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云顶》 作者:焦糖冬瓜 【文案】 云恒侯府庶女凌子君女扮男装顶替兄长凌子悦成为云顶王朝九皇子云澈的伴读。 从那一日起,她陪他历经宫廷波云诡谲,看尽朝堂权起权落。 “子悦,为君者宛若置身云顶,看尽风起云涌,而你是朕一生一次的坠落。” 本文HE,若看到类似情节是因为作者为避免引起一些读者的不悦,将原本的真实历史背景改为架空,所以有些情节也许某些读者已经看过了,对于看过的情节,敬请忽略。 1、初始   楔子   帝宫至高处,一个身影立于楼栏边,下巴微仰,似有千军万马蕴于眼底。   风起,天空被压的很低,仿佛要从头顶倾泻而下。   天边的乌云翻滚,就似战场硝烟,亭台楼阁随时会被这股力量侵吞淹没。   男子的背脊挺拔,宛若蓄势待发的弓弩。他闭着眼睛,任由强风掠过他的眉宇拉扯他的衣襟。   睁开眼的刹那,涌动的云丛中一匹战马飞跃而出,冲向他的面门,马背上那人身着纯黑色的铠甲,看不见双眼,他扬起臂膀,手中兵器直逼男子的脖颈。   “陛下——天势低垂恐有大雨,肯请陛下入内!”内侍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来,生怕言辞疏漏,会丢掉性命。   霎时风停,云澈醒过神来,这才发觉天依旧是天,云依旧是云。   一切是幻觉。   一切又是某种预兆。   内侍微微叹了一口气,最近陛下望着天空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不敢再上前劝慰,但陛下若继续立于风中,只怕龙体有恙。   如今的云澈发丝已经全白,不再是那个在马背上驰骋上林苑沉湎于狩猎的少年天子了。也许他还有太多未完的梦,他的思想还在奔驰……但如今,他已经没有敌人了。   “朕想再多待一会儿,看这雨落下来。”   “陛下……在想什么呢?”内侍见着云澈的背脊,忽然觉得至高之处也是无限寂寞   “朕在想一个人。”   内侍抬起头来,目光一寸一寸观察着云澈的表情,那不是燃烧着火焰般的雄心壮志,也不是战胜敌人时的意气风发,他的目光深远宁静,从至高处的云端流泻而下,向往着什么简单纯粹的东西。   “陛下在想什么人?”   “一个令朕心甘情愿从云顶坠落的人。”云澈闭上了眼睛,在一片虚妄之中勾勒着那个人的身影。   帝宫沉浮,沧桑不再。      第一章   稚气未褪的九皇子云澈抱着胳膊立于榻边,眼神中是掩饰不了的愤怒。   窗外明月在云中只留下朦胧的氤氲,寝殿之中灯火摇曳,慌乱地撩拨着心弦。   正是伺候主子入睡的时刻却没有一个内侍或者婢女在忙碌,只有云澈以及一直照顾他长大的婢女锦娘。锦娘是云澈的生母洛嫔最为信任的宫婢,自洛嫔入宫,锦娘便随侍身边。   “殿下,锦娘知道殿下心中气愤,恨不得将子悦的秘密告知天下,但是此事一旦戳穿,不但云恒侯一门将会因欺君之罪满门抄斩,对殿下的声誉也会有不小的影响。”锦娘低声劝谏,目光扫过床榻之上的少年。   这少年正是云澈的伴读云恒侯的庶子凌子悦,而她最大的秘密便是女扮男装被云澈甄选为伴读,常伴皇子身侧。云恒侯又是名门之后,其祖先因开国有功而封侯,能得封“云”字,可见其战功卓著,凌子悦虽为庶子,却也是贵胄出身,任谁也未想到竟然身负如此重大的秘密,颠鸾倒凤欺君罔上。   今日若不是云澈与十一皇子起了冲突,两个孩子在池边拳脚相向,凌子悦被推入水中,只怕云澈这一世都没有机会得知这个秘密。   听着那一阵落水声,原本打到如火如荼的两个孩子傻了眼。凌子悦不谙水性,在池水中挣扎,深秋时节整个帝宫已经泛起凉意,池水则更为森冷,她很快就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未等几个侍卫下水捞人,云澈已经一跃而下。   “子悦——”   云澈托住了凌子悦的脑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将她拖上岸。   皇子下水救人,抚养云澈长大的侍女锦娘高声道:“尔等还等什么!”   几名侍卫诚惶诚恐跳入水中,将两人拉上岸来。   云澈喘着气,见凌子悦的脑袋耷在自己肩上,心中一阵紧张,“子悦!子悦你醒醒!”   凌子悦因为受惊和呛水,脸上早就没了血色,云澈惊慌失措抱紧她,锦娘赶紧用薄被将凌子悦包起,送回了云澈的寝殿。   云澈亲自将凌子悦放在自己的榻上,手指触上她的鼻间,见还有呼吸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只是她眉眼皱起,身体微微颤抖,想必着了凉。她浑身湿透,锦娘和几个婢女赶紧为她更衣,还未入冬,云澈的寝殿内便升起了火盆。   此时云澈在一旁心中焦急,这些侍女的动作还在磨蹭,凌子悦本就落水着凉,这样下去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忽然,锦娘身体一顿,换衫的动作僵在原处,她沉冷着语调开口道:“行了!你们都下去!这里交给我!”   侍女们纷纷退了出去。锦娘表情严肃地将被子给拉上。   云澈不解地上前,“锦娘!怎么了!”   锦娘摇了摇头,向云澈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随后她的手掌伸入被褥,似乎是在确认什么,当她再度转过身来时,眉头紧蹙,看来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锦娘?”云澈上前,看着锦娘的神色不由自主止住了脚步。   锦娘确认寝殿的门关上之后,极为认真地看着云澈道:“现在锦娘对殿下所说的话,殿下一句都不能说出去,即便是对洛嫔娘娘!殿下必然深思熟虑之后再作出决定,切不可意气用事!”   “怎么了?”云澈更加不解了,心下紧张起来,“是关于子悦的吗?为什么将侍女都撤出去了?”   锦娘倾□来,覆在云澈的耳边道:“方才锦娘为子悦换衫时发现……子悦是个女孩!”   “啊?”云澈顿住了,“锦娘……你方才说什么了?”   锦娘沉默不语,同样的话,她不会再说第二遍。   “锦娘……你莫不是在与我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云澈怔在那里,十岁的他,何时遇到这样的情形。   “子悦他不可能是女孩!你没看见他同我还有那些皇兄比试骑射的时候,有多厉害!就连太子哥哥都说他以后定是个年轻有为的将军!父皇带我们去上林苑狩猎游玩,那么多皇子的伴读里面只有子悦射中了狡猾的野狐!其他皇兄们都嫉妒我的子悦!子悦怎么可能是女孩!”云澈语气激动,但始终忍耐着将嗓音压低。   锦娘所说的话实在过于荒谬,但从小到大,锦娘从没有对云澈说过一句假话。   “殿下还记不记得,殿下多次邀请子悦同浴,她都说自己患有疹疾不可与人同浴?”   云澈当然记得。其他皇子都曾与自己的伴读在冬宫温汤里同浴玩耍,自己曾多次邀请过凌子悦,但是凌子悦都拒绝了。去年冬天,云澈非逼着凌子悦与自己去温汤,凌子悦仍旧拒绝惹怒了云澈,云澈非要她说出原因来,她才说自己患了疹疾。云澈本想找太医来给凌子悦瞧一瞧,她却说若让太医知道了那么洛嫔也就知道了,她定会怕云澈也染上疹疾给他换过一个伴读,到时候他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朝夕相伴了。云澈听了之后觉着有道理,于是嘱咐凌子悦一定要找大夫仔细医治。   “以疹疾为由,殿下既不曾与凌子悦同浴也不曾同榻,于是殿下也从不曾有机会知道凌子悦是个女孩……”   云澈本因为惊讶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平稳了下来。   “如果她不是云恒侯家的庶子,那她是谁?”云澈的拳头握紧,想着与凌子悦相知四年有余,从什么都不懂的孩童时期她就隐藏了这般的惊天秘密,将自己当做傻瓜一般愚弄,她想必在梦中也得意地发笑吧!   “这……”锦娘的目光扫过床上的凌子悦,低声道,“这就要问她了。”   于是安静的寝殿内,云澈直着背脊坐在榻边,盯着榻上的少年,心中百转千回。   云澈的母亲洛嫔是宫中唯一容貌可与程贵妃相媲美的女子,而云澈则完全承继了母亲的五官,可谓眉起云波,眼飞灵羽。宫中其他妃嫔见到云澈,都半开玩笑地说他日后必然是个颠倒众生魅惑人心的主儿。   他不喜欢这种说法,他堂堂皇子,要颠倒众生魅惑人心做什么?   他第一次与凌子悦面对面地坐在书案前时,凌子悦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挪不开视线了。他的眉眼起伏恰到好处,鬼斧神凿令世间女子感叹上天为何如此不公,要将这张容颜放在一个男子身上。   云澈被凌子悦看得生厌,心道他也和其他人一般只是在意别人外表的肤浅之辈。   “你若是再看,我就把你遣回云恒侯府去!”   云澈没想到的是凌子悦原本不知所措的眼中划过一丝希望,她不想留在自己这里,她越是不想,云澈心中越是不舒服。   “哦,看不出来你还真想回去啊!”那时候的云澈虽然年幼,但却极有气势,与其他皇子恃宠而骄不同,他眼中流露出的是震慑之威。   凌子悦到吸一口气来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云澈冷笑一声,“喂!我问你,你干什么一直看着我?”   “……”凌子悦不知如何回话,来之时九皇子的贴身婢女锦娘就提点过她不要盯着云澈看,可自己见到云澈那瞬间却忘记了。   “说话啊。”云澈的声音淡淡的,一股压力却笼上了凌子悦的心头。   “因为别人都说殿下是太阳落入清澈的河水中化成的琉璃……子悦只是想看看琉璃是什么样子……”凌子悦说的小心翼翼,害怕再度触怒了他。   云澈顿了顿,随即笑出声来,指着凌子悦道:“你这个马屁拍的挺有意思的!今天我就告诉你,我最讨厌别人将我当女孩子看!也讨厌别人议论我的脸!”   “可是殿下长大了,就会越来越与陛下相似了啊!为什么不珍惜现下与洛嫔相似的时光呢?洛嫔娘娘若是知道殿下如此不愿与她相似,她会难过的吧?”凌子悦一说完,便后悔了。云澈非得发怒不可。   “你!”云澈的拳头刚要砸在桌案上,却硬生生收住了,凌子悦也不自觉耸起肩膀来,宛如惊弓之鸟。   一直以来,他只道不喜爱过于柔美的五官,却忘记了洛嫔听到此言时的心情。他的眉眼他的鼻都承继自洛嫔,每每有人看见他们站在一起便会说“瞧啊,这一看就是洛嫔的孩子”。母亲的脸上总是漾出一抹笑容,而这一些他竟然全部都忽略了。   “好,你说我长大了会与父皇越来越相似,你倒说说,会怎么相似啊?”云澈双手撑在案上,他的背脊拉伸出优雅而富有力度的线条,那张绝世容颜来到凌子悦面前时,她不得不倒抽了一口气。   “说啊。”云澈的神色沉冷了下去。   凌子悦的背脊不自觉向后倒,云澈却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咕嘟”一声口水吞咽的声响如此清晰,云澈的唇角勾起,“你若是没说谎,怕什么?”   凌子悦深吸了一口气,她定下心来,目光缓缓掠过云澈的眉骨,“再过几年,殿下的眉尾拉长如剑锋,鼻骨将会更加挺拔,脸部的起承也会更为深刻,自然会与陛下越来越相似了。”   云澈的视线不自觉陷入凌子悦的眼中。   她的目光太认真太虔诚,云澈霎时有种深信不疑的错觉。   扯起唇角,云澈的手指用力弹在凌子悦的额头上,“算你小子转的快!我勉强原谅你了!”   凌子悦就这样留在了云澈的身边。但是她这样小心谨慎的模样根本不得云澈的意,云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将她留下,心中总有那么点不舒服。   结果没过两日,云澈看上了凌子悦腰间的香囊。   “你这香囊的绣花不错,拿来看看。”云澈以皇子之尊,习惯了要什么有什么,未等凌子悦开口,他便将她腰间的香囊拽走了。   “殿下!那是子悦母亲亲自为子悦缝制的,请殿下……”   “这花饰素雅,我喜欢,就是我的了。我都不介意用你用过的东西,你还想如何?”云澈扬起眉来,不容拒绝。   凌子悦的眉心蹙起,咬着的牙关令整张脸都红透了。   云澈却在心中暗自嘲笑,再生气也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殿下……殿下不顾他人意愿擅取他人之物,是为不妥。”凌子悦的声音隐忍,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   “我的身份高于你,要你的便要了你的,你又能如何?”云澈好笑地问,他倒好奇兔子似的凌子悦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陛下乃万人之上,云顶王朝的绵峦河川都在陛下掌中,陛下尚不能对天下予取予求,同样子悦的东西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赠与殿下,殿下便是以强权欺凌子悦,有失皇子身份!”   云澈心中一愣,凌子悦此番话一出,与平日里的心胸全然不同。但云澈脸上表情却无丝毫变化,只是扬起下巴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说完,他便起身猛地将手中之物扔出窗外。   只听见荷花池中一声响,凌子悦冲到池边,一副要跳下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云澈抱着胳膊来到她的身后,调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旱鸭子,根本不会下水!”   他的话音刚落,却不想凌子悦转身时眉飞如剑,眼中的愤怒一发不可收拾。   “云澈——”话音刚落她便猛地将云澈撞到,一手压住他的胸膛,另一拳狠狠砸下来。   云澈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般模样,宛若一只小兽,咆哮着要将他撕裂。   他呆住了,直到她的拳头砸在他的颧骨上,疼痛令他清醒过来。   他一把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她的另一拳又砸下来,还好云澈的脸侧的快,不然就被砸的连洛嫔都认不出他了。   凌子悦的双腕被云澈扣死。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云澈的目光如同刀刃,切开凌子悦的视线。但凌子悦却没有丝毫犹疑。   云澈还是第一次这样由下至上地看着一个人,凌子悦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他的目光一旦进入她的眼中,就似在无尽世界中穿梭奔涌,没有尽头。   凌子悦还在挣扎,云澈却猛地翻身,一阵天翻地覆,凌子悦便被压在了地上。   “子悦!子悦!你的香囊在这里呢!”云澈在凌子悦的面前摊开手,那只香囊坠落下来,在凌子悦的眼前轻摇。   凌子悦先是惊讶,随后又看向云澈。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她怔在那里,良久才开口问。愤怒之意消退,浮起心中的是疑惑。   云澈松开手,一个翻身坐到她的身旁,倾□来笑道:“因为我想看见真正的你。你越是掩饰自己,我就越看不顺眼。男子汉大丈夫的血气,不在于逞一时之用,而在于明辨是非坚持原则。我终于看到你的原则了,不过后果也很惨重。”   “是凌子悦的过失!请殿下责罚!”凌子悦起身,正欲行礼云澈便托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侧。   “你没有过失。你最大的过失就是在我面前谨言甚微。你是我云澈的伴读,在以后的日子就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想你将自己的心藏起来。不论你父亲云恒侯在入宫之前是如何教你的,我云澈只要你记住,你是我的人。你原本是什么样子,在我面前就必须是那个样子。”   凌子悦笑了,“那殿下不要后悔。”   “我后悔什么?”   凌子悦站起身来,拧了拧自己的拳头,“如果殿下做的不对,说的不对,就不要怪子悦直话直说。”   “直话直说是好事啊。”   “如果殿下不听劝,子悦可是会用拳头的。”凌子悦侧过脸来,狡黠地一笑。   云澈的目光随着凌子悦的唇线颤动,“就你的拳头,算了吧!”   随着两人愈发亲近,云澈会将心中所有的想法告知凌子悦,一个人的梦是单薄而多变的,两个人的梦却以难以遏制的力量覆盖了一切。   云澈经常做着这样的梦,他与凌子悦让那些进犯北疆二十四郡的戎狄人落荒而逃。每每从梦中醒来,云澈就盼望第二日早早到来,而作为自己伴读的凌子悦必然在门外等候。   但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愤怒。因为他被愚弄了。   这个口口声声支持他梦想的少年永远不可能陪他叱诧沙场,因为她是一个女孩。   她的眉眼细腻,不似太子云映的伴读那般剑眉英目;她的鼻梁高挺鼻头却小巧,小时候云澈总觉得她的鼻子分外可爱于是时常捏着她的鼻头耍弄;还有那比一般少年白净的肌肤……云澈越发觉得凌子悦真的是个女孩了。    2、颠鸾倒凤   女孩就应该待在家中,将来父母之命嫁个好人家,为什么要颠鸾倒凤来宫中做皇子的伴读。她难道不知道一朝东窗事发满门抄斩吗?   云澈恨到牙痒痒,紧握的拳头依旧没有松开。怎么睡了这么久还不醒?他伸出手指在凌子悦的脸上戳了戳,小声道:“你该不会知道自己被戳穿了所以躺着装死吧?”   终于,凌子悦的眉头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显然她还不知道自己面临怎样的状况,揉了揉眼睛撑起上身,“咦?阿璃……我怎么在这儿啊?”   本来因为凌子悦醒来而略微松开的手指在听见那个称呼的瞬间,云澈的拳头握的更紧了。   洛嫔入宫的第二年便怀有身孕,梦见太阳落入清澈的河水之中化作一块闪耀的琉璃。承延帝听了这个梦之后十分高兴,于是给云澈起了个小名叫阿璃。其他的皇子们总是见着他一边叫着“阿璃”一边挤眉弄眼,意思是嘲笑云澈长的就似女孩子,还被起了个女孩子的名字。   云澈极为不满,每到生辰,承延帝问他想要什么,他都说自己想要别的名字。   于是自从父皇在他七岁那年为他改名为云澈之后,只有母亲与舅舅洛照江才会叫他这个乳名。而凌子悦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在私下称呼云澈“阿璃”却不被云澈刻意纠正的人。   云澈至今还记得子悦第一次唤他“阿璃”时的情形,那是他们在御花园中弹弓,不小心打中了一个去宣室殿拜见承延帝的长史。那长史发出一声惨叫,头破血流蹲在地上,身旁的内侍们纷纷寻找始作俑者。还好子悦反应快,拔腿就跑,可云澈却偏要伸出脑袋看。凌子悦一着急,怕喊他殿下会被人发觉,于是大叫一声“阿璃快跑!”   虽然结局他们仍然被内侍给抓住了,洛嫔知道之后扣罚了他二人一个月的点心。   此时此地,在这携芳殿内,凌子悦对他一直保持着这个称呼,恰恰说明她对他的心境并没有因为承延帝对云澈的注意和关爱而改变过,但却难以自抑地激发了云澈的怒意。   “子悦。”云澈的唇角勾起,笑容中有几分锐利的意味,“我把你身上看了个遍,找来找去都没看到哪里有疹症啊!除了手臂上去年在上林苑被树枝划伤的那道疤之外,我看你全身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啊!”   云澈满意地看见凌子悦的脸色霎时惨白,愣在那里的样子犹如五雷轰顶。   他本以为接下来,凌子悦便会惊慌失措地请求他的原谅,哭着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假装男子进入宫廷的原因。   但是他错了,瞬间的恐惧之后,凌子悦的神色很快镇定了下来。   “殿下知道了。”   “嗯。”云澈刻意压低了嗓音。   凌子悦咽下了口水,无奈地扯起唇角,“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你觉得我会怎么处置你?”云澈扬起下巴,目光沉重得要令凌子悦抬不起头来。   “子悦认为……殿下不会戳穿我。”   云澈眯起眼睛,唇角高高扬起,“为什么?我倒要听听你的理由。”   “殿下难道不知道,现在洛嫔正在和程贵妃斗到水火不容吗?洛娘娘表面谦和恭顺,内心正拼命要将程贵妃从陛下宠妃的位置上挤下来吗?”凌子悦并没有被云澈的气势压倒,而是直视他的双眼。   云澈冷笑起来,手指捏过凌子悦的下巴,用力到几乎要将她的颌骨挤碎,“我知道你很聪明,一直很聪明。只是你的聪明总是没有用对地方。我母亲对程贵妃可从来没有觊觎之心,你方才说的那番话,足够你死上百次有余!”   “那如果凌子悦刚才所说不过妄言,殿下不如将凌子悦拉到陛下面前,告知陛下凌子悦并非男子,云恒侯一门将女子送入宫门常伴皇子左右简直居心叵测其罪当诛!”凌子悦低下头来一副恭顺请求云澈降罪的模样。   云澈虽然年幼,但宫廷中尔虞我诈权利倾轧他岂会不知?   居于权利顶端的是他的父皇,而他父皇最敬重同时在整个云顶王朝之中最有威望的却是一手抚养承延帝长大并将他推上帝位的镇国公主云涟。云涟乃是承延帝的姑母,承延帝几次欲封她为太后,她都谢绝了,虽然久居卷云殿,却位同太后。镇国公主有一儿一女,长女被册封为宁阳郡主,门客过千,不少朝臣出自宁阳郡主府,也因此宁阳郡主极有权势。   母亲洛嫔好不容易与宁阳郡主连成一气巩固了在宫中的地位,若此时被程贵妃得知自己的伴读竟然是个女孩儿而且还假装了足足四年不被察觉,她一定会以此为由到承延帝面前问罪母亲,这对云恒侯府是灭门之祸,对自己和母亲来说也是落人话柄。权衡之下,揭穿凌子悦对于云澈而言都是损己利人。   “你赢了。我不会揭穿你。”云澈松开了手,他看见凌子悦眼底那一抹泪光时,心中泛起一阵心疼,但她始终骗了他,“也对,从小到大,从骑射到读书,你都赢我。这次也不例外。”   凌子悦别过头去不说话。   此时,锦娘走了过来,俯下身来在云澈身边道:“云恒侯府听闻子悦堕水,派了人来接她回府了。”   云澈发出一声轻哼,“那就送她回去吧。”   锦娘拿过早就帮凌子悦烤干的衣衫,为她穿上。凌子悦低着头,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锦娘也知道自己是女子了。   当她推门离开时,坐于榻上的云澈忽然高声道:“不要以为你以后的日子会好过。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骗我的人,特别是你!”   凌子悦怔在那里,强装多时的眼泪啪啪掉落下来。   一旁的锦娘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还是个孩子,不知如何隐忍这个秘密到如今。也许早早被戳穿了也好,总比日后闹到一发不可收拾要好得多。   送走了凌子悦,锦娘回到云澈的寝宫,如她所料,云澈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沉郁。这位皇子在外人面前甚至于在他的父皇面前总是一副勤思敏学的模样,比那些骄纵跋扈的皇子们略微聪颖一些懂事一些,但是锦娘知道,他心中远远不止一个十岁孩子的智慧与胸襟。   “殿下还未就寝吗?明日还要晨读。”锦娘神色淡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锦娘……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她是觉得做我的伴读日后我去了封邑,她也能成为我的幕臣,享受荣华富贵吗?”云澈用力地质问。   锦娘缓缓替云澈解开衣衫,轻声道:“殿下想问的不是她为什么这么做,而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您。明明她可以早早地对您说了,无论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殿下都会帮她。可是有那么多次她可以告知殿下,却还是欺骗了您。这才是让殿下介怀的原因。”   云澈忽然不说话了,窝进被褥中转过身去不理锦娘。   “方才那些宫女……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子悦的秘密。”锦娘看云澈那被人说中心事的模样,唇上噙起一抹笑意,“说不定她们已经偷偷跑去告知洛嫔娘娘了。”   “什么?”云澈猛地转过身来,“子悦的衣裳不是锦娘换的吗?”   “但那么多宫女在那里,锦娘也是正准备给子悦换亵裤的时候才发觉的。若她们中有谁眼睛太过明利,再加上锦娘当时的反应,只怕已经猜到了一二。”   “那怎么办?那些宫女呢!”方才还在因为凌子悦生闷气的云澈,此时又担心了起来,小孩子的心性暴露无遗。   锦娘笑了,“我早就处理了她们。剩下的,就看殿下的考量了。”   云澈没有去深究锦娘口中所谓“处理”是什么意思,因为锦娘跟随洛嫔多年,深谙宫中的生存之道,她做的事情云澈根本不用担心。   只是今晚,他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眠。   一闭上眼睛,他不自觉就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凌子悦的情形。那日承延帝与几位皇子甄选伴读,在他们面前站了十几个世家子弟,他们都出身不凡,被精心打扮过,每一个发髻都梳的一丝不苟,身着锦服。成为皇子的伴读,日后这些皇子封王去了封地,他们的伴读自然也能飞黄腾达。这些孩子的身后被寄予了家族期望。几位皇兄都选好了自己的伴读,只剩下云澈。   承延帝招了招手,云澈便来到了父皇的膝盖边,承延帝垂下脸来,笑着问,“阿璃,你看看这些年纪与你相当的孩子,心中可有了人选?”   当时的云澈对权贵人家的孩子全无好感。因为就在前几日,他刚目睹了某位上大夫带着儿子入宫向镇国公主请安,途中遇见某位夫人的掌茶婢女,她失手将茶水打翻,溅湿了那孩子的衣角。那是撤出的茶水,早就凉了,那孩子竟然掌掴连连道歉的婢女。云澈看在眼里,虽然被锦娘拉住了没有出言制止,但却将这一切记在了心底。   尽管万般不愿,但是此刻,他必须要给承延帝一个答案。   目光环顾一周,落在那个低着头衣着看起来也要朴素许多的男孩身上。   承延帝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指了指那个男孩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内侍见那孩子没有反应,赶紧上前推了推他的后心,“陛下问你话呢!”   那孩子这才抬起头来,紧张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落落大方道:“禀陛下,在下凌子悦,出自云恒候府。”   此时,便有内侍俯身在承延帝耳边道:“陛下,他是云恒候的庶子,年纪与九皇子倒是相当。”   那是云澈第一眼看见凌子悦的双眼,那里面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在闪烁,同每一个云澈在宫中甚至于他所见过的官宦子弟的双眸都不一样。   “父皇,我就要他了。”   在洛嫔的教导下,年幼的云澈早就学会了隐藏自己心中的喜怒,明明喜欢极了凌子悦的双眼,他还是竭力装出平静的表情等待承延帝的同意。   “好,以后这孩子就是你的伴读了!”   那一刻云澈心中喜悦,他看见凌子悦那惊讶着睁大的双眼和目光中的害怕和恐惧。   他以为这样的情绪来自于他是皇子而凌子悦只是庶子,现在想来她本就是不愿意被选上的,也许她真的无心去欺骗自己。    3、受罚   难以入眠的何止云澈,自然还有凌子悦。   她刚刚回到府中,便见到父亲与母亲正在堂中等候。   “怎么样!殿下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凌子悦早就下定决心撒谎了,随即编造了自己被救起后发生的事情,毕竟云澈已经说了不会将此事禀报承延帝,现将此事说出来令父母担心没有意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父亲侧过头来,严厉地看向母亲,“你做的好事!这样的事情要是再发生一回,她能次次都瞒住吗?总有一天我们云恒候……”   母亲低着头泪眼摩挲,这些年来岂止父亲担惊受怕,母亲也是备受煎熬。   “父亲……小心隔墙有耳……”凌子悦出声提醒,父亲这才闭上了嘴巴,拂袖而去。   “是母亲的错……这一切都是母亲的错……”母亲上前,手掌拖住凌子悦的侧脸,“母亲让整个云恒候府陷于危险之中……还让子悦你……”   “母亲!”凌子悦一把搂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安慰着,小声覆在她耳边道,“等过一段时间,我就想办法抽身。”   本来云恒侯府就在计划让凌子悦身染急病早日退出宫廷,未想到还不及实行那个计划,凌子悦的身份就被云澈发现了。   那晚,凌子悦睁着大大的眼睛躺在床上,这四年来云澈待她极好,他们相较其他皇子与伴读之间要亲密许多。她知道以云澈的个性就算不会向外人道出自己的秘密,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欺骗。以后,她若还待在云澈身边,只怕会噤若寒蝉。   她想起他们六岁那年在御花园中玩耍,正好看见了一副秋千,春日和风,在秋千上荡漾必然心神愉悦。凌子悦很想坐上去玩一玩,云澈就似看透了她的想法,“子悦你坐上去,我来推你!”   只是未等到凌子悦上去,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就跑了过来。   “阿璃!阿璃!我也要玩,你来推我!”   云羽年身着一身明丽的长裙,在这满园□中显得格外活跃。她眉眼间骄纵的笑意任谁看来都是极为美丽的。   就在两天前,云澈才在宁阳郡主面前说过倘若能娶到云羽年,定要用天下最美的羽毛制成嫁衣穿在云羽年的身上。   凌子悦早就发现了,云澈喜欢美丽的事物,包括云羽年。   “好啊!我来推你!”云澈兴致勃勃,云羽年被照顾她的奶娘抱上了秋千,云澈小心翼翼地推了起来。   “高点儿!再高点儿!”云羽年唇上的笑容就似正午的日光要灼伤凌子悦的眼睛。   凌子悦静立在一旁,听着云羽年的侍女们小声议论着。   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云澈已然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玩了整整一个下午,云羽年依依不舍地与云澈话别,约好了下一次玩耍的时间。待到云羽年一行人走远了,云澈这才回过头来。   “子悦!”云澈扣住凌子悦的手腕,“走,锦娘说给我们准备了好吃的!”   “嗯。”凌子悦笑了笑,被云澈拉走了。   只是她的心中,那个秋千一直在春花秋日下空荡荡地摇晃着。   她没想到,几天后晚上回到府中,庭院里竟然多了个秋千。母亲告诉她,那是九皇子找人给她做的,做秋千的内侍传话,“九皇子说了,这样这秋千就不怕被别人抢去了”。   那遣词用调和云澈说话一模一样,凌子悦不由得笑出声来。   也许就是他对她的在意,才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说出真相。   翌日,乳娘早早为凌子悦梳洗更衣,她在往常那个时间进入帝宫来到云澈的寝殿门外。   但是婢女们却没有向从前那样让她进去,而是传话说:“十皇子让伴读在门外等候。”   凌子悦心里微凉,点头道:“喏。”   其实云澈早早就起床了,他坐在床边,迟迟就是不肯离开寝殿。   “殿下,该迟到惹老师生气了。”   “反正今日也是那容少均来教授什么以文御武,没什么意思。”云澈别过脸去不再看窗户上映出来的凌子悦的身影。   “以文御武”是云顶王朝的治国之策,它源自开国功臣赵云谦。赵云谦是一介文臣,通晓古今兵法,行军布阵独树一帜且捉摸不透,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以文臣之资成为率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打下了云顶王朝的半壁江山,后来急流勇退,被元光帝尊为圣人,并以他名字中的“云”字定为国号。为了歌颂他的功绩,不少文人提出了“以文御武”的主张。意思就是统帅军队的不一定要是刀光剑影中拼杀的武将,相反像是赵云谦这样的文臣更懂得以最少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但这在云澈看来,不过是元光帝的御人之术罢了。文臣只能在朝堂上耍耍嘴皮子,真正的武将可是能翻天覆地的。而且关于赵云谦,也有传言说他并非隐退,而是被元光帝谋害了。   锦娘见云澈正在发呆,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得劝说:“已经深秋了,子悦这样一直在门外等着,昨日又落水惊了神,会生病的。”   “那又怎样?”   “但是诸位皇子的老师容少均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殿下若是迟到了,只怕要挨手板吧?”锦娘好言相劝。   云澈扯起一抹笑容,“那样不是正好?”   磨蹭了半刻钟之后,云澈终于起身前往学舍。   出门时,他刻意没有看凌子悦一眼,而凌子悦也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谁都看出来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和,没了以往的热络。   来到学舍,其他皇子们早就到了。   老师容少均如同云澈所料地训斥了他,并且要施以尺戒。   云澈是皇子,身份尊贵,就算老师要施尺戒,挨打的对象也是伴读。   当容少均亮出戒尺时,云澈得意地朝凌子悦扬了扬眉梢。   凌子悦抿起唇,沉默着撩起袖口伸出手心,容少均不讲情面地左右三下戒尺,打的啪啪作响。很快,凌子悦的手掌就红了。   云澈轻哼一声,撑着脑袋别过脸去。他根本无心听容少均在说些什么,只觉着脑袋里嗡嗡直响,甚为焦躁。   而容少均也看出了云澈的心不在焉,刻意点了他的名字,云澈根本没听见他问了什么问题,面子上又过不去,就算自己不喜欢以文御武这个国策,但对于老师容少均他还是必须要尊重的,只能道歉,承认自己没有听清问题。   “下臣还没有问殿下问题。”   容少均此话一落,其他皇子们都笑了起来,云澈顿时颜面全无。   “殿下上课走神,理应受罚。”容少均持戒尺来到凌子悦的面前,意思是凌子悦必须替云澈受罚。   云澈伸了伸脖子,不禁又想起凌子悦对自己撒了四年的谎,顿时一股怒意升起。   容少均显然对云澈不但迟到而且走神的行为颇有微词,戒尺落在凌子悦手掌上时比方才更加响亮,几个皇子伴读看见那架势都不自觉耸起了肩膀。   凌子悦的脸很快就涨红了,明明疼的不得了,她的背脊却始终挺直,单薄的身板每当戒尺落下时就要跟着摇晃,云澈本以为左右手一边三下容少均就会停下,不想竟然一边打了九下。   云澈蓦地站起身来制止容少均,“老师!学生知错了!请老师不要再打凌子悦了!”   容少均的戒尺却没有停下,厉声道:“殿下可知道为何诸位皇子犯错受罚的却是诸位的伴读吗?”   台下一片安静。   云澈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他毫无犹疑地看着容少均,正声道:“老师是想学生明白,作为皇室子弟,学生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过错,都会对他人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学生必须要对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九皇子能明白这点,下臣甚慰。”容少均说完,戒尺再度落在凌子悦的手心,每一下都不留情面,每一下也都打在云澈的心上。   云澈用力地忍耐着,他第一次体会到痛苦加注在别人身上会比由自己来承担更痛。   待到凌子悦坐下时,她的肩膀微颤,已经无法握住竹简了。   这堂课前所未有的安静,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课。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云澈走在回去寝殿的路上,身后是一众宫女内侍,凌子悦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后。若是往常,他早就拉住凌子悦的手腕商量着午憩之后去做什么了,骑马、弹弓还是投壶……但是现在,凌子悦的手势必肿的厉害。而云澈也抹不下面子回头拽她。   云澈显然心不在焉,甚至连前面有人走来都没注意到,不期然与对方撞了个满怀。   “阿璃,你在想什么呢?走路都不看。”   温润的嗓音响起,就似穿过枝头密叶的暖风。   来者身着华服,神态儒雅,眉眼间那几分缱绻像极了承延帝宠妃程贵妃的绝美容颜。   “太子哥哥!”云澈急忙行礼。   云映是程贵妃之子,承延帝长子。但是他并没有继承承延帝的雷厉风行也没有他母亲的骄横。云映就是云映,也许没有魄力,但却纯净到仿佛不属于波云诡谲的帝宫。   他淡然一笑时,就连日光都跟着颤动。   凌子悦傻傻地仰着头,沉浸在云映的那一抹浅笑中。    4、捉迷藏   云映与云澈寒暄了两句,询问他的功课,云澈对这位兄长还是相当敬重的。无论云映问他什么,他都很认真地回答。   聊了一小会儿,云映笑着看向凌子悦,“今天的子悦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   凌子悦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云映向凌子悦走近一步,凌子悦便下意识退后一步,将双手放到身后,低头不语。   “子悦?”云映的眉头轻轻蹙起,“你怎么了?是不是上次我开玩笑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是。”凌子悦望向云澈,她不想太子看见她红肿的手心。   云澈却没有领会到她视线中的意思,反而问起云映,“太子哥哥对子悦开了什么玩笑?”   “哦,”云映揉了揉凌子悦的头顶,轻笑道,“前几日在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请安之后正好遇上了子悦,听见几位姐姐说子悦越长越好看了,我便也随她们问子悦家里有没有姐妹,若是有我便去和母亲说说,上云恒候府将子悦的姐妹娶来。”   听了这话,云澈心中顿然涌起一丝不悦。   说什么子悦有没有姐妹,倘若云映知道凌子悦是个女孩,是不是真要娶去做他的良娣?   再看见凌子悦望着云映的表情,云澈顿住了。   他从没有见过凌子悦那样的目光,像是要揉碎在云映的双眼之中。   “咦?子悦!我说你藏什么!怎么手心都肿了?”云映终于发现了凌子悦一直后退的原因,执起她的双手,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凌子悦想要将手收回去,云映却对一旁的侍女道:“兰心,还不去取些药膏来!这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云澈的眼神扫过凌子悦,示意她不许乱说话。   但即便她沉默着什么都不说,云映也猜到了一二。   “是阿璃犯了错让你替他受罚了吧?”   兰心就近借来了药膏,本欲替凌子悦抹上,却不想云映亲自拿过药膏,小心翼翼地摊开凌子悦的手掌,圆润的指尖蘸上药膏,轻轻涂抹在凌子悦的掌心。   沁凉的感觉蔓延开来,凌子悦僵在那里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云澈隐忍着没有发怒,拳头却握的死紧,凌子悦越是不知所措,他就越是气愤。   凌子悦明明是他的伴读,就算要上药也是他云澈的事情,关他云映什么事?   “子悦,你还不谢过太子的关心吗?”   凌子悦被云澈这么一提醒,终于记起自己应该干什么了。   “凌子悦谢过太子殿下!”   她正要低头行礼,云映却扶住了她的肩膀,“行这些虚礼做什么?阿璃,你下次可要好好上课,别让子悦又替你挨戒尺了!”   这一句话说的语气不重,却堵的云澈不上不下。   待到云映远去,凌子悦仍旧望着他的背影,只听得云澈咬牙切齿一句“走了”,她这才回过神来。   这要是从前,两人必然小打小闹地在桌案边用午膳,而近日却安静的要命。案上的点心菜肴都是以往两人爱吃的,只是今日两人都食之无味。   食物都撤下去之后,云澈示意锦娘也退下。   于是偌大的寝殿之内,又只剩下云澈与凌子悦了。   书案的另一边,云澈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对面的凌子悦,无形的压力来袭,凌子悦只能咽下口水保持镇定。她不知道云澈想要对她做什么,反正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太子夸你漂亮,你心里一定喜滋滋的吧?啊?”   云澈将凌子悦的眼睛鼻子用力地看了个遍,心下恼火起来。她的眉目隽秀,唇红齿白,哪里像是少年郎?他心中顿首,怪不得凌子悦能骗自己这么久,还真只能怪自己被猪油蒙了眼睛看不出凌子悦与一般少年的不同。   凌子悦抿了抿唇,不说话。辩解什么都是多余,如果云澈想要羞辱自己,那就随他的愿吧。否则他积怒难消,冲动之下不知道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云恒候府的事情来。   凌子悦越是沉默,云澈就越发愠怒。他双手撑在桌面上,倾向凌子悦,唇上划开残忍的曲线,他知道怎样才能羞辱到凌子悦。   “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入宫了!宫中有这么多的皇子,无论哪一个看重了你,你都能捞个王妃当当。如果老天眷顾你,你还能被太子看中,就像今天这样,只要你告诉太子你就是女孩儿,太子说不定马上就会娶你做太子妃了!”   在凌子悦看来,云澈的这番话幼稚之极,一点不像他平日所为。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被伤到了,无从反抗,她的眉心颤抖着,隐忍喉头酸楚。   云澈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垫上的感觉,更加咬牙切齿。   “好!不如就让太子知道你那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一向善良心地宽仁,不但不会怪罪你还会帮你隐瞒!你就可以如愿以偿跟在太子身边……”   此时,有什么从凌子悦的脸上滑落下来,滴滴答答落在桌上,晕成一个一个的小圈。   云澈顿住了,原来凌子悦并不是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为所动的。   只是真的到凌子悦哭了,云澈却发觉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忽然,一直低着头的凌子悦抬起脸来,一双眼睛亮盈盈盛满了泪水却又用力不让它们落下来,鼻头红红的,紧紧抿着的嘴唇看来忍受云澈很久了。   本来张着嘴还要说什么的云澈顿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我没想过要跟在太子身边!”凌子悦低喊了出来,哗啦一下站起来。   看着她那凌厉的目光,云澈蓦地想起那时自己故意抢走她母亲绣的香囊引得她拳头相向时的情景。   而此刻,云澈有种错觉,凌子悦又要抡起拳头打过来了,她瞪得圆圆的眼睛还有那不甘受辱的表情就和当初一模一样。   但是云澈没想到,凌子悦只是啪啦一声推开门跑了出去,留下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锦娘心想两个孩子都没吃什么,正端了盘点心走进来,差点就被跑出去的凌子悦撞翻。   “呀——这是怎么了!”   云澈这才醒过神来,高喊一声:“你敢跑!等我抓你回来要你好看!”   说完也跟着跑出去,指使宫女内侍们抓住凌子悦。   谁知道凌子悦跑的就似没命了一般,不过一会儿就没了踪影,那些追在后面的宫女内侍们跑起来都扭扭捏捏,哪里追得上撒了疯的凌子悦。   穿过好几个宫门,看见一池静水和嶙峋假山。凌子悦当下想起那假山之中正好有个只容得下一个孩子的凹洞,不由多想跳过水面上的石墩,钻进了凹洞中,抱着膝盖藏了起来。   没过多久,云澈就带着那帮宫人找到了这一块。   “凌子悦——凌子悦——你跑哪里去了!”云澈的吼声在园中徘徊,凌子悦吸了一口气不敢呼吸。她生怕云澈记起假山中的凹洞。   云澈又喊了半天,没人应答,那群宫人们爬上假山四下环顾还是没有发现凌子悦的踪影。凌子悦却惴惴不安,生怕他们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   几个宫人随着一名衣着高雅的女子行来。女子发丝如绢,挽于脑后,朱唇轻点,眉目如黛,目光流转温柔如丝,五官并没有惊人国色,却越看越是动人。   “阿璃!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母亲!”云澈赶紧上前,托住她的手。   她正是云澈的生母,承延帝的宠妃洛嫔。   “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啊!”洛嫔虽是斥责,语调中却含有笑意。   “阿璃是在……”   假山中的凌子悦一阵紧张,就怕自己跑走这件事令云澈盛怒一个冲动告知洛嫔。   心脏就要从前襟跳出来,凌子悦握紧了领口。   “儿臣是在与子悦玩捉迷藏呢!子悦太会躲了,儿臣找不着他,想对他说我认输了,只能这么喊了。就怕他不知道游戏结束了还在不知道什么角落里傻傻地等啊,故而高喊,惊扰了母亲,是儿臣不对。”云澈一脸真诚,倒是跟在云澈身边的锦娘抿着嘴一直忍住笑意。   “我就说啊,你与子悦总是形影不离,我还纳闷今天怎么人不见了呢!”洛嫔整了整云澈的衣领,柔声道,“你与子悦从小长大感情深厚固然是好,但你也得和其他孩子好好相处才行。”   云澈皱了皱鼻子,自然明白洛嫔的意思。若是再遇到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一定要耐着性子陪她玩耍。她漂亮是漂亮,只是除了漂亮……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还是没找到子悦,要不要我母亲让其他人也帮着你找?”   “不用不用!子悦又不傻,儿子与他约好了吃桂花冰糖糕,到了时辰他自然会回去找儿子的。”   “若是这样,阿璃就陪母亲走一走吧。”洛嫔朝云澈伸出手来。   随着他们一行越走越远,凌子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随后她又后悔莫及。   明明忍得一时便能天下太平,自己怎么就那么……   现在可好了,今日即便回了云恒候府,明日云澈不定又会想出什么招儿让自己难受。   或者今晚回去后,就同父亲坦白,即刻按照当初的计划,假装自己得了疫病早早归天。想必云澈就算知道是假的,也会念在往日情分上哪怕气到七窍生烟也不会向承延帝拆穿自己。   可是如果云澈气不过……真向承延帝禀报真相呢?   女扮男装已是欺君,再加上疫病装死,那就是罪上加罪,云恒候府死上百次都不够用!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缓缓从假山后面爬出来。   事到如今,只能忍了。若是明日再见着云澈,就算他狠揍自己一顿,也要扛住。   如游魂一般,凌子悦在宫中的小径上缓步而行。她只能自己走到宫门口,府中应该早就派了人候在那里接自己回府吧。   “子悦!子悦!”   什么声音听在凌子悦耳中都不重要了。   肩膀被一双温暖的手按住,凌子悦抬起头来,双映入眼中的是太子云映温润如玉的容颜。    5、风寒   “太子……”   云映修长的手指掠过凌子悦额角的碎发,莞尔一笑道:“子悦你怎么了?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凌子悦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云映这才叹了一口气道:“莫不是还在与阿璃吵架?以往可是在那里能看见子悦,阿璃也在哪里啊。”   这也算是吵架吗?一个不小心就能把全家人的性命弄丢,这早就不仅仅是两个稚童的吵架了。   凌子悦无奈地扯起唇角,这一切都被云映看在眼中。   “你随我来。”云映轻轻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将他领到了自己的寝宫。   凌子悦并不是第一次来云映的寝宫,这里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相反云映是一个颇为低调的人。床幔是素净的颜色,案几边整齐地堆放着竹简,空气中是清淡的雅香,不似他母亲程贵妃寝宫的香气那般甜腻。   凌子悦与云映面对面跪坐,这还是第一次她单独与云映相处,对方颔首垂眉时的温韵由眼入心,凌子悦只觉得有什么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兰心将点心还有暖茶放在了案几上。   “已是深秋了,你还穿着薄衫,远远看着你垂着脑袋走在小径上,心想是不是一阵风就能将你吹走。”云映的唇上是隐隐笑意。   凌子悦双手捂着茶杯,被云映这么一说,她真觉着冷了。   “说说看,你和阿璃因为什么而闹不和?”云映撑着脑袋看向凌子悦,仿佛一切之于他不过小孩子在闹矛盾,今天伤心了说不定明天又和好如初了。   “禀太子……凌子悦……”   云映摇了摇头道:“子悦,这里没有太子只有云映与子悦。”   凌子悦看着云映,不甚明了他言辞中的含义。   云映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再点了点凌子悦,“这里只有我和你。”   凌子悦顿了顿,缓缓绽出一抹笑容来。   她的心中有太多的秘密,太重的负担,无法对外人道又无法被云澈理解。也许在这宫中,云映才是最适合的倾听者,他与世无争,明明处于权力的高台之上,却始终保持本心。   “我做错了一件事情。”   “子悦竟然做错了事情?我还以为是阿璃在无理取闹呢。那么子悦做错了什么事呢?”云映的表情显得十分宽容,像是宠溺幼弟的长兄。   “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为了圆这个谎,我又撒了许多个谎去弥补……一不小心,阿璃就发现了真相……但是我只为那一件事撒了谎,其他我对阿璃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但是阿璃连你的真心也一并否认了,对吗?”   凌子悦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有什么承不住的重量往下掉。   云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手指伸过来,指节轻轻掠过凌子悦的眼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就哭了,若是被阿璃瞧见,只怕还要嘲笑你呢!不过你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说你还很在意阿璃了。你们相识多年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能比上这样的情分?既然都是男子汉,你不如站在阿璃面前说清楚,堂堂正正地面对他。”   凌子悦眨了眨眼睛。确实她一直在逃避,害怕云澈讨厌自己,任由他误解自己,以为忍受一切就能苦尽甘来,但事实上这对两人的关系一点改善也没有。   “只要你堂堂正正地面对阿璃,他也会堂堂正正地面对你。”   云映的唇上驳裂开清澈的浅笑,刻进凌子悦的眼睛里,再也无法抹平。   这是云映的处世哲学,少了许多九曲十八弯的机关算尽,却直接到令人无从反驳。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凌子悦忽然如释重负,既然知道云澈不会绝情到拆穿自己,那么她凌子悦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当晚,云澈与母亲洛嫔用过晚膳之后便被锦娘送回自己的寝殿。   方才还一派恭顺的表情还有不时令洛嫔会心一笑的言辞骤然沉冷了下去,云澈的眉头皱起,一副恨到牙痒的模样。   “锦娘,凌子悦呢?后来你们找到她了吗?”   锦娘的语调中毫无波澜,“回殿下,听闻太子在携芳殿外的小径上碰到了凌子悦,不仅邀凌子悦去他的寝宫玩耍,还亲自将她送去宫门外。”   “什么!她跑到太子哥哥那里去了!怪不得怎么找也找不见她!”云澈沉沉地哼了一声,随后又想到什么,眉梢一挑剑眉入鬓,“她怎么能随便跟着别人走了!她就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锦娘反问道。   云澈堵在那里不说话了。锦娘比此时的云澈不知老练多少倍,怎么会不明白他想的是什么,唇角不由得掠起一抹笑。   “哼!等明天晨读我再收拾她!”   但是,云澈的愿望泡汤了。当晚凌子悦回到高弓侯府便着了风寒,浑身发热,流汗不止,到了第二天清晨只得向宫中告假。   云澈晨起之后,锦娘为他梳好发髻整理好外衫,云澈却伸长了脖子看向门口。   “凌子悦怎么没来?”云澈纳闷了,凌子悦是从来不迟到的,无论天气多么寒冷甚至于下起瓢泼大雨,凌子悦都会早早地来到他的寝殿中。他还记得就在前几日,凌子悦还捏着自己的鼻子大叫“阿璃起床啦”。   “今晨云恒候府的人来禀报说凌子悦昨日外感风寒,高热不退,只得告假。”锦娘替云澈穿上鞋,将他扶下床。   “什么?她染了风寒?”云澈的声音先是扬高,接着有低沉下来,自言自语般道,“该不会是自知理亏,故意躲在府中吧。”   于是云澈一整天像是少了什么般浑浑噩噩,好在今日的老师因为大雨湿滑,入宫时滑倒了摔伤了背脊,云澈只怕要被老师责罚。   既然不用上课,洛嫔还是嘱咐了要云澈在寝殿中好好温习,不可偷懒嬉戏。云澈跪坐在案前,端着竹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双眼茫然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水自天而降冲刷着帝宫。   锦娘端着点心来到他的身边,盘子里装着香芋糯米糍还有桂花冰糖糕。云澈本不爱吃甜食,只是凌子悦每每在他寝宫中见到这些点心就会喜笑颜开,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煞是好看,一连能吃下五、六块,还要带回一些给弟弟。于是云澈总让锦娘多准备一些,就算自己不吃,看着凌子悦吃也是开心的。久而久之,这竟然也成了习惯。   “子悦的病好了没啊?”不知不觉,因为生气一直直呼其名的云澈竟然又喊她“子悦”了。   锦娘坐在一旁缝补着什么,低着眉道:“指不定这就是云恒候府为凌子悦准备的脱身之计。”   云澈一顿,侧过头来望向锦娘,“什么?”   “这样不是很好吗?过上几日,云恒候府的人就回来禀报说凌子悦因风寒导致高热难退,疾重不治。从此以后,就没有凌子悦了。”   “你是说她又要骗我了吗!”云澈的背脊骤然挺直,看向锦娘的目光似要在她的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殿下是愿意被她骗……还是宁愿她因为欺君之罪而丢掉性命呢?”锦娘沉声问。   云澈呆住了。   锦娘一针一线缝了过去,云澈便一直保持那个姿势。   良久,他才缓声道:“我从没打算过要将她的事情告知父皇或者母亲啊……”   “但殿下想要子悦一生一世都这样吗?”   “那……我还能见到她吗?”云澈伸手按住锦娘起针的手腕,极为认真地问。   “若是这次能瞒天过海,云恒候府定要将她藏起,殿下又如何再见到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她藏起来……”话刚说出口,云澈就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很傻。宫里有多少人见过凌子悦,云恒候怎么敢冒险再带她入宫?   “殿下也不必担心,我看子悦等到长大之后必然亭亭玉立,云恒候府定会为她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寻个好人家做什么?”云澈扣住锦娘的手指更加用力了。   锦娘看了云澈一眼,“殿下觉得寻个好人家是干什么呢?”   云澈僵在那里,缓缓松开手之后坐回原处。锦娘说的都是道理,可越是道理听进他的耳朵里就越是难受。   一整天,云澈都闷在那里,就连洛嫔来了都没反应过来,还好锦娘为他圆场说是云澈担心受伤的老师。到了晚膳时,云澈挥了挥袖子不耐烦地说:“不想吃全撤了!”   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今日的胶东王到底是得了什么魔障。锦娘示意她们都退下,将热汤送到云澈面前道:“锦娘派了人去云恒候府代殿下探望凌子悦。”   “什么?我才没让你那么做呢!”云澈一面觉得锦娘擅作主张折了自己的颜面,一面又急切地想知道凌子悦到底怎样了。   “殿下将晚膳用完了,锦娘就告知殿下凌子悦的身体如何了。”   锦娘本以为云澈还会说些什么,不想他只是低下头来用膳。   “用完了,锦娘你说吧。”   云澈坐直身来看向锦娘。   “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凌子悦的高热已经退了,只是还要再休养两日。云恒候说等凌子悦身体康复就会送她回到殿下身边。”   云澈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哦,就这样啊。”   “就是这样。”锦娘恭顺地回答。   云澈冷着脸起身,“我困了,要歇息了!”    6、面对   一整晚听着窗外的雨声,云澈只觉得烦闷无比,将被褥蒙住脑袋有觉着闷得慌,猛地坐起身来,发觉无事可做又悻悻然躺回去。   翻来覆去不知不觉之间,窗外的雨停了,云澈亦终于睡着过去。   翌日,云澈去了学堂,在以文御武之学间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挨到放课,下意识朝自己身旁望去才想起凌子悦还在休息。   由于昨夜睡的不好,云澈午憩时倒睡的深沉。一觉醒来时,才发觉快到黄昏了。   “锦娘——锦娘——你怎么让我睡了这么久啊?”   这样晚上就更睡不着了。   锦娘缓步而来,替云澈穿上外衫,“凌子悦来了,一直在门外候着。”   “什么——”云澈这才醒过神来,“你怎么不早说!”   “凌子悦说等殿下睡醒再说。”   “她说你就……”云澈等不及锦娘慢悠悠的动作,自己草草穿上外衫奔至门外,果见凌子悦立于门边,不知道等了多久。   “子悦!”云澈想着这几天下雨外面湿冷,拽起凌子悦的手腕将她拉了进来。   “殿下。”凌子悦一开口,云澈就觉着不对劲了。   和之前一直忍耐自己挑衅的表情不同,云澈读不懂凌子悦眉眼间的沉冷和生疏。   除非在外人面前,凌子悦鲜少称呼自己“殿下”。   锦娘退出寝殿,将门阖上。   “你……你身体好些了吗?”两人闹了这许久的变扭,云澈一时不知如何说出关心的话语。   “禀殿下,凌子悦的身体已经无恙了。”   凌子悦的遣词用句完全就是要与自己拉开距离,云澈瞬时心中又开始嗤啦啦烧起火来。   “喂——你到底想怎样!你骗我这么久我没揭穿你,你病了我还……还派人去看望你,你还想怎样?”   说时迟那时快,凌子悦骤然抡起拳头,砰——地一下砸在了云澈的脸上。   云澈差点坐在地上,捂着被打中的地方不可思议地看着凌子悦:“你……你打我作甚!”   那一瞥,云澈才看见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凌子悦。   她的表情果断刚毅,英眉入鬓,双眼有神就似挣扎中的小兽。   “云澈——我今日来就是与你做个了断!”   听到这话,门外的宫人们正欲入内却被锦娘拦了下来。   “你们进去作甚?两个孩子起了争执,不让他们打一场是不会和好的!”   “可是……”宫人们为难,生怕云澈受伤洛嫔追究。   “没什么可是,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看着。”锦娘在照顾云澈的宫女内侍当中颇有威信,她一句话令所有人都远远退下。   “了断?什么了断?”云澈睁大了眼睛,哪里见过凌子悦亮出这般阵仗。   “你我自幼相识,同窗苦读,你不喜欢以文御武,我凌子悦也不喜欢。你认为是非有分,应以法断之,虚静谨听,还说以法为符都是狗屁!我也一向认为无为而治乃庸君!”凌子悦跨上前去又是一拳打了过来,速度极快但是云澈却躲了过去,“这些你都忘了吗!这些难道是假的吗!”   “当年凝瑶郡主和亲戎狄,你我跟在她的车碾后追出帝宫,你哭喊着舍不得郡主,我又何尝不是?我问你,为何男人在战场上失败了付出代价的却是女人!你说终有一日我云顶王朝的铁蹄将踏平戎狄!我云顶王朝的女子再不用委曲求全!”凌子悦侧身另一拳打过去,云澈伸手紧紧扣住,凌子悦却咬着牙要将拳头收回来,“这些你都忘了吗?在殿下的眼中这些也是假的吗!”   云澈心中动容,直想将凌子悦紧紧抱住。   怎料凌子悦另一只手猛地推向云澈面门,挣脱开来,她的脸颊绯红眼神笃定,“凌子悦为了有朝一日能与殿下驰骋沙场而苦习骑射,殿下也忘了吗!”   “子悦!”云澈此刻真真后悔了,凌子悦所说句句戳进他的心窝。   “殿下如果觉得这些都是假的,那么凌子悦无言以对。凌子悦命不足惜自会了断!但求殿下放云恒候府生路,凌子悦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凌子悦的脸上狠狠挨了一个耳光,响声久久不绝,脸颊顿时红肿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一直气势被凌子悦压制的云澈忽然怒吼出声,这一下倒是将凌子悦震住了。   云澈上前,拎起凌子悦的衣领,双眼之中怒火沸腾简直要将凌子悦焚烧殆尽,这是凌子悦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怒的云澈。   “你要是再说什么‘死不足惜自行了断’,我就一定会让云恒候府给你陪葬!”这句话,云澈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你是什么意思?”一切转的太快,倒是凌子悦回不过神来。   云澈瞪着凌子悦却不说话。   “你……你是原谅我了吗?”凌子悦歪过脸,小心翼翼地确认。   良久,云澈才“嗯”了一声,极为勉强。   凌子悦缓缓呼出一口气来,这时才觉着脸上火辣辣地疼。云澈方才那一巴掌绝对使出了十分力。   忽然之间整个寝殿安静之极,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又不说话。   此时,殿门忽然被推开,锦娘立于门外,扬声道:“你们俩打完了吗?若是打完了我便唤人进来收拾残局。”   锦娘这么一说,云澈才注意到凌子悦半边脸肿了起来。   “疼不疼?”云澈伸手刚触上凌子悦的脸颊就听见她发出“嘶——”的一声,小脸皱到一起去了。   云澈心中后悔自己刚才下手怎么那么重,倒是凌子悦却裂开大大的笑脸。   “阿璃若是原谅我了,就算两边脸都被打了也没关系!”   云澈心下柔软,蓦地将凌子悦紧紧揽入怀中,“以后我再不会打你了!也决计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凌子悦的下巴撞在云澈的肩上,耳边是他胸膛传来的有力的声响,像是黑暗中的暗涌的潮。   锦娘听殿内已经没有了争执与打闹声,于是推门而入。看着两个孩子抱在一起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云澈的下巴青肿了起来,而凌子悦的脸颊五指印清晰可见。   “锦娘……给子悦上点药吧。”   “锦娘想万一一会儿二位又打起来了,这药就白上了。”   “不打了!不打了!我们以后都不打了!”云澈赶紧摇头道。   锦娘嗔笑了一声,去拿了药来。   两个孩子面对面地坐着,锦娘一一为他们抹上药膏。   凌子悦坐在云澈的对面,每当她因为锦娘的指尖戳上伤处而耸起肩膀时,云澈也会不自觉皱起眉头。   “子悦……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进宫的原因。”云澈极为认真地问。   锦娘也停下来,起身查看殿门外是否有人,然后关上殿门守在门外。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眼中掠过一抹愁伤。   “我的母亲并非正妻乃是妾氏,而凌子悦也并非我的本名,而是我孪生哥哥的名字。那年为诸位皇子选伴读时,入选的是我的哥哥。母亲喜极而泣,她在府中一直没什么地位,将来继承侯爵的也是长兄凌少则,于是母亲一直替我哥哥的前程担忧。若能成为皇子的伴读,将来一定能谋得一官半职,而母亲也不必再受云恒侯府中其他人的冷眼……”   “所以你母亲很想你的哥哥入选……但是你的哥哥呢?”   凌子悦的嘴唇轻颤,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可是入宫当日我的哥哥却不见了。全府上下都找遍了,母亲心急如焚,因为她知道错过这次的机会哥哥就过了甄选伴读的年纪,而他也不可能再有出头的机会。为了哥哥的前途,母亲铤而走险。她想到我与哥哥乃是双生子,长相极为相似,于是便给我换上哥哥的衣衫,将我送进宫去。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一定不能让他人知晓我的身份,否则母亲会十分伤心……”   “简直荒谬!那后来呢?你的哥哥哪里去了?他莫不是不敢入宫吧?”   “就在那日阿璃你选中我后,我回到府中才知晓哥哥已经死了……”凌子悦咬紧了牙关,眼泪不自觉落下,“我看见哥哥被置于榻上,面容毫无血色,全身湿透,脖颈上是青黑的痕迹……原来是父亲新入门的妾氏于氏与家奴苟且,不慎被哥哥发现,他们便……他们便狠心扼死了哥哥,并偷偷将他运出侯府,弃于城郊河中……”   听到这里,云澈也顿住了。   “父亲得知母亲的计划,气愤之极,差一点一剑杀了母亲,但终究还是念在她丧子之痛……为了云恒侯府几十口人的性命只得将哥哥已死的消息瞒住,而我则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假扮哥哥。父亲本欲寻觅良机助我早日脱身,我在宫中多过一日,云恒侯府就多一日危险。无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阿璃你有所不知,每日我回到侯府中见到父亲,无论多晚他都在等候我,几年下来,头发都白了……”   云澈托住凌子悦的脸,她的眼泪沿着脸颊落入他的掌心。   他从没想过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总是与自己笑得开怀的凌子悦竟然背负着如此的压力和痛楚。思及前几日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云澈只觉后悔莫及。   “那么你的真名是什么?”云澈摸开凌子悦的眼泪,认真地问。   “凌子君。”凌子悦已经许久没听到有人唤她这个名字了,念出来时百感交集。   云澈唇角轻陷,目光柔软,“原来你们的名字取自民间情诗《子悦成风》。”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凌子悦的声音稚气又空灵,瞬间将云澈的心思拉扯的悠长难收。   “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这首情歌十分浅显,说的是一对即将分别的情人,男子心怀大志欲乘风而去,思及心爱的女人展翅而翔时却只能在天空中徘徊不忍离去。云澈念出下一句时才发觉自己这几日的心绪真如同这句诗中所说一般,他不知道在寝殿中辗转反思多少遍,有时傻傻立于城楼之上,以为自己只要用力地望向宫门就能见到凌子悦入宫的身影,他害怕的不得了,真以为就此再见不到凌子悦了。   那一刻,云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额头用力地抵在凌子悦的额上。    7、未必扬尘   “这些话,我只对你说一次,子悦你要牢牢记住。”   “嗯。”凌子悦虽料想不到云澈将要说什么,但她再不会欺骗云澈,也会谨记他说的每一句话。   “云澈会将凌子君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但是子悦,从此刻起,你也要记得,你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凌子悦。你是云恒侯的庶子,九皇子云澈的伴读。子悦,告诉我你记清楚了吗?”   云澈的意思凌子悦瞬间明白了,他会竭尽全力为凌子悦掩饰身份,而凌子悦要做到的就是谨守秘密才能保护自己,也才能保护云澈。   “子悦记住了。”   凌子悦正声回答。   兴许是着几日的延绵细雨老天爷不够尽兴,忽然之间天空乌云汇聚,翻滚如涌,瓢泼大雨狠戾着落下,雨水落在凹地的水坑中飞溅而起,缝隙间汇聚成流。   凌子悦望向窗外,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云澈却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今日你就不用回去云恒候府了。”   “啊?”凌子悦愣在了那里。   “你忘记了,凌子悦是云恒候的庶子,是男子。从前你害怕我发现你的秘密,如今我已经知道了。云羽年都在这里睡过,你还担心什么?”云澈坏笑着问。   确实,作为九皇子的伴读,他们在其他人眼中感情甚好,可凌子悦竟然从未与云澈同宿过,有心之人只怕会起疑。   “父亲那边怎么办?”凌子悦问。   云澈笑而不语,盘坐于案几之上,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一行小字,放入布袋中交予锦娘,吩咐她找信得过的人交给凌子悦的父亲。   “你写了什么?”凌子悦好奇地伸长手臂要去拿,云澈却坏笑着转身躲开。   “不告诉你。”   “为什么!”   “就是不告诉你。”云澈笑的更坏了,锦娘也忍着笑意将布囊收好。   当晚,云恒侯得知她将夜宿云澈寝殿时惊慌失措,不断向锦娘派出的宫人询问凌子悦的情况。   “大人,此乃九皇子亲笔书简,九皇子说您看过之后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云恒侯狐疑着打开布囊,摊开竹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子悦成风,未必扬尘。   “这……这是什么意思?”云恒侯向后踉跄了一步,稳住身子询问对方。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十皇子倒是让奴婢传一句话。”   “什么话?”   “殿下说他什么都知道了。”   云恒侯一阵抽吸,手中竹简摔落在地上。   凌子悦的母亲沈氏见夫君面色不对,赶紧上前扶住对方,打赏那宫人离去。   “夫君……是不是子悦在宫中出了什么事了!”她赶紧将夫君扶入内室,云恒侯脸色惨白,将书简交到子悦母亲的手中。她将那书简打开,赫然明白过来,“九皇子知晓子悦是……”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说不定明日……明日我云恒候府就……”   “夫君莫急!九皇子这句‘未必扬尘’的意思难道不是会帮我们隐瞒子悦的身份吗!”   “九皇子也不过是个孩童,今日他念及旧情替子君隐瞒,他日你怎知他不会……”   沈氏一把扣住夫君的手腕,直视入他的双眼,“夫君,贱妾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但夫君可知道如今在陛□边最受宠的已经不再是太子生母程贵妃,而是洛嫔!夫君为何不赌一把!”   “赌一把!赌什么!”   “如今已然骑虎难下,不如就赌一赌十皇子的前程!”   “你……你这女人……”   沈氏猛地在夫君面前跪下,“夫君,如若你害怕了,可以去恳求九皇子放过子君,再依照当初的计划让子君假装病故金蝉脱壳从此远离宫廷!”   “我明日就入宫亲自接子君回来!”韩大人甩开沈氏,心中气郁难消。   夜里,锦娘亲自替凌子悦梳洗,为两个孩子添了被褥。   云澈侧过身来,就看见凌子悦躺在身边,不由得心神喜悦。   “子悦,你冷不冷?”   “不冷。”凌子悦摇了摇头,熄灯之后她那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格外明亮。   窗外是雷鸣电闪,暴雨倾盆。   “那子悦你挤不挤?”云澈又问。   “不挤。”凌子悦拱了拱,小腿正好蹭过云澈。   云澈心中一颤,就似怕她会落下榻去一般,轻轻握住凌子悦的手指。   “阿璃,你说明日王娘娘看见你脸上的青肿,会不会责罚我呢?”凌子悦小声问。   云澈笑出声来,“你现在才想会不会被我母亲责罚?揍我的时候你的力气可大了!”   “我……”凌子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放心吧,小时候我们又不是没有打过架。”云澈向上拉了拉被褥,将凌子悦的脖颈盖住,轻声道,“明日的事情明日再去烦恼。就算你打了我,母亲又能将你如何?顶多遣你回云恒候府,那不是正合你的心意了?”   凌子悦闭上嘴不说话了,只是睁着眼睛看向云澈。   “怎么看着我不说话了?”   凌子悦垂下眼帘低声道,“因为你就算脸被打肿了也还是那么好看。”   云澈是最忌讳别人说他好看的,可是从子悦的口中道来,没有其他人的庸俗之感,那样的真心实意,宛若细沙滑落云澈的心底。   “我哪里好看?”云澈笑着问她。   “不知道。”凌子悦不说话了,正欲拉被子盖住脑袋,云澈却扣住了她的手指。   “是你说我好看的,怎么又不看了?”   “哪有你这样逼着别人看你的?”凌子悦睁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旁人想看我还不让他们看呢!是你说的,以后我会长得越来越像父皇,所以现在我的模样,你记清楚了没有?”   “记清楚了,想忘都忘不掉!”凌子悦没好气地缩进被子里。   云澈却看着她露出的额头还有微红的耳廓不自觉掠起一抹笑来。   这几日两个孩子都没怎么睡好觉,心无芥蒂之后,凌子悦很快就入眠了。倒是云澈反而难以成眠,他静听凌子悦浅缓的呼吸声,鼻间嗅到的是凌子悦发间的淡香,不自觉握紧了手指,指腹轻揉凌子悦的手指,像是在确认她真的在自己身边。   第二日锦娘早早就将他们唤醒,凌子悦自己将外衫穿好,宫人们入内为她整理发髻。云澈一边被锦娘服侍更衣,一边望向凌子悦的背影。   两人相伴去了课堂。见到其他皇子之后,不免被嘲笑一番。云澈下巴上的淤痕比昨日更显青紫,而凌子悦的脸颊虽没有那般清晰的掌印,但略有红肿。   云澈对他们听而不闻,只觉得凌子悦就坐在自己身边,心中欢喜。今日授课的又是那一板一眼的容少均,云澈担心凌子悦会因自己分心而受罚,于是听起课来分外认真。   放课回去寝宫的路上,不想遇见了承延帝与洛嫔相携而行。   云澈落落大方地向父皇行礼,凌子悦也急忙向承延帝行跪拜之礼。   承延帝见到云澈颇为愉悦,唤他走近一些,凌子悦心下紧张,果不然承延帝注意到了云澈下巴上的淤青。   “彻儿,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与谁打架了吧?”承延帝脸上毫无愠色,相反倒有几分揶揄。   洛嫔笑道:“该不会是夜里睡觉不老实,从榻上摔下来了吧?”   凌子悦心中松下一口气来,洛嫔找的借口极好,云澈只需要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就行。谁知道云澈竟然道出事实。   “儿臣的下巴是被凌子悦打肿的。”云澈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凌子悦心中虽然惊讶,但料想云澈定有后话。   “唉呀,凌子悦怎么会好端端地打你呢,定是你仗着皇子的身份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洛嫔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并没有像程贵妃那样一味地维护儿子,反而显得通情达理,这一点最得承延帝心意。   “凌子悦,你跟朕说说你是怎么打了澈儿了?”承延帝并不恼怒,在他看来两个孩子打架并没什么大不了,相反觉得他们心无城府小孩子心性毫不遮掩倒是有趣。   凌子悦正思虑该如何向承延帝解释,云澈却先于她开口道:“父皇,凌子悦的脸也被儿臣打了,要他现在开口说话,他可疼着呢!”   “哦,那朕就听澈儿你是怎么说的。”承延帝垂下头来,眼中盛满笑意,可见他对云澈的喜爱。   “昨日儿臣与凌子悦因为观点不和吵闹了起来,儿臣与凌子悦互不相让争到面红耳赤。于是儿臣对凌子悦说,如果他能打赢儿臣,儿臣就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儿臣本以为凌子悦不敢对儿臣出手,怎料到他真的一拳打了过来,儿臣闪躲不及,下巴上挨了一下。”   承延帝听完就笑出了声,洛嫔蹙起黛眉道:“你这孩子,有什么都应该好好理论,怎么能动手呢?”   凌子悦赶忙跪下,“请陛下恕罪,凌子悦一时激动,不慎打伤十皇子,凌子悦知错。”   承延帝却摇了摇手,示意凌子悦起身。   “凌子悦,你能不畏权势,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是好事。朕反而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秉性,将来做一个直臣。”承延帝拍了拍凌子悦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澈儿被凌子悦打了,也没见你怨怼于他,听说你们明日还相约去上林苑骑马?”   “凌子悦说的有道理,只是儿臣固执己见而已。不过一时观点不和,儿臣就与凌子悦打起来了,这是儿臣的错。”云澈一字一句十分真诚。   承延帝的笑容更深了,“为上者要懂得求同存异,澈儿的心胸宽广,朕甚慰!”   洛嫔听到这句话,眼中一丝喜悦闪过,脸上的表情却极为平静。   “澈儿,弄了半天都不知道你与凌子悦为了什么争执呢!”   “儿臣与凌子悦争执的是到底应该以理服人还是以武服人。凌子悦认为应该以理服人,但儿臣却坚持打赢了的人说了算。”   “于是你们就打起来了?”洛嫔没好气道。   “那澈儿现在觉得呢,应该是以理服人还是以武服人?”承延帝颇感兴趣地问。    8、决心   “儿臣现在觉得,对待自己的子民应当以德服众以理服人,这样百姓才会真心归属我云顶王朝。但是对待入侵的强寇,只得以武力捍卫我云顶王朝的疆土。”   承延帝良久没有说话,洛嫔心下紧张看着他的表情,现下云顶王朝与戎狄之间关系微妙,而云顶也一直坚持和亲的策略,云澈的回答只怕会逆了承延帝的心思。   “澈儿遇事能一分为二地去思度,真的是长大了。只是父皇希望你能记住一点,在你囤积到足够的实力去对抗你的敌人之前,你一定要做到忍辱负重。”承延帝意味深长道。   “儿臣明白。”   “好了,澈儿你去吧,朕再同你母亲走一走。”   “儿臣告退。”   待到云澈走远,洛嫔才道:“澈儿年幼不懂事,陛下切莫与他计较。”   承延帝脸上的笑容虽然隐去,握住洛嫔手腕的力量却更重了,“澈儿有魄力有胆识,只要好好磨练将来必定在一众皇子中出类拔萃。你需在他身上多花些心思。”   “喏。”洛嫔颔首,神态恭顺,唇上泛起一丝笑意。   当云澈与凌子悦回到寝殿,凌子悦这才如蒙大赦,“阿璃!你方才吓死我了!”   云澈却狡黠一笑,“怎么吓死你了?子悦你放心,父皇不会因为你打了我而责罚你的,相反他还夸奖你了,要你将来做一个直臣呢!”   凌子悦没好气地瞪了云澈一眼。   锦娘估摸他二人应该饿了,吩咐宫人上了一些点心,在午膳之前让两个孩子垫一垫肚子。   凌子悦见着芋泥桂花糕,便欣喜地坐下,拿起一个塞进嘴巴咬下一半,两腮鼓鼓,眯着眼睛一副尝到人间美味的模样。   云澈就在她的对面盘腿坐下,盯着凌子悦的表情,随即握住她的手指将剩下的那半块糕点塞进了嘴里。   凌子悦瞪大了眼睛,好不容易咽下口中的食物,“阿璃!你怎么吃我吃过的糕点啊!”   云澈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道:“我看你吃的津津有味,心想你那块应该特别好吃吧!”   “这点心不都是一个味道吗!”   凌子悦不与云澈计较,伸手拿了另外一个背过身去塞进嘴里。   锦娘来到云澈身边,低□来与云澈说了些什么,云澈点了点头,不动声色。   凌子悦咽下糕点转过身来,云澈捏了捏她的鼻尖道:“我要去母亲那儿,估摸是我与你打架的事情她要找我问话吧!”   “那要不要紧?”   “不要紧,自己的母亲,能将我怎样?”云澈起身,笑道,“你若用了午膳我还没有回来,就自行歇息一会儿,下午我们去上林苑骑马!”   看云澈那不以为意的模样,凌子悦放心许多。   只是她没想到,云澈去见的并非洛嫔,而是凌子悦的父亲。云恒侯知晓凌子悦女儿身的秘密被云澈知晓,自然寝食难安,入宫求见云澈。   锦娘将云恒侯带到宫苑中一处偏僻的凉亭中,云澈已经静候在那里。   云恒侯正要行拜谒之礼,云澈却扶住了他。   “云恒侯此来,是因为子悦吧?”   “正是……”云恒侯忧心忡忡,与云澈唇上悠哉的笑意形成鲜明的对比。   “臣有罪,望殿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云澈便止住了他,目光锐利,直入云恒侯双眼,霎时将他震住。   “大人何罪之有?”云澈笑容若有深意,“几年之后,云澈必然奉旨前往封地,依照父皇对我母亲的宠爱,所受封地必然在富庶之地。届时,子悦也是要随我而去,到时候天高水远,云澈必让子悦无忧无虑享尽荣华。若是现在大人依照当初的计划让子悦离开帝宫,她又以什么身份回到云恒候府?”   云恒侯愣在原处,“殿下……什么都知道了?”   “子悦对云澈开诚布公,云澈自然也以诚相待。只愿大人莫要弄巧成拙,云恒候府一门几十口性命可就握在大人手中了。”云澈漾起一抹笑,云恒侯如何都想不到不过少年的云澈竟有此等心思,背脊不禁冷汗淋淋。   云澈的最后一句话意在警告云恒侯,绝对不能未经他云澈的允许将凌子悦带出宫去。   云恒侯霎时在他面前跪下,恳求道:“殿下……若他日子悦有什么令殿下不悦的地方,下臣恳请殿下海涵,殿下……”   云澈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淡然道:“大人过虑了。不过从今日起,子悦就会像其他伴读一样寄养宫中,由锦娘专门照看她,大人尽可放心。有云澈在,自有凌子悦在。”   云恒侯双眼瞪大,他实在不明白云澈为何对子悦执着至此。仅仅是四年有余的同窗情分吗?   云澈已然走远,锦娘上前扶起云恒侯,低声道:“大人放心,锦娘定会看顾好子悦。大人与其思虑过多,不如放宽心来相信殿下。宫中耳目众多,不便多言。锦娘就此与大人别过。”   锦娘跟上云澈,不时回头望向云恒侯低头深思的身影。直到渐渐走远,锦娘才低声道:“殿下可曾想过,漫漫长日宫中人心又复杂,万一子悦的身份被揭穿,殿下终归是皇子,可子悦……”   “就是担心子悦的身份会被揭穿,我才要将她留在身边。当初云恒候府为了遮掩子悦的哥哥死去的消息,声称溺死在河水中的是女儿子君。就算子悦离开这里,她也不可能以凌子君的身份回到云恒候府,为了掩饰她的身份,云恒候府如何为她找到门当户对的夫君?他日子悦随我去了封地,到那时我自会安排她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又何必回去一辈子遮遮掩掩呢?”云澈极为认真地说。   “殿下可下定决心了?”   “锦娘是指怎样的决心?”   “殿下要强大起来,心狠起来,舍弃软弱,将自己武装得铜墙铁壁滴水不漏。”锦娘一直看着云澈长大,他的聪慧他的心胸,她一清二楚。   宫中没有硝烟的战争让他迅速成长,比起寻常百姓家的孩童,云澈成熟的可怕。   “我知道锦娘你在想什么,想我云澈太过自私了。如果放子悦走,也许她以后未必十分幸福,留在公众却凶险万分。但是我放不下,锦娘。没了子悦,谁能懂我?父皇吗?母亲吗?还是忙着巴结权贵向上爬的舅父?”云澈扯起唇角,看向远方。   锦娘叹了一口气。   两人回到了寝殿,云澈原本深沉的表情忽然扬起笑脸,“子悦,我回来啦!用过午膳我们去骑马吧!”   谁知凌子悦已经蜷在榻上睡着过去。云澈回头向锦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来到榻边坐下。凌子悦的呼吸声浅浅的,云澈倾□来,手指探入她的发丝里,那样的柔软。   “咦?阿璃你回来了!”凌子悦揉了揉眼睛撑起身来。   “还困吗?要不再睡一会儿?”云澈笑着问,   “不睡了!我们去上林苑吧!”   看着凌子悦兴奋的表情,云澈小声道:“那么喜欢骑射……真是个假小子。”   当日,云恒候府便将凌子悦常用的东西送入宫中。   洛嫔与其弟洛照江来到云澈处正遇上宫人们收拾凌子悦的东西。   “澈儿与凌子悦的感情倒真是好。他许多次向我要求让凌子悦像其他伴读那样寄宿宫中,但是云恒侯对本宫说凌子悦母亲身体不好,想要经常看见儿子,本宫不忍他们母子分离也就没遂了澈儿的心愿,现在倒好了,以后只怕澈儿天天与凌子悦玩耍,将本宫这母亲给忘记了。”   洛照江笑道:“姐姐多虑了,姐姐在朝中没有依靠,云恒候府虽然比不上镇国公主……但好歹也是朝中权贵,况且姐姐不是说陛下还挺喜欢凌子悦这孩子吗。日后凌子悦若能与澈儿推心置腹凡是能为澈儿马首是瞻,也是好事。”   说到这里,洛嫔露出一抹浅笑,向凌子悦招了招手道:“子悦你过来,让我瞧瞧!”   凌子悦受宠若惊,从前洛嫔待她倒也谦和,赏赐亦有不少,但总觉得有些距离,不像今日,洛嫔眼中均是笑意,仿佛凌子悦是她自家的孩子。   “子悦长高了不少呢,看来得让锦娘给你准备一些新衣裳了。”洛嫔细看凌子悦笑道,“子悦生的倒是越来越俊俏了。”   凌子悦心中一惊,还好洛嫔不知她的身份,否则用的可就不是俊俏二字了。   “谢娘娘关心。”   “那日陛下向容少均问及澈儿的课业时,容少均还说你这个伴读聪慧敏学,澈儿的定力如若能像你一样,学业上定能更上一层。日后你与澈儿更加亲近了,可要帮着我多看顾他一些。他若有什么做的不好,你定要直言相劝。”   “凌子悦谨记。”   洛嫔与洛照江相视一笑,随即又与云澈闲聊了一会儿便离去了。洛嫔看了锦娘一眼,锦娘便会意跟随在她的身后。   “最近程贵妃知道陛下亲近本宫很是不悦。前几日成郡王请旨想要入宫看望镇国公主,陛下本来并不愿意,太子没有会意陛下的意思,请求陛下同意成郡王入宫,惹的陛下不悦。想必程贵妃也能感觉到陛下对太子今时不同往日,再加上本宫又受宠。锦娘,这段时日望你对澈儿多加看顾。”   “锦娘明白。”   洛嫔看了锦娘一眼,这才放心地离去。   镇国公主有一双儿女。长女为宁阳郡主,久居帝都,虽无封邑,其衣食住行堪比亲王,与当朝天子感情深厚。而镇国公主最挂心的莫过于她的小儿子云谌。自承延帝登基,感念镇国公主的养育辅佐之恩,便封了这个表弟为成郡王,并以富庶之地为封邑,开历朝历代郡王赐以封邑之先河,可谓圣眷隆重。待到成年之日,成郡王便远离帝都,前往封邑。随着年岁渐长,镇国公主曾不止一次要求离开皇宫去到儿子的封邑,承延帝时刻聆听姑母教谕为由将她留在后宫。这其中缘由可不仅仅一个“孝”字那么简单。    9、点心引起的风波   之后的几日,云澈与凌子悦除了课业就是去骑射,或是在房中玩投壶的游戏。   凌子悦的箭法极佳,虽然两个孩子用的是特制的弓箭,较之成人常用的弯弓要小上少许,但是射箭的姿势和准头可不差。   特别是凌子悦,每每骑在马背上飞驰而过,回身拉弓,弦紧,送弓的时机掌握的天衣无缝,总能射中靶心。   不远处扬起击掌声,云澈与凌子悦齐齐望去,便看见太子云映站立于场边,脸上噙满笑意。云澈与凌子悦来到云映面前,凌子悦本欲下马行礼,云映却伸长胳膊将凌子悦托住,他仰着头,唇角微陷,“子悦射箭越来越精准了,看的我心痒痒也想上马一试。”   凌子悦被云映夸的有些羞赧,低下头去便对上了云映的双眼。   “那太子哥哥也一起来!”云澈瞥见凌子悦脸上的红晕,眉梢不着痕迹地轻挑,拉住凌子悦的缰绳,将她带向校场。   “好!我也来舒展舒展筋骨!”   云映兴致勃勃,宫人们为他换衫,将他扶上马背。云映的骑术一般,拉弓时臂力不足,准头自然也不如云澈,但却极为认真。   “太子哥哥,你的右臂要抬高一点!”   “这样吗?”云映回头问凌子悦。   “嗯,阿璃说的没错!”   三人在校场中骑了几个来回,云映身为太子,每日精力大多都放在课业上,鲜少像今日这般畅快淋漓。   “子悦!”云映斜过身来向凌子悦伸长手臂,将凌子悦一把拉上自己的马背,“今日你不如就亲自来教我如何挽弓?”   “好!”   凌子悦将双臂绕过云映腋下,手指覆在云映手背上,为其调整姿势,云映转身时对上云澈的表情,不禁笑道:“阿璃你不是因为子悦教我弓射而生气吧?”   “阿璃才不会生气呢!”凌子悦转身朝云澈大喇喇一笑,云澈若真是生气也气不起来了。   蓦地,有宫人高喊道:“太子——太子——”   云映蹙眉叹了一口气,缓行至校场边,翻身下马之后将凌子悦也托下马。   “太子哥哥,莫不是程贵妃要你回去?”   云映无奈地一笑,一旁的宫人道:“程娘娘说,太子应该以课业为重,骑马弓射乃蛮夫所为,不适合太子。”   “什么——”云澈的声音扬高,一旁的凌子悦拉紧他的衣袖这才令他平复下情绪。   云映离开之后,云澈这才扯起唇角嘲讽道:“没想到我堂堂皇子竟然成了蛮夫了!”   身旁的凌子悦笑出了声。   “子悦你笑什么!”云澈转过身来要去捏她的鼻尖,却被她躲了过去。   “笑阿璃你本来就是个蛮夫!”凌子悦双手撑住校场围栏一跃而过,回身朝云澈得意地一笑。   云澈愣了愣,也跟着跨过围栏追了过去,“锦娘说吩咐御膳房为我准备了凝露荷花糕,我要把它们全部吃掉,一块都不留给你!”   凌子悦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道:“你要是不把它们全部吃完就是小猪!”   “你才是小猪呢!今晨锦娘才说你又胖了!”   两个孩子小打小闹地回去携芳殿。   只是还未回到寝殿,云澈就瞧见一高贵妇人身后追随一众宫女内侍遥遥走来。   “是程贵妃!我们换条路吧!”云澈自小就不喜欢程贵妃,当然其生母洛嫔对他的影响是一个原因,再来就是程贵妃恃宠而骄,自恃不凡的性格委实令云澈喜欢不起来。   云澈拉着凌子悦正欲转身,锦娘却拦住了他们,因为程贵妃已经瞥见了云澈,倘若此时绕道而行程贵妃必然会以云澈对其不敬为由闹到承延帝那里去。   云澈明白锦娘的意思,只得掩饰脸上的不悦,朝程贵妃走去。   程贵妃不愧是绝色佳人,柳眉如烟,肤色细润如脂,顾盼生辉,撩人心神。听闻程贵妃与承延帝年少相识,青梅竹马。这许多年过去了,她的美貌不减反而比年少时更添韵味,无怪乎至今承延帝对她宠爱有加,至今圣眷隆厚。   “程娘娘安好。”云澈行至程贵妃面前,低头行礼。   “嗯。”程贵妃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的语调中难掩高傲,“桂香,将那些点心给九皇子尝一尝吧,这凝露桂花糕可是陛下吩咐御膳房亲自为我准备的,不比得他母亲洛瑾瑜那里总是备一些俗物。”   洛嫔出身市井小民,早年入宫为婢,侍候皇后,因绣工出众,一幅《荷花坠露》引得承延帝大为欣赏,后纳为良人。其性格温婉秀娴颇得承延帝宠幸,诞育云澈之后遂被册封为嫔。   “俗物”二字是程贵妃对洛嫔的出身不加掩饰的贬低,云澈的拳头握紧。凌子悦不动声色伸出手,覆上他的拳头,示意他一定要忍。   桂香在云澈面前做了个揖,打开了食盒。   云澈根本就不愿意接受程贵妃的施舍,明明御膳房也为携芳殿准备了同样的点心,真不知道程贵妃为何只觉得她自己与众不同。   桂香微微咳嗽了一声,示意云澈若再不取食,只怕程贵妃就要生气了。   凌子悦侧目望向锦娘,锦娘却皱着眉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让云澈取食点心。   瞬时,凌子悦便明了锦娘心中的顾忌。程贵妃痛恨洛嫔多时,今日忽然将御赐的点心赏给云澈,其中只怕有问题。莫不是这点心中……   “阿璃!你不吃我就吃了!”凌子悦急不可待地伸手从食盒中拿过糕点,塞进嘴里,一边用力地嚼着一边得意地说,“真好吃!比外面集市上的艾草团子都好吃!”   本来凌子悦将赏给云澈的糕点吃了已然惹来程贵妃的不悦,她偏偏还将宫中御厨精雕细琢的糕点与民间用野菜做成的小吃相提并论,这对程贵妃而言简直就是侮辱。   “你……你……”程贵妃虽然久居宫中但也知道凌子悦所说的艾草团子是粗鄙之食难登大雅之堂,扬起手掌正欲打在凌子悦脸上却不想云澈将凌子悦拉到身后,程贵妃扬起的手臂僵在原处,气愤难耐。   “程娘娘,子悦并非有意冒犯,妄娘娘恕罪。娘娘乃千金之躯,自然不会与稚童计较,云澈在这里谢过娘娘!”云澈说的极为认真,程贵妃愠色不减,拂袖离去。   待她走远了,云澈才掰过凌子悦道:“子悦!你没事吧!快把它吐出来!”   凌子悦这才明白云澈对于程贵妃并非没有留心。   “吐不出来了!都咽下去了!”凌子悦笑了笑,“程贵妃再跋扈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将有毒的点心给你吃。若这点心真有什么问题,也顶多是拉拉肚子而已吧。”   “你……”云澈还是担心,“叫你吐出来你就吐出来!不就是凝露桂花糕吗?携芳殿也有!”   “才不要吐出来呢!是阿璃你方才说点心你要全部吃掉,一个都不留给我!”   两人就这样一个喊着“吐出来”,一个叫嚷着“不要”,回到了云澈的寝殿。   一整天,云澈都盯着凌子悦,生怕她因为程贵妃的糕点而身体不适。但凌子悦吃得下睡的香,云澈算是白担心一场。   用过晚膳,锦娘去到洛嫔处禀报今日云澈遇见程贵妃的经过。   “这个程贵妃……陛下对她的骄纵已经颇有微词,加上宁阳郡主与她不和,少不了在陛下面前说她的不好……还好子悦这孩子对澈儿真心维护。以后劳烦锦娘你对澈儿多加看顾了。”洛嫔说着,将一颗明硕的珍珠放入锦娘手中。   “娘娘!九皇子是锦娘看着长大的,娘娘就算不吩咐锦娘,锦娘对殿下也必当竭尽所能!”   洛嫔唇角微微翘起,身体前倾靠向锦娘,“锦娘,需知道这宫中行事均需金银,你收下便是。”   锦娘垂目,握紧了手中的珍珠,“锦娘明白。”   只是这点心的事情并未如同云澈所想轻易了结。   几日之后,云澈与凌子悦自学舍回去携芳殿,路上却被一众宫人拦了下来,她们见着云澈只是草草行礼,便将云澈身边的凌子悦拉了过去。   “你们要做什么!”云澈只觉莫名其妙,正欲上前将凌子悦拉回来,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拉至一边。   “大胆!尔等竟敢对我这般无礼!不要命了吗!”   “殿下!”锦娘正欲上前制止,却被另一名内侍拦住。   “我等也只是奉程贵妃之命行事,还望殿下海涵。”   “程贵妃之命?她命你们做什么!”云澈怒目横扫,用力挣扎,两个按住他的内侍竟然被推倒,只是他还未奔至凌子悦面前就被另外几个宫女给拦住了。身后的宫人一拥而上,牢牢将他按在地上,捂住他的口舌不让他喊出声来。   “程娘娘说了,九皇子伴读凌子悦不识宫中礼数,命我等替殿下好好管束。”   内侍尖锐的声音令云澈怒由心生。   “管束?管束什么!凌子悦是九皇子的伴读,纵然有什么过失也当由洛嫔管束……”锦娘本欲高喊,却也被按住了嘴巴拉至一边。   跟随云澈的两名宫女只知道他们是程娘娘派来的,心下惧怕,垂首立于一旁,竟然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凌子悦还是第一次在宫中遇上这样的情况,宫女们扬起的手掌打在她的脸颊之上,啪啪作响,耳朵里阵阵嗡鸣,顿时口中血腥滋味蔓延。   云澈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拼命挣扎。    10、腰带   当凌子悦唇角泛起血迹时,云澈一双眼睛就似要从眼眶中爆出来,他的胳膊拼命捶打着地面,四、五个宫人竟然压他不住,云澈狠狠将他们推开,冲到凌子悦面前。宫女扬起的手臂被云澈按住,只听他一阵暴喝:“我杀了你们——”   那模样就似一只野兽,要将他们撕裂。   宫人们被他的气势震住,向后退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奴婢等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那你们主子要你们杀了我云澈,你们是不是也不敢!锦娘!他们竟敢以宫婢之躯碰堂堂皇子!罪该万死!侍卫何在?给我杀了他们!”   云澈的暴喝声在御花园中回荡,谁都想不到一个孩子竟然能有如此气魄。侍卫早就被程贵妃的人支开了,云澈气急,一把将凌子悦拉到身后,对那帮宫人们拳打脚踢,凶狠之至。   “阿璃!阿璃!”凌子悦的脸早已红肿,一说话就疼痛万分,她还是从后面抱住云澈腰脊,将他拦下,“让他们走吧!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云澈早就红了眼,哪里听的进去凌子悦说了什么,只是愤恨为何身边没有配剑,若是有他定要这些狗仗人势的宫女阉人们血溅当场!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程娘娘有命奴婢等不敢不从!”   “你们好大的胆子!还想有命活吗!”锦娘脱了身,挡在云澈身前,怕他一个冲动落人话柄。   “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终于宫中侍卫听见吼声赶了过来,云澈不由分说抽出侍卫腰间佩剑朝着那个掌掴凌子悦的宫女砍去。   “啊!殿下!殿下饶命!”那宫女仓皇逃命,狼狈着摔倒在地,发丝尽散,眼中尽是恐惧。   “还不拦住殿下!”锦娘出声,侍卫这才上前从云澈手中夺过佩剑。   “锦娘!你做什么拦我!”   未等锦娘答话,凌子悦却来到云澈面前,伸出上臂挡在他的面前,“凌子悦失礼于程娘娘,程娘娘教训凌子悦理所应当。殿下若因此伤害了这些宫人,就是对程娘娘的不敬,只会让凌子悦日后在宫中的日子更加不安!”   凌子悦覆在云澈耳边道:“阿璃,你想令洛嫔为难吗?还是你想日后凌子悦日日被程娘娘教训?阿璃,要忍。忍一时风平浪静!”   云澈却咬咬切齿,“我不要风平浪静!”   “阿璃!”   被掌掴到双颊红肿的凌子悦当时没有掉落一滴眼泪,此时却忍不住泪水滑落。   “子悦!子悦你别哭!”云澈扔下手中佩剑,捧住凌子悦的脸,“这些贱婢,我……”   凌子悦用力地摇头,“我流泪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你不听我与锦娘的劝告!”   “好……好……你别哭,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趁着云澈放下佩剑,锦娘赶紧对那帮惊若寒蝉的宫人道:“还不快滚!真要等殿下要你们的命吗!”   “谢殿下!谢殿下!”那帮宫人狼狈着退离。   云澈此时只觉心痛不已,自己方才竟然推不开那帮宫人,令凌子悦白白被掌掴了十几下。自己曾经暗自发誓再不让凌子悦在宫中受半点委屈,如今凌子悦被程贵妃的宫人如此对待自己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心中愠怒难消。   “快点回去让太医给瞧瞧!”锦娘出言提醒了云澈。   几名侍卫护送云澈回到了携芳殿。   回到寝殿,云澈与凌子悦面对面地坐着,锦娘将太医配制的化淤散抹在凌子悦的脸上。   “哎呀……唉……”凌子悦皱着眉,手指抓紧蒲团,额上都是薄汗。   一旁的云澈下意识扣住凌子悦的手指,明明疼的是凌子悦,云澈却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揉碎了一般。   “唉,这下子别说点心了,就连米浆入口只怕也会疼吧。”锦娘叹了口气。   “不打紧的,这下程娘娘在我这里出了气,她也就不会找阿璃的麻烦了!”凌子悦本欲一笑,牵扯到唇角淤肿,发出轻轻哼声。   “这个程贵妃!不就是一块糕点吗?竟然如此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岂能让她如此嚣张!可恶!可恨!”云澈猛地将一枚腰带扔在桌上。   锦娘将腰带见过来道:“这不是宫女的腰带吗?怎么在殿下这里?”   “我本欲一剑劈了那掌掴子悦的贱婢,谁料到四处闪躲我没劈中她,她的腰带掉落下来,我便将她捡回来了!”   “捡回来作甚?莫不是阿璃你喜欢那宫女?”凌子悦见云澈仍旧义愤难消,为了缓和气氛打趣道。   谁知云澈极为认真地回答道:“我留下这腰带是为了让我自己记住今日子悦你受的委屈!他日我云澈要程贵妃加倍奉还!”   “阿璃!”凌子悦赶紧上前捂住他的嘴,“也就是被打了两下不碍事的!你切莫被冲动蒙了眼!”   云澈别过脸去不说话,如今他只要闭上眼就看见凌子悦被那帮宫人按住双肩,那巴掌拍在凌子悦脸上,云澈想起什么狠狠瞪向那两名跟随自己的宫女。   “主子受辱你们却能在一旁不出一言独善其身,果真了得!”   云澈此话一出,那两名宫女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他们是程娘娘宫中的人,奴婢们不敢啊!”   “不敢!”云澈将桌上的茶杯掀翻落地,热茶顿时溅了她们一身,“既然你们什么都不敢,我留你们何用!滚!现在就给我滚!从此时此刻起,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那两人正欲哀求,倒是锦娘起身怒斥道:“你们走吧!你们心中只有自己没有殿下,携芳殿不敢留下你们!”   凌子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对云澈的决定出言相劝。她明白云澈在宫中的处境,他需要的是忠心值得信赖的人,而不是这种墙头草四面倒的懦弱之辈。他们对于云澈有百害而无一利。   “本来子悦被程娘娘的人打两下让她消了气这事就过去,可是殿下你却舞着剑非要杀他们不可,这要是传到程娘娘耳朵里,只怕她又要计较了。子悦这几下算是白挨了。”锦娘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望着凌子悦高高肿起的两颊。   云澈的手指死死握住那条腰带,紧闭着双眼。   一时之间,整个寝殿中安静的要命。与方才的暴怒相比,云澈此时要显得沉郁许多。   凌子悦细看云澈的表情,他此时应当真的冷静了下来。   “锦娘,若是方才让侍卫押着那些宫人去到父皇那里,让父皇看看他所钟爱的程贵妃都做了些什么,我就不相信父皇会无动于衷!可惜……锦娘你太急着息事宁人了!”   锦娘低下头,细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当时锦娘心急如焚,担忧殿下冲动真会要了那些宫人的性命,若是如此在陛下面前,殿下就理亏还会受到极其严重的惩罚,所以……不过殿下若想去陛下那里,也并非全然无据。殿下闻一闻这衣带上可有什么气味?”   云澈将腰带置于鼻尖细细嗅着,“这腰带上有一股淡香,颇为怡人。”   “这是程贵妃宫中所独有的冬雪凝春,是用冬日的梅花配合其他香料制成的,极为稀少,宫中配额并不多。使用这腰带的宫人若不是长日侍奉于程贵妃宫中,又岂会染上这种味道?”   云澈扯起一抹笑,拉起凌子悦的手,“走!子悦!我们去父皇那里说去!”   “阿璃!仅凭一条腰带,程贵妃有万千借口!你说不定还会招致龙颜不悦的!”   “子悦你听好,让父皇看看你的脸,你只是我云澈的伴读,有人打你的脸那就是打我云澈!父皇岂能不明白这点!就算程贵妃有理由推脱,但至少父皇会知道程贵妃有多骄悍!而程贵妃也会有所忌惮,不会再轻易来找我们的麻烦了!”云澈对此非常执着。   凌子悦知道云澈所言在理,既然如此,她只能与云澈同往。   一般这个时间,承延帝政事若不繁忙,必定在承风殿陪伴镇国公主。此时,承延帝正坐在镇国公主身边嘘寒问暖。   云澈来到承风殿外便跪下,朗声道:“皇祖母,澈儿来给您请安了!”   按道理承延帝是应该称呼镇国公主为皇姑母的,但既然她不愿受封为太后,承延帝便称呼她为皇姑母,以示孝义。命所有皇子自然也称镇国公主为皇祖母。   镇国公主一听见云澈的声音便笑出了声,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循着声音望了过去,“我当时谁呢!原来是澈儿,来来来!到我身边来!”   云澈入了内,见到承延帝正欲行礼,承延帝做了个手势让他直接去镇国公主身边。云澈立马倚入镇国公主的怀中。   “皇祖母,澈儿想你了。”   一句话逗得老太太格外高兴,本来方才与承延帝说着成郡王入宫而导致的不悦气氛一扫而空,承延帝也在暗自庆幸云澈来得及时。   在承风殿待了半刻,承延帝便借口政事离开承风殿,镇国公主有云澈相伴,毫不在意地朝承延帝挥了挥手。   “去吧,去吧,政事要紧。”   承延帝刚行至宫门口,便看见与锦娘一道立于殿门侧的凌子悦,一眼便察觉她的双颊红肿,似是被人掌掴。   “凌子悦,你过来。”承延帝朝她招了招手。    11、计中计   凌子悦连忙向承延帝行礼,起身之后仍旧低着头。   “凌子悦,你的脸是怎么了?”承延帝是知道云澈与凌子悦颇为亲近而且以云澈的性格是不会恃皇子的身份欺负他人的。   承延帝的问话令凌子悦一怔,随即想起云澈带自己来承风殿的目的。如果此次不抓住机会让承延帝知道程贵妃的为人,日后在这宫廷中云澈母子将一直处于劣势。   “启禀陛下,凌子悦前几日对程娘娘不敬,所以……”凌子悦斟酌言辞不知该如何表述才能令承延帝明白是程贵妃在无理取闹。   但是在承延帝看来这却是凌子悦一个孩童所表现出来被欺凌之后的懦弱。   “所以什么?凌子悦,还记得朕曾经对你说过希望你将来做一个直臣,朕想听你直言相告。”承延帝放柔了声音,他看的出来凌子悦脸上的伤势很明显是受了掌掴,竟然对一个孩子行掌掴,到底是谁这么残忍。更不用说凌子悦乃云恒侯的庶子,云恒侯府乃七大开国功臣之一,凌子悦这个功臣之后竟然在宫中被人掌掴,传出宫去外人要如何评论?   凌子悦咽下口水,平静下语调道:“启禀陛下,那日凌子悦随九皇子偶遇程娘娘,娘娘赏赐了糕点与殿下。只是殿下素来不喜甜食,凌子悦担心殿下拂了娘娘好意,于是替殿下吃了一块……是凌子悦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区区一个伴读竟然去拿娘娘食盒里的点心,实在是不敬……”   “这有什么不敬?小孩子吃些点心都能令她不悦了?”承延帝眉梢挑起,“她赏给了澈儿,以澈儿的性格转头就会与你分食,他吃了和你吃了又有什么不同?”   凌子悦地下头沉默了。   “是程贵妃遣人来打了你?朕真是不敢相信程贵妃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陛下,此乃殿下从掌掴凌子悦的宫人身上取下的腰带。陛下闻闻上面是什么气味。”锦娘将那条腰带呈给了承延帝。   承延帝还未置于鼻间就闻到了那抹淡香,乃是程贵妃寝殿独有。   “卢顺,朕这就要去程贵妃那里!朕倒要看看她现在是有多跋扈!”   “父皇!父皇留步!”此时云澈奔出承风殿,跪在了承延帝面前,“仅凭一条腰带如何说明那些子掌掴子悦的宫人是程娘娘派来的?请父皇切莫为了莫须有之事坏了与程娘娘的感情!”   云澈越是求情,承延帝对程贵妃就越是气愤。   “陛下,您此去与程娘娘对质,程娘娘必然数落凌子悦的不是,条条有理……就算陛下真要追究,程娘娘只怕也早就遣走那些宫人,陛下只怕找不到凭据……”锦娘低头以恳切的声音道,“况且若是程娘娘知道是凌子悦告了她的状,只怕凌子悦所受的就不止是掌掴了。”   锦娘所道句句在理,承延帝很快冷静了下来。   “凌子悦,”承延帝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若这一切真是程贵妃所为,朕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卢顺,你去取些上好的化瘀膏来送到澈儿那里,再吩咐御厨晚膳做一些可口的米粥和小菜也送去携芳殿。朕今晚要宿在程贵妃处。”   “是。”   云澈不着痕迹吐出一口气,待到承延帝走远,赶紧上前托起凌子悦的脸。   “怎么回事?还是这么肿?”   “没关系,现在已经不疼了。”   “不疼才怪!”   那夜,承延帝宿于程贵妃处。程贵妃早早得知承延帝夜宿的消息,特意梳妆打扮,明艳动人。承延帝与她饮了两杯,坐于窗边。窗外月色幽然,树影朦胧。程贵妃倚在承延帝怀中,指尖撩动着承延帝的衣领,两人情意绵绵羡煞旁人。   “程贵妃,朕听说那日朕送给你的凝露桂花糕,你还拿了一些给澈儿?”   “是啊,臣妾好心本想云澈应该没吃过这样细致的点心,谁晓得云澈不领情,他那个伴读却伸手拿去吃,还叫嚷什么臣妾的点心比宫外的粗鄙之食好吃,真是气死臣妾了!”   承延帝笑了笑,“不就是孩子吗?你跟孩子生什么气?”   “我是气洛嫔管教不严,怎的连她儿子的伴读都能冒犯本宫。”程贵妃蹙眉,别过头去,似是生气了。   承延帝叹了口气道:“程贵妃啊程贵妃,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啊。孩子一句无心之言都能被你记在心上。你是朕的妃子,心胸须得宽广。”   “陛下若是不喜欢臣妾,不来便是了。”程贵妃起身离开承延帝怀抱,坐于榻上。   承延帝无奈,多年的感情,只得来到程贵妃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好了好了,朕不就说说,你怎么就生气了?”   承延帝说了不少情话,才让程贵妃转怒为笑。两人躺在榻上,情意绵绵时,承延帝道:“程贵妃啊程贵妃,澈儿是朕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你要用心待他。”   承延帝此言之中颇有意味。云映是皇长子,理所当然的太子,为了稳固他的地位,承延帝本就有意册封程贵妃为皇后。既然要做皇后,自然要有母仪天下之德。   “用心待他?”程贵妃转身,眉眼中怒意难掩,“陛下今日是怎么了?是暗指我程贵妃会对洛嫔还有她的九皇子怎么样吗?还是陛下喜欢洛嫔多了打算废了映儿另立云澈?所以本宫这个贵妃得小心对待未来的太子?”   此话一出,方才还情谊缱绻的承延帝蓦地一把将程贵妃推开,“看来朕对你的宠爱过了头!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程贵妃了!”   说完,承延帝随手扯过外衣披上走出门去,宫人们见承延帝怒气腾腾纷纷跪下。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程贵妃怔在那里,还未明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卢顺跟在承延帝身后,“陛下……陛下这是何故愠怒?”   “程贵妃她没有胸襟……朕对她失望透顶!”承延帝不再多言,沉郁着离开了程贵妃的寝宫。   是夜,云澈轻轻扯开被褥,小心地压在凌子悦身后。见她眉头微蹙,云澈将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脸颊,感受到温暖的凌子悦向被子里缩了缩。云澈见她终于睡安稳了,这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自行穿上外衫,走出了殿门外。   守夜的宫人赶紧跟了上去,“殿下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趟母亲那里,你们不必跟了。”   云澈甩开宫人,来到了洛嫔的寝殿。洛嫔被宫人唤醒,披上外衫起身,云澈便坐在了她的榻上。   宫人们正在掌灯,亮光未起,云澈的双眼在这一片漆黑中显得宛若黑曜石般闪烁。   “澈儿?这么晚了怎么来我这里了?”那一刻洛嫔睡意全消,胳膊揽过儿子的肩膀。   较之洛嫔的疼爱之情,云澈要显得生疏许多。   “母亲,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吧?”云澈的声音充满寒意,像是金属器皿相撞时发出的声响。   洛嫔顿了顿,随即扬起一抹无奈的浅笑,“你这孩子,没头没尾地说些什么呢?”   “真要澈儿说的明明白白吗?”云澈欺向洛嫔,眼神锐利割开洛嫔一切伪装。   “澈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要与母亲说的明明白白。”洛嫔扬了扬手腕,寝殿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那些掌掴子悦的宫人根本就不是程贵妃派去的,而是母亲你派去的,对吧?”   那一刻的云澈宛若蓄势待发的野兽,洛嫔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良久,她才开口道:“是,又如何?”   “儿子自然不能拿母亲怎么样,就算知道真相也只能烂在腹中。母亲的计划本来漏洞百出根本谈不上高明,宁阳郡主随便出一招都比这精彩。母亲这计划胜在利用了儿子对凌子悦的情义。母亲知道子悦若是受辱儿子必不会忍气吞声,又有锦娘在一旁帮衬。儿子还奇怪,当时明明侍卫都已经赶来了为什么不将那些宫人押到父皇那里,他们若真是程贵妃派来的,就是板上钉钉父皇自然会与程贵妃计较。锦娘让那些宫人走,是为了不让母亲的计划败露!”   洛嫔蓦然按住云澈的肩膀,极为认真道:“那你可曾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   “儿子当然明白!母亲是要父皇与程贵妃产生嫌隙,一点一点让父皇越来越厌憎程贵妃,巩固你在宫中的地位!”   “你以为母亲要的只是这些吗?母亲做这一切是为了保护你!他日太子即位,你真的以为程贵妃会让我们母子在封邑逍遥吗?她心胸狭隘,母亲此时得宠,他日她能不报复?”洛嫔心痛道,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对她这般不解。   云澈别过头去,洛嫔所顾忌的,他自己何曾没有想过?   “母亲……以后无论您想做什么,儿子都会向着您。但只求您一件事,别让子悦再受辱!他是儿子身边的人,母亲想过儿子每每看见她因儿臣而受辱心中难安!”   洛嫔将云澈搂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脊道:“母亲知道,母亲知道!子悦是这宫中难得为你所信之人。它日母亲一定善待于他!”   云澈暗自叹了一口气。   翌日,云澈与凌子悦前往学舍时,凌子悦脸上的红肿消退了不少。课业结束之后,因镇国公主唤人来了,云澈前去承风殿陪伴,而凌子悦则自行回去携芳殿。   待到她回到云澈寝殿,竟然见到太子云映坐于书案边,似是等候多时了。云映笑意淡然,正如同他的名字,仿佛流云倒影于静水之上。   “太子殿下!”凌子悦正欲行礼,太子便托起她的胳膊。   “子悦,不是同你说过,若是没有他人在根本无需行这些虚礼。”云映拉着凌子悦坐于案几边,笑道,“我在这里甚是无聊,就翻了翻你写给老师的文章。字字珠玑,颇有真知灼见。我本年长你数岁,现在看来学了这许多年学问倒是不及你了!”   凌子悦本对方这般夸奖,不禁低下头去,连耳根子都红了。   云映却止住了笑意,轻轻抬起凌子悦的脸,“我听闻母亲曾派宫人掌掴你,所以特意来看看。虽然知道这几日过去你脸上肿痛说不定已经康复,但还是放不下心来。”    12、要变天了   “殿下……子悦无碍!殿下亲自来看望子悦,子悦感激不尽!”   “是我母妃不对,我来看你是应该的。”云映将面前的食盒打开,里面竟然是花式各异的点心,“我听闻你喜爱这些小点,所以特意准备了些给你送来。”   “子悦谢过殿下!”   “你我之间能否不要这般客套……”云映缓缓垂下眼来,唇角掠起无奈的笑意,“也许日后,你我再无机会像今日这般相处了。”   “为何?”凌子悦的背脊挺起望向云映。   “子悦……我本就不想做什么太子。太子之位不过是当年父皇阻断成郡王野心的对策,满足的也不过是我母妃的虚荣之心。我宁愿长日卧于树荫之下,笑看云涌,坐观风云,好过陷于漩涡之中不可自拔……”   “殿下!太子殿下刚才所言凌子悦一句都没有记住!也望殿下切莫与他人提起!殿下心怀坦荡,仁厚宽大,他日必能成为一名体恤百姓的仁君!”   云映自嘲地叹了一口气,“子悦,我做不了仁君。现下的云顶王朝也不需要仁君。”   “殿下!”隔墙有耳,凌子悦真的希望云映不要再说下去了。   “好,好,不提这些了。子悦你还记不记的你刚入宫的时候,和那些世家子弟站在一起,你的年纪最小,一直低着头?”   凌子悦呼出一口气,还好太子终于转变话题了,“自然记得。那时候凌子悦只知上座的是我云顶王朝的天子,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决定生死,凌子悦心中惶惶不安,于是一直低着头。”   云映摇了摇头,手指在凌子悦的鼻尖上一弹,“你不是惶恐。你曾因为澈儿抢走了你母亲绣给你的锦囊而与澈儿大打出手,闹到云恒侯亲自入宫请罪,如果你真害怕必然唯唯诺诺,澈儿要什么,你便给什么。”   “那是凌子悦一时意气没有忍住,现今想起心中后悔莫及。”   “我读了你的文章,你是主战派的,觉得我云顶王朝的军队不应该局限于北疆二十四郡,应当对戎狄还以颜色。不似现今那些只想安稳度日的大臣们总想着将我云顶王朝宗亲公侯之女一个一个嫁与戎狄好换来他们的太平。你有这样的胆略,又岂会慑于父皇的威严之下?”   “那是凌子悦适应了宫廷,长日与九皇子为伴,久而久之许多想法也被他影响……”   “为什么要找那么多借口呢?”云映打断了她,“为什么不坦然地承认你早就知道……这偌大的帝宫就是牢笼,你不想被拘禁,所以你低着头不想被选中?”   凌子悦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我在这宫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看见你。”云映的表情舒缓而平静,“看着你在这伪善的宫中寻找快乐,一块小小的糕点,草丛里一只蚱蜢,亭柱上一朵小花都能令你喜笑颜开。而我最喜欢看的,就是你上林苑驰骋于马背上的身影。我多么羡慕,你自由的就像随时要乘风而去……真倒应了民间那首情歌,子悦成风,扬尘千里。我只盼你不会为任何人而徘徊。”   “凌子悦从来不知殿下……”   “子悦,我希望你永远这么快乐。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发觉这宫中有多么黑暗,你都能寻找到属于你的出口。”云映起身,忽然将凌子悦抱住。   凌子悦睁大了眼睛,下巴磕在云映的肩上,还未细想云映为何抱住自己,对方却已然松开手离去了。   几日之后,朝臣上奏承延帝,后位空悬已久,母以子贵,云映已贵为太子,其母程贵妃理应被册立为皇后。未想承延帝大发雷霆,不仅将进言的大臣处死,出人意料地废太子为南平王。   此事来的突然,毫无预兆,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措手不及。   那日云澈与凌子悦刚结束课业就从锦娘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凌子悦愣在原处,思及那日云映对自己说的话,也许他早就预料到承延帝有废他的心思了。   “什么?太子哥哥做错了什么?就算有错也是程贵妃的错……”云澈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已经不能说了。   承延帝的绝情大大超乎预料,他下旨命云映速速前往封地不许拖延。   云映草草至承风殿与镇国公主请别,便离开了长安。镇国公主极为愠怒,认为擅废太子动摇国本,命人抬了座辇前去承延帝那里。   “皇姑母怎么来了?”承延帝上前扶住她。   “我再不来,指不定陛下下一步又是要废掉谁了!”镇国公主刚坐下,承延帝便亲自奉上茶水。   “皇姑母是为了太子之事来的吧。”承延帝见到镇国公主没有丝毫犹疑,可见废掉云映他早已经谋划多时了。   “陛下倒是与我这个老眼昏花的姑母说一说,到底映儿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因为陛下与他母妃怄气?”   “与后妃怄气岂能牵扯前朝?只是朕也确实发觉程贵妃已经不是当年与朕携手而行的女子了。只怕连姑母都想不到,她竟然擅自勾结朝臣集结党羽,为太子造势意图颠覆朝纲。”   “陛下?您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程贵妃出身开国七大功臣之后,难免骄奢,但毫无心机,自诩名门之后!要她勾结党羽,她根本不屑!”   承延帝无奈地一笑,在镇国公主面前打开一份秘奏,其中尽是程贵妃曾赠送金银财物与朝中大臣的明细。此乃忤逆大罪,承延帝没有要程贵妃母子性命已经是天大的恩宠。镇国公主瞥见那密奏上的字迹,顿时认出那是女儿宁阳郡主。   “这……”   “朕派人隐秘地核查了这份密奏所言之事,都是真的。”承延帝深深吸了一口气,痛心疾首,“皇姑母心疼映儿,朕也心疼。他是个好孩子,但是无心权术,又有一个权欲熏天的母妃,朕无法将帝位交到他的手上,皇姑母,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亲王才是朕这个父皇所能给他最好的生活!”   镇国公主闭上眼睛起身,承延帝要去扶她,她将他的手推开,上了座辇。   “走吧,回宫。”   “皇姑母!”承延帝追了上来。   镇国公主颔首无奈地一笑,“陛下自有陛下心中的顾念,但是映儿是在姑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姑母不希望他受苦。”   云映的车轴行至宫门,云澈与凌子悦便呼唤着追了过去。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云澈呼喊着扣住车门,车夫不得已将马车停下。   云映掀开车帘,面色憔悴,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澈儿,你来了……还有子悦……我已经不是太子了,而是南平王了。”   “为什么!你就算不是太子了也是堂堂南平王,怎的连些个像样的仆从都没有?太子哥哥你先别走,待我去向父皇求情!”   “不用了,澈儿!不用了!”云映拉住急于离去的云澈,“我本就不适合做太子,父皇也是权宜之下才册立了我……如今能够离开……再不用担心自己令父皇失望,成日战战兢兢母亲的嚣张跋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现下这一切尘埃落定,云映终于不必再心忧了!”   云澈转过身来,低着头,肩膀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忍耐着。   凌子悦不发一言,只是扣住云映的手腕。马车缓缓前行,她便跟在车后始终不肯放开云映的手。   “子悦……子悦……记得那日我对你说的话吗?”云映问道。   “记得!你说的没一句话子悦都记得!”   云映点了点头,嘴唇颤抖,“无论发生什么,子悦你都不可以变。若是连你都变了,云映就不知道还可以相信什么了!”   “子悦不会变!子悦永远不会变!”   马车越行越快,凌子悦终于抓不住云映的手,扑倒之时拽下了他腰间的玉玦。   云映看着凌子悦跌倒的身影,猛地将身子探回,双手抓紧膝盖,闭上眼的瞬间,泪如雨下。   凌子悦爬起,只见马车车轮飞转,驶离皇城。她手中的玉玦如同云映一般温润,却又脆弱无比。   她身后的云澈望着凌子悦的背影,眉心耸动,蓦地从身后将她紧紧搂住。   “子悦!子悦!别追了!”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抿起唇来沉默不语。   那一夜,携芳殿中的洛嫔端坐于铜镜前,手指缓缓梳弄自己的长发,唇角笑意难掩。蓦地,殿门被打开,洛嫔惶然起身,瞥见来人是自己的儿子云澈,握紧衣角的手指缓缓松开。   “澈儿,你这是怎么了?冒冒失失的!”洛嫔扬起手腕,宫人们将殿门紧紧关起。   “母亲可满意了?”云澈目光中几分苍凉,几分难掩痛楚。   他如何猜不到群臣请奏程贵妃封后不是洛嫔在幕后推波助澜?   “程贵妃飞扬跋扈,她的儿子性格懦弱,他们的今日完全是自食其果。澈儿!”洛嫔上前,按住云澈的双肩极为用力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我们的机会来了!”   云澈向后退了半步,看着眼前这个素致淡雅的女子,忽然有些认不得她了。   “敢问母亲所指的是什么机会?”云澈扬起下巴,他想知道这个一直通情达温润如水的女子变了多少,还剩下多少。   “你说呢?”洛嫔含泪而笑,“你在想母亲为何如如此工于心计,为何急于将你推向王座?那么母亲告诉你,你生在帝王之家,你爬得越高也许会像云映那样摔的越惨。但也只有你一直往上爬,才能最大限度的保住你我母子的性命保住我洛氏全族!你才有可能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云澈摔开洛嫔的手,冲出门去。   仰面而望,云中似有硝烟汹涌。   要变天了。    13、最是薄凉帝王心   当日晚膳十分,宁阳郡主来到携芳殿看望洛嫔。宁阳郡主只比洛嫔年长两岁,她的郡马并非皇亲贵胄,而是一个不得志的词人。宁阳郡主爱慕他的辞赋不顾镇国公主的反对下嫁于他。镇国公主一怒之下令那个词人终身不得出仕,使得宁阳郡主的郡马郁郁而终。宁阳郡主最终将满腔爱意都放在了女儿云羽年的身上,并且着力培养人才,朝中太仆、司空就出自宁阳郡主府,而郎官等更是数不胜数,宁阳郡主跺一跺脚,承延帝的眉头都得皱起来。   “是姐姐来了啊!”洛嫔笑脸相迎,上前拖住宁阳郡主的双手。   “看你那脸儿笑的,又变得美丽许多了。”宁阳郡主坐下,“我教你派人怂恿朝臣立程贵妃为皇后,没有错吧?”   “那也得有姐姐从中帮忙。后宫中嫔妃赠送豪礼与朝臣虽是明令禁止的,但后宫前朝还不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没有姐姐事无巨细地将程贵妃的事情上奏于陛下,她的尾巴还是翘着的呢!”   宁阳郡主冷哼一声,“她自诩功臣之后,家中富可敌国,出手都比后宫其他嫔妃嚣张许多,被抓住痛脚也是迟早的事情。如果他日澈儿即位,我只望你不要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   “那是自然。这个程贵妃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也不过是仰仗祖宗福荫罢了,竟然暗讽羽年的出身。”   宁阳郡主的拳头缓缓握紧,“羽年的父亲若不是因为我,也一定会有出人投地的机会!程笑仪那个贱人有什么资格嘲讽我的夫君还有女儿?我会让她好好付出代价!我要让我的夫君知道,我们的女儿何等尊贵!”   洛嫔覆上宁阳郡主的手指,“姐姐别气,我们这不正在为郡马出气吗?”   她表面安抚,眼神之中却又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自从凌子悦寄养宫中之后,她的寝居就被锦娘安排在云澈的寝殿附近。寻常时日,云澈势必要与凌子悦同寝,但自从云映离开帝都后,凌子悦每日都待在自己的寝居中。   近日的午膳,云澈特地吩咐准备的都是凌子悦喜爱的菜肴,但是她没用多少便撤去。   云澈心下难受,他知道凌子悦与自己疏远的原因。云映被废很大程度上源于程贵妃失宠,而程贵妃失宠……与当日凌子悦禀告承延帝遭程贵妃宫人掌掴不无关系。   凌子悦的脸颊已经凹陷,双眼大而无神。她原本喜好投壶如今就算云澈为她准备带有响铃的箭,她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入夜,云澈悄然进入凌子悦的寝居。凌子悦蜷起而眠,在那宽大的床榻上显得分外纤小。云澈坐于她的床边,轻轻抚弄她额角的发丝。   “子悦,我知道你没睡着。”   凌子悦背靠着他,不发一言。   云澈牵起被角,侧躺在凌子悦的身边,伸长了胳膊将她揽进怀中。   “子悦……我好怕。那日站在宫门前,我以为你要随太子哥哥而去。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当真讨厌我了吗?”   凌子悦终于动了动,手指覆上云澈冰凉的手背。   “子悦是阿璃的伴读,阿璃你不让我走,我哪里都不会去。”   云澈心下动容,将凌子悦抱的越发□。   “可是你喜欢太子哥哥,对吗?”   凌子悦在他身边待的太久了,久到云澈差点忘了她是女子,忘了她心中那柔软如丝的情怀。   凌子悦沉默,颤抖的肩膀却告诉了云澈答案。   “为什么是太子哥哥呢?因为我欺负你的时候他护着你了?因为他是太子?还是因为……”   “因为太子与世无争,因为太子心无城府,因为太子在这繁复宫中太过简单,因为太子比所有人都真挚,也因为太子根本……不适合这宫中。”凌子悦的声音发颤,紧紧闭上眼睛。   云澈那一刻隐隐明白凌子悦到底要的是什么,她希冀的是怎样的生活。   只是生在帝王之家,云澈明白这样的生活他永远都体会不到,他能做的,只是将她越搂越紧,哪怕她皱起眉头勒到她无法呼吸,云澈也不肯放开。   云映离开帝都没过多久,程贵妃便被打入冷宫。曾经风光无限及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只得与青灯为伴,门庭冷落。昔日她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就连与她送饭的宫人都能欺凌她。   “程娘娘,用膳了。”那宫人冷嘲热讽,将食盒刻意放在桌边,一松开手,整个食盒落下,饭菜散撒一地。   程贵妃正欲发作,那宫人却高声道:“哎呀,是奴婢不小心,娘娘就委屈自己的纤纤玉手,将这里好好收拾收拾吧。奴婢还有事要忙,待到奴婢来取回食盒时,望程娘娘已将这里整理干净了。”   “你!你这个狗奴才!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你……你……”程贵妃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手指狠狠指向对方的背脊,那宫人无所谓地扬长而去。   “啊——啊——”程贵妃声嘶力竭,却无人理睬。   冷夜漫漫,整个冷宫之中仅有一盏微弱的灯光。床榻坚硬如石,被褥轻若无重。   程贵妃不消几日便病了。   冷宫的宫人们对她置之不理,索性连饭菜都不来送了。   程贵妃恍惚之间只听见有女子怒喝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陛下当日有令要让程娘娘衣食不缺,如今娘娘病了你们不但不通报皇上,就连太医也不请!本宫定要禀奏皇上,好好惩治你们!”   程贵妃侧过头来,瞥见的正是洛嫔。   如今的洛嫔春风得意,宫人们都传说她现在早就取代了程贵妃成为承延帝心尖上的女人。如今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正是得了承延帝隆宠,气色俱佳。   “你……你来做甚!”程贵妃撑起上身,冷笑着看向洛嫔。   “洛姐姐!快躺下!妹妹已经去请了太医来给姐姐瞧瞧。”洛嫔上前赶紧扶住程贵妃。   程贵妃挥开洛嫔的手,冷笑道:“你是来笑我今日落魄,让我看你今日的风光吗!”   洛嫔蹙起峨眉,一副被误解之后的心痛。她身边的宫人忍不住叱道:“程贵妃,你真不识好歹!而今你何等身份,洛嫔娘娘是……”   “住口!若再多言便掌你的嘴!”洛嫔怒斥,随即对程贵妃柔言道,“陛下对姐姐虽有愠意,但多年情分犹在,过一段时日等陛下的气消了,姐姐仍可以宠冠后宫!”   程贵妃却冷哼了一声,“洛瑾瑜,我已经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了,你何苦还要装模作样?你不觉得辛苦吗?说吧,是不是过两日陛下要册封你为贵妃所以来炫耀了?”   洛瑾瑜别过头去,眼泪落下,“未想到姐姐对洛瑾瑜误解如此之深。你我都是陛下的女人,谁不想得到夫君的垂爱?瑾瑜对姐姐又妒又敬,姐姐如今失势,瑾瑜只为姐姐心疼,从未想过要落井下石!”   “不用多言,我如今已经病了,只想清净一些。洛嫔请回吧!”   洛嫔见程贵妃如此排斥,只得离去。临走时命人为程贵妃添置被褥熬炖补品。   夜晚,一直强装冷漠的程贵妃终于忍不住眼泪落下。她仰面望着不复华丽的幔帐,肩头微颤。   宫门被小心翼翼的推开,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程贵妃抹开眼泪,望向来人,冷声道:“什么人?若是要来嘲讽我程笑仪的,不如就此离去。程笑仪冷言冷语听的多了,耳朵都快长茧子了!若是来这里偷取些物件宫外买卖的,也不如离去。这里是冷宫,程笑仪一无所有!”   “娘娘,我是凌子悦。”   对方用火折子将桌上的灯点亮,程贵妃这才看清来者真的是个十岁的孩童。   “你……”   虽然凌子悦常伴云澈左右,但程贵妃一向眼高于顶,连凌子悦的样貌都未曾看清过。   “娘娘,凌子悦听说娘娘病了,特来探望。”凌子悦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囊,将其摊开竟然是一些金银,“娘娘如今住在这种地方,必使些金银才能唤得那些宫人。”   程贵妃咳嗽了两声,冷然道:“你既是云澈的伴读,自然知道我与他母亲不和。你来探我,是何用意?莫不是那洛瑾瑜在我这里踢了铁板,就让你这孩童来试探我!”   凌子悦赶忙上前,低声道:“娘娘切莫多心。凌子悦曾经在宫中承蒙太……南平王照顾。娘娘需保住玉体,远在封邑的南平王才能安心。”   说完,凌子悦便将系于颈间的玉玦拿出。   程贵妃指尖触上那玉玦的瞬间,泣不成声。   凌子悦坐于她的身旁,不发一言。   “别人都道我程笑仪愚笨,只知道享受帝王的宠爱,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昨日的因种下今日的果。但真正让我落于此境的,乃是陛下的绝情与不信。我再骄纵,也不过一介女子,做不到翻云覆雨。但陛下听信宁阳郡主的挑拨,宠爱洛瑾瑜的千依百顺,早就忘却了当日对我的誓言。我在陛下面前全然的真性情却抵不过洛瑾瑜的假柔情……”程贵妃抿唇一笑。   “既然恩宠已去,娘娘何必纠结?不如放下高傲安稳度日,还有机会与南平王重聚。”