子。”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卫浮烟却丝毫不显疲惫,说到这里反而有些兴致勃勃。   “一直在彼此试探中相安无事,后来有一天我知道你要走了。那时候我既盼着你走,又觉得十分绝望。不是因为被你抛弃而绝望,只是害怕重新回到过去三年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你回来,我认识了隐卫,认识了兴国长公主和固北大将军,认识了花错爹爹、不夜城四鹰和幽檀芳,我三年认识的人三年经历的事都没有你在的那些日子多,我厌恶颠沛流离的不安定,又惧怕死水般平静的太安宁。”   言及此处,卫浮烟突然从他怀中挣脱开来,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说:“直到有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你守在我身边。床边放着太师椅,你坐在上面疲惫不堪,可你一直守着,一直没离开,那之后的整整一个月都是如此。我从那时开始彻底沦陷,不是因为你好,只因为你在我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一直都在我身边,我得到的安定比我三年来得到的都多,我感激那场大病,非常感激。”   卫浮烟敏锐地察觉周怀意目光瞬间沉暗几分,脸色也微微有些僵硬,她不再开口,只等着周怀意的解释。   “如果那件事不存在,我只是现在的我,你是否还爱?”   卫浮烟狡黠一笑故作不解地问:“怎会不存在呢?”   周怀意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让她一句话冲散了思路,记忆被拉回燕京怀王府,卫浮烟罗裙一片血红……   “告诉我,单以现在的我,你爱是不爱?”   多固执的人,卫浮烟抿嘴摇头暗笑不已。   见她摇头,周怀意瞬间皱眉道:“不爱?”   卫浮烟扑哧一笑,请点他额头道:“周怀意,你是一个大傻瓜!”   一道灵光突然击碎他片刻的迟钝,周怀意猛然抓住卫浮烟的肩抑制不住狂喜地问:“你……你看得见了?”   第十三话 坦白从宽   周怀意的神色在夕阳的柔光中变得极为生动,一贯冷清的眼眸和线条凌厉的眉毛都变得极尽温柔。卫浮烟伸手抚过他的脸庞,手微微发颤,一直镌刻在心中的宁静突然起了波澜,她动情地喊:“怀意……”   下一句,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怀意,我是因为如此才爱上你,你又是为什么才愿意留下我?   怀意,为什么我们中间隔着那么多是是非非?   怀意,黄婉卿在你心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怀意,若要白头,你是跟谁?   ……   那么多的缠绵纠葛,那么多的恩怨情仇,那么多的辛酸委屈,那么多的幸福甜蜜,全都在轰轰烈烈燃烧殆尽的火烧云中抽丝剥茧一般一点一点消散,到最后突然认命一般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叹气:“你说,我们怎么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   周怀意心底蓦然一动,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三年等待,七个月的错乱,现如今终于可以安心拥抱,却不幸即将逢上兵荒马乱。   “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卫浮烟下巴磕在他肩膀上静静地说,“我喜欢把一切都算得明白,比如在燕京的时候我就查出我不是公主,青荷还没受伤我就猜到她可能是真公主,后来她一受伤我又知道真正的公主另有其人,锦年没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太后薨逝燕京会有变,也一早就想到爹会把繁花似锦送我。”   周怀意轻声说:“不是坏毛病。”   卫浮烟摇摇头说:“我从一早就洞悉结局,包括很多不能更改的悲剧。我眼睁睁看着那些结局走到我眼前,然后承受我已经想象过千百遍的痛苦。比如现在回家,李少棠夫妇会如何悲痛,我哥哥会如何因为青荷而恨不得杀了我,秀姬既然告诉我春分秋分是细作,那么我姐姐宿月未必平安……我猜的到一切却已经无法阻止,我不敢回去,却迟早都要回去……”   “不会的,还有我。”   周怀意说得云淡风轻又坚定坚决,卫浮烟轻轻摇头停顿片刻。他们二人本是坐在河边草地上,现如今卫浮烟抱着他身体扭成奇怪的弧度,这一顿便干脆将他扑倒,然后整个人安安稳稳地伏在了他的胸膛上。   周怀意手上沾了水的丝帕都已经快干,见她终于停下来干脆打断了她,用丝帕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和尘土,他可没有如此温柔过,卫浮烟任由他并不轻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蹭在脸上,终于忍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扑哧笑开。   “你别引诱我,你这样,我怎么做决定……”   周怀意眉头略紧,果断说道:“我说过,不准你单独行动。”   卫浮烟不答,周怀意便紧接着问:“发生什么事了?说给我听听!”   周怀意额头蓦然抵上她眉心,一双眸子里全是看不透的神彩,却让卫浮烟一眼望去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的确发生了很多事……”卫浮烟先软了心思,轻声开口说,“我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把白云庵中发生的事一点一点细细地将给周怀意听,从幽檀芳的深深怨恨到纤芸香的奄奄一息,从秀姬的智勇双全到送子观音后的连环大计,一个字都没跳过。甚至说到那个孩子也没停下,只是周怀意猛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脸上全是深深的惊疑不定。   “……秀姬的意思很明白,我离开怀王府,然后送镜玉公主进门,所以我们先前的猜测应当不会错,镜玉公主的哥哥夜郎将军是辰皇选定的月国皇帝,他们要联手先乱黎国,再定江山……”   “卫浮烟……”   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卫浮烟笑着摇摇头继续说下去,李少棠的小女儿其实是她亲手害死的,送子观音后的连环大计是辰皇亲自设定的——因为和她小时候玩过的一模一样,白云庵是拓王的一个兵马粮草库,而她不打算将这里送给周怀意,而是想让繁花似锦的人公然劫了此处……   “……大约就是这些。”   终于说到结尾。   今天她说了太多话,从他们见面的一开始几乎都是她在说,从过去,到现在,如今没说的只差一个将来。周怀意那么冷静自持的人终于是乱了心思,压着她的身子有一瞬间似乎在发抖,眼中深深的惊惧藏都藏不住。   伸手拂过他垂落的发丝,卫浮烟忍不住笑问:“周怀意也会怕吗?”   身上的人猛然一手掐住她脖子,眼中瞬间变成她曾见识过不止一次的暴怒,带着浓重的野兽的气息,像是瞬间从人又变回了当初一身兽性的丛林野狼。   “你知道了是吧?对,是有过一个孩子,对,我是从没打算告诉过你!现在你知道了是想怎样呢?杀我偿命,还是再跟我来一次冷战?与其……”   那只手停留在她脖颈间微微发抖,明明稍一用力就能扭断她的脖子,却迟迟没有行动。周怀意咬着牙,在兽性的暴怒和人性的理智之间纠结不定。   卫浮烟也不动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周怀意的神色越来越凶狠手上越来越用力,直到卫浮烟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却觉得周怀意突然恨恨地松手,翻身坐起死死盯着前方已然消退的火烧云。   卫浮烟坐起身来从他背后环住他的腰说:“与其我们再度决裂,不如干净利落地送我去死,也好过你一次次被我牵绊,是不是?”   这话说起来总是有些羞臊,卫浮烟抿嘴轻笑,半张脸紧紧贴着他僵直的后背说:“周怀意,你是一个大傻瓜!你防着天下第一美人镜玉公主不要,放着貌美如花的余丝扣不要,单单只要我一个毁了容又瞎了眼的假公主,你说你傻不傻?”   周怀意沉默,卫浮烟却扑哧一笑,环着他腰的手越发收紧,撒娇一般说:“若我一辈子是丑八怪呢?你这傻瓜也还要吗?”   “这两天就会拿解药给你!”   “爹说你自小在狼群中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发起怒来像一头真正的野狼,十分可怕。可你方才没下手,为什么?因为面对的是我吗?”   周怀意这才觉得后怕,方才他真动了杀意,是手稍稍一动就会出人命的事,还奇怪她过分的平静,原来只是试探!   “你疯了!”周怀意将她扯进怀里恨恨地道,“下次我再发怒你就逃得远远的!别人都知道逃,只有你这个疯子一次次跟我较真,万一我真的——”   “周怀意,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接下来的事你听仔细了,不准打断我,听到没?”   卫浮烟神色变得严肃,周怀意也不得不郑重起来。   两人一起看着远处夕阳西下,卫浮烟靠在他肩头终于将思索一路的计谋和盘托出:“秀姬以为,告诉我孩子的事我就会哭哭闹闹地和你分开,可是我听到此事首先想的就是我不信她,我只信你。你差点动怒,差点就扭断我的脖子,可我甚至没有开口求你你就已经放了我。经过这些事我终于找到辰皇这盘棋的漏洞!”   周怀意敏锐地察觉到一点,略带赞赏地问:“你不叫他‘神’了?”   周怀意一直不喜欢她像秀姬一样称辰皇为“神”,卫浮烟自然是知道的,她扣着他的手笑着说:“他不是神!我也是从白云庵下来才看透这一点,他有算漏的地方,他从来没有掌控一切!”   “我从小被他教养长大,心中对他的崇拜之情根深蒂固,”卫浮烟絮絮地说,“所以秀姬说他是‘神’,我就下意识地觉得他是‘神’,可是你看他今天的这步棋下的多么糟糕!他用旧事加压,想让我主动离开你,他算到的我们的爱大概只有三分,可以被轻易挑拨轻易分开轻易舍弃的那三分。”   周怀意立刻猜到她在打什么主意,毫不犹豫地说:“别说下去了,我不准!”   就知道是这样,卫浮烟无奈,固执地问:“难道这棋局还有其他什么破绽吗?”   周怀意沉默许久,恨恨地说:“目前没有,不代表只能用这一个法子!燕京乱就让它乱,镜玉公主想嫁就让她继续想着,有第四个人,大可以慢慢排查,用不着你我假意分开给别人间隙!卫浮烟,我见不得你跟我分开!”   这样的心有灵犀真是让卫浮烟十分无力,她才说了多少啊,他就把她的心思全都看透了!   “对,我们分开吧,辰皇和秀姬唯一算漏的就是我们真心相爱,他们以为我会一气之下离开你,那么我们主动分开就比他们多落了一子,也多有了一分把握。你忙朝中之事,我带着繁花似锦在一旁帮些小忙。战争即将开始,总要有人抽身安顿爹、盛谦等人。”   “这件事我不答应,回去吧!”周怀意起身面目清寒地扔下一句,“这就回家,乖乖在家里陪师父和初七,外头的事由我打理,你别插手。”   “怀意——”   “就这么定了。”   一如既往的冷清平淡。   没谈妥,卫浮烟只得乖顺地被他抱上马,然后在骏马疾驰风声呼啸中听到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你以为不确定你是死时活,我还有心思与人争斗吗?你带多少人马、定多巧妙的计策,我都见不得你不在我身边、见不得有什么事你一个人担着!”   第十四话 零星落雨   夕阳西下,漫天火烧云终于退散地干干净净,瓦蓝的天空染着橙色的轻纱送走夕阳的余晖,星子闪耀,四下静谧。   入夜了,的确是该回家了。   “你从前可没这样过……”   没这样担心过,没这样体贴过,没这样拼命要留她在身边。   周怀意下巴顶着她的额头,一字一顿地说:“那时我还不爱你。”   就这么简单。从前不爱,所以冷清霸道摆王爷的威风,现在爱了,所以担心挂念不能见她受一点点委屈。所有的伤害全都因为不够爱,所有的给予全都因为爱太多。   就这么简单而已。   卫浮烟一路抿嘴微笑,根本看不出今日经历的惨烈。她心中自有盘算,该怎么让周怀意答应,该怎么引出第四个人,该怎么让月国镜玉公主的阴谋提前现身,虽没有明确的部署,但一路思索下来已经有了大致的思路。   眼见就要到王府门口,卫浮烟嬉笑着问:“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家里的淡晕朱砂梅是你吩咐下人种的吗?”   “是。”   “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喜欢红梅……”   夜色迷离,周怀意低头偷亲她的脸颊,笑着问:“这一路,你想问的真的只是这些?”   卫浮烟玩着他的手抿嘴笑了许久才问:“不然呢?我该问什么?”   “你已经真情表白过,难道没在等我也从头开始说起吗?”   “哦,从头说起啊……”   周怀意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天的紧张忙乱担忧都因为她半带羞怯又故作无谓的神色一扫而空。   “你真正令我惊艳,细细算来只有两次。第一次是我看到次虚侯为你做的画,那画的应当还是出嫁前的你,骑在马上,一脸骄傲得意,仿佛悲伤忧虑郁结滞涩等词这辈子都不会与你有何牵连。”   说到此处周怀意一顿,不意外地看到卫浮烟目光有些发虚,便宠溺地捏捏她脸压低了声音说:“第一次,就是我们初次见面那一次,有个女子为疲惫不堪的我们打开了门,她的笑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为美好的……”   卫浮烟一愣,突然叫道:“啊,是那里的红梅!”   他们初见的当天,院子里一树红梅傲立雪中,梅香夹着风散的满院都是。没错,那就是周远之亲手种的淡晕朱砂梅!   周怀意却不知道还有周远之这层渊源,只低低笑着说:“你不知道不确定,却又不敢问我,反倒自己在心底琢磨了一道线横在我们之间……我若还爱婉卿,再好的你我都不碰,我现在爱你,你倒还计较一个已经过去了的婉卿吗?”   卫浮烟一直等他给一个解释,没曾想他就这么随口就说出来了。   到了王府门口,两人都是一顿,从前冷清的怀王府变成现在温暖的家,卫浮烟知道,她大概这辈子都放不下了。   于是即使会显得自己小气,还是十分计较地闷闷地说:“我不喜欢你这么叫她……”   周怀意一顿,立刻大笑不已,门口侍卫们一阵惊异,都不知道自家一贯冷淡的主子今儿为什么乐成这样。   “烟儿你真是——”   话未说完就看到院内情形,下意识地将卫浮烟护在身后,却发觉她目光已经直了,脸上轻松之色荡然无存,变成了令人心疼的纠结。   柳轻舟。   青荷死了。卫浮烟手上一僵,若非抱着李少棠小女儿的尸首此刻一定冲上前要叫醒她。沈青荷就躺在正对着大门口的空地上,柳轻舟站在一旁提着一盏橘色的灯笼,柔光自上而下照在青荷的脸上,让她血迹斑驳的身体变得柔和而安宁,而橘色的光芒自下而上打在柳轻舟的脸上,却显得整张脸似僵尸一般阴冷恐怖。   “师兄,她杀了我妻儿……”柳轻舟居高临下地看着青荷的尸首,话却是对周怀意说的。   且不说柳轻舟曾是有权随意出入王府的隐卫首领,更是怀王殿下的同门师弟、一起长大的挚友,这样的身份没人敢拦着。所以沈青荷,灯笼,柳轻舟,这诡异的组合就留在了怀王府大院中。   “师兄,你的女人是女人,我的妻儿,也一样是妻儿。”   周怀意看得出柳轻舟神色间的异常,一边示意已经围上来的隐卫退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卫浮烟护到身后。   这时间相思已经过来了,卫浮烟将怀中死婴交给她,然后附在她耳畔小声吩咐了一句,相思点点头迅速离开。   “全都退下!”卫浮烟道。   隐卫和其他王府侍卫都看向周怀意,周怀意也知道此刻必须说清楚了,于是点了点头。   等到院子里安静下来,周怀意道:“你的敌人——”   “是我!”   卫浮烟此言一出柳轻舟神色忽变,拿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   “卫浮烟你胡说什么!”周怀意一声喝令,“闭嘴!”   柳轻舟极其平静地说:“不,师兄,让她说!”   “怀意,此事请你不要插手。柳轻舟,沈青荷虽然不是我杀的,但是她因我而死,我罪该万死,无话可说,我这么说你是否开心了?”   柳轻舟手上的灯笼继续微微颤了一下,像一只萤火虫突然闪烁了片刻。   “你我之间积怨太深,我猜你自己也弄不清楚你究竟是想借青荷之死来杀了我,还是想让我死来给青荷偿命!换言之……你是想报你的仇,还是想报青荷的仇?”   一个身影匆匆走来,卫浮烟心道,这么快!   柳轻舟已经忍到极致,稳稳拿着手上灯笼上前一步说:“一起报!”   说时迟那时快柳轻舟已经猛然冲上前来,宽大的葛布夏袍袖子兜着风,看起来飘逸如仙,可是连卫浮烟这样不懂武功的也瞬间察觉到传说中的杀气,柳轻舟以灯笼为武器,挥洒之间动作沉稳冷凝,和从前的潇洒飘逸大相径庭。   周怀意抱起卫浮烟闪躲腾跃不曾正面接招,柳轻舟步步紧逼招招狠毒几次伤及周怀意。他行动之间干净利落,可是一旦停下来手上灯笼却颤颤巍巍暴露他心底的挣扎,卫浮烟看着周怀意身上小伤不断终于不忍,在一个空档一把推开他说:“你别插手!”   “轻舟,那白云庵是拓王的地方,你的仇人是谁你还不明白吗?”周怀意没曾想柳轻舟真的伤他,一时间言语冷清不善。   “拓王……”柳轻舟神色一凛,许久才冷冷笑道,“那就一起死!现如今我孤家寡人全无后顾之忧,所有对不起青荷的我一个一个杀便是!”   “不要!”卫浮烟脱口而出。   她不认这哥哥就是因为怕他找辰皇报仇,现在他要找拓王也是一样危险,如果为了一个沈青荷丢了性命,卫浮烟前面的辛苦可就是白费了!   看着柳轻舟冷凝的目光,卫浮烟点头接过匆匆赶来的相思偷偷递过来的东西,然后稳了稳心神说:“柳轻舟,一个沈青荷死了你便说你孤家寡人,你上有老母下有弱妹,竟然为了一个女子神魂颠倒不顾孝义,你也配做白家人!”   柳轻舟手上灯笼剧烈一晃,突然间噗地熄灭了。   “你——”   他柳轻舟姓白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倘若怀王告诉她了也不稀奇,但是那句“上有老母下有弱妹”……   卫浮烟挣脱周怀意不知何时扣上来的手一步步逼上前去说:“你爹名叫白起年,前三花堂首领,你娘名叫罗碧痕,苏州名妓,你妹妹叫白苏月,在三花堂被朝廷剿灭时和你娘一起被朝廷抓走了,彼时你娘腹中还有一个五个月大的胎儿,你甚至不知道那是弟弟还是妹妹,对不对?”   柳轻舟神色木然地看向周怀意,却见周怀意轻轻摇头说:“轻舟,她就是——”   “我就是这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卫浮烟站定在柳轻舟面前说,“你大妹妹白苏月被靠装疯逃过一劫,留在辰国皇宫里做了一名本分宫女。你小妹名生在深宫命若轻烟,所以起名叫白苏烟,现如今就在黎国!”   周怀意不知卫浮烟有什么打算,只是紧盯着柳轻舟微微发颤的手,两人积怨已深,想片刻之间前嫌尽释是不可能了,但绝不能伤了彼此。   “不过是听了些流言蜚语,就当真相说给我听!你这个假——”   “轻舟!”周怀意喝斥,这种话说了会伤及的不是一两个人。   哪知卫浮烟上前站到青荷身前说:“你不信?你以为是怀王告诉我的?呵呵,柳轻舟,我未免太小瞧我了,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多一百倍,我甚至知道你今天但凡对我有一丝损伤,改日就会得到一百倍的痛苦!”   柳轻舟闻言再度暴怒,手上灯笼一甩拦腰打在卫浮烟腰间,可没等她跌掉只见柳轻舟身体诡异地一闪已经来到卫浮烟身边猛然卡住她脖子,周怀意站得远,等一只手紧紧握住柳轻舟的手腕卫浮烟已经面色涨红、气短力竭了。   “轻舟,你——”   卫浮烟死死盯着柳轻舟再度打断周怀意,明明白白地说:“你杀了我,就永远不知道你娘和两个妹妹在哪里!你杀了我,就永远见不到你爹的徒弟成安重和翁俦!你杀了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三花堂旧事的秘密!”   第十五话 风雨交加   一边是沈青荷的尸首,一边是已经动了怒的周怀意,前方是稍有不慎就能扭断她脖子的柳轻舟。   她的亲哥哥!   “我的确讨厌沈青荷,”卫浮烟低头看着柳轻舟钳在自己脖颈间的手道,“有她之前,我以为我们至少能做朋友!”   柳轻舟一只手腕被周怀意紧紧抓着使不出力气,否则只怕卫浮烟已经断气身亡。知道周怀意插定了这手柳轻舟更是一阵冷笑:“师兄,若你妻儿被人牵连,你也会像现在拦着我一样拦着你自己吗?!”   “你想出气,也该找对了人!”周怀意怒了,手上加了力道卸下柳轻舟三分手劲尔后轻轻一掌推开柳轻舟道,这一掌力道不足原本没可能伤到柳轻舟,可是柳轻舟早已经怒火攻心,此番倒退半步之后猝不及防地吐了口血。   “哥——”卫浮烟心一急慌忙上前要扶他,却被柳轻舟长剑斜出直指脖颈逼得倒退两步,这一动相思刚刚送来的东西不小心从怀中掉落,咕噜噜滚到了青荷手边。   柳轻舟只要想到卫浮烟的东西要沾着青荷就觉得一阵恶心,当即长剑挥出就要挑起,却听卫浮烟不知何时已经沉下心思冷冷地说:“柳轻舟,那是我送你的礼物,你仔细看清楚了,说不定你认得!”   柳轻舟本是想直接拿剑毁了挨着青荷身体的卫浮烟之物,听闻此言冷然一笑剑尖一挑将东西拿在手上,借着王府里极好的灯火闲闲看了一眼,却瞬间目瞪口呆。   此时周怀意也已经看出来柳轻舟手上的,正是前三花堂堂主、卫浮烟和柳轻舟生父白起年的墨玉扳指!   卫浮烟叹气说:“王爷,你先回房吧!我同柳侍卫说几句就回去!”   周怀意却不容分说地道:“你们两个,跟我来书房!”   ……没人动。   柳轻舟目瞪口呆地看着墨玉扳指,卫浮烟心如刀割地看着柳轻舟和地上青荷的尸首。   她到现在都不敢细看青荷的脸,自小跟她一起长大、比宿月更能懂她心思的青荷静静躺在柳轻舟身旁,许是隔得远了……   看起来竟然像另外一个人!   不,不是看起来像另一个人,简直……   卫浮烟心生疑窦,难道是自己眼睛还没好彻底?如果不是青荷,柳轻舟怎会看不出来呢?那么那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这时间周怀意已经濒临暴怒,卫浮烟知道他的性子,他真正怒起来身上带着野狼的性子,自己也收不住的,于是先行点点头说:“好。”走过青荷身边时还特地看了一眼,脸是认识的脸,但感觉十分陌生,陌生地可怕!   如果这里的尸首不是青荷,那么青荷到底在哪儿?念及此处卫浮烟不得不对另一个问题表示好奇,那就是柳轻舟明明知道抓走青荷的是她卫浮烟的敌人,又怎么会把这种仇恨混为一谈呢?   那么……柳轻舟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卫浮烟跟在周怀意身后进了王府书房翰墨楼,进了门卫浮烟便往后看,身后哪还有柳轻舟?   “他会来的,”周怀意边上楼梯便道,“他只是找地方安置青荷。”   果不其然,不到半刻钟时间柳轻舟就已经到了,他的神色极其不好,一到二楼就抓住周怀意书桌旁的卫浮烟厉声问:“你从哪里听了三花堂的故事?你哪来的这个!”   卫浮烟心底抽疼,下意识咬住嘴唇不开口,眼神却是冷笑。   “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故事……”卫浮烟轻声道,“我知道完整的故事!”   柳轻舟哂笑,却听卫浮烟不急不缓地说:“柳轻舟,那是你爹的墨玉扳指,我手上还有你娘的黑珍珠,我现在说你三妹就在我手上!你若不信,明天我请三花堂弃徒成安重的儿子与你当面对质,看他口中的成安重与你认识的有没有分别!看我知道的是不是比你多!”   柳轻舟手乍然松开,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   这件事是他心底的旧伤疤了,从七岁开始家破人亡流浪他乡,现在居然说……说他尚有亲人在世吗?   周怀意一直坐在书桌后的宽大太师椅上用难以捉摸的目光打量他们二人,那神色已经超出了看好戏或者思索应对计策的范围,反倒有一种强烈的掌控全局之感。   卫浮烟看一眼便知道他有主意了,当即识趣地等他先开口。   “轻舟,燕京白风寨你还记得吗?当家的叫成迁,安土重迁,他就是你们三花堂的弃徒成安重。”   柳轻舟今晚受到的冲击似乎过多,让他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只呆了一般反问:“谁?”   卫浮烟确定他听见了,便略带几分嚣张地道:“柳轻舟,从今天开始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保护我!你的孝道有几分重,你有多想见见你的两个妹妹,全在我一个喜怒之间!”   激将法。   却似乎有用,因为柳轻舟乍然抬起头,用一种浓重厌恶的神情看着卫浮烟,他面目儒雅谦和又不失风趣,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看到柳轻舟这样看她,定会以为柳轻舟半分未错,全是她卫浮烟不得好死!   “每三天我给你讲一件三花堂血案中你不知道的事,”卫浮烟冷静地说,“明天一早怀王府前,你若出现就是答应了!到时候我带你去见成安重的儿子,若你不来,我保证你一辈子都无法和你三妹相认!”   第十六话 雨打芭蕉   书房里烛火飘渺,周怀意深邃的目光在跳跃的烛火中忽明忽暗。   彼时柳轻舟已经走了很久,卫浮烟在这个对她仇深似海的亲哥哥走后就颓然跌倒在地,面儿上再逞强,心里都跟钝刀子划过一样,一刀一刀切的钻心钻肺。   良久,周怀意绕过书桌走到她跟前说:“轻舟的行为很反常……”   他不扶她起来,反倒靠着卫浮烟坐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说:“你确定不告诉他?”   卫浮烟闷闷地说:“怎么告诉?别说他会去找辰皇报仇,单说他现在因为青荷的死满心怒火无处发泄,我就不敢让他跟拓王硬碰硬。我和姐姐这辈子只怕没可能恢复白家身份,只有我哥可以……”   白家总要留个人在,这种执念让卫浮烟没办法对柳轻舟下狠心。   周怀意心疼不已,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问:“那你接下来的打算呢?”   卫浮烟一顿,猛然从周怀意怀中挣扎出来要提青荷的事,恰是此时绮云慌慌张张跑上楼说:“王爷!王爷!门侍卫回来了!还带着……带来了……”   “青松?”周怀意自言自语道,“不是盯着余家吗?难道……”   绮云左顾右盼着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说:“门侍卫带来了余小姐!还有佟妃娘娘!”   半夜三更的,佟妃娘娘居然出宫来访了?卫浮烟和周怀意相视一眼,都意识到兹事体大。   “可有人看到?”卫浮烟问。   绮云慌忙说:“绮云也是担心这个,所以把人直接带去了安然苑,现在那里只有相思伺候着!”   “影子!”周怀意吩咐,“去盯着,不准任何人靠近安然苑,包括隐卫。”   “是!”一道暗影从窗旁闪过,卫浮烟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影子果然像人影一样时刻近身的。   三人一道回安然苑。   前段时间因为卫浮烟目不能视,周怀意体贴地将绮云和相思调过来安然苑住,并把其他人都遣退到隔壁院落,下令尽量少在安然苑出入。也正因为如此绮云才不假思索将人带来这里。   卫浮烟毁容的事实一直被周怀意藏得深,所以一进门看到余丝扣一脸惊愕差点忍不住笑出来。顶着这半张可怕的脸周怀意也将她拥在怀中,还有比这更嚣张的炫耀吗?   余丝扣的脸瞬间白了三分,尔后再一点一点得涨红,这一白一红之间三分嗔怒三分幽怨另余几分羞赧,啧啧,只怕闭月羞花也比不上了!   此时,和他们一同进来的门青松已经对周怀意附耳说了什么,周怀意略略皱眉,随即点了点头。接着门青松退下,周怀意和卫浮烟上前行礼,相思上茶后出去,转眼只剩四人。   佟妃娘娘今儿看起来极为安静,从他们进门开始就始终保持优雅姿态。卫浮烟对佟妃这样口蜜腹剑的女子向来不屑,今儿却对她十分欣赏——私自出宫深夜造访,竟还是一副安稳如山的姿态,这架势倒是有几分像皇后了。   佟妃悠然品茶,良久忽问:“看到本宫,不知怀王妃作何感想?”   竟是没有理会快被余丝扣目光焚烧殆尽的周怀意。   卫浮烟微微一笑道:“很庆幸自己选对了人。”   “是吗?”佟妃放下茶杯道,“本宫却恰恰相反!”   卫浮烟知抿嘴笑,却听周怀意冷冷清清地插嘴:“有事便说。”   周怀意清楚佟妃带余丝扣来是要开什么样的条件,他没兴趣。   “同妃娘娘似乎找错了人,你们如何做交易,最后也都要本王首肯。”   佟妃手一顿,抬头凝视周怀意许久后说:“拓王殿下,若本宫保的是让你坐拥黎国江山呢?”   周怀意刮着茶冷清地说:“什么时候娘娘连谋逆的玩笑也敢随便开了!”   “没有开玩笑!”余丝扣抢着说,“我早说过,我能给怀王殿下的的是别人根本就比不了的!我……”   “拓王想让镜玉公主进门,”卫浮烟含笑对佟妃说,“我们王爷这么好吗?”   事到如今佟妃也不绕弯弯,直言道:“丝扣真心喜欢怀王是一方面,不过更重要的是本宫想给给丝扣找个依靠,免得有朝一日余家败落本宫大去——”   “娘娘!”余丝扣喝住,一脸慌张。   佟妃自嘲一笑继续说:“本宫此番出宫已经被柴贵妃察觉,今晚回宫必是一番恶斗。冒这么大风险本宫只为说一句话,怀王殿下,怀王妃,请你们听好了……”   卫浮烟看一眼周怀意,却见他依旧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娘娘请说。”   “月国单氏,皇后,废太子,现在都站在拓王那边。”   卫浮烟惊讶:“谁?皇后?”   佟妃点点头道:“拓王的侧妃单氏是与镜玉公主是远方表姐妹,自然是不会站在怀王这边的。至于皇后娘娘……据说今日太子从幽禁之地闯出来是受了怀王指点?私以为怀王妃和皇后联手不失为妙计,但是皇后在太子被废后就一直胆战心惊,今日又见太子受伤,自然不会再信任你们了!”   站在拓王那边……皇后娘娘不争了?不为废太子争皇位、只求一个平安无事?   此话一出连周怀意也有些震动。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这件事太蹊跷了,皇后那种心智的人怎会以为拓王真的会放过她和太子呢?   “所以,”佟妃似无奈又似看破,“还不明白吗?是皇上的意思!皇上饶太子一命,要皇后假意归降拓王阵营,尔后镜玉公主嫁给怀王,黎国月国联姻,共同征战辰国!”   卫浮烟真的惊讶了。对手是拓王和柴贵妃他们尚且损失惨重,若对手是昌熙帝……   那是一国之君,是黎国的天子!   周怀意眉目深沉得看不透,却听佟妃继续说:“太后薨逝之后皇上的龙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能撑多久谁不敢妄下定论。本宫没有子嗣,一心只想随皇上去了,可终究是放心不下丝扣……怀王,怀王妃,本宫未必有命再出宫见你们一次,现下本宫只要你们答应丝扣入府,只有这一个要求而已!”   余丝扣早已满脸泪水,只是拼命压低了头稍作掩饰。   卫浮烟看着周怀意,周怀意却只是深思,想必此番审时度势之后明天就会布下局,可是……   忽然想起一件事,卫浮烟忍不住问:“如果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那今天回太尉逼宫是不是也在皇上预料之中?其他事是不是也是皇上一手安排?”   余丝扣忽然哽咽着说:“你还不明白吗?要拆散你们的根本不是我和姨母,是皇上!皇上要你娶镜玉公主,皇上要你背负家国天下!所有的事都是皇上一手策划,你们逃不掉的!”   “既然如此……”周怀意忽然目光直逼余丝扣问道,“为什么还要站在本王这边?跟拓王不是更稳妥?”   第十七话 烟雨蒙蒙   余丝扣在周怀意目光逼视下倒退两步差点撞翻了桌上茶杯,佟妃伸手将她稳住,然后目光坦地说:“怀王妃容貌已毁,怀王殿下却仍痴心守候,如此至情至性的人,又怎么会看不透这此间道理?”   周怀意手一顿,拿茶杯刮着茶并不开口。   佟妃轻声叹气,绝美的容颜透着深深的倦怠:“斗了一辈子,想赢柴贵妃,想赢皇后,可是临了临了才明白,原来霸占他心的人早已经不在了,而正是因为不在,所以谁也赢不了……怀王殿下,单因你是藤萝夫人的儿子,皇上便会保你周全。本宫让丝扣跟着你,也只是贪图这一夕太平罢了!你难道以为本宫狠心至此,要将自己的亲外甥女儿变成怀王府中的另一个佟妃吗?”   寥寥数语说得凄怆,听得卫浮烟和余丝扣都是一阵心酸。余丝扣心酸自己风华绝代的姨母轻易认输,后宫的女人,一旦没了斗志便跟自杀一样了。而卫浮烟是局外人,单只会为故事中人难过,一边感慨昌熙帝用情至深,一边又觉得佟妃娘娘可怜又可悲。   恻隐之心是动了,却有瞬间茫然,于是忍不住看周怀意,却恰逢周怀意也在看她,目光交错间似有柔波漫过心田,周怀意忽而牵起一丝笑意,几不可查地冲她点了点头。   “本王自会派人保护余小姐。”   言下之意,余丝扣嫁过来做侧妃的要求是被拒绝了。   佟妃神色更为疲倦,与方才问出第一句话时相比似乎苍老了许多,她盯着卫浮烟思量许久惨然一笑,自行起身说:“也罢,想要别人幸福,自己又怎能了无牵绊地云淡风轻呢?”   周怀意和卫浮烟的心都因这句话迟滞了片刻,等反应过来却见佟妃已经端端正正对周怀意跪下说:“佟氏跪求怀王、怀王妃出手相救!佟氏——”   “姨母!”余丝扣“噗通”一声跪在佟妃身边哭着央求,“不值得,不值得!您万金之躯怎能……怎能为了我……”   卫浮烟和周怀意再度相视一眼,这次换卫浮烟冲他点了点头,周怀意没首肯,却无奈的移开目光,并未反对。   “佟妃娘娘请起,”卫浮烟道,“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娘娘。”   佟妃在余丝扣搀扶之下起身,却只是静候一旁并不坐下,她回答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一个问题,‘想要别人幸福,自己又怎能了无牵绊地云淡风轻’这句话,可是从别处听来的?”   奇了,花错爹爹说过的话怎会一字不差地佟妃口中吐出来呢?   佟妃一愣,细细想了许久回答道:“皇上曾提过,本宫觉得极是,便记下来了,今儿只是顺便想起来了。”   “何时,何地,何事?”周怀意问得简单。   佟妃虽说惊讶,但争斗之心已死,如今是自己求人,也没心思多想其他,便坦然道:“锦绣王来洛都之时,皇上深更半夜与锦绣王相约承平殿比剑,去承平殿的路上说的!”   周怀意和卫浮烟再度交换一个目光,那段时间花错销声匿迹,以为是回不夜城了,难道竟然还插手了锦年的事?   空想无益,卫浮烟紧接着问:“第二个问题,皇上龙体,还能撑多久?”   佟妃一顿,似乎迟疑了片刻才说:“本宫曾私下问过太医,太医提过,许是看不到今冬的梅花了!”   周怀意手指一僵,瞬间不自然的动了动,依旧没开口。   卫浮烟看得分明,便对佟妃说:“明日怀王府会送请帖到侍郎府,邀请余小姐到王府小住一段时间,如何?”   这条件对佟妃来说显然不够,但她也知道这已经是怀王府最大的让步了。佟妃和余丝扣都沉默着侯在一旁,卫浮烟想了想,看着周怀意又补充了一句:“多谢娘娘深夜造访告知一切。怀王府在,余丝扣在,这是我对娘娘您的承诺。”   佟妃的面色稍缓,神色间瞬间有了感激之意,只是一闪而过,随之恢复到先前的疲倦。   “青松!”周怀意道,“送佟妃娘娘!”   佟妃再度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么的礼数只怕她只在皇上和太后前用过,卫浮烟和周怀意都不起身,生生受了这个大礼。   等门青松开了门请佟妃和余丝扣出去,周怀意才吩咐影子随行保护。   良久,安然苑彻底安静了下来。   “好多事,是不是?”卫浮烟过去帮周怀意揉着太阳穴。虽说他今儿没皱眉提难受,可是听说皇上活不过冬天,甚至有可能活不到冬天,想必他心中并不好受。   周怀意闭目养神,安心在卫浮烟或轻或重的指力间休息,许久卫浮烟才听到一句有些飘渺的话。   “还好有你在……”   卫浮烟站在他座椅之后,听闻此话便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这一夜二人相拥而眠,不过两人都没睡踏实,一个心中有柳轻舟沈青荷的身影闪躲腾挪跳跃纷乱,另一个心中则是一身黄袍的天子,在他母妃生前住过的兰苑看藤萝花,满庭馨香,独有一心凄凉……   二人吃过早饭,各自收到线报。分别是曜姬已经安顿好了繁花似锦,随时可以去捣毁白云庵;春分秋分告假所以宿月和莫潭那里一切安好;佟妃娘娘回宫时被柴贵妃抓了个正着,勉强找了个理由总算是躲过了;柳轻舟已经将青荷下葬,但当晚竟然又回了他的宅子。   还有李少棠夫妇,他们夫妇昨日未归。   快八月的天,小婴儿的尸身虽说放在一块寒玉席之上,但的的确确是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卫浮烟一咬牙干脆和周怀意商量将小初九火化了。   只是还没等吃完早饭,就等来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   汪公公和周怀意一向熟识,今日却没敢多说一句话,只是送来一副卷轴,说是皇上赏赐怀王府的。   不单是赏赐怀王的,更是赏赐怀王府的。卫浮烟听得分明。   盼子之归兮,共食汤膏;   执子之手兮,共赴明朝。   窃子之意兮,琴瑟相好;   遗子之心兮,寂寂独老。   承子之念兮,沙场笑傲;   平子之信兮,月圆花好。   周怀意和卫浮烟同时皱起了眉头。   承平殿中卫浮烟弹的曲子,她自行配了前几句词,而最后的两句是昌熙帝添的,整首词写在上好的宣纸之上,无画,无题字,无印鉴,看起来不伦不类古怪迷离,偏偏字写的游龙走凤大气磅礴,又裱得精致无缺,像是赠与人收藏。   这是何意?   第十八话 大雨滂沱   两人看着昌熙帝的御笔亲书都有些许茫然,周怀意阻止她多想,将字画卷起说:“单只是一副字而已,不必多想。”   说完顺手将卷轴丢进一旁的画缸。   像是有一道闪电瞬间击中卫浮烟的心……画、画缸?   看画的时候他们已经去了书房翰墨楼,周怀意坐在他的书桌后,一侧临着窗户,另一侧整整齐齐立着几排书架。书桌两侧不远处是两根柱子,上面扯着层层叠叠的软纱帐,遮住一张简易的竹塌。   卫浮烟几乎窒息地慢慢回头。   身后柱子旁幔帐遮了一半的,正是一个画缸!   画缸!   整个未眠的昨晚卫浮烟都在想,如果非要分开,怎么能令拓王深信不疑、同时放松对她卫浮烟的警惕呢?   是的,卫浮烟仍然认为现下分开才是大势所趋。既然昌熙帝有心让他们分开,死扛着只会对周怀意不利,倒不如她退一步主动出局,还可以带着繁花似锦在一旁帮衬一些。   画缸!画缸!!   大约两个月之前周怀意囚禁了锦年,因为怕她卷入是非所以将她囚禁在书房翰墨楼。某一天她私自上楼看到他桌上乱七八糟的画像,便随手抽出一幅画来看,才打开一半便听到周怀意进门的声音,于是随手将画丢在了书桌旁的画缸里!   那画上是周怀意和黄婉卿!   从一开始回洛都拓王就掐着黄婉卿不放,宫宴时的舞剑,牡丹花会上的毒蛇,火烧盛谦府邸时的要挟,每一步都算着卫浮烟必然会因为黄婉卿和周怀意闹僵!他虽然没有小觑了她,但从未真正高看过!黄婉卿的作用根本就只是离间!   简直是最好的借口!让拓王以为他们真得只因为黄婉卿而分开,不仅遂了皇上的心意,还能让拓王更看轻她几分,说不定就会因此放松对她的警惕呢?   当初那幅画,卫浮烟记得是卷轴十分特别,是黑玉石上镶着几丝若隐若现的金丝,绕成一支荷叶的样子。那画缸里满满当当,出了这档子事没多久她们就进宫小住,周怀意的书房也极少让外人来打扫,所以卫浮烟居然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幅画!   她手微微发抖。   周怀意已经到楼梯口,看她行为古怪便顿住脚步问:“怎么了?”   卫浮烟抽出那副至关重要的画,周怀意远看却以为是方才皇上赏赐的卷轴,便催促道:“只是一幅字——”说到一半目光一顿,瞬间皱眉问:“那是什么?”   见他上前,卫浮烟倒退半步说:“你别过来!”   后背隔着软软的纱帐抵着柱子,卫浮烟当着周怀意的面一点一点将卷轴打开。   一片碧绿草地,两双干净的鞋子,男人的厚底皂靴和女人的葱绿小绣鞋看起来竟十分协调。再慢慢展开是两件衣裳,一墨黑,一碧绿,墨黑衣袍旁是一把剑,碧绿衣衫旁是一个雪白的团扇。   尽管从前看到过一半,现在画卷完完全全在她面前展开时她还是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狠狠砸过,疼得差点忍不住要扔了这画。   他们背后是一株树冠极大的红枫,黄婉卿屈膝靠着树,红枫绿衣衬得她容貌清雅脱俗,而周怀意几乎是卫浮烟从未看过的样子,他一腿曲着,一腿伸展,懒洋洋靠在黄婉卿膝头,唇角勾着过分温暖的笑意。   那是卫浮烟从未见过的周怀意,他看起比现在年轻,更比现在富有朝气,如果说现在的周怀意是一个有些冷清的王爷,当时的周怀意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江湖中人,浑身散发的都是落拓不羁和悠然自得。   “卫浮烟你——”   “嗤啦——”   两人看着手上撕破了的画都是一顿。   周怀意先行反应过来,扯过卫浮烟手中的半张画和自己手中的另外半张一起草草卷起来,嘴上却不自然地说:“书房里的东西不要乱动,在燕京就跟你交代过了是记不住吗?你——”   卫浮烟再度不自觉地想后退,却是后背抵着柱子退无可退了。   周怀意看着她的神色眉头一紧,心知是自己说错话了,便尽力放慢了语调说:“如你所见,全都已经收起来了……”   他的过去不可更改,也无法因为现在爱上了卫浮烟就否认自己年少时喜欢过一个叫黄婉卿的女人,不管谁已经过去,谁将是现在和将来,都是他人生的一部分,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存在过的重要部分。   黄婉卿的事周怀意解释过,卫浮烟也信他,自然不会再多做纠缠,但是现在心里浓重的酸味倒是很适合接下来的戏码。   卫浮烟一把夺过周怀意手中的画扬在二人之间说:“周怀意,你未免太欺负人了!”   周怀意皱着眉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以为我们解释清楚了……”   周怀意的书房最是清净,在这里吵实在没什么效果,卫浮烟站的地方临近窗户,一偏头便看到姐夫莫潭和姐姐宿月过来了,想是昨晚半夜三更派人过府查探惊到了他们。   卫浮烟拿着画大步流星走下楼梯恨恨地打开了翰墨楼的门。   “王妃?”宿月惊讶地看着她,却见周怀意也同样快速走来一般拉住卫浮烟的胳膊道:“你闹什么闹!”   “我闹?”卫浮烟将画狠狠摔在地上冷笑一声说,“好,是我在闹!可是周怀意,我凭什么不能闹?我凭什么要这么日复一日地忍着!”   地上的画已经撕破,但是想必周围人都看得见上面的人。   周怀意的画工,的确极好极好。   想到此处卫浮烟更是心酸,她甚至没看过周怀意为她作画,一时间真怨和假怒掺杂到一起,差一点难以自制。   “日复一日?”周怀意知道黄婉卿是她心中一根刺,却实在想不到卫浮烟会当着府中下人和隐卫甚至她姐姐的面闹,她可从来最不舍得这位姐姐为她担心。   “卫浮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卫浮烟冷笑一声道,“你问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要我从哪里说起?是让我住进你为黄婉卿建造的燕京怀王府?还是让我穿她喜欢的那种罗裙?还是说你要离开这怀王府住进你城郊的小木屋了?对啊,那是你们的家,你和黄婉卿的家!而我就只能留在这里一次一次问自己你今日出门是不是再不会回来了!”   周怀意眉头越锁越紧,强自拉着卫浮烟的手将人拖进翰墨楼猛然关上门,下一刻卫浮烟的后背便抵在了门上。   “你究竟是怎么了?”明明方才还好好的,突然之间就爆发了?   疑虑重重,周怀意看着默然不语的卫浮烟突然明白,于是不仅不松开她的手,反而将她肩膀钳制地更紧,压低了声音问:“还是为了你昨晚的打算?”   轻易被看透,卫浮烟差点忍不住眼泪,可是转眼一想又何必忍呢?自己此刻应该是妒妻是怨妇,没眼泪怎么行?   卫浮烟凑到周怀意耳边轻声说:“我等你来娶我!”尔后狠狠甩了周怀意一巴掌猛然将门再度打开倒退两步跌落在地哭道:“周怀意,从前你爱谁与我无关,你一辈子将我丢在燕京我也懒得多问!但是我卫浮烟没下贱至此,要做你心里既然不是黄婉卿那么是谁都无所谓的那个顺便!不要白天盯着你们的画像晚上再与我缠绵,你让我觉得恶心!”   宿月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捂住卫浮烟的嘴低声说:“王妃,您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我在燕京枯等三年,又一路奔波了几个月才到洛都,不是为了见证你和黄婉卿的爱情!周怀意,我再是堂堂辰国端阳公主,我不屑于做你身边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说完卫浮烟一脚踩在画上转身大步离开。   “站住!”周怀意冷然喝道。   第十九话 风雨无阻   “小木屋……解释!”   卫浮烟脚步一顿,一时竟分辨不出他是真在乎还是顺着她做戏,心底又是一阵翻腾。   “对,小木屋!”猛然回头,卫浮烟甩开宿月姐姐一直试图劝阻的手紧盯着周怀意紧锁的眉头说,“我看见过!不妨告诉你,我一开始并没有完全变成瞎子,天气晴朗和灯火明亮之时偶尔还能看到一丝影子!想知道我怎么瞎的吗?我出宫去平王府,眼睁睁看着你带走了黄婉卿!你们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一路跟着,直到看见你们回你们的家!周怀意,我就是这样瞎的,我瞎了眼爱上你,我看到我的男人和别的女人一起回家,这是我失明之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这些东西,若不是现在被周怀意追文连带着要做戏,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把结痂的伤疤再揭开展示给别人看,她这辈子恐怕也做不来第二次。   而这一点周怀意当然也看得出来。   卫浮烟几乎要以为是错觉,明明她刚刚已经说了让他来娶她,这种话都说了现在这一切不是明显做戏的吗?周怀意不可能没听见,怎么竟然目光深邃地像一头狼一样,明明只是紧逼了两步竟然让她觉得压力空前之大,几乎要窒息。   “那么以为本王不会回来了,又是什么意思!解释!”   卫浮烟被逼得倒退两步,盯着他神色明显不善的目光说:“跟你在一起,我一天都没安心过!你可以只拜堂不入洞房,也可以一娶回来就扔在燕京不闻不问整整三年,你可以对我说完这辈子就只有我这种话没几天又冲我说‘滚’,那么对我来说你每一个转身都可能是别离!每一天你出门都可能像从前一样将我扔在这里一扔就是三年!说到底你根本没把这里当做家,这不过是你燕京怀王府之外另一栋宅子而已!”   周怀意差点忍不住要暴怒,明知道这是做戏,可卫浮烟的神色声音跟真的一样,让周怀意心底狂风漫卷肆虐不停。   强自镇定下来,周怀意压着愠怒尽力平静地问了另一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何时知道这些的?本王和婉卿的事,你从何时开始察觉的?”   