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美人在侧   作者:蓂小荚   作品相关   本书宫廷等级:   太子正妃——正一品   太子良娣——正二品   太子良媛——正四品   太子承徽——正六品   太子昭训——正七品   太子奉仪——正九品   皇子正妃——正一品   皇子侧妃——正三品   皇子庶妃——正四品   皇子承徽——正六品   皇子昭训——正七品   皇子奉仪——正九品   贞观年间后宫等级:   皇后——正宫   贵妃——正一品   淑妃——正一品   德妃——正一品   贤妃——正一品   昭仪——正二品   昭容——正二品   昭媛——正二品   修仪——正二品   修容——正二品   修媛——正二品   充仪——正二品   充容——正二品   充媛——正二品   婕妤——正三品   美人——正四品   才人——正五品   四夫人、九嫔、有大小之分,分别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   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   上卷 花外冥迷窗内醒   第001章 初相遇(一)   义宁二年(六一八)五月,李渊在大兴城太极殿夺位称帝,定国号为唐,隋朝灭亡。改元武德,原都城大兴赐名长安。长子李建成封为太子,次子李世民为秦王,三子李玄霸早夭,四子李元吉为齐王。   邻里之间悄悄议论这事,这长安城昨日还是隋朝的大兴,今日便变了唐朝的长安。   我提了衣服在溪边洗衣,听得几个妇人说起,当年李家破了长安后,不伤一人一畜,此乃明君之为。而现李家天下,百姓也愿能得个安宁。   当年的事,我并不知晓。我醒来时,已是睡了两天两夜。我是被咕噜噜的轮子声震醒,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板子拉车上,身边坐着一个小男孩。他见我醒了,立即叫起来:“姐姐醒了,姐姐醒了!”   车子立即被停下来,一个满脸皱纹衣着褴褛的男人过来看我。见到他眼中的苍老与悲伤,我不由唤了一声:“爹。”那个男人目光一顿,然后高兴的应了我。他说:“爹带你们出城,爹死也会保护你们的。”   那日之前的事,我是真的忘了,想了几天还是一片空白。父亲说我是生了病,烧了脑袋才忘了事情,他也常常看着我自言骂着李家军,他说若不是他们我便不会这样。他看我的时候总带着愧疚和心疼,但我对失忆并不觉得难受。   我叫莫兮然,这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还说,娘在我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弟弟和我。李家军攻破大兴后,他就带着我和弟弟逃命。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命,这旧时的大兴城好像也只有我们在逃命。然而,那个时候要出城显然是不行的。李家军刚破城不久,进出搜查极严,父亲在城门口徘徊了好几日都不敢带着我们出去。他说,他死了不要紧,可不能连累了我和弟弟。   “危地既是安!”最后,父亲说了这句后,带着我和弟弟去了城中最边上的镇子。家里日子还算很不错,只是娘亲早已经不在。父亲会医术,自己开了个药铺子,专门给人治病买药,我也常常在后院帮忙晒草药煎药。每日清晨,父亲与弟弟便上林子山坡采药,我便将药材整理晒干,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   就这么过了半年,我的记忆也只有这半年。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常常会望着星空想:在这个天空的某一处,会不会有一个曾经相识但被我忘记的人。之前的那十三年,我便是如今这样孤独得没有一个相识的朋友?我是真的记不得了,那十三年,在我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收回思绪,我提手撩了撩水中的衣服,那几个妇人已转了话题聊家常的事情。私下讨论国事,是要受斩的。   我提了洗好的衣服往家里走,远远就看到父亲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望着远处出神。见我来了,便收了目光偷偷移到我身上。我晒衣服的那会儿,他便看着我晒,我做饭那会儿,他便看着我做。吃饭的时候,父亲也是魂不守舍的随意吃几口。我觉得奇怪,问:“爹,你这是怎么了?”   