凌子悦劝慰道。   “我放不下,是因为陛下在我心中的重量比过我在陛下心中的重量。陛下是我的夫君我的全部,而陛下心中的却是整个云顶王朝,有前朝后宫,有无数女子等待他的垂怜。我错了,错就错在太信任陛下,自以为可以做陛下最爱的妻子。洛瑾瑜她赢了,赢就赢在她知道自己是后宫的女人。她要的从来都不是陛下的真心挚爱,她要的是做陛下给与的无尚权利。所以,她能够步步为营平步青云。”   凌子悦微微一怔。所有人都以为程贵妃是一个空有美貌却无思考的女人。   其实,她早就将这一切看的透彻。   “可怜了我的映儿,为我的恣意妄为承担这后果……”程贵妃叹了一口气,瞥见窗外那一轮冷月,不自觉想起那日与承延帝把酒言欢情意绵绵,随口便吟唱出民间的那首情歌。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凌子悦抽吸了一口气,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会被以这般惆怅的语调念出。   程贵妃吟诵子衿,可见她仍旧期盼着承延帝,心中万般怨念却放不下对承延帝的恋慕。   “孩子……你可知道,这世上最为薄凉的,便是帝王之爱!”   凌子悦闭上眼睛,这句话像是锋锐刀凿一般刻在她的心上,一时之间疼痛难当。   当她回到寝居,映照在窗户上的灯火摇曳,她便知道是云澈等在她的房中。    14、拜师   她刚推开门,云澈便从案几边站起。   “子悦,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云澈拎起一旁的外衫,将凌子悦包裹住。   “有些睡不着,就出去走走。”   “撒谎。你是去探望程贵妃了!”云澈一语道破,“你若是想去,我陪你一起去便是。”   “洛嫔若知道了,会责怪与你的。程娘娘病了,南平王又不在她的身边,我只是去看看她,若是她安好,我便放心了。”   “今日有使者自映哥哥的封地前来帝都述职,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了什么?”凌子悦扣住云澈的手腕,对方只是轻叹一声,双掌拢住凌子悦冰凉的手指,喝着气为了让她暖和起来。   “他说南平王对待百姓仁厚,那里的百姓都十分爱戴他。”   凌子悦放下心来,“那便好……那便好……”   她担心倘若有人向承延帝进谗言令承延帝与云映的感情更加嫌隙,日后云映的前途甚至性命都堪忧。   “子悦,我想同你一起睡。自己一个人睡好冷。”云澈还不等凌子悦回答,就故自拉开凌子悦的被褥躺在了她的榻上。   凌子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阿璃你越来越胖了,与你同榻挤得我难受。”   “那你就到我寝殿来啊,我的床榻比你的宽上许多。”云澈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令得凌子悦无言以对。   夜晚,凌子悦下意识转过身,额头靠在云澈的肩头。   云澈垂下眼来,便瞥见凌子悦颈间的红绳。他伸出手指,将那红绳缓缓勾出,果然看见了那日凌子悦从云映身上拽下来的玉玦。   他将那玉玦握于手中,用力到几乎要将它捏碎,可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某日,云澈与凌子悦正在寝殿中温书,承延帝身边的卢顺忽然来召云澈前去云顶宫。   云澈不解,近日承延帝颇为重视他的课业,每日都会传他前去询问。近日早课结束之后他已经去拜望过承延帝,怎么才刚过了午憩,又将他传去?   “敢问卢公公,此刻陛下可有召见其他人?”凌子悦起身朝卢顺行了个礼。   在众多皇子的伴读之中,卢顺最喜欢的也是凌子悦。不仅仅因为他模样俊秀彬彬有礼,更是因为他对待宫中一般宫人也从不曾眼高于顶,相反经常将云恒候府送进宫来的东西分给其他宫人。   “啊,陛下正与容少均说事,不过具体在讨论什么,卢顺就没有听见了。”   “老师?陛下与老师还能谈论什么?估摸着就是前几日放课我没向老师行礼便跑走了,父皇要训斥我无礼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云澈知道容少均虽然对他们这些皇子管教甚严,但从来不会在承延帝面前说这些小事。一定有什么事关国政,否则承延帝是不会单独召见容少均的。   凌子悦低头思度,蓦地起身将洛嫔送给云澈的一把小巧的玉如意拿过来,送到卢顺手中,“卢公公,子悦知道您急着要将九皇子带去面见陛下,只是可否容我等半刻钟的时间?”   卢顺虽不知道凌子悦想要做什么,但如今洛嫔得宠,只是等半刻钟而已,就是一刻钟要他等又如何。   “不碍事,想必是你有事要嘱托殿下,卢顺在门外候着便是。”卢顺作势要将那玉如意推回去,凌子悦却将它塞入卢顺手中。   “卢公公随侍陛下多年,事无巨细,对陛下的喜好非常之了解。日后还请公公对九皇子多加提点。”   云澈更加不解了,凌子悦从不喜欢这种事情,今日怎么反常了还如此积极?   卢顺去到了门外,凌子悦便一把拉过云澈,再向立于一旁的锦娘使了个眼色,锦娘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又是一抹难以言喻的喜悦,为云澈整理起衣衫。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云澈被他们弄得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自己却摸不着头脑。   “这件衣衫好,颜色净素!”凌子悦将外衫给云澈穿上,替他整理起衣袖。   云澈低下头,就瞥见凌子悦卷翘的睫毛挺润的鼻尖,伸手狠狠捏了上去。   “哎哟!你干什么!”凌子悦瞪向他。   “快说,你和锦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凌子悦叹了一口气,极为认真道:“陛下以及历代先皇多崇尚以文御武,讲究的是‘上善若水从善如流’,最好就是无为而治。而容少均则是这一学派的代表。他士子出身曾率领民间国士参与七年前的南岭之乱,后又以军功封侯。陛下以小过令其辞官远离朝堂做诸位皇子的老师,不是因为功高震主夺了他的权位。而是因为陛下考验他是否难得住清冷寂寞,容少均宠辱不惊,陛下已经看到了。自然以后将对他委以重任!”凌子悦寥寥数语便将承延帝的心思分析了透彻。   说到这里,云澈自然也明白了承延帝的意图。   “子悦……”   “殿下听好,”凌子悦按住云澈的肩膀,正色道,“此去你逼得谨言慎行,对容少均也必须敬重有礼!将陛下对你的嘱托期许记得清清楚楚!”   “子悦!”云澈知道母亲受宠,早就有人请奏立母亲为皇后。承延帝虽没有表态但却不似请奏程贵妃为后时那般暴怒,甚至于对母亲更加宠爱,他的意思已经相当明了。   但是对自己……云澈当真万万没有想到。他是承延帝的九皇子,前面还有八位兄长,就算册立太子,承延帝可以选择的余地很大,为何会是他云澈呢?   不由他多想,云澈便随卢顺来到了云顶宫。此时,容少均正端坐于承延帝身旁,低头垂顺,言辞却并无卑微之意,反而遣词用句极为有理。   云澈上前向承延帝行跪拜之礼,承延帝朝云澈招了招手,将他唤至身边,“澈儿,见到老师还不行礼?你平日里可没少对老师不敬。”   承延帝点了点头,云澈便在容少均面前跪下,朗声道:“学生拜见老师!平日学生多有顽劣之处,望老师严加管教!”   容少均赶紧将云澈扶起,“殿下心思聪颖,胸有谋略,对于在下之所授倦厌是因为容少均作为老师未曾善加引导的过失!”   承延帝上前,拍了拍容少均的肩膀,他的笑容晦默深沉。   “少均啊,从今日起,朕要你教导的并非一个皇子,而是我云顶王朝朝的太子,是储君,是朕要交托皇位之人!”   承延帝此话一出,不仅容少均呆住了,就连云澈也怔在当场。   之前有凌子悦与锦娘猜想承延帝恐怕要立云澈为储君,召他来是想听听他这小孩子对朝政有什么远见,是不是可塑之才,但万万没有料到,承延帝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地告知容少均要封云澈为太子。   “父皇……儿臣……儿臣年幼,上有八位兄长,废长立幼儿臣只怕难以服众……”   承延帝止住了他,叹了口气道:“澈儿,朕不会将皇位传于成郡王,因为这有违国法祖制不但会引起国家动荡更会给那狼子野心的戎狄机会。朕也不会传皇位于云映,因为云映他生性淡泊,对皇权无所眷恋也就不会尽力去维护我云顶王朝朝的稳定。至于你其他的几位兄长,他们眷恋的是皇室带给他们的荣华富贵,心无大志。朕选择你,给你取名为‘澈’,不仅仅是希望你的心境如同河水一般清澈,更是要你明白上善若水从善如流的真正含义。不是要你无为而治,而是要你明白,所谓水,流入怎样的容器就能成就怎样的形状,审时度势,应时而变!更是希望你带给我内忧外患的云顶王朝最为彻底的改变!”   云澈睁大了眼睛,蓦地在承延帝面前跪下,“儿臣,明白了!”   帝王之术在于高深莫测,没有人能揣测到承延帝心中所想。他可以在酒醉时称百年之后将封承郡王为摄政王来试探镇国公主,也能对宠爱多年的程贵妃恩断义绝,更能将毫无过错的太子废位。   而就在此时,他完完整整事无巨细地将他的想法告知云澈。云澈也在这一日了解到了承延帝真正的心意。   “澈儿,朕要你跟着容少均学习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记住了吗?”   “儿臣记住了!”   不过数日,承延帝便下旨册立洛嫔为皇后。立后大典虽然并不十分华贵奢侈,但却极为隆重。百官朝贺,洛皇后坐于承延帝身侧,笑容娴雅,颇有德仪天下之势。   现下的洛皇后并未像程贵妃那般骄纵,反而越发谨小慎微。她知道自己有今日得来不易,必须在承延帝面前维持温柔娴熟善解人意的形象。纵然有宫人们往她寝殿添置用度,她也婉拒,并私下提点弟弟洛照江不可私下收受金银,必须给洛氏一族留下清廉的形象。   凌子悦每月的月末可回到云恒候府探望父母。   这一日,她刚回到府中便被父亲叫去书房。云恒侯屏退左右,只留下父女俩。   “孩子,你可知道洛嫔被册立为皇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九皇子很有可能被立为储君。”   “若是这样……你还跟随在他身边,凶险将多过以往数倍!不能再拖了孩子!难道你还要等到他日太子即位,你做了他的臣子就再难……”云恒侯吸了一口气,将一个瓷瓶摆在桌上,“这是为父花重金配制的药粉。你可审时度势,在必要时将这药粉服下,便可全身高热不止。九皇子对你颇有情谊,自不会让太医诊治你而身份败露招致灭门,一旦将你送回云恒候府,不出数日,为父就奏报宫中说你病役,将你安置才帝都城郊的别院,可否?”   凌子悦盯着那只瓷瓶,伸出手将其收入袖中,不做言语。    15、终究是女子   云恒侯吐出一口气来。他的女儿自小便聪颖明慧,他将其视若掌上明珠,得知其母令其女扮男装代兄入宫候选皇子伴读,他心惊胆战。他惶恐的从来不仅仅是凌氏满门的性命,更多的是女儿的安危。她的聪颖也使得她得到了云澈的信任,从而即便身份被识破至今安然无恙。但终究是女子啊!   凌子悦回到房中不久,就有人敲开房门。入内者,正是长兄凌楚钰。   “子悦……”凌楚钰扯起唇角,来到凌子悦身边,“虽然这么唤你很怪,但是为兄现下也只能这样唤你。”   凌楚钰虽是云恒候的嫡子,却从不像主母那般霸道,相反待凌子悦兄妹相当亲厚。当日他看见弟弟凌子悦的尸身从河中捞出时,悲痛欲绝。在妹妹子君代替凌子悦入宫之后又经常借故随父亲入宫探望她,施与不少钱帛给宫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对妹妹多加照顾。   凌子悦是感激这个兄长的。   “不知兄长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想好好看看你。”凌楚钰叹了一口气,“是为兄不好,当日未能看顾好子悦,才令子君你……”   凌子悦捂住凌楚钰的嘴巴,笑道:“兄长想太多了。凌子悦就在此处。”   凌楚钰点了点头,兄妹二人默然不语。   “其实父亲的计谋很容易就会被云澈猜透。除非他有意放你走,不然只怕你不得脱身。”   “他若真心待我,为何不肯放我走?”   凌楚钰叹了口气道,“可怜生在帝王家。至高处寂寞孤冷,云澈如何不懂。他已经习惯了你,你了解他,凡是为他着想。他越是真心待你,就越是放不开你。”   凌子悦低下头去,“阿璃可不似兄长所形容的这般多愁善感。他心怀天下,而我不过是他愿景中的浮光掠影。”   凌楚钰蹙起眉头扣紧她的手,“别怕,无论发生什么,倾尽所有,你都是我的弟弟,我会倾尽所有保护你!”   一声“弟弟”令凌子悦百感交集,“多谢兄长!还请兄长在府中多多照顾我的母亲!”   月初,凌子悦被云恒候府的马车送至宫门口,锦娘已经恭候多时了。   “锦娘?你随侍在殿□边怎么反倒来这里了?”   “殿下怕你太眷恋云恒候府不愿回宫,特命锦娘在此守候。倘若你过了时辰还未回来,锦娘就要亲自去将你请回来了。”锦娘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   凌子悦唇上含笑,心中却明白云澈只怕已经在疑心自己会离开了,而父亲的计策更加难以实行。   刚回到云澈处,凌子悦就被他拉入门中,鼻子撞入云澈的怀抱,凌子悦一阵头晕眼花。   “殿下?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锦娘将门阖上,云澈拉着凌子悦在案几边坐下。   “你可知道成郡王云谌密谋联络诸侯,囤积兵马修建栈道通往帝都,意欲起势!父皇大怒,连番派出使臣前往承郡王的封邑,就连父皇最为信任的卫尉林肃也派去了!”   当日镇国公主寿辰,成郡王云谌从封邑来到帝都向母亲贺寿。家宴之上,承延帝假意借醉说为了感激镇国公主的养育之恩,打算封成郡王为亲王,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就由成郡王作为摄政王辅佐少主,享百官朝拜。云谌大喜,可御史大夫却直谏说自古亲王只有君王的亲兄弟才能受封,成郡王若受封为亲王有违祖制,一旦开了这个先河,所有郡王都要求被加封为亲王,岂不是要天下大乱。群臣附议,承延帝十分为难,好在镇国公主出言相劝,说陛下给与成郡王的已经够多了,再多下去就要成为天下人的话柄了。成郡王失去了加封亲王的机会,耐心渐失。   “皇后娘娘面对此情形必然按兵不动。成郡王一直觊觎皇位,一旦真的被加封为亲王再凭借镇国公主的影响力,朝中声势必然高过少主,有一日登上帝位犹未可知。如果能借势铲除了他,待到殿下被册立为储君他日君临天下少了成郡王这个威胁,自然皇位能稳固许多。”凌子悦又想了想道,“皇后娘娘的想法殿下自然清楚的很,为何还要来问凌子悦?看来有什么变故?”   “可我却不认为这是扳倒成郡王的好时机。”云澈握住凌子悦的手,他将心中想法告知,说明他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的目光太深,深到不再如同日光中的溪水清澈见底。   凌子悦顿住了,她不着痕迹咽下口水,轻声道:“因为镇国公主还在,没有人能扳倒成郡王。”   朝堂之上权力之中变化莫测,要做对一件事情也往往要在合适的时间。如同制衡成郡王,太过心急也指挥使得其反。   “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这么想?”云澈伸手捏了捏凌子悦的鼻子,这个习惯至今他都没有改变。   凌子悦捂住鼻子退后到云澈不及的位置,正襟道:“我猜想,阿璃的道理必是倘若成郡王落马,从中获利最大的便是皇后娘娘与你。镇国公主纵然怨恨皇上,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于是会将丧子之痛归咎于皇后,到时候别说阿璃你还能不能登上太子之位了,若是镇国公主命自己的心腹朝臣针对洛皇后,到时候你们母子在这宫中只怕凶多吉少。”   “这么说来,子悦你也是赞成让母后前去为成郡王求情的?”   “子悦不赞成。”凌子悦正色道。   “你不赞成?”云澈颇为讶异。   “阿璃你想啊,他日你与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成了亲,羽年在你的新婚之夜便对你说要善待某个臣子要饶过哪个罪臣,你心中会不会觉得羽年想要干涉你的政事?”   云澈蹙起眉头,“提云羽年做什么?她只会命令我做什么,何曾想过求我做什么。更何况我也不想娶她!”   “我举这个例子是让你想一想后宫女子若是在陛下面前说政事会有怎样的后果。”   “女子又怎么了?说的对说的有理为什么不能听?难道君王自身对他人的进言就没有判断力了吗?你对我说的,我会听会想会判断,从未行差踏错!”   “殿下!我并非后宫女子……”凌子悦一时语塞,一向流利的口舌竟然堵在原处。   云澈这才笑出了声,方才他是在拿凌子悦开玩笑。   “阿璃!你以后若再问我什么我也不答你了!”凌子悦正要起身却被云澈拉住了袖口。   “别气别气,我就是看你与我想到一起去了,才与你玩笑的。你说的没错,母后才刚刚被册封,若是此时参与到父皇与成郡王的斗争中去,实在不合时宜。我就是在想要怎么做才能既替成郡王求了情,又能让镇国公主知道是我母后做的人情?”   凌子悦抿唇一笑,俯身覆在云澈耳边道:“那就去找宁阳郡主啊!”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云澈耳边,云澈只觉得心神震动,还未缓过神来,凌子悦已然坐了回去,一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模样。   “好!我这就去同母亲说!”云澈起身离开,凌子悦望着他的背影。   她知道,他正一步一步朝着帝王之路迈进。   一切不可逆转。   诚如凌子悦所预料,宁阳郡主引用开国皇帝元光帝善待勾结戎狄意图谋反的亲弟弟还封其为亲王,后来就是这个弟弟一力辅佐元光帝的太子登基的故事请求承延帝绕过成郡王。承延帝本就为难,他不可能真的将成郡王法办,这样得罪了镇国公主也会被天下人议论说他擅杀兄弟。于是他下诏令命成郡王交出煽动其勾结其他诸侯的谋士,以这些谋臣不安于郡国以口舌煽动郡王为由,密令处死,并从朝中派出大臣前往成郡国出任国相。   镇国公主本因成郡王之事忧心,与朝中心腹之臣商议如何找借口令承延帝原谅自己的儿子,如今这结果令镇国公主大喜过望,再得知宁阳郡主是受了洛皇后的委托才说服了承延帝,原本介意洛瑾瑜出身的镇国公主忽然觉得这个皇后其实不错。宁阳郡主趁热打铁,说服镇国公主理应让陛下册立洛嫔之子云澈为太子。   镇国公主听至此,心中闷闷不乐。   宁阳郡主赶紧劝说道:“母亲,人人都道成郡王是为了做摄政王图谋皇位所以才与其他诸侯过从甚密也才有了那些对陛下不敬的书信,若是您同意了册立云澈为太子,不是正好堵了悠悠众口,省得他们总在背后议论成郡王,也是为了成郡王的声名考虑啊!云澈不还年幼吗?以后还要仰仗成郡王辅佐,您何必不做个顺水人情呢!既成全了陛下,又为成郡王正名?”   镇国公主一听便觉有理,终于勉强点头同意了。   这一晚,凌子悦还是睡在自己的寝居中。   云澈独自坐于榻上,看向锦娘。   “锦娘,为什么子悦最近与我疏远许多。每日放课他便回去自己房中,平日里也不与我玩耍,就连带她去看禁卫军操练她也没什么兴趣的模样?”   锦娘叹了口气道:“子悦她为何会这样,殿下又怎会不知?”   “她是怨我占了太子哥哥的太子之位?”   锦娘微微摇了摇头,替云澈盖上被子,“殿下还是不要多想了,早早睡吧?明日容少均还要与殿下授学。”   “听说……镇国公主向父皇提了那件事?”   “是啊,宫中早就传开了,陛下甚至命典仪着手准备你的册封大典了!”   云澈沉下脸来不说话。   这一年的四月,云澈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那日清晨,延绵不绝的春雨停歇,阴霾远去,云丛中一缕金色落入帝宫,逐渐渲染出一片明丽。整个帝宫在日光的垂青下熠熠生辉。   锦娘打开云澈寝殿的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张罗起云澈的衣衫。   整个寝殿忙的快要翻了天。宫女们有的给云澈梳头,有的为他擦拭脸颈,有的替他整理衣袖,云澈张开手臂,看向殿门。   凌子悦就站在门口,逆着光,云澈看不清她的脸。   “子悦!你怎么不进来!”   凌子悦这才迈开脚步,她的唇上是淡泊之至的笑容。   “这么多人围着你团团转,怎的还要我进去添乱?”   云澈扬了扬手,宫人们便退了出去。锦娘知道云澈有话要对凌子悦说,只是嘱咐莫要时间太长便也退了出去。   “子悦,你怎么了?”云澈上前一步,凌子悦便退后一步,四下张望像是要找到什么出口一般。   云澈心下急躁,一把将凌子悦拉到了身边,“子悦,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双手按住凌子悦的脸颊,逼她正视自己。   “有人对我说……帝王之心最为薄凉。”    16、储君   这一刻,凌子悦想到的是仍在冷宫不得见承延帝一面的程贵妃。终有一日,云澈也会成为承延帝那样的上位者。   君心似铁。   云澈吸了一口气,将凌子悦紧紧抱入怀中,极为用力。   “子悦,父皇喜爱的是程贵妃的貌美,而不是她多年相伴的时光。父皇记得的是程贵妃的骄纵,却未曾想过那是程贵妃对父皇毫无保留的信任。父皇眷恋的是程贵妃曾经的柔情蜜意,而非多年之后浓情退却的平淡。云澈不是父皇。也不会成为像父皇那样的君王。”   凌子悦仰起眼睛,她从未想过云澈竟然能这样去看待承延帝与程贵妃之间的缘起缘灭。   她甚至以为,云澈只会觉得程贵妃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但恰恰相反,云澈心中同情的却是程贵妃。   凌子悦伸手替云澈将衣襟整好,漾出一抹笑来。   “日后这天下便是你的,是败是兴,是辱是荣,全系与你。”   云澈闭上眼,额头与凌子悦相碰,“子悦,你要一直在我的身边,一直一直看着我……不要让我变成不想变成的样子。”   “嗯。”凌子悦轻声回答。   “现在,我长的像父皇了吗?”   凌子悦睁开眼,一寸一寸描摹着云澈的五官。原本细致柔美的脸庞上已经有了锐利的英气,每一丝起伏都酝酿着颠倒乾坤的力量。   “不,殿下不像任何人。”   云澈笑了,他的手指掠过凌子悦的眉梢,什么也没说。   锦娘敲门催促,凌子悦松开了云澈的手,目送他离去。   从今日起,他不再是九皇子,而是当朝的太子,云顶王朝的储君。   云澈接受太子金印,受百官朝贺。   端坐于承延帝身旁的洛皇后知道,这并不是他们洛氏荣耀的巅峰,而是荣耀的开始。她看向叩首跪拜的弟弟洛照江,抿起一抹笑来。   容少均被认命为太子太傅,但是镇国公主对这一决议不甚满意,又让承延帝认命她的心腹为太子洗马,其他老师均为以文御武学派。镇国公主的势力仍旧占据朝中的主要位置。   册封典礼结束之后,云澈也由原来的寝殿搬到了太子宫。   凌子悦本在自己的寝居中温书,却见着一群宫人进来向她行礼,随即开始搬她房中的东西。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凌子悦站起身来。   一个内侍告诉她这是太子的意思,太子既然换了寝宫,凌子悦这位太子的伴读自然也要挪地方了。无奈之下,她只得随他们而去。   凌子悦来到新的寝居,仍旧与云澈的寝殿比邻,只是比起从前不知大出多少倍。书案后是整整一面墙壁的檀香木书阁,堆满了书简,早已分门别类。   床榻比从前宽上许多,床褥也极为柔软,看那质地只怕是宫中珍品。   紧接着宫人们又将不少新制的衣物送了进来,源源不绝。   食案上也添置了不少点心,制作精巧香味扑鼻。   凌子悦站在寝居中央,看着这些进出不绝的宫女内侍们,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子悦,喜欢这里吗?”   云澈的声音响起,那样清朗的声调,宛若从高处坠下。   凌子悦回过,急忙行礼,“凌子悦参见太子殿下!恭贺太子殿下!”   那一刻云澈喜悦的表情隐没,“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鱼贯而出,原本喧嚣忙碌的寝居瞬间安静了下来。   云澈缓缓行至凌子悦面前,手掌轻托起凌子悦的脸颊。   “子悦,我还是从前的云澈,没有变过。所以我还是想你叫我阿璃。”   凌子悦弯起唇角,“殿下已经是太子了。在外人面前凌子悦自然不能没了礼数落人话柄。”   听她这么一说,云澈才宽心一笑,拉着凌子悦来到那书墙前问道:“子悦,你喜欢吗?这是我让他们从藏书阁誊抄下来的副本。以后你若想看书在这里就行了!”   凌子悦还未及开口,云澈又将她拉到床榻边,“你再看这张榻,比从前你那张宽出不少,以后我与你躺在一起谈天说地,你就没借口说我挤着你了!”   “殿下……”   “怎么了?子悦?你不高兴?”   凌子悦蹙起眉头,“殿下刚刚成为太子,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在看着您。子悦不过小小的伴读,寝居内却如此铺张,他人看了会将子悦当做谄媚之人,议论云恒候府因为庶子做了殿下的伴读而扶摇直上,更有借口对太子诟病!”   云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凌子悦说的是对的,她最担心的其实不是自己的名声或者家族声誉,而是他云澈。成为太子,并不是宫廷斗争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要平安走到最后,他不能犯任何错误。   “殿下,将这些名贵的陈设运回去吧,且看看哪位娘娘那里还有需要,送去便是,还可做个人情。这里的点心小食也不用放这么多,子悦虽喜食甜,但也不可能吃下这么多。殿下不如将它们送去皇后娘娘还有镇国公主那里,以表孝心。”   “你都为我打算好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云澈虽然不悦,但只要凌子悦还在自己身边,其他的又有什么呢。   “还有那……”   云澈见凌子悦目光瞥向那张床榻,赶紧开口道:“诶!那张床可不能搬走!不然夜里我可是会掉到地上去的!”   凌子悦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是说那些锦被,送去给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吧。别让宁阳郡主觉着阿璃你一朝成为太子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云澈撇起嘴巴,但是那声阿璃还是唤得他十分开心,“真是烦人!那花色还是我特意为你选的呢,多素雅啊!云羽年就喜欢那些看的人眼花缭乱的绣饰,送这个给她,真是糟蹋!”   凌子悦轻声一笑道:“好啦,子悦是个恋旧的人,从前那床被褥是我母亲亲自为我缝制的,离了它,我会睡不着的。我根本不需要新的锦被。”   云澈憋着不说话了,凌子悦招来宫人将那床锦被搬了出去送往宁阳郡主府。   经过这一日,云澈便是真真切切的太子了。   而他学习课业的地方也不再是学舍,而是太子宫内。而云澈对于学习的欲望也远远高过以往。   从前在学舍中,容少均授学的内容颇为中庸,皆是镇国公主所希望的以文御武无为而治之说,使得云澈对他的授课不抱有任何希望。但是令他想象不到的是,成为太傅之后的容少均简直变了一个人。不但言谈幽默,且多借古讽今,并将所有道理与朝代更迭结合起来,云澈倒是听的津津有味。但是当容少均提到开国皇帝元光帝的治国之策“政治贵清静而民自定”时,云澈却实在无法赞同。   “元光帝这一国策若用于今日的云顶王朝已经勉强,看看我云顶王朝边关不时受到戎狄侵扰,北疆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他们如何‘自定’?若朝中大臣们个个只想清净,君王无为而治,只怕戎狄铁蹄要踏穿我云顶宫了!”提及此,云澈义愤填膺。   容少均忽然顿住了,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一直平静的神色骤然沉冷下来,他在云澈面前跪下道:“殿下,臣一直以为殿下只想做个安乐君王,固守陈规,无功无过。但听太子今日一席言,似有大志向。是微臣看轻了太子!”   云澈与凌子悦相视,顿然明白容少均一直在试探云澈并且有所保留。但这怪不得容少均,他作为太傅立场尴尬,教的好了自然无事,教的不好或者不合乎镇国公主心意了,容少均不止官爵不保,只怕还会连累家人。   “老师!”云澈蓦地在容少均的面前跪下,“父皇曾经说过要云澈跟着老师学习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并非某种学说某一思想,只望老师能审时度势,教习云澈真正的为君之道。”   容少均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此刻他的神情异常凝重认真。   “殿下可知道北疆二十四郡为何修筑城墙连成一气?”   “自然知晓。当年赵云谦归隐之后不久就病故了,自赵云谦之后我云顶王朝再无用兵之材。戎狄数次侵犯北疆,为了鼓舞士气,元光帝御驾亲征,大军还未抵达北疆,戎狄铁骑便已经踏破二十四郡,埋伏在了元光帝行军的路上,元光帝被围困于九重山,当时的丞相割舍了二十四郡之外的大片草原送与戎狄,又以我云顶王朝宗室女子封为公主和亲戎狄以保一时太平。”说到此,云澈不自觉咬紧牙关,这一段历史无论对哪个天子都是耻辱。   “那么殿下可知我们送去的公主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容少均顿了顿,云澈与凌子悦皆不自觉伸长了脖子。   “戎狄的单于大肆挥霍公主和亲带去的财物,然后再将公主送给他的侍卫饱受□。公主不甘受辱自尽而亡,戎狄的单于却还敢写信要求我朝再送去和亲的公主。”   凌子悦本以为云澈会拍案而起,没想到他异常沉冷,“他们要的不是和亲,而是借和亲为由无止尽的勒索。”    17、因地制宜   容少均叹了一口气,沉痛道:“只可惜,元光帝回到帝都之后便生了重病,朝臣不敢擅与戎狄开战,一方面北疆二十四郡悄悄修建防御工事,另一方面我朝丞相是派出了较之之前三倍的和亲队伍前往戎狄,而戎狄单于却以和亲者并非真正的公主为由进犯北疆。当时的丞相只得悄悄准备了大量的财务送去平复戎狄单于,戎狄退出北疆,我朝便将二十四座城池连夜连成一气,戎狄方被挡在北疆之外。”   凌子悦愣住了,戎狄纵然贪得无厌,云顶王朝的策略说好听叫忍辱负重,说不好听就是丧权辱国根本没有真正与戎狄一战的决心。否则开赴北疆的是军队而不是修建城墙。   凌子悦知道这段史实被容少均道出,刺激的不仅仅是云澈的自尊,更加坚定了他踏平戎狄的决心。   云澈始终神色深沉却不发一言,容少均地下头来跪于云澈面前,久久不起。   “一道城墙,是我云顶王朝自我满足的借口,是退守的理由!城墙又何止存在于北疆二十四郡,它也在那些达官显贵皇亲贵胄的心中,他们觉得一个女人一些钱财能换来的和平如此廉价,为何不要!于是将自己的尊严血性也限于北疆!终有一日,我云顶王朝的铁骑必然突破北疆的防线,直捣戎狄王帐,要它永生永世不敢来犯!”   云澈之言,不在壮志满怀,他所说的不是一个理想,而是他必然要达到的目标。   容少均肩头一颤,他总算找到了,找到了一个不安于现状,一个不仅仅是执着于朝中党派争斗,一个有宏图大志的君王。   “太子有如此雄心,微臣马首是瞻!”   凌子悦看在一旁,她很清楚云澈已经是太子了。若是要顺利登上王位完成理想,必然还得志同道合的臣子以及谋士集团。容少均掀开了这一序幕。   当天夜里,凌子悦坐卧于榻上翻看书简。寝居的门呼啦一声被推开,她无需抬头也知道对方是谁。   “子悦,我睡不着!”云澈拉开凌子悦被子的一角便挤了进来,逼着凌子悦靠向墙边。   “哦。”凌子悦明知道他睡不着的原因却装作不介意的模样继续翻着竹简,云澈不耐烦了,直接将她手中书简夺过。   “这些书简有什么好看的!”云澈一摊开才发觉那竟然是《陆氏兵法》   这本兵法乃是上古兵圣陆涛所著,对后世影响深远。就连云顶王朝的开过功臣赵云谦曾经花了整整三年时间闭门不出研究其精髓。   “还给我。”凌子悦正要去拿,云澈却将书收到身后。   “你竟然看《陆氏兵法》?看兵法做什么啊?”云澈明明知道答案却还要刻意询问。   “他日抗击戎狄,不懂兵法如何审时度势学以致用?”   云澈将《陆氏兵法》放到一边,拉过被子盖住两人肩头,“子悦,《陆氏兵法》就在那里,今日不看它明日也还在。只是我心绪沸腾,不与你说话,只怕要辗转反侧至明晨了。”   侍奉云澈的宫女将灯火熄灭,凌子悦再不得看书了。   “子悦,元光帝允丞相割舍土地以钱财讨好戎狄,他心中真的忍得下来?”   凌子悦莞尔一笑,侧身与云澈面对面道:“心中愤懑之情绝不亚于阿璃你。”   “那他为何这么做?被戎狄围困在九重山吓怕了他?”   凌子悦垂下眼帘,“若百姓真的知道这三次讨好戎狄的经过,只怕他们不再信服我们的王朝了吧。只是我却觉得元光帝却能人所不能忍。他并非出身贵族,身逢乱世揭竿而起,除了胆识他比那些终日享受荣华富贵的王侯更懂得民生疾苦,所以也不希望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忍耐已经是他的专长。忍辱方能负重。当年戎狄之于云顶王朝是不可战胜的,我朝的人力国库都还做不到以举国之力抗击戎狄的实力,若是硬碰硬鱼死网破将日后的翻盘的本钱都输掉了,还有什么意义。元光帝当日之辱,就是为了殿下你他日之荣!”   云澈原本沸腾着无从宣泄的心绪忽然瞬间平静了下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子悦。你想我不要深陷意气之争,而是要为日后战胜戎狄做足准备。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朝中大臣们分系庞杂,与君王都未必一条心;国富民强才经得起战争的消耗;出征戎狄也必定要有名将,如果用旧时的战略赢不了戎狄,就要用新的方式!”   “还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阿璃你还要多了解戎狄。这个敌人的性格,他们烧杀掠夺时有什么特点。戎狄人也是人,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文化是怎样的。了解的越多,你就越容易赢过他们!”   云澈看着凌子悦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得笑了。   凌子悦带给他的是一种安全感,让他知道这世上始终有一个人,他们做着相同的梦。   云澈还想要再说什么,发觉凌子悦已经合上眼睛进入了梦乡,鼻间发出轻轻的鼾声。下意识,云澈侧过脸靠了过去,他轻轻抿上她微启的双唇,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惊动他们的梦。   他顿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心脏狂跳奔袭狂涌。   那是云澈这一生所感受到最柔软的事物,即便许多年后他不经意回想起这一刻,仍旧觉得有什么要从他的胸膛里撞出来。   随着乞巧节的到来,云澈这个太阳落入河水化为琉璃的太子也迎来了生辰。   宫中对太子的生辰自然看重,四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国舅洛照江府上收到的贺礼多到十几车都运不完,权势为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利益。相较于他,洛皇后显得内敛许多,对承延帝请求说太子的生辰只要一家人吃一顿饭便可,无需如此铺张,使得承延帝越发觉得她勤俭贤淑。但是既然已经下令筹备,承延帝道这宫中也确实需要些喜庆之气,也让一直见不到成郡王的镇国公主高兴高兴。   一大早,云澈便前往镇国公主处请安。   她精神倒是很好,招呼云澈上前,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顶。   “长大了……上次我摸你的时候,你才在这儿,现在有什么高了!”   云澈亲热的抱住镇国公主,但他心中明白自己并不是她心中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一直是自己的小儿子成郡王,甚至于废太子云映作为娣长孙对她而言都重要许多。又或者换一个说法,云映无心朝政,更方便他日成郡王上位。而云澈也看了太多镇国公主对承延帝政事的干预,所谓的无为而治以及孝治天下的仪德反而绑住了为君者的手脚。   “澈儿,这些时日,你的太傅都教了你些什么啊?”   云澈暗自发笑,他来之前,凌子悦就对他说一定要表现出对以文御武的推崇,否则惹这位镇国公主不悦了,只怕太傅容少均会受到太后责难。   在没有足够实力,羽翼未丰之前一定要忍。忍住心中想要改变的欲望,忍住想要突破一切束缚腾飞的欲望。   “太傅要云澈博览众家所长,取其精华,心有所思才可有所领悟。而众家之中,太傅主要教习云澈以文御武,不以强权逼迫百姓,凡是如水流川,润化万物,以自然之法教化万民。”   镇国公主露出一抹笑意,拍了拍云澈的肩膀道:“这些是太傅教你的,那么你自己又有什么领悟呢?”   云澈心中好笑,这个问题昨天夜晚凌子悦与自己躺在床上聊天时就曾经讨论过。凌子悦知道云澈是一直不大喜欢以文御武之说的,可那一晚她却笑称云澈就像个孩子,对于自己不赞同的事物就连好的部分都一并否决了。学说并无优劣,主张亦无对错,用的人不同达到的效果不同,评判的标准也应是因地制宜顺应国情政局。   “云澈认为虽然元光帝的天下是马背上得来的,但是在马背上却未必能守住我云氏江山。当下与前朝的群雄割据不同,攻守已然易术,以武慑人只得一时,以道化人才得长久。”   镇国公主听闻其言,喜上眉梢。但是她却没想到云澈话中有话,一个“道”字,指的并非一定是以文御武,而是任何一种能够助其平定天下治擅国家的理念。   待到云澈离开承风殿,镇国公主帘幕之后的宁阳郡主缓缓走出来,跪在她的身边。   “母亲,你看澈儿可好?配得上我的羽年吗?”   “配得上,配得上,我看这孩子聪明的紧,又好学!”   在镇国公主看来,如果羽年做皇后,成郡王作为皇后的舅舅,他日成为摄政王的机会就会更大。她必须小心翼翼将云澈控制起来,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   出了承风殿,云澈便望见凌子悦与锦娘守在宫门边。   “子悦!”云澈此时再见到凌子悦只觉得心中喜悦,“你等了我许久吗?”   凌子悦浅浅一笑,云澈只觉得她像是要融化在这日光之中。   “太子,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正在皇后娘娘那儿,娘娘嘱咐太子若是向太后请完了安,就上她那儿去。”   云澈一张欣喜的脸瞬间就变了颜色。   “什么?云羽年?连个生辰都不让人舒心么?”   前几日云羽年跟随母亲进宫,本欲与云澈玩耍。但是她玩的都是些小女子的游戏,而云澈喜好的却是听有识之士谈天说地再不然与凌子悦同去校场看兵士操练或是入上林苑游猎。只是自从被立为太子之后,云澈生活的中心皆放在学习上,鲜少射猎了。   “走,子悦,我命人在宫前设立了箭靶,不能去上林苑我们就在宫中射箭吧!”   锦娘赶紧给凌子悦使了个眼色。宁阳郡主在镇国公主面前的地位不容小觑,云澈母子能够平步青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宁阳郡主的支持。云澈势必是不能冷落云羽年的。   “阿璃,我也很久没见过云羽年了,她上次从我这儿取走了我母亲送给我的药囊,我……想问她要回来。” 18、爱屋及乌   云澈自然记得那个药囊,里面放了些驱虫的药草,上个月云羽年来云澈处玩耍,看见凌子悦腰带上的药囊,喜爱囊上的绣图,便不说二话抢去了。但凌子悦何尝不知被云羽年取走的东西向来有去无回,她对云澈这样说,不过是找个借口让云澈去陪云羽年罢了。   云澈心中虽有气,但也明白凌子悦是在我自己好,只得闷声道:“去就去吧!不过要用完午膳,午憩之后再去!”   午膳之后,云澈又磨蹭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来到洛皇后处,果见云羽年坐于案上,两条腿轻轻摇摆,正指手画脚地要宫女们将皇后宫中的点心搬走。   云澈见此,不由得蹙眉。   倒是凌子悦在一旁小声调笑道:“阿璃,见到你心爱的云羽年怎么这副表情?”   云澈咬了咬牙,闷声道:“当初也不知怎地,觉着她娇小可人,却未识得她混世魔王的真面目!”   “哦,凌子悦可听说国舅爷用东海的夜明珠雕琢成一只极为精巧的鸟儿赠与宁阳郡主呢!”凌子悦明显是在拿云澈与云羽年开玩笑,宫中有传言说云澈是坠入河中的太阳化身的琉璃,只有云羽年这只仙鸟将他衔起,他才能回到空中。暗喻云澈如果不娶云羽年就登不上帝位。   “你再说!”云澈恶狠狠瞪过眼来,却对上凌子悦唇角的巧笑,顿时气不起来了。   “阿璃——”云羽年见着云澈来了,蓦地从桌上一跃而下奔了过来,眼中满是期许的神色。   云澈略微向一旁躲在了凌子悦的身侧,这也引得云羽年不满,略带蛮横地将凌子悦推开。   “你在我母后宫中搬什么呢!”云澈蹙眉道。他不满意洛皇后对宁阳郡主以及她女儿的妥协与忍让,尽管他很清楚洛皇后为什么会这样。   洛皇后笑意盈盈走了过来,“我只是告诉云羽年,这些点心都是澈儿你爱吃的。谁知道云羽年听了之后说那她也爱吃,全部都要带走呢!”   “为什么?宁阳郡主府中的比这里的点心好上数倍!况且爱吃点心的不是儿臣,而是……”   云澈还未及说出凌子悦的名字,凌子悦便开口道:“太子殿下,那是羽年对您情谊深刻爱屋及乌,才会觉得您喜欢吃的点心才是最好吃的。”   “阿璃!我们去玩吧!”云羽年被凌子悦说的脸红了,赶紧转移话题。   “玩什么?”云澈坏笑着欺向她,“骑马你会吗?”   云羽年摇了摇头。   “射箭你会吗?”   云羽年还是摇头。   云澈更得意了,“那蹴鞠你就更不会了!”   “我会投壶!”云羽年知道小女子的游戏必无法引起云澈的兴趣,只得赶紧说一个男子的游戏。   “投壶?上次你投壶时每投必不中,输了还哭鼻子,我才不跟你玩投壶呢!”   “那玩什么?”云羽年拽住云澈的衣袖。   “那就玩捉迷藏吧。你来藏,我来找你!若是晚膳十分我还没有找到你,你就赢了!”   “那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你赢了……那你想怎样?”   云羽年得意道:“如果我赢了,便要你将那柄弯弓送给我!”   “行!”   云羽年想要那柄弯弓是希望云澈没了弯弓就会少惦念着骑射挤出更多的时间陪她玩耍,但是对于云澈而言,没了这一把,他还能得到无数把。   待到云羽年藏起之后,云澈拽起凌子悦便跑走了。   “阿璃!阿璃!”   “我们快跑,不然被她发现了这一整天都不得安生!”云澈紧紧扣住凌子悦的手腕,不理会一众跟在身后的宫女太监们。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他们越是叫喊,云澈就越是烦闷,他一把将凌子悦拉到一处假山后蹲下,一手揽住凌子悦的肩膀,另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凌子悦只觉得云澈抱的极为用力,几乎要将自己的骨头都捏碎。   好不容易那群宫人们跑远了,云澈才拉着凌子悦站出来。   “真烦,我的生辰难道不能随我的心意吗?”   他此时只想去个清静的地方,一个没有皇亲贵胄拜贺,一个没有宫人忙碌奔走,没有宁阳郡主权势所及的地方。   “阿璃……你这样做,云羽年会伤心的!”凌子悦有些担心道。   云澈叹了口气,手指沿着凌子悦的眉梢划过,将她奔跑时耳际的碎发向后掠去,“子悦,我不可能让这世上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也没有精力讨好所有人让他们都快乐。”   凌子悦低下头去。   “今日太后问我对以文御武有何见解,我才想到那日同榻笑谈时你说我就像个孩子,不喜欢的东西就连它的优点也一并否决。”云澈与凌子悦靠着假山,一抬头望见的便是无垠天空,飞鸟掠过不留痕迹。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凌子悦笑着问。   “子悦,你是特别的。”   “怎么特别了?因为我明明是个……”   凌子悦还未说完,云澈便点住了她的嘴唇。   “因为你让我心中有个界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让我不去过分执着自己的想法,用更加冷静的目光看待一切。”   凌子悦愣在哪里,云澈却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蓄势待发,随时冲入天际。   “走吧!子悦!”云澈将凌子悦拉起。   “去哪里?”   “不知道!去一个人少一些安静一些的地方!”   云澈带着凌子悦去向帝宫北面。北宫本也是后宫嫔妃住所,然作为帝王承延帝颇为自爱,所纳妃嫔并不多,而北宫距离云顶宫较远,居住在北宫的多为不受宠的妃子,不少宫舍甚至是空置的。   两人一路小躲小闹,绕过正在忙碌的宫人们。越是向北,就越是有一种繁华远去的感觉。北宫显得清冷,虽有飞阁与其他宫殿相连,但却宛然另外一个世界。大部分殿门紧闭,花园中草木虽然也被悉心呵护,却没有云顶宫与承风殿那般花开不败的喧嚣。   “真的人少了许多!”云澈与凌子悦倚着一座宫殿的殿门,这里来往的宫人甚少。   不远处的池中亮光点点,云澈伸长了脖子,“那是什么?”   “约莫是乞巧节宫人们放的河灯吧!”   “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若是在皇后娘娘的长鸾宫或是镇国公主的承风殿,宫女们放河灯想必会受斥责。而北宫这边管束不严,宫女们也就随意一些。”   云澈拉着凌子悦好奇地一个殿门一个殿门走过去,来到了宫女的宫舍。几个宫女正说笑着制作河灯。听她们言谈中所言,她们制作河灯的材料应该是来自后宫废弃的布料。   云澈侧目望向凌子悦,这才发觉她正极为认真地看着那些宫女,云澈这才想到若是凌子悦还在云恒侯府,现在大概就似这些宫女一般,在帝都的河边放河灯吧。   云澈轻咳了一声,宫女们齐齐转头。其中一个认出了云澈的身份诚惶诚恐地跪下。   “奴婢……奴婢……拜见太子……”   其他宫女们也诚惶诚恐的跪下。   云澈走到她们桌前,看见了一个已经做好的河灯,极为精致,荷花惟妙惟肖。   “这河灯是谁做的?”   “是奴婢……”   “做的挺好看的,这个赏给你。”云澈将一颗小指般大小的珍珠放入那宫女的掌心,“这河灯你就送与我吧。”   “是!”那宫女欣喜之情难以言喻,这样一颗珍珠送回家去,足够家中几年用度。   云澈将那河灯捧到凌子悦面前,“走吧,我们也去放河灯!”   “阿璃……”凌子悦有些惊讶。   “你不喜欢吗?不喜欢我就还回去了!”   “喜欢!”   云澈与凌子悦来到池边,那水池并不大,池边还有几个宫女正在放灯。凌子悦跪在池边,双手合十,垂闭双眼,十分虔诚。云澈望着凌子悦的侧脸,被灯光映照得圆润融柔,心中似有什么要涌出来一般。   凌子悦缓缓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将河灯放入池中,注视着它缓缓漂远。   “你许了什么愿望?”云澈问。   凌子悦笑而不语,起身向一旁走去。云澈跟在她的身后,她越是不说,云澈就越是想要知道。云澈追的紧了,凌子悦灵巧地从凌霄阁旁的一棵树上爬了上去,三两下就坐在了树干上,得意洋洋垂下脸来。   只是云澈的脸色完全变了,“子悦!你下来!太高了危险!”   凌子悦笑道:“阿璃你胆子真小!云恒侯府中的树比这不知高多少!“   云澈哼了一声,捞起袖口,也跟着爬了上去。   凌子悦向一旁挪开位置,把云澈拉到身边,两人并排坐下。风轻如涓,远处宫阁灯火摇曳,明月升空,月光洗练在北宫的石板路上散落一片银霜。   “真好。”凌子悦扬起头来闭上眼睛。   云澈生怕她落下去,紧紧揽住她的肩膀。凌子悦眉眼婉转,星光坠落在她的鼻尖,明耀却又淡泊致远。云澈只觉着这世上万般美好,天长地久不过如此。   “阿璃……”   “嗯?”   “我饿了,我们回去吧。皇后娘娘和锦娘该着急了……”   云澈心中瞬间失落,但凌子悦所言不假,锦娘大概正着急着找他们吧,而且宁阳郡主那边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了。   “好吧。”   云澈侧过身正欲爬下去,却听得凌霄阁门被推开,“吱呀”一声仿佛在他的心上也开出一道小缝。   入内的是一名宫女和一个宫中侍卫。两人才刚将门阖上便搂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19、岁月静好   凌子悦倒抽一口气,正要喊出声来,一旁的云澈眼明手快捂住了她。   那二人如胶似漆愈发过分,侍卫吻着那宫女的嘴唇扯开她的衣衫,酥/胸半露时凌子悦只想别过头去。宫女娇吟时,凌子悦的脸瞬时红透了,低下头来倚进云澈怀中。   云澈却欣赏的津津有味,覆在凌子悦耳边,调侃道:“子悦,你莫不是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吧?”   凌子悦不做回答。   云澈与她靠的极近,他呼出的气息扫过凌子悦的脸颊,全身血气都涌了上来。   侍卫的低吼声,宫女挣扎与宽慰交织的声音涌入凌子悦的耳中。她下意识拽紧了云澈的领口,云澈低下头来,下巴抵在凌子悦的头顶,轻着声道:“没什么的,很快就过去了。”   不知何时,那宫女和侍卫完了事,穿上衣衫之后又情话绵绵半刻,约定下次幽会的时间,终于离开。   一切安静如初。   “子悦,没事了!”   过了许久,云澈才拍了拍凌子悦的肩膀。   凌子悦这才抿着唇抬起头,却不看向云澈,“我……我们下去吧……”   云澈看她的样子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害羞什么?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圣贤如父皇还不是一样?”   说完,云澈便爬向树的另一侧,来到宫墙之上。   “阿璃!你要做什么!”凌子悦望见他摇摇晃晃走在宫墙边缘,生怕他摔下来。   “去他们方才缠绵的地方看看!”   凌子悦赶紧跟了过去,两个少年摇摇晃晃走在宫墙上。   云澈回身,抓住凌子悦的手指,“别怕,不会摔下去的。”   来到墙角,两人随着梁柱滑入殿前院中。   庭院一侧乃见一棵梧桐,高大茂盛,年岁比这两个少年还长。   “若是三、四月的时候,这里必然梧桐花开,馨香满地。”云澈感叹道。   “嗯。”凌子悦也仰着头,“如果能住在这里就好了,远离宫中荣辱,岁月静好。”   云澈忽地来到凌子悦身边,将她一把抱起,惊得凌子悦拽紧他的衣襟。   “阿璃,你做什么呢!”   云澈抱着她转了一圈,哈哈笑道:“子悦,方才你躲在我的怀里,我才知道你软软的就像御厨做的红豆糯米!”   云澈这么轻松地将她抱起已经惹的凌子悦妒忌他的臂力,他又嘲笑自己软的就像御膳房的点心,凌子悦更是生气了。   她正挣扎着要落下来,云澈却垂首。他目光绵长,眼中的缱绻令凌子悦耸起肩膀闭紧了眼睛,以为云澈要学那侍卫的风流轻薄,谁知道他咬住了凌子悦的鼻尖,蓦地将她放开了。   “哈哈,子悦你肯定没跟别人亲过嘴儿!”云澈笑容更加放肆。   凌子悦恼羞成怒地转身,心中暗自咒骂云澈哪里就跟人亲过……   离开了北宫,两人一路小跑,半路上就被锦娘给逮住了。   锦娘一副恭恭敬敬的表情,说活的声调也没有起伏,三两句话却句句都指责云澈不顾太子的身份让洛皇后独自面对宁阳郡主,也让侍候他的宫女们提心吊胆。   洛皇后的寝宫里,宁阳郡主正在哄着哭闹的云羽年,洛皇后示意云澈赶紧上前哄慰云羽年,云澈立在那里,凌子悦从身后推了推他,云澈只得不情愿地上前。   “好了云羽年,我没找到你说明你赢了,我将弯弓送给你好不好?”   云羽年还是哭泣,声音比刚才还大了,“不要!你就是故意不去找我!你一定和凌子悦跑去骑射了!”   “我和凌子悦都没去过上林苑,上哪里骑射啊!”云澈没好气地说。   “那好!你若要我不生气,就把凌子悦送给我!”云羽年此话一出,不仅仅云澈顿在那里了,宁阳郡主与洛皇后也呆住了。   “你慢慢哭吧!”云澈怒了,转身就走,丝毫情面不留。   宁阳郡主虽然知道是自己的女儿过于骄纵,但是云澈连好言相劝都没有就要离去,自然生气。她正要说什么时,凌子悦却拉住了云澈。   “太子殿下,您在北宫为羽年放河灯以祈福的事情为何不如实相告呢?也免得生出这么多的误会。”   凌子悦的话令云澈停下脚步,他知道凌子悦是要为自己打圆场,也知道自己不可得罪宁阳郡主,但虚以委蛇的话他就是说不出口。   “哦,放河灯?这是怎么回事啊?”洛皇后自然要顺着凌子悦递出来的杆子往上爬。   “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与凌子悦在寻找羽年的时候,偶遇几位正准备去北宫池中放河灯的宫女。太子听闻若在乞巧节放下河灯,心愿就会得成,于是倍感好奇随他们去了北宫的乘风池。见到那些宫女们都如此诚心,太子也心动向一位宫女买了河灯。待到那宫女将河灯制好交予殿下时,已然月上云梢。”   “那澈儿许了什么心愿?”洛皇后故意问道。   宁阳郡主也跟着询问。   云澈语塞,放河灯的人是凌子悦,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他许的什么愿望,叫他从何答起?   “澈儿?”洛皇后有些架不住了。   凌子悦忽然低着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出声的模样。   “凌子悦,你说。”洛皇后太了解自己的儿子,此时能解救云澈的只有凌子悦。   “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说那日他弄坏羽年的纸鸢之后,羽年伤心了许久,之后又再未寻找到心仪的,于是从此就未曾见过羽年放纸鸢了。但是殿下觉得,放纸鸢时的羽年笑的最开心,于是他许愿……”凌子悦瞥了一眼云澈憋红的脸,故意不再说下去了。   事实上云澈与凌子悦提到纸鸢之时,说的是云羽年一直叫嚷着要宫女帮她放纸鸢,纸鸢若是跌落了她便责打宫女,实在是没有教养自私至极。   “哦,原来是这样啊,澈儿,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啊!”宁阳郡主眉弯而笑。   洛皇后赶紧接道:“唉,你让澈儿承认他为了羽年去放女孩子才会放的河灯,不是要他的命吗?”   “误会解开了就好!我还以为澈儿有多不喜欢我们羽年呢!原来是喜欢的紧啊!”如今走到这一步,宁阳郡主也不可能轻易放弃云澈,既然凌子悦都给了她台阶下了,不论真假,她也不想深究,更何况洛皇后是完全站在她这边,凡是都看她的脸色行事,何必因为小孩子之间的不和闹僵呢!   云澈闷在那里不说话,明明是他的生辰却还要在这里计算着如何说话,如此累心,云澈越发讨厌云羽年了。   好不容易家宴开始了,承延帝、洛皇后还有宁阳郡主与云羽年都去到镇国公主处用晚膳,在镇国公主面前云羽年倒是显得知书达理,云澈越发嫌恶起她与她母亲一脉相承的虚伪了。   凌子悦自然未能列席,她回到了太子宫,在自己的寝居中安静地看书。   直到深夜,她走到窗边探出头去,这才看见星河自高高的天际垂落,如此美妙。   “子悦……”云澈在锦娘的陪伴下回到了太子宫,只是他回去的不是自己的寝殿而是凌子悦的寝居。   “殿下!”凌子悦起身行礼。   云澈不满意凌子悦的称呼,扬了扬手遣散了宫人们。他坐在凌子悦身边,随手拿起那些书简,笑道:“怎么,现在看起《诡兵之道》来了。我都后悔为你誊抄这些书简,你成天看书都不理睬我了。”   他拉起凌子悦走向窗边,“就想同你看看星河。”   “啊……今天是乞巧节。”凌子悦仰起头来,“只可惜众星纷繁,都分不清楚牛郎和织女了。”   云澈倚窗而立,不知是否因为身担太子之职,责任与权重使他看起来愈加成熟,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与承延帝相似的稳重,一双朗目将苍穹包纳。   “子悦,我听过许多民间传说,但觉得最不可理解的就是牛郎与织女的故事。”   “为什么?那只是个民间传说罢了。”   “是啊。”云澈的额头靠在窗沿上,笑道,“不明白为什么天河滔滔将他们分开,他们却还要执着在一起。长久的痛苦只为片刻相聚的愉悦,那样真的值得吗?”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发觉自己不明白了。”   “但是现在又羡慕起来了。子悦,你说我会遇到那样一个人吗?一个让我如此执着的人,一个让我一世倾心的人?”   凌子悦垂下头来,“阿璃,那样的执着会很辛苦,我宁愿你永远都不会有。”   “我困了,子悦。不想梳洗了,反正父皇也知道我今日疲累,特意告知太傅明日休息。”   “那就睡吧。”凌子悦知道,他的路只会越来越疲惫,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伴他多久。   两个多月之后,有特使向承延帝告发南平王云映私自造书,书中言论大为忤逆。其实书中不过搜集了来自民间的诗词歌赋,颇有意境,却被断章取义呈送到了承延帝的面前。承延帝龙颜大怒,下昭命南平王云映回到帝都交由尉府受审。   早课结束之后,锦娘便告知云澈与凌子悦这个消息。   “什么?”云澈顿觉不可思议,“映哥哥怎么可能著书忤逆!一定是有人诬陷他!”    20、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凌子悦手中的书简落下,散落一地。   “锦娘,审讯此案者乃何人?”   “是……卫尉林肃。”   “林肃?我听说此人忠于职守,为官清廉,定能还太子哥哥清白!”云澈安慰道。   可是凌子悦却连连后退,直到背脊抵住了书架。   “不……陛下这莫不是要置南平王于死地……”凌子悦倒吸了一口气,神色慌乱起来。   “置于死地?”云澈蓦地明白凌子悦的意思,倘若承延帝有意放云映一马,又为何会如此轻易就下旨令其返回帝都受审,审理此案的还是执法凶猛的林肃。   “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南平王始终是长子,也曾经被立为太子……而殿下年少,当初拥立南平王的大臣中有不少有权之势,倘若有居心叵测之人挟南平王以令诸侯对殿下不利,近日听闻几个诸侯郡王都派了使臣前往南平与云映交好,你可知道这其中用意?”   云澈倒吸一口气,低下头来沉声道:“是不是与镇国公主有关?”   “那是自然!你我都知道她想要辅成郡王上位,最重要的就是在你登记之后给你制造麻烦让你看清楚必须有成郡王帮你。这些诸侯郡王围绕在云映四周,即便云映没有野心,也会成为一面大旗……陛下是在为殿下您剪除一切威胁,不留一丝后患!”   云澈没想到云映有今日之祸竟是因为自己,“难道我云澈是平庸之辈,一定要踩着亲兄弟的鲜血才能前行吗!我这就去请求父皇,求他……”   云澈才刚走出一步,锦娘便张开双臂拦在云澈面前,“殿下,您不能去!”   “为何!”云澈咬牙道,“你是担心我触怒父皇,他会降罪于我吗!”   “不错!”锦娘正声道,“殿下此去,不但不能帮到南平王,也会将自己拖入泥潭,根本无丝毫用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映哥哥他……”   “去请丞相,他之前是太子太傅,是向着南平王的!也许他能想办法救到南平王!殿下不宜亲自去见他,不如写信于他,请他帮忙!”凌子悦思度片刻道。   云澈不由分说便写了封书信交由锦娘。   锦娘接手时,云澈忽然停住了,“锦娘,若是你将此事告知母后,我将再不复信你!”   “倘若锦娘要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又何必多此一举让殿下知晓。当日锦娘施行洛娘娘的计策,也不过是想对付程贵妃,从未想过加害南平王。今日南平王有难,锦娘自当全力救他!”   “锦娘,我与你同去!”凌子悦正要随锦娘而去,却被锦娘拦住了。   “你是殿下的伴读,若是你去了,那么谁都知道是殿下的意思,若陛下得知必然迁怒殿下。此事不宜拖延,锦娘会尽快将消息带回来。”   凌子悦只得等在太子宫中。   她一整日都异常宁静,端坐于案几前,面前的书简摊在那里,云澈知道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从小到大,即便是云澈拆穿凌子悦身份的时候,她都冷静到令人无可奈何。   这一次,她真的害怕了。   很快就到了午膳时间,桌上的菜肴都是凌子悦爱吃的。明明早课之前她还对云澈说今日晚起了早膳没用完就去上课,早课还未结束肚子就在咕咕叫了。但是此刻,凌子悦连提起筷子的欲望都没有。   云澈在心中自嘲地一笑。   从前他就知道,云映在凌子悦心中的地位是特别的。她喜欢他。就算云澈不是女子,但是每每看见云羽年痴迷自己的神态,云澈便能隐隐体会到凌子悦那隐秘的女子心事。   “子悦,就算不想吃东西,喝点汤可好?”云澈轻声道。   “不了……我想就这么待着……”凌子悦的手指握着衣角,她鲜少这般紧张。   看她的模样,云澈也没了胃口。午膳放凉了,云澈便挥了挥衣袖令宫女们将其撤下。两人相对而坐,这是第一次他与凌子悦之间如此安静。   这样的安静对于云澈而言是无尚折磨,凌子悦低垂的眉眼,抿起的嘴唇,偶尔沉重的呼吸,这些都是为了云映,一个几年未见的男子。   就是因为未见,所以凌子悦一直保留着对云映的印象。也许现在的云映早就不是那个执着凌子悦的双手为她上药的翩翩少年了。   日暮低垂,斜阳落影,整个帝宫似是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   锦娘终于回来了,端坐在案几前一整日的凌子悦猛地站了起来。   “锦娘!南平王如何了?”云澈赶紧问道。   “殿下,丞相自然是愿意帮助南平王的,他已经向陛下告了几日病假,打算快马加鞭前去南平,向亲自押解南平王的卫尉林肃求情。”锦娘没有再说下去了。   “可……林肃会听丞相的吗?如果他不肯容情丞相又打算如何?”凌子悦焦急道。   “丞相说,陛下虽然神色动容,但却未曾阅读南平王的书信……丞相担心陛下是真的要严查南平王了。如果实在不行,丞相只得出其他的计策了。”锦娘将丞相的原话道出。   其他计策的意思很明显,约莫就是金蝉脱壳了。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像是自我安慰一般,“那是……那是……丞相应该有办法说服林肃,林肃是他的门生啊……”   她如同游魂一般会到案几边坐下,面前的仍旧是那套书简。   只是那天深夜,南平王云映被林肃囚于驿站,他有了另一个访客——洛皇后的亲弟弟当朝国舅洛照江。洛皇后早就得到消息丞相告病不朝实则是要面会卫尉林肃,也猜想到承延帝顾念骨肉亲情只怕放过南平王。她如果要赢,就一定要赢个彻底,要她的对手永无翻盘的机会。   洛照江带着好酒好菜来看望云映,花了重金才疏通了狱卒。   尽管成为阶下囚,云映身上仍旧有一种高贵儒雅的风度,市井出身的洛照江虽然生了一双桃花眼迷了不少女人,即便锦衣华服始终衬托不出云映那般的气度。   洛照江的到来仿佛是云映预料之中的事情,他只是淡然地看着洛照江摆开酒菜。   “国舅这是给云映送上路的酒吗?”云映扯起唇角问道。   “下臣惶恐!”洛照江一副十分诚心的模样跪下,额头贴在地面上,十分之恭敬,仿佛云映还是太子,他洛照江仍旧是市井小民。   “国舅爷何谈惶恐。向父皇奏疏说云映造书有不臣之心的,不就是皇后娘娘主使吗?”云映无所谓地为自己斟上酒。   洛照江愣了愣,未曾想过一切竟然都在云映的预料之中。   “阿璃……不……太子还好吗?”云映随意问道。   “太子聪敏好学,陛下亲力栽培,他日必成大器!只求南平王早日想开,令皇后娘娘得偿所愿,娘娘自会好好照顾你母亲程贵妃娘娘,就算没有陛下的宠爱,程贵妃娘娘仍可在宫中衣食无缺,他日太子即位,程贵妃娘娘必然从冷宫迁出安享晚年!”   “国舅爷,云映想要静一静。时候也不早了,国舅爷请回吧。”云映挥了挥衣袖。   洛照江本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离开了。   夜深人静之时,云映来到窗边仰面望去,那轮明月皎洁如霜。   他把玩着腰间那个小巧的香囊,思及那日在御花园中偶遇凌子悦的情景,唇上不自觉掠起一抹笑容。   “子悦,今日是我的生辰,晚上要不要来我宫中玩耍?”   “好啊!”凌子悦的双眼弯成月牙的模样,随即又想起什么,“可是……今日子悦未曾回府,所以没来得及为太子准备什么。”   “不用了,你父亲云恒侯已经送了厚礼,你来玩就好了。”   “可是父亲送的并不是子悦送的啊。”   “那么……就把你腰间的香囊送给我吧。”云映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好啊,太子殿下不嫌弃就好!”凌子悦将香囊摘下来的时候,云映的心脏在狂跳。   他知道凌子悦曾经与云澈为了这个香囊大打出手。云澈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只是说了一句话便得到了。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会妒忌的。他妒忌云澈在这无情的帝宫中竟然得到最不可能得到的真心。   窗外涌起薄雾,云映掠起唇角,目光飘然远去。   “还好……你不是我的伴读……”   闭上眼睛,云映耳边似乎响起多年前路过御花园,听见那个童稚的声音念道:   子悦成风,   扬尘千里。   但为君故,   徘徊至今……   也许,到了他云映乘风扬尘之时了吧。   翌日,承延帝正在梳洗准备上朝,有宫人入内跪于承延帝面前。   “陛下,昨夜南平王在前往帝都途中,跳入阿陵江自尽了!”   承延帝目光怔然,向后微倾。   卢顺赶紧扶住了他。   “他跳的是阿陵江?”承延帝的声音微颤。   “回陛下,是阿陵江。”   阿陵江江水滔天,最为汹涌,也是常年水患之因。前朝覆灭因为名将慕容靖国为昏君贬谪,后传来国都覆灭昏君北逃的消息,慕容靖国跳入阿陵江殉国,以死明志。而云映选择阿陵江,也就是借此告知承延帝,他从未有不臣之心。   卢顺赶紧问道:“卫尉林肃未曾命人营救南平王吗?”   “江水湍急,根本无法营救,林大人去到下游希望能找到南平王的遗体,至今未果。”   “你们都下去罢……朕……想要待会儿……”承延帝颓然着晃了晃衣袖。   卢顺赶紧带着一众宫人离开。   承延帝缓缓走到案前,拿起云映所写书简。他原本以为上面所写均为谢罪求恕之言,却未想到只有一句话: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承延帝顿首,用力地用那竹简捶打自己的胸口。   云映赴死,不是因为他是南平王,而是因为他是承延帝之子。    21、重量   早课之前,锦娘神色沉重地来到云澈与凌子悦面前。   “殿下!殿下!南平王在回到帝都的途中投入阿陵江自尽了!”   一切如此突然,锦娘所言在殿中徘徊回荡。   “什么?”云澈睁大了眼睛,临睡前还从卢顺那里得知承延帝在看过丞相的陈情书之后颇为动容,“映哥哥……怎么就不肯多等一等!”   “听闻是南平王是以死明志,向陛下证明自己并无不臣之心。”锦娘说到一半便止住了。   云澈意识到从锦娘入殿开始,凌子悦就未曾发一言。   云澈回头,只见凌子悦怔在那里,全身僵直。   “子悦……”云澈不敢大声唤她的名字,心却随着她眼中盛满的泪水绞痛起来。   “锦娘……你方才说什么了?”   良久,凌子悦才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锦娘别过头去,不忍再说一遍。   “你方才说什么啊!锦娘!”凌子悦蓦地起身,揪住锦娘的衣袖,竭力问道。   锦娘也跟着垂泪,却始终不语。   “阿璃!”凌子悦看向云澈,茫然地问道,“锦娘说什么了?我是不是听错了?”   云澈喉间哽痛,上前抱紧了凌子悦。   “别再问了,也别再想了……”   “我怎么可能不问!怎么可能不想!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南平王怎么可能自尽呢!陛下并未判他有罪!林肃也未及对他行刑!他怎么可能自尽!怎么可能!”   凌子悦挣扎着要离开云澈的怀抱,可是她越是挣扎,云澈的怀抱就越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承延帝心中,只有国没有家。   云映最错的并非没有君王的魄力,也并非生母程贵妃的骄纵不可一世,而是生在了帝王之家。   锦娘知道,此时怎样的安慰都是薄凉,她悄然退出寝殿,将门阖上。   门那端凌子悦泣声不绝。她并未呼天抢地地哭吼,但是那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泪水不知如何收回。   她想起太多。   第一日入宫时,她见到了云映。   他朗目温眉,淡泊如水。   即便那时的凌子悦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但就因为是个孩子,才有着分外敏锐的直觉。宫里有太多虚伪和浮躁的面孔,而云映却那般特别。仿佛一切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都未曾映入他的眼中。   他更珍惜叶落飘零的孤独,晚霞余晖的细致,晨露摇曳的轻灵。   凌子悦不可自已地被他吸引了视线,因为他太特别。   眼泪流出的越多,凌子悦就越是清楚地知晓那个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云澈站在那里,他不明白自己每次抱住凌子悦时为何如此用力,仿佛不将她扼死就不甘心一般。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肩膀都能感觉到凌子悦锥心的痛楚。   他见过哭泣的宫娥垂泪的嫔妃,但是他知道凌子悦的泪水和她们都不一样。因为凌子悦的心如果痛了,那个痛永远都在。   他将她抱起,轻轻置于榻上,想用一切柔软的东西将她包裹,即便知道无济于事。   天幕落下,宫人们本欲入内掌灯却被锦娘拦住了。   没有光的寝殿中,云澈始终保持着抱着凌子悦的姿势,凌子悦轻轻靠在他的肩头,脸上泪痕未干。云澈的指尖缓缓滑过她的眼角脸颊,手掌轻拍着她的肩膀,就似儿时锦娘哄着自己入眠那般。   云澈的唇上扯起一抹笑。他终于知道凌子悦有多么喜欢云映了。只是他不明白明明他们相见的次数寥寥无几,凌子悦为何会将云映看的如此重要。   那么他云澈呢?他们朝夕相对,无话不说,那他在她心中可有重量?   “子悦……”云澈眉头耸动,额头轻轻抵在凌子悦的额上。   这时,他才发觉凌子悦额头滚烫,手上却十分冰凉。   “锦娘!锦娘!”云澈大喊道。   锦娘推门而入,“殿下!怎么了!”   “子悦病了!她病了!你快来看看!”   锦娘来到榻前,手掌覆上凌子悦的额头,霎时将手收回。   “怎么会这么烫!我去备些热水来!”   锦娘吩咐宫人打来热水,她扶起凌子悦,对守候在一旁的云澈道:“殿下,锦娘要为凌子悦宽衣,请殿下稍作回避!”   “回避!她烫成这样,你还要我回避?”云澈心焦如焚,“我不看她便是!”   云澈转过身去,锦娘心道这两人还是孩子,平日也甚为亲密,再回避也无甚意义,于是便解开凌子悦的里衫,这才发觉她已经汗湿透了。   一面为她擦拭身体,一面又担心她着凉,其他宫人又不可入内来帮忙,锦娘速速为她换了衣衫,将被子盖上。   “殿下,凌子悦只怕一时受了打击,心中抑郁,又着了些风寒,锦娘这便去太医处,请太医开些药来。只是太医无法问诊,吃了药也未必有用。”   “你快去快回!”   锦娘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什么,还是转身离去了。   云澈握住凌子悦的手指,按照锦娘的叮嘱将湿凉的布巾覆在凌子悦的额上。凌子悦眼帘微颤,眉心似有万千愁绪无法舒展,始终不得醒来。   锦娘半夜才回来,云澈急不可待道:“你怎地现在才回来!”   “殿下莫怪,这熬药也需要时辰。”锦娘将食篮打开,端出药碗。   云澈扶起凌子悦,端过药碗,正欲给凌子悦喂药,锦娘赶紧道:“殿下,还是交由锦娘来吧!凌子悦此时浑噩,以木勺是喂不下汤药的。”   “那可怎么办!”   “所以要用麦管。”锦娘从食篮中取出麦管,蘸取汤药,滴入凌子悦的唇中。   药汁的苦味令凌子悦发出一声嘤咛,眉头皱的更紧了。   云澈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哄道:“子悦,子悦,良药苦口,你一定要饮下。”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锦娘才喂下了半碗汤药。凌子悦已然抿起唇缝,再也喝不下去了。   “太医院这开的是什么汤药!子悦,好子悦,你再饮一些好不好?”云澈心疼万分,凌子悦自从太子出事以来就极少进食,如今汤药也饮不下,只怕会愈发严重。   “殿下,不如让奴婢去告知云恒侯府吧……回去府中,他们还能瞒天过海给凌子悦请个大夫,若是长久在宫中这般高热不退,又不可请太医前来施针问诊,奴婢怕……”   “你怕什么!”云澈狠狠瞪了过去,眼中满是血丝。   锦娘一顿,不做言语。   凌子悦发抖的愈发厉害,云澈褪了外衫躺入褥中,凌子悦下意识贴了过去,可未有好转。   “子悦……子悦你怎么了?”   一个云映而已,你便如此了?   云澈闭紧双眼,咬牙切齿。   他第一次明白长夜漫漫的含义。晨曦微启,一直守在一旁的锦娘起身,手掌贴上凌子悦的额头,这才发觉云澈一直睁着眼睛,未曾入眠。   “殿下,奴婢求你……将凌子悦送还云恒侯府吧!”锦娘重重地在云澈面前跪下,“凌子悦自入宫起,奴婢就看着她长大……奴婢知道殿下舍不得,一整晚凌子悦高热仍旧不退……再这么下去……”   云澈眉头耸动,就是不肯应承。   此时的凌子悦忽然开口说了什么,云澈未及分辨,倾□来道:“子悦!子悦你说什么了?”   凌子悦还是呢喃,云澈吸了口气,“子悦?子悦!”   “回家……我要回家……”   云澈总算听清她说了什么。   锦娘再度请求道:“殿下……求殿下让凌子悦回去吧!”   云澈低着头,锦娘在他身边多年,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颓然的神色。   “锦娘……如果被废去太子之位去南平的人是我呢?如果跳入阿陵江以死明志的人也是我呢?子悦她还会这样吗?”云澈极为用力地问。   “殿下,为什么要去设想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殿下心中明白,就算是要凌子悦为殿下去死,她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但是她不会像看待云映那样看待我,对吗?”云澈早就知晓答案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   你若无情我即休。   但是对凌子悦,他发觉自己竟然做不到。是因为他们在一起太过长久,自己习惯到无法戒除了吗?   “锦娘,我不想她死……”云澈的呼吸像是被捏紧在胸腔里,“你去告知云恒侯府吧……”   “是!”锦娘如释重负,遣宫人前去通知云恒侯府,开始为凌子悦整理衣衫。   云澈扣紧凌子悦的手指,锦娘只得劝道:“殿下……放手吧……”   低头望向喃语着要回家的凌子悦,云澈终于松开了手,他知道如果再执着下去,他很有可能完完全全地失去她。   凌子悦寸步难行,锦娘唤来软椅,几个宫人还未及将凌子悦从榻上扶起,云澈紧张道:“莫掀了褥子,她怕冷!”   宫人们知道这两日太子心情极为不好,且皆因榻上的凌子悦,于是更加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云澈没了耐心,挥开她们,连着被褥将凌子悦抱起,置于软椅上。两个内侍将软椅抬起,摇晃间凌子悦差点跌落下来,惹的云澈一阵心惊。   云澈随着他们行出太子宫,还未走出宫门,就听得几个宫女低声议论着什么匆匆行过。   “听说了吗?冷宫那边的程贵妃昨夜听说南平王自绝的消息之后,也悬梁自尽了!”    22、回家   “我要是她,我也不想活了!”   “陛下倒是下旨说厚葬程贵妃呢!”   “那有什么用,人都死了,躺在哪里还能有什么感觉吗?”   宫女们未曾注意到软椅另一侧的云澈,但看到软椅上昏睡的乃是太子伴读凌子悦之后,都噤了声,谁都知道凌子悦在的地方,太子必然也在。   云澈本以为凌子悦的泪水早就哭尽,未想到她的脸颊上一道水痕滑落。   “你们这些贱婢,不好好做事就知道嚼舌根!后宫之事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吗?”锦娘斥责道。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云澈冷然开口道:“送她们去暴室吧,那里无论她们说什么都没关系。”   “太子饶命啊!太子!”   “奴婢再也不敢了!太子!”   云澈根本没有心情听她们求饶,心中憎恨她们多嘴让凌子悦更加难过。他小心地擦了擦凌子悦的脸颊,拉紧盖在她身上的厚褥,继续前行。   宫门前,凌子悦的大哥凌楚钰已经等在那里了。   “凌楚钰拜见太子!”他万万没有想到云澈会亲自送凌子悦出宫。   “免礼!”云澈扶起凌子悦,极为认真道,“子悦……就交给你了!”   “请太子放心!”凌楚钰正欲上前一看凌子悦的病情,云澈却拽住了他。   “你会将她送回来的,对吧?”云澈的声音极低,只得凌楚钰听见。   凌楚钰心中一震,当云恒侯府得知凌子悦病重时,云恒侯便心中忐忑,凌子悦病的突然莫不是宫中情势有变逼得她服下了原本准备好的药粉,他即刻遣了凌楚钰去将凌子悦接回。但凌楚钰没想到云澈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他们预先安排好的计划。   “殿下,子悦乃凌楚钰之亲弟,无论做什么,凌楚钰都会尽全力医治他,保护他。”   凌楚钰并未正面回答云澈的问题。   当他看见凌子悦憔悴的面容时,凌楚钰知道他的妹妹是真的病了。   凌楚钰向云澈拜别,将凌子悦抱入云恒侯府的马车之中。随着车辙的声响,马车驶离宫门。   云澈站在原处,像是一柄立在崖壁的利刃,孤独而难以接近。   “殿下,回去吧。皇后娘娘和国舅爷想与您一起用晚膳。”锦娘劝道。   “他们是想向我炫耀,他们是如何将自己的绊脚石一个一个地铲除,终于笑到最后了吗?”云澈扯起了唇角。   “殿下!皇后娘娘是您的生母,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您!”   “她为的从来就不是我。”   风至,凉意泛起。   云澈终于转身,他的衣阙被撕扯着,像是有什么要留下他的脚步。   凌子悦回到了云恒侯府,她的父母握住她的手将她送回卧房。   “怎么病的这么严重!那瓶……那瓶药的药性没有这般猛烈啊!”云恒侯见到爱女苍白的脸色,心中疼惜。   “父亲,这哪里是服了药的缘故,妹妹是真的病了!”凌楚钰正色道,“还请姨娘速速为她更衣。我等不方便请大夫至府中,只能为她换上女装之后送出府问诊!”   沈氏不说二话替凌子悦更衣,云恒侯则退立于门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好端端地病的如此严重,楚钰,你知不知道她在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父亲在前朝都未曾听到什么消息,儿又如何得知。要说今日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南平王投江自尽。那也使得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太子重视妹妹,妹妹在宫中的生活应当更加顺畅才是啊!”   “如何顺畅?太子……就是众矢之的,你看看南平王的下场就知道了。立于高位,就有无数的人想要把他拉下来。她待在太子的身边,也会成为别人的目标!他日太子登基,他难道还要我们的子君给他做伴读吗?伴君如伴虎啊!”   凌楚钰叹了一口气,“父亲所言甚是!”   “你们进来吧!速速带她去看大夫!她真的烫的厉害!”沈氏一脸担心。   凌楚钰与沈氏的贴身婢女如意带着凌子悦从后门离开云恒候府,去到帝都的一家医馆,谎称凌子悦乃是凌楚钰母亲的远房亲戚,来到云恒候府小住几日不料忽然病重。因担心她所患为疫症,所以将她送离府邸。   为凌子悦把脉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他一边诊脉,一边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我这表妹的病情难以医治吗?”   大夫示意凌楚钰稍安勿躁,解释道:“这位小姐气郁积心难以纾解,再加上感染风寒,估摸着几日未尽米水,所以病情沉重。这风寒……药物可以医治。但是她心中的痛苦若是不肯放下,这病恐怕难以好转啊!”   “大夫!请你救救她,无论多少银两我都不会吝啬……”   “医者父母心,老夫又怎会见死不救?老夫会写一些治疗风寒的药方,当务之急是先将小姐的高热降下!至于小姐的心事,老夫实在无能为力,只望你们好好陪伴在她身边,对她多加劝慰!”   “在下明白!多谢大夫!”   大夫为凌子悦施针疏通经脉之后,如意将熬好的汤药为凌子悦服下。凌子悦还是如同在宫中那般难以下咽。凌楚钰十分之焦急,“喝不下去也要给我灌下去!”   如意端着药不知如何是好,凌楚钰捏住凌子悦的双颊令她张开嘴,才刚灌下去一口她便全都吐了出来。   “子君!我不管你遭遇了什么事情,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再不爱惜你自己的性命了!约莫你的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你都不放在心里了!我只想说如果你连命都丢掉了,那个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也就没有意义了!没人再会像你这样在乎了!”   凌楚钰一手端着药,一手扶着凌子悦。一时之间一片沉寂,忽然凌子悦侧过头去,窝在凌楚钰的怀里痛哭了起来。   凌楚钰轻拍着她的后心,任由她完全地发泄出来。一直以来,他这个妹妹背负着全族的性命周旋于宫廷之中。她还是个孩子而已,伴随在云澈的身边,一路陪着他从一个普通的皇子走向一国储君,无论云澈有多么用心地保护她,但那里是宫廷,她还是受伤了。   “子君,告诉我……你想通了没有?”   “……如果我真的死了,大概没有人会像我这样记住他了吧……”凌子悦嘶哑着嗓音道。   “好,那就把药喝了,现在就喝了。让父亲放心,让姨娘放心,也让你口中的那个他放心!”   凌子悦非常认真地将那碗药饮了下去。凌楚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心中暗自庆幸虽然自己不知道她喜欢上的那个人是谁,但是只要她觉得记住那个人仍然重要的话,她就会养好自己的身体。   喝下药之后,凌子悦便沉沉地睡下。   凌楚钰派如意去抓了药,便带着还未醒过来的凌子悦赶回云恒候府。   才刚从后门进入府中,凌楚钰便看见自己的书童守在门边等候多时了。   “怎么了?是父亲命你等在这儿的吗?”   书童摇了摇头,低头正色道:“是太子殿下来了!”   凌楚钰略微一愣,嘱咐如意将凌子悦扶进房中。   此刻,云澈正襟坐于厅中,云恒侯及沈氏略显紧张地随坐在他的左右。   桌上的茶水一口还未用过便已经凉了,云恒侯示意婢女换热茶,云澈只是扬了扬手示意不必。   他不过是个少年,脸上的表情晦默深沉,目光中的力度令两位长者不敢直视。   厅中一片死寂,两位长者下意识吞咽着口水,云恒侯手指微颤,对于承延帝他尚且对答如流,可面对云澈时,他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还没回来?凌楚钰把子悦送去哪里了!”云澈再一发问,同样的答案云恒侯已经不敢重复了。   “凌楚钰来迟!望殿下恕罪!”凌楚钰一来,两位长者总算松下一口气来。   原本表情冷冽的云澈,目光忽然澄亮起来。   “子悦呢!她回来了吗?”云澈即刻站起。   “她刚服下药,睡的很沉。”   “快带我去看看她!”   当云澈来到凌子悦床前,凌子悦宁静地躺在被褥中,那褥子与她在太子宫中舍不得丢弃的一摸一样,花色素净精致,整个房中都是满满的属于凌子悦的味道。   她的呼吸虽然略有沉重,但拉的很长,看来睡的颇为安心。   云澈小心翼翼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样子,云澈宽下心来。   “大夫可有说过,她何时能好?”   “大夫道风寒可以以药物治疗,但是凌子悦心中郁疾却只能靠她自己。”   云澈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明明轻到几乎听不见,云恒侯却还是紧张了起来。   “今日夜已深沉,明日我再来探望她吧。”   云澈的手指掠过凌子悦的眉眼,似有万千不舍。他略微压了压凌子悦的的被褥,起身离开。   云恒候府上下将云澈送至门口,即便云澈的马车远去,他们仍旧不敢入内。   马车中只有云澈与锦娘。马车摇晃,云澈坐直的身躯也跟着摇动,他缓缓握紧了拳头,咬紧的牙关发出咯咯响声。    23、难以割舍   云恒候府的人并不知道,自从凌子悦离开后,云澈便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凌子悦的挂念。他甚至下了早课便不自觉走到凌子悦房中,翻开她放在桌上还未读完的书简,指尖划过每一个字,想象凌子悦专注着读书的模样。每每只有这个时候,云澈才能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午憩时,他躺在凌子悦的榻上,他抓起锦被的一角,细细抚摸,还记得每每凌子悦入睡时,总是抓着被角。床头有些小柜,云澈一个一个打开。里面放的有些是凌子悦的母亲送给她的小东西,一个小巧的如意,云澈猜到凌子悦定是想将它带给自己的幼弟。而打开最里面的柜子,云澈找到了一些自己赠给凌子悦的小玩意儿。见她如此珍藏,云澈不由得扬起一抹笑容。可就在将装这些零碎东西的盒子推回去的时候,云澈发现了一个白色的瓷瓶。   将瓷瓶取出,里面是一些粉末,云澈拿在鼻间嗅了嗅,闻到一股药味,顿觉奇怪。凌子悦是不会将药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这是什么药?   云澈唤了锦娘,将药瓶送到了太医那里。太医验查之后说,瓶中的的药粉属寒性,服下后会体虚呈风寒症状,且高热难下。待到药效过后,身体自然恢复。此药不可乱服,对身体有所伤害。   锦娘看着云澈的表情,五官都在颤动,他别过头去时,极为痛苦,手指紧紧地捏着药瓶,猛地摔下来,瓷瓶碎片与药粉一道飞溅而起,那碎裂的声响像是熬割断所有思绪。   “殿下……”   “她就那么想要离开我吗?那么想吗?”云澈不是在问锦娘,而是问他自己。   “殿下切莫多想,你瓶中的药粉还有那么多,凌子悦未必服用过。若是她真的用了,以她的聪慧定然早早将剩下的药粉扔弃,又岂会被殿下找到。”   “那又如何!又如何!只要有这瓶药,就意味着凌子悦她想走!如果这次她没生病,下一次她也会!然后逼着我将她送出宫去!”   锦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云澈,像是一只野兽,拼命地试图挣脱自己的宿命。   “那么凌子悦呢?殿下为何不为她想想?她不可能永远作为男子留在您的身边!殿下您还能找到的,找到其他理解殿下您的人,与殿下并肩前行的人!这个人不一定非要是凌子悦!放她走,对她好,对殿下您也好!一个君王,过分留恋过分依赖一个人,会很危险。”锦娘十岁不到就随着洛皇后入宫,就算她只是后宫中人,但是从后宫到前朝,锦娘如何会看不透呢?   “锦娘,她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我如何将自己割成两份?”云澈侧着脸,他的表情是不属于他年纪的仓惶。   “您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就必得懂得割裂自己。就似您的父皇……他真的就不眷恋程贵妃了吗?那是他第一个中意的女子,就算不是刻骨铭心也是难以忘怀,但是他可以到她至死都不看一眼。南平王是他的长子,承载了他最初的心愿与期许。南平王可曾犯了什么错?错在他不似这帝宫之中所有人那般擅长勾心斗角吗?你知道,错在他的父亲是一国之君!殿下,割舍凌子悦,是为了保护她!”   “我说了!我不会让她成为程贵妃!”云澈用不可理喻的声调喊道。   “她当然不会成为程贵妃,因为她比程贵妃更早看清了帝洛家的无情,她比程贵妃聪慧,比程贵妃清醒!但是在殿□边,她永远不会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锦娘……人皆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只不过想要凌子悦一直留在身边罢了!为什么!”   云澈还太过年轻,他不懂得隐忍所谓君王的无奈。   “那么殿下……就让凌子悦自己选吧。不是你割舍了她,而是她割舍了你。”锦娘面对云澈,第一次没有丝毫妥协。当云澈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将他抱起的人不是生母洛皇后,而是锦娘。她看着他嚎啕大哭的模样,好奇地环顾着这个世界。他的眼睛明澈,可明澈之中又有那么多普通人没有的东西。   他是她的孩子,所以锦娘比洛皇后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他期待的一切。   没有什么能让这个孩子受伤,锦娘知道云澈生来就是为了披荆斩棘气吞山河的。   但是现在她清楚了,有个叫凌子悦的孩子……她能让云澈极致地快乐,也能令他无可挽回的痛苦。如果是这样,锦娘宁愿他从未领略过什么是快乐,那样的话,他不会那般贪婪执著地在着黝黯的帝宫之中向往光明。   云澈用力地闭上了眼睛,锦娘默默向后退出了这间寝居。   终于,只剩下云澈一个人了。   他用力地呼吸,越是呼吸就越是抽痛。   又是一轮晨曦落入窗中,一直昏睡的凌子悦眼帘轻颤的瞬间,沈氏便赶紧将婢女喊了过来,“如意!如意!她醒了!她醒了!”   凌子悦只觉得亮光刺眼,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她看见藕色的帐幔,还有母亲苍老许多的容颜。   “母亲……”凌子悦伸出手,沈氏紧握住她的手指。   “孩子……孩子你总算醒了……”沈氏声音发颤,她为了保住儿子的前程而将女儿送入了泥潭,那么小的孩子在宫中这些年历经多少世事,作为母亲的她是想象不到的。   “你总算醒了。这一次回来……以后就不用再回去了!”母亲紧紧抱住凌子悦。   凌子悦闭上眼睛,心中感叹。   她对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已经心灰意冷,它可以轻易地毁掉一颗单纯的心,她知道自己也将很快被吞没。   而云澈……总有一天也会长大,他的心会像承延帝那般……即便心中再多的不舍,也能挥剑斩断毫不留情。   “娘亲……娘亲……”一个稚童摇摇晃晃跨入门内,来到床前,双手趴在床上,踮起脚来看着与沈氏紧紧相拥的凌子悦。   “子清!”   凌子悦喜笑颜开,幼弟凌子清此时已经三岁了。每次回到家中,凌子清都是喊自己哥哥,在他小小的心中,凌子悦一直就是哥哥。这也是云恒侯的意思,凌子清年纪小,很容易被人套话或者说漏出去。   “哥哥!”凌子清张开双臂就要凌子悦抱他,只是此时的凌子悦连靠坐在床边都很吃力了。   此时,凌楚钰端着药敲了敲房门,“姨娘,我送了药来。”   “哦,哦,好。”   凌楚钰入内,捏了捏凌子清的小脸,小声道:“姨娘,我有一些话想要对子悦说,不知姨娘能不能带着凌子清去父亲那儿?让子清与父亲亲近亲近?”   “好,不过别让她太累了。”沈氏领着凌子清走出门去,将门阖上。   凌楚钰看着凌子悦无奈地一笑,“你这一病,闹得是人仰马翻。来吧,把药喝了。”   凌子悦点了点头,她的这位大哥从小就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   “我知道拿起一向比放下容易。但很多事情无可奈何,不是放不下,而是不肯放下。就像南平王之于你,你之于太子殿下。”   凌子悦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凌楚钰,“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凌楚钰淡然一笑,“小时候跟着姨娘入宫看你。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南平王远远经过,你就转过头去看他,等他离去了看不见了,你才转过头来。那点小女子的心事,能够瞒过谁?南平王一自尽,你便病了。”   凌子悦没想到凌楚钰竟会毫不避讳地提起云映,但转念一想,凌楚钰的性格一向如此,他奉行的原则就是长痛不如短痛。   “现在我提起他,这里还会痛吗?”凌楚钰笑着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会,痛的厉害。但就像大哥你说的那样,如果我也死了,就真的没有人能这样清楚地记住他了。”   “你会这样想就好。那么对太子呢?”凌楚钰又问。   凌子悦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父亲的意思是这段时间你都要假装卧病,前一日太子来看过你,你病的还很严重。父亲怕他每日都来,这样他就无法禀报圣上说你病故。父亲料想太子恐怕已经知道你想离开他了,若是那样除非他愿意放了你,否则你的不了自由。但在我看来,只要你想离开帝宫,太子他断然恼怒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要你的性命。”   提起云澈,凌子悦心中震动。   他们相伴成长,云澈心中的张扬与孤傲,她怎会不知。若是她就这么离去,他不会杀了她,只会恨她一生一世。是她背弃了他。   若她真是个男儿之身该有多好。没了许多的顾虑,她会做他的臣子,他的战友,为他赴汤蹈火征战沙场,将荣耀点缀他的皇座。   可惜,她是个女儿身。   “子君……”凌楚钰拍了拍凌子悦的手背,从她入宫到现在,凌楚钰鲜少叫她这个名字,如果他念起这个名字,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长兄对自己最为疼爱的妹妹所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凌子悦苦笑了起来,因为她与云澈之间,连相濡以沫都做不到。    24、出城   本来云恒侯还在担心今夜云澈会前来探望,没想到他只是遣了宫人来询问凌子悦的病情,并送了许多名贵的人参灵芝。   云恒侯走入房中,与凌楚钰思量再三,该如何告知那宫人呢?是说凌子悦病重还是如实禀报?   “那宫人可曾要求过要入内探望?”凌楚钰问道。   “未曾……”   “那就说妹妹还是病重,父亲你也告假,就说次子病重无心公事。父亲也看得出来太子知道我们想借妹妹这场大病来让他脱身,他不但没有像前日那样亲自来探望,也未曾嘱咐宫人一定要谈明白妹妹的病情,这难道不是有意要放了妹妹吗?”   凌楚钰这么一说,凌大人顿觉有理。   那宫人回到了太子宫,云澈正端坐于案前,整个寝殿内凝重无比。   “凌子悦病情如何?”   宫人瞥见云澈的第一眼,顿觉膝盖发软。   “禀……禀……太子,云恒侯说凌子悦病情严重,高热难退,云恒候府已经拜访了帝都内的所有名医了……”   云澈骤然将案上所有的东西推落,书简与刀笔落在那宫人面前,震得他摔倒在一旁。   “殿下!”锦娘上前将所有东西捡起,示意那宫人快快离开。   “我们安插在云恒候府里的人不是说她醒了吗?不是说她虽然还在病着,但是已经可以说话了吗!怎么他回报的就像是凌子悦病入膏肓药石无用?”云澈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桌面,“为什么要骗我!”   “那么殿下要揭穿她吗?要她的性命吗?如果不是,就请殿下忍耐!”   “好一个忍字!”云澈站起身来,看着锦娘,“你和凌子悦一样,也早就在谋算这一日了,对吗?”   “殿下,为上位者,定要忍人所不能忍。既然已经在上位了,就只能一直向上,一旦跌下来了,别说忍,就连想的权力都没有了。”锦娘神态冷漠,她知道只有她的心硬起来了,云澈才有可能忍过去。   像是到了雨季,整个帝宫沉浸在一片阴绵之中。   凌子悦仍旧浑身乏力,今日母亲来亲自喂她,她才多吃了小半碗米粥。窗外的桂树被雨水冲刷着,枝叶就似抬不起头来。   如意走进来,速速将窗合拢。   “太子殿下昨日是不是也派人来了?”   “是。”如意自小跟在沈氏身边,当日凌子悦入宫,就是如意为她整理的衣衫。   “近日……朝中可发生过什么事情?”   “镇国公主责怪林肃为照顾好南平王,要严惩林肃。陛下只得罢了林肃的官爵,叫他还乡。”   林肃被罢官是帝都中的大事。这个人虽然不通人情却为官清廉,如若他日云澈登基,若能多几个像是林肃这般有原则有能力的臣子,云澈踏平戎狄的雄心何愁不得?他的身边并非一定要有凌子悦在侧。   “不过还听说,林肃刚离了帝都,陛下就下旨封他为郡守前往北疆镇守二十四郡之一的龙亭郡,且不用回帝都领旨,直接上任即可!”   凌子悦浅笑,就算镇国公主是承延帝的姑母位高权重,他也一样不会因私忘公。放眼整个云顶王朝,都找不出有几个能力堪比林肃之人。只可惜云顶王朝自开国以来,奉行“以文御武德行天下”,其中就包含一个孝字。君王的权力被分散,甚至于还要受制于后宫,实在无法伸展拳脚,只怕他日镇国公主得知林肃竟然去龙亭做郡守,又要逼着承延帝处置他吧……   想这些又有何用,……你已经不打算回去了。   这一晚,云澈又派了宫人前来探望,只是除了送那些名贵的补品之外,还带了几句话来。   凌楚钰告知凌子悦,“殿下说他在宫中用沙土做成了北疆与戎狄交界处的地形,等你回去一起琢磨。”   凌子悦肩头一颤,蓦然想起那日容少均授学时的情形。   那时候的自己虽然安静不语,但是看着云澈的背脊却觉得热血沸腾,心脏要跟着他冲出帝宫,驰向沙场。   “你看,殿下说这些,怕是已经知道你身体康复了,是不是在暗示你回去?”凌楚钰担心地问。   “别想太多了,大哥。”凌子悦笑道。   她知道那并不是云澈的暗示,而是他的请求。   他在问她,还记得自己答应过他什么吗?还记得他们同塌而眠时的那些飞驰梦想吗?   凌子悦抱住双膝,假以时日,云澈不会忘记这些梦想,但是会忘记她。   接着又是两日过去了,云恒侯觉着时间熬的差不多了,命如意为凌子悦收拾衣物,送她前去帝都城郊的宅邸,并且买来了一具少年的尸身,谎称就是凌子悦。   次日,晨光还未及落上屋檐,天空中星子摇摇欲坠。云恒候府的下人们还未起身,如意便为凌子悦准备好了行李,沈氏与云恒侯来到她的房中。   “孩子,到了该送走你的时候了……今日一别,为父愿你从此照顾好自己,一生平安喜乐!”云恒侯句句嘱托,沈氏抱着她舍不得放手。   “是母亲对不起你!当日是我太在乎名利,定要为你哥哥保住那伴读的位子,其实就算你哥哥他还活着,也未必能够得到太子的赏识……母亲悔不当初,不但失了儿子,连女儿也失去了!”沈氏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她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今日的结果。   “父亲,母亲,请受女儿一拜!”   凌子悦在父母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起来!是为父对不起你,那里承受的起你的跪拜!好孩子快起来!”云恒侯赶紧将凌子悦扶起。   若是此次凌子悦得以脱身,只怕永生都难以再回到帝都,一家人只怕数年都难团聚。   “父亲,母亲,我会将她好生送出城去。城郊的宅子里什么都不缺,如意也会一直照料妹妹。长夜梦多,还是让我快快送她走吧!”   沈氏终于放开了凌子悦。   凌楚钰避开家中仆佣,带着凌子悦从后门离去。   此时的帝都城一片宁静,偶尔有几个挑担的百姓自马车边走过,商铺还未开始准备,以繁华著称的帝都街道竟然如此清冷。   冷风不断撩起车帘,如意怕凌子悦再度着凉,正欲将车帘拉下,凌子悦却止住了她。   “别……让我再多看两眼。”   此时,车子行过一间乐坊,未及清晨便已经有人在练唱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胸口像是被揪起来一般。   “这些歌姬也真是的,天还没亮呢,就在唱了,听着挺让人烦心的……”如意本就知道凌子悦心中酸楚,偏偏有听到这样的歌声,想必更加难过了吧。   “没关系,就当是为我送别……”   凌子悦抿起唇,念及那日自己离宫探望父母,坐在榻边收拾些带回去的小玩意儿,云澈就坐在不远处的案前撑着脑袋望着自己。   “子悦,你这次回去多久啊!可别像上次那样入了夜才回来,害的锦娘在宫门口等了你许久。”等了许久的并不是锦娘,而是云澈。   “哦,我入夜前一定回来。”   “算了,你一个月才能见你父母一次……今日我去向太后请安,她的宫女唱了首好听的曲子,我唱给你听!”   “你哪会唱歌啊!”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云澈的歌声低沉,不似女子那般纤细而充满愁绪,但却意外的动听真切。   “别唱了!别唱了!你就是想我早点回来!唱这个做什么啊,你就是要人听了心里难受!”   回想那时候,凌子悦嘴上说难受,心里却觉得开心。那是云澈的歌声,他如今已贵为太子,他日登基为帝,只怕再不会为任何人唱这样的歌了吧……   凌子悦望向窗外,帝都城的街道笼罩在那一片夜色未散晨曦未至的朦胧之中。   她的目光也随之隐约悱恻起来。   行车来到帝都城门前,城门刚刚开启。   凌楚钰正欲驾车通过,城门口的侍卫却将他拦下。   “阁下可是云恒候府的凌楚钰公子?”   “正是在下。”凌楚钰语气平稳,心中却忐忑。   “宫中有人写了封信,说如若今日有贵府的马车出城,一定要将这封信交予车中人。”   凌楚钰蹙眉,为何不是交予他,偏偏要说交予车中之人?   那侍卫正欲撩起车帘,如意赶紧伸出手将那封信接过去。   “奴家已将书信呈给主人,还请这位大人放行,我家主人且有急事。”   说完,如意便将一枚金锭放入侍卫手中。   “既然书信已经呈送,在下也不便阻挠大人办事,大人且行!”   侍卫让开了道路,凌楚钰点了点头,马夫驾了马车赶紧出城。   车中,如意拿着那书简不知如何是好。   “给我吧……约莫是殿下知道我今日要走,写了一些珍重的嘱咐吧。”   凌子悦接过装有书简的布囊,正欲打开,凌楚钰却按住了她的手背,摇了摇头。   “你与殿下感情深厚,他自然是舍不得你的。若是看了这书简令你心中难受又是何必。你知晓殿下心意即可,若真要看……等去了城郊别院再看吧。”    25、最后的机会   凌子悦知道大哥是怕自己看了书信之后感怀,不忍离去。不论云澈写了什么,凌子悦都会将它珍藏起来,天高水远,愿他日后壮志得酬。   这一日,云恒侯整理好衣衫,在心里重复了上百遍见到承延帝时该如何垂泪涕零禀告自己的次子亡故。   “老爷……老爷……”   “什么事!”   “太子殿下的人来了!”   “什么?”愣在那里,这个时辰云澈怎么会派人来?   云恒侯来到厅中,见到那个宫人正是每日前来询问凌子悦病况的内侍。   “云恒侯,在下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嘱托前来劝诫大人的。”   “奉……太子嘱托?”云恒侯顿了顿,今日这位宦官并不向前几日那般带了许多名贵的补品,而是只身前来。   “太子的意思是,既然云恒侯一直称病在家中照令郎,不如今日也继续吧。须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说出去了就收不回来了。太子的意思是,让老奴在云恒候府中陪着大人,大人还是过了今日再进宫面圣吧!”   说的好听是“陪着”,直白一些就是看住他,不让他去承延帝面前乱说话。   云恒侯吸了一口气,跌坐在座椅上。   难道自己会错了意思?难道太子其实不打算放过他们。   云澈下了早课回到自己的寝殿,关上殿门之后,锦娘开口问道:“奴婢听闻殿下遣了宫人前去云恒候府,不让凌大人面圣?这是为何?”   “……为了给子悦一个回来的理由。”云澈低头道。   “殿下 ……奴婢以为殿下已经决定放凌子悦走了!”   “若是她非走不可,我拦她何用?但我也要给自己最后的机会,不是吗?”   “最后的机会?”锦娘不解。   “如若她今日内还是未曾回来……云恒候愿意怎样禀告父皇,就如何禀报吧……”云澈打开书简,正是凌子悦那日读过的《诡兵之道》。   未至正午,凌子悦一行就来到了城郊的别院。如意开始打点院中的一切。   一切宛若尘埃落定。   凌子悦解下腰间的布囊,拿出了里面那片竹简。   本以为云澈会写下许多依依惜别之词,又或者语含怪罪之意,却未料到只有短短一行小字,是云澈亲笔刻上,笔力深刻,仿佛要将这竹简刻穿。   子悦成风   扬尘千里   凌子悦愣住了,瞬时捂住了嘴巴,唯恐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   云澈刻了上句,却偏偏不刻下句。他的用意十分之明显。   他在问凌子悦,还记得当日与自己许下并肩抗击戎狄的诺言吗?所谓战场又何止沙场?还有那个宫廷,还要朝堂之上,还有那无数党派的利益纷争。云澈一直单纯地认为,无论他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无论硝烟四起还是血流成河,凌子悦都会在他的身边。   是她令他将这样的信任根深蒂固,而今她却要连根拔起。   云澈不由得问她,她是不是真的要毫不留恋地离开他,尘埃不染追求一生的平静安稳?   “妹妹,你且好好休息,为兄要回去了,好让父亲放心。”凌楚钰瞥见凌子悦表情的瞬间,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他快速来到她的身边,将那竹简从她手中拿开。   “妹妹!不要去想!你已经出来了难道还想要再回到那牢笼之中去?”   凌子悦抓紧凌楚钰的袖口道:“大哥!为什么女子就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   “女子就没有才略,女子就不能为政?女子就不能为君王实现抱负?女子就只能坐上马车泪眼垂帘和亲戎狄?”凌子悦极为认真地说。   “妹妹!你在胡说些什么呢?”凌楚钰按住凌子悦的肩膀,试图将她从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中清醒过来。   “朝堂上那些将军大夫们,想的都是自己的安宁,国家如何百姓如何,他们的国君有怎样的抱负,他们都不在乎!只要牺牲区区一个宗室翁女能够忍辱偷生,他们仍旧尊贵封侯拜相!尊崇以文御武贬低设置内外朝也根本不是因为以文御武适合国家而是因为党派之争!那些人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治国!”   曾经有个叫华旭子的人写了个策论,《为君注》,点出了君主理当巩固皇权,设置内外朝堂。这一套体制并不为云顶王朝的君主所接受,不仅仅是因为与以文御武的观点相悖,特别是镇国公主,她不止逼迫承延帝焚烧华旭子的著作,甚至将他的门生投入大牢。她嘴上说着,设置内外朝简直就是分裂皇权,鼓励朝臣分党结派,心里害怕的却是一旦设置内外朝堂,她就再无法控制皇权了!欲与镇国公主开战的云澈是何等的人单势孤,在这样的时刻,自己却一走了之了!   “住嘴!你的话已经大逆不道!”凌楚钰扬起手来就要打在凌子悦的脸上。   凌子悦的表情却极为倔强,一场笃定地望进凌楚钰的眼中。   “如果太子想要改变这一切,就要逆流直上!他会孤独,他会被人背弃,会有无数人期盼着将他从至高位拖下来!他刻下这书简,是为了求我帮他,不要做冷眼旁观之人,不要成为第一个背弃他的人。如果那些铮铮男子不敢做的事情,那么我凌子悦去做!”   “子君!”凌楚钰狠下心来一巴掌打在凌子悦的脸上,“你醒过来了吗?”   凌子悦狼狈地低着头,如意听见声响赶了过来。   “……这……这是在做什么啊?好端端的怎么……”如意来到凌子悦身边,正要去看她被打的脸颊,凌子悦却会开了如意。   “我要回去,大哥。”   “你说什么——”凌楚钰第一次怒意沸腾,他对这个妹妹从来怜爱有加,今日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怒目而视,“你以为你去了太子身边就得长久吗?人是会变的!更不用说太子!他不仅仅是一片赤心的少年,他的心机比你想象的要深不可测!当年他不过一介稚童就在携芳殿震慑父亲,要父亲守口如瓶,为的就是将你绑在身边!他若真心为你好怎么会不担心你的身份不在乎你的未来?私心如此,如何值得你付出一切?”   “他是自私的。没有我,他也一样能让他的野心实现。他最大的野心是想与我一起实现它。我要回去,大哥。”凌子悦站起身来。   “他会变的!子君!”凌楚钰一把拽住她,“终有一日他会被权欲迷住双眼,他会开始享受至高处傲视一切的满足。当他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大祸临头!”   “如果他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知道……我会自行离开。”   凌子悦转过身来,跪在凌楚钰面前,“从此以后,云恒候府就交托给大哥了!请转告父亲母亲,就当做没有生过凌子君这个女儿吧!”   凌楚钰手指握的极紧,掌中掐出血来。   “好!好!好!你走!你走!只愿你不会令我韩氏满门尽遭株连!”   “谢过兄长!”   说罢,凌子悦起身,换上一袭男装,出了别院,上了马车。   如意正欲跟上,凌楚钰却拦住了她。   “让她自己去吧,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是福是祸,再难回头!”   凌子悦一人驾车飞奔而去,午间的帝都街道一片拥堵,不时有来往小贩,凌子悦没怎么学过驾车,车轴掀翻了几个农摊,她无暇停车道歉,只是将腰间的碎银扔出作为赔偿。   终于来到了宫门前,她却刹不住车。禁卫赶来拦住她的马车,正欲责令,见到凌子悦的脸才知道驾车的竟然是太子的伴读。   午憩已过,云澈却一直端坐与案几前。桌上的点心早就换过几轮,凌子悦不在,云澈显得愈发阴郁难以捉摸。   曾经觉得太子性情率直的宫女此时都忐忑不安。因为前几日,一个宫女为整理太子床榻时不慎落了一根头发在太子枕上,从来不拘小节的云澈竟然将她送去了暴室,无论那宫女如何啼哭求饶,太子都不为所动。   这几日,太子面对太傅容少均时都如同往常,就连洛皇后与洛照江都没有察觉出他的心情,他已经越发懂得掩藏自己了。这明明是锦娘所期望的,可看到现在的云澈,她只觉得可怕。   昨日承延帝问云澈,觉得放开各郡的关禁令往来百姓商贾能自由同行的国策如何。   事实上,朝堂之上丞相陆无雍就毫不委婉地反驳:“倘若关禁大开,戎狄的密探将更加容易了解云顶国事,而各郡如何治擅,国必有乱!”   此言本发自内心,陆无雍的顾虑也是天下人的顾虑。但是现在,云澈已经学会了如何迂回思考,更懂得揣摩承延帝的心思。   “禀父皇,儿臣认为父皇的决断甚是英明。解除州郡之间的关禁可以令我云顶百姓互通有无商贾繁茂,届时国库也能充盈起来。要说戎狄的密探,就算有关禁他们就混不进来了?只要建立起制度来管理,各州郡是不会到大乱的程度。儿臣倒是很盼望看见我国百姓如江水如海川流不息,这才是真正的繁华鼎盛。”   承延帝听过之后甚慰,当日还奖赏了洛皇后,夸她教子有方。    26、回归   而次日,丞相陆无雍便知得罪了承延帝,称病不朝。而承延帝也顺水推舟,以病势为由,免去了他的丞相之位。   洛皇后坐于镜前,寝殿中的宫人尽皆退去,只留下她的弟弟洛照江立于她的身后,为她梳发。   “姐姐,你说陛下是真的要罢免丞相陆无雍了吗?”   “这还用说。陆无雍借病私会林肃不就是为了放云映一条生路,他全然不将陛下的御命放在眼中,陛下看出来他的心是向着云映的,他日必不会尽力辅佐我的云澈。他在军中也颇有威望,又与各路诸侯来往过甚,只怕为了云映还想着颠倒乾坤。这样的人物太危险,留他下来对我们也是大患。本来以文御武就是要扼制武将防止内乱,可如今陆无雍文武兼备,已经是陛下的眼中钉了。”   “还是姐姐知晓陛下的心思,我等且看这陆无雍玩火自焚吧。”   锦娘暗自惆怅,若是凌子悦在此,也许云澈回答的又是另一番话吧,既不得罪承延帝又能令其欣赏。   天色渐暗,云澈的表情依旧晦默深沉,《诡兵之道》也被翻到了最后一片书简。   锦娘呼出一口气来,约莫凌子悦不会再回来了。试问这世上又有谁能犯这样的大禁,抛弃宗族,不顾他日君王无情的凶险,留在云澈身边呢?   一个影子被昏黄的夕阳拉长,缓缓延伸入寝殿之中。   素衣少年跨入殿内,云澈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   锦娘顿然明白,被帝王光环笼罩的云澈,一生只会有一次这样的期盼。   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哪怕他日君心似铁。   “子悦的病已经痊愈了,令殿下担心,是子悦的不是!”素衣少年低头行礼。   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又那么近。   云澈起身,飞奔而去。   在锦娘的眼中印出不顾一切的决绝。   凌子悦只觉自己猛地撞入云澈怀中,周身骨骼均在发颤,云澈的手臂勒的及紧,凌子悦仰着头望见高高的宫阁喘不过气来。   “子悦……子悦……”云澈只觉失而复得,心中的忐忑一扫而空。   但哪怕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她如此纤细,仿佛瞬间便会消失不见。   “殿下……凌子悦快不能……呼吸了……”凌子悦拍打着云澈的后背,云澈这才稍稍松了力道。   锦娘叹了一口气,她清楚凌子悦此次回来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她心思聪颖却又淡泊如水,但云澈偏偏在她心中放了一把火,放肆地燃烧,让这孩子忘记了自己所期望的平静。那些辉煌的梦想,并不属于凌子悦,而是云澈为她编织的梦绮。只是没有凌子悦,云澈的梦也将不再完整。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为什么你每次回来的都那么晚!”云澈的手掌扣住凌子悦的后脑,紧紧贴着她的脸颊,这般亲昵,即便是对洛皇后云澈也未曾有过。   “殿下,可记得凌子悦的真名是什么吗?”   “子君,你的真名是凌子君。我说过,我会将你的名字放在心上!”   “那么从此刻起,凌子悦要殿下忘记这个名字。这世上从来没有凌子君,只有凌子悦!”   云澈胸中一颤,他松开手望进凌子悦的目光里。   眼前的少年模样的凌子悦,唇上是飞扬的笑容,眉眼间的坚毅令云澈动容。   她为他抛弃了过去,所以他必须给她未来!   凌楚钰一回到云恒候府,便看见父亲紧张地坐在上座,一名内侍老神在在坐于偏座。   云恒侯一见凌楚钰便立即起身,以眼神询问他是否安置好了凌子悦。   凌楚钰略微摇了摇头,唇角满是苦涩,眼中尽是无奈。   “啊,这不是凌楚钰公子吗?听闻您出门办事了,办的如何啊?”那内侍笑着迎了上来。   凌楚钰轻笑了一声,“不尽人意。”   “这世上不尽人意的事情多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这天色已晚,老奴这就回宫向太子复命了。云恒侯多多保重,老奴告辞了!”   云恒侯将他送出了侯府,待到他走远了才问一旁的凌楚钰。   “怎么回事?你妹妹呢?出什么事了?”   “她……回宫去了。”凌楚钰低声道。   “什么——她……”云恒侯向后踉跄了两步,凌楚钰赶紧将他扶入府内。   入了书房,云恒侯急不可待,“快快与我说来,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回宫!”   凌楚钰仰起头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太子御人有术,凌楚钰不及也。”   “什么?”   “父亲,您还不明白吗?太子会派人来看住您就是怕您去陛下那儿禀报说凌子悦亡故须得给太子换个侍读,好给妹妹留下回去的机会。他打心底里就没有打算放妹妹走,我甚至怀疑这侯府之内也有太子的人,否则太子怎么连妹妹什么时候准备离开帝都都一清二楚?还特地派了人去城门口等候?”   “什么?太子派人去等候?”   “就是太子的一封书简……令妹妹不忍、不舍!太子早就将她的性格拿捏的一清二楚了!他不想妹妹恨他,于是以情动人。他要妹妹知道若是不会去,她必定一生后悔!”凌楚钰别过头去,感叹道,“如今我云恒候一门只得上拜列祖列宗,求他们保佑我们的子君一生平安!”   云恒侯愣了片刻,忽然捂着额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开了头……却由不得我们来结尾啊!”   夜晚,太子宫内灯火摇曳。   锦娘屏退了宫女,为凌子悦沐浴。云澈坐在屏风另一面,略显焦躁。   “子悦,你好了没?”   凌子悦还未及回答,锦娘便好笑道:“这才刚褪了衣衫怎么就好了呢?殿下是男子,理应避讳,怎么还在子悦寝居中待着?”   “我这不是在屏风后面避讳着吗?”云澈理直气壮道。   凌子悦轻声一笑,坐进水里。   云澈只觉得那一笑撩拨着他的心绪,不得平静。   “子悦,你这一病消瘦了太多。看来要为你好好调理调理了。”锦娘的布巾滑过凌子悦的后背。   “那就要麻烦锦娘了。只是凌子悦大病初愈,只得温补。”   “那是自然。”   云澈听得这番谈话,不由得沉默了。   凌子悦换了衣衫,锦娘也铺好了被褥,云澈迫不及待地要在凌子悦的榻上占有一席之地,谁知凌子悦正色道:“阿璃,你是堂堂太子,整日宿于侍读,成何体统,去去去!自己睡!”   云澈执着地将凌子悦挤到墙边,躺下道:“明日我就自己睡。我们分别多日,同塌而眠,叙叙旧有什么不可以?”   凌子悦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得转过身去对着墙不理睬他。   待到宫人们都离去,一直安静地望着凌子悦后颈的云澈终于说话了。凌子悦本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按耐不住要将他心里的话掏出来,没想到他只是沉沉地唤了她一声。   “子悦。”   “嗯?”   “我知道你喜欢云映,到现在还是喜欢。”   凌子悦睁着眼睛,只是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即便心痛也不会再流泪了。   “我从没有想过要抹去你心中的云映,”云澈并没有像从前一样称呼云映为太子哥哥,而是以一种更加冷静深邃的意味叫他的名字,“因为我是活着的那个。你心中徘徊不忍扬尘离去,位的是我。”   “只是我们能行到哪一步,看的就是天意了。”   “那我就要天随我意。”云澈此言,极为霸道。   凌子悦抿唇一笑,转过身来,“傻瓜,你可知道君王的无奈要多过寻常百姓?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可能尽随你意。你要考虑朝中平衡,考虑江山稳固,越是在意的,就越要忍住。别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将你拿捏。”   “我知道。”   云澈自然明白凌子悦所指。但是他按耐不住,胸中似有满腔浪潮汹涌,冲破他的坚持。   “子悦,你可知道我派了人去云恒候府守着你父亲。”   凌子悦心中一颤,紧张道:“你守着他做什么?”   “因为我期盼你回来,自然害怕他毁掉了这期盼。”   “那如果我不回来了呢?”凌子悦小心问道,她必须确认现在在他面前的仍是那个云澈,而不是另一个她所不知的人。   “你怕我是派人去震慑云恒候府吗?我只是想,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走,那我一定要知道你去哪里了,他日我云澈得以随心时,定要找你回来。”   云澈双眼赤诚,凌子悦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别怕我,子悦。真正该害怕的人是我。”云澈自嘲地笑道。   “你有何惧?”凌子悦好奇道。   云澈的手指在凌子悦的鼻尖上一弹,“那日我代父皇巡视御林,正巧遇上了丞相陆无雍。你猜如何?”   凌子悦侧目一笑,“陆无雍军功卓著,御林军对他敬重无比,以他之命是从。”   “不错。更有甚于,军队之中只有他陆无雍没有我这个太子。君王若没有容人之量自然不配为君,而陆无雍是个耿直之人,也绝没有谋逆之心……只是……”   “只是他气势太盛,只怕早已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他日你若登基,他这样的臣子,你只怕驾驭不来。”    27、一朝天子一朝臣   “知我者,子悦也。”云澈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是,皇命只怕没有他陆无雍的军令有分量!日后只怕君臣不分!他已经称病在家,却偏偏要在父皇检视御林军之时前来军中,不就是要父皇看清楚他的威望,要让父皇知道这个朝廷还离不开他陆无雍!子悦,你知道奔云令吗?”   “当然知道,奔云令一直牢牢握在镇国公主的手中,那是先帝临终托孤交给镇国公主的。且不说哪一日镇国公主会不会用奔云令来号令天下助成郡王上位,而以陆无雍的威望却无需奔云令却能号令军队。倘若陛下真有一日与镇国公主剑拔弩张,说不定还得低声下气去求陆无雍。”凌子悦笑了笑,“阿璃,你能想到的事情,陛下又如何想不到。只是这陆无雍若能放低身段看清楚自己的位份,将来也会是个辅君名臣。你所担心的事情,交给陛下就好。”   “这样啊……”云澈的眉头舒展开来,仿佛放下心中大石,看来这陆无雍当日在军中只怕过分嚣张,刺伤了云澈的自尊。云澈相当敬重那些有本事的人,能让云澈都忌惮,这个陆无雍危险了。   “睡吧,明日还要去拜见容老师,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听他讲学了。”   凌子悦需要休息,云澈不忍再与她说话,只得看着她垂下眼帘。   夜色深沉,天气也已经转凉。云澈方才点在凌子悦鼻尖上时,便觉她鼻尖泛凉,不由得拉起被褥将她盖紧。   数日之后,承延帝在云顶宫宴请陆无雍。他毕竟是平定南岭之乱的大将,还是开国七大功臣之后,陆氏与程氏两族世代交好,也不奇怪他对程贵妃的儿子云映多加维护。从前以他的名望,就算他开罪于承延帝,承延帝还是忍让三分。   云澈坐在承延帝身侧,与陆无雍正好面对面。   承延帝一面询问他的身体是否痊愈,一面回忆往昔他的功绩。   很快歌舞升平,酒菜都上来了。   云澈细细体味着承延帝所说的每一个字,这才发现凌子悦所言正中承延帝所想。承延帝此时所说的话无非是在弥补与陆无雍之间的君臣感情,若陆无雍知道感恩,那此人还可重用。如若不然,承延帝必要再有生之年为云澈拔去这颗隐患。   陆无雍客气地应和承延帝,一副君友臣恭的模样。   云澈只觉得假意的很,反观自己与凌子悦之间才是十分真切。   今日正好是当年元光帝赐封开国七大功臣之日,每年此日,都要举行宫宴对功臣之后进行封赏,以示当朝天子不曾忘记昔日功臣。今日赴宴者皆为云顶王朝七大公侯,列席者为云恒侯凌轩轾,也就是凌子悦的父亲;光耀侯程敬,即程贵妃的伯父,其余则是金素候、端临候、钟山侯,以及北望候陆无雍。七大功臣之首的赵云谦因为没有子嗣,所以其爵位也无人可继承。   承延帝对云恒侯赠与平峦山血玉,意兴阑珊道:“云恒侯,你生了两个好儿子啊!长子凌楚钰朕见过,是个人才,进退得当为人谦逊,诗词接通,在帝都众多士子中极富盛名。你的次子凌子悦,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容太傅对他赞誉很高,日后定是辅佐君王擅谏直言之臣!你教子有方,希望将来你那个小儿子也能这般出息!”   “谢陛下隆恩!”云恒侯叩首,心中却惶恐。他只想凌子悦平安,根本不想她做什么良臣。   陆无雍听了之后,暗自一声低笑。他的表情承延帝看见了,云澈自然也看见了。   之后承延帝对其他功臣之后大肆奖赏,就连光耀侯程敬都被赐予十分名贵的南海紫珊瑚。   “程敬啊,虽然程贵妃与映儿令朕十分失望,但是朕知道你的秉性,你忠君爱国,朕是不会将家事迁怒到你的头上。”   光耀侯连连叩首,谢陛下隆恩。   所有公侯都得了赏赐,唯独陆无雍面前空空如也。   “爱卿啊,真是对不住了,你告病在家,朕本以为你是不会来赴宴了,爱卿作为丞相劳苦功高,对你的赏赐,朕绞尽脑汁,还未想出结果来。你让朕好好想一想啊……”   “微臣不敢令陛下烦心。”陆无雍低下头来,只见他额角青筋凸起,心中愤怒却硬是忍住。   “这怎么能是烦心呢?”承延帝笑了笑。   宫人们奉上菜肴,从前是承延帝酒案上有什么,他陆无雍的案上必然是一样的。而今他的酒菜,与其他大臣无异。   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来,这是承延帝在告诉陆无雍,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天子赐予的,他的名望他的高官厚禄如同今日所赐予众七大公侯的血玉与紫珊瑚一样,陛下给他他才有,陛下若不给,他便一无所有。   云澈却不点破,视线穿过内侍的衣袖直落落盯着陆无雍。   此刻的陆无雍完全陷入被承延帝忽视的愤懑之中。   蓦地,他站起身来向承延帝极为不敬地行了个礼道:“陛下,臣身有不适,就此拜别!”   还未等承延帝回话,陆无雍便转身离去。   此时的承延帝望着陆无雍的背影,脸上没有丝毫怒意,有的更多的是可惜。   陆无雍是个难得的将才。   可惜不得用啊。   而云澈则暗自揣摩着承延帝的御人之术,果真深浅难测。接下来,他要如何令这位功高震主的丞相落马呢?一个不慎只怕会遭来朝臣非议。   回到太子宫,凌子悦仍旧在修学,许是因为落下了不少课业,她比从前要认真许多。   云澈来到她的案边,随手抓起凌子悦吃了一半的点心塞进嘴里。   “你啊,怎的那么喜欢吃我吃剩下的东西?那么多好好的点心不拿,非要拿那一块!”   云澈却凑到凌子悦耳边,双眼笑的只剩下月牙儿,“我这叫做不分你我!”   凌子悦放下竹简,侧过脸来,两人挨的太近,凌子悦的嘴唇蹭过云澈的鼻尖。   那一刻,凌子悦速速后退倒抽一口气,云澈顿在原地捂住鼻子。   一时之间,凌子悦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云澈耸着肩膀呵呵笑了起来。   “子悦,你的唇软软的,比御厨做的珍珠糯米糍还要软!”   云澈故作风流模样,惹得凌子悦抬起书简敲在他的脑袋上。   “哎哟!哎哟!你打我做什么?我好心来告诉你陆无雍在宴席上的表现,你一点都不好奇吗?”云澈伸着脑袋问道。   凌子悦扯了扯唇角,推开云澈的下巴,“看你那得意的模样我就知道他一定是辜负了陛下给他的机会。”   “那是自然。我呀,见他开始又摆他那个臭架子了,就一直盯着他看,要把他那气焰诶压下去!”   凌子悦不自觉笑出了声,“你要压住陆无雍的气势?算了吧!他纵横官场多年,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你对他而言就是黄口小儿,不足为惧!”   “他不惧我那就正好,他若是惧我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用他呢!不过为了我日后能够舒坦,只得帮父皇一把了。”   “帮?你打算怎么帮?”凌子悦皱起眉来。   云澈莞尔一笑,覆在凌子悦的耳边,小声说着自己的计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澈的嘴唇是不是触上凌子悦的耳廓,惹得凌子悦连连向一旁躲去。   “诶!你躲什么啊!离那么远难道要我大声说被所有人都听见啊!”云澈不满道。   凌子悦的眉头却皱的很紧,“阿璃!你这么做是不是太阴损了啊!陆无雍他好歹也为云顶王朝半生戎马……你这计策,弄个不好陆氏满门都会受到殃及!”   “子悦,你心软了?”云澈极为认真地看进凌子悦的眼中,“如果你认为我做的是错的,那么我便不去做。”   凌子悦张了张嘴,“待我想想……”   云澈也不着急,侧身懒洋洋躺在了凌子悦的腿上,抬眼看着她的下巴还有那略微向上翘起的睫毛。   不知过了多久,凌子悦下定决心一般道:“既然你觉得陆无雍难以驾驭,那就做吧。”   “真的?”云澈的手指点了点凌子悦的下巴,凌子悦将他挥开。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陆无雍不逊,自然要将他从高位拉下来。而且你的计策也能试探一下他的心中还有没有君臣之间的尊卑有别,若他还懂得这点,就不会中你的计!陛下虽然想要治他,但念在以往的功勋想必也不会对陆氏满门赶尽杀绝。”   “哈!我也是这么想的。”云澈一脸喜悦的起身,可见陆无雍此人果真棘手,云澈留他不得。   “阿璃,如果他日你的将军功冠诸军在军队中的威信比你还高,你会如何待他?”凌子悦问道,她害怕云澈将来会改变,他会将皇权看的高于一切,失去他原本最宝贵的东西。   “如果是我,我不会像父皇那样一味纵容陆无雍。过多的权利只会让陆无雍迷失了自己。我云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能给他们施展抱负的平台,也会教他们什么是进退有度。我的身边不会有第二个陆无雍。所以如果我云澈的将军在军中的威信比我还高,这有什么?我自信自己能够让他对我云澈俯首称臣,不敢越天威一步。”   凌子悦傻傻地看着他。她从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也许他生来就是为了如此霸道地将云顶王朝带入史书的另一页。    28、冬至   数日之后,有人向承延帝告发说陆无雍纵容其子私自圈出御林军校场东北面的大片土地作为陆无雍百年之后的陵墓。不仅如此,布置陵墓所用的竟然是黄绢。   如此一来,陆无雍犯下两条大罪。   御林军校场乃是皇家重地,御林军是帝都守备的主要力量,他们的校场自然也是重中之重。要圈御林军的校场,除了天子还能有其他人吗?   而黄绢乃是皇室才可用的绢布,陆无雍竟然毫不顾忌就将其用在自己的陵墓当中,实乃大不敬。   承延帝对此震怒,派人追查此事。   “北望侯陆无雍,你私自圈用御林军校场,可将陛下放在眼中?”   陆无雍冷笑着回答,“那是我百年之后所用,御林军是我一手建制,不过百年之后也想看着他们操练罢了!”   “看他们操练?你私圈军事重地做为自己的陵墓,还在陵墓中使用黄绢,难道不是自诩天子?还敢说你没有谋逆之心!”审讯的廷尉言之凿凿。   陆无雍一时之间根本无话可说,他相信承延帝不可能真的法办他。   但至始至终,承延帝都没有见他,下令廷尉严查此事。   陆无雍在天牢中待了整整一个月,这才明白事情远比他想象中严重。但是他又无法放低身段恳求承延帝的原谅。   廷尉日日严审,虽不曾对陆无雍用刑,但这对他却是极大的侮辱。   承延帝却法外开恩,并没有以谋逆之罪论处陆无雍,而是以好大喜功对皇室不敬之罪夺去了他的侯位贬为庶民,其子发配边关。而北望侯的爵位也有陆无雍的侄子继承。   陆无雍离开帝都那一日,没有人前去送行。从前的陆无雍门客过千,如今却做鸟兽散了。他昔日风光,以权势压人,墙倒众人推,除了几位老臣替他求情,其他人都看出承延帝的心思保持沉默。他一步三回头,就这样冷清地离开了权势沉浮的云顶帝都。   这个消息传入太子宫中,云澈负手立于宫门前,望着午后骄阳眯起了眼睛。   凌子悦来到他的身后,“怎么了,现在后悔了吗?放眼云顶王朝,可再找不着武功堪比陆无雍的臣子了。”   云澈轻声一笑,“忘记我对你说的了,如果是我为君上,绝不会像父皇那样对待陆无雍。从一开始我就会让他知道,只有我云澈才是他的天!那陆无雍就不会有今日之果了!”   凌子悦长叹一声,方觉云澈目光悠远。   转眼冬至,宫人们开始着手准备着承延帝及洛皇后前往冬宫的物品,那里的温汤正适合这个时节。   凌子悦畏寒,整日都坐于暖炉前,脸颊被烤的红红的。   云澈推门而入带入的冷风令凌子悦缩起肩膀。   “快快将门关上,你想冻死我吗?”   云澈好笑地挤着凌子悦坐下,伸手靠向火盆,“子悦,你怎的那么怕冷?要不你同我一起去冬宫吧,那里有温汤。从前那群皇子和他们的侍读都去过,就你未曾去过!”   “我就算去了,也不能下水啊!”凌子悦没好气道。   “怕什么!我现在是太子了,有我自己的汤池,只要我吩咐那些宫人不可前来打扰,就没人会发现你了。我和锦娘都会帮你看住的。”   “不了……”凌子悦摇了摇头,万一被人发现,自己丢了性命事小,连累了父母便是罪过。   “子悦,你不去父皇会以为我欺负你了。他平日就在说‘凌子悦是个好孩子,将来必成栋梁。澈儿你需善待于他。’这不,你窝在这里烤火,我去了冬宫的温汤他定会以为我又与你起了什么争执呢!”云澈学习承延帝的语气倒是十足神似。   “那……我去还不成吗?”   “就是说啊!”云澈感叹道,“等到志学之年,按照宫中规矩,你就不能再自由出入宫闱。我需给你官职赐你府邸……你想必在心中期盼着吧,能够飞离这牢笼一般的帝宫。”   凌子悦淡然一笑,“我既然下定决心做你的臣子,那么无论凌子悦在你的身侧还是有了官职,都会拼尽全力使得你我的梦想成真!”   云澈张了张嘴,有什么急于脱口而出,但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锦娘为凌子悦准备了手炉,随他们去了冬宫。   冬宫的温汤果然名不虚传。再加上太医配置了一些药草浸泡于池水之中,承延帝患有咳疾,泡这样的温汤对身体是极有好处的。   云澈也去了温池,更衣入了池水之中。   而凌子悦虽然随侍,却只是和衣,坐在帘幕后的躺椅上翻阅着带来的书简。   云澈趴在池岸边,隔着幔帐能隐隐看见凌子悦的身影。   “子悦,你也来……不然都无人与我说话。”   凌子悦头都没有抬一下,笑道:“殿下此时不雅,子悦不便入内。”   “子悦,这温汤里有太医配的草药,可以驱寒。我已经穿上衣衫了,你进来泡一泡脚也好。”云澈果真起身,拨开帐幔,只见凌子悦靠坐于榻上,眉目轻垂,正捧着书简出神。   云澈抿唇一笑,来到她的身边,轻轻脱下她的布袜,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当云澈伸手要去脱她另一只布袜时,凌子悦终于察觉,猛地收拢双腿蜷缩起来。   “阿璃!你做什么呢!”凌子悦瞪向云澈,无奈耳根却红了。   