卫浮烟倒退半步突然低声笑出来,笑声越来越大夹杂三分诡异,周怀意正担心却听笑声戛然而止,卫浮烟的声音幽幽传来。   “从我跟你来洛都的第一天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第一天?周怀意细细回想,那一天明明就……不,那一天在城门外见到平王夫妇抵达洛都!   “黄婉卿身边有很多人,平王叔在看她,迎接的人在看她,举目所见所有的人都在看她,而我身边只有你,你也在看她。”   卫浮烟说得平静,思绪在旧时记忆里兜兜转转绕不分明。这是做戏还是真心她竟然有些恍惚不明。   周怀意握着拳闭上眼睛,用一种冷静得有些可怕的声音问:“然后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燕京怀王府是本王为婉卿建造的?”   卫浮烟颓然避开目光,声音同样发冷地道:“一开始就知道,我第一次拜访平王府时就知道了……说起来我真是嫉妒啊,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为黄婉卿建造了和她娘家宅子一模一样的府邸……周怀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到这种地步,显见是真爱,你说呢?”   直到说完很久卫浮烟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有些感情一旦挖开一道口子就再也收不住,她夸大了很多委屈,其实平日里也没如此过多计较过;她还故意说小了他心中的自己——卫浮烟不是不明白周怀意现在是多么看重她的……   翰墨楼前陷入持久的沉默之中。   周怀意,卫浮烟,莫潭,宿月,端了茶却停在不远处进退两难的绮云,从树上窜下来的门青松,还有一两个似乎正打算向周怀意禀报的隐卫。   周围人不多,但是卫浮烟知道,该关注此事的一定在附近默默地关注着。   可是周怀意也一字不漏的听着,面上仍是平淡,但是卫浮烟太熟悉他怒前的表情了,压着眼中翻腾的各种意味不明的情愫,脸上线条绷得僵直,负手而立,如果可以看得见的话,那手是握着拳头,手背上爆出一条一条的青筋。   戏到这份儿上也就够了,该说的已经说完,卫浮烟转身拂袖而去。   绮云一路小声劝说,卫浮烟恍若未闻,直到走到怀王府门口才转身说:“将我的东西收拾好,稍后我会派人来取!”   左边一看,果然有一袭白色的身影远远的站着。   柳轻舟!   那白衣是孝衣吗?卫浮烟扬眉近乎高傲地看着柳轻舟一步步踩着仇恨走过来,若非她看到柳轻舟手中剑柄上有三花堂的三瓣桃花标识,卫浮烟简直要以为柳轻舟此行的目的是一刀杀了她。   “换上三花堂的标识,带上你爹的墨玉扳指,怎么,打算报仇?”   那剑柄上留着遭火吻后的斑驳,点点暗红昭示着它的主人曾经历过的惨烈。卫浮烟几乎只一眼便确定这是生父的遗物,可是一想到爹娘要在天上看着他们兄妹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她心底就觉得心酸难忍。   “王妃,王妃!”宿月姐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拉着卫浮烟的袖子焦急地劝,“为什么要和怀王吵架呢?王妃你……”   “宿月姐姐,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言罢又对随之过来的莫潭说,“莫侍卫,春分和秋分是拓王府上细作,请你们多加小心!”   莫潭和柳轻舟多年兄弟情深,如今见柳轻舟一身孝衣怔忡了片刻。他本是踏实稳重的人,对人也坦诚义气,尤其因为和柳轻舟分属因为暗线、明线首领长期配合所以十分熟悉,哪知此番一见竟然觉得陌生的很,好像一块暖玉突然间变成了寒玉似的。   “多谢王妃提点!”莫潭抱拳行礼,上前安慰地拍了拍柳轻舟的肩膀然后带宿月回府。   目送莫潭扶宿月姐姐上马后卫浮烟才对至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柳轻舟说:“走吧!”   柳轻舟便木然地跟她走,只是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远去的莫潭和宿月,眼底涌动着阴沉的异色。   宿月,那个骄傲的王妃最重视的人……   卫浮烟走了两步发觉柳轻舟没跟上,一看才发觉柳轻舟刚刚转头来,顺口便问:“在看什么?”   柳轻舟盯着她凝视片刻,突然缓缓牵出一丝莫名的冷笑,却一言不发地跟上去。   昨儿已经差相思去向陆仲禀报一切,眼下相思和她约定的地方却只是一个寻常茶楼。那儿极热闹,一点都不像陆仲来洛都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事风格。   远远地就看到相思等在门口,刚见相思行了个礼便觉头上一痒,下意识一看正是陆仲。   墨色的衣服比在燕京时候看着齐楚许多,卫浮烟最爱的那身率性不羁收敛了八九分,剩下的那一两分似乎也只是看到他特地表露出来。此时的陆仲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像周怀意,冷静的,冷清的,筹谋的,甚至看不透的。   那种看不透又不似周怀意那种不习惯表露,而是陆仲有意遮掩了他过去的痕迹——他脸上依旧是上次盛谦府邸大火时带过的银色面具。   陆仲低头看她,忽然就弯了眼,尔后银光一闪,他整个儿从窗口消失了。   他那么厌恶被拘束的人现在竟然要躲在一个小小的面具后面笑?   随相思上楼时心底已经想到各种逼问和劝说陆仲的说辞,每一条都冠冕堂皇掷地有声,可是上了楼才发现整个二楼空荡荡的,连方才那窗子前桌旁都没有人,桌上一碟儿花生米一碟儿猪头肉,旁边一壶酒一个酒杯。   陆仲又消失了,他不见她,不解释,不说明,不透漏,不牵扯,好像在做的事根本与她没有任何牵连一样!   卫浮烟心中顿时寂然,有些呆呆地上前拿起酒壶,手立刻就僵了——空的?   陆仲、陆仲、陆仲……   “要我见的人呢?”柳轻舟道。   卫浮烟也不明白陆仲的安排,吩咐店小二添上酒径自倒了一杯,用陆仲用过的杯子一饮而尽。   “坐,柳轻舟。”   柳轻舟轻轻哼了一声,留在原地不动。   卫浮烟也不急,只喝着酒悠然说:“你亲人的消息在我手中,换言之你现在受制于我。你不静下心来,跟我谈条件可是会吃亏的。”   柳轻舟冷冷一笑,平静地说:“风水轮流转,下一刻谁受制于谁又有谁说的准呢?王妃还是不要太骄傲地好!”   “我的亲人都是你的亲人,你是要拿爹要挟我,还是要拿怀王要挟我?”卫浮烟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坐,柳轻舟。”   柳轻舟白袍一闪,便坐在了卫浮烟的对面,只是眼神中满是讥诮,面色冷地吓人。   “你不该这么对我,柳轻舟,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用现在这样的眼神看我,会后悔你曾经如此对我。内心强大的人,能折磨到他的就只有自己的悔恨,那是极不好受的滋味,所以你不如听我一句劝,好好将前因后果想清楚,想明白我根本没杀青荷的动机,想明白你其实一直被人利用……”   “说完了吗?”柳轻舟面无表情地说,“再过一刻钟,如果你说的成安重的儿子还没出现,你就没机会踏出这里了。我说到做到。”   气氛瞬间冷到极点。   卫浮烟苦笑着摇摇头,一口饮下一杯酒才说:“柳轻舟啊柳轻舟……你爹白起年是豪情万丈的侠客,你娘罗碧痕是聪慧绝顶的仙子,可你为女人所困,豪情不足,又被人利用,智谋不够,真是辱没了手中这把剑,辱没了三花堂和白起年夫妇的名声!”   柳轻舟拿着剑的手瞬间收紧,脖子上青筋随之一点一点地暴起。   “让我猜一猜,你背后的人是谁呢?”卫浮烟不紧不慢地盯着他道,“皇上?许你帮你报三花堂的仇,因为你的敌人有可能是整个辰国朝廷平常人帮不了你?也许是拓王?拓王太想让我死了,不过我猜你不会真心和拓王合作,你虽对我态度极差,但对周怀意却是兄弟情深。那么难道是月国?不,月国人没这个能力帮你忙,你自然也就没那个机会认识他们……让我想想……”   她一猜测,柳轻舟神色竟然稍稍缓和,只是简单道:“别怪我不提醒你,你只剩半刻钟了。”   第二十话 暴雨初歇   卫浮烟看着柳轻舟阴沉的目光心如刀绞,面上却冷笑着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人跟人的命真是相去甚远,一样是白家的子孙,一样经历了颠沛流离,一样迫切地想跟家人团聚,现如今只因为她是先知道真相的那一个她就活该比别人多承受许多。   谁让她不舍得?   花错爹爹曾经问过,你是想得到一个哥哥,还是彻底失去他?   她不舍得,不舍得让柳轻舟因为青荷寻衅拓王,更不舍得让他因为三花堂旧事与辰皇为敌。明面儿上是为着白家的嫡子白家的希望,其实心底真没那么多想法,单只因为她不舍得罢了!   胡思乱想着,半刻钟时间居然迅速地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像今儿的半刻钟一样如白驹过隙,快得让人来不及珍惜。   约摸着时间到了,柳轻舟一口饮尽杯中酒看着卫浮烟慢慢摸上桌上长剑。   纵使卫浮烟深信陆仲绝不会放任她受伤,看到柳轻舟拿剑指着她眉心泻下居高临下的轻蔑与仇恨时,还是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即将塌方。   “你拿剑指着我?”卫浮烟偏头哼笑一声看着窗外,眼睛发酸心底发凉,“白苏阳……”   “我说小哥,您这是拿剑指着谁呢?”   原是成宇到了。   卫浮烟倒退半步避开柳轻舟的剑回头看成宇。靛蓝的衣衫,手提一把长剑,干干净净地笑着走上前来。卫浮烟对成宇的笑没什么深刻印象,因为那笑只是平平淡淡,不似陆仲的洒脱豪迈,也不似周怀意的冷清疏离,更不似周远之的如沐春风,便只是那么一笑,像山里的一株绿意葱茏的树,你说不出它哪里好,但看着就是舒心。   这便是燕京两大土匪窝子之一白风寨的当家,三花堂弃徒成安重的儿子,她卫浮烟曾拜了堂的所谓“第二任丈夫”,以及柳轻舟今日急着见的人,成宇。   成宇走到二人之间,拿起长剑轻轻一点,将柳轻舟指着卫浮烟的剑打偏了几分,尔后才对卫浮烟不失恭敬地抱拳行礼:“好久不见。”   是好久,从燕京分别到现在大半年,中间只收到消息说成安重病逝,又收到一次消息说人到了洛都被陆仲请走,此外便无其他了。   “这位是成宇,前三花堂堂主白起年的徒弟成安重之子,”卫浮烟在二人中间介绍说,“这位,就是——。”   “白苏阳么?”成宇倒退半步偏头一笑道,“王妃没弄错吗?可和白前辈的样貌没半分相似呢!”   成宇因为成安重当年被逐出三花堂所以并不避讳太多,加上他本就是江湖散漫之人,于是只称呼白起年一声前辈,倒是没叫师公。   于是柳轻舟瞬间冷了深色。   柳轻舟也上上下下打量成宇。白家出事的时候他七岁,已是足够把人都认齐全的年纪了。眼前的成宇没有多么鲜明的特点,眉不浓不淡,唇不窄不阔,脸上笑容也不亲不疏,就只是那么一块真真切切的存在而已。   “成师兄的生辰是哪一天?”   成宇在二人中间坐下,捏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九月初四。话说……我爹早已被逐出三花堂,白兄这一声‘成师兄’……不敢当,不敢当。”   生辰没错,被逐出的事也没错,然而柳轻舟仍是用一脸考究的目光打量着成宇。   这不怪他,他从七岁开始每天都被家破人亡的仇恨压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和故人相关的人,却偏是成宇这般散漫疏离,掐着算着的狂喜温情全都没能出现,心底的失落和纠结也是可想而知的。   卫浮烟能懂,看着柳轻舟阴沉的脸尤其能懂。   “白兄不信?”成宇给柳轻舟杯中添上酒推过去说,“我爹生辰是九月初四,最爱吃八宝鸭,武功师承三花堂白公,练的是长剑与短双枪。不过听我爹说,白前辈有言,但凡困顿于兵器的都不算高手,真正的高手是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武功练至化境,更可以无招胜有招。这一点白前辈另一个弟子翁俦便远胜了我爹。”   柳轻舟瞬间失神,看起来竟有片刻的呆滞。许久才哑着声音问:“那成师兄他……”   “已经大去了,今年五月十八在燕京去的,临走交代我要找到白兄,说是当年罗前辈的遗愿。”   “遗愿?”柳轻舟先前听卫浮烟的话,还以为娘亲罗碧痕真的好生生地活着,此番心中震动。   “成宇,”卫浮烟轻笑说,“你说的太多了!”   “咦?是吗?”成宇也浅浅笑着,对卫浮烟明显有预谋的言行举止并不过问。   柳轻舟看看成宇又看看卫浮烟,面上的疑问掩盖不住。   卫浮烟只装没看见,软言轻笑说:“成宇,今儿多谢你!原先我是组了个羽卫所以邀请你来洛都助我一臂之力,但是眼下却是不必麻烦你了。你是想回陆仲那里,还是跟着眼前这位三花堂的少主子呢?”   成宇抿了一口酒,眼神透过窗子看得渺远,等一杯酒这么小口小口喝完,他放下酒杯十分惬意地笑着说:“我想去趟辰国,我爹说若有机会他想回故乡苏州看看。”   现在回辰国?   成安重为了他们白家流离失所二十年,后来为了掩饰身份甚至落草为寇,卫浮烟对成家满门忠义十分钦佩,现在听闻成安重遗愿便觉得必须帮他达成。   “现在政局虽说稳定,但其间关系复杂十分敏感,你一人独往太危险。这事我记下了,你若不急就等我个十天半个月,如何?”   成宇也不反对,只抿嘴勾了唇角,满目温暖。   两人如此聊天,竟像把柳轻舟给忘了似的。   “劳驾……我想祭拜成师兄,所以……”   成宇看着柳轻舟安然一笑说:“当然好,我爹生前足足找了你二十年,你去看他,他必十分开心。”   此话之后三人都是安静。成宇对卫浮烟的筹谋不太了解所以没敢贸然开口。柳轻舟却是真的呆了片刻。   而卫浮烟这边,早就已经烦了!今儿因为王府中和周怀意不真不假地大闹一场她已经困倦,眼下有成宇在她也不必担心柳轻舟真一刀杀了她。   “人你见到了,现在你该知道我没骗你了吧?”卫浮烟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想杀我,所以也没心思跟你废话。长话短说,我要你柳轻舟留在我身边做侍卫,从你答应之日开始每逢初一十五我给你讲一件你不知道的三花堂旧事故事,每两个月送你一件你爹娘的遗物。我只要你一句话,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柳轻舟神色骤变。   “你要我做你的奴仆?”   卫浮烟更加困倦,直言道:“你是我爹悉心教养长大的徒儿,又是我朋友成宇的故人,我根本无心害你。只是一来,你存了心思要杀我,我不就近看着你真是寝食难安。二来你为了个沈青荷是非不分,万一哪天一时冲动真杀了什么不该碰的人,我和怀王府甚至整个繁花似锦岂不是都要受到牵连?话我撂在这儿了,家人平安重要还是男人面子重要你可想清楚了!”   柳轻舟面色瞬间变了好几变。   卫浮烟算得到柳轻舟的答案,原本来时是想让柳轻舟想好了到她住的地方去,现在疲惫之意更重,加之柳轻舟神色也不大好,心想不如逼一逼将这事儿给了解了,免得日后夜长梦多。   “我也只给你一刻钟,就从现在开始吧!”   成宇不掩饰心中的好奇,看看卫浮烟又看看柳轻舟,心道这兄妹二人这演得哪一出?   柳轻舟死死盯着卫浮烟足足有半刻钟,然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长剑直刺卫浮烟。卫浮烟敏锐地察觉成宇也动了动手,于是只刻意笑得嘲讽,一分都没躲避。   “咣!”   柳轻舟长剑尚在手中,桌上留着的剑鞘却是打在自己身上了,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成宇,却见成宇忽而一笑说:“这招可还记得?听闻是白前辈自创的招数,名叫‘剑走偏锋’,需要明打兵器暗打穴道,是声东击西救人救己的好法子。”   话说完见柳轻舟面色不善,便先行收了剑说:“抱歉白兄弟,单凭你是先父授业恩师之子,成宇就该助你一臂之力。可今儿不行,王妃和咱们成家渊源甚深,先父临终之前交代成宇保护王妃,尊尊教导言犹在耳,成宇只能得罪了!”   柳轻舟心底一团乱麻,成宇那一招的确是先父所创,来人身份应当无疑,可是成宇和卫浮烟的关系是否过分亲密了?卫浮烟见他出剑眼睛都没眨一下,她凭什么这么信任成宇?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成宇见柳轻舟不答,又想到卫浮烟先前要柳轻舟做她侍卫,便伸手拍拍他肩膀说:“柳兄,在下倒是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若能在仇人面前磨稳了心性,对自己是有益无害。初次见面成宇便没帮上柳兄什么忙,心下真是过意不去。成宇愿将数年所学三花堂的武功悉数转教给你,待你武功学成,磨好心性,再报大仇不迟,柳兄意下如何呢?”   这一闹,一刻钟也迅速地就到了……   第二十一话 白首相携   新宅在柳宅隔壁,与怀王府隔了四道街,许是离得近了,卫浮烟并不觉得走了多远。   只是很想他,很想很想而已。   尤其近日嗜睡又干呕,相思为她请了大夫之后。   喝着相思特地炖的汤,看着成宇和柳轻舟切磋武功,偶尔给小初七指点一下她乱七八糟的字,卫浮烟的生活有种过分空旷的平静。她自己知道这空的是哪一块,但这么多天了,那头也没个消息,卫浮烟真怀疑周怀意是不是一激动就干脆假戏真做不要她了?   ……总之就是郁结,十分郁结。   等了十天,卫浮烟终于按捺不住了,花错爹爹像消失了一样,周怀意也像消失了一样,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相思,咱们进宫!”   这回她特意没带面纱。上次大火中失明时皇上赏赐了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令牌,这次可派上了用场。卫浮烟凭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直至皇后西宫。走到西宫门口卫浮烟便笑了,长势蓬勃的冬青,香气宜人的桂树,皇后娘娘终于不再爬高爬低地给树木修剪枝叶了。   一个连环计改变的不仅仅是局中人,还有局外人看局的心态。这后宫争斗本不在拓王和怀王的局中,但是现在皇后娘娘只怕有意入局了。   刚打算要宫女去禀报,只见一个男子从殿中走出来,那人形似昌熙帝,神似盛谦,约莫三十五六岁,行动之间迟缓颓废。   废太子?   废太子也看到了他,他眼神在卫浮烟身上上上下下转了几圈,最后停留在卫浮烟的脸上,卫浮烟虽说认出了来人,但她本不该知道的,于是便没有行礼。   “见过怀王妃!”废太子看了片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神色间没有半分不周之处。   按理说,皇上废的只是他太子的名号,他至少还是大皇子,但皇子身份是不及怀王的,因此反向卫浮烟行礼没什么不对,然而卫浮烟突然觉得瘆得慌,她从没听过废太子的故事,根本难以辨别眼前人是真平静隐忍还是笑里藏刀。   “请怀王妃稍等片刻。”说完废太子竟然径自转身返回皇后宫中了。   卫浮烟和相思相视一眼,都是看不透眼前人。   没多久废太子匆匆走出来,手中拿这一个碧色的小瓷瓶递上前来说:“先前的事……对不住了!我现在身份尴尬,不便登门拜谢,劳请怀王妃转达谢意,此番营救大恩我无以为报,但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四弟!”   卫浮烟惊讶,手上一迟便没接。   废太子一愣,看着瓷瓶说:“每晚用艾草熏面,然后用这药膏敷面便好,连敷十日此毒自会全部清除,不会留下疤痕,请怀王妃放心!”   卫浮烟沉思片刻,忽尔笑道:“谢大皇子!谢皇后娘娘!”   相思闻言接过瓷瓶。却听废太子迟疑许久突然开口说:“怀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才是第一次见面,卫浮烟对废太子心存怀疑,听闻此言更是一愣,却听废太子有些慌张地说:“并无他意,只是不便见四弟,所以只能……只能劳烦……”这明显的慌乱看的卫浮烟更是心生疑窦,却见废太子一咬牙坚定地说:“我必须提醒四弟!必须说!怀王妃,但求你信我一次吧!我又岂会害了四弟呢?”   卫浮烟倒是知道他们兄弟之前感情深厚,她也曾听周怀意无意间提起,小时候和拓王打架总是大皇子仗着太子的身份护着他。虽说只那么提了一句,但卫浮烟知道周怀意必然十分珍视两人之间的感情。   “大皇子多虑了,大皇子和咱们王爷手足情深,妾身又怎会怀疑大皇子呢?相思,候着,大皇子请!”   示意相思侯在一旁,废太子将卫浮烟请到院中花丛一旁,那里视野开阔,不必担心被偷听,又十分光明正大,免得别人多什么口舌。   “怀王妃……”废太子神色越发不安,似乎遇到了极为纠结的事。   大皇子能有什么必须告诉周怀意的呢?若是因为拓王他根本不需要犹豫不定,可眼下大家公认的敌人只有拓王一个,难道和这个没关系?   “不知大皇子有什么事需要转告?”   大皇子一惊竟差点跳起来,卫浮烟先前以为大皇子的低声下气是装的,现在却确定大皇子真的被废太子和幽禁事件弄垮了精神,现如今根本如惊弓之鸟缩头乌龟,想来他愿意开口提点周怀意些什么也是很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卫浮烟怕再惊着废太子,便投以信任的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不必担心,废太子的紧张并没有多少缓解,只是声音发颤地问:“怀王妃……你可认得次虚侯周远之?”   远之?卫浮烟略一沉眉,看着废太子惊疑不定的神色说:“见过几次。”   废太子再度焦躁起来,那神色仿佛是快要哭了,但每次看向卫浮烟的眼神却又是极其期待,好像看着她就能让他狠下心说服自己一样。   “罢了,罢了!没人信便没人信吧!反正只有我知道,我不说还有谁能说呢?我……”废太子自言自语许久,突然抬头定定地望着卫浮烟说:“怀王妃,劳烦你告诉老四,需要防着的不仅是拓王,还有平王府!拓王不足为惧,平王府才会真正威胁到他!告诉老四,告诉老四!”   卫浮烟一愣,平王府?远之?   “大皇子言下之意……”   大皇子言下之意是,周怀意若想夺嫡,前路上需要铲除的不仅是拓王,还有平王府,可是一来周怀意根本没有夺嫡争位之心,二来大皇子开头重点问了周远之,而周远之也从不是心系权力的人!   “昭仁!”皇后不知何时已经站到门口,见卫浮烟和大皇子正交谈当即神色大变,几乎是猛冲过来拉过大皇子狠狠甩了一巴掌,然后近乎绝望地骂道:“昭仁,你是想看着母后死在你面前吗?你巴不得为母后送终是不是?你觉得母后为了你担惊受怕还不够惨是不是!昭仁,昭仁!”   废太子周昭仁一低头便直直跪下,连连磕头说:“母后,孩儿不能眼看着他被蒙在鼓里!孩儿不能!”   皇后娘娘连连捶打废太子放声痛哭,边哭边打边骂说:“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你是要拖死母后,你根本就是本宫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家!你爱救就自己救,你走,滚回你的皇子府,滚回去!”   卫浮烟皱眉看着这出离奇的戏,并且十分惊讶地发现皇后竟是只穿了件深衣,连鞋子都没跻好。   废太子猛然抬头看着皇后娘娘,十分动容地说:“母后,当初姨母藤萝夫人去之前将老四和老九托付给母后,母后说会把老四和老九看得比亲生儿子还重!母后还教过孩儿,仁、义、礼、信四德缺一不可,方可称得上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现如今等着天下大乱是不仁,看着老四送死是不义,放任谋朝篡位是不礼,不顾姨母嘱托是不信,若孩儿不仁不义,不礼不信,还哪里配得上做您的儿子?更别说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皇后倒抽一口气猛然捂住废太子的嘴,吓得眼泪瞬间止住了。   卫浮烟在一旁看得分明。也是到这时候卫浮烟才清楚皇上为什么废了太子现在又找准契机轻易放了太子。几个皇子之中拓王生性好杀伐,周怀意太过任性与冷清,盛谦年幼心思单纯,其他皇子更是不及这三个,只有废太子是真正做到了仁义礼信,真正做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然而正是如此,他不适合做皇帝,一点都不适合。皇上废了他太子是为天下着想,皇上解除他幽禁是保全父子情谊。   到现在卫浮烟才真正开始将废太子和皇后视为亲人,这西宫里空旷,显然是将宫婢遣退地七七八八了。卫浮烟四下看了一圈,直到相思凝神静看静听了片刻冲她点点头,她才上前对皇后娘娘行了个礼说:“皇后娘娘,大皇子仁义礼信,妾身打心底佩服。此番若能保全怀王府,妾身自当保大皇子性命无碍!皇后娘娘也无需多虑,举目所见难道还有谁是比怀王府更值得信任的吗?”   皇后娘娘神色一凛,偏头一脸深思地看向卫浮烟,卫浮烟自然明白她什么心思,便半真半假地解释道:“妾身和怀王之间恩怨颇多,但若拓王赢了大局,妾身连承载怨恨的血肉之躯只怕都要没了,孰轻孰重妾身分的明白!纵然怀王最后赢不了,妾身也感激大皇子此番提点可以令妾身早做准备,多谢大皇子大恩大德!妾身自当尽全力保全大皇子!”   言罢皇后娘娘和大废太子都是神色一滞,废太子转头看向卫浮烟,温温一笑说:“无事,吾有仁义,不为世人送好名。”   卫浮烟对此人仁德真是心服口服。   出了西宫卫浮烟其实只是不住地摇头,相思连着看了她好几次都忍着没开口,直到卫浮烟看不下去偏头看她说:“相思,你不懂,我十分开心。”   这一笑,居然恰好看到周怀意……   第二十二话 计出燕京   周怀意十分罕见地穿一袭暗红的皱宫纱,站在红墙绿柳间飘逸地不似凡人。他似乎在沉思什么,又似乎在做出什么决定,总之等他慢慢踱着步子两人可以轻易看到彼此的地方时,这个一向冷清的人竟然唇角勾出一丝极浅淡又极温暖的笑意,看得卫浮烟心瞬间跳漏了一拍。   整整十天没见了,面儿上吃睡如常,可到了深夜却想他想地心底发酸。两人多么不容易才能在一起,如今为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要被迫分开,说不怨才是假的。   可那害她吃睡不安又呕吐连连的人,居然那么云淡风轻地一眼扫过她的方向,脸上神色半分不改地回头带着门青松离开了!   真是……   郁结,一百倍的郁结!   等周怀意都走出十来丈远了卫浮烟才想起大皇子的话,眼下倒是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去见他了,可一抬头就看见余丝扣袅袅婷婷地站到了她面前。   真是漂亮的女人!卫浮烟心叹,余丝扣模样和佟妃娘娘颇有几分相像,但佟妃神色偏向于柔情似水,对卫浮烟这样江南温柔乡出来的女子没有多大诱惑力,反倒是余丝扣顶着一张国色天香的俏脸眼中还闪着精明智慧的光芒,真是让卫浮烟从心底喜欢不已。   就像街上看到小玩意儿一般的喜欢,可不代表……   “听说怀王将你赶出怀王府了?”余丝扣剜了她一眼说,“真是普天同庆的好消息!怀王真是英明神武!”   卫浮烟忍不住轻笑道:“余小姐的意思是,怀王从前宠幸我时就不英明神武了?余小姐这是骂我呢还是骂怀王呢?”   “你……”余丝扣气结,也奇了,她那么伶牙俐齿精明凌厉的人今儿竟让她一句话轻易噎到,卫浮烟心思还悬在周怀意方才那凉凉的一眼上飘飘忽忽难以安定,于是也根本就没心思跟她过多纠缠。   余丝扣很快冷静下来,盯着卫浮烟脸上毁容的痕迹看了半天才冷冷一笑说:“哼,你得意什么?你现在已经被赶出怀王府,迟早就不是怀王妃了!盛宠优渥一朝衰败也不过是你这样子,活该!”   “住嘴!丝扣!”   卫浮烟偏头一看,竟是佟妃娘娘。佟妃娘娘似乎是病了,虽说是盛装打扮扔掩饰不住脸上病痛折磨过的痕迹。   “娘娘!”卫浮烟刚要行礼,却被佟妃娘娘一把拉住了手,只听佟妃十分吃力地说:“王妃……咳咳,王妃……丝扣她……总之,本宫代丝扣给怀王妃赔礼道歉了!”   “娘娘!”余丝扣慌忙扶着她,忍了忍却没往下说。   卫浮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有蹊跷,若说余丝扣自小爱慕周怀意因此对她心怀不满倒是合情合理,但是余丝扣厌恶她厌恶到要说“活该”吗?就算她霸占了怀王妃的位置,那位置也不可能是余丝扣的啊,余丝扣一个工部侍郎的女儿,虽说也算官家嫡女,但配给怀王做正妃,只怕身份地位这第一关就过不去。   更何况,皇上又怎么会让佟妃最宠幸的外甥女儿嫁作怀王妃呢?那岂不是公然准许佟妃和怀王联手了吗?   活该,活该?她还有哪里对不住余丝扣的吗?   佟妃再度咳嗽连连,卫浮烟于心不忍,上前一并搀扶佟妃说:“娘娘不必如此,养好身子要紧!”   佟妃紧紧抓着她的手,一边重重地咳嗽一边面如死灰地喃喃:“就这……这几天……了,咳咳,到了,就到了……咳咳咳咳,要……咳咳……”   卫浮烟隐约听见,知道事关重大立刻给相思使了个眼色,相思点点头进佟妃宫中喊了两位宫婢出来,吩咐她们一个去请御医一个和余丝扣一起扶佟妃回房。   佟妃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卫浮烟的手,她看似有许多话想要对卫浮烟说,但怎奈越是心急咳得越厉害,越咳嗽就越紧的抓着卫浮烟的手。卫浮烟和余丝扣相视一眼不得不先放下恩怨一同扶佟妃回房,然而在宫门口时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注视着,皱眉回头,却见后面隔着一大片花海蓝袍白褥堆叠如波涛卷起,正是拓王生母、与佟妃和皇后势不两立的柴贵妃。   柴贵妃一向嚣张跋扈,今儿许是隔得远了,看起来竟静谧温柔得吓人。她脸色苍白,虽说没有像佟妃一样咳嗽连连,但看起来竟像是同样病了!不一会儿,一个黑衣红袍异族打扮的女人来到柴贵妃身边将她搀扶回宫,向来那人便是拓王的侧妃、来自月国皇族的苗疆郡主单氏。   等卫浮烟反应过来时恰好见到佟妃也注视着柴贵妃的背影。柴贵妃权力上的敌人是皇后娘娘,但争宠方面的敌人却非佟妃莫属。柴贵妃和佟妃彼此欺负互相斗争了许多年,现如今她看着柴贵妃背影的目光竟然充满了……怜悯?   没错,是怜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卫浮烟不由得神色全敛,后宫三个权妃,皇后,柴贵妃,和佟妃居然全都病倒,加之佟妃方才那句“就到了”,卫浮烟突然一个激灵,这是……要变天了吗?   佟妃明明说皇上还有一个月时间,没想到这么快!   “他知道吗?”卫浮烟附耳问佟妃。   佟妃神色一滞,然而咳嗽连连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十分确定地点点头。   卫浮烟也点点头说:“余小姐,照顾好娘娘!”   余丝扣一脸悲戚地看看佟妃又十分仓促地看看卫浮烟,胡乱点点头便进去了。   “王妃,是回白府还是……”   卫浮烟不言,脸上眼中各种神色被收得一干二净,只剩她神色木然地紧握着拳头。   “白府。”   新府邸叫白府,用的是卫浮烟真实身份的姓氏,自然也就是柳轻舟的姓氏。大家都道是该隐姓埋名因此都十分默契地并不多问,只是这一刻回了白府该下马车之时,卫浮烟坐在马车里岿然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那白府的牌匾半天都不移开目光。   摊开手掌,被佟妃攥得发红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粒药丸。   又磨掉一个晌午,卫浮烟看着初七趴在石台上练字,撅着小嘴,像是憋了好大一口气,可那字偏生歪歪扭扭横冲直撞,落笔处的力道跟初七的性子一样收都收不住。   已经是七月末,难得她还不闹热忍着一脸苦大仇深乖乖练字。卫浮烟看着她脸上汗津津的总是心疼,便放下手中的君山银针茶招手说:“初七,你来。”   初七如蒙大赦长嘘一口气放下毛笔就蹦蹦跳跳地靠过来,卫浮烟被她逗笑,拿出帕子细细帮她擦拭额头鼻尖的汗。这孩子长相十分乖巧,若不疯闹简直有着大家闺秀的贤淑,可惜这孩子天生就是土匪样,只怕这辈子都调教不过来了。   “初七长大后想做什么呢?”卫浮烟拉着她的小手问,“等咱们初七长大了,姑姑帮初七找一户最好的人家好不好?”   初七嘿嘿一笑大声说:“李初七要做白风寨和九屠山的大当家!要做燕京城最厉害的女土匪!”   卫浮烟手瞬间就僵了。   据相思说,李少棠夫妇并没有回陆仲那里,他们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任凭陆仲怎么找都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初九被火化,初七被接到新宅院,整整十天了,初七因习惯李少棠夫妇外出所以不问,卫浮烟也只简单说他们带初九出去了,其他并不多说。   燕京两大绿林地,白门成氏屠家鬼。李少棠是白风寨的徒弟,是屠家的女婿,他们家的遭遇将直接牵连到燕京城的局势,可他们人呢?   卫浮烟越发觉得不安,虽说已经交代繁花似锦先行找李少棠夫妇,但燕京那边至今没有消息传来,她面儿上平静,心里着实着急。   “那初七还有什么心愿呢?就跟姑姑说吧,姑姑听着呢!”   她总觉得亏欠了初七许多许多许多。   初七再怎么鬼灵精也终究是小孩子,于是认认真真偏头想了很久才说:“想让爹娘不那么忙了,带着初九初七回燕京!”   卫浮烟僵僵一笑接着问:“还有呢?可还有其他?”   “想让不打仗!”   卫浮烟忽然就收了笑,皱眉道:“这话是听谁说的?”   “咦?姑姑很想打仗吗?”初七撅着小嘴摇摇头说,“初七不喜欢打仗!初七喜欢土匪打官兵,但不喜欢天天打!”   卫浮烟心知有异,放软了语调问:“那么……是谁说要打仗了吗?好端端怎会突然说不想打仗呢?”   初七最喜欢卫浮烟,蹭着她腿撒娇说:“是豆子哥哥,我那天上街见到豆子哥哥了,叔叔说咱们白风寨和九屠山要打仗了!”   卫浮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此人是谁了,却听一旁练剑的成宇突然停下来问:“小豆子?”   成宇这么一说卫浮烟才想起来,白风寨里的确是有个斗鸡眼小胖子名叫小豆子的,卫浮烟甚至隐约记得此人跟成宇关系身为亲密,几乎是心腹。   然而成宇神色惊异,分毫不知。   “今儿就练到这儿吧!”卫浮烟忧心忡忡地吩咐,看着初七欢天喜地地跳着去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   八月初一,燕京乱。   第二十三话 冷热交加   初一,燕京九屠山举兵造反,初四,重建后的白风寨起兵相应。十一日,白风寨和九屠山合为“白风屠龙”,封锁燕京城。   成宇不信小豆子会背叛他,他已经试着用各种方法和燕京白风寨的人进行联系,但那边都没有消息。成宇甚至干脆想自己快马加鞭赶回燕京,最后被相思一句话顶了回来:“成爷,这当口您从王妃这里走出去赶往燕京,你让别人怎么误会?是说咱们王妃通敌还是说咱们怀王府与燕京之乱有关?!”   卫浮烟只得安慰他,还有繁花似锦。   繁花似锦在燕京盘踞二十多年,这次搬来洛都那边也留有一批人看家。卫浮烟从繁花似锦主动送来第一封密报开始每天把收到的密报抄两份,一份送到周怀意手中,一份送给陆仲。   等到八月十五,卫浮烟收到来自燕京繁花似锦的最后一封飞鸽传书,上面只有一句笔记匆忙潦草的话:八月十三,白风屠龙攻占燕京怀王府。   燕京的信鸽传递消息向来是当日事当日禀报,最晚第二天到达,这次的信鸽却受了伤血迹斑斑,也比预期的时间短了一天。卫浮烟不必问也知道,被殃及的已经不只是怀王府,还有师父一手打造的繁花似锦。   卫浮烟放下书信,提起笔正要如往常一样抄送,才写了一个时间却又顿住……是哪里不对劲呢?   一旁曜姬还在等着。花错爹爹、季神医以及不夜城四鹰不知何时就已经消失不见,眼下身边的曜姬倒成了明面儿上繁花似锦的直接操控人。不过曜姬虽然不乏管理繁花似锦的能力,却对她这名义上的堂主尊重有加,交代的每一件事也都绝不敷衍。   卫浮烟放下笔犹疑片刻问一旁的曜姬:“留在燕京的那批人大致是什么状况?”   这件事曜姬很早就像她禀报过,今儿特地拎出来重问,曜姬少不了也重新细细回顾了一番,许久才确定地说:“共二十人,两个一等杀手,四个二等杀手,八个三等杀手,其余四个虽是末级,但久居燕京,对燕京城的了解只怕繁花似锦中人无出其右。”   这样的组合,这样的实力,怎会轻易败给白风寨九屠山临时拼凑的山贼队伍呢?九屠山的实力卫浮烟虽不清楚,但白风寨现在可是群龙无首,怎会就能害的繁花似锦留下的二十人一个都闯不出来呢?   “依你看,那二十人的实力如何?”   曜姬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   曜姬自嘲道:“燕京是咱们繁花似锦的家,留下的自然是有能力看得住那家的人!可是燕京已封,曜姬也没脸面说他们厉害了!”   卫浮烟偏头细想,大致有了思路,却仍不死心地问:“那么他们到底多厉害?假如他们的对手是怀王的隐卫,孰胜孰败?”   曜姬这次毫不犹豫地回答:“繁花似锦胜!”许是知道自己说的太急,说完便叹了一口气说:“怀王的隐卫的确十分厉害,方才进门的时候我看到柳轻舟柳爷的武功,实在是已经高到深不可测地步了!但咱们繁花似锦是杀手盟,做事求的是干净利落心狠手辣,这一点听着虽是不好,但对战之时优势可极为明显!说句不客气的说,别说一个隐卫,就是再加上李少棠夫妇和成爷也是敌不过的!”   卫浮烟看着字条久久不言。   周怀意不在,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燕京这事儿虽说是拓王和秀姬策划的,但等燕京事发,卫浮烟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好像燕京后面有一个巨大的推手,那只手推着燕京迅速的变成黎国第一个暴乱的地方,像是一串爆竹上不起眼的一个,却一旦炸开就一发不可收拾。   那么,会是谁呢?   拓王的人?不,燕京素来是周怀意怀王和固北大将军的地盘,那里的官和兵都对拓王十分忌惮,不会如此轻易迅速地听从号令。   那么……   卫浮烟心底充满了跌宕起伏的不安,一会儿是劝自己不必担心,一会儿是提醒自己要加倍小心,一会儿是说赶快拿个主意,一会儿又说不如找周怀意商量。乱糟糟地闹不清楚。   但卫浮烟不能装作不知道,她凌乱的思绪完全是以为不可抑制地将大皇子的话和燕京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点点头,再度拿起笔将用反手将字条抄了两份,等到晾干了便把纸条折好放在信封里,再用蜡封了口,然后道:“老规矩,送到怀王府,亲手交给怀王殿下或者近身侍卫影子,不可让其他人看见。回去后一是派燕京附近的人去探探情况,尽量救出燕京里的兄弟们。二来交代大家做好准备,今晚拿下白云庵的粮草库。这两件事你知我知,明白?”   卫浮烟点头道:“曜姬明白,请堂主放心!”   想了想,卫浮烟又补充道,“算了,还是告诉怀王吧!今晚咱们打白云庵,恐怕拓王会围魏救赵,所以提醒怀王府做好准备。此外,派一队人马先行上山在白云庵附近盯着,再派几个人盯着拓王府,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报。派两人护佟妃娘娘和余侍郎府,派两人保护太子和皇后。留二十人守着繁花似锦,免得被调虎离山了。清楚了吗?”   曜姬点点头却迷惑不解地愣住了。   卫浮烟不必想也知道方才那话里那几句是令人困惑的,于是笑说:“皇后和佟妃娘娘恐怕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愿,所以若出什么事先保护太子和余小姐。”   曜姬点点头。   “就是这些,回去吧,顺便请相思进来。”   曜姬拿了一封信收在怀中行礼告退。   不多久相思进门。卫浮烟盯着她看了许久仍然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她想见陆仲。时至今日就陆仲那边是她完全没有把握的,他拿着周远之的和灵玉佩取了那么多银子,多得都够组建一支军队了!   每次想到这里都是一阵胆战心惊。她和陆仲的交情是十分奇怪的,她仰慕陆仲江湖侠客,陆仲兴许是可怜她,总之就那么忽而一冬,就像定下今生的情分了。也许正是因为和陆仲的一切如此传奇,卫浮烟才一点都不能让陆仲受伤。   “这是今日的燕京急报,亲手交给陆仲,告诉此信所写句句属实,让他别不当一回事,早些部署的好!”   相思对陆仲百分百信任,听卫浮烟居然如此郑重地要提点陆仲差点忍不住笑,但是也知道他们之间真情如血又无关风月,其实十分羡慕又十分佩服,因此同样郑重地点点头接了。   是夜,卫浮烟算着曜姬该来接她了,于是换上自己唯一一件颜色接近黑色的蓝纹袍子,换好后径自坐到梳妆台前散开了头发,原本是想拿丝带挽一个紧紧的发髻,可是刚一只手将头发全部抓起,却听“噗”地一声,房中的灯灭了!   八月十五,月亮极好,卫浮烟便只点了一盏灯。于是这一盏灯熄灭之后眼睛一时不习惯黑暗,竟是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背后一阵风突然卷过,轻轻淡淡夹杂着人呼吸的气息,卫浮烟脊背一凉随手抓起桌上一把金钗猛然站起背靠梳妆台站稳了,却觉下一刻手腕一紧,抓着金簪的手力气被瞬间卸下,没等卫浮烟开口又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全身被压在梳妆台上,腿被来人用膝盖抵住,两手被那人一手抓着撑到头顶,另一只手紧紧捂着她的嘴,全身上下都被钳制,卫浮烟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   一时之间她也忘了成宇武功之高,忘了没什么差错的话周怀意和陆仲都派了人来保护她,全部的神经都用来抵挡贴的过分靠近的人。   所有的事都是一瞬间完成,等眼睛适应了黑暗,银色的月光如流水一般缓缓在眼前淌过,卫浮烟才看清楚眼前的人,顿时也就没好气地一眼瞪过去。   方才还在想此人武功和周怀意不相上下,还在想这人的味道怎得如此熟悉,哪里不相上下,哪里熟悉,根本就是他周怀意!   周怀意钳着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月光之中一向冷清的神情似乎更加冷清,但眼睛里的一往情深却反而被无限放大,月光下他的脸透着霜色的白,但眉毛却又如冷墨般黑,唯有那双眼睛漫着浓浓的情义深深看向卫浮烟的眼睛里。   一寸相思一寸灰。卫浮烟突然心动地难以克制,她挣开周怀意的手狠狠扑进他怀里,撞得周怀意倒退半步却又立刻紧紧回抱她,卫浮烟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那么越发抱得紧了。夜色深,他身上带着草木露水的味道,卫浮烟几乎可以想象他穿着夜行衣从屋顶跳下,对保护着府邸的成宇和其他人笑笑,转身走进她的房间。   她可以想象他在背后看着她解开了头发,这个人极喜欢她的头发,喜欢拿在手中把玩着,忽然凑到鼻下着说:“香,烟儿。”   还可以想象,自己现在这幅痴傻模样让他瞧了个够!可是不管,不管了,快一个月了,是她的极限了!   第二十四话 满目温情   “这么想我吗?”   周怀意夹着轻笑的声音像温润的泉水从头顶缓缓泻下,卫浮烟只觉得这些天所有的沉闷担心不安都被清水一点点冲走,窝在她怀中便觉得时间都停止了,全世界都只是他和她。   “想,很想……”   卫浮烟轻声呢喃,一声声一句句不肯停。周怀意听得她声音沙哑明显在哽咽心疼不已,低头将她推开一些伸手抚过她眼角的泪。   “我不是来了么?”周怀意笑,“还哭什么?”   周怀意扯着无限风骚的笑意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隔岸观火。哭什么,你说哭什么?卫浮烟心底一怨,干脆坐回梳妆台前再度拿起那根丝带挽头发。   月光极好,照得铜镜里的影子清晰可辨。卫浮烟眼看着他渐渐收了过分看热闹的笑,转而变成一种让卫浮烟不敢多看的神色。他不上前来,只是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眉目冷清如常,眼睛涌动着异色,脸上的笑收得一干二净,但却有奇怪的温柔弥漫一室。   ……那种涌动着悲伤的温柔。   “你说,我们怎么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还是当初卫浮烟问他的话,今日竟换作他来说,周怀意说话之间已经走到她身后,他拿了桌上的桃木梳子帮她梳头,动作极尽温柔,卫浮烟的心几乎要溶碎在铜镜中他的眼眸里,她无从多想,无从多问,只那么看着他俯身专心致志地帮她梳头。   “等这天下定了,我还你一个盛世太平,再送一个白头偕老,你安心等我可好?”   周怀意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听得卫浮烟无比安定踏实。   “知道你进宫了,”周怀意看着铜镜中卫浮烟恢复如初的脸说,“也知道你拿到解药了,也知道……知道你看到我和余丝扣一起从佟妃宫里出来,可我不想见你,这一个月我是真的想你,但也是真的不想见你。”   周怀意的放下手,桃木梳子就垂在她身边,在铜镜里看着像一把利刃。卫浮烟心一慌只记得要扎头发,于是拿着丝带匆忙抓起一把头发,动作见无不掩饰。   周怀意不再看铜镜,而是低头看着她的侧脸沉声说:“卫浮烟,我极讨厌你的。”   卫浮烟手一抖,一把乌黑的发丝忽然间散开垂落,扫得她脖子带着凉风,手中丝带似乎打了死结,死死绕在了僵硬的指尖。   周怀意看着她敏感至此心疼不已,以为自己强大到足以保护她,可是却让她患得患失恐惧至此。   “唉……你啊!”周怀意上前小心取下她手上丝带,尔后俯身拥她入怀道,“我对你真是无话可说,你的聪明怎么半分不往我身上用呢?我心里想着什么,我会不会更牵挂你一些,我要不要来见你,这种事你难道不信自己左右得了吗?竟然偏不,偏就这么守着,偏就只要我担心你,你真是……”   卫浮烟习惯性地要咬嘴唇,想起周怀意十分不喜欢她这小动作,忍了忍便没咬,只是呆呆地埋首于他胸膛。   周怀意将她神色尽收眼底,叹一口气说:“你真是傻,既然介意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为什么却一句都不跟我抱怨?你不说我又怎会知道?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事折磨自己,现下又来折磨我了,你真是讨厌极了!”   卫浮烟知道他说的是当天假意分开时的争吵,心里又委屈又难过,可是没等她开口便听周怀意接着说:“你这一走,我有心要晾一晾你、别一别你的性子的,可如今……”   周怀意盯着她还没显露的肚子自嘲般轻笑一声说:“可如今我再不来,我怕你整日哭哭啼啼带委屈了我们的孩子。”   卫浮烟一惊,猛然抬头看他,却见周怀意笑得温柔,略带一丝无奈地说:“若是孩子在娘胎里就带了你的性子,一出生就喜欢哭闹那可怎么得了?不如还是随了你的野性子,我还比较熟惯一些……”   “你……”原来这么多天周怀意都一直盯着,知道这一点,总比以为他真得将她扔到这里不管要好很多吧?   “你现在这幅模样,倒像是我将你扔在这里的?”   看他挑眉轻笑,卫浮烟终于看不下去,站起身来说:“你便不要跟我计较了吧?”   周怀意轻笑着摇头,近乎无奈地说:“我来也不是为了计较,你……”说着就伸手要抚上她的脸。   卫浮烟一看那丝带立刻想起今晚的安排,于是慌忙扯过来说:“你一来我全乱了,这会儿什么时辰了?繁花似锦那边——”   “我安排好了!”   一句话砸得卫浮烟呆了片刻,下意识问:“什么?”   周怀意云淡风轻地笑道:“虽说你是堂主,但我告诉曜姬你已有身孕,不便经历那打打杀杀的场面,她同意了。”   “同意了?”卫浮烟才不信,她繁花似锦的人除了花错爹爹其他只信堂主,当年在燕京周怀意要用人也需要得到花错爹爹的首肯,今儿刚刚易主曜姬就更不会随意听从他人号令了!   “当然,她是想来请示一声,不过被我拦下了,”周怀意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到床榻边坐下说,“师父虽然每过一段时间就消失一阵子,但最近愈加频繁。我收到线报,月国和辰国利用不夜城做掩饰在密谋政变,我担心师父有危险所以特意告诉曜姬你有身孕,想引师父回来。你也知道他一直盼着这一天。”   周怀意所言极是,眼下燕京已乱,的确不是在外面游山玩水的时候了,花错爹爹不在她们谁都无法放心,卫浮烟叹了口气说:“今晚攻破白云庵劫走粮草,我还怕拓王刻意放水在这边声东击西呢!”   周怀意握了她的手笑说:“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等着明早曜姬来向你汇报战果便好。”   那语气至始至终平平淡淡,让卫浮烟安心不已,她靠在他怀中,许久才问:“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分开的目的是希望皇上如愿实施对付月国的计划,那么接下来周怀意是否就该娶镜玉公主了?   那天下第一美人,卫浮烟还真没见过,并且真是十分好奇。可如果嫁给周怀意那事情就另当别论了,还有余丝扣,那个会在周怀意背后用深沉而热切的目光注视卫浮烟的余丝扣!   “现在知道急了?”周怀意笑她,“别人家的女人越是这时候越是守得紧了,你倒好,特地腾出地方来给别人挤,你多善良么?”   卫浮烟听他说的如此随意心里反倒是静了,思前想后许久才说:“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老天拿走什么自会补偿相应的给我们。咱们遇到这么多事,都只是为了向上天讨一个最好的结局,你说是不是?”   周怀意也静静听着,许久才轻吻她额头低声说:“没错,是这样,我给你最好的结局!”   有如此承诺在,卫浮烟真是觉得没什么好担心啊!   周怀意扶她躺下,然后扯过被子同她和衣睡在一起,一双手小心翼翼覆在卫浮烟没有任何弧度的小腹上,许久才有些傻地笑着说:“这里居然有个小孩子,你说多么神奇!”   卫浮烟扑哧就笑了,人人都道他周怀意冷清不通人情,谁又知道他这一面呢?   两人静静躺着,却是谁都睡不着,许久卫浮烟才想起来要问:“前些日子我派曜姬传给你的消息你怎么看?”   “废太子要我防着平王府那件事?”周怀意慢慢用手指帮她梳理顺头发说,“平王府那边的事你不必担心,次虚侯不会对我们不利。”   果然跟周远之有关么?   “所以燕京背后的推手就是远之?”   周怀意危险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捏着她脸说:“你再说一遍试试?远之……谁容你如此叫他的?”   这下手还真不轻,卫浮烟疼得嗷嗷乱叫,又不敢大声,压得周怀意听起来一阵心慌,于是干脆伸手捂住她的嘴说:“对,是次虚侯。我和他联手了。”   第二十五话 战火燎原   和周远之联手了?!   卫浮烟猛然抬头看向他,却见他周怀意却眯缝着眼,唇角勾出风骚的笑意。   周怀意和周远之的故事卫浮烟是知道的,一对自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一段因为女人而乱的兄弟情。他们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已经说不清楚,周远之一个失误害得周怀意失去黄婉卿,可周怀意又报复似的让周远之和她此生无缘。尽管当时的伤痛无法比较,但卫浮烟现在至少可以跟周怀意相拥而眠,而周远之一直孤单一人。   对卫浮烟来说,说不愧疚是假的,可是对周怀意来说,说能够释怀只怕也是假的——周怀意很不喜欢因为别人插手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即使是走向光明与美好的轨迹。   他痛恨被操纵,他喜欢去掌控。周远之跟他手足情深偏偏犯了这条大计,若是别人恼一恼也就算了,偏生因为周远之是自幼亲近自幼了解自幼信任的人所以变得不可谅解。   伸手抚上他眼角眉梢,卫浮烟叹一口气问:“事情这么严重吗?”   周怀意知她想什么,十分好笑地点了她的额头说:“我还能把他吃了吗?要你如此担心!你放心好了,他是我见过最隐忍智慧的人之一,他既然来找我,就是有十足的把握!”   咦?卫浮烟吃吃地笑。   周怀意厌恶便是厌恶,痛恨便是痛恨,而今赏识也便是坦坦荡荡的赏识,只是脸上终是躲开了卫浮烟的目光说:“日后他做事你不必阻拦,什么都好,全都是我应允了的。”   卫浮烟点点头,夜色如水,月光如波,周怀意的眼睛便像是天上投入水中的月亮。那么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轻易就温柔了她的心,可偏偏又不敢过分依赖,生怕熬不住明早他回怀王府时心中的寂寞。   “然后呢?”   周怀意心底蓦然一动,是啊,然后呢?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而眠,看着天上云彩和银盘明月相互追逐,窗外的桂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绕着两人之间的气息兜兜转转缠绵悱恻。想到明天一切都会以最快最惨烈的方式逼向终点卫浮烟就觉得揪心,想到周怀意就在身边不离不弃又觉得放心,如此轮番往复不多久便睡着了,梦里有谁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   “等我,烟儿,等着我……”   燕京的战事一天比一天急,这边皇上的病也一天比一天重了。这些事自然没有外传,但佟妃娘娘总是差余丝扣给怀王府捎口信,但凡周怀意知道的卫浮烟也都知道。她这边每天加紧整合繁花似锦,将他们分批次派到各个她认为重要的地方,怀王府,平王府,拓王府,几个重要的朝臣,甚至宫里的皇后、佟妃、柴贵妃以及太子和余丝扣那里。所有她能想到可能牵扯到结局的事都细密地布局好了,却在八月二十收到一个噩耗。   “拓王府上秀姬病逝,临终前……临终前……”   “谁?”卫浮烟看着极少出府的绮云跑得气喘吁吁便知是急报,可是卫浮烟不信,秀姬死了?   在秀姬定下了连环计、让燕京陷入一片混乱之后,她秀姬居然死了?   “曜姬,”卫浮烟吩咐,“派人查查。”   这句话刚说完便听绮云焦急地上前拉住她衣袖说:“王妃!秀姬临终前说,她一生只忠于端阳公主!还有——”   卫浮烟迈出的脚步生生顿住:“谁?她忠于谁?”   绮云欲哭无泪拉着卫浮烟喊:“王妃,这次不是那么简单!秀姬病逝,当着许多太医的面说忠于端阳公主,可下一句又说世上最恨怀王妃!这不明摆着挑明了您的身份么?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皇上已经派人介入,应当马上就来了!”   事情来的未免太急了。卫浮烟强自镇定下来问:“王爷呢?”   “在宫里罚跪!”秀姬道,“说是辰国那边有什么动静,皇上龙颜大怒罚几个皇子跪一整天!”   卫浮烟再度有了一种钥匙就在手边的感觉,每次别人说皇上褒扬辰国皇上贬低怒骂自家儿子卫浮烟便觉得问题的关键全在这一点上,然而她想不到,就差那一点点但就是想不到。   “皇上最近一直是如此?”   绮云见卫浮烟静下来似乎也慢慢放下了几分慌张,只听绮云道:“的确如此,太医说皇上许是病痛缠身所以脾性差了一些。咱们王爷平日里最受皇上迁就,但每每遇到此事骂起来却是最狠的!”   卫浮烟隐约察觉到什么,便边琢磨边继续往下问:“常被皇上骂的都有谁?”   绮云一愣,瞬间了悟此事并非那么简单,于是偏头细想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咱们怀王,拓王,九皇子等几个。”   “也就是说,谁现在在朝中占得地位更高,谁就更常被骂?”   绮云一愣,连连点头说:“是,的确如此!”   卫浮烟倒退半步跌坐在藤椅上心中顿时一片空蒙,但是瞬间又被什么东西溢满心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从一开始就搞不明白皇上每日盛赞辰皇却尽力打压自己的几个儿子是什么意思,最近病得愈重骂的就愈加地狠,并且每次骂都不忘捎上一句诸如“连辰皇的半分都不如”这种话,明面儿上是对辰皇不遗余力的欣赏和追捧,但事实上——   他在培养仇恨!   卫浮烟坐在藤椅上有些发抖,皇上自知大限将至又怕几个儿子和辰国联手败了他这江山,所以每天每天都在尽力培养他们的仇恨。卫浮烟几乎可以想象不管将来是谁君临天下都会记得那一句“连辰皇的半分都不如”,然后把征服辰国当做掌控皇权的最终梦想!   外头声音渐渐杂乱起来,绮云抓着卫浮烟的手说:“王妃,绮云无权调动隐卫,也没能耐进宫给王爷传话,眼下还有时间,不如让繁花似锦的兄弟们先送您离开,王爷回来若是发现您出事,绮云要怎么交代!”   嘈杂声突然更大起来,相思匆匆赶来皱着眉说:“别浪费时间了,这就走!外头来的是拓王的人马,中间有一顶小轿,还不知是谁呢!咱们这儿打着白府的名号,里头怀王府、繁花似锦的人都有,这怎么说得清楚呢!快走快走!”   卫浮烟站定一想,别人都武功高强,府上只有她和小初七是不会武功、是可能拖累别人的,正想点头却听前院忽然一声脆响,然后是柳轻舟和成宇同时的一句:“柴贵妃……”   但却同时没了下文。   前院有谁?柳轻舟,成宇,和……初七!   第二十六话 洞悉圣意   卫浮烟甩开相思的手,刚要走却想起什么,转身看到石桌上初七练字忘了收起的文房四宝,提起笔匆匆写下几句话吹干磨痕折好了交给相思说:“相思,把这封信放到我的黑木匣子里,然后将整个匣子连同我的七弦琴一起交到怀王手上。秀姬给的那把剑交给胡神医仔细查一查,若是没什么异常就转赠柳轻舟。曜姬,秀姬的死查清楚以后就禀报怀王,若我爹不回来,繁花似锦就交由怀王全权负责。绮云,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直接禀报怀王或者柳轻舟,若需要仰仗隐卫就找门青松,其他人不可过多透露。你们千万别忘了!”   三人连忙要拦着,卫浮烟定了定神儿说::“你们不要出去,上次我和怀王闹僵是众所周知,所以绮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相思暂且回陆仲那里,告诉他我自有分寸不必担心。还有一直在保护我的人……江北,影子,你们可还在?”   像是两道黑影闪过,卫浮烟看到身边多了两个人,于是点点头说:“各自回去吧!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拓王的命现在掌握在我手里!”   她洞悉了皇上的意图,知道了皇上的大忌讳,并且完全清楚自己的筹码——她自己!   只要拓王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和辰皇在联手,拓王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前院里头黑压压挤满了人,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拓王的母亲柴贵妃。柳轻舟和成宇正全力挡在门口,怎奈寡不敌众,加之对方又有圣旨,一时间场面僵地很。卫浮烟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到跟前才瞧见角落里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子,正捂着脸怯怯地看着柴贵妃。   ……那场面多熟悉。   曾几何时,卫浮烟也是这样躲在角落里一脸恐惧地发抖。刚刚被陌生人从冰冷的荷塘里捞出来,一身鞭笞的血痕,冻得瑟瑟发抖如一只受伤的小兽。可周围那么多人,一半漠不关心地看着,一半心疼却不敢上前哪怕递给她一杯热茶。   ……就如同今天的初七一样。   李初七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土匪,多么猖狂的闯祸精,多么跋扈的小妖孽,多么令人头疼又令人不得不爱的宠儿,今日却让柴贵妃一掌打得怯懦了吗?   卫浮烟狠狠心疼了一把,当下不顾柴贵妃和成宇柳轻舟的目光直接朝初七走去。   初七缩着肩膀不让卫浮烟瞧她的脸,但是小小的巴掌也遮不住脸上的红肿,卫浮烟蹲下来定定地看着初七问:“初七,告诉姑姑是谁打你?”   初七眼眶里瞬间贮满泪水却只是捂着脸捂着嘴拼命摇头。   卫浮烟按住她肩膀,小心翼翼拿下她捂着嘴的手说:“李初七,站稳了,哭哭啼啼岂不辱没了你爹娘的名声?”   初七闻言一愣,看着她眼泪瞬间淌下来,到底是倔脾气的孩子,眼泪一掉立刻就自己抬手擦眼泪,却让卫浮烟看到了她脸上发紫的红印子。   “谁打的?”   小初七怯怯地退一步拼命摇头。   “本宫打的!”柴贵妃大病未愈,但看起来越发嚣张跋扈,她冷冷一哼道,“本宫的好儿媳秀姬病逝,临走前透露了个惊天大秘密,本宫今儿就是来带你去见皇上的!”   卫浮烟恍若未闻,看着初七微微一笑说:“初七,王爷教过你什么来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下一句是什么?”   初七差点脱口而出,可是转瞬又低下头拼命摇头。   成宇上前护着说:“王妃,不如……”   “李初七,”卫浮烟打断成宇,态度强硬地命令,“下一句是什么,说出来!”   初七第一次从没被卫浮烟逼迫过什么,今儿又是受了这么天大的委屈,当着卫浮烟的面眼泪擦都擦不完,初七抽抽嗒嗒地说:“人不犯我,我……我不犯人,人若、若犯我,以、以、以牙还牙!”   教小孩子这种话原本是不该的,但周怀意认为,他想要保护的人就没必要委曲求全。也是因为如此小初七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才更揪心。哪知道话一说完初七小小的身子突然跪倒在地哭着说:“姑姑,姑姑!我爹娘是不是死了?我妹妹是不是死了?那个女人说,她说燕京乱了,我们家没有了,她说带我长大的那些叔叔们都不是好人,她说那些叔叔们都快死了,很快我也会死,姑姑,姑姑……”   卫浮烟身体一僵,偏头冷冷扫了一眼柴贵妃。李少棠夫妇出事如果跟柴贵妃和拓王有关,她一定不放过她们!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给我下跪?”卫浮烟也不扶起她,只是问道,“你这样哭哭啼啼又膝下没骨头,是姑姑我教的还是你爹娘教的?”   李初七一惊猛然站起来说:“初七才不是!”   好!卫浮烟挑眉一笑问:“那你哭什么?你害怕什么?你委屈什么?你跪什么?”   初七再看柴贵妃的时候已经了无惧意,只是有些激动地说:“我不是害怕,我是不想给姑姑惹麻烦!我爹不让我给姑姑惹麻烦!可我还是惹麻烦了,姑姑你不该出来的……”   卫浮烟心里一阵感动,看着初七的脸越发心疼地紧了,却听初七继续说:“我爹娘上次出门前说,三天就回来,让我照顾好妹妹。可是姑姑你说我爹娘带妹妹出去了……所以他们真得出事了吧?我早猜到了……初七听话,初七乖乖练字乖乖练武,等初七长大了就打这个欺负姑姑的恶女人给姑姑报仇!”   “你——”柴贵妃当即气结,卫浮烟却笑意更深,只等着初七的下文。   初七突然沉了声音静静地问:“姑姑,初七求你个事儿成吗?”   卫浮烟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初七想回燕京!爹娘和妹妹已经不在,九屠山就是传给我了,我得回去!”   柴贵妃冷然一笑对身边人喝道:“原是没理由抓一个小姑娘,可若是九屠山当家的那就不得了了!你们还等什么?这是燕京叛匪屠家的后人,你们不抓叛匪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卫浮烟笑问:“初七,你怕不怕?”   初七雄纠纠气昂昂地说:“不怕!我爹娘是英雄豪杰不是叛匪,他们不做坏事,初七也没做坏事,我们不怕!那个坏女人会遭报应的!”   柴贵妃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对周围人怒目而视,一个宫中侍卫却对卫浮烟点点头说:“卑职参见怀王妃!皇上有旨,请怀王府打点好后随卑职入宫。”   卫浮烟站起身来福了个礼说:“知道了,有劳诸位!”   弯腰拍了拍初七的头顶,卫浮烟转身对柳轻舟说:“柳轻舟,你想听的故事我已经给你讲了很多,你爹的墨玉扳指你娘的黑珍珠也都已经还给你。但是还有个秘密我怕没机会告诉你,你来,我说给你听。”   柳轻舟今天能在府上出事时帮成宇一起抵抗外来人卫浮烟已经心怀感激了,此番她虽然没打算交代全部秘密,但是……   附在柳轻舟耳畔,卫浮烟说:“莫潭之妻宿月,姓白。”   柳轻舟身体一僵,将自己定格成最最惊讶的姿态,他用了很久很久、久到柴贵妃已经开始频频看向他的时候才僵硬地点点头说:“哦……”   卫浮烟拍拍她的肩膀说:“你重情重义想报仇,我懂,但是逝者已逝,不如多珍惜身边的活人。你的师父,你的师兄,你隐卫的兄弟们,难道他们加起来还敌不过一个过去吗?你方才和成宇一起为我守着这宅子,我心中满是感激满是欣慰。现在我告诉你这些,也只是因为万一我出事她说不定会受到牵连,我希望你能保护她。至于剩下的故事她要不要告诉你就是她的事了,此去一别不知是否有缘再见,若我能活着回来,希望你和她能一起迎接我,不要让我为你扶棺。”   柳轻舟困惑地皱着眉毛定定地看她,但竟没打断她这喋喋不休的大长篇。卫浮烟刻意夸大了前路的坎坷,听得成宇眉头也深深锁起,卫浮烟烟微微一笑道:“这阵子多谢你教他那些武功,我一直有心告诉他,但武功之类我却是不会的。”   成宇略略扫过门前众人,简单道:“不必如此。”   说的是不必道谢,也是不必乖乖跟这些侍卫走,卫浮烟听得明白,于是道:“无事,不必担心。把李家的事告诉初七,教她习武练字。”   柳轻舟、成宇和初七都是半带困惑的不舍神情,卫浮烟对柳轻舟和成宇福礼道别,尔后转身面对柴贵妃说:“贵妃娘娘今儿这礼太大了,拖着病体也一定要过来看着妾身,妾身实在惶恐。不过贵妃娘娘,这皇上的圣旨可没交给你来传,你再不立即返回宫里,若是让人看见你私自出宫可怎么得了?妾身可没那个能耐还娘娘你一条命哪!”   柴贵妃面色一僵倒退半步,似乎费尽气力才忍下心头怨怒,尔后立刻又咳嗽连连,卫浮烟淡漠地看着她浓妆艳抹下明显憔悴绝望的脸,上前对宫中侍卫说:“妾身这边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有劳诸位!”   带头的侍卫立刻恭敬地说:“不敢当。怀王妃请!”   第二十七话 皇家交易   雕梁画柱,锦缆牙樯,一入宫门深似海。   周怀意等一众皇子齐刷刷地跪在御书房前的青石板上,上头是毒日头,下面是凉石板,卫浮烟看着就一阵心疼。   然而最揪心的不是她为他心疼,而是在随侍卫走过他们这一众人身边时,周怀意突然一脸错愕地抬头,旋即欲起身上前,却被盛谦祈求似的拉住衣袖,周怀意猝不及防地重新跪下,膝盖在青石板上敲出一声重重的“咚”,直接砸进了卫浮烟心里。   日头毒,周怀意又跪得久了,脸上都是晒伤的黑红色,嘴唇干裂出血,眼角红丝欲燃。   卫浮烟顿住脚步问一旁的侍卫:“皇上可有下旨说不准妾身和怀王交谈?”   理论上皇上罚跪周怀意,那周怀意自然是不能再喝水吃饭说话了,可皇上的确没像卫浮烟说的那样下过命令,因此带头的侍卫半带为难地回答:“回怀王妃,没有,但——”   “既然如此,妾身跟怀王说句话再走,劳驾稍等片刻。”   卫浮烟越走越近,周怀意却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不要引火烧身,不要得罪御书房里那个人。   她上前要同他一般跪下,周怀意却伸手拦着,再度轻轻摇了摇头。   她是双身子的人,腹中有他周怀意的孩子,怎么能跪这冰凉的石板?他周怀意不舍得。   卫浮烟了悟,便只是抽出丝帕弯腰帮周怀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帮他理了理头发和衣襟,最后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如此伤风败俗的事竟没人跳出来鄙视,倒是有几位小皇子看得一脸羡慕。   “等着我,等我回来!”   和八月十五那晚周怀意对熟睡的卫浮烟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周怀意一听就觉得心底不安,张口便要说话,却见卫浮烟同样轻轻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收起丝帕,卫浮烟对周怀意莞尔一笑,尔后随侍卫进了皇上的御书房。   御书房里点着浓重的熏香,但仍旧压不住一丝丝药味。淡淡的烟雾缭绕之后是一方大书桌,那后面形容枯槁的昌熙帝歪着身子坐着,看起来就像一句死去多时的干尸。看来昌熙帝真得大限将至了,可事到如今这黎国的皇帝还在拼尽全力守护黎国的江山,卫浮烟真是有一点佩服的。   “臣媳叩见父皇万岁万万岁!”   “免礼,”昌熙帝吩咐一旁,“赐坐看茶。”   卫浮烟腹中尚有胎儿,看昌熙帝的样子也不像需要伪装掩饰,于是谢过圣恩便坐了。她这一坐偌大的御书房闲杂人等退得一干二净,转眼便只剩昌熙帝和卫浮烟二人了。   昌熙帝审视卫浮烟许久,轻咳两声开口道:“朕思前想后定下的计策,全因你腹中这胎儿乱了,朕纵然有心牺牲你,也不忍心意儿的骨肉有什么闪失,公主认为朕该怎么办呢?”   卫浮烟心头一紧,知道今日凶多吉少,略略思考片刻,卫浮烟仍是说:“臣媳愚钝,请父皇明示。”   “愚钝?”昌熙帝用一种审度的目光看着卫浮烟道,“你若是愚钝,朕也不会将你嫁给意儿了!你配得上他,朕才选你。”   还有这一出?卫浮烟却是不知道的,于是只乖顺听着,恭谨不言。   “依照朕的意思,你是没有必要活下去了,让意儿娶月国的镜玉公主,然后杀镜玉公主给月国人出兵的机会,尔后意儿带兵征战月国,待得战功便回来称帝。顺便利用杀你娶月国公主的事让辰国对月国出兵,怎样,依端阳公主看来,这计策是否可行?”   卫浮烟来的时候做好了完全准备,因此听到这话也不觉得怎样,只淡淡一笑说:“不可行。”   “好大的胆子。”   昌熙帝的语气不像怒斥,卫浮烟便低头笑道:“父皇方才说过,不舍得怀王的孩子,如此现在自然不会杀了臣媳,因此臣媳说不可行。”   “若朕又舍得了呢?”昌熙帝目光深邃,似笑非笑地说,“等意儿做了皇帝,什么子嗣还求不到?为图大业牺牲一点什么,实在是微不足道。”   若是旁人说这话也算了,但偏偏是一个对周怀意生母用情至深的昌熙帝说的,卫浮烟淡然一笑说:“回禀父皇,臣媳倒无所谓,只是怕怀王生气。”   他昌熙帝自己的儿子想必自己也清楚,周怀意对争权夺位一直没什么兴趣,特地回洛都也只是为了保全手足情深的太子。他这性子倔起来多么可怕卫浮烟心里十分清楚。   “有什么好气的?若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三宫六院三千粉黛即可坐拥,端阳公主何以以为怀王会放不下你呢?”   卫浮烟抿嘴轻笑,许久才道:“没我这样的。”   昌熙帝忽然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边咳便断断续续地说:“没、没……这样……这样的……”   这一顿又是很长时间,卫浮烟惦记着外头还在长跪的周怀意等人,忍不住向门口扫了一眼。昌熙帝把这情景尽收眼底,扬声吩咐道:“汪福寿,让那群不成器的东西滚回去吧!”   卫浮烟轻笑着点了点头说:“臣媳为怀王谢皇上开恩!”   昌熙帝点点头道:“如此便可以进入正题了!先告诉公主一件事,辰国的锦绣王在密谋政变,就朕收到的消息来说,锦绣王有九成胜算。”   卫浮烟一惊,锦年要篡位?   “不夜城也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意儿的师父只怕深陷其中,暂时是回不来了。”   卫浮烟心底一紧,花错爹爹被困在不夜城了?所以他没有回来,也没一封信,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卫浮烟已经有了孩子?   “眼下的情况对意儿不利,”昌熙帝继续说道,“首先便是因为你。拓王家老三临终的那句话已经在朝中传的沸沸扬扬,眼下人人都知道你是秀姬的主子。”   卫浮烟轻轻一笑,昌熙帝这么说便是他自己不信了?   “二来呢,燕京和意儿的渊源太深,一听到燕京叛乱所有的人都以为是意儿要造反。所以,朕想了一个法子,公主不如猜猜看?”   第二十八话 不是逼迫   还用猜么?   站在昌熙帝的角度看,现在问题的矛盾只是卫浮烟一个人而已。秀姬的遗言将矛头指向卫浮烟,周远之一个侯爷也胆敢造反篡权,说不定也是为了卫浮烟。月国想让镜玉公主嫁,昌熙帝想让周怀意娶,中间不过隔着一个卫浮烟而已,好解决,很好解决。   杀,或者,为保全那个孩子将二人彻底隔开。   “回禀父皇,臣媳愿为父皇分忧,在所不辞。”   昌熙帝枯槁如朽木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略略点了点头,紧接着问道:“如此轻易答应,是有什么条件吧?说来听听。”   卫浮烟闻言起身,恭敬行了个大礼道:“臣媳只求一事:不要选怀王继承皇位。”   昌熙帝目光忽然闪过一道凌厉,尔后重重咳了几声道:“未免太嚣张了一些。”   昌熙帝的脸色越来越差,言语之间也越来越冷淡,卫浮烟看的不忍心,咬咬牙却坚持说:“父皇恕罪,臣媳自知没资格干涉国家大事。但一来怀王殿下无心朝政,坐这江山即是败这江山;二来,怀王当政,拓王势力势必反扑,加之怀王师父是不夜城人,又有妻房分别是辰国月国的公主,极易引发朝臣的不信任,到时候动荡之中反伤朝纲;三来,也是女人的一些小心思,不管是臣媳的还是……藤萝夫人的!”   周怀意生母早亡,皇上又最最宠爱他这生母,因此卫浮烟不惜搬出藤萝夫人来说服皇上,但言罢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点:她没见过任何人敢公然地讨论藤萝夫人……   果然,昌熙帝神色瞬息万变,像是被“藤萝夫人”四个字勾起了全部伤痛,再轻咳之间已有肃杀寂寥之意。   “藤萝夫人……朕因为爱错一个女子,不仅损失了一个心上人,还损失了兴国这个妹妹,镜花水月,爱是空欢,你毕竟还是太小,不知此间深意……活该!”   昌熙帝言语萧瑟,最后那句“活该”似乎也和前面的话格格不入,卫浮烟猜测昌熙帝已经下了决定,没成想他接着问:“你的条件,朕自不会现在就答应。这江山谁坐得住谁就坐,若是连皇位都抢不到,日后还怎么坐镇江山?只是若最后没人是赢家,朕便只有意儿可用了。老三好战,不利黎国内部安稳,至于老九,终于还是稚嫩了些,智慧便是有,谋略却不足,不予考虑。”   老三好战,老三好战,卫浮烟心底默念,这是一个天大的消息,这几乎直接表明了拓王将来不可能坐上皇位!   那么皇上押的人是谁呢?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月白袍子的身影如闪电击中卫浮烟的脑子,她错愕到差点忍不住抬头问昌熙帝。然而昌熙帝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道:“平身吧,伤到意儿的孩子便是不好了。”   卫浮烟茫然起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昌熙帝知不知道周远之在燕京叛乱是和周怀意合作的呢?   无论如何,昌熙帝大限将至,的确是需要选定一个皇位继承人了,不管是通过什么方法进行,周远之都是举目所见最合适的人选,比拓王仁善,比周怀意爱权谋,比盛谦又成熟老练,更比平王爷之流志存高远,如此想来即便昌熙帝洞悉一切只怕也不会阻拦——他需要周远之来抢这个皇位。   “那么接下来就说说你的事吧!”   昌熙帝至始至终都是平平淡淡的语气,平淡地好似在闲话家常而非探讨国家大事一样,可是这句话说完,昌熙帝突然将目光单纯锁在她身上,身子也略略前倾,卫浮烟以为昌熙帝是要去拿桌上奏折或圣旨,但昌熙帝瞟了一眼桌上的凌乱,淡然说:“离开黎国一阵子,是你离开还是意儿离开,你自己选。”   卫浮烟惊讶之极以至于忘了反应,只错愕地看着昌熙帝。不多久,昌熙帝似是对自己点点头说:“也罢,你现下这状况不宜长途跋涉,那便让意儿去吧!汪福寿,进来!”   汪公公弓着背开门走到昌熙帝身边恭谨候命,没等卫浮烟反应过来便听昌熙帝吩咐道:“拟旨吧,怀王出征!”   卫浮烟一惊冷汗瞬间凉了一背,当下跪地祈求道:“父皇!臣媳冒昧不知深浅求父皇开恩!臣媳甘愿离开,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昌熙帝却像是在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一条头绪,看向卫浮烟的目光也似乎有了一点释然,这一瞬他不是那个垂垂老矣命在旦夕的人了,他是帝王,但凡还穿着龙袍坐着皇位,自可以左右这天下。   “父皇,臣媳——”   “汪福寿!”昌熙帝打断她道,“送怀王妃去兰苑。”   又是兰苑!周怀意生母、昌熙帝一生最宠爱的女人藤萝夫人的兰苑!这是要将他们分开的第一步吗?   卫浮烟被汪公公近乎强迫地扶起,等二人出了门才听得汪公公说:“老奴斗胆劝怀王妃一句,眼下这洛都形势尚不分明,怎么做决定都未必能赌赢最后那一局,但若保不住孩子那便什么都没有了!”   卫浮烟麻木的心思忽而清醒,她略略看了汪公公一眼,点点头乖顺异常地随汪公公去了兰苑。方才那话不是汪公公这种人说得出的,更何况卫浮烟和汪公公素来没有私交,于情于理他也不会偏私于自己,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昌熙帝的意思。   多说无益,这是圣旨,卫浮烟盯着还没有一丝一毫隆起的小腹看了半天才移开。九月份的天初显凉了,看得卫浮烟一阵苍茫。   次日,昌熙帝下旨,着怀王周怀意为平南大将军,远赴黎国与辰国的边境镇守边关;着镜玉公主为怀王妃,和现在的怀王妃端阳公主平起平坐,待怀王远征归来后成亲。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除了周怀意被昌熙帝派出打仗,其他的一切一早就在卫浮烟和周怀意预料之中,因此本以为会被赐婚的消息压死,却最终只是十分平静地点点头,等回了房才开始一点点揪心,便只是为周怀意征战安全考量了。   收到消息的卫浮烟当即去御书房求见昌熙帝,但许久仍是只有汪公公出来,那日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汪公公看着卫浮烟的肚腹一阵后怕,声音里都听得出胆战心惊:“怀王妃,您这是何必呢?若伤了这孩子怀王更是连打仗的心思都没有了,若让他分了心这后果……怀王妃,回去吧,皇上不会亏待怀王爷的!”   卫浮烟当然知道昌熙帝对周怀意的宠爱,但这一去难问归期,卫浮烟一个大礼拜下去道:“多谢汪公公提点!皇上下了圣旨,妾身又怎么敢不遵?现如今如此哀求,不过是恳请父皇能恩准妾身和怀王话别而已!”   汪公公面露为难,卫浮烟心中一凉,怎么话别都不行吗?   一咬牙,卫浮烟再度恳求道:“求汪公公了!便是不能话别,但让我远远见一面也好了!我腹中这胎儿出世之时未必见得到怀王,现如今只是让这孩子同他爹爹告个别而已啊!求汪公公成全,求皇上体恤啊!”   汪公公迟迟不动,最终仍是十分歉疚地说:“怀王妃先回去吧!老奴自会代为禀报!”   话说到这里卫浮烟知道已经没什么希望,周怀意阴差阳错要上战场,卫浮烟却身锁深宫难以相见,这……   慢着……卫浮烟脑中灵光一闪,登时转身看向那御书房。汪公公已经进去了,门口两个侍卫目不斜视,守护这里面病入膏肓的一国之君。   不是为了分开而分开,是昌熙帝怕他们交谈?   究竟有什么是卫浮烟知道而周怀意不知道、或者恰恰相反的?   九月中旬,周怀意要出征了。   昌熙帝今儿似乎服了什么神药,看起来竟然一点都不似病重,他踏入兰苑的时候甚至还有几分年轻人的神采飞扬。卫浮烟自从有了身孕便特别小心,坐石凳总不会忘了垫上一个软布垫子。昌熙帝看她欲起身竟笑得高深莫测,好似卫浮烟才是整个局势的关键问题一样。   “臣媳叩见父皇万岁万万岁!”   昌熙帝忽而一笑,目光凝视的却是兰苑中大片无花的藤萝,已是夏末秋初了,这一片萧瑟的绿也没什么好看,但昌熙帝的笑颜就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卫浮烟几乎可以想象昌熙帝是多么多么宠爱藤萝夫人。   可惜……可惜啊!   “远远见一面就好,朕不喜意儿再与你有所牵连。让汪福寿带你去,朕要在这里坐一坐,你跪安吧!”   卫浮烟一愣,只觉得哪里不妥,却又想不起来,于是跪安随汪公公离去。   周怀意刚刚拜别了皇后娘娘出来,一身戎装,面上一丝笑都没有,大步走着如冷峻的天神一般,卫浮烟站在楼上看周怀意带着两个副将在发白的方石砖地上越走越远,最后几乎要融进东方金色的朝阳里。   他似乎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根本就未曾看见。   如此……也好。   第二十九话 来势汹汹   站得久了,累。   看着周怀意被一道圣旨遣到千山万水之遥,卫浮烟心底更累。那种皇权的压迫再度深深挤压着她的心肺,第一次是出嫁,第二次是分开,接下来呢?   “汪公公,”卫浮烟道,“多谢了!”   汪公公似乎心不在此,愣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啊?……哦!怀王妃折煞老奴了!”   卫浮烟点点头随汪公公返回兰苑。兰苑虽是牢笼,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保护伞,卫浮烟很清楚若不是自己现在身处兰苑,那些个柴贵妃、拓王府、余丝扣什么的只怕该来招烦了。   正自思量,却见一人匆匆走过,不小心和一路心不在焉的汪公公撞了个满怀,汪公公本无心纠缠,却见那人突然跪倒在地扯着汪公公的衣摆连连磕头痛哭流涕道:“汪公公,奴才是平王府的!咱们平王妃难产,已经两天了孩子还只露一只脚,求汪公公帮忙求皇上开恩救救咱们小主子!”   黄婉卿的婢女莲心?   汪公公迅速四下看了看,然后一手捞起莲心呵斥:“大胆奴才!竟敢擅闯皇宫内苑!”   这声音压得低,卫浮烟一听便知平王府出事了。皇上病入膏肓,自然要为继承人排除隐患,平王府怎么逃得过呢?   只是没想到,这动手如此悄声无息。   莲心见求汪公公不成立刻又改为求她,只是哭着喊着话都说不全。卫浮烟知道莲心是黄婉卿从娘家带到平王府的,因此她的担心只是针对黄婉卿,并没有半分和平王、平王府相关。   但卫浮烟十分不喜欢黄婉卿,不是因为她曾经和周怀意倾情相爱,而是以为黄婉卿的身份。黄婉卿是周怀意和平王爷都深爱过的女人,可这二人想必都不知道黄婉卿其实是辰国的细作,直接受秀姬领导,和幽檀关系不佳,曾几乎彻底摧毁了青荷。   这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卫浮烟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又只是一介被软禁于兰苑的准弃妃,又哪里有资格逆着圣意帮平王府呢?   莲心晃着卫浮烟身子声嘶力竭苦苦哀求,汪公公担心卫浮烟腹中孩子连忙要将莲心的手拽开,卫浮烟看见汪公公却想到一个问题:“莲心,你怎么进到这里的?”   汪公公方才问过这话,现在把平王府状况梳理一遍后卫浮烟也产生好奇,只不过她隐隐猜到一点。   “是侯爷留下一方令牌,说王府出事就来找皇上!汪公公、怀王妃,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救救咱们王妃和小侯爷吧!求汪公公!求怀王妃!”   “找皇上?”卫浮烟一愣,平王府唯一的对手就是皇上,可周远之竟嘱咐府中下人出事便找皇上吗?   卫浮烟正惊讶于周远之的决定,只听莲心哭喊着说:“怀王妃,咱们次虚侯与您是真心相交,对你如何莲心即便看不到也猜得到,王妃又怎么能看着朋友的弟妹就此夭折呢?您至少应该看在次虚侯的面子上救我们王妃腹中胎儿……对!救孩子!求怀王妃救救那孩子!”   此处偏僻,四下没什么人能够看见,可汪公公急的四处张望,卫浮烟猜今儿若帮平王府一定后果惨重。   汪公公欲骂,卫浮烟抢先呵道:“你可知你私自进宫会对次虚侯和平王府造成什么后果?你且回去吧,病急乱投医也不该乱投到宫里!也不怕给你家主子添麻烦!”   莲心身形瞬间顿住,眼泪在眼眶里兜兜转转快要落下来,所谓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也不过如此。   不过卫浮烟已然是对得起她了,因为随汪公公稍一走远便听汪公公小声道:“怀王妃,容老奴斗胆说一句,这平王府的事您还是不插手的好!”   卫浮烟笑道:“汪公公此话何解?妾身方才将她骂回去,您也是看见了的!”   “您那是护着她,提醒平王府暂且收敛锋芒小心为上呢!”汪公公叹一口气道,“老奴是看着怀王出生、又看着藤萝夫人大去的,眼下这提点怀王妃你瞧不入眼,但老奴却是尽力了!”   原来也是一位重情重义的人,卫浮烟停下恭恭敬敬福了个礼道:“妾身不知深浅,让汪公公笑话了!请汪公公海量汪涵!”   汪公公看了她许久,忽然连连叹气说:“可惜,可惜啊!”说完摇摇头大步走在前面,卫浮烟一愣只得紧走几步追上去,汪公公却只送到兰苑门口便离去了。   目送汪公公离开,刚要推门而入只见一道身影匆匆走来,暖红色的罗裙衣袂飘飘如一片娇艳的桃花,汪公公慌忙将莲心拖到一旁藏着,卫浮烟倒是躲得迟了片刻,恰好看见那来人正是一直巴不得立刻嫁给周怀意的余丝扣。   余丝扣神色匆忙,看到卫浮烟当下大喜,直跑过来说:“你果然在这里!小喜子说看到——”   卫浮烟摇摇头,示意进门再说。余丝扣当下会意,却只点点头匆匆附在她耳边说:“繁花似锦密报,燕京叛匪今日正式挥军南下了,领头的是次虚侯。皇上这边最快是明天知道!”   这、这么快就事发了?那别说平王妃腹中孩儿,只怕整个平王府都要被铲除了!   “皇后、柴贵妃、和佟妃娘娘三人的病如何了?”   余丝扣眼底涌现黯然之色,摇摇头说:“不好,都是越发重了。太医们也是见风使舵的人,皇上既然不开口太医们便自认为是皇上默认了,于是更加不会好好就诊好好开药!”   说完又匆匆抬头扫了她一眼说:“姨母让我转告你,既然怀王殿下已经出征,那么皇上分开你们两个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是时候求皇上放你回怀王府了!”   卫浮烟惊讶,佟妃病重居然也可以洞悉一切么?   “多谢余小姐,多谢佟妃娘娘!”   卫浮烟刚要行礼便听余丝扣说:“你行什么礼?你出了错儿便该碍着怀王行军打仗了,我又不是为了你!”说的卫浮烟差点笑出声来。   “姨母还说,把怀王府守好了便足够,千万别蹚平王府、拓王府和皇上后宫的浑水,就是这几天了,要你多找几个人保护自己!”   卫浮烟点点头迅速将自己可指挥的人马在心中过了一遍,繁花似锦全部,陆仲那里可以借几个人,怀王府可以借几个人……很多,足够了!   “请转告佟妃娘娘,多谢娘娘提醒,改日我搬回王府之后,若有消息便让门青松来传。”   余丝扣一愣,转而干巴巴地笑着点点头离开了。   第三十话 当家主母   回到怀王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安然苑召集曜姬、相思、绮云、门青松四人。不多久四人匆匆赶来,看到卫浮烟都是惊讶。   “坐吧!”卫浮烟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拿着茶杯的手轻微的颤抖瞒不过眼前四个会武的人。   “王妃……”绮云和相思异口同声地喊。   卫浮烟匆忙点了点头,心中的惊惧更加泄漏无余,看着四人担心的神色卫浮烟干脆放下茶杯说:“皇上放我出宫养胎。”   绮云一惊,刚要开口卫浮烟便伸手拦下说:“要变天了!”   如此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让四人都一边揣测一边不安,绮云问:“王爷的事您可知道?这领军打仗,一去至少两年,若是黎国变了天,那咱们王府……”   卫浮烟略皱一丝眉头道:“现如今我不是回来了吗?”   卫浮烟说的激昂,但绝不是因为她有足够的胆量,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处在悬崖边上,不让自己站稳了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昨儿刚回到兰苑便听昌熙帝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不足半个时辰的时间,你便又插手了平王府和佟妃两件事,虽说无法造成什么实际的影响,但朕果然是又佩服你、又需要防着你的。”   卫浮烟下意识地就要跪地求饶,最受皇上宠爱的周怀意都能被一道圣旨轻易派上战场,她卫浮烟又何德何能竟敢奢望与天子较量呢?   哪知昌熙帝淡然一笑,目光空蒙旷远地看着她说:“不必了,不要伤了意儿的孩子。朕大限将至,极不愿此处留着被人糟蹋,所以你明儿就搬出兰苑回怀王府吧!旁的不说,你种的桂花如今开得正好,整个怀王府都闻得到那香味,你不回去反倒是可惜了!”   卫浮烟当即就是一惊,等慢慢回过神来才觉得后怕,一来她怀王府竟然也不乏皇上的细作,二来怀王府对她的探查应该从很早、说不定从她出嫁就已经开始了,三来,三来昌熙帝终于开始着手处理宫中后事了吗?从藤萝夫人的兰苑开始,接下来皇后、柴贵妃和佟妃娘娘只怕也逃不掉了!   要变天了!这个念头在卫浮烟心中如惊雷炸响,怎么可以,她针对拓王府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   昌熙帝用若有似无的笑和空旷渺远的目光慢慢审视了她许久,那样子仿佛看透一切,包括卫浮烟的打算和这瞬间的惊惧,他说:   “等孩子出世,你便也没什么价值了,这一点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所以朕特意为你留了道圣旨,希望下一个坐上朕这江山的人,不会连此等区区小事都违背朕的旨意。”   卫浮烟如遭五雷轰顶,昌熙帝要、要杀了她?   “辰国你回不去,黎国朕不准你留着,那便去月国吧!月国人正等着宝藏,端阳公主你天之骄女、色艺双绝,正是辰国和黎国联手打造的最好的宝藏!”说着淡然看她一眼道,“别跪了,回去吧,一日夫妻百日恩,意儿不在,你这王妃总不能一直躲着!”   卫浮烟当时的震惊根本是难以描述的,在秀姬设下连环计弄死李少棠的女儿初九之后,卫浮烟再没有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感觉。昌熙帝至始至终语气、目光都无限平和,像一点柔美的夕阳,但是带来的却是轰轰烈烈的火烧云,和躲不掉的漫长黑夜。   昌熙帝和花错爹爹一样,能洞悉人心!   要她……嫁人?嫁到月国?!   这决定未免太过突然,出门时问了汪公公,据说正是嫁给月国的夜郎将军、周怀意的准王妃镜玉公主的哥哥夜郎将军!   卫浮烟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脸上的神色一丝丝森冷下来,最后冷笑一声,看起来竟是数不尽的冰冷诡秘。   “要变天的消息,咱们要怎么传给怀王呢?”相思忽然问道,并成功将卫浮烟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卫浮烟沉思着的却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周怀意呢?若说,周怀意未必会安心走到战场上,若不说,万一她这边有什么差池,周怀意一定会莫名其妙地就被连累!   不敢叹气,卫浮烟抬起头用一种过分夸张的自信表情对四人说:   “不说了,暂且不说!皇上总是要保住怀王的子嗣的,那么他又怎会在我生下孩子之前动我?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四人都看着她面色忧虑,门青松突然说:“主子把隐卫全部留给王妃您了,您可知道?”   卫浮烟顿时惊讶,周怀意出征竟没带上隐卫么?   门青松面色极其憔悴,但是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说:“隐卫明线暗线共十二人,除去已经退出的柳大哥,其余人全部都只听王妃一人号令。”   卫浮烟瞬间有几分茫然,周怀意不带隐卫单独出征……会有危险么?她不缺人的,周怀意很清楚繁花似锦足够她卫浮烟翻云弄雨了,就算真得不放心洛都的事所以要留下隐卫,也完全没必要全部都留下啊,那么周怀意究竟是什么打算呢?   “他可还说其他的了?”   门青松疲惫的脸上不乏忧心,他看着卫浮烟说:“主子说,有兵有将,便用不到隐卫了!”   卫浮烟“腾”地站起,似有一只刚硬的手紧紧攥住她的心肺,抓得她几乎要窒息。   周怀意出征,那么周怀意手下就有兵了!燕京那边正叛乱,皇上又设计了让月国、辰国、黎国三国之见起冲突,可是偏生在这时候给周怀意兵权!   昌熙帝毕竟还是想让周怀意坐拥这天下啊!   四人看卫浮烟如此也都站起来,绮云生怕她腹中孩儿有闪失连忙上前安慰道:“只是出征两年而已,咱们黎国和辰国多年未曾兵戎相见了,此番去说是出征,其实只是守边,不会有危险的!至于隐卫,王爷那是留来保护他的孩子呢,王妃不必多想!”   话一出口连相思也跟着劝她:“等隔几日王爷的家书就到了,你们有书信往来,彼此要问什么要说什么也是简单地很!王妃不必担心!”   卫浮烟心中震惊久久无法平复,她在绮云和相思搀扶之下坐好,望着安然苑满庭花木终是忍不住叹道:“没那么简单,没那么简单……”   “那么王妃接下来的打算呢?”曜姬忽问。   卫浮烟这才略略回过神来,绮云,相思,曜姬,门青松,她目前可以仰仗的全部力量。   “曜姬连着我和繁花似锦,相思连着我和陆仲,绮云连着的是我和怀王府,门青松连着的是我和隐卫。从前我若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希望你们能够暂且原谅,接下来我与繁花似锦、陆仲、怀王府甚至隐卫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我需要你们抛开一切全力帮我,不管目标是拓王,是皇上,还是辰国和月国!”   四人没有一个是真正忠心于卫浮烟的,但他们背后的人却是一定会站在卫浮烟这边的。有了这四个人,卫浮烟几乎相当于拥有了一支庞大的军队,在别处兴许算不上厉害,但在这洛都城只怕已经足够了!   “但凭王妃吩咐!”四人齐声道。   “现在的情况是,燕京那边的事怀王自有分寸,我们不必过多理会,曜姬,把那边的人撤回来,十分之八九留在洛都,其余负责洛都与外界互通消息。将上次从白云庵截回来的粮草四六分开,繁花似锦留六,其余之四一并调给陆仲。”   曜姬点点头坐下,迅速开始筹谋。   “相思,陆仲在做什么我也猜得出七八分,这个四虽说不多,你让他悉数留着。还有,皇上有心钳制我的力量,陆仲的人在外面不大安全。你告诉他,有一个地宫十分合适,让他改日跟我一起看看。”   “好,眼见到了热闹时候了,真是令人激动!”相思娇俏一笑饮茶静思。   接下来是绮云,绮云是周怀意心腹,对怀王府的人事了解的最为透彻,是以卫浮烟对她反倒最为放心。只是自从太后薨逝、回家败落后盛谦和玉儿就住在府上,他们二人几乎是一夕之间成长起来,褪去稚气与张扬,变得稳重而平和,周怀意也不忌玉儿身份了,对他这幼弟反倒更为心疼。   “绮云,九皇子夫妇对怀王出征的事可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特别的,”绮云道,“若放在半年前,怀王出征九皇子必然要哭的,这次亲自送怀王出城面上竟无一丝伤怀之色,反而至始至终平平淡淡,只怕是大起大落,于许多事情已经看开。