云澈大喇喇趟在她的身边,得意一笑道:“试一试你是不是真的没感觉啊!走吧,好歹浴足,你如此畏寒,泡一泡也是好的。又不是要你去衫,就算真的去衫,本太子也亲自在这里替你把守,看谁敢多看你一眼?”   凌子悦被他说得心下动摇,于是跟着云澈来到池边。   锦娘为凌子悦送来软垫,凌子悦便撩起外裤,双腿置于池中。云澈与她并肩而坐,看着池中绰约的纤细双腿,顿觉果然男女有别。   凌子悦的肌肤在温汤的氤氲之下显得愈加白皙,隐隐泛红,鼻尖略微渗出的水渍也令人心旌动摇。云澈曾经见过许多容貌秀丽的宫娥,如今与凌子悦相比……果真云泥之别。   刺客,凌子悦眼角眉梢的起承转合仿佛浸溺在时光之中   凌子悦仰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道;“果真舒服!四肢百脉似乎都被疏通了!”   云澈默而不语,手掌覆在凌子悦扣住汤池边缘的手指上。   “又在想什么了?”凌子悦别过头去,倚向云澈。   云澈不着痕迹地倒抽一口气,一本正经道:“听说成郡王又请旨要来探望镇国公主了。”   “哦,那陛下怎么说?”   “父皇只能应允,因为镇国公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对父皇要求说要见成郡王。”   “唉……其实子悦一直猜测,陛下也许是忌惮镇国公主的。她如此溺爱成郡王,心中只怕是希望成郡王承继大统的。只是公主永远是公主,她无法做到的事情,她的儿子更加不能做。陛下将她奉于承风殿,就是为了分开他们母子,怕镇国公主以自己在朝中的威信帮助成郡王一呼百应,危及朝纲。”凌子悦叹了口气,脚尖从水面掠起,滴滴答答的水流沿着小腿的曲线蜿蜒而下,云澈只觉得喉头干渴。   “你叹气做什么?”   “当然是叹息成郡王本来在南岭之乱时立下大功,倘若安分守己,还会被世人赞颂为贤王。而且他那么多才华与胆识俱全的幕臣可见他也是虚怀若谷之人,容得下有才能者……”   “他容得下有才能的人,是因为他的目光放在更高远的地方,不会区区满足于一个郡国。”云澈用肩膀蹭了蹭凌子悦,“子悦,晚上我想和你一起睡。”   “不要。”凌子悦回答的爽利。   “为什么?”   “看你这架势,夜里定是要拉着我闲聊的。一聊就聊到天亮了!我要自己好好睡一觉!”凌子悦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云澈是又好气又好笑。可瞥见她的下巴与脖颈拉伸出的曲线,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快要断裂。   今晨,云澈去向承延帝与洛皇后请了安便回到自己的寝殿。   虽然这几日容少均没有来到冬宫授学,但也是布置了作业的,他与凌子悦在回去太子宫后就得将策论交予容少均。云澈就觉着奇怪,怎地凌子悦还未起榻?她此时理应端坐于案前温书思量着如何做策论了啊。   “子悦呢?用了早膳吗?”云澈问锦娘。   “奴婢也觉着奇怪,她似乎没出过房门。要不奴婢去瞧瞧她,莫不是这孩子畏寒舍不得被褥了吧!”锦娘半开玩笑道。   云澈笑了,“若是这样,我去唤她。”   敲了敲凌子悦的房门,云澈笑问:“子悦,你着了衣衫没有啊?我可要进来了!”   “别……我……我马上就起身了!”凌子悦的回答有些慌乱。   云澈在门外蹙起眉头,心中思虑着凌子悦的反应有些不大对劲。   他又敲了敲门道:“子悦!你怎么了?是不是摔着哪里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自从凌子悦回宫之后,云澈就一直担心她的身体,似乎无论锦娘如何为她进补,她就是无法回到当初圆润的模样。   “我……反正你别进来!”凌子悦的声音愈发手足无措了。   云澈此时可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未着衫,猛地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子悦!你到底怎么了!”   榻上的凌子悦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罩住,慌乱着盖住半张床榻,脸上满是惊慌,“你进来做什么!我不是说了……”   凌子悦越是遮掩,云澈就越觉得心中不悦。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说的?”   云澈一把扯过凌子悦的被子,凌子悦差点惊叫出声,云澈看着褥上那斑斑红记呆愣在原处。   “这……这是什么?”云澈正欲伸手触摸,凌子悦赶紧拽住他。   “别碰,是血……”    29、吾家有女初长成   凌子悦蜷在角落里,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是血呢?你哪里受伤了?子悦!快让我瞧瞧!”   “没有!没有!你别看!我哪里都没受伤!”凌子悦将云澈推开。   云澈却担心的要命,想着该不会是上次凌子悦大病一场并未痊愈,可她却偏偏遮遮掩掩,更是令云澈焦急。   “没受伤怎么会流血!子悦,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我……晨起时就发现……”凌子悦抱着双膝,怎么也不肯告知云澈她到底是哪里受了伤。   此时,锦娘来到了门边,“殿下,子悦她怎么了?起榻了没啊!”   “锦娘,你来看看!子悦她受了伤却不肯告知我伤在哪里!”云澈焦急的唤锦娘入内。   锦娘赶紧进来,望见褥上的血迹立马明了。   “殿下,您且回避,奴婢来为凌子悦整理。”   “锦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子悦就是不肯说!”   “殿下宽心,子悦没事。是奴婢的错,奴婢忘记告诉子悦了,子悦她长大了。”锦娘唇角笑意盈盈,与云澈的紧张大相径庭。   “锦娘,你到底打的什么哑谜?”云澈按耐不住地问。   “还是请殿下回避吧,等奴婢为凌子悦换了床褥再细细道来如何?”   看着锦娘老神在在的模样,云澈虽然好奇但也不得不相信凌子悦确实没什么大碍,只得闷闷地离开了凌子悦的寝居。   “来,子悦你是不是吓坏了?离开母亲身边,想必也没有人告诉你这些。”锦娘笑着替凌子悦拿来换洗的内衫,利落地将那被血污的褥子一卷而起。   “这褥子恐怕留不得了,若是被人发觉只怕要起疑。”   “锦娘,我这是生了什么病了吗?”凌子悦抿着唇问。   锦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覆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凌子悦惊讶地睁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还未到午膳,锦娘便准备了一碗枣泥红糖水端到凌子悦的房里,云澈也跟在后面进来。   “子悦,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   “我没事,好得很。你别再问了。”凌子悦抱着红糖水捂着手。   云澈着实不悦,感觉凌子悦与锦娘之间有什么秘密瞒着他。   “锦娘,子悦不说,你来说!”   锦娘知道不说清楚,云澈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殿下,子悦她来了月信了。”锦娘的话刚说完,凌子悦的脸就红透,低着头抿着红糖水不出声。   “什么?”云澈愣在那里。   “也就是说,凌子悦她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可以为人妇,为人母了!”锦娘笑道,“这是喜事啊!”   寻常人家的女儿若是来了月信自然是喜事,意味着女儿长大成人了。   但云澈却不觉得欢喜。   她要为谁的妇?为谁生儿育女?   “殿下!殿下?”锦娘见云澈正出神地想着什么,以为他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哦……”云澈点了点头,“不是生病了就好。”   “不过殿下,以后您可就再不能总是与子悦同榻了。你们都不是稚童,凡是要有些避讳。”锦娘好言相劝,云澈心里却像是被震了一下。   男女有别,云澈是知道的。就算凌子悦不是到了豆蔻年华,再过两年她也不可能以男子的身份常宿宫中,必会遭人议论。   “知道了,知道了!”云澈一副不悦的模样,“怎地我还没到成年礼,子悦倒比我先做了大人!”   原本沉默的凌子悦被云澈一句话逗得呵呵笑了起来。   云澈侧目,方才发觉凌子悦确实与从前不一样了,身形有了几分婀娜之姿。云澈心中越发不安起来,锦娘才离去处理凌子悦的被褥,云澈便紧紧从身后将凌子悦抱紧。   “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锦娘不是说我没事吗?”凌子悦好笑地用胳膊顶了顶他。   “我受了你的惊吓,还不成吗?”云澈那副无赖的样子,凌子悦也再懒得说他了。   云澈的胳膊绕过凌子悦的前襟,勒的紧了,凌子悦蹙眉发出吃痛的声音。   “怎么了?”   云澈听见她的闷哼声开口问道。   “你一用力,我胸前就会疼的厉害。”   “是吗?是不是撞到哪里了?我看看!”云澈扳正凌子悦,手掌覆了上去,掌中一片柔软,云澈心绪一颤,下腹狂涌。   “呀!”凌子悦向后一退,捂住自己。   云澈却呆愣住了,“那……那是……”   凌子悦低头不语,云澈傻傻地上前,“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以后我不碰你那里还不行吗?”   凌子悦知道自己是女子,有些地方云澈是碰不得的。而云澈那么轻易就碰了……   “那……那我让你摸回来行不?”云澈此言不敬思索。   “你自己摸去吧!”   听着他笨拙地道歉,凌子悦不由得笑出声来。云澈拉着凌子悦的手走出门去,他们看起来如同从前一样,只有云澈知道自己心中有什么正在翻涌。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初春时分也到了狩猎的好时节。   云澈与凌子悦放马奔驰在上林苑,遥遥甩开了跟随在后的侍从。   “殿下多加小心!”   “殿下慢点!”   云澈最看不惯他们那副拖拖拉拉唯唯诺诺的模样,一转眼就与凌子悦飞驰到了林子深处。   一只雄鹿从他们不远处跳跃而过。   云澈兴致勃勃拉满弓,射了出去,箭射中了雄鹿身旁的树干,云澈懊恼地哼了一声,策马追逐而去。   凌子悦则紧随其后,搭弓瞄准,肩膀随着雄鹿奔跑跳跃的身姿转移。蓦地一箭射出,正好没入雄鹿脚下的石土之中。   云澈不满地来到凌子悦身边,“你明明可以射中它,为什么故意要放过它?”   凌子悦却笑了,“殿下,凌子悦享受的是搭弓张弦的乐趣,并非杀戮的快感。况且,凌子悦若射中了它,殿下你可不就没了目标?”   凌子悦的笑容肆意张扬,云澈舍不得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走了——阿璃!那边有鹧鸪!”凌子悦将弓背于肩上,拿出弹弓,刚才的英姿飒爽瞬间被一抹孩子气取代,毎发必中,五、六只鹧鸪悬挂于马背之上。   “子悦,你这么喜欢鹧鸪,我让宫中匠人将那块冀州候送来的琉玉雕成鹧鸪送给你把玩。”云澈探过头来对凌子悦说。   凌子悦轻哼一声,“少来,殿下如此隆宠,凌子悦还不被众人嫉妒的目光杀死?况且哪里有把玉雕成鹧鸪的?还不给人笑死?”   云澈没有继续说下去。   倘若他云澈登基为帝,自然会给她极宠,羡煞天下。   两人来到溪边,架起木枝,将那鹧鸪烤了。   “嗯!味道真好,比宫里的要好吃多了!”云澈感叹道。   青山绿水,我心悠悠。   “殿下,你可觉得戎狄就似那只雄鹿,矫健雀跃,难以预测?”凌子悦笑问。   “戎狄的骑兵来去如风令人无从反应倒是真的。”云澈点了点头,“我在想要若真要与戎狄开展,我要如何取胜?云顶王朝与戎狄交兵,戎狄从未败过,我军在气势上就输了他们一截!实在可恨!”   “那殿下想一想我朝军队与戎狄骑兵的差别在哪里?为何元光帝的军队打败了中原群雄却被戎狄围困九重山?”   “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地势不熟和过度自负,还有两军本身的差异。”云澈杵了杵火堆,闷闷道,“我云顶王朝的军队传统作战模式是步兵配以战车,适合平原作战。而戎狄乃游牧民族,四处迁徙,机动性极强,我军与他们相比显得尤为笨重。”   “还有……我军作战策略单一,早早就被戎狄看穿了。但是我云顶王朝却对戎狄的行军、战略、每个将领的特点知之甚少。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光这一点,我军就已经输了。更不用说那些将军们墨守陈规不愿改变,怎比得上戎狄人的灵便反应迅速了!”   云澈眯起眼睛,思量着凌子悦的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忽然抬起头来,“那我们就好好学学戎狄人的那一套!”   承延帝不是接受了戎狄的降臣吗?难道白白给了他们爵位与财富,他们当然得做出点贡献才行。   凌子悦莞尔一笑,“若是那样,我们也得偷偷去。若是被我朝的军士得知殿下您去请教戎狄人必然心中不悦,而朝中对阿璃你不怀好意之徒也会诟病你与戎狄降臣过从甚密。”   “哼,老天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我云澈识得,用得,又有何惧?”   蓦地,凌子悦瞥见不远树丛间一道亮光闪过,不做多想便将云澈扑倒。   只觉着颈边一阵锐痛,凉风袭耳而过,一支箭羽没入一旁草丛之中。   “阿璃!快跑!”   凌子悦起身拽起云澈,云澈当下醒悟过来,必是来了刺客。   两人翻身上马,奔入林中。   果然,三、四个黑衣人骑于马上,紧追而至。   不消多久,云澈的侍从必然会来找他们,这几个刺客自知时间有限,必须在短时间内要掉云澈的性命。   凌子悦搭弓上弦,一箭射出,那冲在最前面的刺客身手矫健,轻松躲过。   云澈箭筒已空,奔至凌子悦身边,矫健地侧身,从她背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猛地射出,气势狠绝,速度惊人,为首的刺客摔落下来。    30、死里逃生   另外三个刺客紧随其后。   凌子悦再度搭弦,所谓射人先射马,她一箭射中那刺客的马脖子,对方狼狈着落地之后,却不依不饶地站在原地箭射而出。   凌子悦侧过身去,躲过对方的冷箭。云澈见了却十分愤怒,趁机又从凌子悦背上抽走一支箭,一箭射中那刺客的喉头。   但是下一刻,云澈便马失前蹄,摔落的瞬间,凌子悦一把将他拉至自己的身后。   凌子悦摸了摸自己的箭筒,才发觉里面已经空了。   云澈抽出佩剑,挡开刺客的冷箭。   “真是可恶!我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甩都甩不掉,现在需要他们了却不见人影!”云澈怒道。   只见剩下那两名刺客越来越接近,凌子悦咬牙,蓦地从马鞍一侧跳下去。   “子悦——”云澈心惊胆战却未拽住她。   凌子悦落地的瞬间,蓦地抽出佩剑,狠狠刺中了一名刺客的马肚,对方摔落下来,不由分说便一剑砍向凌子悦。   凌子悦侧身,对方的剑砍在树干上,凌子悦的剑太长,两人距离又短,根本刺不出去。瞬间,凌子悦扔弃了佩剑,利落的拔出了刺客别在腰间的匕首,一刀刺入他的腹侧。   那刺客低鸣一声,未等到凌子悦拔出匕首,他便将剑身从树干中拔出。   云澈大惊失色,而迎面赶来的另一名刺客剑术精湛,云澈每一剑躲过都是惊险万分。他心急如焚,凌子悦方才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必然受了伤。   云澈目光骤然沉冷,握住剑身,以剑柄猛击刺客侧肋,刺客吃痛,剑术犹豫的瞬间云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挑落下马。   “子悦——”云澈暴喝,扬起剑冲向那名朝着凌子悦面门砍下的刺客。   凌子悦脚踝受伤,只得随手拿起身边的树枝,再度杵上那刺客被刺伤之处,刺客略向后踉跄,见云澈飞驰而来,瞪大双眼极为畏惧。   云澈挥剑而至,势如破竹,那刺客头颅跌落,身躯缓缓倒下,血液溅了凌子悦满身。   远远地听见侍从们呼喊的声音。   云澈飞身下马,来到凌子悦身边。   “子悦!子悦!你有没有怎么样?”   侍从们见到那几具刺客的尸体皆大惊失色。   “快快通知御林来保护殿下!”   “殿下!殿下!可曾受伤!”   “滚开!”云澈怒目而视。   凌子悦深深吸了口气,“殿下,子悦无碍!”   但云澈却一眼便看见凌子悦颈间那道血痕,触目惊心。若不是凌子悦当时扑倒自己,他云澈只怕已然命丧黄泉。而那箭伤若再深上半分,只怕云澈此时抱着的就不是活生生的凌子悦了。   凌子悦挣扎着要站起,脚踝处疼痛难忍,她不由得发出吃痛声。   “子悦!别起来!让我看看!”云澈小心翼翼脱下凌子悦的靴子,褪下布袜,只见脚踝处已然红肿,而其他地方在摔落时也被树枝和石块划伤,满是血痕。   “快!寻软椅来!还有太医!太医!”一个懂得眼色的内侍知道太子重视凌子悦,赶紧唤来了软椅。   几个侍从正要上前将凌子悦扶起,云澈怒叱道:“谁要你们碰她!”   侍从们连连后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云澈将凌子悦拦腰抱起,置于软椅上,几个侍从小心地抬着软椅回去营帐。   承延帝得知云澈在上林苑遇刺的消息极为震怒,下旨要廷尉查出刺客由来。而上林苑保卫太子不利,承延帝本欲下旨要他们的性命,云澈却冷静地请承延帝放过他们。   “什么!我堂堂云顶王朝的太子竟然在上林苑遇刺!”   云澈是承延帝最为得意的儿子,对他的栽培与期待不比平常,一想到他在上林苑中遇刺便冷汗淋漓。   “父皇若是如此轻易地就了结他们的性命,如何查出幕后主使?他们之中定有人与谋划者相互串通,否则堂堂上林苑,刺客如何轻而易举入内?而且这帮刺客对于儿臣在上林苑中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他们静待时机,在儿臣儿了尽兴射猎远离侍从时方才出手!他们何止刺客,简直就是死士,一击不成按道理应该趁势逃走,可他们却偏偏拼死也要杀了儿臣,根本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可见这群死士的主人在他们心中极有地位,儿臣若遇刺身亡,此人极有可能擅权!”   云澈此言一出,承延帝就算再想自我安慰也猜到这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是成郡王。   承延帝握紧的拳头颤动,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他对他比亲兄弟还要亲厚啊,几年前意欲谋反,他已经放过他了,可为何他还是不知悔改?这一次他的目标竟然是承延帝的儿子啊!   “澈儿……父皇想要静一静,你且回去歇息吧!”   云澈看见承延帝的表情,也不禁动容。   “父皇也早日歇息,儿臣告退!”   云澈一面退离,一面听得承延帝的咳嗽声一遍一遍地回荡。   离开云顶宫,云澈便赶回了太子宫,他推开凌子悦的寝室门,竟然看见了云羽年。   她就坐在案边,案上还放着一个食盒,看那食盒上的雕花,便知道出自宁阳郡主府。而锦娘正在为凌子悦扭伤的脚踝活血,凌子悦则抿着唇,眉头微蹙。   “云羽年?”云澈蹙着眉来到凌子悦的榻边坐下,“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子悦为了保护你受了伤,所以特地来看看他。”   这倒是让云澈有些意外,在他看来云羽年一向只关注她自己的事情,比如她的华服她的头饰,甚至于从小到大对凌子悦的关注也不过是想要与云澈争罢了。在云澈看来,只要是自己喜爱的,云羽年必然要来与他争抢。   “羽年真的是来看我的。就连锦娘现在替我推拿用的药酒也是她送来的呢!”凌子悦看向云羽年,露出一抹笑意。   云羽年的耳根微红,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那一瞬,云澈心中恍然大悟,再看看云羽年忽然觉得她可爱又可笑。   若她知道子悦是女子,不知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但是云澈是不会告诉她的。像是云羽年这样的女子,一旦心生报复,又有宁阳郡主这般的母亲,何等可怕。   “子悦,你就好好休息吧,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云羽年见云澈来了,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起身离去。路过云澈时,她依旧扬着头,高傲这与他擦身而过。   待到云羽年离去了,云澈低下头来看向凌子悦的伤处。   “怎么看起来更加严重了?不会是云羽年送的药酒有什么问题吧?”   她露出来那一节小腿上的伤痕,云澈只觉得心痛难挡。还记得在冬宫内,凌子悦没入温汤中的双腿,白璧无瑕,如今却是伤痕累累。   “太医检查过这药酒,说是对舒经活血很有疗效,最适合子悦。”锦娘起身,云澈又往凌子悦身旁欺了欺。   “子悦,你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唉,就算去年同殿下在上林苑猎捕红狐时不慎坠马,也未曾伤成这样……怎么会不疼呢。不过还好都是皮外伤,就是这脚踝要多养一养了。子悦还害羞不肯让我唤太医来,我见她越肿越厉害,怎么可能不唤太医?”锦娘的意思自然是太医来过了。   “太医怎么说?”云澈急忙问道。   “太医道须得静养,不得随意走动,三个月之内更不得骑马!殿下,你可不能再拉着子悦到处乱跑了!”锦娘心疼道。   “这我自然知道。锦娘,我有话要与凌子悦单独说。”   “那……奴婢告退了。”   锦娘离去之后,云澈便双手撑在凌子悦两边,极为用力地狠狠瞪着她,瞪的凌子悦心里发毛,吞咽口水的声音也是极为响亮。   “你……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凌子悦并没有向后退缩,而是迎向云澈的目光。   “我问你,为什么要从马上跳下来!你不怕死吗!”云澈的声音里有怒气,是质问,而那灼灼的目光却轻轻颤抖,像是对什么害怕至极。   “我不从马上跳下来,那匹马哪里跑得过那些刺客!”   “那你知不知道你跳下去了,那刺客必然要杀你!”   “当然知道!子悦不过区区云恒候的庶子,而你是云顶王朝的太子!以后你会有许多的侍读,但太子却只有你一个。”凌子悦的眼神中有一种坚定令云澈的心脏像是被无尽的力量撑开,几欲裂开。   “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他们要杀你,我自然不会独自逃走!我既回头,你跳马又有何用?”   凌子悦愣住了,随即气急,“你怎么一点身为太子的自觉都没有!弃车保帅难道你不知道!口口声声要挥师北疆踏平戎狄,连小不忍则乱大谋都不明白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留的你自己的性命!”   “可你是凌子悦,你不是我的车,何来弃车保帅?”云澈看进凌子悦的眼中,坚定而执着。   “你……你……”凌子悦别过脸去,“殿下可记得当年元光帝被敌人的逼得舍弃城池逃往,百姓爱戴他要与他共同离去。一路上百姓行走速度不及军队,于是元光帝将百姓安置到了邻县之后便仓皇离去,虽然世人多以此诟病元光帝对爱戴自己的百姓无情无义。可子悦却觉得元光帝是个懂得隐忍之人,殿下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31、帝王梦   凌子悦说的极为用力,她没有称呼他“阿璃”,而是“殿下。”   这是作为一个臣子对君王所说的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元光帝肯舍弃自己的名誉来保全这些百姓,倘若敌军追至,先杀的必然不是军队而是百姓。只是若我云澈现在做出元光帝一样的决定,还有谁愿意追随我?谁愿为我赴汤蹈火死而后已?谁愿在沙场上为我云澈马革裹尸而还?”云澈句句恳切,他轻轻勾过凌子悦,揽入怀中。   “子悦,下次绝对不可以再这样了!只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才会时时刻刻记得最原本的自己,才不会被那些过分华丽的幻景迷惑了方向。”   凌子悦的下巴依在云澈的肩上,不知何时这个有些霸道有些稚气的少年,他的肩膀变得如此宽阔?   长大的何止凌子悦?还有云澈。   “今晚我要在这里就寝!”云澈一副愠怒的模样拉起凌子悦的被子就钻进去。   “阿璃!”凌子悦用力地摇他,云澈干脆卷着被子抵着墙不说话。   凌子悦叹了一口气,用手指戳了戳云澈的脖颈道,“锦娘说了,我……我已经是大人了,你不能同我睡了。”   “心底无私,怕什么!还是你是大人,我和你之间就有什么不同了?你就可以堕马求死了?”   凌子悦被他一哽忽然说不出话来。   随即一想,又明白云澈心中的落寞。也许是锦娘那一番长大的言论令云澈不开心了吧。   凌子悦钻了进去,云澈还是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凌子悦抿着唇,侧卧着双手抵在云澈的背上。没过多久便睡着了过去。   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云澈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   凌子悦的眉目在隐约的黑夜里显得致命的美好,抽离云澈的呼吸。   云澈只要略微低下眼,便能看见她里衣的领口,沿着领口他的视线向下,便能看见那令人心旌动摇的起伏。他的手掌着了魔一般探了过去,指尖略微挑开她的衣领,指腹触上那里的柔软,云澈不自觉撑起上身,吻上她的唇角。他觉着自己着了魔,舌尖陷入她唇角的凹陷,手指越发深入地探了进去,触上那小巧的茱萸,他死死忍住蹂躏的欲念,身下却烫的要命。   “嗯……”凌子悦发出一声轻咛,云澈僵在原处。   他收回自己的手,侧躺回了原处。那天晚上他不断重复着同一个梦。   梦里是那日他与凌子悦高坐于树上看着那对私会的宫女与侍卫。不同的是那个梦逐渐扭曲,变成他搂着子悦。他撕开她的衣衫,亲吻她的嘴唇她每一寸的肌肤,他的手掌沿着她的腿一路向上,用最凶狠的力量占有她,用他的怀抱将她囚禁。   当惊醒时,云澈睁大眼睛看见的是凌子悦宁静的睡颜。   他发觉自己的心中藏着一头野兽,蓄势待发,随时要将身旁的女孩吞入腹中。   之后的几日,凌子悦静卧榻上,无聊时便制作起纸鸢。   她将细细的竹骨弯曲,制成鸟儿的头部,绘制纸鸢的羽毛时也是小心翼翼。   “这该不会是给郡主家的云羽年做的吧?”锦娘将汤药端来,在凌子悦的身旁坐下。   “正是。”凌子悦微微一笑,“她给我送来了药酒,我总也要有些回礼吧?”   云羽年可谓天之骄女,但是凌子悦却时常能在她的眼中看见悠长而深刻的寂寞。   那一次,云澈以策论为由,将前来玩耍的云羽年晾在御花园中。   云羽年也倒不吵不闹,一个人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地上与蚂蚁逗趣。她弓着背,显得那般纤细而娇小。可即便那样,她也有着属于她的倔强。   她的命运早已经被她的母亲书写,她的不甘凌子悦十分明白。也许只有纸鸢,才能代替这个承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飞向空中吧。   本以为承延帝会对成郡王派刺客刺杀太子一事低调盘查,镇国公主小心翼翼周旋于其间,令得承延帝无计可施。但众人皆未料到,两月之后,成郡国传来消息,成郡王长子欲夺父亲的王爵,在成郡王的饮食中落了一些慢性毒药,导致成郡王身体虚弱而亡。   镇国公主大为震惊,晕倒在承风殿,暗中指责承延帝是唆使此事的元凶。她在病中派了心腹之臣前往成郡国查实此事,特别是承延帝派去成郡国的相国嫌疑最大。但得到的结果却令镇国公主大吃一惊。原来竟然是成郡王抢走了自己长子看中的女子导致父子失和,日积月累的仇恨累积而发,世子早就酝酿对父亲痛下杀手。   成郡王长子依照云顶王朝的律令被问斩,成郡王的王爵由其次子继承。镇国公主终日以泪洗面,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痛苦。   “阿璃,你说成郡王的长子若没有受人唆摆怎么可能……”凌子悦的话还没有说完,云澈便伸出手掌捂住了她。   “镇国公主派出去的人都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云澈目光沉敛。   凌子悦心下了然,长叹一声道:“最是空虚帝王梦,浮华掠过尘埃堕。”   “那么我的帝王梦呢?”云澈回身问道。   “阿璃,你胸怀中的不仅仅是帝王梦,而是国梦山河梦。”   凌子悦抿起一抹笑,云澈的手指略上她的侧脸,“我的梦里,是你陪我看山河壮阔,而不是我独自立于云顶。你明白吗?”   有风袭来,凌子悦的发缎被吹散,云澈一把抓住了发缎,挽过凌子悦的发丝,替她束起。   那日晌午之后,洛照江来到洛皇后寝宫看望姐姐。   两人在案上下起棋来。   “你的这招美人计真是了得,也只有你才能花上这么久的时间用这样的方法来除掉成郡王。”洛皇后的唇上涌起一抹浅笑。   “无论是谁除掉成郡王都会得到镇国公主的记恨,只有他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上,镇国公主才怪不得旁人。”   “还是你派去的美人有谋略,让成郡王迷昏了头,也让那位世子忘记父子情分啊。果然这世上,姐姐我只相信你。”   洛照江莞尔一笑,那双桃花眼愈发迷人。   “为了姐姐,弟弟我也是什么都肯做。”   “你啊,就知道用甜言蜜语哄姐姐开心。还是多把心思放在朝事上,让陛下看见你的能力才好。”   “弟弟明白。”   落子之间,棋盘之上风云四起。   悲痛中的镇国公主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承延帝前去向她请安,她虽然心中难过,对待承延帝也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再加上宁阳郡主从中周旋,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似从前那般冰冷。   好不容易成郡王的丧礼过去了,宫中沉重的气氛稍稍活跃了起来。   云澈与凌子悦偷偷离开了太子宫,微服前往戎狄降臣呃布诺的府邸。呃布诺本来是投降云顶王朝的戎狄将军的随侍,他的主人封了官爵,他也得到了一个闲职,承延帝赐予他们的府邸在帝都,很明显就算是要管束他们,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听说这呃布诺颇有才华,只可惜是个戎狄人,在帝都戎狄人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云澈打扮成世家公子的模样,而凌子悦则跟在他的身边。   这并不是云澈第一次离开帝宫,但是与凌子悦却是第一次。   帝都城中的热闹繁华与帝宫的威严华美形成鲜明的对比。若帝都城是一片喧嚣的海,帝宫便是高耸于海面之上静谧的岛,真应了云顶宫这个名字。   云澈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道:“嗯,这气味都与……家里不一样!”   凌子悦莞尔一笑,拉着云澈融入那一片人流之中。   各式各样的摊贩,惟妙惟肖的糖人,红绳编出的同心结一个一个掠过凌子悦与云澈的脸。吆喝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富贵人家的马车行过。   云澈见到所有的事物都新奇无比,还未找到呃布诺,云澈便已经买了许多糕点和小玩意儿,惹得凌子悦一把驻足正欲买面具的云澈拉走。   “我说阿璃!你到底是出来找人的还是来玩的!”凌子悦没好气道。   云澈只得罢手,继续与凌子悦向前走。   行过街头巷尾的繁华,终于来到一个小巷前。   巷口有几个卖菜的小贩,还未及深入就听见吵嚷声。   “为什么我不可以买你的菜!我不是给了你钱株了吗?”一个身着裘皮语音奇特的男子正在与街头小贩争吵,他的嗓音洪亮,就算是想要忽略他都难。   凌子悦与云澈循着那声音望去,便见到一个戎狄打扮的壮汉,方脸粗眉,神态凶狠。   那小贩被震住了,忽的将摊子整个卷起来便跑走了,“反正我宁愿饿死一棵菜也不卖给戎狄人!”   壮汉并没有追上去,而是立于原处,他背对着凌子悦与云澈,看不见他的表情。   凌子悦正要上前搭话,云澈却轻轻拽了拽她,用眼神示意她切莫冲动。   “这位兄台是戎狄人吧?”凌子悦落落大方,朝他走去。    32、家宴   那壮汉转过身来,声音中没有丝毫犹豫,“是,又如何!”   “这位兄台应该是打算常居帝都吧!”凌子悦来到那壮汉面前,“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穿上这里的服饰?这样就不会遇到刚才那样的情况了。”   谁知那壮汉道:“我本就是戎狄人,就算归降了云顶,骨子里流的也还是戎狄人的血!我从来不以戎狄为耻,为何要改装换面?”   此话一出,光明磊落,云澈忽然对他更加欣赏了。   “说的好!不知道兄台名讳?”   “我听得在云顶问别人名字之前都会说出自己的名字!云顶王朝不是称自己为礼仪之邦吗?”   凌子悦本以为云澈会生气,没想到他倒是兴致高昂,“在下云澈,这位是我的同窗凌子悦!”   “哦!我是戎狄人,名叫呃布诺!我的主人归顺了云顶,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那个巷子里就是我住的房子!”   云澈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不过说出名字,这个呃布诺就把什么都交待了,连自己住哪里都说出来,还真是坦荡到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诶?既然你是降臣的侍从,为什么没和你的将军一道住在他的侯府中?”云澈好奇地问道。   “云顶王朝的天子说了,既然我的将军归顺了云顶王朝,云顶王朝就会保护他的安全,不需要我了。于是赏赐了我银两,让我以此安身。”   “可是帝都城里多出个戎狄人实在扎眼,你为什么不到更加偏远的地方居住呢?也许会自在许多。”云澈再问。   “我的将军就在帝都,我又怎么能离他而去?”呃布诺回答的理所当然。   云澈心中却有所震动。被称为蛮夷的戎狄人尚且有如此忠心及血性,再反观那些朝臣们,个个维护的都是党派的利益,有几个真正为君命是从的?   “那你的家就在那里,一定有很多戎狄玩意儿吧?呃布诺,能带我们去看看吗?”凌子悦笑着问。   呃布诺只觉得眼前的少年笑容清朗,没有丝毫市井百姓对他的厌恶之情,自然觉得亲切,“没什么不可以的,你们跟我来吧!”   凌子悦朝云澈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窃喜着跟着呃布诺去到他的家中。   呃布诺的家充满着草原儿女的粗犷之气,墙面上摆着弯弓,还有戎狄人独有的箭羽。桌上并未摆放任何茶具,倒是有几个陶土烧制的碗。   “你们这里的人都喜欢饮茶,茶叶却是很香,但是煮起来麻烦。帝都的羊奶虽然没有草原上的香醇,但好过没有!”   呃布诺煮了羊奶给凌子悦还有云澈倒上,膻腥味传来,云澈咽下从腹中翻上来的酸水,倒是凌子悦咕嘟咕嘟喝了两三口下去,上唇一圈白色的泡沫,云澈看了便笑出声来。   “呃布诺是个粗人,若有怠慢之处……请二位原谅。”   云澈摸了摸座下的毛毡,很是柔软,而且是一整块裘皮,丝毫没有浪费的地方。   “呃布诺,你以真心待我二人,又岂有丝毫怠慢?”   想必这呃布诺来了帝都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云顶的人与他说了这么多的话,所以他对云澈与凌子悦也十分热情。   从呃布诺的口中不难得知,戎狄尚武,所有的将军都是从军士中选出。赫连单于每月都会摆下擂台挑选勇士,赢了的勇士可以得到一支百人的小队,这些小队集结起来在北疆抢掠,他们谁掠得的财务最多,谁就有机会率领千人的军队,面对云顶的铁骑,谁打的胜仗越多,谁就能被拔擢为将军。   戎狄尚有一套甄选人才的方法,而堂堂云顶王朝却是世卿世禄。在没有像是赵云谦那般的奇才了。   “那不知如今的戎狄中将中,谁最有能力?”凌子悦问道。   “自然是左将军阿依拜穆。他志军严明行事果断,从一个小部落的首领一手被赫连单于提拔为左将军,这个人很厉害!他的儿子名叫莫勒扎,也是个厉害角色!”   云澈点了点头,戎狄的左、右将军自然是十分了得的。反观云顶,竟然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将军来。什么“以文御武”,连自己的家门都守不住了还在想着提防武将擅权?   而他云澈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可用之人。羽翼未丰,如何翱翔?   呃布诺讲了许多戎狄游牧的习俗,云澈听的目不转睛。   不知不觉,一整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凌子悦看了看窗外日薄西山,赶紧暗示云澈须得向呃布诺告别了。   道别时,直话直说的呃布诺开口问道:“看两位的穿着打扮,家世非富即贵。呃布诺不解,两位不介意呃布诺乃云顶王朝仇敌的戎狄人吗?”   凌子悦轻笑出声,“呃布诺,你既已经降了云顶王朝,便是云顶王朝的子民。我们为什么要介意与自己的同胞为友呢?况且,天下如此之大,又不仅仅只有云顶王朝与戎狄。本来两国可以互通有无,但是戎狄的国君却更喜掠夺,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也就不能由你来负担我们对戎狄国策的不满。”   呃布诺蹙眉,仿佛很用力地在思考凌子悦所说的话。   “呃布诺,既然在戎狄时,你的国君没有给你施展才华的机会,既然到了我云顶王朝,希望你能真心融入这里,我云顶王朝海纳百川,在这里总有一个人会赏识你。”云澈高深莫测地一笑,朝着巷口走去。   凌子悦紧随他身后,小声道:“你是不是希望有一日像是呃布诺这样的人能够为你所用?”   “那是自然。”   “你就不怕他临阵倒戈?”   “为什么要害怕?像是呃布诺这样的人,如果他不是真心归顺,那么他就不会接受我对他委以重任。他心性耿直,若是你信任他,他会成倍地回报你的信任。”   “阿璃。”凌子悦忽的停了下来。   云澈也跟着转身。   “会有的。”   “什么会有的?”云澈好笑地问。   “有识之士会聚集在你的身边,以做你的臣子为荣。”凌子悦极为认真地说。   云澈淡然一笑,“我现在已经有一个见识广博心思慎密并且绝对不会背弃我的同伴。所以我从不怀疑我的将来。”   两人回到了帝宫,只差半刻就过了宫禁的时辰,自然免不了被锦娘说了一通。   “殿下,今日宁阳郡主带着云羽年来看望陛下了,陛下的咳疾是越来越严重了。”   云澈听到此,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云羽年来了太子宫中,问及殿下去了哪里。”   “什么?你不会告诉她了吧?”云澈不满道。   “奴婢自然没有,只是对她说殿下许是去上林苑狩猎了。”   云澈对锦娘的回答颇为满意。   倒是一旁的凌子悦道:“其实云羽年性格率直,什么都摆在明面上,比起那些口蜜腹剑之辈不知要好上多少倍。阿璃你只要稍稍耐下性子哄哄她,她必然也对你和颜悦色。君不见云羽年每次入宫都打扮的十分细致,女为悦己者容,可见她有多喜欢你。”   云澈别过脸去,十分之不悦。   云羽年精心打扮,要取悦的从来都不是他云澈。只有凌子悦才会这般后知后觉蒙在鼓中啊。   “就算她如你所说率直,只是稍有骄纵罢了。但她母亲可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这不省油的灯才是阿璃你极大的助力啊!”   “不与你说这些!”云澈明显是生了闷气,大力地在案几前坐下,翻起书简来。   凌子悦只得叹了口气,回去了自己的寝居。   只是还未到晚膳十分,锦娘便被洛皇后召去了。   长鸾宫内上座者不仅仅是洛皇后,还有宁阳郡主。   宁阳郡主脸上略显不悦,与洛皇后道:“这太子现在是怎么回事?每每我的羽年入宫看他都失望而归。若是太子真的对羽年无意,这桩婚事其实也不必勉强,我自会去与陛下还有我母亲镇国公主说清楚。”   “姐姐切莫生气。若是直接问澈儿,他一定是不肯回答的。所以我唤了锦娘来。”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宁阳郡主。”锦娘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其实云羽年这次来想见的是凌子悦啊,没看见她还带来了子悦送给她的纸鸢吗。   “锦娘,我问你,太子终日都在做什么?可是心中有了其他人?”宁阳郡主未等洛皇后发话就急不可待地开口了。   “禀宁阳郡主,太子每日五更晨起,接受太傅的授学。午憩之后,或是温习功课,偶尔去上林苑狩猎或是去校场骑射,并无特别。宫中女子多为宫婢,据奴婢所知,太子并未对任何一个宫婢留意。”   “那太子都和什么人在一起?”宁阳郡主继续问道。   “还能和谁在一起,不就是云恒候的庶子凌子悦吗?”洛皇后笑道,“这也难怪澈儿总与凌子悦在一块儿,他们一起读书,澈儿到了这个年纪自然心性外放喜欢骑射狩猎。羽年是女儿家,总不能让她跟着澈儿跑去上林苑或者到军营里看禁军操练吗?”   “这太子总把心思放到这些事情上面也不是个办法啊!羽年是女儿家,他们俩喜欢的东西肯定是不一样的,长此以往我怕他真把羽年给忘了!”   洛皇后笑道:“澈儿那是没开窍呢,对男女之事还不上心。”   “太子都多大了,还不上心?若是没开窍,咱们啊就让他开窍!”   “这……不知道姐姐有什么建议?”   宁阳郡主笑了笑,“这有何难?就在这宫中找一个身世清白在那方面有些经验的宫婢去教教太子不就成了?等太子懂了这些,咱们再打发那宫婢出宫不就行了?”   洛皇后恍然大悟,“唉,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疏忽了啊!澈儿也确实到了该学学这些的时候了!”       33、暖情酒   锦娘低头不语,待到宁阳郡主离去后,洛皇后便将挑选宫婢的事情交给了她。   “你陪在澈儿身边多年,对他的了解只怕还超过我这个母亲。他喜欢怎样的女子,锦娘你可是心中有数?”洛皇后问道。   “回娘娘,太子殿下……心怀天下志气高远,只怕并非寻常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若是强行将哪个女子塞进他的怀里,只怕他不但不会接受,还会怒意难消……”锦娘为难道。   “这也是啊……”洛皇后自然也是知道儿子脾性的人,“只是宁阳郡主这么说了,我怎好驳了她的意思?况且澈儿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让他通一通人情了。”   “是。”锦娘只得同意。   几日之后便是镇国公主的寿诞,承延帝本欲好好庆贺一般,但成郡王已去,镇国公主如何安乐,只道准备寻常家宴,不欲大肆庆贺了。   承延帝知道镇国公主心中苦闷,便随了她的意愿。   各地诸侯王公自然也派了使臣向太后道贺,一时之间帝都城热闹沸腾了起来。   而道贺的使者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现任成郡王的胞妹,郡主云盈。云盈怎么样也是镇国公主的亲孙女,见到她也是弥补了镇国公主心中的遗憾。   “盈儿来,坐到祖母身边来。”镇国公主极为宠爱她,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此女正值妙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眼波脉脉,玉音婉转如同细流如耳,聪慧巧舌,惹得镇国公主笑声不断。   谈笑间,便听得宫人来报,太子前来向镇国公主请安。   镇国公主期盼地伸长了脖颈,“哦!是澈儿来了!快快进来!”   只见一英挺少年信步而来,剑眉入鬓,不浓不淡,就连那眉尾扬起的高度都恰到好处。他早已经褪去当年酷似母亲的柔美之貌,一双朗目风姿隽爽,唇上那一抹浅笑仿佛对一切了然于胸怀。背脊挺拔,宛若出鞘之利刃,虽寒光未现,却能感其锋芒。   云盈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就连云澈向太后行礼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见。   “澈儿,这边这位是成郡王云缅的胞妹,云盈。她的年纪与你相当,又很有学问。这一次我的寿辰,这孩子不远千里成郡来到帝都,令我很是感动啊!”   云澈看向云盈的方向,果见一绰约少女正看着自己。云澈向她略微一笑道:“盈妹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既然来了,便在宫中多住几日。帝都风景虽不如成郡柔美,却有另一番风情。”   “谢太子。”云盈低下头来,无人看见她两颊绯红。她曾无数次想象太子的模样,可是当她见到云澈时,才发觉她一切的想象都是如此浅薄。   她见过太多公侯子弟,他们都过于浮躁,而她却在云澈的眼中隐隐看见了蛰伏与沉敛入怀的雄心。   只是直到云澈离开承风殿,都未再多看她一眼。   但云盈却牢牢记住了这位备受承延帝期许的太子。她云盈自幼受到父亲宠爱,无论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今日在这帝宫之中,她明白这世上有一个人她必得费尽心机。   云澈由于冷落云羽年的原因,被洛皇后责令其一个月内不许前往上林苑。这可憋坏了云澈,他只得与凌子悦在沙盘之比试调兵遣将。   沙盘简略地仿制了北疆二十四郡的地形,九重山以及戎狄王庭皆可见。   云澈用兵灵活,阵法亦不拘泥于形式,而凌子悦则依托地形,攻守兼备。   一时之间两人不分轩轾,云澈平常耐性不佳,此次却蛰伏静待机会,最后以四路军队击溃了凌子悦。   “殿下,云盈郡主来了,邀殿下前去帝都城内游玩。”锦娘在云澈兴致勃勃的时候打断了他。   “让她等等,子悦,我们继续!”云澈拍了拍手,使唤宫人们将沙盘中的铜马与铜雕置于原处。   凌子悦双手撑着沙盘的边缘,望向殿门外,见一妙丽女子立于日光之下,肤白胜雪,朱唇轻点。   “子悦,你看什么呢!”云澈见凌子悦分心,自然不满。   “殿下怎么舍得如此妙人在门外等候呢?”   凌子悦说完,云澈便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见一袭水色长裙的云盈。   “是盈妹妹啊。”云澈这才注意到了她。   云盈自小便懂得欲拒还迎之道,遂行了个礼道:“今日向皇后娘娘请安时,娘娘道殿下也曾觉得这宫中憋闷想要出去散散心,故云盈前来诚邀太子共游帝都,以解聊闷。只是太子似乎早已与人有约,是云盈打扰了太子的兴致。”   云澈这会儿反倒有些内疚了,他并不擅长安慰女人。   他身旁的凌子悦倒是笑了起来,“好啊!好啊!我也憋闷了许久,有些想念馆巷中的糖闷栗子了!近日又是镇国公主寿辰,不定街上还有许多艺人……”   云澈被凌子悦雀跃的样子逗笑了,习惯性伸手在她的鼻尖上捏了捏。   “你个吃货!我宫里的莲蓉糕都叫你给吃没了,你还在惦记糖闷栗子!”   云盈被云澈脸上的笑容所迷惑。   即便是自己母后面前,云澈也不曾笑得如此爽朗,仿佛有无数鸟儿在耳边振翅欲飞。   “好吧,盈妹妹,既然母后都允了,我们就出宫去逛逛吧。”   云澈的回答令云盈心中喜极,脸上却平静地一笑。   “不过……”凌子悦抱着胳膊来到云盈面前,“盈郡主若穿成这样,只怕只能待在马车里了!”   云盈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容貌清朗,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怡人风度,能在堂堂太子面前如此随性,此人必然是太子的侍读云恒候的庶子凌子悦。   “那不知子悦有何打算?”云盈笑道。   “没想到郡主竟然猜出我是谁了。”凌子悦觉着云盈的身形与自己倒是十分相似,便叫锦娘为云盈借来一套简单的衣衫,去了裙摆到多了几分民间女子的亲和。   凌子悦笑着摸了摸下巴,“甚好,殿下觉得呢?”   “轻便了许多,若是原先的穿着,王公小姐出游必得大批侍从相随,实在是败兴。”云澈拽了凌子悦的手腕,迫不及待道,“走了!子悦!”   凌子悦却彬彬有礼道:“郡主请。”   三人乘了马车离开宫门,只带了四名禁卫乔装成家丁的样子跟随。   帝都市集果如凌子悦所料,热闹非凡。   街头杂耍挤满了人,就是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   云盈倒是对一些小玩意儿很感兴趣,她摆弄了不少个小巧饰物,却始终不曾买下一个。无论吃穿用度,云盈所用都是上品,这些小物件虽然新奇,却难登大雅之堂。   再一转头,便看见云澈与凌子悦蹲在一个小摊前,看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正在捏糖人。云盈本以为云澈少年老成,几日与承延帝对答都从善如流内敛深沉,此时却一副孩子气的表情,眼中充满期待。   “这个是我的!”凌子悦伸手拿走了老人捏出来的一个将军模样的糖人,云澈明明是喜欢的,却没有与她争。   云盈侧身对一旁的侍卫道,“你家主人与他的侍读感情倒是相当和睦,令人羡慕啊!”   “太子与凌子悦同窗十年,感情自然深厚。”   云盈心中暗道,即使如此,他日云澈若即位称帝,这位云恒候家的庶子只怕不得封侯也必是天子近臣,须得留意。   “阿盈!我们去酒肆里尝些酒菜如何?”凌子悦举着糖人朝云盈挥了挥手。   “甚好!”云盈迎了上去,谁知道凌子悦竟然将那个糖人递到了她的面前。   “阿盈,这个糖人送给你,喜欢吗?”   云盈是锦衣玉食惯了的,若是平常她决计不会接过这糖人,但是盛意拳拳的是凌子悦,她噙起笑意,手指还未触上,凌子悦身旁的云澈却低下头来,一口将那糖人咬掉了半截。   凌子悦愣了愣,云澈一边嚼着一边还不忘坏笑。   “你做甚么呢!”凌子悦怒道。   云澈却朝着亨咸酒肆的方向行去,明摆着就是作弄她。   云盈劝慰道,“子悦,没关系的,吃了就吃了吧!”   凌子悦抱歉地一笑,“阿盈你别介意,他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这般霸道。”   云盈却隐隐觉得,云澈并不是在同凌子悦争,而是在与自己争。   亨咸酒肆最有名的酒菜便是咸水鸭与糯米粉藕。   三人倚窗而坐,正好能看见楼下的杂耍,好不精彩。四名侍卫则坐在不远处,时刻关注着周围来往人流。   凌子悦撑着脑袋,看着那卖艺的少女将陶碗一个一个从脚下踢到头顶。   云盈半开玩笑道,“我当子悦你看什么入迷呢,原来是那卖艺的女子模样讨巧啊!”   “她没有你漂亮。”凌子悦此话虽然说的直白,却令云盈欣喜不已。   “那是你不知道更漂亮的女子!”云澈执起茶碗小酌了一口。   谁知道凌子悦却将那茶碗拿了回来,“你又拿我的碗。”   云澈却只是无所谓地一笑,“这碗都长的一样,我怎么分得出来?”   “公子你还没说到底怎样的女子让你难以忘怀呢!”云盈始终惦记着云澈的那一句话。   谁知道凌子悦却闷笑起来,“我知道,是云羽年!”   云澈的脸色变了,用力地捏住凌子悦的鼻子,直到她的脸都皱了起来,“别跟我提云羽年,再跟我提她我就真跟你急!”   云盈自然是听说过“羽化璃阳”这个故事,说的就是云澈这块河中的琉璃必然得有云羽年这只仙鸟送入云中才能化为太阳。但是云盈却没想到云澈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中意云羽年,聪明如她自然明白这场娃娃亲只怕是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单纯。   三人回到宫中,已经是黄昏了。   凌子悦吃了半斤糖闷栗子有些胀气,连晚膳都省下了。   锦娘见他们这样子不由得哭笑不得,去太医那里开了些消食的药丸给凌子悦。   云澈直接跟着去了凌子悦寝居,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用力将药丸咽下的模样不觉好笑。   锦娘烫了一壶暖酒,云澈闻着酒香笑道:“母后不喜我多饮酒,今日锦娘反倒烫了酒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是德翎驸马自家酿的酒,送来与殿下尝尝。本来晚膳就将这酒暖好了,谁知道子悦都吃到积食了。只是这酒凉了再暖就失了味道,殿下就趁着还温热啜饮少许。”   “啊,是姐夫酿的酒自然要好好品尝!子悦,你也尝尝!”云澈轻轻嗅了嗅,“啊,真是香醇啊!”   “诶,凌子悦不能饮。她刚吃了药,若是饮酒会烧得内府难受。”   “哈哈,子悦,谁要你吃那么多糖闷栗子,这下子姐夫酿的酒都没有口福了!”   德翎驸马的本名为萧凝,乃是先帝丞相之子,他与德翎公主成亲三年之后,公主便因为难产离去了。德翎驸马不喜政事,唯独爱好音律,按道理风雅之人必然多情,可公主去世多年,他也未曾续弦,可谓痴情之人。萧宁是帝都中难得的美男子,不少达官显贵家都想将女儿嫁给他,他不厌其烦于是直接搬到帝都城郊,闭门谢客了。   凌子悦推着云澈的背脊,将他推出门去,“去去去!回去你自己的寝殿慢慢喝!”   云澈偏偏不走,还得意洋洋地饮了两杯入喉。   夜里,云澈卧于踏上,只觉得喉头干哑,浑身发热,翻来覆去不得入眠。   侧过身来,云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去年从冬宫温汤回来之后,他就再未曾与凌子悦同塌而眠过了。坐起身来,他心中空虚,鼻间仿佛还留有凌子悦的气息,耳边似乎是她浅浅的呼吸,闭上眼便是她熟睡时低垂的眼帘。   “子悦……”   云澈扯了扯衣襟,直想将被子都掀开。   越是燥热,他便越有冲动,想要将凌子悦挤入怀中,死死勒紧。    34、冲动      寝殿的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就似在云澈的心上拉出一道口子,压抑在最深处的潮涌动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娇小的身影款款来到云澈榻边,行了个礼,“奴婢婵娟……”   那宫女一直低着头,身上只穿着丝绸里衣,语意羞怯。   “你来做什么!”云澈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眼中的火焰似要将她焚烧殆尽。   “奴婢……奴婢是前来伺候太子殿下的……”   “伺候?”云澈轻哼一声坐起身来,目光直落落看进她的瞳中,“你要如何伺候我?”   “太子……”婵娟缓缓向后退去,抿起嘴唇,缓缓将肩头上的衣衫剥落。   她露出圆润的肩头,白色的薄衫落在地上,明明细若无声,云澈却觉着脑袋里似有一根弦崩断了。   “殿下……”婵娟声音宛若绸缎般细腻,她怯生生坐到云澈身边,放开护在胸前的双臂,搭上云澈的肩膀,她的气息喷洒在云澈颈间,仿佛无数羽毛掠过心头。   婵娟见云澈心旌动摇,吻上了他的侧脸,遂伸手撩开云澈的里衫。   云澈闭上眼睛仰着头,喉头间的干涩感愈发严重,腹中宛若有把火在狂放地燃烧。   云澈蓦地狠狠将她压在床上,婵娟的双峰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的面前。瞬时她双颊羞红,别过脸去。   “殿下……”   “我问你,谁叫你来的!”云澈低声质问,似是要将婵娟拆入腹中。   “是……是皇后娘娘……”婵娟声音颤抖。   太子年少英俊更是未来储君,多少宫女对他芳心暗许,若是得到太子青睐便可飞上枝头。虽然皇后娘娘承诺的是只要她服侍了云澈这一次,便赐她重金放她出宫,但这在婵娟看来能回到父母身边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母后?”云澈深深吸了一口气,扼紧了婵娟的手腕,“她叫你来做什么?”   婵娟此时已然哭出声来。她从未见俊逸非凡的太子竟然会有如此凶狠的表情,仿佛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皇后娘娘希望奴婢能得到太子的……宠幸……娘娘说……太子到了通人事的时候了……”   婵娟说到这里,云澈就是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他冷冷一笑,“所以她派了你来服侍我?”   “是……”   “那你知道要怎样才能令我舒心吗?”云澈的指节掠过婵娟的脸庞,心中的怒意沸腾。   “奴婢……奴婢不知……”   “你当然不知道!”云澈扯起婵娟,将她推到了塌下。   婵娟摔的狼狈,自知触怒了太子,心中胆颤,随手拿了那间白衫穿上。   “回去禀报我的母后,她实在太多虑了!我云澈要什么样的女人,她既替我选不了,也别想硬塞给我!滚——”   婵娟啜泣着冲出门去,云澈满腔怒意来到寝殿门口才发觉竟然还有四、五个宫人守在那里,必然是要回去向洛皇后回报的。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给我滚!滚!”   那些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云澈大步流星冲回寝殿,将架上的宝剑抽出,寒光随着嗡鸣声闪现,云澈长剑一挥,像是要将这帝宫劈开。   “再不滚!我就让你们人头落地!”   宫人们纷纷退去。   云澈就似失魂的野兽拎着剑急速行走,所有宫人们都远远避开,几个试图跟在云澈身后的宫人被云澈的气势所慑,停步不前。   “怎么办啊?”   “快去寻锦娘姑姑!”   云澈来到凌子悦寝居前,随意将剑扔在地上,推门而入。   凌子悦本就听见窗外莫名吵闹,揉了揉眼睛,正欲撑起身来便瞥见云澈站在离她床榻不远处,凌子悦被他吓得抽了口气,才道:“阿璃?你怎么在这?”   云澈伸出手来,触上凌子悦的脸颊。   还未回过神来,云澈便倾下身来撞上凌子悦的唇。   凌子悦僵在那里,云澈焦躁地吮吸着凌子悦的唇,舌尖顶开她的上唇,放肆张狂地席卷凌子悦的一切。   凌子悦大惊,骤然推拒起来,无奈云澈的手掌按住她的后腰,牢牢将她禁锢在原处。   “唔……唔……”   凌子悦只觉被云澈亲到唇舌发麻,想要叫出声来却被他狠狠堵住,只得伸手用力敲打云澈背脊,希望他能松手。   云澈瞬间被激怒,扼住凌子悦双腕将她压倒在床褥上。   凌子悦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就是儿时与云澈打架,云澈也没有这般要扼死自己的架势。   就快喘不过气来,凌子悦扭动的愈发厉害,只是无论她的脑袋偏向哪里,云澈都能后发先至,终于他退出了她的唇,极为狂躁地含吻着她的脸颊下颌,吮吸着她的颈间,双手粗鲁地扯开她的里襟。这一切都让凌子悦慌了神。   “阿璃!阿璃你要做什么!”   凌子悦不敢喊大声,生怕外面有宫人冲进来。   云澈却充耳不闻,急不可待地隔着布帛吻着凌子悦的前襟。凌子悦就是再不经世事也知道云澈要干什么了。   “云澈!你马上给我出去!出去!”凌子悦蹬踹起来,床褥被踩起,云澈却扯起凌子悦的衣衫下摆,揉捏着她的腰侧,粗鲁地游移在凌子悦双腿之间。   “云澈!云澈你怎么了!”凌子悦的眼泪掉了出来。   “我告诉你!你只能做我的女人!只能嫁我为妻!只能为我云澈生儿育女!你懂不懂!懂不懂!”   云澈目光狠戾,将凌子悦死死钉在那里。   凌子悦咬着下唇试图翻下塌,云澈却一把将她拽回,死死摁于怀中,嗜吻着她的肩头。   她不是为了这个才留在他的身边!   真正让她难以自拔的从来是云澈比骄阳更炙热的梦,而此刻的云澈到底是谁!   锦娘听闻云澈将婵娟赶走之后,便匆匆从宫舍赶来。她根本没想到洛皇后如此性急,竟然今夜便遣了婵娟前去云澈寝殿,只怕那壶酒也掺了暖情药。   宫人们见她来了如蒙大赦。   “姑姑!殿下忽的发了好大的脾气,抽了剑要杀了奴婢们……”   “殿下现在呢?”锦娘心急,生怕云澈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殿下去了凌侍读那儿了!奴婢们不敢前去……”   锦娘喝道:“你们就待在这里!谁也不许将今日之事外传,否则我就拔了他的舌头!”   锦娘赶到凌子悦门前,便听见室内传来陶杯摔裂的声响,锦娘赶紧推门入内,便赫然见到云澈正狠狠将凌子悦压在床榻,抬起她的双腿拉至肩头正欲用强。   “啪——”地一声,锦娘掌掴云澈。   只见他双眼赤红,怒视锦娘,“连你也来阻挠我了吗!”   “锦娘——锦娘——”凌子悦脸上已是泪痕骄纵,她在云澈身边多年,他何曾这样对待过她?   锦娘拉住凌子悦的手,云澈却将她拽回。   “殿下!你看看子悦!你一直想要将她留在身边,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害怕让她流泪吗!”锦娘质问道。   云澈一怔,手指触上凌子悦脸颊,这才发觉一片冰凉。   “子悦……”   凌子悦猛地挥开云澈的手,扯着衣襟奔入锦娘怀中。   锦娘搂住她,心疼万分,“好孩子,好孩子……没事了……”   凌子悦埋在锦娘怀中,她想要忍住不哭,但她做不到。   云澈呆坐在榻上,看着凌子悦颤抖的背影,原本仿佛火烧一般的心境如今却置若冰窖。   他都做了什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   云澈很想将凌子悦抱紧,像从前那般捏一捏她的鼻尖,顶一顶她的额头。   “殿下,如今实在夜深,明日你们还要早课,还请殿下早日歇息吧!”   云澈只是看着凌子悦,他想要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她。   而今夜,他想的着了魔。   但是他知道,越是想要将她占为己有,她就会逃的越远。   “殿下。”锦娘看向云澈,目光中的重量几乎要将云澈的肩膀压垮。   他费尽了气力,颓然起身。   离开凌子悦身边时,咬紧牙关才忍住不去触碰她。   今夜的帝宫,凉的彻骨。   云澈身后跟着十几个不明就以的宫人,他们沉默不语,深怕触怒了云澈真的会被一剑斩杀。   云澈的寝殿已经被收拾的仅仅有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躺在榻上,宫人们散去,终于夜深人静。   他从未发觉,宫阁竟然如此之高,他的寝殿如此空旷。   他轻轻笑了起来,心却疼痛无比,他抓紧了床褥,从未如此恨过。   锦娘轻拍着凌子悦的后背,将她扶回榻上,扯过被褥盖住她的肩膀。   “子悦……锦娘知道殿下今夜吓到你了,也知道你心存芥蒂。但亏得殿下这么做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否则锦娘都不知怎么跟你说。”   凌子悦已不如方才那般害怕了,只是双腕间仍旧留有云澈死死扼住她的力度,就连被他吮吻过的唇瓣还在发麻,衣襟内被云澈极力抚摸过的地方也在发烫,提醒她云澈方才是如何对她的。   那不是青梅竹马的同窗所做的事情。   凌子悦知道,那是男人对女人才会做的事情。   “锦娘,你想对我说什么,今次……便直说了吧……”   “你可知道,殿下钟情于你?”锦娘一面替凌子悦整理乱了的发丝,一面轻声道。    35、亲近的距离   “……”凌子悦只知道云澈待她是极好的,但从未想过竟能到这般地步。   “我无数次劝殿下放你走。你也可以走的,那时你因为南平王自尽伤心欲绝大病一场,殿下狠下心来才将你送回云恒候府。他知道,若是你不再回来,你便会躲得远远,逍遥于天地之间。”锦娘叹了一口气,“所以他想尽办法让你心软,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我是他的侍读,是他的朋友……将来他是君我是臣……”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理想的情况。但是殿下想要的比这个多得多。他要你只看着他,要你只想着他一个人,他要你的全部,他不想给你保留的余地。你与他自小长大,是明白他的。”   “可是他不能这样!现在凌子悦的身份是侍读!而殿下必须娶了云羽年才能得到宁阳郡主的支持,才能顺利登上皇位!一旦落马,他的后果定会严重过南平王百倍!”凌子悦焦急。   锦娘却笑了,“你的心里虽然害怕殿下,却还是全为殿下着想。”   “可是锦娘……我该怎么办?”凌子悦仰起头来,她一向很有主见,此时却一脸无助。   “子悦,只有距离能救殿下和你了。你越是待在殿□边,殿下就越会想着你。这世上最不会因为距离而生嫌隙的便是信任。而男女之情却会因为年月逝去而疲倦。”锦娘替她压好被褥,她点到即止并未深入。   “凌子悦明白了,多谢锦娘指点。”凌子悦这一晚是睡不着了,她侧过身去,闭上眼睛想起的便是云澈对她的种种。   他可以毫不介怀用她饮过的茶具,吃她咬去一半的点心,总是时不时地触碰她,凌子悦甚至记不得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每当她与云澈同塌而眠,醒来时云澈的手臂总是揽着自己,像是要将她变成他的一部分。   即便是在最危急的关头他想到的也从来不是所谓以大局为重,都是为了她。   若不是宫中鲜少有人知道凌子悦的身份,只怕单纯如云羽年都看出来云澈的心思。而洛皇后和宁阳郡主早就联起手来将她从这世上抹去了。   凌子悦抿起唇,她体会到了云澈的炙热与疯狂,他心中的爱恋就似急于脱缰的野马,只想奔驰与海阔天空之中。   但正是这样的感情却最为危险。   它会毁掉凌子悦,也会毁掉云澈。   翌日清晨,宫人们正欲为云澈更衣梳洗时,才发觉他早已穿好衣衫坐于榻上。宫人们低头不语,云澈洗过脸后问道:“凌子悦呢?”   “禀太子,凌侍读刚起来。”   云澈不再言语,抬起头来时才瞥见凌子悦正等候在门边。他心中一颤,出了门,之间凌子悦低着头立于一旁。他正要抬起凌子悦的下颌可凌子悦却下意识向后一颤,云澈僵在原处。   “用了早膳吗?”云澈想不出别的话来,却只想听见凌子悦对他说话,哪怕半句都好。   “用过了。时辰不早了,莫让太傅久等。”   如同云澈所料,凌子悦对待自己不复从前那般自然,抬起眼来不知道视线该看向何处。   “走吧……”云澈吸了一口气。   这一天的晨课,两人十分之安静。   太傅容少均极为不习惯,平日里云澈思考灵活而凌子悦心思缜密,两人相得益彰,总能想到一些容少均想不到的地方,令这位老师都备受其益。   但今日……   太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整个早晨简直就是自说自话,偶尔云澈应答他两句,都显得敷衍。   课业刚结束,长鸾宫的内侍就来请云澈了。   云澈自嘲地一笑,看向凌子悦,“子悦,我去母后那里。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殿下。”凌子悦告退,从今晨见到她第一眼开始,她便从未对上过云澈的目光。   来到洛皇后宫中,云澈行礼请安,洛皇后自然看出儿子对自己的不悦。   “阿璃,你这是怎么了?婵娟是母亲与锦娘亲自为你挑选来侍寝的,模样讨巧人也温柔懂事,你啊,把她都吓得跪在母后面前请罪了!”   “母后,以后这种事情就不劳您费心了。儿子要什么样的女人,儿子自己会选。”云澈脸上没有丝毫笑意,这也刺伤了洛皇后的心。   “你自己选?怎样的沉鱼落雁国色天香才入得了你的眼?澈儿,你是太子,必得为皇室延绵血脉。将来你的后宫中将会有无数女子,无论你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你都要宠幸她们,子孙繁茂才是云顶王朝之福啊!”   “那么母后呢?当父皇宠幸其他女子呢?母后您也如此大度吗?”云澈反问,声音不大,却极为沉重。   “他是天子。”洛皇后的声音微颤。   “所以母后放弃了父皇的钟爱,觉得皇后的位置更加实际,对吗?”云澈目光毫无偏移,非要答案不可的气势令洛皇后无法直视。   “阿璃!”   “为什么不回答?”云澈整了整衣襟,“既然母后不打算回答,那么儿子就先行离开了!”   “阿璃!”洛皇后起身,她知道自己触及云澈的逆鳞,但是他是她的儿子啊!   云澈转身离去,衣袖划过嚣张的弧线,离开了长鸾宫。   门外,锦娘就候在那里。   “锦娘,原来那个婵娟是你替我选的啊!”云澈的声音略微扬起,明显问责的意味。   “殿下恕罪,奴婢也不知皇后娘娘会在昨日将婵娟送与殿下。”锦娘颔首,语调平缓。   “送与我?是硬塞给我吧!锦娘,你觉得我会中意那样的女人吗?”   锦娘无奈地一笑,“殿下中意怎样的女子,奴婢如何不知?正是为了保护殿下心尖上的人,锦娘才从了皇后娘娘的意。”   云澈一顿,皱紧了眉头,“你说什么?保护谁?”   “殿下知道奴婢说的是谁。殿下您并非寻常百姓人家,更不是远离政权中心的诸侯王,您站在漩涡的最中心。您想要宁阳郡主追根究底寻找到底谁在您的心中比云羽年更重要吗?您想要皇后娘娘为了稳固您的地位将那个让您心旌动摇的女子除掉吗?您想那些希望借由您达成目的人以她来拿捏殿下吗?”   锦娘一连串的反问令云澈无从回答。   但是他的心痛了起来,他的喉头哽咽,四下环顾这近乎苍凉的帝宫。   “殿下……若是想要保护她,就要履行您作为太子的责任,就该将心中的恋慕压下哪怕您的枕边躺着的不是您最爱的女人。”锦娘向云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殿下,最在意的就要放在最心底。”   云澈笑了,他按住自己的眼睛,似是害怕有什么会流出来。   他的手中若是握紧了皇权,就握不住她。   可他若连皇权都握不住,就无法保护她。   长鸾宫内,洛皇后怒不可遏。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我的儿子!是谁教他这样对自己的母亲说话!”   而洛皇后真正恼怒的并不是云澈方才的态度,而是她发觉自己对云澈竟然完全不了解。   她知道他的脾性,他喜欢读的书,甚至于他暗地里并不那么认同以文御武。   但是在他那外放张扬的性格之下,有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是她这个母亲从来没有触碰过的。   “凌子悦呢!去给本宫把凌子悦找来!”   他日日与云澈在一起,洛皇后相信他一定知道云澈到底在想些什么!   云澈刚来到凌子悦寝居门前,欲敲开房门,洛皇后的人便来了。   凌子悦跟在那宫人身后,云澈一把拽住她,欲言又止。   “子悦很快就回来了。”凌子悦的目光沉静,她似乎预料到了一切,又或者对这一切她并不像云澈那般横冲直撞。   云澈不得不松开了手。   此刻,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锦娘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凌子悦是与他最亲近之人,也是云澈最想亲近的人。正因如此,云澈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凌子悦很有可能是承担那结果的人。   来到长鸾宫,洛皇后坐于高处,从前的温柔娴淑已经被母仪天下的气势取代。她的唇上没有丝毫的笑意,看来被云澈气的不轻。   “凌子悦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今日唤你来,也是因为你与澈儿亲厚,本宫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你必得如实回答。”   “是。”   洛皇后赐了座,宫人也为凌子悦添上了热茶,看来洛皇后的问话不会短了。   “自从你寄养宫中之后,掐指一算竟然也快有七年了。澈儿的兄弟虽多,但并不亲厚,倒是对你澈儿极为看重。本宫知道,无论是陛下赏赐的还是本宫这个母亲为他准备的,有他的必然会有你的。”洛皇后看着凌子悦低垂的额头,继续道,“本宫还记得,当日你受程贵妃宫人掌掴,澈儿为了你冲到他父皇面前理论,从小到大这是澈儿唯一一次去到他父皇面前要求什么事情。所以本宫相信,澈儿对你是无话不谈,而你对澈儿的了解只怕胜过我这个母亲。”   凌子悦赶紧离开座席,跪在洛皇后面前,“凌子悦不敢!知子莫若母,最了解太子殿下的永远之后皇后娘娘!”   “这些虚话,本宫听的有些腻了。本宫想要在你这里听的,是实话。”   “是!”   凌子悦却在心中忐忑,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洛皇后察觉到什么端倪。   “本宫问你,你平日陪着澈儿,除了听太傅授学之外,还做些什么?”    36、离宫 他们做些什么,洛皇后其实一清二楚。凌子悦知道她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除了学业之外,太子喜好射猎,凌子悦常陪伴太子出入上林苑。偶尔……偶尔太子会扮作富贵人家的公子出游帝都,凌子悦相陪……” “那你陪太子都去了什么地方?”洛皇后的眉梢挑起,她显然是怀疑云澈在宫外亲近女色,致使他对自己挑选的宫女甚至于对年轻貌美的云羽年没有丝毫兴趣。 “帝都的街市、酒家……” “只有这些?”洛皇后扬高了声调。 凌子悦装作惶恐的样子道,“还有……还有戎狄降臣的处所……” “戎狄降臣?怎么回事?他去那些戎狄蛮子那里做什么!” “禀太后,太子说我云顶王朝雄狮遇到戎狄骑兵未曾胜过,源于我云顶王朝过于自负,对敌人不甚了解。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所以……殿下说要去亲近那些戎狄降臣,听他们说关于戎狄的人的习性,戎狄军队作战的策略。” “除了这些呢!”洛皇后逐渐失了耐性,“殿下还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不知娘娘所指……”凌子悦一副不明就以的模样。 “帝都城如此繁华,多的是妓馆舞坊!难道太子就没有去过?” 凌子悦即刻诚惶诚恐地跪下,“禀娘娘,太子从未去过那些地方!” “胡言!太子喜好音律,宫中每有庆典,他必去听那些歌姬吟唱,怎的出了宫对这些就不感兴趣了?” “禀太后!宫中的歌姬音律精湛其实宫外的伶人所能比的!殿下对那些全然不感兴趣!” “那本宫问你,殿下可有喜爱的女子!” 凌子悦的心被狠狠敲了一下,昨夜云澈的疯狂历历在目。 “禀太后!殿下虽然生性外放,但至今还未近女色,一颗心都扑在学业上,未曾转移!” “未曾转移?”洛皇后的手掌重重拍在椅背上,“即使如此,本宫送去伺候他的宫女为何被他退回!” 凌子悦倒吸一口气,赶紧解释道:“皇后娘娘,殿下生性高傲,娘娘送殿下侍妾侍寝便是为殿下做了决定,殿下自觉受制于人,自然……自然……” “自然拒绝了本宫的好意?” “凌子悦语出不逊,请娘娘恕罪!” 洛皇后呼出一口气,“凌子悦呐,你是有罪。你的罪就在于澈儿把他多的精力放在学业放在什么戎狄身上,而你却没有好好劝劝他。” 凌子悦闭上眼睛,她的心跳的仿佛要跃出衣襟。 “娘娘……凌子悦求娘娘一件事……” “哦?本宫看着你长大,你鲜少求本宫什么事情。今天却求本宫了?说来听听。” “娘娘,凌子悦已不是当初的稚童,宿于宫中多有不便,请娘娘允许凌子悦回去云恒候府。” “回去?”洛皇后心想该不会是自己这番问话吓着了凌子悦,若是凌子悦真离宫了,只怕云澈会怪在她这个母亲身上。 “娘娘容禀,殿下身边只有凌子悦一个侍读,自然而然课业之外与凌子悦前去上林苑或者在寝殿中以沙盘模拟战事,无心其他。所以凌子悦心想……” 洛皇后这才明白了凌子悦的意思,他与云澈太过亲密,云澈如何有空隙去亲近云羽年或者其他女人? “嗯,这事本宫就依了你,但是你必得对太子好生解释。陛下曾在本宫面前夸赞你聪颖,对澈儿也从来直言相谏,本宫希望就算你回去云恒候府之后,对于太子的学业你还是得用心陪伴。子悦,你明白了吗?” 洛皇后的意思凌子悦怎么不明白。承延帝欣赏凌子悦,那么洛皇后自然希望凌子悦继续做云澈的侍读,但是她又希望凌子悦能与云澈拉开距离让他能腾出时间来应付云羽年与宁阳郡主之流,更希望凌子悦能自己向云澈解释这件事从而不伤及洛皇后与云澈的母子感情。 “凌子悦明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明白。去吧。” “谢皇后娘娘,凌子悦告退。” 退出长鸾宫,凌子悦的背脊已经湿了。 同时,她的心又轻盈了起来。 她在宫中多年,压在她肩上的从来都是确保家族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受到牵连。可就在昨晚,她忽然惊觉,真正危险的是她与云澈之间过分亲密的关系。 这种亲密并不单单指云澈对她的男女之情,更是因为她凌子悦已经成为最了解云澈的人。 而最了解云澈的人将来也会是最危险的人。 凌子悦来到自己的寝居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推开门,果然见到云澈就坐在她的案前。 “子悦,你回来了!母后找你去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询问殿下平日生活学业罢了。”凌子悦淡淡地回答。 下一刻,云澈便扼住凌子悦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正视自己。 “我不喜欢你现在对我说话的语气,我不喜欢你称呼我‘殿下’,如果你恨我讨厌我,那就直说!” 凌子悦的态度对于云澈而言是一种煎熬,他只想这煎熬快快结束。 “阿璃……” 凌子悦轻轻唤了出来,拨动云澈的心弦,他这才放开凌子悦,露出懊恼的神色,想是后悔方才过于粗鲁弄疼了凌子悦。 “阿璃,我已禀报太后,今日离开太子宫回去云恒候府了。” 云澈手指一颤,却未发作,只是低沉着嗓音问:“是因为昨夜我对你做的事情吗?” “昨夜是因为皇后娘娘在德翎驸马送来的温酒中加入了些催情的药物,并非阿璃你的错。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确实是吃了那药,可那又如何?我的榻边坐着母后送来的宫女,我可以要了她,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就那样成全了母后的心意,可是我做不到。”云澈双手撑在凌子悦的身边,靠向她,如此的危险,像是一只孤狼,随时会咬断凌子悦的脖颈。 他的目光中有几分暴戾的意味,但是凌子悦却没有害怕,她看见了他的伤痛。 “因为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你发间的味道,你睡着时的模样……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喜欢与你同榻吗?因为每当我看见你那样安心地睡在我的身边,好像你真的完完全全变成了我的,只属于我云澈一个人的!所以昨夜我对你所做的,不是因为催情药,是因为我想做!” 云澈的气息极为灼热,喷洒在凌子悦的鼻间。 “那年你病重我不得已将你送回云恒候府,锦娘劝我就这样放你走,但是我做不到。” 凌子悦无奈地一笑,眼眶中一片朦胧,云澈在她的眼中变得氤氲起来,模糊了那咄咄相逼的锐利。 “凌子悦知道。殿下每日派宫人前来府中是为了警示父亲,您知道他所有的计划。我离开帝都城,听得歌姬高唱那首民间情歌是为了让凌子悦想起殿下会心软。殿下的竹简上只刻写子悦成风扬尘千里其实是问凌子悦是否愿意为君徘徊!凌子悦愿与殿下携手,但是走出怎样的路来却要靠天意!” “我是将来的天子,我就是天意!”云澈按住凌子悦的肩膀,他恨她。 此刻他比当初凌子悦意欲借重病脱身时更恨她。 他很她的退却,恨她总是如此淡漠,最恨的便是她从未彻底地爱过他。 “子悦,那你还知不知道你离去帝都那一日我派了内侍去你府中陪着你父亲。”云澈的表情阴鸷,语调中是不择手段的意味,“若是你不回来,我会派人告知父皇,你父亲在帝都城北面的良田乃是侵占民田所得,当年你父亲的侍妾与家奴私通被发现后,那名侍妾被你府中人虐打致死,你父亲为了了结此事谎称这侍妾患天花而亡……” “别说了!”凌子悦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云澈竟然将候府中所有见不得人甚至于她凌子悦都不知道的事情查的一清二楚。 “当初我想,若是你真的离了帝都,我就一件事一件事将它们抖出来,将你的父亲,将你的家族逼到绝境,我不相信你不会回来求我!” 凌子悦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出来?” “你不是讨厌我了吗?你不是急着要离开吗?母后以为你很了解我,锦娘也以为你了解我……其实你不了解我。你只看见我想让你看见的东西。”云澈扣住凌子悦的双腕,唇上扯起锐利的笑容,“现在你可以走了,试一试看吧,你能逃到多远?” 蓦地,云澈甩开了凌子悦的双手,凌子悦向后差点栽倒。 云澈换来宫人,冷冷地吩咐他们将凌子悦的东西收拾好,告知凌楚钰前来接回凌子悦。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凌子悦始料未及。 云澈始终背对着凌子悦,不再看她一眼。 凌子悦的东西本就不多,只得一些衣物罢了,其他带走的也不过是誊抄的书简而已。 深吸一口气,凌子悦掠起一抹浅笑,云澈说的没错,她知道他胸怀大志,知道他想人所不敢想,但是她真的不是完完全全地了解他。 这样也好……不如归去…… “殿下,凌子悦拜别。” 凌子悦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此间过往不再重复,也许岁月绵长,终有一日云澈能平静地看待他与她之间的一切。 云澈挥了挥手,看不出他是否留恋,只道他如此决绝。 凌子悦压抑着,不让自己哭泣出声,眼泪再沉重她也不允许自己将它们滴落在帝宫。 走出门去,凌子悦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撞开过往沉淀下的岁月,扬起阵阵尘埃。 云澈依旧背对着她,孤傲着像是一柄利刃,划伤她的眼睛。 有什么从撕裂的缝隙中嚣张着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她以为自从云映死后,没有什么再能让她如此之痛了,但是她错了。 此刻她痛的彻骨。 云澈的呼吸很深很长,他的背影就似沉厚的远山,他的拳头握的极紧,指骨泛白,咯咯作响。 凌子悦蓦地奔了回去,忽的撞在了他的背脊上。 云澈周身一顿,凌子悦从他身后抱住了她。 “阿璃,对不起……” 来到门口的锦娘看见此景,屏退宫人,将门重重合上。 云澈的肩膀这才颤抖起来,双手用力地覆在凌子悦的手指上。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发现……” 37、我是你的眼 不是因为没有发现他有多恋慕她,而是她竟然没有体会到他将她看的有多么重要。 “其实我知道……我不可能永远将你留在身边。你……从来不是那种像是摆设一般被藏列的女子。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像你一样梦着我的梦了,所以我放不开你……把你揉碎了扎伤了自己也要握在手心……你心中一直害怕着,害怕伴君如伴虎,害怕终有一日我会对你刀刃相向……你心底知道面对我你必得学会明哲保身……所以你敬我,连为我死你都不怕,但你不敢爱我。” 凌子悦的额头抵在云澈的背脊上,她紧紧闭着眼睛。她与他太过紧密,因为没有距离,有时候反而更加看不清彼此。 “我记得那年凝瑶郡主远嫁戎狄,我陪着你站在城楼上目送她离去。郡主她不断掀开车帘回望帝宫,眼泪纵横……你说若是云顶王朝的男儿争气又岂会让戎狄人如此猖狂?若我云顶铁骑越过北疆二十四郡直捣戎狄,又如何须将弱女子远嫁蛮夷?我记得你的眼,你说话时的神情……我第一次发觉原来在你身边是这样令人庆幸的事情……你说我梦着你的梦,你错了……是我深陷在你的梦里难以自拔……所以我决定要离开你。” 云澈用力地抿着唇,他的手指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松开。 “因为我们所看见的如果永远只局限在这帝宫之中,那么我们的梦就永远不会实现。我要离开你的身边,亲眼去看朝堂之外发生了什么,去认识那些有能力有胆识的人,我要将他们也带入你的梦中,我要我们不是孤军奋战,我要那些安于现状的人们知道……你会改变这一切!” 瞬间,云澈的眼睛睁开,原本颓然的背脊挺直。 他终于明白了,凌子悦要做的不仅仅是他的女人。 她要做他的眼,代他去看外面的天空。 她要做他的利刃,刺进那些固步自封的心里。 他的心满溢地要爆裂开来。 “所以请殿下让我去……让我也能完成我的梦。” 凌子悦松开了手,缓缓退后,在云澈面前郑重地跪下,极为用力地行跪拜之礼。 “凌子悦,我从不愿你将我摆在这样高……这样遥远的位置。”云澈侧过脸,却未转身看凌子悦。 “你给我的,比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要大的多。正是因此我求之而不得,也正因此……我会更想爱你。” 凌子悦垂首一笑,“可是殿下,您要的凌子悦也并不是那个在后宫谦顺恭和,陪伴在君王身侧只求宠幸的女子。” “所以,我放你走。在我还能忍住之前……你走吧!” 云澈挥了挥衣袖,沉重而飞扬,似有滔天江水从袖中飞泻而出。 凌子悦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殿下,凌子悦拜别。” 大门再度被推开,凌子悦一步一步离开了太子宫。 云澈的呼吸屏在胸中,时间就此凝滞。 宫人们立于门外,低头不敢出声。 而云澈的身影却从未改变。 日光倾斜,没入室中。 暖意散去,月上宫阙,一切清冷起来。 锦娘缓缓走到云澈身后,低下头来,“殿下……凌子悦她已经走远了。” “嗯。” 云澈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缓缓靠坐在案几上。 凌子悦步履平静,走在那他走过无数次的宫巷中。 宫门前,一个青年男子站立在那里,等候多时。 凌子悦咽下口水,她以为自己早已舍弃了过去,舍弃了一切,但很多人事是无法割舍的。 凌楚钰见到凌子悦并未多言,侍从将凌子悦的东西搬运上车,凌楚钰上车时侧过身来,向凌子悦伸出手来。 “子悦,回家了。” 那一刻,凌子悦压抑不住眼眶湿润起来,凌楚钰的手是那样令人安心。 凌子悦上了马车,兄妹二人并肩而坐。 自那日从城郊别院回到帝宫,凌子悦已有两年未回云恒侯府,今日再见凌楚钰,他已经是一个俊朗成熟的青年了。 车轴声响不断,马车驶过帝都街道,耳边人声喧闹,凌子悦仿佛从云端回到了人间。 府门前,母亲与凌子清已然等候多时。 “哥哥!哥哥!”凌子清来到车前迫不及待地撩起车帘,兴奋地往里望。 离别时的凌子清还是蹒跚学步的稚童,如今也有四、五岁了。 他是凌家唯一不知道凌子悦身份的人,在他心中,凌子悦始终停留在翩翩少年。 “下车吧,父亲病着,你去看看吧。” “父亲病了?”凌子悦心中惊讶,本想问凌楚钰为什么不告知她,但是随即又明白一定是父亲不让凌楚钰说。在父亲心里,凌子悦既然选择了那条路,就是在发丝上行走,一个不留神摔下来便是万丈深渊,他不想再让她为任何事情分神。更不用说凌子悦几年不曾回来,在父亲心中只怕她连整个家族都舍弃了。 进入侯府,她才发觉府中的摆设竟然丝毫没有变过,就连那红木座椅,梁上的裂纹都丝毫没有改变。属于云恒侯府的气息涌入鼻中,一切仿佛凝固在她的记忆里。 “哥哥!你这次回来还走吗?”凌子清歪着小脸问。 凌子悦捏了捏他,“不走了。” “大家都说哥哥是太子的侍读,太子的老师是这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哥哥师从太傅也是学问满襟,子清要跟着哥哥学!”凌子清信誓旦旦的样子实在可爱,但是凌子悦一颗心却系在父亲身上。凌楚钰领着她来到父亲房中,云恒侯卧于榻上,久咳不止。他的面色苍白,神态极为憔悴。侧目瞥见凌子悦的那一瞬,云恒侯的眼睛亮了起来。 “子君……是子君吗!还是我眼花……” 他撑起上身,凌子悦赶紧上前扶住他。 “是我!父亲!女儿不孝……”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云恒侯便捂住了她的嘴。 “方才是我病昏了头,念错了自己儿子的名字……子悦……我的子悦回来了……”云恒侯握住凌子悦的手,肩膀颤抖了起来。 凌子悦心中颤然,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父亲想的还是她的安危,深怕一个不小心给她带来祸端。 “是儿子不孝……”凌子悦垂下头来,泪眼婆娑。 “为父跟凌楚钰说了别告诉你……他怎地还是说了?你就这样回到府中……太子殿下可知晓?他会不会怪罪于你?” “不会!不会!以儿子的年纪若还寄宿宫中于理不合,是皇后娘娘允许儿子回家来住。” 云恒侯的眉头去皱了起来,又是一阵咳嗽,“那殿下允了?你是不是与殿下有了什么嫌隙?” “父亲不用过于担心,殿下与儿子的感情如旧,即便回了府中,儿子每日还是要入宫陪伴太子读书。” “若是这样就好……子悦啊……那日陛下对我说……他看了你做的策论,说你以后定然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太子若是登基,有你这样的臣子是为君者所愿……当时我就在想可惜没将你生成男儿身……再一转念,我在心里将自己狠狠批了一通。男儿女儿又如何?我的子悦你哪里比那些纨绔子弟差了?” 凌子悦瞬间靠进父亲怀中,大哭了起来。 云恒侯拍着她的后心,一脸宠溺的表情,“好孩子,别哭了!” “以后子悦就待在父亲身边,哪里都不去了!” 云恒侯无奈的笑了,“你是太子的人,怎么可能不待在太子身边?这几年你没有回过云恒侯府,父亲知道你是愧疚那日没有遂了父亲的意思离开帝都。但父亲知道……除非太子真心放你走,你是走不了的。要将你留下,太子有千百种方法,只是他怕你恨他,所以才对我云恒侯府手下留情罢了。你不在府中的日子……每逢为父或者你母亲生辰,甚至你兄弟的生辰,太子必遣宫人送上厚礼。子清到了年纪……太子派人请了城中出名的学究亲自教导他。这一次父亲我病的沉重,殿下连太医都请入府中为父亲诊治,就连药材都出自宫中……” 凌子悦没有想到,就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云澈却为她的家人做了这么多。 “殿下将你看的极重,爱屋及乌自然也看重云恒侯府。只是为君者,越是极宠,绝情时越是令人承受不起……皇后娘娘放你回来,为父是非常高兴的……与太子保持距离,方能自保……” “儿子明白……” “对……你是我的儿……我的儿……” 云恒侯用过药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凌子悦坐于榻边,内心愧疚之意犹如潮涌难以收拾。 凌楚钰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父亲怎样了?” “刚服了药,睡的很沉。父亲的病情如何?”凌子悦心知只怕情况不好。 凌楚钰叹了口气道:“怕是拖不了许久了。太医说父亲内府受寒,积病难愈,只得调理。这些药起不了多少作用,只能暂时止住咳嗽让父亲睡的好一些罢了。” 凌子悦看向父亲深陷的眼窝,“是我的错,当初若是听了你的劝离开帝都,此时已然时过境迁,我就可以回到府中常伴父亲左右了。” “昨日之事今日再提又有何意义?子悦,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凌楚钰按了按凌子悦的肩膀。 当日,凌子悦便写了书信向云澈告假,希望能在府中陪伴父亲。 云澈看了信简之后,面色沉郁,屏退左右之后唤来一位内侍。 “云恒侯最近病情如何?” 38、腾飞前的准备 内侍答道:“云恒侯病情日益严重,听闻拖不了多久了。” 云澈叹了口气,“让如意好好看着,凌子悦在云恒侯府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每日都要回报。若是凌子悦有离开帝都的意图,一定要让我知晓。” “是。” 不用陪云澈早课,凌子悦每日清闲许多。每日照料父亲,陪他说话,父亲若是累了睡了,凌子悦便去看凌子清修学。他去的是帝都城内最好的学舍,同学皆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凌子悦立于窗边,凌子清聚精会神的模样令她想起儿时与云澈同窗时的情景。窗内书声朗朗,直入心扉。 早上的授学结束了,凌子悦拉着凌子清的小手带他回府。 凌子清就趴在马车的车窗上,十分向往地望着窗外。 另一辆马车与凌子悦擦身而过,忽的停下,车中传来呼唤声:“啊——这不是太子的侍读子悦世侄吗?” 凌子悦撩开车帘,便看见了国舅洛照江,即时下车行礼。 “凌子悦拜见洛大人!” 洛照江立时笑了起来。他虽贵为国舅,但出身市井,长的却是风流不羁,即便已经有了年岁,却风茂不减,一张巧舌善辩引得承延帝关注被封了侯爵。如今春风得意,门下食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免礼!免礼!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现在已是英挺少年了。那日听得陛下谈及你,说你比那些朝中老朽要有见识的多,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说是要你去廷尉府好好学习学习,怎奈你父亲病重你也告假了,陛下就说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洛照江拍了拍凌子悦的肩膀,一副热络的模样。明明在朝中,洛照江与云恒侯几乎毫无交集,自从凌子悦回宫之后,云恒侯便极为低调,除了自己的事情,其他人无论争论什么议论什么都充耳不闻。而洛照江却称自己为“世侄”,这距离拉的着实近啊。 凌子悦心知肚明,洛照江知道他日云澈登基,凌子悦自然是云澈的心腹,凌子悦是士子出身,以后必然在文官中位居要职。他自然要趁着凌子悦未发迹前将她拉拢。 “那也是要多谢洛大人为凌子悦美言。凌子悦初出茅庐,既无经验又无政绩,若不是国舅爷时常为凌子悦说话,陛下又如何会对凌子悦如此盛赞?”凌子悦明白承延帝的用意。 新皇登基,朝中必然要经历一番换血。云澈是不会亏待当年对云顶王朝有功的臣子的,但是他自己的可用之人却少之又少。锦娘曾提起过,每次承延帝向容少均询问太子学业,必问及凌子悦,就连他二人的策略作业,承延帝都会一字不落的详阅。 承延帝要的,就是从策论中看出自己儿子将来的国策,更是要看凌子悦将来是否能成为天子的良臣。 “你父亲的病不知严重到何种程度?那日在宫中看望皇后娘娘,听得娘娘与太子论及此事,太子神情凝重啊。” 凌子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洛照江了然,“即是如此,我就不打扰世侄你回去了,想必云恒侯也在盼着你呐!你把太多时间都给了太子了,现下是该尽孝道了!” 洛照江语重心长,凌子悦点头称是。 只是凌子悦没想到刚回到府中,母亲就告知她国舅爷洛照江派人来送了许多名贵的补品,人参灵芝都是少有的珍品。 凌楚钰本想拒绝,但想到洛照江如今权势渐长,如若是逆了他的意,只怕凌子悦日后会难做。 “算了,也就是些灵药罢了,并不是天大的人情。”凌子悦轻笑一声,“今晚就与父亲熬些灵芝饮下,说不定父亲的精神就会好起来。” “也是。”凌楚钰叹了口气。 只是凌子悦万万没有想到洛照江这么一来,就似风向标一般,那些只认为凌子悦不过太子侍读庶子出身不可继承爵位的王公大臣们意识到了凌子悦未来前景无限,竟然也纷纷到府上拜望。凌子悦不胜其扰,凌楚钰干脆闭门谢客,以父亲病重为由。 之后的日子,凌子悦亲自侍奉在父亲身旁,虽然他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但是每日心情却十分之好。凌子悦待在家中,他心中甚安。 而每日太子宫中,内侍都会向云澈禀告凌子悦的近况。 “今日云恒侯府闭门谢客,凌子悦寸步未离侯府。” “这是为何?云恒侯府出什么事了?” “回禀太子,达官显贵们知晓凌子悦是太子侍读深得太子信任,纷纷上门拜访。云恒侯府不胜其扰,于是闭门谢客。” 云澈无奈一笑。他已经数日不见凌子悦了。这是自凌子悦病重离宫之后云澈第一次这么久没见过她。 云澈独自一人来到凌子悦的寝居,那里的一桌一椅都没有变过,书架上摆放的书简因为许久不被人翻阅早已失了温度,显得落寞无比。 云澈躺在凌子悦的床上,侧身时只觉背脊一阵冰凉。 房门被敲响,锦娘隔着门道:“殿下,陛下请您过去用晚膳。” “我这就来。” 云澈起身,整理衣襟,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推门而出。 这些时日,承延帝几乎每晚都与云澈一起用膳,问及他的学业,对治理国家的看法,今日也不例外。 其实身体不佳的又岂止是凌子悦的父亲,还有承延帝。 有内侍告知云澈,承延帝所患为肺疾,日夜长咳,前几日似乎还咳出血来,只怕时日无多。 来到云顶宫,承延帝的脸色已然苍白。他人都道做皇帝好,但是云澈却从承延帝身上看到了为君者的操劳,这个国家将年纪未及半百的君王拖垮了。 云澈扶着承延帝坐下,“父皇可用了汤药了?” 承延帝淡然一笑,“用了又如何,朕的身体自己知道的清楚。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长盛不衰。” “父皇……”云澈正欲说什么,承延帝却止住了他。 “澈儿,你知道父皇为何每日召你来用晚膳吗?” “父皇想知晓儿臣课业,父皇放心,儿臣一直在用心学习,从未倦怠。” 承延帝摇了摇头,“一直以来,朕是君王而你是太子,朕与你之间从未有过一次父亲与儿子的对话。朕想作为父亲听你这个儿子坦诚地谈你心中所想,而朕也会对你问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答。无论你对朕说什么,都无对错之分,朕不会怪罪于你也不会强逼你改变自己的看法,澈儿,你可愿意?” 一句“你可愿意”令云澈心中发酸。 “儿臣乐意之至。” 承延帝点头笑了笑,挥手令殿中所有宫人离去,只剩他们父子两个。 “父皇看你的策论,知你有雄心大志。父皇将自己局限于北疆二十四郡之内,而你志在九重山外,这一点父皇不能及也。” 云澈却道,“儿子却不这么认为。攘外必先安内。父皇平定了南岭之乱,富国强民,为儿子做足了准备,儿子岂能不懂?” 承延帝眉头耸动,心中却甚为安慰。 “你若想挥师北上并不是个奔云令就能做到。为君者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命令都不能因为自身的喜好。戎狄对战我云顶王朝军队,未尝败绩,你可知道我云顶王朝要战胜戎狄,缺的是什么?” 承延帝的这个问题很大,云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不要急。今夜你我父子有的是时间。” 云澈垂首思度,吸了一口气方才抬起头来。 “我云顶王朝面对戎狄年年战败,不在于兵士无舍身杀敌之心也不在于君王没有剿灭戎狄之志,而在于君臣不同心。朝堂之上多少人主张继续以和亲来换取片刻的安宁,对戎狄的滋扰充耳不闻,边关百姓的民生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长此以往,君有心而力不足。” “所以呢?” “所以要开科取士,广招贤才。而有才也并非最紧要的,紧要的是要有忠君爱国之心,以君王之令是从,儿臣要的贤能是将施展才华的舞台看的比功名利禄更加重要的有志之士。” 承延帝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从战略上,我云顶面对戎狄总是难以取胜,这说明我云顶军队不可固守旧的战略战术,过去我们的军队太注重阵型,过于笨重。首先我们要了解自己的敌人,了解了还不够。要取其之长攻其之短。所以儿子想要培养一批年轻有为的将军,突破墨守的陈规,调动我云顶王军队作战时的配合,首尾相顾,并且要活跃起来,能够深入敌方内部,就像利箭离弦,迅猛难挡!” 承延帝唇上笑意更深,“看来你与凌子悦总是微服拜访戎狄降臣志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云澈心中惊讶,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承延帝都一清二楚。 “父皇老了,踏平戎狄这样的壮志只能交托给你了。只是澈儿啊,除了不拘一格用人才之外,可知你还需做足准备。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要战胜戎狄,除了兵强之外还需民富?” “儿子也是这么认为,特别是铸币权,儿子认为只能牢牢掌握在天子手中,决不可交予他人!儿臣听闻那些铸币的富商都在钱币中掺入铅,导致铜币过轻!这样下去商贾交换失去了度量,国家岂不是要大乱?” 39、帝心 承延帝愈发满意了,“朕不好为不敢为的事,只能交由你了。只是你还需记住,过犹不及!无论是任何改变,都要注意时机、方式、方法。否则逆流而上,那些跟随你的人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头破血流之后,你会发现那些可用之人已经随潮涌而去了。” 云澈心中一顿,自己满腔壮志,却不及承延帝思虑周全。 “父皇还希望你牢牢警惕一点,这一点父皇只说一次,不会再说第二遍。”承延帝脸上的笑容隐没,云澈也随之正色。 “请父皇明言!” “谨防外戚专权!须得记住,这云顶王朝天下是我们姓云的!” 云澈心中一惊,所谓外戚是指宁阳郡主还是现在的成郡王?亦或者舅舅洛照江?甚至于洛皇后? 但随即,云澈便平静下来。无论是宁阳郡主还是他的亲舅舅洛照江,若不能思君所思,那么云澈也留他们不得。 “澈儿,你还有什么要问父皇的吗?” 云澈顿住了。 “若有什么今日便问吧,以后你再想问,朕怕回答不了你了。” “父皇……”云澈吸了一口气,才问出声来,“父皇将程贵妃打入冷宫,派林肃严审南平王,可都是为了儿臣?” 承延帝似乎知道云澈会问这个问题,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朕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云顶王朝。程贵妃性格直率,缺少心机,他日做了太后必然会被人利用。而映儿淡泊名利,过于善良,不是帝王之才。为了云顶王朝,朕不得不舍弃他们,也不能留下让宵小之辈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 “那么父皇对程贵妃是真心的吗?” 云澈一直记得凌子悦对自己说过的话,君王最是无情。这句话一直徘徊在他与凌子悦之间,让他们明明如此亲密却又如此遥远。 所以作为帝王,他是不是也必得无情? “澈儿……朕不是没有心。朕对你实话实说,这一生朕最钟情的女子便是程贵妃。朕爱她的直言直语,对朕从不隐瞒。所以朕宠着她惯着她,因为她有那些后宫嫔妃没有的东西,朕心想只要朕一直隆宠于她,她就无需学那些后宫女子勾心斗角来换取朕的宠爱。她陪伴朕多年,从少时相遇朕就记下了她爽朗的笑声。那是朕这一生听过最为动听的声音。朕宠她宠的久了,她变得嚣张跋扈了,朕还是宠她,因为她的嚣张是朕给的,朕甘之如饴。由始至终,程贵妃从未变过,变的人是朕。” “若是父皇最爱程贵妃,如何能做到将她打入冷宫至死不见?父皇怎能忍住?” “不能忍也要忍。满朝文武都在看,只要朕表现的片刻心软,就会有人见缝插针。澈儿,你一定要记住……一个精于权术的帝王,最重要的就是心狠。不止对他人狠,更要对自己狠!”承延帝的手指点在云澈的前襟,“所以越是中意就越要掩藏。掩藏的越深,她就越是平安,远离纷扰,不被人打搅,她才能保有最初的自己。一个君王能给与自己心爱女人的极宠,不是将她捧在手心也不是拿江山来搏她一笑……而是永永远远将她放在这里,不为人所知晓。” “父皇……”云澈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心,承延帝看着他的反应便明白云澈已经心有所属了。 “父皇也是至今才明白这个道理。朕欠程贵妃的,只能来生再补偿了。若有来生,朕愿不再为君,只愿生在寻常人家,与心爱之人男耕女织悠然一生。”承延帝的笑容退去了君王的意气风发意指天下,惆怅随着呼吸缓缓渗出。 那一夜,云澈与承延帝谈至深夜,也是云澈一生中唯一一次与承延帝做的父子交谈。 回到太子宫,云澈站在凌子悦的寝居门前,双手覆于门上,额头轻触,缝隙中似乎还有旧时的气味。 承延帝的话在他耳边回荡,“越是中意就越要掩藏”。 锦娘站在云澈身后,忽然觉得云澈的背脊如此坚韧,像是要牢牢撑起这一片天。 但却又落寞无比。 “殿下,若是您想念凌子悦,为何不微服出宫探望?” 云澈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中是决然的气势。 “不用了。锦娘,叫人来将这里整理了吧。反正她也不会回来住了。不如就改为画室吧。” “殿下?”锦娘不解,云澈对于凌子悦的一切都珍惜万分,今日怎么会突然要整理凌子悦的寝居? “就照我说的去做。”云澈转身,冷然离去。 几日之后,洛皇后生辰,宁阳郡主带着云羽年前来庆贺。 洛皇后深谙承延帝心思,每次生辰都不曾铺张庆贺,仅是家宴而已。 今日云羽年打扮的明艳动人,娇嗔中略带羞怯,时不时望向殿门前。一旁的洛照江看了都拿她打趣。 “羽年是一日没见太子如隔三秋。这数月不见,只怕要望穿秋水了啊!” “我才没有呢!”云羽年的脸立马红了,洛皇后与宁阳郡主相视而笑。 “只盼着太子能多爱惜羽年,不要每每都令羽年伤心而归。”宁阳郡主若有所指,洛皇后与洛照江只能赔笑。 云羽年无所谓地别过头去。 不过多久,宫人便来报说太子来了。 云羽年即时梳理自己的发髻,整好衣衫,侧目便见云澈俊朗的身影步入殿内。 “母亲,儿子来给您贺寿了!”云澈跪下,向洛皇后行跪拜之礼。 “起来!起来!”洛皇后赶紧将他扶起,带入座中,特意让他坐在了云羽年的身旁。 云羽年看向云澈身旁,却不见凌子悦。 也许是洛皇后的家宴不适合外人参与,所以凌子悦没有来吧。 云澈入座之后便瞥看向云羽年,他知道云羽年这番精心打扮是为了谁。 洛照江见了打趣道:“太子这是在看什么呢?莫不是羽年的脸上写了字?” 云羽年一听洛照江这么说,赶紧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生怕真的有什么在脸上。 云澈微微一笑,双眼灿若星子。 “许久不见羽年,忽然觉得她十分漂亮。” 此话说的情真意切,云羽年如何不知云澈只是应付母亲宁阳郡主罢了。 果然,洛皇后与宁阳郡主笑了起来。 “我的羽年可从来都是个美人坯子,只是澈儿你平日里只知道跟凌子悦骑射投壶再不然就是去校场看练兵,哪里好好看过云羽年啊!” “那是澈儿怠慢了云羽年,姑母莫怪。”云澈言语中谦恭有礼,不似从前的厌烦,宁阳郡主心下畅快,对洛皇后的言语之中也多了几分客气。 宁阳郡主并不知,她提起凌子悦的时候,云澈宛若无数细小的针尖刺入心扉,刻意压抑的想念几乎决堤而出。他费尽气力将它狠狠压下。 他知道,帝位他势在必得。宁阳郡主在朝党羽众多,若是她想将他掀下太子之位,只怕承延帝都未必能保得住他。届时与自己过从甚密的凌子悦只怕也要受到牵连。 “子悦呢?叫他一起来用膳不是更好玩?”云羽年装作自然的样子提起凌子悦。 “哦……子悦那孩子年岁渐长,不适合再呆在宫中了。所以本宫就让他回去云恒侯府了。正好云恒候身体有恙,这孩子在府中照顾父亲呢。” “原来如此啊。”宁阳郡主笑道,“从小澈儿就与凌子悦黏在一起,现在忽然分开了,只怕不习惯吧!” “那是自然。” 云羽年听着他们的对话,峨眉微微拢起。 “午膳还未开席,你父皇也有些事务要处理,不如你先陪着羽年去御花园里转转,也省得你们两个年轻人听本宫与郡主家长里短心中厌烦。” “还是母后了解儿子。”云澈立马起身,笑着向云羽年伸出手来,“走吧羽年,我们出去转转!” 云羽年在母亲的目光下只得将手放入云澈的掌心,两人携手而去。 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洛照江叹道:“果真一对璧人,天作之合啊!” 才刚离开长鸾宫,云澈松开了云羽年的手。 “这些时日,我不希望你去云恒候府打扰子悦。”云澈唇上的笑意散去,目光沉冷。 “怎么了?”云羽年扬起眉梢,“他也是我的朋友,他的父亲病了,我为什么不能去探他?” “那你知不知道云恒侯府已经闭门谢客了?子悦此时最需要的便是清净。” 云羽年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当夜,宴席散去。宁阳郡主向镇国公主告别。 两人谈及云澈,宁阳郡主依偎在镇国公主身边道:“澈儿真是越长越像先帝了!” 镇国公主一听,双眼似有亮光闪过,“像兄长?我怎没没留意呢?” “唉哟,母亲你得细看啊。那眉毛,那鼻子,还不是先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就连那说话的神态都极为相似!” 提及先帝,镇国公主心中愉悦。她与先帝乃一母同胞,他们的母亲早逝,镇国公主是在兄长的庇荫下长大的,对自己的兄长情义最为深厚。 “明日我要好好看看澈儿!” 宁阳郡主自然知道,镇国公主越是喜欢云澈,他的太子之位就越是稳固,云谌已经去了,他的儿子能不能被扶起还是未知之数,云澈还是有机会赢得镇国公主的支持。 此时长鸾宫内只余洛皇后与云澈。 洛皇后今日十分愉悦,特别是云澈对待云羽年的态度令她总算放下心来。于是她想趁着今日生辰,旧事重提。 “澈儿,母后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为你选几位侍婢。母后知道上一次事出突然也没与你商量,可能为你选的也不如你意,这一次母后挑选了几位家世清白的宫女,你从中自己挑选可好?” 云澈低下头来,“上一次是儿臣过于冲动,惹母亲伤心了。既然母亲有了人选,不如就让儿臣看看吧。” “这样甚好。母后是怕你不通人事,将来与羽年大婚,会怠慢了她。” “儿臣明白。” 洛皇后身旁的婢女拍了拍手,几位容貌清秀的宫女便走了进来。 40、云盈的表白 她们都被精心打扮过了,妆容并没有十分厚重,衣着也落落大方。 云澈坐在洛皇后身边,只听得洛皇后道:“你们都抬起头来,让太子瞧瞧。” 那些宫女们羞怯着抬起头来,眼中却掩饰不住希望雀屏中选的念想。 云澈细细地看着她们,只有一人眉眼微垂时与凌子悦有些许的相似。 “就选她吧。” 洛皇后大喜,“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娘娘,奴婢黄依。” “好。本宫赏赐你黄金十两,望你好好侍奉太子。” “是。” “母后,夜已深沉,不如早些休息。” “也是。”洛皇后以为云澈要回去与黄依尽鱼水之欢,心中自然喜悦。 云澈拜别,带着黄依回到太子宫。 当夜,黄依为云澈更衣,在那灯光之下,云澈忽觉这黄依与凌子悦竟无半点相似,微垂的双眼是刻意的柔顺,云澈心中厌烦起来。 “下去吧,今日我倦了。” 黄依心中虽然失落,但她牢记皇后娘娘嘱咐,必须对云澈千依百顺,于是退出了云澈寝殿。 云澈靠着床,闭上眼便想起凌子悦。 她的唇,她的肌肤,还有那拥抱着她的感觉,疯狂地侵蚀着他的一切。 他想要忍,越忍就越是想念。 翌日,他带着几名侍从前往上林苑。这几日他想凌子悦想的快要发疯,只得纵情马上,以解愁思。 侍从们在身后呼喊的声音,云澈充耳不闻,只是拼命地扬鞭。他想要瞬时去到凌子悦面前,吻她,抱她,拥有她。 但是他不能。 终于侍从们被甩远了,马也累了,云澈漫步在寂静的林间,偶有鸟鸣声传来。 他仰着头,深深地呼吸。 这片树林他与凌子悦来过无数次。云澈最喜爱的便是他们二人靠着树干,嗅着青草味道。凌子悦会靠在他的肩上,不消多久便会睡着。那时候云澈心绪起伏,他可以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用目光贪婪地拥有她的一切。 不远处有人款款走来,在云澈的身边悄然坐下。 云澈心脏顿时狂跳不止,猛地睁开眼,便瞥见一位穿着世家公子衣着的少女。 “怪不得太子要甩开那些侍从,原来是为了享受这般清静。” 女子巧笑嫣然,云澈心中却骤然空旷起来。 “盈妹妹,你怎么来了?” 那女扮男装的少女便是云盈。 “明日我就要启程回成郡国了。今日听闻太子来上林苑狩猎,特来告别。” “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洛皇后。她还问我……是不是……”云盈的脸羞红,云澈心中一阵冷笑,他的母后还将主意打到云盈的身上了!云盈是镇国公主的亲外孙女,在镇国公主心中的地位只怕还要超过云羽年。只是洛皇后的算盘打的越是响,云澈就越不愿意令她称心如意。 云盈站起身来,在云澈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我这装束像不像男子?” 云澈笑了,“少了几分英气。” “那这般呢?”云盈将碎发别于脑后,眉梢轻挑,云澈只觉得像是看见了凌子悦。 见他默而不语,云盈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要走了,太子也不说两句好听的话。” “盈妹妹女扮男装进入上林苑,难道就只是为了听我说好听的话吗?”云澈扬眉一笑,云盈只觉得对他的恋慕愈发不可收拾,霎时云澈只觉得胸前一震,是云盈冲进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搂住。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就算你喜欢别人也不打紧!” 说完,云盈便踮起脚,亲上云澈的唇。 云澈背脊僵直,那压抑在心中的思潮顷刻奔放而出淹没一切。 他也想听她放下一切,对他说我是喜欢你的,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想做什么。 他扣住云盈的后脑,放肆地亲吻着她的嘴唇,凌虐一般嗜咬她的下巴她的颈间。 云盈吃痛发出嘤咛,但心中却极为快乐。 她深刻地体会着云澈比一般人炽烈的热情,他的绝对,他的彻底。 云澈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像此刻这般毫无顾忌地占有凌子悦,因为自己的极端只会困死她。他是疯狂地,但是她承受不起自己的疯狂。他有满腔的爱恋,灼烧着他的理智,撕扯着他的心绪。他极度地想要折磨云盈,似乎借此来报复凌子悦。 为什么自己会对她心动。 为什么他会心甘情愿从云顶坠落只为抓住一缕轻风? 可就在那一刻,云澈推开了云盈。 云盈跌倒在地,诧然地望着明明已经被□淹没的云澈。 “为什么……你讨厌我吗?” 云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你想变成第二个云羽年吗?” 云盈望着他,坦荡到执着,“云羽年是云羽年,我是我。我没有想过要做你的皇后,我只想做你的女人……” 云澈原本还有几分怜惜的深情在瞬间冰凉彻骨。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我的女人。” “我不配吗?因为我只是一个郡王的妹妹,不及云羽年她母亲在朝中树大根深?我也能帮你说服镇国公主站在你这边啊!”云盈的眼眶红了,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送出去,可对方却那般决绝。 “你说的没错。女人也是权力的一部分。”云澈来到云盈面前,微微一笑,“但陷入权力中的女人都不会幸福。云盈,你不是飞蛾,而我也做不了焚烧你的那团烈火。” 林中传来呼喊声,云澈的侍从终于找了过来。 当他们看见满脸泪痕跌坐在地不得其身的云盈时,面露惊讶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云澈吩咐那些侍从道:“你们好好将盈郡主送回别馆,若有怠慢我必不轻饶。” “是!” 云盈心中冰凉,他拒绝了她,还将她交给了别人。 他是当朝太子未来的君王,她难道做他后宫里一个普通的妃嫔都不行吗?他怎么可能不能给她幸福? 云盈的眼泪潸然落下。 “殿下……方才云恒侯府传来消息……” 云澈心脏一跳,语气却极为沉稳。 “什么消息?” “云恒侯病故了。云恒侯府已经禀报陛下,陛下将下旨由嫡子凌楚钰继任云恒侯爵位。” 云恒侯去了……凌子悦…… 云澈嘴唇微张,喉间梗塞。 他可以在心中念她千万遍,却不能碰她分毫。 云盈知晓凌子悦与云澈亲近,本以为他会流露出些许悲悯,却发觉他表情如故,冷若磐石。 “先行回宫。”云澈翻身上马,云盈立于原处,看着云澈远去的背影。 “盈郡主,请回别馆吧!” 侍从们为她牵来马,扶着她坐上去。一路上,云盈不断回头,她与云澈渐行渐远。 他飞起的衣角如同鹏翼。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恨他。 她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的瞬间,风起云涌,百川尽伏。他是天生的帝王。 云恒侯府挂起了白布,洛照江亲自前来致哀,只见灵堂之上,凌楚钰、凌子悦与凌子清跪在棺木旁。 听说云恒侯是在睡梦中过去的。 这几日他的精神好了许多,也不似之前咳嗽的那般剧烈,凌子悦本想一家人一起去城郊赏花,今晨云恒侯服了药便睡下了,正午时,凌子悦唤他起来用午膳,才发觉父亲已经去了。 他的神态极为安详,唇角似有笑意。 凌子悦全身颤抖,咬着牙关替他将被子盖好,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趴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凌楚钰听见她的哭声便了然于心,派人报知宫中,云恒侯去了。 云恒侯的丧礼极为简单,以至于帝都城中百姓看见侯府的那个“奠”字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洛照江来到凌楚钰与凌子悦面前,痛心疾首道:“几位世侄节哀……挚友离去,在下也甚为悲痛!” “多谢国舅大人,凌楚钰感激不尽!” 洛照江又来到凌子悦面前,她的身份是云恒侯的庶子,如今父亲亡故,她在云恒侯府的身份自然尴尬,“世侄,若有什么需要就来我府中吧,我必待你如亲子。” “多谢国舅大人。凌子悦此时只想为父亲守孝,暂时还未念及其他,若有失礼之处请国舅原谅。” 洛照江知道此时笼络凌子悦不甚合适,只是这话既然说了,若他日凌楚钰容不下这个弟弟,凌子悦自会来找他。 洛照江走后,灵堂内一片宁静。 凌子清跪着累了,乳娘便带他入内歇息片刻。 “子悦,日后你要对他多加小心。此人对于有用之人便以利诱,门客过百,又有外戚的身份,只怕将来会成为太子大患。” 41、剑鞘 凌楚钰都能想到的,凌子悦自然也能想到。 “可是眼下,陛下也只能抬高这些外戚的身份来稳固太子的地位。”凌子悦蹙眉。 守孝期间,云澈从未来探望过,只是请内侍前来致哀。 凌子悦的母亲心中的担心愈发沉重。她来到凌子悦房中,担心道:“子悦,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去陪伴太子读书了?” “是的,母亲。” “可是你父亲病故……以太子从前对你的看重,他是会亲自来安慰你的,可这次也仅是派内侍来送了书简而已。子悦……如今云恒候是你大哥凌楚钰的了,你与子清都是庶出,我怕你在太子面前地位不保,将来子清……”母亲意识到什么,不再说下去了。 毕竟,当初也是她为了保住儿子的前程才让凌子悦如今骑虎难下,现在她说的这些仍旧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幼子凌子清。 “母亲你想多了,太子不来才是对凌子悦最大的信任。” “为什么?” 凌子悦笑而不答。 翌日,天还未亮,凌子悦便穿戴整齐,乘车前往帝宫。 入了太子宫,书阁内云澈已然端坐于书案前。 凌子悦入内行礼,“凌子悦拜见太子。” 云澈自听见凌子悦脚步声开始便心绪飞驰,极力忍耐住抱紧她的冲动,拍了拍身旁的坐席道:“不用行这些虚礼了,过来坐吧。” “是。”凌子悦来到云澈身旁坐下。 待到侍从退出书阁,凌子悦的手指便被云澈紧紧握住。 凌子悦倒抽一口气,只是低下头来不说话,云澈的手指缓缓挤入凌子悦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那是凌子悦熟悉的属于云澈的力度,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般。 那是他安慰她的方式,也是他在告诉她自己有多么想念。 门外传来容少均的步履声。 云澈收回了握住凌子悦的手,起身向容少均行礼。 凌子悦多日未来上课,容少均本担心她跟不上进度,于是刻意向她问了几个问题,却未料到她对答如流,容少均甚为满意,整个晨课之中,云澈与凌子悦之间就容少均提出的问题互相辩论,容少均能感觉到云澈与凌子悦之间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毫无尊卑之别,但是却有十分之和谐,凌子悦的立场没有妥协,而云澈也对她的意见深思熟虑十分尊重。 容少均在心中点头,暗自道两个少年都长大了。 晨课结束之后,承延帝身边的内侍卢顺前来召凌子悦前去云顶宫。 云澈望向卢顺,“父皇召凌子悦前去有何事?” 卢顺笑了笑,“殿下宽心,陛下关心凌子悦,问候几句罢了。” 凌子悦便随着卢顺去了承风殿。 承延帝此刻正坐于案边,案上摆着棋盘。他刚服过药,气色虽不佳,但精神却很好。看见凌子悦还未待她行礼便伸手召唤,“啊,凌子悦啊,过来过来!” 凌子悦赶紧行了礼,来到承延帝面前,低着头。 承延帝却摆了摆手,“你这孩子,小时候都没这么爱低着头。都长这么大了,会下棋吗?” “回皇上,会一些。” 承延帝笑了,“你这孩子一向谦逊,若是说会一些,那就是棋艺精湛了!坐,陪朕下一局!” 凌子悦心中惊讶,却很镇定地应承。 “是。” “凌子悦啊,你跟在澈儿身边这么多年,他想要做什么,怎么做,你应当是相当清楚了。”承延帝落子之间与凌子悦闲谈。 表面上是闲谈,却有深意。 “凌子悦不敢说知道十分,但太子志向高远,凌子悦敬服。” “嗯。”承延帝点了点头,“朕也同澈儿下过棋。澈儿的棋路精利锋锐,常常杀敌一万自损八千,虽达到目的但付出的代价却十分沉重。他对于度的掌握还是欠缺火候,凡事太尽,必会伤及自身。” 凌子悦颔首不语。 “观其棋路便知其人。澈儿的性格就是这般,十分之执着。君王执着是好事,但是剑过于锋利却无剑鞘,日久……必损。”承延帝的声音拉长,看来十分忧虑。 凌子悦顿然明白了承延帝今日与自己下棋的意图。 “凌子悦,朕观你的棋路,张弛有度,对时机把握得到,凡事留有余地,即便穷途也可回转。朕问你,你可愿做太子的剑鞘?”承延帝看向凌子悦,那一刻凌子悦才发觉云澈的双眼像极了承延帝。 承延帝是个极为透彻之人,有时候凌子悦都有种错觉,承延帝是不是知晓她的身份,却保持沉默。 “不要急着回答我,凌子悦。因为一旦回答了,就要担负起责任。而这个责任会将你压到喘不过气来,会让你在刀尖上行走。真正的战场并不仅仅只在对抗戎狄,君王的身边处处都是战场。” 凌子悦握紧了拳头,吸了一口气。 她曾经有机会离开帝都,却又回到了这帝宫之中,那时她就知道自己即便为云澈付出一切也是不悔。 “殿下有大志。而凌子悦之志便是殿下的大志得成。若能成为殿下的剑鞘,乃凌子悦之幸!” 承延帝笑着拍了拍凌子悦的肩膀,“朕就知道你会这么答!朕听皇后说了,是你自己恳请回去云恒候府。你确实是长大了,但在朕眼中你还是个孩子。若是寻常官宦人家子弟必然想方设法在太子身边多留些时日,越是亲近就越好,希望太子日后登基能得到垂幸换取高官厚禄。但你不是,你急于离开澈儿,因为你不想做个宠臣,你想为矛为盾!” 凌子悦抽吸一口气,离开坐席在承延帝面前跪下。她没想到承延帝竟然如此透彻,实在令人惶恐。 “还记得当年你陪着澈儿狩猎于上林苑,突遇刺客,你为了保护澈儿堕马,就为了马能跑的快一点澈儿能更安全一些,全然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朕听闻之后并未对你嘉奖,却牢牢记在了心里。朕羡慕澈儿,因为朕放眼朝堂竟然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一片赤心的臣子。朕知道,一旦登上帝位,澈儿他必然会有所改变,但是朕却希望凌子悦你永远是那个上林苑奋不顾身的少年,赤子之心永远不变!” “凌子悦谨记!” “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太子的侍读了。朕要你做议郎,你仍然随侍太子身边,但是你要学的就不再是书简上的学问,还要学习政务,与太子以谏言!” 凌子悦愣住了,她还未及十六,便做了议郎。议郎秩比六百石,在郎官中位阶较高。而郎一般取自侯爵公卿子弟,凌子悦虽出自云恒候府,却是庶子。 “凌子悦必不负陛下期望!” 承延帝扬了扬手臂。“来来来,你我君臣将这盘棋下完吧!” 这是凌子悦与承延帝下的第一盘棋,也是最后一盘棋。 凌子悦回到太子宫,云澈在书阁内正阅读着书简,神色泰然,一点都不似从前那般急躁。若是从前他听见凌子悦的脚步早就奔于门前急问凌子悦承延帝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了。 “殿下。”凌子悦行礼,云澈抬起眼来挥了挥手,宫人们便退出书阁,将门阖上。 “现在你该叫我什么了?”云澈朝她伸出手。 凌子悦沉默了良久,才轻声道:“阿璃。” 云澈原本冰封般的表情掠起一抹笑意,身体前倾直接抓住凌子悦的手将她拉到了身边。 “我刚得了消息,父皇让你做议郎,留在我的身边。” 凌子悦还在想云澈怎的如此沉得住气,原来是早就得到了消息。 “其实父皇召你去,我一点都不担心。”云澈的手指轻轻牵着凌子悦的衣领,为她整理衣襟,他的指尖偶然掠过凌子悦的脖颈,便像是被烈焰划过一般。 “因为,父皇信任我,所以他也会信任我所信任之人。他唤你去,不仅仅是为了安抚你丧父之痛,更是为了对你委以重任。” 凌子悦看着云澈,数月不见,他变了。 变得更加沉稳,对宫廷之中的人和事更加游刃有余了。 而他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只怕承延帝宫中也有云澈的人。 “子悦,父皇想要你早日出仕,这让我很害怕。”云澈的眉头蹙起,眼中的忧思不像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是成熟的代价。 云澈知道,承延帝急于让凌子悦出仕是为了云澈身边能有他自己的人,也意味着承延帝知道自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凌子悦伸出手臂绕过云澈,将他抱紧。 “别怕,这片天只有你能撑下来。” 半月之后,承延帝病情加重,帝宫笼罩在一片沉重之中。 承延帝将云澈唤于榻前,亲自为他主持了成人礼。 至此,云澈不再是少年而是成年男子了。 这一年的正月,承延帝驾崩。举国哀痛,皇权更迭。帝宫中的所有皇子都被封为诸侯王,离开帝都前往各自封邑。洛皇后与典仪日日商议筹备着云澈的登基大典,整个帝宫陷入一片忙乱之中。 云澈立于云顶宫前,望着宫阙之上的沧澜天空,长久地沉默不语。 “陛下,起风了,还是入内吧!”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此时的云澈虽未登基,但实际上已经是一国之君了。 云澈的身影丝毫没有动摇。 “你们都下去吧。”云澈身着孝服,举手投足之间却已经有了君王的气势。 宫人们尽皆退下,云澈身后的凌子悦也向后正欲退去,云澈却沉声道:“子悦,你留下。” “是。” 待到宫人们退远了,云澈才缓缓开口。 “子悦,你看着天空多么广阔,我却不知道应当飞向何方。” 云澈并未在凌子悦面前自称“朕”,但今非昔比众目睽睽之下,凌子悦已经不可能再唤他“阿璃”了。 “待到陛下飞的高了,看见山峦起伏,海涌云阔,自然会了然于胸。” “子悦,你要一直看着我,仔细地看着我。”云澈的声音极为用力。 “凌子悦看着的,只有陛下。” 凌子悦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平静而富有力度。 云澈的手掌覆上她的脸颊,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我不要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也不指望云氏江山千秋万代。我想要的,一直就在这里。” 他的话有太多的意味,凌子悦知道要理解它也许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云澈以太子继帝位,是为昭烈皇帝,尊洛皇后为皇太后,镇国公主仍旧居住承风殿,享太皇太后之尊荣。 群臣跪拜,天下叩首。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呼声响彻云霄,江河震动。 是年二月,承延帝被安葬于云陵。 三月,云澈赐封洛照江为国安侯,洛照河为国定侯,太傅容少均为丞相。 洛照江与洛照河入宫拜谢皇恩,云澈坐于高位,目光沉远。 凌子悦作为议郎立于云澈身边,神色泰然,也已经没有了少年时的稚嫩。 洛照江、洛照河入座之后,云澈只是抬了抬手,从前一直侍奉先帝的卢顺便端着圣旨走到了云澈面前。 “议郎凌子悦接旨!” 凌子悦微微一愣,洛照江、洛照河也睁大了眼睛,但是洛照江很快便平静了下来,还对着愣在原处的凌子悦使眼色。 凌子悦赶紧来到云澈面前行君臣之礼。 “臣凌子悦接旨。” “议郎凌子悦,出身功臣世家,学识渊博,聪敏上进。上林苑救主于危难,舍生忘死,着见其忠君仁义之品性,特赐封为谏议大夫,望其秉良臣之风,德备不倦!” “臣凌子悦谢主隆恩!” 谏议大夫在中大夫中属于上位,身负向君王谏议之职,是天子近臣,也是最容易得罪天子的近臣。 凌子悦倒吸一口气,望向云澈,云澈的脸上却无丝毫表情,只是扬了扬手示意起身。 “恭喜凌大人,贺喜凌大人!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陛下还记得你当年你在上林苑英勇护主,可见陛下对你的情义!你可千万别辜负了陛下啊!”洛照江起身向凌子悦贺喜,洛照河见状也赶紧起身。 倒是凌子悦有些回不过神来,端着圣旨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 42、事事如意 不一会儿,洛照江与洛照河便告退离去了。 来到殿外的石阶上,洛照河小声道:“这凌子悦连二十岁都没有,就被封了个谏议大夫,还不是因为他和陛下亲近!” 洛照江瞪向洛照河,“你这个人,凌子悦乃是云恒候的庶子,贵族出身,先帝亲命的议郎,无论早晚都是要上位的。你、我难道不是因为与陛下的甥舅关系才被封了侯吗?凌子悦不过是被封了个谏议大夫罢了!谏议大夫之上还有紫金大夫、云光大夫、三公九卿。就算被他真被封了云光大夫,你、我都没什么好说的!” 洛照河还是不大舒服,“那陛下还当着我们俩的面任命凌子悦,这是什么意思?给两个舅舅下马威吗?” “你这脑袋到底是不是猪脑啊!现在满朝文武多半都是镇国公主的人,陛下当着我们的面封凌子悦,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凌子悦是自己人,也是把两个舅舅当自己人。以后凌子悦要是做什么,还得靠做舅舅的来帮衬,别不给陛下面子!”洛照江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明是同一个娘胎里出生的,怎么洛照河这么不懂得琢磨事儿呢! 云澈看着凌子悦那回不过神来的样子,示意左右屏退。卢顺带着所有宫人退离殿外之后,云澈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扬起一抹揶揄的笑。 “子悦,你这是怎么了?打算捧着朕给你的圣旨一直站着吗?” 凌子悦这才醒过神来,“陛下,子悦是谏议大夫了?” “是啊。”云澈整了整袖子缓缓走下来,伸手捏住凌子悦的鼻子,“醒过来了吗?凌大人?” “醒了!醒了!”凌子悦眉头皱起,不明白云澈下手为什么永远那么重。 “朕知道你一定会说你过于年轻就被封了谏议大夫一定会遭人非议,但是朕想的是,你若有了官职,在外行事才能更为顺畅。”云澈松开了手指,指尖却缓缓滑过凌子悦的眉梢,原本冰冷的目光也涌起几分柔意,“朕还替你在帝都城内选好了府邸。里面的陈设都是朕亲自为你选的。” 在云顶王朝,大夫分为上、中、下三等。中大夫的品阶之中以谏议大夫最高。上大夫又有紫金大夫、元卿大夫以及云光大夫。云光大夫之上便是九卿,九卿之上则是三公。凌子悦如此年轻便被封了谏议大夫,必然引起一片哗然。 “谢陛下……”凌子悦还未低头,云澈便拖住了她的下巴。 “这里没有外人,朕不想看你总低着头。低着头,朕就看不见你的脸了。现在已经不似儿时,朕能时时刻刻都看见你了。所以让朕好好看看你。” 云澈的目光缱绻,勾勒着凌子悦五官的起承转合,殿内如此寂静,就连落入窗内的日光都沉淀了下去。 凌子悦吸了口气别过头去。 “子悦……朕有很多事情要做,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云澈叹了口气,“你也离了朕的身边,朕烦恼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陛下,天下贤才辈出,陛下要做的不过将他们揽为己用。陛下不如下诏,令各地推举有学问的士子。以策论之,塞选出真正有才华的再以殿试,陛下可亲自试他们的才学,他们的志向,志同道合有德才者揽为己用。天子脚下,又岂止凌子悦一人可用?” 云澈也笑了,“朕本就有此意,却被你先说了出来。今夜留在这里陪朕用晚膳吧,御厨准备了醉香鸡还有荷露桂花糕。” “是。”凌子悦双眼完成月牙。 晚膳,云澈已经贵为国君,凌子悦作为臣子必得在一旁的案上用食。凌子悦吃的拘谨,特别是周围奉食的宫女出入,凌子悦的动作便更加谦顺了。 云澈皱起了眉头,扬了扬手,“就这些吧,上的再多都不知道该如何落箸了!你们不用上前侍奉了,锦娘留下即可,都退出去吧,来来去去,看了让朕心烦。” 待到宫人们退出之后,云澈便从位上走了下来,凌子悦正欲起身,他便按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身旁坐下,直接伸手将她面前吃了一半的糕点拿起,送入嘴中,“嗯……还是小时候的好吃,不知道御厨是不是换了。” 凌子悦侧目,“那是我……臣吃过的……” 云澈这才笑了,“我就我,你又是我又是臣的,到底是什么?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我说了,想你永远都看着我,想你永远都不要变,就是这个意思。君臣有别,是做给别人看的。你是我的臣,也不仅仅是我的臣。” 凌子悦知道,自己若再那般拘谨,云澈该不高兴了,于是伸手拿起另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我怎么没觉着和小时候有差别,不是差不多吗?” “是吗?”云澈终于笑了,脑袋探向凌子悦,要去咬她剩下的半块,凌子悦却直接捡起另一块塞进他的嘴里,随即呵呵笑了起来。 云澈好不容易将点心咽下,扣住凌子悦撑在坐席边的手腕,缓缓覆在她的手背上,“子悦,我希望你永远都这般笑着。” 