九皇子妃更是平淡,前几日还见她给九皇子缝衣裳呢。他们很知道怎么过日子,也很珍惜现在的生活,只需多派几个人保护他们周全便可,其他的想必不用过多担心。”   卫浮烟点点头,盛谦和玉儿能有今天实为不易,周怀意又存了心思保他们,卫浮烟自然也不可能怠慢了。不过好在这里还有昌熙帝的人,昌熙帝挚爱藤萝夫人,能一门心思要把皇位传给周怀意,自然也不会伤害藤萝夫人的小儿子盛谦。   那么细作排查倒是也省了,有皇上的细作在这府上,其他对周怀意不利的细作想必也没什么机会。只要保住盛谦和玉儿,其他的倒是可以慢慢再说。   第三十一话 以退为进   “对了,那天我被皇上的人带进宫时要你们交给怀王一个匣子一封书信,他看完后可有说什么?”   绮云细细思索了一会儿道:“只叹了声气,大约与拓王相关。”   卫浮烟这才笑了起来,周怀意既然看到那信,拓王那边也没多少风光日子了。   最后一个,门青松。门青松一向是恋树的活泼猴子,这几次见他他却都像是老孤候,一副心神恍惚忧心忡忡的样子,面色憔悴了不止一点点。   “门青松,门青松!”   门青松恍然回过头来,连声道:“是!是!”   “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有我能帮上忙的吗?”卫浮烟道。   门青松的目光似乎瞬间有了一丝神采,就好像看见了可以将他拯救的神明,然而没等他说出来就似有什么东西将那神采一点一点渐渐遮住,最后仍是摇摇头,明显压下什么心思说;“没有,青松失态,让王妃见笑了!”   卫浮烟也不强求,只是郑重地对门青松说:“怀王不在,我就是这里的当家主母。怀王视你如手足,你的事我自当放在心上。也罢,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来找我吧!”   门青松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神色黯然。   “那么,怀王留给我的隐卫,谁算是首领?”   听到正事门青松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回答道:“明线首领由我暂代,暗线首领依然是莫潭大哥。此外,王爷说隐卫若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就找一位叫影子的,可……王妃,说实话,我不认识一位叫影子的人!”   卫浮烟蹙眉,影子?他在周怀意心中已经是这等地位?   “没事,我知道。”没什么意外的话,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子此刻应当躲在暗处保护着她,相信也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门青松,如果我说隐卫中有一个拓王府细作,你打算怎么做?”   此言一出四人皆静,门青松更是呆了一样,但是突然又起身,用卫浮烟见过最严肃的姿态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卫浮烟盯紧门青松的表情,却散漫地问:“为什么不可能?隐卫也是人,但凡是人都会有贪嗔痴,被人利用也是寻常事。”   门青松脸上的倦怠一扫而空,看向卫浮烟的神色坚定而略带一丝不屑:“好男儿自当秉持忠义,我等追随怀王难道是因为贪嗔痴么?怀王刚回宫时身份成疑根本没人信他,又带有那……总之,脾性也差了些,花爷不得不将他带出宫漂泊江湖抚养长大,隐卫都是那段时间开始跟着怀王的,那段时间怀王有什么值得我们贪嗔痴的?隐卫忠义苍天可鉴,希望怀王妃谨慎开口!”   最后一句的确是有些以下犯上了,但是卫浮烟听着就喜上眉梢,她对门青松一直有好感,兴许是因为门青松是哥哥柳轻舟介绍来的,兴许是门青松曾经跟过她一段时间,所以这次即使怀疑隐卫她也不怀疑门青松的。   “行了,我知道,”卫浮烟道,“隐卫由你和莫潭调动,从今儿起开始每天向我汇报燕京、固北大将军、平王府、拓王府、皇后、柴贵妃、佟妃……还有月国镜玉公主和夜郎将军的消息,全部,一丝都不可少。”   门青松蹙眉盯着卫浮烟看了半天,忽而一笑偏头避开她目光道:“王妃您还是不信我们,所以要将我们全部遣散出去吗?哼!”   卫浮烟也不恼,微微一笑问:“门青松,你说,我一介女流足不出户便试图掌控全局、给怀王府拼一个出路,我靠的是什么?”   门青松依旧躲避着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呆子,自然是消息!”相思忍不住骂,“你们假传一个消息,王妃的布局谋略就需全盘改动,如此还说信不过你?十足的呆子!”   相思说话素来不客气,门青松却听得一脸尴尬,却僵僵地不别过脸来。卫浮烟也不多做计较,只对他们说:“曜姬留下,其余人且退下吧,嘱咐下来的事切不可大意。怀王不在,怀王府却要守稳了!”   四人见她态度坚决,原先多多少少的不信任也随之转化为一腔豪情,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为人处世自是重一个“义”字,此番原本就不该退缩,又遇上主事的王妃如此凛然无惧,他们自然也对前路更有信心了!   转眼安然苑中只剩曜姬,卫浮烟看了她许久才说:“你随我来。”   到房中取出娘亲留下的七弦琴,卫浮烟忍不住轻轻拨弄一弦,声音滞涩苦闷,谈不上好听。   “这琴你可认得?”   曜姬不必细看便知道:“是花爷的。”   卫浮烟轻叹一声,轻轻摇头。那段日子有心将哥哥柳轻舟的戾气消除是以常常讲一些与爹娘早年布衣生活相似的故事,刻意营造一种只要放下刀剑放下仇恨便可苦海回头的感觉,为了博得哥哥的信任,她已经将墨玉扳指、黑珍珠等爹娘遗物都转增给哥哥,但这把琴却未曾提过,若提起,花错爹爹便是故意霸占自己徒儿的东西二十余年了,卫浮烟不想让他们起任何冲突。   “这把琴的主人,叫做罗碧痕,我还有一些她全家人的画像和她的故事。待会儿我全都给你看。”   曜姬点点头,粉色双螺髻衬着脸灵气逼人却又不失沉稳,卫浮烟只看一眼便知道她选曜姬来处理此事的决定不会错。   卫浮烟开始简单讲述她和白家的关系,她说得简单,寥寥数语已将大致状况概括下来。曜姬美目忽闪双瞳翦水,除了听到她并非公主的时候之外,其他时间只是静静听着。   等到说完了,卫浮烟将已临摹过百八十遍的画像一并交给曜姬说:“而我需要你做的事,就是将我告诉你的事悉数传到坊间,我希望拓王迅速地知道此事,并在皇上驾崩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对我下手!”   曜姬看着那画像却不接。   “我知道你为难什么,我爹定是要你保护我周全,但你想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我一个不留神让拓王如愿称帝,那我将来的日子才真是难图周全,因小失大实为不值得!”   曜姬的确是怕她有闪失。王妃这计策就像下棋,棋局困堵却又想先发制人,于是自破困局以求让整盘棋动起来,可是……   可是,卫浮烟这次赌的是她一个大活人。昌熙帝的底线是不沾辰皇,只要拓王碰到了这个底线就一定会败,而现如今昌熙帝病入膏肓,为绝后患一定会直接杀了拓王以防万一!   对,暴露身份,让拓王以假公主的罪名将她身份揪出来,这个时候卫浮烟有了身孕皇上必然不会立即动她,可是拓王就未必了,因为昌熙帝即将驾崩,他等不起一个拓王联合辰皇败他江山的任何一个可能!   曜姬见她神色坚决,终于接过那些画,点头退下。   不多久,安然苑里一声稚童的轻唤:“姑姑,姑姑!”   初七、   卫浮烟心底蓦然一动,心底最干净的那份纯真就此涌动出来,随着门吱呀一声响,小初七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扑进她张开的怀抱,卫浮烟顺势搂紧了听她嘻嘻傻笑。   门口一道影子倾泻进来,卫浮烟顺着那影子看过去,只看到脚就知道那是谁了,只有陆仲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明明看起来没站稳,却又屹立不倒,这就是陆仲。   “初七,姑姑要和你陆叔叔说句话,你先到院子里荡秋千可好?”   初七乖巧地点头,跑到门口把陆仲推进来后竟还记得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抬起头卫浮烟鼻子便发酸……多久,是多久没见过陆仲的脸了?这位萍水相逢的大哥,无关风月的朋友,一直一直将她记挂在心上,可事到如今她也没为他做过什么,一丝一毫都没有啊!   第三十二话 再探柳宅   陆仲依旧戴着白色面具,眼睛周围有漩涡纹,看起来颇为神秘。   卫浮烟看了半晌,终是问:“脸怎么了?”   若说从前是为了掩饰身份不露行迹,现在他人就在安然苑就在她眼前,实在没那个必要。唯一的解释是,他的脸毁了。   陆仲不答,只是斜倚在门上一眼看尽院中景致。   枫叶红似火,白杨撒金辉。看这比燕京怀王府惬意一百倍有余的小院子就知道卫浮烟跟着周怀意没过什么苦日子。   那就好。   “你那男人走之前找我了,你知不知道?”   卫浮烟心中苦涩,摇头道:“不知道,他走之前我在宫里,没见到。”   陆仲轻轻笑出声来,目光胶着在院中的淡晕朱砂梅上说:“他安排好了一切,走不走也没什么分别。”   “安排好一切?”   陆仲却不答,只是转过头凝视她良久,而后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卫浮烟眉头倏尔皱起,盯着陆仲的脸觉得眼睛发酸。   “怎么弄的?”   陆仲右眼,就是面具上漩涡纹的开始之处有三道深深的刀疤,鼻梁中间也被横杀一道,若是有什么还算幸运的,那就是看起来眼睛并没有失明。   陆仲笑地沉静,他到底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卫浮烟眼见他步步上前来伸手揉了揉她头顶说:“你长大了,妹子。”   紧接着又说:“你男人说,等孩子出世要叫我一声舅舅,哼,这人真是讨厌得很!不就是想留我护着你么?用他说?”   卫浮烟听他又提周怀意,思念之情顿时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叹口气接下话茬儿说:“他是真心赏识你的,在认识我之前他便听过你名号,也一直想将你收到隐卫中,他对你的评价比对隐卫中任何一人的评价都要高呢!”   陆仲也不说什么,只是重新戴上面具笑意深沉,可是他再度赶在卫浮烟之前开口了:“当初在燕京你受伤养病期间,是你男人救下了我与李少棠,我不想承他这个情,心知他必会带你来洛都,所以便先来了,我希望我这义妹别跟我姐姐一样,因为没娘家所以嫁过去处处受人欺负,我希望用我的双手来保护我心中重要的人。哪知道拓王的人马以为我是怀王的人所以一路痛下杀手,我脸上的疤便是这么来的。”   卫浮烟惊诧:“你姐姐?”   一抹伤逝在陆仲眼底划过,他不理卫浮烟的惊讶自顾自地往下说:“所以拓王也是我的仇人,毁容残面之仇,杀害朋友之仇,所以我对拓王做的任何事都与你无关,你收起你的愧疚好好筹谋前路吧,我不可能守你一辈子。”   陆仲越说越平淡,卫浮烟却越听越揪心,等陆仲说完她惨然一笑,神色忽而渺远。   没漏掉这个细节,陆仲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卫浮烟摇摇头说,“能有什么。”   他那么问,她那么否定,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陆仲手中有钱又有人,对卫浮烟的事又有一种古怪的执念,而周怀意又在临走之前找了陆仲,那么接下来陆仲几乎就是卫浮烟的马前卒。马前卒是什么意思?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永远先行一步,包括比别人更早承受伤害。   所以他才说不可能守她一辈子。而若不是他如此特地强调,她真会以为到了八十白发苍苍他们都能牙齿稀疏地开玩笑。   可她无从阻拦,因为陆仲从来都是认定了什么就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卫浮烟把自己陷进夺嫡的漩涡里来。   “谢谢,”卫浮烟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说,“还有,对不起。”   陆仲笑意轻浅地受了她这大礼。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那个地宫。”   那个地宫卫浮烟也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入口之一在原先柳轻舟家的宅院里。带陆仲走到宅院前,只见几级青石砌成的阶梯干干净净,看起来竟不似没了女主人。   “青荷死了,”卫浮烟指着柳宅的大门口对陆仲说,“她原先就住在这宅子里,和我哥哥一起。”   话说陆仲一直派人跟着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只是卫浮烟对此事总是无法释怀罢了。   话音刚落便听吱呀一声响,厚重的木门从中间被打开,一个人的身影在乍然出现的白光中只剩一些带着轮廓的颜色,然后那门开得大了便依稀可见开门人的容貌。   是宿月姐姐的夫君莫潭。   卫浮烟有一丝失落,笑着上前问:“是要出去吗?看样子我们来得不巧。”   莫潭一眼看尽一旁的陆仲,尔后上前对卫浮烟行了礼说:“宿月在里面,我去给她拿一些安胎药。”   “有劳。”   宿月让莫潭养得肥白,出嫁前纤瘦的人现在胖了好几圈儿,脸也快成银盘子,看起来喜气又贵气。卫浮烟见她过得好十分欣慰。   屏退四周丫鬟小厮,宿月拉着卫浮烟的手说:“你总算来了,前阵子知道你被抓进宫我不知道多担心。怀王怎么也不护着你些?还有,哥哥来过来,是你交代他问我的吧?我气不过他眼看着你被抓走还无动于衷,就把我知道的事悉数告诉他了,他恼了好久,想去救你,又怕你不原谅,把自己折腾地不成人样!”   这些卫浮烟也大致猜到,于是也不多问。宿月因从前是她婢女,又天生带着些柔弱气息所以很少同她平等地谈过话,今儿这几句说得倒是像个姐姐的样子了,卫浮烟十分欣慰,对哥哥那边也不纠结什么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他要报仇,让我和莫潭骂回去了,然后他留下条子说让我们守在这里,看莫潭的样子这里有什么贵重东西。我们便搬过来了。”   “随他去吧!”卫浮烟道,“我们做这么多,若他还不能懂我们的用心良苦,也是命数,就算了吧!”   眼下这状况……卫浮烟轻轻摇头撇开自己心中郁结,转而对宿月姐姐说:“姐姐,你且歇着吧,我来过这里,自己找我需要的就是了!”   朝中这形势宿月也听莫潭提过,因此一听卫浮烟这么说便略略严肃起来,下令将所有的仆从遣到后院,自己也跟过去,把宅子前院全都空了下来。   卫浮烟带着陆仲一路走到当日去过的柴房,打开柴房后按照记忆让陆仲搬光了一处柴草,果然露出极难察觉的嵌入痕迹。简单描述下当初柳轻舟打开地宫之门的方式,陆仲略加思索便开始尝试,两三次之后还真得将那大门打开了。   “里面有人?”陆仲闻着那气息不对,皱眉便问卫浮烟。   第三十三话 夜郎将军   卫浮烟惊讶,她上次在这里见到的可是锦年——被囚禁的锦年。这次会是谁?   “去看看。”卫浮烟说。   陆仲正等着她这句话,紧接着二人便一同进入地宫。入口处的一盏灯似乎是刚添过油,映出石墙惨烈烈的灰白,卫浮烟和陆仲相视一眼,彼此默契的点点头循声而去。   卫浮烟觉得那条路十分熟悉,七拐八拐的,最后站定的地方竟似锦年曾住过的那间。陆仲听着里面传出细碎的声音,要卫浮烟退到他身后,然后开始四处寻找开石门的机关。   毕竟是江湖人,做这种事并没费多大力气。   “是你来了吗?”石门打开的轰隆之声夹杂着低沉柔和的男子声音,夹着卷席而过的风,透着浓郁的熟悉感。   卫浮烟脚一顿,看着坐在石床边上缓缓放下一卷书的白衣男子瞬间失神。   “果真是你,”那人不看他,只是同样失神般地轻叹道,“好久不见,浮烟。”   陆仲看向震惊中的卫浮烟,却见卫浮烟猛然扑上前去强扭过那人的肩膀,毫不掩饰惊愕与冲动。   “连……连城?”   白衣人点头抚上她的脸颊说:“嗯,是我。”   “连城?”卫浮烟忽然就哭出声来,“连城,你是连城!”   陆仲无从掩饰自己的震惊。卫浮烟从不是爱哭的人,他和周远之,甚至可以想象周怀意都未必看她哭过几次,可是卫浮烟在此人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陆仲几乎是在看卫浮烟的另一面,软弱的,放纵的,撒娇求宠的……他从未真正看到过的。   “好啦,怎么还是这么爱哭!”连城推开卫浮烟伸手帮她擦拭眼泪,动作轻柔小心,明明笑意过分甜美,却又不显得腻味。   卫浮烟哭够了才抽噎着问:“连城,你怎么会在这里?”   连城看了温柔地说:“与怀王有约。”   “怀意吗?”卫浮烟惊讶,“你怎会认识他?”   神色一黯,小心翼翼地问:“你一个月国人,怎会在黎国的洛都?是不是因为这样怀意他才……”   连城只笑着等她下文,卫浮烟却以为周怀意抓了连城一时尴尬至极,连忙回头跟陆仲解释:“这是连城,我的救命恩人。我小时候跌落荷塘无人敢救,万幸有连城去我辰国皇宫做客误入御花园,加以援手,救我性命。”   陆仲惊讶,原来荷塘旧事还有后半段故事,那就是辰国皇宫里的人、她幼时的兄长母亲都没能救她,反倒是一个外人帮她走出劫难,这样的交情也难怪卫浮烟对他有几分依赖了。   去,辰国皇宫做客?   所以眼前人不是辰国人,却拥有进入皇宫的资格?   连城似乎知道他的猜测,点点头却看着卫浮烟说:“浮烟,小时候你问我身份,我怎么说的?”   卫浮烟扑哧就笑,颇有撒娇味道:“这也不记得了吗?月国朱雍王的义子。”   连城摇头,笑意明快:“不记得,谎话怎么可能全都记得。”   陆仲蹙眉,却见卫浮烟十分亲昵地请捶了连城一拳说:“我知道,月国朱雍王只有一个女儿,封号灵斐郡主,就是拓王的侧妃单夜茴。”   “那我呢?你都不查?”   卫浮烟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无所谓。”   陆仲越发觉得此人在卫浮烟心中地位不凡,或许卫浮烟最爱的是周怀意,但是能让她最无忧无忌的则是眼前这位救命恩人。可以想象卫浮烟在幼小的年纪被亲人鞭笞逼落荷塘且无人援手时的绝望,那种绝望甚至蔓延到卫浮烟都不敢靠近荷塘。   可是彼时有多绝望,那个救她脱离困境的人就显得多么高大,日渐绝望,这种高大也就日渐明显,甚至直到今天,卫浮烟明知被骗也坚持珍藏这一份温柔,只怕对周怀意也未曾提起过。   陆仲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位名叫连城的,却见他抬起一只手抚上卫浮烟眉梢发际,神色之间浓浓的宠溺一览无余:“幸而我人品上佳,否则你一世堪忧。”   卫浮烟眸子发亮,笑意明快。   “我叫连城,姓单。”   “单连城吗?你果真叫连城,你没有骗我,连城,单——”卫浮烟生生顿住,单连城,单连城,她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了。   周怀意提过,月国镜玉公主的姐姐,夜郎将军单连城。   单连城神色半分未变,只像哄小孩子一般拍拍卫浮烟的肩膀说:“怀王说曾与你提过我,果然不假么?没错,我是月国的夜郎将军,怀王未过门的侧妃镜玉公主单夜玫的兄长,我是单连城。”   他刻意给卫浮烟一个思考的时间,而卫浮烟也的的确确开始逐渐冷静下来了。   英雄还是当日的英雄,天神还是当日的天神,但是卫浮烟不再是当年在荷塘中带着满身鞭笞血痕挣扎求饶满心惊惧的小姑娘了,她会思考会筹谋,会分轻重缓急,会想要撑起这个大难将至的怀王府。   陆仲依旧一脸高深莫测地斜倚在石门旁,冷冷静静地审视一副飘逸姿态的单连城和既像在困惑又像在深思的卫浮烟。   许久,两个男人都快等烦了的时候,卫浮烟终于恢复以往的平静问:“怀意他找你来做什么?”   陆仲不露痕迹地轻笑着略点了个头,却被一旁笑容玩味的单连城抓了个正着,两人目光相接,各是促狭,只是单连城目光里总是多几分空灵的飘逸。   “你能理清楚思路,这很好。怀王将你托付给我时说了一大推计谋,我都认为不可行,他却说攻克难关的一切可能都建立在你足够聪明、足够冷静又足够坚强的基础之上。我总算明白了,若连我都无法迷惑你,想必只有怀王一人可以做到了,我很欣慰。”   不等卫浮烟再说什么单连城便徐徐道来,就像他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住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为卫浮烟讲述这个故事一样。   “怀王很爱你,了解你,放心不下你。接下来所有的故事都基于这三点,而我只是被托付过来讲故事的人。”   “大约四个月前,我在封地夜郎收到一件秘密的礼物,说秘密是因为画是赫赫有名的不夜城四鹰中的一位偷偷潜入我府邸送来的,说礼物只是因为我一直珍藏。那是一幅画像,里面画的是你,而周围开满明艳荷花,那个荷塘竟与你小时候跌落进去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我知道,小时候是我救了你这件事瞒不住了。辰国皇宫禁止私论此事,我本当一辈子当做没发生过,但是很不幸有人也知道,他甚至绘出了你二十岁时的样子,而你不开心,从画中便可知道你不开心。”   “我想,无论如何我需要来一趟洛都了。为了看你过得好不好,或者为见一见居然查到此事、并不对我深究、却坚持继续往下查的人。”   卫浮烟低低垂着头,许久才说:“他在查我,我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连累了你。”   “连累?”单连城惊讶,旋即深深笑开,飘逸的姿态自成一抹风景。   “没有所谓连累,我和怀王是真真正正的合作,男人与男人之间交换的信任与义气,”单连城笑意更为空灵,“彼此利用罢了,与你无关。不要打岔,毕竟对你和盘托出也是怀王托付的要事之一。”   第三十四话 月国旧事   “这个,你可认识?”单连城从怀中摸出一物,卫浮烟一眼便知那是什么了。   从单连城掌心拿起那枚在她颈间戴了几年的白玉,卫浮烟觉得不可思议:“所以说我的白玉锁果真是你们月国的宝藏吗?”   单连城笑着摇摇头:“不是,绝对不是。你大约听说过夜郎将军是个痴傻之人,那几年我装疯卖傻为的就是查探碧波流岚。说来可笑,我是不信宝藏救国这传说的,但是既然月国的臣民都信那我只好一直找下去。多年查寻不得后我终于明白,也许碧波流岚只是一个神话,与所谓宝藏并没有关系,它不过是让月国人有了一致的梦想,并为了宝藏这个梦想而在极端情况下同仇敌忾而已。”   卫浮烟细想一下,连城说的的确对,这世上怎会存在一个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形态什么用处的宝藏,却足以左右国运呢?若说这东西真得存在,怕就只有民心了。   “那么怀意为什么会把这白玉锁给你呢?它并不是月国宝藏碧波流岚,不过是一块还不错的玉罢了!”   陆仲斜倚石门,突然插嘴道:“没人能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大约也就没人能确定它是不是假的。”   连城赞许地点点头说:“极好,正是如此。这白玉承载的故事足够让人以为它是真的碧波流岚了,宝藏在手,坐拥天下,我要的也不过是这一点愚昧的民心而已。”   “承载的故事?”卫浮烟惊讶。   连城笑:“承载的,我和怀王编造出来的故事。一是你父皇临终定计时将这碧波流岚托付给你皇兄,二是你皇兄登基后,在你十四岁时将它作为及笄礼物送给你,三是你外嫁和亲时将它带到黎国来,引发拓王、怀王、次虚侯相争,四是我们月国皇室无意间得知这一切,我和妹妹镜玉便来这里苦苦寻找,五是我历尽辛苦拿到了这碧波流岚,我拥有宝藏,天命所归。你说,这故事如何?”   卫浮烟和陆仲不约而同地笑开,对周怀意和连城都十分赞叹。如此一来,沾上皇室,沾上三国纷争,沾上厮杀抢夺,这玉纵是块平常的玉也该稀罕起来了,更别说玉本身就是稀世珍宝。只要连城将这些事宣扬出去,只怕至少有一半人相信这就是月国宝藏碧波流岚。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但是连城,你怎么回月国?怎么回封地夜郎?”   陆仲听卫浮烟这样问眉头一皱,心底不解他是如何突破重重险阻来到黎国洛都的。   “我妹妹镜玉公主,你可曾见过?”见卫浮烟摇头,连城又紧接着说:“镜玉来黎国,自然是带足了人马,可是中间遭遇两次此刻,侍从多有损伤,所以又补充了两次人马。我便是第二次时混进来的。至于夜郎,现在那里就有一个病重不能见人的夜郎将军,留守的都是心腹,没人会怀疑。”   卫浮烟点头,原来如此,这计谋细致周详,月国皇室里也许久没听过有像连城这般作为的人了。如果他像周怀意一样天生就是有资格争权夺位的皇子,只怕现在月国江山已定。   “至于我和怀王……从何处说起呢,嗯,就从一开始说起好了。”   单连城开始简单讲述一个故事。   一开始向连城和镜玉公主伸出双手的人是辰国皇帝,也就是卫浮烟出嫁前的皇兄卫明琛。卫明琛显然不知道连城是装傻充愣,于是直接派人找到了镜玉公主,要和镜玉公主谈条件。彼时连城封地夜郎还是穷山恶水,连城空有大志却没贤人可用,没粮草可战,没钱财可营,所以连城和镜玉公主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卫明琛的意思很明了,辰国地处江南自古物阜民丰,但是男子多文弱,百姓又贪恋安逸,他们并不惧怕战争,不过但凡有可能是一定不愿开战的。月国多年以来内部厮杀政权混乱,跟辰国的交情也是好了断、断了好,并且现在握有实权的朱雍王又对辰国充满了敌意,卫明琛想要插手月国政权实是无可厚非。   至于找到连城,全完是因为一来连城亲妹妹镜玉公主有“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太好利用,二来连城那时正装傻,比较容易操控,三来夜郎地处西南偏隅,天高皇帝远,万事都方便。   唯一可惜的是算错了最关键的一点——那个他想要扶持来做皇帝的人,连城,不过是装傻而已。   接下来就轮到镜玉公主出场了,镜玉公主自从第一次在洛都见到周怀意就一见倾心的事是三国之内人尽皆知的,但是据连城所说,镜玉公主自小对情爱之事看得极淡,除了对他这个亲生哥哥,还没对什么人笑过,想来是个冰山美人。镜玉公主从无比张扬地放下话说非周怀意不嫁可是就拉开了一场战战兢兢的大局。   当然,战战兢兢的只有连城和镜玉公主。一方面让镜玉公主嫁给周怀意是辰国卫明琛的意思,他想要镜玉公主介入卫浮烟和周怀意,另一方面连城和镜玉公主也有自己的心思,他们试图摆脱辰国皇帝的控制,转而和周怀意联手。   “为什么竟是和他联手?”   卫浮烟这一问就打断了连城的故事,连城也不计较,只笑着说:“我说我只是在赌,你信么?夜玫说黎国的昌熙帝至今留着怀王母妃生前所居的兰苑,于是我赌这帝王独留一份情深意重,对怀王也会有些许父子之情。那时我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只有赌。”   这夜玫自然就是镜玉公主了。对于镜玉公主,卫浮烟一直对她即将成为周怀意侧妃一事心存芥蒂,然而紧接着她就对这公主充满了赞叹,甚至深深觉得,这样的女人配周怀意实在是委屈了,委屈紧了。   镜玉公主告别哥哥连城,带着几个侍从三次前往洛都。她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美人”,月国当权者朱雍王也乐得带这远亲小辈儿出去撑几分面子,于是几年之间镜玉公主在洛都和夜郎之间来往数次,并冷静细心地将洛都的情况一并传给了连城。一个女子,尤其还是一位兼备了美貌与名气的女子,抛头露面独挑大梁之中所受的委屈辛苦可以想象,连城说起这段故事时一贯飘逸的神色终于浮现愧疚与心疼。   连城声音恍惚,淡淡对卫浮烟说:“我们夜玫,原本也该是绣花煮饭的好姑娘,却让时运逼着学会察言观色,学会与人争斗,还因为要做足爱慕怀王的姿态,眼见已经十九了也未曾好好寻个夫家。我着实亏欠她太多。”   “哼!时运?没有你,镜玉公主怎么会走到现在这步田地?如今月国天下你唾手可得,倒把自己的过错推得一干二净,竟怪起了时运?!”   卫浮烟和连城双双回头,看到一旁戴着面具、眼神透着冷笑的陆仲。   连城的故事太漫长,他本身的姿态也过分飘逸,说每一件事时都不紧不慢,于是卫浮烟几乎要忘了还在一旁听故事的陆仲。   “是啊!”连城苦笑,“我连累了我们夜玫,她本不必如此的。”   镜玉公主单夜玫最近为连城做的一件事只怕就是带连城来洛都了。从夜郎到月国和黎国的边境,这本不是多容易的事,但连城收到了周怀意的密报,知道要和周怀意联手的计划终于走到了比较有希望的这一步,只是连城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镜玉公主就已经把全部的计划设定好了,只让连城依计行事便可。   镜玉公主,卫浮烟不得不叹,她自愧弗如。   “于是我来到洛都见到了怀王,我和怀王达成协议,他会保护镜玉公主,并切断辰国皇帝对夜郎的监视,但在他离开洛都的这段时间,我也要将我们所有的计划对你和盘托出,同时保证你在这场争斗中脱身。”   “脱身?”卫浮烟和陆仲异口同声,语气中皆是惊讶。   “怀王说,你极厌恶这名字,也厌恶这身份,更不喜欢做一个王妃。他定下计谋让你脱身,只为了让你光明正大地用另一个名字生活,白苏烟,是么?”   连城淡淡笑开,不乏揶揄之态。   “除了这些,怀王让我嘱咐你三件事。”   第三十五话 怀王筹谋   卫浮烟早已经呆了。   若卫浮烟属于辰皇的大计,是否白苏烟就只属于我?   周怀意的话忽然飘过耳畔,卫浮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自小顶替别人身份长大,对别人的父母行孝道,对别人的哥哥撒娇,最后顶着别人的名字嫁给了别人指腹为婚的夫君。若说完全不介意,未免太假。   周怀意知道她介意,却从未提过让她换回从前的身份活着。以为这人性子冷惯了也不会注意到她这种小心思,可是没想到他出征之前单单又将这事布置下了。   想到这里卫浮烟心中思念狂潮简直不可抑制,那是镇守边疆是上战场,谁也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可她竟没同他告别,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若是……若是……   连城看到她瞬间失神,一手重重拍上她肩膀说:“你这个男人我虽不喜欢,但是对你还算好。”   陆仲听闻此言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被连城敏锐地察觉到,然后看到那飘逸的连城嘴角浮现一抹古怪的笑意。   连城一言将她拉回现实,毕竟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卫浮烟很快便恢复进门之前的坚强,直接问连城:“怀意交代的三件事是什么?”   连城赞许地点点头说:“你懂得大局为重,甚好。第一件事,次虚侯的意思就是怀王的意思。”   卫浮烟一怔,次虚侯周远之什么意思她心里很明白,坐拥燕京造反篡权是不归之路,还能有什么意思。于是笑道:“连城,你知不知道次虚侯什么意思?”   连城摇头道:“此人喜欢游历四方,夜玫很难探查到他的信息,是以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怀王既然如是说来,那便是即使次虚侯要造反我们也要依了的!”   卫浮烟抿嘴一笑,轻声说:“不错,他正是要造反,他要当皇帝。”   “原来不是怀王想当皇帝吗?”   卫浮烟扑哧便笑了,十分确定地摇头说:“他若有心抢,也就没远之什么事了。我的男人我清楚,他母妃当年是在皇权重压之下被迫入宫,又在后宫争斗中不幸早亡,最疼爱他的姑姑兴国长公主也死在夺嫡之争中,现下自己幼弟九皇子又落到被赶出宫借宿怀王府这等田地,他对这皇宫对这皇权只有痛恨没有喜欢,这位置给他他都不要的。”   连城和陆仲同时笑着摇了摇头,连城道:“每一个远离皇位的人都能说出不想要皇位的许多理由来,可是一旦唾手可得,心底便有魔障了。你不如现在就想想,他若登基,又放你走,你如今的信任走到头来会是个什么模样。”   卫浮烟低头一笑,竟不多想便道:“不会的,不过这么大一个天下,不过这么远一个距离,既然相爱,他不来,我过去便是。一样是要在一起的。”   连城和陆仲再度十分默契地摇了摇头,似乎同时暗叹了一口气。   卫浮烟固执,不再纠结那个话题,直接问道:“第一件事,不论次虚侯做什么我都支持,第二件事呢?”   连城起身从一旁的石柜中取出一个红布小包说:“这是一方免死令牌,黎国昌熙帝秘密赏给怀王的,估计朝中没什么人知道。怀王说你接下来想斗垮拓王?他把所有能留下的人都留下了,可终究是不放心你,所以留着吧!”   卫浮烟手有丝不可抑制的颤抖,打开红布包里面赫然是一方赤金令牌,上面依稀写着几个字:天道其昌,大道其熙。背面只有一个字:怀。可见是特地为周怀意打造的。   卫浮烟心底止不住一声叹息,远之和他素有嫌隙,虽说远之绝对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人,但远之一旦篡位成功,他这拥兵自重的南征将军岂不是要受尽朝臣怀疑?到时候指不定是怎么个状况,他竟不为自己留着这方免死金牌。   卫浮烟收起免死金牌,默默定了定神,问连城道:“第三件呢?”   连城突然笑意轻浅,若一池碧波被被风吹动,端得是轻灵飘逸又优雅。   “第三件事,你要为我们夜玫找一个好婆家,哎,别急,这件事虽说是我求怀王的,但怀王毕竟是同意了的,我不会拿夜玫的终生大事开玩笑。”   镜玉公主已经是许给周怀意的侧妃了,普天之下谁还敢要她,周怀意和连城想得未免也太简单了一些,她又要去哪里找一个人,配得上这样情深义重侠骨柔肠又美艳绝伦的女子呢?   连城噙着一丝笑若有似无瞟了一眼陆仲,卫浮烟顺势看过去,却见陆仲抱臂而立,低着头正微微发呆,对他们二人放肆的目光恍若不知。   卫浮烟心底一乐,想想方才听的镜玉公主的故事,再看看眼前不失风流倜傥又绝对忠肝义胆的陆仲,越发觉得二人相匹配了。许是连城也因方才陆仲为镜玉公主的一句辩驳而动了心思,可是陆仲这边……   “这件事我记下了,回头与你说结果。”总也要陆仲亲自点了头说喜欢才行,她没有决定权的。   “那么连城,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我想让陆仲的人转移到这个地宫来,你看怎么样?”   连城再度瞟了一眼陆仲后对卫浮烟郑重道:“这就走了,我和怀王的交换条件只是如此而已,我转达完你必须知道的消息就可以走了。不过夜玫暂时无法离开,你请个人保护她如何?”   卫浮烟自然知道连城的心思,见他死盯着自己,只得轻叹一声说:“小时候欠你救命之恩,还以为这辈子都还不上了,终于有一天也轮得到你请我做件事,唉!”   连城不置可否。   “陆仲……”卫浮烟轻唤,然而陆仲仍是有些呆滞地低头想着些什么。   卫浮烟只得来到陆仲面前问;“陆仲?”   陆仲蓦然抬头,面具也掩盖不了他瞬间的失神。   “连城的意思是,想请人保护镜玉公主。我倒是可以请繁花似锦的杀手来,但是如果你能答应就再好不过了。”在陆仲惊讶中,卫浮烟又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说:“大哥,连城可是有心让你做他妹夫的,你想好了再答应!”   陆仲僵僵地看了一眼笑得一脸惬意的连城,一张脸躲在面具后面看不分明,许久才十分别扭的点了一下头说:“大局为重。”   连城眉目弯弯看起来十分开心,正是此时只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陆仲一把将卫浮烟护在身后,连城也迅速起身来到二人身旁,却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宅子现在的主人、隐卫莫潭。   “王妃,出事了!满洛都忽然开始传一件事,说您不是真正的端阳公主,今日拓王还特地进宫面圣了!”   莫潭着急,卫浮烟和陆仲却是相视一笑。   “好戏即将上演,希望快落幕的时候,正好能逢上次虚侯打进洛都城啊!”卫浮烟感叹一声说,“拓王也是急了,没了秀姬这个局外人在一旁,他终究也是当局者迷了!”   “你回去吧!”陆仲和连城异口同声地说,语毕二人皆是一愣,陆仲僵硬地别开头,连城笑地一派云淡风轻。   最终仍是陆仲说:“回去吧,若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反倒给这宅子添麻烦!”   第三十六话 拓王中计   卫浮烟在怀王府等了整整三天,才等来了拓王一行人马。彼时她正和盛谦玉儿一起吃午饭,她做了周怀意最喜欢的清蒸鲈鱼,三人吃的温馨又安静,唯一可惜的就是周怀意不在。   “砰”得一声安然苑的门被推开,静候一旁的绮云立刻皱眉喝道:“哪里滚来了不长眼的狗东西,连怀王府都敢乱闯,一个个都不要命了吗?”   怀王府侍卫也匆匆忙忙赶过来,呼呼喝喝在挡在卫浮烟与擅闯者之间。   卫浮烟心底有数,自然不慌张,但是前方突然安静,人群自动分开退散留出一条路来,拓王玄袍下摆一抖,威风凛凛跨过门槛走进来。   “怀王妃别来无恙。”拓王眉目俊朗,微笑之间毫无戾气。   卫浮烟的位置正对门口,自然也是正对着拓王。她优雅喝尽最后一勺汤,拿帕子拭了嘴角才起身行礼:“给拓王请安!”   盛谦这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筷子当啷一声就掉在了地上,这一掉盛谦更慌张,连忙低头看那筷子,模样狼狈至极。   玉儿也僵了僵神色,尔后暗拉了盛谦的手,二人一道起身给拓王行了礼。   “免了吧,自家兄弟,何须客气!”   拓王上前似乎极感兴趣地审视着三人的饭菜,然后不冷不热地轻叹一声说:“老四也是,走了也不把府上安顿好,让怀王妃受委屈了!”   这算是抓到耗子的猫总是要先玩弄一番么?想到这里卫浮烟禁不住暗笑,倒是把自己比作耗子了,她抿嘴笑笑着摇了摇头端正了神色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倒也谈不上委屈。只是不知拓王兴师动众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   “啊,这个!”拓王一拍脑门,像刚刚想起来此行目的一般恍悟道,“哎,一心只愧疚打扰了怀王妃用膳,竟差点忘了父皇交代的差事,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怀王妃,接旨吧!”   卫浮烟抿嘴一笑,跪地拜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媳周卫氏接旨!”   拓王居高临下睨了卫浮烟一眼,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打开一卷黄绸,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怀王妃卫氏,恭谦敏惠,温良贤德,特加封一品持瑞夫人,赏玉如意两柄,长命锁两挂,金碧浮莲十二朵,翠湖烟锦二十匹,并黄金两千两。钦此!”   卫浮烟心中一惊,怎么可能!坊间盛传她这端阳公主是假的,这时候昌熙帝竟不查一查,反倒要公然赏赐吗?   她可全靠这一赌来扳倒拓王,这一算可是万万错不起的!卫浮烟脊背发凉,见拓王紧盯着她笑得古怪,一咬牙仍是道:“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双手接过圣旨,卫浮烟眼见着拓王的人将那一件件赏赐的珍宝呈上来,玉如意,长命锁,金碧浮莲,翠湖烟锦,还有几个人抬上前来的黄金,总觉得这每一件赏赐都有莫大的深意,但一时心急,竟参不透个中奥妙。   卫浮烟拿着圣旨刚要起身,却见拓王眼中凶光一闪,施施然从广袖中取出另一卷明黄软绸卷轴。   两道圣旨!   什么情况下需要连下,不,是同时下两道圣旨?   “怀王妃接旨!”   事情全然不在预料之中,卫浮烟一身冷汗,僵硬地跪下道:“皇上万岁万万岁!臣媳周卫氏接旨!”   这一声底气骤减不少,盛谦玉儿和绮云都听得心慌,拓王却是真真切切微扬了扬头,神色中透着股子冷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刑部、礼部查实,辰国端阳公主已于三年前病故于辰国。卫浮烟欺君罔上,诈取圣恩,扰乱辰黎两国邦交,论罪当诛。特令羁押天牢,择日斩首示众。钦此!”   卫浮烟愕然抬起头,一句话脱口而出:“什么?”   拓王闻言笑意更为浓重,他走到卫浮烟跟前蹲下身来与她对视,目光中裹挟着千军万马的杀气,伸手紧扣她下颌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你说是什么?”   卫浮烟看着拓王神色呆滞,为什么?既然要查她,先前为何还特地下一道圣旨封她为一品夫人呢?   拓王面露嘲讽,单手钳着她的下巴生生带她起身,卫浮烟只觉得脖子要断掉下颌要碎裂,然而逐渐起身的过程却恍惚想到一个问题:拓王不知道她有身孕了……   拓王要是知道她有身孕,便会明白这局无论如何都伤不到她,因为皇上一定会保周怀意的孩子,这一点几乎人尽皆知。   皇上刻意不告诉拓王?还是拓王打算玉石俱焚?   眼看这局势完全按照自己设定的路线走,卫浮烟原本不想多生枝节,但是拓王手劲儿越发大了,卫浮烟生怕伤到那来之不易的孩子,不得不艰难开口道:“拓王殿下,皇上的意思是……让您……就地处决妾身吗?”   几位打扮像是御前带刀侍卫的人走上前来,沉声道:“拓王……”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拓王冷哼一声蓦然松手,卫浮烟倒退半步眼见便要跌倒,却听绮云惊叫一声:“王妃!”匆匆赶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拓王看着绮云略略皱眉,盯着绮云上前半步,神色之间满是若有所思。   绮云压低头避开拓王的视线,小心扶卫浮烟站好。   盛谦和玉儿原本能躲则躲,这厢也看不下去了。盛谦上前忿然道:“三哥,你的对手是四哥,不是四嫂这一介女流,男子汉大丈夫对女人动手,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玉儿也跟着道:“拓王殿下是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将军,素来受我黎国西南边境百姓拥戴,若他们知道咱们的拓将军现如今要对女子动粗——”   “你一介罪臣之女,连带着老九皇子的尊贵折损了一半,还有什么资格开口?!”   玉儿脸色瞬间煞白煞白。   盛谦脸色也不大好,当下扯过玉儿的手说:“三哥——”   “盛谦,退下!”卫浮烟厉声喝道,“拓王是来传圣旨的,容不得你们没大没小不分尊卑!不知分寸!”   盛谦和玉儿立刻噤声,明知卫浮烟这是护着他们,却也难说出什么话来。   事情能顺利走到这一步已经是莫大的惊喜,卫浮烟几乎可以看见一只张大的口袋,拓王正带着不明真相的笑意一点一点走进去,而他大约永远都不会知道,口袋的确是卫浮烟准备的,但现在张着口袋请君入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皇昌熙帝!   卫浮烟此刻正是胸有成竹。   “妾身遵旨,叩谢圣恩!有劳拓王传旨,妾身万谢!”   拓王眼看着这弱女子盈盈起身,虽面色灰白,但眼神中毕竟透着坚毅,好一个卫浮烟,好一个老四的女人!   “拓王殿下,妾身尚有一事未了,不知拓王可否通融片刻,容妾身安顿好府中事宜?怀王不在,九皇子和九皇子妃这厢总不可怠慢了。”   盛谦拥着玉儿,两人打扮的如平常人家的夫妇,此刻又都惊怒不定,看起来全然没有一丝皇子皇妃的风范。拓王冷笑了一声讥讽道:“活该站错了边!”   盛谦脸色更加不佳,忍不住说:“三哥,你对我们兄弟二人从来都不好,但是我哥不想让我卷入其中,所以我才一直忍着。我也是这黎国的九皇子,你不要以为你能凭白欺负了我和玉儿!我哥不在还有我,怀王府也不是任你撒野的地方!”   园中立刻稍静了片刻。   这话若是别人说便算了,偏偏是最没心机最单纯没势力的九皇子周盛谦说,人人都目露惊疑,尤其是拓王和卫浮烟更是不得不揣测:难道昌熙帝令留了什么保护伞给盛谦?   周怀意和盛谦的生母都是昌熙帝最爱的藤萝夫人,没道理昌熙帝那么护着周怀意却对盛谦不闻不问,若周怀意有一个免死金牌,那么盛谦会不会也有一个?   卫浮烟先行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说:“盛谦,带玉儿回房,没你们的事!”   拓王面色沉暗,冷哼一声吼嘴角扯出一抹嗜血的笑意:“老九,你三哥我拭目以待!”   第三十七话 拓王之悲   拓王之所以不屑一顾并不是不知道盛谦在昌熙帝心中的地位,是因为他从来不屑于将此人看做对手。   卫浮烟明白这一点,拓王和秀姬一样,太高傲了,过分高傲了!   偏头低声嘱咐绮云道:“我枕下之物,送给玉儿。”然后拍拍绮云的肩膀说:“我把怀王府和九皇子夫妇交给你了,绮云。”   绮云跪倒在地忍着没哭,只是点头不住地说:“绮云明白,王妃放心!”   -   一直到昌熙帝御书房门外卫浮烟都还在想方才拓王在路上说的话。   彼时马车正路过松鹤楼——自然不是拓王的松鹤楼,是卫浮烟特地请工部余侍郎仿建的松鹤楼,拓王看着“松鹤楼”三个大字忽然笑道:“在燕京的时候本王说过,等你和老四来了洛都,本王和老四对弈,你来煮茶,让秀姬做些糕点。只可惜再没那个机会。”   卫浮烟也悠然笑开:“拓王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有几分真心?”   马车颠簸,拓王笑而不答。   “你与怀意的嫌隙,并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卫浮烟低头柔声道,“怀意这一生不顺,我思前想后,八成与你和柴贵妃是分不开的。那么小的年纪怎么会单独出宫?又怎么会误入了狼群?等复又回宫,怀意不说他师父不说,宫中却有谣言说他是从狼群里回来的,试问若非元凶,深宫之中的女人又怎能得知这些呢?再说怀意母妃藤萝夫人备受荣宠,从入宫开始便被皇上保护地滴水不漏,怎么会一夜之间暴病身亡了?兴国长公主与藤萝夫人是闺中密友,怎会在做了妯娌后反而突生嫌隙、甚至要被迫远走燕京一生不敢回洛都?还有怀意的母弟盛谦,你在他身上下毒,在他成亲当日纵火烧府,可曾有一瞬因为他是你弟弟而心怀愧疚?拓王殿下,你如此对怀意,还说什么把盏言欢呢?”   卫浮烟语气轻柔,似在说着曼妙的情话。拓王正襟危坐,玄色的苏绣茧绸袍看起来生冷又阴沉。   他笑道:“现如今你死到临头,本王也不惮跟你说真话。没错,本王一刻都没拿老四当兄弟看过!公主你也是身在帝王之家,明白不进则退、不攻则灭的道理,若不是本王当初亲手将他推入设下阵法的丛林,只怕今日太子之位非他莫属。至于藤萝夫人,哼,后宫之中越是专宠专房越是树大招风,藤萝夫人的帐不能算到本王母妃身上,怪只怪父皇当日太过迷恋于她,别说后宫争风吃醋,连朝堂之上都有了闲言碎语,你以为父皇他不知道藤萝夫人是被本王母后下毒害死的吗?他知道,可是他明白死对藤萝夫人来说才是最好的!你以为父皇多么宠爱一个浑身带有狼性的怀王、多么宠爱一个至今看不懂朝中格局的老九吗?不,只是亏欠,等那份亏欠耗完了,你们依旧什么都不是!”   这些真相一点都不意外,她卫浮烟不管身份是真是假,都的的确确是在皇宫里长大的,虽说辰国皇宫没有所谓后宫争斗,但这些道理也不是不明白。令她惊讶的是拓王竟然愿意坦白一切——卫浮烟只是不信,他凭什么认定自己死到临头?   “当日你们将怀意诱进狼群之时,只怕也以为他回不来了吧?那么现如今你又怎能如此胸有成竹地说本王妃这次也是必死无疑了呢?”卫浮烟至始至终脸上挂着笑,不过的确没什么好笑的,只是故作镇定,不输那一份淡然气场罢了。   果然拓王神色瞬息万变,看着卫浮烟的神色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提防,拓王一边认为卫浮烟这等丫头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一边却又觉得此人能被周怀意看上必然不是普通常人。在这种纠结矛盾之中二人再无他话,可是到了宫门口,拓王在下马车前一刻淡然道:“他日我若为王,你必为后。”   卫浮烟一惊,却见拓王以一种近乎张扬的跋扈之态道:“所有属于老四的,本王要么毁掉,要么占有!你们害死秀姬,本王要你们生不如死地来偿还!”   “拓王便以为自己多么了解殷秀色吗?哼,自以为是!”   最后这一句的确是故意激怒拓王,她的人一直在查秀姬,但拓王将秀姬棺椁安置在自家园中,卫浮烟的人很难查到什么。与其如此不如让拓王自己盯着秀姬,现如今她需要的就是拓王不停地分心、分心、再分心!   “奴才给拓王请安!”   卫浮烟一个激灵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前方站着正恭敬对拓王行礼的汪公公。   汪公公只给拓王请安,算是默认卫浮烟待罪身份了,卫浮烟便恭敬行礼道:“妾身周卫氏给汪公公请安!”   汪公公面色不改,既不推托也不受了,只微微頷首表示听到。   卫浮烟看汪公公的态度便知皇上的态度了,皇上既厌恶把事情闹大,又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于是只得雷声大雨点小地将她先行控制起来,表示皇上已经关注此事,就像汪公公只是略略颔首一样。   书房中除了皇上另有几位大臣,卫浮烟对朝臣并不熟识,只觉得近旁一个人长相同余丝扣有三分相像,约莫正是余丝扣的爹、工部侍郎余大人。   那就有意思了,卫浮烟即便身份有假,牵扯到的也只是礼部、刑部几个,万万和工部没什么牵连的,看来今日的御前会审,没意思得紧哪!   卫浮烟正欲行礼,便听到前方龙椅上之人先行说了一句:“朕给过你机会。”   那声音低沉落寞,明显流露出极大的失望,卫浮烟直觉地认为不是说她,绝对不是。   “臣媳(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万岁!”   “老三哪,”昌熙帝精神不错,一点都不像病入膏肓之人,他直接对拓王招手道,“老三,你过来,赐坐。”   “谢父皇圣恩!”   汪公公在皇上左足旁添了一把椅子,拓王行礼后坐下,神色越发正义不可侵犯。   “老四媳妇,这几日朕听到一些传言,说你竟然不是真正的端阳公主,朕念老四出征,你独自当家辛苦,特加封你一品持瑞夫人,却不料出现这等意外。满朝臣子需要一个交代,辰黎两国邦交也需要一个交代。现如今朕给你机会,你开始解释吧!”   卫浮烟惊愕地抬头。   圣旨上写,刑部和礼部已经查明此事,既然召集诸位大臣前来,想必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可是现在竟然什么都不说就先让她解释?   一品持瑞夫人,一品持瑞夫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怀王妃卫氏,恭谦敏惠,温良贤德,特加封一品持瑞夫人,赏玉如意两柄,长命锁两挂,金碧浮莲十二朵,翠湖烟锦二十匹,并黄金两千两。钦此!”   卫浮烟心中豁然开朗,持瑞夫人,玉如意,长命锁,金碧浮莲,翠湖烟锦,黄金,这中间恰好有浮有烟,与之相伴的却都是最最吉祥的词,持瑞,如意,长命,而且所有上次都是双数且与二有关——卫浮烟现在是双身子的人!   所以那句,朕给过你机会,是说昌熙帝给过拓王机会!   正想到这里,只听昌熙帝恹恹地道:“老三哪,朕乏了,这件案子交给你处理,满朝贤臣都在一旁看着,不可偏颇,不可大意。”   情况急变,卫浮烟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拓王。   “儿臣遵旨!”拓王行礼之后转身,对着满朝大臣稳稳当当说,“传人证物证!”   第三十八话 天子会审   首先进来的是一双妙龄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端得是举止端庄,秀外慧中。卫浮烟自然认得,怀王府侍婢,春分秋分姐妹。原来提前将春分秋分撤走,是为了现如今这招棋。   “奴婢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拓王千岁!”   拓王淡然道:“堂下所跪何人?”   “回禀拓王,奴婢春分。”“奴婢秋分。”   拓王正襟危坐问道:“春分秋分,这位白衣女子,你们可认得?”   春分和秋分压低了头齐声回答:“回禀拓王,奴婢认得,这位是怀王妃。是春分和秋分的主子。”   “既是主子,为何不行礼?”   卫浮烟冷笑着看春分不紧不慢地磕头道:“皇上明鉴,拓王明鉴,春分秋分原是怀王府上家奴,虽不敢妄自标榜忠义,但对怀王府绝不敢有二心。之所以不向此人行礼,是因为此人虽有怀王妃的名号,却根本不是怀王妃,她受不起怀王府家仆这个大礼!”   春分这话一出口御书房里顿时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昌熙帝闭目养神似是睡着,诸位大臣的窃窃私语便显得十分放肆。   “……怪不得怀王……”   “拓王这次真是……”   “……可惜怀王远征,可惜可惜!”   各种闲言碎语一窝蜂挤进卫浮烟的耳朵里,卫浮烟暗自好笑,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昌熙帝,神色丝毫不乱。   “春分秋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你们凭什么说此人不是真正的怀王妃?”   春分秋分相视一眼,只听春分再度道:“回拓王话,端阳公主嫁来黎国之前,奴婢们就已经看过端阳公主的画像了,真正的端阳公主容貌极为艳丽,神色……恕奴婢直言,神色略带几分跋扈。奴婢虽不曾接触过端阳公主,却记得许多公主的趣事,听闻端阳公主十几岁便随辰国椒图王入匪穴贼窝,也是个豪情万丈的巾帼女,又传言端阳公主对辰国礼部侍郎范大人用情至深、听闻要远嫁黎国甚至不惜以绝食相要挟……种种真公主的迹象,都与眼前这位姑娘毫无相似之处!”   卫浮烟眉毛抽搐,挑得她快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些周怀意早在燕京就拿来质疑的理由现如今竟然还被用着,并且一路用到了天子面前御书房上。   各位大臣的议论之声更加古怪。春分说的真真半个字都不错,从前的卫浮烟的确是那样嚣张豪迈的,甚至说对范方桐用情、出嫁前绝食要挟也都确有其事。大臣的议论纷纷指向卫浮烟,似乎听这几句话便足以认定卫浮烟的确是假公主一样。   拓王满意地看着御书房内场景,声音飘渺地道:“这些,不过是猜测。”   御书房中立刻静下来,朝臣们都在等拓王下文——拓王将人带过来,自然不是让她们来说自己的猜测。   这次终于换秋分说,秋分道:“回禀拓王,若无证据,奴婢自是不敢乱说的!”   “那就把证据呈上来。”   春分秋分一起涨红了脸,都目光躲闪闭口不言,简直是在吊各位朝臣的胃口。卫浮烟只盯着看起来像是安然入睡的昌熙帝,半点不理拓王等人等事——她很清楚,再精彩的故事,再有力的证据,都敌不过这个具有最终裁决权的帝王一言。   拓王琢磨的是人证物证,卫浮烟琢磨的是昌熙帝一点小心思,她不信拓王能赢,更不信自己能败在此处。   “既然有证据缘何不呈上来?还是你们二人信口雌黄污蔑怀王妃?”拓王佯怒。   春分秋分连忙不住磕头,只听春分半带恐慌地说:“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诸位朝臣的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在面露为难的春分之上了,卫浮烟心中隐约猜到春分为难些什么,顿时笑意更是冷淡。   “只是这证据,在这位假公主的背上!”秋分忽然抢道,“真正的端阳公主是金枝玉叶是肤如凝脂,可是这位假公主的后背上遍布疤痕!”   “若是真正的公主,出嫁之前怎么也会把身上伤疤一一除掉以示对夫家的尊重,可这位假公主许是来得急了,背上伤疤之多,简直是触目惊心!”春分也急切地补充道,“请拓王恕罪,奴婢二人的证据,就是这假公主自己!从容貌,到性情,到这一身疤痕,都足以证明她不是真正的公主!”   御书房里四下俱寂,沉默片刻后探讨议论之声又轰然炸起,卫浮烟的目光终于从昌熙帝身上稍稍移开,落到一旁笑意轻浅的拓王身上,四目相对,拓王似冷哼了一声,片刻后打断朝臣议论问卫浮烟道:“来人,为怀王妃验身。”   立刻便有太监和宫婢匆匆走上前来,卫浮烟一眼扫过淡然笑道:“不必,确如春分秋分所言,妾身后背满是伤疤。”   朝臣议论之声更大,卫浮烟敏锐地察觉到昌熙帝撑着额头的手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拓王殿下,妾身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拓王看了卫浮烟良久,终是道:“怀王妃请说。”   卫浮烟声音陡然一扬,开始反击:“方才拓王和春分秋分的对话,妾身一字不落地全听进去了,但同时,那些话妾身一字不落地全部有疑问!”   拓王瞬间半暗了眼神,卫浮烟当即继续说下去:“一来,拓王府与我怀王府交情甚浅,我怀王府中婢女察觉到自家主子身份有异,不去禀报怀王竟去找了拓王你?二来,这两个婢女从三年半之前开始就入住燕京怀王府,彼时二人不过十一二岁,没任何机会单独出府,她们如何知道端阳公主旧事?不论是洛都还是燕京,怀王都下了死令不得讨论端阳公主!三来,妾身在洛都三年,从未让春分秋分伺候过沐浴更衣,她们如何得知我背上有伤疤?万万不可说是听人说来的,怀王府中只有绮云知道此事,绮云一个字都不可能跟这等地位相去甚远的婢女说!”   朝臣正自议论,卫浮烟痛呵春分秋分道:“你们二人,身为怀王府家仆,竟然趁怀王离家远征逃离府邸、并与拓王一起陷害本王妃,更不惜颠倒是非妄图愚弄圣上祸乱朝纲!真是好大的胆子!”   春分秋分顿时面如死灰。   昌熙帝的手再度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卫浮烟确信昌熙帝还听着心中便有了十成十的底气,当下对拓王道:“拓王殿下,还有什么人证物证便一并拿出来吧!妾身倒是要瞧一瞧,如何怀王一出征,妾身的王妃身份便不是那身份了!究竟是妾身的身份是假,还是有人妄图在怀王出征之际打压咱们怀王府!”   御书房立刻静谧片刻,拓王脸色也越发阴沉。   “传,人证!”   又是人证,卫浮烟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前方似乎在沉睡的昌熙帝。   “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拓王千岁!”   卫浮烟脊背一凉,冷汗倏然满背。   “殿下所跪何人?”   “辰国宫婢,沈青荷。”   第三十九话 证据确凿   沈青荷青衣裹身,素簪挽发,目光平静如水。   死水。   卫浮烟猜得不错,当初死在怀王府大门口、让柳轻舟近乎癫狂地要杀死她的那个人,果然不是真正的青荷。然而等青荷跪在身边卫浮烟才清楚地察觉到,青荷仍旧是死了。身边的这个人她没有呼吸。   若说从前她还有一丝一毫的愧疚,现在却是全然没有了。这一刻她空前想让拓王死,并且是用最惨烈的手法,让拓王府所有参与此事的人统统都陪葬!   “沈青荷,你可认得你身边这位白衣女子?”   “认得,怀王妃。”   “沈青荷,方才春分秋分指证,此人并非真正的怀王妃,因为她根本就不是端阳公主,你是辰国侍奉公主的婢女,你告诉皇上,告诉诸位大臣,这白衣女子究竟是不是端阳公主?”   “不是,她不是。”   朝臣顿时哗然。春分秋分说得再掷地有声都抵不过青荷一句话,因为青荷理应是和真正的端阳公主一起长大的,她最熟悉公主,所以最有发言权。   拓王一副沉思之态:“为什么她不是?本王看过端阳公主画像,虽说神采稍有不同,但容貌别无二致。天底下哪里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青荷目无表情地继续道:“画像是真的,人是假的。四年前端阳公主暴病而亡,然婚期将近,皇上派人四处暗查才找到容貌如此相像之人,遂令御医配药以忘旧事,然后施巫蛊秘术为她灌输记忆。她以为她是真公主,其实她不是。”   卫浮烟嘴角狠狠抽了一下,这一番说辞着实严密,直接将卫浮烟打入不可辩解的境地。能说什么?所有能够被拿来解释的东西都被说成是巫蛊之术灌输进来的记忆,她顿时变得可怜,但身份问题几乎无疑。   昌熙帝的眼睑也狠狠跳动了一下,一旁的汪公公连忙上前服侍,并为昌熙帝敬上一杯热茶。卫浮烟隐约觉得汪公公的身子侧得有些过头了,在这里看来就好像昌熙帝和汪公公面对面说了句什么。   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一句话,因为汪公公敬茶完毕从昌熙帝身旁退下的时候,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手也略带一丝僵硬。   全赖卫浮烟跪的位置好,正对着昌熙帝,因为跪着所以目光不会过高,刚好足以留意到昌熙帝汪公公手上明显掩饰不自然的小动作。而拓王的位置在昌熙帝侧前方,注意力又全部放在卫浮烟身上,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到。   “怀王妃,对于沈青荷所言,你有何解释?”   卫浮烟木然地想,若是昌熙帝的确对汪公公说了句话,或者给了汪公公什么条子,那么整个案子就已经盖棺论定,解释什么也就显得十分之多余了。   可是朝臣们还不知道,她要扳倒拓王,要给次虚侯留攻打进城的时间,只能从朝臣入手打击拓王。   “回禀拓王,妾身有解释!”   拓王侧目,神色之中的冷意不知何时已经一扫而空,转而变成掩藏不住的疯狂嗜血之态,那样子就好像在战场上杀红了眼,却突然找到了一举歼灭敌人的方法。   “请说。”   御书房中朝臣瞬间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全部落在了卫浮烟身上。   卫浮烟跪得膝盖生疼,一张脸上却满是张扬的笑意:“青荷说妾身的记忆是巫蛊之术灌输而来,那么之前的事妾身实在无从辩驳。但是这一场热闹下来,妾身也有了许多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拓王双眸之中闪动的光芒几乎疯狂,说话声音也带着压抑不住的躁动和颤抖:“直言无妨。”   卫浮烟笑意之间跋扈之意越发明显,大有豁出去的感觉:“青荷说妾身的记忆是巫蛊之术灌输而来,但她没有证据,换言之,若只凭人证一言便定下结论,那么谁又能确定青荷的记忆是真是假,或者拓王殿下您的身份是否属实?满朝大臣亦是如此,你们要如何证明你们就是你们?”   御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拓王面色端正,但目露杀意。朝臣皆寂,不久忽有一人说道:“如此的确不足以证明怀王妃身份是假!”   御书房中议论之声迅速四起,大家碍着昌熙帝毕竟还在,声音都已经尽可能压低,但这种刻意压低的、偶尔听得见一两个字的嘀咕才最最挠人心,拓王脸色越发不好,一只手在座椅扶手上僵得青筋暴起。   卫浮烟悠然接道:“恰如这位大人所言,妾身证明不了自己是真是假,但是这样的指控也着实无力了些。妾身是辰国皇帝亲封的端阳公主,是我黎国皇帝钦封的一品持瑞夫人,这些却是毫无疑问的。妾身不知拓王为什么忽然质疑妾身,更想不明白怀王府的春分秋分、辰国的宫婢沈青荷为什么竟然愿意为拓王作证。”   顿了一下,等到御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时才笑容明丽地说:“不过妾身最最好奇的是,那些春分秋分甚至沈青荷都不该知道的事,怎么此番却让拓王知道了呢?妾身自从出嫁,从未与辰国有任何联系,竟不知什么时候拓王跟辰国已经如此交好,连宫闱之中陈年往事都让拓王差的一清二楚,妾身实在是佩服,佩服!”   满堂哗然。   这句指控比拓王对她的指控严重太多了,卫浮烟是真假公主其实关系不大,无非是只要证明是假的,黎国便有十足理由攻打辰国罢了。但是拓王这厢的事情可是大了,若是他和辰国私下有联系,便是通敌卖国的大罪,别说必然没可能君临天下,就连这拓王身份保不保得住、这条命有没有危险还未可知呢!   拓王不知道,秀姬能给他的全部信息都是辰国宫闱中的旧事,是春分秋分甚至青荷都没资格知道的,拓王他要攻击卫浮烟的所有证据,都同时证明了拓王和辰国皇室牵连甚深。   而拓王也不知道,这就是昌熙帝最最忌讳的事!   昌熙帝每骂这些皇子一次、每拿这些皇子跟辰皇对比一次,都是在刻意种下仇恨。昌熙帝已老了,可是辰皇治理之下的辰国却越发强大,真真不似凡人可为。若是身体还好,昌熙帝定要与辰皇斗个天翻地覆较出个高下来,怎奈生死有命,大限将至。   这个时候,他最怕的就是这江山社稷终是要败给辰皇,所以他刻意培养仇恨,好教几个皇子都从心底与辰皇心生厌弃,并且这辈子都发奋图强誓要胜过辰皇。   这才是昌熙帝的底细,仇恨辰皇、永不为辰皇所利用的一个底线,但是很不幸,拓王想推卫浮烟下火海,却自己先踩上了这道线。   朝中议论纷纷,拓王却并不忌惮,只是淡然道:“传最后一位人证。”   卫浮烟隐隐觉得不安,拓王如此固执,昌熙帝又如此冷淡,这些就不说了,关键是事到如今连青荷这样被巫蛊控制的死尸人证都出来了,拓王还能请出什么人证?   “妹妹,是我。”   卫浮烟身子一僵,脑中一片轰隆,半天都转不过身来。   柳轻舟依旧身着丧服一般的纯白衣袍,只是束发锦带是白缎上绣着三瓣桃花,冷凝中透着三分孤高的妖娆。卫浮烟低头死死咬住嘴唇,她不懂柳轻舟为什么要来,她不信宿月姐姐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之后,他居然还要为拓王指证吗?   可是青荷的尸首被巫蛊之术操纵着默默跪在她身边,柳轻舟竟然一眼都未曾多看,就好像已看透,就好像已看惯。   “跪多久了?”柳轻舟声音里满是心疼,伸手便来扶她,“膝盖疼不疼?来,哥扶你起来。”   卫浮烟不敢抬头看他。   若起来,那便是承认柳轻舟是她哥哥了,她这边计划没任何影响,繁花似锦和陆仲都不会看着她死。但是柳轻舟呢?劫狱或者劫法场,两个人都比一个人更危险,万一到最后仍是连累了他怎么办?   她不能应下来,他第一次承认她是他妹妹、第一次承认他们的确是血浓于水的亲生兄妹,她却低头死死咬住嘴唇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前尘往事纷沓而至,二人之间屡次冲突屡次误解屡次决绝,都死死抵着她心窝,戳得那里血泪横流。   柳轻舟一眼都不看那似乎已经睡着的昌熙帝,更无视拓王和诸位朝臣的目光,只是跪在卫浮烟面前伸手抚上她的脸柔声说:“妹妹,你不认我?因为从前……所以,所以你不愿认我了?”   卫浮烟听得眼睛发酸,盯着柳轻舟同样跪地膝盖不敢抬头。   “那时我不知道是你……”柳轻舟喃喃地说,“我若知道,定会尽我做哥哥的本分……没了爹娘,长子为父,我却一天都没照顾过你……妹妹,你恨哥是不是?你该恨的,你该恨的,是哥该死,是哥来晚了……”   柳轻舟话语中满是悔恨与难过,压低了头的卫浮烟恰好看得到柳轻舟略微颤抖的手,那是行武之人的手,尽管已经算白皙,但手上的粗糙与遮掩不住的刀疤剑痕还是泄露这主人旧日的辛苦。   他是真心难过,也是真心悔恨,卫浮烟却不敢真心相认。她几乎后悔透露真相了,若不说,不论她的人生多么惨烈,至少都能保全她想要保全的人。   “柳公子,妾身不知——”   第四十话 离奇故事   “怀王妃,现如今说不知道是否太迟了?”拓王笑得着实嘲讽,“诸位大人,眼前这位公子姓柳,乃是怀王府上隐卫之首,大号柳轻舟。还有人怀王那位身份可疑的师父花错吗?这柳轻舟便是花错门下第二位弟子。换言之,柳轻舟不仅是怀王府下人,更是怀王的同门师弟。”   卫浮烟和柳轻舟一道皱起了眉头,身份可疑?还有,怀王府下人?   兄妹二人齐齐看向拓王,却见拓王笑容诡秘:“接下来的故事由本王亲自来讲,怀王妃,哦不,这位白衣女子的身世之谜。”   柳轻舟伸手扶卫浮烟起来,卫浮烟全部心思都在拓王身上,下意识便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待到起身之时双腿僵硬刺疼,才恍然发现她已被柳轻舟护在身边,御书房中各位朝臣都惊讶地看着她御前不跪、形同造反。   卫浮烟只是觉得奇怪,瞧柳轻舟这样子,他也很惊讶拓王竟然知道所谓身世之谜。   柳轻舟见她一脸疑问,低头在她耳边说:“我只说了我们是兄妹。”   知道拓王要将卫浮烟带来御前审问,柳轻舟便怀疑拓王是要破釜沉舟。皇上心底多么宠爱怀王,旁人不知道,他这跟怀王一道长大的人确是十分明白的。而这一点难道拓王会不清楚?竟然在怀王不在的时候拿卫浮烟开刀,拓王这步棋走得着实蹊跷。   所以他才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前来,不管这当口有什么变故,他都得在卫浮烟身边。他伤这妹妹太重,也欠这妹妹太多了!   拓王对他们的起身一副无所谓之态:“诸位大臣都是博闻广识之人,兴许听过几十年前辰国的一桩旧案。”   卫浮烟和柳轻舟相视一眼,彼此脸色都不大好。   “当时,辰国的太子,也就是端阳公主的父皇,征战月国,途径不夜城,遇上了他一生的劫数。”   竟然不是说三花堂的事?可卫浮烟细细一想,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拓王能知道什么三花堂旧事,无非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表象,而其他细枝末节譬如柳轻舟为何来了黎国、卫浮烟怎么从白家三女儿变成辰国长公主,这些连花错爹爹都查不到,拓王怎么可能知道?   除非秀姬告诉了拓王,但只为了区区一个拓王,辰皇根本没必要将棋局全部摊开。   所以卫浮烟直觉地认为,拓王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要开始编故事了。   “黎国、辰国、月国三足鼎立,彼此联合又彼此牵制。三国在常年征战之中互有损伤,放眼华夏唯一的和平净土就是三国相交之处的不夜城。彼时的辰国太子对不夜城究竟存什么心思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不夜城城主叶无殇按照应有的礼数接待了辰国的太子,并让辰国太子在不夜城一住就是三个月。”   卫浮烟隐隐觉得不安,这件事能跟他们的身份扯上什么关系?   “三个月后,辰国太子率兵攻打月国屡屡告捷,不久凯旋而归,顺利成为辰国的皇帝。这故事听来平淡无奇,不过接下来的转折十分有趣——不夜城城主叶无殇在新君新后册封之际出现在了登基大典之上!”   “不是说特地去贺喜的吗?”一位大臣忽然接道。   拓王笑意深邃:“是贺喜或是其他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不过有一点是人人都看见了的,那便是叶无殇先一步揭开了新后的盖头,冷笑一声挥剑将那盖头与红烛全部劈成碎片,接着连杀数十位大内高手,血染白袍,仗剑离去。”   “叶无殇倾慕于辰国的皇后,哦不,是现在的辰国太后,这是人人皆知的,不过这和怀王妃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昌熙帝跟睡着了一样,御书房中的朝臣难免放肆了些,不过这一问才把大家从故事里拉出来,仿佛现在才恍悟原来今天要审的是怀王妃身份一案啊!   拓王浅笑着摇头道:“这位大人此言差矣,叶无殇倾慕于辰国太后的确是现在盛传的故事,但事实并非如此。诸位大人中可还有人记得同年发生的不夜城之战?”   一个貌似武将的人接下话茬说:“辰皇立后登基,不夜城城主叶无殇弃城寻旧爱,城中空虚,是以我黎国和月国都认为这是攻占不夜城的最佳时机。两国均暗中派兵前往,然都未能成功攻占不夜城。”   拓王点点头,盯着卫浮烟轻声问:“不夜城也非高手如云,也非固若金汤,可是两个国家,百万大军,竟然打不过一个甚至没有城主的小小城池?这是为什么呢?”   “辰国出兵,当初辰国太子在不夜城休养三个月,那次特地派大军压境,将不夜城保护得滴水不漏,便是报恩!”方才那位武将继续答道。   拓王微微一笑道:“报恩?新皇登基,朝事混乱,各国遣使,内忧外患,这时候竟然为了报恩将一个国家三分之一的兵力派去保护一个仅有借宿之恩的泛泛之交?”   朝臣再度议论纷纷。卫浮烟对叶无殇的故事略知一二,只听闻此人容貌绝美,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生的倾国倾城,绝美妖娆,魅惑人心。   以为年纪颇大的大人忽然说:“叶无殇和辰国太子,有……有……”然而却说不下去了。   拓王冲卫浮烟和柳轻舟冷笑一声道:“叶无殇有短袖有断袖之癖,他喜欢男人,他喜欢的不是什么皇后,而是辰国太子、当日登基的辰国皇上、现在已逝的辰国先皇帝。两人在不夜城定情,在辰国都城杭州决绝,情路可谓坎坷。辰国皇帝一生只立后不纳妃不是因为他独宠一个女人,而是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守,那么娶谁都无所谓,真是一个痴情的男人!”   卫浮烟气的身子发抖,纵然辰国先皇并非她生父、说不准还是她仇人,但多年养育之恩,容不得拓王如此当众诋毁!   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拓王继续说:“至于叶无殇,更是为情所伤的痴情人!二十一年前,我们的怀王殿下出城玩耍误入丛林,再没能回来。此时辰国皇后腹中胎儿大约五六个月大。辰国皇室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外嫁公主,夫亡妻从。而辰、黎两国恰好针对怀王有联姻之约,换言之,辰国皇后的第一个公主必须要长到十七岁后远赴黎国嫁给一个灵牌,然后自杀殉葬。”   昌熙帝依然像睡着了一样,汪公公压低了头,御书房中大臣窃窃私语,死尸青荷跪在一旁,柳轻舟将卫浮烟紧紧护在怀中。只有拓王一副昂然之姿,声如洪钟掷地有声。   “很不幸,是年,辰国皇后果然诞下一位公主。一个月之后,不夜城城主叶无殇,并‘不夜城四鹰’,并神医季本初,并不夜城三十高手,凭空消失。”   卫浮烟和柳轻舟惊愕地相视一眼,花错爹爹……不夜城城主叶无殇?   叶无殇,花错,花错,叶无殇!她该猜到的!有权利调动“不夜城四鹰”做近身护卫的还能有谁?有能力召集那么多高手创办繁花似锦的还能有谁?有本事将柳轻舟从辰国带到黎国抚养、带着周怀意公然纵横江湖的还能有谁?   虽说震惊,但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说得清了。父皇对母后和几个皇儿情意冷淡,父皇在宫中建造了一个双栖殿——殿上所有东西都成双成对的双栖殿!而花错爹爹也仿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双栖殿!花错爹爹言语之间常常提起他爱的人,说那人业已驾鹤西去,说那人独留他一人,说誓要保护他的女儿!卫浮烟只以为这份深情和母后有关,却不想竟然是父皇!   “可是怀王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叶无殇近些年来也屡次出现在不夜城,不夜城仍然是姓叶!”   这位显然是文人的大人两句话说完自己先惊愕地睁大了眼,像被自己的话噎住了一样。   “大人所言极是,怀王安然无恙后,叶无殇便开始屡次出现在不夜城了!”拓王眼神深邃,笑意疯狂,“叶无殇消失,是来黎国寻找咱们的怀王,他要亲自调教怀王,好教怀王能够平平安安长大、顺顺利利娶故人之女!这个人是谁想必大家已经十分清楚了——一直以来身份成谜的怀王师尊,花错!”   御书房内再度一片哗然。卫浮烟不必听便知道他们议论些什么,不夜城虽然独立于三国之外,也从未单独称王立国,但和独立的国家已然了无分别。怀王师从不夜城城主,谁知道他被教了些什么呢?潜移默化中,心底深处究竟是个黎国人还是个不夜城人更未可知。好在周怀意从来没有争夺皇位的野心,否则师父是不夜城城主这一条就足够打垮他了!   “可是这些,仍与怀王妃身份之谜无关。”   一言再将大家拉回现实。卫浮烟知道,故事要到头儿了,拓王要给她定罪了,她忽然有一丝紧张,偏头看柳轻舟,却见柳轻舟正笑着看她,并冲她点了点头,神色中满是安慰。   拓王许是讲了太多话,声音有些嘶哑,但说话的气度依然十分大气:“叶无殇也好,花错也罢,一心倾慕辰皇,却不知他爱的辰皇驾崩之后,新任辰皇对他没有半分情意,做事自然不会顾及到他。叶无殇这厢以花错身份教养着怀王,那厢端阳公主却病逝了,辰皇想派人打入黎国皇宫内部,于是另选了一位容貌极为相似的女子,正如先前沈青荷所言,用巫蛊之术催眠此人之后,再为她灌输新的记忆,让她成为端阳公主。也就是,眼前这位另有兄长的白衣女子,你,究竟是叫什么呢?”   第四十一话 途生变故   卫浮烟心底一阵厌恶。先前讲父皇和花错爹爹的故事着实令人感动,可到最后竟然只是为拓王重复这句谎言做铺垫。前面的全部有理有据,让人对拓王故事的信任一点点增强,最后再将她的身份摆出来,大家习惯性地就不会多作怀疑。   更何况,她现在正被柳轻舟护在身旁,两人紧紧相依,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更像兄妹,加之容貌上的确有几分相似,于是御书房中朝臣几乎瞬间全都相信了,并且有几位已经激动地开始指责。   “皇上,辰国和不夜城一个找假公主敷衍,一个隐藏身份在我黎国多年,简直是不把我黎国放在眼里!”   “皇上,不夜城城主叶无殇刻意接近怀王,并隐藏身份屡次出入皇宫,实在是欺人太甚!”   “皇上,怀王此刻正拥兵三万,微臣私以为极为不妥!”   “皇上,假公主替嫁乱国,虽情有可原,然理无可恕!”   “皇上……”   卫浮烟不由看一眼拓王,所谓拓王天生好战是什么意思她终于明白了,他不仅有那个野心,更有那个本事。从花错爹爹入手,难得拓王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难得他能把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编得如此天衣无缝,卫浮烟实在是佩服。   拓王眼底肆虐着疯狂的火焰,卫浮烟脸上满是冷凝的笑意。   拓王不知道,卫浮烟即便再输都不会现在丢了性命,她腹中周怀意的孩子是昌熙帝放不下舍不得的羁绊。   “拓王话已至此,妾身无话可说,”卫浮烟道,“但妾身以项上人头担保,怀王与妾身对黎国、对皇上之忠心日月昭昭天地可鉴!一切便请皇上定夺!”   御书房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昌熙帝。昌熙帝仍保持一开始的样子,整个身子靠在龙椅上,单手扶额撑在扶手上,整个人似在沉睡之中。   卫浮烟永远琢磨不透这位昌熙帝的意思。拓王和她对峙这一段时间朝中局势已经几番轮转,卫浮烟暗示拓王和辰皇私下有联系,拓王直言周怀意师从不夜城城主,若非他们二人是朝中最为强大的两支力量,此时只怕已经被朝臣的奏折压死。   昌熙帝却岿然不动,御书房中寂静许久,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决定,可是昌熙帝安然沉睡,没有一丝一毫要醒来的迹象。   卫浮烟看着汪公公压低的头一脸惨白,心中的淡然轰然倒塌——不、不会吧!她知道昌熙帝早已病入膏肓,但总觉得这是黎国天子,少年征战沙场、青年争夺皇位、中年平定黎国、晚年定下大局的一国之君,怎会没把拓王的事处理完便驾崩了呢?   卫浮烟蓦然想起方才汪公公和昌熙帝的那个瞬间,汪公公去敬茶,昌熙帝似乎与他有片刻交谈,那之后汪公公便脸色发白再无动静。难道……难道?!   “请父皇定夺!”拓王也觉得不对劲,再度扬声请命。   昌熙帝自然仍是没动静,整个人似乎和身边的青荷一样了。   拓王眉头轻蹙,身子不动,只过分冒犯地紧盯着昌熙帝的脸大声道:“请父皇定夺!”   依然没有动静。   柳轻舟护着卫浮烟往身后稍推了半步,卫浮烟能感受到柳轻舟以及此刻御书房中所有朝臣的紧张——若昌熙帝驾崩并且没有留下传位遗照,那么太子势力不足、周怀意远征未归,能够占得先机的只有拓王!   “请父皇定夺!”拓王紧盯着昌熙帝上前半步,眼眸深处瞬息万变。他和所有人一样心中充满了不确定,但是正因为他离那个位置实在太近了所以比别人更想去确定!   “父皇?”   卫浮烟,不,整个御书房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拓王慢慢地、慢慢地向昌熙帝走去,御书房中气氛极尽压抑,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确定的答案,事到如今谁还介意她卫浮烟是不是真正的端阳公主呢?   “父皇!父皇?”拓王已站在昌熙帝身旁,卫浮烟心底一团乱麻,若是昌熙帝没等处理好拓王的事便驾崩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汪公公突然尖叫:“拓王殿下,不可冒犯天威!”那样子就像是大梦初醒,脸上十足的惊惧之色做不了假。   卫浮烟心中顿生疑窦。   拓王伸去探昌熙帝鼻息的手果然停顿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昌熙帝熟睡的脸,似乎要从上面找出昌熙帝确然已经驾崩的痕迹。整个御书房好似被冻住了,没有一个人敢稍稍动一下,整个御书房安静得呼吸可闻。   顿了许久,昌熙帝仍旧似雕塑一般。   所有人都在等答案,拓王却忽然看向汪公公。汪公公的脸色比方才更白几分,神色间不掩惊惧,拓王看着不安的汪公公忽而冷笑,然后将手稳稳探向昌熙帝鼻子之下。   恍若连呼吸都凝聚,卫浮烟在柳轻舟怀中有一丝发抖,兄妹二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更加警醒更加谨慎。   “怎样,朕,是死是活?”   卫浮烟脑中轰隆一片,惊愕地看拓王猛然跪下磕头,御书房中也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只有卫浮烟和柳轻舟仍在惊愕之中,立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父皇饶命,父皇饶命!”   昌熙帝一脚踢开拓王骂道:“饶你的命?留着你的狗命来诅咒朕早一点归天不成?你身为兄长刻意打压老四和老九全然不念手足之情!老四为国出征征战沙场,你却在家里拿老四的女人开刀,真是没半分君子气度英雄气概!老四刚刚出征,你就挑拨黎国和辰国的关系,诱使这帮狗奴才请命开战,你究竟是想看黎国征服辰国,还是想看着老四首当其冲死在黎辰交战的沙场上?”   形势陡然扭转,卫浮烟和柳轻舟都惊了,然而此时无人计较他们是站着还是跪着,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拓王,终究是败了……   “别说朕还没死,就算朕真得驾崩,也要当着三省六部的面请遗照定新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走上前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来人,传朕旨意,拓王不忠不孝,意图诛杀手足谋朝篡位,打入天牢,押后再审!”   卫浮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拖着柳轻舟跪下,和众朝臣一起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罪名毕竟太大了,不论拓王行为究竟如何,昌熙帝毕竟真得龙颜大怒了,于是御书房黑压压跪了一片,可是竟然连一个为拓王求情的人都没有。   拓王自己竟也不求情,只是笑意古怪,似是冷凝,又似是吞噬人心的疯狂之火。   “至于怀王妃……怀王妃以假充真,妄图鱼目混珠扰乱两国邦交,打入天牢,择日处斩!”   柳轻舟蓦然起身将卫浮烟护在身后,卫浮烟瞬间眼前明亮骤失,整个人被护到一片阴影之后,只听柳轻舟道:“皇上乃盛世明君,怎能听一介不忠不孝之人信口雌黄搬弄是非?怀王妃的确是假的端阳公主,但确是怀王明媒正娶的真王妃!”   “假公主,真王妃?”昌熙帝目光中满是审度,口中呢喃如是,却并不多言。   卫浮烟从前的确是恨过柳轻舟,恨这哥哥一次又一次地伤她,可事到如今他能为了她公然与一国之君抗衡、为她求情为她辩解,她心底深深觉得知足了,知足了!   “哥……”卫浮烟扯了扯柳轻舟的衣袖道,“皇上圣明,自有定夺!”   柳轻舟心底一震,蓦然回头道:“你叫我什么?”   卫浮烟笑道:“哥哥,哥哥!咱们平平常常的一家子,竟然被卷入这等纠纷,害得父母双亡不说,连我们兄妹二人也天各一方甚至相见不识,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芸芸众生,皆为蝼蚁。现如今我这假公主为平定满朝忠臣义士之怒火而死,为安定辰黎两国邦交而死,实是死得其所,哥哥无需介怀。”   一席话说得御书房中比方才更静,朝臣虽不敢言,也都觉得把这等国家大事两国君王之斗争加诸于一个弱小女子身上,着实衬不起那句“忠臣义士”。昌熙帝神色难辨,只有拓王表情鲜明:拓王眼角眉梢的冷意更加幽深了几分,嘴角的冷笑也更加多了几分。   “皇上,小女子白苏烟,这是小女兄长白苏阳。我们本是辰国苏州人士,从来无意卷入国家争斗,然虽不知者不罪,但若能平息黎国忠臣义士之怒,小女愿以身为祭,为辰黎两国祈福。只是小女斗胆尚有一事相求,请皇上恩准!”   言罢拉着柳轻舟重重得磕了个头。   昌熙帝似乎是倦了,冷淡地道:“说!”   “小女数日之前方才知道这是小女的兄长,兄长跟随怀王多年,虽不敢说兄弟情深,但多少算得上主仆意重。兄长追随怀王原本有大好前程,现如今却为小女这等罪孽深重之人出头,兄长感念手足之情,小女亦不能无情无义!故特求皇上开恩不究兄长顶撞之罪!求皇上开恩!”   “妹妹!”柳轻舟声音发哑。   “恩准!”昌熙帝与柳轻舟同时说道。   第四十二话 天牢惊变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所以卫浮烟在天牢看到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柳轻舟时,并不多么惊讶。不过等看清隔着走道对面那人的容貌时,心里不由地多想了几百丈远。   拓王。   黎国的天牢,因关的都是皇亲国戚和后宫嫔妃以及一些朝中重臣所以素来讲究,别的不多说,至少男女从来都是分监的。若说念在她和柳轻舟兄妹一场所以同监而囚还算说得过去,可是让他们三个一刻钟前还是死对头的人放到一起、并且周围再没其他人,就着实奇怪了些。   卫浮烟也没什么好多说,汪公公亲自送柳轻舟回来,并且多带了一桶清水和一只碗,卫浮烟十分感激,遂用金钗划碎了外衫帮柳轻舟擦洗和包扎伤口。他是习武之人,这点杖刑只是吃些苦头,算不得什么大碍。   是夜,对面的拓王睡得十分香甜,就好像一直向往今日之结果一般。卫浮烟帮柳轻舟擦着脸,在他身旁耳语道:“若有人来救,你先走,带姐姐逃往不夜城。”   柳轻舟定定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柳轻舟今日的出现着实不是高明的一步棋,但若不是今日共同迎敌,现如今也不会如此轻巧地冰释前嫌,因此心中都多少有些感激。从洛都到不夜城虽山高水长,但从黎国到不夜城的那段边界是周怀意的势力范围,而不夜城内部则是花错爹爹的天下,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还有青荷的事,对不起……”卫浮烟呢喃。   柳轻舟伸手将她发丝拂到耳后说:“命数如此,不能怪你。”   温情对视,前嫌尽释,一笑泯恩仇。   “那你呢?哥不能再把你弄丢了……”许是伤口疼,柳轻舟的声音显得极其沙哑,把溶溶月光都磨碎了一般,卫浮烟听得鼻子发酸。   “怀意走之前都安排好了,我不会有事。况且我现在有了身孕,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不会杀我的。”   夜渐深了,柳轻舟开始有发烧的迹象,说话也含混不清起来。他捉了卫浮烟的手喃喃地说:“等到太平盛世,哥带你和月儿回苏州的老家,咱们家在城郊一处山坳里,那儿满是桃树,桃花开时香风十里,灼灼艳艳,美极了……真想回去啊……”   柳轻舟枕在卫浮烟腿上沉沉睡去,脸上挂着一丝放松的笑意。卫浮烟拧了毛巾帮他退烧,心底已然开满桃花,香风十里,灼灼艳艳,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爹娘定居在那里,哥哥和姐姐在那里出世尔后慢慢长大……   “会回去的,哥,我保证。”   辰国那边欠他们白家的还没讨回来,当然要回去。   这一夜她回顾过去眺望前路,又要照顾柳轻舟又不住地思念周怀意,那般地清醒竟然也睡着了,梦里原本有大片桃花落英缤纷,可是忽而夜色便暗下来,一抹青葱绿影翩然飘过,角落里的男人笑意并着声音都像隔着雾气一般飘忽:“阿秀,你来了……”   卫浮烟一个激灵便从梦中醒来,阿秀,阿秀,难不成是秀姬?可是抬头看对面,拓王胸口规律起伏,显然是睡得极好,而中间走道和对面牢房中一切如旧,没有半分有谁来过的痕迹。   真是十分古怪。   当日一切平常,卫浮烟什么都不怕,就怕外头的盛谦、陆仲等人会等不及,可是一天没什么消息,于是只能当做全都是好消息。傍晚的时候总算等来一个人,佟妃的信使,余家的千金,余丝扣。   拓王见来的是余丝扣,掩不住嘴角一抹嘲讽的冷笑。他如今惶然落败,卫浮烟只觉得一介将军折损于此十分可惜,倒也没任何落井下石的念头。   余丝扣看到柳轻舟枕在她腿上睡着一脸震惊,大约是将她当做不守妇道的人了,卫浮烟懒得解释,只等她先说话。毕竟这是天牢,进来一趟不容易,她来必是有重要的事。   余丝扣一脸为难。   卫浮烟看看四下,将柳轻舟小心安置好,敲敲发麻的腿挪到余丝扣处,余丝扣蹲下来在她耳畔说:“最多一个时辰。”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明黄丝帕,中间一条暗纹腾龙,上面血迹斑驳。   原来皇上昨天不过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一个时辰,卫浮烟低头咬着嘴唇迅速盘算了一番,不出一个时辰皇上驾崩,届时她和拓王还在天牢里,周怀意还在奔赴沙场的途中,周远之离洛都还远,至于老九盛谦,手下连个兵都没有,抢这皇位着实困难,倒是太子反倒最有可能得这渔翁之利。   太子恭谦仁义,若是太子坐这江山,未必不会有一番好作为。但是这条路行不通,一来皇后甚至整个外戚太过强大,容易造成外戚专权,二来周怀意既然特地交代过她一切行动应随周远之,那么擅自做主扶持太子岂不是让周怀意陷入了被动?   卫浮烟和余丝扣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然后在余丝扣手心写了两个字,余丝扣摇了摇头。   她写的是,遗照。皇上究竟会传位给谁呢?余丝扣不清楚,那就意味着佟妃也不清楚,如果连佟妃都不清楚,只怕后宫之中是没有人会知道了。   现如今拓王是没可能了,卫浮烟最大的愿望就是皇上千万别传位给周怀意,千万千万不要。   卫浮烟思索片刻,指了指余丝扣,然后在余丝扣手心又写了一个字:门。去找门青松。   余丝扣郑重点了点头,但却不走,看着卫浮烟的神色十分古怪,像是有事相求却又开不了口。   卫浮烟好奇地看着她,却听到外头逐渐响起嘈杂之声,余下几人显然也听到了,余丝扣匆匆离开天牢,拓王起身负手而立,动作潇洒而威武,和周怀意的相像不止那一分两分。   柳轻舟却是没醒,片刻之后,卫浮烟十分庆幸柳轻舟没有醒。   “皇上有旨,即刻处斩怀王妃!”拓王之母柴贵妃森然一笑,捧出一卷明黄软绸。   卫浮烟眯眼看了片刻道:“柴贵妃,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柴贵妃身旁苗疆打扮的女子想必就是拓王侧妃了。卫浮烟只看一眼便被彻底惊艳,所谓的娇花照水倾国倾城之流的词句到这单氏侧妃前都黯然失色,这样的容貌气度真是只应天上有。   单氏手中拿着一支小孩子用的拨浪鼓,卫浮烟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常之处来,但是卫浮烟约莫猜得到那是巫蛊术中的幻术一流,通过声音控制人的思维。   漂亮虽漂亮,然而只要一想到方才青荷的尸首就被这美貌女子控制着的,心底就一阵翻腾的恨意。   “假传圣旨,的确是死罪,”柴贵妃病怏怏的,但神色之中戾气比往日有增无减,“但是你看仔细了,看本宫有没有假传圣旨!”   黄绸陡然打开,卫浮烟眼睛蓦然睁大,只盯着一行字死死看着,像要把那几个字烧出一个洞来:传位于朕之三皇子拓王周宣义……   没想到还是算漏了一点,以为皇上有决定权所以左右皇上心意便好,没想到别人会更直接地这么做——拓王这侧妃单氏,应当是直接用巫蛊之术控制了皇上,否则即便真得传位给拓王,遗照也不可能现在被请出、被柴贵妃请出!   棋错一着,棋错一着……   “怎么,本宫到底有没有假传圣旨?”柴贵妃厉声说道,然后遗照一卷扬手便甩了卫浮烟一巴掌。   “你这恶毒的女人,他周怀意不是对这江山没有兴趣吗?好不容易将他调去战场送死,现在又有你这女人来兴风作浪?本宫告诉你,本宫要本宫的儿子做皇帝,本宫要自己当皇太后!就凭你和周怀意那小子还妄想阻拦本宫?自不量力!”   说完又是一巴掌。   卫浮烟深深记得胡神医和季神医都说自己前一次滑胎对身体伤害太大,第二胎容易不稳,因此这两巴掌下来卫浮烟脸上全然无感,只留心肚子了。深深的恐惧席卷全身,她怕保不住这孩子,真得怕。   “母后,朕可以出去了吗?”   拓王一言转移了柴贵妃的注意力,柴贵妃和侧妃单氏当即吩咐人打开了拓王的牢门,拓王面色沉稳,天子贵气十足,看上去已然是一国之君的气概了。   “来人,处斩怀王妃,现在,立刻,马上!”   “卑职遵旨!”两名侍卫立刻上前钳住卫浮烟的肩膀。   “败了就是败了,”拓王看着卫浮烟笑意深邃,“有些东西,本王赢不到,有些时间,你也赢不了。”   卫浮烟只见这所谓的新君走上前来,审视她良久后在她耳畔低声道:“如果你知道你为次虚侯争取攻打进洛都的时间,反而害了老四,会不会纵然是死了也悔恨之极?”   卫浮烟一惊,冷汗顿时湿透了薄衫。拓王怎会知道了造反的是周远之的?繁花似锦都查不到,拓王怎么可能知道?还有,害了周怀意是怎么个说法?莫不是拓王要以新君身份治周怀意的罪?   拓王却不多言,脸上没有一丝得到天下的喜悦,反而透着股子冷清,就像卫浮烟曾经看到过的周怀意一样。   “毕竟是朕的弟媳,不要伤着她,让怀王妃以王妃的尊荣,在万民注视之中死去。”   “遵旨!”   第四十三话 法场囚情   卫浮烟直到走出天牢都不敢回头看柳轻舟,此刻柴贵妃恨她入骨,她越显示出在意柴贵妃只会越想毁掉。可是拓王会如何处置柳轻舟呢?繁花似锦潜伏入宫的人要多久才能够查到柳轻舟所在并带他出去?   