凌子悦心下动容,他知道云澈在担心什么。 君臣之间的距离,或早或晚……会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用过晚膳,云澈派了卢顺亲自将她送去了为她所选的府邸,距离帝宫非常之近,又是帝都城热闹繁华之地。 凌子悦看那府院堪比九卿,不得不叫住卢顺。 “卢公公,这府院未免太大了!凌子悦恐怕会遭人非议啊!” 卢顺笑了,“陛下说就怕凌大人觉得这府院太大,所以没有将着墙垣弄得太过华丽,而是采用了矮院。大是大了些,不过还是很低调的,不见那些官阶不如凌大人您的,将那府邸弄得有多骄奢。府邸中的陈设,都是陛下亲自为您选的。” 凌子悦随着卢顺入了内,她现在已经自立门户,一入门就看见母亲带着凌子清迎了过来。 “子悦!你可回来了!你看看陛下赐给你多么大的府邸啊!” 凌子悦走入内厅,这里的陈设简单而不繁复,须得仔细看才明白这一桌一椅做工都十分精致。凌子悦的书房很大,云澈甚至还为她建了书库,里面有许多书都是宫中典藏的誊本。而卧室中的陈设竟然与凌子悦还居住在太子宫中时一模一样。 “凌大夫,陛下对您还真是与众不同啊!”卢顺感叹道。 凌子悦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锭,放入卢顺手中,低声嘱咐道:“卢公公,这宅邸凌子悦便住下了。但是凌子悦请公公帮忙一件事。” 卢顺赶紧将那金锭推回,“凌大人你实在太客气了!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若是卢顺办得到的,自然不会推脱!” “卢公公,您是宫里的老人了,事情看得也比凌子悦要多。陛下对凌子悦如此隆恩,而凌子悦年轻又无建树,必遭人妒。所以凌子悦恳请公公守口如瓶,切莫让其他人知晓这府邸中的一切乃陛下亲自挑选。凌子悦感激不尽!” 卢顺点了点头,“凌大人如此明白事理,卢顺也放心许多。先帝在时就夸奖过大人您心思沉稳不会恃宠而骄,今日看来先帝果然要识人之明。凌大人放心。” 凌子悦这才舒了一口气。 新皇登基,自然有不少人急着巴结皇帝身边的红人。且不说国安侯门庭若市,就连刚被云澈认命的丞相容少均也是应接不暇。凌子悦在学子中自然名气非凡,年纪轻轻便当上了谏议大夫,且经常出入云顶宫与新皇秉烛夜谈,甚至有人上门恳求做凌子悦的门客。 “天下士子皆属于陛下,凌子悦也是其一。在下自问才疏学浅,怎么有资格招揽门客呢?”凌子悦将所有上门者回绝,甚至于闭门谢客。 不过清静了几日,凌子悦的府上又来了访客,还奉上了十分贵重的贺礼。凌子悦本欲婉拒,但如意却告知她前来的乃是云羽年。 “什么?羽年?” 正在阅书的凌子悦放下书简,来到厅内。一袭世家公子装扮的云羽年缓缓转过身来,厅外日光倾斜,落在她的肩上,别有一番风致。 “子悦!”云羽年笑着行了过来,“若不是换了男装跟着管事出府,只怕等你升做紫金大夫了,我都没机会来你的府邸看看。” “羽年你都拿我取笑了!” “听说你是不收别人的贺礼,是不是连我的也要退回啊?”云羽年一面笑着,手掌轻拍着一个小巧锦盒。 “这是你的心意,子悦自然会小心珍藏。” “那就打开来看看。” 凌子悦在云羽年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看见里面竟然是一个用五色琉璃绳编织而成的如意结。 依照云羽年的性子,她送给别人的礼物应该是十分华贵的 ,而这如意结虽然用料精致。但做工并不是十分精巧,明显不是出自匠人之手。 “这是我亲自为你编的,有些难看吧。”云羽年露出略微羞赧的神色,“我就想着你现在是朝堂上的人了,那些老狐狸各个都比你精明,你这个人又不懂得结党造势,我编这如意结,就是盼着你在朝中事事如意。” 43、人潮汹涌 凌子悦愣了愣,从小到大云羽年从不曾亲自动手做过什么,而她却为自己编了如意结。如意结的编织十分繁复,云羽年却能将它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是花了一番心思。她出身贵族,成日被捧在掌心,现在却能为凌子悦料想这么多,实在难得。 “真的很好看,我会时常将它带在身边。”凌子悦笑着将那如意结别在腰间。 云羽年露出欣喜的笑意。 “走吧,出去转转。你成日憋在府中,不嫌闷吗?” “好啊,许久也没吃过天桥下的云吞了,很是想念啊!” “哦?什么云吞?我也要去尝一尝!”云羽年一脸雀跃,凌子悦只觉得她十分可爱起来。 云羽年与凌子悦行入帝都市街,云羽年总是爱往人群里钻,凌子悦紧跟其后,而宁阳郡主的管事则高喊着“慢点”。凌子悦知道云羽年就是想要甩开他,果不其然,刚来到街对面,就看见云羽年露出一抹坏笑,拽住凌子悦的衣袖便将她拉入深巷之中。 “总算甩掉那个跟屁虫了!走吧!我们去吃云吞了!”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活泼的云羽年,凌子悦也不禁掠出一抹笑来。 他们行过小摊小贩。卖葫芦的、卖寻常人家胭脂水粉的、甚至于卖蛐蛐的都能吸引云羽年的注意。 凌子悦跟在她的身后,这样的快乐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他们来到一个卖面具的小贩前,云羽年对这些面具喜欢的紧。它们表情丰富,喜怒哀乐包罗万象,谈不上精致却十分之有趣味。 凌子悦也来了兴致,一排一排地拨开那些面具,看着不同的表情。 只是当她拨开最里面那一个时,对上的却是一张温良如玉的容颜。 对方莞尔一笑,转身离去。那身灰布长衫,衣摆随风,划开一个半圆,就似另一个世界。 凌子悦赫然惊醒追上前去。 “子悦!子悦你怎么了!”云羽年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凌子悦就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拨开重重人群,寻觅着那个背影。 她满心满怀都是如风的情绪,她的眼中摒除这个世界的喧嚣。 但是,最后的最后,却一无所获。 凌子悦独自停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央,人潮汹涌将她淹没。 良久,她笑了起来。 多么傻啊……他若是还活着……早就潇洒于山水之间,又如何会再回到牢笼一般的帝都? “子悦!子悦!”云羽年终于跟了上来,凌子悦的背影令她害怕。 “你怎么了子悦!你别吓唬我!” “没事……我没事……我只是看错了而已……”凌子悦笑着转身,将眼眶中的湿润憋回心中。 云羽年看进她的眼中,随即露出一抹笑来,“走吧,去天桥吧?” 凌子悦点了点头,两人相携而去。 远处,人潮缝隙之中,某个人目光悠远,他拉下帽檐,渐行渐远。 一个月之后,德翎驸马来到承风殿探望镇国公主之余,前往云顶宫拜见云澈。德翎公主出嫁前便与云澈感情深厚,而云澈与驸马也颇为投缘,今日驸马入宫,云澈自然要亲设家宴。 今日的驸马身着一身素衣,神态清俊,一如离开帝都时那般风度翩翩,他的腰间别着一支玉箫,帽冠简洁。德翎驸马诗词俱通,与云澈谈之甚欢。 “现在两位舅舅的地位都今非昔比了,别人都道国安侯门下的门客众多,颇得人心呢,但愿他知晓今日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德翎驸马虽然不与朝政,但却将朝中的一切看得最为清楚其实是在提点云澈,希望两位舅舅能收敛一些,云澈才新登基,莫要落人口舌。 “还是子悦知道分寸。”云澈略微感叹道。 “那是自然,子悦与你一起长大,最了解你的心思。”驸马笑道。 “她不是了解我的心思,而是她将我看的比她自己重要。她不让自己出错,是为了能继续帮朕。”云澈垂目,饮下一口酒。舌尖辛辣。 “瞧瞧,小时候我就说,若是子悦是女子,你恐怕早就娶了去。日夜恩爱,说不定此时都有皇子皇嗣了。”驸马虽然是半开玩笑,但指的却是镇国公主已经向云澈施压,要他尽早赢取云羽年,就连太后都已经在着手准备他们的婚事了。 云澈轻笑了一声,“若子悦是女子,驸马会支持朕娶她吗?” 驸马蹙眉,他虽认为云澈是在自嘲并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却极为认真道:“若陛下心中真有挚爱的女子,那就必须要娶云羽年!” “朕知道,宁阳郡主是镇国公主最宠爱的女儿,朕新登基,若镇国公主对朕不满了,只要她说一声,无数朝臣附议,朕这个皇帝是当不下去的。被废黜的皇帝,别说心爱的女子,就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保全不得。” “陛下明白就好。”驸马从云澈的话语中自然察觉到了端倪,“不过陛下真的有心爱的女子了?是谁家的女子?臣都好奇了,不知是否告知微臣。” 云澈笑了,“朕日日被困在这帝宫之内,见到最多的便是宫娥婢女,不如驸马看看哪些个入得了眼的,朕就封她个良人当当。” 德翎驸马也笑开了,“你啊,小心别被宁阳郡主听见了,她必不给你好果子吃。” “驸马既然来了宫里,就多待些时日,别急着回府了,陪朕多说说话。而且子悦也许久没见过你了,还说要与你探讨诗词音律呢!” “是!说到这又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微臣时的模样了。”驸马笑道。 云澈也扯起唇角,心底却泛起一阵酸意。那时候凌子悦还小,很多事不懂掩饰,见到德翎驸马的第一次就看呆了眼睛。 德翎驸马也开玩笑说如果子悦是女孩,就娶她回去时,子悦的脸当时就红了。 “子悦是羡慕驸马你这位帝都第一美男子。” 德翎驸马摇了摇头,“他对微臣的羡慕是一时的,皮相而已。况且他说过,微臣还算不上帝都第一的美男子。” “哦?还有谁?总不会是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国安侯吧?” 德翎驸马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陛下要去问子悦了,因为他并未告知微臣。” “想不到她还有故弄玄虚的一日。” “微臣还想看看击鞠呢,陛下同不同我一道去啊?” “不了,这几日宁阳郡主待在承风殿。”云澈略微叹了口气,驸马了然。 两日后,帝都城的贵族官宦子弟组成了两支队伍,比试击鞠。凌子悦也在其列,这样的盛世最容易见到那些年轻的士子以及将门子弟。凌子悦就是要通过击鞠来观察他们的性格以及为人,有没有人能够为云澈所用。 洛照江与德翎驸马一道前来看望正在整理着装的凌子悦。 “凌大人,平日里请你喝酒赏舞你都不感兴趣,这击鞠你倒是积极的很啊!”洛照江借机表达多次邀请凌子悦,凌子悦却从不赴约的不满。 “洛大人说的哪里话,子悦真的是太忙了!子悦年纪尚轻,很多事情都不懂,陛下交代下来的事情做的是一团糟,于是一直在焦头烂额,别说喝酒了,就连吃饭都顾不上了。这还是陛下看子悦真的像是无头的苍蝇乱撞,特地减轻了凌子悦一些公务,这才抽出些时间来玩玩击鞠。改日凌子悦必亲临洛大人府上谢罪!” 德翎驸马笑道,“国安侯也真是的,子悦是你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性格你会不知道吗?做事情认真,做不好就茶饭不思。陛下刚登基,自然事情多。就喝喝酒看歌姬跳个舞,没去就没去呗!” “唉,驸马误会了,老夫的意思也是子悦别天天闷在府中,多出来走动走动!这不,骑马击鞠也是好的,没说非得到老夫府上喝酒啊!”洛照江极为精明,这话题转的游刃有余。 “那就成了。子悦啊,你可一定要赢啊!我可是花了重金下注哦!” “那驸马可要小心了,听说这对手里面有不少是将门子弟,凌子悦还担心能不能撑过一刻钟呢!” 就在此时,凌子悦的侍从跑来道:“大人,大人,咱们队里的中郎陈方他下马时拐着腿,只怕不能上了!” “什么?”德翎驸马倒是比凌子悦要心急,“子悦,这可怎么办啊?” 凌子悦淡然一笑,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能怎么办啊,找个人补上呗。就你了,去换了衣衫上马吧!” “大人!”那侍从瞪大了眼睛赶紧道,“小的不行啊!小的长这么大,还没上过马背呢!” 凌子悦又笑了,“原来你不会骑马啊?那有谁会骑马的,让他顶上!” “子悦啊!”德翎驸马拽住她,“你怎的这般随性,难不成不想赢了?” “输赢哪有那么重要?人生在世,次次都想着要赢,赢了之后又有什么?凌子悦只求个潇洒快意。” 不远处,一个少年望着凌子悦的笑容失了神。 他见过太多王孙公子了,没有人能笑的像是这位当朝最年轻的谏议大夫,如同春日浅阳,透彻得让人无法挪开眼。 44、顶天立地 他是听闻过凌子悦的名字的,云恒候的庶子功臣之后,当年的太子侍读,如今的天子近臣。而这样的凌子悦却只恣意地笑着,没有丝毫骄纵,没有眼高于顶的高傲。 就在此刻,凌子悦的目光望了过来,少年惊恐着低下头来。 他是一个剑奴,连剑客都算不上。终日只能跟在主人身后,每日所做之事就是陪府中的剑客练剑,做他们的靶子。这样卑贱的自己,堂而皇之地望着一个贵族还是谏议大夫,是极为失礼的。 谁知道凌子悦却骑着马来到他的面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朗声问道:“你呢?叫什么名字,会骑马吗?” 少年惊呆了,甚至不敢抬头。 凌子悦根本不需要下马,也不需要来到他的面前。 “他是明朔,我府中的剑奴,自然是会骑马的。”德翎驸马走了过来,代替明朔回答,“明朔!你实在太失礼了!凌大人问你话,你低着头做什么!” 明明是斥责之言,德翎驸马的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想来他是十分欣赏这个明朔的。 “没关系!没关系!明朔,要不你加入我们吧!” 凌子悦如此清晰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也随着凌子悦的声音变得高贵了起来。 “是啊,子悦,你随便找个人还不如让明朔去呢!”德翎驸马喜道。 “诶。”凌子悦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定要明朔愿意才行,我们的对手都是将门之后,本事不小,一个不小心就是会受伤的!” “那更得明朔去了!他学过武艺,经常与军中的高手拆招,所以剑法了得!” “真的吗?”凌子悦转过身来,用更加认真地口吻问,“明朔!加入我们吧!” 明朔一听见凌子悦说对手是将门子弟时心中便已经忐忑起来,凌子悦乃是文人,那些将门子弟必然横冲直撞,他若受伤了怎么办? “明朔愿意!” “好!”凌子悦一把拍在明朔的肩膀上,“快点!陈方既然比不了了,就让他把蓝衣让出来!” 凌子悦揽着明朔在他耳边小声道:“其实啊,那个陈方是怕了!他上下马背都是踩着侍从,前拥后簇地怎么可能扭到脚!” “凌大人不生气吗?他临阵脱逃?” “生气?气什么?应该庆幸上阵之前他就跑了,真到了场上他才撂挑子,我不是更麻烦吗?”凌子悦不以为意地一笑。 以凌子悦为首的士子们肩膀及额头绑着蓝色的缎带,而他们的对手个个看起来都精于骑射,武艺非凡,他们的额上绑着红色的缎带。 这场击鞠赛是近期帝都城的盛事,除了看客之外,就连帝都城里所有的庄家都摆出赌局了,投注者不少。 明朔的神情极为认真,原本有些懦弱青涩的脸庞瞬间变得锐利而坚毅起来。他的背脊挺拔,一手握着球杆,另一手拽住缰绳,蓄势待发,似要冲出千里之外。 凌子悦扯起了唇角,拍了拍他的后背,“明朔,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士人,没什么本事争不过那些莽夫啊!” “明朔不觉得。” “哦?为什么?”凌子悦看向他。 “方才见大人骑马,便知大人骑术精湛。击鞠虽然讲究同队者配合默契,但是我们的对手各个神色倨傲,他们自恃武艺高强,殊不知击鞠不是比武,比的是马上的技术和灵便,更是首尾相顾的配合,对敌人轻怠就是自寻死路。所以小的不觉得大人会输!”明朔回答的极其认真。 “啊?我未必会输?”凌子悦摸了摸下巴,“我打赌,洛大人一定是买对手赢。我要是赢了,他可是要输老鼻子灰了!” “方才大人说了,大人不求胜,只求潇洒快意!” “好!既然要上战场了,你就不是什么‘小的’,我凌子悦也不是什么‘大人’!明朔,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吗?” 明说微微一愣。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 凌子悦说完便策马而去。 未料到身后的明朔紧随而至。 一句“扬尘千里”死死撞在明朔心上,明朔一声低吼,“驾——” 凌子悦回过头来,明朔的身影如同振翅的飞鹰,那些精气神睿的对手不过他的食饵。 随着令旗落下,击鞠开始。 如同凌子悦所料,对手果然抢占了先机,他们带着球冲向门洞。其他士子们被遥遥甩开,只有凌子悦与明朔追了上去。那些年轻的军校根本未将他们放在眼中,却不想凌子悦一杆勾走了对方的球,瞬间几个校尉便将凌子悦围住了。 凌子悦放眼望去,同队者只是远观不敢上前,却见得明朔策马向对手的球门而去。凌子悦大叫一声:“明朔——” 瞬间她奋力将球挑起,那球高高飞过所有人的头顶,落在明朔马下。 明朔一个横扫,球直入空门。 整个球场一片安静,骤然又喧嚣了起来。 军校们散开,前去追那颗球。凌子悦耸起眉头,啧啧两声。 那群军校们果然将明朔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似有怒意,夺球时球棍竟然重重向明朔的手臂砍去。明朔侧身闪躲,那球棍还未碰上他的前襟,便被凌子悦拦了下来。 明朔趁势去追那被夺走的球,左右两边均被夹攻。 凌子悦看向那年轻校尉,笑道:“这位将军,击鞠虽然不比得行军,但也是有规矩的,帝都城里这么多人都在看,可别让人对你喝倒彩啊!” “你——”对方怒意更甚,但因理亏说不出话来。 凌子悦莞尔一笑,策马奔去。 明朔夺得一球,便在夹缝中传给了凌子悦,即时便有四五人追着凌子悦而去。 德翎驸马在看台上一阵心惊肉跳。 “子悦的对手不都是军将吗?在我云顶,军将位于文臣之下,他们难道一点尊卑都不识得吗!” “诶!驸马你这就不懂了。这自古上阵的就看不起做书生的!子悦他年少得志,那些将门子弟看了还不眼红,非得跟子悦争出个长短不可!”洛照江对人情世故自然熟稔。 “唉!明朔——你要保护好凌大人!别让他伤着!”德翎驸马高喊。 可惜赛场上人声鼎沸,他的呼喊声完全被淹没了。 凌子悦被那群校尉们追着奔跑了大半个球场,沙尘扬起,看台上的都分辨不清球在哪里了。只见得凌子悦灵巧地时而匍匐与马背,时而扯进缰绳侧身闪躲对手,趁着她将所有对手都引开的档儿,又是一球从对手的马肚子下飞了出去,众人回头才发觉明朔早就候在那里,又是一球入门。 看台上再度喧闹起来,那些年轻校尉们被凌子悦与明朔耍的团团转自然恼怒。 洛照江用力拍着脑门道:“哎呀!莫不是子悦这会儿真要赢了?” 德翎驸马看向洛照江惊讶道:“不会吧国舅爷!难道你买子悦输?” 洛照江却老神在在地一笑,“驸马,这打赌嘛,为的是赢钱。我可没盼着子悦输,只是从实力上来说,他的对手兵强马壮又经历过沙场,子悦是在宫里长大的,是个有学问的士人,自然是不能跟那些将门子弟拿来比的。这打赌可不能感情用事啊!” 那群校尉们看出来只有凌子悦与明朔才是对手,只要将他们二人的配合阻断开来,他们便不可能再入球了。 凌子悦被三、四个人阻隔,而明朔也被重重包围。其他几个军士面对那些僵坐在马上的士子们,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将那两球追了回来。 “这群软弱的家伙!今日我必然奏请陛下,好好惩罚他们!”德翎驸马怒斥。 凌子悦仰起胳膊高喊道:“大丈夫若不能顶天立地,将来如何立于庙堂之上!如何将你们心中抱负付诸于世!” 此时,一个一直避于一侧的年轻人挥起球杆冲了过来,身上有一股子飞蛾扑火的气势,倒是直愣愣将那几个拦住凌子悦的军士给撞开了,他差点摔下马去,还好抱住了马脖子,虽然模样极为狼狈,却给凌子悦冲出去的机会。 凌子悦策马而上,与明朔并肩奔驰。凌子悦的身姿极为灵活,千钧一发之际在对手挥杆入门前将那球拦住,明朔即刻赶来掩护。 那士子虽然骑术不精,也紧随在凌子悦身后,因为笨拙反倒将追来的两个校尉给拦住了,可谓歪打正着。 凌子悦侧身一个挥杆,另一个冲上来的校尉试图去挑她的球,不料凌子悦的身姿压的太低,他的球杆打在了凌子悦的肩上。 就在凌子悦坠马之际,明朔闪驰而过,将凌子悦推上马背。 凌子悦自己也是心中一惊,可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稳坐于马鞍之上,她的面前是明朔挺拔的背影。 明明这少年看起来还小上自己一岁半岁的,临危却不惧,处事沉稳老练,而且极为懂得把握机会。 看来这一场马球没有白打。 凌子悦几个打的畅快淋漓,只是寡不敌众,最终还是输了。 最后列队的时候,凌子悦倒是挺豁达的,同对手一一击掌之后,回身对明朔及那衣衫早就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士子道:“走!喝酒去!” 她的笑容爽快,那些个年轻军士们又是围攻又是围堵的就为了赢他们三个,倒显得气量狭窄了。 凌子悦下了马,来到明朔身边,向他伸出手来,“明朔!你真厉害!” 明朔愣住了,诚惶诚恐地下了马,在凌子悦面前单膝跪下,“大人!小的不敢!” 凌子悦的笑容隐没了。 “明朔,你是一把宝剑,为什么要刻意掩盖自己的锋芒呢?英雄不问出处,我凌子悦敬佩你,与你的出身无关。” 明朔抬起眼来,凌子悦的双瞳犹如黑曜石般明亮。 “你识字吗?”凌子悦托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 “识得。”明朔低头回答。 “那都读过些什么书呢?”凌子悦与明朔并肩而行,走向德翎驸马。 “读的少,《陆氏兵法》没有读完……《诡兵之道》读过少许……” 凌子悦笑道,“竟然都是兵书。你难道不知道在我云顶,只有士子出身的才会有真正的前途吗?” “小人只是喜欢。”明朔仍旧是低着头回答。 “明朔,不单单只是喜欢而已吧。我想你抬起头来回答我。”凌子悦忽然停下了脚步。 明朔也顿住了,缓缓抬起头来。他渴望又不敢去看凌子悦的双眼,当他对上凌子悦的视线时,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卑微。 “你喜欢读兵书?为什么?” 45、酒醉 “因为……因为大丈夫志在戎狄,终有一日我云顶王朝的铁骑必能令戎狄闻风丧胆!而明朔愿为其一!” “好志气!”凌子悦重重地拍上他的肩膀。 此时,德翎驸马与洛照江迎了上来。 “我说子悦啊!你在马上那般英武潇洒,只怕迷倒了全帝都的姑娘了!”德翎驸马笑道,再看看凌子悦与明朔并肩而行,好奇道,“你们俩在聊些什么呢?” “驸马,我与明朔倒是一见如故,我想同他去喝酒,怕驸马不允。” 洛照江哈哈笑了笑,“莫不是子悦你是终于想要养门客了?我看这明朔倒是有些本事,子悦不妨试试向德翎驸马讨了他!” 凌子悦却摇了摇头,“我无才无德,而且以我的俸禄也养不起门客。不过与明朔,我与你交个朋友,你可乐意?” 此话一出,洛照江愣住了,他刚想说哪有士大夫和剑奴做朋友的,反倒是德翎驸马拍手称好。 “子悦!你心中没有门第世俗之偏见,坦荡豁达!实在难得!” 德翎驸马一开口,洛照江若是再把心中所想道出,那反而显得他自己小器了。 “驸马,那凌子悦就与明朔一起去喝酒了,殿下可别怪罪啊!” “不怪不怪!我就先行回去了。你们去吧!” 德翎驸马的洒脱随性在洛照江心中却成了另一种意味,在他看来这明朔说是德翎驸马的剑奴,其实就同他洛照江养的门客是一样的。自己的门客能受到天子近臣的赏识,那么离平步青云就不远了。就连德翎驸马都看明白了这点,看来自己真要进一步拉拢凌子悦了。 洛照江心中百转千回,如果自己只甘心做个高官厚禄之人,他现在已经成功了。但若是想要进入自己外甥的那个圈子里,他就必须迎合外甥的政见,与年轻的皇帝拧成一股绳,如果他成功了,那么自己也必然平步青云手握大权。而凌子悦,他必须投其所好,尽快借由凌子悦摸清楚昭烈帝的想法。 此时的凌子悦已经与明朔走远。 离开马场时,正遇见那个年轻士子翻身下马。他踏着马镫,小厮小心地扶着他下来。 “我说少爷,您骑马又不快,也没那些校尉劲儿大,就和其他士子那样在旁边凑个热闹就好,非得傻呵呵冲上去给人家当盾牌做什么?” “难道你要我学那些胆小怕事之人吗?他们以为躲在一旁即便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输了场击鞠有什么要紧?把自己给输了就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了!” 那年轻士子弹了弹身上的尘土,缓缓换上小厮递过来的外衫。赛场上为了掩护凌子悦,他的额角还有颧骨都撞青了。 凌子悦拍了拍明朔的肩膀,示意他稍等自己一会儿。 来到那年轻人面前,凌子悦向对方行士礼,“在下凌子悦,不止兄台如何称呼?” 年轻人转过身来回之以礼,“在下张书谋,侍郎张静之子。方才凌大人骑术精湛,在下佩服。” “可是在下却更钦佩书谋兄明知不可为却为之的勇气。”凌子悦淡然一笑,“书谋兄方才为了保护在下受了伤,不知严重否?” “不打紧的,只是伤在脸上稍有不雅罢了。” “那这么说来,请书谋兄饮上几杯薄酒,兄台是不会拒绝的了?”凌子悦的笑容中是令人信服的诚意,张书谋愣了愣,根本无法拒绝。 三人离开了帝都城中心的繁华之地,来到一个安静的小酒肆。 始初,明朔的内敛张书谋属于文人的自持都令气氛有些冷场,倒是凌子悦落落大方。 “虽然是凌子悦请两位来饮酒的,但是光饮酒不说话那就没意思了。”凌子悦向他们行了个礼,“其实凌子悦是觉得二位都是有志之士,与朝中那些只想安慰度日不求改变甚至与对外强入侵都忍气吞声麻木不仁的老朽大不相同。凌子悦乃陛下侍读,深知陛下气吞戎狄之志,作为臣子,子悦欲与上分忧,无奈见识浅薄,还望两位兄台直抒心中所想,子悦感激不尽。” 凌子悦毕竟是天子近臣,张书谋还是有所顾忌不敢妄言。倒是明朔落落大方说出了心中所想。 “明朔不如两位大人博览群书,只是明朔觉得云顶铁骑之所以遇到戎狄便节节败退从未胜过,原因并非我云顶王朝军士无舍生忘死马革裹尸的气魄,而是我们的军队自古以来都习惯了平原作战,而九重山以北的地形根本不适合过去的行军布阵,我们的布阵不够灵活,也没有依托地形,自然会败。反观戎狄,他们的骑兵彪悍锐利,更重要的是进退迅速,令人防不胜防。这就好比无数利箭飞射而来,狠狠没入我云顶将士之中,疼至彻骨。” 明朔微垂着眼帘,平静地说出云澈与凌子悦曾经无数次讨论过的问题,他与他们的结论出奇地相似。 “那么明朔,你心中可有用兵之道?” “明朔暂时还没有,但下一次大人若问明朔同样的问题,明朔也许能回答大人。”明朔的语气并不坚决,但是凌子悦却仿佛已经看到了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凌子悦相信只要明朔答应的事情,他都能做到。 “那么书谋兄呢?不会一直打算沉默到这壶酒饮完吧?”凌子悦侧身,手肘靠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没有了士大夫的矜持,更多了分恣意随性,“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见很多东西。当我问那些士子如此软弱如何将付诸抱负之时,只有书谋兄血性而起,与我们坚持到最后一刻。怎的到了此时,却要藏着掖着了呢?” 张书谋感觉到凌子悦的坦荡,自愧不已。 “张书谋虽为郎官,但并不如凌兄这般深得陛下器重,也许是因为张书谋所坚持的并不为人所重。书谋认为,陛下意欲起势戎狄,就必须国富民强,只有百姓丰衣足食,庞大的军队才有最为稳重的后方补给支持。但在我云顶,且不说钱币铸造在三大富商手中,他们以此渔利,赚尽国家与百姓的钱财。还有盐铁买卖均掌握在官府手中,他们根本不懂得百姓需求,无论多少一概定量,没有足够的盐百姓如何吃饱,铁器分配不当,百姓如何务农?” 凌子悦低头不语。 张书谋见状轻笑一声道:“凌兄见笑了,张某又在谈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 “不……”凌子悦抬起头来,“相反凌子悦却认为书谋兄眼界宽阔,想人所不敢想!陛下志在戎狄,多年蛰伏而凌子悦作为陛下的侍读也有多年,却未曾像书谋兄这般思考局势!在对敌之前,先将自己身上的问题弄清楚更为重要!” 不是不觉就是月上枝头,三人相谈甚欢,丝毫不觉时间流逝。反倒是张书谋的小厮前来提醒说夜色已深。 “啊……不想已经这么晚了!”凌子悦按住脑袋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凌大人,明朔送您回府吧!” 凌子悦的酒饮得稍多,起身时一阵摇晃,明朔赶紧将她扶住。 “没事……”凌子悦摇了摇手,“虽然饮的比平日多一些,但凌子悦还没醉呢!” 张书谋却有些担心,“明朔兄,还是劳烦您送凌大人回府吧!跟着凌大人过来的只有一个小厮,我怕他扶不住凌大人。” 明朔点了点头,凌子悦知道若不让明朔送自己回府,这二人只怕都不会安心。 “书谋兄,在此拜别了……改日凌子悦必登门拜望,与书谋兄饮个畅快!” “张书谋恭候。” 明朔将凌子悦扶上了马车,她此时双眼已有几分迷离,靠着车内的软垫便睡着了过去。明朔驾车,凌子悦的小厮则在车内看着她。 终于来到了凌府门前,小厮才刚扣开门,便见到凌子悦府内灯火通明,可见整个凌府都在等她。 明朔掀开车帘,凌子悦歪着脑袋,睡的香甜。帘外月光隐约而入,明朔只觉眼前的凌子悦褪去了平日的利落洒脱,平添了几分柔美,不禁有些失神。 吸一口气,明朔别过头去,手掌来到她的后背将她托起,凌子悦醒了过来,喃语道:“啊……到了……” 府中的下人们纷纷赶了出来,要将她扶起。 他们七手八脚反而扶不住凌子悦,明朔只得一直托着她。 此时,一个身着锦服的男子大步而出,神色冷冽,一把便从明朔那里接过凌子悦,横抱而起。 不过仓促中的一瞥,明朔久久不得回身。 他从没有见过那样锋锐的目光,隐没在黑暗之中,一旦奔涌而出就要将这天地掀翻。 所有凌府的下人们纷纷低下头来,可见此人身份极为尊贵。 直到他带着凌子悦入了内厅,下人们才如释重负抬起头来。 “凌大人就交给诸位了。” 明朔离去时忍不住回头。 他见过无数人的眼睛,也习惯了掩藏自己的锋芒旁观他人。但是方才那年轻男子是不一样的,他的狂放,他的不羁,仿佛山河日月尽付胸怀。 46、宁韧不弯 凌子悦的母亲迎了出来,“哎呀……子悦……” 随即便在那抱着凌子悦的男子面前诚惶诚恐地跪下。 “陛下!请恕凌子悦年轻气盛饮酒不识自量……令陛下等候……”沈氏慌乱中根本不知如何斟酌用词。 “夫人免礼。”云澈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垂首看了凌子悦一眼,便将她带入卧房中。如意已经床榻铺好,云澈倾□来,将凌子悦放在了枕上。 “如意,给你家大人熬了醒酒汤吗?”云澈侧坐于榻边,眉头蹙的极紧。 “陛下,熬好了,奴婢这就喂凌大人饮下。” “不必了,朕来吧。”云澈伸长手,将汤碗从如意手中拿了过来,吹凉了再送到凌子悦的唇边,一边喂着,一边问道,“凌大人经常饮这么多酒吗?” “回禀陛下,凌大人鲜少饮酒,听闻击鞠时遇到了投契之人,于是相约畅谈,想是一不留神就饮的多了,请陛下莫要怪罪。” 云澈轻笑了一声,“朕能如何怪罪她?如意你出去吧。” “是。”如意欠了欠身,退出房门。 半碗醒酒汤下去,迷迷瞪瞪的凌子悦也半清醒了起来,眯着眼睛倾向云澈,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真的醉了?怎的看见阿璃了?” 云澈原本蹙起的眉头却在瞬间舒展开来,就静坐在那里,看凌子悦离他越来越近。 “你方才唤朕什么了?” 凌子悦傻傻笑了起来,额头有一下每一下地抵在云澈的下巴上。 “阿璃……阿璃……” 云澈轻轻搂住她,小心翼翼,“朕还以为……你心里已经没有阿璃这个名字了。” “子悦,今日镇国公主说,要朕尽早迎娶羽年为皇后,宁阳郡主说朕必须这么做,母后说朕必须这么做,两位舅舅也说朕得这么做。朕觉得奇怪了……朕是天子,为什么非得听他们的?子悦呢?你是不是觉得朕也非娶云羽年不可?”云澈轻轻靠着凌子悦,仿佛愿意就此岁月绵绵天长地久。 “子悦不想你娶云羽年……一点都不想……因为你不喜欢云羽年……”凌子悦用力地摇着头。 “真的?”云澈笑了起来,这是他成为国君之后第一次感到高兴。 “但是子悦知道你一定要娶云羽年!”凌子悦说的极为用力。 “为什么?”云澈的笑容僵在原处。扣住凌子悦肩膀的手指也不自觉收紧。 “因为……如果你不娶她……宁阳郡主就会生气……宁阳郡主生气了就会去镇国公主耳边扇风……镇国公主若是不满意你这个皇帝……而你总想着要改变,要挥师长北疆……朝中大臣们会害怕的,他们会站在镇国公主那边……你就危险了,阿璃!你知不知道!”凌子悦捶着云澈的胸口,她想要提醒他。 但是她每捶一下,云澈就愈发僵直。 他咬紧的牙关轻轻颤抖着,极为用力地反问,“为什么你就连喝醉了都这么清醒?” “我不清醒……不清醒……若是我真的清醒……就不会想要待在你身边了……” 凌子悦的话音未落,云澈便一把扣住她的后脑,狠狠撞上她的唇。 他的吮吻是狂暴的,像是要撕裂一切,毁掉一切。凌子悦的双臂垂软在身侧,被云澈强迫着抬起头来承受着他的执着,他吞噬了她的一切。 云澈的手指嵌进凌子悦的发丝里,凌子悦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侧身摔倒,后脑摔在床褥上,两人之间不过片刻的缝隙,云澈便含住她的唇瓣,舌尖扫过凌子悦的唇角,蛮横地挤入她的唇缝之中。 凌子悦侧过脸去,云澈紧随而至,不容反抗地扼住她的双腕。 难受的呜咽声响起,云澈骤然松开了凌子悦直起身来。她费力地喘着气,仍旧魂游在半梦半醒之间。 云澈的目光极为复杂地望着她,良久,他的食指指节轻轻刮过凌子悦的鼻尖,为她拉上被褥,起身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内侍隔着门出声提醒道:“陛下,夜深露重,明日还要早朝,请陛下动身回宫吧!” 云澈侧目望了凌子悦一眼,转身离去。 待到房门再度阖上,黑暗中侧卧在榻上的凌子悦,一道盈光沿着脸颊流落。 翌日清晨,如意伺候凌子悦起榻。此时的凌子悦只觉着头疼难受,喉间干哑,她是不是捶着脑袋,“唉……看来昨日真的喝多了……” “岂止喝多了啊!简直就是昏天暗地!”如意没好气地为她穿上衣衫,整理帽冠。 凌子悦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如意这下真的发怒了,“大人是不是连昨日陛下来了都不记得了?” “哦——”凌子悦一副吃惊的表情,“陛下来过了吗?” 如意朝天翻了个白眼,“我的大人啊,听说陛下还未用晚膳便来了府中看望大人,谁知道大人您跟不知道的什么人跑去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喝酒,月亮都起来了,您还不知道要回府呢!陛下就一直坐等你,把老夫人吓坏了!生怕您让陛下等的久了,龙颜大怒!” “原来是这样啊!莫慌啊如意,今日我就入宫向陛下请罪还不行吗?” “请罪?就您这浑浑噩噩的模样?” 如意是自小就跟在沈氏身边,可以说是与凌子悦从小长大的,在凌子悦面前比一般的婢女要更加随性。 早朝之后,凌子悦便来到宣室殿单独拜见云澈。锦娘是云澈身边的老人了,一个眼神便带着所有宫人离开。 此时的云澈坐于案前,正埋首批阅奏疏。听见凌子悦入内的脚步也并未抬头。 “臣凌子悦拜见陛下。” 凌子悦行礼而半刻也未听见云澈令其起身。 “这里没有外人,朕好像对你说过不用行这些虚礼?” 凌子悦这才呼出一口气直起腰来。 “头好些了吗?”云澈随意地问。 “好些了。” “从前在太子宫的时候,也没见你喝那么多。” “遇见一些值得深交的人,不免多饮了几杯。” “你是说德翎驸马的剑奴明朔还有中郎张书谋。与朕说说,他们有何特别?”云澈这才放下手中的奏疏,那双眼沉稳中波涛暗涌。 凌子悦无奈地抿起唇,看来自己做了什么云澈都一清二楚,多半是她身边有他的人吧。 “先说说张书谋吧,此人年纪轻轻博通古今,对国内情势极为了解,特别是铸币流通、盐铁均分方面的弊端的见解十分通透,若假以时日必然能延伸出一套治理之论,陛下若要富国,有张书谋这样的人才自然事半功倍。而微臣更欣赏的是此人明知不可为却为之的韧性。此人行事的原则不在于自己能做什么,而是应该做什么。凌子悦认为,陛□边若能多几个张书谋,何愁君臣不同心?” 云澈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令人不知他是在深思,又或者只是在看着凌子悦。 “那么明朔呢?他只是一介剑奴,是什么让你对他另眼相待?” “宁韧不弯之心,谦逊内敛之性,倘若此人能出入军中建立功业,绝不会像当年的丞相陆无雍功高震主。而且此人志不在荣华富贵扬名立万。” 云澈微微换了个坐姿,笑容中有几分深意,“那么他志在哪里?” 凌子悦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同样回报云澈以深意。 “看来朕要见见他们了?” “若说张书谋,陛下不如调他到身边做个侍郎,也就有更多机会了解他的想法。只是明朔……” “哦?怎么了?你提起他可是赞不绝口。”云澈起身,缓缓走向凌子悦。 “对于陛下来说,可以不拘一格用人才,可是对于明朔来说,他若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剑奴,就无法令自己真正锋利起来。所以凌子悦在等,等他意识到自己是一把利剑,而并非区区马鞭。” 云澈自始至终只是看着凌子悦的眼睛,这让凌子悦极为不自在。 “陛下……” “子悦,宁阳郡主这几日又去太后那里谈论朕的婚事。”云澈的语调淡然,听不出喜乐。 凌子悦却怔在那里。 “宁阳郡主甚至想要将羽毛制成嫁衣,裙摆必须有一千尺长。”云澈扯起唇角,有几分暗讽,“母后的意思是你深得朕心,知道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知道朕是不会轻易娶云羽年的,所以很快就会召你去,要你说服朕了,更甚至于要你来筹备朕的婚典。” 凌子悦沉默了。 云澈却轻笑出声,“但是朕对母后说,朕还年轻,新皇登基朝政不稳,还没到考虑大婚的时候。况且就算大婚也应当由朝廷中专门的典仪来筹备一切,你没有经验,怕你费尽力气却反而没筹备好。” “谢陛□恤。” 凌子悦的喉头有些哽,却用尽了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子悦。”云澈的手指伸了过来,轻轻挑开凌子悦的衣领。凌子悦低着头,并没有后退。两人过分靠近的距离,连彼此的气息都如此清晰。 云澈的手指终于勾住了凌子悦脖颈上的那根红线,轻轻挑起便看见了那块玉玦。 “你果然还带着它。” 那是南平王云映的遗物。 47、纸鸢 “其实朕不让你筹备大婚的原因,是因为只有你知道无论婚礼有多华丽,朕都不会满意。”云澈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就似而是无数次紧紧抓住她。 只是最后,他还是放开了,明明不得以却又那般决绝。 “只是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希望朕对云羽年好,因为她嫁给了朕,她是朕的皇后。”云澈转身,走回那高高的书案之上。 “臣以为……一切随缘。好与不好勉强不来。” 这是凌子悦唯一能慰藉云澈所说的话。他是如此地高傲,所以依靠女人稳固自己地位是对他最大的折辱。他会给云羽年最高的荣耀最华丽的生活,但是他无法给她半分爱意。 而这婚事,不到万不得已,云澈他不会轻易点头,即便皇太后苦苦相求。 离了云顶宫,凌子悦回到府中,如意告诉她德翎驸马就要离开帝都了。 凌子悦赶紧动身前去送行,终于在快出帝都城门的时候追上了他们。 德翎驸马见凌子悦风尘仆仆地赶来,不由得抿起一抹笑容。 “子悦,你这是来与我送行呢?还是舍不得明朔啊?” 赶车的明朔早已下了车,单膝跪在了凌子悦面前。 “明朔拜别凌大人!” “明朔!”凌子悦赶紧将明朔扶起,“那日你说喜欢读兵书,所以凌子悦亲自誊抄了一本兵书送给你。这本兵书只有短短三章,但精妙绝伦,望明朔你好好琢磨。” 说完,凌子悦便将竹简放入明朔手中。 明朔着实惊讶,他没有想到自己所说的话竟然被凌子悦记在了心上,甚至还特意为他誊抄兵书。 凌子悦前倾,“明朔,凌子悦誊抄它的原因并不是为了让你觉得士大夫誊抄的书简有多么珍贵,而是因为它放眼天下只收藏于帝宫之中,凌子悦有幸拜读,于是凭借记忆将它默写下来,希望兄台能学以透彻。” “多谢凌大人!明朔感激不尽!” 明朔握住那竹简时极为用力。 “好了,我的驸马府离帝都又不是很远。子悦你得闲的时候就来我府上坐坐。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和绿豆做的点心呢!我府上的厨子,手艺可不比宫中的御厨要差!”德翎驸马笑道。 “驸马诚邀,凌子悦怎敢不从?” 待到明朔上了马车,德翎驸马才道:“我倒想看看子悦给你誊抄的是什么兵书,叫她亲自给你送来?” 明朔恭顺地将竹简交给了德翎驸马,驸马打开一开,蓦地又将其收回布囊之中,“明朔!你入来!” 明朔随即进入车中,德翎驸马正色道:“明朔,这套兵法你定要好好记住,记住之后便将其焚毁,决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明朔自然惊讶,“主人,这是为何?” 德翎驸马倾下身来压低声音道:“此乃《云谦三策》!” “什么——”明朔顿住了,“不是说开国七大功臣之首的赵云谦病故之后没有留下任何遗作吗?” “赵云谦被世人称为兵仙战神,且不论他当年到底是病故还是因为元光帝的忌惮所以惨遭暗杀,但是他的兵法绝对高妙,只怕他确实留有遗作,而元光帝害怕天下再出现另一个赵云谦,可是这等兵法若是失传身为可惜,于是收藏与宫中。凌子悦常伴太子左右,见过这兵书不足为奇。他将此书誊写与你,可见对你的欣赏与信任。你切不可辜负了他对你的期望!” 明朔缓缓接过那书简,“明朔与凌大人不过数面之缘,未想到凌大人却对明朔如此信任!” 德翎驸马接着道:“明朔,回去府上之后,陪人练剑这等活计你就不用再做了。我要你潜心研习兵法战策,勤练武艺。他日,你绝非池中之物!” 也许是宁阳郡主看出来云澈在蓄意拖延婚事,于是要求洛太后将云羽年接入宫中小住,目的是为了拉近云澈与云羽年的距离,云澈已然登基,想要进入云顶后宫的女子不计其数,宁阳郡主自然要替自己的女儿打算。 于是云羽年搬到距离云澈寝宫最接近的偏殿。每日,云澈在宣室殿内批阅奏疏,即便回了寝宫也没放下书简,而云羽年倒是自得其乐。不是在御花园中放纸鸢,就是在殿中与一众宫女们一起踢毽子玩耍。 每日早朝之后,她便站立在角楼上往下眺望。 “翁主啊,您每日都来这里,不知有什么好看的?”侍女翠儿十分好奇,顺着云羽年的目光向下望去,只看见散朝时群臣离去的北影。 云羽年笑而不答。 凌子悦正行出前殿,他的背影修长优雅,与那一众老朽天壤之别。 云羽年的目光随着凌子悦越拉越长,她踮起脚来,当凌子悦完全离开她的视野时,云羽年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翁主,陛下下朝了,您要不要跟卢公公说一声,与陛下一同用膳啊?” “不用了,有我在,他的脸会更冷。”云羽年蓦然转身,“听闻前几日帝都中有击鞠大赛?” “是啊,比赛的都是名门子弟,就连凌大人也是其一。” “他赢了吗?” “没有。他与士子们在一起,那里比得过军队里的那些蛮夫啊!” “什么?之前他在上林苑坠马就伤了脚踝,这会儿又和那些军中勇夫击鞠……他没有受伤吧?”云羽年担忧了起来。 “没受伤啊,只是听闻那场击鞠之后,凌大人与德翎驸马忽然熟稔起来了。” “哦……”云羽年点了点头,方才从角楼上望下去,凌子悦走路的模样也不像是受了伤。 “翁主,你真不明白?”翠儿扬起眉梢,眼中有几分暧昧。 “明白什么?”云羽年不明就已。 “德翎驸马府中多少貌美的歌姬舞姬?凌大人只怕是掉入销魂窟了。” 云羽年眉心一皱,怒叱道:“下次再提这等污秽之事玷污了凌大人的名声,别怪我拔掉你的舌头!” “是!是!奴婢知道!翁主恕罪!” 暖春就快过去,初夏的枝头绿意盎然。 云澈来到殿外,日光柔和地落在他的脸侧他的肩上。他深深吸了口气,蓦地回身问向卢顺,“凌大人呢?今日怎么没来见朕?” “陛下,散朝之后,老奴瞥见凌大人与一位郎官站在前殿那儿谈着什么呢!” “郎官?”云澈扬起眉梢,来到墙沿向下望去,果然见到凌子悦唇上噙着笑意与一位年轻郎官相谈甚欢。 “那是何人?”云澈扬了扬下巴。 卢顺踮起脚来一看,低头道:“回陛下,那便是侍郎张静之子张书谋。” “他就是张书谋吗?”云澈若有所思,这个张书谋与子悦交谈时,毫无谄媚之象,举手投足间颇有气度,云澈无需与之面对面交谈便能对其为人略窥一二。 他侧目望向卢顺道:“不是有个议郎的缺位吗?就让张书谋补上吧。” “是。” 云澈按在围栏上十分用力。 “卢顺,你知道吗……朕身边有许多人,他们连成一道墙,高耸入云,朕的目光撞上这道墙时,痛的要命。” “陛下……” “他们不想要朕看见他们以外的人,不想朕了解墙那一面是怎样的景致。所以朕只好放开她……让她替朕去看个清楚。” 云澈扯起唇角,转身行入殿中。 与张书谋拜别,凌子悦转身走向宣室殿。不知道自己与张书谋话谈了这么许久,云澈会不会等的不悦。 路过偏殿时,凌子悦听见御花园中传来女子的笑声。如同铃铛花般一串一串,连带着凌子悦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别过枝头,凌子悦看见云羽年在小径上奔跑,衣袖随风摇摆,她仰着头,望向天空中的那只纸鸢。 这只纸鸢是凌子悦做给她的,没想到她现在还留着。 “翁主小心!” “翁主……” 也许是跑的急了,云羽年哗啦一声摔倒在地,她缓缓坐起身来,手掌被小径上的石子划破。宫婢们纷纷赶过来将她扶起。 “不用,我没事!”云羽年转过身来,只见那风筝摇摇晃晃落在了枝头。 “我的纸鸢!你们快给我把它摘下来!”云羽年来到树下,十分着急。 “来了!翁主!”内侍找来竹竿,要将纸鸢从枝头杵下来。 云羽年看见竹竿忽然生起气来。 “你们要将我的纸鸢杵破了吗!就没有会爬树的!” 内侍与宫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云羽年仰着头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来吧。”凌子悦笑着拨开人群,来到树下。 “凌大人。” 宫人们纷纷弯腰行礼。 “子悦,是你!”云羽年破涕为笑。 “好了,只是纸鸢罢了,我替你将它摘下来。翁主一生气,这么多宫人都诚惶诚恐了。”凌子悦笑着撩起衣摆别在腰间,爬上树去。 “子悦!你小心啊!那纸鸢我不要了,你下来吧!”云羽年看凌子悦越怕越高,心中反而害怕后悔了起来。 “没事,就快了。”凌子悦小时候与云澈可没有少爬树,宫中的鸟蛋可都被他们俩掏完了。 凌子悦一手抱住树干,另一手伸长去够纸鸢。 下面的宫人们个个神色紧张,伸长了手臂生怕凌子悦摔下来。若是凌子悦在御花园中有个什么闪失,只怕他们都要掉脑袋啊! 好不容易凌子悦终于触上了那只纸鸢,将它从枝头拨弄了下来。 云羽年却连看都没有看那纸鸢一眼,始终望着凌子悦的背脊。 “你们在干什么!”低沉的呵斥声传来,所有人为之一震。 48、星斗坠落 “陛下!” “陛下!” “子悦!你在上面做什么!你们还不把凌大人扶下来!”云澈遥遥看着凌子悦攀在树上,心中一阵胆颤。 他曾亲眼见到她从马背上落下来,此时此刻,那样心弦欲断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 宫人们纷纷涌到树下,可没有人能够到凌子悦。 “陛下,微臣无碍!”凌子悦一面说着,一面缓缓滑下来。 云澈却失去了耐性,待到凌子悦刚来到他头顶的位置,他便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抱了下来。 “陛下!”凌子悦大惊,落地时挣脱了云澈的怀抱,向后退去,紧接着跪下行礼,“微臣怎敢劳烦陛下!微臣惶恐!” 云澈颔首,望着凌子悦的头顶。此时他们二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无比遥远。 “你若真知道惶恐,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堂堂谏议大夫上树替女人摘纸鸢成何体统!”云澈的暴怒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云羽年也呆住了,她从未见过云澈对凌子悦发任何脾气。 “替女人摘纸鸢”,也许云澈责骂的并不是凌子悦,而是她云羽年吧! “朕在宣室殿内等了你多时,许多要政本欲与你商谈,你倒好!” 凌子悦的头越是低,云澈的愠怒便越重。 “起来!” 完全失去耐性的云澈一把将凌子悦拽起。 “这些个宫人竟然任由朝中的谏议大夫上树摘纸鸢,每个人都去领二十大板!”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宫人们跪了一地,只有云羽年捧着纸鸢站立在原处。 凌子悦回过头去,便看见云羽年孤零零的身影,她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那般地茫然无措。 “陛下……陛下……” 凌子悦越是要挣脱云澈的手,对方便扣的越紧。 “陛下……”凌子悦的手腕就快被云澈捏碎了,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试图掰开云澈的手腕。 沉着脸色的云澈终于松开了手。 凌子悦止住了脚步,执着而认真地向云澈行君臣之礼,“陛下方才见到羽年翁主,未曾有只字片语,只怕陛下因为微臣迁怒翁主。这一切仅仅是微臣擅做主张,并非翁主的过错。请陛下宽待羽年翁主。翁主虽然平日有些骄纵,但心思纯净简单,陛下若是能静下心来欣赏,自然能发觉她的好,呵护她,珍惜她……” “那么你呢?凌子悦?” 两人立于角楼上,忽然起风了,哗啦啦横行而过。 宫人们下意识用手遮挡,衣摆被牵起像是有无形的力量要将他们拽走。云澈却对这一切不为所动,没有什么能动摇他内心深处一丝一毫。 凌子悦颔首不语。 直到风停了,日光垂落下来,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走吧,朕有些事想同你说。” 云澈转身,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期待过凌子悦的答案,又或者他知道她给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凌子悦望着他的背影,反倒是卢顺拼命地向凌子悦使眼色,示意她快跟上去。云澈如今的寝殿正是当年承延帝居住的地方。这宫中的摆设与从前一模一样,从案几到床榻旁帐幔的颜色,甚至于静静陈列在角落的棋盘,云澈都一一保留。唯一的改变就是那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中仍旧是二十四郡以北地形以及铜铸的兵士和战车。 明明早已平静的思绪忽然跃动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当初还在太子宫时两人天马行空地谈论着踏平戎狄的理想。 云澈背对着凌子悦,手指拽起一把砂,任由沙砾从指缝间落下。 “子悦,朕想要改变前朝,改变云顶王朝,但是却不知从何下手。朕想要有所作为,可朝臣们却希望朕安分一点,别给他们找太多的麻烦!朕的身边只有你,但如果仅仅是这样……” “陛下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一直以来我云顶王朝任人皆是世卿世禄,如果是这样朝堂之上将会满是那些不求进去的王公子弟,所以微臣认为陛下应广开言路招纳贤才。而这招纳贤才必然要与过去有所区别,并且要能够赛选出陛下需要的人才,最重要的是广开言路听一听与朝臣们不一样的声音,陛下心中的千头万绪说不定就找到理顺的方向了。” 云澈轻笑出声,转过身来时,唇上的笑意仿佛暖阳般透彻自然。 “子悦你想的,果然与朕想的不谋而合。” 凌子悦一抬头,云澈的手指便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仿佛方才在御花园中的不悦已然一扫而空。 心中一抹异样的感觉骤然掠过,凌子悦肩头一震,云澈看着她的目光更深了。 “为什么这样的反应?朕对你未曾变过,倒是你像是要与朕拉开距离一般。” “……陛下,依礼法伦常来看,君臣有别……” “别人对朕说礼法伦常,朕还听得进去。你却不行。” 凌子悦知道云澈是什么意思,伸出手来点在云澈的前襟,“但是微臣的这里从来没有变过,陛下又何必过分在意微臣对陛下应尽的礼节呢?” 就在凌子悦收回手指的瞬间,云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他终于明白了凌子悦的意思。在天下人眼中,他们是君臣,凌子悦必须对他行人臣之礼,这是天道。而在凌子悦心中,他仍旧是从前的那个阿璃,与她同窗读书同塌而眠的少年。 那日午后,云澈与凌子悦在沙盘边展开了一场厮杀,只是两人的心思都未曾真正放在对战上。 “朕意欲开科取士,只是朕担心倘若所有人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应试,鱼龙混杂只怕还淹没了珍珠的瑰华。子悦你可有什么想法?” “微臣认为,庙堂之外如此广阔,各个诸侯国都不乏圣人贤才,臣即便在帝都城内都听得不少有学之士的名号,可他们却偏偏未曾被朝廷所用,甚至于一些真知灼见也没有机会被陛下听闻。微臣试想,不如令各地诸侯推荐当地口碑与学识俱佳的人才,陛下以策问来探他们的才学,考生回以策文,陛下便可看到不同的见解。” 云澈的眼睛眯了起来,随即抿起嘴唇,在凌子悦的额头上一弹,“朕要的不仅仅是贤才,这世上有才华的人很多,但是空有才华没有理想抱负,只为了在庙堂之上有一席之地,就是再有才华,他也只会与那些迂腐朝臣一般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勾心斗角,朕要这样的贤才何用?” “那就再加上殿试,由陛下亲自问他们,且看他们如何回答,在朝堂上能否论述他们的观点,能否把持住原则,天威难测,他们是否还能立于原处。” “你倒是设想的周到,只是这样的开科取士从未有过,真不知那些朝臣们要如何议论朕了!他们习惯世卿世禄,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 “那不是正中陛下心中所想,看一看朝中大臣们的反应,也才能知晓他们之中还有谁能为陛下所用?” “也是,既然要有所改变,那朕就以它做为万象伊始!” “陛下,微臣像是赢了。”凌子悦露出狡黠的笑容抬起眼来。 云澈望向沙盘之中,这才发觉自己的步兵已经被凌子悦的骑兵给包围了。 “罢了!罢了!玩这个朕鲜少赢你!” 凌子悦玩的有些累了,径自坐到案边坐下,就是这么简单随性地一坐,云澈却十分高兴。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凌子悦撑着下巴静静地聆听,偶尔几句回应切中要害,云澈的眉梢瞬时像是要飞起来一般。 甚至晚膳时辰到了,云澈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两人觥筹交错,靠着案几望着殿外那片夜空。 不知不觉便到了子夜,两人总算谈的有些累了,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卢顺带着一众宫人们留在殿门外,以卢顺察言观色的本领,但凡陛下与凌大夫在一起,那必然是讨论国家要事,这样的情况,他们只需侍奉在殿外即刻,除非陛下召唤他们若是进去必遭斥退。 夜空中星斗璀璨,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 云澈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去,这才发觉凌子悦竟然侧靠着案几睡着了,她的手中还握着那半杯酒。云澈失笑,拿开她手中的酒樽放于案几之上。 此时,锦娘缓缓走了进来,见着这场景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行了个礼。一看便是卢顺觉着时辰不早了却不敢入内劝云澈,于是请了锦娘来说服云澈早日歇息。 “今日就让她在我这里歇下吧。”云澈低声道。 “陛下……凌子悦她……”锦娘知道云澈的心思,却又不好道明。 云澈却了然一笑,“朕只是想要她离朕近一些罢了……” 锦娘只得叹了口气,“现今奴婢被太后调去了承风殿常侍左右,只怕不能经常为陛下分忧了。” 云澈轻轻将凌子悦横抱而起,将她放在榻上,许是睡意深沉,凌子悦没有丝毫反应。 “母后最近在做些什么?”云澈脸上原本轻松怡然的表情退去,恢复了作为帝王沉冷莫测的姿态。 “宁阳郡主今日出入承风殿极为频繁,似乎很为她女儿云羽年的地位担心。” “她担心的何止是云羽年的地位,还有她多年来为了将朕拱上帝位的心血。”云澈侧坐于榻上,一只手着膝盖,另一只手下意识扣紧了凌子悦的手腕。 49、投石问路 “宁阳郡主在镇国公主面前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朝中党羽众多颇能鼓动人心,奴婢担心……” “担心什么?他们废了朕?”云澈自嘲地一笑。“朕的母后与舅舅呢?他们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希望陛下您今早册立云羽年翁主,稳固帝位。” “那朕真是要感激他们为朕选下这么一个识大体的好皇后了!”云澈的笑意更冷。 “太后与洛大人也是为陛下着想。陛下,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锦娘。从小到大,只要朕顺了你的意就能少走不少弯路。” “这后位,向来是摆给世人看的。代代君王,有几个最爱的女子被封为皇后的?只要陛下的心还在,皇后不过是个虚位罢了。”锦娘说完便低下了头。 云澈的手指不自觉按抚着凌子悦的手指,眉头深锁,与其说是深思,不如说是在挣扎。 “锦娘,我母后那边就交给你了,无论她与舅舅说了什么,谋划着什么,你一旦探听到了必要告知朕。” “是。”锦娘知道这一切得有云澈自己想开,便不再多言,“只是凌子悦如今是陛下的臣子了,若是与陛下走的太近,只怕会被视为宠臣,宠臣的下场往往……” “宠臣?子悦她做了什么了?朕是让她富可敌国还是拿江山来博她一笑!”云澈瞬间怒不可遏,“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 “陛下,这是常理啊!陛下有雄才大略,只是您是天子,而您的臣子却是绵羊。凌子悦与您越是接近,他们便越是妒忌,凌子悦对您越是重要,他们就越想要斩断您腾飞的翅膀,对他们而言,脚下的土地远比广袤的天空更实在。” “岂有此理!”云澈低下头来,凌子悦睡的很安逸,这让云澈根本想象不到在帝宫之外,她为自己承受了什么,牺牲了什么。 “朕就是要全天下知道凌子悦是朕的人!谁敢动朕的人,朕要的不仅是他的脑袋!”云澈站起身来,便有宫人入内为他更衣洗漱。 锦娘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没劝得住云澈反而令他更加愠怒。宫人们瞥见榻上的凌子悦纷纷低下头来,凌大夫竟然躺在陛下的榻上,没有陛下的亲允,哪个臣子敢这么做? “这……陛下,老奴遣人送凌大人回府吧?” “不用了,朕从小同凌子悦一起长大,同起同卧,许久没这样畅快的叙旧了。锦娘,你替凌大夫更衣,朕倦了,不用这么多人围在这里,都散了吧!” “是。” 宫人们放下帐幔,缓缓退去,寝殿里一片宁静。 云澈侧过身来,凌子悦蜷在他的身旁,她的睡姿与从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那一刻,云澈只觉着回到了幼年,他们之间最为简单的时光。 情难自禁,云澈撑起上身,靠向凌子悦,轻触上她的唇角。那一瞬的柔软与温情满满地溢出,怎么收也收不回来。 凌子悦的呼吸声就似羽毛一般柔软地掠过云澈的心底,轻轻将她圈入怀中,云澈睡着了过去。 这是他继位登基之后,睡的最为踏实的一晚。 这一年的十月,云澈诏举贤良方直谏之士,策问古今之道。满朝文武震动,群臣进谏,纷纷认为云澈这一举措有违世卿世禄的古制,只怕要动摇国之根本。 云澈任由群臣朝议,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一开始群情激昂的朝臣忽然战战兢兢起来,由止言到沉默,甚至于死寂。 云澈是少年天子,头顶上还有镇国公主坐镇,但无论他如何年少,终究是天子。天子是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的。 而云澈任由群臣议论,现在这群庸臣才恍然大悟天子就是在试探他们的反应。云澈既不说他们对,也不说他们错,但他们奏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云澈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此时,云澈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落在了丞相容少均身上。 “丞相,他们对朕下的诏令意见这么大,你却一句话不说,只怕是将对朕的意见憋在心里了,此刻不如也全盘倒出,过了今天,你再想说什么,只怕朕听不进去了。”云澈一手撑着膝盖,身体前倾,悠闲的姿态却显得极具震慑力。 容少均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老师面子的。 “启禀陛下,臣对于陛下所下诏令想不到反驳的理由。陛下能制定方策选拔贤能,广开言路,乃国家之幸,臣沉默是因为不明白为何满朝文武对陛下的诏令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陛下的诏令中将各地诸侯国选贤的制度、科试的流程、殿试策问的细微之处都考虑周全了,臣无话可说。” 朝臣们都愣住了,云澈心中自然也很讶异。 容少均为人谨慎,云澈本以为他会劝谏自己多加考虑,待到时机成熟再行开科,没想到他竟然毫无异议的支持自己。 洛照江也出列,“陛下,臣认为此可谓盛举,天下有才学之士必然对陛下感激不已。朝廷取贤若是一味遵循古制而无革新,如何迎合国情的更化?我云顶王朝不是暴虐的前朝,前朝无可用之才,于是淹没于尘土之中,难道还要我云顶王朝学他们那一套吗?” 云澈唇角掠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他站起身来,朝臣们顿感泰山崩于顶,不禁倒抽一口气。 卢顺高喊:“退朝——” 群臣跪拜,云澈自他们面前行过,每一步都踏在他们的心跳之上。 群臣离去时,不少人围在洛照江身边,纷纷议论。 “洛大人啊!您是陛下的舅舅,陛下若有什么举措什么想法,您得事先与我等通通水啊!” “是啊!是啊!陛下这么突然就要推举什么贤能,是不是对我等有很大的意见啊!” 洛照江赶紧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淡定!淡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皆为陛下的臣子,陛下既有宏图大愿,我等怎么能不马首是瞻呢!” 说完,洛照江便离去。 倒是容少均早已远去,两袖清风孑然一身。 当日,洛照江便去拜访凌子悦了。 此时的凌子悦因为奉了云澈诏令正在修书,凌子悦手中握着书简,回身便望见洛照江大步迈了过来,衣袖摆动,似有怒意。 “洛大人?” “凌子悦!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亏得洛某一向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百般照顾!”洛照江说完便在案边用力坐下。 凌子悦示意所有修书的士子们离开,自己在洛照江面前坐下。 “洛大人这是怎么了?凌子悦实在不明白大人的意思,请大人明示。” “陛下下了个什么诏令要推举贤能,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洛照江盯着凌子悦,似要将她看出个洞来。 “这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字面上的意思?”洛照江眯起眼来,“世侄,你可别在我这儿打马虎眼啊!该不会是陛下想要来个大换血吧?一朝天子一朝臣!” 凌子悦失笑,“洛大人啊,就算真是要大换血,您是陛下的亲舅舅,换谁都不可能换您的。” 洛照江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倒是安稳了不少,“那陛下今日要下这个诏,你怎的都不提前通知我?让我在朝堂之上毫无准备!” “这……陛下行事颇为随性,凌子悦也只是听陛下提过想要举贤纳谏……” “算了!”洛照江挥了挥手,“世侄啊!以后陛下有什么打算或者你听说了什么,都得来跟我通一通气,不然我如何支持陛下啊!我是陛下的亲舅舅,自然是站在陛下那边的!” “这……洛大人,陛下无论做怎样的决定都离不开您的辅助。凌子悦觉得陛下没有事先告知洛大人,就是信任大人必然会对陛下的决定鼎力支持。陛下就曾与凌子悦提起过,朝臣之中陛下唯一能倚靠的也只有自己的舅舅。凌子悦实在不明白,不过区区一次开科取士怎么洛大人反倒如此不淡定了?” 洛照江见凌子悦笑意盈盈,忽然也觉得她言之有理,心中的疑虑顿时消弭了。 此时,凌府中的一个侍从入内道,“大人,方才德翎驸马府来了人,说邀请您今晚去府上一聚。驸马说酿了几坛好酒,邀您共饮。” “这……”凌子悦回头看了看满屋子的书简,“陛下交托的事我连一半都没完成,实在无心去……” “诶——”洛照江对那侍从道,“去回禀德翎驸马府的来人,就说凌大人今晚必会赴约!” 凌子悦望向洛照江,洛照江却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性子太直,官场之上须得融会贯通,德翎驸马与陛下感情深厚,他府中那么多美女,没准哪个就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况且,这是太后的意思。” 洛照江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德翎驸马是奉了太后的旨意为云澈挑选后宫嫔妃啊。 凌子悦一阵苦笑,洛照江倒是奇怪了,“世侄,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洛大人,陛下至今未与云羽年翁主完婚。若是宁阳郡主知道此事,只怕不会放过凌子悦啊!”而更重要的是,竟然要她凌子悦为云澈选女人,这是多讽刺啊。 50、比剑 凌子悦背着洛照江,喉间发酸。 但那个人已经是天子了,注定了他的后宫佳丽无数。 从自己成为他侍读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不能像个普通女子那般仰望他。 “唉,世侄啊,这后宫之中如果只有一个正宫皇后,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啊?”洛照江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嗓音道,“实话告诉你吧,本来太后想要陛下将云盈郡主纳入宫中,可惜了陛下没动心啊!”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凌子悦呆了,打翻案上的茶碗,茶水泼到腿上,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这个……虽然你与陛下亲厚,但有哪些女人想要入陛下的后宫也要告诉你,那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啊!” “是啊……”凌子悦强自扯起一抹笑来,“陛下打算将云盈郡主纳入后宫吗?” “陛下就算有这个打算成郡王也不敢啊!宁阳郡主跑到云盈的别馆闹了一场,又修书去成郡王那里责怪他这个外甥没管好自己的妹妹,语出威胁。成郡王刚继承父位不久,哪敢这么快就跟自己的姑母斗啊,只得连着修书给云盈要她召回去了。但是宁阳郡主还是抓着此事不放,镇国公主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孙子闹起来了,就命洛太后赶紧解决这件事情。可太后怎么解决啊?思来想去也只有转移矛盾这一招啊!德翎驸马府上美女如云,就借他的手进献美女,到时候宁阳郡主的火气就得撒到德翎驸马身上。驸马无权终日也就是弹琴作诗,宁阳郡主能把他怎样?” “确是。”凌子悦的心中像是落入无数揉碎的冰,疼的彻骨,洛照江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午后,凌子悦便骑马行去驸马府,只带了两名随从。 来到德翎驸马府,便听见丝竹乐器的声音,看来驸马正在排练舞姬。 凌子悦入内,德翎驸马亲自出来相迎,“子悦,你总算来了!” 驸马身后,是一袭藏青色长衫的明朔。 他的轮廓变得更为坚毅,已经有了成熟男子的意蕴。 “明朔,许久不见了!你倒是长高了不少啊!”凌子悦本就年长明朔两岁,语气之中将明朔当做自家兄弟一般。 明朔笑了,眉眼之间沉稳中暗含力度,比起初见时要显得从容许多。 “我看看!你在驸马府看来吃的不错啊!”凌子悦比划了一下,发觉自己的头顶竟然只及明朔的下巴了。 “明朔盼望大人已久,有不少问题想要向大人请教。” “好了明朔!别大人长大人短的了!你也不嫌累的慌!” 德翎驸马眉目含笑,潇洒之气不减当年,而明朔唇上的笑容更加明显。 “是啊明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盼着凌大人吗?今日我刚遣人子悦那里,你后脚就急着问‘凌大人今日会来吗’。如今见了面了,怎的只知道大人大人的念,说不出其他话来了?” 明朔不知如何回话,只是耳朵瞬间就红了。 “好了好了驸马,别再拿明朔开涮了!”凌子悦赶紧为他解围。 “看啊,子悦你是有多护着明朔啊,看的我都心里妒忌了!”德翎驸马正说着,一个曼妙身影缓缓走了过来。 “许久不见了,子悦。”那声音柔和中带有几分娇意。 凌子悦循着那声音望去,竟然看见了云盈。她笑靥如花,恰到好处,眉眼间更添风韵,隐隐有一股魅惑之意。 “子悦,你怎的愣住了?盈郡主对我说,你们俩是相识的,怎的连个招呼也不打了?” “哦……在下一时之间没有认出郡主来,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从前的云盈性格直爽,装扮也以简约雅致为主,笑起来如春花摇曳。如今的她已经与从前大相径庭,极具女子的妩媚,一颦一笑都扣人心弦。 “看来是我变了?”云盈笑着来到凌子悦身边,与她靠的极近,“那凌大夫说说,是变得好了,还是不好了?” 她的气息掠过凌子悦的耳际,若凌子悦真是男子,只怕此时已然心猿意马了。 凌子悦退后了一步,“郡主风姿绰约,令人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听起来我倒成了凌大夫翻阅的书简策论了。” 云盈此话一出,逗得德翎驸马也笑了起来。 “大家都入内吧!杵在这里做什么!”德翎驸马赶紧招呼所有人都入内。 凌子悦与云盈对面而坐。明朔剑奴的身份自然是立于德翎驸马身后,除了云盈之外,驸马府还有另一位客人。 此人目光锐利,身高七尺有余,他的案几上酒肉皆备,看来也并非寻常人物。 “来!来!我来与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御林军都尉王猛!王将军在御林军中的名声非同一般,他的剑术那可是一等一的好!” 凌子悦望向王猛谦恭有礼地一笑,王猛却不以为然。 云盈莞尔一笑道:“王将军,这位可是当朝的谏议大夫,天子近臣。他说一句话,可比我兄长十道奏疏要管用。” “郡主,您折煞凌子悦了。凌子悦不过区区谏议大夫而已。陛下面前,子悦从不敢妄语。”凌子悦暗自揣测,难道是云澈的缘故吗?曾经的爽直女子如何变得和朝中那些趋炎之辈一般了。 “王猛拜见凌大人。”王猛神色倨傲,只是行了个揖而已。 云盈并没有斥责他失礼,看来此人颇有本事,云盈也有几分拉拢之心。 凌子悦也不生气,笑问,“剑如鹤唳,说的只怕就是王将军的剑术吧!” “哦?子悦你也听过王将军的声明?”云盈笑问。 “自然听过。常听陛下提及御林军都尉王猛剑术了得,普天之下只怕难有敌手,凌子悦很想见识见识。” 云盈当然不知道,凌子悦自从离开帝宫之后就一直搜罗天下所有人才的消息,无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豪强大侠,只要你有一技之长,都会被她凌子悦记在心上。 “若想要见识有什么难的?明朔也懂得些剑法,一会儿让他与切磋一下!”云盈抿唇一笑,望向王猛道,“将军下手可得分得清轻重,别伤了明朔,明朔可是凌大人的朋友。” 云盈的意思明摆着明朔不如王猛了,德翎驸马倒是丝毫不生气。 “甚好!有王将军的指点,明朔的剑技也能有所精进。不过在这之前,我这个做臣下的还是先完成太后娘娘的嘱托吧!” 这个嘱托霎时令凌子悦还有云盈的脸色都不自觉沉了下来,德翎驸马的目光好整以暇瞥过云盈的脸,拍了拍手,一众舞姬便上前翩翩起舞。凌子悦仰着头看的很认真,她是羡慕这些女子的,能够毫不掩饰地巧笑嫣然,而自己却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所有小女子的表情和心思。她们……也能毫无顾忌地躺入云澈的怀中。 一舞终了,凌子悦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德翎驸马自然高兴。 “子悦,这舞不错吧?” “确实很不错。比起宫中的舞姬有过之而无不及。”凌子悦这时才注意到明朔一直低着头,他过分在意主仆之礼,只怕方才的歌舞他也没有好好欣赏。 那日一起击鞠,凌子悦便看得出来明朔是个有本事的人。有能力却又懂得隐藏自己的锋芒才是真正的难得。反观王猛,太过自负,也迟早会因此而折戟。 “夸奖的话说的多了,你就真没什么意见?” 凌子悦摇了摇头,“我只想再欣赏一遍了。” 德翎驸马好笑道:“我这里的舞姬若是迷惑了凌大人的心智,只怕陛下要来问责了!” 正好到了晚膳时刻,驸马府的侍者鱼贯着进入,将酒菜奉上。 云盈开口道:“就这么饮酒似乎有些乏味,不如让王将军与明朔舞剑助兴,怎么样?” 德翎驸马仍旧是笑,朗声道:“明朔的剑术哪里比得上王将军啊……” “舞剑而已,又不是要他们决斗。王将军懂得分寸,不会伤了明朔的!”云盈看了王猛一眼,那是毫无保留的欣赏。能被云盈这样貌美的贵族女子欣赏,王猛也不自觉飘然起来。 “可这对明朔也是一次机会,能够与高手过招讨教,必然获益不浅。”凌子悦也望向明朔,十分信任地一笑。 她相信明朔并不比王猛差,许多人的名声是被捧出来的,与真正的能力往往相去甚远。倘若王猛真的那么有才能,她凌子悦自然要见识见识。 “那明朔,你去吧。小心一点。” “是。”明朔颔首行礼,缓缓退离德翎驸马,来到宴厅的中央。 王猛桀骜地行了个礼,凌子悦看得出来,这家伙看不起明朔,认为区区一介剑奴怎么可能赢得了御林军的都尉。 王猛扬了扬下巴,示意明朔先拔剑,意思自然是要让他三分。 明朔倒没觉得这是羞辱,反而恭敬地行礼,出剑。这一剑的速度不快,但施力却很有技巧,将将好隔过王猛的剑身,刺向他的胸怀。 王猛目光一震,未料到明朔这第一剑便有如此深度,顺势侧身挡开,紧接着扬剑挥向明朔。 刀光剑影之间,德翎驸马执着酒杯,他喜好的是音律,所以对舞剑自然兴致缺缺,但是余光却盯着这二人的身影。 云盈望向凌子悦,反观她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右手的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目光随着那二人偏转。她唇角轻陷,明明王猛招式中含藏杀气,明朔也只是将将避过,凌子悦的表情却仿佛只是在欣赏舞姬的表演罢了。 云盈知道凌子悦是士子出身,但昭烈帝尚武,凌子悦在昭烈帝身边多年,云澈做太子时经常与凌子悦狩猎于上林苑,怎可能不懂剑术。而凌子悦看起来与明朔交好,难道就不担心明朔吗? 只见王猛又是一剑刺过去,剑锋擦过明朔的侧脸。此时的王猛已经略失耐性,明朔不畏对手的强横,对他的霸道也是四两拨千斤地带过,虽然看起来是气势上是王猛狠狠镇住了明朔,但王猛心中清楚,如此胶着下去,他也未必能赢得了这个青衣少年。 随着王猛的越发狠戾,明朔仍旧只是以守为攻。云盈见王猛迟迟未能拿下明朔,眉心蹙起,已有不悦。王猛自然看到了云盈的表情,心中顿觉颜面无存,于是剑出的更加凶狠。谁知道明朔又是以剑身抵挡,而王猛没收住剑,剑尖直指正执樽慢饮的凌子悦。 “子悦!”德翎驸马大惊,立起身来。 就在王猛的剑尖刺向凌子悦咽喉的瞬间,明朔一个回身竟然一剑挑落了王猛的剑柄。 哐啷一声,王猛的剑落在凌子悦的案几上,几上的酒壶震落。凌子悦缓缓放下酒樽,脸上并没有受惊的表情,只是淡然道:“虽说剑招和气势上,明朔太过稚嫩,不懂得攻守易术,远不及王猛精湛。但要说收放自如,明朔还是略胜一筹的啊。” 王猛也愣住了,且不说他方才差点刺中当朝的谏议大夫,光自己的剑被籍籍无名的剑奴挑落就已经是奇耻大辱了。 云盈倒吸一口气,“王将军!你怎的如此不小心!方才差点就伤了凌大人!” 王猛咬紧牙关低头行礼,“凌大人受惊了!” “无妨,相信即使没有明朔,王将军也是能收住剑的。”凌子悦眉眼之间毫无惧色,她的无惧来源于对明朔的绝对信任。聪颖如云盈,她自然是看出来了的。 德翎驸马赶紧活络气氛,命歌姬舞姬前来助兴。 “既然是晚宴,就不要比试剑术了!你们那么喜欢看舞剑,我府中的舞姬擅长剑舞,要她出来助兴不就行了?” “甚好!”凌子悦拍了拍案几,德翎驸马一向不喜好人与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客随主便。 一位身着甲衣的舞姬手中握着剑款款而来,她的表情中有几分羞赧,轻抿着嘴唇,肌肤白如冬雪,虽然谈不上惊鸿之容,却胜在清秀淡雅,别有韵致。 只是这样的女子跳剑舞,是不是太过阴柔少了凌厉之感? 云盈也低声对一旁的侍者道:“果然这剑舞还是应由男子来跳。” 51、剑舞 那舞姬将剑平举,遮住双眼,和着音律送剑而出之时,那分气势令在场所有人为之一振。她的手腕轻灵,身姿柔雅中又有几分硬朗,飒爽之气骤起,仔细看来是融剑术于舞蹈,赏心悦目又令人精神振奋。 一曲终了,那舞姬的姿势回到奉剑而立的姿态。 “好!”凌子悦拍了拍手,身体略微前倾,细细打量着那舞姬,“你叫什么名字?” 那舞姬万万没想到座上年轻俊朗的谏议大夫竟然会询问自己的名字,顿时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 云盈抿唇一笑,“帝都城里的公侯们还在议论说凌大人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娶妻,原来是不中意那些扶质弱柳的公侯小姐,喜欢这样的女子啊!” 云盈这么一说,那舞姬的脸顿时红了,头低的抬不起来。 凌子悦顿觉自己方才那样盯着一个女子看实在是无礼,甚至还有几分登徒子的意味。 “驸马见谅,实在是因为凌子悦从见听过这般精彩的剑舞,所以失了礼数。”凌子悦赶紧向上座的德翎驸马行礼。 “无妨无妨!难得我府中还有令子悦你一见倾心的。此乃我府中的舞姬也是明朔的姐姐,名唤明熙。” “明朔的姐姐?”凌子悦这才发觉明熙眉眼间的气韵与明朔倒是十分相似。 “你那么欣赏明朔,若是真的中意她的姐姐,不妨……”德翎驸马正欲将明熙送与凌子悦,未料到凌子悦却止住了她。 “在下对明熙姑娘的舞姿十分倾慕,但如此妙人驸马定当为她寻觅一个真心待她的好夫婿。凌子悦暂无成家立室之念,望驸马见谅。” 凌子悦的婉拒反倒让明朔松了一口气。 明熙再望向凌子悦,他是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更是朝中最年轻的谏议大夫,能跟他走,哪怕做个侍妾都是她的福气。只是他方才对自己的欣赏都是假意,只是为了应承德翎驸马吗? “好了好了!我知道陛下交托了许多要事与你!你都自顾不暇,就连洛大人都说你忙得不可开交,本来还想让你带明熙走,若是累了倦了,还有人与你舞剑解闷。看来你一门心思都放在陛□上了!若真让明熙跟了你,还不闷死!”德翎驸马只以为凌子悦觉得明熙出身卑微,配不上云恒候府的门第,觉得凌子悦所想有理,自然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明熙依旧垂眉,但是心中却隐隐泛疼。果然啊,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端着剑,明熙恭顺地退下了。 晚宴之后,凌子悦正欲告辞,德翎驸马却挽留道:“子悦啊,天色已经晚了,你再回去府中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不如今夜就在我府中住下。正好也与明朔好好聊一聊!” 明朔虽然不语,但是凌子悦看出来他很想自己留下。 “驸马盛情难却,凌子悦叨扰了。” “哪里,哪里!”德翎驸马吩咐下人为凌子悦准备卧房,亲自将凌子悦送至房门口。 夜色宁静,庭院深寂。仰起头来便能看见明月温晕。德翎驸马为她着实准备了一番,只是凌子悦睡不着。 推门而出,便见着几个歌姬抱着琴走过回廊,尾随其后那低眉时风致难掩的正是明熙。 “明熙姑娘……”凌子悦叫住了她。 明熙来到凌子悦面前十分恭顺地行了个礼,柔声道:“大人……” 领着歌姬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其他人便跟着离去了,只余凌子悦与明熙立于月色之下。 “在下拒绝驸马的好意,并非不看重姑娘,而是凌子悦实在身不由己。” “奴家感激大人对奴家如此尽心。大人出身侯府,又曾是天子侍读,而今更是朝中备受陛下器重的谏议大夫,明熙乃一贱婢,怎么配得上大人。” 听明熙这一席话,看起来知道分寸极为卑微,凌子悦却听懂了明熙被伤了心。 “明熙,你是明朔的姐姐。我凌子悦既然做了明朔的朋友,若你嫁给我,我必得给你最悉心的爱护,这才对得起朋友之义。无奈凌子悦的婚事必得由陛下做主,他日陛下若命凌子悦迎娶其他公侯女子,她们生在权贵之家,只怕不会善待你,凌子悦若不能给你幸福却又带了你走,他日要我如何面对明朔?” 凌子悦一番肺腑之言,明熙自然明了她的心意了。明熙虽然早就想到将来会有这样的境遇,但心想做了凌子悦的女人至少明氏一门再低贱也会有所出路。她本以为像是凌子悦这样的贵族是不会想的那般深远,却没想到他却将她明熙的终身大事看的如此重要。 “是奴家愚钝,竟然误解了大人的好意。” “姐姐,凌大夫性格直爽,与人交往从没有门第贵贱之分。他将弟弟视作朋友,又怎会看轻姐姐呢!” 不知何时明朔走了过来。 “明朔,你来的正好。你若不来,我就去找你了!” “大人,可是换了地方难以成眠?” “正是!不如我俩秉烛夜谈可好?记得驸马说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 “若是这样,明朔谢过大人!” “那我去为大人准备些点心!”明熙解开心结之后,整个人也显得开朗许多。 于是凌子悦与明朔便对坐于案前,讨论着那部《云谦三策》,凌子悦为明朔细细评点,并辅以当年云顶王朝开国前的战例,令明朔豁然开朗。 只是明朔的表情却由明朗转为叹息。 “怎么了?”凌子悦好奇地问。 “大人对兵法战策了若指掌,十分懂得审时度势。若大人能为将帅,何愁戎狄不破?” “可惜凌子悦却是个士大夫。”凌子悦看向明朔,认真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将全部的希望放在你的身上。终有一日,明朔你必教世人刮目相看!” 明朔的目光难以自抑地看进凌子悦的眼睛里,凌子悦所说的仿佛不再是一个想法,而是既定的事实,是他明朔的宿命。 就在此时,有人拍响了房门。 “明朔!明朔你睡了吗!”明熙的声音传来。 “怎么了?”明朔站起身来,推开门便看见明熙脸上十分焦急。 “是玉儿!玉儿她……她不慎从榻上落下,动了胎气,已经流了许多血了!” “什么!”明朔倒吸一口气,转身向凌子悦行礼,“大人,明朔的姐姐早产,明朔须得前去照料!” “去吧!等等!”凌子悦想到了什么又叫住了他们,“稳婆呢?还有郎中呢?” 提到此,明熙蓦地在凌子悦面前跪下。 “大人,奴婢的姐姐数月前与军中校尉私定终身,待到姐姐有孕之后,这校尉却不肯迎姐姐入门,为了前途娶了妻贵族家的小姐。驸马大恩还是将姐姐留在府中,其他人自然却对姐姐极为冷淡!” “府中可有郎中?” “方才我去求了府中的陈郎中,他说须得有稳婆才行,否则孩子在姐姐腹中无法出来,只怕大人孩子都会……” “明朔,你驾车,我随你去请稳婆!”凌子悦不说二话推门而出。 “大人,若是驸马怪罪……” “什么时候了还担心驸马怪罪?而且驸马不是见死不救之人!” “谢大人!” 于是明朔驾车带着凌子悦一路奔波将稳婆请了来。 门外,凌子悦与明朔听见明玉因难产而哭泣的痛吟。明朔急于上前都被陈郎中给拦下来了。 “明朔,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凌子悦亲自去请稳婆传到了德翎驸马耳中。天还未亮,德翎驸马便赶来杂役房,见凌子悦立于房门口,上前道:“子悦,明玉不过是我府中的女奴而已,没想到堂堂谏议大夫竟然为了救她而彻夜奔波!” “驸马!”凌子悦急忙行礼,“虽然明玉不过是个女奴,但她也是陛下的子民。陛下若知道明玉一个弱女子被薄幸之人抛弃,有了身孕却无人照料,如今受伤难产命在旦夕,陛下必然会心痛。凌子悦只是不想陛下心痛罢了。” 德翎驸马叹了口气,“这哪里是陛下心痛啊!而是凌子悦你悲天悯人罢了!这明玉也算吃尽了苦头,若她能平安产下孩子,日后只要勤勉做事,其他人也会对她改观,她的孩子我也会让他待在母亲身边。” “谢驸马!”明朔单膝跪下,极为用力。 “你要谢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凌大人!” 就在此时,门内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明熙打开门喜上眉梢,“生了生了!明朔!你做舅舅了!” “那姐姐呢?姐姐可好!”明朔上前问道。 “玉儿她还好!幸亏凌大人请来的稳婆,不然玉儿必然血流致死,她的孩子也不可能来到世上!”明熙在凌子悦面前重重地跪下,额头碰在地面上。 凌子悦赶紧将她扶起,“姑娘切莫如此!只要令姐母子平安,凌子悦就放心了!” 稳婆收拾了屋内,将孩子包在褥中抱了出来,“是个小子!哭的声音可洪亮了!将来必成大器啊!” 明熙接过孩子抱到明朔与凌子悦面前。 德翎驸马笑道,“好了好了,这孩子能来到世上全赖子悦你,不如就由你给这孩子娶个名字吧!” “这……他的母亲历经千辛万苦才将他生下,自然应该由他的母亲为他取名。” 此时,屋内传来明玉虚弱的声音,“凌大人……奴婢母子对大人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这孩子生来就不被父亲惦记,是大人救了他的性命。奴婢恳请大人为这孩子赐名……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凌大人,请您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明熙也在凌子悦面前跪下。 “起来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啊!”凌子悦抱着孩子,无法腾出手来将明熙扶起。 “子悦,这里就属你最有学识,理应由你给孩子起名。”德翎驸马劝道。 凌子悦看了看孩子,方才还嚎啕大哭此刻却望着凌子悦咯咯笑了起来,众人皆道他与这孩子有缘。 “好吧。陛下有意与戎狄一战,但朝中大臣却唯唯诺诺毫无战心。就给这孩子取名为‘战’吧,只是一个‘战’字杀气太重,不如以湛天碧水的湛为名,如何?” “‘湛’好啊!”德翎驸马拍了拍手,“他的父亲已经将孩子抛弃,是母亲辛苦生下他。就让他跟着母亲姓明吧!孩子就叫明湛!” 52、逗婴 “好……”屋内的明玉挣扎着下了榻,隔着门跪了下来,“奴婢谢过大人!大人之恩没齿难忘!” 明熙赶紧入内扶她姐姐躺下。 凌子悦低下头来抱着明湛,这孩子的眼睛明亮若夜空中的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子悦。凌子悦笑,他也笑。凌子悦的手指碰一碰他的小脸,他便笑得更开怀。 “大人,还是我来抱他吧!”明朔怕凌子悦累了,正要接过孩子,没想到凌子悦却舍不得。 “让我再多抱他一会儿吧!” “子悦,你是第一次见着婴孩吧!你这么喜欢孩子,就该早日成家生一个啊!”德翎驸马好笑道。 凌子悦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盯着孩子,“湛儿!湛儿!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啊!你不困吗?怎么不睡觉啊!” 德翎驸马乐了,“你一直抱着他不放手,小心湛儿以为你是他爹!” 凌子悦抱着湛儿坐在榻上,就像是抱着宝贝一般。 忙碌的众人散去,德翎驸马只道凌子悦那见着孩子的兴头还没过,等到孩子啼哭他自然会将孩子交给一旁的明朔,于是也回去歇息了。 只是他没想到,凌子悦就这样抱着湛儿在榻上睡着了。 明朔不忍打搅,为凌子悦盖上被褥,而湛儿也在褥中睡着了。明朔本来想将孩子抱起,这才发觉湛儿的小手竟然握着凌子悦的食指,只怕将他抱起就会啼哭,惊扰了好不容易睡着的凌子悦。 明朔笑了笑,小声道:“湛儿,你能得到凌大人的喜爱,是多么幸运啊!” 明朔熄了灯,便坐立于房门外。 天空已经泛白,屋内的一大一小却睡的香甜。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明熙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走,怕他饿了哭闹起来惊扰一夜未眠的凌子悦。 凌子悦一觉睡到了晌午,揉了揉眼睛起身,便看见德翎驸马府的两名侍女正在她床边候着。 “大人您可醒来了。请大人洗漱用午膳吧!” “已经到午膳时刻了?”凌子悦呼出一口气来,看来今日是赶不及回府修书了。不过修书也非一、两日之功,既然如此不如全全放下。 云盈也住在驸马府,两位贵客都在,午膳也是十分丰盛的。明熙为凌子悦抚琴,而明朔则在凌子悦身侧亲自奉酒。 云盈也听闻了昨夜发生的事情,不禁笑道:“听闻那女奴的孩子在子悦你的身边睡了一整晚啊!” 明熙略微一顿,明明可以只说孩子,却非要加上“女奴的孩子”,羞辱之意十分明显。 凌子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孩子着实可爱,只要我抱着他他就不哭闹,还一直笑着呢!” “哦,这么小的孩子都看得出凌大人您的身份啊,真是不一般啊!”云盈思度德翎驸马在借用明氏姐弟拉拢凌子悦,心中不快。 “我倒觉得这是缘分。我想着等那孩子到了授学的年纪,就送去与我的幼弟凌子清一道吧。子清一直嚷嚷着想有个弟弟陪他玩,这不就有了吗?”凌子悦语气极为自然,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云盈的暗讽。 “大人……”明朔即刻便对凌子悦行跪拜之礼,“明朔已经得到凌大人许多照顾,就连尚在襁褓中的甥儿都得到大人如此垂青,我明氏感念大人恩情!” 凌子悦将明朔托起,“明朔,你我为知交,所以你我之间只有朋友之义,没有恩情一说。” 她越是这样说,明朔便越是感激,颔首时,明朔的拳头握的极紧,此时的他已经下定决心将来若是凌子悦需要他,他定然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过了晌午,凌子悦便抱着湛儿坐在榻上,手中摇着核桃做成的小玩意儿,逗得湛儿依依呀呀地笑。 德翎驸马好笑道:“子悦啊,你都抱着湛儿一个时辰了,也不觉得腻味。” 云盈陪伴在德翎驸马身边,也跟着打趣道:“不如求陛下给你个好娇妻,日日缠绵,不用多久你就能有自己的孩子啦!小心这孩子抱得久了,他以为你是他爹呢!” 凌子悦失笑。她是不可能有孩子的。她是一个无法娶妻的朝臣啊! 就在此时,一个侍从急匆匆来到德翎驸马面前,禀报道:“驸马!陛下来了!” “什么?陛下来了?”德翎驸马赶紧出门迎接,她身旁的云盈愣在原处。 已经两年多未见了,那个曾经锐不可当的少年已经贵为天子,他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是对她最为绝情之人。 她离开帝都时,十里一回头盼不来他的身影。他对她最大的眷顾也只存在于上林苑那句“忘了我”。 凌子悦眨了眨眼睛,抱着孩子站起来。 德翎驸马才刚跨出门去,云澈便已经信步而来。 “姐夫!许久不见!”云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器宇轩昂,平静的驸马府每个人心中掀起难以平息的风浪。 云盈的双眼缓缓睁大,云澈的身姿在她的眼中一格一格越来越清晰。 他身着黑色锦衣,衣襟边缘是精致的鸾云,发髻被束在帽冠之中,显得严谨而博思。 比起上林苑中的少年,如今的云澈显得沉稳,他的表情是内敛的,而他的双眼却难掩锋芒。他的眉眼愈发的深刻,他的鼻骨就似延绵的山峦拖拽着云盈的视线。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云盈也缓缓倾下自己的背脊。 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令她甘愿俯首的男子。 “陛下,臣未曾知晓陛下到来,若有怠慢望陛下恕罪!” 德翎驸马颔首道。 想要将孩子交托出去行跪拜之礼的凌子悦,左右侍从都已经颔首跪下,凌子悦不知将孩子放到何处,左右为难。 “陛下……” 云澈看着她的表情,蓦地笑出了声。 “朕听说你待在驸马这里不愿意走了,现在见你怀中抱着映孩,该不会是你与驸马府中婢女私会生下了孩儿?” 云澈一脸严肃,惊得所有人颔首不敢多言,毕竟明湛本就是个私生子。 凌子悦却别过头去抿起唇来,云澈见她的表情便凑了过去,“你还敢笑!” 德翎驸马以为云澈真的误会了,正欲解释,却见云澈用力捏住了凌子悦的鼻子,脸上表情完全与愠怒无关。 “你不在府中修书却跑来姐夫这里潇洒!让朕好找!” “陛下恕罪!昨夜这孩子出世,母亲难产差点失了性命。一夜忙乱,臣不及回府,今日又起晚了。” “罢了罢了,在驸马这里用完了晚膳,你与朕一同回去吧。” 与帝同乘,这是臣子无尚荣幸。但是云澈却说的极为随意,可见他与凌子悦的熟稔程度。 “还道陛下是来探望微臣这个姐夫的呢!原来是找子悦来的!” “哈哈,姐夫也是要探望的。只是朕下了诏令之后,帝都城聚集了不少有才学之士,刚进行了科考,是时候子悦要陪着朕看那些考生的策论了!”云澈双眼明烁,仿佛要将其他人的眼睛都点亮。 云盈低着头,所有人仍旧维持跪拜的姿势,无人敢动弹半分。 他已经忘记她的存在了。云盈不动声色握紧了拳头,只盼着云澈垂首时能有些许眷顾。 “陛下……”凌子悦用目光示意跪倒的众人,云澈这才反应过来。 “平身吧!在姐夫府中行这些虚礼做什么?”云澈探过头去,看见被凌子悦抱着的明湛正朝着自己咯咯笑。 云澈顿时也来了兴致,手指在孩子的脸上戳了戳,孩子皱起眉头狠狠瞪向他,云澈觉得那模样着实有趣,将孩子从凌子悦手中接了过来,坐在榻边逗弄起来。 “子悦是真喜欢这孩子,都想着等他长大些接到帝都城里去与凌子清一块儿念书。陛下您啊,就是把这孩子拿来玩耍。” 云澈不以为意,“看见他刚才的表情没?他以后定然是个将军!” 云澈拍了拍榻边,示意凌子悦坐下。 云盈吸了一口气,唇上扯起一抹无奈的笑。 还是同从前一样啊,云澈会记得身边的凌子悦,而其他人对他而言犹如过眼云烟。 “陛下,那微臣就去准备晚膳了,反正陛下有子悦陪着也不会闷。” “嗯!叨扰姐夫了!”云澈嘴上说着叨扰,头却没有抬过。 德翎驸马自然是明白云澈的,领着侍从们离去了。 云盈硬下心来转过头去,随着驸马离开,每一步心中都沉重无比。她是成郡王的女儿,可在他心里也许真的还比不上那女奴生的孩子。 屋子里的人都退出去了,凌子悦也显得自在许多。她双手撑着床沿,身体却靠向云澈。 微微侧身,云澈便瞥见她如玉的额际,俊秀的鼻尖,还有那柔和的睫毛。 “你还真喜欢这孩子啊!” “是啊,他让臣想起了子清。子清生下来的时候臣还在太子宫中陪伴陛下呢,等到回去云恒候府的时候,子清都有两岁了……” “若是你……朕说不定已经有太子了……”云澈的声音压的极低,正好明湛发出啧啧的声响,凌子悦觉着有趣睁大眼睛瞪着他。 53、应诏上书 “陛下方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云澈轻笑一声,似是自嘲。 今夜的晚膳极为奢华,虽然比不上宫中菜肴丰盛,但别有滋味。 “陛下,要不要看看我府中舞姬所排的舞蹈啊?”德翎驸马正欲请舞姬献技,云澈却并不感兴趣。 “罢了,姐夫。朕得早些带着子悦赶回去。殿内已经累积了不少策论,朕赶着同子悦一起看呢!”云澈此时整副心思都放在可开科取士上。 凌子悦注意到了云盈的沉默,自然猜到了几分原由。 “陛下,许久不见盈郡主,您不觉得郡主变了许多吗?” 云澈随着凌子悦的目光望向云盈,云盈心中一颤,缓缓抿起嘴唇,她的笑容就似摇曳盛开的罂粟,要颠倒这世间的一切。 云澈的双眼眯起,随即笑道:“盈妹妹是生的越来越美了。只怕帝都城中的男子都要拜倒在妹妹的群下了。” “陛下过誉了。”云盈垂目的瞬间,小女子的娇态油然而生。但云澈的目光却缓缓偏移,对上凌子悦。 “子悦!今晚你是别想睡了!不过你看见那些策论之后铁定也是睡不着的!” “微臣也很期待那些策论。” 话题又转向了开科取士。德翎驸马偶尔穿插几句,而云澈点出了几个考生的论点,颇为中意,德翎驸马对这些无甚兴趣,只有凌子悦能与之对谈。 一席晚宴终了,云澈急冲冲就拉着凌子悦要回去云顶宫,德翎驸马只得嘱咐他们一路小心。 明朔跟随德翎驸马送云澈与凌子悦出府。云澈上了马车,凌子悦回头便瞥见明朔同其他侍从一道跪送云澈。 “子悦,上车。”云澈的衣袖扬起,他一向不喜等待。 “明朔,你我来日再叙!”凌子悦的拳头在明朔肩上砸了砸。 “是。”简单的回应,明明行跪拜之礼,声音却不卑不亢,谦恭有礼却又有一股英气运于其中。 “明朔!”蓦地,云澈喊出了他的名字。 明朔惊讶着抬起头来。 “能让凌大夫另眼相看之人,朕亦侧目之!若你真有不堕青云之志,朕必不拘一格用人才!” 明朔睁大了眼睛,那一瞬云澈一把将凌子悦拉上车,他只看见他如剑刃般的眉还有那瞬间隐没在车帘下的侧脸。 那样刻骨的轮廓,令明朔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朕问你,你可愿意追随于朕?朕许你利刃、鞍马与北疆沙场,你愿或不愿!” 凌子悦的心脏瞬间被提了起来,德翎驸马也是一脸诧异。 明朔喉头一阵□,在这一刻他的人生即将面临翻天覆地的变化。 云澈的眉眼之间一片沉凝。他目视明朔,等待明朔给他一个答案。 “明朔,你还不叩谢皇恩?”德翎驸马高声道,生怕明朔忤逆云澈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云澈抬了抬手,“朕不逼你。那些想要借由朕来获取功名利禄扬名立万之辈,朕不需要。朕要那些心中有梦的人。明朔,你是怎样的人,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蓦地,明朔重重叩首,抬起头来时目光如刃,蓄势待发。 “明朔愿追随陛下!” “好!从今日起,你就随侍宣室殿吧!”云澈点了点头,唇上扯起一抹笑。他放下车帘,回到车中。 宫中侍卫众多,能随侍宣室殿者寥寥无几。云澈与朝臣议政,明朔随侍帝王侧自然能对朝中大小事务了若指掌。这边是云澈给与他的绝对信任。也预示着他日后的无量前程。 马车行动了起来,凌子悦忍不住回头,“陛下就真的如此相信凌子悦识人的眼光,为何不与明朔聊一聊?” “不需要。朕知晓他辰时习武,午后必研习兵法指深夜。明朔读兵书并不拘泥于案前,而是经常在沙砾上模拟战事,且多有搜集戎狄人地形、习俗并且研究其骑兵作战之道。” 凌子悦这才明白,德翎驸马府中也有云澈的人。怪不得他能这么快得知自己在驸马府中之事。 “子悦,你怎么不问朕是不是在你府中也派了人?” “陛下,您派在微臣身边的人,和派到国安侯、郎中令、德翎驸马乃至太后身边的人,目的皆有不同。陛下派人到他们身边是为了解他们。派人到微臣身边,是怕微臣会像当年南平王故去时萌生去意。陛下既然并非不信任微臣,微臣又何须问陛下原因呢?”凌子悦说完便莞尔一笑,望向窗外。 云澈张了张嘴,还是开口问:“那么你现在放下他了吗?” “陛下只要不问微臣是否放下了,那么微臣至少可以忘记。”凌子悦别过头去,明明车帘之外没有任何风景。 云澈吸了一口气,唇上扯起一抹无奈地笑。 他伸出手,手指覆上凌子悦的手背,缓缓挤入她的指缝之中。 “陛下,在驸马府中为何对盈郡主如此冷淡?”凌子悦轻声问。 云澈鼻间发出一声轻笑,“她是成郡国的郡主,却偏偏跑到驸马府来,时不时去帝都与达官显贵们厮混在一起,你觉着是为什么?” 凌子悦不喜欢云澈用“厮混”来形容云盈,但是她也隐隐感觉到云盈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性格豪爽的简单女子了。 “微臣还以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看见盈郡主那般美艳的女子也会心绪摇曳。”凌子悦眉梢一挑,窗外月光掠过车帘的缝隙落在她的眉梢,灵犀一点,却触上云澈的心底。 “最美的,朕已经见过了。” “什么?微臣怎么不知道?”凌子悦低下头开始想,云澈不语,唇上笑意点点。 回到云顶宫,云澈命卢顺引明朔前往禁卫军都尉处领命。 卢顺一眼看出明朔颇得云澈欣赏,心中明白须得道都尉那里好生打点。 凌子悦见到案边堆积如山的书简不由得目瞪口呆。 宫人们已将殿内的烛火点燃,一时之间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云澈挥开衣袖在案前坐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子悦,你快来!朕给你看一样好玩的东西!” “什么东西?”凌子悦好奇了,有什么能被云澈称之为“好玩”? 云澈忍着笑意挥了挥手,卢顺即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命宫人将一大堆书简呈上,足足有千片有余。 “这是什么?”凌子悦眨了眨眼睛。 “这个人名叫欧阳琉舒,他的应诏上书……你阅过便知!”云澈亲自将书简拨开,指了指其中几行。 凌子悦倾下身来,那字体狂狷不羁,“臣欧阳琉舒虽少失父母,但天赋奇才,文比翰林,武过云谦,博览天下群书,游历山河,见识广博。眼如璀星,眉开山河……” 一开始凌子悦还能心平气和地念下去,可越来越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样?这个欧阳琉舒有才吧?”云澈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显然也憋笑了许久。 “此人的上书实在夸饰……还足足写了这么许多。微臣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能这样夸赞自己!” “除了做梦都想不到,还有什么呢?”云澈侧倾,离得凌子悦极为接近,就连呼吸时的微热都极为清晰。 凌子悦略微退后少许,却被云澈按住了手背,“说啊,还有什么?” “此人文采不俗,他如此自夸并不是真的过于自负,而是他想要陛下看出他心思细密,所言之事皆环环相扣,条理清晰。若是寻常君王必会一笑置之,而他偏偏要这般自吹,就是要试探陛下是否有容人之量,是否能看出他上书中的玄机。” “不错!”云澈眉梢飞扬,指尖在凌子悦鼻尖上一点,“朕也是这么认为!这个欧阳琉舒啊!朕考他,他也在考朕!” “那陛下如何打算呢?用他,还是不用他?”凌子悦摸着鼻子问道。 “用,自然要用。但是他考朕,试探朕有没有识人的眼光。朕自然也要给他点颜色。”云澈撑着下巴,慵懒地看着凌子悦,她按住鼻子的模样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心中顿时柔软起来。 “微臣好奇了,陛下如何给他颜色?” “此人胸有大志,可惜不好驾驭。朕决定就让他去翰林都府做个待诏吧!谁要他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呢?真不知道德翎驸马看了此人的策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云澈摸了摸下巴,笑容里扬起几分邪气。看来这个欧阳琉舒还真的对了云澈的胃口了。 翰林院是云顶朝汇集人才之所,许多文献的修编都在于此,出入者皆是当世有名的学儒。而都府待诏的职责就是呈递这些学者编著的书籍,为他们编著准备衣食笔墨。欧阳琉舒自诩才学不浅,要他到都府伺候其他的学儒,才是真正折煞他的颜面。 凌子悦颔首时,瞥见那书简上的另一段:“文武齐功,内外分庭,百家学说,取长于一。所谓上善若水并非无为,应天时去地利是为如流……” 这正应了云澈一直以来希望文臣武将齐聚朝堂,摆脱以文御武的劣势,做到平内攘外且设置内外朝专务专办的政治理念啊。 “子悦,你怎么了?”云澈见凌子悦愣住了,不由得问。 “陛下,您可曾将此人的上书全部看完?” 54、谁才是后宫之主 “当然看完了,他写那么多废话不就是为了试一试朕会不会用心去看。朕知道此人的才华。朕留下他却不委以重任,就是想给这匹野马拴上缰绳,否则他一个随性就会将朕摔伤的。” 凌子悦这才明白,此乃云澈的御人之术。 凌子悦轻轻推开书简,那飞扬洒脱的字体令人看了精神为之一震。一字一句读下来,她的心境由混沌、迷惑再到豁然开朗。 “朕一直想要改变,但是朕只知道想这个朝堂这个国家变成什么样子,却不知道要怎么变化,这个欧阳琉舒的策文却给了朕事无巨细的答案!” “前朝主张以严法家治国,按道理臣民们有法可依,这国家理应井井有条,可是前朝却亡国了。子悦认为是前朝的法令过于霸道。而我朝矫枉过正,主张无为而治,以德化民,却忽略了德是否有力度规束万民。而以文御武更加弱化了我朝的军队的执行力。欧阳琉舒的理论便是在霸道的法令上披上一层柔和的外衣,以礼御法,万民教化。三纲五常,以君为贵。”凌子悦看向云澈,唇角扬起笑容。 “陛下,到了殿试的时候,可要好好问问这欧阳琉舒,让满朝文武都听一听他说的话。臣认为,不仅仅是老百姓需要被教化,这满朝文武才是最需要被教化的人。” 云澈原本略带雀跃的目光拉长,变得深绵起来。 “陛下?”凌子悦好奇他的反应。 云澈淡然一笑,“没什么,朕只是觉得……自从朕登基之后,许久没见你这么笑过了。” 凌子悦低下头去,看着欧阳琉舒的上书,只是莫名的,半个字也看不进心里了。 此时,卢顺来到云澈旁俯身相劝,“陛下,明朔已经入编禁卫军,王都统说既然明朔得了陛下的赏识,王都统就更不能放松对明朔的训练。” 云澈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凌子悦听到这里也十分放心。 卢顺又道:“陛下,夜已经深了,不如安寝吧。” “陛下,”凌子悦起身行礼,“明日陛下还要早朝,臣请告退。” “都这么晚了,就留在这里睡吧。”云澈仍旧坐在原处,仰着头看向凌子悦。 “陛下……微臣乃男子,出入宫闱不适,还请陛下允准微臣回府。”凌子悦仍旧低着头。 “什么叫做出入宫闱?你躺在朕的榻上,朕亲自看着你,你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宫中女眷,谁敢妄自议论你?”云澈的衣袖扫过那一排排书简,“今夜朕意兴阑珊,愿与爱卿卧榻长谈!” 卢顺看云澈的表情,便知凌子悦非留下来不可,赶紧出言劝道:“凌大人,这夜如此深,您离开云顶宫回到府中,只怕睡不上几个时辰天就亮了!陛下既然想与您秉烛夜谈,也是君臣之间的美事,怎么会有人妄议大人是出入宫闱而不禁呢?” “子悦,朕只是想与你聊聊这些上疏而已……”云澈的语气柔缓起来。 卢顺都在心中惊讶陛下竟然会用这样近乎请求的语气对臣子说话。 “陛下命臣留下,臣必得遵从。” 君命难为,凌子悦自是了解云澈个性的。越是拒绝,云澈便越是执着,只怕两方僵持不下,只会更难收场。 卢顺一听得凌子悦回话,就赶紧去准备卧榻了。 入了寝殿,卢顺张罗着宫人们准备,为云澈更衣。凌子悦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侧目望向寝殿门口。 云澈看着凌子悦的侧脸,沉声道:“你们都退了吧,朕想清静清静。” 卢顺愣了愣,只得示意所有宫人都退出去,然后朝凌子悦鞠了一躬,“凌大人,只能请您为陛下更衣了。” 凌子悦怔在那里,而卢顺却已然退了出去。 殿门关闭的声音,令凌子悦瞬间醒过神来。 “不知道为什么,朕发觉你好像总是很害怕与朕单独相处。”云澈向前迈一步,凌子悦下意识要后退,却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陛下,臣并没有害怕陛下。” “撒谎。从小,你一撒谎,朕就知道。”云澈在凌子悦面前伸开手臂,示意她为自己更衣。 凌子悦伸出手,扣在云澈衣襟边缘,不知如何是好。 “子悦,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还住在携芳殿的时候?”云澈没有以朕自称,令凌子悦抬起头来。 “微臣……” 凌子悦的话还没有说完,云澈的手按住了她的唇。 “我跟你说过,没有人的时候,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只是你从不曾记在心上,总是战战兢兢。我不知道是因为别人对你说伴君如伴虎,又或者……你心里一直很清楚。” 清楚什么,云澈并没有说下去。 “我今夜留你下来,就是为了要你知道,我会尊重你。”云澈扯起一抹浅笑,眉眼间溢起一丝无奈,“我的心思,藏的越深,你就越安全,不是吗?” 凌子悦蓦地仰起头来,她一直以为云澈是锐利的,不屑于隐藏的,而此刻的他竟然为了自己想了这么多。 “子悦,这一次的诏令,令我看到了希望。原来天下真的有那么多才学兼备之人,一旦他们为我所用,朝中繁腐之气必然为之一新。我想与你分享这一切,就像小时候我们趴在窗上看着天空说日后要金戈铁马,开疆拓土,一雪我云顶王朝兵败戎狄之耻。但是,你离朕越来越远了。你看到帝宫之外的天地,感受的是宫墙之外的轻风,听见的是无数种声音。你说你要做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那只是你逃离我的借口吗?”云澈的视线紧紧锁着凌子悦,令凌子悦无法再度低下头去。 “不是的……”凌子悦不知如何解释。 “那就像从前一样待我,不要变。什么都可以变,子悦,只有你不能变。你若是变了,我会开始怀疑我自己。”云澈一字一句极为用力,那不是君王对臣子的命令,而是他的信念。 凌子悦为他褪下外衣,云澈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微垂的眼帘。 她的唇角漾起一抹淡笑,“什么都会变,只要阿璃你不变,我也不会变。” 云澈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望着高高的殿顶。 第二日的清晨的承风殿内,洛太后坐于铜镜前,锦娘正在为她梳发。 “锦娘,哀家怎么听说昨夜陛下又将凌子悦留宿宫中了?哀家知道,陛下与凌子悦少时同窗感情深厚,可凌子悦毕竟是男子,加之君臣有别,陛下这样实在不合适。” 锦娘叹了口气道:“娘娘,您也不是不知道,陛下在朝中就只有洛大人和太傅容少均得以信任,心有抱负却又施展不得,心中的郁闷能找谁诉说呢?” “那可以找他舅舅啊!他舅舅难道不会为他分忧解难?” “凌大人毕竟与陛下年纪相仿,也最了解陛下的心思。陛下从凌大人那里能听见自己想听的话。” “那他总和凌子悦在一起也不是个办法!宁阳郡主那边已经在催陛下与云羽年的婚事了,陛下登基快两年了,却还没有立云羽年为皇后,宁阳郡主要是再去镇国公主那里煽风点火,再不然与成郡王联合起来,你以为陛下的帝位坐的稳吗?若是凌子悦真心为陛下好,他就该劝劝陛下,早日大婚!” “哎哟,这么一大早太后就不高兴,我还以为是为什么呢,不就是陛下与凌大人秉烛夜谈吗?” 洛太后一回头,便看见了自己的弟弟洛照江。 洛照江向洛太后行礼之后便以眼神示意锦娘,锦娘随即带着宫人们离开。 “怎么了,你是要说什么还得屏退左右?”洛太后起身倚坐于案边,拍了拍案几示意洛照江坐下。 “姐姐啊,你没听说陛下下诏令选拔贤良吗?而陛下中意的策文论述的全是以文御武的弊端,姐姐,弟弟这么说您明白了吗?”洛照江睁大眼睛问。 “不就是一帮读书人妄议朝政正好对了陛下的胃口吗?” “唉,姐姐!”洛照江拍了拍桌子,压低了嗓音道,“镇国公主极为尊崇以文御武,满朝文武有几个不是以此为依据巩固自己势力的?可是陛下这次偏偏点中那些与之相悖的学子,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撼动镇国公主,掌握真正的大权吗?” 听他这么一说,洛太后顿然醒悟了。 “姐姐,在这后宫之中,您本来才是主人,可镇国公主一直压在您的头上,您心里不憋屈吗?这朝堂之上,镇国公主夫家也比我们姓洛的舒坦,别人封侯弟弟我也封侯,可这侯与侯之间的差别,你我心中清楚的很!” 洛太后一把抓住洛照江的手,紧张道:“那……你都能猜到陛下的心思,镇国公主历经三朝又怎么会猜不到?她会不会对陛下……” “那是必然的!只是要看镇国公主能忍到几时才出手罢了!所以陛下一定要尽快迎娶云羽年,将宁阳郡主与我们栓在一起。镇国公主就算看在宁阳郡主的面子上,万一陛下没有赢得大权,至少不会连皇位都输掉!” “那……那我这就去劝他……要不让陛下别再搞这什么科考了……” “这科考一定要做,若是陛下真的赢了,姐姐才能得以翻身啊!姐姐与我去劝陛下娶云羽年,陛下只会越听越烦,只有凌子悦。他陪在陛□边长大,这话该怎么说,怎么劝,他比我们要拿捏的稳妥啊!” 洛太后一向对洛照江言听计从,他这么一说自然觉着有理。 晨起,宫人们为云澈更衣早朝。凌子悦早在宫人入内之前整理好衣衫,待到云澈戴好帽冠,云澈便挥了挥衣袖,“都下去吧。” “是。”卢顺低着头,带着宫人们离开了寝殿。 凌子悦看向云澈,“陛下,时辰不早了,不如……” 云澈却淡然一笑,伸手轻轻为凌子悦整理起帽冠。 “陛下……”凌子悦心惊,哪里有为君者为臣下整理帽冠的?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又变回去了?”云澈笑了笑,指尖掠过凌子悦耳边的那一缕碎发,“好了,我们走吧。” 殿门之外,日光倾洒而落,云顶宫的楼阙在晨曦之中熠熠生辉。 凌子悦离开云顶宫已经过了晌午,他的马车行驶在帝都热闹的市集之中。路过一家翰瑄酒肆,驾车的仆从回身道:“大人,要不要去那酒肆尝一尝他们的酒?” “怎么了?莫不是你嘴馋了吧?”凌子悦好笑道。 “大人有所不知,在陛下开科取士的盛举之下,不少有学识的青年才俊都聚集到了帝都。而这翰瑄酒肆虽然小,但酿制了一种独特的清酒,名唤瑄酿,吸引了不少士子啊!” “哦?是吗?据你所知都有谁常在这里饮酒的?” “这个……”仆从抓了抓头,“大人,小的能记住的也只有庄浔……对了,听说那欧阳琉舒也经常在这里饮酒,每饮必醉!” 欧阳琉舒? 凌子悦心中一动,望向那看起来有些简陋的小酒肆。帝都虽然繁华热闹,但它在这片繁华之地实在太不起眼了。凌子悦经过这里无数次,都未曾留意这家小酒肆。难不成它还真是这帝都城中的沧海遗珠? 55、欧阳琉舒 “好,我就去品一品这里的酒。”凌子悦下了马车,缓缓走入那酒肆之中。 这家酒肆如同她想象中那般并不是很大,但却意外的整洁。竹片悬挂于窗沿之上,随风摆动,发出悦耳的声响。鼻间扬起淡淡的酒香,并不十分浓厚,细嗅之下方觉得怡人,仿佛连心神也跟着那酒香摇摆起来。 靠窗的位置,有三、四名学子坐在那里,不知道谈论着什么。其余两桌都是闲散的客人。凌子悦略微环顾四周,她今日穿着简单,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定然出身富贵之家。 小二热络地迎了上去,“这位公子初来小店,请坐请坐!” 凌子悦微微一笑,“听闻你这里的瑄酿口感十分独特,本公子很想尝一尝。” “好嘞,要不先给公子您上一壶,再来些小菜佐酒?” 凌子悦点了点头,小二兴匆匆地离开了。 此时,凌子悦才注意到酒肆的角落里,竟然还有一张案几,而案旁躺着一个人。他的半边脸在阴影里,身上却正好被窗外的日光晒着,应当是正在午憩。 酒上来了,凌子悦轻轻抿了一口,酒液自舌尖而入喉,起初微凉,可婉转来到舌根时方觉一丝暖意。凌子悦笑着看执起酒杯看了看那清澈的液体。 虽然没有见到那个长篇大论的欧阳琉舒,能饮到这样的美酒也是一桩幸事。 那几个靠窗的学子仍然在高谈阔论,他们讨论的是当朝到底应该以文御武还是文武分治。 凌子悦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其中一个学子注意到凌子悦一直在聆听他们的谈话,此时凌子悦的表情自然引起学子们的不悦。 “这位朋友,见您方才的表情,似是对我等讨论的问题有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看似彬彬有礼的提问,只怕凌子悦说不了几句就会变成唇枪舌战了。 “几位兄台请不要误会,在下只是记起有人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今日又听到相似的辩论,觉得巧合罢了。” “听过相似的辩论?在哪里?他们辩论可有结果?” 凌子悦浅笑道:“这不过是个自相矛盾的问题罢了,需得结合实际国情,否则无论怎样辩论,都不会有结果的。” “如何自相矛盾,如何结合国情,这位公子还请明说。” 凌子悦在心中思量该如何解释。毕竟她也是从宫中听来的。当年开国七大功臣中的端临侯与金素侯就为此讨论过。端临侯认为马背上得来的天下不可能在马背上守住,且臣子尚武容易擅权,德化天下才是明智。而金素侯确认为若是军队都被文人掌控了,那岂不是纸上谈兵,若遇强寇入侵,一只绵羊率领的一群狮子又能有什么作为。端临侯反驳道赵云谦也是文人出身,运筹帷幄靠的本就是头脑而非蛮力,正是以文御武的表率。两人探讨的激烈,最后被元光帝终止了这场庭辩。 但君王想要保住自己的江山万年自然希望天下臣民都如同学子这般恪守君臣之道手无缚鸡之力,但时至今日面对戎狄自然会产生无将可用的境地。凌子悦如何直言不讳向他们解释这其中的矛盾呢? “啊——”一直躺在角落里的男子伸了个懒腰直起来。 他砸了砸嘴,似乎还没睡醒,略微低着头,“像这样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你们辩论不觉着浪费时间吗?” “你……什么是浪费时间?” 那名男子终于抬起头来,凌子悦望见他眉目虽似有倦意,双眼中却又一股精力,他唇角笑意慵懒,摇晃着站起身来到凌子悦面前,行了个礼。 “凌大人安好!”男子起身时身形摇晃,好不容易站住了,却又向后踉跄。 “诶!”凌子悦一把拽住了他。 “大人?”学子们惊讶了,凌子悦怎么看都是个年轻后生,竟然被称作“大人”? “这位兄台,你喝多了。”凌子悦好不容易撑住了对方,扶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学子们也嗤之以鼻,“欧阳琉舒!你别仗着自己比我们多读了几年书就成日洋洋得意!听说你写上书的时候都成日喝的烂醉!等到陛下知你为人,看你还狂不狂的起来!” 凌子悦微微一愣,此人竟然是欧阳琉舒!观欧阳琉舒之上书,本以为此人如此自负,必然是个风神俊朗姿态狂傲之人,却怎的这般颓废? “陛下知我为人……那便更好!”欧阳琉舒一手费力地撑着酒案,另一手无所谓地挥了挥,“朝堂之上……尔虞我诈……就算你有满腹经纶,还得和那些子王侯公卿们较劲,活的累不累啊!陛下看了我欧阳琉舒的上书,还不捧腹大笑?笑完之后,我欧阳琉舒就能回家了!” 凌子悦眉梢轻颤,这欧阳琉舒倒是看的通透。只是他若真的通透,上书中大肆吹嘘之后,就不会在字里行间透露出那些许的明言了。 “原来是欧阳琉舒啊,久仰大名。”凌子悦莞尔一笑,见那欧阳琉舒握着酒樽趴在桌上,于是执起酒壶为他倒了满杯的酒,“只是不知先生如何知道我姓凌?” 欧阳琉舒摇了摇手指,闷笑起来。 “方才我在角落里午憩,便听见大人的马车经过。我抬眼望了望,大人的马车与帝都城中一般富庶人家的马车不同,也不似一般公侯世家那般讲究奢华和身份,倒是因为车轮三层加固,置比战车,再看看大人的年纪,欧阳琉舒猜想……猜想阁下便是……便是……” 正说到精彩之处,他却一副晕头转向舌头打结的模样,几个学子急不可待,“便是什么啊?” “便是……”那一瞬,欧阳琉舒狭长的双目一挑,凌子悦蹙起眉头,只见他无谓的唇角掠起一抹笑,“天子近臣,谏议大夫凌子悦!” 凌子悦波澜不惊,那几位学子却都呆了。 “什么……他就是……谏议大夫凌子悦?” 凌子悦虽然并非朝廷重臣,但天子侍读毕竟不容小觑。 “在下只是不喜颠簸罢了,所以加固了自家马车的车轮。这并不能说明在下便是那位谏议大夫啊。” 几位学子也频频称是。在他们心里,那么年轻的谏议大夫又是天子侍读,怎么可能像此时的凌子悦这般,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傲气呢。 欧阳琉舒撑着脑袋满饮此杯。 “方才大人听见那几个酸学生高谈阔论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因为数年前大人常伴太子左右的时候,只怕已经听闻过端临侯与金素侯之辩了。虽然端临侯在辩论中站了上风,可惜今日的时局与当日已经不同,朝中无将才,人人都道做文人好,以文御武吗,弄得这个国家重文轻武,等到戎狄都打到帝都来,他们应该会很谢谢当年的端临侯吧。”欧阳琉舒的脑袋前倾,眼看着就要倒在凌子悦身上,却差那么一点撑住了。 凌子悦的身姿动都没有动过,任由欧阳琉舒浑身的酒气弥漫。 “这仍旧是你的猜测,做不得依据。”凌子悦看进欧阳琉舒的眼中,此人观察入微心思缜密,云澈身边正缺这样的人才。但也正如云澈所言,此人不好驾驭。 “那我说,这马车整个帝都城中独一无二呢?”欧阳琉舒笑容之间癫狂尽显,不知他本性如此还是真的饮多了。 “为何独一无二?” “因为……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在上林苑遇袭,是陛下的侍读自愿坠马才救了陛下的性命。如今陛下胸怀天下,他想要改变朝中大臣各自为政的气氛,他想要这个国家拧成一股绳,但是太难。所以他最看重的是与自己所见略同的臣子,而凌大人深得陛下信任。陛下害怕上林苑的一幕重演,更担心自己会折翼,所以大人的马车是陛下御赐的。为大人拉车的那两匹马均是难得一见的良马,因为车厢过重,所以一般的马匹拉着大人的车跑不快。欧阳琉舒推断,不仅仅是车轮加固,就连车身也经过特制,能抵御冲撞,防弓射,这样的马车,帝都城内如何还有?” 凌子悦心中惊诧,脸上却没有过多的表情。这马车确实是云澈送给她的,还嘱咐过出入必得用这匹马车。凌子悦问他为什么,当时云澈叹了口气,神色中是少有的凝重。 他说,他想要改现下的一切,那么自然有人害怕改变。他们不敢拿他这个天子开刀,但不代表天子身边的人不会遭殃。 承延帝时候的李昂,就是最好的例子。 云澈不允许凌子悦成为第二个李昂。于是他送给了她这辆马车,只要按动开关,车窗会瞬时封死,一时之间可保凌子悦性命。也正因此,这辆车比一般车辆沉重,所以拉车的那两匹马是万中选一的良驹。但这一切竟然被欧阳琉舒轻易看穿了。 他从自己马车的车轮和拉车的良驹猜想到自己可能的身份。 “好吧,欧阳琉舒,我确实是谏议大夫凌子悦。”凌子悦把玩着酒杯,笑着看向一脸醉态但绝对清醒的欧阳琉舒,“你猜中了我的身份,却没有猜中这辆车的由来。它并非陛下御赐而是凌子悦私自改制。” “大人说是您自己改制的,就是您自己改制的。”欧阳琉舒不以为意。 凌子悦却笑了,“先生方才还说陛下若看不中先生的策论,先生便可离开帝都逍遥于天下。而今却又在凌子悦面前大肆表现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为的也是希望凌子悦将此传入陛下的耳中吧?” “哈哈哈!”欧阳琉舒笑得连樽中的酒都撒了出来。 “先生笑什么?” 56、强风竞折 “我笑凌大人在官场上待的多了,想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欧阳琉舒叹一口气,“我与大人说这么多,不过是看大人与当朝权贵不同,大人得天子器重却为人内敛沉稳,府中不养士,平日里也不与朝中大臣过从甚密,大人能自持自制,不因眼前的荣耀而窃喜,不以天子器重而自负,欧阳琉舒欣赏,仅此而已。” 语毕,欧阳琉舒便彻底趴倒在酒案上,昏昏大睡了。 那几位学子赶忙向凌子悦行礼,“不知是凌大夫,我等失礼了。” “无妨。”凌子悦微微一笑,将酒钱交给小二,“替我好好照顾欧阳先生。等先生酒醒了,替我转告,凌子悦改日再访。” 说完,凌子悦便离开了翰瑄酒肆。 回到府中,凌子悦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公事陪凌子清读书。 “子清,你最喜欢读什么书啊?” “子清喜欢《子悦成风》。”凌子清认真地回答。 “《子悦成风》?”凌子悦笑了,“那是民歌,可不是学问。” “可我就是喜欢!” 此时的凌子清执着的表情就似个小大人,引得凌子悦忍不住逗弄。 “那你唱出来我听听!” 凌子悦入宫数年之后凌子清才出生,云恒候府很少讨论凌子悦从前的事情,按道理凌子清是不记得有她这个姐姐的,他说自己喜欢《子悦成风》,是巧合还是有人教他的?莫不是母亲? 凌子清正要张口,屋外却传来男子吟诵的声音。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凌子悦侧目,便见云澈一身常服步入屋内。 他的声音柔和悠远,全然没有朝堂之上的冷冽与巍然。 云澈在她的目光里缓步来到她的身边坐下,“别那么惊讶的模样,是我命你府中的下人们不要来通报你。不然你带着全家来相迎,那么大的阵仗,着实败兴。” “子清,你先去吧。” 凌子清走后,凌子悦好笑地看向他,“陛下……” 云澈望向凌子悦,若有所指。 凌子悦只得改口,“阿璃,你怎么来了?不是昨日陪你聊天一直到辰时吗?” “你今日不是与别人也聊的欢畅吗。”云澈笑道。 “原来是有人回禀你今日我在酒肆中遇见欧阳琉舒了吧?”凌子悦直入话题,她知道云澈不能离宫太久,他出宫与自己相见,应当是有事相商。 “我确实派了人去跟着欧阳琉舒,因为我向你一样好奇,他到底是怎样的奇人。谁知道派去的人次次都回报我说这个欧阳琉舒成日里不是烂醉如泥就是流连于帝都城内的妓馆。就在我以为这家伙不过口舌之长而已,你一出现,他便露馅了。他想要隐藏自己的才华好求的一世安逸,又不甘于自己的才华无人知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但阿璃你来看我,不仅仅是为了个欧阳琉舒吧?”凌子悦笑问,“明日你就要殿问他了,你对他抱有那么大的期望,想好了要问他什么吗?” “我登基不到两年,根基不稳。我想要给戎狄一点颜色看看,但现在朝中大臣各方势力都让我英雄气短。所以在对付戎狄之前,我想的只有一个问题。”云澈目光灼灼,他一直追寻的答案,不知道天下英才有没有人能为他解答。 “那我们就将这个问题以茶水写在案上,看看凌子悦真的是不是与陛下同一条心?” “好!” 两人用手捂着一侧,凌子悦只写了两个字,云澈亦然。 当他们松开手,桌上的字一模一样:实权。 云澈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知我者,子悦也。” 是夜,酒醉中的欧阳琉舒缓缓转醒。房中无灯,光线幽暗。欧阳琉舒抓了抓后脑,起身。正要为自己倒上一杯水,却左右摸不到茶壶。 此时,一直端坐于榻边的身影执过茶壶,茶水流落入杯的声音在一片深寂之中尤为悦耳。 欧阳琉舒轻笑一声,“我当时谁呢?原来是你啊!你不是应该远离帝都的吗?也不怕有人认出你来?” “我来此是拜访一位有名的医者,交流医理。时过境迁,权位更迭,在下不过一介布衣,籍籍无名之辈罢了。”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拨动着夜色。 “籍籍无名?你现在可是民间最有名气的大夫了,若不是你,我欧阳琉舒都早就去阎王那里喝茶。你来我这里,应该不只是来看我这个老朋友吧?” “你见到当朝的谏议大夫凌子悦了?” “见是见到了。”欧阳琉舒起身,下巴磕在膝盖上,懒洋洋地问,“怎么了?他是你的旧相识?” “……我知道你的才华,你对一切都洞若观火。我只想你在必要的时刻对他多加提点。宫中权力倾轧,他离陛下太近了。” “真难得啊,你还关心医术之外的东西。好吧,就当我还你当日救命之恩!” 翌日,凌子悦到访翰林院都府,鼎鼎大名的欧阳琉舒便在此处奉职。 凌子悦来到都府外,即刻便被迎了进去。得知她是来找欧阳琉舒的,所有人都十分积极地将在趴在案上睡的不知天昏地暗的欧阳琉舒给带到了凌子悦面前。 “欧阳琉舒!你怎么回事!凌大人亲自来看望你,你竟然如此无精打采,还……还衣衫不整!” 凌子悦端坐于案前,抬头看向欧阳琉舒,此时的他睡眼惺忪,就连衣领都裂去一边。 “没什么,凌子悦此来只是与欧阳先生叙一叙罢了。这里只余凌子悦与先生即可,诸位大人们不用为凌子悦分心,以府中事务为优先吧。” 待到房中人尽皆散去,凌子悦扬起眉梢看着摇晃着与自己面对面坐下的欧阳琉舒。 “先生对翰林院都府可是满意啊?” “满意?有什么满意的?在这里,且不说这俸禄少的可怜,就连点额外的油水都没捞到。而且……连见到陛下的机会都没有,那岂不是真要在这都府内劳劳碌碌一辈子?唉……”欧阳琉舒一副十分失望的模样。 云澈本就是为了整治欧阳琉舒,凌子悦相信他怎会猜不到着意图。 “先生就别再挑剔了,您是此次科举中中举的最末一名,举首都去成郡国了,您好歹还留在帝都啊!” “切……那是陛下对举首的厚恩啊!” “厚恩?何以见得?”凌子悦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其实云澈令举首去成郡国的原因,凌子悦又怎会不知。 “既然做的了举首,他擅长的是做学问,而不是朝堂之上的政治。他没有足够的心机,又在殿问上堂而皇之地说什么文武分治内外分庭,朝堂上的每个大臣都想射他个十箭八箭的,这朝堂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一个读书人无缚鸡之力,他日必然死无葬身之地,陛下送他去成郡国,难道不是爱惜他的才学,要保护他吗?况且成郡国富庶,那过的可比我欧阳琉舒要好上千百倍了!”欧阳琉舒侧目看向凌子悦,那种高深莫测的眼神,令凌子悦蹙起眉头来。 “先生在策文中也有不少高见,比如设立太学国府,九卿之外设置司马司空等职位专束军队,好比架空三公,令陛下王权于一手,您的谏言是势在必行还是纸上谈兵?”凌子悦握紧手指,她心中的担心,不知道欧阳琉舒是不是也一样。 “不是可不可行,而是势在必行。虽然势在必行,但此时还不是最佳的时机。” “为何?” “因为天外有天。”欧阳琉舒伸了个懒腰,随意地侧卧于案边。 凌子悦蹙起眉头,好一个天外有天,看来欧阳琉舒与自己想的是一样的啊。 随着不少赞同实行文武分治内外分庭的士子们进入朝堂,引起一片哗然。曾经的老臣们惶惶不安起来,这就像是一场新旧换血。云澈设立国府,培养人才。只是国府中所学所授不仅仅是从前端临侯的“以文御武从善如流”的学说,还包括骑射兵法,完全不似单单培养文臣后继之所。 云澈的更化之意十分明了。 退朝之后当他在宣室殿与凌子悦提起此事时,凌子悦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子悦,你这是怎么了?”云澈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凌子悦却将手收了回去,紧紧蹙起眉头。 “阿璃,你太心急了!” “为什么?”云澈一副丝毫不担心的模样,侧卧于案边,撑着脑袋望着凌子悦,似乎很享受她火急火燎的模样。 “阿璃,凡是都要循序渐进,你想要大刀阔斧地将这些毫无政事经验的学子推向朝堂,他们没有力量没有背景空有一颗愿想之心,强风竞折!” “所以朕才要试一试。”云澈抿起唇角,目光之中有几分嘲讽,“朕要看看群臣的反应,看看镇国公主有多大能耐,朝中有哪些人是她的,她会怎么做?朕不是应该她这位老前辈好好学一学吗?” 云澈淡定地望着凌子悦,手指伸过来在她的鼻尖上点了点。 “啊——原来陛下是在投石问路!”凌子悦恍然大悟。 “你现在才明白啊?不然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将欧阳琉舒安排在都府做一个小小的待诏呢?镇国公主再怎么样也不会想到去为难一个小小的待诏。”云澈微垂下头来玩弄着自己的衣角,“朕不了解镇国公主的势力,她的心势必还放在成郡国。父皇将云谌封为郡王远离国都又将镇国公主高高供起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防止宫变。而镇国公主明明知道已经是文武分治的时候却还守着老祖宗的治国之道,是因为怕一场朝制更化会将她几十年累积下来的势力连根拔起,所以她绝对是不肯的。对付她,朕如果直来直往,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云澈要牺牲的是那些满怀心愿以为可以实现理想抱负的学子们。他们成为云澈与镇国公主角逐中的筹码。 这样的云澈是凌子悦从不曾见过的。 哪怕她知道君王所考虑的从不是某一个两个有学之士的政治前途,为君者的残忍从来不需要见血。 “也请陛下迎娶云羽年翁主,早日册立她为皇后。这样……无论陛下做了什么,镇国公主至少不会……” 这是洛皇后亲自要求凌子悦对云澈所说之事,也是云澈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别说了。”云澈沉下嗓音。 “陛下!您到底在坚持什么?”凌子悦抬起头来,望进云澈深不见底的眼中,“有什么比您的帝位稳固还重要的吗!” “你知道朕在坚持什么。”云澈的手指缓缓掠过凌子悦的脸颊,似乎要将她感受的清清楚楚,而他的牙关却紧紧咬起,一字一句从齿缝之中挤出来,“不要再说下去了。没有谁能伤到朕,而你总能令朕鲜血淋淋。” 凌子悦向后一退,云澈却骤然起身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入怀中。 57、皇后的位置 “陛……” 云澈的拧过凌子悦的下巴,炙热的唇舌接踵而至。 心脏仿佛撞出胸膛,凌子悦未及挣扎便被压在了地上,后脑落入的却是云澈的掌心。他的亲吻狂放而暴虐,不加掩饰的报复。 凌子悦不断蹬踹着,云澈却按住了她的膝盖,陷入她的双腿间。 “下一次你再说类似的话,朕真的会做。”云澈的目光嵌入凌子悦的双眼间。 她第一次感觉到由衷的恐惧。 云澈将她拉起身来,为她整理凌乱的衣襟帽冠,他的动作轻柔与刚才的狂肆截然相反。 “回去吧,子悦。” 凌子悦呆然起身,颤着肩膀离开云顶宫。 她忽然间明白云澈是有底线的。 他的底线就是她。 如云澈所料,朝中大臣们纷纷前往承风殿拜见镇国公主,有甚于哭诉朝堂之上满是不懂政事呐喊着要文武分治内外分庭的黄口小儿。镇国公主勃然大怒,当即问责丞相容少均未对陛下进言导致朝廷混入浊流,躬亲郡王不远千里请旨严惩那些动摇国之根本的学子。 “什么文武分治内外分庭简直就是胡闹!”镇国公主郁气难消,将宁阳郡主传入宫中,“我云顶王朝自元光皇帝开始就一直以文御武治国,陛下听那群学子巧辩就要不把老祖宗放在眼里,简直是要翻天了!” “母亲息怒!”宁阳郡主行礼道,“母亲,陛下并没有贬低以文御武的意思。只是很多时候陛下也需要审时度势,而其他学说也有它的优点,陛下只是想要取长补短罢了。” “宁阳啊宁阳!本宫还指望着你多劝劝陛下,可是你呢?那些大臣们来拜见的时候,一个个都义愤填膺的成什么样子了,就你啊!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好像这都不关你什么事似得!” “大臣们都把话说完了,女儿也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了。况且陛下终究是一国之君,新登基也一直想有一番作为,这一次只是做的稍稍过了些,而大臣们的反应也过了些。过犹不及,母亲将那些只懂得动嘴皮子的赶出朝堂给陛下提个醒就算了,要是真闹大了天下人不都看笑话?那些个穷酸读书人最喜欢写文章了,要是写了什么不利于母亲名声的,可就不好了。” “本宫听出来了!宁阳你啊,是来劝和的!说你厚道,你还真是厚道!算了,公侯郡王已经上书奏请陛下将那些个惑乱朝纲的学生们都罢免了官职,再要怎么样就如同你说的,真的过了。如今啊,我就盼着陛下快点与云羽年成亲,早日开枝散叶,别再想些无用的东西。” 宁阳郡主微微一笑,自然明白镇国公主的意思。虽然她明白逼云澈娶云羽年也是为日后镇国公主的孙子现任成郡王上位,但只要云羽年能怀上云澈的皇子,她宁阳郡主就不信镇国公主会不帮她自己的外孙而要舍近求远去扶远在千里的成郡王。 而此时的云澈静坐于宣室殿内,他的案几他的身后是成山的奏疏。 殿门紧闭,云澈却未令宫人点灯。 “陛下,凌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满眼的黑暗令凌子悦感到无尽的压抑,而在黑暗的尽头是几乎被淹没的云澈。她只能隐隐看出他的身影,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满朝文武,公亲列侯的奏疏内容都是一样的。” 云澈的声音响起,平静而冷漠。 凌子悦叩首,云澈却笑了。 “你行礼,朕也看不清楚。行来做什么?” “陛下就在这里,臣怎可罔顾礼数。” “也只剩下你将朕当成一国之君。可偏偏朕最不想做的就是你的君。” 云澈的声音惆怅,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显得如此无力。整个朝堂甚至于这个国家都在与他为敌。不过投石问路而已,他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 “陛下不如离开云顶宫,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子悦陪着您。” 凌子悦知道这个年轻帝王心中的苦闷与彷徨。偌大的云顶宫并不是他坐拥天下的高台,那里有他被囚禁的梦想和疼痛的羽翼。 “朕……只想大醉一场……” “好。” 凌子悦示意几名侍卫扮成家丁及门客的模样,云澈端坐于车中,他向后仰着,闭着眼睛。他不计较去向何处,满脸的疲惫。 马车一路行驶,忽的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车窗外的树林枝头被雨水一遍一遍地压倒又立起,雨滴落在路面的石头上又再度蹦起。明明天色阴郁,可窗外的绿色偏偏那般刺眼。 他们停在了翰暄酒肆。今日由于天气不好,酒肆里没什么客人。而以往那些高谈阔论的学生们,受到此次科举的士子被罢官的影响他们如今担心的是自己的政治前途,自然也鲜少聚在一起了,以免落人口舌。 云澈与凌子悦一起入了酒肆,侍卫们本欲入内,云澈却命他们守卫在酒肆之外。寻常人只道是哪家的大人来品酒,却不知这简陋的酒肆内来的是当今圣上。 云澈一直面无表情,凌子悦低着头叹了口气,为他斟上一杯酒。 “阿璃,既然来了就尝一尝吧。此酒的韵味与宫中不同。” 云澈啜饮了一口,却尝不出味道。 “阿璃,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吧。如果有不快,就将这不快留在此处,莫要带回宫中。” “子悦,镇国公主以为她赢了。但其实没有。”云澈双手扶着案几,倾向凌子悦。 “对手越是高傲轻敌,陛下就越是离胜利不远。” “只是……她对父皇对云顶王朝到底有没有丝毫真心?”云澈仰面一笑。 他恨,恨人心,恨权欲,恨许多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们只想对得起自己。” 云澈蓦地扣住凌子悦为自己斟酒的手,“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与他们不同?” “因为陛下是凌子悦的天。” 一句陛下,不再是朋友之谊,而是君臣之义。 凌子悦的眉眼轻颤,望向云澈,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是坚定的,撑起云澈那摇摆的梦。 云澈盛满抑郁的心瞬间坚硬了起来。 “朕还没输!”云澈握紧了酒樽,指骨泛白。他颓然的目光再度硬冷起来。 “陛下当然没输。” 云澈眯起了眼睛,“朕,要忍……忍到厚积薄发,忍到有人就算想只手遮天也遮不到朕的头上,忍到满朝文武看清楚到底谁才是他们的天!” “那么陛下心中可已经有了想法?” “如今镇国公主对遵从内外分庭的士子打压的厉害,朕不可能将每个中举的士子都予以官职,朕决定重用庄浔,此人心思机敏善于言辩,他日必有大用。还有你向朕推荐的张书谋,朕该升一升他了。至于御史大夫,朕考虑任用陈卢,子悦,你觉得怎么样?” 凌子悦点了点头,“陛下将朝中各方面都考虑周全了,那么外戚呢?陛下可考虑好了?” “你是指舅舅吗?朕的打算你又不是猜不到。” 云澈下意识别过视线,凌子悦的目光却迎面而上,令他无从回避。 “凌子悦所指的并非国安侯。而是……陛下打算如何安抚宁阳郡主呢?须知道宁阳郡主一句话,就足以影响镇国公主对陛下的看法。只要宁阳郡主是支持陛下的,陛下就再无后顾之忧!” “那是朕的婚事,不是朝政!无需在此多言!”云澈重重的放下酒樽。 “陛下的婚事,就是朝政。” “凌子悦!你不要逼朕。”云澈抬起眼来瞪向凌子悦,他的声音压的极低,唇齿之间似要将对面的凌子悦碾碎。 “陛下方才还告知凌子悦说陛下要赢镇国公主。可是陛下连一个女人都忍受不了,如何成就大事!” 凌子悦的神情不为所动。 “凌子悦——”云澈的眉梢如利刃出鞘,唇齿之间隐有杀意。 “陛下……”凌子悦抿起唇,原本坚毅的双眼中莹润的液体滚落,“凌子悦就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那日母亲感慨,不知她的女儿子君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为□,为人母。子悦只能回答她说,孩儿不孝,子悦只怕这一世都无法完成她这个心愿了!因为凌子悦心中只有陛下!而陛下心中的是天下!凌子悦可以放下的,陛下为何放不下!还有云羽年,明知道陛下并不喜爱她……明知道她向往的也并非后位,但是子悦却只能卑鄙地将她推上风口浪尖,每每想到她的眼泪,子悦就觉得心如刀割!子悦做不到的,何尝不希望羽年能展翼飞翔,找到她的幸福?可这里是帝宫!无数人的心愿无数人的梦想成就陛下!子悦也好,羽年也好……都逃脱不了……” 蓦地,云澈撑起身来,嘴唇撞上凌子悦。他那般炙热地吻上她,用力地抿着她的唇,凌子悦的泪水涌入他们的唇舌之间,如此酸涩。 凌子悦的双手撑着身后,费力地承担着云澈全部的重量。 云澈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掠开她湿润的眼帘。 “你曾经令朕无比的心安,也曾令朕心痛,如今……你令朕心伤。” “陛下……” 云澈按着凌子悦的肩膀,他的双眼目光磅礴却又痛到仿佛山河崩裂。 当凌子悦肩上的重量卸去,云澈拿起酒樽,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凌子悦静坐于对面,看着云澈一杯接着一杯,直到一壶酒见了底。 “再拿酒来!”云澈高喊,凌子悦却未出言阻止。 又是两、三壶酒入腹,云澈失笑道:“为什么越是饮……反倒越是清醒?” “向来都是就不醉人,人自醉。陛下心中忧郁,自然无法入醉。” “……朕累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窗沿上的竹片被风吹的噼啪响。 “陛下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凌子悦起身,来到云澈身边。 云澈闭上眼睛,缓缓侧身倒下,枕在凌子悦身上。他睡的很沉,眉心始终不得松开。 凌子悦伸手轻轻覆上他的侧脸。 她会倾尽一切来保护他。 第二日的午后,洛照江兴冲冲来到洛太后宫中。 “姐姐!姐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什么事!看你乐成这个模样!”洛太后好笑地拍了拍案几,示意洛照江坐下。 “姐姐,陛下答应了!陛下答应了啊!” “答应什么?”洛太后柳眉轻蹙,她这个弟弟啊,怎么永远都不知分寸。 “自然是与云羽年的婚事啦!而且陛下还说越快越好啊!” “越快越好?你真没听错?”洛太后喜上眉梢,她一直拿这个儿子没辙,特别是一提起云羽年的事他必然生气。 “唉……陛下也算终于想通了。一个皇后的位置,给谁不是给?以后他若有喜爱的女子,再纳入宫中便可。” “弟弟,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宁阳郡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洛太后摇了摇头,“也罢也罢,只要她能为陛下开枝散叶延绵皇室血脉便可。只是……陛下怎么突然想通了?” “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么多士子被罢官,陛下还能感觉不到镇国公主的压力?现在啊就是把云羽年娶进来讨镇国公主的欢心要紧啊!” “那是,那是!我得赶紧去与宁阳郡主商量商量,这婚礼定在什么时候最好。” “是啊,姐姐得尽快,可别等得陛下又转了心思。” “姐姐知道。不过本宫看容少均这个丞相之位怕是坐不稳了,姐姐倒觉得你挺合适的,要不姐姐去和镇国公主说说?” 洛照江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嗓音道:“曾经弟弟觉得这丞相之位非我洛照江莫属。但我府中的门客对我说了些话,我觉得有理。容少均资历比我久,在朝中声望也比我高,若是我踩在他的头上做了丞相,只怕不服的人不会少。弟弟这丞相之位只怕坐不舒服啊!而且陛下若再有什么举措不合镇国公主的心意,首先拿来开刀的就是丞相!” “所以呢?你就白白将这丞相之位拱手相让?” “当然不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弟弟思来想去,这丞相之位还是容少均继续坐着好了,也算为陛下做个人情!弟弟倒是觉得太尉这个位置挺合适的!” “你想的也确实周到” 58、未尽之梦 当天,宁阳郡主得知云澈答应了婚事惊喜得一整晚睡不着觉,当夜就与洛太后商议好了大婚的日子,定在两个月之后的黄道吉日。 而云澈也在第二天向镇国公主请安的时候,亲自禀报了此事。原本还对云澈不冷不热的镇国公主忽然就热络了起来。 “好啊,好啊,这皇上对我这个镇国公主还是放在心里的!只是若没再提拔那些士子就更好了!” “唉,母亲。您都罢免那么多士子已经很不给陛下面子了。朝廷办了科举,这些中了举的陛下总得给他们官职,不然天下人该怎么说陛下啊?而且也不是什么九卿的职位,就别与陛下计较了。”宁阳郡主不断为云澈说着好话,哄镇国公主开心。 “那倒也是。算了,其他的就随陛下去吧。” 数日之后,云澈诏令天下,洛照江为太尉,陈卢为御史大夫,王人杰为郎中令。陈卢与王人杰都是朝中老人了,而群臣上书罢免士子的时候,陈卢并未呈奏疏而王任杰奏疏中所言却是劝慰云澈曰时机不对,并未与其他朝臣连成一气。 当日,云澈在宣室殿面见容少均,左右屏退,只于君臣二人,云澈位于上座,容少均在下。 “丞相可是到朕为何召见你。” “臣知道。”容少均语调平缓厚重,礼数之中更多的是淡定。 “哦,丞相知道什么?” “陛下的心还没有死。” 一时之间,宣室殿中寂静得令人害怕。 云澈紧绷的唇角缓缓掠起一抹笑来。 “若是朕的心没有死,丞相作何打算?” “君命重于泰山。” 精简到沉重,其中有太多的意味,但容少均的立场云澈已经甚为明了,他并没有被镇国公主的气势所震慑,而云澈原本沉重的心在此刻轻松了起来。 容少均离去之后,卢顺入内道:“陛下,谏议大夫凌子悦在外等候多时了。” “凌子悦?让她进来。” 凌子悦入内,卢顺退出殿外。 “子悦,你来了。” “陛下……”凌子悦叩首,“微臣此来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应允。” 云澈不着痕迹握紧了拳头,“若是你请奏离开帝都,朕是不可能应允的。” 凌子悦微微一顿,“微臣并非要向陛下请辞。” “哦?除此之外,朕的中大夫还有何事求朕?” “微臣想向陛下讨三百禁军。” “只是三百禁军?”云澈扬高嗓音问道。 “正是。” “好,朕就允你三百禁军。” “陛下不问微臣要这三百禁军做什么?也不问微臣何时归还吗?” “朕能给你的,都会给你,给你的不会问你要回来,也不会问你原由。” “微臣谢陛下信任。” “子悦……不要离朕那么远。”云澈一步一步走下来,坐在台阶上。 凌子悦向前走了两步,云澈却道:“再近一些。” 凌子悦便再上前挪动两步,直到云澈面前忽然被他一把拽了过去。凌子悦差点落入云澈怀中,云澈却撑住她的肩膀扶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再有两个月,朕就要与云羽年大婚了。” 凌子悦沉默。 云澈却轻笑了笑,“朕还以为,你会说恭喜朕呢。” “凌子悦即知陛下心中并不欢喜,又怎会违心地恭喜陛下呢。” “……今晚就留下来陪着朕吧……” “微臣府中尚有公务处理,望陛下……” “那就多坐一会儿。”云澈没有强迫她留下,只是出神地望向殿门之外。 他曾经做过无数宏伟壮丽的梦,而最美的莫过于牵着身旁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向这宫廷的至高之处。 离去时,凌子悦向云澈告假,“微臣之后的几日有私事要处理,恐怕不能常来拜见陛下了。” “真难得,你也会有私事……”云澈心想也许是凌子悦不愿意看见宫中筹备自己与云羽年的婚事于是想要避开,“你去吧……别……离开帝都。” 云澈的声调极为惆怅。 “臣遵旨。” 回头时,凌子悦只觉得云澈的身影比以往更加修长,像是在时光的缝隙中被拉扯的几欲碎裂……而她却无能为力。 凌子悦回到府中,没有什么胃口。她独自立于庭院之中,仰头望向那绝世孤傲的一轮冷月。若是年少的自己,她会劝云澈,不要拿他人的幸福来做自己的筹码,不要做眼中只有权术的君王……但如今看来,这样的想法如此天真。 而今的云澈……最要不得的就是天真,那会令他万劫不复。 权力的刀刃改变他们,消磨他们,让他们不得不弯下腰来,哪怕哭天抢地,也做不了原本的自己。 “大人,有贵客到访。”如意来到凌子悦的身后,禀道。 “贵客?”凌子悦狐疑,这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有什么贵客会来拜访他? 来到前厅,看见一位锦衣公子坐于案边,垂眉颔首抿着茶水。 凌子悦的脚步却顿住了。 “羽年翁主……” 云羽年束起发来,一身素色长衫,简约中不失优雅,就似十几岁的俊俏公子,只是眉宇之间萦绕着难以纾解的愁绪。 “你寻常都唤我羽年,今日怎地也翁主翁主地换起来了?”云羽年唇上划开苦涩的笑意,“因为宫里传言说陛下就要迎娶我入宫为后吗?” 凌子悦暗自叹了口气,缓步来到云羽年面前跪坐下来,沉默着不再言语。 云羽年望着对方低垂的额际笑出声来。 “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每每遇到不该说还有不知如何说的时候,就低着头。” “……在下就是这样懦弱的人。”凌子悦的喉头发酸。 “你不是懦弱,你是看的太清楚。我云羽年是一只被关在笼中娇生惯养的金丝雀,总是向往笼外的天空与清风,但其实离开了那只笼子,我根本经受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云羽年仰起头来,也许是为了不让眼泪落下,“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希望我与陛下能青梅竹马情谊深长,但往往陛下总是将我独自一人弃于御花园中,我蹲坐在地上,心中明明寂寞却没有丝毫想要流泪,因为我对陛下……从未有过期待。不知何时,你来到了我的身边,背着我走在御花园中,你以为我哭了,不断地安慰我,我趴在你的背上,听着你的心跳,我第一次幻想如果自己不是宁阳郡主的女儿……只是普通公侯家的小姐该有多好?” 凌子悦愣在那里,她做梦都未曾想过云羽年对她竟然是这样的心情。 “我无数次地想象……如果我们能离开帝都,能过上怎样的生活?” 凌子悦的泪水就快承受不住。她欺骗了她,正是因为无心之失,这种欺骗才太过沉重。 “告诉我,子悦。我们能过上怎样的生活?给我一个梦吧……我宁愿永远在帝宫中做梦也不愿做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你明白的,你明白的对不对?”云羽年的表情始终坚强。 她们都是女人。 一个为了云澈的帝位将付出自己的一生。 另一个为了他,将放弃自己的原则。 “我想过的生活……策马飞奔在无尽原野之上,心无负担,思即腾飞,落霞淹没绿野时,我便坐于高处,垂望山川秀河……惬然写意……” 云羽年闭着眼睛,眉心舒展,仿佛她看见了凌子悦眼中的一切。 “羽年……” 如果可以,凌子悦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她的自由。但是自由对于他们而言,却脆弱的一触即碎。 “嗯?”云羽年睁开眼来。 “对不起……”凌子悦的手指扣住案几的边缘,肩膀轻颤了起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云羽年浅笑着起身,“我享受了常人没有的荣华富贵,自然也要付出常人不用付出的东西。陛下对我如何从来都不重要,从此以后我会百般呵护我自己。” “羽年……” 云羽年转过身,潇洒地离去。 “心如果是自由的,身在哪里又有何妨?” 凌子悦此时才明白过来,他们三人之中,最为豁达的从来都是云羽年。 之后的数日,凌子悦再未入过云顶宫,就连云澈派人去传召他,也是回禀凌子悦并不在府中,且不知所踪。云澈每每听到这样的回报,心中气愤却又无法发泄。 “朕派去跟着凌子悦的人呢?” “她是不是打算离开帝都?她是不是连她的云恒候府还有母亲弟弟都不管了!” “叫她马上给朕回来!” 云澈忍不住掀翻桌上所有的东西。 一旁的卢顺见了心中胆颤,陛下从未如此失控过,赶紧差了人再去,“你们到处去找,就算蹲在凌府还有云恒候府不吃不喝也要把凌大人给等回来!见着了他就说无论多晚也得入宫面见陛下,告诉他陛下真的怒了!” “卢顺!”云澈猛地又发话了。 “陛下!” “沈氏与凌子清呢?” “还在凌大人的府上,今早凌子清还去了学舍呢!” “那云恒候凌楚钰呢!” “凌楚钰大人最近也在府中静读啊。” “他们都没有离开帝都城吗?” “回陛下,他们确实都在帝都城内。” 听得卢顺这么说,云澈心中安稳了许多,只是沉下声道:“她去哪儿了……” 59、大婚 云澈大婚在即,整个帝都城都陷入一片喜庆之中。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在谈论着云羽年便是那只要将河中琉璃送入空中化作太阳的传言。 凌子悦坐着马车行过帝都的闹市,她听着百姓们的议论,知道这都是宁阳郡主派人传出去的,目的是为了让女儿开心,更是要让天下百姓知道如果云澈对云羽年不好就是有违天意甚至于国运不昌。 她的车刚来到凌府,便看见两名宫人守在她的门口,见得她的马车遥遥驶来便迫不及待地涌上前去。 “凌大夫!您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您到哪里去了!” 凌子悦叹了一口气,“是不是陛下召见?” “陛下召了您多少次了,您都不在府中。就连您兄长云恒候凌楚钰哪儿都不知道您去哪儿了。” “可是凌子悦已经禀报过陛下这几日有私事处理无法奉诏,陛下也应允了啊。” “唉……凌大人不说这许多了,您就快些跟我们去云顶宫见陛下吧!” 凌子悦只得调转车头,往帝宫的方向而去。 此时,宫中典仪已经着手为云澈量制礼服,镇国公主将着一切都看的无比重要,一针一线精致无比。云澈对这一切却极为漠然,他手中拿着书简,一边翻阅一边沉思走动。为其量身的典仪不敢出声,只得随着云澈的脚步来来去去,十分为难。 洛太后特地派了锦娘在一旁看着,她心知肚明陛下对此极为不悦,若是劝他,他只会更恼怒。 忽然,云澈的身影顿住了,典仪呼出一口气来,赶紧量下了云澈的肩宽。直到殿门外的脚步声近到连典仪都听见了,云澈这才又开始缓缓踱步。 “臣凌子悦拜见陛下。” “子悦啊,坐吧。”云澈随意道。 凌子悦自然感觉到这殿内沉重的气氛,心想云澈大概正在为多日找不见自己而生气呢。 “你去哪儿了?”简单的问话,却有灼灼的力度, “微臣去为陛下准备大婚的贺礼了。”凌子悦来到典仪的身旁,她知道云澈其实是在故意为难他,于是接过典仪手中的软绳,“微臣来为陛下量身吧。” 云澈吸了一口气,放下书简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典仪忽见他如此配合,心中大喜。 凌子悦一手按在云澈肩头,另一手伸向他的手腕处,两人的身姿如同舞蹈一般。凌子悦将手绕过云澈的前襟置于身后,云澈缓缓放下双臂,轻轻搭在凌子悦的肩上。 “陛下……量好了。”凌子悦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云澈的范围。 典仪吸了一口气,对凌子悦抱以极为感激的目光。 “朕不需要什么贺礼。”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自然看不上微臣的贺礼。” “朕没说看不上,只是说朕需要的不是你的贺礼,而是……” 周围卢顺还有典仪都在,云澈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入喉中。 凌子悦了然一笑,“微臣的贺礼对陛下来说也许并不重要,但是对微臣却很重要。” “罢了,罢了……你回来便好。” 宫中气氛缓和下来,典仪此时才懦懦开口道:“陛下,太后娘娘说陛下大婚在即,需在这宫中将所有礼仪都练习一遍……” “什么——” “陛下,大婚的礼仪本就繁冗,陛下若是一个不注意,只怕会被云羽年翁主笑话。”凌子悦轻声道。 云澈看了凌子悦一眼,别过头去,怒意被无奈取代。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凌子悦看向典仪,典仪这才道:“请陛下行至前殿,您将在前殿的高台之上等候皇后到来,再执其手行入殿内。” 云澈缓步来到云顶宫的前殿,他的步伐他的表情都脱离了年少的稚嫩,脸部的轮廓愈发的深刻。 今日风和日丽,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雨绵绵。 “凌子悦,你就去那里代替皇后走过来吧。” “陛下?”凌子悦愣住了。 “不然叫朕执谁的手走进去?”云澈的神色沉敛看不出丝毫端倪。 立于云澈身后的典仪早就被他阴晴不定的心情折腾的冷汗直流,如今只想什么都顺着云澈的意思快快结束了便好。 “凌大人,您就走过来吧,没什么要紧的,就让陛下看看届时牵着皇后的手该如何转身,如何行礼罢了。” 云澈目光深如云顶宫的寂夜,凌子悦低下头来,缓步而下,来到前殿的台阶之下。 她仰起头来,这才发觉云澈站在那高处,目光悠远,可印入他眼中的只有她。 “上来吧,凌大人!”典仪高喊道。 凌子悦一步一步迎着云澈的目光而上,她的身后是被拖拽到纤细的影子。 她离得云澈越是接近,就越能感觉到他视线的灼热,像是要将她的呼吸掠夺她的血液蒸干。 当她来到云澈的面前,典仪还未开口说话,云澈便伸手扣住了凌子悦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身侧。 一个转身,凌子悦看见的便是未央前殿中群臣朝拜之所,如此深远如此辽阔,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一般。 “下一步呢?” 凌子悦想要将自己的手指抽回,云澈却用力到几乎要将她的手指折断。 “请陛下前往殿内。” 凌子悦就似被云澈拴住了手脚,只能随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 从小到大,云澈就喜欢拽着她。他的手指总是用力到让她疼痛,而他的掌心却又温热无比。凌子悦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她会陪着云澈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以为自己会像个普通女子一般,嫁入某个公侯世家,一生倚坐于窗前,也许会欣赏那一轮明月垂空又或是叶落纷纷,而云澈却给了她不一样的眼界。 他们一步一步,云澈目不斜视,如此坚定。似乎他这一生注定就会这样牵着她的手。 凌子悦扬起一抹笑,想起自己最后一次打算离开帝都城时,云澈派人送给她的书简。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 “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云澈终于侧过脸来,轻唤出她的名字,“子悦……” 他们止住了脚步,无论云澈握的有多么用力,凌子悦还是挣脱了他的手。 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尽头,再向前,便是皇座。 “陛下,臣只能至此了。再向前,便是大忌。” 云澈颤着肩膀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 你我之间,竟是大忌啊…… “你不是说有贺礼要送给朕吗?朕现在就想看。” “那就要请陛下前往上林苑了。” “哦?有什么贺礼是要到上林苑才能看见的?” “陛下看了便知。” “好!朕许久未曾同你去过上林苑了,走!” 原本阴晴不定的天子忽然之间振奋起来。 卢顺看着典仪那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叹了口气道:“陛下的脾气啊,没有人能摸得清楚!” 云澈与凌子悦策马来到上林苑,行入校场之中,映入云澈眼中的便是以三百人为编的骑兵,他们的装配与一般骑兵不同,极为轻便,各个神态坚毅,目光决绝。 凌子悦带着云澈来到高处,吹了一声口哨,那三百人便开始临场操练。他们反应极为迅速,虽然没有传统的阵形,却极为灵活,驰骋于上林苑间。 他们的骑射能力很明显较一般军队更加精准,马背上的剑术十分轻快,与戎狄人相当。 云澈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简直可以想象到若这是一只上千人的骑兵队,就能像离弦的箭一般刺入九重山,叫那些戎狄人闻风丧胆。 “陛下,这是微臣送给陛下的贺礼。”凌子悦低头行礼。 “这是朕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云澈抬起她的胳膊,望入她的眼中。 这一年,宁阳郡主的心愿得成。迎亲的队伍庞大,云羽年的嫁衣也果真采集千万只鸟儿羽毛中最为柔美的部分点缀而成。 云澈冷笑一声对一旁的卢顺道:“云羽年可千万别再嫁一次,否则只怕我云顶王朝国境之内再看不见鸟儿了!” “陛下!”卢顺诚惶诚恐,云羽年是云澈的皇后,怎么可能再嫁? 整个婚礼奢华至极,群臣朝贺。云羽年成为了云澈的第一个皇后。整个大婚,她的表情端庄大方,唇上却始终没有丝毫的笑意。但没有人在意,她笑或者不笑。 承风殿中的镇国公主与宁阳郡主听着礼乐声笑容满面。 宁阳郡主此时可谓荣极。帝都城内彻夜欢庆,丝竹不绝于耳。 大婚当晚,云羽年安静地坐于榻上,一旁服侍的宫人见陛下许久未来也是心中忐忑。 “皇后娘娘,不如奴婢去问问卢公公吧,许是陛下喝多了……”宫婢极为小心自己的言辞,生怕大婚期间令云羽年不悦。 “无妨。陛下也许有政务处理,不如本宫先行歇息吧。” “娘娘这怎么行啊!这大婚也是有大婚的规矩……奴婢还是去卢公公那里看一看吧!” 那宫婢刚行至殿门前,门便被打开,云澈被内侍扶了进来。 酒气弥漫,云澈早就醉的不省人事了。 “娘娘……今日陛下大婚,群臣敬贺……不免多饮,还望娘娘……”卢顺心想若是被宁阳郡主知道陛下大婚之夜醉的不省人事只怕又要惹出事端来啊。 60、成全 “无妨,你等下去吧。本宫自会照顾好陛下。”云羽年的脸上看不出喜乐,她轻轻挥了挥衣袖,卢顺顿了顿,施了个眼色,宫人们便上前为云澈宽衣,将他扶到云羽年身旁躺下。 众人散去,寝殿内一片安静。 云羽年也躺了下来,她与云澈肩并着肩。云澈的呼吸绵长而平稳,云羽年侧过身来看着他,随即笑道:“何必饮那么多酒呢?心中不快,饮的再多也醉不了。你这样……他也是这样……” 云澈的眉心微微一颤,他当然知道云羽年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今日大婚,宫中朝臣们觥筹交错,而云澈却一直追寻着凌子悦的身影。她只是谏议大夫,哪怕是天子近臣,她的坐席也不可能离自己接近。云澈只想好好看着她,在这场闹剧一般的婚典中,凌子悦是唯一令他感到些许真实的人。 “虽然有不少大臣们与凌大人敬酒,不过凌大人饮的并不多。” “不多就好。饮多了,头就该疼了。”云澈的唇线弯起浅浅的弧度,“卢顺,也许朕该封她云光大夫了,你说是不是?“ 卢顺笑了笑,“陛下,这朝堂上的事情,卢顺哪里懂啊……不过这云光大夫位列九卿之下,凌大人年少有为却极为低调,这么一下子封他云光大夫,他怕是会受宠若惊吧……” 云澈笑了笑,没有说话。卢顺却知道云澈并非说一说而已。他能深得云澈信任被留在身边,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口风够紧,就算他清楚云澈的心思,也不会说出去让第二个人知道。 只是凌子悦饮下不过六七杯酒,他云澈却足足饮下了十几杯。正如云羽年所言,心中不快,如何得以醉世? 翌日早朝,云澈提及黄河水患江北十二县灾情时,群臣也只是上奏应对水患加以疏导并及时从国库中调拨银两赈灾。 洛照江抬眼看了看云澈,只见他唇缝抿紧,显然对朝臣们的建议不甚满意。 此时,容少均出列,“禀皇上,臣以为即便陛下下旨赈灾,只怕底下的官员阳奉阴违还借着国库赈灾的机会大肆贪污,这国库中的银两是花出去了,却没有用之于民啊!” 云澈的肩膀略微放松,“不知丞相有何建议?” “臣认为,朝廷必须派官员前往十二县,若有官员对陛下的御灾之策不予以执行又或者贪赃枉法者,一律问斩。” “言之有理,不知丞相认为派谁去最为合适呢?” 洛照江心中一转,这可是个好差事啊,去一趟必然盆满钵满,只可惜自己已贵为太尉了,是不可能去了,只好盘算一下自己人中有谁合适回来之后懂来孝敬自己的。 “臣认为,谏仪大夫凌子悦乃合适人选。” 容少均此话一出,云澈指尖一颤,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哦,这朝中文武大臣众多,为何丞相偏偏属意凌子悦?” “凌大人年少有为,为人正直,见到贪赃枉法各地官员行贿必能做到不为所动。且凌大人有爱民之心,臣曾经听闻凌大夫将陛下赐予的金银赠与贫穷百姓,若是由他前往十二县,定不负陛下所托。” 云澈点了点头,“除了凌子悦,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人选?” 洛照江赶紧上前,“臣认为紫金大夫柳汝城亦可担此重任。柳汝城的家乡就在江北,他得知自己的家乡遭遇水患,已是心急如焚。如今江北水患,那里必然十分艰苦,而柳汝城生长在寻常百姓家,对这样的环境是十分适应的。” 洛照江的意思十分明了,凌子悦生在公侯之家,从小寄养宫中,是没吃过什么苦的。把他派到江北,只怕过不了几天就受不住草草回来帝都了。 云澈蹙眉,洛照江所言点中了他的心思。云澈自然知道凌子悦是女子,且不说要吃苦,那里是在闹水患,万一一个不慎她出了什么事,云澈是鞭长莫及,他如何舍得。 但洛照江所推荐的是他自己的党羽,云澈是十分了解自己的舅舅的。他对百姓疾苦可不感兴趣,他在意的只有金银钱财。他推荐的人只怕不是什么善类。 “嗯,丞相推荐的人选确实不错而太尉所言也不无道理,但此事关乎国计民生,朕要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退朝之后,卢顺便紧跟在云澈身后。 云澈望向高墙之外的流云,低声道:“卢顺,传凌子悦来宣室殿吧。” “是。”卢顺无奈地后退离开。 凌子悦来到宣室殿时,云澈正坐在案前愁眉不展,案上摆着的正是奏明江北水患的奏疏。 “微臣拜见陛下……” 凌子悦正欲跪下,云澈却招手令她上前。 凌子悦向前几步,云澈看着她低垂的额头眉头皱的更紧了,“朕要你坐到朕的身边来!” 凌子悦只得从命。 “你可知道,今日丞相奏请派你前往江北督促当地官员治理水患?” “臣听说了,臣也正有此意,就算丞相未向陛下提及此事,臣也正有向陛下请去江北之意。” “子悦!你在胡说些什么!谁都可以去江北,唯独你不可以!”云澈的语调高扬,猛地将奏疏砸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令人心惊胆战。 卢顺与一众宫人们正欲进来,云澈便高喊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宫人们纷纷退出。 “陛下,江北水患,陛下本就该派出自己信任的臣子前往督促治理水患。凌子悦虽出身公侯世家,但陛下心怀天下,作为陛下的臣子,凌子悦又岂有退缩之理?凌子悦就算去了江北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但这也比不上那里的百姓困苦。陛下,只有用微臣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陛下才能真正了解那里的情况。” 凌子悦说完,离开了云澈身边,来到案前跪下,重重地叩首。 “陛下!臣请前往江北十二县!请陛下成全!” “是成全你去看看帝都城外……还是成全你离开朕的身边?”云澈死死盯着凌子悦匍匐的身影。 “陛下昨日大婚,微臣却听闻陛下慢待皇后引得宁阳郡主不悦。” “所以呢?这与你何干!” “太后召见微臣,询问微臣陛下为何对皇后娘娘如此冷淡,臣无言以对。” “所以呢?大不了朕下旨日后太后召你,你不必前去!” “太后召见,臣如何不去?”凌子悦抬起头来,“况且,臣并不觉得太尉推荐的柳汝城是合适人选。此人在帝都城内的别邸就有两处,且规格均不在微臣之下。就算他每年领取双倍俸禄也达不到这样的财力。陛下觉得派他去可靠吗?万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凌子悦!你不要逼朕!” “陛下是天,凌子悦微小如何能逼迫陛下呢?若是能,凌子悦心中欢喜,因为陛下看重凌子悦。既然看重,恳请陛下遂了凌子悦的心愿。凌子悦乃我云顶王朝的谏议大夫,终日在这温香暖语的帝都城内,不识民间疾苦。凌子悦是陛下的眼睛,凌子悦看不见的,陛下如何看见?于公于私,凌子悦恳请陛下成全!” 云澈走下来,一把将凌子悦拉起,用力地摁在自己怀中,“你要去……好!朕成全你!但朕要你记住,若是你不再回来帝都,莫要怪朕对你的母亲、兄弟还有你的叔伯不留情面!” “陛下多虑了……” 云澈的力气极大,凌子悦被他勒的就快喘不过气来。 看见她如此难受的神情,云澈这才松开手,凌子悦踉跄着向后两步,云澈以为她要跌倒正欲伸手扶住她,没想到她却自己站稳了,只得凉凉地收回手来。 “陛下,太后娘娘差人来请陛下了。太后娘娘说,陛下若不去,她这个……这个……”卢顺站在殿外,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这个什么?”云澈不耐烦地问。 “太后娘娘说她这个做母亲的就亲自来拜见儿子。” 云澈发出一声冷笑,“去告诉太后,她还是在寝宫里安稳待着,江北几万黎民百姓还抵不过她十万火急吗!” 卢顺只得面色难看地退下。 “等等,卢公公!请你去回禀太后娘娘,就说陛下一会儿就会过去向太后娘娘请安!” “这……”卢顺看向云澈,他的脸色果然变了。 “你知不知道她叫朕去是要说些什么?” “凌子悦当然知道。可陛下可曾为太后想过,太后为陛下周旋于镇国公主与宁阳郡主之间,可谓用心良苦。陛下怎能因为与皇后之间的稍许不和而对太后不敬呢?” 若是其他朝臣对云澈这般说,只怕他已经勃然大怒。可是凌子悦不一样,她的语气里满是担心,令云澈就算气也只能憋在心中。 “只有陛下忍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就大业。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妻子,陛下如何不能宽容相待呢?” 云澈的神色沉了下来。 “她是云顶王朝的皇后,但她并不是朕的妻子。” 凌子悦无奈地一笑,云澈对此极为执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娶了云羽年。 “陛下……既然陛下成全微臣,微臣便回去府中准备细软,不日前往江北。臣请告退。” 云澈并未应允,而凌子悦却一步一步后退,直到殿门前。 61、拔擢 凌子悦低着头,她知道如果自己劝云澈对云羽年百般呵护是多么虚伪。与其这样,不如不说。而云羽年此时此刻,最为想要的也不是云澈的眷顾,而是属于她自己的平静。 她一步一步。退出云澈的视线。 “陛下?”卢顺见凌子悦已经走远了,云澈却仍旧望着那个方向不由得出声提醒。 “摆驾……太后寝宫吧……” “是。” 离开云顶宫,凌子悦的马车行驶在帝都闹市之中,帝都城还沉浸在皇帝大婚的喜悦之中,掀开车帘,看着那些来往叫卖的小摊小贩,各大酒楼妓馆比前些时日更加热闹。 马车路过翰瑄酒肆,酒香远远飘来,令凌子悦心脾沁然。 停了马车,凌子悦走入翰瑄酒肆,酒肆的老板早就知晓凌子悦的身份,亲自迎接。 “凌大人,今日是一个人来饮酒的吗?” “正……”凌子悦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角落里一男子正向自己招手。 “凌大人!不如与欧阳琉舒同案而饮啊!” 凌子悦低笑出声,“欧阳先生,此时您不是应该在翰林院都府公务吗?” 欧阳琉舒不屑地挥了挥衣袖,“杀鸡焉用牛刀?” 凌子悦笑意更深了,大喇喇来到欧阳琉舒面前坐下,而那欧阳琉舒竟然将酒樽推到凌子悦面前示意她为自己斟酒。凌子悦倒也不怒,将酒舀入樽中。 “先生好惬意啊。”凌子悦的低眉一笑。 欧阳琉舒却眯起眼睛,手指点了点凌子悦,“大人若是女子,颔首垂眉那一刻的风情无人能及,只怕陛下魂牵梦绕难以自拔啊……” 凌子悦心中一晃,自己在云澈身边多年,至今还未有人怀疑她是女子。 “看来先生饮了不少。看先生这模样,是觉着都府屈才了啊!凌子悦一直认为欧阳琉舒生智慧非凡,不如想一想有什么方法能使陛下注意,脱离这都府呢?” 云澈现在正是积聚实力的时候,像是欧阳琉舒这样大智若愚之人,若能在云澈身边自然能为他将情势看个透彻。 “这都府的俸禄着实太少,确实该想想法子了。不过大人呢?大人可曾想到法子了?”欧阳琉舒饶有意味地问。 “我……需要想什么法子?”凌子悦撑着脑袋倒是期待欧阳琉舒会说些什么。 “放眼整个朝堂,陛下臣子当中没有几个是全然真心向着陛下或者值得陛下完全信任的。就拿这三公来说吧,丞相乃陛下的太傅虽然得到先帝赏识身后却无足够的势力,无论他有多支持陛下的新政,他面对始终是权势滔天镇国公主。太尉虽是陛下的亲舅舅,他想要从陛下这里得到的多过他能为陛下效忠的,陛下又岂会不知?而御史大夫更是陛下无人可用情况下的权宜之计罢了。三公都不可尽信,陛下最信任的只有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也是他最为了解的凌大人你了。” “陛下信任凌子悦,凌子悦还需要想什么法子吗?” “陛下要重用凌大人,就必须要令大人尽早进入朝政的核心。欧阳琉舒若是没估计错的话,只怕不久陛下就要拔擢凌大人了。”欧阳琉舒与凌子悦碰杯。 “既然在下是要高升了,是喜事。凌子悦有何事需要烦恼?” “凌大人的聪慧欧阳琉舒可是看得出来的。陛下只看见远方,看不到身边的危机。凌大人离陛下越接近,就会成为陛下的盾牌,所有针对陛下的敌意都会转移到凌大人的身上,迟早有一日,大人会从高处跌落,甚至于粉身碎骨。” 凌子悦低下头来沉默不语,欧阳琉舒笑意不减独自啜饮。 “果然……应该让你去到陛下的身边。”凌子悦抬起头来,眼中的了然与淡泊令欧阳琉舒的笑意停顿。 “凌子悦若真的有一日会从高处跌落,只要跌落的不是陛下,凌子悦无悔。” 凌子悦整理衣襟正欲起身,欧阳琉舒却再度开口。 “在下很好奇,陛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令凌大人放下一切去追随?” 凌子悦笑而不语,起身离去 欧阳琉舒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待到凌子悦的马车完全没入帝都人流之中,他才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 良久,一个修长儒雅的男子来到欧阳琉舒跟前坐下,“欧阳先生,您从不与人同饮,不过看起来与凌大人倒是挺投缘啊!” “非也……我欧阳琉舒是从不与男人同饮……但是对那些才情兼备的女子向来倾慕有加……”说完,欧阳琉舒便眼神迷离地哈哈笑了起来,“倒是兄台你,好不容易得了洒脱,却又放不下过去了。” “真正的洒脱,不过大醉一场。”男子唇上一抹无奈的笑意。 “我可以帮你劝她的,已经都劝了。她能否放下,可就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了。”欧阳琉舒执起酒杯道,“来来来,你我痛饮三百杯!” 如同欧阳琉舒所料,第二天云澈便下旨将凌子悦升至紫金大夫,前往江北督促十二县治理水患。这令朝臣惊讶又在情理之中。他们惊讶凌子悦的年少得志,如此年轻就已官至紫金夫。情理之中却是因为凌子悦出身云恒候又是天子侍读,云澈的舅舅都当上了太尉,而自小与他长大的凌子悦被封为紫金大夫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日,凌府忙里忙外为凌子悦准备行李,而凌子悦却显得淡然许多。 “母亲,准备这么多行李,我如何带去江北啊,还是轻车简行吧。” “那怎么成!你知不知道那些个地方什么都没有!而且还那么危险!万一要是哪里又决堤了将你冲走了可怎么办!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你……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恳求陛下换其他人去呢!” “凌子悦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为陛下排忧解难。安抚灾民确保赈灾款项如数下拨乃是大事,凌子悦此去江北,正是陛下对凌子悦的信任啊。” 沈氏忧心匆匆,但她太了解女儿的性格了,只能竭尽所能为凌子悦准备周全。 长兄凌楚钰也亲自过府探望。他正在与凌子悦商量要不要从云恒候府的家奴中选一些可信之人与凌子悦同往,而卢顺却奉旨带来了十二名军士,凌子悦认得他们乃是云澈的云顶宫禁军,云澈命这十二人保护凌子悦前往江北,若凌子悦有任何闪失,此十二人必然人头落地。 “凌大人放心,此十二人是陛下亲自挑选的精锐之士,无论去哪里,只要他们在,凌大人必然安全。就算他们一个不剩,凌大人也必须安然返回帝都。”卢顺之言,任谁都听出来云澈对凌子悦的重视。 “臣谢主隆恩!”凌子悦叩首,凌氏满门皆跪拜行礼。 “凌大人,您看这临行前,您是不是入宫向陛下告别?” “还是不必了,灾情紧急不容拖沓。出入云顶宫须得时间,凌子悦还是将这时间花在路途上吧。但愿能早日完成陛下所托,令江北灾情得以控制。” “这……”卢顺见凌子悦表情没有丝毫犹豫,只得叹一口气道,“大人此去可要经常差人报信,好让陛下知道大人平安。” “谢陛下挂怀!” 待到卢顺走后,凌楚钰仍旧放心不下,“这江北,还是为兄同你一起去吧!” “不可!大哥乃是我凌氏的嫡长子,子悦离开帝都之后,还仰赖兄长替我照顾好母亲与幼弟。大哥且放心,十二名云顶宫禁军保护我前往江北,若仍不能护凌子悦的周全,大哥去了又有何用?” 凌楚钰叹了口气,随即笑道,“如今你已是紫金大夫了,为兄应当恭贺你才是。沾了你的光,云恒候府如今也是门庭若市,大哥我应接不暇。” “应接不暇就不要接了。大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切记闭门谢客,莫要……” 凌子悦的话还没有说完,凌楚钰便止住了她,“放心吧,为兄明白。” 凌楚钰的笑容了然,他虽然鲜少参与朝中大事也不论当朝是非,因为他早就将这个朝堂看透了。 卢顺回了宫,见着云澈,便知他心情不佳。 “去了凌大人那儿了,凌府应该已经在准备她前去江北的行李了吧。” “回陛下,卢顺离开时,凌大人的行李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她说什么了没?”云澈的眼睛看着案上的书简,卢顺却知道他心不在此。 “回陛下,凌大人的意思是灾情紧急,准备妥当了他就上路,不来向陛下辞别了……” 空荡荡的宣室殿内传来云澈的笑声,低沉地,带着自嘲的意味。 “不是灾情紧急,而是他不想见朕。”云澈将奏疏扔在一边,轻笑一声。 “陛下,凌大人答应经常会差人回来向陛下保平安,还望陛下宽心。” “宽心,朕如何宽心?就连宁阳郡主都能骑到朕的头上,指责朕未有善待她的女儿。怎样才叫善待?她云羽年吃穿用度就连皇太后都比不上!” 卢顺低下头来,他也听说宁阳郡主得大婚至今云澈都未曾宠幸云羽年之后十分恼怒,直入洛太后寝宫问责。 “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经娶了羽年却对她如此冷待!让我的羽年独守空房是什么意思?” 宁阳郡主先声夺人,千错万错都是云澈的错。 洛太后这么一听,心中的不悦油然而生。从前她地位不如程贵妃需要仰仗宁阳郡主,事事忍受她的蛮横霸道,如今自己的儿子已经贵为天子,她怎的还不懂得多几分尊重? 但洛太后在后宫这么多年,她是很懂得忍耐的,笑容真诚道:“姐姐也别急着生气,这几日江北十二县水患泛滥,陛下心系百姓,这才怠慢了羽年,姐姐莫要心急,等这段时间过去了,陛下心宽了,自然会同羽年如胶似漆,到时候姐姐你想要分开他们也都分不开他们!” 洛太后的语气缓和,但细细一想其实是在指责宁阳郡主不识大体。 “就算政务要紧,陛下也不能这样啊!”宁阳郡主的语气缓和了不少,她是清楚自己女儿脾性的,要她主动到云澈面前嘘寒问暖是决计不肯能的。 “唉……陛下最近心思真的都放在江北了……”洛太后低头不再言语。 宁阳郡主心想自己要继续闹下去就难看了,云澈虽然没有宠幸云羽年,但后宫之中也没有其他女人,若是逼得急了,只怕他对羽年更加嫌恶,感情的事情还是急不得啊。 “那就只能盼着江北水患快快过去,陛下能抽出心思多陪陪羽年,开枝散叶也是大事。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回府吧。” 洛太后拍了拍宁阳郡主的手背,“锦娘啊,你替本宫送送宁阳郡主吧。” “是。” 行出洛太后的寝宫,宁阳郡主便按耐不住了。 “洛太后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想管我的云羽年了吗?” 锦娘微微一笑,“郡主啊,您多虑了啊。如今您的女儿也已经贵为皇后,您可曾想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皇后娘娘如果不得皇上钟爱,如何会有陛下的子嗣,没有子嗣的话,只怕连皇后的位置都保不住啊!” 宁阳郡主心中也担心起来,云澈明摆着并不是那么喜爱羽年的。这么多天了,堂堂皇后竟然没有被宠幸过,这不是要给其他女人以可乘之机吗?若是有谁比云羽年先有了孩子,等到自己百年之后,云羽年的地位如何保得住? “这……我该如何是好?” 锦娘莞尔一笑,“天下的女人都是陛下的,泱泱云顶美貌女子不计其数,若只凭美貌,如何能永远拴住陛下的心?自古以来的君王,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 宁阳郡主眉头一紧,似乎明白了过来。 锦娘望着宁阳郡主的背影露出一抹笑,有些话洛太后无法说出口的,她来说却方便许多。不远处的卢顺缓缓走到锦娘身边,低声道:“还是多谢锦娘你了。但愿你这番话能让宁阳郡主莫要在朝中与陛下添乱,陛下这些日子已经够心烦的了。” 锦娘无奈地一笑,“我等能为陛下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卢顺也了然地抿起唇来。 “听闻凌大人去江北安抚灾民了,路途遥远江北也十分艰辛,不知道凌大人离开帝都时可有做足了准备。”锦娘虽然常日待在太后身边,但她对云澈还有凌子悦的关心从没有丝毫改变。 “唉,就是因为凌大人走了,陛下心中的郁闷更难纾解了。锦娘,我只知道陛下十分看重凌大人,凌大人高兴陛下就高兴,这一次去江北,陛下亲自挑选了十二名云顶宫禁军同行,凌大人一走,无论什么都没法让陛下龙颜和悦啊。” 62、何为大丈夫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义,自然深厚。”锦娘微微一笑。 凌子悦离开帝都时,明朔特地向禁军都尉告假前来相送,同来者还有已经拔擢为议郎的张书谋。 “大人,此去江北路途遥远,还望多加保重!”张书谋送上一些书简,“这些书简赠与大人路上解闷,望大人笑纳!” “多谢!” 凌子悦心中感激,也只有张书谋才有这般心思。 “大人,明朔本欲请求陛下派在下陪同大人前往江北,无奈明朔资历尚欠还需磨练。不能随行大人左右,明朔甚憾。”明朔低头抱拳,如今的禁军都尉对他十分严格,自从他被编入禁军之后,这还是凌子悦第一次见到他。 “你就好好听都尉大人的话吧!你身上是陛下的期许,只盼你早日成才随侍陛下左右。陛下已经派了十二名禁军护卫我,这一路上除非天崩地裂,还能出什么大事?” 凌子悦的话刚说完,明朔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大人!切不可乱语!天崩地裂大人也要平安回来!” 明朔表情极为认真,凌子悦不自觉笑了出来。 即将出城之时,有人高喊道:“凌大人且慢!欧阳琉舒前来送行!” 众人回头,只见一士子打扮模样的人物,竟然坐在驴车上,慢悠悠向着城门驶来。 “欧阳先生。”凌子悦下车行礼。 驴车停下来的瞬间,欧阳琉舒差一点摔下来。他摇晃着站稳了身子,整了整早就歪斜道一旁的衣襟,“听说大人前往江北,这水患之中也往往容易染上一些疫病,这是欧阳琉舒的一位朋友配制的药囊,大人带在身上,可以驱虫去病!” 凌子悦万万没想到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欧阳琉舒竟然如此有心。 “子悦多谢欧阳先生。” “谢我做什么?这药囊又不是我做的,就谢谢我那有心的朋友吧!”欧阳琉舒一脸高深莫测。 凌子悦接过那药囊,药囊上的绣工极为简单素雅,细看之下却又十分精巧。这令凌子悦心中一阵百感交集。它与当年自己送给云映的那枚药囊如此相似。 药香并不刺鼻,反而有几分淡淡的悠长。 凌子悦将它别在腰间,心中种种烦忧忽然随风散去。 “凌子悦就此告辞,诸位也请多多保重!” 马车逐渐远行,离开了城门。 欧阳琉舒略微叹了口气,仰起头来果然见到一个素衣身影立于城楼旁酒肆阁楼旁。 “若是有意岂能无心啊……” “欧阳大人说什么?”张书谋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欧阳琉舒摇了摇手,“在下要去午睡了,两位大人请便。” 说完,他悠哉地爬上驴车,远去。 云澈前往长鸾宫向洛太后请安,太后自然将云羽年拿出来说了半天,只是云澈脸上始终没有丝毫愠意。 卢顺小心翼翼跟在他的身后,看不出云澈的喜乐。 来到宣室殿前,云澈才开口道:“卢顺,父皇册立朕为太子时,可曾想过朕今日的境况?” “陛下?”卢顺不解。 “朕朝中事无大小要向承风殿的镇国公主请示,宁阳郡主骄纵跋扈,朕与皇后之间没有丝毫爱意,而朕最想要的却如同这池中的月亮,每次想要伸手去触碰,就碎了。”云澈吸了一口气,未等到卢顺反应过来便走入宣室中。 之后的半个月,云澈半步都未曾踏入过长鸾宫,镇国公主又对他的诸多政策打压,云澈除了与张书谋一道前往上林苑狩猎,就是询问是否有凌子悦的书简。 凌子悦的信简两三日才有一次,信中描述的都是一路所见灾情,却对她自己只字不提。短短几十字,云澈有时可以从晚膳后一直看到就寝前。他的手指抚过竹简上的字迹,那是凌子悦的亲笔,每一字都隽秀流畅,云澈不需要去想都知道凌子悦伏在案前写信的姿态,她眉眼轻垂,将额角的发丝捋至耳后,露出脖颈的线条,如同白绢一般…… 他记得拥抱她时她在自己怀中总令他失控般想要勒的更紧,他无数次在梦里亲吻她占有她,想到发疯一般可梦醒时却只能望着榻上的帐幔发呆。 而今,她离的更远了。或者说从他立云羽年为后那日起,她就越来越远,就算自己伸长手臂却不知如何握紧她。 数日之后,一向鲜少在帝宫走动的德翎驸马竟然来了。 “陛下,德翎驸马前来向陛下请安,陛下见还是不见?” “姐夫?今日既不是太后寿辰也没有庆典,姐夫竟然会来拜见朕?快将他请进来!” 德翎驸马笑意相迎,见到云澈脸色的瞬间,笑容更深了。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德翎驸马向云澈行礼,云澈扶起他,无奈地一笑,“怎的姐夫有空来看朕了?朕忽然想起姐夫府中酿的酒,可比宫里的有滋味多了。” “陛下是真这么想还是在安慰微臣呢?”德翎笑问,“陛下似有不悦,不知所为何事啊?” 云澈扯起唇角却并没有回答,卢顺领着宫人入了殿内摆上酒席,云澈挥了挥手,所有人便都退下了。他为自己舀起一杯酒,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唉……子悦也去了江北,两月有余,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还是第一次他离开陛下身边这么许久。若有他在,只怕陛下无论有什么烦心事都能得到开解。”德翎驸马对云澈的心思倒是十分了解。 提起凌子悦,云澈的心莫名钝痛了起来。 “他可有消息回来与陛下报个平安?” “写了两次奏疏,都与治理水患有关,她的见解倒是因地制宜,若不是派她去,其他人只怕敛了财还对百姓的死活置若罔闻。”云澈的手指用力地揉按着酒樽,他很想念凌子悦,有时夜里做梦也会梦见她的马车奔驰在堤岸上,瞬间就被泛滥的洪水吞没。云澈轰然而起,背脊一片汗湿。就算无意间想起那个梦,他都觉得心惊难平。于是每隔几日都会派使者前往江北命他们回报凌子悦是否平安。而偏偏凌子悦的奏疏却支字不提她自己的事情,只说公事。这令云澈恨到牙痒痒,而心中的挂念有增无减。 “子悦是个真君子。看他对明朔还有对明玉母子就知道了。离开帝都前,他还派人送了许多小孩子的衣褥给明玉。” “对了,也是时候让明朔到宣室殿任职了。” “好啊,每次子悦来就是与明朔谈论什么布阵行军两国形式,微臣不喜欢这些,所以无聊的紧。不过陛下应该是喜欢听这些的 ……”德翎驸马顿了顿,斟酌片刻才道,“陛下,臣正是为明朔的姐姐而来!” “哦?出了何事?” “陛下有所不知,那一日盈郡主在微臣府上见过明熙的剑舞自后,就将她的身姿绘制成图赠与镇国公主夫家姚氏的嫡长子姚敏,姚敏见过之后爱不释手,欲以一百金买走明熙。这个姚敏仗着镇国公主的势力,在帝都横行霸道有恃无恐。被他凌虐致死的女子不计其数,微臣不过小小驸马,无权无势,根本无力与姚氏作对,只得恳请陛下相助!” 云澈的眉头缓缓蹙起,他自然听出来这里面是云盈从中作梗。 “她不过小小的舞姬罢了,朕为何要救她?” “陛下他日必然要重用明朔,也请看在凌大人的份上救救明熙。凌大人与明氏姐弟极为交好,陛下岂忍心他从江北回来听到的是明熙被姚敏凌虐的噩耗呢?” 云澈颔首一笑,“原来姐夫是有备而来啊!也难为你为了一个舞姬竟然来求朕!不过朕也要看看明朔是不是真的人中龙凤,如若不是,朕也就不必费心费力了!” “明朔就候在殿外。”德翎驸马叩首。 “连人都带来了,看来姐夫是志在必得啊!”云澈失笑,看向立于一旁的卢顺。卢顺会意,将候在殿外的明朔引入殿中。 云澈的手指撑着下巴,只见明朔俯首于自己面前,朗声道:“明朔叩见陛下!” 云澈望着明朔的前额,一手撑着膝盖略微前倾道:“明朔,你不过一介剑奴,朕已将你编入禁军之中,你还有什么才华足以令朕对你侧目相待?” 德翎驸马颔首不语,云澈到底是在试探明朔,又或者只是在讽刺他区区一介剑奴妄图得到天子的恩典。 “明朔乃一介剑奴,但不代表明朔并非丈夫。” “哦,那所谓丈夫又该如何?” 明朔并未抬头,甚至于叩首的姿势都未有一丝一毫的卑微,他一字一句道,“大丈夫自当以覆灭戎狄为志,令我云顶王朝女子不再垂泪远嫁,北疆二十四郡的百姓不再惶惶不安!” 他平静的声音里仿佛有星星之火迸发而出,瞬间燃烧起云澈的血液。 “说的好!” 云澈扯起唇角,手掌用力按在明朔的肩上,“抬起头来!” 明朔迎着云澈的目光仰起头来,那是笃定而不移的目光。 上一次他不曾看清楚那君临天下的年轻君王,但他的气度,明朔记得清清楚楚。 “陛下!” “起来吧!”云澈抱着胳膊,细细打量着这个未满二十的年轻人。他的眼中有着朝臣们所没有的坚定与力度,像是一柄利刃,无声地刺入云澈的心中,提醒他曾经那个磅礴的梦。 云澈听凌子悦提起明朔时,曾经还想过有一天这样面对面地与他交谈,从云顶与戎狄的两国国策到两军战策,他要将明朔这个人问到通透,因为他想要弄明白到底明朔身上有什么吸引了凌子悦。凌子悦从来不轻易去欣赏一个人,而明朔却是难得的一个。 而此时,云澈忽然明白自己不需要问明朔太多,凌子悦最懂自己的心,凌子悦所欣赏的本就是自己所在意的。 “你可以留在宣室殿了。”云澈的手掌按在明朔的肩膀上,明明没有用力,却如同千斤重担。 “那么明熙……”德翎驸马欲言又止。 63、舞坊风波 “她不是擅长剑舞吗?朕最喜欢的就是剑舞,就将她编入宫中的舞坊。” 云澈这么一说,一直紧绷着的明朔不着痕迹呼出一口气来。 而明朔站起身来,始终保持颔首的姿态,云澈瞥过他的头顶,勾起一抹笑来。 德翎驸马注意到了他唇边的笑容,问道:“陛下在笑什么?” “朕笑,这明朔是不是与子悦待的太久了,都喜欢在朕面前低着头。” “唉……陛下,明朔是剑奴,身份低微,在陛下面前当然要低着头。” “那么子悦呢?她为什么总是不肯看着朕?”云澈极为认真地问。 明朔不语,倒是德翎驸马思量再三,开口道:“就算陛下与子悦从小一块儿长大,但总是君臣有别啊。” “君臣有别……哈……”云澈扯起一抹苦笑。 那一刻,德翎驸马似乎看到云澈目光中的那一片云顶苍凉。 明熙与明朔这一双姐弟就这样进入了帝宫。明熙忽然对自己在宫中的生活惴惴不安起来。她只是一个舞姬,而宫中有太多暗潮汹涌。 来到云顶宫,明熙第一次见到了帝宫的繁华富丽,她的视线无法望到尽头,那里的草木砖瓦,雕廊画栋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她知道,一切有了新的开始。 晚膳之后,德翎驸马离开了云顶宫。寂静的宣室殿内,云澈颔首翻阅着奏疏,一片冷郁。 “可有凌大人的书简?”云澈的嗓音压的极低。 “回陛下,这几日未有凌大人的书信……”卢顺知道云澈必然会失望。 云澈抿唇不语。 “那么明朔的姐姐呢?” “回陛下,今日午后,明熙已经去了舞坊。主事说她的剑舞不错,打算好好栽培呢!” 帝宫的舞坊,网罗天下善舞的女子,所谓人才济济。在这里即便是习舞二十年的舞姬也未必有出头之日。 索性舞坊的主事得知明熙乃陛下钦点,免不了对她刮目相看格外厚待,就连寝居也比一般的舞姬要宽敞许多。 明熙放下自己的行李,手指触摸榻上的软褥,虽然德翎驸马一向对奴仆不薄,但明熙还是第一次摸到如此柔软的被褥。她的目光望向房中的摆设,无论是桌案还是梳妆台都比从前在驸马府中要精致的多。明熙不求大富大贵,现下的一切已然让她犹如身在梦中。 她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手指掠过那些胭脂水粉,只是还未及坐下,得知消息的宁阳郡主便带着一众仆从浩浩荡荡来来到舞坊。明熙前脚被送入舞坊,后脚便已有人迫不及待地禀报宁阳郡主。 一个舞姬而已,既不是出自帝都中有名的舞坊,更未经过名师□,竟然被云澈钦点,这在宁阳郡主乃至其他宫人的心中毫无疑问是云澈看上了这个舞姬,只因其身份卑贱无法纳入后宫,于是便藏于宫中舞坊,随时可以一亲芳泽。云羽年出身宁阳郡主府,云澈对她的冷待早就令宁阳郡主十分不满,明熙的到来更是令她咬牙切齿难以忍受。 “拜见宁阳郡主!” “拜见宁阳郡主!” 明熙的肩膀一颤,台上的水粉便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宁阳郡主盛气凌人,明熙还未出门迎接,便听见宫人高喊道:“明熙何在!郡主来了竟然不出迎,真是大胆!” 明熙一震,奔至门前跪下,“明熙拜见郡主!” 宁阳郡主冷着脸走到她的面前,硬声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区区贱婢,竟然入了陛下的眼!” 明熙心惊胆战,不敢抬起头来。宁阳郡主身旁的婢女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明熙这才看清了宁阳郡主对她恨之入骨的表情。 从大婚至今,云澈还未与云羽年行周公之礼,这明熙说不定早就上过了龙榻,此时的宁阳郡主只想将这明熙挫骨扬灰。 “我以为是怎样的姿色!不过如此!来人啊!替本宫将她的脸画花!看她以后如何魅惑陛下!” 明熙万分惊恐,连连求饶,她恍然明白宁阳郡主为何对自己如此嫉恨,原来她以为自己是夺走女儿恩宠的罪魁祸首。 “郡主饶命啊!郡主饶命啊!奴婢乃卑贱之躯,陛下从未正眼看过奴婢啊!” “未正眼看过会将你送到舞坊来!贱婢,你当我是傻的吗!你有胆子勾引陛下,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宁阳郡主咄咄逼人,将发后的金钗拔下,扔在明熙的面前。仆从们强行抬起她的脸,明熙大力挣扎起来。 她知道,若她的脸真的被划花,这辈子都不能再跳舞,她的一切就全完了! 那森冷的金钗抵上她的脸颊,泪水忍不住滑落,她绝望地颤抖着。 “住手——” 有人上前推开了金钗,任谁都没有想到来者正是皇后云羽年。 她信步而来,贵族女子的端庄秀丽与明熙天壤之别,她面色沉冷,挡在了明熙面前。 明熙赶紧低下头来,只听得所有舞坊中的舞姬叩首道:“皇后娘娘!” 她心中一凉,莫不是皇后也来要她的命了? “羽年,母亲这就给你除去这个狐狸精!”宁阳郡主正要推开云羽年,却被她何止。 “此乃后宫,不容任何人滥用私刑!”云羽年正色道。 宁阳郡主一哽,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羽年……你方才说什么?” “本宫的意思是,云顶后宫也有后宫的礼法,即便尊贵如母亲您,也不可在此滥用私刑。否则传扬出去,本宫如何在后宫立足?如何德仪天下?” 宁阳郡主愣住了,她只想着要除掉这个魅惑君上的狐狸精,一头脑热却忘记了自己女儿今时今日的地位。但……如果就这样将明熙留在舞坊,只怕云澈更不会宠幸云羽年了。 “那么皇后娘娘就任凭这个毫无资历的贱婢在帝宫的舞坊中鱼目混珠吗?”宁阳郡主沉下气来,她必须要除掉明熙,也必须给云羽年一个台阶下。 云羽年转身,目光冷冷地落在明熙的肩头,“婢女就应做婢女该做的事情,帝宫舞坊乃高雅之所,而明熙你乃是女奴出身,既然陛下钦点你留在帝宫,本宫就恩赐你暴室浣衣的差使。” “奴婢谢娘娘!”明熙低下头来,赶紧谢恩。 暴室是这宫中最痛苦的地方,也是后宫之中得罪了主子的宫人去的地方,凄凉之状难以言喻。明熙那双纤纤素手日夜被冷水浸泡,不消数日就会丑陋不堪,如何令男子心动。 宁阳郡主虽然不满意明熙还能留在宫中,但云羽年贵为皇后无比尊贵,若是与一个贱婢计较,实在不值。更何况未曾听说陛下真的宠幸过她。” 宁阳郡主心中闷气散去,嘱咐了云羽年两句便前往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请安。 云羽年挥了挥手,所有舞姬与主事尽皆退下,只余自己与明熙。 “奴婢多谢娘娘的救命之恩……” 明熙颔首垂泪,声音颤抖,但她知道云羽年命她前去暴室正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否则宁阳郡主日日记恨,只怕她性命难保。 “果然是个聪慧人儿。事到如今我的母亲容不下你,你是不可能在这后宫有立足之地的,去了暴室须得勤恳做事,你还年轻,若真的还想回到舞坊,本宫会帮你。” 明熙万万没想到云羽年有如此容人之量,虽然陛下恩宠自己只是谣言,难道云羽年就真的丝毫不在意吗? “本宫听说……凌子悦大人很喜爱你的剑舞……”云羽年轻声问道。 明熙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为什么皇后会问起凌子悦的事情呢? 云羽年似乎也觉得自己所言有所不妥,淡然笑道:“本宫从小也是与凌大夫一起长大,他不是附庸风雅华而不实之辈,他若觉得你舞的好,你便真是舞的好。” 明熙吸了一口气,小心斟酌言辞,“那是凌大人豁达……没有诸多要求,兴致使然便觉得奴婢的剑舞入眼……” 云羽年轻笑了一声,“你也舞一曲给本宫看看吧。本宫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剑舞。” “奴婢粗鄙之技……入不得娘娘眼……” 云羽年却拍了拍手,便有人奉上无刃之剑。云羽年亲自为明熙拍手和奏,明熙不得不舞。云羽年睁大了眼睛,极为认真地看着明熙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回转。 那一刻,明熙从她的目光中看见了深深的期许与寂寞。 云澈正在批阅奏疏,卢顺便来到他身边告知明熙被派去暴室了。 “是不是宁阳郡主去闹了?”云澈扯起唇角,满是嘲讽。 “正是。郡主还命宫女划伤明熙的脸,还好皇后娘娘赶到,将明熙送去了暴室。” 立于云澈身旁的明朔手指一颤,却未发一言。 “你不替你姐姐求情吗?”云澈问道。 “明朔姐弟承蒙陛下看重带入宫中,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姐姐既然入了后宫,皇后娘娘要姐姐去暴室,姐姐自然得服从。况且即便是暴室,也是凭自己双手劳作吃饭的地方。” 好过被那姓姚的了糟蹋。 云澈回过头去,心下明白这估计也是凌子悦欣赏明朔的原因之一,识大体,知进退。 此时如果云澈与宁阳郡主为了明熙正面冲突,只怕自己刚实行的政策又要付诸东流。他是想教训宁阳郡主的嚣张跋扈,但若牵扯到了朝政,云澈也只能牺牲明熙了。 而明朔,是看懂了这一点的。 “陛下,陛下!”卢顺捧着一个布囊进入宣室,欣喜的模样,“是凌大人的奏疏!” 64、情真意切的尊重 云澈一听,背脊坐直,“快快给朕呈上来!” 卢顺将书简送上,云澈迫不及待地翻开。这一次凌子悦的书简比以往要厚重的多,写了许多当地治理水患的情况以及出现的问题,仍旧与前几次的书简一样,绝口不提自己的在江北如何。 明朔在云澈身边,只见云澈将凌子悦的奏疏来回翻阅,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深思,随即又摊开书简提笔疾书。 直至深夜,云澈才将凌子悦的奏疏阖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你心中的凌子悦,是怎样一个人?” 明朔一愣,不明白云澈为何会突然这么问,难道是凌子悦的奏疏有什么问题? “陛下,在明朔心中,凌大人是士子之中少有务实廉直之人,且胸怀宽厚,无门第之见,他与陛下最相似的一点便是认为英雄不问出处。” “她最懂朕的心思,而朕却总觉得读不懂她。朕可以将她看的真切,却总是无法牢牢抓住她。” 明朔低下头,他很想问为什么陛下非要紧紧抓住凌子悦不可。在明朔心中的凌子悦,才华横溢却又对名利毫不计较,洒脱如飞。这样的人若是被紧紧抓住,如何恣意? 之后几日,洛太后数次派锦娘前来劝云澈多去长鸾宫看望云羽年。 “她不是在长鸾宫挺自得其乐的吗?” “陛下,”锦娘叹了口气道,“奴婢听闻陛下想要推行官币,将铸币权收归朝廷,而镇国公主却并不同意。既然这样,陛下何不对皇后娘娘多加关怀?宁阳郡主如今最担心的便是皇后娘娘能否为陛下诞育子嗣,若是陛下能安抚宁阳郡主,何愁她不在镇国公主面前为陛下说话呢?” “原来,朕还是要依靠女人啊。”云澈按了按太阳穴,自嘲地一笑。 锦娘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陛下,若是凌大人在此,陛下觉得凌大人会如何向陛下谏言呢?” 云澈别过头去,若是凌子悦在此,她会对他说,后宫的女人就是朝政。 一个“忍”字,代表的又岂是忍气吞声,更多的是蛰伏。 蛰伏在阴影之下,蛰伏在自尊之下。 云澈的每一项政策都是利国利民加强政权,容不得镇国公主独断专横。他深知宁阳郡主对镇国公主的影响力,而宁阳郡主最在意的便是女儿云羽年。 “摆驾长鸾宫。”云澈终于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锦娘与卢顺终于松了一口气。 当云澈来到长鸾宫,一如他所料,云羽年背对着他坐于案边。身旁的宫女小声告知她:“娘娘,陛下来了。” “来了又如何?”云羽年无所谓地一笑,对她而言云澈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夫君,他们不需要情谊深长,他的忽视恰恰正是她的宁静。 云澈扬了扬手腕,示意所有宫人都退下,他来到云羽年的身后,居高临下恰好能将她手中的书简看个清楚。 “没想到堂堂皇后,竟然会喜欢看民间的诗集。” 云羽年没有放下书简向他行礼,只是淡然道:“民间诗集虽然不如那些文人墨客所著,少了几分精致的言辞,但胜在情真意切发自内心。” “你是在暗指朕对你不够情真意切发自内心吗?”云澈笑问,他的眉眼有着深刻的轮廓,无论是谁看了都难以忘记。但这样的深刻,从来不是为云羽年而存在。 “臣妾只要陛下情真意切的尊重。”云羽年直视云澈的双眼。 云澈缓缓低下头来,他在思索,略微蹙起的眉头又像是在自省。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唇角的凹陷流露出些许深意。 “是朕错了。往日朕只看见你的家世还有你不可一世的母亲。现在看来,你确实是最适合朕的皇后。” 云羽年莞尔一笑,“既然陛下为君臣妾为后,你我和谐才的长久。陛下今夜就宿在长鸾宫吧。” 云澈点头一笑,“长夜漫漫,你我可以促膝长谈。” 翌日,宫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一向对皇后极为冷淡的陛下终于夜宿长鸾宫,到了清晨上朝时,也是皇后娘娘亲自为陛下整理衣衫。两人琴瑟和谐,十分恩爱。 宁阳郡主得知这个消息时,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准备了极为厚重的礼品,前往洛太后处拜望。 离去时,她向锦娘感叹道:“唉,只盼着陛下对云羽年的爱宠可不要又是昙花一现啊!” “那就要看郡主您了。”锦娘高深莫测道。 “锦娘,你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言。” “陛下是否宠爱皇后,就要看宁阳郡主是陛下的助力,还是陛下的阻力了。” 话已至此,宁阳郡主终于明白了。她必须要帮着云澈,让这位年轻的君王知道自己是站在他这边的。镇国公主毕竟年老,总有一日驾鹤西去,那时候自己没了靠山,此时自己给云澈的不快,只怕那时候他要变本加厉地归还,到时候苦的还不是云羽年。 “锦娘,谢谢你了,以后有什么话不妨对我直言。”宁阳郡主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下来,按入锦娘手中。 锦娘笑着接下来,但是回到太后宫中,却将这玉镯交给了洛太后。 “锦娘,你就留着吧。哀家的身边只有你是真心办事的了,这次若是真帮陛下劝住了宁阳郡主,陛下在朝堂之上也能省心许多。只是对云羽年,陛下终究是要用些心思的。” “太后放心,奴婢若见着陛下,自然会将太后的意思传达。” 又是一月有余,凌子悦终于在奏疏中提及江北水患已经被控制住,自己也将不日返回帝都。 云澈抚摸着竹简上的字迹,唇角勾起,唤来明朔道:“ 明朔你将凌大人的奏疏念与朕听。” 明朔小心翼翼捧过书简,上面只有一行字而已,:“陛下,凌大人的意思应该是月内将回到帝都向陛下述职。” 云澈的唇上缓缓绽开一抹笑容,“是该回来了。” 明朔低下头,回忆起当日在德翎驸马府中云澈对待凌子悦的亲密,再加上此刻的对他的思念,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但就算他的想法是真的又如何? 凌子悦永远都是凌子悦。没有凌子悦,陛下也许永远不会看到他明朔力挫戎狄的志向。 云澈的心情变好,不仅仅是卢顺与明朔能感受到,就连朝堂之上的群臣也觉得那紧绷的气氛有所松弛。 接连着几日,明朔都随着云澈立于云顶宫的高阁之上遥望宫门。明朔知道云澈在期待着凌子悦,只是从江北回到帝都又岂是区区数日就足够的。 而云澈却能在高阁之上一待便是一整个下午,就连卢顺也不得不劝道,“陛下,凌大人若是回来,城门守军自会来向陛下禀报。况且凌大人就算回到帝都,也必得先回去凌府梳洗,一路舟车劳顿,又怎会蓬头垢面地来见陛下呢?” 但云澈却充耳不闻,傍晚将至,云澈这才挪动自己的脚步。 “明朔,你知道吗,朕……第一次站在云顶宫的高阁上眺望宫门,是因为朕的堂姐凝瑶郡主远嫁戎狄。她泪眼婆娑,在戎狄不堪受辱,心力憔悴而去。得知凝瑶郡主过世的消息,先皇长久不的言语。而第一个对朕说终有一日我云顶王朝的女子不再因为国弱而远嫁戎狄垂泪他乡便是凌子悦。” 明朔随着云澈的目光远望,隐约明白了什么。 风阵阵吹起,云澈回身,“走吧,起风了。” 第二日早朝,云澈正在与朝臣商议如何将铸币权上收朝廷,对于流通中的钱币如何处理等。这一切原本受到镇国公主的质疑,由于宁阳郡主从中游说,告知太后这些政策并未动摇国之根本,乃是加强皇权与民生息的富国强军之策,如果反对天下文人必然著书说镇国公主刚愎跋扈,镇国公主才勉强点头。 当卢顺将云澈的诏令念完,便听得内侍禀报紫金大夫凌子悦正在殿外候旨觐见。 云澈那一刻睁大了双眼,思念奔腾而出,难以收拾。他强忍住起身的欲望,沉声道:“传——” “传紫金大夫凌子悦!” 凌子悦身着朝服,衣衫整齐,想必回到帝都之后为了面见云澈已经回府梳洗过了。她如同往日一般,微垂着额头,行至殿内,行君臣跪拜之礼,朗声道:“臣凌子悦拜见陛下!” “平身。”云澈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他的肩膀却在轻颤。 凌子悦轻减了许多,封为紫金大夫之后所制的朝服如今竟然宽出了许多,整个人就似要被风吹走一般。 “微臣此去江北十二县督治水患,历时两个月,如今水患已得以控制,朝廷的赈灾银两亦用于巩固堤坝疏通河道以及百姓生计,臣已将这两月以来的所见所闻所想论于奏疏,请陛下过目。” 凌子悦的奏疏足足有五捆书简,云澈高声道:“凌大夫辛苦了!”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微臣不觉辛苦。” 凌子悦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云澈顿在了原处。 不仅仅是因为凌子悦完全消受下去的脸颊甚至于深陷的眼窝,更是因为她竟然蓄须了。 云澈知道她是女子,她唇上的两撇胡须只怕是从什么地方剪下来的毛发贴上,令她多了几分舟车劳顿的辛苦憔悴,更多的是成熟的文人气质。 凌子悦不动声色,但被云澈这么盯着,终究是挂不住了,抿了抿嘴唇,那一刻云澈差点被自己呛住,只能以咳嗽来掩饰。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注意,他们是促膝长谈…… 65、马鬃 她的奏疏字数繁多,云澈是不可能当朝阅览的,奏疏只能被移入宣室,待退朝之后云澈自会细阅。 退朝之后,洛照江特意来到凌子悦身边道:“世侄这一去两月有余,我也甚是想念啊!” “谢太尉关心,凌子悦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听闻太尉也数次探望在下的母亲与幼弟,凌子悦感激不尽。” “这是应该的,世侄平安归来,陛下也快慰不少啊……” 洛照江还欲说些什么,卢顺便来到了他们的身后,“凌大人,陛下传召您前去宣室殿!” 凌子悦只得拜别洛照江,跟着卢顺前去宣室。 当凌子悦来到宣室殿中,还未及跪下,就听得云澈高声道:“跪了这么多次,凌大人不累吗?” 凌子悦只得立于殿中,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直到云澈来到了她的面前,轻声道:“子悦,你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 凌子悦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云澈的双眼宛如刀凿,深邃无比,令她生怕陷于其中不可自拔,只得速速别过眼去,未想到看见一身军侍装束的明朔不由得一愣。 “明朔!你终于调任宣室殿了!” 此时的明朔更加硬朗,眉目清润之间又有几分峥朗之气,青涩的少年已经逐渐变为英姿飒爽颇为果敢的成年男子了。 “承蒙陛下看重,明朔如今担任云顶侍,跟随陛□边。” 凌子悦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盯着明朔看,“明朔!你真是越生越好看了!” “明朔怎及凌大人,大人是帝都城内有名的美男子,爱慕大人的女子犹如过江之鲫。” “真没意思,明朔你什么时候能不要这么一本正经吗?” 听闻凌子悦称赞别的男子好看,云澈心中一阵不悦涌起。 “明朔,朕与凌子悦有话要谈,你且退下吧。” “是。”明朔退下,凌子悦的目光却随着明朔的背影而去。 “子悦。”云澈按住凌子悦的肩膀,将她搂向自己。 凌子悦大惊,望向门口,唯恐被宫人们看见,但卢顺深得云澈之意,早就命人关上了殿门。 “你在看哪里?”云澈的双手撑着凌子悦的后腰,令她靠向自己。 凌子悦的双手下意识按住云澈的肩膀,倒抽了一口气,“陛下……” “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了?这得花费多少时日才能将身体养好?当地的官员没有照料好你吗?” “陛下……凌子悦此去,见百姓贫苦,若不能同甘共苦如何以身作则令当地官员全力治水呢?” “朕知道你认真,但有时候又不希望你这般认真。”云澈离得凌子悦极近,轻嗅着她颈间发丝的味道,就在快要触上凌子悦嘴唇的瞬间,她却再度低下头来。 “陛下……不知陛下看了臣的奏疏没有……” 云澈垂目看着她,露出一抹笑来,将她搂的更紧,凌子悦吃痛,再度抬头。 “你还没告诉朕,这是什么?”云澈腾出一只手来,点在凌子悦唇上的短须,有些硬,还有几分扎手。 “是马鬃。” “马鬃?”云澈不禁笑出声来,他知道凌子悦给自己贴上胡须是为了让自己更像男子一些,免得惹人怀疑。而且此去江北一路劳顿若是寻常男子哪里有精力去打理自己的胡须。 凌子悦抿了抿嘴唇,云澈笑的更大声了。 “子悦,你笑死朕了!方才在朝堂之上,朕差点没忍住啊!” 顿时,气氛轻快起来。 凌子悦挣脱云澈的怀抱,伸手抚上自己的胡须,“臣也不过是想要让自己更有些男儿气概罢了,没听见明朔方才说凌子悦是帝都城出名的美男子吗?要美有什么用,像个男人才顶事!” 云澈笑更加厉害了,“让朕研究研究,你这是用什么将马鬃粘上去的?” “是米糊。有点儿痒。” “真的,摘下来给朕瞧瞧!” “不能啊,摘下来了就很难粘回去了!”凌子悦知道云澈是个不依不饶的人,赶紧向后退了一步,生怕云澈真将她的胡须摘下来。 “就当朕亲自为凌大夫剃须了如何?”云澈正要一把将凌子悦捞过来,却不想又被她躲开了。 “陛下还是先看看微臣的奏疏吧!这可是微臣两月多来日日夜夜想要告知陛下有关江北十二县的种种。” 凌子悦捂着自己的胡须,那窘迫的模样顿时令云澈笑出了声。 “子悦……你真是……哈哈……” “陛下,臣的奏疏写的辛苦,陛下真的看都不看?” 云澈叹了一口气,小声道:“你怎地如此不解风情……” “陛下?”凌子悦未听清云澈说了什么。 “朕这就批阅你的奏疏!” 说完,云澈便闷闷地回到案前坐下,翻开那一摞竹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坐下来陪朕。” “是。” 凌子悦的奏疏细致入微,从江北十二县水患起因到百姓的艰难以及官员的麻木,甚至于之后的治理之策,推荐人选都为云澈考虑周全。凌子悦遣词用句十分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华丽辞藻,直指水患问题的中心。 云澈蹙着眉,极为认真地阅览凌子悦的奏疏。当他阅完最后一个字,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云澈心有所感,正欲与凌子悦说些什么,侧身望去时,才发觉她竟然已经趴在案上沉沉睡去。她的睡颜宁静,细密的睫毛柔和地垂落,云澈的心落入她眉眼的平静中。 他撑着上身,不可自已地倾向她,吻上她的额头,她的鼻尖。 云澈闭上眼睛,体会着属于凌子悦的温度。如果可以,他想一切不要改变,她就像此时此刻,真实地留在自己的身边。云澈悄然起身,扯过一件披风,罩在她的身上。 直至晚膳十分,卢顺入内这才看见云澈仍旧在批阅奏疏,而凌子悦在他的身边睡的深沉。 “陛下……” 云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卢顺只得来到云澈身边,小声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命他们送进来吧。” “是。”卢顺退了出去。 云澈轻轻拍了拍凌子悦的后背,“子悦,子悦!” “嗯……”凌子悦呢喃了一声,缓缓转醒。她迷蒙着看向云澈,抿了抿唇,还未醒过神来:“阿璃……怎么了?” 一声“阿璃”,云澈的笑容缓缓驳裂开来,随着他登基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凌子悦与他的君臣之别便越发清晰,只有在她迷蒙之时,才会模糊她与他之间的界限。 云澈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用晚膳吧,特地给你准备了你喜爱的点心和小菜。多用一点,看你瘦成这样,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凌子悦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叫了云澈的乳名,本欲向他请罪,但看见云澈的目光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宫人们入内,将云澈的案上的奏疏收起,并在宣室另一侧设置酒案。 “不用了,朕与凌大人同案。” 凌子悦正欲说什么,云澈却止住了她。 宫人们将菜肴送上,每一样都是凌子悦的钟爱。 “想不到陛下还记得微臣的喜好。” 云澈拿起一块豆花糕,送到凌子悦的唇边,“尝尝看,这是御厨新制的点心,你从前应当没吃过。” 凌子悦心中对云澈的温柔动容,却不知如何张口。 云澈看着她那不知所措的表情,放下点心低声叹了口气。 “子悦,朕登基快两年了,对母后,对舅舅,对这个天下,朕的心境都变了。但惟独对你……从未改变。告诉朕,除了君臣有别这个你强加给朕的理由,你到底在顾虑什么?”云澈放下糕点,挥了挥手,命所有随侍的宫人退下。 “因为……因为……”凌子悦说不出口,一旦说出来,必然会刺伤云澈。 “因为你害怕你对朕的心没有变,朕却变了。你战战兢兢,害怕的从来不是云澈,而是迷失在权力中的云澈。” “陛下……”凌子悦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一直是清醒的,而自己却一直害怕他不够清醒。 “只要你一直在朕的身边,你就是朕的镜子,另一个自己。朕能将自己看的清清楚楚,你所害怕的就不会发生。” 云澈的指尖在凌子悦的额上一弹,一如从前凌子悦下意识伸手按住脑门,而云澈露出了会心的笑。 凌子悦也笑了,抿了一口樽中的醇酿,惊讶道:“陛下,这酒怎么是甜的?” “从你离开帝都的那日,朕酒命人酿了这种果酒。这酒香甜但不易醉,且有活血之效。你从江北回来,身心憔悴,不宜饮酒。” “怎地像是被陛下当成孩子了?”凌子悦笑道,拾起一块豆花糕放入口中,甜而不腻,豆香四溢。 “那朕宁愿你永远都是孩子。” 晚膳还未用完,卢顺便入内传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云澈唇上涌起一抹浅笑,“皇后来了,那就再添一双碗筷吧。” 他身旁的凌子悦已然放下碗筷,站立起身,心中却压抑云澈面对云羽年的淡然,若是从前他必定露出嫌恶的神色。 云羽年与从前少女时的装扮早已大相径庭,此时的她妆容端丽,眉目之间柔和坦荡,来到云澈面前优雅地行礼。 “陛下。” “皇后你来了,今日子悦回到帝都,朕就留下他来与朕同案而饮,皇后也一起来吧。” 凌子悦正欲向云羽年行礼,却不想被她扶住了手臂,“凌大人远道回宫,就不必行这些虚礼了。” 凌子悦心中一颤,云羽年已经贵为皇后,按道理她是不能触碰任何外臣。 “大人轻减了不少。”云羽年峨眉微蹙,隽秀之中有几分令人心软的情思。凌子悦只觉心痛。她是那般美好的女子,却将一腔柔情错付。自己要如何向她坦诚一切呢? “微臣谢娘娘关心。” “本宫感谢大人为陛下分忧,特命御厨制作了一些可口的点心送到大人府上,大人在江北的寝食不必的帝都,这才如此消瘦啊。” “谢娘娘。”凌子悦始终不曾抬头看她。 云羽年微垂下眼帘,无奈地一笑,“陛下,您与凌大人想必有许多要聊,臣妾就不再打搅先行回宫歇息了。” “也好,今夜朕就不去长鸾宫陪你了。” 云羽年行了个礼缓步退出。她的背影在逆光之下形成留恋的剪影。 直到她走远了,云澈才道:“抬起头吧,她已经离去了。” 凌子悦这才开口道:“想不到陛下能与皇后娘娘如此和睦相处,微臣心宽不少。” “你可知道她并不是来看朕的。”云澈望着云羽年的背影道,“朕没办法把自己的心给她,哪怕一分一毫度给不了。所以朕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尊重她,爱护她,哪怕有一日朕不再需要宁阳郡主的帮助,朕仍然不会让她在后宫之中受半点屈辱。” “陛下变了。”凌子悦扯起唇角。 “是啊,若是从前的云澈,必然执着而吝啬,只看见自己想看的,哪怕有些事是自己应当看见的。”云澈缓缓扣紧凌子悦的手指,十分用力。 对于凌子悦,他永远是执着而吝啬的。 执着于将她锁在身边,吝啬给她分毫的自由。 晚膳之后,云澈与凌子悦谈及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自己颁布的新政。不知不觉夜深了,卢顺进来问及凌子悦是否宿于宫中,云澈望向凌子悦才见她撑着脑袋,已然昏昏欲睡了。 云澈故意不再说话,而卢顺也恭顺地站在一旁,果然没过多久,凌子悦便倒在了案上。云澈的唇上划开一抹笑来,“今夜她就宿在朕这里吧。” 宫人们悄声入内,为云澈更衣。待到云澈只着了一身里衣,便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只余下一盏灯。他来到凌子悦身旁,将她缓缓捞起。当她被抱起的那一瞬,云澈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真是轻减了太多,竟然就似没了重量一般。 将她置于榻上,云澈轻轻松开她的外衫,盖上被褥,她便侧过身去蜷了起来。云澈撑着脑袋,侧卧在床边,只要看着她,云澈便觉这是今生最美好的事情。 第二日云澈早早上朝去了,起身时小心翼翼,凌子悦睡的太沉,丝毫没有知觉。云澈命所有宫人不得发出声响,不得入内打扰凌子悦。 待到云澈退朝之后回到寝殿,凌子悦仍旧安宁地卧于榻上,半张脸遮掩在被褥之下,左手的手指轻轻勾着被子的边缘。云澈笑了,食指轻抚过她的额际。凌子悦的眉梢颤了颤,睁开眼来。 “嗯……陛下……微臣怎么在这儿……”凌子悦撑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云澈拉起被褥,盖住她的肩头。 “你太累了,昨夜朕不过同卢顺说了两句话,回过头来再看你,你就倒在案上呼呼大睡了!” “是微臣失礼了,望陛下恕……” “朕就喜欢你在朕面前失礼的样子。”云澈莞尔一笑,指尖触上凌子悦的上唇,“你那马鬃做的胡须倒是全掉了。” “啊?”凌子悦摸了摸自己的上唇,果然唇上什么都没了。她低下头来找寻,在榻上找到些许马鬃,“这胡须凌子悦在回来的路上做了许久呢!” “没了就没了吧。朕给你做过。”云澈笑了笑,召卢顺入内奉上剃刀,又遣了他出去。 “陛下?要剃刀做什么?” 66、暴室再遇 云澈并无蓄须,他拿来剃刀是要…… 只见他坐于铜镜前,将自己鬓角的发丝细细削了下来。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凌子悦掀开被褥,来到云澈身旁,赶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朕在为你蓄须啊!”云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削下来的发丝收起,又找出一只小瓷瓶,打开来时淡香四溢,瓶中是盈亮的膏体,“来,朕为你粘上。” “陛下……” “怎么了?朕看你粘着那马鬃颇为怪异,这发丝与胡须可没有太大的差别。朕觉着有趣,亲自为你粘上。” 云澈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凌子悦只得答应道:“那可别粘的太难看。” “朕的子悦是文人,就是蓄须了也是知书达理的模样。” 云澈笑着用手指沾了那药膏抹在凌子悦的上唇。药膏清凉,不似她之前所用的米糕,干了之后便结壳发痒。 此时的凌子悦仰着头,眼睛却向下看着被云澈点过的地方,云澈极为认真地看着凌子悦,她脸上的细微表情,是自己用力了还是药膏抹的太厚了,云澈都体会的一清二楚。 抹匀了药膏,云澈便将自己的发一点一点替她黏上,此时他完全专注于手指的活动,倒是凌子悦第一次看见他这样认真的表情。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极有力度的轮廓,深刻的眉眼,还有那凌云壮志之间的那一点孩子气。 “你这样看着朕,不怕朕一个闪失将你的胡子粘歪了吗?”云澈好笑地说。 凌子悦想要收回自己的视线,却又不知该看向哪里。 “成了。”云澈十分满意地用手指捋顺凌子悦上唇的胡须,指了指铜镜,“比你自己用马鬃做的好多了吧?” 凌子悦倾向铜镜,左右看了看,果真这胡须真切的很,还有那么几分儒雅气质,于是她抿着唇笑了起来,“嗯,最重要的是一点都不痒。” “那是自然。等你的胡须干了,朕就唤卢顺奉上午膳。” “什么?已经到了午膳时候了?那今日早朝……” “早朝朕去过了,凌大夫从江北回到帝都一路劳顿身体不适,所以今日的早朝便免了吧。”云澈这么一说倒是为她未去早朝找足了借口。 用过午膳,凌子悦便以想念母亲与幼弟为由离开了宣室。 殿外的明朔如同雕塑一般守在那里,仿佛哪怕山崩地裂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明朔!”凌子悦来到明朔身旁一笑,拍上他的肩膀,“哪日你我再叙?要好好痛饮一番不醉不归啊!” 明朔也笑了,“那是自然。痛饮是必须的,不过大人与明朔都不能醉了。” “怎的?怕陛下怪罪你?” “凌大人乃陛下倚重的紫金大夫,醉饮伤身。”明朔回答的中肯。 凌子悦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这人就是这般无趣!我先回府了!” 明朔目送着凌子悦离开,视线不断延伸。 若凌子悦的身份真如他猜测的那般,他也只是属于云澈一人的,对于明朔而言……可望而不可及…… 凌子悦还未行出云顶宫,便听得一群宫女一面正在擦拭宫柱,一面小声谈论着什么。 “听说陛下将一个舞姬送入了帝宫的舞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陛下一定是看上她了,说不定都宠幸过了,宁阳郡主气的可是不轻呢!” “唉……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难不成她还想做个娘娘?宁阳郡主本来是要划烂她的脸,还是皇后娘娘开恩遣她去暴室做浣洗婢女了吗?这辈子我看都别想再见陛下一面了!” “这舞姬是德翎驸马府出身的,估计这回宁阳郡主该连德翎驸马都记恨了吧!” 凌子悦不经意将这番话听入耳中,停下了脚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舞姬?跟德翎驸马有什么关系?” 几个宫女一转身便看见凌子悦,这云顶宫中能见到朝臣的机会并不多,但是不认识凌子悦的却极少。 “凌大人!凌大人恕罪!奴婢们只是闲谈而已……” “闲谈?那就将你等闲谈之事一五一十告知我,否则我定将你们在背后议论皇后与德翎驸马之事告知卢公公!” “奴婢们这就说!这就说!陛下数日前从德翎驸马府钦点了一名舞姬送入舞坊。但当日,皇后便将这女子调去了暴室做浣衣宫女了……” “那舞姬名叫什么?” “回大人,听说她名叫明熙……” “什么?”凌子悦心中一颤,云澈看上了明熙? 凌子悦心头像是被刀刃划过,疼的要命却渗不出血来。那一刻,凌子悦不可自已地想象着云澈拥抱明熙的模样,他是如何吻她,如何抱紧她,那窒息般的力度,是否与云澈抱着自己时一样? “凌大人……凌大人?” 凌子悦醒过神来,顿觉好笑。只是宫中以讹传讹罢了,以云澈的心性他若真喜欢明熙,绝不会忌惮宁阳郡主,只怕早早就将明熙送入后宫而非舞坊。 “陛下呢?就任由明熙待在暴室吗?” 凌子悦虽然十分被云澈看重,但是对待宫人们却一直谦和有礼,从未有今日这般的神情。 “奴婢们未曾听说……” 也许,女人对云澈而言永远都只是锦上添花。他想起时,会将那柔弱的小花捧于手中。他若不记得了,哪怕风吹雨打凋零残败,他的眉头都不会皱上一皱。 “凌大人……”宫女们看着凌子悦发怔的表情,不知他到底是怒是哀。 “以后在宫中,诸事不可妄议,否则丢掉性命的是你们自己。”凌子悦冷冷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明朔却只字片语都未曾提起呢?是陛下不让他说吗? 凌子悦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明朔一家受尽艰苦,对他而言,诸事都需忍。他的姐姐从德翎驸马府的舞姬再到暴室中的浣衣婢女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他将公事与私事都分的太明白了。作为陛下的侍卫,他是不会因为与陛下亲近而替自己的姐姐求情的。 走在后宫清冷的石板路面上,偶尔几个宫婢路过都惊讶着立于一旁低头行礼。她们是不知道凌子悦身份的,只是见凌子悦衣着便知他地位不同一般,她们惊讶是因为除了内侍像凌子悦这样的朝臣是不应出入后宫的。 来到暴室,只见一众婢女都低着头坐在矮椅上费力地揉搓着衣物。她们身后的几个年长的宫女拿着软鞭高喊着:“用力点儿!要是哪位娘娘的衣裳没给洗干净了,就小心你们的小命吧!” 凌子悦的目光顺着一个个浣衣婢女望过去,终于找到了那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她的发丝凌乱地垂在耳边,狼狈着丝毫没有驸马府中温婉的气韵。她的唇角轻颤着,不稍片刻就是一鞭落在她的背上,她整个人都瑟缩起来,听得身后响起尖刻的谩骂声。 “明熙!你除了狐媚功夫上了陛下的龙榻还懂得什么?有力气伺候皇上没力气将这些衣服洗干净了?” 紧接着是一片笑声。 明熙咽下所有委屈,在众人的嘲笑中将手再度伸进冰冷的水中,低着头似乎要将所有的辱骂都忘记。 她的衣衫完全被水浸湿了,一盆还未洗完,另一盆又被送到了她的身后。 “明熙,你的动作实在太慢了!这些要是洗不完,你就别想吃饭睡觉了!” 凌子悦站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 一个年长的宫人堆满了笑容来到她面前,行了个礼道:“奴婢给大人行礼了,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暴室这样的地方恐怕会污浊了大人的眼睛。” 她在心中纳闷着,一般的朝臣进入云顶宫不是去前殿就是去宣室殿的,怎么会来这低下的暴室呢?而且身边都没有其他内侍陪同,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明熙抬了一眼,看见凌子悦的瞬间如同在沧海中沉浮终于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凌大人——” 她还未及起身,又是一鞭落在她的身后。 “你这个贱人!谁让你起身的!” 明熙吃痛着跌落,凌子悦赶紧上前就要扶她,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乃是男子,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只是高声道:“不过是唤了我一声就要被打,你们是借着打她来打我吗?” 鞭打明熙的宫人一愣,赶紧堆了笑过来,“凌大人您误会了,像我等这般卑微之人哪里来的胆子对凌大人不敬啊!” “凌大人……哪位凌大人?” “你脑子不清醒啊!只有陛下的侍读紫金大夫凌子悦才能出入宫闱啊!”说完,那宫人又捂住嘴。“出入宫闱”可是宫里人议论凌子悦觉着陛下给他的恩宠甚重不少人妒忌时说的话。当着凌子悦的面这么说,可不是在讽刺他吗? 凌子悦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扯起唇角道:“再卑贱也是陛下钦点的舞姬,你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那两名宫人谄媚地笑了起来。 “凌大人有所不知,这可是宁阳郡主交代下来的,要给皇后娘娘出口气啊!” “而且这明熙确实笨拙了一些,奴婢们也只是想调教调教她。等到这些活儿都上手了,奴婢们自然不会再这么教训她了。” 凌子悦莞尔一笑之中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 67、未卜先知 “我想问问两位姑姑,这后宫是宁阳郡主的,还是陛下的?”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陛下的!” “嗯,”凌子悦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这宁阳郡主与皇后如今势力是如日中天,陛下现下宠爱皇后,对她自然事事都容忍一些。只是不知诸位是否还记得先帝的程贵妃?” “程贵妃骄横又对陛下不敬,后来失了宠在冷宫中郁郁而终,奴婢们自然是知道的。” “是啊,那程贵妃也是与先帝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还为先帝生下了太子,可这结局啊总是出人意料。所以现在麻雀是不是真的飞不上枝头,两位姑姑确定吗?” 凌子悦这么一问,两人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在这宫中,需懂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凌子悦从袖中掏出两枚金锭,置于二人手中,“多余的话,两位姑姑都是聪明人就不用在下再说下去了。” “哎哟,哪里哪里!大人也是替陛下办事的!以后皇后娘娘那里我们自会禀报。” “明熙这几日得了重病,连榻都起不来了。还是让她回房休息休息,皇后娘娘也曾说过不要为难她,只是宁阳郡主那里看不过眼罢了,都这么长时日了,郡主的气应该已经消了。” 这二人都极懂得见风使舵,很快就找人代了明熙的活儿。 “大人……”明熙一直强装坚强的眼睛里,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明熙,我刚从江北回来。听闻你被陛下钦点入帝宫的舞坊,又被送来了暴室,所以就特地来看看你。” 凌子悦与明熙站在浣衣局的角落里,他们不可闲聊太久,只怕是是非非又会传到云羽年那里去。 “多谢大人关心。德翎驸马曾经说过在这宫中我们姐弟二人能信任的就只有大人。” “你错了,明熙。你既然是陛下钦点入宫的,那么最信任的人应当是陛下。”凌子悦正色道。 “凌大人!”明熙蓦地跪了下来,“明熙乃是卑贱之躯,从不曾妄图陛下恩宠!明熙仍是完璧之身!宫中人言可畏,明熙不怕别人非议,只求大人相信明熙!” “明熙……”凌子悦心中涌起一抹欣喜。 因为云澈没有其他的女人。 尽管或早或晚…… “我相信你。”凌子悦点了点头。 明熙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来,“大人不必多言,还是尽快离去吧,免得闲言碎语惹恼了宁阳郡主。只望大人能对弟弟多加照拂。” 凌子悦点了点头,“你放心,明朔是个懂分寸的人,从来不会与任何人树敌,等过一段时间,我自会想办法让陛下放你出暴室。” 明熙淡然一笑,向凌子悦行礼,“大人,您该离开了。”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明熙握紧了拳头,这宫中她要忍受的还有太多。 也许是凌子悦的回归,令云澈一颗心定了下来。第二日朝堂之上,满朝文武感觉到了云澈的魄力和某种决心,仿佛之前那些士子被罢官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阴影。 当今日要议均已有了结果,群臣静待退朝之时,丞相容少均竟然出列上奏提出除关,即解除出入帝都及其他郡县的禁令。 此议一出,群臣当朝议论了起来。这决议虽然不少朝臣都在主张,但有利有弊,一时之间根本无从定论。众臣都以为云澈虽然多次提出除关,但讨论来讨论去镇国公主那里也不主张,本以为这个决议会搁置,却没料到容少均又将它摆上了台面。 云澈目光巍然,看向众臣,瞬时一切安静下来。 丞相容少均与太尉洛照江自然是列于所有朝臣之前。此时的洛照江是不敢看云澈的,因为他就算看了也猜不透云澈的心思,于是他只能看向容少均,容少均一脸神色泰然不为所动。 除关啊,这么重要的决定,容少均这个丞相竟然一个招呼都不打,这叫他这个太尉如何是好?等等,朝中最了解云澈的可不是容少均,而是…… 洛照江回过头去,看向凌子悦的方向,谁知道还未找到凌子悦所在,便听见云澈发话了。 “太尉,方才丞相提出了除关,你这个太尉不表态就算了,却一直向后看,这是为何啊?” 洛照江咽下口水,“禀陛下……臣……臣今日脖颈不适,方才只是因为过于酸痛所以……” “哦——那不知太尉大人对除关有何想法?”云澈饶有趣味道。 “此仪兹事体大,臣还未考虑清楚,请陛下给臣些许时间,整理思路。” 云澈忍着笑,他早就知道洛照江会这样答他。 “诸位爱卿,不过是个除关的决议罢了,怎么每每议论至此,尔等就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是都怕做了出头鸟了吗?张书谋,你说!” 洛照江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云澈总算将目标转向张书谋了。 自凌子悦成为上大夫之后,云澈也将张书谋拔擢为谏大夫了。 “启禀陛下,当年关禁不过是元光帝为了保证国都安全,暂行之举。今日看来,难道说有禁令,那些意图颠覆我朝的不轨之徒就想不到其他办法进入帝都吗?陛下施行仁政,爱民如子,并非暴君。关禁的意义不大,反而阻碍了百姓与商旅来去交流,不利于民生。” “张书谋的观点,朕算是明白了,其他人呢?怎么都哑巴了?到了镇国公主那里,你们一个二个可是能说的很啊!” 众臣一惊,云澈还在记恨当年群臣觐见镇国公主逼走众多士子之事。 凌子悦一直低着头,直到身后有人轻轻推了推她。 是中大夫庄浔。 凌子悦扯起唇角,这家伙怕是赞成除关的,只是当初容少均失势令这帮通过科举得到昭烈帝赏识的士子们不敢妄议朝事。 而士大夫之中,便是她凌子悦最了解云澈的心思。 “陛下。”凌子悦终于出列了。 不过是她的声音响起,云澈连那嘲讽群臣的神态都变了。 “是凌大夫啊,不知你有何高见?” “启禀陛下,微臣的看法与丞相还有张大人相近,认为陛下泽被四方,天下太平,关禁犹如枷锁,扼住了我云顶王朝的咽喉,不如就此除关,令商旅往来通畅,恩惠百姓。各地诸侯也理应开放城门,不得私设关卡,阻碍百姓商贾往来。” 凌子悦说完,云澈仍旧没有表态。而一直站在凌子悦身后的庄浔也出列附议赞成。 洛照江蹙眉,看来云澈是想要废除关禁的,只是都镇国公主那边能成吗?只是三公之首的容少均提出除关,镇国公主就算要怪罪,也是先找容少均吧? 洛照江一咬牙也附议道:“启禀皇上,如今四海升平,这关禁确实无太大的意义,反而为各地官员平添了敛财的借口。为了让天下百姓感念皇恩,臣亦请奏除关!” 云澈的唇角再度勾起,眯着眼睛看向群臣,“朕最不喜欢的就是在朕面前一套,背着朕又是一套。如果群臣当中,有谁对此议不满的,现在若是直言敢谏,朕绝不怪罪,只要言之有理,朕必纳之。” 云澈的意思十分明白,此时不说反对,若是到镇国公主面前又煽风点火,云澈必然不会饶过他。 一时之间,群臣纷纷请奏除关,云澈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命人拟旨下诏。 退朝之后,凌子悦的马车在翰瑄酒肆前停了下来。从立于朝堂之上她便想到一个人——欧阳琉舒。若是此人在朝,不知会说些什么。 刚进入酒肆还未落座,凌子悦便在角落里看见了侧卧于酒案边一派悠闲的欧阳琉舒。 “欧阳先生,你果然在此。”凌子悦走到他的对面落座,他的发丝有几分缭乱但却不显落魄,反而有几分洒脱之感。 “欧阳琉舒可是在这里等候大人许久了。凌大人自江北回到帝都,这些天来,想必朝中也发生了不少事吧?” 凌子悦抿唇一笑,“先生一向擅长未卜先知,凌子悦还没想到的事情,先生连前因后果都能猜个□不离十。不如先生猜一猜陛下今日做了什么样的决断?” 欧阳琉舒微微蹙了蹙眉头,叹道:“这些时日沉浸于酒色之中,对朝中大事也没怎么关注啊,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说完,他又是皱眉又是抓脑袋,口中还念念有词。 凌子悦知道他是在装神弄鬼,可还是十分配合地伸长了脖子。 “先生,你怎么说啊?” “嗯……我觉着吧,陛下是要行民惠,利往来,天下太平。这样看来,该不是要解除关禁吧?”欧阳琉舒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但从他的眼神看来,他很肯定自己的猜想。 “解除关禁之后呢,先生觉得陛下还要做什么?” “大人这么问,看来欧阳琉舒是算对了啊。陛下志在戎狄,当我云顶王朝雄狮决胜北疆二十四郡之外,陛下自然不会希望自家庭院内起火,他的下一步自然是稳定国都和抑制外戚。” 欧阳琉舒轻松地点中了云澈心中所想。 “先生觉得陛下应当如何做呢?” 68、赌局 “忍着啊!先说这稳定国都,陛下想必是觉得帝都城内的公侯实在太多,左右勾结拧成势力,自然会让陛下为难,甚至于造成威胁,应该会下诏命他们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吧。这诏令是下得,只是有多少人愿意听那就难说了。还会得罪不少王侯宫亲,那些个梦想飞黄腾达的,还有公主的夫君们,只怕有的闹了。” 凌子悦的轻笑了起来,欧阳琉舒的想法倒是与自己相似。 “还有呢?” “还有啊,陛下一直想要抑制外戚,但镇国公主树大根深,只怕陛下这一次遭遇的,可不仅仅是几个士子被罢官这么简单了。”欧阳琉舒叹了口气道,“大人离陛下太过接近,有些时候能置身事外最好。陛下永远都是陛下,立于高位,就算败了帝位犹在,但大人却不一样。” 凌子悦垂目一笑,“多谢先生提点。只是这世上许多事,是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 欧阳琉舒似乎知道凌子悦会这么回答,只是莞尔一笑道:“其实我欧阳琉舒最擅长的并非未卜先知,而是炼丹!” “炼丹?炼的什么丹?”凌子悦真觉得这欧阳琉舒离谱起来的时候高深莫测了。 “当然是炼还魂丹了!哪日凌大人真的丢了性命,我欧阳琉舒的还魂丹还能救你一命啊!”欧阳琉舒那表情极为认真,看的凌子悦哭笑不得。 “欧阳琉舒,不如我们打一个赌吧?”凌子悦扯起唇角,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倾向欧阳琉舒。 “哦?什么赌?” “赌你有没有办法在一个月之内练出还魂丹。”凌子悦狡黠地一笑。 “赌注为何呢?” “那如果先生赢了,不知先生要什么呢?” “凌大人要欧阳琉舒做到的不过是一件事,一个月之内练出还魂丹。若在下做到了,也要大人做到一件事。” “先生请说。”凌子悦对欧阳琉舒的要求感到好奇。 “若陛下的决议无论是针对帝都城内的诸侯,还是外戚,凌大人你必须保持沉默,不出一言,不献一策。”欧阳琉舒难得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双目如炬,直落落视入凌子悦眼中。 “先生为了救凌子悦,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凌子悦与先生不过酒友而已,并非过命的交情,先生这又是何必?”凌子悦摇头一笑。 “这朝中显贵,欧阳琉舒就算没见过也听过,凌大人是少有的君子。欧阳琉舒只是不想君子折腰罢了。凌大人觉得自己做得到还是做不到?若凌大人觉得自己能够履行赌注,欧阳琉舒自然能做到赌约。” 凌子悦笑容隐去,如若要助云澈完实现他的政策,未必需要自己出谋划策。她向欧阳琉舒伸出手来,“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凌子悦心中明白,帝都中的贵戚实在太多,各个又喜好养门客,富庶的公侯门客三千不足为奇,倘若有一日云澈正集结大军与戎狄对峙,而这些公侯们在帝都内联合起来,与成郡王之流里应外合,帝都危已。 几日之后,云澈都在与一众大臣商议如何拟令命诸侯列国,即所有有封地的侯爵公亲必须回到自己的封邑,并施行检举公侯宗室,即下令对贵族子弟横行不法者实施惩戒,削除其贵族属籍。三公皆在其中。御史大夫陈卢极力主张,郎中令王人杰出谋划策,容少均虽未多言,但显然是站在云澈这边的。反倒是洛照江,一副前瞻后顾的模样,这家伙的利益权衡倒是清楚,他心中必然知道这诏令若真的颁布了,镇国公主决计是要勃然大怒了。可朝堂上的是他亲外甥啊,也是他一辈子的靠山,他又得罪不得,那吃了苍蝇的表情,倒是令凌子悦看了心中暗自爽快。张书谋文采非凡,颇得云澈赏识,已命其着手开始拟写诏令了。 待到众臣散去,卢公公却悄悄叫住了凌子悦,“凌大人莫走,陛下有话要问您。” 凌子悦了然地一笑,回到宣室之中。云澈脸上倒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凌子悦不想逆了他的意思,徒增争执,只是上前,在距离云澈一步之遥的地方坐下。 “今日,御史大夫陈卢与郎中令王人杰可是非常之积极,反倒是你不发一言,沉默的令朕都不习惯了。到底是为什么?” 凌子悦低头,片刻之后才开口道:“陛下满腔热忱,众大臣也紧随陛下。只是陛下可曾想过诸侯列国检举权贵,会得罪许多利益相关者,陛下要如何过镇国公主那关?” 云澈仰起头来,叹了口气,“朕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而且不成功便成仁。子悦……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是对的。这一次,朕也不想你牵扯其中。” “陛下这是在说什么?凌子悦不怕,只是想陛下冷静下来,等待时机!” “时机?怎样的时机?朕明白子悦你的意思,朕还年少而镇国公主老矣。可你看她如今仍旧精神震烁,对权力的欲望早就超出了一个公主,朕要等到几时才行?朕可以等,但是这云顶王朝能等吗?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凌子悦蹙起眉头,良久才道:“微臣明白了。陛下尽可一试。” 云澈背对着凌子悦,良久才出声问道:“听闻你去了暴室。” 云澈的语态并不犹豫,也许他不想凌子悦知道关于明熙的事情,但他并不担心凌子悦知道。 “回陛下,微臣是去了暴室。”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朕的?” “微臣只有一个问题,陛下为何对明熙不闻不问?” “因为朕要重用她的弟弟明朔。而明朔出身低微,他日上位必遭重重阻碍,唯有弟凭姐贵。但朕的后宫之中,不要那些贪慕虚荣的女人,更不要那种为了朕片刻欢爱便记恨于心争宠于后宫的女人。皇后之位,对朕而言就与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之位一般乃是朝政。云羽年作为皇后识进退,懂分寸,朕心甚慰。后宫中的女人最要紧的是能忍。忍后宫荣辱,忍寂寞空虚,忍朕所不能忍。” “原来陛下是要磨练明熙,他日为明朔铺路啊。倒是微臣这一次没能察觉陛下的心思。” “你就只有这一个问题要问朕吗?”云澈压低嗓音道。 “是。” 云澈忽的发出一声自嘲地轻笑。 “是不是无论朕无论看上哪个女人,你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凌子悦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也许子悦当初你说的不错……帝王最是薄凉。朕也想做个薄凉之人。” 云澈转过身来,只见凌子悦还是低着头,动都没有动过。 “这天下的女人都是朕的,随朕索取。无论是云羽年还是明熙……可朕却偏偏不敢碰你,真是讽刺!” 云澈又是上前一步,凌子悦的脸颊一颤,不知什么东西滑落下来。 而云澈却伸出手,将它接住了。 蓦地,凌子悦的脸被抬了起来,云澈的目光将她完全征服,无法动弹。 “既然在意,为何不说!为何要装作不在意!朕决意将一个不爱的女人留在后宫,你为何不怒斥朕?为何不质问朕?为何不恨朕!” 凌子悦张了张唇,眼睛里完全氤氲一片。 “凌子悦只恨……陛下为君我为臣……” 云澈用力地搂住她,恶狠狠地似是要将她折断。 下巴抵在云澈的肩头,凌子悦终于哭了出来。 她曾经也做过不切实际的梦想。他是九皇子,带着她远赴封邑。也许那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将相如林,就连那奔腾在大漠之上的梦想都褪了色……但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与他拉着手,策马而行。 云澈不发一言,他只觉得凌子悦的眼泪如此珍贵。他从不希望她受到半点伤害,不希望她遭遇丝毫心痛,但其实他的内心却如此渴望着,哪怕有一瞬间,她会为他而痛。 “朕不会为朕身边任何一个女人找借口,无论是云羽年也好还是明熙也好。但由始至终,朕对你的心意从没有变过。先帝对程贵妃的宠爱,持续了不到三十年。可朕知道,朕对你……绝不会改变。” 凌子悦第一次如此坦荡地被云澈抱在怀里。 明熙是扎进凌子悦心中的一根刺,而云澈却坦荡地将它拔起了。也许她会偶尔因此隐隐作痛,但至少那里不是冰冷的,而是被云澈小心翼翼地珍惜着。 云澈将凌子悦留下来用晚膳,见她眼睛红红一直默不出声,于是命卢顺将宫中艺人前来献艺。谁料到艺人带来的小狗还未开始杂耍便倒地气绝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卢顺呆住了,在陛下面前杂耍的小狗死去不但是大不敬也是不详。 那艺人诚惶诚恐地跪在了抵上,“陛下……陛下恕罪!是……是翰林院都府的欧阳琉舒大人,他……方才路过都府时他给这小狗喂食了些吃剩的肉……” “什么?欧阳琉舒?”云澈蹙起眉头,“他好端端毒死杂耍的小狗做什么?难不成是不满意朕将他搁置翰林院都府,所以用这种方法来令朕心中不快?” 凌子悦低下头抿起唇,“陛下心中知道他不过想见陛下罢了,为何不遂了他的心愿?” “你方才……是不是笑了?”云澈低下头来望向凌子悦,作势要去捏她的鼻子。 “陛下!”凌子悦见宫中艺人尚在,向后一缩,云澈只得收了手。 “好,欧阳琉舒玩出这等花招来,朕就见一见他,看他能说出个什么道理来。”云澈扬起下巴,卢顺传召欧阳琉舒。 69、招摇撞骗 “子悦,你不是经常与那欧阳琉舒饮酒吗?他在你面前也这般喜爱装神弄鬼吗?”云澈的语调低沉而上扬,凌子悦越是经常与欧阳琉舒饮酒,就说明她对欧阳琉舒的信任就越多。这样的信任是云澈作为君王无法从凌子悦那里得到的,也令云澈妒忌。 凌子悦听到此,笑道:“陛下,欧阳琉舒是不是装神弄鬼,陛下见了细问他便知一二。” 云澈倒也不怒,凌子悦就在他的身边,对他而言已是人生美事,自然放下心来与凌子悦一同用膳。 晚膳快要用完了,这欧阳琉舒才姗姗而来。 他那一向邋遢的衣着,今日倒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了,就连鬓角的发丝都极为平整,看来欧阳琉舒早就料到今日云澈会传他了。 “微臣欧阳琉舒拜见陛下。” 云澈原本面对凌子悦时柔和的神色瞬间被愠怒取代,欧阳琉舒僵在那里行跪拜之礼,而云澈却迟迟不允其平身。 欧阳琉舒却一动不动,似乎与云澈在比拼耐性,看看到底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倒是一旁的凌子悦看着欧阳琉舒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陛下……您不是有问题要问欧阳琉舒吗?” “好你个欧阳琉舒!你是不是吃撑了!好端端为何毒死宫中献艺的小狗?” 云澈还是未允欧阳琉舒起身,而欧阳琉舒的脑袋仍旧磕地上一动不动。 “回禀陛下,草臣并非吃饱撑了,而是因为吃不饱在硬撑。” 云澈顿时来了兴致,侧躺而下,一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起来,“哦?你怎么吃不饱硬撑了?” “陛下,献艺的小狗不过牲畜而已,它的衣食用度一月却要花去一百钱。而微臣乃是七尺男儿,俸禄竟然也是二百钱。要撑也是这只狗撑死,何时轮得到微臣啊。微臣只求陛下赏给微臣一个能刚刚好不被撑死的官职……若陛下觉得微臣连只狗都不如,不如就让微臣回去故里,给那些官宦人家作诗作词,再不然凭微臣的口才还能在市集上摆个算命的摊子,招摇撞骗一番,微臣还能多换点钱花花……” “招摇撞骗”四个字令云澈别过脸笑了起来。 这算是明白了,欧阳琉舒绕了这么一大弯子,是不满意翰林院都府啊!亏他平日里一副优哉游哉功名利禄不放心上的模样,原来也有这样的心思啊。 欧阳琉舒还是磕着头,恭恭敬敬的模样与平日大相径庭。 凌子悦终于忍不住低下头肩膀轻耸着笑了起来,虽然没有出声,但云澈的心情却顿时好了许多。方才本就是令那些艺人带着小狗来让凌子悦开心起来,但云澈也知道那样低俗的表演凌子悦未必喜欢,反倒是欧阳琉舒令她开怀一笑。 “好吧,欧阳琉舒。朕就赐你一个刚好不被撑死的官职,如果这只小狗还能活过来!”云澈撑着膝盖看向他,刻意向欧阳琉舒出了这个难题。 “谢陛下隆恩——”欧阳琉舒煞有介事地又重重磕了个头,言下之意是这只小狗活过来不在话下。 凌子悦别过头去,笑的更厉害了。 只见欧阳琉舒从袖中掏出一颗深棕色的药丸,掰开小狗的嘴扔入其中,又不断抚摸小狗的肚皮。 云澈执起酒樽,轻抿一口,好整以暇看着欧阳琉舒唱这场大戏。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只小狗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那一瞬间的瞠目结舌,云澈很好的掩饰了下去。 “欧阳琉舒啊欧阳琉舒!从前果然是朕轻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起死回生的本事啊!” “谢陛下夸奖!”欧阳琉舒再度叩拜,那诚心诚意的模样看的凌子悦都快坐不住了。 “朕决定量才而用,赐你为丹药房主事,专门为朕炼制丹药。若是你欧阳琉舒,定能练出不老仙丹来!”云澈煞有介事,一副十分欣赏相见恨晚的模样,其实就是在讽刺欧阳琉舒。欧阳琉舒士子出身,云澈却命他为丹药房的主事,俸禄是不少,但是天下士子一向都瞧不起炼丹的方士,在他们看来这些炼制不老丹的方士均是欺世盗名之徒。 “谢主隆恩!”欧阳琉舒的表情诚惶诚恐,一副自己的才华终于得到展示的欣喜。 这君臣二人着实令凌子悦哭笑不得。 待到欧阳琉舒离去了,云澈揽着凌子悦低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演这么一出?” “回陛下,凌子悦只知道欧阳琉舒会来向陛下展示他的还魂丹,但未想过他是这么个展示法。” “他做了什么,朕不在意。但你笑了,朕觉着给他什么官职都不多。” “所以就令他去炼丹房?” “炼丹房多好啊,终日与那些仙丹为伍,多吸收一些仙气,说不定朕下次再见到欧阳琉舒的时候,他就真的仙风道骨了?” 凌子悦抚了抚额头,心想欧阳琉舒有治国之才,而云澈偏偏不喜爱他的狂放不羁,这君臣二人何时才能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 离宫时,凌子悦看见了明朔。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立于高墙边,像是一支要刺向月亮的利箭。 “凌大人……” 看不出他是否犹豫了很久,但还是开口叫住了凌子悦。 “明朔。” “多谢凌大人。”明朔向凌子悦深深鞠了一躬,凌子悦扶住他的肩膀。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凌子悦为明朔整理好羽郎的帽冠,明朔低着头,当凌子悦转身离去时,他才抬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宫中的夜色之中。 宫门外,凌子悦才刚入了马车,就瞥见了一脸气定神闲的欧阳琉舒。 “你怎么会在我的车上?”凌子悦笑道。 欧阳琉舒一脸好奇地敲敲马车的车顶,又摆弄车帘,“琉舒不过是对大人的马夫说,大人邀了在下一起去翰瑄酒肆饮酒罢了。” 凌子悦命马车前行,斜眼看着欧阳琉舒道:“先生只怕不是要与凌子悦饮酒,而是要说些什么吧?” “大人真是了解在下啊。欧阳琉舒只是想提醒大人,履行赌约。” 凌子悦没想到欧阳琉舒竟然如此认真,只得叹了口气道:“无论朝堂之上还是朝堂之外,凌子悦均会如先生所约,不发一言不出一策。” “那么欧阳琉舒就放心了。” 欧阳琉舒喝停了马车,正欲掀开车帘,凌子悦拽住了他的胳膊。 “先生宁愿隐匿于闹市也不愿出入庙堂,为何会为了凌子悦……” “我欧阳琉舒宁愿做个弄臣,也不愿做个直臣,因为直臣太过辛苦。欧阳琉舒……不想看见大人如此辛苦。”说完,他便悠然而去,消失在帝都城的灯火阑珊之中。 待到欧阳琉舒回到翰暄酒肆正欲小酌一番,瞥见角落里一袭青衣布衫的身影时,唇上掠起一抹笑意。他不紧不慢地来到对方面前,摇晃着坐下,随意从对方面前将酒樽取走,畅快地一饮而尽。 “你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等我吧?” “如果我说是呢?”对方神态安静淡泊,仿佛世间一切并不在他的眼中。 欧阳琉舒低头一笑,挥了挥手背,“你安心吧。你交代我帮你做的事情,我已经帮你做到了。朝堂之上,不该说的话,她不会说。” 素衣男子无可奈何地一笑,“她最是学不会的……便是明哲保身。” “但是她最重承诺,我已经让她许下了承诺。”欧阳琉舒狡黠地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才打算让她知道你还活着?” “……我在等,等那一天到来。” “如果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呢?” “那不可能。那一日终究会来。” 数日之后,云澈下诏,命列侯就国,检举宗室公侯违法者。 各诸侯留滞帝都的原因很简单,一来帝都繁华;二来诸侯地域偏远无法进入政治中心,这么一去封邑,只怕连自己的前途都丢了。云澈的新政直指权贵,不少王侯公亲出入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诉苦,甚至于煽风点火,声称这两项新策就是为了对付镇国公主的夫家姚氏一族。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容少均呢!”镇国公主怒到不断拍打座椅。 丞相容少均入承风殿内,镇国公主差点没将面前的茶水泼到他的脸上。 “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列侯就国!什么是检举宗室公亲法者!是不是要把我这个镇国公主也赶出宫去!” “镇国公主息怒!想是有人来镇国公主面前胡说一通,使得镇国公主误解了陛下的诏令。” “哦?那你给我说个清楚明白!容少均!你可是先帝委以重任的!做了丞相,可别连祖宗都忘了!”镇国公主拍着扶手,怒气难消。 “回镇国公主,首先说这列侯就国。帝都城内的诸侯太多,他们眷恋帝都繁华本来无可厚非,只是私下交从甚密,连成党派,推波助澜,对朝政产生了影响。陛下自然是得治理他们的,况且依照云顶王朝律令,他们也确是应该回去自己的封地。只怕是有人不愿回去,所以特意到公主面前扭曲了陛下的诏令吧。” 镇国公主这么一听,也确实在理,找不出反驳的理由,“那么检举宗室公亲呢?那不是明摆着对着我的女儿我的夫家来吗!” “请听微臣道来。您有所不知,数月前,衡山王的一个儿子在帝都城中强抢民女,手段粗暴,令这民女自尽而亡,在帝都城内闹的沸沸扬扬。全帝都的百姓都看着陛下,陛下自然要下令检举宗室公亲。如若宁阳郡主与镇国驸马姚氏一族都奉公守法,根本无需对陛下的诏令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容少均说完,镇国公主便沉默了,良久掠起一抹冷笑,指着容少均的方向道:“容少均,有时候人爬的高了,就会忘记天高地厚了!” 70、脱缰 “母亲这是在说谁不知天高地厚呢?” 宁阳郡主的声音传来,她一入内便来到镇国公主的身边,挽起她的胳膊,“母亲,宁阳从宫外来,听闻陛下推行了新政啊!” “连你也听说了,外面都怎么评说的啊?”镇国公主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在她心里,亲生的女儿才是与自己一条心。 “外面的百姓是连声称赞啊!那些骄奢淫逸的诸侯回去自己的封邑,帝都城里的百姓都过的舒坦一些,省的每日闹腾腾的。再加上检举令一出,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主儿还不得收敛收敛,以免坏了母亲的名声啊!”宁阳郡主心想这么多人在此,就连丞相容少均也在,自己为云澈说好话的事儿还不传到他耳中去,到时候他自然会多疼爱云羽年一些。 “况且,陛下也没说要继续搞什么文武分治内外分庭,只是想要严明法纪罢了。母亲,您可得做好表率,别让有心人在背后议论母亲您护短啊。” 自己的女儿宁阳郡主也说云澈的好,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两项新政确实是利国利民也能稳固皇室宗亲在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地位。任何政策都是要得罪某些人的利益,镇国公主心想自己也不能被这些人牵着鼻子走。云澈毕竟已经是皇帝了,朝令夕改也是驳了他的颜面,还会被外人说自己护短,之前她已经得罪了那么多的士子,天下书生悠悠众口,都等着抓她的把柄大写一通。 “那就先且看看陛下的新政行不行得通吧。若是不好,还是得改回来!” “那是!那是!” 镇国公主的默允使得云澈的新政顺利实施,原本紧绷的心情就似羽毛一般洋洋洒洒飞向云端。 凌子悦刚进入宣室,云澈便一把抱住她的腰,转了一大圈。 殿门前的明朔一愣,别过脸去将殿门阖上。 “子悦!真难得!镇国公主竟然什么都没说!” 云澈轻松地就将凌子悦抱起,双脚不着地的感觉着实吓了她一跳。 “陛下!陛下!”凌子悦拍了拍云澈的胳膊,得意忘形的云澈这才将她放下。 云澈的双眼如此明亮,没有丝毫阴霾。 而凌子悦却知道他真的沉稳了许多,若不是他与云羽年相敬如宾,宁阳郡主又岂会出言相帮, “委屈陛下了。”凌子悦低头一叹。 云澈见她那模样,不由得一笑,用力地捏住她的鼻尖道:“要不朕还是请你把云羽年娶过门去吧。她跟着你一定比嫁给朕要开心许多!” “陛下!”凌子悦瞪了过去,云澈却不以为意地向后一退。 “好了好了,朕叫你来是因为朕心中高兴。明日,朕举办了一场击鞠比赛。除了弓射,你最喜欢的莫过击鞠了,要不要去玩玩?省得终日闷在府中,要不然就是与那神叨叨的欧阳琉舒饮酒,朕怕你近墨者黑,变得和他一个模样。” 提起击鞠,凌子悦自然是高兴的,这些日子为了那两项新政,何止云澈,凌子悦在一旁看着也是十分头疼,确实要好好放松一番了。 “好!不过陛下可别为了让凌子悦能赢,就故意让两队实力悬殊,那样的击鞠,可就没什么看头了。” “你啊,朝堂之上没见你这么计较,一提起击鞠倒变得争强好胜了。这一次击鞠,朕要的是士大夫与军士搭配起来,文臣武将共同协作,无论哪一队赢了,赏赐黄金百两!” “好啊!”凌子悦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云澈会心地一笑。 “朕会让明朔与你一队,你们之前不是一起击鞠吗?想必很有默契吧!” “陛下才不是要让明朔这个武将与我这个文臣协作呢!只怕是想要明朔看住微臣吧!陛下放心,微臣的骑术可没有退步。明朔还是随侍陛□边吧,明日微臣自会赢个痛快!” 第二日,上林苑早已经布置好了击鞠场,前来观看的王侯公亲将场边围个水泄不通。云澈端坐于高台之上,随侍在侧的除了卢顺便是明朔。 云澈身旁坐着的,则是皇后云羽年。 云羽年一向对击鞠不感兴趣,但是当云澈派了卢顺来请她的时候,她是极为高兴的,因为凌子悦要参与击鞠。 “陛下……”她来到云澈面前,微微行了个礼,仪态德淑兼备,云澈淡然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看重皇后。 云羽年刚坐下没多久,就不动声色环顾四周,寻找凌子悦的身影。 此时的凌子悦还未上马,正在与其他士子谈笑风生。褪去士大夫的朝服,没了儒雅谦逊之态,反倒多了几分飞扬洒脱。 云羽年的唇角下意识上扬,心中宽阔起来。 云澈开始抽签,抽出的二十人分为蓝队与红队。凌子悦被分在红队中,她接过侍从送上的红色缎带绑在额前,整装待发。 云澈望着凌子悦,她的背脊挺拔,策马轻驰时衣摆掠起宛若鹏翼。 许久未见凌子悦骑马了,云澈想起年少时两人终日纵横于上林苑中,不觉时光飞驰,岁月穿梭于草长莺飞。 “凌大夫!”有人唤起凌子悦的名字,凌子悦回头,便朝来人扯起大大的笑容。 “书谋兄!许久未见!” “这次又能与大人同列,甚幸!”张书谋抱拳行礼。 两人还未及叙旧,便听得有人高唤凌子悦的名字。 “世侄!世侄!”正是洛照江。 凌子悦来到场边,下马后朝洛照江行了一个礼,“太尉大人!” “世侄!今日是击鞠,又不是朝堂之上,我唤你世侄,你称我一声世伯即可。”洛照江笑道:“世侄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击鞠事小,莫为了击鞠伤到自己才是!” “子悦谢太尉关心!” 凌子悦策马而去,他们这一队中除了凌子悦、张书谋是文官出身之外,其余尽皆出身将门,他们被以文御武的国策压抑许久,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时机。 而蓝队中的欧阳琉舒则兴致缺缺地摸了摸下巴,他擅长的是辞赋外加神神叨叨而非马上的本事。见着凌子悦,欧阳琉舒也只是懒洋洋地一笑而过。 “书谋兄,自那日初识之后,你的骑术可有进步?” “凌大人大可放心,张书谋经常陪伴陛下出入上林苑,骑术已大有进步。至少大人不必担心张书谋会从马上摔下来!” 高台上的云羽年视线下意识追随着凌子悦,她许久没有这般满怀期待了。 当红色令旗落下,角逐开始。 红队的校尉王猛首当其冲,带着队中几个熟识的兄弟占了先机。只是对方也不是吃素的,特别是那欧阳琉舒,表面上看不堪一击,出手的时机拿捏的令人为之一叹。王猛失球未及反应,欧阳琉舒便将球传给了队友,直奔红队的球门。 凌子悦侧身飞驰而去,球杆一勾,在对方击球瞬间将小球带走。 云澈在看台上大叫一声:“好!” 他身后的明朔也显露出一抹浅笑。 云羽年见他们这般有默契,也露出一抹笑来,“若是明朔也跟着去了,凌大人只怕更加如鱼得水了吧!” “娘娘……”秀川吸了一口气,皇后娘娘难道不知道明朔是明熙的弟弟吗?怎么能当着陛下的面给他说好话? 凌子悦将球挑至张书谋,而张书谋很快被对方围住,又将球从缝隙间挑出给了王猛。王猛抓紧时机再度冲向对方的球门,他的兄弟们追了上去,正当对方试图夺走他的球,却是张书谋飞奔而至,挡在了王猛与对手之间。 王猛提杆就是一球,入门之后发出一声暴喝,颇有沙场战将风范。 “哎呀哎呀,看这王猛得意忘形的样子,只怕早就不记得这一球是谁给他的机会了!”欧阳琉舒与凌子悦并肩而行了一段,调笑着说。 “无妨,只要他没浪费我等的苦心就成。”凌子悦无所谓地一笑,像是王猛这样的出身,往往不拘小节。 下一轮,蓝队的攻势则更加猛烈,击鞠场外的众大臣及其家眷们纷纷高喊着。 高台上的云羽年只觉忐忑不安,生怕有人一个不小心伤了凌子悦。她脖颈伸长,手指下意识捏紧衣角。 凌子悦一个委身,灵巧地将球传了出去。 “明朔,朕都后悔没有与子悦一起击鞠了!”云澈笑道。 明朔缓声道:“凌大人骑术精湛,又讲究策略,与凌大人击鞠却是人生乐事。” 此时,蓝队两名校官夹着凌子悦奔驰大半个赛场,碰撞之间凌子悦似是要落下来般。云羽年惊叫出声,一把扣住一旁云澈的手。 云澈不由得站起身来,握紧拳头,眉间皱的厉害,“他们怎么能以一敌二!实在太过刁钻!” “陛下,这是比赛。蓝队既看出了凌大人的能力,自然要对他多加防范。” 云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自嘲地一笑:“不过……击鞠罢了,就令朕出了一身冷汗。明朔,朕与凌子悦年少时,她曾经答应朕要做个将军,与朕一道出征戎狄。” “凌大人熟读兵书,运筹帷幄,明朔一向敬服。” 云澈扯起一抹笑,“她若真的去了边关,朕只怕……” 只怕日夜难以安寝,终日惶惶。 就在此时,看台中传来一声尖锐的草笛声,而凌子悦的马骤然失控地狂奔起来,张书谋本欲去拦,却被凌子悦撞开。 凌子悦拽紧了缰绳,眼前是众人闪避,耳边是风声鹤唳。 赛场边的看客们这会子都呆住了。 还是云羽年醒过神来,大叫道:“快——凌大人的马受惊了!” 怔在高台之上的云澈只见得凌子悦在马背上挣扎,听见云羽年高喊的瞬间,他猛冲下高台,疾如流星。 71、失控 “陛下——”明朔紧随其去。 “给朕拦下那匹马!还愣着做什么!他若是掉下来了!朕要你们的脑袋!” 云澈一声暴吼,众人肝胆俱颤。 忽然之间无数匹马追向凌子悦,而这却使得那匹马越发惊恐。凌子悦要紧牙关,抓着缰绳的手指已经开始发麻。 欧阳琉舒猛地推了王猛一把,“王将军,你还在等什么!” “这马受了惊,越是去追它就跑的越疯!” 欧阳琉舒冷声道;“王将军,别人去追你不追,等到凌大夫堕马了,陛下还不追究你袖手旁观之罪吗!” 王猛恍然大悟,赶紧策马追了上去。 此时的云澈来到场边,奴仆们诚惶诚恐纷纷低下头来。 “陛下!” “陛下!” 云澈却猛地推开他们,拉过一匹马一跃而上,奔入场内。 “陛下……” 奴仆们想要拦下他,却连他的衣摆也未抓住。 明朔不说二话,翻身上马,压低身姿,瞬时与云澈并肩而行。 跟随云澈的禁军纷纷上马,紧追而去。 场边有人正欲搭弓,欧阳琉舒冲过去一把拽过对方的弓箭。 “你是想害死凌大夫吗!” “我是想射死那匹疯马,又怎会是要害死凌大夫!” “那马若是中了箭,必然会将凌大人摔下马背!到时候吉凶难测!” 张书谋本欲阻止对方,不想欧阳琉舒却先他一步,捏了一把冷汗,“还好欧阳兄出手及时啊!” 明朔来到云澈身边,高声道:“陛下,明朔前去抑制那马匹,若是得了机会,还请陛下……” “朕明白!” 云澈目光毅然决绝,若此次凌子悦有何意外,明朔毫不怀疑这上林苑要血流成河。 凌子悦骑术再好,也经不住连番颠簸。王猛本欲拉过那匹马的缰绳,无奈错过了机会,而凌子悦的马发疯一般撞开了场边的围栏冲了出去。 凌子悦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只得低□来,拉紧缰绳,那匹马仍旧不肯停下。 