出了天牢,太阳还是从前的太阳,宫墙还是从前的宫墙,谁能想到这悄无声息地,黎国竟然已经变了天呢?   如今这皇宫看起来一派平和,所有人各司其职,没有人对拓王行君臣之礼,却也没有人对本该在天牢的拓王表示一眼的质疑,就好像大势已定,所有拓王的一派都已经鸡犬升仙,所有的敌对派都已经被诛杀殆尽,一切顺利得就像三花桃花开四月梨花白,全都是理所应当一样。   当然,这只是表象,甚至还不是全部的表象。至少卫浮烟走出天牢时候看到一处闪过一抹粉紫,若卫浮烟没记错那正是刚刚才见过的余丝扣的衣裙之色,而粉紫隐约缠过一些蓝绿之色,卫浮烟直觉地认为那是门青松。   门青松保护佟妃和余丝扣,曜姬保护太子和皇后,想到极早就定下了这一点卫浮烟便不多担心。她虽宫中落败,但幸好在宫外还有布置,因此对自己的前路反而看的比较开,只是心底十分担心周怀意——她实在不明白拓王的话中之话:“如果你知道你为次虚侯争取攻打进洛都的时间,反而害了老四,会不会纵然是死了也悔恨之极?”   周怀意,周怀意……卫浮烟心中默念,周怀意,你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   这是赴死,然而卫浮烟心里混混沌沌一片茫然,竟不觉得有任何恐惧。看热闹的百姓把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全靠侍卫们在前方开道才得以顺利前行,周围吵吵嚷嚷,四下骂骂咧咧,卫浮烟闭着眼睛凝神听了一会儿,到最后兀自摇头笑了。   辰黎两国虽然表面友好,但本质上的敌对关系却也是不可忽视的。辰国用假公主鱼目混珠愚弄黎国百姓侮辱黎国皇室,人家骂两句脏话扔两片烂菜叶子完全是应该的。卫浮烟怕只怕伤到孩子,于是在囚车里十分乖顺,闭目养神,绝不惹怒已经义愤填膺的黎国百姓。   到了刑场,卫浮烟惊讶地发现监斩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有了传位遗照的拓王。这一点就更蹊跷,拓王有了遗照,按理说不是应该在皇宫里安定人心吗?怎会来了这里?   拓王换了件七成新的墨色宽袍,一指宽的衣襟上绣着繁复的暗纹,和周怀意曾经穿过的一件衣服约莫有几分相似。他原本就是黎国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黎国西南边境的守边椒图,如此负手而立睥睨四方的姿态更是显得整个人气度不凡,端得是器宇轩昂天人之姿。拓王在人群中细细扫了两遍,沉默片刻冷然道:“处斩吧!”   刽子手有些惊讶,看了看天说:“拓王,这时辰还远不到午时……”   拓王神色中的幽暗冷寂更深了几分,再开口声音就像灌着十二月的冷风:“本王何时说过要等午时?”   刽子手慌忙跪地连连称是。   卫浮烟总觉得拓王从昨晚之后举动一直出离得古怪,即使拿现在来说,卫浮烟即将被处斩,拓王又拿到了传位遗照,整个洛都城没有人足以同他抗衡,他竟没有一丝丝开心吗?   拓王看人群的时候眼底飘着热切的搜寻,拓王收回目光时唇角勾着三分绝望的笑意,卫浮烟从未在一个男人的脸上读到过如此伤恸之色,所以一时竟忘了即将被斩首的,是她自己。   “死了好,一了百了。本王与老四的恩怨,总要有个了结。”   拓王说完这句话朝刽子手挥了挥手,卫浮烟百无聊赖地跪在地上——她看到人群中的陆仲了,带着银色面具,眼睛有独特的旋涡纹,不是陆仲又是谁?   大刀扬起,忽听得一人放声大喊:“刀下留人!圣旨到,圣旨到!刀下留人!”不远处一匹骏马正在人群中奋力跑过来,马上的人高高扬起手中圣旨声嘶力竭地高声喊着,与此同时卫浮烟听到一声金玉相扣之声,刽子手落下的大刀偏了寸许,只削掉卫浮烟几缕头发。而远处,陆仲的银色面具再次隐没在人群之中。   拓王原本就没坐下,如此一来更是站到了卫浮烟侧前方,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马上拿着圣旨的人,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卫浮烟这才得以看见,马上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余丝扣。   余丝扣在几步之遥下了马然后跌跌撞撞走上前来,她身上披着一件蓝绿色、血迹斑斑的破烂袍子,高举圣旨的手上满是未干的血渍,站定了便看着卫浮烟死死咬着嘴唇。那是卫浮烟从前最常做的动作,并且通常是在她受了说不得的委屈之时。   那衣服是门青松的!卫浮烟脑中轰然一片,当即便起身要上前,却被一旁的拓王重重地按得重新跪倒地上。   “来人,拦住此人!”拓王冷笑一声道,“宫里是没公公还是没侍卫了,要劳烦余大小姐传旨?妖言惑众扰乱视听,论罪当诛!”   “哈哈哈哈哈……”余丝扣仰天长笑形容可怖,没等侍卫上前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卫浮烟连忙道:“拓王殿下此言差矣,余小姐是工部余侍郎家嫡女,是宠冠后宫的佟妃娘娘的亲外甥女,她久居宫中,深得皇上信任,现下为皇上传个圣旨又有什么稀罕?”   这些话对拓王没用,卫浮烟自然是说给周围百姓听的,哪知道余丝扣忽然厉声吼道:“拓王,我余丝扣与你无冤无仇,今日你却害我家破人亡!我姨母佟妃被你生母柴贵妃活活掐死在皇上面前!我爹堂堂一个工部侍郎,竟被你假传圣旨以卖国通敌之罪赐死!还有……还有他……还有他……”   余丝扣紧紧裹住身上蓝绿色外衫声音发颤,卫浮烟正震惊短短这其中巨变,却听余丝扣冷笑着压低了声音说:“你以为你多么厉害能掌控一切!怀王他不跟你争是因为他看不上!他不把这皇位这江山放在眼里!你以为他真得争不来?我告诉你,从一开始到现在,你除了让我们这群人都增添了几分伤痛之外,你从来都没赢过!”   余丝扣这几句话声音压得低,唯有卫浮烟和拓王以及刽子手几人可以听见,拓王神色可怕,卫浮烟却听见一个略显稚嫩却如沐春风的声音:“看余大小姐的模样,宫里必当有不寻常的事发生,余小姐手上圣旨是真是假也要先宣读了才好做论断,你说是不是……三哥?”   九皇子周盛谦从监斩台后踱步走上前来,率先对圣旨跪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才唤醒周遭看热闹的人,百姓、侍卫、甚至刽子手呼啦啦跪成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偌大的地方就只剩拓王一个人没跪了,拓王居高临下一眼扫过人群,嘴角冷笑越发深沉了。余丝扣早已力气不济踉跄跌倒,面朝卫浮烟、拓王和盛谦等人抖抖索索打开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白苏烟顶替端阳公主嫁为怀王妃,辱没皇室尊严,妨害两国邦交,罪孽滔天,虽有苦衷尤不可赦也。然得急报,皇四子怀王率军途径伏牛山暴病而亡,朕痛心疾首,欲替不能,特大赦天下,为怀王积攒福报。白苏烟照顾怀王近四年,朕念其苦劳,免其死罪,贬为庶民,钦此!”   卫浮烟一口气没提上来便要晕倒,盛谦慌忙扶着掐了她人中,在她耳畔小声说:“四嫂莫担心,我哥他没事。”   拓王却毫无反应,卫浮烟在盛谦怀中悠悠转醒,正要叹自己怎么如此不济,却听拓王蓦然一声轻叹,卫浮烟顺着拓王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一座楼飘着一片绿云,细看之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带头的绿衣女正是本该死掉的秀姬,而她近旁分别站着繁花似锦里的幽檀芳,怀王府中的春分、秋分姐妹,皇后宫里的一位近身侍婢,隐卫中一位姓欧阳的少年,还有三四个她未曾见过的人。   还有一位——卫浮烟恨得牙根痒痒——是平王妃黄婉卿的丫鬟莲心!   一直都知道黄婉卿身份有疑,却忘了查一查黄婉卿这位陪嫁丫鬟,不久之前莲心还因黄婉卿难产来求她派神医前去瞧瞧,今儿却就跟秀姬走了!看来不仅余丝扣家余侍郎府,连平王府都有一番惊天巨变了!   “阿秀……”拓王神色痴迷一般看着前方,再度开口声音甚是低沉,与其说是呼唤不如说是暗自轻叹。然而前方的秀姬却仿佛真得听到一般,在拓王唤过之后从怀王取出一方绿纱巾,等到绿衣人全部绿纱蒙面之后八九个人一并转身,绿云流转,房顶之人齐齐跃下,碧空蓝瓦,了无痕迹。   第四十四话 决胜千里   盛谦当即招手令人将卫浮烟和余丝扣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带了人马朝方才秀姬所在之处赶去。拓王目光落在远处迟迟没有收回,等到反应过来盛谦的意图立刻阴沉了脸,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巴掌大的黑色令牌交给身旁侍卫说:“虎符在此,西南军整队备战!”   盛谦闻言立刻勒马回头,直勾勾地盯着拓王同样阴沉着一张脸问:“父皇给你的西南军是让你保家卫国,你竟拿它来争夺皇位?”   此言一出周遭百姓顿时静了片刻,不知有谁忽然高喊一句:“要、要打仗!拓王要开战了!”人群再度窒息般一静,转而立即一片鬼哭狼嚎,顷刻之间做鸟兽散。   监斩台后的卫浮烟和余丝扣忍不住相视一眼,余丝扣喘息急促,卫浮烟也不由紧张起来。   这一散,两边的对峙就显得尤为明显。拓王在断头台负手而立,旁边跪着接过虎符的侍卫。对面领头的是一扫往日稚气的盛谦,身后是四个带刀随从。   “三哥,咱们兄弟二人向来不甚亲厚,但人前人后,我老九都敬重你是爱民如子的将军,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没想到终有一日你要拿你的一身本领面对自己国家的百姓!真是当不起王爷的称号,更遑论要做一国之君!”   拓王挥手示意侍卫带虎符离开,然后岿然不动地冷笑道:“若不是父皇偏心,我也未必落败至此!此处没什么外人,不如老九你告诉我,方才那道圣旨究竟怎么回事?已经中了蛊毒幻术的父皇究竟怎么能为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四下如此一道保驾护航的圣旨?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我不仁还是他老四不义?”   盛谦最见不得别人说周怀意什么,听拓王如此一说面色更为不善,当即不客气地说:“抬头三尺有神明,种善因自然得善果,你和柴贵妃会有今日都是活该!想当年我母妃不好后宫争斗,在父皇那里也从未开口要过什么,她住的园子甚至比不上柴贵妃的牡丹园大,可是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你们都容不得!若不是当初柴贵妃害死我母妃,你和柴贵妃又将我哥诱入丛林深处差点喂了狼,又怎会有如今这一切?你们都是自作自受!”   拓王当即失了冷静,咬牙切齿地问:“宫里出什么事了?我母妃人呢?”   卫浮烟也有些糊涂了,余丝扣的样子分明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那么现在宫里应当是拓王人马更有优势,怎么转眼盛谦便说拓王自作自受、就好像现如今拓王已经彻底落败一般?   盛谦微扬了脸轻蔑地说:“我才不会和你一般心狠手辣!我的人没动过柴贵妃一根汗毛!不过她也活不多久,父皇遗照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皇后、柴贵妃和佟妃,一并殉葬!”   余丝扣忽然泪流满面,不住地轻声道:“姨母……姨母……”   拓王呆滞一般静了片刻,卫浮烟以为他要立刻赶回皇宫,却听他情绪未明地朗声一笑道:“命数,皆是命数!好了,现在便与我细细解释吧!毕竟是兄弟,开战之前也让彼此落个明白!”   余丝扣费力地起身道:“九皇子……丝扣有事相求!这件事,有劳九皇子让丝扣来讲!丝扣答应过他,而他答应过怀王……丝扣不能救他,也要让他走得安心……求九皇子恩准!”   卫浮烟看着余丝扣身上的蓝绿色外衣一阵心酸。一直以来她都派门青松和余家和佟妃联系,可不论是余家还是佟妃那边,几乎都是余丝扣出面,至于两人何时暗生情愫她竟然完全不知道。她也算门青松半个主子,平日里和门青松的关系素来算得上亲厚,现如今门青松不在了,卫浮烟心中之难过可想而知。   今日之事多亏门青松和余丝扣,盛谦心中满是感激。因此一怔之后便立刻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   卫浮烟扶余丝扣上前,两个不知何时靠近的隐卫立刻拦在卫浮烟和拓王之间谨防拓王人马偷袭。余丝扣站定后便吃力地开口:   “我十三岁的时候出城游玩,不幸在林中迷路,差点成为野狼果腹之物,幸得怀王出手相救才捡回一条小命。自那时起我便立誓非怀王不嫁,我姨母佟妃得知此事后有意促成,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怀王对我的心思永远视而不见。”   “到了今年某天,我姨母发现皇上龙体每况愈下,几乎没剩多少个日子了。姨母了解皇上,知道皇上最忌讳后宫干政,所以一定会让几个有权势的宠妃都陪葬。我爹爹虽有满腹经纶,但不谙为官之道,若是姨母也不在,我们余家难再有今日之风光。姨母怜我自幼丧母,又没个兄长帮衬,便决定与怀王联手,条件自然是让我入怀王府。”   “柴贵妃早就料到我姨母要和怀王联手了吧?竟对我姨母施展巫蛊之术,让我姨母病痛缠身难以御前侍奉,可我姨母毕竟是最得盛宠的人,你们未免小看了这个‘最’!姨母她故意屡次招惹柴贵妃和单侧妃,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拿到了幻术的解药!没想到吧?哈哈哈哈……”   “一直以为你拓王最后的目标应当是怀王,所以早早地将解药送到了怀王手中,那时候姨母因为多次中蛊毒精神恍惚,竟忘了告诉怀王此药的功效,直到今日胡神医让青松拿着这药入宫找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你们对皇上施展幻术,而我们恰好就有幻术的解药!解开幻术后皇上便吩咐汪公公取出这早已拟好的圣旨让我带来,拓王殿下,如今你可是明白了?”   这时间拓王的人马已经聚集,黑压压的一片围着这个不大不小的断头台。   拓王笑意越发深邃,蹙眉盯着盛谦的眼神越发幽暗了几分。盛谦却毫无顾忌地朗声道:“三哥,若不是柴贵妃欺人太甚,佟妃娘娘难以有这般好的机会,如今你可明白了?如果不是你们欺人太甚,这天下我和我哥根本沾不得半点!”   “佟妃和余大小姐的故事本王没什么兴趣,本王感兴趣的是,我这乖乖巧巧的好弟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胆识,竟敢与我如此面无惧色地对峙了?”   盛谦脸色微变,但转眼又恢复如常。   “三哥,人都会长大。一直以来都是我哥照顾我,我也很希望能有一天是我来保护他。其实我宁愿被我哥保护一辈子也宁愿一辈子都是个你们眼里的傻瓜,但是没办法,人都会被逼着长大。如今三哥你是要开战了吗?虎符调兵,整个西南大军任你差遣,你是想以整个洛都百姓为祭,来助你登上这皇位吗?”   拓王不答,他傲立于斩首高台上,目光似乎再度落在了方才秀姬所立之处,整个人身上弥漫着落寞的孤傲,卫浮烟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身后有周怀意,有繁花似锦,有陆仲,有盛谦,还有佟妃和余丝扣,可算下来拓王除了西南军队其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秀姬都背弃了他。   “三哥一直派人监视我哥,应当不会不知道,父皇曾经送了一幅字画给我哥吧?”   卫浮烟顿时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皇上差汪公公往怀王府送了一幅十分古怪的字画,宣纸上独有一副字,无画,无题字,无印鉴,看起来不伦不类透着古怪。   盛谦接着说道:“三哥,父皇对我哥的疼爱你是看在眼里的,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和我哥是同一个母妃,父皇因为母妃之死始终觉得愧对我哥,难道不会同样觉得愧对于我?”   拓王面露一丝困惑。   盛谦兀自点头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失败,三哥,你当我哥是对手,却到现在都不了解我哥。四嫂她人还在城里,我哥怎么可能甩手不管?不妨告诉你,你的西南军我一点都不怕,因为那幅字里藏着父皇留的圣旨,纸上泼水表面墨迹消退,会出现御笔亲书。父皇给我哥留下了除西南军以外整个黎国西北军、东南军、禁军的兵权,而我哥把它,留给了我。”   盛谦忽然高高扬起马鞭,只听脚步如潮水涌动,人马若黑云压城,转眼之间从远处城墙到近处房顶兵马密布,围困断头台的拓王兵马反而被数十倍人马包围得水泄不通。   “来人,送余大小姐到怀王府养伤。至于四嫂……四嫂,若是你身子无恙,可否随我入宫一趟?柴贵妃害死了佟妃,又被汪公公以鸩酒赐死,但皇后娘娘却拉着太子欲篡位,我离开皇宫时繁花似锦的阿曜姑娘正全力拦着,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卫浮烟点点头,将目光从拓王身上收回,当众对余丝扣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等她磕完头要随盛谦走了,才听到余丝扣哽咽着说:“青松的尸首……我怕被人糟践,就藏在了御书房的桌子下,劳烦怀王妃帮我把他带回来……”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把他带回来见你。”卫浮烟心下不忍,匆匆抱了下余丝扣转而坐上了盛谦的马,盛谦先是吩咐下人照顾好余丝扣,言语之间不乏盯着余丝扣谨防她轻生殉情之意。   卫浮烟的目光却一直看着拓王,拓王像是站成一尊石像,再无任何悲喜神色,盛谦看了许久仍是道;“还有,三哥。我和我哥今日所做这一切全是为了自保,因为你一直以来都错误地认为我哥才是你的对手。其实我们的母妃被害死之后,父皇便很惯着我们,我哥既然不想当皇帝,父皇自然不会勉强。不过我劝你不要开战,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从余侍郎手中拿到了洛都城防图,现在所有你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是我们的人,你真得没有胜算。”   拓王遥看了一眼前方固若金汤的城墙,忽而飘渺一笑:“老四果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和父皇联手将这局布得滴水不漏。这回他终于可以诈死摆脱怀王身份,也算如愿了!”   盛谦乐得别人如此称赞周怀意,咧嘴一笑兜起马缰说:“还有三哥,我哥让我转交你一句话:来世若有手足缘,他为兄来你为弟!驾!”   第四十五话 豁然开朗   “对了,天牢里的柳轻舟……”   “已经救出来,现在在怀王府养伤,胡神医说没什么大碍,四嫂不必担心。”   如此卫浮烟便放心了,马蹄哒哒,今日一切混混沌沌在卫浮烟心中过了一遍,虽约莫能理清这一切,但终归周怀意不在身旁,她做什么想什么都觉得不够安心。   “盛谦,你哥他……”   忍了一路,终于还是不慎脱口而出。   盛谦踌躇满志,朗声笑道:“四嫂莫担心,我哥他没事。朝中为夺嫡而乱,我哥怕辰国趁虚而入,所以马不停蹄地赶往边疆去了。”   卫浮烟这才稍稍放心一些,想来西南方向是月国,夜郎将军单连城图谋造反,现下月国掌权者朱雍王也是内忧外患,根本顾不得来凑辰国的热闹。东南方向有周怀意守着,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而整个北方都是兴国长公主之驸马杜将军的西北军,杜将军未必支持周怀意,但因着兴国长公主也一定不会对周怀意反戈一击。   “盛谦,西北方向是什么人在守着?”   杜将军的部队虽号称西北军,然而一直驻扎在燕京以北,地方偏于正北和东北方向。西北番邦部族虽小,但是如果趁机被出兵也是后患无穷,卫浮烟正努力回想驻扎西北方向的武将是哪一位,却听盛谦讪讪一笑迟疑着说:“四嫂,那个……我哥,和……狼群……你知道吧?你……知道吗?”   卫浮烟听他言辞混乱,显然对这件事有所顾忌,便特特一笑说:“自然知道,怎么?”   盛谦长吁一口气说:“没怎么,没怎么,当初黄家的小姐知道后直接吓哭了,真是没趣的很!西北方向不会有事,我哥派了狼兵过去!繁花似锦中有一位懂御狼之术的,我哥极早便向花前辈讨来遣去燕京了,听说现在的狼王是一匹不到两岁的白狼,叫什么小虎,我哥怎么会给狼王取这么个不着调的名字……”   “这名字……是我给取的……”   卫浮烟的记忆瞬间回到燕京的丛林,回到第一次被周怀意带到狼群中的场景,一只银白色的小狼崽在她身上乱摸乱蹭,后来被卫浮烟带回王府像养儿子一般养着……居然已经是狼王了吗?   忆及盛谦方才的话,卫浮烟忽而想起另一件事:“黄家的小姐是指平王妃黄婉卿吗?话说平王府现在怎样了?”   盛谦知道卫浮烟已有身孕,马骑得极慢极稳,一点不敢颠簸。但话说到这里干脆勒住了马,缰绳一兜转了个弯说:“平王妃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但是平王妃和她的陪嫁丫鬟莲心却想带小郡主潜逃,不料被平王叔发现。许是念及多年夫妻之情,平王妃最后临阵倒戈,和平王叔一起对阵丫鬟莲心,怎奈产后虚弱体力不济,最后也算是为救小郡主而死。平王叔殉葬,小郡主现在在咱们怀王府上。”   卫浮烟惊得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平王府的巨变,而是因为盛谦不温不火的语气、不紧不慢的态度。马儿调转方向后走的那条路卫浮烟认得,仍旧是通往皇宫的方向,但中途要路过平王府。   远远地就能听到平王府上一片哭天喊地,到了大门口更是举目所见一片惨白。平王府向来人少清净,此番出了这么大的事竟连个主事的都没有,几个老奴寻了棺椁将平王爷和平王妃安置好,却又为平王爷应当和老王妃合葬还是和黄婉卿这新王妃合葬争执不休。其他下人更是哭得哭闹得闹,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偷拿平王府的东西,那场面真是不堪入目。   连曾经让卫浮烟心怀芥蒂的荷花塘都已经凌乱不堪,再妙的风姿绰约,也不过是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连,瞧得卫浮烟心中一片怅然。   盛谦也盯着敞着大门的平王府,许久声音干涩得问:“四嫂是不是觉得我太过无情?”   卫浮烟默不作声,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一个皇位手足相残父子相逼夫妻相疑,卫浮烟不由一叹,自己嫁了对这江山毫无觊觎之心的周怀意,真是何其幸哉!   盛谦以为她仍旧为平王府之事纠结,便调转了马头继续朝皇宫方向前进,此番略略加快了速度,却仍不忘说:“四嫂,燕京造反的人是远哥哥,这点你知道的吧?”   大战尚未开始,大街上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之后的感觉,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偶尔几个胆大的出来捡拾一些别人丢掉的食物,但一见他们便又慌忙逃窜。这样的情景,谈这等秘密也是根本无所谓了。   “盛谦,你要说的我都明白。远之造反,逆天篡权,不日将君临天下,届时平王爷和平王妃的身份就会极为尴尬。平王叔如此兴许不是为了殉情,只是寻个由头为自己的儿子铺平前路罢了!而平王妃黄婉卿,她是辰国细作,断不可能以太后身份入主西宫的,所以平王妃之死究竟怎么回事只有平王爷清楚。”   盛谦点头道:“正是此意,只怕今日只事也是平王叔亲手策划的。”   卫浮烟也隐约念及此处,只是不知道周远之打回洛都之后见到这般模样的平王府,心中到底会作何感想。   “论道理,我自然想得明白。我只是感慨,那万人之上的皇权究竟有什么好,要让拓王、太子、远之都为之疯狂?单说拓王,他若不卷入夺嫡之争,单做一个威武的西南大将军也必定会万古流芳,成为黎国百姓盛赞的英雄。怎么就……”   卫浮烟沉吟不言,拓王今日之败让卫浮烟多少有些难以释怀,因为看着他们兄弟相争卫浮烟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故乡辰国,前阵子听说锦绣王卫锦年也意图造反篡位了,不论成败如何,都是手足相残的一场厮杀,卫浮烟想到就是一阵心酸。   盛谦像是一夕之内忽然长大,他似乎仔细思考了一番才回答:“一天之内,满城惊变,但每个人都为一些信念奋斗着,诸如平王叔为了远哥哥自灭平王府,我哥为了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皇后为了太子哥哥意图篡位,我也要为了我哥为了我的玉儿带兵打仗。下定决心就义无返顾,这时候已经遑论对错,不过是人一点痴念罢了。就好比四嫂你,你在危机重重的洛都和皇宫里步步为营,也并非全部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你和我哥的将来,这一点痴念让你不惧艰险一往无前,不正是如此吗?”   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卫浮烟瞬间觉得大彻大悟,人生一世,各有所求,别人为了皇位大开杀戮是痴念,自己为了和周怀意的一点缘分布局筹谋不也同样是痴念吗?无论如何,为了自己想要的全力奋斗,不论输赢,不计对错,不做评判,更不能回头,无非是这样罢了!   “倒是我痴了……”卫浮烟轻叹一声,眼珠骨碌一转又笑问:“盛谦,方才那一席话,全是你想出来的?”   盛谦偷偷回头瞧她,见她笑意玩味便讪讪一笑轻搔眉尾老老实实说:“四嫂英明,那些话都是我哥教我的,我只稍稍改了改。我哥说,四嫂你本就喜欢胡思乱想杞人忧天,如今他不在身边,难保你不会触景生情把黎国月国辰国甚至不夜城的事都琢磨一遍,最后反倒牵累自己不开心。”   卫浮烟噗嗤笑开,暗自笑着摇摇头,心中对周怀意的思念越发不可抑制。   “拓王那里你甩手走掉,不会有事吗?”   盛谦轻快地说:“不会,陆仲陆大哥在呢!现在整个洛都城防都由陆大哥调动,我哥交代了,陆大哥的决定总是不会错的。”   陆仲?卫浮烟真是彻底服了周怀意了,周怀意这一局赢得漂亮啊!一来他自己终于摆脱了王爷身份的束缚,二来拓王被逼得走投无路,三来几乎扫平了周远之称帝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四来联合月国夜郎将军单连城,将黎国边境防守得滴水不漏!周怀意啊周怀意!卫浮烟真是彻底明白了余丝扣那句话:周怀意不争,那是因为看不上,不是因为争不来!   “四嫂,皇宫里现在是繁花似锦的人居多,但尚有皇后娘娘和拓王的人马,杂乱得很,你要小心。”宫门口,盛谦严肃交代。   卫浮烟点点头,两人一马一道进入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的皇宫,直奔上朝的太和殿。   远看太和殿前黑压压一片人,盛谦略一沉思,和卫浮烟弃马前行。刚下了马就见一道黑影闪过,盛谦当即眼明手快将卫浮烟护在身后,却不料来人压低了声音说:“此处不便上前,随我来。”   来人正是周怀意的近身护卫影子。卫浮烟和盛谦一道随影子往太和殿后面走,回头之中看到前方的确鱼龙混杂,有拓王的西南军服、繁花似锦的彩色衣衫、羽林军张扬的红缨枪,还有许多弓着背的老太监,一堆人乱糟糟剑拔弩张地全堵在太和殿门口。   “这边都有谁的人?”   影子匆匆回答:“大多是皇后和太子的人,这些小喽啰有繁花似锦的人招呼。麻烦的是大殿里的二位,怀王不想伤及皇后和太子,所以我们实在不便出手!”   看得出影子对周怀意这道过分仁慈的命令十分恼火。卫浮烟虽不知周怀意对皇后存的什么心思,但却很确定周怀意对太子的确念着手足之情,如今太子实力不足却要被皇后硬拉着来篡位,其结果实在是可以想象的惨烈。   三人从太和殿的偏殿鱼贯而入,卫浮烟走在中间,远远便听到皇后娘娘像疯了一般厉声呵斥道:“昭仁!我们母子忍了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如今这锦绣江山唾手可得你究竟还在犹豫什么?杀了她!”   绕过厚厚的明黄色龙纹幔帐和高大的九龙吐珠雕花柱,眼前一切豁然开朗。粉衣双螺髻的可不正是繁花似锦的曜姬吗?曜姬浑身是血伤痕累累,此刻正站在皇后身后拿一支金簪正对皇后咽喉。皇后和曜姬对面是太子,太子穿着血迹斑斑的龙袍,血流不止的手上拿一柄极锋利的宝剑,手虽发着颤,但毫无疑问点着曜姬的胸口。   第四十六话 血染太和   三人周围是乱七八糟的死尸和兵器,想来如此的僵持已经持续很久。空旷的大殿里只有皇后疯了一般的嘶吼之声,而曜姬和太子都大口喘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彼此。   “阿曜,放了我母后!”良久,太子压低了声音道。   曜姬不言语,只重新稳了稳正对皇后咽喉的金簪,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曜,我不懂,我坐不坐这个位置与你究竟有什么关系?你甚至不惜性命也要拦着我,阿曜,你究竟是什么人?”   太子声音嘶哑,满腔怒火烧得他整个人面色扭曲,完全看不出当日跪在皇后面前说仁说义的君子风范。   “不可以!你不可以……”曜姬说话十分费力,显然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了。   太子闻言面色更加狰狞,咆哮着打断曜姬道:“凭什么不可以?只要我一剑刺下,究竟还有什么是不可以?”   曜姬红着眼圈忽然咬牙喝道:“那你杀,你现在就杀!我们就这样同归于尽!杀啊!”   太子忽然哀嚎一声手上剑一抖便往前送了寸许,这一剑送得猝不及防,所有人都一并愣住。等卫浮烟反应过来即刻便想上前,却被盛谦和影子一左一右不约而同地拉住。   盛谦说:“直刺心尖,来不及了!”   影子说:“她是故意不躲开的!”   与此同时太和殿上却陷入死一般寂静,曜姬心口处剑尖颤巍巍地显示出动手的太子此刻多么慌乱,而曜姬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那剑尖,两人脸上神色都是彻彻底底的惊骇。   “哈哈哈哈……”皇后看着曜姬被鲜血浸透的胸口放生大笑,“好!好好好!吾儿挥剑斩情丝,够狠毒!恰如你父皇当年眼看着柴贵妃害死他最心爱的女人也无动无衷,恰如本宫为了坐稳六宫后位十几年来不为亲妹妹报仇雪恨!杀,踩着你心爱的女人和你母后的尸骨,拿着你的剑坐稳这血染的江山,杀!杀!哈哈哈……”   卫浮烟不由看一眼盛谦,却见盛谦神色飘忽,面无表情,想来心底对此事早有论断。   “阿……阿曜……”太子声音发抖,慌忙丢了剑上前捂住曜姬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不断往下流,太子连忙又寻剑隔断龙袍下摆帮曜姬止血,两人面色一并苍白。   其实那剑稳稳刺进心口,就算是季神医和胡神医都在也救不了曜姬。换言之,现如今太子越大费周章地止血,曜姬死亡的过程也越慢,她所受的痛苦毫无疑问也越大。   “阿曜,我不是故意……阿曜你知道的,你应当明白我的!我怎么会……我是怎么了我竟然……还有你为什么不躲开,以你的武功明明就可以……阿曜……”   太子抱住曜姬不住轻唤,曜姬却如塑像一般一动不动,手上金簪仍然抵着皇后的咽喉,像是要站成亘古不变的姿态。卫浮烟叹息一声道:“曜姬,够了,够了……”   曜姬闻言眼珠忽得转动了一下,整个人如失去柱子的房屋一般顷刻间坍塌在地,太子面如死灰抱着曜姬声嘶力竭地唤她的名字,一声声一句句肝肠寸断。   “阿曜,我许你皇后之位,你不要,我说无关风月,只做知己,你仍旧不屑……阿曜,你到底要什么……”   曜姬的双目圆睁,看着步步走到跟前的卫浮烟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卫浮烟上前蹲下抱住曜姬,将耳朵送到她嘴边,只听曜姬吃力地说:“曜姬对不住花爷倾囊相授……空有一身本领,难渡一个情劫,曜姬愧对花爷栽培……来世必当牛马为报……请花爷赎罪……”   卫浮烟稍滞片刻,偏头问曜姬:“可还有话留给他?”   太子悔恨之极已近癫狂,盛谦和影子怕他伤到卫浮烟,早在卫浮烟上前抱住曜姬之时便将他拉到了一旁。曜姬看着太子眼角淌下两行清泪,小心翼翼地对卫浮烟说:“今生已无话,来世我等他……”   卫浮烟伸手帮曜姬抹掉眼泪说:“好,好的曜姬,我会告诉他。还有啊,花爷他不会怪罪你,来世也不要你牛马为报,若有来世,你便好好地寻了周昭仁,和他做对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我是繁花似锦的现任首领,这是命令,听到没有?”   曜姬眼泪愈加一发不可收拾,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却依旧吃力地点了点头,像是用生命许下诺言,在这之后,在卫浮烟以为曜姬已经死去的时候,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转艰难过头,将最后一个目光定格在了不远处的太子身上。   画面像是被时光生生拉扯地慢了许多,太子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每一个痛苦神色都被清晰地放大在眼前,她再听不到什么声音,只记得太子抱着曜姬哭得撕心裂肺,堂堂七尺男儿,一身是血,涕泪横流,形象尽毁。   卫浮烟跌坐在地,再度茫然起来。周怀意了解她,知道她会胡思乱想,所以特地嘱咐盛谦跟她说了那么多长篇大论。尽管每一个道理她心中都明明白白,可是当生命在她手上悄无声息地流逝之时,她仍旧无法微微一笑说这就是命数啊,有什么办法。   眼前的曜姬,她在燕京时候便认识,比她约莫还小两三岁,喜欢柔暖的粉色衣裙,梳着俏生生的双螺髻,双瞳翦水顾盼生辉。眼前的太子,她很早便听过他的名号,却很晚才见过他,样貌和周怀意有八分相似,为人忠孝礼义,端得是君子风范。   可是如今,眼前的两个人都是满身鲜血,一个被最爱的人一剑刺在心窝上而死,一个因冲动误杀了心爱之人而哭得绝望,死者已矣,可是活着的人却只能带着无尽悔恨在痛苦之中度过一生。   卫浮烟突然就看不懂这命数,怎会如此,怎么会变成如此?   一阵张狂的笑声将卫浮烟拉回现实,卫浮烟回头便看到象征九五之尊的皇位上坐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又哭又笑,竟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是知足还是悔恨,只听得清她言语之中恍惚重复的几个词,妹妹,藤萝,对不起……   二十多年前这桩旧案可谓牵连甚深,卫浮烟曾听绮云细细讲过。昌熙帝对其妹妹兴国长公主的朋友一见钟情,遂强召入宫,封了藤萝夫人。黎国惯例是按姓氏封妃,比如柴氏封柴贵妃,佟氏封佟妃,可是他却私自改了规矩,特立独行地封她为藤萝夫人。他想要她如藤萝枝蔓一般缠着他,他想要她一辈子只为她开那一树炫目的藤萝花。   可是盛宠终难留红颜薄命,藤萝夫人终究是在这深宫、在他亲自为她筑起的藏娇之金屋中香消玉殒了——被柴贵妃所害。那时候朝中整日有言官上奏,说的都是藤萝夫人狐媚皇上罪当处斩云云,柴贵妃瞅准时机动手,皇上和皇后不约而同选择噤声。连性子最最刚烈的兴国长公主都难以为藤萝夫人讨回公道,于是甘愿放逐自己,十几年来在守在北部边城做一个表面上豪情万丈的女将军,再不愿踏入这皇宫半步。   太多人的人生因为这件事而改变。愧疚的兴国长公主,愧疚的皇后娘娘,甚至连昌熙帝,也在藤萝夫人病殁之后越发收敛性情,少年的张狂逐渐被成熟的深沉取代。即使至死都在为藤萝夫人的两个儿子规划前路,却悄无声息不再露半分痕迹。   卫浮烟忽然就不懂了。爱是什么,恨是什么,国仇家恨是什么,争夺抢掠是什么。为什么昌熙帝爱藤萝夫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含冤而亡,为什么皇后娘娘愧对妹妹却多少年来不为她报仇雪恨,为什么曜姬和太子明明相爱却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拓王殿下不做他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反而要来争夺什么皇位。   所谓的江山社稷,所谓的天下大义,所谓的小富且安,所谓的知足常乐,究竟哪一个才是对的,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对的,究竟会不会有一天又忽然不对了呢?   她欠太子一个笑容甜美神色乖巧的曜姬,她欠余丝扣一个迷恋树木又会害羞的门青松,好好的平王府一夕之间只剩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偌大的一个皇宫遍地横尸,整个洛都城的百姓都惴惴不安躲在家中。她到底在做什么?她到底为了什么?她是在造福百姓还是在助纣为虐?如今这局面是对是错、她在这件事中的所作所为,又是对是错?   影子扶她起身,她神色茫然,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我要去找周怀意!”   一眼看过太和殿中遍地横尸,耳边是太子的痛哭和皇后的疯笑,身旁是神色惊讶的影子和盛谦,卫浮烟眼睛忽尔神采飞扬,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去找周怀意,她要去找周怀意!   下定决心便义无返顾,卫浮烟不再犹豫了,不过这么大一个世界,不过这么远一个距离,他不过来,她便过去,她要去找他!   是了,她要去找周怀意!她要把洛都城的事安顿好,然后去找她的丈夫周怀意!她要把她的爱说给他听,不能如曜姬一般只留一句可有可无的遗言;她要把她的难过说给她听,不能如余丝扣一般只能裹着心爱之人的外袍伪装坚强;她要把她的悲喜都一字不落地告诉他,听他的朗声大笑或是低声安慰,然后拥抱彼此,共享现世安稳。   第四十七话 淡晕朱砂   青砖小院,梅香清幽,恍惚间竟觉得这小小的院落还是当年燕京近郊山上那一个,又似乎有些像燕京怀王府中她住过的挽夕居。灰暗的天空扯着大块大块的飞絮,天地安静,落雪无声。   总算是到了。   厚重的木门颜色沉暗,未涂清漆,沧桑的年轮清晰可见。卫浮烟嘴角扬起一弯笑意,拦下近旁伸出的手道:“我来。”   轻叩门扉,笃笃笃,卫浮烟忽然开始想象他们初见那天,周怀意在门外等她开门的情形。只是那时他不知会是她来开门,而此时她一心等的就是他,只是他。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忽有风雪吹乱了她的头发,卫浮烟的心一紧连忙拂开遮住眼的发丝,却在渐渐明晰的视线中僵滞了笑意。   “见过怀王妃!”   “季神医……”卫浮烟措手不及,瞬间不可抑制地暗了眼神,喃喃地道。   季本初将她神色尽收眼底,便捋着三缕清须笑道:“怀王殿下到军营去了,特地嘱咐老夫在此等候王妃,长途跋涉,还是先诊脉得好。王妃请!”   卫浮烟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然后随季神医进门。一只脚已经踏进门槛,却又止不住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四方的庭院中一株傲雪红梅开得正好,即使站的这么远卫浮烟也认得那梅树,极品朱砂梅,淡晕朱砂,和洛都安然苑中周怀意吩咐下人种的那株一模一样。   周怀意性子冷淡惯了,刚去洛都的那段日子对她也不甚上心,偌大的一个宅子送到她手中随意折腾,从来也不过问什么,除了那一株他特地吩咐种下的淡晕朱砂梅。卫浮烟并没有多么独爱梅花,却知道淡晕朱砂开花时枝头堆叠明丽的红色,在白雪之中更是如火如荼地耀眼。   许久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为她种的,只因为她们初次见面时院中有一树傲然绽放的红梅。   所以现如今看着那一树灼灼欲燃的梅花,卫浮烟心底突然涌现一阵哀怨。明知他军务繁忙抽不开身,却又忍不住埋怨千里迢迢过来了却看不到他。这一刻思念如同张牙舞爪的小鬼拿着铡刀一寸寸凌迟着她故作姿态的平静,割得她遍体鳞伤心酸难忍。习惯性地低头看着自己四个月大已经凸显的肚子,这份哀怨立刻就翻了几倍高了。   卫浮烟吸了口气压下眼底湿意,然后稳稳当当跟上另一只脚,随季神医踏入宅院中,走过那株淡晕朱砂时在一旁看了许久,一句话脱口而出:“怀王何时回来?”   季神医和她身后的人一起笑出声来,就像早就料到她要说这可笑的话一般。   卫浮烟回头面色不善地打量她带来的几个麻烦人物,一个周怀意十分信任的影子,一个和陆仲密谈一刻钟后坚持要跟来的成宇,一个影子强烈要求带上的她亲哥哥柳轻舟,还有一个听了她亲爱的陆叔叔和宇叔叔的话后死缠烂打要南下看风景的小初七。   在这个明显用来减慢速度的团队的影响之下,卫浮烟走了整整两个月才到达三国交界处、不夜城北边的小镇里。这镇子许是因为地处三国交界之处常年受战争侵扰,所以取了个十分祥和的名字,叫做平安镇。周怀意因为明面儿上已经被昌熙帝圣旨宣布暴病身亡所以并不公然随军驻扎,而是住在平安镇郊外的一处独院中。   也就是卫浮烟现在所处的位置。   影子朗朗笑声隐藏在从未取下的黑纱面幕之下,柳轻舟抱臂而立笑容宠溺却不乏揶揄,成宇和小初七一致伸手装模作样地捂住对方的嘴巴,却又更加一致地笑得肩膀发颤。   卫浮烟当然知道陆仲的意思,这四个人影子谨慎,成宇随意,柳轻舟伤着,小初七又受不得苦,带上他们她就不至于急着赶路而伤到孩子。可是陆仲一定不清楚这四人多么麻烦,卫浮烟现在连看这亲哥哥都觉得他风骚的笑意十分碍眼。   被瞪的四人都知道一路减慢前行速度扰得卫浮烟多么懊恼,所以现在虽然笑意不减却都一并噤声,倒是季神医依然笑得畅快,并且捋着胡子羞她:“一个急着赶来见面,一个担心路途辛苦,城主要是知道你们小夫妻如此和乐,定是做梦都要笑醒。王妃,等老夫给你号过脉你不如先去见见城主,他十分想念你。”   这城主自然指的是不夜城城主叶无殇,也就是卫浮烟的义父花错了。卫浮烟对他这身份也算知晓已久,但如今听季神医毫无顾忌地直接说出来,仍是惊讶了一番才点头。   她又何尝不是十分想念花错爹爹呢?   季神医诊脉之际卫浮烟已经略略看过这屋子,周怀意对吃住向来不挑剔,这儿更是完全照搬了他们从前住的安然苑。卫浮烟长途跋涉后的心在这里慢慢安定下来,唯一值得幽怨一番的是这么久了,周怀意还是没回来。   季神医诊脉之后连连点头,想来是没什么异常,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正是此时,忽有一小兵打扮的人匆匆赶来,见屋内有女眷瞬间尴尬了神色,立在门边儿一脸为难,季神医见状出去与那小兵耳语了几句,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浮烟略略皱眉,随季神医到了一旁小书房。   “季神医,可是怀意他出什么事了?”   季神医看她脸色发白忙说:“王妃莫多想,方才来的是我不夜城的信使,不是怀王的人。”   “不夜城?那我爹他……”   “城主也无碍。只是城中来了几位客人是王妃您的故人,听闻王妃已经到了平安镇,特地约请于不夜城会面,”季神医略作迟疑,最后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坦荡笑开道,“来人是辰国的新皇,王妃您的六弟,从前的锦绣王,如今的锦帝。”   卫浮烟一张脸刷地就白了,当下慌乱地问:“你说什么?锦年?什么时候的事?”   “尚未举行登基大典,不过赢是赢定了,否则也不会押着辰皇……辰先皇,来不夜城找你。同行的还有你三哥椒图王,以及太后易氏。”   头脑轰地炸开,卫浮烟早已震惊得呆若木鸡,许久才昏头昏脑地说了一句:“这么快,没想到这么快……”   辰皇想将皇位拱手送给锦年的事她和周怀意也猜到了,只是两人一度以为最后的政变要等黎国、月国和不夜城的形势都大致定下来才开始。毕竟天下初定时国力最薄弱,百姓对战争也最是抵触,那时候才是夺权兵变而不受它国影响的好时机。   可是现在……黎国这边周远之刚刚称帝,月国那边夜郎将军单连城甚至还没打到月都蓉城,不夜城这边更是受三国战争冲突而不稳定,锦年居然在这时候兵变夺权了,太快,也太露锋芒了。   刻意忽视季神医的最后一句话,卫浮烟稳了稳心思问道:“季神医,我爹派人来通传,便是同意我见他们了吧?”   “城主的确同意,但也交代你一路舟车劳顿,应当先休息。”   卫浮烟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不必了,我现在就去。我要带上他们四人,并且有劳季神医差人告诉怀王一声,就说我去去就回。”   季神医方才号脉便知她身体无恙,因此欣然应允。   坐上马车,卫浮烟心底想的不是身边的人,不是周怀意,甚至不是即将要碰面的故人,而是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的陆仲。   她一直不懂,陆仲为什么会倾尽所有来帮她。当日洛都兵变,她和盛谦进宫处理皇后和太子的事,宫外的拓王却选择拼死一搏,陆仲用他自筹的的兵马和拓王的人正面相击,一番厮杀后损失惨重,最后不得不调用盛谦的兵符才勉强胜利。   这一战陆仲损失了他筹集建立的八千精兵,损失了他早年众多江湖朋友,还有一条手臂。   右臂,和她送他的宝剑一道从城门飞下,摔的血肉模糊。可是半个身子鲜血淋漓时,陆仲仍是笑得桀骜洒脱:“拓王,你服不服?”   陆仲帮她、不顾一切站在她这边,她卫浮烟不是不感动的,但时日长久不免会想一个问题——陆仲为什么要赌上一切来帮她?   爱?不是,他们之间无关风月。怜?不是,她后来跟了周怀意后明明过得还算好。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可以驱使陆仲这般洒脱不羁的男儿为她抛洒热血?   卫浮烟一路都没想明白一件事,陆仲那般待她,可她一个双身子的人要来找周怀意他竟会同意。那一告别兴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可陆仲略一沉吟,然后将她亲手端来的汤药一饮而尽,无比冷静地说:“行,随侍我来选。”   卫浮烟当时就觉得奇怪,现在终于算是恍然大悟。陆仲对黎国的王爷王妃皇宫不甚尊敬不是因为他是野惯了的江湖人,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是黎国人,他无所谓是否会乱黎国的朝纲。他一路保她平安也不是,至少不全是因为情义,还可能出自忠心。最后陆仲也并不是为了保洛都城,现在也不是为了道义而奋斗,而是为了帮周远之坐上皇位!   卫浮烟幽幽叹了口气,心口隐隐作痛。马车上的柳轻舟见状一手放在她肩膀,传递着兄妹之间的支持。卫浮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哥,若我说我们拼尽全力,走的还是别人设定的道路,你作何感想?你恨不恨那个布局的人?”   柳轻舟将水袋递给她,认真想了一会儿郑重说道:“不恨,而今我很知足,你和月儿都平平安安活在这世上,这已经是我七岁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只是烟儿,你为何会忽然这么说?”   卫浮烟喝了一口水,低着头说:“陆仲,是锦年的人。”   “那个小孩子?”柳轻舟惊讶。   卫浮烟无力地摇头道:“锦年的可怕你不会懂的。