只听得身后马蹄飞顿,草木竞折。 明朔目光如虹,疾驰而去,与凌子悦比肩而行的一瞬,骤然伸手拽过了凌子悦缰绳,那一刻迅如闪电,凌子悦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她的马发出一声嘶鸣。 “子悦——”一只有力的手从另一侧揽住她的腰,将她从马背上在那瞬间捞了过去。 凌子悦一震,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落入一个极为用力的怀抱。马背起伏,凌子悦能清楚感受到地方骨骼的震颤胸膛灭顶的狂涌。 “吁——” 头顶是男子发出低沉的声音。 凌子悦愣在那里,只看得原处明朔正用力拽着自己的那匹马。 怎么回事,方才她不是还在那匹马上吗?现在她又是在哪里? “子悦!子悦!你怎么了!你没事吗!”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 凌子悦缓缓回过头去,看见了云澈惶恐的表情。 “子悦你说句话!有没有伤到哪里!快告诉朕!” 凌子悦呆呆地摇了摇头。 云澈却心急如焚,“子悦你怎么不说话?” “凌子悦……无恙……谢陛下救命之恩……”良久,凌子悦才开口回答。 云澈不由分说紧紧将凌子悦抱在怀中,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陛下!陛下!” 身后的禁军紧随而来。 “朕已无恙!你们谁也不用跟过来!”云澈怒斥道。 禁军却还是跟了过去,云澈暴喝一声:“谁再跟过来,朕就要了他的脑袋!” 所有人望而却步。 直到云澈远去,明朔才追了上来。 “陛下呢?” “陛下命我等不得上前。” 明朔皱眉叹了口气,“还是明朔跟去吧!这林中万一有猛兽伤了陛下可不得了!” 云澈策马而去,奔入林中,枝头密林掠过他们的身旁脸际,凌子悦伸手隔挡。 “陛下!你怎么了?凌子悦已经没事了……” 云澈毫无理智地吻着凌子悦的后颈,她的耳廓,凌子悦下意识挣扎起来,云澈却不由分说别过她的脸便是一阵发狂般的吮吻。 凌子悦奋力敲打着云澈的后脊,希望他能恢复理智。而云澈干脆将凌子悦拽下马。凌子悦未及开口言语,便被云澈一把按在草稞中。 “陛下!陛……” 云澈按住凌子悦的双腕,发疯般地吻她。他方才差点失了她,只要差了那么一分一毫……云澈想起来都觉得心如刀绞。 “唔……唔……”凌子悦的双腿蹬踹,云澈却粗鲁着隔着衣物极为用力地抚摸着凌子悦的腰侧。 凌子悦本欲咬下云澈的唇,却没想到云澈抵住了她的上颚,舌尖极为狂暴地横扫她的一切。云澈的手放开凌子悦,放肆地拉扯起她的衣摆。 凌子悦拼命地捶打,云澈却不为所动。 云澈含吻着她的下巴,她的颈窝,他所能及的一切都要占为己有。 “陛下!陛下!”凌子悦试图撑起上身,云澈的手掌却探入她的衣襟,正欲扯开她的束胸。 凌子悦扣住云澈的手腕,云澈却不由分说将她狠狠按下,赤红的双眼十分骇人。他低下头来的瞬间,凌子悦便闪躲起来,云澈的吻落在她的脸颊她的唇角。 “陛下!请自重!”凌子悦的眼泪掉下来。 “朕早就该要了你!早就该要了你!”云澈死死扣住凌子悦的脸,逼着她看向自己。 他的眼睛里只有她,如此清晰地勾勒着她的轮廓。 “阿璃……”凌子悦的眼泪自眼角滑落,正好触上云澈的手掌。 原本那颗不受控制的心缓缓沉淀了下来。凌子悦眼中的惊恐令云澈的心痛了起来。 “子悦……子悦……”云澈倾下身来,凌子悦一个颤抖害怕他的靠近,而他的额头抵在凌子悦的额上,急躁的气息缓和下来,“是我错了……别害怕……是我错了……” 听着他轻柔的语调,凌子悦的眼泪流的更厉害了。 “你吓着我了,子悦。我想着你摔下来……就如同那日在上林苑中你离开我的怀抱……子悦……”云澈轻轻埋在凌子悦的颈间,将她抱的紧紧的。 “阿璃,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凌子悦的胳膊缓缓环上他,轻拍着他的后背。她在他的身边太久,久到忘记了他的不安他的彷徨还有他的执着。 云澈不再言语,只是缓缓将凌子悦抱起,小心翼翼为她整理起凌乱的衣衫,将她耳际的乱发梳拢,云澈的双眼中是难以言喻的虔诚,仿佛比起万里江山宏图伟业,凌子悦才是他的一切。云澈的手指掠过凌子悦的眉眼,凌子悦抿起唇只觉脸上发烫,云澈却又再度吻上她的唇。 只是这一次,仿佛云澈这一世的柔情都蕴于这一瞬。 明朔缓缓拨开枝叶,瞥见这一幕的瞬间别过头去。他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悄然远离。 云澈闭着眼,体会着凌子悦唇间的柔软。只是这一刻太过短暂,凌子悦向后一退,咬着唇看向别处。云澈只觉着她双颊上的那抹红霞太醉人。 “陛下就这样将微臣带入林中,前来观赛的王公大臣们不知该如何想了……这击鞠比赛也不可半途而废啊!” 云澈唇角无奈地扯起,“就知道你不会让朕省心。” 此时,林间响起明朔的呼喊声:“陛下!凌大人!陛下!” “是明朔!”凌子悦急忙起身。 云澈见她神色慌乱,扣紧了她的手腕,“明朔而已,你惊什么。” “朕在此!” 听见云澈的声音,明朔牵着云澈的马行了过来,单膝跪下,正色道:“卑臣护驾不利,望陛下恕罪!” “你确实不利,朕都下令尔等不得上前,你还是来了。”云澈的声音里却毫无怪罪之意,翻身上马,颔首正欲将凌子悦拉起时,凌子悦却向后退了半步。 “明朔,凌子悦只能骑你的马回去了。” 明朔看向云澈,云澈只是沉下脸色点了点头。 见云澈应允了,明朔才低□来,以掌心托着凌子悦的脚尖将她送上马背。 明朔牵着马,跟在云澈的身后。三人行出密林,终于见到了待命的禁军。所有人见云澈神色如常,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赛场边的公侯们都未曾离开,云澈淡然回到高台之上,宣布击鞠比赛继续,凌子悦马匹受惊,伤了手指不宜击鞠,由明朔替其位。 而云羽年一直站立在围栏边,她的手指扣紧木栏,望着凌子悦的方向。 云澈看着她的身影,略微叹了一口气。 “她没事,不过手指被缰绳勒的流了些血而已。” 云羽年肩膀一颤,是自己的担心太过明显了吗?连云澈都看了出来。 如今她已经贵为皇后,而凌子悦作为天子朝臣的身份也是事实,她若多做留恋总有一日会给凌子悦找来杀身之祸。 “秀川,皇后娘娘那里应该有些上好的药膏,你且给凌大人送过去吧。”云澈的语调极为平静。 云羽年望了过去,她没有想到云澈竟然会如此大度,又或者只因为对方是凌子悦? 凌子悦被扶到了场外,众人纷纷前来探望,凌子悦只得一一向众人解释自己无恙,不过小伤而已。 “唉!世侄啊!方才真是把我给吓死了!”洛照江迎了过来,而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郡主云盈。 云盈是何时与洛照江走在一起的? “凌大人,大家都议论纷纷,陛下为了救大人亲自上马,果真对大人十分看重啊!”云盈笑着来到凌子悦身旁,见太医正在为凌子悦的手指上药,若有所指道,“大人的手指白皙修长,就这么伤了真是可惜啊。” 凌子悦垂下眼帘,“也不知是谁吹奏了草笛,才惊了那匹马。说起来,那匹马乃是陛下赐予凌子悦参加击鞠赛的,只怕是有人对陛下居心叵测吧?” 72、风雨欲来 洛照江一听睁大了眼睛,“快!马上命人彻查此事!到底谁在凌大夫落马时吹了草笛!” “凌大人,您不会是听错了吧?当时如此嘈杂,凌大人如何分辨得出草笛声?” “盈郡主有所不知,凌子悦的耳朵可是十分好使。惊马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凌子悦颔首一笑,目光朝向赛场,只见明朔如雄鹰翱翔,英挺之气全然没了平日的卑恭。 凌子悦缓缓站起身来,洛照江也跟着望了过去。 “世侄还真是中意这明朔啊!” “在下只是欣赏有才之士,无论出身。” 击鞠赛是明朔所在的红队大胜。云澈大加奖赏,然而明朔却分毫未取回到了云澈身边。 回去云顶宫的路上,云澈命明朔入马车内。 “明朔,你可知今日凌子悦的马为何会受惊?” “回禀皇上,听闻是有人以草笛声惊马,太尉命人彻查此事,暂时未有结果。” “能以草笛声惊马,必然是做了一番周密准备。而那匹马恰恰原本是朕的坐骑。如若今日差点堕马的不是凌子悦,他日就有可能是朕。” “卑臣会从该匹马的由来入手,追查元凶。” “朕不要你追查元凶,朕要你找一些可信之人替朕看住一个人。” “请陛下明示。” “成郡王之妹,郡主云盈。此女口舌聪慧,年轻貌美,终日游走于帝都的公侯贵戚之间,朕想知道她到底有何意图。” “卑臣领命。” “还有,看住凌子悦。今日之事决不可再发生第二次!”云澈的神色极为沉郁。 “是!” 击鞠大赛结束之后,宁阳郡主前往宫中看望云羽年。 因为这一日,她在帝都内最大的胭脂坊中遇到了郡主云盈。 “听说陛下十分钟爱皇后娘娘啊,就连观看击鞠都要时刻将娘娘带在身边。” “那是自然,有羽年在身边,陛下不知道能省下多少心力。”宁阳郡主暗自得意。 “唉……只是男人啊……永远都是朝三暮四。姑母,别怪云盈没提醒你,德翎驸马送来的那个舞姬,陛下是不是真的忘记了?” 简单的一句话,宁阳郡主的心忐忑不安起来。哪一个君王能对一个女人做到从一而终?更不用说羽年现在还没有龙裔呢! 长鸾宫中,她对云羽年嘘寒问暖,但云羽年明显没有与母亲闲话家常的兴致,自从入宫之后,她与宁阳郡主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宁阳郡主离去时假意命秀川相送。出了长鸾宫,她便问道:“今日,陛下待皇后可好?” “回郡主,陛下每隔一、两日便会前来长鸾宫陪娘娘下棋说话解闷。前日,陛下还与娘娘在庭中玩起了投壶。” 听到这里,宁阳郡主不禁露出一抹笑来,随即担心的情绪浮上她的心头。 “那个明熙呢!陛下有没有去看过她?她有没有见过陛下的面?” “没有,那明熙还在暴室呢!听说生了场大病,容颜憔悴,哪里入的了陛下的眼……” “哼!德翎驸马也没送其他女人入宫吗?” “决计没有!” 宁阳郡主蹙起眉头,“男人是绝对离不开女人的。陛下也是男人,后宫就你这么一个皇后,陛下总有一日会按耐不住?我要去暴室看看,明熙这贱婢是不是还在那儿!” 宁阳郡主气势汹汹带着长鸾宫的宫人们来到了暴室,监督宫婢们洗衣的宫女纷纷跪拜在宁阳郡主面前。 她的目光狠狠扫过那些一脸憔悴正在卖力地洗衣的婢女,终于看见了明熙的身影。 她低着头,汗水挂在额角,十分辛苦的模样。 宁阳郡主冷着脸来到她的面前,明熙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猛地,宁阳郡主踢翻了她的木盆,哗啦一声水流遍地,“怎的其他人有那么多盆,你却只得这一盆?” 明熙不知如何回答,宁阳郡主蓦地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明熙跌倒在地。 “是不是舍不得你那纤纤玉指打算拿来勾引皇上!”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郡主明察!” 宁阳郡主拎起明熙的手,冷笑道:“贱婢!你看看其他人的手,再看看你的手!你来这暴室是享福吗?是为了让你知道以卑贱之躯勾引皇上的下场!” 宁阳郡主回身,看向那几个年长的宫女,她们脸上面有惧色,明显是做了什么不能被她知道。 “这个贱婢不说,那就由你们来说。若是不肯说实话,别说暴室,后宫任何地方再无尔等容身之地!” 宫女们哆嗦起来。 “郡主息怒!奴婢说!奴婢说!是……是那日凌大人前来,托奴婢们对明熙稍加照拂……” “凌大人?哪个凌大人……” “紫金大夫……凌子悦……” 出入宫帏畅行无阻,能到暴室来托人照顾明熙的,除了内侍便是凌子悦。 明熙不过一个贬入暴室的舞姬罢了,就算凌子悦与她的弟弟明熙有那么些交情,也犯不上亲自来暴室看望明熙。宁阳郡主自云澈年幼便经常出入洛太后身边,凌子悦说什么做什么,不大多都是应了云澈的意思。这一次,只怕也是云澈对明熙余情未了吧! 宁阳郡主心下恨极了,指着明熙道:“给我打!狠狠地打!” 想她宁阳郡主在镇国公主面前费劲唇舌才令云澈的新政丝毫未遭遇镇国公主的阻挠。却不想云澈心中所念的仍旧是这个出身低贱的舞姬,对云羽年不闻不问,简直是折煞了她宁阳郡主的颜面! 明熙被拖了去,宁阳郡主身边的宫人又是对她掌掴,又是拾起软鞭狠狠抽在她的身上。明熙惨叫着求饶,宁阳郡主却巴不得她被活活打死。 随着宁阳郡主前来秀川看这阵势一阵心惊肉跳,覆在郡主身边道:“郡主,若是真将明熙打死了,只怕陛下要记恨皇后娘娘了!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宁阳郡主看那明熙蓬头散发,两颊红肿,全身颤抖,如此模样低贱至极。心中恨啊,但秀川说的没错,若她真给打死了,云澈只怕会将怒气全部撒在云羽年身上,实在不值。 “罢了!”宁阳郡主来到明熙的面前,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下一次,你丢掉的就是自己的小命!” 说完,便领着一众宫人扬长而去。 凌子悦是在晚上才知道明熙惨遭毒打之事。她心下骇然,没想到宁阳郡主行事毒辣,跋扈嚣张。今日她必然知晓自己曾要暴室宫人对明熙照顾,以她睚眦必较的性格,不知会如何报复、但比起这个,凌子悦却更加担心明熙的伤势。 但事已至此,她不可再亲去暴室看望明熙,只得请了宫中内侍悄悄给明熙送去金创药。 而明熙却让内侍回话与凌子悦,她还忍得住,只是抱歉连累了凌子悦。 宁阳郡主知道云澈最在意的只有他的新政,她必须要让云澈明白自己的实力不容小觑,而他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定要得到教训。于是她纠集了对新政不满的皇亲国戚特别是姚氏宗亲聚集到镇国公主面前,大肆宣扬新政就是为了抑制姚氏的权势,打压姚氏宗亲,甚至有人罗织罪名强加于姚氏外戚,陛下却不加详查便降罪,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镇国公主越听越发觉得不对劲。明明检举贵戚违法怎的矛头全然指向自己了? “陛下还当我镇国公主还活着吗!怎可如此妄为!” 镇国公主知晓,若是这新政继续下去,只怕她还未入土,姚氏一族就彻底倒了。而云澈此番做派,必然得罪不少皇亲,若是将他们逼急了,再来一场南岭之乱如何收场! 她当即命人将云澈请来,怒斥云澈过犹不及,理应秉承以文御武之术,无为而治,便不会令如此多的人心生不满,如若新政再执行下去,必动摇国之根本。 云澈与之辩驳,镇国公主却无心听进一词一句,以镇国公主之尊命云澈将几位定了罪的皇室宗亲重新审讯。 云澈气到牙痒痒,一路脸色沉郁,跟随其后的卢顺也感觉到暴风雨来临前那难以呼吸的压力。 一跨入宣室,云澈便大发雷霆,将书简扫落一地。宫人们要去收捡,云澈便将书简恶狠狠砸向他们,几个闪躲不及的顿时头破血流。 “给朕滚出去!滚出去!”云澈大喘着气,“什么以文御武,无为而治!明明就是无为误国!顶着镇国公主的名号,她早就忘记这江山是姓什么的了!口口声声过犹不及,就是怕朕动了那些个姓姚的!” “陛下……这些若是传到镇国公主耳中那就不得了的啊!”卢顺着急得就快哭出来了。 “谁听见了那就让谁传去!传话的人还少了吗?那些个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姚氏宗亲,在宫外那一个二个可骄横跋扈的狠啊!” “陛下!求求陛下别说了!” “给朕……给朕传陈卢还有王人杰!”云澈指着殿门外,咬牙切齿道。 “陛下传御史大夫和郎中令来做什么啊?” “朕要让镇国公主清楚这云顶王朝江山到底是姓云的还是姓姚的!”云澈冷笑道。 卢顺知道此时劝云澈什么都是无用,只得硬着头皮去宣陈卢与王人杰。思前想后,陛下盛怒,所做决断未免冲动,于是卢顺觉着应该派人去把凌子悦请来。谁知才刚想一想,云澈便沉声道:“朕宣陈卢与王人杰之事若是被凌子悦知晓了,朕必要了你的性命!” “是!”卢顺一个胆颤,这一次只怕要闹到不可收拾了。 几日之后,依照镇国公主的意思,几位触动国法的姚氏族人均被轻判。 凌子悦听得这个消息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路过丹药房,她不期然遇见了主事的欧阳琉舒。 “凌大人,许久不见。”欧阳琉舒的神态悠然,与俗避世,明明距离帝宫权力的核心如此接近,却又隐匿于高堂之下,逍遥自得。 “先生好生自在啊。既不用为朝堂之事烦心,又能领用刚刚好不将自己撑死的俸禄,真是美哉,凌子悦羡慕。” 欧阳琉舒莞尔一笑,仰首望向万里无云的天际,“凌大人出门可曾带了雨具?” “雨具?”凌子悦不解。 “这天……恐怕是要变了……”欧阳琉舒拉长了嗓音,若有所指。 “先生有事不妨直言。” “凌大人可还记得当日与下官的赌约?” “自然记得。” “那就请凌大人今日莫发一言。不过下官猜想,陛下只怕也希望大人能保持沉默。” 73、人生难得几回醉 凌子悦蹙起眉头,朝中大事莫过于镇国公主终于过问被廷尉府判了重刑的姚氏族人,这也预示着云澈的新政只怕又要夭折。 他……太性急了。过于严苛的律法只会令姚氏宗族群起而攻之。 而镇国公主历经三朝,树大根深,又岂是云澈能轻易撼动的? 入朝时,凌子悦便感觉到莫名的紧张气氛。御史大夫陈卢还有郎中令王人杰神色凝重,丞相容少均波澜不惊但凌子悦的直觉告诉自己,今日只怕要掀起一阵风浪。 “世侄,世侄!”洛照江行至凌子悦身旁,还未待凌子悦行礼,他便急着开口道,“你可知道这许多日陛下单独召见陈卢与王人杰所为何事?” “太尉大人,凌子悦不知。” “你不知?都这个时候了还藏着掖着?”洛照江按住凌子悦的手臂,低声道,“镇国公主来了这么一出,本是预料之中。但陛下如何拆招老夫却半点也摸不着,若是这样,老夫如何辅助陛下成事?” “太尉大人应该知道,这些时日陛下并未单独召见过凌子悦。凌子悦知道的并不比太尉大人多多少啊。” 洛照江见凌子悦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放开了她。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入了朝,云澈的神情冷冽,端坐于高位,巍而不动。 凌子悦只是抬首望了他一眼,便觉心中忐忑。她许久未见过云澈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先是容少均向云澈禀报那几位姚氏亲族的论罪,不过是罚了一些金银罢了。 云澈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准奏。” 容少均之后便是太尉上奏戎狄再度侵扰边境,北疆二十四郡请求增兵。 云澈的回复依旧,“准奏。” 至此,朝堂之上的一切与往日无异。 就在凌子悦猜测这样的平静一定会被打破时,御史大夫陈卢出列,群臣均不约而同提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看向陈卢的背影。 “臣陈卢有事请奏!” “哦,不知爱卿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臣认为,陛下已大婚,且亲政两年有余,兴科举除弊政,秉承元光遗风,唯贤任用,纵横辟阖,而镇国公主年事已高久居深宫,臣请陛下朝中大事无需事事向承风殿禀报,一来为镇国公主无所烦忧颐养天年,二来也不用因等待镇国公主决断而耽误时效,再者也是为了避免天下臣民对镇国公主产生皇戚干涉朝政的误解。” 陈卢的暗喻当朝文武尽皆明了,那就是要防止镇国公主擅权。 凌子悦倒抽一口气,陈卢所言句句在理,三条理由镇国公主虽然无从辩驳,但绝对会震怒不已,记恨于心。 云澈这是在兵行险招,镇国公主若能听懂云澈的暗示,从此真正做个不问朝政的老太太,云澈自然会对她敬重有加。但习惯了权力与威望,就这样放下……镇国公主只怕做不到。 陈卢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沉寂,与云澈颁布新政时的议论纷纷大相径庭。 容少均神色如常,而洛照江却暗自咽下口水。 这一场赌局,他跟还是不跟? “嗯,镇国公主抚育先帝劳苦功高。陈卢之议言之有理,但天下臣民会不会误认为朕独断专行,置镇国公主于高阁?” 郎中令王人杰出列,“陛下,臣认为御史大夫之言在理。云顶王朝历代君王奉行上善若水从善如流,乃是为了德化百姓,其蕴意并非指朝政大事,而是德孝礼义。若以朝中大事负于镇国公主,令其思虑难安,乃大不孝。陛下有忠臣良将直言敢谏之士辅佐,处事严明,雄才大略,实在无须叨扰镇国公主。” 云澈的理由很充分,充分到凌子悦都不知如何反对。 但是她知道这条路一旦走下去,成败难测,风险实在太大。 洛照江心中暗自计算着,这事闹得太大,他心想着等凌子悦出列听他怎么说,他再作打算。 凌子悦知晓自己只得以云澈经验尚浅仍需镇国公主从旁指点为由,给云澈一条后路,否则镇国公主一旦发狠,不知道会使出怎样的招数。 她的背脊才微微晃动,身后的张书谋却以手掌挡在了她的腰侧。 “凌大夫,陛下有命,你只需听着无需多言。” 凌子悦心绪一提,云澈已经做好决定要她置身事外了? 但是他可知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宫中、朝中谁人不知她凌子悦虽然并未位列九卿,却是云澈心腹之臣,若镇国公主真要追究此事,她凌子悦岂能独善其身? 众臣默然之际,容少均终于开口了。 他的奏辞没有长篇大论,简洁地直指核心。 “陛下既已亲政,臣请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由陛下与众位大臣决断国之政事,严律法,明国策。” 容少均此言一出,朝臣无不惊讶。他是陛下的老师,做了丞相许久在朝堂之上鲜言论,却未想到一言惊人。 洛照江咬了咬牙,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就是一场赌局。若是以朝中三公的影响力震慑承风殿,或许镇国公主会就此隐退,就算不肯隐退,亦可以三公之力来抑制她,缓缓削弱其势力,也好过其对云澈政见的打压,而姚氏一族没落下去,他们洛氏自然更有机会了。 洛照江也随之出列,支持云澈议立明堂。 凌子悦闭上眼睛,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看来此事是无可挽回了。 散朝后,凌子悦缓缓走下台阶,行至宫门前,便见到欧阳琉舒负手立于自己的马车边。 “看凌大人的脸色,今日朝堂之上果真波涛汹涌,不知大人可曾听了欧阳琉舒之言?” 凌子悦扯起唇角,苦笑道:“欧阳琉舒,你看的真是通透。就连陛下不欲凌子悦进言都猜到了。” “大人如此困扰,不如下官陪大人痛饮一番,以解烦忧?” 凌子悦笑出声来,“走吧!这一次我真想大醉一场,什么都忘了!” 两人来到老地方,坐在一成不变的老位置。凌子悦几杯酒入腹,欧阳琉舒也未曾予以劝解,反而不断为其斟酒。 不消片刻,凌子悦双颊泛红,眼睛里似要掐出水来。 “大人慢饮。这酒还有的是啊!”酒肆的老板见了都不忍劝道。 “无妨,无妨!”欧阳琉舒摇了摇手,又替凌子悦斟上一杯,轻笑道,“这越是清醒的人,才越是想要醉过去。” “欧阳琉舒,你为何就是不肯入朝?你满腹才学对世事洞若观火,难道就不想有所施展?”凌子悦一手撑着酒案,另一手执着酒杯伸到欧阳琉舒的面前。 “人活一世,本就图个痛快。陛下的眼里是江山,大人的眼中是陛下,而下官的眼中便是这一壶酒一盏茶一世逍遥罢了。” “那你现在做这炼丹房主事是为何?” “再逍遥,也得有银子花才能逍遥的痛快啊!不似大人,顾及的太多,不忍的太多,自然难以恣意。” 凌子悦的酒杯仍旧停在欧阳琉舒的面前,欧阳琉舒不温不火地一笑,颔首抿住酒杯的边缘,任由凌子悦将那杯酒送入自己喉中。 “你说……陛下明知道并非胜券在握,却还要破釜沉舟……这是为何?” “正如同大人当时对下官所言,有很多事明知不可为却势必为之。” 凌子悦撑着额头,肩膀颤动,笑了起来。 半刻钟之后,凌子悦便趴倒在了酒案上,酒樽倾覆的瞬间,欧阳琉舒伸出手来将它挡住。 “大人既然累了,便好好休息片刻吧。” “不想睡……不想睡……”凌子悦摇晃着抬起头来,隐约之间瞥见一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缓行而来,他的身姿优雅,眉目之间是一切不为所动的淡然。 凌子悦咽下口水,眯起眼睛,身体前倾却差一点栽倒在酒案上。 对方伸手托住了她的肩膀,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令她熟悉。 “……我是不是在做梦?”凌子悦的唇上勾起自嘲的笑。 “对,你在做梦。”对方温润地一笑,指尖掠过她的眉眼,“人在梦里,往往比醒来时快活。” “醒来的时候……又像是掉进另一场梦里了……”凌子悦睁着大大的眼睛,明明看不清楚却又贪婪地望着对方的一切,“我不想醒过来……一点不想醒过来……” 男子抿唇一笑,“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刹那之间,凌子悦的眼泪奔涌而出,她许久没有哭过,在这个人面前,她终于不必强装坚强,不必掩饰自己。她的软弱与忐忑和着眼泪落入他的掌心。 大哭一场之后,凌子悦便倚在对方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良久,欧阳琉舒才道:“你该走了,估摸着陛下的人很快就会来。” 男子点了点头,小心地将凌子悦放开,为她调整趴在酒案上的姿势,起身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肆。 凌子悦就那般睡去了一整个下午,直到一个身着禁军装束的年轻男子入了酒肆,单膝跪在凌子悦身旁,蹙起眉头,“欧阳大人如何令凌大人沉醉至此?” 欧阳琉舒却不以为然地一笑,“人生难得几回醉,不如就随了凌大人吧!” 74、笼中鸟 年轻男子只得撑起凌子悦,将她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缓行而出。 “欧阳大人……明朔必须送凌大人回府……” “甚好,想来陛下也不会派其他人来照看凌大人了。” 明朔一愣,他没想到欧阳琉舒竟然知道自己是云澈派来的。 就在陈卢与王人杰进言的当日,镇国公主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宁阳郡主闻言速速入宫,虽然云澈是她的女婿,但在云羽年地位稳固之前,只有镇国公主才是她最强势的依靠。 “母亲!母亲!” 宁阳郡主入了承风殿镇国公主寝殿,原本以为镇国公主会怒不可遏,却不想今日的她出奇地安静,正在逗弄笼中的鸟儿,颇为惬意。 “听你的声音火急火燎的,真不知道在慌什么!” “母亲,御史大夫带头向皇上进言说是日后朝政无论大小无需呈告承风殿,那个容少均竟然还点头同意了!洛照江与王人杰也与他们拧在一起!陛下这是要对付母亲啊!” “怎么能说是对付我呢!你可真是语无伦次了!陛下不过是感念我年事老迈,想要给我多一些清净罢了。”镇国公主唇角略带笑意,慵懒的目光中却有着宁阳郡主无法估量的深意。 也许云澈祭出的这一招实在够狠够绝,她宁阳郡主的门客们都想不出辩驳的理由,可谓名正言顺。但镇国公主一旦完全被隔绝于政事之外,别说姚氏宗族了,就连她堂堂宁阳郡主只怕也会被云澈拿来杀鸡儆猴。 “母亲如此淡定,怕是想到了应对之策?” “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应对的啊?”镇国公主老神在在,轻哼了一声,“倒是那容少均可恨的紧啊!我三番四次地提醒他别忘记天高地厚,他还真就得意忘形了。” “正是,他也不想想若不是因为母亲你点头,他哪里有机会当什么丞相啊!”宁阳郡主虽心中估量镇国公主早已经做足了准备,但还是不免担心,“母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把宁阳可急坏了!” 镇国公主挥了挥手,内侍便将三、四捆竹简送到宁阳郡主面前。 打开一看,宁阳郡主睁大了眼睛十分惊讶,“母亲……这些你是从何而来啊!陛下散朝不过半日,母亲你就……” “从陛下命陈卢为御史大夫,王人杰为郎中令时,我就知道他二人绝不是省油的灯。于是早早就派人潜于他们府中,他们那些不干不净的事情,我早就一清二楚了。” “母亲果真思虑周全!母亲历经三朝,怎是陛下这初出茅庐的少年所能及?只要将这二人的罪证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得不依照律令来处置他们。他们都得下狱,那时候他们提出的什么议立明堂还不是空话!对了母亲,容少均与洛照江,您打算如何办?” “别跟我提容少均!我已经做好打算,削去他的官职爵位,日后再不允他入宫半步!我只要活着一日就不想再见到他!洛照江吗,好歹也是洛太后的亲弟弟,他平日里收受的钱财还不够多吗?随便哪一件都足够他丢了太尉之职!” 听到这里,宁阳郡主呼出一口气来。 云澈是下定决心要压制镇国公主,却未想到镇国公主棋高一着,胜券在握啊! “母亲,那凌子悦呢?” “凌子悦?凌子悦怎么了?朝堂之上,他这一次倒是懂事的,没参合进去,若是能劝住皇上,那便更好了。” “母亲——您这还看不出来吗?陛下不就是以防万一,要保住凌子悦吗!朝中三公都站在陛下那边了,还差个区区紫金大夫吗?但陛下做什么决定没有那凌子悦在一旁捣鼓啊!”宁阳郡主想起凌子悦请宫人照顾明熙的事便心生记恨,她本欲令明熙饱受折磨以平心中之愤,可凌子悦却偏偏不将她这个宁阳郡主放在眼中,如果不趁此机会给他的颜色看看,只怕日后这小子还会帮着云澈欺负她的云羽年。 镇国公主的脸色沉郁了下去,云澈越是要保住的人,镇国公主自然越是要出手,这才能真正打压到云澈。 “不错!他日日与陛下待在一起,陛下要他做什么他就与陛下一个鼻孔出气!陛下做的决定不明智,他也不知对陛下劝谏!陛下有了这么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他凌子悦还要在一旁装作置身事外,更加可恨!着实要好好教训!”镇国公主握着座椅边缘,手掌用力的拍在案几上,“派出去的人怎么说的!他凌子悦年少得志只怕比起王人杰之流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这……”回禀的内侍想了想才道,“派出去的人倒是没说出凌大夫有什么过失……” “没什么过失?他难道没学其他大臣养门客吗?就定他个结党营私!”镇国公主斩钉截铁地问。 “就是啊,哪有不偷腥的猫!”宁阳郡主在一旁附和。 “禀镇国公主,凌大夫府中只有陛下赏赐的家奴还有沈氏与其弟凌子清,未曾养过一个门客。” “不养门客?”镇国公主怀疑道,“好,就算他不养门客,那他就没收过他人的钱财吗?” “禀镇国公主,派去的人说凌大人为官清廉,除了自身俸禄与皇上的赏赐之外,从不接受他人的馈赠。而且听闻凌大人生活简朴,不曾出入帝都城内那些销金窟,所以平日里也就不用花什么金银……” 镇国公主轻哼一声,“他倒是做的滴水不漏啊!陛下什么都赏赐给他了,他自然不用惦记其他的蝇头小利。” 镇国公主蹙眉深思起来,脸上的神色倒没有之前那般震怒了。 宁阳郡主是了解她的母亲的,此刻只怕镇国公主还有那么些欣赏起凌子悦了。要知道凌子悦可是云澈的左右手,要真要给云澈点颜色看看最立竿见影的方式就是拿凌子悦开刀。 “哦——怪不得帝都城内百姓吟唱什么‘富可敌国凌氏府,白玉为马金为羽’!这个凌子悦在外面一套,回到自己府中又是另一套?想想父亲的家族都没谁能做到富可敌国!母亲,你不治他还有谁能治他!” 镇国公主自然明白凌子悦对于云澈来说极为重要,容少均是云澈的老师而洛照江虽是云澈的舅舅只怕还不及凌子悦亲近,皇室之中无兄弟,对于云澈而言只怕凌子悦还比亲兄弟亲近许多。凌子悦越是有才能,留下他就是留下云澈颠覆自己的火种。 “如此骄奢怎么做的了士子的表率当朝的上大夫!那就命人将他的奢侈嚣张做成歌谣,在帝都城中广为传唱,还怕陛下不革了他的紫金大夫之位,命他回家思过!” 镇国公主此言一出,宁阳郡主即时喜上眉梢。 不怕你凌子悦是不是真的清正廉洁,镇国公主说你错,你便万般皆错! 连续多日,镇国公主对朝政不闻不问,一副真的要将一切交给云澈的架势。就连洛照江也去到姐姐洛太后那里探听口风。洛太后心知肚明,点着弟弟的脑袋道:“陛下要胡闹你怎的也不知会本宫一声?这几日,本宫前去镇国公主宫中请安,她对本宫倒是如同平日一样,可绝口不提你们议立明堂之事,本宫只怕并不是她妥协了,她的后招只怕你们谁都接不下来啊!” “可陛下要破釜沉舟,我这个做舅舅的若是袖手旁观,陛下若失败了,弟弟我还能在老太后面前明哲保身。可陛下若是胜了,我这个太尉还有脸做下去吗?” “本宫问你,那日凌子悦可有说些什么?” “凌子悦……倒是一句话都没说。陛下也没要他说。” 洛太后皱着眉想不明白了,“按道理如果凌子悦不同意陈卢与王人杰,以他的个性势必会劝谏陛下。若是他也赞同,也应该会附议。你说他什么都没说,陛下也不问他……本宫忽然看不透陛下了。” “先不管这许多,若镇国公主真的发难陛下又抵挡不住,姐姐可要救弟弟啊!” “你是洛家的人,本宫还能不全力帮你!” 之后数日,云澈依旧每日前往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请安。镇国公主只问及他与云羽年何时让她抱上重孙,其他事绝口不提。 镇国公主越是平静,云澈越是在心中估量那场风暴的到来。 半月之后,几份弹劾陈卢与王人杰的奏疏呈到了云澈面前。 其中对这二人所有差池事无巨细,从他二人接受了哪些诸侯的宴请,收受哪些金银,就连六族中的家奴如何恃强凌弱都清清楚楚。 云澈握着这些奏疏,手指止不住地发颤。陈卢与王人杰的所谓过失比起许多朝中显贵根本不值一提,但落到镇国公主的手中,稍加渲染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他们二人是忠臣,更是云澈推行文武分治内外分庭的助力。镇国公主这招太狠,是要斩断自己的左右臂膀,要他想飞也飞不起来。 云澈按着额头,他想要保住陈卢与王人杰,可镇国公主连手都不用抬,就有这么多人等着要将他二人推下深渊。云澈是不可能欲盖弥彰,但若将着二人送去廷尉府,,只怕陈卢与王人杰也保不住性命啊! 而此时,云澈也看出来仍旧有庞大的势力依偎在镇国公主的羽翼之下,只要她抬一抬衣袖就有千万人跟随,这就是所谓的根基深厚,而自己的根基果然太浅薄了啊…… 他以为有三公的支持便能令镇国公主退隐,却忘记了她自承延帝起便能以镇国公主之尊干涉朝政,她培植的不仅仅是朝中的心腹羽翼更多的是诸侯中一呼百应的声望,如今她已经习惯了权势,如何肯罢手做一个终日等着天子前来请安的后宫妇人。 再翻开下一份奏疏,云澈原本苦恼的双目瞬间冷冽起来,牙关紧咬,蓦地将那奏疏狠狠甩了出去,摔在立柱之上,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朕要斩了他!” “陛下!”卢顺呆了,云澈喜怒无常,但这几日表面平静内心躁郁卢顺是看出来了的。只是将大臣的奏疏甩出去,这还是头一回。 卢顺弯着腰与宫人们一道将那散落的竹简拾起,一低头他便看见上面请奏之议。 紫金大夫凌子悦恃宠而骄,民间高唱‘富可敌国凌氏府,白玉为马金为羽’,家奴过百,跋扈帝都,所乘马车堪比御驾……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上奏凌子悦的不是,是何人指使显而易见。 云澈别过头去,眉头皱的似要碎裂开来。 明明凌子悦已经没有参与这一次的朝议,就连平日里与大臣谋划云澈都刻意不传召她,为何镇国公主如此狠辣,就是不肯放过她? 这哪里是不愿放过凌子悦啊,分明就是要一刀一刀戳在他云澈的心上。 “凌子悦的府邸是朕赐给她的!” 云澈的拳头狠狠砸在案上,穿线的竹简齐齐弹起。 “她府中家奴也是朕亲自挑选的!” 云澈怒吼,怒目而视,若是那些奏疏的大臣在此,只怕云澈会不由分说拔剑砍下他们的脑袋。 “她的马车也是朕亲自督造的!” “她的金银她的一切都是朕赠赐给她的!她是朕的侍读,朕喜欢给她什么那是朕的事情!他们怎么不上疏要将朕给废了!” “陛下——”卢顺颤抖着跪了下来,挥着手臂示意宫人们赶紧将宣室殿的殿门阖上。 “他们竟然说凌子悦骄奢?恃宠而骄?朕就是要宠着她!朕就是要将她宠上天!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陛下……老奴求您别再说了……若是传到镇国公主的耳中,只怕……她又得了把柄非要了凌大人的性命不可啊!” 75、称病离朝 云澈顿在那里,拳头紧的几乎要渗出血来。 当年他与凌子悦在御花园中嬉戏,云澈的弹弓打伤了内史,是凌子悦拉着他逃跑,之后凌子悦被狠狠教训却绝口不提打伤内史的弹丸是云澈射的。 同富贵易,共患难难。 那时候他就对自己说,日后只要自己能给她的,必然毫不吝啬双手奉上。 云澈怒的是,怎的自己对凌子悦的情义都成了镇国公主拿捏的把柄! 那一整夜,他静坐于案前,不发一言。宣室殿内灯火通明,宫人们颔首垂目不敢多言,卢顺看着云澈的身影不知如何劝慰,直至天明。 “陛下……该上朝了……” 云澈吸了一口气,漠然起身。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云澈轻敌了。 他面对的,是人生中第一场惨败。 朝堂之上一片缄默,云澈冰冷地放眼望去,看见凌子悦的那一刻,拳头不自觉握紧。 而凌子悦,却似什么都知晓了一般,抬起眼来只是淡淡地一笑。 他太熟悉她这种笑容了,熟悉到每次看到他的心如同被最残忍的刑罚揉碾。 群臣再度请奏罢免陈卢与王人杰,将云澈逼到了底线。而陈卢与王人杰一旦落马,洛照江知道下一步就是他这个太尉与丞相容少均。 “陛下,众朝臣参奏御史大夫与郎中令,未免有人云亦云结党排异之嫌,望陛下明鉴啊!”洛照江为陈卢及王人杰求情,但难以力挽狂澜。洛照江不断以眼神示意另一侧的容少均,无奈容少均神色沧然,似乎已知大势已去。 众臣齐齐跪拜,弹劾陈卢与王人杰。 云澈咬紧牙关,只得挥袖下令,暂罢陈卢御史大夫及王人杰郎中令之职,交由廷尉府严查。此二人也知再继续胶着下去,只怕要祸延六族,只得叩谢皇恩。 待到陈卢、王人杰离去后,果然众臣的矛头指向了凌子悦。 朝堂之上,凌子悦却落落大方。 有人指她府中家奴过百,凌子悦奉上家奴名册,不及三十人。又有人指她家中用度过于骄奢,堪比皇亲。凌子悦奉上每月府中用度明细,均在凌子悦俸禄之内。还有人将帝都城内百姓传唱的“富可敌国凌氏府,白玉为马金为羽”唱了出来,凌子悦却命人奉上云澈所赐所有金银,与宫中赏赐的记录相符,如果陛下的赏赐她都未曾用过,如何骄奢? “放肆——” 云澈的手掌狠狠拍在龙椅上,眼中的震怒前所未见。他的目光几乎要将云顶宫前殿崩塌,众朝臣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是谁给尔等撑的腰!让尔等在朝堂之上颠倒是非黑白!下一个是不是要拿凌子悦的马车来说事!给朕听好了,凌子悦的马车是朕赐给她的!尔等谁要是能在朕遇刺时豁出性命救朕,别说区区马车,金山银山朕都双手奉上!” 原本早就对云澈新政心怀不满,好不容易得了镇国公主的意思终于可以群起而攻之,但是他们忘了,云澈毕竟是天子。明面上云澈也许拿他们没办法,但是日复一日,他有的是时间慢慢与他们清算。 再来,陈卢与王人杰那是被镇国公主找着确凿证据,再大肆夸张一番。可凌子悦,那都是些传闻、民间歌谣,根本做不得实证。 洛照江心里愈发忐忑了。凌子悦在朝堂上根本没说过一句对镇国公主不敬之言,被众臣参奏只是因为他乃是云澈心腹宠臣,而自己可是云澈的亲舅舅啊,镇国公主怎么可能不拿自己开刀。 此时那些参奏凌子悦的臣子们惊若寒蝉,不敢再言。 张书谋出列,“陛下,微臣相信凌大夫的为人。大人深得陛下信任,却一向深居简出,就连与其他士子把酒言欢都从来不曾一掷千金。” 听着那般臣子乌泱泱说了一通的庄浔也早就按耐不住了,“陛下,常言道不遭人嫉是庸才。凌大夫为人廉正,向来在帝都城内口碑极佳,乃士子之表率。臣觉得奇怪,怎的从前未听说过什么‘富可敌国凌氏府,白玉为马金为羽’,最近这半个月却传唱开来。不知是不是有人恶意污浊凌大夫的名声!望陛下详查,还凌大夫以清白!” “查!给朕狠狠查!到底是谁的嘴巴这么狠毒!连堂堂的紫金大夫都敢罗织罪名!” 那些参奏凌子悦的朝臣头垂的更低了。 云澈明知道参奏凌子悦就是镇国公主的属意,却坚持要详查,而且仅凭流言及民间歌谣就参奏凌子悦,他们心知这一次是他们看着陈卢王人杰落马过于得意忘形了。 云澈毕竟是天子,而天子的底线一旦触及,镇国公主不会有什么,云澈却会迁怒他们。 这一次退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露出笑意。 云澈本想传召凌子悦,但一想到凌子悦就是因为与自己亲密所以成了镇国公主的靶子,只得硬生生忍下这个念头。 凌子悦离去时,刻意路过了炼丹房。 欧阳琉舒倒是悠闲自在,坐于案前闭着眼睛摇晃着脑袋,不知道在唱些什么,走的近了,才听见那歌词似是“权沉利浮,避世炼丹”。 朝中风云变幻与他无半分干系。 凌子悦悄然跪坐在他的面前,欧阳琉舒忽然不唱了。 “凌大人倒是一点都不慌啊。” 凌子悦微微一笑,“该来的始终会来,慌什么?倒不如学学先生,一曲悠长,半日清闲。” “大人从不留恋功名,事到如今又有何纠结烦恼?保住自己方能再图展翼。若此时羽翼尽毁,就算他日晴天白日万里无云只怕也是飞不起来了。” “先生的意思,凌子悦自是懂得。”凌子悦低头,“只是在下有一事,望先生如实相告。” 欧阳琉舒眯起眼睛撑着下巴,似乎已经知道凌子悦要问的是什么了。 “无论是梦中也好,或者梦中的梦中也好,何必纠结自己看见了什么?” 凌子悦顿在那里,欧阳琉舒其实什么都没说,但凌子悦却瞬间明了。 她被困在囚笼之中,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又或者逼不得已……只要他能自由,凌子悦心中再无遗憾! 她伸手扣住颈间的玉玦,顿时觉得天高海阔,心境清明。 第二日,凌子悦便声称得了急症,难以为陛下分忧,请辞回家休养,甚至于将紫金大夫之职也交还给了云澈。 云澈看了凌子悦的奏折,良久不发一言。 “陛下,凌大夫病的如此严重,不如请太医去看看吧!” 卢顺知道前朝诸事不顺,此时凌子悦以病请辞,云澈连分忧之人都没有了,只怕更为神伤。 “不用请太医了。朕准奏。既然凌子悦病的如此沉重,为令其好生养病,朝中重臣不得擅自前往探望,打扰凌子悦修养。” “是。” “还有,命人看住凌府,包括云恒候府还有所有凌氏亲族。如果有任何人离开帝都,必得向朕禀报!” “是!” 卢顺心中有许多不解,当凌子悦离开帝都前往江北,云澈便命人注意凌府一举一动,就连凌子清是否按时去学舍都要向他事无巨细地禀报。而今凌子悦不过称病回府修养,云澈也是十分紧张。 他似乎一直在担心,凌子悦会携全家远离帝都。 镇国公主依旧逗弄着鸟儿,只是她唇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宁阳郡主笑着来到母亲身边坐下,“母亲,你可听说陈卢王人杰已经下了狱,这下子再没人敢对您不敬了!” “陈卢王人杰算什么!不过是受人指使罢了。当日在朝堂之上妄议的,可不仅仅是他二人。”镇国公主双手覆于鸟笼之上,感受着雀鸟振翅在笼中挣扎。 “母亲……您该不会是说容少均与洛照江吧……他们一个是陛下的老师,一个是陛下的舅舅……是不是……” “陛下的老师如何,陛下的舅舅又如何?他们一个二个都教着陛下走那些个歪路,哪里有良臣的样子?我心中对丞相与太尉之职早已有了人选。” 换掉丞相与太尉,这可是三公之位啊,宁阳郡主忽然觉得这一次镇国公主做的彻底到超出她的想象。 “母亲……那是丞相和太尉,哪里是说罢免就罢免的?还是与陛下留几分颜面吧?” “我就是要让陛下知道天高地厚!我已经命人将书信送抵各地诸侯王,只要我一声,还怕无人响应?陛下折腾了这么久,多的是人不想让他好过!“ 宁阳郡主心下骇然,她原本只是想借机给自己的女儿出口气,现在闹到这个地步,一个不小心只怕云澈连帝位都丢了,到时候云羽年还算什么皇后啊? 不过数日,廷尉府就传来陈卢与王人杰在狱中自杀的消息。 云澈听到此,背脊僵直着良久,提笔的手腕顿在原处。 良久,云澈才放下笔,下令厚葬,对其亲族不予追究,随后挥了挥衣袖命所有宫人离开。 “卢顺,朕想要静一静。” “是。” “将这些灯火都灭了吧,晃的朕难受。” “是。” 卢顺叹了口气,领着宫人们尽皆离去。 云澈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黑暗隐隐勾勒出他的身形,他想要将一切都沉浸在这片难以捉摸之中。 他想起曾经承延帝对他的嘱咐。诸事都要忍,忍到时机成熟,忍到羽翼丰满。 只是不知何时,他将承延帝的嘱咐忘记了。而付出的代价,异常惨重。陈卢与王人杰是自己失败的承担者。 未过多久,就听见卢顺的声音再度响起。 “陛下,宁阳郡主派了人来有要事禀报陛下。” 云澈扯起唇角,他哪里不知道自己今日之败也有宁阳郡主在其中推波助澜? “不见。” “陛下,宁阳郡主的意思是这话陛下若是不听,只怕凌大夫要遭殃。” “什么——传他进来!” 他已经让凌子悦回去凌府闭门养病了,镇国公主还想怎样,难道要将凌子悦逼得如同陈卢与王人杰吗! 宁阳郡主的侍从入内行跪拜之礼,一抬头望见怒容不减的云澈,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云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还不速速道来!” “陛……陛下……宁阳郡主命小人禀告陛下……镇国公主已与各路诸侯连成一气……必要之时,还请陛下弃车保帅……” “什么意思?”云澈蹙起眉头,“陈卢与王人杰都被逼自尽了,镇国公主还有什么不满吗!” “陛下……宁阳郡主命小人提醒陛下,别忘了陈卢与王人杰是谁向陛下推荐的?” 云澈沉重地叹了口气。 推荐他二人的正是容少均与洛照江。 如今镇国公主是以帝位为要挟,不将丞相与太尉罢免就誓不罢休。 这样一来,朝中就真的没有云澈的势力了。 实在欺人太甚! “滚!滚回你主子那里!”云澈压低了嗓音,杀意尽显。 侍从倒抽一口气,诚惶诚恐退出了宣室。 云澈心头只恨难以消弭。若不是宁阳郡主在镇国公主面前煽风点火,现今局势云澈又怎会如此被动?这时候她才想来做这个好人,太晚了吧! 而当夜,令云澈意想不到的是,容少均与洛照江竟然一同求见。云澈猜想,他们应该已经估摸到镇国公主在做什么打算了。 两人跪在云澈面前,却意外地沉默。 云澈吸了口气,笑道:“丞相,你可是朕的老师,怎么害怕起镇国公主了?” 容少均叩首,他的声音一如朝堂上那般平稳,仿佛如今的一切得失根本不被他放在眼中。 “陛下,容少均不仅仅是陛下的老师,更是陛下的臣子。” 云澈扯起唇角,来到他的面前,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他没什么可对容少均说的,容少均在自己风雨飘摇之际从未动摇立场,鼎力相助,如今……又是为了他,容少均甘愿放下自己的名望和政治前途。这一次退隐,他也许就再没有机会出入朝堂了。 “舅舅……也是朕对不住你……” “陛下!”洛照江的额头用力磕在云澈的脚尖前,“陛下既然还称呼洛照江为舅舅,做舅舅的什么都能为甥儿做。不过一个太尉的虚衔罢了,只要陛下留着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云澈别过头去,他一直知道洛照江是如何借着国舅的名号集结党羽收受钱财,他本应该最眷恋权位,如今却甘愿将太尉之位放下,实则是在明哲保身。这二人都主动退隐,动机却全然不同。 “陛下,臣等离去之后,镇国公主必然会以心腹代替丞相与太尉之职。虽然推崇文武分治内外分庭困阻重重,但陛下可以将目光放到另一件事上。” 云澈点了点头,示意容少均继续说下去。 76、秋千 “陛下一直希望能与戎狄一战,那么在这之前,陛下不妨改制军队,培养将才。镇国公主只看见朝堂之上的文臣,却管不了陛下的武将。倘若陛下有绝对忠诚而又猛利的军队,今日就算各路诸侯连成一气,陛下也不会如此被动。” 云澈眯起眼来深思。 洛照江也道:“臣也请陛下蛰伏。镇国公主历经三朝,对以文御武之术深信不疑,陛下要推行新政,对镇国公主而言就是动摇国之根本。这场新旧交锋,陛下的实力还不够雄厚。如今就连兵符也还牢牢握在镇国公主手中。若有一日,陛下就算没有兵符在手,也能号令云顶铁骑雄师,镇国公主便再不能阻碍陛下了。” 云澈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也是一败涂地之后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天色已晚,臣容少均拜别陛下!” “臣洛照江拜别陛下!” 他二人齐齐叩拜在云澈面前,那一声“拜别”的意味,那叩首时的力度,重重地压在云澈身上。 他牙关咬紧,眼眶湿润,若是可以,他要将云顶宫看穿。 如今的他,只是镇国公主关在笼中的那只鸟儿。但终有一日,笼中鸟也将笑傲苍穹。 不过三日,容少均与洛照江便因为推荐陈卢与王人杰而遭到罢黜。在镇国公主的推荐下,云澈不得不任命镇国公主夫家姚氏长子姚琮为丞相。 容少均离开帝都那一日,风刮的有些狠。他的马车轻的就似要飘起来般。 赶车的车夫叹了口气道:“大人啊,别的大人还乡那带回去的家财只怕几辆车都拉不完。您贵为当朝丞相,一辆马车,都空荡荡的!就是您这样两袖清风竟然还被罢免,真是老天爷不开眼啊!” 容少均淡然一笑,“家财万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容少均顶天立地,上对得起先皇,下对得起百姓,没什么遗憾的。” 就在此时,听得身后传来马匹飞驰的声音。 “老师慢走!” 容少均撩起车帘,便看见云澈骑着马,身后禁卫紧随而来。他的风衣鼓鼓,像是有无数的意念膨胀着要撕裂一切。 “陛下!”容少均下了车,重重地跪下。 “老师——”云澈翻身下马,将容少均扶起。 “陛下,微臣一向没有什么才干,如此平庸却得到先帝与陛下的赏识,从一介士子到太子太傅甚至于一朝丞相,容少均实在受之有愧。” “老师!老师为人刚直,博学广思,若没有老师就没有现在的朕!是朕辜负了老师的期望!老师之所以被罢免,是因为朕太急功近利!老师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让朕认清楚情势!” 容少均听到此,双眼湿润起来。他本以为云澈不懂,却没想到他懂了。 “陛下明白,微臣做什么都值得!这是微臣给陛下上的最后一课。一定要忍,忍到羽翼丰满,忍到时机成熟,忍到陛下逆天而行也无人阻拦。小不忍则乱大谋!欲速则不达啊!”容少均用力地按着云澈的双臂,他老泪纵横。 云澈的喉头哽咽,“云澈谢过老师!” “陛下,容少均不求别的什么,只求陛下能成为一代明君。容少均曾为太傅,只有陛下成为明君才能证明容少均这一生的心血!” “学生明白!” “凌子悦,”容少均看向凌子悦,握住她的手,“你这孩子一向心思细腻又冷静,就连先帝都夸赞你有才学又正直……将来一定能成为陛下的镜子,以良臣为镜,方可智通天下。所以日后陛下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也无论你身边的情形是怎样的,老师希望你一直保持直言敢谏的本性!” “学生明白!学生一定做到!” “好了……陛下……微臣要上路了……”容少均退后一步,再度跪下,重重地行了一个礼,“微臣拜别陛下!” 云澈的拳头握的极紧,望着容少均的马车渐行渐远。 他心中明了,这位教导他多年的老师,只怕再难相见了。 容少均的马车早已消失在路的尽头,可云澈的身影却如同一棵树,扎根于土壤之中 云澈自那一日起,在朝堂之上便更加沉默,终日沉溺于上林苑,由明朔与张书谋相伴左右。 “书谋,明朔,这一次朕摔的很惨。”云澈拉紧缰绳,笑着回头望向追随自己的臣子。 “陛下志气高远,鲲鹏展翼不在于一时。”张书谋安慰道。 “这一次,镇国公主联络各路诸侯给朕施压,如果没有诸侯响应,她凭借朝中的一帮文臣,又岂能如此嚣张?” “陛下看明白了,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明朔问。 “朕打算派一个人,前去搜罗那些诸侯王的不法之事,在他们之间制造间隙,朕不亲自出手,要他们自己斗个痛快!” “不知陛下打算派何人前往?”张书谋蹙起眉头,云澈的想法固然高明,但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去做这件事,只怕适得其反还会引来镇国公主的忌惮。 “书谋你这个人过分直率,心无城府。而明朔也必须留在朕的身边。纵观整个朝堂,朕倒是属意庄浔担任这个差使。” “庄大人口若悬河,审时度势,巧舌如簧,明朔与书谋不及也。况且他作为科举后唯一留在朝中的士子,也满怀希望能有一番作为。陛下派他前去各个诸侯国,确实是最佳人选!”明朔十分赞同云澈所想,张书谋也是。 三日之后,庄浔便被任命为紫金大夫,负责走访各个诸侯郡国,美其名曰为朝廷钦差探查民情,实则是挑拨各路诸侯,各个击破。 连日来云澈对朝政漠不关心,镇国公主却不满起来,“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朝政不加决断,只知道去上林苑嬉戏!” “母亲,陛下这不是信任您推荐的大臣吗?况且免了丞相与太尉,陛下心中能痛快吗?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陛下散散心吧!”宁阳郡主劝道,生怕镇国公主会对云澈越发不满意。 “陛下才不是要散心,而是向我这老太婆泄愤呢!” “好了母亲!您与陛下之间闹的还不够僵吗?近日朝中又无甚大事,陛下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镇国公主沉默了,良久又道:“那凌子悦呢?还在府中养病吗?” “没有母亲您点头,他的病哪里好的了啊!” 此时的宁阳郡主已经明白云澈在记恨自己了,现在最缓和自己与云澈之间关系的方式莫过于让凌子悦回到朝中。 “那就让他再多病一些时日吧。” 宁阳郡主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又不知再说些什么。 离开镇国公主,宁阳郡主又前往洛太后寝宫。洛太后避而不见,只是遣了锦娘告知身体有恙不宜见客。 宁阳郡主哼了一声,想那洛瑾瑜在自己面前从来都十分谦顺,如今倒也摆起架子来了。 锦娘叹了口气,宁阳郡主自然注意到了。 “锦娘,你有话为何不直言?” 锦娘无奈道:“奴婢对宁阳郡主直言,宁阳郡主却未必肯听啊。” “你说的话我宁阳郡主一直放在心上。” “前一次,奴婢还劝宁阳郡主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现在想想是奴婢多言了。镇国公主是宁阳郡主生母,公主自然更仰赖镇国公主了。如今陛下在朝中势力单薄,也消磨了意志,对他而言,皇后娘娘也不过个摆设罢了。宠她又或者不宠她,对现下的局势没有丝毫改变。这不,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保不住啊。” 宁阳郡主也没想到这次这把火会烧的这么厉害,三公都换了人,云澈日日纵情上林苑,云羽年整日独守空闺,云澈却不闻不问,仿佛这后宫根本没云羽年这个人了。这不正是在报复自己吗?而如今自己连一点赢得云澈好感的筹码都没有了。 “锦娘……如今我该怎么办?” “唉,如今也就是凌大夫回来能让陛下心情好一些了。” “镇国公主还在气头上呢,我这也不好说如何让凌子悦回来啊……”宁阳郡主心中不免后悔起来。如今云澈是不会看云羽年一眼了。 回府养病的凌子悦过的却是宁阳郡主想象之外的惬意生活。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无需早朝也无政事烦忧。帝都城的显贵知道她如今失了势,是称病在家,也就无人登门打扰。用过午膳,凌子悦便躺在院中的槐树下,随意翻阅那些自己没来得及细看的书简。日光透过树荫落在她的身上,偶尔慵懒地打个哈欠。凌子清也长大了不少,从学舍回到府中问及的问题有时凌子悦也要思索片刻方能回答。兄长凌楚钰也时常来看望她,两人一对弈就是一整个下午。 “子悦,如今容少均与洛照江都被免官,你呢?你可有什么打算。不如就此隐退吧。”凌楚钰一面落子,一面小声问道。 “这天下,是陛下的。弟弟就算隐退,又能去到哪里?”凌子悦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府中……还有伯父府中是不是都有陛下的人?” 凌子悦笑而不答,凌楚钰了然。 “人这一辈子,就似棋局,不能行错一步,否则即便不是满盘皆输也是难以回头。弟弟的棋局……开篇就错了……只能一直错下去了……” 凌楚钰的手指僵在原处,笑道:“陛下如今对凌氏一门极为眷顾,原因为何兄长自是清楚。只是陛下越是爱重,为兄越是忐忑。子悦,无论发生什么,为兄只求你能保住自己。” “谢兄长关心,凌子悦谨记。” 凌楚钰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绝不是徒具虚名之辈,若不是为了凌子悦,他也不用远离朝堂,凡是谨慎低调。陛下恩宠过盛,凌楚钰知道这就是一把双刃剑,今日是云恒候府的荣耀,明日就能带来灭门之灾。 棋局终了,凌楚钰赢了凌子悦一子。他笑了笑,“你又让着我了。天色已晚,我这就回府了。” “凌子悦送兄长。” 如今的凌楚钰也已经有了儿子,取名凌君如。凌君如还在襁褓之中,须得父亲爱护,凌子悦自然不好对凌楚钰多加挽留。 待到凌楚钰离去,院中再度空落起来。 凌子悦望着那只秋千,夕阳斜落而下,影子被拉得纤长。 那是当年云澈还是九皇子时送给自己的秋千,而这只秋千也被凌子悦从云恒候府带来这里。比起云澈每日送与自己的金箭羽,这只秋千才真正贵重许多。 凌子悦坐了上去,比起小时候,这秋千是窄了点儿。她双手攀着吊绳,望着府院角落上那只叽叽喳喳的鸟儿,轻轻荡了起来。 秋千越荡越高,凌子悦的目光也越来越远,似乎只要一个用力就能飞出去一般。 她闭上眼睛,风从耳际而过,掠起她额角的碎发,她的衣襟。 乘风而去忘却凡尘琐事才是潇洒。 当她坠落时,蓦地有人从身后将她一把抱住。那人的气息如此霸道,抱着凌子悦的力道那般绝对,不用回头,凌子悦也知来人是谁。 “怎的荡的那么高,把朕吓坏了。” 云澈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的下巴抵在凌子悦的肩上,说话时的气息若有若无掠过凌子悦的脸颊。 “陛下……”凌子悦正欲离开云澈的怀抱行君臣之礼,云澈的臂膀却收的更紧。 “陛下怎么来了?” 云澈微微一笑,“朕去上林苑打猎,越打越没有劲头,便让张书谋继续在上林苑晃荡,朕带着明朔换上寻常人家的装束,来看你。” “镇国公主若是知道了,只怕会……” “她不会怎样的。自从陈卢与王人杰死后,朕再没有去看过云羽年。宁阳郡主现在只会想办法说服镇国公主让你回到我的身边,好过朕从不去宠幸她的女儿。”云澈说完,便侧过脸来在凌子悦的唇角迅速落下一吻。 凌子悦耸起肩膀,却无处可躲,“陛下——这里是臣的府邸……请陛下自重!” 云澈却笑出了声,“那你看看,这里有没有谁会看着我们?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会来。” 凌子悦低头不语。 云澈却叹了口气,“这如今的朝事,朕管不管都没多大意义了。当初你说的没错,镇国公主年事已高,朕只要肯忍,总有守的云开的一日。但是朕不想忍,因为朕有太多的事情想做要做,朕怕忍的久了,那些事就实现不了了。” 凌子悦抿唇一笑,“既然朝政,陛下管不了,不如扩建军队,多提拔些年轻有为的将领,研究戎狄行军习性,为日后做好准备。” 云澈也跟着笑了,转过身来到凌子悦面前,轻轻替她晃起秋千来。 77、起舞 “怎的你说的和容少均对朕说的一模一样?容少均是个直臣也是个忠臣,他舍弃丞相之位来保全朕,朕感动却并不惊讶,倒是舅舅洛照江,朕思来想去,只怕是有人劝了他。” “陛下既然猜到了,还问凌子悦做什么。” “让朕猜猜你是怎么劝他的。”云澈眉梢轻挑,将那缕夕阳金丝挑乱,“你定是对他说想想陈卢与王人杰都下了狱,太尉若是想要保住性命,就要舍弃官爵。他洛照江就算丢了太尉之职,仍是朕的舅舅,保住了朕,他日后有的是飞黄腾达的机会。但朕若是倒了,他别说一官半职了,连性命都保不住。” “既然陛下知道丞相与太尉是用自己来保护陛下,那陛下可不能枉费他们的一番苦心。陛下如今是假装消磨了意志,但心中只怕已经有了计划。” “到了该提拔明朔的时候了。他不可能一直在朕的身边做个侍卫,屈才。” “陛下可曾记得明朔的姐姐明熙?” 云澈原本舒缓的眉头再度皱紧,“为什么忽然提起她?” “陛下……”凌子悦斟酌再三才道:“虽然陛下最不喜裙带关系利用女人上位,但这却是提高明朔身份最简单的方式。” 云澈的眼神沉冷下去。他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根筋通到底的毛头小子,他的后宫不可能永远只有一个女人,从他册立云羽年为皇后那日开始,他便清楚地知道他会有很多的女人,然而他想要永远拥有的,只有凌子悦。 “子悦……朕做不到手捧河山讨你欢,而你也不是那样的女人。朕能做的,也不过是用膳时想着你爱吃的点心,批阅奏疏时将你的字迹来去翻看,就寝时想着你就枕在朕的怀中才能安眠……朕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至极之人。” “陛下……无需顾虑这么多。当年陛下曾对凌子悦说,先皇喜爱的是程贵妃的貌美,而不是她多年相伴的时光。先皇记得的是程贵妃的骄纵,却未曾想过那是程贵妃对先皇毫无保留的信任。先皇眷恋的是程贵妃曾经的柔情蜜意,而非多年之后浓情退却后的平淡。陛下不愿成为先皇那样的君王。凌子悦不怕陛下绝情,只怕陛下用情犹如用兵,只求取胜。” 云澈笑了,自嘲中满是恋慕,“朕在你这里,永远都赢不了。” 那一日云澈来到长鸾宫,云羽年依旧坐于案前翻阅着书简。 “陛下前来看望臣妾,想必有事相商。” “皇后到底是蕙质兰心还是料事如神?”云澈笑着在她面前坐下。 “蕙质兰心也好,料事如神也罢,臣妾是皇后,无论如何都要为陛下分忧。” “朕意欲提拔明朔。”云澈停了下来,观望云羽年的表情。 “那么陛下势必要以他的姐姐来太高他的身份。臣妾会为陛下安排。”云羽年点了点头,眉心却又蹙起。 “怎么了,是担心有了明熙,朕会慢怠你吗?” 云羽年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只是不希望这牢笼之中再有其他人罢了。” 数日之后,云羽年以皇后之尊下旨释放宫中宫人,精简宫中开销。 那一日,云澈再度见到了明熙。她已经不再是当日德翎驸马府中那柔顺谦恭如璞玉般的女子了。 她匍匐在云澈面前,声泪俱下,一双眉眼淹没在那片水雾之中。 “陛下……奴婢入宫多时,家中姐姐万分挂念,外甥又年幼乏人照料……奴婢乃卑贱之躯,技艺不精无法立身于帝宫舞坊,求皇上恩典,放奴婢出宫吧!” 明熙的额头磕在地上,磨出红痕。 云澈不着痕迹吸了一口气,这一年多来是苦了她了。 “卢顺,去取剑来。”云澈沉声道。 卢顺微微一愣,不知云澈是何用意,但还是从侍卫手中取过一柄剑。 云澈接过剑,一步一步来到明熙的面前。 “你还记得如何起舞吗?” 明熙肩膀一颤,“奴婢记得。” 在暴室的每时每刻,她都未曾忘记。 “那就舞一曲与朕看看。”云澈转身而坐,眼中的高傲要将明熙这小女子压的抬不起头来。 没有乐曲声,只有内侍击掌的节奏。手中的剑宛若千金,明熙只觉将它拎起都要费尽全身力气。 她望向云澈的方向,这个男子巍然不动,仿佛已经将她看个通透。 那一刻,她忽然读懂了他眼神中,他在问她:明熙,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嫁给王公贵族也不是成为帝都被人追捧的舞姬,绚烂之后一切不过浮华。 她要的不过活出一个人样! 明熙执起手中的剑,即便穿着最低贱宫婢的罗裙,她的身姿却力如挽弓,举手投足都是气势。 她的挣扎,她的绝望,她的不甘都在这一舞之中。 仿佛一只急待破茧而出的飞蛾,云澈在她的舞姿中看到了自己。 一舞终了,明熙垂剑颔首。 她的心脏狂跳,这一生她都为此一舞。 “在这后宫之中,朕不会爱你,宠你。”云澈冷声道。 明熙心中苦笑,她不过一个卑贱的舞姬,没有权势为靠山,没有花容月貌,她根本没有得到帝王侧目的资本。 “但朕会敬你,护你,好好待你。” 云澈的话音落下,明熙张大了眼睛看向云澈。 “陛下?”卢顺有些惊讶,这一年多来云澈对明熙不闻不问,今日却忽然说要好待她。是因为内疚还是真的有情?可是留下明熙,皇后那里还不得闹个鸡犬不宁? 明熙瞪大了眼睛,望向云澈的方向。他是一国之君,她是暴室中的浣衣婢女,云泥之别,云澈的怜惜来的太过突然。 “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是命令,云澈沉冷的声调柔缓下来,而明熙不自觉沉浸在那一瞬的柔软中。 “奴婢……愿意。” 她不知道这一声愿意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只是这一刻她觉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朕就封你为良人吧。” “陛下,皇后那儿……”卢顺完全意料之外。 “皇后已经知道了,封她为良人就是皇后的意思。” “是!” 卢顺明白,此事只要皇后点了头,任凭宁阳郡主如何闹腾,都是无用。 “陛下,敢问将卫良人安置在哪个寝宫?”卢顺低声问道,他担心的便是像上次那般宁阳郡主气势汹汹而来只怕明熙的性命都保不住。 云澈起身,信步走到明熙的面前,执着她的双手将她扶起,手指擦拭过她脸上的泪水,“就让她离朕近一些,先行安置在偏殿吧” 明熙肩膀一颤,宁阳郡主的气势汹汹仿佛近在眼前。 云澈自然明白她在害怕什么,柔下嗓音道:“别怕,朕会经常陪在你的身边,谁都动不了你。” 宁阳郡主在朝中势力庞大,羽翼甚多,再加上镇国公主为其撑腰,若再听之任之必然一发不可收拾。抑制姚氏外戚的方法就是用另一个外戚来压制。云澈的两个舅舅洛照江与洛照河都是文官,在朝中恰恰受到镇国公主的制约。但武将却不一样,云澈深知明熙便是令明朔上位的筹码。 明熙抬起脸来,眼前的男子已经同一年多前将自己带入帝宫那个意气风发的天子不同了。他显得更加沉敛,目光有太多捉摸不透。 明熙被安置在离云澈寝宫最接近的地方。这个消息顷刻传入了宁阳郡主的耳中。 她呆立在铜镜前,良久才侧目望向一旁的侍女,“她们方才说什么了?陛下封那个贱婢做了良人?皇后娘娘还点头同意了?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秀川低下头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 “秀川,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本宫听错了?” “娘娘……陛下想必对您联合朝臣帮着镇国公主逼死了陈卢和王人杰而耿耿于怀吧……” “我做的事情,与皇后何干?”她握紧了拳头,肩膀颤抖,“想皇后出身高贵,怎地就比不上区区舞姬了?我要去会一会那个狐媚妖精!看清楚她到底是哪里令陛下痴迷至此!” “郡主!”秀川试图劝住宁阳郡主,可惜盛怒之中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十几名侍从跟在宁阳郡主的身后,行过宫中回廊,她目视前方,贵族女子的骄横与高傲尽在其中。 只是她刚来到明熙的寝宫外,便被侍卫拦了下来。 “大胆!尔等竟敢对宁阳郡主无礼!” 侍卫们纷纷跪下,正声道:“请郡主恕罪!陛下有令,卫良人久居暴室,身体虚弱正在调养,不许任何人打扰。” 宁阳郡主咬牙切齿,怒目横眉,“大胆!本宫乃皇后生母,皇后承天命统御六宫。明熙既然被陛下赐封为良人,理应前来拜见皇后!她不行拜见就算了,如今堂堂宁阳郡主行至她宫门前,她竟然仗着陛下的恩宠不出来迎接!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尊卑有别!” 宁阳郡主的怒声令殿内的明熙惶惶不安。她的手指握紧衣摆,刚站起身来就被一旁的宫人扶住。 “卫良人,陛下说了若宁阳郡主到来,您无需迎接。” 明熙僵在那里,而殿外的侍卫半分都没有退让的意思,更令宁阳郡主怒不可遏。 “你们都翻了天了!”宁阳郡主上前,正要推开阻拦的侍卫,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吼。 “到底是谁翻了天!” 身边的宫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宁阳郡主身子一僵,缓缓回过头来,只见云澈信步而来。日光流离在他的衣摆发梢之间,他眼神锋利,仿佛宁阳郡主是战场上的敌人。 “陛下。”她心中涌起一股怯懦,她在宫中多时骄纵之气没有丝毫改变,但此刻,她真的害怕了。从前云澈对她仅仅是不满,而今隐隐有一丝杀意浮现。在她心里本是云澈对不住云羽年,而此刻她却不由自主弯下腰来。 “朕的命令,郡主是觉得不用遵从吗?”云澈反问。 宁阳郡主咽下口水,她告诉自己,不用怕他。只要她母亲镇国公主在,她根本就不输云澈。即便不断安慰着自己,她的肩膀却轻颤了起来。 “朕的皇后一向知书达理,德备后宫,卫良人亲自交给皇后照顾。郡主此番言行,是要让皇后难看吗?”云澈的声音冰冷彻骨,宁阳郡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这般情形,秀川赶紧小声道:“郡主,卫良人需要休息,郡主还是回府吧,不如改日再来探望。” 云澈没有丝毫表情,也不再多说一句。 宁阳郡主抿起嘴唇,正欲转身离去,谁知云澈再度开口道:“宁阳郡主既是要离去,怎地连应有的礼数都不记得了?” 宁阳郡主愣了愣,从前自己仗着镇国公主的权势,不觉在云澈面前需要卑躬屈膝,而今有什么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明明他云澈应该求着自己帮他,怎的如此对她? “郡主!”秀川小声道。 宁阳郡主吸了一口气,万般不情愿地欠了欠身,这才离去。 身后传来云澈的轻哼声,宁阳郡主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 回到府中,她怒叱着将所有侍从赶出去,伏于榻上,气怒难消却又无从发泄。 “这件事羽年顾忌身份无法与那个小妖精计较!我定要与母亲说来,就不信镇国公主开口了,那个小妖精还能如此嚣张!还有太后,她怎能如此纵容陛下!” 当夜,宁阳郡主便前往洛太后宫中,谁知洛太后称病闭门不见。宁阳郡主只得问道:“锦娘何在?” “回宁阳郡主,锦娘去了镇国公主宫中还未归来。” 宁阳郡主闻言,赶去镇国公主处,正好见到锦娘离开。 78、牺牲品 “奴婢向宁阳郡主请安。” “锦娘,今日我去洛太后那里,洛太后怎么又病了?”宁阳郡主冷着脸,心想洛太后不过还在记恨洛照江丢了太尉之职,但如今云澈的帝位可不如从前稳固了,作为他的母亲,洛太后竟然对自己闭门不见。 “回宁阳郡主,太后娘娘前几日感染风寒,头疼欲裂,一直卧榻休养。陛下也日日前去看望,宁阳郡主若是不相信,尽可去询问太医。”锦娘谦恭有礼,但明显不如从前热络了。 “我只是说太后应当注意凤体安康,免得陛下挂念不得安心于国事。不知你来镇国公主宫中是为了何事?” “回宁阳郡主,太后娘娘因病多日未能前来向镇国公主请安,于是命奴婢精心准备了一些点心送去给镇国公主。” “是这样啊,那锦娘先行回去太后那里吧。”宁阳郡主隐隐感到锦娘此去决计不止送些点心这么简单。如今并非后宫意气之争,自己与云澈之间的关系微妙,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云羽年就地位不保了。 宁阳郡主入了镇国公主寝宫内,行问安之礼。嘘寒问暖一番之后,宁阳郡主面露愁色唉声叹气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让我的女儿长吁短叹?” “还不是为了云羽年吗?陛下如今封明熙那个贱婢为良人,这不是明摆着打羽年的耳光来给我还有母亲你下马威吗?” “哪一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陛下娶了云羽年这么久才只得一个明熙,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镇国公主自然知道女儿的顾虑,但这些时日与自己亲厚的隆亲王因圈地建造行宫引起百姓不满,甚至有百姓揭竿起义,此事已经传入宫中,云澈亲命御林军统领率兵前往隆亲王封邑。待到起义被平复,只怕隆亲王整个封邑的军制将被消减,云澈也会派出朝臣前往其封邑掌握其政权,这样一来,成郡国可以仰赖的助力将大大减少。现在这个当口,镇国公主并不想为一点小事与云澈起冲突。 宁阳郡主没想到镇国公主这一次竟然站在了云澈这边,又不能逆了她的意思,只得道:“可陛下怎么能将一个舞姬封为良人呢?这不是让天下笑话?” “笑话?如何笑话?”这句话令镇国公主不悦,“你的丈夫当年不过一介士子,没有官禄,在外人看来也是卑贱。你还不是下嫁于他了?今日明熙来向我请安了,我觉着她十分恭顺柔和,既然陛下已经封她为良人,她就不再是女奴歌姬。陛下充实后宫是必然,要了一个歌姬好过要其他公侯家的女子!明熙就算将来怀上龙裔,也不及羽年的孩子尊贵!所以你该担心的不是明熙,而是云羽年何时能为陛下生下皇嗣。” 宁阳郡主颔首不语。她心中冷笑,终究她这个女儿还是比不上儿子。云羽年要保住皇后的位置,无论如何都必须成孕。 自那之后,云澈日日宿于明熙宫中,宫人们都知道明良人虽然不及皇后地位尊贵,但却最得陛下钟爱。 一日,凌子悦与欧阳琉舒在翰暄酒肆相约豪饮。 觥筹交错之间,欧阳琉舒道:“凌大夫只怕就要回到陛□边了。” 凌子悦微微一笑,“先生说是,那就是了。” 酒过三旬,就见卢顺急匆匆行入酒肆中。“凌大人可让老奴好找啊!” “卢公公……”凌子悦摇晃着起身,酒意浓厚,“怎么来了……” “唉,快给凌大人醒醒酒!陛下要见您呢!” “陛下……要见微臣……”凌子悦低下头来,对上欧阳琉舒,傻傻笑了起来,“欧阳琉舒……真被你给说中了……” 欧阳琉舒莞尔一笑,接过小厮递过来的醒酒汤,托着凌子悦的后背将汤碗送到她的唇边。 凌子悦将整整一碗饮下,但酒意未散。 欧阳琉舒扶着凌子悦,对卢顺道:“凌大人醉的厉害,不知公公可否回去请求陛下明日召见?” “唉……您是不知道陛下的脾气。陛下若是想要见到谁,这个人必得立马出现在陛下面前。陛下是不会怪罪凌大人的。”卢顺命两个内侍前来将凌子悦扶上了马车。 凌子悦小憩了一会儿,到了宫门前,她自然清醒了不少。 云澈见着凌子悦远远行来的身影,不自觉略微踮起脚尖。 直到凌子悦跨入殿门,身影一阵轻摇,云澈这才蹙起眉头。 “臣凌子悦叩见陛下!” 云澈伸手去扶她,她却一个踉跄直接撞进了云澈的怀中,云澈将她紧紧搂住。 “尔等都下去吧。”云澈命宣室中宫人离开。 浓厚的酒气涌入云澈鼻间,凌子悦正欲推开云澈,却被对方扣紧了腰身。 “怎的又饮了这么多酒?你若再这样,朕就在帝都颁布禁酒令了。” “陛下恕罪……微臣平日鲜少饮酒,偶遇知交好友,心中畅快不甚多饮……” 凌子悦的身体不安分地扭动,意欲挣脱他的怀抱。云澈心中不悦,一把将凌子悦抱起,置于榻上,轻轻揽着她的肩膀,本想开口问她是不是因为明熙被封了良人所以心中不快,但话到口边又咽下。 “子悦,今日朕向镇国公主请安,她老人家的意思是你这病养的太久了,该上朝了。” “嗯……”凌子悦点了点头,也不知她听明白了没有。 云澈只觉心中万般念想,颔首吻上她的嘴唇,舌尖挑起她的上唇缓缓滑入那片温软之中。云澈的亲吻越发用力,凌子悦狠狠咬了下去。 “唔……”云澈吃痛,却没有怒意。 他一抬眼,便看见凌子悦湿润的眼眶,顷刻他的心揪了起来。他的手指抹开她眼角的湿润,时至今日,他不再为自己后宫中的女人找任何借口。 他的凌子悦,就似指间风,如何用力都握不住。 夜晚,明熙在宫中等候着云澈的到来。她柔顺的眼帘在烛光中隐约悱恻,顾盼生姿。 卢顺来到明熙面前行了个礼,“良人今日早些歇息吧,陛下今晚是不会来了。” 明熙淡然一笑,“谢过公公了。陛下可是政务繁忙?还望公公提醒陛下莫要太过劳累。” “良人放心,今日镇国公主提及凌大夫养病多日该上朝尽人臣之职了。陛下心中高兴传了凌大夫入宫叙君臣之谊。想必明晚又会来探望良人了。” 明熙的唇角掠起一丝无奈,唤了宫人取来一些钱帛,“明熙谢公公多日照顾,略备薄礼,还请公公收下。” “良人客气了……这些是陛下赏赐良人的,老奴可不能收……” “陛下赏赐了明熙,但明熙在这宫中吃穿不缺,公公还是收下吧。” 卢顺看着明熙脸上恳切的表情,心中便知这女子的身份低微远不及皇后的出身尊贵,但在这后宫之中能隐忍,能不因一时得失而喜悲,将来必定不止一个良人这么简单。 那日夜晚,云澈揽着凌子悦靠卧于榻上。凌子悦蜷着身,额头轻轻抵在云澈的肩上。 寝宫之中一片宁静,殿外月明星稀。 “子悦,有时候我经常会想,若是朕没有当上太子会怎样?也许朕会像云映那样,乘坐马车一路颠沛前往封地。沿途的风景会是怎样,我的心绪是低落又或者洒脱?而你,是不是还陪伴在朕的身边?” 云澈的声音绵长,在这空旷的寝宫之中如梦似幻。 蓦地,云澈觉着自己的肩头有什么落下,低下头来看见那隐约的光泽才知晓那是凌子悦的眼泪。 凌子悦返回朝堂的第一日,云澈传召了凌子悦、张书谋以及庄浔前往宣室殿议政。 事议结束之后,云澈才知道明熙竟在殿门外等候了多时。 众臣退离,凌子悦见到了已经被封为良人的明熙,微微一笑。身后的张书谋正与庄浔聊的尽兴,肩膀撞在凌子悦身侧,就在凌子悦一个踉跄险些落下石阶时,明朔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大人小心!” 明熙也是一个心惊,抬起眼来的刹那看见了云澈担心的表情,以及他注视明朔扶住凌子悦的手臂时不悦的神情。 “凌大人没事吧?”明熙松开弟弟的手,柔声问道。 张书谋也连声道歉。 “凌子悦无碍。多谢明朔。”凌子悦笑着辞别,就此离去。 她的身影在一片接近正午的日光下,如此醒目, 而云澈的目光随着她拉伸到日光的尽头。 “明熙,你怎么来了?”云澈缓缓行出,托起她的双手。 明熙别过脸去羞怯地一笑,“臣妾……有一件事想亲自禀告陛下……” “哦,何事啊?”云澈带着明熙行入宣室殿内。 明熙的脸更红了,目光瞥向明朔的方向,始终不言。 云澈笑道,“莫不是你想念弟弟,想要与明朔一续姐弟之情?朕这就允了。” “陛下……”明熙抿起唇来,倒是一旁的卢顺看不下去了。 “陛下,良人有孕了。” “什么?”云澈未及反应。 “陛下,明良人有孕了!陛下就要有子嗣了!”卢顺提高了嗓音道。 云澈怔在原处,而明熙凝望着云澈的表情,她知道云澈并不欣喜。她成为两人数月,云澈夜夜相伴,却也只是令她起舞解闷,从未真正宠幸过她。 明熙知道自己被封为良人的原因,她跪在云澈面前恳求。她不恳求云澈的半分恩爱,她要的是一个孩子,一个能让整个明氏家族脱离贱奴身份的孩子。否则,她永远只能是一个良人,而明朔也永远无法弟凭姐贵。 那夜,云澈望着长跪不起的明熙,心中是充满怜悯的。她是他政权的牺牲品,这是注定而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问她知不知道他的心只有一颗,他学不会将它切成无数片分给别的女人,他已经将它完完整整地全部给了别人,不管对方接受或者不接受。 明熙笑了,笑容中和着眼泪。她说她想要的不是母仪天下的尊荣,她要她的弟弟有朝一日能完成心中梦想光耀明氏的门楣。她要“明”这个姓氏受人敬仰,而不是区区一个奴仆的姓氏。这是她此生最大的野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云澈宠幸了她,告诉她,除了孩子他什么都给不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宫人们纷纷跪下。 云澈这才吸了一口气,扣紧了明熙的手腕道:“明熙!你确定吗!” “今日有两名太医来为臣妾把脉……他们都说臣妾有孕了,” 云澈蓦地抱起明熙,转了起来,“朕就要有子嗣了!就要有子嗣了!” “陛下小心!良人才刚刚有孕,受不得刺激!”卢顺急忙扶住明熙。 “快!速去禀报太后!明良人有孕了!她有孕了!”云澈转身按住明朔的肩膀,极为喜悦,“明朔!你就要做舅舅了!” 明熙的脸上仍旧是幸福的笑意,可那笑意之后却是难以察觉的悲凉。因为她知道,云澈的喜悦并不是因为她腹中骨肉,而是这个孩子足以令明朔上位,作为云澈的左右手掌握更大的权力。 一时之间,宫中盛传明熙母凭子贵,而正宫皇后是不会下蛋的金鸡。 洛太后听得明熙有孕的消息,喜笑颜开,“好啊!好啊!陛下有了子嗣,皇室血脉才能延绵,云顶王朝江山才能稳固!传我的懿旨,所有太医都要照顾好明良人腹中的孩子,若有什么差池,我要他们提头来见!”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宁阳郡主得知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差点要将整个郡主府都拆掉。云盈前来看望,看见郡主府中的一片狼藉便悄然退去,一抹笑容浮上嘴角。 她知道云澈宠幸明熙的原因不外乎要抬高明朔的身价。如今云澈尚武,这个明朔一旦得势必然会掌握兵权,传闻此人熟读兵书颇有才华,日后成郡王起事,明朔必然会成为大患。自己要除掉他正愁找不到好借口,这不……宁阳郡主这番暴怒已经为她找好了借口。 宁阳郡主府中门客有好几个正是云盈派去的细作。她找来他们,策划了对明朔的刺杀。 但云盈未想到的是,明朔离开云顶宫时竟然遇到了自炼丹房与欧阳琉舒聊天回府的凌子悦。 “明朔——”凌子悦撩开车帘,“许久没有一起喝一杯了,明日你可还要当值?” 明朔见到凌子悦心中也是欢喜,“卑职明日无事,正好与大人小酌。” “怎么只是小酌?凌子悦还想与你痛饮!” 明朔笑道:“凌大人,陛下不喜大人饮太多酒,豪饮伤身小酌怡情。” 凌子悦撇了撇嘴,果真君命如山啊。 两人来到一家小酒肆,点了几盘可口的小菜。 “还未恭喜你就要做舅舅了。明朔,此杯你必得满饮。” 明朔看着凌子悦垂目为自己斟酒的姿态,忽的吸了口气别过头去。 他想起了今日离宫时,姐姐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与凌大夫亲近是好事。但若太过亲密……恐陛下不悦。” 79、遇刺 “姐姐?”明朔看着明熙那慢慢隐去的喜悦,愁思与哀凉浮上她的双眼。 “看你那模样,是不是也发觉了?”明熙扯起唇角,她是歌姬出身,除了轻灵的歌喉之外能得到德翎驸马分外栽培,便是因为她十分懂得察言观色。 “姐姐……是如何知道的……陛下他……” “陛下最钟爱的是凌大夫,虽然姐姐猜不透个中原由,但姐姐知道凌大夫她决计不是男子。”明熙的语气平静,可所言之事却极为犀利。 “姐姐切不可说出去!凌大人她……” “她对我姐弟的恩情,姐姐没齿难忘,若有她在朝中也会对弟弟你多加提携,况且……姐姐能有今日也是借了凌大人的恩宠罢了。” 明熙思及第一次被云澈宠幸是在他醉饮之后,她记得她如何一遍一遍喊着“子悦”。那样的迫切与无奈。她的心底隐隐知道,像云澈这样的帝王,他若是爱上某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情深彻骨。这宫中的女人犹如走马观花,但云澈刻在心上的名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的。 “明朔,既然你也知道,那就千万不要做任何事情惹陛下不悦。” 明朔本想再问什么,但看见明熙眉间的伤感,只得低下头来。 此时此刻,凌子悦坐在明朔的面前,左手抬起右腕的衣袖,手指修长雅润,颔首时风韵墨染,眉目如画,虽不曾觉得她是那般动人心魄的女子,但明朔知道她是他见过最美好也是最不可及的风景。 若她也对陛下情深难言,而姐姐却有了陛下的孩子,她的心中会是如何的感伤? “明朔,你可知道你的机会来了。陛下苦于你的出身无法对你大加提拔,而今良人有孕,无论诞下的皇子还是公主,那都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也正因为此,凌子悦心中担心……宁阳郡主会不会对你不利……” 明朔抿起唇角,这就是凌子悦,在这样的时候她想到的仍旧是别人。 “大人放心,明朔自会事事小心谨慎。” “你识得小心就好!”凌子悦这才笑了起来。 回府时,凌子悦与明朔同乘,谈及对如今局势,颇有心有灵犀之感。 夜已深沉,城内涌起薄雾。凌子悦也有些犯困,额头差点磕在车沿上,明朔伸手为她挡住,凌子悦摸了摸额角,低头一笑。 蓦地,一支箭从车窗射入。 “小心——”凌子悦一把扑倒明朔,抬手按下马车内的机关,瞬间车窗被精铁覆盖,只听得噼里啪啦箭射在车身上的声响。 “大人——有刺客——” 前方传来惨叫声,凌子悦的马夫只怕中箭身亡了。 明朔的后脑磕的生疼,若不是云澈为凌子悦特制的马车,他们只怕都命丧黄泉了。 “凌大人……凌大人!”明朔扶起凌子悦,只见她眉头紧蹙十分痛苦,明朔顿觉指间湿润,这才发觉方才射入马车内的那支箭正擦过她的脖颈,伤处一片殷红渗出血来。 明朔心脏提起,用力按住凌子悦颈间的伤处,“凌大人!” 凌子悦轻颤着,不得言语。 还好这一箭偏了少许,否则凌子悦必然血流如注,命不可保。 “此车乃陛下……莫要轻易按开机关……” “明朔明白!” 车外一阵敲打,他们见无法撞开这车,便直接驾车而去。车身猛然加速,凌子悦与明朔向后倒去。明朔惊凌子悦受伤,紧紧将她搂入怀中,背脊重重撞在车厢上,吃痛着发出闷哼。 不知车外何人,也不知他们要将这车驾去何方。明朔撕扯开衣摆,绑在凌子悦颈间为其止血。凌子悦唇间泛白,颈间的布缎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 她下意识蜷起身来,微微颤抖。明朔知道那是因为凌子悦失血,自然会感觉到冷。 “大人!明朔失礼了!”说罢,明朔脱下自己的外衣只余里衣给凌子悦盖上,另一只手绕过凌子悦的后脊用力按住她受伤的侧颈。 “明朔……他们只怕是要用火烧这马车……再不然……便是将这车推入河中……不如我打开机关……你破釜沉舟一试……还有机会逃脱……” “大人!明朔愿与大人同生共死!绝不做着苟且偷生不义之事!更不用说还不知这帮刺客人数多少,贸然打开机关,明朔也未必有活命的机会!” 马车便在午夜的帝都城中放肆而行。 蓦地,隐隐听见车后传来呼喊声与马蹄声。 “王猛在此——尔等留下命来!” 明朔听到此,心中一震,“大人!是明朔的好友王猛!” 那日击鞠之后,明朔与王猛心心相惜,成为了朋友。 王猛带了一众兄弟与刺客交锋,只听得兵刃相见的声响,马车飞驰,驾车的刺客被王猛射落,拉车的马脱了缰绳飞奔而去,另一匹马失了前提,整个车厢不及停下,撞向路边的民宅。 天翻地覆,车厢中明朔抱紧凌子悦,背脊胳膊不断撞在车壁上,而明朔只是咬紧牙关一声未吭。直到颠簸的车厢停了下来,明朔才抬起头,拨开怀中凌子悦的乱发,见她已经完全昏厥了过去,“凌大人!凌大人!” 明朔心焦如焚,用力拍打车壁,“王猛兄!王猛兄!” “兄弟莫要出来!”王猛还在与那帮刺客厮杀。 明朔的手指来到凌子悦鼻间,感觉到她的呼吸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终于,王猛拍打起车厢高喊:“兄弟!出来吧!” 明朔这才按开了机关,将凌子悦抱出车厢。 四、五名黑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周身一片狼藉。王猛身上也受了些伤,他还带来了几名弟兄,正押着两名被俘的刺客。 王猛见明朔横抱着一人,紧张地探过头去,“这……该不会是……” 王猛是知道明朔与上大夫凌子悦交好,凌子悦在士子之中颇有声望,更是他这种武夫不可及的权贵,但明朔竟然与他同乘而行。 “兄弟!不说这许多!我得赶紧送凌大夫去医馆否则……” “你不能就这么走,我让两个兄弟陪你去!今日我正好与几个兄弟饮酒听见宁阳郡主的门客酒后狂言才知道她要杀你!若非此,兄弟你的命就没了!” 明朔心下一阵冰凉,原本以为那些刺客是针对凌子悦的,不想他们的目标竟然是自己。而凌子悦则是受了自己连累。 当夜,云澈便得知明朔遇袭的消息。 他自卧榻翻身而起,惊道:“什么!明朔怎么样了!” 卢顺回禀道:“幸得王猛相救,明朔无恙。王猛还活捉了两名刺客送去了廷尉府……只是……” “只是什么?别告诉朕那两名刺客都自尽了!” 明朔是他辛苦培养的将才,云澈计算了许多才铺平了道路,若就此折戟,他不知道再去哪里找来第二个明朔。 “是凌大人……”卢顺咽下口水。 “凌大人……凌子悦她怎么了!快说!”云澈心中紧张,今日才与凌子悦宣室殿中议政,怎么就出了事? “凌大夫与明朔饮酒后,凌大夫好意送明朔回家,怎料到那群刺客出现,射入车厢中的箭正好伤了凌大夫……听说明朔已经送凌大夫去了医馆,”卢顺见云澈的脸色心中颤然,赶紧道,“听凌府回报,凌大人性命无虞……受了些皮外伤……” 云澈愣在那里,卢顺低着头,知道这是陛下暴怒的前兆。 但意外的是,云澈并没有如平常那般怒意沸腾令人不知如何承受,反而冷声道:“廷尉呢?可曾撬开刺客的嘴巴?” “……暂时还未得到廷尉的回奏……” “那就告诉廷尉府,若是那二人不招,就给朕将他们的皮肉一片一片给切下来喂入他们自己的嘴里!”说完,云澈便起身扯过上衣。卢顺赶紧上前示意宫人为云澈穿衣。 “陛下,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不如等……” “给朕备车!不许惊动太后还有镇国公主!” 在一片夜色之中,云澈乘车离开了云顶宫。 帝都城的街道上一片阴冷,云澈掀开车帘望向皓月千里,心中隐隐作痛。闭上眼睛的瞬间便看见凌子悦倒在血泊之中的景象。他仍旧记得当年李昂被成郡王派人刺杀李昂之事,血染帝都何其惨烈……云澈就是怕凌子悦会成为第二个李昂,才特制了那辆马车与她,怎的还是出了事? 来到凌府门前,果见灯火通明,听闻陛下到来,凌楚钰与沈氏跪拜迎接。 “平身!”云澈的目光转向凌子悦的卧房,大步流星推门而入,“子悦呢!她怎么样了!” 沈氏正欲跟进去,凌楚钰将她拦在了门外。 “陛下亲临凌府,自然是有话要对子悦说的。” 沈氏了然地点了点头。 卧于榻上的凌子悦撑起上身,正欲行礼,云澈一把撑住她的肩膀将她扶回榻上。 “子悦!你还起来做什么!”云澈一低头便望见她颈上的白布,手指触了上去,“是伤了这儿?” 凌子悦点了点头,她的脸色苍白,柔润的嘴唇也失了颜色。云澈心中像是被无数根细针狠狠扎透。 “竟然伤在这里……” 只要差之毫厘,凌子悦的命就没了。而那些刺客竟然狠厉至此,他们要的是明朔的性命,若不是王猛赶来……云澈忽然不敢想象。 云澈低下头来,按在凌子悦肩上的双手僵在那里。 “陛下……”凌子悦轻声唤道。 云澈抬起头来,他似乎是在笑,又更像是在讽刺自己。 “朕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护不得你周全?” “不是的陛下!”凌子悦双手托住云澈脸庞,极为郑重地看进他的眼中,“若不是陛下赐予凌子悦的马车,凌子悦早就死了!” 云澈不再多言,只是牢牢将凌子悦锁入怀中。 卢顺隔着门,禀报道:“陛下,廷尉府已经有了回话……说那些刺客是……是……” “说!是何人派去的!” “是宁阳郡主……派去的……” 云澈怔了怔,脸上的神色缓缓变得骇然,拳头握紧咯咯作响。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宁阳郡主自以为将他云澈扶上了帝位就以为能在他云澈这里予取予求!从陈卢、王人杰被逼死狱中到容少均与洛照江被免职……如今他宠幸的明熙有了身孕,他们母女就要拿明朔来出气!差一点连凌子悦都…… “陛下……陛下!”凌子悦紧紧扣住云澈的手,“不可以……现在还不可以!” 镇国公主在诸侯之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此时深究宁阳郡主必然会对云澈不利。 “你让朕怎么忍得住!”云澈眉心颤动,手指轻抚着凌子悦受伤的侧颈。 “就请陛下……为了凌子悦忍住吧……此时宁阳郡主理亏,明熙又有了身孕……正是扶她上位的好时机!” “你都伤成这般了,还管明熙做什么!”云澈心中顿然不快。 凌子悦闭上眼睛神色极为痛苦,云澈明白过来,他与她之间,向来是她最能忍。忍的多了,她连自己真正的喜怒哀乐也都藏了起来。 若她对云澈有情,那么今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不惜伤了自己,不惜让自己痛,也不愿让云澈察觉。她要的就是他的彻底,哪怕彻底的无情。 “你放心……朕不会冲动行事的。”云澈的语调平缓下来,也令凌子悦呼出一口气。 云澈瞥见榻边的瓷碗中还盛有汤药,“怎么不喝了?大夫不是说你失血过多吗?” 凌子悦微微一笑,“有些苦,入口之后舌尖难过。” “那也不行!来,朕亲自喂你!你从小便是这样,生了病不吃药,闹的越来越严重。”云澈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凌子悦唇边,看着她咽下,有道,“这药是不是凉了?若是凉了便会更苦,不如唤府中下人来将药……” “这药若是再煎,势必过了火候。过犹不及。药凉了无妨,还是那碗药。” 云澈的手指轻轻将她的发丝掠至耳后,“朕怎么觉着你是话里有话啊?” 凌子悦笑而不答,云澈在心中一声叹息。 他爱极了她这样的神态。千言万语寓于眉宇之间,只待他来解读。 此时的宁阳郡主却在府中如坐针毡。 “你们说什么?谁让他们去刺杀明朔了?”宁阳郡主再嫉恨明熙与明朔也知道刺杀明朔只会落人话柄让云羽年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80、再相见 “郡主……也许彭林与高虎只是想给皇后娘娘出气吧!谁知道明朔会与凌大人同去饮酒,酒肆之中人龙混杂他们又不好动手。凌大人与明朔饮酒至深夜,谁知堂堂紫金大夫竟然与明朔同乘。我们的人见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于是铤而走险……没想到凌子悦的马车暗藏机关,如铜墙铁壁……彭林与高虎的人本来想要将这马车拉到城外,烟熏火烤总有机会令他二人出来,谁知道还未及出城,明朔的好友王猛就带人来救他了……” “铤而走险!你们明明知道那车里的是凌子悦!天子的心腹近臣!一个明朔不过仗着颇有姿色的姐姐我宁阳郡主还能想办法摆平此事!弄到凌子悦头上那就是打陛下的耳光!陛下能放过我宁阳郡主吗!谁要他们去行刺的!现在我宁阳郡主就是以死明志陛下都不会相信!”宁阳郡主握紧了拳头,听闻凌子悦伤的不轻,陛下定然要将那两个被关在廷尉府的刺客严加审讯,就是把牙齿都打断了廷尉也定然会撬开他们的嘴,到时候她宁阳郡主就是到了镇国公主面前都理亏! “速去派人将那二人处置了!决不能留下活口!” “郡主……廷尉府日夜审讯,我等根本没有机会啊!” 宁阳郡主脸上露出阴冷的神色,“那就请廷尉府的人上刑上的重些!让他们不忍重刑而亡,未及开口说一个字!” “是!” 看着凌子悦将一整碗药都服下,云澈托着她的后颈将她缓缓放在枕上。 “陛下……回宫吧,明日还要早朝。” “也没几个时辰了,让朕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朕就回宫。”云澈的手指轻轻覆在凌子悦的颈上,“还疼吗?” “只要不说话,就不觉着疼……”凌子悦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云澈。 “那你就别说话了。”云澈的手指在凌子悦的鼻尖上一弹,“眼睛睁那么大做什么,睡吧!” “子悦不能多看陛下一会吗?” 云澈莞尔一笑,“那你看。最好一辈子都看着朕。” 凌子悦笑而不语,慢慢地眼睛缓缓闭上,睡着了过去。 云澈的目光缓缓倾侧,掠过凌子悦眉眼的每一寸起承转合,直到凌子悦的呼吸越来越平稳,云澈才低下头来,吻上她的唇。 屋外传来卢顺的声音:“陛下……陛下……” 云澈蹙眉起身,灭了凌子悦房中的烛火,来到门外,“何事?” “陛下……廷尉府来报说……”卢顺顿住,吸了一口气,“那两名刺客受不住重刑,死了……” 云澈的唇角缓缓扯起,“宁阳郡主的势力还真比朕想象中的要大的多啊!连廷尉府里都有她的人了!干脆,朕这个皇帝也让给她做吧!” “陛下!”卢顺诚惶诚恐地跪下。 “摆驾回宫!” 云澈离开凌府,入了马车之后又唤了声“停车”。 “卢顺,命一队禁卫给朕守住凌府!任何形迹可疑之人接近凌府格杀勿论!” “是!” 回到宫中,宫人们便来告知云澈,明熙因为担心弟弟明朔的安危一夜未眠。 “你们去告诉明良人,有朕在,谁也动不了他们姐弟!”云澈轻哼一声,唇角的笑容越发冷冽,“卢顺,遣人前去禀报镇国公主,就说怀有身孕的明良人得知弟弟遇袭内心惶惶不安,夜不能寐,腹中皇嗣险些不保,泣禀朕曰卑贱之躯不敢承蒙皇恩,请辞离宫。” 卢顺顿了顿,心中本犹疑明熙并未有向云澈所言的那般情绪激动,但转而便隐隐明白云澈的意图。 镇国公主得知此事之后极为恼怒。她与云澈纵然政见不合,但作为皇室元老,向注重颜面,自己的女儿为了后宫是非闹到派门客刺杀侍卫的地步,传扬出去何等难听?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抬高明熙的身份,以示恩宠,平息云澈的怒火。 当日早朝,云澈便下诏纳明熙为妃,封明朔为谏议大夫,秩比千石。 如今人人都知道明氏姐弟恩宠正盛。 而宁阳郡主得知此事,除了咬牙切齿之外根本没其他的办法。几日之后,她前去承风殿请安,她向母亲哭诉自己并未曾派人刺杀明朔,而是府中门客任意妄为。镇国公主面色冷淡,此事一出,对她自己的声誉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酒肆之中,云盈倚着小窗露出一抹浅笑。 “郡主笑什么呢?”一旁的婢女好奇地问道。 “想知道我笑什么?”云盈倒了一杯酒推到婢女面前。 婢女受宠若惊颔首行礼,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笑的是,宁阳郡主以为自己多有权势,却不知道她府中门客有不少都是我云盈的人。包括那天行刺的人。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目标是明朔,但其实是凌子悦。无论这些刺客成功与否,陛下都会算到宁阳郡主头上。宁阳郡主想要跟我兄长争,我也想看看她有没有这个命!只可惜凌子悦没死,不然陛下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婢女倒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血气上涌,睁大了眼睛看着云盈。 “知道太多,好奇心太重的人,往往活不到最后。”云盈的手指点在婢女的肩头,对方应声倒下。 凌子悦在家中养伤,接连几日未有上朝,她颈上伤口迟迟不得愈合,连看了两、三个帝都中有名的大夫都不得其法,就连云澈都着急起来。 沈氏入侧坐于凌子悦身旁,为凌子悦缝补衣衫,叹道:“陛下也真是的,外面那群禁卫把凌府看守的就像是铜墙铁壁!帝都城中人还道是子悦你犯了国法,陛下要查你,命军士看住你严防你畏罪潜逃呢!” 凌子悦一听不由得笑出了声,“也是……” “唉,陛下都快有子嗣了……倒是子悦你啊……母亲我在想,你这官再当下去何时是尽头啊?陛下若真是中意你,倒不如为你做好安排,像那明熙那般有个名分……” “母亲,休得多言!此乃大禁!若被人发现我凌氏九族必遭灭顶之灾!” “那子悦你倒是告诉母亲,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陛下!如若不然为何甘心……” 凌子悦沉下脸来不再言语。沈氏长叹一声。 她何尝不懂云澈的心思。现在,凌子悦是他的知己,他朝中唯一的心腹,他并肩而战的战友。一旦云澈大权在握,当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他的皇权之上,真正天下俯首之时,云澈只怕不会再需要她这个战友了。那时,他要的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女人。 凌子悦宁愿一世都是他的战友,他们二人比肩而立不离不弃,她愿意倾尽所有承担他的大梦……但她不愿做后宫里的一个女人。 无论是此刻贵为太后的洛瑾瑜还是当初风华茂盛的程贵妃,她们都是帝王的女人,但她们的男人始终没有全心全意地爱过她们。 若是做后宫的女人,凌子悦宁愿一骑轻尘远离这荣华沉浮之都,再不回头。 或者云澈就是太了解她的这种心思,于是时时刻刻都在看住自己。 她凌子悦若真是一株花,只能为云澈盛开,颓败之时也要死死被捏在云澈手中。 日日卧于寝居之中,凌子悦也甚为无聊。 如意端着汤药入内,禀道:“大人,宫中丹药房的欧阳琉舒大人与友人一道前来探望您,” “欧阳琉舒?”和他的朋友? 凌子悦狐疑,欧阳琉舒会带什么人来? 她着起衣衫,靠在枕上望向门口。 欧阳琉舒老神在在地走了进来,唇上的笑意高深莫测。 “听说凌大人颈上的伤口迟迟不得愈合,在下特地带了一位医术高超的朋友前来为大人诊治。” 凌子悦这才发觉欧阳琉舒的朋友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微垂着头。但那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凌子悦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不动声色扣紧床榻的边缘,对正在奉茶的如意道:“如意,你且先出去吧,我也好与欧阳先生好好聊一聊。” “是。” 待到如意离去,欧阳琉舒转身将房门掩上,此时他身后之人这才抬起头来。 对方的眉眼缓缓展露在她的面前,仿若抽丝,凌子悦只觉呼吸不能。 没有了锦衣华服,没有前后簇拥的宫娥,他的神态依旧清俊,唇角那一丝浅笑仿佛清流,令她舍不得阖上眼睛。 “子悦。” 一声轻唤,凌子悦的眼泪难以自已地滑落。 他信步而来,每一步都停留在她的思绪之上。 “你……你果真还活着……”凌子悦伸出手来,对方的手指与她相触的瞬间,那温暖的感觉令凌子悦的心绪决堤般奔涌而出。 他不是别人,正是云映。 “别哭……我以为我还活着会令你喜笑颜开,怎的反倒哭起来了?”云映的手指抹开凌子悦的泪水,她像个孩子一样撞进他的怀里,长久无言。 云映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原本平静的表情在那瞬间纠结起来。 “你真傻,子悦。原以为你也向往自由,却偏偏让自己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比我更傻,已经得了自由,又为何要再回到帝都来?一个不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就……” 云映握住凌子悦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我要的一切都在这里,身外的世界是怎样的根本无所谓。” 当日云映落入阿陵江后,本应命丧江水之中,可鬼使神差他竟然被冲上岸边,被渔民所救。之后数年,他四处游历拜访名医修习医理,终于能在他钟爱的领域一展所长。 而他能与欧阳琉舒成为朋友果真因缘巧合。欧阳琉舒乃家中次子,欧阳家虽然不是富甲一方,但是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富贵人家。其父病故,欧阳琉舒的嫂嫂为了保证丈夫能独占所有家产,于是每日在欧阳琉舒的饭食之中放入一些发作缓慢的毒药,两、三月之后欧阳琉舒便日趋虚弱大病不起,当地的郎中均束手无策。恰逢云映游历至此,他不但找到了欧阳琉舒的病因,还将他治愈,两人遂结为朋友。欧阳琉舒并没有追究自己的嫂嫂,而是放弃了所有家产离开了欧阳家。 凌子悦此时的目光一寸一毫都锁在云映的脸上,那么多年了……她时常在梦中见到他,而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将他看清楚。 云映淡然一笑,轻轻撩起凌子悦的发,露出了她颈间的伤处。 “听说你月前就受了伤,可至今伤口都未曾愈合,让我看看。”云映眼帘轻垂,侧过身去,熟稔而小心地摘下绕在凌子悦颈上的布巾,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这么多年,他仿佛仍旧是那个立于御花园中在春花秋日间自得其乐的男子。 云映看着凌子悦的伤处,眉头缓缓蹙了起来,“敷在伤口的药,是哪里来的?” “宫中太医开的药方,如意去十方药坊抓的药。”凌子悦顿了顿,“是不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云映将布巾平铺在案上,将茶水倒下,原本褐色的药渍竟然隐隐透出红色来。 “这……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药性并不强烈的毒药,不慎饮用也只会引起腹泻。但若是敷在伤口上,就会使伤口难以愈合,久而久之导致溃烂,溃烂眼中自然会让伤者丧命。”云映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到底是怎么保护你的?有人要你的性命都不知道吗?” “这不关他的事。他是这世上最想要保护我的人。”凌子悦低下头。 云映轻笑一声,“高坐于庙堂之上,层层宫墙挡在他的眼前,他什么都看不到。” “我替他看见就好。”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欧阳琉舒的声音。 “快走!明朔来了!” 虽然明朔并不认识云映,但是知道云映存在的人越少越好,更不用说如今明朔经常出入宣室殿,若不小心提及云映,云澈必然会怀疑。 “云映!”凌子悦下意识扣住了云映的手,随即又迅速松开,原本起伏的心绪瞬间冷静下来,“你快走吧!不要再来看我,不要再管我!离开帝都,越远越好!” 云映唇角漾起,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将这瓶中的药粉敷在伤处,你的伤很快就会好了。” 凌子悦心中颤动,她想要握紧他却只能推他走。 云映明白,如同从前的每一次转身,他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 门外的欧阳琉舒领着云映从后门离开。 房中的凌子悦用力地看着他的背影,仿佛自己越是用力,他就越是平安。 直到再看不见了,凌子悦才闭上眼扬起头,隐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良久,她披上外衫行至外堂,便见明朔一袭深色长衫,发丝全部束于帽冠之中,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爽利,颇有几分清风袭来,落石无澜的风度。 81、别有风骨 明朔颔首,饮了一口婢女奉上的热茶,眉目沉浸在那一片氤氲之中,他的鼻骨他的眉宇本就有几分英肃之气,沉淀多时蓄势待发。而此刻他的神态却又那般儒雅,强风横行泰山崩顶却心无摇摆。 当明朔抬起头来时,才惊觉凌子悦竟然站立于不远处,已经打量自己多时了。 明朔赶紧起身,“凌大人,你的伤势如何?” 凌子悦微微一笑,侧过头去,指了指自己颈上的白纱道:“很快就会好了吧。只是你再不来,我凌子悦就快要闷死在这府中了!” 明朔听她这么一说,终于露出笑容来,而凌子悦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始终未曾转移。 “凌大人,莫不是明朔脸上有什么?” 凌子悦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仿佛明朔倒成了馆中陶俑了。 “嗯……凌子悦只是觉得明朔你这一身长衫一袭帽冠,还真是有几分别致的风骨啊!”凌子悦刻意语气轻佻,本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却见明朔的脸色发红。 “大人莫要拿明朔来开玩笑。” “如今你也已经是谏议大夫了,怎么见了我还大人长大人短的,这又不是在朝上!凌子悦视你为知交,你却以尊卑相称呼,真是煞风景啊!” 明朔也跟着笑了,“那明朔就直呼大人名讳了。” 两人来到院中,石案上已经备好了酒菜。 沈氏知道两人相叙自然不喜旁人在场,只是嘱咐道凌子悦有伤不可饮酒。 “最近朝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吗?”凌子悦撑着脑袋笑问,“从你明朔嘴里说出来的,一定与别人不同。” “朝中倒没什么大事,陛下正欲修建云陵,设置云陵邑。” 凌子悦微微一笑,身后之事再为宏大,百年千年之后也不过黄土一捧而已。 “你呢?你如今是谏议大夫了,明妃又怀有陛下的第一个子嗣,你府上应该有不少人巴结你吧?” “正是因为此,明朔才到你这里避难了。明朔承蒙皇恩,怎么敢擅结党羽收受钱财呢?明朔有今日靠的是陛下赏识还有姐姐罢了。无功不受禄,明朔无功却得陛下拔擢,是非甚多啊。” “你能这样想最好。太多人平步青云的时候忘记身下就是万丈深渊了。”凌子悦为明朔斟上半杯酒。好了好了,不谈国事了。咱们就把酒言歌,开怀畅谈!” “明朔可以把酒,但子悦兄你只能言歌了。” 凌子悦乐了,“你以为我不会唱吗?这就唱来与你助兴!” 明朔微微一愣,没想到凌子悦将他的话当真了。 “子悦兄……折煞明朔了!” 凌子悦却不意味意地撑着下巴,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轻声吟唱。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但为君故,徘徊至今。山高水远,心绪斐然,水落石穿,千帆尽逝……” 凌子悦的神态悠然,音长深远,仿佛她口中的并非一曲惆怅的情歌,多了几分悠然自得避世逍遥之意。 明朔只觉自己沉沦于凌子悦的吟唱之中,哪怕凌子悦后来全无词曲只是轻声哼吟而已。 他注视着她闭着眼睛惬意的神态,若是可以,他宁愿她永远这般恣意快乐。 眼前像是吹过一阵风,冥冥之中明朔似乎见到一素衣女子立于船头,小船随着河水远去,飘渺难测,消失在一片雾霭之中。 当夜,在翰暄酒肆喝的半醉的欧阳琉舒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丹药房。 推开门,寝居之中竟然亮着灯。昏暗的灯光摇曳,欧阳琉舒揉了揉眼,隐隐看见有人端坐于他的榻上。 “嘿……这位兄台……”欧阳琉舒一个踉跄差点在对方面前趴下,“这是我的榻……你坐在我的榻上,那我睡哪儿啊?” 对方的目光深沉,在幽暗的灯光之中更显锐利。 “这天下都是朕的,何况一榻?” 欧阳琉舒哗啦一声跪了下来,“微臣……微臣是不是在做梦啊?陛下怎么回来我这个鬼地方呢……我在做梦……做梦啊……” 云澈扯起一抹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每一下犹如千斤。 “就权当是在做梦好了。听说你今日带了个朋友去看望子悦啊。” “回……回陛下……微臣是带了个朋友去看望凌大人……”|欧阳琉舒一直低着头,微微摇晃着,仿佛还沉浸在醉生梦死之中。 云澈缓缓倾□来,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欧阳琉舒不留痕迹以手掌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么你那位朋友,姓什么?叫什么?”云澈的唇上满是笑意,眼中却暗含杀意。 “微臣的朋友……叫凌舒……是个游历四方的郎中……” “凌舒?还真是巧啊,竟然与子悦同姓?”云澈的姿势丝毫没有变过,欧阳琉舒的背脊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汗湿…… “这……就是缘分啊……” “是啊,果真是缘分……若不是凌舒……只怕没人发觉凌大人的药有问题啊……” “朕一听说这事,就派人去了十方药坊,抓了那里所有人,只可惜药坊的老板从密道里跑了。” “嗯……嗯……”欧阳琉舒说着说着,脑袋歪倒一边,砰地倒在地上。 云澈冷眼用脚尖踹了踹他,这才发觉他已经睡着了过去。 第二日,帝都中遍布御林军,四处搜寻十方药坊的老板,当日正午,药坊老板的尸体便被在一口井中被打捞上来。但是御林军的搜寻并没有停下。 “陛下,谋害凌大人的药坊老板已经死了,也没办法查出幕后指使是谁……老奴不懂,御林军还在找什么人呢?”卢顺立于云澈身侧,看着他的手指轻轻敲在案上,每一下都有令人胆战心惊之感。 “朕……只是想确认本来死了的人,会不会忽然活过来?”云澈唇上的笑意令人看不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陛下?” “太医呢?去看过凌大人的伤口了吗?” “回陛下,看过了。伤口正在愈合。” “哼……他们不是自认为医术高明吗?竟然连敷在伤口上的药被动了手脚都看不出来!朕真该让他们卷铺盖回家!” 凌子悦颈间之伤足足修养了三月,这三个月以来云澈每隔几日便让人送来补血圣品,第二个月时凌子悦便上奏自己伤势痊愈,云澈却硬生生又叫她休养了两月,弄的朝中大臣纷纷猜测,这位年轻的凌大夫莫不是伤势过重,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除了明朔,张书谋也曾经来探望过她,再来就是洛照江曾备下厚礼。而凌子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成郡王云缅的妹妹郡主云盈竟然也来了。 云盈变得更加美艳动人,甚至更添了几分勾魂夺魄。 她此次前来是代她兄长云缅探望凌子悦伤势,所备的礼厚重的令沈氏瞠目结舌甚至不知该如何安置了。 “盈郡主,你我自幼相识,你来探望凌子悦,凌子悦心中感激。但这些礼物实在贵重,凌子悦受之不起。” 云盈莞尔一笑,眉目之间风情无限,“大人只怕是瞧不上这些东西吧。自我年少时第一次见到陛下,大人便随侍在侧。陛下喜欢的一定也要分与大人共享,这样深厚的情义时至今日都未曾改变。” “陛下是天,凌子悦是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凌大人还是老样子啊,明明圣眷隆重,却宠辱不惊。”云盈微微一笑,媚态犹生。 凌子悦别过头去,又引来云盈的一声笑。 “是在下忘记了,凌大人是美色不动心的,只有陛下才能令磐石转移。”云盈款款起身,离去前凌子悦嘱托家奴将所有礼物都还与云盈。 “郡主既知凌子悦圣眷隆重,就应知道凌子悦一举一动都会落人话柄。只能逆了郡主的面子,将这些礼物退还了。” “不妨。来的时候我就对兄长说了,陛下的赏赐就足够凌大人一生挥霍,他不会要这些礼物分毫。” 云盈的马车潇洒离开,凌子悦蹙起眉头,想起当年云澈在德翎驸马府见到云盈之后所说的话。一个诸侯列王的郡主,不在郡国待着,终日流连与帝都公侯,必有图谋。 叹了一口气,凌子悦回过头去。她相信任何改变都有其原因。 凌子悦还朝的头一日,虽然朝堂之上并无大事,但她能感觉到云澈心情十分不佳。 退朝之后,凌子悦被传召去了宣室殿。卢顺深谙云澈的心思,带着宫人们退离,只余他君臣二人。殿内空旷到无限落寞,微微一声叹息也绕柱回荡。 云澈的右手握住拳头置于案上,见到凌子悦的那一刻微微呼出一口气来。 “陛下为何心情不佳?”凌子悦缓缓走到云澈身边,云澈直接搂住她将她置于自己身侧。 他的手掌扣住凌子悦的胳膊,用力到令凌子悦泛疼。 “子悦,你可知道朕的舅舅失了太尉之位,终日做些什么?”云澈的语气极为用力,他的气息触上凌子悦的耳际,有一股冰凉的寒意。 “陛下,据凌子悦所知国安侯失去太尉之位后,终日赋闲在家。经常出入帝都城赌局,一掷千金,再不然就是京中的妓馆,流连风月之所。这些……凌子悦想必是因为国安侯丢了官职心中抑郁需要纾解罢了。” “纾解?纾解到与成郡王密谈吗?”云澈别过头去,他痛心疾首,“他是朕的亲舅舅啊!” “陛下?到底发生什么了?”凌子悦心中困惑,洛照江如今虽然没了太尉的官职但毕竟是皇上的亲舅舅,其门庭虽谈不上川流不息但绝对不是门可罗雀。 “成郡王赠他重金豪赌,他对成郡王说,朕膝下无子,若有何变故,成郡王为镇国公主嫡孙,最适合即位者!”云澈的肩膀微微颤起,洛照江此言对他的打击至深。 “陛下!”凌子悦伸手托住云澈的脸,望进他那双黑曜一般的眼中,“这也许不过国安侯应对成郡王的权宜之辞罢了!官场之上虚以委蛇的事情多了,您可不能以国安侯一句话就断定他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云澈吸了一口气,笑了,“他对朕自然不会有不臣之心,他有的只是利欲熏心!他是朕的舅舅,他平日里盘算些什么,朕怎么会不知道。那一日朕倒了,他这个国舅说不定还风生水起呢!” “时至如今,凌子悦想问陛下,陛下是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他洛照江若是没有真才实学不过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辈,陛下真金白银供着他即可,这天下有的是德才兼备之士,陛下就只看到洛照江吗?” 云澈的手掌覆上凌子悦的手背,她是那么温暖,当他的心绪涣散之时,她又是那么用力地为他一点一滴地拾起。 “陛下还有明朔,有庄浔,有张书谋,再不然还有炼丹房的欧阳琉舒……泱泱大国,所谓人杰,陛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陛下信任凌子悦,可凌子悦与陛下没有半分血缘!陛下对凌子悦如此信重,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对凌子悦的了解吗?” “子悦,”云澈顿了顿,缓缓扯起唇角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劝朕,还是哄朕?” 凌子悦正欲抽回自己的手,云澈却将她紧紧扣住。 “你说的对,天下之才都是朕的。无论何时何因何策,朕都必然有可用之才,何必拘泥于区区外戚洛照江?” 云澈的心情舒缓下来,侧过头靠在凌子悦肩头。 “陛下,御林军还在帝都之中四处寻找什么人……他们毕竟是陛下直属的军队,这样大张旗鼓,会搅得帝都之中人心惶惶的。”凌子悦说话时,她的吐息萦绕在云澈耳边。 云澈闭着眼,露出一抹笑意。 “你不问朕派了御林军干什么吗?” 凌子悦笑了笑,“还能干什么啊?陛下是想给谋害微臣的幕后主使一个警告。” 云澈没有回话,手指轻轻陷入凌子悦的指间,十指相扣。 而凌子悦心中却不安起来。她隐隐觉得云澈寻找的其实是云映……但是至今没有云映被发现的消息,欧阳琉舒也一直很安静。也许,他已经平安离开帝都了吧。 想到此,凌子悦暗暗松了一口气。 82、兵符与军权 数月之后,云澈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 清晨,云澈上朝与群臣议政,他临朝之时,卢顺便急匆匆前来告知说明熙的孩子有了动静。 “陛下?”卢顺看向云澈,毕竟连洛太后都赶去了。 云澈却吸了一口气道:“朝事为重,命宫中所有太医都前去明妃那里,倘若不能保得母子平安,朕就要他们的脑袋!” 云澈在朝堂之上镇静沉敛,处理众臣请奏有条不紊,没有谁猜出来今日备受宠幸的明妃就要生了。就连谏议大夫明朔也被蒙在鼓里。 明熙经历了数个时辰的生产,终于一声啼哭之后,宫人们赶到未央前殿向云澈报奏诞下了一名女儿。 群臣叩首,“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帝宫乃至帝都城,虽然并非皇子,但以公主为伊始,预示着云澈即将龙脉延续子孙繁茂。 云澈亲自来到明熙宫中慰问,宫人们在已打点好了一切,明熙撑起上身,满怀歉意欲下榻行礼,云澈一把将她扶住,“你才刚生下公主,身体虚脱,不必行礼了!” 明熙垂首,语态温柔,喉中确有几分哽咽,“陛下,是臣妾无德,陛下如此厚望臣妾却未能给陛下诞下皇子。” 云澈脸上却堆满了笑意,他搂着明熙,宫人们将孩子抱了过来,云澈极为爱宠地逗弄着女儿,柔声道:“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一样高兴。” 明熙侧过头来,原先因为生产而憔悴的容颜漾起一抹红润。女婴含着云澈的指尖吮吸着,发出轻微的咿呀声,而云澈的表情就像个孩子,眼睛里燃烧着星星。 细细揣摩着云澈的表情,确定他是真的高兴之后,明熙才略微松下一口气来。 没过多久,云羽年也来了。她神色泰然,并未像宫人们议论那样面露半分妒色,反而亲自照顾明熙,令原本惶惶不安的明熙安下心来。 而府中的宁阳郡主得知明熙诞下的是个公主之后,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她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气来,“还好……还好只是个公主……” 若这是个男婴,明熙只怕终有一日母凭子贵将云羽年从皇后的位子上挤下去啊。 就在云澈得了公主的第二日,凌子悦便奉诏前往宣室殿君臣共宴。 凌子悦却兴致缺缺,望着案上的菜肴却没有一壶酒,是在败兴。 “你是在怪朕令你滴酒未沾吗?”云澈的唇角是一抹浅笑,“可是你饮了酒,朕就不好带你去看朕的小公主了。” “小公主?真的吗?” 云澈看着凌子悦的双眼,那其中的欢喜如此真切,真想狠狠收藏起来,永存于心。 “走吧!” “只是这个时辰,小公主不是睡了吗?” 云澈笑了,“那个孩子啊,到了白天就睡的香甜,朕如何摆弄她都没一点反应,可到了夜里,她倒是活络起来,真是顽皮啊!” 来到小公主的寝宫,层层幔帐薄纱之后,是一张木制的小摇床,四周弥漫着桂枝的馨香,几个宫人正围着那张小床逗弄着小公主,而映孩咯咯的笑声显得格外令人心情愉悦。 “陛下!”宫人们见着云澈来了,纷纷跪拜。 “你们下去吧,朕与凌大人来看看小公主。若要尔等侍候,朕自会传唤。” “是。” 宫人们退下之后,小公主挥着手瘪起嘴来露出寂寞委屈的神色,这让凌子悦见了不由得会心一笑。 云澈将她从床上抱起,送入凌子悦怀中,“要不要抱一抱?朕记得当日明朔的姐姐生下的孩子,你爱不释手。” 凌子悦接过小公主,她朝着凌子悦抿起唇,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的模样。 “陛下所指的是明玉的儿子明湛啊,他从出生起就不被父亲承认,凌子悦自然对他多了几分怜爱。”凌子悦眉目含笑,“陛下,小公主的鼻子与陛下很是相似啊!” “还有呢?”云澈也笑了,探过头去与凌子悦靠在一起。 “还有这唇角,笑起来也很像。陛下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实在可喜可贺啊!” “有什么好喜的?又不是你为朕生下的骨肉。”云澈之言似是随性,但却犹如千斤巨石猛然落在凌子悦心头。 “陛下!”凌子悦倒抽一口气,“凌子悦乃是陛下的臣……” 云澈的手指点在凌子悦的唇上,“天下的女人何其之多,谁不能为朕生儿育女?你的孩子,若是公主,朕必然金丝银缕,将她捧在掌心。若是皇子,朕就将这大好河山……” “陛下!”凌子悦别过头去,“陛下的心意子悦明白。” “你不明白。”云澈却苦笑了起来。 犹记当年,凌子悦第一次来了月信,锦娘说凌子悦也到了为人妻为人母的年纪了。那时候的他觉得忽然一切都变了。他的子悦会不会被别的男人抢走,她是不是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为别的男人诞育子嗣?这样的想法就似阴郁的花朵,在心的角落里孤独难耐地开放,无声无息地开满整个心房。 小公主还在凌子悦的怀里笑着,而云澈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若说良辰美景,不及凌子悦在他身边的一刻。 待到凌子悦离去,宫人们才去到明熙宫中禀报。 明熙听过之后,问道:“你们确定是陛下带着凌大人去看望公主的?” “正是。” “那么凌大人如何表情?他喜不喜欢公主?” “回娘娘的话,凌大人对公主爱不释手,一直哄着公主入眠了才离去。” 明熙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她喜欢就好……她喜欢的,陛下自然也会喜欢……” 数日之后,戎狄左贤王阿依拜穆率领三万骑兵进犯北疆二十四郡的鸣镝郡与长天郡,他们虽然得到龙亭郡郡守林肃相助,但阿依拜穆骁勇且行军多有计谋,两郡郡守不敌,边关告急。 朝堂之上云澈向众臣问策。 朝臣认为此二者多次交战实为常事,阿依拜穆也顶多前来抢夺一些财务,此等骚扰自前朝开始就被弃之不理,实在不值得劳师动众前去救援。 云澈唇角上扬,仰起下巴,目光扫过众臣,特别是当今丞相姚琮将古往今来中原与戎狄的大小战役都搬了出来,一次道明云顶与戎狄开战必败之理。 张书谋却出列请战。他的理由很简单,前朝弃之不理是前朝之事,更不用说前朝已经覆灭了。两郡纷纷向王庭告急,戎狄的气焰决计不仅仅是骚扰这么简单。天子不振,北疆百姓还能求助于谁,日后哪怕戎狄大军压境直逼帝都,边疆又有谁敢向云顶王朝求救,德不能覆,云顶王朝必须发兵救援。 张书谋话毕,凌子悦出列附议。这令张书谋颇为惊讶,凌子悦自从养病还朝之后就鲜少廷议政事,张书谋本以为他是想要明哲保身,却没料到这一次凌子悦反倒挺身而出了。附议者还有明朔。 云澈不发一言,令众朝臣难测深浅。但凌子悦仰首的刹那,便从云澈眼中看到了雄心勃勃的战意。 他心中真正顾忌地却是号令军队的兵符至今仍把握在镇国公主手中。 退朝之后,云澈前往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请安,谈及出兵北疆之事。 “我算是听明白了,”镇国公主笑了笑,“陛下是想问我要兵符。” “镇国公主误会了,朕只是向您借兵符一用,待到两郡解围,朕定将兵符归还。” 镇国公主的笑容中意味深长,“陛下,万世帝王之中没有哪个不想建功立业。但兵符一出,必见刀光,天下生灵涂炭,君不闻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愿见到这般情景。陛下不如以怀柔之策,派使节化解两国之争。” 云澈心中冷笑,他心知肚明镇国公主不肯将兵符交出,除了因其奉行以文御武之术讲求无为之治外,更是因为她也在担心自己手握兵符之后,镇国公主再难驾驭。 前一段时间与成郡王交好的隆亲王被削减了兵权,而近期一向站在镇国公主一方的临川王最为信赖的谋臣酗酒后不慎落水而亡,而云澈也趁势将自己的人安排去了那个位置,临川王也因此处于云澈的掌控之中。镇国公主就是再傻也看出来,云澈正在削弱她的羽翼,她怎可能还将兵符拱手让出? 次日,云澈于宣室殿召见张书谋、明朔以及凌子悦。 这一场君臣对话没有太多的虚礼,云澈面对张书谋直言道:“朕欲出兵东瓯,诸位有何良策?” “两郡受敌,若单单只是龙亭郡出手相助或者其他边疆出兵,各郡兵力分散就会给戎狄以可乘之机。臣以为不妨从冀郡与绍郡调兵增援两郡,他们是边关的后脊与支撑,边关受敌理应从此二郡调兵。两郡得到援兵,可闭门不战,戎狄远道而来,粮草不济,相持久了自然退兵。”张书谋答道。 这是最简单的战略。 “明朔,你有什么想法?” “臣赞成张大人的主张,从冀、绍二郡派兵增援,至于遇到戎狄到底是闭门不战还是采用其他战术,必须地亲见阿依拜穆才有论断。” 云澈唇角轻陷,侧目望向张书谋,“那倘若朕告诉你,朕给不了你调兵遣将之符令,只得朕的旨意,你可有把握?” 张书谋微微一愣。 凌子悦却笑道:“兵符不过一样东西,一个信物。可这天下乃是陛下的天下,君令怎会不及兵符?” 凌子悦此言意在提醒张书谋,更是提醒云澈,哪怕镇国公主死死握住兵符,只要云顶王朝将士对云澈马首是瞻,镇国公主的兵符也不过摆设而已。 “臣张书谋有十分把握!” 云澈笑了,目光已经穿海翻浪,“朕就命你为大将军,明朔为副将,前往北疆,要让戎狄的左将军知道何谓天高地厚!” 离去之时。张书谋与凌子悦并肩而行。 “凌大人,有时候书谋不是很明白。” “哦?张大人才思敏捷,天下之学无所不闻,有什么能让张大人想不明白的?”凌子悦笑问。 “也许书谋的文辞在凌大人之上,但若论国策政论,书谋自问不如大人。大人常伴陛下左右,一直支持陛下强军建制对峙戎狄,可陛下却偏偏遣书谋前去,这是为何?” 凌子悦抿唇一笑,眼中有几分落寞一闪而逝,“自是因为张大人乃实干之人,不似凌子悦只知空谈。” “凌大人这般自嘲,倒是令书谋无地自容了!” 凌子悦抬头向往云际,若自己身为男儿身,云澈就不会如此顾忌了吧。 明朔临行前,坐于家中,轻轻擦拭着一支箭羽,他的目光随着箭身流转,停留在锐利的尖端。手指缓缓转动,布巾一寸一寸擦拭而过。 “大人,凌子悦凌大人来了。” “凌大人?”明朔放下箭,站起身来。 凌子悦负手来到明朔身边,“怎么了?见着我来了反倒打扰你磨兵利器了?” “不是……”明朔微微一笑,将那支箭收起,包入布巾之中。 “诶?这箭你还要包起来?” 83、君命大于军令 明朔笑而不答,“子悦兄是见明朔要前往北疆了,有话前来嘱托吧?” “是啊,明朔你是谨慎之人,我本没什么需要对你说的。但思来想去,还是来了。此去北疆,山高水远。我什么都不担心,只是会冀、绍二郡远离帝都,怕君命不及军令,到时候望明朔你能当机立断,切莫犹疑。” 明朔低头沉思了稍许,回道:“明朔明白了,当以权宜行之。” 凌子悦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心思,放心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子悦有多羡慕你。这辈子我怕是再没机会离开帝都了。”凌子悦叹了口气,江北只怕将成为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陛下信重大人,自然希望大人能够常伴身边。”明朔知道凌子悦的心思,只得这般出言安慰, 待到凌子悦离去之后,明朔方才将那支箭羽再度取出,他垂下头来略微一笑,“既然你不能远去,我就带上这支箭去吧。” 于是,张书谋与明朔奉天子旨意前往冀郡,次日早朝,云澈接到凌府奏疏,紫金大夫凌子悦头风发作,疼痛难忍,望陛下恩准在府中休养。 云澈心中一顿,凌子悦竟然病了?早朝之上,云澈不动声色。 待到退朝,云澈便迫不及待唤来卢顺,“替朕准备马车!朕要前往凌府!” “陛下……若是要看望凌大人……大人并不在府中。”卢顺语调平稳,心中却忐忑。 “什么?她……”云澈骤然明白过来,怒道,“朕派到她府中的禁卫呢?竟然没有看住她吗?” “凌府中的禁卫已经追出去了,凌大人怕是追赶张大人和明大人了。” “她出了帝都了?”云澈握紧拳头,咬牙切齿。 “回陛下,虽然已经命帝都城门守军一旦遇见凌大人必定要拦下她,可是……城门守军严加盘查,可并未见过凌大人……”卢顺额角冷汗落下。 云澈目光沉冷,他明白凌子悦是如何避开城门守卫了。只需一袭素衣裙衫便可,有谁能想到马车中的女子会是当朝的上大夫? “陛下……这是凌大人留给您的书简。”卢顺将一支竹简递送到云澈面前。 云澈的手指抚过深陷入竹简中的字迹,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望陛下容子悦任性一回,子悦叩首。 她鲜少求他,云澈知道自己若是不允,即便强行将她带回来,她也不会安乐。 “命人在前去冀郡途中寻找,若实在找不到她,就与张书谋明朔一行汇合,嘱咐张书谋他们一定要保护好她!尽快将她送回来!” “是!”卢顺缓缓后退离开。 云澈眉头难以舒缓,随即无奈地笑了起来。 “子悦成风……朕要如何才抓的住你。” 此刻的凌子悦早就出了帝都,将马车卖了,一骑轻尘,奔向冀郡。 张书谋与明朔来到冀郡,冀郡的郡守倒是好酒好菜地招待,可是当张书谋与明朔拿出圣旨欲向其调兵时,冀郡郡守却做顾而言他。 “两位大人从帝都来到冀郡,舟车劳顿,且请歇息,养足精神方可与戎狄一战。” “郡守大人,边关告急,时不待我,还望大人速速调兵!若延误战机,龙颜大怒,我等均承受不起。”张书谋正色道。 “唉,张大人,您虽有圣旨,但未见兵符,本官身为一郡太守,岂能说调兵就调兵?自然要与几位将军商议商议。” 张书谋正要开口,明朔却拦住了他,“郡守大人也有郡守大人的难处,大人今夜且与几位将军商议,明晨务必给我二人答复。” “那是自然!两位大人放心休息!” 张书谋看向明朔,只见他神态自若,心下也沉静下来。 二人来到房中,张书谋屏退左右,与明朔道:“明大人,这郡守很明显是虚以为蛇,只怕明晨也决计是调不来兵的。” 明朔眯着眼睛盯着摇曳的烛火,良久才道:“张大人,你还记得离开帝都前,凌大人曾经与我等说过,君命大于军令吗?” “你是说……真的要那么做?”张书谋蹙起眉头,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房外有明朔的属下敲门。 “明大人,凌大人派了人来,您见还是不见?” “凌大人派来的?当然见!”明朔站起身来心中一阵惊讶。 张书谋也看向门的方向。 房门打开,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斗篷风尘仆仆的男子行入房中。尽管看不到来人的脸,明朔却睁大了眼睛。 “子悦兄,怎么是你!” 凌子悦将帽檐放下,露出狡黠的笑容,“明朔,怎地见了我你一点都不高兴?” “凌大人,你怎么来了?可是陛下有何谕令?”张书谋挥了挥手,房门便被关起。 “唉,近日子悦头风发作头疼难忍,已经上疏向陛下告假了。”凌子悦在案边坐下,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什么?那就是陛下并不知道您来了冀郡?”张书谋一副呆了的模样。 明朔却没有那么吃惊,只是蹙起眉头,扣住凌子悦的手腕道:“凌大人,明朔这就派人送您回帝都……” “回帝都?”凌子悦低下头来,“陛下这般,你也这般吗?” “凌大人,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明朔与张大人如何……” “你会让我出事吗?”凌子悦笑道,“此时回去,只怕我凌子悦这一生连戎狄铁骑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每日空度于梦中。” 明朔僵在那里,张书谋也没想到凌子悦竟然是私自离开帝都也没了主意。 “明大人,陛下派了密使前来。” 张书谋肩膀一颤,心中猜到必是为了凌子悦的事情。 凌子悦神色淡定,明朔骤然一把拽过凌子悦,将她推入柜中,并将柜门锁好。张书谋惊讶的神色也缓缓沉了下去。 来人入内便单膝跪拜,“末将赵崇拜见张大人、明大人!” “将军免礼。陛下派您前来,不知有何谕令?”明朔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若两位大人见到凌子悦大人,请务必将他送回帝都,若他实在不肯,就请两位大人一定要护他周全!” 赵崇的话音一落,张书谋的表情舒缓下来,陛下并没有下死命令一定要将凌子悦送回去。 待到赵崇离去之后,凌子悦小心翼翼打开柜门走了出来,她也没想到云澈这一次会放她一马。 “凌大人可有何打算?”明朔表情如故,为她倒上一杯茶水。 “现在不是在下有何打算,而是二位大人有何打算?”凌子悦望向窗外,笑道,“现在冀郡郡守与守军将领正在商议如何应对二位。只是在子悦看来,这兵他是不会借的。借兵若是败了,朝廷会责怪其未见兵符擅动兵权。若是胜了,功劳也会记在二位头上,对郡守没有丝毫好处。” “所以……凌大人的意思与明大人一样,打算夺过兵权?” “郡守与守军若是没了,论官职你二人最大,兵权自然是你们的。”凌子悦扯起唇角,“只是时机若是错过了,及再没有了。” 张书谋点了点头,凌子悦的话令他也下定了决心。 明朔唤来自己心腹侍卫,与张书谋前往郡府议事厅。郡守与诸将以为他二人是过于心急,正要出言安慰,谁知明朔直言道:“冀郡郡守,不知你是否讨论出了结果!” “这……”郡守为难地望向三位参军。 其中一位道:“二位大人,我云顶王朝自开国以来,凡是调兵遣将靠的都是兵符,不见兵符我等实难从命!” 话音刚落,明朔便猛地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剑,寒光乍现,那名参军便身首异处。 郡守与其他参军均愣在原处,明朔的剑尖血迹缓缓而下,他晃了个圈儿,走向郡守。郡守一直后退,意欲退到所有参军身后。一向内敛的明朔骤然之间杀气沸腾,整个议厅宛若修罗地狱。 “明……明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冀郡郡守府行凶!你……你……”郡守的背脊靠这墙壁,明朔目光如同刀锋,横过剑来手臂一挥,郡守的脑袋便被削落,啪啦啦滚到了两名参军面前。 “冀郡郡守视君命如无物,等同忤逆大罪,伦律理当诛灭九族,念其在冀郡多年,治理有功,留其亲族性命!尔等速速调兵,驰援鸣镝郡!” 两名参军咽下口水,手指握于剑柄,还在犹豫到底是该反抗还是屈从。 “大胆!且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等不奉君命,倘若北疆失陷,陛下必诛尔等九族!” 张书谋字字铿锵,目光中的决然令他二人颤然。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是夜,冀郡调兵遣将,六万精兵前往鸣镝郡。 凌子悦骑于马上,本就连夜赶路,冀郡发兵使得她一颗心放松下来,不由得在马背上昏昏欲睡。明朔侧着身,与凌子悦并肩而行,看她疲惫的不行,就在快从马背上摔下的瞬间,明朔抬手撑住了她的肩膀。 “嗯……明朔……”凌子悦揉了揉眼睛。 明朔莞尔一笑,如不是在此时此地,只怕他永远见不到她如此懵懂的表情。 84、夏苏河 “子悦,随行的只有押运粮草的马车,你不如将就一下,在那些马车上睡一会吧。” “甚好……”凌子悦觉得自己确实该养精蓄锐了,否则明日只怕熬不过去。看着她躺在粮车上还睡得十分安稳,明朔唇角缓缓勾起。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一挥,盖于凌子悦的身上。 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他们距离绍郡不远。 明朔与张书谋商量道:“张大人,你且前往鸣镝郡,我前去绍郡调兵。” “这样最好,否则耽误时间。”张书谋望向粮车上睡的正香的凌子悦,“那凌大人怎么办?” “凌大人随我去,绍郡只怕已经得知冀郡郡守已死的消息不肯调兵。凌大人官至上大夫,又是天子近臣,绍郡郡守只怕还忌惮一些。”明朔此言十分有理。 “那你要好好照顾他。” “那是自然。”明朔策马来到凌子悦的身旁,倾□来。她谁的深沉,呼吸浅绵,明朔有几分不忍打扰,却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凌大人醒醒!” “嗯?”凌子悦勉强睁开眼撑起上身。 “我与张大人商议了一下,张大人率兵前往鸣镝郡,你我前去绍郡调兵。” “好!” 明朔牵过一匹马来,凌子悦翻身上马,两人带了一千人马前往绍郡。 绍郡城门紧闭,城门守军如临大敌。果不出明朔所料,绍郡应该已经知道冀郡郡守之事了。 “我乃陛下钦命中大夫明朔,圣旨在身,绍郡郡守还不开城门迎接圣旨!”明朔声音清亮,缭绕于城墙之上。 郡守从城墙上探出脑袋,义正言辞道:“是明大人啊!最近戎狄侵犯北疆,我郡倍感危急,不便擅开城门!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望明大人海涵!” “郡守大人也知道鸣镝郡与长天郡受到戎狄左将军部众围攻,倘若长天郡被攻陷,唇亡齿寒,你的绍郡还保得住吗?如今你不肯开城门受圣旨,明朔与凌大人必然回奏陛下,绍郡郡守不但抗旨不尊视圣旨于无物也不肯发兵增援长天郡,所图为何?”明朔高声道。 绍郡参军来到郡守身旁小声道:“与明朔同来的不应该是张书谋吗?他说的凌大人,是哪个凌大人?” 郡守探出头来问道:“不知与明朔大人前来的是哪位凌大人?” “自然是当朝上大夫凌子悦!” 此言一出,郡守顿了顿,望向一旁的参军道:“听闻这凌子悦乃是陛下心腹之臣,不可等闲视之,我等是开城门还是不开城门?” “这……开城门势必要借兵!不如好言劝其前往林肃镇守的龙亭郡?以林肃的性格,必定会借兵与他们!” 郡守点头,高喊道:“凌大人,非常时期不可妄开城门,大人不妨前往龙亭郡,林大人兵强马壮十分了得从不惧戎狄铁骑,定会对大人鼎力相助!” 凌子悦轻笑一声,“既是如此,凌某就此离去。回到云顶宫自然如实禀报陛下,绍郡郡守拒不受圣旨,视君命如无物,闭关不出,延误军机,任由戎狄铁骑蹂躏边疆,令百姓苦不堪言。所犯不过玩忽职守外加抗旨不尊忤逆大罪,充其量也只是三百多颗人头罢了。” 凌子悦刚要转身,郡守身旁的参军便叫住了她。 “何谓三百多颗人头?” 凌子悦抿唇一笑,“郡守加上三位参军的九族啊!陛下早就有意与戎狄一战,诸位却不懂揣摩圣意,拿着一个你们连见都没见过的兵符来做借口,陛下若知道还不龙颜震怒?若长天郡与鸣镝郡失守,这两郡的郡守可以说自己寡不敌众,而绍郡的郡守你却难辞其咎,不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那都是陛下的仁慈。问谁借兵都是借兵,若凌子悦从龙亭郡借到了兵马,他日戎狄退兵,林肃功不可没,怎么可能还是区区一个郡守?” 城楼上一片宁静,三位参军望向郡守,而凌子悦已然与明朔转身前往龙亭郡方向。 “大人——凌大人慢走!我等愿开城门奉陛下御旨!”郡守蓦然高喊。 凌子悦唇上笑意更甚,明朔也扬起了眉梢。 是日,绍郡连拨五万精兵前往长天郡增援。 与长天郡比邻的鸣镝郡以烽烟为信号,表明张书谋已经布防完成。 刚来到郡中,凌子悦与明朔便被邀入郡守房中商议应对戎狄左将军部的策略。 案上放置着一张牛皮制成的地图,图上已经滴落了不少蜡液,长天郡守必然数日未眠研究地形与两军阵势。他的眼睑下一片青紫,胡茬也是许久未曾打理。整个长天郡宛如绷紧的弓弦,却找不到松弦送弓的最佳时机。 “死守不出,虽谈不上上策,但只要能守住一个月,左将军的部众必然因粮草不济而离去。”长天郡郡守道。 凌子悦蹙起眉头,明朔侧目望向她道:“凌大人似乎另有高见,不妨说出来。” “也不是什么高见,只是戎狄向来以游牧为生,不似我云顶百姓赖以耕地农作。数月坚守,他们未必数月与我等对峙,可以游猎之后再来滋扰,所以在下认为坚守不如主动出击。” 长天郡守沉默,良久才道:“明大人如何看?若是主动出击,我军士气不高,左将军部众骁勇,只怕没有胜算。” 明朔端着烛台细看着地图,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位置,“其实要主动出击也不意味着要与他们兵戎相见。” 凌子悦颔首,目光随着明朔的手指望向那个地方,也笑了起来,“确实是。” 长天郡守却不明就以,“这不是夏苏河吗?与我两军交战有何作用?” “作用很大啊。”凌子悦摸了摸下巴,坏笑道,“夏苏河的东侧便是当年元光帝时期修筑的堤坝,若是命人将这堤坝掘开,便能冲垮左将军的营帐。” “原来是这样——”长天郡守恍然大悟,随即又道,“只是如何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凿开堤坝?” “这堤坝本就年久失修脆弱不堪,只要命水性好的士兵潜入水下,以爪钩嵌入堤坝,择夜命军士将堤坝拉垮,便可水淹左将军部。”明朔此言一出,郡守恍然大悟。 “既是如此,我这就命人准备坚固锋利的爪钩挑选深谙水性的兵士!” 郡守一直沉郁的神色舒展开来,离去的步伐亦轻快许多。 “明朔,你真有把握?若那堤坝无法顷刻被摧毁呢?”凌子悦十分认真地问。 “明朔不会提出毫无把握的策略。从帝都前往北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研究两郡地形,并且注意到了夏苏河。一来到长天郡,我就命人偷偷前往河中探查堤坝情况。夏苏河堤的工事十分简陋,去年还因为堤坝缺口水灾泛滥,只是长天郡一直饱受戎狄滋扰,根本无暇修复那堤坝,加之比起夏苏河,长天郡在水源上更加依赖流经北疆六郡的鹭江,所以夏苏河堤基本被弃之不顾了。派出去的人有七成把握只要施以外力夏苏河堤必垮。” 明朔不但是个敢想敢为之人,同时他也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长天郡守与明朔派军士乔装打扮成渔民前往夏苏河布置一切。三日之内所有爪钩绳索均安排妥当,成败在此一役。 这几日,左将军一直徘徊于两郡之间,入夜回到营帐。帐中杀鸡宰羊,饮酒高歌。 凌子悦站立于城门之上,望向远方左将军营帐的篝火。 “忽的有些羡慕戎狄人了。以天为盖,以地为家,天地宽广自由肆意。” 城门的火把在风中嗤啦啦燃烧着,凌子悦的侧脸在火光中隐约摇曳。 “陛下已经知道你在我这里了。”明朔与凌子悦比肩而立。 “你要将我送回帝都?”凌子悦好笑着问。 明朔摇了摇头,“明朔只知道豁出性命也要保大人周全。” 凌子悦扯起唇角,望着在黑暗中涌动的云端,“无论我去到哪里,都逃不出陛下的掌心。” “大人……”明朔不希望她再继续说下去了。 “好了,明大人,今晚你就要亲自前往夏苏河了。凌子悦只盼着你此行顺利平安,也等不及想要看一看戎狄左将军部众被冲的七零八落是怎样一番情景。”凌子悦侧过身来,为明朔整理铠衣,“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大人放心。”火光中的明朔表情坚毅。 他不再是当年跟随在驸马身后连头都没机会抬一下的剑奴,也不再是十几岁青葱岁月的少年郎。他的坚持令他行到了今日。 他向后退了一步,向凌子悦微微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去。他的背脊是挺拔的,在地面上投射出利落的轮廓。 凌子悦低下头来,在一片黑暗中分辨着明朔离去的身影。 “凌大人,城楼上风大,不如回房等待明大人的消息?”郡守劝道。 凌子悦一回头,便看见郡守身后是陛下派来的禁军校尉赵崇。 “凌大人请。”赵崇做了一个请移步的手势。 凌子悦低头一笑,她早就知道云澈的人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一直以来有明朔与张书谋护着她,如今张书谋身在鸣镝郡而明朔也出城了,这个赵崇总算找到机会。 凌子悦刚回到房中,赵崇的人便将房门口守住。她侧身坐于案上,倾□来为自己倒上一杯茶。只是茶水早就凉了。 “请大人收拾一下,随末将回去帝都吧。”赵崇单膝跪于凌子悦面前,明明是请求,却有几分不得不从的强硬。 “如果我说不回去呢?你是不是会打晕了我将我塞入麻袋之中运回帝都?”凌子悦垂下眼来笑问。 “大人言重了!末将岂敢对大人无礼。只是北疆军情紧张,陛下担心大人安危,命末将一定要早日护送大人回到帝都。” “也罢,待到明日明朔大人平安归来,我就随你等回去帝都。” “谢大人!” 85、遇袭 赵崇离开,守于门外。凌子悦扬起头来闭上眼,曾经她与云澈那般畅想与戎狄一战的豪情,可如今他只想将她牢牢困在云顶宫,即便她飞了起来,也要在她的身上拴上重重绳索。 烛火摇曳,凌子悦倚着床榻,不知明朔现在怎样了。 恍然间,屋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声响,凌子悦猛地惊起,门外传来赵崇的喊声。 “大人切莫出来!是戎狄的刺客!” 凌子悦心脏被提起,迅速披起上衣,抽过榻边的长剑,盯着房门,只见门上厮杀的身影一一掠过,蓦地窗子被抬起,有人牵着绳索一跃而入。 未及看清楚来人的样貌,寒光掠过,对方的弯刀直逼凌子悦的咽喉。 不做多想,凌子悦长剑出鞘,剑光闪现。对方劲力十足,凌子悦被对方的力道逼得摔倒在地。 此时,她才看清楚来人,一身利落的黑衣,脸部的线条宛若刀削,一双郎目如同黑曜石般隐隐泛着血意。 “来者何人!”凌子悦握紧剑柄。 “莫勒扎——” 对方的弯刀再度来袭,凌子悦将将闪开,衣袖被削落,肩膀上一道浅浅的血痕。 莫勒扎就是戎狄左将军阿依拜穆之子,此人虽然年轻,但极为骁勇,他的部众十分灵活锐利,是左将军麾下最为得力的前锋。只是没想到第一次与他相见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凌子悦的剑法以灵巧见长,若论气力,是不可能比过莫勒扎的。她横过身来以剑柄顶住对方的弯刀刀腹,瞬间来到莫勒扎的身侧,收剑的刹那剑身划过莫勒扎的侧腰,莫勒扎反应极快,向后撤去,凌子悦的剑锋划破他的腰带,他腰间的匕首顺势落下,而凌子悦一脚将那匕首踢向莫勒扎,正好砸在他的腕上。 就在那一瞬间,凌子悦又是一剑刺了过去。 莫勒扎猛地一挥,弯刀划过剑身,激起一阵火光,凌子悦急忙收剑向后退去。 莫勒扎一直冰冷的眸子泛起一丝笑意,“看来明大人并不是个凭借裙带上位的无用之才啊!” 凌子悦这才反应过来,莫勒扎要来刺杀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明朔。他定不知道明朔已经去了夏苏河,甚至于此时此刻说不定他父亲的营帐已经被夏苏河的洪涌淹没。 就在凌子悦失神那一霎,莫勒扎骤然上前弯刀落下,凌子悦向后触上床榻栽倒下去,莫勒扎一跃而上,弯刀直落落刺了下来。凌子悦猛地翻身,刀剑刺入她的发髻中,她抬起膝盖正要顶向莫勒扎,对方却一把将她死死按住,拔起弯刀的瞬间却愣住了。 “你是女人?”莫勒扎一脸不可思议。 凌子悦这才发觉自己衣襟被扯开,意欲翻身却不想莫勒扎扯过被子将她盖住。 “这里不是明朔的房间?”莫勒扎不似方才那般凶悍,放低了音调问。 凌子悦只是盯着他,却不发一言。 “你是明朔的女人?”莫勒扎又问。 凌子悦蹙起眉头,莫勒扎的唇角却扯起,“哦,你不是他的女人。告诉我,明朔的房间在哪里?” 凌子悦顿时明白莫勒扎会找错房间的原因,她的房外被禁军把守,如此周密的保护,难怪莫勒扎会以为这个房间是明朔的。 “你已经惊动这么人,还有可能刺杀明朔吗?” 房门骤然倒落,赵崇摔了进来,几个戎狄刺客的弯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赵崇还要挣扎,凌子悦却喝止了他,“赵将军!” 莫勒扎抬了抬手臂,他的部下并没有对赵崇痛下杀手。此时,郡守的人已经赶到,将这房间重重围住。 “大胆戎狄刺客竟敢擅闯我长天郡守府!”郡守入内,一见到被挟持的凌子悦顿时一脸铁青,正要开口便见到凌子悦以眼神示意他不要揭穿自己的身份。 郡守了然,若是被莫勒扎知道凌子悦的身份,只怕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 莫勒扎笑了笑,弯刀架在凌子悦的脖子上。 “那又如何?这么多人守在这间房外,住在这房中的人身份自然非比寻常!你们可别靠的太近,在下怕一个不慎就割断她的喉咙!” 刀刃与肌肤相碰,冰凉的触感。 莫勒扎覆在凌子悦耳边压低声音道:“只能劳烦姑娘送我等一程了。” 凌子悦隔着被子整理好自己的衣衫,莫勒扎一手握着弯刀一手按着她的肩膀起身,与莫勒扎同行而来的刺客只剩下三人,他们放开了赵崇,缓缓聚拢到莫勒扎的身旁。 如此井然有序,凌子悦不得不佩服莫勒扎的能力,从策划这起刺杀到实施,他唯一犯下的错误只是不知道明朔早就离开了郡守府。 莫勒扎带着凌子悦一直来到了城门口,长天郡守十分为难,若是不放莫勒扎走怕他们杀了凌子悦拼个鱼死网破;若放莫勒扎走,他若是出城之后杀了凌子悦,郡守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郡守,你再不开城门,我的手可就稳不住了。”莫勒扎笑了笑。 郡守看向凌子悦,只见她神态淡然地略微垂下眼帘,郡守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打开城门。莫勒扎的部下抢过几匹马,一行人扬长而去。 城外是冷月千里浩瀚草原,远山在黑暗中只剩下隐约的轮廓。随着飞驰的马匹,凌子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莫勒扎笑着问:“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一个女人。”凌子悦笑了笑,“你打算将我怎么办?如今你已经脱困,是要杀了我吗?” 莫勒扎的手指收拢凌子悦的长发,他的指尖有些粗糙,应该是常年握着弯刀的原因。他的声音低哑,仿佛要与这清冷的月色揉为一体。 “一般被俘虏了的云顶女人都会成为我们戎狄的女奴,但是你跟那些只会流泪只懂得逆来顺受的女人不一样。你到底是谁?”莫勒扎蓦地扣紧凌子悦的下巴。 “我教你一个可以知道我身份的方法,你修书一封给长天郡守,看他愿意花怎样的价钱来赎我。” “你想回去云顶?”莫勒扎笑了,“我偏不如你的意。我不做声,看长天郡守的表情也知道他自动会修书要求换你。到时候我们便可坐地起价,你的身份再贵重,也贵重不过云顶的镇国公主,对吧?” “你是要回去你父亲那里吗?” “当然。” 凌子悦眉梢轻扬,再不做声。 只是莫勒扎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来到左将军驻扎之地时,发现那里竟然被河水淹没! 勒紧缰绳,莫勒扎一行人向后退去,望着这一夜之间的变化瞠目结舌。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我们的营帐呢?” 莫勒扎拧过凌子悦的脸,沉郁的眼中泛起杀气,“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快说!” “下一次,不要再将军营驻扎在河道上了,哪怕是干涸数十年的河道。” “什么意思!” “你的父亲左将军将营地驻扎在此,不就是因为草地肥沃,稍加挖掘便能找到水源。那是因为这里在元光帝之前是夏苏河的分支,当年夏苏河河水常年泛滥,元光帝筑建工事,将河水引流,若不是你们连年进犯,又怎么会导致引流的堤坝失修呢?” 莫勒扎顿时咬牙切齿,“果然是你们!你们毁掉了河堤让河水灌进来!” 凌子悦无意多言,莫勒扎却怒不可遏,他扼住凌子悦的脖颈,一副要将她掐死的决然。 凌子悦闭上眼睛,脸颊因为充血而泛红。 莫勒扎却松开了手。 “你怎么不求饶?” 凌子悦舒缓了呼吸,喉间的疼痛却不减。 “你连你父亲的安危都不想了,如何还有理智听我求饶?” 莫勒扎的目光利刃般刺入凌子悦的眼中,“如果我父亲有什么,我一定把你的尸体送给明朔!” “将军快看!那里有狼烟!应该是左将军大人的信号!” 莫勒扎望了过去,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们走!” 莫勒扎一行人一路奔袭赶往狼烟所在之处。那是两川之间的隘口,易守难攻。莫勒扎一下马,不少戎狄军士便涌了上来。 “少将军回来了!” “是少将军!” 其他戎狄骑兵见到他都十分之欣喜,可见莫勒扎在在左将军营中威望极佳。 这些士兵看起来十分狼狈,都在生火烘烤,不少马匹丢失,身为骑兵他们没了马匹便失去了战斗力与灵活性,一直守在此处十分危险。 “我父亲怎样?” “左将军无碍!” 莫勒扎来到一处篝火前,左将军阿依拜穆见到儿子扯起了唇角。 “小子!你说要去刺杀明朔,我看是扑了个空吧!”阿依拜穆神情泰然,他是沙场老将,不会因一时成败而心有摇摆。 “正是!我万万没想到明朔竟然会出这么一步棋!我们损失了多少人马?” “呵!我们的人都被冲散了,跟着我来到此处的就剩这些人。他们看见狼烟应该会赶过来与我们汇合吧!” “只是这狼烟也会被明朔发现!” 86、第一次胜利 “你以为你父亲我这么蠢吗?我早就在隘口埋伏好人手了,如果明朔敢来,我阿依拜穆就一定要他好看!” 莫勒扎这才放下心来,侧目望向凌子悦的方向。 凌子悦被莫勒扎的人看守,夜间的山风很大,凌子悦衣着单薄,不自觉颤动起来。 篝火摇曳,发出啪啪的声响,疲倦了戎狄士兵抱着他们的弯刀蜷着身闭目养神。 不少戎狄士兵都望向她的方向,她是这军营中唯一的女人。 凌子悦有着隽秀的五官和坚毅的神情,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撩人。 “嘿,她是少将军的女人吗?” “不是。” “那就让她伺候伺候大家呗!” “不行。” “真没意思!” 莫勒扎远远行来,将自己身上的裘衣重重地扔在凌子悦的怀中。 “拜明朔所赐,所有的东西都是湿的。” 莫勒扎虽然看似冷酷粗鲁,但他骨子里有着一种高傲,包括他对弱者的同情以及对女人的尊重。这样的人很难想象如何在奉行抢掠的戎狄人中立足。 莫勒扎的裘衣中没有皮毛的腥味,反而散发出草地与泥土的气息。 凌子悦将它披上肩膀,顿时暖和了许多。 “为什么要带人侵犯云顶的北疆?因为我们奉行以文御武,朝中没有大将?因为我们软弱可欺?”凌子悦忽然好奇莫勒扎到底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态一直带人在北疆抢掠。 “我只记得小时候,我的老师问我们,云顶有着柔软的绸缎,口感蓬松的粮食,还有几十年的佳酿,我们没有,该怎么办?我说,我们用牛羊去换。”莫勒扎的眼睛望着火光,思绪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 “你的老师怎么说?” “他打了我一个耳光。交换是弱者的行为。我们没有的,就去抢,那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 莫勒扎并不像 “你的剑使的不错,在云顶女人不是应该被关在闺房里绣花吗?谁教你用剑的?” “因为我不认为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至于谁教我用剑……我的老师太多了,数不清了。”凌子悦的双手覆在篝火上。当年她与云澈没事就跑去看禁军操练,禁军统领亲自教习过他们,到后来只要哪个军校得了空闲,云澈就会强迫对方教他们。 “哦,难不成你还想混进云顶的军队里和我们交战?”莫勒扎笑了,他是一个十分严肃的男人,他的笑容中并不是嘲讽,更多的是觉得凌子悦很有勇气也很幼稚。 “那你别放我回去,说不定哪一日在战场上砍下你脑袋的人就是我。” “那你记得在自己的盔甲上绑上红色的丝巾,我会对我所有的部下说,不要杀你,一定要把你留给我。”莫勒扎的语气很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 夜风萧寂,莫勒扎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用,躺下了我也睡不着。”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一声高喊:“云顶的军队来偷袭了!” 一直安静地蜷缩在火堆旁的戎狄士兵迅速起身备战。莫勒扎扣紧腰间的弯刀,目光如炬望向隘口的方向。 “是明朔的人!”莫勒扎一把将凌子悦推向自己的部下,飞身上马冲了过去。 凌子悦愣住了,依明朔的心性怎么可能猜不到左将军安排了伏兵? “弓箭手准备!”原处传来莫勒扎的声音。 凌子悦的心脏高高提起,此时明朔不成了戎狄的箭靶? 厮杀声传来,凌子悦意欲上前却被莫勒扎的人扣住。 四面八方传来马匹奔腾的声响,山石震动,凌子悦环顾四方,只见无数云顶骑兵从四周涌来,如风涌如潮水。 “将军——不好了!是云顶大军!” 戎狄的士兵仓皇来到左将军面前。 “左将军!有云顶骑兵从鸣镝和龙庭的方向奔袭我军!估计超过三万人!” 左将军起身,神色沉郁,“这个明朔早有准备!安排埋伏在隘口的人不超过三千,加上驻守在这里的人也不超过一万!告诉所有人马上撤离!不可恋战!” 戎狄的号角声响起,在山隘中徘徊。戎狄的士兵撤离,而明朔带着人冲破他们的埋伏将戎狄军队撞的七零八落。 莫勒扎赶了回来,一路高喊:“保护左将军撤离!保护左将军撤离!” 凌子悦趁乱撞开扣住自己的人,朝着明朔的方向奔去。莫勒扎的部下在后面追赶,凌子悦捡起地上的弯刀掷向身后,却未顾及脚下,狠狠摔了下去,手掌与膝盖火辣辣的疼痛。 莫勒扎奔驰而来,此时的凌子悦刚起身,莫勒扎倾□正欲将凌子悦一把捞起,一支箭射了过来,与莫勒扎的脸颊擦过,是明朔赶了过来。 他手中长剑在冷月之下寒光乍现,目光如霜,宛如从黑暗之中涌出的修罗。 莫勒扎抽出弯刀,挡下明朔的长剑。 “明朔——” 凌子悦伸长手臂的瞬间被明朔一把拽起,跨上他的马背。明朔猛地拉起缰绳,带着凌子悦转身离去。 莫勒扎追了过去,马蹄声越来越近。 “子悦!”明朔低下头来,拽过一个戎狄士兵的弯弓,又随手抓过另一个士兵箭筒里的箭。 凌子悦会意,搭弓上弦,转身一箭射向莫勒扎。 那一箭凌厉如梭,莫勒扎大惊失色,侧身却未及躲过,那一箭直落落刺入了他的肩膀之中。 此时,明朔带着凌子悦已然远去,莫勒扎扣住那支箭,鲜血在他的指缝之间渗出,他狠狠瞪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这时才听见戎狄士兵的叫喊声。 “不好了!左将军中伏了!” “什么!”莫勒扎不顾肩膀的疼痛,挥起弯刀砍向后退的戎狄军士,“临阵脱逃者斩!” 莫勒扎气势惊人,溃不成军的戎狄骑军在他的震慑下再度集结起来。 只是当莫勒扎冲到最前方时,等待他的却是明朔将长剑架在阿依拜穆肩上的情景。 莫勒扎收住缰绳,他身后的军队瞬间安静了下来,望着明朔的方向。 “明朔!你若是敢碰我父亲一根毫毛我定要你性命!” 明朔扬起下巴,在一袭冷月之下锋芒隐现。 “要我的性命?”明朔扬起眉梢,笑道,“莫勒扎,现在你只有两种选择两个结果。一是投降,还能保住你身后军士以及你父亲的性命!二是不投降,你不但没有机会为你父亲收尸,还要赔上身后那么多兄弟的性命!你自己选吧!” “明朔——”莫勒扎双眼充血暴怒着就要冲过去,他身旁的副将一左一右将他扣住。 “少将军!不能过去啊!我们人少根本拼不过他!” “少将军别冲动!现在回头我们还有突围的机会,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们什么意思!”莫勒扎甩开那二人,“他们将刀架在我父亲的脖子上,而我却要仓皇而逃!” “还有第三个选择!”凌子悦骑着马从明朔身后行了出来。 “凌大人……”明朔狐疑着看向她。 凌子悦向明朔使了一个颜色,明朔便沉默不语了。 “那就是我们将左将军还给你,你要率部撤兵!你承了我们的情,我们要你做到永远不率部来犯我云顶边疆!” 此话一出,身后的云顶骑兵一片哗然,只有明朔巍而不动,他知道凌子悦走的每一步都一定有她的道理。 “你会有这么好心?”莫勒扎心中怀疑,他知道凌子悦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身份不一般的女子。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貌似连明朔都听命于她。她到底是什么人? 凌子悦莞尔一笑道:“我当然没这么好心!只要我们放你走,无论将来你是否遵守诺言不再进犯我北疆,但是有一点——你的赫连单于一定会忌惮你!这么大的胜利我们却拱手放你走了,他是不是该怀疑你与我们云顶私底下到底达成了怎样的交易呢?他不会放过你的父兄,你们就算回了戎狄,如果运气好顶多是郁郁不得志,运气不好……那就是杀身之祸。” “你……”莫勒扎咬牙切齿,他们左将军部众的一世英名就这样断送了。 “莫勒扎,你还没回话呢。你现在的三个选择,你选哪一个啊?” 此刻的明朔也终于明白了凌子悦的用意。她的用意并非将莫勒扎逼上绝路,而是要将他逼上梁山。 “放我父亲回来吧……我莫勒扎以左将军部众的名声发誓,在我有生之年绝不再来云顶边疆!”莫勒扎无论有多么不甘心,但这样的决定是唯一能保住他父亲也是他所有部众的决定。 明朔骤然收回压在阿依拜穆颈上的长剑,彬彬有礼道:“左将军,请回吧。” 阿依拜穆心中万分不甘,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带着心中的气郁一步一步走向儿子的身旁。 “莫勒扎——我朝陛下一向敬慕有才之人,我云顶王朝的双臂也会一直向你打开。”凌子悦遥喊道。 “你做梦——” 莫勒扎带着部众十分迅速地撤离了云顶大军的包围圈,这场战争以云顶的胜利落下帷幕,成为云顶王朝历史上与戎狄对峙的第一次胜利。 87、平静 当捷报传回云顶宫,满朝哗然,那些不看好与戎狄开战的大臣们纷纷闭上了嘴巴。 而王座之上的云澈却并不喜悦,因为凌子悦至今还没有回来。 绍郡郡守府中,明朔与凌子悦相对坐于案前,明朔小心翼翼地为凌子悦包扎手掌上的擦伤。灯光映照着明朔低垂的眼帘,他的小心翼翼中是不同于沙场锋芒的柔情。 “明朔,有时候我都弄不明白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凌子悦笑着问。 “什么?”明朔抬起头来,对上凌子悦目光的瞬间却又别过脸去,“大人受伤了,陛下只怕要问责于明朔了。” “凭什么?为什么?”凌子悦活动了一下手指,仰面吸了一口气道,“我凌子悦这一生,最为快意的就是看着左将军部众被击败的那一刻。陛下若是要问责你,我凌子悦就引咎隐退。” “大人万万不可!”明朔忽然正襟危坐,十分认真地望向凌子悦。 “为什么不可?”凌子悦扯起嘴角问。 “因为……因为大人是陛下的眼睛……如若大人隐退了,陛下如何看清时局,看到那些被浮华淹没的有学之士,看到云顶之外的大漠飞烟?” “谢谢……明朔……谢谢你。” 数日之后,云澈得到明朔与张书谋还朝的消息时,他大喜过望。 明朔与张书谋因为此役大胜,双双被加封为紫金大夫。而龙亭郡郡守林肃此次破敌有功,被调回帝都,加封为云光大夫。云光大夫之上便是九卿,林肃当年被镇国公主贬谪,如今云澈亲旨令其回到帝都,其中寓意朝中大臣无不猜测。而更重要的是,镇国公主竟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的意思,又或者她根本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云澈一直想要重用林肃,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凌大人,你的头不疼了?” 云澈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任谁都感觉到一股压力。明朔与张书谋自然知道云澈是在为凌子悦私自离开帝都而愠怒,但朝中其他大臣们却不知道。 “回陛下,微臣身体已经无恙。” “想必是朕交给你的事务太过琐碎,把你累坏了。” “为陛下分忧,微臣不觉倦累。”凌子悦虽然低着头,声音中却没有丝毫犹豫。 整个早朝,云澈有条不紊地处理了所有政务,但是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凌子悦的肩上。她又瘦了,还有手腕上的布巾,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 退朝之后,凌子悦被传到了宣室殿。她刚来到殿门前,就看见卢顺退了出来。 “凌大人,陛下气着呢!” “我知道。”凌子悦吸了一口气,云澈再生气,也不会要她的命。 宣室殿内一片宁静,她踏入的每一步都迎着云澈的目光,看似沉重,却又隐隐透露出惶恐与不安。 “微臣凌子悦叩见陛下。” 凌子悦伏身,不等到云澈的允许她是不会抬头的。她能感觉到云澈起身时的声响,他一步一步行来时地面那细微的颤动。 蓦地,她被云澈一把抱起,惊得凌子悦紧紧扣住云澈的脖颈。 “陛下!陛下!”凌子悦的帽冠落了下来,一头黑发如奔腾流水下坠,垂至云澈的肩上。 “你知不知道这些日日夜夜朕每时每刻都在心惊胆战!”云澈看着眼前的凌子悦失了神,以往的俊朗之气被柔美隽秀取代,宛如一颗流星乘着夜风坠入海中,久久难忘。 “陛下……是微臣的过错……请陛下恕罪。”凌子悦向后退了半步,向云澈行礼。 云澈低□来,替凌子悦捡起帽冠。 “有过错的是朕……是朕太放不开你……” 他的手指挽起她的发丝,轻轻置于鼻间。他还记得他们年少无间时同榻而眠,自己是多么喜爱嗅着她发间的味道。 “以后……别让朕这样寝食难安……”云澈的额头抵在凌子悦的额上,他的气息如此清晰,一遍一遍若有若无地撩拨着她的心房。 她向后一退,云澈扣的更紧,窒息一般。 “朕为你束发吧。” “微臣……” 云澈拉起凌子悦的手,将她按在案前坐下,“就当朕高兴。” 凌子悦仰起头来便对上云澈的双眼,似乎有无以言传的情丝涌落,将她紧紧缠绕。云澈轻轻托着凌子悦的发,为她梳起。他的动作是极其缓慢的,像是要将世间一切长久地留在此刻。 “朕只替两个女人梳过发。除了母后就是你。” “凌子悦怎能与太后相比!”凌子悦正欲起身,云澈却再度按住了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发髻并入帽冠之中。 “母后是将朕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朕对她存有孝义。而你,与她是不同的。”云澈并未言明怎样的不同,又或者他也说不出来是如何不同。 他的臂膀缓缓环绕上凌子悦,没有了那样的霸道,显得如此珍惜。 镇国公主的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时光沉淀了她也消磨了她。 朝中支持她的诸侯郡王们在这些日子里,都被云澈以不起眼的方式逐一消弱实力,并且巧妙地制造他们之间的内部纷争。如今这些诸侯王,就是要集结起来,也是如同散沙。 而云澈也在蓄势待发,他心中知道,再过不久,镇国公主只怕再阻碍不了他了。 凌子悦离开云顶宫时,镇国公主的宫人前来告知说镇国公主想要见她一面。 这是自从云澈登基之后,凌子悦第一次前往承风殿。镇国公主宫中透露出一种宁静悠远之气,与宣室殿的威重俨然不同。 素色的帐幔间隐隐传来鸟儿的鸣叫,鼻间是淡香缭绕。 凌子悦见到镇国公主的瞬间,顿觉这位一直精神振烁的长者已然苍老许多。 “微臣凌子悦向镇国公主请安。” 镇国公主抿起唇来,向凌子悦招了招手,“孩子,过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了……以前陛下来我宫中请安,你就那么恭恭敬敬守在殿门,我也只听过先帝与陛下谈及你,却不曾与你聊过。” 凌子悦上前几步,镇国公主却伸长了手,凌子悦只得握住她,坐在她的身旁。 “子悦啊,你与陛下待的时间最长,今日我想听你说说陛下。” 凌子悦微微一愣,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了,怕说错话,我会责怪你?”镇国公主笑着拍了拍他,这么多年来镇国公主大权在握,凌子悦对她的印象永远是个威严的皇室元老,而此刻的她,却更像是普通人家的老妇人。 “陛下有太多面,凌子悦不知从哪一面说起。” “那就说你最喜欢的。” “陛下……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凌子悦言辞坦荡,无丝毫雕琢矫饰之意。 镇国公主轻笑一声,“你与其他人果真不同。其他人都是对我说陛下是雄才大略,只有你说至情至性。” “陛下胸中有韬略,有远见,这些镇国公主已是十分清楚,凌子悦再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了。” “那么子悦,在你心中何谓君王的远见?” “回镇国公主,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而时势却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前朝固守陈规以暴制暴,被推翻倾覆。陛下以史为镜,审时度势,不欲重蹈前朝覆辙。陛下兴战事,欲与戎狄决雌雄,并非好大喜功,而是为了云顶王朝的长久稳固。戎狄不除边陲不宁,百姓难安,而我堂堂云顶王朝永远难以抬起头来,更无法驾驭邻邦众国。长此以往,云室王权难以稳固。欲兴战事,则必须国库丰满百姓丰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既然如此,陛下若固守旧章,我云顶王朝不会有任何改变,没有改变何谈兴起,没有兴起何谈制敌?” 镇国公主颔首一笑,长叹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你啊这是在替陛下鸣不平呢!说我这老太婆束缚了陛下的手脚。” “镇国公主恕罪!” “你本就无罪,我也就不必恕罪了。”镇国公主仰起头来,“我老了,以为自己根基深厚陛下必定奈何不了我,谁知道他来了这么一招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我身边的可用之人就被他一个一个从这棋盘上拿下来了。你说,这盘棋,我还有胜算吗?” 凌子悦垂下眼来。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只要您放下战意,一切便可趋于平静。” 镇国公主顿了顿,随即低声笑了起来。 “平静?习惯了追名逐利的人,怎么平静的了?就算我这个老太婆想要平静,多的是人不肯要我平静。所以……我很羡慕陛下。” “不知您羡慕陛下什么?” “我与陛下都是一把利刃。陛下找到了自己的剑鞘,他安稳于剑鞘之内,养精蓄锐,收敛锋芒……我却没有。这大概就是我……永远赢不到最后的原因……下去吧,我要好好歇息了。” 凌子悦抬起头来,忽然感觉到眼前的镇国公主脆弱苍老了起来。 镇国公主的身骨一如洛照江所言,一日不如一日。这几日着了风寒之后,咳嗽不止,且高热难退。云澈亦是日日请安探望,洛太后也是常伴左右随侍汤药。 太医隐晦地告诉云澈,镇国公主就剩这几日了。 88、镇国公主薨 云澈沉着脸色点了点头,他回到寝宫久久不能成眠,镇国公主之于云顶王朝,就像一座泰山,她既压的云澈不得翻转,也使得无论云澈如何折腾都不至于倾覆。 他的心绪复杂难言喻。 骤然起身,云澈将卢顺唤了进来。 “卢顺!给朕传凌子悦!” “陛下?”卢顺愣了愣,“许晚了,凌大人早就睡下了吧……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要早朝了……” 云澈挥了挥手,“退下吧……” “是。” 卢顺吸了口气,镇国公主的病情越是沉重,陛下的喜怒越是无常。 朝中每个人都在思度着,他们下一步该如何走。 府中的宁阳郡主更是担忧,从前镇国公主对她极为宠爱信任,但自从明朔那件事之后,镇国公主便鲜少召她入宫,就连她前去请安拜望,镇国公主也对她不似从前那般亲厚了。 如今明熙为云澈生下了公主,虽然只是一个公主,但比起什么都没有的云羽年,明熙的地位要稳固许多。她那个曾经是剑奴的弟弟如今也已是建章监,手握期门军,反观自己朝中的那些党羽,这些时日一一被云澈不着痕迹地打压,想要连成一气都难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来人啊!入宫!” 宁阳郡主知道必须要恳求镇国公主向云澈保留云羽年的后位。就算镇国公主百年,云澈若是不遵从镇国公主的遗命也是不孝,即便云羽年不得宠至少还能保住荣耀与尊严。 但是宁阳郡主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被拦在了宫门前。 “放肆!我乃是镇国公主的长女陛下的姑母,尔等目无尊卑是奉了谁的指令!” 若是从前,宁阳郡主一怒,谁人不惊? 此刻,这群军士却面不改色,正声道:“卑职等奉陛下旨意,无陛下诏令谁人都不得擅入宫门,违令者斩。” “什么?陛下?”宁阳郡主的脸色变了,她终于明白云澈扩建军制的原因。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朝中培植势力便可令掣肘云澈,但她没想到的是云澈如能手握兵权,区区朝堂上几个只知动动嘴皮子的文臣又有何用? 如今,云澈掌控了整个帝宫,宁阳郡主自知她是不可能见到镇国公主了,她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 翌日清晨,高热不退的镇国公主忽然清醒过来,不仅饮下了一碗米粥,全身也不再虚汗不止。她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里有了某种不一样的神采。 “您醒了。”云澈的声音缓缓响起,沉静之中更有几分风云变化。 “……是陛下啊……”镇国公主撑起上身,云澈却没有扶她的意思,“陛下来了……不只是来看我这个快死的老太婆,而是有话要问吧。” 云澈侧身放下手中的药碗,身体前倾,毫不犹豫地与镇国公主对视。 “朕想问问你,九泉之下,你如何面对自己的兄长?他给了你毫无保留的信任,将整个云顶王朝拱手放入你的手中,你是如何回报这样的信任?集结党羽,为自己的儿子谋利,将朝堂上的纷争当做你制衡朕的筹码,全然不顾北疆被蹂躏的百姓还有我云顶的威严!” 镇国公主并不愠怒,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她拍了拍云澈的肩膀,轻声道:“孩子……再过一二十年,或者等你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所谓的千古功业……不过梦一场罢了。而你最在乎的,已经在你一不留神的时候……消失了……” 云澈眉心微微一颤。 “你问我对不对得起我的兄长。我自问对不起……被人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也是一种诱惑……而它给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而你……面对的诱惑比我大的多。看在先皇的份上,我最后提醒陛下一句吧。”镇国公主垂下眼帘,露出困倦的神色。 “不知道您要提醒朕什么?” “你的敌人……既不是远在北疆之外的戎狄……也不是我这个被奉为什么皇室元老镇国公主的老太婆……待到我去了……权欲失去制衡,真正的斗争才会开始……陛下……小心外戚吧……” “什么?”云澈皱起眉来。镇国公主所说的外戚是指谁?是成郡王云缅?还是明妃的弟弟被自己委以重任的明朔?又或者是……洛太后? “这天下……终归还是姓云的啊……”镇国公主就在云澈恍然之间闭上了眼睛。 云澈低下头,将被褥为镇国公主拉起。 当日,林肃与庄浔的奏疏传到了云澈手中。云澈本命他二人率兵埋伏在了成郡国通往帝都的两条要道上。镇国公主大病,再加上众多诸侯盟友纷纷被削弱力量,成郡王早就按耐不住,必然要在发丧时期起势,但未想到林肃与庄浔的奏疏中却报成郡王按兵不动,于成郡国内设置哀灵,日夜痛哭镇国公主离世。 云澈摸了摸下巴,随即狠狠拍在案上。 他知道这本是铲除成郡王这个眼中钉的最佳时机,成郡王的耐性一向没有自己好。但是云澈万万没有想到,成郡王竟然还忍住了。 看来云盈这些时日的努力没有白费,帝都中早就走漏了林肃与庄浔调动兵马的消息。如果成郡王以后都这么安分,自己自然不用找他的麻烦。怕就怕他一直假装安分,可是却在自己会师戎狄之时这家伙来个大反水! 镇国公主的葬礼极为隆重,举国哀悼。朝中大小事务暂且搁置,凌子悦也忽然闲了起来。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千条万条从屋檐之上垂落而下。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如意端着茶水进来,看见凌子悦整理衣衫准备出门。 “出去随便走一走。” “大人,这下着雨您还出去?” “就是下雨,才要出去走一走,这才别有意境。”凌子悦莞尔一笑,走出房外。 因为大丧,帝都之内所有歌舞妓坊都闭门休业,就连酒肆茶摊都关了门。 凌子悦下了马车,沿着屋檐信步走到小巷前,闻到优雅的酒香和着雨水湿润的气息迎入鼻息之间,她低头一笑,原来翰瑄酒肆竟然没有关门。 她挥了挥手手,示意侍从们不必跟来。 只是没想到当她走到酒肆门口,却发觉大门紧闭。 这就是了,大丧期间,有谁还敢做生意呢? 凌子悦正要转身,未想到酒肆的门却开了。 “凌大人来了?您有位朋友在这里饮酒呢,要不要也进来坐一坐?” 开门的正是翰瑄酒肆的老板。 “你们……不是不做生意嘛?” “诶,是不做其他人生意了。但是大人若要进来喝两杯,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老板这么说,凌子悦倒是动了心。胆敢在镇国公主大丧期间坐在酒肆里饮酒的,她想来想去也只有欧阳琉舒这家伙了。 踏入酒肆,老板便又将门锁上。凌子悦只瞥见酒肆的角落里,一个清俊的背影正在斟酒。只需一眼,凌子悦便知道那不是欧阳琉舒。 他没有欧阳琉舒的慵懒与无谓。 “你……你怎么在这里……”凌子悦顿住了,心中的欢喜几乎满溢而出,随即又惶恐了起来,她快步来到对方面前,按住对方正在斟酒的手指,“你知不知道……陛下怀疑你还……前些日子帝都里到处都是御林军,他们在找你!” “他们找的是一个死人,过去的幻影,而我凌舒是个大大的活人。”云映处之淡然,轻轻点了点凌子悦的手背,继续将面前的酒斟满,“既然来了,不如宽下心来……与我畅饮几杯?” 凌子悦在他面前缓缓坐下。 云映的手指依旧修长,指尖是淡淡的药草清香,与酒香交融在一起,隐约悱恻却又扣人心弦。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起凌舒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 “我醒来的之后,那些渔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只想到了你的名字。我说,我姓凌。凌子悦的凌。” 凌子悦扣着酒樽,眉心轻颤。 “云,本是多好的一个姓。”云映扯起唇角,半带嘲讽地一笑,“云顶之上便是天际,至高无上之处。风本无向,云动之。可偏偏皇室子弟……永远做不得云卷云舒。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个‘舒’字。” “云映……”凌子悦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落入云映的眼中,那是如玉的温润,如雾般难以揣测。 “你可以扬尘而去了,子悦。你心里很清楚……那个人他已经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没有人能阻止他去做想做的事情。他的身边忠臣良将数不胜数。他的眼睛里他的胸怀里装着的是天下。” 凌子悦顿在那里,她如何不懂云映的意思?镇国公主已经去了,无人再用“以文御武”来为他套上枷锁。他的身边有明朔,有张书谋,有林肃…… “子悦,不要等到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再后悔没有离开。”云映的手指掠过凌子悦额际的碎发,点在她的眉心,“你一直都很清楚很清楚。” “那么我的母亲呢?我的兄弟呢?我的亲族呢?陛下不会放过他们!”凌子悦的手指用力,在她内心深处,她从不在乎云澈会变成怎样,她看到他的寂寞他的孤独他的无助。她是为了这些才留在他的身边…… 她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是她舍不得,她仍然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态,他扯起的唇角还有他手指的温度。 89、倾覆 “如果你走了,云澈会真的杀你的亲族吗?他若真的杀了他们或者迁怒他们,你就更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可是如果你一直留在他的身边,伴君如伴虎,终有一日你反而保不住凌氏满门!” 云映的话语那般用力,狠狠敲在凌子悦的心上。可是他的神情却又那般平静。 喉头不自觉疼痛了起来,凌子悦低下头来。 镇国公主死了,她的整个权力集团都在分崩离析,云澈就要达成他的愿望了,可她却并不觉欣喜…… 云映看的太清楚,他平静而残忍地点破凌子悦一直在想又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实。 “我能在帝都之中游刃有余,就有办法离开这里。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我在帝都城郊十里处的望风亭等你。走还是留……凭你自己的心意。” 说完,云映便悄然起身。他沉静地望了凌子悦一眼,转身而去。行至门外,云映靠着廊柱手掌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他知道自己在赌博,甚至于会输到一败涂地。 因为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凌子悦与云澈之间那深到令人难以理解的羁绊。 凌子悦一直低着头,傻傻地看着樽中酒,百感交集,难以思考。 接连两日,她浑浑噩噩,称病不朝。因为她不敢去看云澈的眼睛。 云澈长久地站立在宣室殿内,望着自己批阅奏疏的案几,烛火轻轻摇曳,风从殿门内灌了进来,夜空之中漫天星斗,像是要纷纷垂落将这帝宫压垮。 他记得前日在朝堂之上,凌子悦一直低着头。他厌恶只能看见她额头却看不见她的眼她的心。 朝中正悄然肃清镇国公主的党羽,隔断他们与诸侯郡王之间的联系。 如今的云澈,正一步一步握紧皇权,可却觉得越来越抓不住凌子悦。 她素来不喜朝中的党争权术,他会为她安排离开这一切。他会堂堂正正地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也许没有皇后的虚名但却会将她捧在掌心一生一世地呵护。 可为什么,她连半分笑意都没有? “陛下,夜已深了,陛下是不是就寝?” “朕要出宫。”云澈的音调沉冷。 “陛下?”卢顺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替朕准备一下,朕要出宫。”云澈语意肯定。 卢顺只得遵旨。 窗外月色如故,几百几千年来,帝都的街市,它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笼罩在这样的月光里。凌子悦忽然想起那一次自己差一点离开帝都,她是那般绝然地求去,可最终还是因为云澈的书简而留下。只是如今的云澈,也已经不是当初的云澈了。 他更加强硬,更具有威慑力,也更加懂得绝情。 一阵风从窗缝中渗入,将她的发丝撩起。那一刻她的心忽然飘了起来。她这一生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为母亲,为弟弟,为云恒侯府更是为了云澈。也许是时候为她自己了。 当她知道云映还活着的时候,是庆幸与欣慰,更多的是羡慕。她羡慕云映终于挣脱了帝宫的高墙没有尽头的权术之争,她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的自在写意。 也许……她应该冲动一回。 正如云映所言,如若她真的离去,云澈又真的会对云恒侯府如何呢?她太了解他了,他会将自己的家族牢牢控制却又会给他们最好的生活,因为他从不忍真的伤害她。 凌子悦行出房门,来到母亲的窗边,窗沿中透露出温暖的光。她正在为自己缝补朝服。一针一线,小心翼翼。还有子清,趴在竹简上睡的酣熟,不知不觉他也已经是青涩的少年了,活泼好动不是很爱读书,一看书就昏昏欲睡。凌子悦忽然有些后悔,那般美好的年华,他若真的中意玩耍,自己又何苦束缚着他。 你们都要好好的…… 凌子悦蓦然转身,一步一步。她知道云映在等着自己,她的生命也正延伸出另一种轨迹,她需要的,只是选择的魄力。 回到寝居,她打开竹简,她知道自己必须写一些什么给云澈,不然他会天涯海角寻找她。或者就算真的写了,他也一样不会放下她。 寝居的门缓缓被推开,凌子悦没有抬头。 “如意,将门关上,风大。” 随着吱呀一声响,门应声阖上。 对方信步来到她的面前,坐下时衣物摩擦的声响令凌子悦抬起头来。 她的视线坠入那一片无法自拔的深海。 “想写些什么呢?” “陛下……”凌子悦正欲起身,对方的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 “朕问你,想写些什么呢?想了这许久却不见你落笔。”云澈的声音是柔和的,一寸一寸抚过凌子悦的心绪,却又沉重万分。 “臣……”凌子悦暗自倒吸一口气,随即笑道,“确实想写些什么,昨日读了庄浔的策文,心有所想,思度了几日,却又无从下笔。倒是陛下,这么晚了,怎么会想到来微臣这里?” “撒谎。”云澈微微一笑,太过淡然。那一瞬间唇角的无奈与落寞令她辛苦铸就的一切崩盘。 他的目光里有太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宛如奔腾的洪流,悄无声息将她淹没。 凌子悦的心,忐忑了起来。 她盼望着云澈会开口说些什么,这样的沉默令人恐惧。 “从什么时候,你开始怕我的?什么时候,你开始对我也小心翼翼地撒谎?”云澈蓦然开口。 他已经许久没有在她面前自称为“我”了。 云澈的手指伸过来,指尖触上她的发丝,柔和地向帽冠中捋起,缱绻着令人不忍心闭上眼。 凌子悦不知如何回答他,直到他前倾着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额头上,他温热的气息将自己的呼吸禁锢。 “又或者……从我成为太子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会这样待我。” 凌子悦下意识扣住他的肩膀,生怕自己在他的目光中脱力。 “尽管你在我的身旁,却每时每刻思考着……什么时候离开。” 凌子悦心中一紧,狂跳了起来,难道云澈已经猜到自己要走了?还是说他知道云映的事情了? “为什么用这么吃惊的眼神看着我?”云澈笑了起来,“我将与你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都视若珍宝,总是唯恐没有将你看仔细。我拼尽全力,不想与你有一丝一毫的隔阂,却往往力不从心。越是想要抓紧你,你就离我越是遥远……” 凌子悦的眉心颤动了起来,每当面对他时,她总是无法坚定。 “你是不是觉得镇国公主去了,我这一路就再无阻碍……就不再需要你的陪伴了?” 他早就对她了然于心,令她无从反驳。 “但是……子悦……这是一条不归路。我没办法后悔,也无法回头。我站在云端之上,风很大,很冷。脚下的风景波澜壮阔却太遥远……而你……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的坠落。” 云澈闭上眼,深刻如刀凿的五官缱绻如同梦境。 他已经知道云映还活着,他也猜到凌子悦心心念念帝都之外的世界,他不是要禁锢她,而是褪□为帝王的自尊挽留她。 他说的没错,她是他一生一次唯一的坠落。 凌子悦握紧拳头。 她更想要握住的是自己的心。她再不想为云澈而颤动,不想为他殚精竭虑,不想自己的一切以他为轴盲目地转动。哪怕一瞬间也好,她想要脱离他。 她渴望着云映令人羡慕的一切也能成为她的。 云澈的目光沉然的目光在凌子悦那用力挣扎的双眸中缓缓沸腾了起来。 他看穿了她的一切。 轰然之间,凌子悦只感觉到有什么狠狠撞上自己,她向后摔倒,背脊撞上地面时,全身骨骼都在震痛。 云澈的唇完全倾覆,他的吻疯狂之中那般惶恐,他的世界濒临破灭。 凌子悦承受不起如此用力地亲吻,云澈就要这样杀死她一般。她抬起胳膊用力要将对方推起,而云澈却不由分说扣住她的双腕狠戾地压在身侧。 他的一切势不可挡,凌子悦的一切被他掠夺,难以呼吸,她有一种错觉,自己成为了云澈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的敌人。 她别过头去,云澈的吻却更加疯狂地顺势而来,将她狠狠禁锢。 猛然间,凌子悦曲起膝盖撞向云澈的小腹,而云澈却一掌将她挡住。 他撑着上身,有什么从他的眼中毫无抑制地奔涌而出,那么烫,那么冷,滴落在凌子悦的脸上。 他的肩膀颤抖,他咬紧牙关,他的眼前是最令他快乐也是令他至痛的女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云映就在帝都外的望风亭等你——” 云澈的嗓音颤抖着,一颗心就要破裂而出。 “你……你要对他做什么!” 此时的云澈,杀戮之欲在眼中燃烧。 “我想杀了他!他可以轻易动摇你!轻易蛊惑你!而我呢!要你在我面前抬起头来!要你对我毫无负担地笑一笑都是奢侈!我恨不得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这个世上!” 他的嘶吼那样真实,凌子悦很清楚他有多恨云映。 “我所没有的一切他都有!他可以游历山河!他可以义正言辞地说要你跟他走!他不用像我……一个人坐在那个该死的地方!” 凌子悦的眼泪沿着脸颊滚落。 “阿璃……阿璃……” “别叫我阿璃!你只是想要我心软!你要为他求情!你想要跟他走!”云澈骤然扣紧了凌子悦的脖子,用力的掐了下去。 90、云澈的女人 凌子悦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澈,他眼中的纠结与痛楚在颤抖。 其实,她宁愿就这样死在他的手里。 没有了悬念,也没有了多余的摇摆。 但是云澈还是松开了手。 “但我最恨的不是云映……我最恨的是我自己……”云澈起身,坐在一旁,他按住自己的双眼,苍凉地笑着,“我恨自己……竟然总是害怕你会与我一起从云顶掉下来……” 凌子悦看着他的身影,在逆光之下如此清晰刻骨。 她为了他,像是扑火的飞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为了他逆水行舟,只为在他左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忘记了再他身边那个最简单的初衷。 “阿璃……”凌子悦伸长了手臂,手指还未触上他的衣袖,对方便猛然抽离。 “你放心,我不会动他。你觉得我会傻到……给你多一个恨我离开我的理由吗?”云澈靠着案几,他这一世意气风发,而所有的颓然都在这一夜。 那一瞬间,凌子悦忽然明白,他做不了拱手河山讨女子欢心的昏君,但他将她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以至于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刺穿。 云澈已经是个真正的帝王,他将自己武装到没有一丝缝隙,甚至于刀枪不入。可凌子悦也早早被包裹在他的铜墙铁壁之内,她隔开云澈的心,即便血流成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不会让你走。哪怕你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离开我……我也不会放你走。”云澈的手指缓缓收紧,颤着嗓音,“哪怕杀了你,我也不会放你走。” 云澈是坚定的,而他的坚定之下是一碰即碎的脆弱。 凌子悦缓缓撑起上身,跪坐在云澈的面前。云澈低着头,她只能看见的的额头和一向英挺的鼻骨。 拨开他的发丝,凌子悦却看不到他的眼。 “你真的会杀我吗?” “……会。”云澈咬牙切齿,可在凌子悦看来却是费尽力气才说出这么一个字。 “真的吗?”凌子悦还是问同样的问题。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犹疑,哪怕她知道,她也想要亲口听他说出他的答案。 云澈却沉静犹如悬崖边的峭石。 “真的吗?”凌子悦还是问。 她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可这一次,她只想将这一切都毁掉。 “我只想你做我的女人。” 云澈终于抬起头来,那双赤红的眼睛却不是因为暴怒而是痛心到无以复加。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谁做你的女人……谁就是你的女人。” 她依旧句句无情。 云澈笑了,肩膀微颤时泪水也沿着下巴的曲线坠落。 “我杀不了你,凌子悦。因为在那之前,你已经杀了我了。” 干涩的眼眶再度湿润了起来。 凌子悦的身影是冷硬的,她的心却百转千回。 云澈将她小心的捧在手中,躺在云端之上。这一刻,她终于落了下来。 “我不想做昭烈帝的女人……” 凌子悦一直记得冷宫中程贵妃倚着窗沿望着一袭银月等着永远不会来的绝情之人。 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日云映离开帝都时的凄凉。 她一回头,就望见帝都的高墙如此冷硬,宛若悬崖峭壁高耸入云,目光撞上去都疼的要命。 “我只想你做我的女人。” 云澈是执着的,这样的执着根本不似帝王。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依旧是那个在春花秋日里拉着凌子悦的手腕尽兴奔跑的少年。 是凌子悦,一直战战兢兢他的改变,哪怕他真的从没有变过。 “那我……就做你的女人。” 凌子悦知道这样一句话也许会有怎样粉身碎骨的结果。 她的人生就是一个冲动套着另一个冲动,一个选择引出另一个选择,无奈酝酿着无奈,而到最后画出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轨迹。 凌子悦的话刚说出口,云澈便吻上了她。 他吻的那么用力那么凶猛,毅然决然的起势仿佛就此死在这一刻也绝不罢手。 凌子悦甚至支撑不住身体向后倒去。云澈死死摁住她的后脑,两人坠倒在地上。 凌子悦睁大了眼睛望着云澈的下巴,云澈的手指沿着她的脖颈扯开她的里衣。这顿时令凌子悦慌乱了起来。 “阿璃……阿璃……”凌子悦用力要撑住自己,而云澈却扣住她的手腕脸颊边,凌子悦失去支点根本无法起身,只能满怀恐惧地看着此时的云澈,他的不安他的忐忑如同洪水一般汹涌着要将凌子悦冲击的体无完肤。 由始至终,云澈都是如此不安。他从凌子悦这里想要得到的永远是一个肯定的答案。 她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云澈是急不可待地,仿佛差一刻怀里的凌子悦就会消失。他是粗鲁的,凌子悦越是挣扎他便越是暴虐。 这是一场无声地斗争,即便知道屋外卢顺就守在那里,她也无法开口喊出来,只能不断推拒,她不想这一切变成一场征服。 在她挣脱的瞬间,云澈一把将她拽了回来。背脊重重撞入云澈的胸膛,凌子悦只觉心惊胆战。 “阿璃!阿璃!”凌子悦小声哭喊了起来,云澈却再度蛮横的吻上的唇,吮吻着她的唇角,舌尖顶开紧闭的唇缝,狂乱地掠夺她的一切。 凌子悦的里衣发出被撕裂的声响,云澈灼热的手掌揉捏着她的柔软,那样的力度令凌子悦不住颤抖,仿佛云澈要毁掉她吞噬她。 从紧闭的眼睛里落下的泪水滴在枕边,云澈撑起上身看着她,目光灼烈,似要将凌子悦的双眼都燃烧。 “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这不是云澈的请求,而是他一定要从凌子悦这里得到的。 不是作为一个帝王,而是作为一个男人。 他不要她做自己后宫里的女人,她是他放在心底的女人。 “你曾说过,帝心似铁,如果我注定要无情于天下,那我就将你放在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凌子悦的眼泪愈发泛滥。 她很清楚自己可以为云澈付出一切,哪怕遍体鳞伤血流成河,但她却不敢承认一件事,她一直爱着云澈,她只爱云澈,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那个与自己在御花园中弹弓射雀,同窗读书,七夕节陪自己在河中放灯的少年。 她以为云澈早就忘记自己的彷徨,她曾经深切地痛过,因为云映。而她也明白如果爱上云澈,他终有一日会如同承延帝一般无情。若是云澈再将她狠狠穿刺,她只怕再无气力愈合。 “你是我云澈唯一的女人。” 云澈看着凌子悦,那么用力斩断了一切后路,就是为了要看穿她所有的恐惧。 他的唯一,有太多的意义,又其实简单的不得了。 他承诺给她的,不是皇后的尊荣后宫的荣宠,而是身为帝王的云澈仅有的一点人之常情。 “我以为你不懂……”凌子悦笑了,无比美好却又一触即碎。 “我懂……我当然懂。”云澈轻吻上她的眉梢,她的鼻尖。 他这一生中所有的小心翼翼,都是为了凌子悦。 “你心里的是我云澈。不是昭烈帝。” 那一刻,所有顾忌都被云澈眼中的潮水席卷而走,凌子悦猛地撑起身来吻上云澈的唇,犹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云澈的心脏被狠狠撞裂,那些积郁于心底的情感,爆发一般灭顶而出。 凌子悦淹没在云澈的□之中。他极尽所有的一切占有她,那样汹涌的情感,凌子悦却被云澈狠狠珍惜。 正如他所说,如果他对这个天下无情,是因为他心中唯一的柔软都给了她。 云澈所有的亲吻,手掌的炙热,心中的奔放不是因为他要彻底地拥有这个女人,而是因为这个女人是凌子悦。 他爱极她的一切,她坠入他的梦里,而他却早已堕入她的眼中。 浩瀚心海,云澈再不想回头。 凌子悦熟睡在他的怀里,他轻揉着她的肩膀,轻闭上眼睛额角在她的耳际撕磨,像是害怕这一切都是幻觉,醒来之后只有一片冰凉。 他的手指如同几百个她睡在自己身旁的夜晚,不厌其烦地描摹着她的眉骨她的鼻梁,那是埋在云澈心中最细致动人的起伏。 直到窗外隐隐有晨曦透露进来,云澈的姿势变都未曾变过。 帝都城郊的望风亭内,云映靠立着亭柱。他闭着眼睛,任由清风撩拨发丝衣摆。 风中是湿润的味道,很快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云映伸出手,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指间,沿着手指滑落。 他轻笑了一声,将指尖的雨水弹落。 他知道这开头,也早就猜中了结果。 在帝都的蒙蒙细雨之中,云澈紧紧搂着怀中的凌子悦。 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怀中的她才是一切。 “阿璃……”凌子悦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我一直在你的身边。” 你也要好好的,一直在我的身边。 又是起风之时,正应了镇国公主临终前那一句“权起权落”,随着丞相被免,姚氏一族的显赫终于被云澈的锋锐削落。 某日退朝之时,欧阳琉舒将一只药囊交到了凌子悦的手中。 91、无悔 凌子悦看见那药囊目光一震,那是儿时云映还是太子时自己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未想到他竟然一直留着,也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将它还给自己。 “欧阳大人。” “凌大人是有什么话要在下带去吗?” “凌子悦无悔,也希望他能过的比我自由。” “大人放心。” 欧阳琉舒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凌子悦目送他的背影,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她在帝宫门前追逐云映马车的情形。 此间过往,不再重复。 数日之后群臣上奏,请国安侯洛照江为相。 云澈案前成山的奏疏,请奏的内容竟然不尽相同。 他的手指托着额角,望着微微摇曳的烛火,掠起一抹冷笑。 承风殿中,洛太后对着铜镜,身后锦娘正在为她梳发。 “锦娘啊……陛下压抑了这许久,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我怎么看他不是很高兴啊?” “陛下大概是在为丞相的人选而烦恼吧。” “烦恼?这有什么可烦恼的?群臣都请奏照江为相了,当年镇国公主打压陛下的国策,陛下多亏了这个舅舅为了安抚镇国公主失了太尉之位,群臣可是看在眼里的。如今照江在士子之中颇有声望,陛下要文武分庭内外分治,自己的舅舅难道不是最佳的丞相人选?” “太后,您是了解陛下的。群臣越是请奏的,陛下心中就越是不痛快。本来是陛下心甘情愿的事情弄得就像是……” 后半句锦娘没有说,但洛太后却明白了。 翌日退朝之后,洛照江来到洛太后寝宫中请安,洛太后屏退左右之后,第一见识便是狠狠拍在洛照江的脑袋上。 “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竟然煽动群臣上奏忍你为丞相!” 洛照江护着自己的脑袋退到一边,“太后!太后!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是不知道你这脑袋会不会哪天就不在你的肩膀上了!你是陛下的舅舅,当初又为了陛下丢了太尉之职,陛下怎么会不感念!你倒好,群臣若上奏就是在逼陛下!你是要让陛下看看你在朝中一手遮天吗!是要陛下忌惮你吗!” “我……我洛照江可是他的亲舅舅啊!” “也就庆幸陛下以为你是他的亲舅舅了!”洛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 “好姐姐!好姐姐!”洛照江扣紧洛太后的双腕,笑道,“这世上也只有姐姐你待我是真心真意的好。姐姐想想,陛下迟迟未下诏,也许陛下心中的丞相人选根本就不是我这个舅舅啊!” “还能有谁!”洛太后瞪过去。 “林肃!”洛照江覆在她耳边小声道。 “什么——”洛太后惊讶至极,随即道,“不可能!决不能是他!林肃是被先帝贬去做的郡守,他没这个资格!” “姐姐和我都不觉得林肃有资格,但陛下觉着他有资格,他就有资格啊!” 洛照江这么一说,洛太后沉默了。洛照江候在一侧,不发一言。 良久,洛太后扣住他的肩膀,沉冷下嗓音道:“我洛家被镇国公主压了那么久,我洛瑾瑜在这宫中对着镇国公主对着宁阳郡主受了多少屈辱,如今镇国公主终于去了,我们洛家怎么可能再屈居人下?无论如何,丞相的位置非你莫属!” 洛照江笑着以双臂圈住洛太后,将她抱在怀中,欺在太后耳边道:“我洛家能有今日,也多靠了姐姐你牺牲自己服侍那个一点风情都不懂得承延帝了。” 洛太后拉开洛照江的手臂,厉声道:“你也规矩一点!真不怕有人将从前的事情抖落出来,小心你我二人都没命活!”| “姐姐放心,当年知道我们两事情的人都归西了,指不定承延帝在地底下也被气的咳血呢!” 洛太后莞尔一笑,“从小到大,你就是这张嘴最能糊弄人!” 数日之后,宣室殿内卢顺才刚带着宫人们退出去,云澈便将凌子悦高高抱起,吻着她的下巴,将她缓缓放于案上。 “陛下!此案上放的都是群臣的奏疏,凌子悦怎可……” 云澈却跪坐在凌子悦面前,笑着将她的双手送到唇边。 “我这几日烦恼的很,能这样与你相视而坐心中甚慰。那些烦人的奏疏,朕恨不得将它们都扔入炉中!” 凌子悦低下头来一笑,“是因为群臣请奏郎中令为丞相之事吗?” 云澈仰起头来,用力地咬住凌子悦的鼻尖,他的舌尖舔过,凌子悦向后一缩,后心却被云澈的手掌拖住。 “若只是群臣请奏,朕还觉着没什么。揽聚党羽本就是朕那位好舅舅擅长之事。”云澈撑在凌子悦身旁,起身与她并肩坐上案,搂住她的肩膀沉下嗓音道,“朕烦恼的是朕的母后。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她莫不是效仿镇国公主,与信诸侯?” “不错。洛照江本就与成郡王交情深厚,这一点已经令朕心中犹如芒刺,现在竟然还要联络其他诸侯,洛家的野心着实不小啊!” “陛下心中原是属意林肃的吧。” “朕看重林肃的品性,上次与戎狄之战,林肃功不可没。朕重用于他,也是要天下英杰俊才看清楚,朕并不是用人唯亲。” “只是林肃在朝中根基浅薄,恐难服众。日后必然举步维艰。而洛大人也必然记恨他抢去了丞相之位,届时与太后联合起来,不单单林肃难保,只怕朝政动荡。” 云澈蹙起眉头沉默了,与凌子悦十指相扣。 “子悦……你说朕的母亲她想要什么?镇国公主去了,后宫之中以她为尊,她还觉得不满足吗?不仅仅是后宫,连朝政她也要插手。她是想向镇国公主那样,把朕变成她的傀儡?” 云澈问的极为用力,凌子悦的回答却很淡然。 “也许是走到今时今日,太后想要将失去的全部都要回来吧……” “朕担心,洛家比起当初的姚氏将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那陛下就等。等到洛大人泥潭深陷难以自拔。外戚的势力再大,大不过军权。” 云澈仰起头来眯着眼睛,他的思考有一种力度,而凌子悦知晓,他此刻已经有了决定。 洛照江果然如愿以偿当上了丞相,迁居丞相府,府中奢华令人瞠目结舌,大宴群臣,各个列王诸侯都命人千里迢迢送来贺礼。 凌子悦自然也去了,洛照江见到她是已有微醉,拉着她聊了起来。 “我洛照江……市井出身……学识不及你们这些士大夫……也没那个胆量从军……但老夫就成了丞相了!这就是命!这就是命啊……” 凌子悦只得扶着他坐下,此时她才望见了角落里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欧阳琉舒。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样的应酬,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凌子悦来到欧阳琉舒面前坐下,饶有兴趣地问。云澈虽然封了欧阳琉舒为谏议大夫,但欧阳琉舒还是如从前那般对朝事不感兴趣,云澈就算以策问之,他也是左右而言他,言谈十分幽默,却不在重点。 “凌大夫差矣。欧阳琉舒最喜爱这样的宴会了!不但能白吃白喝,还能带些回家!一举两得,实在妙哉!” “可是你给丞相的贺礼也是价值不菲吧!” 欧阳琉舒摇了摇头,起身探到凌子悦耳边道:“我送给洛丞相的贺礼乃是我欧阳琉舒精心炼制的不老丹!” “什么?”凌子悦知道欧阳琉舒沉迷与炼丹已有一段时日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将炼制的丹药送给洛照江做贺礼! 欧阳琉舒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唉,凌大人你不用担心。丞相那么惜命,他是不会用我欧阳琉舒炼的丹的……所以他就是死也不是死于我欧阳琉舒的不老丹……” “欧阳琉舒,你已经醉了!”凌子悦将他扶起,“我送你回去吧!” “好……好……回去……”欧阳琉舒摇摇晃晃,却不忘记拎起酒案上吃了一半的牛肉,众人看见他那副模样,纷纷笑了起来。 凌子悦扶着欧阳琉舒上了车,欧阳琉舒用力抱着那块牛肉,含糊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叹气一笑,凌子悦好笑道,“你那不老丹,用过之后是不是真的能不老啊!” 昏昏欲睡的欧阳琉舒忽然来了精神,欺向凌子悦,双眼用力却对不清目光,“凌大人……其实我真正用心研究的可不是什么不老丹!就像那洛照江……他就算不老,也未必得不死啊!” “哦……”凌子悦将他的身子扶正,好笑道,“那你到底在炼制什么丹药?” “假死丹……”欧阳琉舒的手指画了个圈,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若是有一日……陛下要我的命了……我就咕噜——吃一颗假死丹,然后躺在棺材里回到我的老家……舒舒服服过我的日子……” 凌子悦无奈了,“你怎知道陛下会要你的命呢?” “……”欧阳琉舒煞有介事地掐指计算,又道,“这……这总归是有用的!” 说完,欧阳琉舒便倒在凌子悦身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92、千秋万代的誓言 凌子悦无奈地一笑,她是极为羡慕欧阳琉舒的。他的洒脱,他的不羁,甚至于他的神神叨叨。他身处朝堂,却心中自由。 随后,洛照江为了巩固势力,不断拔擢自己的亲信,而云澈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不发一言。 御花园中,洛太后缓缓行过那一片花团锦簇,蝶舞纷飞,她的手指掠过垂着晨露的花瓣,唇角笑意深沉。 洛照江陪伴在她的身侧,笑道:“前几日御花园中还没有这般姹紫嫣红,倒是姐姐你一来,花朵们都竞相盛开,只怕是想讨得姐姐欢心吧!” “你啊!”洛太后轻笑,“我是想提醒你不要春风得意就大意了。提拔了那么多郎官还有士大夫,是想将陛下的朝堂都变成你的吗?” “姐姐!这话可怎么说的!从前弟弟失了太尉之职,何等落魄,可就在这落魄之时还有一些朋友不离不弃,前来关心探望。弟弟承了别人的人情,总是要还的。”洛照江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洛太后只是轻哼了一声。 “别让陛下觉着你这个亲舅舅是以权谋私擅结党羽,僵了你们甥舅之间的关系。”洛太后摘下一朵在日光下娇艳的花,放在鼻间嗅了嗅,“林肃呢?” “林肃?他门庭冷落,整日闲居在家中,看书写字,附庸风雅呗!” “我看陛下还是对林肃颇为亲信,你要多个心眼。”洛太后侧过头来,便看见远处的假山上坐着一个身影,“弟弟,你看看坐在高处的是谁?” 洛照江踮起脚来眯着眼看了会儿道:“哟……好像是陛下啊!陛下爬的那么高多危险啊!那些个宫人怎么不劝住陛下!” 洛太后苦笑着叹了口气,“陛下从小就喜欢去高的危险的地方,我说了他多少回了,他何曾听过!” 假山顶上的云澈笑容恣意,他的身下是一众宫人们诚惶诚恐的表情。 “陛下!当心!” “陛下,求您下来吧!老奴给您磕头了!”卢顺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云澈却无所谓地一笑,倾下身来惹得宫人们纷纷伸出胳膊就怕他坠下来。 “子悦,上来陪陪朕!那些个奏疏千篇一律,烦死朕了!” 凌子悦无可奈何地一笑,宫人们就指着她将云澈劝下来了,谁知道她却踩上山石,伸长胳膊,云澈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了上来。 轻柔的日光垂落在凌子悦的睫毛上,令人想要伸手触碰。 云澈不发一言,仰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凌子悦静静地陪在他的身旁。那些哀声恳求的宫人们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只是仰着头望着高处的云澈与凌子悦。 卢顺担忧的表情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宽慰和释然。 “子悦……过一段时间,朕就想办法安排你离开朝堂。等你回到云恒候府,朕就娶你为妻。” 凌子悦低下头来,唇上抿起一抹笑。 云澈所说的不是入宫,而是娶妻。 “然后,你为朕生儿育女,我们的血脉会千秋万代。” 云澈如此期许,他的眼中是难以言喻的快乐。 凌子悦却颔首一笑,没有什么能千秋万代永垂不朽。不过她相信,从没有哪个帝王会对自己的女人说这样的傻话。 而远处的洛太后目光缓缓冰冷了起来。 “最近,凌子悦都在做些什么?” “凌子悦啊,陛下命凌子悦修制典籍。是个闲职。” “闲职……”洛太后眼中涌起不解,“陛下对凌子悦的宠信非比寻常。如今陛下终于可以推崇文武分治,却没有对凌子悦委以重任?” “姐姐,修书一向是凌子悦喜欢做的事情。让他去修书不正是陛下宠着他吗?” 洛太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凌子悦太年轻了。” “怎么了姐姐?” “陛下登基不久,封了凌子悦为谏议大夫,那时候他才十七岁啊!不过三、四年,陛下便拔擢他为紫金大夫,如今他已经是云光大夫了!现下陛下大权在握,无需多久只怕要升他至九卿之列!” “九卿?”洛照江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凌子悦的资历太浅,陛下怎么可能升他至九卿!” “怎么不可能?”洛太后的目光长久地留驻在假山顶上的两人,“朝事更迭,是你我说了算还是陛下说了算?士大夫中从张书谋、庄浔再到手握禁军的明朔,哪一个不与凌子悦交好?他做人可比你聪明多了!不曾大张旗鼓地养那么多门客,当年镇国公主抓他收受钱财的把柄都没成,最后还是派人到城中传唱莫须有的歌谣才勉强定了他个骄奢之过!你呢!你的问题若陛下真的追究那是数都数不清楚!升他做九卿,你觉得有谁会站出来反对?” “姐姐,就是个九卿罢了,陛下想要给凌子悦一些恩宠,这又有什么?丞相的位置都给了弟弟我了,要是还计较这么多,不是成心让陛下不爽快吗?” “若是他得了九卿之位,下一步必然是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若丞相有空缺,可由御史大夫直接升任。我担心你这丞相之位做不足十年!” “姐姐,你是不是多虑了啊?”洛照江听洛太后这么一说忽然觉着自己看到了云澈的心思。不错,七、八年的丞相他洛照江是绝对当得起的,而七八年以后论资历论陛下的宠信程度,凌子悦也攒够了实力将自己取而代之了。到时候自己的荣华富贵就如同过眼云烟! “但愿我是多虑了。” 不知不觉,那朵花在洛太后的手中已被揉碎,落入泥土之中。 洛照江得了洛太后的提醒,着手填补九卿之位,特别是郎中令一职,洛照江心想若云澈真要升凌子悦至九卿,这郎中令就是最适合的位置,所以他洛照江定要早早将凌子悦的升迁之路堵上。 但令洛照江意想不到的是,凌子悦始终没有将太多心思放在朝政上。整日就是在府中与成山的书简为伍,若政务清闲,便会将自己修好的书呈阅至云澈,君臣之间几乎不论朝政只说著书论作。当自己安排的人做了郎中令之后,也不见凌子悦有何反应,仿佛他真的全身心就在修书上了,再大不了就是和那疯疯癫癫的欧阳琉舒喝喝酒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有时候喝多了才回府,惹得云澈颇为不悦,甚至在早朝时言明所有朝臣理应约束自己,特别是不得酗酒。 众朝臣不发一言,明朔叹了口气看向凌子悦的方向,庄浔更是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就在前一日,凌子悦与欧阳琉舒饮酒回府途中,醉醺醺的欧阳琉舒见着湖中的月亮,竟然说要跳入湖中将月亮捞上来。凌子悦去拽他,结果两人双双落水,这也成为帝都城中近日笑谈。 洛照江并未大意,仍旧时刻注意着云澈的喜怒,洛太后的提醒犹如警钟敲在他的心头。他深知扩张势力是当务之急,可一旦云澈对他忌惮了,就算是皇帝的舅舅他洛照江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洛照江战战兢兢,云澈却惬意的很,对洛照江的奏疏从不曾细问,终日沉溺于上林苑中,不是与明朔一道检阅禁军操练,就是与凌子悦尽兴游猎。 一日,云澈来了兴致,说是在林中见到一只火狐,想要猎来与凌子悦做裘领。火狐穿梭于林间,宛如飘忽不定的红霞,远远望去十分耀眼,只是极为狡猾敏锐,其行踪转瞬即逝。云澈与凌子悦追了它一整个早晨都被它逃脱了。 “这才晚春时节,陛下就想着冬天的事了?”凌子悦笑道。 云澈在她的鼻尖上点了点,“朕还记得小时候你最怕冷,一到冬天就爱靠着火盆子寸步不离,晨起时也是窝在褥子里,朕都起身了,你还拽着褥子不肯起。” 那是他二人曾经最为亲密的时光,不经意想起,云澈的唇上涌起笑意,心中满是怀恋。 “凌子悦只记得日日窝在褥子里不起身,将锦娘急坏了的人可是陛下啊!就因为陛下起的迟了,凌子悦还挨了容少均一顿手板。” 提起那一顿手板,云澈的心疼了起来,他执起凌子悦的手,指腹揉捏着她的手心,笑道:“朕知道你一到晌午就犯困。你就留在这营帐中午憩吧!” 说完,云澈便一把将凌子悦抱起,三、两步置于榻上,“你就安心地睡吧,等你睡醒了,朕也就回来了。你不是说想念鹧鸪的味道吗?朕再猎几只鹧鸪回来与你烤着吃?” 凌子悦顿时笑出声来,“陛下的心思都放在火狐上了,鹧鸪还是等凌子悦午憩后亲自射来给陛下尝尝鲜吧!” 云澈看着凌子悦,她唇角的弧度撩拨着他的心跳,眉眼间的那丝笑意如同无数羽毛掠过云澈的思绪,只觉情念涌动。他低下头来吻上她的唇,舌尖缓缓探入,滑过她温暖的唇齿,轻柔的吮吸逐渐狂放而热烈起来,那是失控的前兆。云澈的手掌伸进凌子悦的衣襟之中,手指急躁的拉扯开她的腰带,膝盖不由分说顶入她的双腿间,缓缓沿着内侧向上移动。 93、天子帐中 凌子悦本以为云澈不过是想亲吻自己,但很明显他要的更多。 “陛下……陛下……”凌子悦别过头去,云澈的吻落空在枕边。 倒抽一口气,云澈碎吻上凌子悦的脸颊,“朕想要你了。” 凌子悦抿起唇,看向营帐门前,脸颊已经红透了。 云澈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他的手指缓缓拨开她额前的发,吻上她的鼻尖。 凌子悦本以为云澈断了那样的念想,却没想到他骤然侧身高喊道:“卢顺,朕要午憩!谁也别进帐来打扰朕!” “是!”帐外传来卢顺的应和声。 凌子悦心中一惊,看向云澈,她从不惧怕这个男人,但是对他难以控制的□却总是承受不了。 “陛下前日才……” “你也知道是前日。”云澈低下头来噙住她的唇,完全将她的衣襟扯开,露出细致的锁骨和圆润的肩头。云澈的吻暴风骤雨般落下,咬着裹胸的一端,扬起下巴时脖颈的曲线张扬中富有力度,这样的□奔泻而出只怕一发不可收拾。 凌子悦轻颤了起来,前日的云澈失了控。她本是将自己新修的书送入宣室殿交由云澈批阅,当她陪在他身侧,将书简呈递到他的面前,他并没有起手翻阅,而是倾□来吻上凌子悦正欲离去的指尖。云澈的亲吻在最初总是充满珍惜与爱怜,但很快便被压抑在心中无从表达的倾慕吞没,凌子悦在云澈的占有中完全失去了自我,晨起,她的双腿颤抖无法起身,云澈这才后悔昨夜过于纵情,而凌子悦执拗地要去上朝,还是云澈以君命令她在他寝宫中好好休息。 而今,云澈只怕又要重蹈覆辙。他的爱意总是太汹涌,决堤时覆水难收。 凌子悦勉强撑起上身向后退去,云澈却扣住了她的腰身。 “你怕我?”云澈的嗓音暗哑,嘴唇离得凌子悦极近,他灼热的吐息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燃烧。 “阿璃……这里是上林苑……” “然后呢?”云澈的双手扣住凌子悦的手腕,目光灼然。 压迫感袭来,凌子悦下意识又向后推了推,背脊抵在了床榻的边缘,云澈却再度向前倾□来,吻住凌子悦,托着她的后脑缓缓躺下。他的冲撞不似前日那般急躁疯狂,温柔而缓慢,只是为了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凌子悦扣紧了卧榻的边沿,而云澈却将她的双臂绕过自己的背脊。 “我就在这里。抱着我。” 不是命令,他的话那般天经地义。 凌子悦睡的很沉,云澈的手指一遍一遍抚过她的额头,她的发髻已经散开,发丝在枕上铺散开来。云澈侧躺着身撑着下巴,细细的看着她熟睡时的容颜。 他曾经嘲笑过那些为了女人丢掉江山的帝王,但每当他看着凌子悦,心中便像有无数爱意急待破茧而出。 他知道,这一世,他不可能再像这样去爱另一个人了,凌子悦就像花火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焚尽了一切。 午后的日光倾斜着沿着营帐的边沿落进来。 云澈悄然起身,为她拉上褥子。 他知道凌子悦是极为喜爱那只火狐,她喜爱它的灵动自由,所以从不希望云澈猎杀它。它的美好在于山林之间,而并非搭在颈间的狐裘死物。云澈心想还是去猎几只鹧鸪吧,黄昏时分与她在营帐前生火烧烤,饮酒畅谈。 他吩咐卢顺守在帐前,除非凌子悦醒了,其他人不得入内打扰。 云澈上马之后,与几名侍军奔入林中。 不久,帐外传来的谈话声令睡意深沉的凌子悦隐隐转醒。 “洛大人,陛下真不在帐中,您请回吧!” “不在帐中?那公公您守在帐门口做什么?洛敏行既然在上林苑见到陛下的御帐,自然是要来行君臣之礼的。公公您这般阻挡也不通报,是为何故?” 男子的声音高扬跋扈,凌子悦不由得蹙起眉来,赶紧扯过外衫穿起。 “洛大人,陛下真的前去狩猎了!不信您可以问问这些侍卫!” “问他们?陛下不在这里,他们不跟着去却守在这里做什么?”洛敏行冷哼一声,只道卢顺是在骗他,高声道,“臣国定候洛敏行前来见驾!” 洛敏行乃是洛照江的弟弟洛照河的独生子。洛照河在朝中无所作为,早年云澈登基封他为国定候,不消三年便因病故去。其子洛敏行继承其爵位,由于洛照江膝下无子,对于这个侄儿是相当厚爱,洛太后也对其溺爱有加,自然养成了他飞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 凌子悦倒吸一口气,匆匆系上腰带,正要将散落的发髻梳起,帐帘便被掀起。凌子悦背脊僵直,入内者正是洛敏行。 洛敏行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未及收拾的床榻,心想自己该不会正好打扰了云澈的好事,正欲低头请罪,却不见云澈,只看见不远处一身着男装的凌子悦。 洛敏行顿住了,唇上的笑容轻浮中更有几分令人不悦的意味。 凌子悦将所有的惊慌收起,微微颔首道:“国定候。” 洛敏行虽然在外戚中地位显赫,但论官职还是不及凌子悦的。 洛敏行顿时笑了起来,手指掠过凌子悦垂下的发丝,“陛下的品味果真脱俗啊!这位便是明妃吧!” 没想到他竟然将自己当成了明熙,凌子悦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话。 自己的身份乃朝臣,却卧于天子的营帐之中,于礼不合。 洛敏行一向声名狼藉,在他的封邑中只要他看上眼的女子,都会被强抢入府中受他摧残。此刻的洛敏行早就被色胆蒙了心,只觉得眼前女子与他往日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他的手还未及触上凌子悦的脸颊,凌子悦便向后退了一步。 “唉……在下也只是想将娘娘看清楚而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与敏行也是表兄弟,大家是一家人,娘娘何必害羞呢?” “洛大人!这位并不是明妃,而是当朝云光大夫凌子悦!”卢顺赶紧出言制止,希望洛敏行不要继续无礼。 “云光大夫凌子悦?”洛敏行哈哈笑了起来,“本王当然听说凌大夫是帝都城中出名的美男子。既然如此,就让本王看清楚些,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洛敏行根本不信卢顺所言,只当他是不想自己接近陛下的宠妃才胡乱编出的借口。 “大人,传言终究只是传言而已。洛大人又何必尽信。大人想必有要事与陛下相商,凌子悦先行告退。” 凌子悦正欲离去,却被洛敏行拽住了胳膊。 “有意思。怪不得陛下如此宠爱你,当真比普通女人有情趣的多啊!” 凌子悦瞪大了眼睛,用力要甩开对方的手,“国定候,请自重!” “洛大人!这位真的是凌大夫!不是明妃!” 卢顺挡在凌子悦身前,洛敏行却一把将卢顺推开,脸上满是恼怒的神色,“不就是个女人吗?在朝中无权无势,我洛敏行面前却还如此矫情!我就要看清楚你是怎样的国色天香,自傲到如此地步!” 洛敏行要将凌子悦拉入怀中,却没料到凌子悦一个反手将他的胳膊拧到身后,洛敏行始料未及,疼到龇牙咧嘴,“你这个贱人!还不快快放开我!” 凌子悦一松手,洛敏行差点跌坐在抵上。卢顺赶紧上前去扶起他。 “你……”洛敏行目露凶相,他在自己的封邑蛮横霸道,哪有人敢如此对他,就连当朝太后都不曾训斥过他,洛敏行心中积压的怒火难以按捺,他三两步上前,手臂才刚刚扬起,便被人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洛敏行侧目,这才惊觉入内的正是云澈。 “陛……下……” “洛敏行,你这是要做什么?”云澈的嗓音压的极低,强大的压迫感令洛敏行差点瘫软在地上。 “回禀陛下,洛大人见到微臣……”凌子悦不想将此事闹大,正欲替洛敏行开脱。 “朕没问你,朕问的是洛敏行!”云澈的目光如铁枪般钉入洛敏行的眼中,他肝胆俱颤,只以为云澈是要杀了他。 刚才凌子悦的那句“微臣”,洛敏行才明白卢顺根本没有骗自己。若这真是当朝云光大夫凌子悦,洛敏行于天子帐中无礼天子近臣,这是用什么借口都解释不清。 “回……回陛下……臣久闻凌大人声名……今日得见……便聊上两句……” “聊上两句?那你这只胳膊是想干什么!”云澈眉梢一挑,洛敏行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乃朕的营帐,朕不记得曾传你入内!你是如何进来的!” 云澈的怒火犹如滔天江水,洛敏行在云澈的目光之中千刀万剐。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陛下,洛大人并无恶意,微臣蒙陛下恩准在帐中午憩,听得洛大人与卢公公正在说话,便请他入帐一叙。是微臣失了分寸,望陛下恕罪!” 云澈见凌子悦为洛敏行求情,眉头蹙的更紧了。他一把拽住洛敏行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下次让朕再看见你撒野,你的脑袋就未必还在你的脖子上!” 云澈松手的瞬间,洛敏行跌坐在抵上,仰着头肩膀发颤,身下竟然湿了…… 94、家宴 “大人……”卢顺将洛敏行扶起来送出帐外。 云澈的表情依旧森冷,凌子悦低着头站在他的身后。 “他对你做什么了?” “洛敏行并未对我做什么,阿璃……你别担心。” “没对你做什么?”云澈骤然回过头来,手指触上凌子悦的脸颊,“想到那洛敏行竟敢碰你,我就想要将他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 “不要!微臣……” 面对云澈的盛怒,凌子悦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澈的手指嵌入凌子悦的发丝中,轻轻梳理着,也许就是这如瀑的黑发,令得洛敏行起了歹念。 他叹了口气,将凌子悦紧紧抱入怀中。 他厌恶洛敏行看着凌子悦时的目光,那样不加掩饰的亵渎。 “我为你束发吧。” 面对凌子悦,云澈是极有耐心的。他梳理着凌子悦的发丝,将它们握于手中,缓缓束起。一切都流畅而小心翼翼。 “阿璃。你不是说要猎火狐吗?怎么好似空手而归啊?”凌子悦微笑起来,手指轻轻覆在他的手腕上。 “你才舍不得那只火狐死。我猎了几只鹧鸪,可惜如今也没了兴致。” “我就在你身边,怎么能说没了兴致呢。” “还是回宫吧,让御厨给你熬点汤。”云澈将帽冠给凌子悦戴上,手指轻轻掠起她额角的几缕碎发,拉起她的手,与她一同上了马车。 云澈的车队驶过跪拜在路边的洛敏行,扬长而去。 洛敏行匍匐着不敢抬头,拳头却死死握紧。 不过一个士大夫罢了,却让他这个皇亲国戚颜面尽失。从小到大,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洛敏行越想,拳头握的越紧,咬紧的牙关颤动不已。 “大人!大人!起身吧!” 不知何时,云澈的车队已经走远了。洛敏行缓缓起身,阴着脸望向云澈离去的方向。 第二日早朝之后,云澈前去洛太后处请安,洛太后神色冷淡,眼中略有愠色。 “母亲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倒是想问问陛下怎么了。我听闻陛下对凌子悦的宠眷日益隆重,不仅让他乘天子御驾,见到了皇亲国戚也十分傲慢,扬长而去,何等嚣张!” 洛太后本就想借机打压凌子悦,今晨洛敏行入宫请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凌子悦在上林苑中如何与天子同乘如何不将他这个国定候放在眼中。洛太后越听越恼怒,心中顿觉终有一日凌子悦会骑到洛照江的头上。 云澈听完洛太后所言,低头轻轻垂着膝盖,发出一声冷笑。 “陛下笑什么?在哀家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可笑之事。一个朝臣跋扈至此,不是仗着陛下的恩宠还能是因为什么?前朝后宫会怎么看陛下!” “是洛敏行吗?”云澈笑着问。 “陛下竟然知道了,还不命凌子悦去向国定候赔罪?” 云澈摸了摸下巴,目光瞥向洛太后身后的锦娘。锦娘抿起唇来摇了摇头,意思是洛敏行前来进了不少谗言。 “来人啊,命人准备家宴,朕要宴请国定候。” 洛太后略微松了口气,侧目望去,才发觉云澈眼底那一抹笑意冷到彻骨。 这场家宴十分豪华,歌舞升平,丝竹之乐不绝于耳。 洛敏行入了承风殿,听说是陛下请他前来赴宴,心中本是忐忑。后又听说家宴设在承风殿洛太后宫中,顿时心宽,心想一定是洛太后为自己出了口气,就连陛下也设宴与他缓和君臣关系。 宴席之上,洛太后笑意盈盈,云澈的脸上也没了当日上林苑中的萧肃,显得十分亲和。 洛敏行陶陶然起来,看着那一个个舞姬从自己面前转身而过,心中想着等宴席结束一定要将这些身姿曼妙的女人左拥右抱,风流快活。 “敏行啊,那个凌子悦是从小陪在陛下身边的侍读,陛下免不了对他宠的过分了,他又是年少得志,免不了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你是皇亲国戚,识得大体的,别与他一般计较。明日他就会登门与你赔罪了!” 云澈未开口,洛太后倒是说了许多。 洛敏行连连点头,只觉在洛太后面前自己便什么也不用怕了。 云澈唇角上扬,他的笑容锐利之中更有几分残忍。 “国定候,听说你府中美女如云啊,只有你还未见到的美女,没有你得不到的美女。” 洛太后笑容僵在那里,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此时肯定云澈请洛敏行赴宴绝不是为了当日上林苑中之事宽慰他。 “这……全天下的美女都是陛下的,微臣……也只是……”洛敏行几杯酒下肚,脑袋早就转不过来了。 “只是什么?”云澈的手指轻拍着膝盖,饶有兴趣地问。 洛敏行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云澈轻笑一声,斜着眼望向洛敏行,那目光犹如侧刃,洛敏行有一种被腰斩的错觉。 “只是你连朕的女人也想要,对吧?” 洛太后的筷子落在案上,发出脆响,她惊讶地望向云澈的侧脸,“陛下……方才说什么?” “朕说的是什么,就要问一问国定候了。凌子悦是帝都城中有名的美男子,如同国定候所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国定候将堂堂云光大夫当成朕后宫中的妃嫔那就有些好笑了。”云澈的手指在酒樽的边缘画着圈儿,洛敏行全身一紧,酒意逐渐散去,僵在酒案前。 “这是怎么回事?”洛太后沉声问道。 云澈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当日朕让凌子悦在朕帐中午憩,国定候入了朕的营帐,误将凌子悦当做明熙,说是要好好看一看朕的明妃是怎样的国色令朕神魂颠倒。” 云澈这么一说,洛太后再傻也知道洛敏行只怕做了什么无礼之事被云澈教训了。而自己却以为终于抓到凌子悦的把柄可以挫一挫她的锐气,如今却反被云澈将了一军,颜面尽失。 “国定候如此尽兴,不如朕唤明妃来,与国定候舞一曲助兴?” 云澈这么一说,洛太后的脸色完全沉了下去。 “胡闹!明熙贵为皇妃怎么能为一个国定候起舞,陛下饮多了!” “是啊,朕饮的有些多了,还是先行回宫歇息吧。国定候就在这里与母后多饮两杯吧!”云澈起身,弹了弹衣摆。 “陛下……”洛太后自知此次拂了云澈的逆鳞,自己也实在太冲动,应该派人将此事查清楚再作计较,好过被云澈压了一头。 “母后久居深宫,未有机会听闻宫外的奇闻异事,就让国定候给母后多讲一讲吧!”云澈起身离去。 洛太后的手指缓缓握紧,她明白云澈那句话中的含义,他在警告她,宫内的事情她可以做主,宫外的事情她管不了。 云澈离去之后,洛敏行是什么也吃不下了,也借故向洛太后请辞。洛太后挥了挥手,她此刻巴不得这个洛敏行滚的越远越好。 云澈离开洛太后寝宫,锦娘伴在他的身侧相送至承风殿门。 “她在打什么算盘?”云澈压低嗓音,目视前方。 “担心丞相的风头被盖过,日后洛氏一族地位不保。”锦娘面带微笑,以只有云澈能听见的声音回答。 云澈冷哼了一声,“她想要的未免太多了!” “是陛下情难自禁,给凌子悦的宠爱太多了。”锦娘低声道。 云澈蹙起眉头,“怎样才不叫多?她如今还只是个士大夫罢了!他洛照江的人占了郎中令一职,朕一句话都没说。还要怎样?如今所有朝事,朕都不再询问子悦的意见,甚至于派她去修书了,她对丞相还能有什么威胁?” “陛下……如今您大权在握,朝中贤才无数,奴婢求陛下让凌子悦早日脱身……” “朕……心中有数……” 云澈握紧了拳头。 锦娘扶着云澈上了龙辇,目送他离去。她吸了一口气,心中只盼着这两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平安喜乐。 洛敏行回到封邑之后不到三日便暴毙而亡。 有人说他是因为路途中饮食不当,还有人说是因为一路上纵欲过度。 当洛太后得知这个消息时却忐忑了起来。 “姐姐,没想到敏行这么年轻就去了。我早就告诫过他,凡事悠着点儿……这孩子,跟那些妓馆里的人要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洛照江来到宫中宽慰洛太后。 “你不懂!敏行前脚才因为告凌子悦的状惹得陛下不悦,后脚就一命呜呼了,会不会是陛下他……”洛太后吸了一口气,对于自己的儿子,她是越来越摸不透了。 “唉……姐姐啊!敏行去了我也很难过,九泉之下都不知道如何与他父亲交代。陛下要真要他的命,以弟弟对陛下的了解,陛下绝对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掀出来,派廷尉府的人去找他的晦气,严加审讯,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样让他死了,那是便宜他了。姐姐,你不要草木皆兵了!” “凌子悦呢?还在修书吗?” “那是自然,没个一年半载的,他的书修不完。” “我怎么觉着陛下是在盘算什么呢?”洛太后心中满是怀疑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月之后,令洛太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95、父女重逢 在洛照江的生辰盛宴上,云澈派人将一名女子送到了丞相府。这名女子一身青色罗裙被洗的泛白,双眼中是民间女子的质朴,她战战兢兢,何时见过这样丰盛的酒宴如此富丽堂皇的房子,这里的一切要将她的双目撑开,她只能惶恐地低下头来。宾客们见到这名女子竟然是被卢顺领进来的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凌子悦执起酒樽的动作顿住,眉头也缓缓蹙起。坐在她身侧的张书谋也不解道:“这女子是谁?今天是丞相生辰,陛□边的卢公公为何要领着一名村妇来到丞相府中……莫不是陛下有何旨意?” 主宾席上满面红光的洛照江表情缓缓僵住。他起身迎了过去,眼神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闪过,但凌子悦却看得清楚。 那是惊恐,是怀疑,更有几分惶惶不安。 又或是某种预兆。 “这不是卢公公吗?请坐!请坐!”洛照江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啊,今日是丞相大人的寿辰,老奴先在此恭贺丞相大人了!老奴来这儿,也是奉陛下旨意为丞相您送上一件贺礼!” “贺礼?竟然是陛下的旨意?”洛照江的目光掠过卢公公的肩膀,只见到那村妇却不见任何宫人端着什么赏赐。 卢公公侧身,笑道:“陛下知道丞相大人年轻时曾有一个女儿,后来发生旱灾,在逃荒途中不慎弄丢了还在襁褓中的幼女。这些年丞相只怕一直想要找回女儿却又漫无目的,可女儿若找不到,则无法一家团聚心有遗憾。陛下派人经过多方打听寻访,终于将丞相您失散多年的女儿找回来了!” 整个寿宴骤然宁静下来,随即郎中令起身向洛照江鞠了一躬道:“恭喜丞相大人一家团聚!” 紧接着,其他宾客们纷纷起身道喜。 反倒是洛照江愣在远处,盯着那村妇,良久才喃语道:“这……真是老夫失散多年的女儿?” 凌子悦另一侧的庄浔意味深长地一笑,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颔首覆于凌子悦耳边轻声道:“下官怎么觉着丞相大人并不觉欣喜呢?” “莫要胡说。失散这么多年骤然重聚,心有怀疑是难免的。”凌子悦略微扬起下巴,她不知道这村妇是否真的是洛照江失散多年的女儿,也不知道洛照江是否寻找过这个女儿,但是云澈将这个女人找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洛照江的这段过往绝不仅仅是为了让洛照江一家团聚。 “丞相大人不信?丞相大人可记得她胳膊上那个枫叶形状的胎记?” 卢顺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宫人便小心翼翼将那村妇的衣袖撩起,果然见到她的小臂上有一块浅红色状似枫叶的胎记。 洛照江的眼睛缓缓睁大,一个吞咽的动作之后便是颤抖的眉头还有终于见到爱女的喜极而泣。 “我的女儿……这……这真是我的女儿……让为父看看……女儿啊……” 洛照江上前想要抱住女儿却又如何接近,反倒是那女子大哭一声一把将洛照江抱住,眼泪横流。 父女团聚的情境霎时令人唏嘘感慨。 凌子悦的眉头却蹙的更紧了,她觉得洛照江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而当天夜晚,洛照江静坐于案前,手指用力地按着眼角。寿宴的喧嚣已经褪去,剩下的只有一片宁静中隐隐透露出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暗自涌动,随即洛照江骤然起身将案上所有的东西都推落地上。 “丞相大人,有贵客到访。”家仆隔着房门禀报。 “不见!就说老夫要睡了!” “大人……这贵客……您不得不见啊……” 洛照江微微一愣,忽然明白来者是谁了。他用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整理衣冠,命仆从进来将摔落在地的东西收起。 此时,一名妇人穿着深色的斗篷缓缓行了进来。 “全都给我退下!” 所有仆从都离开了屋子,将房门合上,只剩下洛照江与那妇人。 洛照江急急上前,压低嗓音道:“姐姐,你疯了吗?这个时候怎么能贸然出宫来我这里!” 妇人将斗篷缓缓摘下,任谁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就是当朝洛太后。 “我怎么能不来?现在宫里都传遍了,说陛下找到了……找到了她……照江,真的是她吗?真的是那个孩子吗?” 洛照江蹙着眉,点了点头。 洛太后倒抽一口气,差点没站稳身子,还好洛照江一把托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这到底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陛下……陛下是不是连当年我与你的事情也知道了?”洛照江时刻关注着门外的情况,声音压的极低,就怕隔墙有耳。 “……这还用问,陛下如果不知道你与我的事情,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刚入宫那几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那个孩子她好不好,做母亲的这么狠心抛弃了她,她会不会恨我,以后我与这个孩子还有没有相见的一日。可是如今……我只盼着她从没有存在过!”洛太后的拳头握紧。 “姐姐,那孩子也是我的,我又何尝没想念过她?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存在足以让你我二人身败名裂!这世上知道姐姐你其实是洛家养女的人不多。当年弟弟我也是真心想要带着姐姐你离开洛家远走高飞,可……可造化弄人,我也没想到会被那老东西发现我们之间的事情!” “得了吧,我若真跟着你远走高飞,你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一张嘴,成日里游手好闲,只知道豪赌,跟着你,我早就饿死了!” “那是那是,若当初你我真的离开洛家,今日也不会有这般的荣华富贵……”洛照江笑着安抚洛太后。 洛太后沉默不语,整个屋子冷静下来。 良久,洛照江吸了一口气道:“姐姐……陛下将她找出来到底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还不清楚明白吗?你在朝中如此嚣张,三公九卿几乎都被你的人占了,陛下心中能舒服吗?” “可不是姐姐你提醒说不要给凌子悦留下空位,若他扶摇直上我这个丞相只怕做不了多久吗?” “可陛下如今对你我都起了戒心!他这次将这孩子找出来……还送到你的府上,他能不知道这孩子的母亲是谁?他是警告你,你与当朝太后有染,无论是我入宫前还是入宫之后,你都是忤逆大罪,应诛九族!你若不安分,陛下随时能揭穿你!”洛太后的眼神阴蛰的可怕。 洛照江仰面,狠狠地呼出一口气来,“陛下这也是在警告姐姐你这个太后,太后不洁,若天下知道姐姐你入宫之前就曾经生有子女,他日只怕无法与先帝合葬!太后若失德,陛下也无需再顺从太后的任何旨意!” “陛下这步棋……走的真狠啊……他也不想想,我这个太后失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所以陛下不会揭穿这件事,你依旧是太后,我也依旧是丞相。这是他要我们知道……我们所有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都知道。只要陛下狠下手来,洛氏一门只怕被族诛,陛下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他的手腕比从前要厉害多了……洛照江佩服啊……” “这主意……是不是凌子悦给他出的?”洛太后骤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洛照江的双眼,瞧的他背脊一片阴凉。 “什……什么……凌子悦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事情?陛下也不可能听凌子悦这么一说就要至自己的母亲与舅舅于死地啊!”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比起我这个亲生母亲你这个舅舅,陛下更信任凌子悦!我与你才是陛下最应该仰仗的人,血浓于水啊!可陛下从不曾真正信任过你这个舅舅!”洛太后狠狠戳在洛照江的胸膛上。 “可这也不能断定,就是凌子悦给陛下煽风啊!区区一个凌子悦就能让陛下转过矛头来对付自己的母亲舅舅了吗?” 洛太后咬牙切齿,“其实你心中清楚的很。当年镇国公主逼着陛下罢了你的官职,又将矛头指向凌子悦,凌子悦既没有向王人杰陈卢那样逼得自杀也没有弄到丢官那么落魄,回府思过而已!是因为什么?陛下知道他的政策会引来镇国公主不满,他刻意不让凌子悦参与进来就是为了保住他。陛下对你可曾这般用心?凌子悦的马车规制高过战车,正是因为陛下的恩宠才能让他当年在刺客手中死里逃生!再看看云恒候府,他的兄长伯父都是侯爵,于朝廷毫无建树可年年陛下都有赏赐,爱屋及乌何等隆宠?再说说现在,从御史大夫到郎中令,都是你的人,可是您觉着安心了吗?” “……”洛照江沉默着眯起眼睛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你推举的郎中令乃至御史大夫就没有痛脚了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洛太后话中有话,洛照江自然听懂了她的意思。如若哪一天陛下要拔擢凌子悦了,哪怕郎中令的位置已经有人了,云澈要这个位置空出来也不过挥一挥手的事情。 更有甚于,他这个丞相之位…… “依姐姐之见,我们该怎么做?” 96、怀璧其罪 洛太后这么一说,洛照江觉着洛氏一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亲情之于云澈,根本不值得一提。如今没有了镇国公主的掣肘,他已经完全不需要外戚巩固地位了。 “只要凌子悦还活着,陛下就会向着他,护着他。弟弟,你知道当年赵云谦为何要求去吗?”洛太后的目光中涌起几分阴寒之意,洛照江顿时背脊一片冰凉。 “因为他功高盖主,主弱臣强,元光帝担心驾驭不了他,迟早有一日要杀他。他看明白了这点,所以要求去?” “因为赵云谦太年轻了,他还有无数可能。元光帝驾驭不了的并非赵云谦,而是他承担不起这些可能。” 洛照江沉默了。 洛太后不再言语,只是静坐在他的身旁。 直至天边泛起微光,太后的贴身侍女敲门暗示洛太后必须回宫,她才开口道:“丞相大人可想清楚了?” “……真的要那么做吗?老夫怕是两败俱伤……” “怎么会两败俱伤呢?”洛太后为洛照江斟上一杯酒,“再怎么样我也是陛下的亲生母亲。云顶王朝一向注重孝义,陛下还能为了一个宠臣对自己的母亲不孝?” 洛照江吸了一口气,他明白洛太后的意思了。若要对付凌子悦,自己决不能亲自出面,若遭了云澈的记恨,哪怕将凌子悦整下去了,他洛照江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只是当初镇国公主也没抓着凌子悦什么把柄,勉强定了一个骄奢之过。太后又有什么办法?” “这满朝文武之中,有谁是出入宫闱不禁者?”云盈的笑容略有深意。 “哦——”洛照江心中有计,随即又蹙起眉头,“只是这罪名会不会太大了?” 洛太后颔首,意味深长道:“丞相,官场波云诡谲,权力涌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事情还少吗?先帝是如何对待程贵妃如何对待云映的?你的心软不见得陛下知道也不见得凌子悦感念。” “老夫知道了。这事要怪就怪陛下。出入宫闱而不禁,这可是陛下给凌子悦的。”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相碰。 这几日,在府中修书的凌子悦倍感困倦。沈氏不时责怪她不过修书而已经常熬至深夜。凌子悦只是笑了笑。早膳凌子悦胃口不佳,匆匆用了一些便又入了书库。只是不到半个时辰,她便趴在案上睡着了过去。 直到听见书简落地的声响,她才惊醒。 “我说凌大人,这都到了正午了。您是不是用了午膳之后再午憩,一整日就在睡梦中过去了啊?” 戏谑中略带慵懒的嗓音响起,凌子悦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欧阳琉舒竟然坐在她的案前。 “欧阳琉舒,你该不会是来找我喝酒的吧?上一次你要下水捞月,连带着将我也扯落水中。凌子悦可不敢再与你饮酒了。” 凌子悦好笑道,心中纳闷自己怎么睡的如此沉,一整个早晨什么也没做。 “欧阳琉舒是个惜命之人,哪敢逆陛下天威再与凌大人共饮呢?” “你来我这里可不只是为了喝茶聊天吧?” “凌大人,你除了修书还是修书,不觉得憋闷吗?不如找个机会离开帝都,游览大好河山,好过被一堆竹简埋的透不过气来。” 欧阳琉舒话中有话,凌子悦如何会听不明白。 “我已经只问修书,不问其他……还是不行吗?”凌子悦扯起唇角,无奈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即便什么都没做错,云澈的爱意难以掩饰,这便是她的罪过。 欧阳琉舒看向凌子悦,没有了笑意,他是极为认真的。 凌子悦思及那日云映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只愿云澈已经为她想好了抽身之策。 翌日早朝之后,凌子悦与云澈在宣室殿中相见。 云澈拉着凌子悦在案边坐下,几分心疼地托起她的脸颊,“子悦,你最近是怎么了?朕觉着你消瘦了不少,看起来也很疲惫。只是修书而已,有那么多的郎官你大可让他们去做,无需亲力亲为。朕令你去修书,就是想你轻松一些。” 凌子悦轻笑了笑,“微臣也觉得近日有些疲惫,所以请求陛下允臣离开帝都一段时间。” “离开帝都?”云澈的眉头如同凌子悦所料皱了起来,“怎么了?” “陛下,微臣自小在帝都长大,除了那次去江北治理水患,都未曾游历过我云顶王朝的山河壮阔。” 云澈轻吻上她的眉心,柔声道:“朕是不可能让你离开的。” 相隔万里,山水迢迢,云澈承受不起。 “微臣听闻江南风光明丽灵动……” “你若是想去,朕找个机会微服前往江南,陪着你去可好?”云澈望着凌子悦的表情,“你并不是真的想出去游历,而是由其他顾虑,对吗?” “陛下……您与洛太后……看似亲和实则僵持。陛下顾忌洛氏一族过分膨胀,也担心洛太后会成为第二个镇国公主,陛下以贺寿的名义寻来丞相的女儿,实则是希望能点醒丞相不要忘了为臣者的本分……只怕适得其反……” 云澈轻叹了一声,仰面无奈地一笑,“朕的母后与舅舅啊……想要的太多了。你说的没错,朕煞费苦心不过是想她回头是岸。只怕她执迷不悟……你与朕亲近,她不免要迁怒与你。” 凌子悦低头不语。 云澈将她揽入怀中,只觉得她果真纤细了许多。 “朕会着手安排,你不用担心。今日回去府中,你便称病不用再上朝了。” “嗯。”凌子悦明白云澈的用意,唇上绽出一抹笑来。 若自己真能脱离这官场,对于一直担心自己的母亲来说是一种解脱,也能令凌氏一族免除忧患。 “陛下如今朝中人才济济,凌子悦也放心了。” “你与他们不同。他们要借着朕的权力来实现他们的主张他们的价值,而你……一切都是为了朕。你要等着朕。朕要娶你。” 云澈之言极为用力。 凌子悦离开云顶宫时,正是午膳之后,御花园中十分安静,日光垂落在那一片花海,娇艳之中又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慵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凌子悦只觉一切烦恼似要远去。 不远处一名宫婢低着头,端着食盘缓行而来。 路过凌子悦正欲低头行礼,却未料到食盘中的汤料倾覆,正好洒在了凌子悦身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凌大人恕罪!” 宫婢用力地磕头,十分惶恐。 凌子悦赶紧将她扶起,“这没什么,倒是你的汤药是送去哪个宫的?如今全洒了,主事公公会不会怪你?” 宫婢抬起头来,目光中的复杂凌子悦来不及深想,她便忽地扯开自己的衣衫撞入凌子悦怀中。 “凌大人!求您放过奴婢吧!凌大人!凌大人!” 凌子悦愣住了,她何曾见过这样的的情景。 “你……这是做什么?”凌子悦试图推开她,谁知她却死死搂住凌子悦的腰。凌子悦顿然明白着一定有什么阴谋,猛地将她甩落在地。 她狼狈地起身,双手护在胸前,声泪俱下,“大人……奴婢若是从了大人……一定会没命的……” 凌子悦知道再继续与之纠缠,情势必然不利,正欲转身却见得几个宫婢内侍行了出来。 “凌大人!这是怎么会是啊?” 为首的正是洛太后宫中的陈公公。他来到那宫婢面前,踹了她一脚,“婵娟!你这是做什么!在凌大人面前哭哭闹闹成何体统!” “陈公公……凌大人要奴婢……奴婢伺候他……奴婢是在无法从命啊……” 陈公公冷笑了笑,“婵娟,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凌大人什么女人没见过?会让你伺候?来人啊!给我掌嘴!”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婵娟叫声凄厉,凌子悦忽然之间不知道这演的是什么戏码了。 忽的,从廊柱后走来一个宫婢,她跪在婵娟面前,张开双臂将她护住,“陈公公饶命!陈公公饶命!婵娟她没有说谎……方才奴婢在廊柱后看的真切……是……是……” 那宫婢瑟缩怯懦地望向凌子悦的方向,一副不敢再说下去的模样。 “是什么?”陈公公扬高了嗓音,“刚才凌大人真对婵娟做了什么,你不站出来,现在倒出来颠倒是非黑白了!” “凌大人乃是朝中重臣……奴婢怎敢……”那宫婢又转向凌子悦的方向连连磕头,“凌大人!您就放过婵娟吧!她家中有高龄的老母,唯一的兄长前些日子也重病而亡!她若再有什么,她的母亲怎么办啊!” 陈公公蹙起眉头来,随即向凌子悦谄笑道:“您看,凌大人……这事儿闹得有点儿大,这么多宫人都听见看见了……老奴也不敢擅自做主,还是请去承风殿……由太后定夺吧?这两个小蹄子若真是诬陷大人,太后一定会严加惩治她们,还大人您清白!” 凌子悦还未及说什么,陈公公便使了眼色,一旁的两名内侍来到凌子悦身旁,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看来承风殿凌子悦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97、鸩酒 “放开我!”凌子悦怒叱,她心中明白这一切必然是洛太后设下的局,不然遇见婵娟之前整个御花园中一个人影都没有,待到婵娟哭闹起来怎地忽然就出现这么多人了? 承风殿她是必然去不得的。一旦去了,只怕洛太后要置她于死地。 “凌大人,老奴也是遵循宫制,还请您不要为难老奴啊!”陈公公脸上笑意不减,阴冷无比。 “凌子悦乃朝臣,无论做了任何事情,理应交由陛下定夺!”凌子悦一声怒喝,一旁的宫人们纷纷散开。 “凌大人此言差矣。这里是后宫,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是由太后做主的。”陈公公是宫中的老人,他就算被凌子悦的气势吓住,也绝不会露出瑟缩的表情。 凌子悦冷哼一声,“陈公公,若在下有什么事,陛下不会跟太后计较,倒是你可要想清楚了!” 陈公公眼中闪过一抹犹豫,随即又道:“这些太后自然会为老奴做主,不劳凌大人担心!”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锦帕,猛地捂住凌子悦的口鼻,凌子悦挣扎起来,四周的宫人纷纷上前,压住凌子悦,令她动弹不得。 很快,凌子悦便昏了过去。宫人们迅速以麻袋将凌子悦套住。 “赶紧的!今日明朔大人前去看望明妃,出宫时必然经过此路!别被他发现了!你们动作都给我利索点!” 凌子悦就这样被陈公公带走了。 待到凌子悦醒来时,只觉头疼欲裂。她捶着脑袋坐起身来,骤然想起在御花园中的情景,心中一惊,抬起眼来赫然见到端坐于前的洛太后。 洛太后眯着眼睛看向凌子悦,脸上的阴郁之色令人寒战,更不用说她眼中毫不遮掩的杀意。 “大胆凌子悦!竟敢霍乱宫廷!该当何罪!”洛太后猛地拍在案上,而四周站立着的除了婵娟与黄玉,全都是陈公公带去御花园中的人。 凌子悦轻笑一声,摇晃着起身,向太后行跪拜之礼。 “凌子悦不知何时霍乱了宫廷,也不知有何罪过。” “还嘴硬!黄玉!你好好说说,提醒提醒凌大人他在御花园中都做了些什么!” 黄玉砰地跪下来,“奴婢……奴婢不敢……” “有哀家在这儿呢!你有什么不敢!”洛太后正声道。 “回……回太后,奴婢看见婵娟一时不慎,将撤走的汤药洒在凌大人的身上。婵娟向凌大人请罪,凌大人却借势搂住了婵娟,意欲……意欲……” “意欲什么!”洛太后狠狠瞪向凌子悦。 “意欲qiang暴婵娟,婵娟不从……凌大人便威胁说要禀报皇上将婵娟贬至暴室!”黄玉一口气将说完,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婵娟!你说!” “奴婢求太后做主啊!奴婢卑微不及凌大人贵重……可婵娟也是父母生养……宫规森严,奴婢若是从了凌大人必遭宫规处置……奴婢左右为难,求太后救救奴婢!” 婵娟泪眼淋漓,一副可怜至极的模样。 “凌子悦!你还有何话可说!” 凌子悦的表情是冷漠的,她扯起唇角,她知道辩解都是徒劳,洛太后必然还会找出更多的证人来证明她凌子悦如何在后宫之中放肆妄为。 “太后,凌子悦乃朝臣,有罪与否理应交由廷尉府来决断。太后欲定凌子悦的罪过,既不知会陛下也不经由廷尉,是想要给凌子悦罗织罪名吗?” “好一张利嘴!后宫之事我还管不得了吗?你恃宠而骄目中无人!若不是这样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后宫之中行□之事!将你交给廷尉府,你是想要陛下颜面尽失吗!还是要让天下议论陛下的后宫如何不堪!” 此刻,承风殿外的锦娘神色紧张,紧握的拳头中满是汗水。她一把拽住云羽年派来向太后问安的宫婢,低声道:“你速速前去宣室殿禀报陛下,就说凌大人在太后宫中,命不可保!” 那宫婢一惊,锦娘将一锭金子塞入她的袖中,“你速速前去!凌大人若得救了,陛下必然重赏你!还不快去!” 那宫婢这才缓过神来,狂奔而去。 锦娘咬紧的牙关瑟瑟发抖,“陛下……陛下……你快来啊……” “锦娘,你在这里做什么?太后问,要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陈公公的声音传来,锦娘背脊一僵。 “准……准备好了……” “看你慌成那个样子!都是宫中的老人了,什么阵势没见过?”陈公公转身离去。 锦娘用力地咽下口水,她掌心中的那个纸包就快被完全汗湿了。 宣室殿中的云澈正在与几位朝臣商议军制,明朔正谈及边关屯田之事,云澈频频点头,就在此刻卢顺猛地冲了进来。 “陛下!陛下不好了!” “卢顺!没看见朕在议论政事吗!如此冒失!” 卢顺猛地跪在云澈面前,“陛下,凌大人被太后的人带走……太后欲定凌大人yin乱后宫之罪!陛下若再不赶去,凌大人只怕性命不保啊!” “什么——”云澈的眼睛瞪大,骤然起身,飞奔而去。 张书谋庄浔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只见得云澈的背影跨过宫门。 明朔手指一颤,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紧跟而上。 原本老神在在的欧阳琉舒也变了脸色。 云澈不顾一切地奔跑,狠狠撞开迎面而来的宫人。正要送入殿内的晚膳被撞翻了一地,噼里啪啦的声响落在云澈的心头。 “给朕滚开!滚开!” 他的脸上是愤怒与惶恐的神色,众人惊若寒蝉,没有谁见过当朝天子这般手足无措。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宫人们纷纷跪拜,云澈却视若罔闻。 “陛下!”明朔唯恐云澈受伤,更担心凌子悦的安危。 宽大的衣摆像是腾飞的羽翼,而云澈此刻就似从天空中俯冲的鲲鹏,坠入地面时将震撼大地尘埃无尽。 他奔驰在恐惧地边缘,心绪撕裂胸膛狂暴而出。 子悦!你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 朕要保你周全许你终身!谁都不能伤害你!谁都不能将你夺走! 越过重重宫阁,云澈从未如此憎恨这帝宫为何如此之大,奋力狂奔却不见尽头。 他的发丝凌乱开来,在风中撕扯,眼前是凌子悦低首垂眉时的浅笑。 而承风殿中,洛太后一步一步走向凌子悦,从牙缝中挤出残忍的话语,“凌子悦,你可知道□宫廷,受牵连的还有你的家族?你是要用你自己保住云恒候府的颜面还是要令你凌氏一族血流成河?” 凌子悦看着洛太后的眼睛,这个女人除了对权力的追求已经再无其他了。 “凌子悦早就淡出朝事,对丞相也是敬重有加,即便这样还是不够吗?” “凌子悦,你也是在宫中看着这一切长大的。陛下对你太看重了,这是你的荣也是你的劫。”洛太后的眼睛里泛起盈盈泪光,“别怪哀家。哀家只是想要自己的儿子知道,谁才是他最该在意的人!” “太后是要陛下行孝义,还是要陛下将天下奉上?”凌子悦侧着脸,正是这个女人心计百倍将云澈拱上了帝位,也是这个女人贪婪地想要云澈的一切。 “放肆!”洛太后扬起手掌却被凌子悦紧紧握住。 “当年掌掴凌子悦的并非程贵妃,而是太后的意思吧?从前是派人假装程贵妃的宫婢,如今太后亲自动手,凌子悦余有荣于焉!” 洛太后没料到凌子悦会抓住自己,高喊道:“来人啊!来人啊!还不替我将着佞臣拿下!” 陈公公醒过神来,冲上前去将凌子悦拉开,又是两名内侍过来按住凌子悦的肩膀强迫她跪在洛太后的面前。 洛太后咬着牙拽过凌子悦的头发,恶狠狠道:“今日你若遂了我的意,我保证让你凌氏一族不受诛连!来人啊!赐酒!” 众人按住凌子悦的肩膀,陈公公用力捏住她的两颊,看向锦娘的方向。 锦娘端着酒,颤着肩膀极为缓慢地走了过来。 “锦娘!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点!” 锦娘眼泪落下,双臂颤抖的厉害,来到洛太后面前骤然跪下,“太后!凌子悦是与陛下一同长大的啊!太后就算看在陛下的面上也请三思啊!” 洛太后背对着锦娘,冷声道:“后宫不可乱了规矩!我这么做正是为了陛下!陛下看不清,满朝文武如何议论陛下对凌子悦的极宠?后宫又是如何惶惶不安流言四起!凌子悦不死,如何平息众臣非议,如何令后宫安宁!” 就在此时,传来云澈的怒喝声。 “给朕让开!凌子悦在哪里!” 云澈如同暴怒中的野兽,一把抽过侍卫的佩剑狠狠砍在宫门之上,发出“啪——”地一声巨响。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令所有人纷纷跪在地上。 云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公公慌乱了起来。 “太后……太后……” 洛太后回身,拎起酒壶,锦娘抱紧了洛太后,“太后三思啊!” 洛太后一把推开锦娘,“贱婢!你的心果然不是向着我!” 锦娘向后摔倒,额角磕在案边,鲜血直流。 洛太后来到凌子悦面前,将壶嘴狠狠塞入凌子悦嘴中。 98、破灭 凌子悦不停地摇着头奋力挣扎,陈公公却扣着她的下颚,洛太后扯着她的头发将鸩酒灌入她的口中。 “子悦——子悦——你在哪儿!” 云澈的吼声越来越近,洛太后砰的将酒壶扔到一边。 锦娘不顾鲜血直流冲过来,洛太后一脚将她踹开,指着凌子悦道:“捂着她的嘴!别让她吐出来!” 陈公公从身后勒紧凌子悦,死死扣住她的嘴唇,凌子悦拼命地捶打,陈公公狠下心来按住她的咽喉令她不得不将鸩酒吞下。 那一刻,凌子悦喉中宛若火烧,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此时云澈冲了进来,当他看见这一幕时,愤然抽剑砍在陈公公肩上。 “啊——”陈公公倒地,他的鲜血喷溅而出,洛太后惊叫着向后退去,摔落在地。 陈公公抽搐着,向洛太后伸出手来,“太后……救……” 云澈一把扶住即将倒地的凌子悦,心中的惊恐无以复加。 “你喝了什么!吐出来!快吐出来!” 凌子悦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口中血气不断上涌,她看着云澈,极为认真。 他的痛楚他的绝望刻在她的眼中。 “阿璃……”凌子悦已全然没了力气,摇晃着落入云澈怀中。 她很冷,冷的要命。明明被云澈死死抱紧,却总觉着自己正从他的怀抱中划入万丈深渊。 “子悦!朕命你吐出来!不要睡!不要睡!看着朕!”云澈摇晃着凌子悦的肩膀,而凌子悦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明朔怔在那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场景,猛然拽起匍匐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宫人,明朔怒吼道:“传太医!还不去传太医!” “子悦……你看看朕……子悦……” 云澈眼中早就没了其他。 凌子悦的唇上再无半点血色,她的胸膛不再起伏。 云澈痛到失声,他仰面泪水过于凶猛竟然无法中眼眶中溢出。怀中的她神态过分地安宁,仿佛去到了追寻已久的地方。 他知道不是她舍弃了他,是他急于追求权力的帝王之心毁掉了她。 云澈的手掌紧紧将凌子悦的侧脸按入胸膛之中,用最凶狠的力量想要留下她的呼吸她的温度,这一切都徒劳到可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世上的一切难道不应该都是朕的吗!为什么你不是朕的?为什么!” 宫墙之内是云澈的怒吼,他质问的是上天还是他自己? 他以为自己可以唯我独尊,万万人之上无人之下,但还未领会至高点的孤独,他的心已经不再完整。 明朔双眼发红,喉头颤抖不已,他的拳头握紧,掐出血来。 凌子悦,是他在这世上见过最为美好的一切,却如此轻松地被毁掉了。 越是忍耐,越是痛苦难忍。 明朔终于低下头,泪水承受不住重量狂涌着落下。 洛太后呆然地望着这一幕,她从未见过云澈如此无助如此暴虐的模样。 “太后……”有宫人爬过来,将洛太后扶起。 她全身虚软,不远处陈公公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而她的儿子在这片血泊之中像是一只绝望的野兽,他的痛苦触目惊心,血色风暴酝酿期中。 宫门外,是气喘吁吁赶来的欧阳琉舒,他看见云澈紧紧拥抱着凌子悦的身影顿住了,向后退了半步,随即颔首垂目,轻叹了一口气。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云澈的吼声几乎要将这帝宫震塌。 洛太后一颤,差点跌落下来。 “朕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云澈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世界在他眼中染成一片鲜红。 “子悦,子悦你别睡!你起来看看朕,看看朕好不好?”云澈将凌子悦扶起,她只是无力地向一侧倒去,没有回应,如此冰凉。 “这是发生了什么……”洛照江来到门前,望见那一片狼藉还有不断扩散开来的鲜血,不由得顿住脚步。 洛太后抬起头来,看见洛照江的刹那,惊恐的心绪定了下来。她早就与洛照江通好气,待到凌子悦被赐死之后就必须赶来,有当朝丞相在此,无论发生什么,洛太后也能有所应对。 她害怕什么?她什么也不用怕! 凌子悦死了,再没人能动摇弟弟洛照江的地位,没有谁能遮蔽洛氏的荣耀,这场战争她赢了!她赢得彻底! “扶我起身!”洛太后的肩膀颤抖着,一旁的婵娟与黄玉将她扶起。 “子悦……朕带你走……带你走……”云澈的声音忽然轻柔无比,那样癫狂的温柔。他一把抱起凌子悦,每一步都用力到要将山河踏穿,气势惊人却又颓然无比。 他一步一步,抱着凌子悦走过低头懦不出声的侍从。 洛太后强撑起身体,走向云澈,扬声高喊道:“荒唐!陛下难道要抱着这佞幸之臣走过承风殿,让全天下都知道陛下竟然为这有辱陛下声名的逆臣心痛吗!要天下赤心臣子寒心吗!” 洛太后咄咄逼人,她以为自己的儿子会像从前一样对自己敬重有加,哪怕心中万般不悦依然会对母后的话言听计从。她孕育他的女人,为他费尽心机,将他送上那万人之上的高位。他欠她那么多,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她要他永远记住这一点。 云澈只是在洛太后的面前顿了顿,极为缓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淡漠到冰冷,用平静中却要将一切都压垮。 “母后,这个天下是姓云的!只有我云澈说谁是逆臣,谁才是逆臣!” “你……”洛太后身体一震,云澈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儿子仰望母亲,那是君王置身高处的极致孤傲。 “太后……”侍女们诚惶诚恐地上前扶住洛太后摇摇欲坠的身体。 宫门前的洛照江愣在原处,他的身体沉重,心脏像是被人牢牢握在手中,动弹不得。 云澈从他身旁行去,肩膀撞过他时犹如千金,他的骨头像是碎成粉末,直到云澈与他擦身而过,洛照江才惊魂未定地吸了一口气,侧目望向洛太后。 “太后……陛下这……”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洛太后低声道,却不敢大声让云澈听见。养育云澈这几十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惧怕自己的儿子。 洛照江走到低头不语的欧阳琉舒面前,低声质问道:“欧阳琉舒!你常伴陛下左右!不就一个伴读罢了!陛下如何能对太后这般……这般无礼!” 洛照江想要以丞相之尊控制局面,却发觉自己颤抖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未等到洛照江说完,欧阳琉舒便冷声打断了他:“敢问丞相,陛下是先为人子还是先为人君呢?” “当然是为人子!若没有太后哪有陛下!” 欧阳琉舒耸起肩膀冷嘲道:“陛下从前一直牢牢记住太后的养育之恩,事事以太后为先,在太后面前只有人子没有人君。从前的陛下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而此时此刻多谢太后让陛下明白他才应该是那个手握天下生杀大权之人。” 洛照江忽然领会到了什么,整个人怔在原处。 “洛照江?洛照江!”洛太后见着弟弟的模样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洛照江回过神来,眼神游移,他正惧怕着什么。 “欧阳琉舒!你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回太后,”欧阳琉舒彬彬有礼地向洛太后做了个揖,“小臣的意思是,陛下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已经随着凌大夫去了。” 欧阳琉舒点到即止,洛太后赫然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这个儿子了。 如今,只有昭烈帝,没有云澈。 帝宫是这世上最深最冷的地方,淹没了云澈所能触及的一切温暖。 明朔不发一言跟在他的身后,卢顺也是老泪纵横。 “陛下……您这是去哪儿啊……陛下!” 云澈毫无反应,只是茫然地前行。 他的脚下是通往宫门的路,曾经自己无数次站在楼阁上望着从这条路上走过的凌子悦。他满心雀跃,巴不得从角楼上一跃而下。而今她就在他的怀中,但云澈却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禁军们纷纷行跪拜之礼,当他们瞥见云澈怀中毫无生气的凌子悦时眼中均闪过一阵惊讶。 黄昏过后的帝宫,在冰凉的月色中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痛楚中。 宫门前,是跪在那里痛哭失声却未曾抬头的凌子清。他还年少,根本不懂得如何控制内心的悲痛。而凌楚钰,他一直忍着,即便眼泪纵横,他也未曾令自己哭出声来。 当他被告知那个消息时,他长久地伫立不知如何挪动脚步。这一刻他曾经试想过无数遍,他的妹妹如同飞蛾扑火,不知是否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 “陛下……”凌楚钰伸出双手,试图接过凌子悦。 