他九岁就能破解父皇和皇兄的棋局,包括十几年没研究出解法的死局。到他十二岁,皇兄批奏折他就已经能够准确地挑出问题然后提出对策。十几岁就出战有了战功,被封了将军。他几乎天生就为了皇位而生存,够聪明,够冷静,够残酷,够果断……”   当初辰国锦绣王孤身一人仗剑火烧拓王的松鹤楼一事在洛都城穿得沸沸扬扬,因此柳轻舟对这锦绣王的性子也略有所知,他点点头后问:“倒是有这个可能,陆仲对整件事的态度的确古怪了些。不过如此便说他是锦绣王的人,未免牵强吧?”   “哥哥,你说,那么多人为何单单是你们几个来陪我找怀意?”   见柳轻舟皱眉,没等他开口卫浮烟便道:“你们几个,加上我,其实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和当年的三花堂旧事有关。你我自不必说了,成宇是爹的徒弟之子,然而成宇无法证明自己的确是白风寨的人,可是初七的爹李少棠是白风寨成迁的徒弟,初七童言无忌,反而可以证明成宇的身份。至于影子……哥哥,你难道真不知道影子的真实身份?你可见过他出剑?”   柳轻舟仍沉浸在思索之中,喃喃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位锦绣王已经知道你背后的秘密,知道咱们三花堂的故事,他借陆仲之手将我们聚集到这里,是要就三花堂的事给你一个交代吗?……哦影子,影子,是翁俦,是爹门下的小徒弟翁俦师兄,他一用剑我便知道了。”   卫浮烟琢磨一会儿,在颠簸的马车中声音发颤地问:“哥你说……翁师兄会不会就是当年出卖三花堂的人?你别这样看我,我不过猜测而已,当年爹娘隐居后行踪暴露,大师兄杨逢春随爹爹惨死,二师兄成迁多年隐居燕京等我的消息,只有三师兄翁俦……别的不说,他为什么不认我们呢?”   今儿出来她和哥哥柳轻舟乘一辆马车,成宇初七乘一辆马车,影子随季神医的人去见周怀意,所以卫浮烟才敢如此大胆揣测。不过背后说人终究是让兄妹二人都不大心安,很快柳轻舟便想岔开这个话题:“若的确是翁师兄,也算功过相抵了,他救过你几次,对我也甚好。”   卫浮烟却仍琢磨着自己的事,根本没听见柳轻舟说什么:“如果影子的确是三师兄翁俦,那么前十几年他应当是在辰国皇宫,我背上去不掉的伤疤……成宇父子收到的密报……难道从我出嫁后他才跟着离开?怪不得成宇父子等不到翁俦的消息,因为翁俦已经不在辰国皇宫了,那些密报无法传至翁俦,反倒落入锦年手中……恰巧锦年在燕京留有棋子陆仲,所以干脆命令陆仲来跟踪此事?对的,对的,如此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卫浮烟和柳轻舟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心惊肉跳冷汗涔涔。柳轻舟揽过她肩膀安慰她说:“听起来的确惊心动魄的,不过别怕,不管什么时候哥都在,哥还要带你月儿去苏州看桃花呢!”   第四十八话 陆仲作别   二十年前的三花堂旧案究竟是怎么回事,二十年后的天下形势究竟受到什么人的左右,到现在谁才是真正的赢家,而谁已经悄无声息败得连渣都不剩,这些卫浮烟都想知道。   可是事到临头才觉得胸口强烈的压迫感,那种近乡情怯的感情掩盖了本应浓重的恨意,让卫浮烟心底莫名生出些许古怪的惆怅来。那些曾经的至亲,那些过去的对手,那些现在的陌路人,这些复杂的关系让卫浮烟无法掩饰心底的波澜。   这一刻她多需要周怀意,即使不说话,只站在身边就好。可是不仅周怀意不在,连花错爹爹都不在,甚至季神医也早早离开,若不是身后还有哥哥柳轻舟、朋友成宇和一个小初七,卫浮烟实在难以想象她有没有勇气面对这一个个的人。   最先看到的那个人,卫浮烟一度以为他在棋局之外。   辰国的椒图王卫明瑢站在一个宫殿门口看着她,头发蓬乱,眼睛燃红,胡子拉碴,一身战甲上布满斑驳的血迹,因为血迹已干所以颜色透着些黑,让卫浮烟一眼便觉得胸口发堵。在未出嫁的十七年里她这三哥向来疼爱她,其他不说,单因为由着她的性子带她到处疯耍都不知道被辰皇骂了多少回。   “将军,好久不见。”   卫明瑢嘴角忽然扯动,看着卫浮烟几人久久说不出话来。一句“将军”足够把十几年的感情都喊淡了,他神色惨烈,却看到卫浮烟忽然笑得更加惨烈。   “我喊你一声将军,你竟不惊讶,倒是令我十分惊讶。话说从前的亲人,我恼恨过的不过是一个先皇,一个太后,和一个他而已。所以即使知道你的父皇母后就是害我家破人亡的元凶,我也拼了命让自己不要迁怒于你。可你竟然什么都知道?多好笑,三哥,你竟然什么都知道!”   卫浮烟的恨意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空前旺盛,她不想否定除了那三人之外的人,因为一旦否定就等于否定掉自己十七岁之前全部的人生,那些爱,那些笑,那些小女儿家的痴和怨,那些小公主的傲与威,竟然都是别人全力配合之下的一场大戏。   “烟儿……”那声音像是磨在了砂纸上,嘶嘶哑哑透着反复摩擦的疼,卫明瑢目光像是碎裂开来,然而只这么一声轻唤便住口,他不辩解,竟然不作辩解。   “我们卫家……”   卫浮烟心一紧,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他们卫家,他们卫家?   “我们卫家,对不起你们白家,我们欠你太多……”   卫浮烟止不住发抖,当下扬声打断他说:“我不要再听了!卫明琛呢?卫明琛在哪里?我告诉你,就算是道歉也要他卫明琛亲自跟我说!轮不到你来说对不起!”   她甩手便要走,却让卫明瑢一把拉住了手腕,身后的柳轻舟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卫明瑢的的脉门,但是卫明瑢根本看都不看柳轻舟一眼,只死死盯着卫浮烟说:“你是辰国人,你别忘了,你终究是辰国人!”   卫浮烟银牙一咬便要发怒,却听卫明瑢一扫方才落魄,转而掷地有声地说:“烟儿,不要做助纣为虐的事!你和皇兄以及母后之间的恩怨我不会过问,但我是辰国的将军,今日你夫君胆敢犯我辰国一寸疆土,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柳轻舟闻言冷笑道:“这位便是椒图王?听烟儿说起过你,义薄云天,豪情万丈,是辰国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可是椒图王此言差矣,你不过问我们同卫家的恩怨,我们自然也无从介入辰黎两国的战争,敌军来犯你一个将军该守该攻都是本分,和烟儿一个女人说这等威胁之言是作何意?”   卫明瑢原不过是不愿和卫浮烟做敌人,听闻此言方知不妥,一张脸迅速惨白,握着卫浮烟的手也像被火烫到一般松开。   “这位是……”   柳轻舟亦松了手,面对卫明瑢时笑容谦和有礼:“在下白苏阳,烟儿的亲生哥哥,一个助纣为虐的辰国人。”   卫明瑢被“亲生哥哥”四个字刺到,不由倒退半步撞在朱红的廊柱上,一身铠甲与廊柱相击发出沉闷的声音。卫浮烟不忍多看,拉了柳轻舟的手低声说:“哥,咱们走吧!”   柳轻舟点点头,扶大肚子的卫浮烟进了宫门。这个宫殿极小,里外都不如燕京那个双栖殿富丽堂皇。卫浮烟让卫明瑢的一席话扰得头疼,进门时便未曾留意前面的人,直到初七欢快地喊了一句:“陆叔叔!”   卫浮烟立刻僵在原地。   “来了?”陆仲的声音平静如水,“坐。”   卫浮烟觉得一阵疲惫,先是三哥卫明瑢,再是义兄陆仲,接下来至少还要面对锦年、辰皇卫明琛和太后,每一个都是颠覆认知的存在,她忽然累到没有力气去了解真相、去计较仇恨。   她咬住嘴唇不愿抬头:“陆仲,你别逼我。”   陆仲的声音似乎近了一些,但到底是没尽在咫尺:“我前后细细想了一遍,并未发觉自己有哪里对不住你。即使是身份一事也只有瞒没有骗,你大约不记得,从一开始你就没问过我的身份,你比我更明白其实你并不在意那些。”   卫浮烟仍是不抬头,一时间四下俱寂,静的瘆人。陆仲又往前走了两步,半新的厚底儿皂靴儿出现在卫浮烟视线,卫浮烟在思绪飘远之前忽然问:“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皂靴儿离她更近了几步,卫浮烟已可以看到陆仲衣衫的下摆,半旧的战甲,上面隐约带着血渍,即使不抬头都能感受到他威武的气息。   “最初是杭州城的乞丐,然后是锦绣王随手救下的草芥,再之后是一心报恩的杀手,随后是锦绣王在黎国燕京城的暗线,接着是遵命行事的工具,现在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至于未来,或许是兔死狗烹的践行者。”   卫浮烟蓦然抬头,笑容惨烈:“你未免太坦白。”   陆仲笑容和当初一般洒脱不羁:“是啊,朋友一场,对你又有什么好隐瞒。”   “朋友一场,不便隐瞒,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是谁?”卫浮烟不向陆仲走去,而是挣脱了哥哥的手,在宫殿中百无聊赖地转悠,时不时向陆仲的方向看一眼。   “我曾经的三哥卫明瑢提醒我我是辰国人,我曾经最信任的好友你讲述了锦年在我身边埋下棋子的过程,接下来我猜我会听到一串感人的故事,诸如太后易氏临终之前只想向我忏悔,皇兄卫明琛其实记挂着我的安危,至于六弟锦年,他已经是辰国的皇帝,为了他也万万不可让周怀意和我爹与辰国为敌,是这样吗?”   陆仲笑容未变,眼角上挑的丹凤眼很能掩藏情绪,卫浮烟看不出他真正的悲喜,只听他云淡风轻地说:“你如往日一般聪明。没错卫浮烟,哦不,白苏烟,我此刻的任务就是让你自己猜到这一切,顺便明白现在的局势。”   陆仲转身向后,卫浮烟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有一张极大的红木屏风,屏风上绘着一副完整的三国地图。她方才进门后刻意不看陆仲,以致于现在才发现这地图屏风的存在,便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倒抽一口凉气。   这幅地图不是平常的军事地图,它不标注兵力部署和行军路线,而是清楚地标明了整个天下的势力分布。卫浮烟从上往下越看越震惊,   黎国最北边疆整个儿标着固北将军,往南一点是标注着周怀意的燕京城,洛都城旁写着周远之的名字,而洛都以南的大片疆土,尤其是和辰国交界的淮河一代,只有周怀意的名字。   月国那边,当权者朱雍王拥有的疆土已经很小,天下被几个单氏诸侯瓜分,其中最大的自然是已经以月国宝藏碧波流岚名号起兵的夜郎将军单连城。卫浮烟注意到黎国、辰国、不夜城和月国的边界都标注着连城的名字,看来他也清楚这次天下大乱的契机和隐患。   而辰国那边大半的疆土都写着锦年,只有和黎国的边界之处写着卫明瑢。   卫浮烟惊讶只是因为这图标注地太过详细,有的一个小小城池上面标注着两三个人,比如洛都,上面就同时有周远之和周盛谦的名字,这简直太可怕。可是陆仲想让她看的必定不是这个,因为他注视着不夜城的地方笑意愈加深了几分,卫浮烟刻意不看,那块图却快要烙进她心底:不夜城,周怀意。   “这里是不夜城,是你的花错爹爹和你丈夫周怀意的地盘,我们在这里,屏风在这里,都是经过这二人默许的。白苏烟,你想知道的故事接下来自有人跟你讲,但是你怎能故意绕过一个问题,你尚在襁褓之中时花错已经甘愿放弃不夜城的一切去黎国找你未来夫君周怀意,单只因为你是他深爱之人的女儿而已。可是花错爱的人是先皇,先皇却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的。”   “陆仲,你话太多。”柳轻舟见卫浮烟面色不对,警告地开口。   “你很清楚今日是谁要站在你对面,”陆仲目不转睛地盯着咬牙切齿的卫浮烟,打断柳轻舟的话继续冷冷清清地说道,“花错想要保全爱人之子,即使锦绣王愿意为了你杀皇上,花错也会不顾一切拦着。还有周怀意,他和周远之的交易我不清楚,不过绕来绕去和盛谦安危以及边疆战事总脱不了关系,你要报你们白家的仇,杀太后和皇上,这些将会给辰国造成多大动荡,将会以多快的速度影响到两国关系,将会让辰国和黎国耗费多大的精力打一仗,这些周怀意自然算得明白。说到底,你又有什么特别,让花错和周怀意为了你倾尽天下呢?”   陆仲目光深邃,声音沉稳,一字一句都如暮鼓晨钟在卫浮烟心底一圈圈地震荡。这些她自然知道,也自有分寸,可是这话经由陆仲亲口说出就让卫浮烟多了几百倍的心疼,她现在不能看陆仲,不能看他冷清淡然的脸,亦不能看他空荡荡的袖管,从前和现在的两个陆仲在眼前交错重叠,直到陆仲开口叹了一口气说:“恨我?”   陆仲走上前来,虽被柳轻舟挡住,却也离得很近了,他远远伸出仅剩的一只手,似乎隔空抚摸了她的脸颊,却只一瞬便放下了。   “不必恨我,若要惩罚,便忘了我吧,这个名字我已经用烦了,以后也不想再被人提起,”陆仲此话说得甚是仓促,只是神色已经是彻底得释然,“来的路上我在想,究竟要找一句什么话与你告别,现在看着你平平安安站在我面前,有哥哥又有朋友,觉得很放心,对我正给你造成的伤害也觉得有些微释怀。白苏烟,我不曾爱过你,我会找到比你更好的女人,还有,我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你,这就是我的告别。”   陆仲这话说得干净利落云淡风轻,他身上的不羁气息在这一刻转化成凌风成仙似的空灵感,卫浮烟看着他的背影恍惚觉得他的存在如此飘渺,如同山间薄雾一般。   陆仲走到屏风后面,拿了火折子点燃一段红烛,隔着屏风卫浮烟可以看到小小的红色火苗扑闪了两下,最后落到屏风之上。绘着整个天下的白绢轻易被烛火点燃,散发出刺鼻的烧东西的味道。隔着跳跃的烛火陆仲似乎在对她笑,又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未等卫浮烟分辨什么他便已经阔步从偏殿离开,头都未曾回过一下。   卫浮烟呆了一般眼睁睁看着那屏风烧成一堆灰烬,空前的疲惫令她闭上眼睛,却也让她在此刻陷入极致的平静。她想兴许是来得太急,她并不确定应该拿怎样一副姿态面对故人、面对真相、面对仇恨,可是一个陆仲已经足够让她彻底冷静下来了。   “成宇,拜托你一件事,你将初七先交给季神医,然后去趟周怀意那里。你告诉他除非他现在正在战场厮杀搏命,否则就立刻来见我!”   第四十九话 答疑解惑   成宇和初七离开后,卫浮烟盯着屏风后那扇小门盯出了神。柳轻舟扶住她的肩膀,手臂结实有力,让卫浮烟觉得心安。   “走吧!”卫浮烟道。   柳轻舟愣了一下,问她:“不等他?”   卫浮烟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点点头说:“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的……”   柳轻舟面露心疼,卫浮烟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说:“到我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希望天下安定,四海升平,不必如我们一般顾虑国仇家恨。”   她说得淡然,柳轻舟却听得皱眉。他与周怀意相识已久,对周怀意的性子十分了解,心知周怀意是绝不会不做安排就将卫浮烟一人扔到这里不管的。可现如今这情景已经不是卫浮烟可以承受的了,她越淡然,柳轻舟越担心。   卫浮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直直向前走去,绕过已经烧成灰烬的屏风,迎面可以看到一扇雕刻精致的小门。卫浮烟仍是不要柳轻舟代劳,抢先伸手扣上了门上铜环,然后亲手推开了门。   偌大的一间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人。中间正对门是一把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一袭红袍的卫锦年正拿一方白帕漫不经心地擦拭手中的宝剑。隔着几丈远的右手边,白色软绸袍的辰皇卫明琛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锦绣王,笑意安恬柔和,他身后一众人皆皆身着绿衣且脸色苍白——以秀姬为首的前元卫,秀姬,春分秋分,还有莲心,一个都不少。   正自发呆,一直在看锦年的卫明琛忽然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就好像知道她将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一样。她这缘分甚浅的皇兄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并不浓密的剑眉之下一双桃花眼略泛清露,唇边勾起笑意时有两只若隐若现的梨涡,普通的白绸,普通的椅子,硬是让他坐出一方富贵来,所谓气质天成大抵便是如此。   卫浮烟让那过分柔和的笑容惊出一个寒战来,竟生生倒退半步,跌进身后哥哥柳轻舟的怀抱里,被他不动声色地扶住。   卫浮烟脸色有些发白。那笑容太熟悉了,她自小就趴在他膝头陪他一道看奏折,每当有大臣自作聪明玩一些在他看来完全不入流的小把戏时,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合上奏折,习惯性地用纤长的食指轻叩桌子,同时露出这样云淡风轻的笑意来。   那么这次又是谁娱乐了他?是他方才笑看的锦年,还是现在笑看的她?   近四年不见,曾经最疼爱她的人只朝她略略颔首,笑容温暖,神色疏离。卫浮烟深吸一口气,稳步走了进去。   “皇姐!”卫锦年抬头一看是她立刻就开心地跑过来,卫浮烟见他要往自己怀里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锦年于是立刻收手,转而拉了她的手想要扶她进门。   卫浮烟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看着卫明琛的方向问:“这是什么意思?”   锦年尚未开口,便听卫明琛优雅笑道:“朕极愿意为你答疑解惑,但很抱歉,朕也不太清楚锦年的意思。”   卫锦年皱了皱眉笑意深邃地冷哼一声:“若是这都不明白,你也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卫浮烟心底一颤,他们兄弟虽称不上亲密,但素来和睦,如今锦年竟对他动了杀心。   “朕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清楚锦年你要朕说出来的是哪一个故事?是父皇与不夜城城主叶无殇的痴缠爱恋,还是父皇因妒生恨害了白家与三花堂的旧时仇怨,亦或是父皇与朕一起围绕烟儿布下的这个局,哦对了,还有如今这局势应当如何化解,除此之外,朕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说的。”   卫明琛说得云淡风轻,神色如同赏花游玩正值尽兴,卫浮烟和柳轻舟却都变了神色,她看了一眼柳轻舟又看了一眼锦年,最后听见自己冷冰冰地说:“锦年,我要和他单独谈谈!”   “皇姐!”   “烟儿!”   卫浮烟摆手制止柳轻舟,转身对锦年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锦年素来最依赖她,这么多年难得听她求他一次,心下十分满足,想来局势已定,周遭又都是自己的人,没什么好担心,于是乖巧道:“答应,自然要答应。我就守在门外,皇姐你若有事便喊我。”   对面的卫明琛笑意越发深邃了。卫浮烟只装作看不见,对柳轻舟点头说:“不会有事的,哥,你别担心。”   柳轻舟面色有些阴沉,他看了那边许久才说:“秀姬等人也撤走。”   卫浮烟正有此意,便看向卫锦年,卫锦年心下了然,对门外喊了一声,左手边小门打开,几个侍卫走出来将秀姬等前元卫全部带走。走了几个人这屋子立刻显得空旷又冷清,卫明琛的笑意也越发显得神秘莫测,卫浮烟目送柳轻舟和锦年也离开,然后关上小门施施然坐到了方才锦年坐的那把太师椅上。   曾经她趴在他膝头撒娇欢笑,如今两人之间咫尺之距,却努力装作淡定疏离。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卫浮烟一愣,忽而又笑。他真是高手,两人这般场景,他也能如此轻巧地问出这般平常的一句话来,换作她实在不行。   “我是你教出来的,我不是你的对手,”卫浮烟自嘲地咧嘴一笑,坦白承认说,“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也比任何人都知道你的强大与可怕,所以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这天下让给锦年?”   “嘘……”卫明琛伸出食指印在唇上,笑容明媚若江南春光,“你未免太了解朕,也太相信朕,朕真是受宠若惊。”   他鲜少说如此不着边际的玩笑话,卫浮烟听得不习惯,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几遍,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问:“你让着锦年,若是让他知道,必定更恨你。”   卫明琛笑容未改,点点头轻巧地说:“朕知道。所以不能告诉他,这江山是他动了心思抢回来的他才会珍惜,若知道是父皇下旨、朕遵旨送到他手中的,他必定懒得关心。朕调教他多年,本来足以让他成为最优秀的帝王,谁能想到他为你牵绊,因你和亲一事恨朕多年,让我们的关系变成了如今这样子。朕没杀了你真是后患无穷。”   他当着她的面说没杀她是后患无穷,卫浮烟听得面色惨白,许久才接着道:“锦年也是你们亲手将他推到我身边来的,他一个小孩子自小便没什么父母之爱,几个做兄长的只顾着让他习文练武,他依赖我没什么好意外的。不过卫明瑢说得对,我毕竟是辰国人,若锦年坐得稳这江山,我自然不会故意给他添乱,所以你将江山拱手相送一事我不会告诉他。卫明琛,你教养我,我教养锦年,我其实不欠你们卫家。”   她如此冷静地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对面人却听得几乎要笑出来。卫浮烟注意到他白绸袍之下的双手颜色发乌,许是中了毒,想来锦年放心留他们独处一室便能让卫明琛绝无可能伤害自己。   卫明琛顺着她的目光也低头看,然后自然而然地抬起发乌的右手拂了下头发,笑意轻浅地说:“说到欠,自然是卫家欠了白家,没错,是朕欠你,你来世来寻朕讨债吧,要人要心都随你。”   卫浮烟忽然抬头紧紧盯着对面的人,白袍的年轻帝王看着她渐渐收了笑,想来她的脸色不大让人笑得出来。   “说故事吧,从一开始说起,我要真相。”   卫明琛轻巧笑开,他太淡然,让卫浮烟觉得自己嗔痴怨怒实是俗不可耐。   “故事的开始是两个少年,一个是辰国的太子,一个是不夜城的城主,他们不爱女人,他们彼此相爱……”   卫浮烟匆匆打断说:“这个我知道,跳过这一段!”   她并不如平常人那般觉得男人和男人相爱就如何不妥,只是两个人都曾做过她的爹,她听他们相爱的故事总觉得十分别扭。卫明琛却不打算体谅,笑着说:“不能跳过,有时候一个小的开始能改变整个大局,这就是朕教过你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不是这两位少年相爱,之后的一切就根本不会发生。”   卫浮烟隐约猜到,只得无力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听到卫明琛徐徐说道:“说到哪里了?哦,相爱的两个少年,一个是朕的父皇,一个是你现在的义父叶无殇。显而易见,相比叶无殇来说,父皇更爱这辰国的江山,他娶了母后,做了帝王,亲手斩断了与叶无殇的爱情。”   “不过人都有贪心的劣根,既要拿下江山,又想坐拥美人,就好像伤碎的人心有多么容易粘合一样。总之,父皇仍然密切关注着叶无殇的行踪。那个时候的前元卫没有其他任务,只需要源源不断地向父皇传递叶无殇的消息。叶无殇回不夜城了,叶无殇去苏州了,叶无殇结交了你爹白起年,叶无殇和你娘罗碧痕过从甚密,叶无殇逗弄你姐姐白宿月,叶无殇指点你爹几个徒弟武功,叶无殇俨然已经忘记父皇,他整个人整个心思全在你们白家身上。于是顺理成章的,亲手葬送幸福所以快要孤寂至死的父皇,嫉妒了。”   卫浮烟惊愕:“嫉妒?”   卫明琛扬手制止她插嘴,继续悠然讲他的故事。   “嫉妒真是十分可怕的东西,它的可怕在于,你明知它会毁灭你,却根本无法自制。嫉妒一天天膨胀,直到父皇一个敏锐又忠心的大臣察觉到了此事,然后以追杀朝廷叛党、剿灭三花堂的名义,动手铲除了白家的势力,这个人就是为父皇建造双栖殿后明了一切的国舅。”   “所谓无巧不成书,三花堂毁于一旦,白起年浴血而亡,罗碧痕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被抓走。这么大一件事,偏生叶无殇病倒在不夜城,父皇在头疼和黎国定下的婚约,所以事情进行地实在太顺利。等到叶无殇闻讯赶到杭州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费尽心里也只是找到被三花堂人藏起来的白苏阳而已。叶无殇惊怒中杀入皇宫质问父皇,父皇方知他亲手又将所爱之人推得更远,明明相爱,却只能越走越远,真是可悲啊!”   “父皇再度陷入情殇,母后却机缘巧合在国舅府上见到了罗碧痕。朕只能说你们白家的运气真得不好。父皇和黎国定下了婚约,说明辰国的第一个公主要嫁给黎国的四皇子,同时辰国卫氏又有既嫁从夫、夫亡妻从的规矩,偏巧这时候黎国的四皇子周怀意竟然被送人设计消失在丛林深处。”   “这意味着从此之后,母后一旦生养公主就必须嫁到黎国殉葬来履行约定、践行规矩。何其残忍,可是卫氏的规矩放在那里,母后一个不受宠的弱女子根本无从反抗。那时候,国舅已经用假罗碧痕母女蒙骗了前来寻人的叶无殇,换言之真罗碧痕的生死已经无人问津,罗碧痕的生产时间又和母后的一致,母后她再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听闻你娘罗碧痕当年也是风致嫣然的女子,常常两三句话就能令人折服,朕猜想她们的确是做了几个月朋友的。不过人要狠下心去做一件事,只要想就总能找到理由。十月怀胎之后,两人同时生产……你看你们白家运气真的不好,母后需要一个替嫁的女儿,你娘罗碧痕就真的生了一个女儿,懂了吗?你活着就是推你娘去死。”   “咬嘴唇?这毛病还没改掉?哈,专心听故事,朕不打算讲第二遍。”   “你被抱走,真公主被送出宫,同时送进宫一个沈青荷来做替身。这些你已经知道,本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却不料又出现了所谓的荷塘旧事。”   “荷塘旧事,你留下了伤疤,留下了不能见荷塘的心病,起因却依旧是男人的嫉妒。你娘罗碧痕实在太高明,她在被接进冷宫养胎期间就洞穿母后的阴谋,然后和你爹的徒弟翁俦碰了面。二人都在深宫,你娘又有身孕,身边还带着你姐姐,根本走不了。于是她安排翁俦让人等在黎国,她知道你迟早要嫁去黎国的。安排你姐姐装疯逃过一劫,因为她知道母后心中充满愧。最后一件事,他让翁俦进了太医院,就近保护你和你姐姐。”   “所谓的荷塘旧事,其实是翁俦祭拜你母亲时不小心被前元卫察觉,前元卫禀告父皇后父皇开始着手查此事,最终知晓你假公主的身份。父皇虽然睿智,但那一刻仍是嫉妒翻腾——他以为,你是叶无殇和罗碧痕的私生女。所以鞭笞你,将你逼落荷塘,甚至搭弓引箭差点亲手射杀你,这都是因为他对叶无殇扭曲的爱,得不到的时候,有多爱就有多恨。”   “酒醒之后父皇总算想明白叶无殇绝不可能背叛他,可是那时候,太医竟宣告他命不久矣。他终日将自己关在双栖殿中,用尽力气来怀念他们年少时最相爱、最幸福的时光,然后终于明白一件事——他们没有对方都活不下去。他要了皇位,代价是一生悔恨、猜疑、嫉妒、孤苦,叶无殇的性子实际上更加刚烈和执拗。母后生了女儿,叶无殇担心你将来要殉葬所以抛下偌大一个不夜城去黎国找周怀意,这是怎样固执的爱情。”   “病魔缠身,父皇每天都在想叶无殇,却不敢让叶无殇看到他那副模样,并且他开始考虑一个重要问题——叶无殇那么刚烈固执,若是知道他驾崩,必然会殉葬相随。想必父皇十分清楚,他就是叶无殇活着的全部意义。”   “于是从一开始,父皇的全部计划其实是为了成全他的爱,他给叶无殇留了遗照,一是照顾他唯一的女儿,二是保护月国宝藏碧波流岚。不过一个帝王,总不可能一生只为情爱,他想以此契机颠覆天下秩序、重新分配三国的力量关系,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棋局。”   “朕的棋局!”   第五十话 左右山河   浮烟蓦然抬头。   他并不如一般江南书生那般气质儒雅清隽,又不同于常年征战的将军那般杀气浓重,更不似普通江湖人那般洒脱大气。他坐在那儿就如一座春山,明明不动声色地存在着,却又沉甸甸地压人。卫浮烟突然觉得口渴,嘴唇干裂心思慌乱,并在二人的一瞬对视中彻底败下阵来。   卫明琛抿嘴轻笑,梨涡忽现。   “说到颠覆天下秩序、重新分配三国的力量关系……前元卫内部对朕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称呼,你或许知道?”   卫浮烟逼自己冷静下来,不必多想就脱口而出:“神?”说完立刻又觉后悔,于是补充了一句:“他们对你倒是忠心耿耿。”   卫明琛像是听到一个笑话,笑意越发戏谑:“究竟是忠心耿耿还是心下叹服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你向来知道朕的能耐,不如今日也猜一猜,今日天下这局面,究竟有几分是朕在掌控?”   这样的谈话让卫浮烟觉得累,她干涩一笑说:“你设棋局,我为棋子,利用完抛弃掉,还让我来赞叹你英明神武,你对我真是好的不得了。”   卫明琛笑意温柔,只是越温柔就越显得不寻常,让卫浮烟也越发觉得后背发凉,只听他悠闲地道:“普天之下,三国一城。让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选定了三国皇帝,朕平衡了三国力量,朕引导了天下走向,甚至现如今你坐在朕的面前聆听真相,也早在朕的预料之中,你说,朕是不是神?”   “三国皇帝?”卫浮烟震惊,“明明是……”   “是什么?”卫明琛笑颜柔和,口中却咄咄相逼,“辰国,朕对锦年步步紧逼,让他恨朕入骨,最后又让他三分,他才得以逼宫称帝!月国,当初单连城救你于荷花池,你难道以为朕不知道?单连城装疯卖傻明哲保身,朕偏要找他助他登上皇位。对单连城来说,这江山他要么不抢,一旦抢就要彻彻底底痛痛快快,所以他绝不容许被朕插手和牵制。又想赢又想摆脱朕,三国之内还有谁能帮得了他?只有你,只有你丈夫。一丁点儿都不差,全在朕预料之中!”   卫浮烟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渐渐缓和过来,不客气地说:“连城虽有心和怀意联手,但并不是他去找怀意,而是怀意找上了连城!”她本想搓掉卫明琛的锐气,可是话音未落就突然想起,怀意和连城之间的合作很难分谁更主动,毕竟在周怀意找上连城之前,连城已经安排镜玉公主去黎国找周怀意公开示爱了。如此说来,卫明琛说的真是一点都不错。   “哦,周怀意……”卫明琛咀嚼着这个名字沉声道,“就是这个人差点毁掉朕的整个布局,这世上若有谁是朕真正厌恶的,那一定是你丈夫周怀意!”   卫浮烟冷冷笑道:“不胜荣幸!”   卫明琛自知失态,立刻又变成笑意柔和的翩翩公子,他低头理了理白绸软袍说:“你及笄时朕送过你一块白玉,并且亲手为你戴在颈间,它后来被怀王作为交易筹码送给单连城,当做拥兵谋反的宝物,你一定从未相信过,朕送你的是真正的月国宝藏碧波流岚。”   卫浮烟一声冷笑,站起身来走远几步说:“你何必提醒我,连我曾经无比珍视的你送的及笄礼物,也不过是你又一个阴谋诡计?”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卫明琛笑意揶揄,“你别忘了,是你固执地要来寻求真相。其实朕为你留了最好的结局,如今你和周怀意可以坐拥不夜城,彻底远离三国纷争,还不够么?不过你的性子就是如此,向来糊涂到不知道什么叫做难得糊涂。若有些许聪明,此刻你应当离开这里,返回平安镇,守着梅花树等周怀意回来,然后不管不问和他双宿双飞。”   卫浮烟神色更冷,仅剩的一点亲情之意骤然退散,她根本笑不出来了:“真是笑话,我这性子难道不是受你栽培?若不是我这么事事较真怎么能让你的棋局顺利走到现在,你可别到现在才说,我当初乖乖在燕京做小伏低与世无争才是顺了你的大计,你千万别这么说。”   卫明琛看她生气反而笑意更浓,他点头似赞:“是啊,朕这辈子培养出来的三个最令朕得意的工具里,你显然比秀姬更好用一些。秀姬尚需朕事事指教,你却是凭着自己的心意,也能走出朕想让你走的每一步。你说得对,朕知晓你的性子,算得到你要走的每一步。比如三花堂在燕京作乱你必会查证,比如兴国长公主被害你会兔死狐悲欲自保,比如恨朕到极致,你定会随周怀意去洛都,再比如锦年到洛都后你会待他极好,他也会越发觉得你真是被朕害惨,等回了辰国朕再步步相逼他恨意便会爆发,朕指示人暗示他造反他自然就会放在心上。你看,善良的人大都容易被利用,彼此有了信任就更为容易,而你恰好符合这两个条件。”   “卫明琛!”卫浮烟一字一顿,睚眦欲裂,到底是没能忍住那恨意来。   卫明琛明显是懒得在这事上绕,话未说完脸上笑意便有三分恹恹,见她发怒倒是好整以暇地补充了一句:“若真有什么算错的,那便是你竟然真得爱上周怀意,若真有什么愧疚的,则是当初你在燕京时,朕并不知道你有一个孩子,否则于情于礼都会护着你。不过后来周怀意因着同样的愧疚甚是照拂于你,也算是求仁得仁。”   卫浮烟无法忽视那最后一句话,握紧的拳头几乎要捏碎。她本怒而远离,现在却发觉站得远了之后,对方脸上的笑容反倒更为刺眼。他的白袍是极柔软的质地,和脸上的笑容一般和这仇恨话题格格不入,卫浮烟盯得眼睛快血,生生别开头不愿再开口。   她恨他,恼得却是自己。明明他才是败了的那个,明明他才是欠债的那个,怎么到现在他神色安然,话语轻柔,笑容如沐春风,反倒是她又急躁又冲动,几句话将气得自己伤心伤肺又伤肝。   卫明琛自然没看漏了这一点,笑容十分揶揄道:“其实你是在迁怒于朕吧?寻常的你怎么会是这般模样?你即便恨也是静悄悄的,不会这么张牙舞爪得掉自己身份。让朕猜一猜,周怀意让你一个人来面对朕,你觉得他不将你放在心上,所以你恼了,心乱了?”   房内一时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卫浮烟一开始觉得呼吸滞涩什么耳边一派死寂,恍惚却又听得到千军万马奔腾之声,却是来自她心里。   “你话未免太多。”   卫明琛笑容忽然荡漾在前方,衬着白绸软袍是说不出的明媚,让卫浮烟都自惭形秽,他柔声道:“你或许想知道,朕为何特特说了一个‘你觉得’?因为……”   “你说那碧波流岚是送给我的?”卫浮烟忽然扬声打断他,“那么是否你一开始为我准备的男人根本不是周怀意?你送碧波流岚给我,在月国呢就找连城合作,后来黎国昌熙帝十分厌恶我为周怀意惹麻烦所以曾提过把我嫁到月国,难不成你一开始为我留的位置竟然是月国皇后吗?”   她刻意跳过关于周怀意的话题,因此这一席话说得甚欠考虑,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而卫明琛却笑容平和地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你不妨安静听故事,也好过你因为周怀意的不在意而自己跟自己怄气。”   卫浮烟咬住嘴唇不再开口,于是卫明琛得以继续讲他的棋局:“黎国的状况的确最为麻烦。昌熙帝太过老谋深算,迟迟不肯透露谁将继承皇位,朕等得心烦,于是决定自己来选。几个皇子中大皇子文弱好掌控,然而皇后家略有势力,容易造成外戚专权,届时山高水远,反而容易摆脱朕的牵制。二皇子早夭自不必多说。三皇子拓王,其人野心最大,能力亦强,最适宜同朕合作,但此人太好杀戮,不大适合做邻居;至于这江山,他对打江山的兴趣明显比坐江山的兴趣来得大,朕同他合作的话少不了天天根据他的心思变动策略,划不来。至于九皇子,他性子太容易掌控,但若要扶持他须得做两件事,一是消灭他夫人回家的势力,二是消灭他兄长怀王的势力,这对朕来说并不难,然而的确是有些麻烦了。”   卫明琛说了太久,明显已经口干舌燥神色倦怠,卫浮烟退得远,手边就有一壶茶。   “于是还剩下谁呢?朕没得选,只有四皇子怀王殿下,你丈夫周怀意。”   卫浮烟愣了,直直问:“你是想让……周怀意?他……”她有些恍惚,即使明知道周怀意原本对皇位无意,可是这一刻她的一颗心全嵌在了这棋局中,脑子里便瞬间浮现出他黄袍加身君临天下的模样,那种感觉十分古怪,她一时竟想不透是谁牵累了谁。   “朕对周怀意此人印象不佳,原因么,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们二人多少有几分相像。若说同是文韬武略,你难免会说朕自夸了一些,不过其他地方,比如过分冷淡,比如性子执拗,比如护佑弱弟,甚至比如对你充满愧疚……不过干扰朕棋局的也正是这份相像,我们过早窥探了别人布局里自己的结局,然后从一开始就极力寻求改变,朕很遗憾的是我们甚至一道成功,这真是……”   卫明琛叹息着摇了摇头,再抬头时笑容古怪,他道:“话说到这里……朕对你的心意,你可知道?”   卫浮烟一怔,等回过神来,脊背已然惊出冷汗。   卫明琛笑容更加古怪,他理了理白袍轻声道:“你那副神情……呵,对你来说,这种事近乎于兄妹乱(关于这个违禁词,那个……)伦,你心中生厌在所难免。不过朕并不觉得对你的心意有任何污秽之处,毕竟朕从将你放在心中开始,就已经知道你并不是朕的妹妹,既无血缘之亲,便无任何不妥,朕喜欢你。”   他软绸白袍,笑意如春日的阳光,明媚中带着几分慵懒。卫浮烟惊愕,良久却不怒反笑:“你将我一步步逼到这境地,现在竟然还能开口说喜欢我?皇兄,你这份喜欢着实十分有趣!”   她特特强调了那句“皇兄”,卫明琛自然听得明白,他略作嘲讽地点头道:“朕知道若告诉你,必会是这么个结局,不过受你嘲笑,也总好过你从不知道。朕未曾纳妃立后,都是因为你,没有你,这天下也未必有什么意义。不过朕运气真是不佳,你未曾参透朕的心意,父皇却能够一眼看破,他一生吃尽‘情’字的苦楚,便以为朕若钟情于一个势必将成棋子的女人必会败掉他的江山,他无论如何都要讲你送到遥远的黎国,朕也无论如何都只能做辰国的皇帝。”   “但是朕也厌倦了,朕厌倦这皇位,所以朕设了局让自己脱身。你丈夫周怀意就和朕一样,当大皇子太子之位被废除、他又参透朕不会喜欢拓王那样好战的人当邻居后,便明白朕为他留的结局。呵,多么固执的人,说不要这皇位就真得不要,勾勾手指头就能到手的皇位,居然真懒得要,固执得令人厌恶。”   卫浮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周怀意厌恶这皇位多半是因为他被害死在深宫的生母,她明明十分清楚,此刻反倒并不怎么清楚了,周怀意这么远的筹谋,她竟并不知晓。   她眼角有些发酸,只听卫明琛淡然继续说道:“周怀意确然是个人才,他甚至比朕更早就从一国王爷的身份抽离,他居然诈死,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活着,但圣旨昭告,天下皆知,他就是死了,至少那个身份再不能禁锢他了。此招大妙,朕甚是欣赏。至于他的安排,呵,居然能算计到次虚侯周远之的的头上,朕堪堪以为他会找次虚侯的爹平老王爷,没想到他连一个素来寄情于山水的文人都赌得起,他的确颇有些胆识的。”   卫浮烟已然麻木,喃喃地说:“远之他不只是个文人,他有治国之才,只是怕给他爹平老王爷招惹麻烦,才不得不装作寄情山水,他从来就不只是个文人的……”   卫明琛神色有一瞬讶异,想来远之那样喜欢独来独往的人,卫明琛很难在他身边埋伏下什么人。然而也只是这么一瞬,接下来卫明琛的话中含着冷笑,他道:“至于他和次虚侯之间的交易想必你也清楚,朕十分佩服,所以更懒得多作赘述。”   言下之意卫明琛是懒得借一番赘述去夸周怀意,若是平时卫浮烟会暗暗开心,就像别人要夸的是她一样,可是此刻卫浮烟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并且身上一阵阵发冷。她的确是周怀意的妻,但这些事她也的确不清楚,完全不清楚。   “朕原本的打算是,周怀意坐拥天下,和月国夜郎将军单连城联手定边疆,夜郎将军将妹妹镜玉公主嫁给周怀意,周怀意将碧波流岚送给夜郎将军,而你这般烈性子,若是周怀意为了皇位娶了别的公主,你自然是不屑一顾的。到时候随便出个什么乱子,你儿时的伙伴夜郎将军都不可能坐视不理,紧接着将你连同碧波流岚一同讨到月国,这黎、月两国的天下便算是定了。可惜,真是十分可惜。”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即使过程并非朕安排的过程,结局却依然是朕喜闻乐见的结局。月国自不必说,黎国这边,一来次虚侯周远之素来不爱征战,而眼下我辰国刚有一番巨变,实在禁不起战争;二来周远之迎娶月国镜玉公主为后,两国依然是联姻这等看似牢固却并不稳定的联合方式,此后会漏洞颇多,我辰国也有有机可趁;三来周远之谦和仁义,锦年却是个行事诡异出手狠辣的人,锦年和他做对手朕没有任何不放心。你看,这棋走到现在这一步,朕算不算得一个神?”   “那么,”卫浮烟声音有些发抖,“我呢?我看不到我在这棋局中的作用,何必要牺牲我一人,我不懂。”   卫明琛笑得惬意而温柔,看着她说得轻巧:“用你的出嫁让锦年恨朕,是为了定辰国,用朕送你的碧波流岚引单连城,是为了定月国,用你这个人引周怀意,是为了定黎国。当然最重要的是,用朕此生唯一动过心的女子定住朕的心,你不在这棋局上,朕难免会早早对这棋局失掉兴趣。你看,你多么重要,不可或缺。”   这屋子唯一的窗户紧闭着,屋里还有置着炭火的大鼎,然而卫浮烟却觉得一阵阵发冷。一半是因为卫明琛的话,一半是因为迟迟未来的周怀意。今日听到的事未免太多,她一时安,一时恼,一时愤怒,一时冲动,一时得意,一时茫然,到现在故事到了尾声,所有的情感齐齐涌上心头,搅扰得她头痛欲裂。   茶水就在手边,她拿了茶杯茶壶,眼前却忽蒙起一片薄雾,手也抖抖索索将茶水泼溅在外。茶水不烫,她泪却忽然就止不住,此时从旁边斜伸出一只手来,上好的软绸白袖,骨节分明又清瘦的手,那只手稳住茶壶,让卫浮烟看到碧色的茶汤在白瓷茶杯中渐渐蓄满。   身后的人并不开口,她也执拗地并不回头。外头的寒风凄厉如恶鬼嘶嚎,暴虐一般抽打着木格子窗户。白袖的手抚上她一片濡(违禁……词啊……)湿的脸颊,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抹掉她的眼泪,她心中一动,像是回到小时候。那时她并不常哭,可是一旦真哭他便是如此,并不开口安慰,只是固执地要抹掉她的眼泪,就好像没有眼泪就没有伤口一样。   小时候,小时候,卫浮烟猛然抓住那只手,卫明琛一瞬都没有想要挣脱,反倒是那手出乎意料得冰凉,让卫浮烟怔了一怔。   “我们……”   “啪!”寒风骤然卷起二人的衣衫和长发,也吞没了卫明琛下半句话。木格子窗户被风吹开,卫浮烟才发现偌大一个庭院银装素裹,外头早已是风雪交加。透过白茫茫的雪幕她看得到一片若隐若现的绯红,清冷的梅香正沁着冰雪扑鼻而来。   卫浮烟蓦然闭上眼,等再睁开,窗户已经关好,身后的人也已经绕到眼前。   卫明琛重又抚上她哭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弯笑意说:“朕撒了谎。朕见不得别人来左右这棋局,见不得别人来左右你的命运,所以朕亲自动手。恰如幼时你背上鞭伤复发,朕便总认为既然都要疼,朕亲手上药弄疼你,总比别人来弄疼你要好得多。朕知此生无法与你相守,只能用尽力气谋求你心中一个亘古不变的位置,所以你恨吧,多恨都行。”   卫浮烟踉跄退开半步,笑容惨淡:“若无今日,即便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我在心底也拼了命的为你开脱。一边恨你又一边视图说服自己,你是一国之君,你肩负辰国江山社稷,你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牺牲我一个,我又有什么可说,毕竟你那般盛宠了我十七年,于情于礼我都该有所回报。可是现如今我竟不敢看你。你应当知道,我从未真正得到过父母之爱,我出嫁前得到的最多的爱来自我的皇兄卫明琛,他那么好,近乎完美,是真正可以护佑我的神明。可你今日一字一句地将他毁掉了,我一度最珍视也最爱、可以为之舍弃声明的那个人,今日死在你言语之中。你说的对,我是要恨你的,我哪有理由不恨你,我哪有理由不恨你……”   她跌跌撞撞拉开门一头冲出去,面色苍白头发凌乱仪态尽失,恍惚间听闻卫明琛是说了句什么的,然而她没能仔细分辨就跌落进一个宽阔的怀抱,臂膀有力,一袭黑衣,衣襟有繁复的暗纹,身上有清冷的梅香。   周怀意。   第五十一话 冷夜寒梅   卫浮烟双眼涌出一片水泽,她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周怀意胸前不愿让人瞧见,整个人几乎要坍塌掉。四下俱寂,柳轻舟在,卫锦年也在,成宇和初七在,季神医也在,所有人都看着仪态尽失的卫浮烟踉跄从房中跑出来,一群人皆皆担心,然而卫浮烟却突然无比冷静地说:“怀意,我累了,带我回去。”   她说得坚决,完全不容分辨,其实抓着他衣襟的手已经在发抖。她不敢想象如果周怀意说“不”会怎么样,这一刻,只要他敢说让她继续走下去、继续去面对那些故人,即使是他可以陪她一起,她一颗心也能顷刻之间支离破碎。   她如此不堪,如此不济,她的爱如此骄傲,又如此卑微。   周怀意低头轻吻她额角,完全不顾周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素来冷清,一双眸子古水无波,这一刻却罕见地充满了神采,嘴角勾起的笑意漾得整张脸俊朗非凡。   卫浮烟却并未瞧见。她的一只手越发攥得紧,几乎要扯碎他绣满暗纹的衣襟,下一刻却觉周怀意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一声“好,回家”,隐没在门庭的风雪里。   平安镇周怀意的院子里,淡晕朱砂梅在风雪中烧得一派妖娆。周怀意自将卫浮烟抱下马车就未曾让她下地,等下人打开房门,更是将她小心抱到床上,并伸手为她掩好了锦被。   “洛都的事完了?”   “是。”   “次虚侯称帝,娶了月国的镜玉公主?”   “是。”   “盛谦承袭姑父的位子,去边城做了固北大将军?”   “是。”   “大皇子被罚守皇陵?”   “是。”   “拓王和侧妃单氏被贬为庶民,流放南疆?”   “是。”   ……   周怀意问的简单,卫浮烟答得更简单。这些事他明明都清楚,却偏要带着她重新回忆一番。其实她到后来一心只想来找他,对洛都的事着实没多在意,除了这些也记不得什么了,当周怀意问到第九个问题,卫浮烟已确定自己绝不知道第十个问题的答案。   周怀意抿嘴笑开,却不问了。   他踢了靴子,拉开锦被一角在她身旁躺下,周怀意伸手抱住她,一只手小心护着她隆起的肚子。   “我们的孩子,他这么大了,我真开心。”   卫浮烟空前厌恶自己。先前那么多恼怒,那么多怨愤,却在他这一句话中消退了个七七八八。她想兴许是她太累了,这一路山高水长,每一日盼的不过就是如此一个重逢,如今她等啊盼啊日日夜夜想得心慌的那个人就安静躺在她身边,言语轻柔,笑容恬淡,抱着她的手安稳有力。   她已懒得计较,良久之后周怀意却突然问:“你还在生气?”   卫浮烟直视帐顶,大片瑰丽的芙蓉花怒放在浅碧色的罗帐上,绣的是是花好月圆的图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又疏离:“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周怀意手一顿,继而更紧得拥住她道:“当时那状况……”   当时那状况,她被昌熙帝困在皇宫,昌熙帝将他派去战场,北边燕京城正在暴乱,脚下洛都城人心惶惶,那时间,那地点,所有的事都天意难违,他们注定在那时分离。   