云澈却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向后退了半步,摇晃着似乎失了力气。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陛下待兄长如此亲厚,为何保不住他的性命!”凌子清仰起头来,他的眼中是不忿是失望是对着世间一切的怀疑与否定。 “凌子清你放肆!”凌楚钰狠狠压住他的脑袋。 99、生死 “……因为朕要的太多……谁都没错……错的是朕……” 他的声音颤动,他的痛无人了解也无可承受。 云澈的身影摇摇欲坠,众人惊恐却又不敢上前扶住他,只有明朔顶住了云澈的背脊。 “陛下……该送凌大人回家了。”明朔用尽了力气才挤出这句话来。 凌子悦想要的不过是恣意的生活,没有官场倾轧,远离权欲纷争。她想做一个普通人。她的疲惫她的惶恐,明朔虽然不曾感同身受,但他无数次地想象。而今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 云澈茫然地抱着凌子悦走向那辆马车,万分小心地将她放下,生怕她会撞上哪里,她的伤她的疼,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也是云澈的。车帘沉重地落下,他入内紧紧搂住凌子悦,马车缓行,明朔跨上去亲自驾车,禁军们见状跟了上去。 马车驶离了宫门,身后的帝宫如同一座阴森地狱。 凌楚钰沉默着一言不发,凌子清的眼泪未曾停下。 帝都城中的百姓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集市之中依旧人声鼎沸,喧嚣如海。 他们偶尔顿足或是回望,却又继续各自的生活 云澈孤独地漂浮在海上,过往一切纷纷碎入海中。 马车来到了凌府,凌楚钰与明朔掀起车帘。 “陛下,到了凌府了。” 云澈什么都没听到般,一动不动。 凌楚钰与明朔沉默着低下头来。 马蹄声隐隐传来,“凌大夫!欧阳琉舒前来送您一程!” 凌楚钰抬起头来,只见欧阳琉舒在马背上左摇右晃,随时要跌落下来。 他奔至马车前,拉紧缰绳,无奈骑术不精,就在被甩下的瞬间,明朔眼明手快将他接住。欧阳琉舒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抬手整了整狼狈的帽冠,来到车前,果然见到已经麻木了的云澈拥着凌子悦靠坐其中。 “凌大人啊!”欧阳琉舒嚎啕大哭起来,极为夸张地爬进了车厢中。明朔本想拦住他,却被挥了开来。 待到欧阳琉舒来到云澈面前,忽然止住了哭泣,小声道:“陛下,凌大人还没死。只是陛下再继续将她困在这里,她就必死无疑了。” 云澈肩膀一颤,目光缓缓转向欧阳琉舒,“你……说什么?” “回陛下,洛太后赐与凌大人的鸩酒是锦娘调配的。而鸩酒里用的并非毒药,乃是欧阳琉舒炼制的假死药。” “什么?”云澈颓然的背脊骤然直了起来。 “陛下,服下假死药之后脉搏变弱心跳若无,但过了三个时辰还不服下解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欧阳琉舒掐指一算,正色道,“陛下,时间无多了。” 云澈一把拽过欧阳琉舒的衣领,“解药呢 !” 车门外的凌楚钰与明朔也齐齐上前。 欧阳琉舒却回头一把将车帘拽了下来。 “陛下是想要洛太后知道,凌大人还没死吗?”欧阳琉舒语调平缓,与云澈的失控截然相反。 云澈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沉入绝望中的一切再度涌然而起,他终于在沧海中抓住了那一根稻草,他的声音用力而发颤,“解药,欧阳琉舒。” 欧阳琉舒从怀中掏出一支小瓶,双手呈递到了云澈的面前。 云澈迫不及待地打开瓶口,托住凌子悦的后脑,她唇却无法张开将解药饮下。 “陛下,这解药配制的匆忙,仅有这一瓶。”欧阳琉舒出言提醒道。 云澈神色一阵紧张,手指都在发颤,瓶口抵在凌子悦唇缝间,药液却无法渗进去。云澈仰面利落地将要含入口中,托起凌子悦,将解药渡进了她的唇缝之中。 欧阳琉舒也是十分紧张,伸长了脖子,生怕解药会从凌子悦的唇角流出。 还好,终归是咽下去了。 “陛下……还是快快带凌大人入府吧,切莫被他人察觉。”此时,欧阳琉舒不紧不慢地将车帘打开,对上凌楚钰与明朔充满希望却又十分紧张的目光。 就在欧阳琉舒沉下表情略微点了点头的瞬间,凌楚钰极力压抑欣喜的表情而明朔则重重地倒抽了一口气。 云澈抱起凌子悦,下了车,大步跨入凌府。众人叩首,凌楚钰上前推开凌子悦卧室的门,泪眼婆娑的沈氏哭喊着被仆从搀扶着走了过来。 凌楚钰扶住沈氏,命所有仆从全部离开。 “这里不需要你们了!都退下吧!” 卢顺将门合上,守在门边。 云澈将凌子悦放在榻上,凌楚钰为她盖起被褥,凌子清、明朔还有欧阳琉舒都守在一旁。 凌子悦的神态和方才没有丝毫分别。 云澈握着她的手,十分焦灼,“欧阳琉舒!她怎么还不醒!是你配的药有问题还是耽搁的时间太久!” “陛下,微臣这药还未曾在人身上试过,但是所有家畜服用过假死药,再三个时辰内服下微臣配制的解药,都醒过来了啊……”欧阳琉舒低着头,云澈却勃然大怒。 “家畜!凌子悦是人!你……”云澈怒而不发,嘴唇抿到泛白。这是无尚的折磨,他这一生都没有像今日这般起伏不定。 不是生就是死。 “陛下,这药本就是权宜之计。微臣将此药交给锦娘只是以防万一,也曾对锦娘说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能用此药……当时情况危急,太后一定要凌大人的性命,锦娘就只好用下此药了……” 欧阳琉舒的话,云澈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全副心思都在凌子悦身上。 已经服下了解药,为何她的脸色还是如此苍白?为何仍旧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云澈忽然觉得这一切不过是老天给他开的玩笑…… “欧阳琉舒——”云澈压着嗓音怒喝道,欧阳琉舒蓦地跪拜在了他的面前,膝盖与地面相触,发出砰地声响。 “陛下——微臣有罪!微臣有事瞒着陛下未曾实言相告!” “说!你有什么瞒着朕!你是要告诉朕这药根本没用吗!”云澈一手搂着凌子悦,另一手死死扣着床榻边沿,骨骼发出咯咯的声响,十分骇人。 “此药并非微臣配制!如今凌大人服下解药却迟迟未曾醒来,只怕只有配制此药之人才能救得了凌大人了!”欧阳琉舒的额头死死抵在地面上,未曾抬起。 “那就将配药的人带来!” “微臣……微臣怕陛下见到配药之人……会将他置于死地……除非……除非陛下承诺永远不会伤害这配药之人,微臣不敢将他带来!” “欧阳琉舒——”云澈倾□来,一把拽起欧阳琉舒的衣领与他双目相视,“你给朕听清楚了!只要他能让子悦醒过来,无论这配药之人犯了什么大罪,哪怕是忤逆谋反株连九族的大罪,朕都不会动他一根汗毛!” “陛下乃九五至尊一言九鼎!” “君无戏言!但是欧阳琉舒,如果子悦她醒不过来,你就是将朕狠狠耍了一道!欺君大罪!天涯海角,朕都会要你的命!” 欧阳琉舒不发一言起身退下,速速离开。 片刻之后,他领着一名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走入房中。 候在门口的卢顺看见他的瞬间,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太……太子……”卢顺的目光系在对方的背后,直到他推门而入,卢顺在赫然惊醒一般倒抽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以为……你会护她一生周全,却未料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男子将肩上的药箱放在案上。他的神色淡然,瞥见凌子悦的那一刻眉头蹙起。 他对云澈没有丝毫的敬畏,哪怕言语之间已经表明他清楚地知道云澈的身份。 云澈的肩膀一颤,眉梢挑起,眯起了眼睛,“是你……你果然还活着!” 立于一旁的明朔万分不解,这个男子到底是谁?很明显云澈是认识他的,不单单只是他对云澈没有丝毫布衣百姓面对君王的诚惶诚恐,而云澈对他的态度也十分耐人寻味。 “我当然还活着。如果我死了,有谁还会在乎子悦的将来。有谁会为她料到今日的这一步。难道陛下会吗?”云映的表情淡薄之中掠起一抹冷意,他的手指扣上凌子悦的手腕,细细诊脉。 “朕当然在乎她的将来!” “陛下若在乎,又怎不会为了她步步为营,又怎会让她躺在这里!” “云映——”云澈吼了出来,可除了吼出他的名字,云澈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自己都无从反驳。 他只想她好好地醒过来,回到他的身边。他要守着她,抱着她,所有没有为她做到的事情,他都要亲自捧到她的面前来。 云映的眉头蹙的更紧,丝毫不理会云澈的愠怒,望向一旁的欧阳琉舒道:“从她服下解药到现在多久了?” “未到半个时辰。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为何醒不过来?” 云映的脸色沉郁,并没有回答欧阳琉舒的问题,而是打开药箱拿出针袋,迅速几针落在了凌子悦的腹部。 100、碧落黄泉 “她怎么了!”云澈看着云映施针的手法一阵心惊,隐隐觉得凌子悦醒不过来不仅仅是解药的问题。 云映顿了顿,压低了嗓音冷声道:“陛下真是享尽风流!她有了身孕,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云澈愣住了,整个寝居中也是骤然安静,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云澈的双眼缓缓睁大,蓦地一把扣住了云映的手腕,“你要救她!一定要救她!朕求你!” 紧接着一旁的明朔也跪了下来,“求先生救救凌大人!若凌大人安然无恙,明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你们求我,我也会救她!当初我配制解药时并未曾考虑到她怀有身孕,欧阳琉舒,我写一道方子与你,你速去药坊将药抓来!” 欧阳琉舒得了药方便夺门而出,明朔紧随而去。 云映垂下头来,十分专注地继续为凌子悦施针。 房中安静得要命,每一刻对云澈来说都是无上折磨。 “她会醒过来的……对吗……”云澈的声音极为压抑。 云映又是一针落在凌子悦的小腹上,轻轻旋转,“从小,你总是一副十分自信对什么都很笃定的模样。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也只有子悦,才能让你这般犹豫不定。” 云澈低下头来,云映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觉得那身影落寞而可悲。 “我从没想过要成为太子……” “我知道。”云映抬起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再度扣住凌子悦的手腕,顿了顿,“太子的位置从来都不是我的,那注定就是你的。你是最适合承继大统之人,却不是最适合子悦托付终身之人。就算这一次她醒来,平安为你诞下孩子,你也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 云澈的唇角上扬,划开那般无奈的弧度,他的手指轻轻掠开凌子悦额角的散发,触上她的眉骨,“可你知道吗……此时此刻我更加清楚……她是我的一切。” “你越是对她执着,就越是会害惨了她!” “我知道你想要带她走!我知道从小你对她就不一般,如果你知道她是女子必然会倾心于她!这些我都知道!如果你带走她,就是杀了我……杀了云顶王朝的天子……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映哥哥?” 当云澈露出那样强装坚强却绝对脆弱的表情,当他像孩提时代那样唤他“哥哥”的时候,云映知道他带着凌子悦远走天涯的愿望不过镜花水月。 带走凌子悦,就是毁掉云澈,毁掉云顶王朝。 尽管离宫多年,但是云映却十分了解云澈的性格。失去凌子悦的云澈再没有剑鞘,杀伐之欲大开,这个天下将成为他泄愤的修罗场。 “那么在她生下这个孩子之前,我要待在她的身边,无论你如何妒忌如何看不惯!后宫前朝权力倾轧,一杯水一朵花都能要她的命!你明不明白!” 云澈的拳头缓缓握紧,他的女人却要别人来保护是何等的侮辱。但他清楚地知道,若说保护凌子悦,这世上他唯一能相信的人竟然只剩下云映了。 “如果她能醒过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这是云澈的承诺,抛弃了郡王的尊严与权势,退去一切从云端落下。 云映闭上眼睛,他知道这是云澈妥协的底线。 在云澈几乎崩溃的等待之后,欧阳琉舒终于将药带了回来。 服了药之后的凌子悦的眉眼颤动,额头缓缓渗出汗水来。云澈执着布巾为她拭去汗水,目光一刻未曾离开。 终于,她的胸膛开始起伏。 “子悦!子悦!”云澈整个人振奋起来,大喜过望,他轻拍着凌子悦的脸颊,肩膀颤抖的厉害。 凌子悦缓缓睁开了眼睛,干涩着嗓音,发出的声音却令云澈的眼泪掉落下来。 “陛下……”凌子悦的目光迷离,手指却与云澈紧扣。 “我的孩子……”沈氏对眼前的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而凌楚钰赶紧止住她,生怕她大叫出来被他人听见。 “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朕以为失去你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云澈手足无措,他拥着凌子悦,她就是他的一切。 明朔闭上眼睛,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气终于可以呼出来了 凌楚钰也是笑中有泪。 “好疼……好疼……”凌子悦的眉头皱起,脸上是极为痛苦的神色。 “疼?哪里疼?”云澈大惊,这才发觉是自己抱的太紧勒疼了她,略微松开臂弯,凌子悦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凌子悦咽下口水,喃语道:“我没死吗?” “当然没有!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把你找回来!子悦,你知不知道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了!”云澈的手掌覆在凌子悦的小腹上,亲吻上她的额角,“所以,你不可以死,也不能死!” “我……有了孩子?” 劫后余生的凌子悦根本思考不及,她还活着?她有了孩子? 凌子悦终于看见了立于一侧的云映,以目光向他确认云澈所言之事。 云映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陛下,而今之计是要速速命凌府操办凌大人的葬礼,要让天下让太后知道凌大人已经去了!凌大人有孕,朝中除了微臣、明朔大人与凌楚钰大人之外,决不可有第三人知晓,否则只怕有许多人不想这孩子来到世上!现下,必得寻找一处幽静且避开帝都权贵的地方让凌大人安心待产!再命明朔大人从军中挑选心腹严加保护!” “陛下,凌府在帝都城郊有一处别院,朝中无人去过此处,就连我凌家也是几年难得去一趟,可作为妹妹的暂居之所!”凌楚钰禀报。 云澈点头,“明朔,你速速前去挑选人手!人不在多,在于可不可信!” “微臣领命!” 此刻,明朔不得不暗自佩服欧阳琉舒心思何其缜密,即便是在那样的情况也能保持冷静。若不是他低调处理此事,只怕承风殿中的洛太后不但得知凌子悦还活着的消息,更有甚于她若得知凌子悦身为女子却在云澈身边多年,还官至云光大夫,必然会以此要挟云澈灭凌氏满门。 众人尽皆退出门去,只余云澈紧紧搂着凌子悦。 她的身体还虚弱着,就连呼吸也费力。抿了抿唇,凌子悦靠着云澈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忽然觉得如梦似幻。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俩。 “阿璃……我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云澈闭上眼,眉头颤的厉害。 “你若是死了,就是要了我的命。” 凌子悦不禁一笑。 “果真世事无常……本以为会死,却又活着……本以为永远摆脱不了……却可以骤然抽身……本以为……” 云澈低下头来吻上她的唇,轻轻蹭着她的鼻尖道:“没有那么多本以为,由始至终,你都是我的。你要将这个孩子生下,他是你我的血脉,是你与我的证明。” 凌子悦的眼泪垂落。这一日发生了太多,峰回路转起死回生。 她的人生就似在汪洋中跌宕起伏,不知这一次是否能安宁下来。 人生中所有难以承受的痛苦,大悲大喜,云澈在今日都经历了。 当夜,凌楚钰便安排了马车,悄然将凌子悦送去了帝都别院,而明朔也挑选了二十多名心腹军士乔装为家仆前去保护凌子悦。 当云澈回到宣室,他疲惫地靠着书案,仰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并没有轻松,相反心中更加沉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都踩在生死边缘,一不留神,万劫不复。 “娘娘!娘娘!陛下心情不好,求您就别进去打扰了!”卢顺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 “给本宫让开!”云羽年推开卢顺,行入宣室内。 殿内没有一丝灯光,只能隐隐看见靠着书案坐于地上的身影。 云羽年的肩膀颤动,她静静凝视着云澈,良久不发一言。空气中是凄凉的气息,整个宣室殿成为了盛满悲哀的容器。 “告诉我……他是不是死了?” 云羽年的声音不大,却极为用力。 黑暗之中,她的双目是最为清晰的事物。 他骗了她一世,今时今日,他也只能继续骗下去。 凌子悦确实死了,因为云羽年心中的凌子悦从未真正存在过。 “是。” 不需要看的清楚,云澈也知道云羽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为什么?你是一国之君,你连自己的臣子也保护不了吗?他做错了什么?”云羽年的身形摇摇欲坠。当她得知凌子悦被太后逼死的时候,就要冲出宫门,是秀川请来宁阳郡主将她拦住。 不过一夜,她流尽了今生所有的眼泪。 “子悦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朕。”云澈闭上眼,“是朕对她恩宠太盛引人妒恨,是朕不知掩饰对她的信任,是朕太锋芒毕露……让她做了朕的剑鞘……” “哈……哈……”云羽年摇了摇头,“不,陛下……陛下最错的是身为君王……不该相信任何人!” 说完,云羽年踉跄着转身。 凌子悦是她在这如海深宫中唯一可以做的梦。 如今这个梦彻底碎了。 这漫长的一日终于过去。 别院中,凌子悦服下云映熬制的汤药睡的很沉。云澈守在她的身边,手指抚平她紧蹙的眉心。 卢顺来到云澈面前,轻声道:“陛下,锦娘来了。” 101、恨 锦娘缓缓入内,她额上的白纱还渗着血。洛太后本想要赐锦娘白绫,是明朔带着侍卫亲自将她从承风殿带了出来。此时,她看见榻上虚弱的凌子悦以及憔悴神伤的云澈,心中内疚万分,蓦地跪了下来。 “陛下……奴婢有罪……奴婢……” 云澈却抬了抬手。 “你没有罪。没有你和欧阳琉舒,朕就失去子悦了。”云澈吸了一口气,“朕已经将子悦安置在凌家的别院,她……怀了身孕,朕要她安安静静地将孩子生下来。沈氏不可能住在别院里照顾子悦,那会惹人怀疑。而朕相信的,只有你。朕要你在这里替朕照顾她,开解她,守住她。你能为朕做到吗?” “奴婢万死不辞!” “那朕……多谢你了!”云澈从不言谢,这一声谢重如千金。 “陛下……陛下回宫之后……” 云澈的牙关咬紧,拳头握到泛白,他的表情冰冷至极,目光里是见血难收的杀气。 “朕失去的,要他们加倍奉还。” “陛下……那是太后……是您的母亲啊……”锦娘颤着声问。 云澈倾□来,与锦娘对视,每一字一句都是从齿缝中挤出来。 “这天下有哪个母亲会狠到要杀死自己的孙子?” “陛下……太后她并不知道啊!” “她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她要的不是朕的骨肉亲情,她的眼中只有洛氏家族,只有权势!她不在乎的,朕不必给她。她想要却不该要的,朕会让她一分都得不到!” 云澈离开别院,明朔在他的身旁护送。 “明朔,朕要你护她的周全,不能让任何人再伤了她,除了你朕不信任任何人!你要看好云映……朕担心他……会寻找机会带子悦走。”云澈的目光沉暗,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明朔心头。 “是!”明朔领命。 洛太后设宴与洛照江共饮。 她的心情极好,命了舞姬助兴,承风殿中丝竹声不绝于耳。而洛照江显然没有洛太后的好心情。 “姐姐啊,还是命这些歌姬舞姬都退下吧!陛下若是回来了……” “回来又怎样?哀家才是他的母亲,可他却对凌子悦念念不忘!三日不曾早朝!群臣众说纷纭,我倒要看看他能倔到什么时候!” “姐姐不记得那一日陛下的眼神了吗?他在恨您啊!弟弟最担心的不是陛下恨您,而是在他心中只有君权再无孝义!”洛照江扣住洛太后的手腕,这才发觉她的手指略微颤抖着。 “我赢了!我赢了!你怕什么?难不成陛下还能要我的命吗?”洛太后侧目望向洛照江,她的目光中有太多的东西,洛照江无法一一数来。 洛照江起身,朝侍候的宫人们和舞姬们怒道:“下去!都给我下去!还有这些酒宴,全部都撤下去!” 洛太后静坐于案前,不发一言。原先的欣喜完全消失了。又或者说她一直是恐惧的,却在用这场染血的胜利来伪装自己。 “姐姐,现在最重要的是重拾母子情分!凌子悦已经死了,陛下只剩下您这个母亲了,咱们得想办法让他知道这一切!弟弟想清楚了,朝堂上陛下要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同样姐姐这里也是一样!陛下一直在栽培明朔,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所以后宫之中姐姐一定要善待明熙!”洛照江叹了口气,昨日云盈亲自来府上探望他。 她恭喜洛太后“旗开得胜”,同时也在警告洛照江,一定要摸清楚云澈现在对他们到底是个怎样的态度。云澈是不是能冷静下来权衡利弊,明白推行新政必须看重洛照江以及他身后的利益集团。若是能,没有什么嫌隙不被时间冲淡,到时候云澈还是要仰仗自己的舅舅。 他们赢了,赢了之后却惊若寒蝉。 第二日,云澈终于上朝了。 他行过低头的众臣,每一步都踏出令人惶恐的气势。洛照江抬首的瞬间,看到了他眼底那一抹嗜血之气,那样的冰冷,仿佛千年凿琢也敲不进他的心里。 “众爱卿平身。”云澈微微抬起手腕,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犹如蝼蚁。 洛照江咽下口水,心跳被死死掐住。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向后望了望。 明朔的表情是沉冷的,欧阳琉舒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戏谑之意。他二人在朝中与凌子悦最为亲厚。众臣皆知凌子悦是因为□后宫而被太后赐死,至于其间到底有什么隐情,他们不敢多问也不可多问,只是小心翼翼云澈的喜怒无常。 张书谋出列奏报了修建北疆防御的相关事宜,云澈准奏。言谈之间,云澈似乎依旧冷静,并没有因为心腹近臣之死而失了分寸。 洛照江低下头来整了整衣角,谏议大夫刘璐昌会意,出列道:“陛下,微臣有事请奏。” 卢顺将刘璐昌的奏疏呈递到云澈面前,当云澈翻开他的奏疏时,洛照江十分仔细地观察着云澈的表情。他眉间的丝毫颤动,他眼中的所有情绪。 而洛照江发觉,自己竟然什么都看不透。 刘璐昌颔首道:“启禀陛下,云恒候凌楚钰为其弟操办丧礼,修建坟墓抢占民田,凌楚钰本为朝廷侯勋,理应为陛下分忧为臣民表率,却引得民怨沸腾,望陛下予以严惩!” 明朔一听此言,觉得十分之离谱。凌楚钰为人清廉正直,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他还未出列,欧阳琉舒便拽住了他。 “明大人,凡是陛下自有定夺。” 欧阳琉舒的声音压的极低,明朔硬生生忍下心中怒火,也倒向看看这些人还要怎样摸黑凌氏,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戏码看得多了,真想要震住这些家伙,有赖天威。 云澈从头到尾将刘璐昌的奏疏看了一遍。群臣都默不出声。凌子悦已经死了,人走茶凉。谁看不出来这刘璐昌不是丞相撑腰就是洛太后撑腰?没有人要出来淌这摊浑水。 骤然之间,云澈将那奏疏狠狠扔出,狠狠砸在刘璐昌的脸上。顿时刘璐昌倒地,捂住口鼻,鲜血直流,模样极为狼狈。 “刘璐昌——你好大的胆子!你自己都管不好还敢到朕面前来搬弄是非!” 书简散落一地,众大臣肩膀颤动。 “张书谋!你将向朕参奏刘璐昌的奏疏背出来给这位谏议大夫听一听!” 刘璐昌惊讶着望向丞相的方向,但洛照江却始终低着头。 云澈的震怒是他意想之中的事情,关键在于从他处理刘璐昌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有多么恨自己,恨洛氏。 “谏大夫刘璐昌私受贿赂,以收受钱财的多少来推荐郎官,所受钱财总数已过千金。其子嚣张跋扈,所筑别院府邸极为奢华,侵占民田民宅千顷。百姓联名欲上告帝都吏,刘璐昌买凶纵火,导致数十名百姓葬身火海,百人无家可归……” 张书谋洋洋洒洒说了近半个时辰,刘璐昌所犯罪行事无巨细,甚至于他的亲友所有的过失也一一被揭发出来。 惊讶的又岂止是刘璐昌,还有洛照江。 此刻他冷汗直流,肩膀不可自己地颤抖。刘璐昌不过一个谏议大夫罢了,云澈便将他的家底翻的一清二楚,而洛照江这个丞相比起刘璐昌有过之而无不及。云澈若真要拿捏他,洛照江心知自己必死无葬身之地。 “给朕查!给朕狠狠查!”云澈的手掌拍在龙椅上,整个前殿都在颤动。 退朝之时,洛照江步履摇摆,几乎站不住身。 倒是欧阳琉舒优哉游哉地来到他的身旁,扶住了他,“丞相,您还好吧?” 洛照江颤着手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老夫……老夫无碍……” “无碍,怎么会无碍啊!”欧阳琉舒笑道,“丞相大人这步棋下的太臭了,不知道是谁给丞相出的馊主意啊?” “你……欧阳琉舒你说什么!” “唉……都到这份儿上了,丞相大人还要硬撑呢?那欧阳琉舒也救不了您了!”欧阳琉舒摇了摇脑袋走过洛照江,洛照江一把拽住他。 “话说一半算什么!你给老夫把话说清楚!” 欧阳琉舒略带嘲讽的一笑,“丞相大人知道的很清楚,陛下心中有多恨。陛下动不了太后,难道动不了丞相您吗?您啊,还是多把心思放在政务上,总弄这么些蛾子出来,还怕陛下不够烦啊!” 说完,欧阳琉舒哼着不着调的小曲越走越远,只是没走出多远,就听得身后卢顺的声音。 “欧阳琉舒——” “臣在。”欧阳琉舒一副倒霉的表情,回过身来行礼。 “欧阳大人,陛下召您去宣室殿,这就请吧!”卢顺在前引路,欧阳琉舒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宣室殿中,冰冷的气息迎面而来,这空气之中了无生气,云澈背对着殿门,望着面前的书案出神。 欧阳琉舒刚跨入殿中,便极为夸张地匍匐在地上,重重地磕头,“陛下——微臣有罪——” 云澈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你何罪之有?” “是微臣自作主张,私自配制假死药,还隐瞒前太子还活着的消息……微臣罪该万死!” 云澈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尽是荒凉。 “若不是你的自作主张,朕失去的又岂止是心爱的女子?” 还有他与凌子悦的“以后”。 “起来吧,朕恩怨分明。你也知道朕不会杀你!”云澈转过身来坐于案上,“你救了凌子悦,朕应该怎么赏你?” 102、放下 “回陛下,微臣如今的俸禄千石,十分之够用,无需赏赐了。若陛下真要赏赐臣,那就恳请陛下莫将政务强加在臣的身上。微臣喜好辞赋,只想躺在这千石的俸禄上做辞行赋,以微臣的造诣,假以时日,臣的辞赋必然流传后世,必不逊于那附庸风雅的士子名仕。” 云澈一听发出一声轻笑,“你不是在与朝中庸才较劲,你是想要避世。小隐隐于市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有你欧阳琉舒大隐隐于朝,还真叫朕万分佩服!” 云澈的手掌搭在欧阳琉舒的肩膀上,这许久都未令欧阳琉舒起身。欧阳琉舒此时双腿发酸,心中不住地叹气。 “你与凌子悦交往甚密……” “不不不……微臣与凌大人是清白的!” 云澈闭上眼睛,忍怒不发,“难不成你还敢对她做什么吗?” “微臣不敢!”欧阳琉舒的脑袋再度磕在地上,那声响…… “你的脑袋疼不疼啊?”云澈侧着眼望着他。 “回禀陛下,疼的厉害。” “那就别装模作样的磕头了。朕答应你,无论你日后做什么荒唐事,哪怕忤逆谋反,朕都会看在你保住她的份上,将你的脑袋留在你的肩膀上!” “陛下?”欧阳琉舒抬起眼来,看向云澈。 “君无戏言!” “微臣谢主隆恩!”欧阳琉舒低下头的瞬间,唇上抿起一抹笑意。 “下去吧。” “臣告退。”欧阳琉舒毕恭毕敬地向后退去。 “欧阳琉舒,有空就去看看她。你知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能令她一笑。”云澈在他退至殿门时叫住了他。 “陛下,她真正想要的,陛下最为清楚。” 欧阳琉舒言尽于此,缓缓退出。 云澈仰起头来,黑暗落下,将他淹没。 凌子悦要的是潇洒无拘无束的生活,没有权利,没有野心,让她能够放开胸怀去欣赏一草一木,云卷云舒。 而这恰恰是云澈最难给她的。若是他的手无法握住她,他会迷失在这冰冷的皇权之中。 天空中下起了小雨,落在屋檐上弹跳而起,落在枝头令枝叶起伏,落在草丛中消失不见。 凌子悦倚着窗沿,茫然地望着雨色,一切并未映入她的眼中。 锦娘入内,看见她的身影不禁喊出声来:“子悦!” 她赶紧扯过披风盖在她的身上,“你怎么把窗打开了,小心风寒入体!对孩子不好!” “我想看看这雨,开着窗吧。” 平静下来,凌子悦才想到就算这个孩子生下来又如何? 她是决计不会入宫的……她与云澈之间,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子悦,你再这副模样,陛下看了该多心疼?”锦娘托着她的脸,正色道,“从小你就是个坚强的孩子,这会儿怎么软弱了起来?你腹中是陛下最为期盼的孩子啊,心心念念着有朝一日你们的血脉能承继帝位!” 凌子悦低下头,抿起唇。 她仍旧记得那一日云澈一把将她拉上假山,两人坐于高处笑看云起云落的洒脱。他对她说,你要为朕生儿育女,我们的血脉会千秋万代。 她不要千秋万代的帝王之位,她只要他们的骨血能平安快乐足矣。 “子悦,小时候你一直待在宫中,谨言慎行,就怕一个差池祸及全族。陛下即位了,没有可信之人,对你百般信赖,而你也殚精竭虑,未曾想过自己。”锦娘吸一口气,将她搂入怀中,“如今,你可以做回凌子君了。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这世上早就没有凌子君了。她在我的回忆里,在我的梦里。就算我想做凌子君,陛下也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唤我‘子悦’。我知道,陛下为什么命明朔守护这里,是因为他知道,我若悄悄离去了,哪怕是明朔放我走的,他都会迁怒明朔姐弟。他用明朔来确保我绝对不会离开他。”凌子悦垂眉一笑。 有侍从敲了敲门道:“夫人,有位客人自称欧阳琉舒来访。” “我什么时候被称为‘夫人’了?”凌子悦好笑地问。 “你不明白这称谓的意思吗?”锦娘为凌子悦挽发,“在陛下心中,你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你是他的夫人,他的妻子。” “被藏在帝都城郊别院中的妻子?” “错了,陛下不是将你藏在这里,而是藏在心中。”锦娘的手掌轻轻覆在凌子悦起伏的胸口,“只有藏在这里,才是最深最不易的。” 凌子悦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自然散落在耳后的发丝,别致的发髻,还有那些从前自己悄悄羡慕的饰物,竟然真的都戴在自己的身上了。 “你看看你,总是一抹愁色。欧阳琉舒大人见到你,该要发笑了!”锦娘为凌子悦描画眉黛,轻点朱唇,“好了,这样看起来才有精神。” 凌子悦见着铜镜中的女子,不由得问道:“这是我吗?” “当然是你。子悦,别让贵客久等。”锦娘扶着凌子悦的胳膊,缓缓行出卧房。 她不习惯自己的裙摆,也不习惯头饰在发间的重量,直到欧阳琉舒瞥见她的瞬间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唇却无话可说。 “欧阳琉舒,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凌子悦缓缓在案前坐下。 欧阳琉舒这才倒抽一口气,行礼道:“夫人安好。” 凌子悦顿时笑出声来,“什么夫人?换了一身衣衫,我还是凌子悦。” 欧阳琉舒颔首一笑,“既然在欧阳琉舒面前的仍旧是凌子悦,在下便可畅所欲言。” “但说无妨。” “是陛下命欧阳琉舒前来开解你的。” 凌子悦莞尔一笑,没想到欧阳琉舒这般了当。 “那阁下要如何开解我呢?”凌子悦饶有兴趣地问。 “你会问这个问题,欧阳琉舒心中甚慰。至少你的心中还未如死水。”欧阳琉舒拍了拍胸口,一副十分庆幸的模样。 “你知道,陛下是不会放我走的。” “那么在陛下的身边或者不在陛下的身边又有什么区别?” “君不闻‘一入宫门深似海’?”凌子悦笑问。 “后一句不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你的萧郎是谁呢?不正是陛下吗?”欧阳琉舒反问。 “宫中尔虞我诈,权利倾轧,我倦了。” “倦了,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欧阳琉舒起身,来到窗边,轻轻撩起那排竹帘,微凉的风涌了进来,撩拨起凌子悦的发丝。 “凌子悦,这一缕风吹入室中或者吹入宫中,它都是一缕风罢了。若你觉得有什么不同,并不是因为这风,而是因为心境。将所有执着都放下,无论哪里的,都是星垂于旷野,江河之浩瀚。”欧阳琉舒背对着凌子悦,他微仰着头,看向远方。 凌子悦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欧阳琉舒能在朝堂之上悠然自得的原因了。 “反之,你就算逍遥于世,心中牵挂,如何恣意?”欧阳琉舒回过身来,他的笑容一如凌子悦第一次见到他时一般。 欧阳琉舒低下头来行礼,“若陛下身侧没了凌子悦,如同利剑失了剑鞘,杀伐之欲大开,只怕见血也难以收鞘啊!” 凌子悦蹙起眉头,云澈的性格过于彻底,他所追求的一切太纯粹,些许的瑕疵都忍耐不了。他心中波澜壮阔,可放眼望去没有人如他这般将天下容于心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不妨做回真我。你曾经想做的事情,现在没了那身朝服,都可以去做了。活在当下的意思,不就是放宽心来,活的快乐吗?” “你果真是天下最好的说客。” “能令知交展颜,在下心愿足矣。” 欧阳琉舒离去时回身一望,凌子悦立于案前欠身一笑。 那一刻的风韵胜过万千。 欧阳琉舒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待到欧阳琉舒离去,她便与云映在屋中下起棋来。 “你放下了,我便安心了。”云映垂目道。 “放下什么?” “放下从前的自己。”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云映淡然一笑,“如果不是你,也没有现在的我。” 这一夜,凌子悦睡的颇为安稳。那些压迫着她放不开的过往就这样沉淀下去。她知道很多东西她永远无法忘记。她将它们藏起来,锁在了心底。也许有一天她将它们拿出来细细翻阅时,能不问得失,云淡风轻。 有人缓缓坐在她的榻边,手指拢入她的发间,轻柔地抚过,万千不舍与爱恋尽于其间。 凌子悦不需要睁开眼,也知道对方是谁。她侧过身来,缓缓与对方十指相扣。 云澈抽一口气,他本以为她会恨他,若不是他这般执着将她束缚在身边,她又如何会受那日之苦?他知道她心中有一双羽翼,盼望着有一日能翱翔于苍际,而他却不顾一切勒紧了她,哪怕她痛到失声也不肯放手。 云澈小心翼翼地侧躺下来,将凌子悦揽入怀中,吻上她的发,那样熟悉的气味弥漫在云澈的鼻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冰冷的高处坠入了柔软的云间。 103、风暴 “子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我。”云澈的喉头是酸楚的。他不敢来见凌子悦,特别是在白天。他怕自己将她的痛楚哀伤看的太清楚。 因为他没有什么能拿来安慰她。 “当初凌子悦没有选择离开,现在也不会。”凌子悦的额头在云澈的肩上蹭了蹭,“阿璃……不如你吟唱一曲,哄我入睡吧?”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将一切凡尘琐事的剥落下来,只余最原本的真心。 云澈哽咽起来,良久才开口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凌子悦只觉得自己宛如被小心翼翼地捧起。而她知道,真正脆弱的不是她,而是云澈。 而此时,承风殿的宫人匆匆来到洛太后寝宫,洛太后已经几夜不曾入眠,自从她得知自己派去杀死婵娟与黄玉的人徒劳而返,她便心中担忧,若是她们落入云澈手中,重刑之下必然会供出自己才是诬陷凌子悦的主谋。 “何事!”洛太后撑起身来。 宫人来到洛太后身侧,覆于耳边低声道:“太后,黄玉与婵娟都被抓入廷尉府了!还有那日陈公公带去的内侍与宫婢,全部都被带走送去廷尉府审问了!” “什么……”洛太后握紧被褥,“快!快去告知丞相!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知道……” 洛太后神不守色起来,难道她的儿子真的要对付她了?就算他找到人证物证,凌子悦已经死了,难道他要弑母不成? “不过小小的伴读而已……还不及生他养他的母亲吗?” 洛照江得知这个消息,连夜起身前去廷尉府。 此时,廷尉府仍在连夜审讯黄玉与婵娟。廷尉明知丞相到来却未有终止审讯,而是命人将洛照江拦在门外。 “岂有此理!老夫乃当朝丞相,尔等竟然将老夫拦在这里。” “丞相大人恕罪。此案关乎朝廷重臣死因,陛下命廷尉大人严密审讯,就连审讯的人选都是由陛下亲自挑选,其他人等不得入内,还望丞相大人不要为难卑职等。” 洛照江抬眼望去,这才发觉守在廷尉府四周的竟然都是禁军。 “难道……陛下真要至太后于死地?”洛照江向后退了退。 “大人,既然无法入内,是不是就此回府?”仆从问道。 洛照江垂首不言。 就在此时,从廷尉府中抬出一具被麻袋装着的尸体。 洛照江咽下口水,“替……替老夫拦住他们!” 仆从上前拦下了廷尉府役,洛照江来到他们面前,颤声道:“打开来,让老夫看一看!” “这……丞相大人,此为宫婢喜鹊,不堪重刑而亡,大人还是别看了吧!” “不,打开来让老夫看!”洛照江要从廷尉的审讯行刑看出云澈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 仆从们将麻袋打开,顿时血腥之气涌现,洛照江几欲呕吐,以袖口蒙住口鼻。仆从们见着那尸身的瞬间,向后栽倒,不敢再看。 这尸体已经体无完肤,所受刑罚极为残忍。 “这……这是何人?” “回丞相,此乃承风殿的内侍赵佶。” “赵佶……”洛照江再也忍耐不住,俯身狂吐。 赵佶是那日太后宫中按住凌子悦的其中人。 洛照江明白过来,云澈并不是要审讯他们,只是要这些曾参与逼死凌子悦的人都生不如死。他将他们折磨到不人不鬼…… 下一个是谁?是洛太后?还是他洛照江? 入了马车,洛照江瑟瑟发抖,回到府中便大病起来,全身冷汗,高热不止,满口胡话。 第二日云澈早朝,洛照江告病。 云澈轻笑一声道:“丞相乃国之栋梁,朕的肱骨之臣,怎么这就病了呢?还是请太医去瞧瞧吧!” 明朔不明就以,只有欧阳琉舒知道这只是这场血色风暴的开始。 宣室殿内,廷尉向云澈细细道来当日太后寝宫中的情形,凌子悦与太后之间的对话,婵娟与黄玉如何连成一气诬陷凌子悦,内侍又是如何按住凌子悦,而太后又是如何狠戾地将鸩酒灌入凌子悦口中。事无巨细。 云澈目光沉冷,手指扣着案几的边缘。 待到廷尉告退之后,云澈抽出架上的利剑,发疯一般将砍在桌案之上。 殿外的宫人们纷纷跪下,卢顺低着头背脊不住颤抖。 直到宣室殿内再没有什么东西可砍了,才听见宝剑落地的声响。 卢顺匍匐着入内,见到云澈低着头坐于台阶上。宣室殿内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案几、书简还有帐幔统统支离破碎。云澈就似要毁掉眼所能见的一切。 “陛下……息怒……”卢顺不知自己进来,是对还是错。 良久,云澈才摆了摆手道:“将这里收拾了吧。今晚……朕要去承风殿陪太后用膳。” “陛下?”卢顺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从太后逼死了凌子悦,云澈就再为踏入承风殿半步。方才还盛怒难消,此刻却又说要去陪太后用膳? “去准备吧。” 云澈扯起唇来泛起苦涩的笑。 也许从他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不过是洛瑾瑜谋求权力的工具罢了。 承风殿中的洛太后得知云澈要来的消息,惊得倒抽一口气。她心想云澈怕是要来兴师问罪了。她要镇定!要镇定!廷尉重刑,黄玉与婵娟什么都能说得出来,屈打成招算什么!她是太后,难不成云澈还能废了她这个太后吗? 洛太后一阵失措,案几上的花饰跌落下来,婢女们纷纷低头去捡。而洛太后僵直着背脊望着寝宫门前,用力地吞咽着口水。 不消片刻,便有内侍与宫婢纷纷将晚膳奉上,而洛太后却僵坐不动。 “陛下驾到!”卢顺的声音响起,洛太后一惊,醒过神来。 “太后,陛下驾到!” 洛太后乃太后之尊,即便是天子驾临也无需起身迎接,而此时她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云澈缓缓而来,他的唇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衣袖随着步伐轻扬,眉宇之间儒雅温和,没有丝毫暴戾之气。 洛太后不由自主脱力,身旁的宫婢赶紧将她扶住。 “朕这些时日政务繁忙,未曾来探望太后,太后看起来轻减了许多。”云澈来到洛太后面前,托住她的双手。洛太后一阵瑟缩,却不敢将双手抽回。 “太后怎么不坐啊?今日朕特地命御厨准备了太后最喜爱的菜肴。朕也许久未与太后说说话了。” 说话……就是要说黄玉与婵娟之事了…… 洛太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宛若提线木偶,云澈扶着她坐下时也浑然不知。 “凌子悦死的冤枉,朕知道凌子悦也是太后看着长大的,犯了什么错也不至于让太后如此盛怒非要赐死不可。但凌子悦的性格朕是了解的,他至今未娶,就是因为不是心中所爱绝不勉强自己,又怎么会对一个奉茶宫女用强呢?” 洛太后低下头去,她以为云澈会立即兴师问罪,可这样柔和的言语却更令她胆颤心惊。云澈想要做什么? “所以朕命廷尉对黄玉还有婵娟严加审讯。太后,你还记不记得婵娟啊?” 洛太后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是当初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您送给朕的侍寝宫女。只是朕不喜欢她,将她赶了回去。从此以后,她在宫中受尽冷言冷语,还有其他宫人的欺凌。她能支撑到现在,靠的就是对朕的满腔恨意。” 至此,云澈的态度仍不明朗。 洛太后仿佛站在悬崖边缘,风声鹤唳,只想干脆跳落下去一了百了。 “她知道凌子悦是朕最信赖的近臣,朕的心腹,她杀不了朕,但是却找到报复朕的方法。再过两个月她的年纪就到了,能出宫了。在她离宫之前,她一定要把仇给报了。于是她在御花园中等着,等到凌子悦路过,终于演了一场好戏。在宫中,黄玉与她颇有情谊,见她衣衫狼狈,就真的以为是凌子悦轻薄她了,就这么被婵娟拖下了水。” 洛太后高高挑起的心绪缓缓坠落。 云澈言语中意思像是为洛太后找了个台阶下。 “太后,您虽是朕的母亲,却仅凭她二人一面之词逼死了朕的心腹大臣,令到亲者痛仇者快啊!”云澈长长一声叹息,洛太后明知他在演戏,却得配合他演下去。 “是哀家失察之过,哀家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云澈拍了拍洛太后的手背道:“凌子悦已经去了,朕也只能厚待凌氏一族。太后是朕的生母,朕岂能对太后不孝?否则朕无以治天下啊!” 洛太后心中一片冰凉,她听懂了云澈的意思。云澈只杀婵娟与黄玉,并不是原谅了洛太后又或是打算将此事当做从未发生过。他不动洛太后,只是因为天下万民在看,他只能将洛太后高高供起。 “朕知道,太后在镇国公主身边待得久了,见得也多了。镇国公主的那一套手腕也学了个七、八成。只是母后切莫忘记,镇国公主手中握着虎符,朕也一样调兵遣将。”云澈唇角勾起,眼中宛若深潭拖拽着洛太后的视线。 104、院中日 “太后怎么还不用膳啊?汤都快凉了。” 洛太后这才缓缓低下头来,只是她什么都吃不下。 云澈行出承风殿,望向满天星斗。他知道,真正惩罚洛太后最好的方式就是罢了她的太后之位。然而,这只有承延帝能做到,他这个儿子是决计不能的。 那么他就要让她时时刻刻认清楚自己的位置,若再敢僭越雷池,就不要怪他不念母子情分! 阴雨时节之后,便是万里无云日光明媚。 云澈几乎每个几日就会前往上林苑,到了上林苑之后再微服去到城郊。一路随行的不是明朔,就是明朔的部将。 经常来到别院时,已经是午后,也是凌子悦最为困倦的时刻。 她躺在树下,枝叶的阴影映在她的脸上。侧躺着的身影慵懒中还有几分纤细,云澈放缓了脚步,来到她的身边。她的眉眼那样宁静,在云澈的心中勾勒出一片湖泊,如镜如梦。 只有看着她时,云澈才觉自己心中那嗜血的叫嚣被平复。 凌子悦如果不醒,他愿意坐在树下终日看着她。只要有她在,哪怕什么都不做,云澈也不会觉得腻。 日光被流云笼罩,凌子悦觉得有些冷了,这才撑起上身,望见云澈的瞬间,吸了口气道:“陛下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唤醒你做什么?”云澈将搭在她身上的披肩向上拉了拉,“在这里是不是无趣的很?” “是有些无趣。陛下送来的书简,凌子悦都看完了。现下也只能重复着看了。” “你小时候可没这么安静,巴不得上房揭瓦,朕都赶不上你。如今反倒这般文静了,”云澈望着她,她不再是那个身着官服的朝臣,她的发髻她的素色长裙都是动人心魄的,云澈总觉得自己的臂弯还有这被守卫起来的别院根本藏不住她。 “要不,我请一些歌姬舞姬来陪你解闷?” “也好。从前我陪着你看宫中舞姬的大风歌,心中羡慕的很。” “你羡慕什么?” “羡慕他们能歌善舞而凌子悦却只能陪着你论政、狩猎。” “现在女子能做的事情,你都能做了。”云澈将她拉起,“我替你描眉,怎么样?” 凌子悦忽然笑了起来。 “子悦,你笑什么?还是你觉得我不会描眉?” “我是想起了从江北回来之后,你为我做的胡须。” 说到这,云澈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与她之间有太多美好,终于缓缓从阴霾中浮起。 云澈将凌子悦拉入室中,两人相视而坐,云澈熟稔地打开墨粉,拨开凌子悦额前的发,十分细致地沿着凌子悦的眉骨为她描眉。 “你不会特意去学了吧?”凌子悦笑着问。 “怎么可能?除了你,朕不会为其他人描眉。”云澈轻吻上凌子悦的眉间。 他只是将宫人们如何描眉看了千百遍罢了。 每一次落笔,云澈便将凌子悦看的更加清楚。 他这一生,再不会这样用心地去看一个人了。 “好看吗?”云澈将凌子悦推到铜镜前,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吻上她的耳廓,她的颈间。 凌子悦耸起了肩膀,笑道:“好看。” “真想一辈子都为你描眉。”云澈说的真切。 “阿璃,你是一国之君,为女子描眉,小心传出去被人笑话。” “那就让他们笑吧。既然是一国之君,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窗外传来声响,凌子悦回过头去,便看见侍从们将秋千挂在了树上。 “那是……”凌子悦站起身来,又回头看了看云澈。 “从你府中搬来的。” 那个秋千曾经是云澈命内侍挂在云恒候府中的,后来凌子悦有了自己的府邸,将它带了去,如今云澈又将它送来了这里、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吧。” 凌子悦笑着推门而出,坐于秋千之上。云澈在身后轻轻推着她,目光随着她的背影忽远忽近,这就像是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与洛照江在朝中的无奈与忐忑相比,凌子悦却在帝都城郊宁静自得。 她坐在秋千上,手中捧着竹简,读着当世士子的策论。 花影随着日光流转,和风微絮,鹂鸟掠过院落,轻点在枝头。 明朔来到院中,望着凌子悦的身影,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生怕将这如画的景致惊醒。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般沉静的神情,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的眉眼淡泊出一个世界。 当他明朔,甚至于云澈还在与世沉浮之际,她早已超脱于九霄之外。 书简被阖上,凌子悦抬起头来,对上明朔的双眼,些许的惊讶之后,便是一抹笑意。 “明朔,你来了。” “夫人。”明朔颔首行礼。并没有为臣者的拘谨,更多的是敬重。 凌子悦随手将竹简放在石案上,款款而来。此时的凌子悦,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云映也说她的孩子十分健康。 “什么夫人?你也学的了欧阳琉舒的那一套了?在下还未曾记得自己出嫁了。” 明朔沉默不语,凌子悦也不为难他,正如锦娘所说,云澈希望其他人称凌子悦为“夫人”,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听说戎狄的左将军阿依拜穆再度来犯北疆。陛下发步兵、骑兵、战车共三十万人前往鸣镝郡和长天郡。若凌子悦猜的没错,陛下是想要演一出‘请君入瓮’。只是这么多人粉墨登场,这戏能否安排的过来啊?” “夫人担心的也是明朔所担心的。只是君命如山,明朔不日将离开帝都,特来向夫人告别。” 凌子悦叹了一口气道,“真是羡慕你。满腔抱负一身才华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不似我,可怜身为女儿身。” 凌子悦的目光悠远,仿佛越过了长城,穿透了边关尘沙飞扬。 “夫人……”明朔上前欲出言安慰,没料到凌子悦却轻笑了起来。 “你啊,还是同从前一样那么好骗。你这一去,道阻且长……只怕凌子悦数月都见不到好友了。不如你我对弈几局,棋盘上厮杀好过沙场上的刀光剑影?” “甚好。”明朔知道凌子悦并不是真的不在意。从前,她为云澈训练了第一支禁卫骑兵,完全参照戎狄的作战特点与军马配置。 锦娘为他二人摆上棋盘,煮了一壶好茶。两人对面而坐,凌子悦笑道:“这输了棋的可不能一点惩罚都没有。” “夫人想要如何惩罚?” 凌子悦让锦娘端来了毛笔与砚台,“明朔,你若是让着我故意输棋,或是没把全副心思放在这棋盘上,到时候你的脸若是被画成了花猫,连陛下都认不出你来,可别怪我。” 明朔颔首一笑。 他从未告诉过她,若能令她哪怕片刻开怀,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凌子悦的棋路心思精巧步步为营,防不胜防。而明朔则另辟蹊径,扬长避短,对局势的判断十分精准。一盘棋下下来,凌子悦时常眉头深锁,而明朔也经常举棋不定。 棋逢对手,尤其是一时半会儿能分出胜负的。 明朔抬起头来,他鲜少这般毫无顾忌地看着凌子悦,她的眉黛如浓墨淡染,眸间的风致牵引着他的思绪。待到凌子悦落子抬头的瞬间,明朔便低下头来。 他曾经是德翎驸马的剑奴,本以为注定一世卑躬屈膝。但是他遇见了她。永远忘不了那日在击鞠场见到她的情形。儒雅与飒爽不再是对立的两面,竟然可以在她的身上融合的如此完美。她对他称兄道弟,在她的眼中看见的是明朔,而不是一个剑奴。 无论从前发生了什么,以后又有什么等待着她,明朔只愿她哪怕身受所束,心却驰骋。 “哈!明朔!你输了!”凌子悦落子,杀了明朔一大片,又与之前的棋子连成一片,断绝了明朔的退路。 明朔顿了顿,随即洒脱一笑,“千百颗落子,最终只是为了这一步。明朔不及夫人,甘拜下风。” “行,愿赌服输,你也是爽快人!”凌子悦撩起袖口,拎起毛笔,那半截玉腕,柔美而富有情丝。 当沾了墨汁的笔尖靠向明朔时,明朔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凌子悦笑了出声,脸上是一副坏心眼的表情,狠狠在明朔的右脸上画了个圈。 “喝杯茶,醒醒脑子!再来再来!可别左脸也被我给画了!” 云澈缓缓走了过来,他微仰着脸,眉头皱出希冀与无奈的弧度。 有多久了,凌子悦未曾露出这样的表情。 毫无负担,就似个孩子。 是他还是九皇子时,他们在御花园中弹射雀鸟?还是当他成为太子,他与她躺在上林苑的湖边,两人面对面相视而笑时的默契? 无论云澈如何费尽心思,他都无法令她畅怀一笑。 而明朔,却如此轻易地做到。 云澈舍不得将视线从凌子悦的笑容里挪开,心中却痛着这样的笑不是为了他。 “陛下!”明朔瞥见云澈,放下棋子,迅速离开石案,行君臣之礼。 105、明湛 “免礼吧,这里既不是朝堂也不是宣室殿。”云澈不以为意地一笑,来到凌子悦身旁坐下,“朕看看你们这盘棋……明朔,你见着朕慌什么?这最后一子落的太差了。” 明朔却立于棋盘一侧,垂首道:“请陛下指点,不知这盘棋,黑子可还有转圜之余地。” 云澈抬着眼,看见明朔右脸上的墨迹,笑问,“是不是朕输了,也要被画上几笔?” “那是自然。”凌子悦笑着推了推云澈的肩膀,云澈心中涌起一抹喜悦,仿佛回到了儿时。他来到棋盘对面,伸手抓起盒中的棋子。 最终,倒是云澈赢了凌子悦。 “子悦,从小你就棋艺了得,怎地输给朕了。不会是故意的吧?” 数子时,云澈笑着问。 “明朔落下的那一子恰好杀死了黑子后方一大片,倒是留给陛下活络棋路的余地,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君臣二人如此有默契,我哪里比得过?” 云澈伸出手来,轻声道,“下了这么久的棋,你也不倦吗?朕陪你在这院中走一走吧。” “嗯。”凌子悦才略微伸出手来,云澈便握住了她的手指。 明朔留在棋盘边,默默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阿璃,听闻您四路大军打算围攻阿依拜穆?” “是啊,我打算唱一出请君入瓮。” “我怎么觉得你是声东击西,醉翁之意不在酒。”凌子悦笑道。 云澈微微一顿,随即一笑,“知我者,子悦也。” 此时,院中传来一阵稚童的呼喊声。 “舅舅!舅舅!” 云澈与凌子悦齐齐回头,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奔跑着撞进明朔的怀中。 “湛儿!”明朔露出难得的爽朗笑容,将那个孩子抱起,“不是让你在前厅里与锦娘玩一会儿吗?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湛儿等舅舅等的厌烦了,锦娘那儿也没什么好玩的了。所以湛儿就来找舅舅了!” 那孩童的笑容十分耀眼,双眸中对明朔有着纯净无暇的崇拜。 而锦娘小跑着跟过来,见着云澈急忙行礼,“陛下,这是明大人的外甥,今日大人本来是要带这孩子进宫看望明妃……” 按道理,明朔是不该带其他人来这别院的,但明湛毕竟还是个孩子。 明朔也赶紧单膝跪下,“臣有罪。” 明湛却仍旧站立在明朔身边,哪怕明朔拽住他的后腰,这孩子却不肯跪下,只是仰着头直愣愣望着云澈。 云澈的视线落入那孩子的双眼之中,那是许多历经世事的朝臣都无法承受的目光,而这孩子却坦然地全部接受。他有一些倔强,有一些不加掩饰的锋利。 那是与明朔的温润内敛全然不同的精锐。 “既然见了朕,你为何不跪?”云澈用极为低沉的嗓音问道。 “陛下……微臣的外甥不懂……” “因为跪下了,就没办法将陛下看清楚了啊。舅舅常说陛下如何雄才伟略天下英才尽归陛下,若陛下真的这么厉害,明湛当然要将陛下看清楚。”明湛仍旧仰着头。 “湛儿?你是明湛吗?”凌子悦走了过来,在他面前欠□来,双手托住那孩子的脸庞,细细打量。 明湛在那瞬间仿若落进深绵的湖水之中。 “你这孩子,夫人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明朔蹙眉道。 明湛却喃语道:“我有没有见过夫人?为什么觉着这么熟悉?” 凌子悦笑了,牵起明湛的手,走向屋中。 “你当然见过我,只是那时候你太小了,不记得我了。” 凌子悦的眼中满是欣喜,手指抚过孩子的额发,“那时候的你小小的,总是要被人抱着。” “那么是夫人抱着我吗?”明湛非常认真地问。 “我确实抱过你。”凌子悦在他的鼻尖上点了点,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向后缩了缩,露出几分羞赧的神色。 “可我却不记得。愿意抱着我的只有舅舅。”明湛的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 “你母亲呢?” “我的母亲嫁入姓赵的人家,很少照顾我了。赵家的人都说,我是没有爹的孩子。” “没爹你是怎么给生出来的。况且一个人的人品好坏,是否有作为,与他生父是谁根本没关系。看看你舅舅,就是最好的榜样。” 明湛低下头来,凌子悦一阵心软,轻轻搂住他,拍着他的后背。 “傻孩子。你的母亲为了将你生下,差一点连命都丢掉了,怎么会不在乎你。” 明湛闭上眼睛,深深嗅着凌子悦发间的味道。 “夫人好像真的抱过我。我记得夫人的味道。” 凌子悦笑了,“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门外等着。还有许多人为了你的降生充满期待。知道为什么为你取名为‘明湛’吗?” “是希望我能征善战,和舅舅并肩而战打败戎狄保卫边疆!” “是啊,这个名字代表的就是所有人对你未来的期待。” 明湛闭上眼睛,睫毛上沾着隐隐的露水。 屋外,云澈长叹一声,“那孩子是朕登基那年降生的,朕还记得凌子悦为他奔波劳累请来稳婆,彻夜将他抱在怀中,爱不释手。时光飞逝,他竟然也这么大了。” 犹记当年。他与凌子悦靠着彼此坐在榻边,凌子悦捧着这个孩子欣喜非常,那时候他在心中想着若是凌子悦嫁给他,只怕也早就有了他的孩子。 待到云澈行入屋中,才见得明湛早就依偎在凌子悦身旁睡着过去,而凌子悦为他盖上了薄被,轻轻抚过他的额头。 “这孩子在他母亲身边过的不好吗?”云澈轻声问。 “回皇上,微臣的姐姐嫁入赵家之后,赵家的人虽未曾苛待湛儿,但他毕竟不是赵家的孩子,又因为乃是姐姐未婚而育,不免受尽冷言冷语。明朔本欲将湛儿带在身边,但公务繁重,一旦出征也是数月无法照顾他……” “那就让他留在这里吧。子悦喜欢这个孩子,朕也喜欢他。” 只要能让凌子悦快乐的事情,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明朔怔在那里,良久才反应过来,瞬时跪下。 “明朔代明湛谢陛下隆恩!” 云澈微微一笑,手掌按在明朔的肩膀上。 春日悠悠,院中凌子悦侧坐在石案边,案上摊着竹简,而案前的孩子十分端正地坐着,握着笔。凌子悦倾□来,左手绕过他,扶着竹简,而右手的手指轻轻覆在他的手指上,一笔一划落在竹简上。而云映就坐在不远处翻阅医书研制什么药草,偶尔抬头看他们一眼,唇上浮起点点笑意。 “湛儿的字越写越好看了。”凌子悦缓缓松开手来,明湛的字体虽然略显稚气,却又有几分骏锐。 “因为您教的好。赵家请的先生写的字都没有您写的好看。”明湛回头看向凌子悦,弯弯的唇角中是纯粹的崇拜与希冀。 “谁把你教的说话这么圆滑?”凌子悦忍不住揉了揉明湛的脑袋。 明湛忽然低下头来不说话了。 “怎么了?”凌子悦不习惯这个孩子的沉默,待在她身边时,他总是兴奋着说个没完,“湛儿,圆滑不一定是坏事啊。一个人有太多棱角了,免不了和别人磕磕碰碰,即撞伤自己又划伤别人。” “可湛儿并不是一个懂得圆滑的人。在赵家,母亲总是对我说,要懂得察言观色,要对继父敬重,要对赵家兄弟忍让。可我越是察言观色,就越看见他们对我的鄙夷。越是对继父敬重赵家兄弟就越是觉得我在讨好继父,而他们则对我更加欺凌……” 明湛一字一句极为用力,他的自尊与高傲与生俱来,他就似一只雏鹰,没有丰茂的羽翼却心如利剑。 凌子悦轻轻为他整理衣领,正色道:“湛儿,我们谁都没办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但却可以将自己保留。不以外力而动摇,不因外物而坠志,他日必成大才。如果赵家兄弟对你而言并不重要,那么你又何必在乎他们如何对待你?” 明湛抬着头望向凌子悦,他似乎明白凌子悦说了什么,又似乎未能完全明白。蓦地,他起身,来到案旁用力地跪下,“夫人,湛儿有一事相求,但求夫人应允!” “孩子!你怎么了?只要我能为你做到的,你说出来便可,根本无需行此大礼!”凌子悦欲将明湛扶起,他却执拗着不肯起身。 “夫人,您若不肯答应,湛儿就长跪不起!” 虽然只是数日的相处,凌子悦已经对这个孩子的个性十分了解。他不会向自己提出无理的要求,也不轻易求任何人。 “傻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说跪就跪?说吧,你要我答应什么?” 明湛吸了一口气,酝酿了十分的勇气才开口道:“明湛希望夫人能成为我的母亲!” “……”凌子悦顿住了。 明湛看着凌子悦的神态,用力抿起唇来。 “舅舅说……我出生的时候是夫人替我的母亲找来了稳婆,是夫人为我起的名字。而今又是夫人教我读书习字,夜里是夫人为我添衣盖被。湛儿心中伤怀时,是夫人在一旁安慰。湛儿做错事情了,是夫人从严教导。所谓母亲,不就是像夫人这样吗?” 106、密谋 明湛望向凌子悦的双眼是纯粹没有丝毫杂质的,仿佛凌子悦成为了他所向往的一切。 “可……就算你的母亲没有教你读书习字,没有如你所愿对你万般呵护,但不代表她不爱你啊!” “夫人……”明湛低下头来轻笑一声,“我明白母亲的无奈。她是心疼我的,只是她无能为力。她只能远远地看着我。我从没有恨过她,可是不恨……不代表我不想要……” 凌子悦的心不可自已地颤了起来,忆起那一日的痛,突如其来却又深刻无比。 此时,云映也起身来到凌子悦的身旁,“子悦,这样不是很好。待到你的孩子出生,他就有哥哥了。到时候上天入地,明湛都会将他照顾好!” 凌子悦的眼眶一阵湿润。 “夫人……夫人!你怎么哭了!” 明湛的手指抹开凌子悦眼角的泪迹,“是不是我做错了!我不懂事,夫人别恼湛儿!” 面对手忙脚乱的明湛,一股无以伦比的暖意融入凌子悦的心中。她抱紧了明湛,那孩子的下巴磕在她的肩上,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也许,他就是上天派来安抚自己的吧! “我答应你,孩子……我答应你……” 明湛惊喜得睁大了双眼,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话。 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母亲……”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凌子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顿时,明湛眼泪纵横,一遍一遍喊着“母亲”。 端着茶行至院中的锦娘愣了愣,唇上随即涌起一抹笑。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奴婢去准备一些好菜!” “我要吃绿豆桂花糕!”明湛喊出声来。 “谁不知道你们母子二人连喜欢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当夜,宣室殿内的云澈锤了捶肩膀,缓缓行出殿门。头顶是星繁欲垂,皓月千里。 “卢顺,子悦这两天怎么样了?” “回陛下,听锦娘捎来的话说夫人今日收了明朔大人的外甥明湛为义子了!” 云澈一顿,低下头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通知朕?” “陛下……这事儿老奴也是晚膳之后才知道的。若是陛下不允,老奴这就去知会锦娘,让她将明湛送回明朔大人那儿!” “这怎么成!你看不出来子悦多疼那孩子吗?朕见着那孩子就知道他日后必有出息!朕只是觉得,子悦认的儿子不就是朕认的儿子吗?朕什么都不知道这就多了个儿子了?”云澈笑了,他望着天际似乎能想象出凌子悦是多么高兴。 卢顺见云澈那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 “要不,陛下明日去看看夫人?” “那是自然的。顺带再备上良驹和弓箭,朕要亲自教他骑射!” 云澈将置于自己寝宫中的沙盘,那些兵马铜雕都搬到了凌子悦那里。 明湛少年心性,很快就与云澈在沙盘上厮杀起来。 在他们玩的尽兴时,卢顺已经在庭院外那片苍茫的草地上立起了靶心,云澈带着明湛纵马而行,挽弓长射。 凌子悦立于窗前,随之而笑。 “没想到陛下会那么喜欢湛儿。” “陛下哪里是喜欢湛儿啊!陛下心中有夫人,自然爱屋及乌!” 马背上,云澈笑着对明湛道:“臭小子,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她腹中的孩儿落地,她就不再疼你了!” “才不会!母亲对明湛的疼爱是真心实意!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明湛的家人!那若是个妹妹,我就要好生保护她,要她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人!要是谁欺负她了,我就打的他满地找牙!” “那若是个弟弟呢!” “若是个弟弟?那我明湛就驰骋疆场马革裹尸定要护他一生周全!” 云澈微微一顿,他在这个少年的眼中看见一种信念,一种绝对可以将后背交托的笃定。 他勒紧缰绳,来到凌子悦的面前,倾下身来向她伸出手。 “子悦!一起来!” 那一瞬云澈的笑容透明犹如三寸日光,凌子悦仿佛回到了那些少不更事的岁月,她刚伸出手云澈便迫不及待将她拉上马,紧紧搂入怀中。 “阿璃……”凌子悦不自觉叫出云澈的小名,顿时令云澈心神震荡。凌子悦还未及回过神来,云澈便勾过她的下巴,舌尖涌入她的唇瓣中,极尽力道的一吻。 凌子悦僵在那里,云澈却越发用力地收拢了怀抱。 远远传来马蹄声,是明湛从这片草地的尽头奔回来了。 凌子悦用力拍打着云澈的手臂,云澈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 “陛下!陛下!那边是一片树林,里面有许多野兔!”明湛来到云澈面前,露出惊讶的表情,“母亲也要一起去吗?” 听见他唤凌子悦母亲,云澈的唇上掠起一抹笑,“臭小子,别看不起你母亲,论弓射,你舅舅未必能赢她!” “真的吗?”明湛的眼中对凌子悦又多了几分敬慕。 “走!”云澈一手扬鞭,另一手搂住凌子悦的腰,奔驰而去。 靠在云澈的怀里,凌子悦闭着眼睛,感受着轻风从耳边驰过。 所谓快乐,不过如此。 凌子悦的腹部日益隆起,随着云映的调理,她的胃口也日渐恢复,云澈每日都要问起她的饮食,知道她一切都好,云澈才能放心地将思绪拉回面前的奏疏。 随着前线不断有捷报传来,朝中一片喜悦的气氛,洛照江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是越来越摸不着云澈的脾性了,无论怎样的捷报,云澈也只是坐在高位微微点头,让人看不出到底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控,还是因为对捷报不甚满意。 当他回到府中,便见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坐于案前,正在斟酒。 “丞相大人可算是回来了!让云盈好等。” 洛照江眉心一颤,快步来到她的面前,压低嗓音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跟你说最近别再来我府中了吗?陛下对我这个丞相甚为忌惮,要是再被陛下知道你我过从甚密,我还有命活吗?” 云盈低头一声冷笑,“一个凌子悦,让陛下大开杀戒,让后宫的皇后憔悴,还让堂堂丞相战战兢兢,我对凌子悦还真是佩服的紧啊!” “你还提凌子悦做什么!当初要不是你在我这里煽风点火,太后娘娘要对付凌子悦我怎么可能不尽全力阻止!如今洛氏一族已经是陛下的仇人了!我这个丞相的脑袋指不定明天就不在自己的肩膀上了!”洛照江神色紧张,若是可以他巴不得将云盈扔出去。 云盈却不紧不慢道:“看来丞相大人也看得清楚自己的处境啊?” “你……什么意思?”洛照江心中一顿,只怕这云盈在谋划什么要拖自己下水了。 “如果陛下还是陛下,丞相大人别说官职了,只怕脑袋也是迟早不保。你真的想要就这样吗?你真以为陛下会顾念亲情吗?历朝历代天子,需要的时候就扶植外戚,不需要的时候就斩草除根,丞相真的不明白?” 洛照江倒抽一口气,恍然之间心绪缓缓沉淀下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今朝中大部分能征善战的将领还有三十万的兵力都被调拨到北疆对付阿依拜穆了!帝都兵力淡薄,正是我兄长成郡王的好机会!” “你……你疯了!这是篡位夺权!你……你……”洛照江看着云盈的眼睛,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丞相,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陛下对你动了杀心,你觉得自己能撑到几时?”云映身体前倾,她的目光极有力度地撞入洛照江的眼中。 洛照江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怪不得你要煽动我对付凌子悦!因为你知道若凌子悦出了事陛下必定会记恨我!你这是故意要离间我们甥舅!你就是要逼陛下对我动杀心!” “丞相大人,此时明白也不算晚,至少你知道自己的处境了。”云盈得意地一笑,“你是要赌一把呢?还是做待宰的羔羊?” 从云澈将自己与洛太后的私生女找回来的那一刻,洛照江就知道云澈已经知晓他并非云澈的亲舅舅更加与当朝太后有染,杀他是迟早的事情,与其终日惴惴不安确实不如赌一把。 洛照江狠狠将手拍在桌面上,咬牙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云盈唇上的笑意缓缓扩大,“很简单,只要丞相大人将你知道的军中机密及时告知我与兄长,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有何难!大事若成,成郡王作何打算?” “届时我兄长称帝,丞相大人自然高枕无忧坐在你现在的这个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不用忧心忡忡,岂不美哉?” “甚好!” “现在已经有精兵从成郡国出发前往帝都,路途中也有几个诸侯王相应,现在最要紧的便是速度,速战速决不给云澈调兵遣将的时间,等到那三十万大军还没回到帝都,就江山易主了。” 洛照江点着头眯起眼睛,越发觉得自己押对了。 “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我要让云澈在失去帝位之前,就痛彻心扉!” 107、戳破的秘密 “你什么意思?” “丞相大人不知道吗?明朔离开帝都之前,曾经秘密抽调了一批心腹去守护一个人。” “什么人?” “什么人不重要,反正过不了多久,丞相你也会大吃一惊。得而复失的痛哭,我要云澈好好尝一尝!”云盈扬起头来,唇上是残忍地笑意,“这世上的秘密都是火,那些为了把秘密藏起来而做的事都是纸,这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数日之后,皇后云羽年的寝宫来了访客。 “娘娘,盈郡主前来拜见。” “云盈?”云羽年蹙起眉头,“她来做什么?” 这是云羽年成为皇后之后第一次见到云盈。她们本是表姐妹,镇国公主也曾笑说她们二人长的还有三分相似,但终究彼此并不熟悉。 云盈缓缓而来,这个女子眉目流情,媚眼如丝,像一株摇曳的蔓枝,延生出撩拨心绪的花。 云羽年细细端详着她的一举一动,常人多半会想若是这样的女子入了后宫将会是怎样的魅惑,而云羽年却知道云澈从来钦慕的都不是妖艳的花。 “云盈叩见皇后娘娘。” 她匐下的身姿显露出谦卑的姿态。 云羽年垂下眼帘,她知道如今的成郡王蠢蠢欲动,云盈在帝都之中四处联系耳目,云澈不料理她也只是以不变应万变。 “郡主请起。盈郡主前来,应该不单是来看望本宫吧。” “娘娘的眼睛倒是越来越透彻了。”云盈望了望左右,云羽年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你们暂且退下。” 云羽年挥了挥手,宫人们尽皆退下,只于她二人凝目相望。 “听闻陛下对娘娘敬重有加,每月必来探望,无论哪里的贡品,最好的总是先给娘娘送来。哪怕是已经为陛下产下一女的明妃也不如娘娘这般得陛下的看重。” “你到底想说什么?”云羽年暗自一笑,心道这女人怕是要来挑拨离间了。 “云盈知道,娘娘并不看重陛下的爱幸,入宫多年未有所出娘娘也依旧宠辱不惊,可见娘娘心中并没有陛下。” “云盈,你可知道你这一番言论,足以让本宫将你杖毙于此!”云羽年不怒而威,皇后的气势浑然天成。 “娘娘心中可还惦记着凌大人?” 云盈笑着问。若不是当日凌子悦被洛太后逼死,云羽年的宫人向宁阳郡主禀报说皇后娘娘终日呆坐于窗前不吃不喝,云盈死都想不到云羽年中意的竟然是凌子悦。 这就是一场笑话,云羽年对凌子悦的感情比起自己眷恋云澈更为荒谬可笑。 她要彻底捅破这道伤疤,她要这个坐在皇后位置上的女人比自己更可怜。 “放肆!”云羽年几乎坐起身来。 凌子悦已经去了,云羽年不想他的名声因为自己受到任何损害。 “娘娘莫要激动,云盈本是想告诉娘娘,凌大人还活着呢。娘娘就不想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不想知道她有没有想起过你?” “你再胡说本宫便唤人将逐出宫去!”云羽年死死扣住扶手,心脏狂跳起来。 “娘娘生气了?”云盈可惜地摇了摇头,“娘娘可知道帝都城郊云恒侯府的别院?娘娘可要早点去,若是晚了,凌大人恐怕就不在那里了。” “出去!你给我出去!大胆云盈,竟敢在帝宫之中狂言乱语,实在该死!” 云羽年的呵斥声响起,宫人们尽皆入内将云盈围住。 云盈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毫不在意云羽年的盛怒,极有风度地后退离开了她的寝宫。 “这不可能……他还活着吗?明明……”云羽年闭上眼睛,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她永远记得那一日宫人们告诉她凌子悦被太后以鸩酒赐死,云澈亲口向她承认一切的情形。 她的梦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云盈说这么些荒谬的话,到底为的又是什么?她的心怎么可能拼回原样? 但即便这样,云羽年的心中燃起一抹莫名的希望,尽管她很清楚,云盈对她说这些绝对不怀好意。 她叫来自己的贴身宫女秀川,暗下决心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去云恒侯府在帝都城郊的别院一看究竟。 此时的凌子悦身怀六甲,行动虽有不便,却并没有成日端坐屋中,每日明湛都会陪着她在院中散步,又或者舞剑来为凌子悦解闷。 由于云澈正在谋划围击戎狄之战,不能经常前来探望。有时入了深夜,云澈来到别院时,凌子悦已然熟睡。他不会吵醒她,只会静坐在她的榻边,看她睡的好不好。窗外投射的那一点微弱的月光,云澈却能将凌子悦看的清清楚楚。她何时蹙眉,何时想要翻身却不得,他都不留痕迹细细照料。直到天色微光,云澈才赶回去早朝。卢顺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云澈憔悴了许多。 云映每日都会来为凌子悦诊脉。他们鲜少说什么,凌子悦知道她与云映的一举一动都会事无巨细地传到云澈那里去。 多半时候,云映会陪着凌子悦下棋。下着下着,她若是乏了睡着过去,云映便会为她披上薄被。 此时的凌子悦睡颜宁静,云映倾□来微微一笑。她的眉眼近在咫尺,他能毫无顾忌将她看个通透。他明白她的不安,诞下云澈的子嗣意味着为了这个孩子她必须进入帝宫陪伴君王侧,她的自由她的人生都成为注定。 即便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他还是云映,他会守在她的身边,哪怕不能保护好她,他也会看着她,他要她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云映的指尖滑过凌子悦的眉梢,仿佛做错事般,他吸了一口气直起腰身。 这个时辰,锦娘该送点心过来了。 想到此,云映才发觉这间别院忽然安静的可怕。 平日里总会弄出什么声响来的明湛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些照料凌子悦起居的婢女也不见踪影。枝头只剩下几只鸟儿零落的叫声,云映仰起头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骤然间他的神色紧张起来,摇晃着凌子悦的肩膀。 “子悦!子悦醒醒!” “嗯?”凌子悦迷蒙着睁开眼睛,好笑道,“我怎么又睡着了?” “今日这院子不大对劲,你且起身,我们马上离开!” 云映的表情令凌子悦瞬间清醒过来。 “那明湛呢?还有锦娘?”凌子悦托着后腰直起身来,她也发觉怎的偌大的庭院只余他们二人了。 “不管发生什么,对方的目标也一定是你而不是他们!你若出了事他们也活不了!”云映扶着凌子悦走向后门的方向,“只怕我们也出不去了。我方才仿佛闻到了迷踪草的味道,只怕有人对这院子里的人下了迷药了!” 凌子悦心下一阵冰凉,要知道这院子里除了照顾她的婢女之外,还有明朔派来的乔装打扮成仆从的禁军。 只是凌子悦还未及转身,便有人行入了院中。 “请问,这里可是云恒候府的别院吗?”女子的声音响起。 凌子悦与云映齐齐回头,眼前是一名衣着素净却气质华贵的女子,女子的发髻挽起,明显已嫁为人妇,她的身旁是穿着鹅黄色短衫青色素群的婢女。 与对方四目相视的瞬间,不仅仅是凌子悦惊讶到无以复加,就连对方也呆愣在原地。 她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后云羽年。 云羽年的目光一寸一寸勾勒着凌子悦脸部的轮廓,时间静止一般,沉重到令凌子悦濒临崩溃。 当云羽年的视线缓缓垂落,望见凌子悦隆起的腹部时,她的目光像是被燃烧起来一般,微张着唇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比起震惊,似乎有什么更深的东西要将她击垮粉碎,将她带入绝望。 “皇后娘娘……”秀川见到这一切的时候也是惊讶到不知如何是好,可此刻她比云羽年更早回过神来。 “你是……你是凌子悦吗?”云羽年宛如被线牵了手脚,一步一步走向凌子悦的方向。 从小凌子悦便女扮男装待在云澈的身旁,朝堂之上的权力倾轧,边疆戎狄骑兵的利箭铁蹄甚至于洛太后的鸩酒,她都从未恐惧过。 可是此刻,不仅是她的身体,就连思考的能力她都失去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凌氏一族,保护云澈,她欺骗其他人的理由那么的冠冕堂皇,可是当她面对云羽年的时候,那是唯一被她伤害的人…… 云羽年的眼眶湿润起来,她的声音发颤,明知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却执着地一定要得到答案。 “回答我,你是不是凌子悦!说啊!你是不是那个在御花园里背着我的凌子悦!是不是那个为我做纸鸢的凌子悦!说啊!”云羽年几乎是嘶吼出来。她是贵族女子,当朝的皇后。她从来恭容德仪,而今她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凌子悦站不住身向后踉跄,她宛如身置冰窖。她曾经费尽心力想要给云羽年一点温暖一点安慰,而她真正带给她的只有伤害。 云映一把扶住了凌子悦,看着她紧紧蹙起眉头。 108、拔剑 云羽年笑了起来,“原来你们都活着……云映活着,凌子悦也活着……那么我呢?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羽年……”凌子悦的喉头哽咽到无法言语。 “别叫我的名字!”云羽年扬起手,凌子悦闭上眼来,云映正要拦住云羽年的手腕,可云羽年的手却顿住了,她盯着凌子悦的小腹,冷笑着问,“这个孩子是谁的?是云映的,还是陛下的?” 云映正要开口,凌子悦却自己回答了。 她不想再骗她,她也想要对云羽年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话。 但往往事与愿违。每一句假话都是伤害。如今她终于可以对她说真话了,可她的每一个答案又是更大的伤害。 “是陛下的。” “所以什么鸩酒赐死不过是云澈让你摆脱朝臣身份的障眼法!就在我为你痛苦不已的时候,你却怀着云澈的骨肉远离宫廷是非在这里悠然自得?他怎么不纳你入后宫?是怕我这个皇后发现这一切会对你怎么样?还是等着你平安生下孩子再昭告天下!”云羽年的神情缓缓扭曲了起来,她曾经明丽的容颜瞬间憔悴,她摇晃着向后退了两步,自嘲地笑了起来,“不……是我太蠢了……从小我就应该察觉……你总是与云澈形影不离……我一接近你,他就那么生气……我说玩捉迷藏若是他输了,就要把你让给我……他气的差点没杀了我……” 她不再称呼云澈为陛下,而是直呼其名。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原来一切有迹可循,她从前如鸟儿般雀跃的女子心事是这般荒唐可笑。 “羽年,这一切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凌子悦想要将当初的一切原原本本告知云羽年,云映上前想要将她挡在身后,此时的云羽年已经失去了分寸,云映担心她会伤害凌子悦。 凌子悦却按住了他的手臂。 这是她与云羽年之间的事,十几年时光流过,她们相知相识,可这样的相知相识又何其虚伪。而今,那层薄纱被捅破,露出了残忍的颜色。 “对,错的当然是你!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你为什么只字不提?当年我要嫁给云澈的时候甚至还想过与你相携离去浪迹天涯!可你呢?你让我对你的期待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你是不是很得意?你骗了满朝文武!骗了天下!也将我这个什么皇后玩弄于掌心!你——”云羽年那一刻根本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令她刺痛。 拍手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着浅色长裙的女子婀娜而来。 正是云盈。 凌子悦赫然明白,云羽年会找到这里来,必然是云盈安排的。 云澈早就看出她的城府极深,而凌子悦对她始终没有那么深刻的认识。 她缓行至云羽年的身后,巧笑道:“这还真怪不得她。而是要怪娘娘你一颗芳心错付。陛下对凌子悦的在意,早就超过了对一般臣子的倚重与信赖。没有陛下的百般呵护,她的女子身份怎么可能不被揭穿?看看这院子远离是非却又在陛下能力所及之处,可见陛下有多在乎这个孩子。天下的女人何其之多,当年明妃怀有身孕的时候,陛下十天半个月也才去看望一次。可娘娘不知道吧,三五日之内,陛下一定会离开帝宫来到这间别院,听说前段时间帝都雨落不歇,即便是子夜,陛下也要策马来这别院,泥泞满身也只是为了看心爱的女子一眼。凌子悦,你可真是好福气啊!不止陛下对你情有独钟,就连皇后娘娘的一颗心也给了你!”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云盈的身后跟着几个侍从,他们腰间都配着长剑,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失了心神的云羽年骤然拔出侍从的佩剑,双手握着剑柄,剑尖正好擦过地面,她就这样一步一步朝着凌子悦走过去。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云羽年的眼睛赤红,凌子悦毁掉的并不仅仅是她的爱情,还有她所笃信的一切! 云映迅速挡在了凌子悦的身前,厉声道:“云羽年!你看不出来这就是云盈的诡计吗!她要的就是借刀杀人!你若真对子悦起了杀心,她就赢了!”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输!” 云羽年一副遇神杀神挡我者死的架势,利刃直落落劈向云映的肩膀。 云映的手掌扣住剑刃,鲜血沿着剑身流下,触目惊心。 不远处的云盈扯出一抹得意地笑容。 凌子悦的心脏差一点跳出来,随即却又冷静下来。 她知道云羽年是她生命中永远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她有太多的话不知如何说起,但如果真的云羽年要杀了她,她希望她知道这许多年来,自己对她所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 “我……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看见了太多合乎常理却又让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先帝可以宠爱程贵妃几十年却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恩断情绝。镇国公主辅佐先帝登基享受天下敬仰却想着要将自己的儿子推上帝位。太后……明明是陛下的母亲,却只想着以孝义控制陛下,为洛家谋求权势……” 凌子悦目视云羽年,目光中没有丝毫犹豫丝毫胆怯。 她的坦荡令云羽年摇摆动摇,但一想到多年来的欺骗,她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 “你想说什么?我不想听!” “我想说,宫里面什么都是假的……但是你在御花园里的笑声是真的……你和我一样,向往着牢笼之外的天空,想要看似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的自由,梦想着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掌控自己的未来……可最后却像是晚春枝头的花瓣坠落于风中,一切都是徒劳……” 凌子悦闭上眼,泪水滑落。 而云羽年,她的肩膀她的目光甚至于她的心都在起伏颤动。 “不要说了!你以为你理解我我就会原谅这一切吗?”云羽年咬紧牙关就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 “是啊,皇后娘娘……我们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从来都是为爱而生。你面前这个女人用最卑劣的谎言取走了你最珍贵的东西。她难道不该死吗?” “住嘴!云盈!你的目的不就是借羽年的手除掉子悦让陛下痛心一世,然后再以此挑拨陛下与宁阳郡主势力集团的关系!现在正是陛下与戎狄对峙的时刻,你要的就是陛下首尾不及无论是朝堂还是内心都备受煎熬!你的心何其狠毒!”云映怒喝道。 云盈却毫不在意,她覆在云羽年的耳边道:“杀了她……皇后娘娘,她是这一切的根源,只有斩断了这根源,你的心才会轻松!” “云盈——”云映从未见过如此心狠手辣的女子,他本想夺过云羽年的剑砍下云盈的头颅,却发觉屋檐上竟然埋伏了弓箭手,蓄势待发,看来如果云羽年下不去手,这些人必然动手。 “那么每次面对我呢?你又是怎样的心情?是不是为了云澈你也在利用我!”云羽年扬起下巴,只为了不让眼泪落下。 “每次面对你,我就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我不想你伤心,不想看见你和我一样走在自己不想走的路上,我想要保护你尽管……根本不可能……所以我想要对你好……像一个姐姐对待自己的亲妹妹……我的秘密憋在心里,每每见到你它就像是要涨裂开一般!我想告诉你一切,想要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样与你在窗前把手话谈……但是我不能!如果我说出来……我的家族会血流成河……云澈无法稳坐帝位……多少人会拿着我来要挟他?可是错了就是错了……借口是用来安慰自己而不是安慰别人的!你确实应该杀了我!” 凌子悦的表情如此坦荡,坦荡到云羽年手中的剑有着承受不住的重量,轰然落下的瞬间,云盈猛地拎起那把剑刺向凌子悦。 云映惊恐着回身要去阻拦,剑身划过他的手掌刺向凌子悦。 凌子悦睁大了眼睛,她根本难以动弹,她的命运即将被那剑刃刺穿! 然而意想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 有人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紧紧抱住。 她的鼻间是淡雅的馨香,对方抱紧她的力度义无反顾。 “皇后娘娘——”秀川的惊叫声响起。 只听见剑刃被拔出的声音如此清晰,衣帛裂开的声响锥心刺骨。 凌子悦呆住了,她的双手下意识环上那个替她挡下一切的女子。 “羽年……” 云映上前双手按住云羽年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却止不住她生命的流逝。 凌子悦只觉得这一刻便是世界末日,一切都在土崩瓦解,势不可挡。 “羽年……不要……羽年……” 她撑不住她们的重量,缓缓向后倒去,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云羽年还是强行撑住了自己,落地时没有撞上凌子悦。 云羽年的嘴唇泛白,肩膀颤动,终于还是倒在了凌子悦的怀里。 “可恶!云羽年——你……你!” 109、一花一叶,一死一生 这一切超乎云盈的预料。她以为云羽年会恨凌子悦,但到了这样的时刻她竟然会豁出性命来救她! “给我动手!这里所有人都不能活!” 云盈扬起手腕,屋檐上的人正欲放箭,只听见风中一阵尖锐的声响,几支箭射向屋顶,云盈的人纷纷中箭衰落下来。 云盈回过头来,十几名军士冲入院中,为首的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身着铠衣,眉目如剑,眼中那一抹厉色令人肝胆皆颤。 “大胆妖女!此乃凌氏宅院,岂容你如此嚣张!” 云盈呆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凌子清! 凌子清抽出长剑,他的部下也一拥而上,顷刻便拿下了云盈。紧接着无数兵士涌了进来,云盈的人纷纷缴械投降。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以为抓了我一切就结束了吗!” 云盈大力挣扎起来,发丝凌乱,之前的娇媚荡然无存。 “哈哈哈……哈哈……”云盈忽然大笑起来,望向凌子悦的方向,“凌子悦!云羽年活不了了——杀了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是你!是你和云澈杀了她!哈哈!” 凌子清冲到凌子悦的面前,只见云映正按住云羽年的后心,低下头来一脸悲凉。 “姐姐!”凌子清在凌子悦面前半跪下,当他看清楚她的表情时,不禁愣住了。 他从没有见过凌子悦哭成这个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却痛彻心扉。 “……抱我紧一点……我觉得冷……”云羽年苦笑着说。 “我抱着你呢……别闭上眼睛,羽年!别闭上眼睛!” “我想你给我做的纸鸢了……就算什么都是假的……我也相信那时候你爬上树帮我取纸鸢……是真的……” “羽年……我会给你做很多纸鸢……各种各样的……” “别傻了……”云羽年的眼泪落在凌子悦的身上,烫的要命。 她费尽力气将手掌覆在凌子悦隆起的腹上,“这个孩子……一定要来到这个世上……他一定要成为天子……一个比云澈还要好的皇帝……他一定要改变……我们没有改变的一切……” “羽年!别睡……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若我不是宁阳郡主的女儿……你没有女扮男装进入宫中……我们可以做一对平凡的民间姐妹……喜欢上平凡的民间男子……而不是依托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羽年……对不起……别离开……别离开……”凌子悦的脑海中已然空无一物,她只想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为什么是云羽年来承担这一切。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代替我好好活着……你不是说了吗……我就像是另外一个你……” 云羽年失血太多,就这样依靠着凌子悦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凌子悦张大了嘴巴,却无法哭出声来来,她只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拳头一遍一遍砸在地上,直到出血了她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姐姐!别这样!” “子悦……” 云映只能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却无奈地低下头来。 他救得了凌子悦的命,却救不了凌子悦的心。 终于云澈赶到别院,他呆愣着仿佛被雷劈中。 映入他眼中的,是凌子悦茫然地抱着云羽年靠坐在地上的身影,她的目光太空洞……什么都没有了。 满眼都是红色,分不清到底是云羽年的还是凌子悦的鲜血,它们流淌着,汇聚成滔天浪潮,朝着云澈狂涌而来,席卷天地。 他眼所能及的一切在那一瞬间硬生生被切割撕裂。 “子悦……” 云澈一步一步走来,他触上凌子悦的脸颊,冰凉的都是眼泪。 “子悦……你说话……” 云澈想要将她带入怀中,她却像是没有思想的木偶。他其实一直知道云羽年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子悦……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子悦……” “别这样子悦……我害怕……” “子悦……” 云澈害怕的要命,他的天塌下来了。 卢顺看见这一幕,顿在那里。他上前,想要扶起凌子悦怀中的云羽年,才刚触上云羽年的肩膀,凌子悦就似受惊一般打闹起来。 “别碰她!她只是睡着了!你们谁都别碰她!” 卢顺吓坏了,云澈怒吼道:“叫你们别碰她!没听见吗!” 他惊慌地安抚凌子悦,“别怕!羽年就在这里,她还睡着,还睡着!” 凌子悦这才安静下来,手掌柔顺地轻抚着云羽年的后背,“是啊,羽年,等你睡起来,我给你做纸鸢……做很多很多的纸鸢……” 说完,凌子悦便向后栽倒,昏了过去。 “子悦!”云澈一把将她抱起,冲入房中。 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瞬间将卧榻准备好,只是当云澈将凌子悦放下时,赫然惊觉自己满手都是鲜血。 “糟了——孩子——”云映大惊,立即替凌子悦施针。 “快——马上去准备热水——” 云映的叫喊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缓缓低下头来看着手掌中的鲜血,那么清晰,那么令人心生恐惧。 卢顺和其他人如同陀螺一般转了起来。 “子悦……她怎么了……” 良久,云澈才呆愣着问。 “凌子清!你将陛下扶出去!子悦悲伤过度,要小产了!为今之计只能将这个不足月的孩子生下来!” “陛下!姐姐情况危急,陛下待在此地只会令大家分心!” 云澈被凌子清扶了出去。 凌子悦根本无力生产,时间再拖下去她只会失血过多而死。云映摇了摇牙,还是决定剖腹取子。 看着一盆一盆血水被端出房门,云澈头脑中一片苍白。 “我要失去她了……我要是去她了……” “陛下!”卢顺看着云澈失了心的样子,慌乱如麻。 “没有她……就没有我……” 云澈望着那扇门,身体摇晃着。 “陛下!夫人不会有事的!一定会母子平安!老奴求求陛下别这样!” “是我害了她……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陛下,这一切都是天意!陛下也是无可奈何!” 过了许久,云澈仍旧是那个姿势,无论是谁看了他都觉得惊恐无比。 那是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在世间游荡。 夜色沉落,冷如地狱。 只听见房中传出婴孩的啼哭声,划破长空。 云澈身体一颤,猛地冲入门中。 只见一个婢女正在为一个婴孩洗净身上的血渍,而床榻旁的云映始终蹙眉不散。 “她怎么样了!” “她失血过多,能不能保住性命还很难说。就算保住性命,以后她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云映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要孩子!我只要她活着!” 床榻上的凌子悦闭着眼睛,毫无血色。 云映一把拽过云澈的衣领,怒喝道:“什么叫做不要孩子?这个孩子是她和云羽年用命换来的!你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孩子!若这个孩子有任何闪失,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云澈只是别开云映的手,蜷缩在床榻上,抱着凌子悦。 他这一生的痛苦根本没有人能体会。 那是钻进骨子里烙进血液里的痛,那是他的命。 被云盈囚禁的锦娘与明湛终于被找了回来,明湛被送到明熙那里照顾,而锦娘在看见那孩子的一刻便泣不成声。 云澈数日不朝,而云羽年的死也再瞒不下去,卢顺与欧阳琉舒商议之后,谎称云澈与皇后云羽年帝宫出游遇刺,皇后娘娘为护驾身受刺客一剑,重伤之后血流不止身亡,陛下为此痛苦不已,郁愤难消,病倒了。 宁阳郡主得知这个消息悲痛欲绝。她赶往帝宫,见到云羽年的那一刻便昏死了过去。 云羽年是她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而这一切顷刻间变得毫无意义。 她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入宣室殿。 “陛下——陛下呢!我要见陛下!羽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陛下你杀了她——” 宫中禁军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按倒在宣室殿前。 她发丝散落,极为狼狈。从前的天之骄女仿佛落入泥泞挣扎着难以起身。 卢顺赶了过来,挥了挥手,禁军们纷纷退开。 宁阳郡主就似看见一丝微光,蓦地抓紧了卢顺的腿。 “卢公公!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女儿……她是皇后!为什么陛下没事她却死了!” 卢顺看着宁阳郡主癫狂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郡主节哀……”卢顺半跪在宁阳郡主面前,婉声道,“郡主,皇后娘娘遇刺身亡是真的!这些年来,陛下也许对皇后娘娘恩宠不深,但却极为敬重,整个后宫即便有了明妃,陛下对皇后娘娘也从未变过。娘娘去了,陛下十分悲痛……” “那么刺客呢!刺客是谁!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刺客已经被抓住了,陛下有命一定要抓住刺客背后的幕后主谋,倾全国之力,陛下也会为皇后娘娘报仇雪恨!” 宁阳郡主却不肯起身,一直叫嚷着要见云澈。 卢顺没有办法,只得命人强行将宁阳郡主带走。 此时的承风殿内,洛太后亦是惶惶不安。她不断地在寝宫中来回踱步,洛照江盘坐在案前脸色沉重。 110、苏醒 “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和那个云盈搅在一起!就因为她漂亮?还是那张嘴巴能说!枉你聪明一世,难道看不出这个妖精在利用你吗?现在好了,她行刺陛下!陛下与我再不合,也是我的亲儿子!如今我连陛下寝宫的门儿都进不了,他会怎么想我这个母后?怎么想你这个舅舅!” “够了——你走来走去的到底烦不烦!”洛照江猛地拍案而起,“你的宝贝儿子什么时候真把我当做舅舅了?用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把你我的女儿找回来不就是告诉我,他想给我按个罪名比捏死只蚂蚁还要简单!我为自己找条后路有什么不可!” “你……你!”洛太后万万没有想到一直以来洛照江存着的是这样的心思。 “为今之计就是要知道云盈被关在什么地方!当日护驾的是凌子悦的弟弟凌子清,我去凌家打探了很久,无论是凌楚钰还是凌子清都对陛下遇刺一事只字不提!凌子清带去的都是凌家的人,他们个个口风都十分严实。本以为一个明朔已经不是省油的灯,没想到又冒出来凌子清!我已经修书通知成郡王了!以后,我洛照江的事情自己处理,就不劳姐姐你费心!” 说完,洛照江便起身大步流星走出了太后寝宫。 “你……”洛太后身形一晃,跌坐在案上。 她失去了儿子,也失去了弟弟。众叛亲离,到底是为何? 想起那一□死凌子悦,洛太后用力捶了捶心口,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蠢的一件事。 别院中,云澈就似死了一般躺在凌子悦的身旁,无论谁进来对他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云映端着汤药行入房中,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陛下,子悦该用药了。” 云澈微微动了动,环抱着凌子悦的胳膊这才松开。他依旧保持着蜷着的姿态,他的骄傲与果决在凌子悦的身边统统化为乌有。 云映吸了一口气,用麦管将药汁滴入凌子悦的唇中,他的手臂很稳,每一滴药都没有浪费。他一边喂药,一边用冷静平稳的声调道:“这药有益气养血之功效,锦娘也以红枣等补血食材熬制了米汤给子悦服下,你可以放心,她不会死。” “不会死为什么醒不过来!”云澈骤然吼出声来,随即又如同江河泄堤,自嘲地笑了起来,“她不是醒不过来,而是不想醒。” 云映没有回答他,就连神态也没有多余的变化。 “陛下要在这里赖到几时?外面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就随它翻天覆地吧……”云澈闭上眼,再度躺在了凌子悦的身旁,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她的表情那么冰凉,可她的手指却是暖的。 这是不得安宁的一夜,月光才刚刚散入院中,便有军情急报来传。 “陛下!张大人、庄大人急报,成郡王起十万精兵,分三路进军帝都!” 朝野震动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猜想成郡王先是派人行刺陛下不成后起势谋反。如今朝廷的兵力都集结在北疆,帝都脆弱不堪一击,如何是好。 “知道了。”云澈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 门外半跪的军士微微一愣,这样大的事情,陛下只是一句“知道了”。 所有人都以为云澈会回去云顶宫,可他依旧终日守在凌子悦的房中,寸步不离。 只有这间屋子才是他的命,他的根。 翌日的日暮时分,再度有急报传来。 “陛下,张书谋大人率精兵五千以火攻在常平关大破成郡王的左路三万反军!斩首三千余人,其余人尽皆投降!” “嗯……”云澈只是应了一声,便再无后话。 朝中大臣议论纷纷,明明陛下倾三十万大军开赴北疆,而张书谋仅仅用五千精兵就成功阻止了成郡王的左路大军,莫非陛下早就料到成郡王要借机谋反,所以早有防备。 日没之后,便是冗长的黑夜,整个庭院静悄悄的,半夜里偶尔会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众人诚惶诚恐地安抚那婴孩,偏偏卧房中的云澈没有丝毫反应。 子夜时分,庭院中火光亮起,庄洵的急报传来。 “陛下!庄洵大人在慕容山阻截成郡王的右路反军,大获全胜!” 门那边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微光之中,云澈轻轻搂着凌子悦,她脸上的气色依旧惨白,却没有前几日那般骇人。 “退下!” 云澈的低斥声传来,那送信的士兵肩膀一颤,慌忙退下。 云澈低下头来看着沉眠中的凌子悦,轻吻上她的额头,手指将她耳边的碎发掠至脑后。 锦娘抱着孩子行出房门,望着凌子悦的方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两日何止是云澈,上至云映下至一般的婢女奴仆,没有一人合过眼。 微风渐起,星子沉落。又是一夜过去。 这一次,前来的是欧阳琉舒。他整了整衣衫,隔着房门跪下,朗声道:“微臣欧阳琉舒叩见陛下!” 云澈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此刻窗外朦胧的晨光映入房中,他能将凌子悦的侧脸看个清清楚楚。这里才是他最焦心也是最宁静的地方,外面的一切对他在不重要。 “启禀陛下,明朔大人百里急报,他所率领的八千精兵埋伏在云间峡官道,阻击成郡王中路反军主力,斩敌首级三千,生擒逆贼成郡王,正在押解至帝都的路上,等候陛下发落。” 这一切本是云澈精心策划,举全国之力声东击西,就是为了等成郡王入瓮。如今满朝文武都在赞叹云澈的文治武功,他本该坐享胜利的果实,成郡王是威胁他的最后一根芒刺。而今,这样的成功只让他感觉可笑之至。 欧阳琉舒未曾起身,仍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云澈知道门外的他虽然不发一言,事实却是在谏议云澈返回云顶宫平息宫中风波。成郡王谋反这般大事云澈都未曾路面,宫中已有传言,说陛下遇刺伤重只怕不久于人世。 云澈的耳边想起一阵嘤咛声,这让他全身霎时紧绷起来。 “子悦!子悦你是不是要醒了?快去把云映叫来!快去!” 门外的欧阳琉舒也顿时站立起身。 凌子悦眉心皱起,脸上是痛苦的神色。她几天前才经历了剖腹取子,腹部的伤口并未愈合,疼痛的厉害。 “子悦!子悦!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凌子悦好不容易睁开眼,只觉得这房中明晃晃的令人头晕。 “我……这是在哪里?” 好不容易视线清晰起来,映入她眼中的是云澈极其憔悴颓废的容颜。 他苍老了许多,整个人都是一副颓败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期盼与渴望让凌子悦相信,这真的是云澈。 “这里是凌家的别院……你差一点小产,云映不得已只能帮你剖腹取子,你失了太多血,昏迷了三、四天……你把我吓坏了!” 云澈紧紧搂着凌子悦,他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的泪水滑落。 他是君王,从不流泪。只有此刻的失而复得能令他喜极而泣。 “子悦,你醒了!”推门而入的云映也是一脸疲惫。他坐在凌子悦的身旁,为她诊脉。 “怎么样?她好了吗?是不是没事了?” 云映不回答,时而呼出一口气来,时而低眉沉思,引得云澈的心思百转千回。 “她能醒过来已经是万幸,如今身体十分虚弱,得好生调养。心情也要放宽,要平静,身体才好的快。只是这一次落下的病根,一旦调理不甚……”云映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知道云澈明白。 云澈沉默不语,对他而言就是将整个天下翻转过来,他也要将那些奇珍妙药捧到凌子悦的面前。 “我的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凌子悦的手掌覆上已经平坦下去的小腹,就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孩子就脱离她了? “别担心,”云澈搂过凌子悦,将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虽然我们的孩子才七个月就出生,但是锦娘说了他健康的紧。锦娘说的你还不信吗?我这就去唤锦娘将孩子抱来!” 凌子悦刚要点头,额角就疼的厉害,无数画面闪入她的脑海之中。 云羽年扑向她的那一幕如此清晰,她的表情那般绝决,撕心裂肺。 凌子悦的肩膀骤然一紧,手指扣住床褥,低声道:“羽年呢?羽年在哪里!” 所有人骤然沉默,凌子悦更加着急,她推动云澈的肩膀,“你说啊!羽年呢!羽年呢!” “子悦,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你应该调养自己的身体……”云澈抓住她的双腕,此刻的她如此激动,令他害怕不已。 “羽年已经死了。” 坐在一旁的云映声色平缓地说出那个事实。 凌子悦的表情缓缓凝起,她甩开云澈用力地按住自己的心脏。 那里好疼,疼的无以复加。 “无论你问多少遍,事实都在那里,不会改变。”云映的答案没有动摇。 “云映!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吗!”云澈怒不可遏,暴怒的双眼要将云映千刀万剐。 “只有认清楚了现实,才不会活在虚幻里。才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你的命是云羽年舍弃自己救下来的。如果你对她心怀愧疚,那就要记清楚她要的是什么!她要你为她做到的又是什么!” 云映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凌子悦的心头。 她用力地闭上眼睛,明明虚弱不堪,却又强硬地撑起自己。 “我要见云盈。” 111、了结 “你见她做什么?那个贱人害的你还不够吗?” “我要问她,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她的兄长成郡王能夺得皇位!这还用想吗?” 云澈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绝对不能让凌子悦见到云盈。 因为云盈太聪明了,她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将他人伤个彻底。只要她想,她会成为这世上最残忍的杀手。 “陛下在怕什么?云盈要杀我,难道我不该亲口问她这么恨我的原因吗?”凌子悦至今还记得云盈被凌子清擒住时所喊的话。 她是那么恨她,要将凌子悦所理解的一切都颠倒过来。 “我不会让你见她。”云澈冷下声来。 “那么我也不会再见你。”凌子悦闭上眼靠着床头。 云澈握紧了拳头,他太了解凌子悦了,她所说的都一定会做到。云羽年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裂缝,没有修复的方法,哪怕一窥究竟视线落下去了便再难收回。 “让云盈来吧,一切都要了结。” 云映的眼底是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坦荡。 云澈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连自己与凌子悦未来的方向都一清二楚了。 “如果你不想彻底失去子悦,你知道该怎么做。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逃避的。”云映的手掌用力地在云澈的肩上拍了拍,那一刻的重量他几乎难以承受。 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云澈咬紧牙关这才点了点头。 云盈被带来了。她依旧穿着那身水色的长裙,妩媚动人。原本散落的发髻如今也整整齐齐地梳起,虽然没有任何饰物和妆点,却出落得一种铅华洗尽的纯美。 身后的凌子清推了她一把,“进去吧!陛下要见你!” 她一个踉跄,终究还是站稳了身子,没有丝毫落魄,她抬起头行入房中。 当她看见云澈就似守护性命一样搂着凌子悦一脸戒备地望着自己时,她自嘲的一笑。 “在陛下心里,我不就是个罪无可赦的妖女吗?您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想见到我了,怎么又忽然想起我来了?” “不是朕想见你。是子悦有话要问你。” “哦——凌大人冰雪聪明,有什么事会想不通要问我这个妖女的?” 此时的凌子悦脸色苍白憔悴,身上只得一件白色里衣,发丝却依旧柔顺地垂落,就是这样不着半分修饰的女子,却流露出一种淡泊致远的静美。 “我想问你……如果只是为了帮助你兄长夺得皇位,凌子悦微不足道,你根本犯不着特地来别院杀我。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恨我。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恨我?” “凌子悦,你聪明一世,会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占据着这世上最有权势最出色的男人!因为这个男人的一颗心都系在你的身上!因为他连别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对云羽年是这样,对明熙是这样,对我还有其他女人也是这样!他是帝王!他的心中怎么可以有‘唯一’!”云盈的身形晃了晃,哈哈笑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像是刀刻的痕迹,“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爱上了他。我的目光我的心思都离不开他!那日在上林苑中,我将自己送给他,可他竟然不屑一顾——我是堂堂的郡主啊!哪里不比云羽年尊贵?云羽年能为他‘羽化璃阳’我也能做到!” “朕从来就不想要靠女人上位!”云澈怒道。 “对——陛下你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所以我云盈连半点机会都没有了!”云盈来到云澈的面前,与他狠狠对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成为你的唯一,我只想靠的你近一点,陛下!你连这一点卑微的愿望都不愿施舍。我早就知道我兄长根本不可能得到帝位,因为论计谋、论胆识、论果断、论胸怀他都不及你!怎么可能拼的过你!可我偏偏要帮他!我要让你焦头烂额,要你夜不能寐!” “你觉得就凭你和你那个不成气候的哥哥能让朕夜不能寐?”云澈的唇线撤出残忍的弧度,这是他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可以那么鄙视和憎恨一个女人。 “是啊,我发觉这样根本行不通。因为要陛下痛心,就只有让凌子悦痛心!当我发觉凌子悦还活着甚至于还怀有身孕的时候,我恨到真想杀了自己!可随即我就开心不已……因为刀枪不入的陛下,最害怕的就是有人伤了你的凌子悦!” 云盈骤然回过头来,她的视线刺向凌子悦的那一刻犹如地狱修罗,令人胆战心惊! “所以你就打算利用云羽年来借刀杀人?因为如果是你亲自杀了我,根本比不上一直被我和云澈欺骗的云羽年杀了我更能令云澈痛苦,对吗?”凌子悦的表情依旧,又或者到了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能撼动她了。 “可是云羽年为你而死,却更令你痛不欲生不是吗?你痛不欲生,那么陛下的心也会跟着你痛。归根到底,云羽年会死……只是因为陛下爱你,独一无二地爱你。他把身为君王最不能有也最不该有的东西给了你……别人都以为皇后的宝座,一门荣耀,有多贵重!其实只有君王的心才是最难的!凌子悦……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罪就是陛下的心!” “住嘴!你给我住嘴!”云澈骤然起身,门外的凌子清冲了进来将云盈按住。 凌子悦缓缓低下头来,唇上涌起一抹笑。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 云澈回过头来,紧紧将凌子悦揽入怀中。 “什么叫做‘原来是这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什么都没错!是我容不下别的女人,是我非要自私地将你放在我的心里!子悦!你别这样!” 云澈惊恐至极,而凌子悦却伸手怀抱住他,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傻瓜……别担心。我很好,我很好。” 云澈跌宕起伏的心绪缓缓沉淀下来,落入凌子悦柔软的音调之中。 这样的平静却最令他惴惴不安。 “陛下!云盈她咬舌自尽了!” 云盈的身体缓缓垂落,与地面相触时,没有半点声响。就如同她在云澈心中的地位,从不曾走入他的心房。她是凋败的花,没入泥土之中,无人怜惜。 云澈只是挥了挥手,凌子清的部下入来将她的尸身拖走。 丞相府中的洛照江呆坐在案前,成郡王已经被擒,移交廷尉府由林肃亲自审理。林肃的本事众人皆知,不用多久,他洛照江私通成郡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会被捅出来。何止是丞相的官爵,只怕这一次洛氏满门都要被抄斩。 他咬紧牙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上值钱的珍宝,连夜出了帝都,投奔进犯北疆的戎狄左将军部众。 洛照江叛逃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云澈那里。群臣非议,朝中一片哗然。 此时的凌子悦,气色也比从前好了许多。云澈依旧日日陪伴在她的榻边,两人逗弄着他们的孩子,其乐融融,仿佛之前所有的伤痛都不曾存在一般。 他们的儿子被取名为“云倾”。 这名字乍一听下去很像是女孩,但是云澈却说这孩子的到来是他云澈一生一次的倾心。 以后不会再有。 “阿璃,听说洛照江逃去戎狄那边了。” “去了才好,正好让阿依拜穆亲自给我送回来,坐实洛照江忤逆谋反的罪名!”云澈用手指点着小云倾的脸颊,看着他咿咿呀呀的样子,露出温暖的笑容来。 没有人知道阿依拜穆根本不是来进犯北疆,而是带着戎狄的左将军部众前来投降云顶。凌子悦当初放他们走时就料定了今日的结果。阿依拜穆与其子莫勒扎回到戎狄之后,备受戎狄单于猜忌,不仅不断找借口削弱左将军的势力,甚至还动了杀意。阿依拜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带着部众假借掠夺云顶北疆一雪前耻,实则向云澈投诚。云澈也将计就计,一方面派了大军前往戎狄做出迎敌的假象,另一方面又派兵埋伏在成郡王大军前往帝都的各条要道上。洛照江什么都不知道就跑去阿依拜穆那里,正好给了云澈一个试探阿依拜穆真心的机会。 “你该回去上朝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凌子悦莞尔一笑,看的云澈晃了神。 “你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 “傻瓜,我可不想被天下百姓说成是令君王日日不朝的妖女。” “那……你会跟我回去吗……”云澈的声音里十分踌躇。 凌子悦笑了笑,“那不然云倾怎么办呢?他现在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云澈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刻,暗淡的双目亮了起来。 “回宫吧,听说阿依拜穆和莫勒扎擒住了洛照江,他真心归顺云顶,陛下你是不可能不去的。” 云澈低下头来,良久才道:“好,我去看看。” “嗯。” “等你的身体养好了,我就命人接你回宫。再没有谁能阻止我们了,我会光明正大的将你娶进我们云家!” “阿璃……我有点想明湛了……” “好,我让明朔送他过来!” 临走前,云澈再度紧紧抱住凌子悦,紧的连骨骼都在咯咯作响。 他的眉头皱的很紧,仿佛万千愁绪都被挤压在了眉心的皱纹之中。 “你不会骗我的,对吗?你从来都不会骗我……” “嗯。”凌子悦点了点头。 112、子悦成风(完) 这个拥抱持续了许久,云澈才缓缓松开了手。 他行出门外,两三步一回头。凌子悦抱着云倾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 云澈恋恋不舍回过头来,吸了一口气,露出晦涩的笑容。 “陛下……”前来迎驾的明朔不解地抬起头来。 “这是朕这辈子打的最后一个赌。”云澈的手指握紧,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明朔望着他的背影,那般仓皇。 待到云澈离开之后不久,明湛便被送回了别院。他像是脱缰的野马一般冲入房中,见到凌子悦怀中抱着的婴儿时又硬生生停住了脚步,神情有些落寞。 “湛儿过来,看看你的弟弟!”凌子悦朝他招了招手。 明湛的目光一震,跑了过去,一把抱住凌子悦的脖子,低下头来看着云倾。 “母亲……他好小。” “要抱抱吗?” “我不敢。”明湛缩了缩,凌子悦却很放心地将孩子送入他的怀中。 “有什么不敢,你还能捏碎了他不成?”凌子悦轻抚着明湛的脑袋,“从今以后,你就是母亲最信任的人了。” “为什么?母亲最信任的不是陛下吗?”明湛仰着头,明亮的眼睛像极了凌子悦第一次见到的云澈。 “母亲最信任的当然是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凌子悦搂着明湛的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湛儿,以后无论你看见什么得到了什么,都不要忘记今天的自己。” 明湛并不懂凌子悦话语中的深意,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云澈回到帝宫,卢顺便告知太后娘娘已经等候了他多时了。 云澈低下头来一笑,行入宣室殿内,果然见到洛太后静坐在案前。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既惊恐又充满希望。她轰然起身,来到云澈面前重重地跪下。 “陛下——哀家求求你,饶了洛照江!饶了洛氏一族吧!” 云澈垂下眼帘,望着这个生养她为他登上皇位殚精竭虑的女人。他本该爱她敬她,可如今他的心中竟没有丝毫的感情。 “太后向儿子行如此大礼,是要折杀儿子吗?”云澈口中这么说,却没有伸手将她扶起。 太后的额头磕在云澈面前,泪眼淋漓,及其悲凉。 “陛下!千错万错都是哀家的错!求陛下给哀家的弟弟留一条命吧!” “弟弟?”云澈吸了一口气,发出好笑的声音,整个宣室殿在他的笑声中阴肃了起来,“到底是弟弟还是情人呢?” “陛下——”洛太后瞪大了眼睛望向云澈,他像是在看着一个与己无关之人,淡漠而无情。 “太后,你逼死子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日?” 洛太后肩膀一颤,随即笑了起来,“所以……果然你的侍读比你的母亲更重要……” “侍读?”云澈弯下腰来,与洛太后对视,他目光中的重量令洛太后一点一点向后倒去,不得已以手肘勉强撑住上身。 “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是我的心。那一日母亲逼她饮下鸩酒的时候,她的腹中怀着我云澈的骨肉,我这辈子唯一的儿子!”云澈的手在洛太后的肩膀上拍了拍,顷刻间毁掉了洛太后的一切。 她呆愣着望着云澈转身,他的衣摆划出那样天经地义的线条,将视线隔绝。 依照云顶王朝的律法,洛照江以谋逆大罪被判五马分尸。云澈感念其当初辅佐有功,特赐一刀之刑。 阿依拜穆与莫勒扎归降,云澈以礼待之,封阿依拜穆为龙川侯,将一片草源丰盛之郡划作其封地,阿依拜穆根本没想到云澈的招降并不是做做样子,而是充分尊重了游牧民族的习性。 大事了去,云澈在明朔的护卫下,急不可待地回到别院。 这一日阳光正好,云澈来到院门前抬起头来,便看见枝头的嫩叶在风中摇摆。 一切美好的像是幻境。 “朕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子悦的情景了。” “陛下?”明朔看向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欣喜。 “朕所有的记忆都是以那一日为起点,那一日之前的事朕竟然真的都不记得了。” “陛下……” 明朔眉心颤了颤,随着云澈走了进去。 院中,是明湛爱不释手地抱着云倾,锦娘在一旁给他一点一点地喂着米浆。 “陛下!”锦娘见着云澈,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云澈却示意她免礼。 “子悦呢?” “母亲说她倦了,要睡一会儿。我就抱着弟弟出来坐坐。不过母亲也睡了好长时间了。”明湛望向房门。 云澈的肩膀僵了僵,屏住了呼吸,一步一步走过去。 不明就以的明湛也感受到一种沉重。 云澈的指间触上房门,吱呀一声微响,云澈闭上眼,时光的洪流夹杂着尘埃迎面而来,那些不曾磨灭的痕迹瞬间攀上他的心头。 “子悦……” 云澈唤了一声,却无人回答。 卧房中空空如也,云澈了然一般摇晃着在榻边坐下,手掌覆上床褥,那里早就凉了。 屋外的明朔僵直了身子,锦娘似乎明白了什么低下头,而明湛仍旧什么都不懂。 云澈执着被褥来到自己的唇边,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其实他知道凌子悦不会跟他走,不会待在他的身边。 正如那一日云盈所说,自己作为帝王,心中是不该有唯一的。 云羽年就死在凌子悦的怀里,那一刻成为了凌子悦永恒的痛。 只要他还是帝王,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凌子悦。 他知道这是凌子悦这一生对他撒的最后一个谎。他们的一切始于那个女扮男装的谎言,如今也结束在这样一个谎言里。他能给她最深的爱,不是拱手河山讨你欢,不是帝王所谓的唯一,而是许她自由。因为她的自由,才是他真正的痛。 云澈赌输了,可他却不得不愿赌服输。 他哭了起来,张大了嘴巴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他的鼻间还留有凌子悦的发香,他的耳边似乎还是她的呼吸,但是他终究留不住她。 明朔来到门前,从那虚掩的缝隙里望见云澈弓起的背脊,他的目光宛如被撞至崩溃一般。明朔吸了一口气,缓缓低下头来。 凌子悦走了。她的床榻下面是云映准备了数月的密道,尽管这里有禁军重重守卫,云映还是带着凌子悦离开了。 明朔无法猜测凌子悦离开时的心境,她放得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吗?她真的不眷恋云澈对她的情深刻骨吗? 也许最令人心生恐惧绝望的,并不是如同牢笼一般的帝宫,而是人们对权力的渴望。 比如说镇国公主,比如说洛太后与洛照江,再比如说成郡王。 凌子悦也许正是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悄然而去了吧。 卧房中的案上,留下一支竹简,简洁地就似那个人的一生。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 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一年之后,洛太后薨,与承延帝合葬,谥号恭孝思太后。 明妃被册封为皇后,抚养云澈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当朝太子云倾。 云倾被接入宫中时,曾经有不少人在非议他的出生,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母是谁,只知道陛下极为看重这个儿子。 昭烈帝膝下只有一儿一女,血脉淡薄,朝臣忧心忡忡,联名上奏请求云澈充实后宫。 云澈只是淡然一笑道:“大不了,就让云顶王朝结束在太子的手中。凡事有荣必有衰,有起必有落……永垂不朽不过庸人说梦。朕的儿子,永远只有云倾一人。” 没有人能猜透云澈为什么会这般,他们知道这位英敏果决的君王一定经历了什么,却无人知道缘由。 昭烈帝十三年,明朔被封为元帅,凌子清为先锋将军,出征戎狄,挫败戎狄单于于九重山,成为云顶王朝击败戎狄的第一场大型战役。 昭烈帝十五年,明朔为元帅,凌子清为中军,明湛为先锋骁骑将军再度出征戎狄,戎狄单于王庭后退千里,损失巨大,狼狈不已。 同年,令众臣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云澈竟然任命一向在朝中没有建树的欧阳琉舒为太子太傅。 昭烈帝二十年后,云澈内外分庭的政治体制越发成熟。 明朔被封为大司马大将军,掌管军政要权,而凌子清虽然年轻,却也被加封为大司马骠骑将军,资历不如明朔,但分量却不比明朔低。 云澈设立中庭,罢除三公之位,设置四大内阁首辅。张书谋、庄浔、林肃皆为其一,群臣一直猜议着最后一个人选到底是谁。 之后数年,云顶与戎狄征战不断,皆以云顶大胜。 昭烈帝二十四年,云顶二十万大军逼近戎狄王庭,车骑将军明湛率五千精兵深入戎狄腹地,斩杀戎狄单于首级,剩余戎狄部族溃不成军,四散而去。 自此之后,戎狄一国不复存在。 昭烈帝二十六年,云澈于上林苑中狩猎,不慎堕马,被狂奔的马匹足足拖行了几丈,待到被救下时,已然昏迷不醒。 群臣惶恐,太医束手无策。 昏迷数日之后的云澈,却又再度清醒过来,所有人都道陛下是“回光返照”。 云澈唤来了云倾,十余岁的太子静坐在父皇的面前,他的脸上是同龄孩子所没有的内敛沉静。 “你真……像极了你的母亲。”云澈抚摸着他的脸蛋,从将他带入宫中开始,他就并没有像个慈父一般待过他,相反对他不冷不热。 “父皇必定爱极了母亲,所以才会这般害怕见到儿臣。” 云倾缓缓垂下眼帘,那优雅的额头与凌子悦一模一样。 “所以你一点都不恨父皇?” 云倾摇了摇头。 “也不恨父皇将你生在帝王家?” 云倾仍旧摇了摇头。 “历朝历代的太子之中,有多少能像儿臣这般做父皇的唯一?” 云澈笑着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就似当年弹在凌子悦的眉心。 云倾轻轻握住父皇的手指,那一弹里有太多的深爱,不得掩藏却又难以表达。 “倾儿,你心中可有为君之道?” 云倾愣了愣,回头指了指宫门外的天际。 “你是指云吗?” 云倾摇了摇头,“儿臣指的是这整片天空,风起云有,风随云动,风无向而云无形。这个天是罩着地的。风云变化却永远逃不出天。” 云澈笑了,点了点头道:“你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你也会比我做的好的多……” 云倾张了张唇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了。 “替父皇将欧阳琉舒叫来吧……朕许久没与他聊聊天了……” “是……” 欧阳琉舒还是欧阳琉舒,见到卧榻上的云澈行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大礼。 云澈无力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榻边道:“欧阳琉舒……外面的人都说朕是回光返照就要不行了……你的仙丹炼成了没有啊?” 欧阳琉舒不紧不慢地回答:“启禀陛下,微臣觉得陛下心境开阔,根本无需仙丹这等俗物。” “哈……哈……”云澈笑着笑着,剧烈咳嗽了起来。欧阳琉舒赶紧殷勤地为他顺气。 “你说,朕现在能将这个位置交给太子吗?” “陛下……”欧阳琉舒又行了一个大礼,“陛下已经剪除了内忧平定了外患,放眼望去整个云顶王朝再没有任何敌人了。” “那么朝内呢?” “朝内就更稳妥了。如今的大司马大将军,一位是太子养母的兄弟,另一位是太子生母的兄弟,他们互相制衡,谁也无法拥兵擅权,陛下这步棋走的实在是高。再加上一个明湛,他的脾性这么多年陛下已经摸透了,要他为太子赴汤蹈火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太子就是明湛的信仰。而内阁中,再没有了三公之分,四大辅政大臣中的三人都是为官清廉正直不阿之人,且内阁权力均分,以后谁也做不了镇国公主。陛下想的如此周全,欧阳琉舒佩服的紧啊。” “所以朕还留了最后的那个位置给你啊!”云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洞若观火,有你在太子身边,朕就再没有任何事情好担忧了。” “陛下?”欧阳琉舒顿了顿,“你要我做四大首辅之一?” “朕……闲置了你十几年,你还没逍遥够吗?”云澈扯起唇角,缓缓闭上眼睛,“朕累了……累到什么都不想去做了……朕只想做自己……” 欧阳琉舒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朕想起……当年与子悦纵情上林苑,策马狂奔……何其潇洒……朕还说过要将江山交到与她的孩子手中,千秋万代生生不息……现在想来真是傻……千秋万代不如当下……” “陛下……” “欧阳琉舒,朕想要睡了。在睡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朕……她在哪里……过的好不好?” 欧阳琉舒看着云澈逐渐合上的双眼以及越来越绵长的呼吸,长叹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来,在云澈的耳边道:“陛下……” 他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年仅四十二岁的昭烈帝云澈在这一年溘然长逝。 他一生文治武功是史书中极其喧嚣灿烂的一页。 千年之后,云顶王朝的一切归于尘土。 后世好奇这位千古帝王短暂一生之中埋藏着怎样的秘密,他们打开了云陵,兴奋与忐忑交织。 只是当他们挪开棺盖时却赫然发觉,棺中并没有云澈的遗骨,只有一片竹简。 上面的刻字潇洒飞逸: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 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完) --------- 本书由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