这自然怨不得周怀意。   而她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个怪他。   卫浮烟翻身向内,背对周怀意低低开口:“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忙你的吧。”   周怀意的手原本停留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听她这么一说顿了一顿,然后静静抚上她的脸颊。方才那里满是泪水,如今也冰冷地可怕,周怀意探身在她脸颊印上一个吻,接着下了床,临走小心为她捏好被角。   卫浮烟觉得他似乎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然而今日心情大起大落,哭得多想得多怒得多也怨得多,于是不久便沉沉睡着,醒来已经是半夜。   房里亮着一支蜡烛,烛光忽明忽暗,摇曳出跳跃的光影,看起来尤似在梦境之中。卫浮烟恍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方知雪已经停了,淡晕朱砂梅下有一点明亮的火光,旁边一黑一蓝两个身影,毫无疑问是周怀意和柳轻舟。   红泥小炉,大半夜的,这师兄弟二人正煮酒呢,倒是好兴致。   “……你今儿这招未免太险,你不怕卫明琛真得拐走我妹妹?他们十七年的情意,卫明琛在她心中地位非凡,你啊你!”   说话的是哥哥柳轻舟,卫浮烟却呆呆地看着一旁悠然品茶的周怀意,听得他似乎要岔开话题:“有时我觉得,烟儿的命当真是古怪了些。她人生的前十七年全部是一个棋局,一个幻境,可她实在坚强,那么辛苦也一路走到了现在。可是再看现在,呵,只要她点头,黎国皇帝周远之想要娶她,月国皇帝单连城也不会拒绝,而辰国皇帝卫明琛一生独爱她一人,即将即位的新皇卫锦年又那么那么依赖她。天下之大,一个女子一生可以得到的最盛之荣宠,只要她开口,有那么多人都愿意给。”   看着背影卫浮烟也能从言语之间听出周怀意的笑意:“可这丫头,这是多么不济的眼光啊,竟然偏偏看上了我。”   卫浮烟听得一阵恍惚。   周怀意为柳轻舟斟酒,二人碰杯后一饮而尽。喝罢这杯,周怀意抬头看着那红梅柔声说:“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她穿着明亮的红衣,在雪地上,木门后,笑颜盈盈看着我,而她背后就是这么一株怒放的红梅。即使很久之后回想起那个场景我仍然觉得,那兴许是我这么多年来看过的最好的一幕。我不曾认真娶她,所以不曾见过她身着嫁衣对我笑是如何倾城的模样,但雪夜里她开门迎我,我便当那是嫁给我了。我不曾对她说起,但心中的确是这么想的,我爱她。”   隔着窗户,卫浮烟心中似有晨钟暮鼓撞得回声阵阵,耳边似乎充斥着各种声音,又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不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两只手快要被自己给绞断了。   柳轻舟也愣了一下,愣过了却哈哈大笑道:“哎,师兄,方才那番话的确是你说的吗?你没有受什么蛊毒控制么?来来来,师弟扶你回房,你快把那番话原原本本再给我妹妹说一遍。”   周怀意对这玩笑话一笑置之,继续云淡风轻地说:“周远之跟我谈交易时说,她爱的是我,所以他才放手。我跟这种谦谦君子不一样,没这么大气,也没这么理智。我说不要皇位,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要,我说要烟儿,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即使她爱着别人,我也会动手将她抢回来,一天不够就一年,一年不够就一辈子,迟早让她再爱上我。依我这性子,怎么可能由着她爱什么卫明琛?”   柳轻舟不再开玩笑,看着周怀意的神色开始有几分严肃。   “所以我让她去,就是知道她会回来,她爱我一如我爱他,我从不曾怀疑过。话说她这样没安全感的女人,放着黎国、月国两国的后位不要,却挺着大肚子千山万水来战场找我,呵,我简直毫无办法,只能爱她。我知道你这做哥哥的怨我今日让她独自面对,可是她和卫明琛的事情总该有个了结,我若在场他们彼此都不会坦诚相见,与其纠纠缠缠,不如一刀斩断,哭一场也总比压在心底要好的多。”   寒风吹过,卫浮烟觉得脸上冰凉,手一抹竟全是泪,她咬着嘴唇盯着黑衣的背影,他斟酒的姿态潇洒斐然。   良久,柳轻舟问:“那么,然后呢?那边的意思很明显,见了卫明瑢、卫锦年和卫明琛,接下来势必要让她见易太后了,毕竟易太后撑不了几天了。还有一件事……”   周怀意连灌两杯酒,悠悠答道:“还有的不是一件而是两件吧?你娘的尸首埋在何处,真正的公主究竟是谁,我猜烟儿她现在想知道的只有这两个,前一个是为缅怀,后一个大约只是求个答案。不过此后都随她吧,我要给她比黎、月两国皇后更大的盛宠,她若看不开,我打下辰国江山又何妨,她若看得开,隐居于此一世长安也甚好,都好,有她在就都好。”   卫浮烟终于捂住嘴巴压抑地哭出来,寒风吹得眼睛生疼,一时便看不清楚院中景象,只听得哥哥柳轻舟极轻极慢地说:“打下辰国?师兄,师父若把不夜城给你,你也只是一个城主而已,你说愿为烟儿打下辰国?”   卫浮烟后来想,那一瞬间柳轻舟兴许不是不信,只是他也动了杀心,那么多年的仇恨要全部消退本就是痴人说梦,他想报仇。   周怀意的声音倒是悠然闲散,隔着风雪十分好听:“什么交易都要有合适的筹码,我的筹码就是我自己。我凭什么要帮周远之,又凭什么要帮单连城呢?我许他们天下君主之位,他们必然也要给我足够的回报。如果烟儿她要灭辰国为你们白家报仇,我会让周远之的黎国和单连城的月国出兵相助,这点把握我还有。”   “哈,”柳轻舟古怪地笑了一下,“所以说眼下的情况是,烟儿一言,足以导致三国纷争天下大乱么?这可真是……”   “随她怎么闹吧,往后日日夜夜,兴衰成败,穷尽此生,我都陪她。”   眼泪蒙着眼,卫浮烟看不清说话人脸上神色,只看得到一树灼灼艳艳的红梅,从一开始到现在,每一幕都在如火如荼的朱砂梅中恍惚难辨,到最后已经记不得开始是如何开始,过程是又是怎样的过程,只是闭目所闻,处处尽是清冷的梅香。   重新看到卫明琛是在第二天清早,雪后的不夜城晶莹剔透宛若一座巨大又不乏精致的水晶宫。卫浮烟趁周怀意去军营的空隙央了哥哥柳轻舟带她来,到城主府邸,扣了半天门才看到大门打开。   “你还能撑多久?”   还是昨日的房间,还是昨日的摆设,卫浮烟穿着很久很久以前她从周怀意手拿过的一件白狐裘,对面的卫明琛依旧是昨日的软绸白袍,只是她已经眼神清澈神色坚定,知道自己今日来的目的,而对面笑容优雅的人嘴唇发乌,显然已经中毒颇深。   卫明琛行动已经有些吃力,伸手拿茶盏的动作略显僵硬。   “两个时辰吧,”卫明琛品一口茶,不在意地说,“两个时辰后,七窍流血而亡,很快,不会有什么痛苦。话说锦年终究是对朕仁慈了,朕一度以为他会为朕安排更为痛苦更为惨烈的死法。”   两个时辰,卫浮烟心头猛然一跳,曾经最最宠爱她的人,现如今在她面前优雅品茗,谈笑风生,说自己不过只有两个时辰的命。   “你在心疼朕么?”卫明琛笑容璀璨。   卫浮烟一顿,自嘲般笑道:“是,我心疼你,不过我更心疼我自己,心疼我竟然还会心疼你。”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你说与不说,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都随你。”   “那么为何还要问?你不觉得你执念太深?”   卫浮烟看着卫明琛中毒已深、指甲黑紫的一双手,看得直到出了神,良久,她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其实你说的对,难得糊涂,我为什么不好好过我的日子,却偏偏要来赌气,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其实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嗔痴怨怒,命若轻烟,从来没有什么是固守不变的。一如十七岁前你那么宠爱我,现如今也不过如是,一如十七岁前我那么信赖你,现在依旧不过如是。这浮生颠簸,能得一心人已经是福分,倘若再求白首不相离,便是要从上天手中偷一份幸运了。”   顿了顿,卫浮烟抬头看着卫明琛印堂发黑的俊颜,笑靥如花道:“我实在很幸运,偷到了我那份幸运,偷到了我那份爱,我想要将它好好护在心里。那个为了我辛苦筹谋的人,现在我也想为他做些什么,我不愿让他再上战场,所以我来跟你和解。我不杀你并非因为恨得不够,而是因为我对另一个人的爱太多,所以不愿让他更加辛苦而已。三个问题,我娘遗骸身在何处;青荷的父母双亲是谁;你要如何离间我和锦年。这三个问题说完,从此我们相忘于江湖吧!”   第五十二话 生离死别   “你们二人和解了?”卫明琛状若梦呓。   卫浮烟抿嘴轻笑道:“没有,不过夫妻间的帐回家关上门慢慢算便是了,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卫明琛恍惚点了下头,却似乍然清醒,看了卫浮烟许久后同样抿出一个浅笑,紧接着重重点了点头表示听到,然后低低地说:   “最近身体渐差,有时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梦里还在御书房,你趴在朕的膝头睡着了,灯火在墙上摇出一道道的影子,朕抱着你看奏折,恍惚分不清你究竟是朕的妹妹还是朕的妻子。”   卫浮烟手蓦然一动,兀自笑了笑,将他手中已凉的茶接过来,为他换了杯热茶,这样的举动在他提到的往日中千篇一律地重复,这一刻却显得那么生疏。   “朕常常想,若是朕有一个妻子,她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都是你的模样。如你这般偶尔在朕看奏折时陪着朕,如你这般偶尔在冷天给朕送一盅热汤,如你这般偶尔半夜来为朕加一件衣裳,如你这般偶尔闹一闹小脾气,让朕觉得皇宫不那么压抑不那么无趣,再如你这般常常欢笑,虽然喜欢跟着你其他哥哥往宫外跑,但是累了倦了总会想到要回朕的身边。”   说完这些卫明琛的声音里已透着浓浓的倦意,但仍然坚持补充了一句:“如你这般就好。”   卫浮烟别开目光,外头天空似乎放晴,这里虽看不到太阳,但雪地耀出一片晶莹剔透,犹如梦幻之境。   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不是说还有两个时辰么?现在睡什么?”   卫明琛闻言十分困难地抬头笑了一下,说:“出去走一走可好?杭州许久不下雪,朕记不清有多少年未和你一同看落雪红梅了。现如今朕不大走得动了,你扶朕一把,好么?”   卫浮烟无从拒绝。   她上前扶起他,不经意间发现明明才过了四年,他竟比她出嫁时看起来老那么多了。僵硬起身的这一刻,他的眼神不再是深邃看不透,而是柔和而安然;唇角勾起的弧度不再是似笑非笑地令人忍不住要多想,而是平静而隽永,仿佛挂在枝头永不凋零的花。卫浮烟嘴角抽动两下,突然就觉得害怕。   说到底,她是在他的庇佑之下长大。   这是卫浮烟第一次放慢脚步来审视不夜城,却很难真得认真。卫明琛他走不动了,步履蹒跚,印堂中青黑之色越发郁结得浓重,唇角的笑意柔和安稳,眼神却支离破碎,常常显出恍惚的神情,需要卫浮烟轻轻叫他他才能反应过来。   起初她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皇兄,哥哥,皇上,还是卫公子,他一眼看破她的踌躇,先行开口道:“朕有一个名字的。”说话之时似笑非笑。   他确然是有一个名字的,于是每次他看起来困极、又神情恍惚时,她都轻唤,卫明琛,卫明琛,然后他就会看着她的脸,尽力摆出清醒的姿态来。她大着肚子,路面虽被仔细清扫,偶尔也难免滑了些,卫明琛又中毒已深越来越没力气,因此二人走得颇慢,一个转角处卫浮烟隐约看到身后的织锦玄袍一闪,觉得眼熟得很,仔细瞧了,果然是周怀意。   周怀意一直跟着他们,卫浮烟察觉地晚,卫明琛却是早就知道了,走过转角是不夜城最宽阔的大路,人流突然变多变急。即便是江湖人居多的不夜城,也难以在新年将至之际显露出江湖的风霜和残忍来。大多人脸上洋溢着最简单的笑,平凡如同从不知江湖恩怨的普通人。   站在大街中央,人流穿梭,时间却似在这一刻静止,卫明琛忽然伸手覆上她手背,开口时声音暗哑:“小时候你跌落荷塘,我可以救你,却没有救你,对不起。”   他说,我。   卫浮烟尽力扶着他,尽管他仍站得笔直,卫浮烟却总觉得他下一刻便会倒下。   “从前没能好好陪你,没能好好对待你,让你受委屈,对不起。”   卫明琛突然重重地咳起来,他拿手去掩口,白色广袖就兜起烈烈的风,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在穿梭的人群中愈加清晰冷冽。   “利用你,背叛你,抛弃你,伤害你,对不起。”   他声音平静,笑容哀伤。   “明明爱你,却又伤你……对不起。”   卫浮烟几乎可以看到他在步履蹒跚地走向生命的尽头,她低低地叹:“回去吧,卫明琛……”   “回去?”卫明琛笑意轻浅,目光朦胧若含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这局,究竟是解脱,还是困陷呢……”   卫浮烟不知如何开口,只听卫明琛继续缓缓说道:“你娘的遗骸,我找到后移到你们苏州故居桃花坳里了,保护得很好,只是未曾立碑……”   “苏州?”卫浮烟惊讶,对卫明琛的情感越发纠结复杂。   “至于青荷的父母……”卫明琛轻笑,“当初在燕京,三花堂的举动那么古怪,其实只是在尽全力保护青荷而已。彼时三花堂受国舅全权掌控,你难道还猜不出青荷的身份么?国舅将青荷放到你身边,用来瞒骗母后,让母后对你不致太过漠不关心、令别人怀疑。后来青荷硬要陪嫁,我特特准了,用来牵制国舅,没想到他竟然私自派三花堂去动手,好在他尚且没有坏我大计的能耐。至于青荷之死,多少有些误会,我没有她非死不可的理由。”   寒风呼啸,那些本该重要的解释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青荷已经死了,死得突然并且毫无价值,而眼下,这个曾经将她的人生彻底颠覆的人也连连吐血,在穿流的人群中显得虚弱可悲。   那是即使知道周怀意就在身后,也无从抗衡的恐慌,卫浮烟她怕,怕眼前人如此示弱,如此释怀,如此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卫明琛连连咯血后,忽然轻声开口道,“我要如何离间……你和锦年?唔,好问题,对锦年来说,你是姐姐,更似母亲,他对你依赖过多,只要你开口,割舍半壁江山他也愿意,这实在太可怕,我放弃我的自由和幸福、费劲力气、用尽一生来保住的辰国江山,绝不容许出现一丁点差错!绝对不能!”   说到最后一句卫明琛神色忽变,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凄厉的笑意,卫浮烟只听得一声长剑破风之声从背后传来,脖颈一凉低头便见一柄白刃,卫浮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周遭人群骤然散开,一声惊恐尖叫赫然响起:“阿浮!”   怎么会是,会是……   白刃分毫不移,架在她颈上许久也并未伤她半分。卫浮烟强自镇定一番,抬头便见卫明琛已经支撑不住单膝跪地,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吐血,然而仰首看她的一张脸却分明笑得明艳妖冶。   “我、我说过……我培养出了三、三个最为得意的……工具,你却忘了问我,第三个、第三个人是谁……”   卫浮烟心下迟钝片刻,身后不住有人喊“阿浮、阿浮”,声音凄怆略带哭腔,这声音太过熟悉,卫浮烟僵硬地回头。   一个白衣少女姿势僵硬地立在自己身后,此人面容娇俏,身材玲珑,一袭乌云黑发堆叠成一个高高的云髻,从面容到穿衣打扮皆和自己有六七分相像,只有细细分辨,方可察觉眼前这少女神色冰冷,一双眼睛如同千年寒潭,看不到半分情绪。   锦年,她曾经的弟弟、现如今的辰国皇帝、自小嚣张跋扈思维诡谲笑容邪魅的锦年,正双手颤抖地抱着这白衣少女,那神色仿佛他整个世界都要坍塌掉。   隔着白衣少女和锦年,卫浮烟看到身后不远处的周怀意,他紧抿着唇,脸上全部是看不透的神色。见她看向他,也只是缓缓轻点了下头。   于是卫浮烟终于明白整件事。白衣少女手中的长剑此刻正搭在自己脖颈上,而周怀意的长剑当胸刺过,在少女白衣上留下大朵鲜艳刺目的血红之花。   卫浮烟略略避开,白衣少女手中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一截枯败的木头砰然倒地,锦年慌乱抱住她,一边呼喊她的名字一边拿袖子慌乱抹掉她大口吐出的鲜血。   卫明琛他知道周怀意跟着后面,他要周怀意当着锦年的面杀了锦年心爱的女子,他要眼看着她和锦年心生嫌隙、再无亲密的可能。   他要在临死之前,亲手阻断她插手辰国江山社稷的可能。   卫浮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低声说:“我没想到,临了临了,你还是要再暗算我一次。”   卫明琛笑容更加妖冶,一张脸明艳生辉,那笑容单纯又疯狂。   “我说过……希望你恨、恨我、一辈子的……”   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又扯起大块飞絮。卫明琛这句话也在风雪中变得支离破碎,那断断续续的字句隔着凛冽的寒风钝钝地撞进卫浮烟心底,像是在心底深处撞起悠远的钟声。她看着他,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至于,最后的礼物……”话未说完,卫明琛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白袍广袖兜起猎猎寒风,整个人仰面向后倒去,就如同一只被从高空射杀的鸟,翅膀变成桎梏,身躯变成牢笼,血液变成最后一朵目光可见的花,在漫漫风雪中轰然倒下。   这个长长久久惦记着她、长长久久喜欢着她、长长久久算计着她、又长长久久掌控着她人生的人,在这样的一路陪伴之后,终于永远地离开她了。   卫浮烟脑中一片空白,什么景象,什么声音,都在那一句“他死了”占领感官后彻底消失。直到很久后,身后响起刀兵相击的声音,四下人群越围越多,俊美无俦的白发男子在前方不敢上前,她似乎才彻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浮烟跌跌撞撞上前,膝盖一软便跪倒在他身边,开了几次口才得以发出声音:“我是恨你,恨你那样对我,我只是想你对我好一些,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皇兄,皇兄……”   在出嫁前的十七个年头里,他对她最好,无与伦比的好,那时候他才是她真正的神,所有的困苦、孤独、压抑、愤懑在对他倾诉后都可以烟消云散,他庇佑她,保护她,安慰她,陪伴她,是兄长,又似神明。   或许并未说错,卫明琛是神。他选定三国君王,平衡三国力量,定下三国格局,用他短暂的一生摆下如此盛大的棋局,在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动荡之后,却又潇洒地抽身离去,甚至离开的前一刻,这败絮之躯还为辰国打消了最后一丝权力的阴霾。   他怎么可以,将天下人耍的团团转,将她的生活扰得一团糟,将他自己的白袍染得全是血,但定格在脸上的最后一抹微笑却依旧可以洒脱至此。   他怎么可以,几乎掌控了她的一生,却又当着她的面放手离去。   他怎么可以,如此地在乎,又如此地不在乎。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第五十三话 龙争虎斗   再不会有更惨烈的殇逝了。那在漫漫风雪中一点点残缺至全部消失的不只是一个生命,还有她十七岁前全部的信仰。曾经彼此温暖,现如今他近在手边,她却只能用掌心感知他的脸渐渐变凉,却毫无办法。   “烟儿呐……”隔着风雪,花错说话的声音支离破碎,透着无尽萧索,“这是他自己选的……”   他自己选的,当然是他自己选的。以卫明琛这样孤高的性子,怎么可能由着锦年拿一瓶毒药摆布他的命运,无法改变的只是必死的结局,绝不是一切都由他操纵的局面。所以即使是死,他也要自我了断,绝不容旁人插手。   既然如此,又怎么可以骗我说,还有两个时辰?   卫浮烟喃喃碎语,脑袋里一片空蒙,全然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忽听得一人急吼一句“小心”,一抬头见花错爹爹神色惊变,一时身躯如乘游龙迅速行至卫浮烟身边,将她整个人护在身后,卫浮烟猛然站起后便有些头晕,只见一团冰雪砰然炸开,四散的雪霰子笼出一道冰雪雾障,将几人全部困在了其中。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花错的声音透着不同寻常的谨慎。   卫浮烟略顿片刻也知道情况有所变化,连忙答道:“还好,只是……发生什么事了?”   雪雾茫茫,二人别说看清眼前情况,就连看清彼此的神色也很困难。而更诡异的是,分明方才周怀意和锦年还在争斗,这一刻却四下具寂,毫无声响。卫浮烟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他们有什么闪失。   花错一只手紧紧揽着卫浮烟的腰,将她整个人护在身边,然后带着卫浮烟往二人右手边横走几步,脚步四平八稳,对的应当是正右边。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到第十几步时,花错蓦然收紧停留在卫浮烟腰间的手,站着不动了。   方才二人所处的位置是大街正中央,前后方是宽阔的街道,左侧是一个不大的干果铺子,右边是一家包子铺。这家包子铺有正经的门面儿,可是为了方便,单单用几根木棍并一把干柴在门面儿外头搭了个架子,就在方才二人所立之处的正右边。   而那架子中的方桌、条凳,离这里根本不足十步远。   “爹,是阵法么?”   花错一边小心注意着周围情形一边点头说:“看来是。锦绣王正和意儿缠斗,他们没那个时间布阵,又绝非我不夜城人所为,那就是辰国那帮子人了。不是椒图王卫明瑢,就是那个陆仲。”   卫浮烟却觉得此事蹊跷,不管是卫明瑢还是陆仲,布阵总要有个理由。他们怎么可能预知锦年将和周怀意打起来,并且在打得难分难舍之时过来布下一个阵,最关键的是这布阵之事还没能让花错爹爹察觉呢?   卫浮烟将这些疑问说与花错听,花错沉思片刻,伸手拔了她头上一支攒花珠钗,一边将珠钗上大小珍珠全部散开一边说:“这么说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卫明琛。”   的确,方才是卫明琛要停在这里不走下去的。他誓死都要掌控一切,这一点卫浮烟已经很清楚,可是通过这个阵法他想要谋求什么呢?   “烟儿,你抓紧为父。”花错说。   卫浮烟看着花错将一小把共九粒珍珠握在手里、警觉地打量四周,立刻明白他是想要用这把珠子探听四周情形。   无论什么招式都有漏洞,无论什么奇功都有弱点,阵法作为迷惑人心的幻术之一,对人的思维控制之力自不必多说,但对珍珠这等死物来说就无法完全掌控。这些死物,阵法最多可以散其声音、消其踪迹,但不可能改变其所行的路线和方向。   当是时,花错已经谨慎地拿起一粒珍珠,用珠钗在上头刻了一个“天”字,接着朝方才二人所行的正右边抛去,这一招用了几成内力,珍珠破风之声如同鹤唳,然而只是一瞬间便没有任何声音了。   “没打中?”   没打中任何东西?然而一句话出口卫浮烟便明白了,自阵法起效开始她们便没再听到任何声音,那就是说在一定范围内,这迷雾阵消散了原本应有的声音。   花错恍若未闻,神色更加小心,四下细听了一番后又拿起三粒珍珠分别刻下“地”、“玄”、“黄”三个字,然后分别抛向左、前、后,最后一粒珍珠刻下“人”字,留在了二人所立之处。   可是接下来呢,要往哪里走?   “烟儿,关于阵法易算你懂多少?”花错问道。   卫浮烟坦白回答说:“旧日在皇宫里倒是听过一些,但具体的布阵解阵,我是一丁点儿都不懂。”   花错笑得开怀,揉了揉她头顶心说:“意儿师承于我,他懂阵法,那个锦绣王却是不懂的。所以如果是卫明琛布的阵,自当是用来困住意儿,也就是说,如意儿这般懂阵法的因循破解之术更容易自困其中,不懂阵法的如锦绣王,如你,倒是有望误打误撞间走出去。你不妨忘却前后左右方位之辨,随自己的心意走走试试。”   卫浮烟一番思量,似乎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更何况方才向右疾行也可看出,这迷雾阵困人不伤人,试试倒是无妨。既然花错说了随从心意,于是所幸闭了眼,屏住呼吸凝神静思了一会儿,隐隐觉得左前方气息压迫,令人喘不过气来。奇了,方才明明并不觉得。   心静则敏,心宁则通。卫浮烟索性逼着眼睛,全凭感觉走。花错怕干扰到她,特地用了龟息之术,一时间卫浮烟如入无人之境,天大地大,任凭她游走四方。   第一个方向,自然是与左前方压迫之息相反的右后方,走了不知多少步,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久更是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些微响动之声,可是明明刚从那个方向走过来。   卫浮烟不敢贸然开口问花错爹爹,一来自己听得到响动,也怕一说话惊扰到方才发出声响的人,二来花错爹爹精通阵法,要是被他影响,岂不是前功尽弃?卫浮烟凝神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顾及什么,放开来试一试。尔后便转身又往回走。   花错也不多言,她如何走,他便如何跟,这种完全的信赖和彻底的保护让卫浮烟更加放心。约莫已经走到方才传出声音的地方,却听花错开口制止说:“且慢。”   卫浮烟睁开眼睛,只见花错蹙眉从地上捡起一粒珍珠。这珍珠已经被人踩得半碎,只隐约看得出上面一个“黄”字,那是最初停留的身后方向。   可他们来来回回,都没往那个方向走过。这迷雾阵古怪,卫浮烟由不得有几分沮丧,正低头,却敏锐得听到左侧又有响动,她干脆再度闭上眼睛,听音辨位,几步奔了过去,却不由得大骇。   前面正是锦年和怀意,原来他们一直都还在对峙之中。这迷雾阵之中,卫浮烟所到之处都是伸手而不得窥五指,这一块地方却独自清明,以锦年和怀意为中心,周遭雪雾飘荡在边上,像是雪雾内里筑起光屏,点起了一盏明亮的灯笼。两人面对面坐在光屏之中,像是各踞太极的一边,一个红袍如火燃烧,一个玄衣如墨泼洒。   锦年和怀意在灯笼之间,卫浮烟刚要过去,却被花错伸手阻拦,花错说:“他们看不到我们,这会儿进去扰乱了神思,怕是会反噬其身,两败俱伤。”   正是此时,只听另一边脚步匆匆,卫浮烟抬头一看竟然是陆仲,陆仲似乎也看不到他们,站定在光屏之外的锦年身后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锦年仰头大笑道:“不过是个东镇,当小王送你了!”   锦年这一回头卫浮烟才发现他面色苍白,看起来是重伤的模样,卫浮烟连忙看向周怀意,却见他一样面色疲惫。只是两人一个红袍,一个玄衣,隔着雪雾都看不到衣衫带血的痕迹,但分明都已经重伤。花错也看到了,皱眉道:“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   周怀意听到锦年所言匆匆一笑,略略抬头说:“东镇后的眉山上,藏着三百名你辰国最出色的辨位师,如果我,咳咳,表面上取东镇,暗地里已经控制眉山,你还有几分胜算?”   锦年猛然抬头,那样子就像要化身野兽,想要扑上去把周怀意活活咬死。周怀意岿然不动,但席地而坐的样子颇为憔悴,看得卫浮烟一阵心疼。   正是此时,柳轻舟提着长剑从另一边走来,直奔周怀意身后禀告说:“师兄,眉山三百位辰国辨位师全部押回不夜城等候发落。椒图王大军前锋一千人马行至眉山,没有接应的辨位师,全都身陷丛林,此刻正为瘴气所苦。”   卫浮烟立刻明白了。锦年和周怀意的打斗由两将相争演变成两军相争了。他们二人此刻无力争斗,所以对决的是先前的布局,和现如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其实花错爹爹说的对,这雪雾阵怕是卫明琛临死前设下的,卫明琛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以让锦年逼宫夺位,他不会给锦年任何身陷险境的机会,只要锦年放弃争斗,自行走出去,就已经赢了周怀意。   可是这两个人,偏偏这样的雪雾也影响不了他们的心高气傲。怕是随后赶来的陆仲和柳轻舟从外围薄弱之处找来,才得以听令对决。   如此看来,到这一刻为止是周怀意胜了。周怀意似乎伤得比锦年中,说话虽是一如往日的沉静,但气息是强自稳定下来的,表面淡然,神色平静,偏就哪里不对劲。   虽是败了一步,锦年却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说:“姐夫,胜败之分,为时过早。”   锦年重重强调了这句“姐夫”,然后直接吩咐陆仲道:“令椒图王调兵三千,分左中右三路,从不夜城东、南、西三面正面进攻……”   “抱歉,关于那位阿浮姑娘,我只看见她要杀烟儿,所以下手快了些。方才我让你三招,仍不足以弥补你失去挚爱之苦,所以才陪你缠斗至此……”周怀意重重咳了两声,低着头兀自笑开,“可不夜城是我师父的心血,你要动它,我就不会再客气了。”   “失去挚爱?”锦年狂笑到咯血连连,“不过是个长相相像的傀儡罢了,没什么可惜,只是……”   “只是真是庆幸,你终于找到了一条正大光明与我反目的理由,我失手杀了你喜欢的人,你再来找我复仇,连烟儿都不能说什么。不过你愿意被卫明琛利用,我却是懒得奉陪了,轻舟,传令不夜城,全城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关闭城门,禁止出入。传令平安镇,所有军民,退入眉山。传令军营,全部拔营,整装待发。先前交给你的那份行军图,你瞧着做吧!”   柳轻舟担心周怀意,想要上前扶起他,周怀意却摆摆手示意不必,可是柳轻舟才刚刚离开,周怀意便咳出一大滩血,将雪地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锦年看了半天,冷笑道:“不夜城,军营,平安镇……原来你早就做好全面进攻的准备,你早就想进攻辰国!”   周怀意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擦净血迹淡然说:“防患于未然而已。”   陆仲低声说:“皇上……”看来对周怀意和柳轻舟的安排十分着急,锦年却挥手不耐烦地说:“那柳轻舟是辰国人,我姐姐亦是辰国人,这不夜城城主和辰国也有不解之缘,周怀意还不敢杀戮我辰国子民。退了吧,他撑不了多久了,胜败已分。”   说完挣扎着站起身来,红袍在寒风中抖落成烈烈火焰,他看着对面盘踞而坐低头咯血不已的周怀意说:“你为了陪我玩一场却搭上性命,真是不值。我……”   “你辰国先皇刚退、你未登基,根基不稳,不会跟不夜城和黎国正面敌对,否则内忧外患,必有大乱,”周怀意缓缓抬起头说,“你要知道什么叫输的心服口服,下次才不会狂妄地拿整个江山来赌,你说得对,这江山是辰国的江山,是轻舟和烟儿的故土,我不会贸然行事。我黎国自有大好河山,我不夜城自有灵山秀水,皆不缺你辰国这一份。”   锦年看着周怀意,脸上笑的越加灿烂,眼神却越加冰冷,犹如恶魔一般,一只手更是缓缓地、却坚决地探向陆仲手上长剑。   周怀意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垂了头,微微叹气说:“君王之道,你还未修到火候。如今杀了我什么后果你心里明白,你竟要为一己之恨,将自己的国家和臣民陷入那样可怕的后果之中。真是可惜卫明琛至死都在为辰国江山筹谋,大好英雄,送江山于朽木,悲哉!”   卫浮烟不知周怀意为何要恶意激怒锦年,却见花错忽然之间脸色都变了,在锦年红袍灌风向前、一柄利刃直刺周怀意之际,卫浮烟的身体却比意识先一步行动,一把拉过要向前冲的花错,自己却猛然跌落进如灯笼一般的光屏之中。   第五十四话 夜深人静   当卫浮烟跌进光屏中、看到锦年、陆仲、周怀意、花错四人身影,突然恍悟什么叫做天意使然。   周怀意和锦年所处的位置是这雪雾迷阵的核心所在,阵法刚启动时两人正在缠斗中,谁也来不及逃脱。但更令周怀意惊讶的是锦年的举动,以他的角度自然看得明白这阵法是卫明琛死前布下的,也当然清楚这阵法根本不会伤到锦年。可是卫锦年他太骄傲,他不愿将周怀意交给卫明琛的阵法处置,他要亲自动手!   但是这迷雾阵古怪了,周怀意未免伤及自身,只得在迷雾阵中另设阵中阵,就是这所谓的光屏。不过,布阵的时候周怀意并不知道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好是雪雾迷阵的正中心,所以两相冲突,结果造成了一部分和光屏之内相通、另一部分却并不相通的诡异局面。   偏偏就这么巧,唯一不相通的就是卫浮烟和花错所处的地方。   这真是天意使然,命该如此!   可是全怨天意么?卫浮烟颓然倒地,心念,真是关心则乱,若不是情况紧急,她怎么会想不明白周怀意的用意。   周怀意那时根本没力气再跟今年争斗,他甚至无力起身,怎么会想要激怒锦年呢?因为柳轻舟已经离开,这迷雾阵又是专门为他设置,他根本没可能赶在锦年之前离开。可是柳轻舟和陆仲都进的来并且找得到这里,那显然这阵法易进难出,陆仲会以最快的速度带锦年来开迷雾阵,并且坐镇军中。   两军即将正式开展,他和锦年一并消失也就罢了,如果锦年回营,而周怀意不见踪影,首先便会扰乱军心。周怀意没办法,所以刻意激怒锦年——他没力气走过去,只好让锦年亲自走过来。   这一点儿都不难理解,如果再给她一点时间,只要一点点,事情就不会弄到现在这种地步。   那么,兴许周怀意就不会受伤了。   “皇姐!皇姐……”锦年惊愕地看看手中的剑,又看看卫浮烟。卫浮烟却像冻在风雪里一样,看着挡在自己身前不住吐血的周怀意。如灯笼一般的光屏骤然消失,风吹白雾散,漫天飞雪飘零,卫浮烟颓然跪倒在地,一双手支楞着,想抱,又不敢抱周怀意。   锦年手一抖,长剑便掉在地上,那么重的铁剑,却深深陷入雪地里,发不出任何声响。卫浮烟突然闯进来,锦年根本看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可是周怀意居然第一时间辨认出来,并舍身为卫浮烟挡下了这一剑。这一剑他用了十成力道,周怀意生死只在旦夕。   “你犯什么傻呢……”卫浮烟颤着声音说,“我要救你,你为什么反而把我变成凶手?你这样置你军中将士于何地,又置我于何地?”   光屏既散,迷雾阵也慢慢自行解开。花错看着周怀意和卫浮烟勃然大怒,一把夺了周怀意手上剑就要对锦年动手,卫锦年呆呆地上前半步茫然喊:“皇姐……”他知道,他再也带不走她了。   陆仲见事情有变,卫锦年又那副模样,当下便顾不上其他,只得先斩后奏夺了卫锦年的剑跟花错拆了两招,他武功跟花错根本不是一个段数,加上又是独臂,胜负即刻便能分晓。   陆仲拦在锦年身前费力抵挡,余光看向周怀意带血的手颤抖地和卫浮烟的手握在一起,不忍多看地移开目光道:“看在叶城主和先皇往日的情分上,还请叶城主放过锦绣王!锦绣王若有闪失,谁来继承先皇不惜与叶城主分离也要保住的辰国江山?更何况就算要寻仇叶城主又何必急这一时半刻?不如先带怀王爷找神医,兴许还有的救!”   这话口口声声强调花错不夜城城主的身份,花错难免一愣,这锦年是昔年爱人之子,现如今他也是不夜城一城之主,无论如何是不能杀了他的。可是周怀意也是他亲手教养大的,如今见周怀意握着卫浮烟的手却说不出话来,心里怎么可能好过。   花错这一怔,陆仲便寻了空隙,当即顾不得尊卑之分,挟着锦年便迅速离开了。   漫天飞雪,只余雪地里紧紧相依的两个身影。卫浮烟握着周怀意的手说:“咱们这就回去找季神医,你忍一忍……你知道我最讨厌被人丢下,你别丢下我不管,还有这孩子,你难道不想见一见他?怀意……”   周怀意已经力竭,看着卫浮烟又哭又笑的心疼不已,只是颤抖着伸出手,却无力抚到卫浮烟脸上了。痛感似乎在一寸一寸地放大,清醒却像在一缕一缕地流失,最后的印象,是漫天飞雪里,卫浮烟笑若春花灿烂,泪却如秋雨凄怆。   不夜城的城主宫殿里,卫浮烟守着周怀意寸步不敢离开。季神医面色严肃,指挥一群人在来来往往忙碌着,换下的衣服让血染透了,擦身的水是血红的颜色,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密布,不过这些都不如胸口那个伤口来得吓人。那是锦年用十成的功力送进去的一剑,直刺在胸口上,像把他整个人钉在了哪里一样。   “来,”花错硬塞过来一碗参汤说,“把它喝了,等他醒过来,一定想见你好好的。”   卫浮烟低头看看两人紧紧相握的手,良久才一字一顿地说:“当然要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这样的话无非是说给自己壮胆,可是屋里沉静,所有细碎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舀水,擦身,剪衣料,切息肉,越听越觉得胸口像有北风呼啸而过,连带着肋骨都阴森森地凉。卫浮烟咬着嘴唇死死盯着周怀意的脸,许久之后突然端起参汤一饮而尽。   花错轻声叹气接过那只碗,却听卫浮烟声音缥缈地说:“我小时候,挨了鞭子又落了水,觉得世上最大的痛苦不过是那样,那时候卫明琛拉着我的手一直低声说话,让我别死,让我醒来。我在梦里听到这话厌倦透了,心想醒来就要承受痛苦,为什么还要醒来。”   顿了一下,伸手抚过周怀意的眉毛,卫浮烟轻叹一声说:“可我还是醒来了,不是因为我牵挂着谁,是有人牵挂着我。现在怀意也不会死的,因为我们彼此牵挂,只要有那么一口气在,他就一定会撑下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房里骤然安静了片刻,季神医和往来婢女都看着卫浮烟,此刻她眼神坚定,说话时斩钉截铁,比任何人都坚强,只有抚摸周怀意眉眼的手指间细微的颤抖,在默默昭示她心中的恐惧。   天将将有一丝微亮之际,季神医终于带人退去,临走也未曾说起周怀意的伤势。卫浮烟知道不能问,若确定是好消息,季神医怎会不说,若是还有希望,季神医怎会不安慰她两句。房中镂花金鼎里,季神医配好的药用香料焚出寂寂轻烟,却在暗夜中绕得人愁肠百转。卫浮烟看着周怀意,伸出冰凉的手指隔空描画他的眉眼。   眉峭而冷冽,目威而尊贵,薄唇紧抿,面容消瘦,这是她的丈夫。   恨天不怜见,教人晚相逢。   卫浮烟的手停留在他左手指尖,那儿和她的手一样冰凉,却不如她的细腻柔软,他是皇族养尊处优的王爷,手指却有江湖磨砺的痕迹。翻开他的掌心,掌纹细细密密,交织缠绕,全是她看不懂的命运。卫浮烟瞧见他无名指尖一个小伤口,若是平日里他定然不当一回事,这会儿卫浮烟却瞧着极不舒服,非要忙不迭找了酒、药和绷带,先细细清洗了,然后洒上药粉,最后小心翼翼地包扎好。   可是等这一切做完,她再想不起还有什么可做的了。他安静躺在这里,呼吸微弱,生死未卜,这是她孩子的父亲。   恨命不惜时,教人晚倾心。   卫浮烟惶然起身,从他身边步步倒退。一步之遥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睫毛偶尔的颤动,三步之遥的时候,只能看到他脸上平静的表情,十步之遥的时候,眼里满满当当是这个人,心却已经像空了一块。这里没有旁人,她无需再故作坚强,却一滴泪都哭不出来。   背上一凉,原来已经退至窗口。卫浮烟终于将目光移开,转身将手探向窗户。冷冽的风令人清醒,又是一场大雪,窗外是簌簌的落雪之声,近处宫墙肃穆,巡夜的侍卫头上压着厚厚的毡帽,手上的灯笼耀出暖心的红光,远处寒梅怒放,冷风绕梅香。   “我不知道他也死了,请节哀。”沙哑的声音传来。   第五十五话 天晴回暖   卫浮烟手一顿,慢慢关上了窗户。   “他没有死,”卫浮烟转身道,“倒是你殷秀色,你怎会还活着?”   对于秀姬的到来,可谓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一来秀姬是服侍皇权的前元卫之首,即便锦年登基也需要前元卫,没必要全部铲除;二来秀姬绝对忠于卫明琛,现如今卫明琛死了,若还有什么事要交待,便只能是秀姬代劳;三来,三来她们之间本无恩怨,但若谁想为自己的男人报仇,找对方不失为解气之良方。   灯火之下,病榻边上,秀姬脸色苍白。她的容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极纤柔,极水灵,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只是平日里甜美的酒窝今次却看着凄然,她唇角没有惯常的娇笑之意。   此时此刻,卫浮烟没有争斗之心,她累了,不想揣测心思,不想顾全大局,只是单纯为殷秀色闯入她和周怀意最后的二人世界而不喜。   “没有死,那是很好的……”秀姬的声音涩滞嘶哑,大约是想到了确然已经死去的卫明琛。   “我的主人,辰国先皇帝,命我把这些带给你,他说这是送你的礼物,他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说完卫浮烟才注意到,秀姬背上是一个包袱,看似要远走他乡。卫浮烟不言,眼看着她从包袱中取出一方黑木匣子,安稳放在周怀意枕边。   “你退出前元卫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秀姬已经重新系好包袱,将一柄剑抓得紧紧的,勉强笑了笑说:“你忘了,我已成亲,已有家,已有夫君了。”   “拓王?”卫浮烟感情复杂。   秀姬却笑笑,说了一声:“保重。”   人一生要遇到许许多多的人。   有的陪你长大,和你一起走过漫长的时间,你牵着他的手,以为就能走到最后,不知何时回头,却发现身后早已只剩你自己的脚印。   有的昙花一现,只给你一个惊鸿一瞥的背影,你看到他,或是怜,或是恨,或是难以言说的情感,甚至只有日渐模糊的记忆能够证明他来过。   有的爱着你,你却不爱。   有的你爱着,却伤你至深。   有的来伤你,你却忘不掉。   有的对你好,你却无以为报。   他们来来往往,哭哭闹闹,恩恩怨怨,纠纠缠缠,丰富了你原本平淡的一生。   就好比秀姬,此刻卫浮烟看她转身的,觉得她并不那么可恨了。一切不过是命运使然。   秀姬走之后很久,冬雪晚晴,晨曦渐染。卫浮烟喊人添了热水,然后将人遣去,亲自拧了热毛巾给周怀意擦了脸和手。他面色平静,呼吸微弱,却不见转醒。卫浮烟亲吻了他的眉毛,轻声说:“天快亮了,该起床了。”声音柔暖,是她从前幻想过无数次的平静生活的语调。   掖好被角,目光便落到他枕边的匣子上。卫明琛临死前说到礼物,原来果然为她留了礼物,卫浮烟伸手拿起放到腿上,伸手拨开吉祥云纹的黄铜搭扣,却见里面是厚厚一摞书信。   抽出一封,信封无字,却觉有熟悉之感。   “这个小镇依山傍水,因地处边疆,常受战火侵扰,所以取岁岁平安之意,叫做平安镇。我是已死的身份,不便公开统帅三军,所以在郊外寻了一方小院,院中有株淡晕朱砂梅,很像家里那一株。你还好吗?你何时回信?你何时来?”   卫浮烟第一眼便知是谁的字迹,却似没反应过来一样,眼睛直直落在素笺之上来回看了几遍,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僵硬松开正捏住素笺左下角的手,果然见左下角的小字:意,字。   他写了信的。   他写了信的……   卫浮烟忙不迭地打开其他,一封一封拆,一句一句看,一字一字心酸。   “今天驻扎在一个深山古刹里,将士们在一旁点起篝火烤羊吃,突然想起初次相逢时喝过你煮的肉汤,味道十分鲜美。彼时尚不知你便是我妻,只觉日后娶你的人真是有福气。我很想你。”   “这家店主有个十分乖巧的小儿子,四岁,会帮他阿娘盛饭,会给他阿爹送茶。我们的孩子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在你腹中乖不乖?烟儿,回封信给我。”   “洛都的形势已经稳定,你的安排我已知晓。那封空白休书我以为用不上,没想到你填成婚书,说我要娶余家大小姐。不过如此也好,门青松的妻儿若有怀王遗孀遗腹子的身份,理当会稍稍好过一些。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只是你对我却也很放心,你仍在生我气,仍不愿给我回信吗?烟儿,回封信给我,几个字也好。”   “今天探路,路上遇到一对年轻夫妇在吵架,原因如何不得知,忽然天落雨,两人手牵手跑到屋檐下,互相擦干脸上和头上雨水,接着继续吵。我突然很想见见你,你不回信,那么等安顿好将士,我去接你可好?”   “辰国椒图王率军守边,形势严峻,我难以抽身。仍然只有一封书信,你们母子多多保重,你不会信便不会信吧,万望安好便是。”   ……   整个来的路上,在陆仲的谋划下所有人都在尽可能地拖时间,卫浮烟无法赶路,而另一边,周怀意寄出的信全被拦截,两个人彼此音讯全无。卫浮烟以为他军务繁忙,以为他太过放心,以为了很多东西,只因为她在那个漫长的旅途上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周怀意的安慰。   可是他说了那么多话,他的生活,他的感想,他的悔过,他的担忧,他的祝福,细细碎碎洋洋洒洒,有的信笺平整干净,有的却皱巴巴,像是随手从哪里私下了一块纸,有的信他字迹工整,遒劲有力,有的却草草写就,甚至有的又淡淡的酒味。   他们每一天都在互相思念,他们从未分开过。   卫浮烟打开最后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梅花已开,你还未来。”这张纸出奇的白,这方墨出奇的黑,白纸黑字,用笔潇洒,转承处却滞涩困顿,仿佛是化不开的浓重愁绪。而那封信从中间对折,中间夹着一片嫣红,则是一朵尚余梅香的淡晕朱砂梅花。   天光大亮,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半个橙黄的脸来,周围是薄薄一层发白的光晕。不久,光晕越来越大,周围暗色的云仿佛突然有了颜色,缓缓移动之间似在流光溢彩。风吹云动,太阳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大,像是奋力从乌云中挣扎着走出来,而渐渐的,太阳的颜色越加鲜艳,周围的云层看起来越加生动,银装素裹的世界像是铺上了一层五光十色的薄纱,晶莹剔透,玲珑喜人。   “梅花已开,大雪已停,天已亮,我已来,”眼泪悄然滑落,卫浮烟抓着他的手轻声问,“那么你何时醒来和我白头偕老呢?”   周怀意的手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卫浮烟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来不及擦拭眼泪,只迅速抚上周怀意的脸。那双眼睛真是漂亮,此刻微带疲惫,微带怔忡,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流泪的脸。卫浮烟突然抱着他失声痛哭,只要如此互相凝望就好,千言万语,又何必言说。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我也爱你。”   【全文完】   ---------   本书由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