父亲叹气,说:“今日,定国号为唐了。”   我不由说:“军国机务,事无大小,文武设官,位无贵贱。我觉得当今皇上做的甚好!”   父亲忽然从凳上起来,对我一脸怒道:“全都是装的!以后你若再提起李家人的好,你……你便不要我这个爹了!”   父亲说的实在不公道。衣下弟弟轻轻拽了我,给我使了个眼色叫我不要说话。再看父亲气得脸色涨红,我便赶紧夹了菜放在他碗里,“不说便不说罢!我以后都不说了,我不会不要爹的。”   父亲平静了些气息,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之前做饭时,家里浅了米,我打算去镇上。这时,弟弟跑来抓着我的衣袖硬是要与我一道去。想来他还未去过镇上,我便再三嘱咐不准闹事,带着他一同去了。路上,我一直紧紧拉了他的手,这孩子本就好奇心重得很,我反被他拉得到底乱跑。   “弘智,你慢些走。”我将他拉了回来。他望着镇上五彩八花的玩艺儿一脸兴奋:“姐姐,镇上有趣的很,下次还要带了我来。”   我刮了他的鼻子说:“你可乖乖跟紧我,莫要丢了。”   我拉着弟弟的手在街上走,弟弟还是淘气的很,一点都没有收敛。进了米铺,弟弟看到外面的花脸面具,一下又冲了出去。见他在铺子边上,我便时时看他,一边在铺子里买米。忽然好似觉得一直有人盯着我看,我回头见铺子老板正上下看我,他见我回头又见我一副吃吓的样子赶忙与我解释说:“兮然,你这时候上街可要小心,这镇上正好在找你这般年纪长得又漂亮的女孩子。”   因常常在这里买米,铺子老板算是与我熟悉。他好意提醒,并叫我赶快回家,米照常次日送到我家中。我道了谢,拉了还在看花脸面具的弟弟走,弟弟却是迷上了那花脸面具,嚷着要买那花脸面具。   “姐姐回家给你做一个,比这里的花脸面具好看一百倍。”我硬拉着弟弟走。弟弟在我手里挣扎,嚷道:“你才不会做花脸面具!你做的花脸面具画得是谁都认不清!”   我确实不认识那花脸面具画的是谁,我说那番话纯属是想让弟弟快些与我回家。父亲一向不喜我们乱花钱,怕是买了那面具弟弟又得挨骂。我这个弟弟脾气又拗得很,他力气忽然使大,扭头就跑。我心中来气,忙回头去追。哪知,刚一回头就听得一声怒吼:“呀!哪来的野孩子!”   只见一个身着华丽紫衣的中年男子嫌弃的弹弹自己的衣服,一手抓着弟弟的手腕,旁边还站着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人,两人都穿着官服。这下可是撞到官口上了。弟弟惊慌的望着一脸怒气的男人,我赶紧上前低点了头,说:“还请两位大人息怒,我家小弟贪玩,无心脏了大人的衣服。”   年纪稍大的那人上前看了看我,阴阳怪气道:“来,抬头让咱家瞧瞧。”   一听他对自己的称呼,我心中大骇。新唐刚建,要从民间提选十三岁以上并有资质的女子进宫。镇上已选了十四位佳人,还缺一个。米铺老板才提醒了我,我这就撞到官家口上了。   见我还不抬头,那紫衣男子厉声道:“还不快抬头给许公公瞧瞧!”   我手心捏出了汗,弟弟还被那男子抓着,想逃也跑不了,我只得抬头让那许公公看。许公公望着我的脸,眼上露了神采,转头说:“叶刺史,咱们也不用再找了,把眼前这个充进去正好。”随后他又转头笑说,“你可愿随咱家进宫,若是运气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我听了,忙退了几步道:“小女子家中有父,恐不能前行。”   旁边的叶刺史提了提弟弟的腕子,弟弟疼的大叫。他正要说几句却被许公公拦下,许公公松了叶刺史的手,将弟弟推到我怀里,摆摆手示意我们可以离开,我急忙拉了一脸惊慌的弟弟三步并作两步赶回了家中。   弟弟到了家中,见了父亲就哇哇大哭。   “爹,方才见了几个人,差点将我和姐姐捉了去!”   听了弟弟这话,父亲脸色大变,白着脸问我。我知父亲将半前年的逃命联系在一起,平静了脸色说:“只是不慎撞了人,道了歉便好了。”   刚说完这句,药铺子前忽然压来一层黑影,竟是街上碰上的许公公和叶刺史,身后还笔直的排着几个军士。他们的出现着实让我吃惊,弟弟更是躲在我身后偷偷只探着一个脑袋看。   父亲见着他们,抓着药称子的手一抖,药撒了一地。父亲慌忙弯腰去拾,许公公手腕一撩,将父亲扶了起来,一脸笑道:“老人家莫慌,我们是来送东西的。”   许公公笑得灿烂,父亲的脸却更是煞白。许公公两掌一拍,后面递上一套叠好的白色衣服转到我面前,对父亲说:“听闻莫老人家女儿长得秀气,正好天降祥福,我这是来带你女儿进宫享福的。”   父亲一手推开那衣服,一手将我拉到身后,道:“不可。我莫家的女儿不进宫。”   许公公听了,脸色顿时一变,拖拉着黄脸道:“街上我已和你女儿打过招呼,你女儿也乐意的很。这宫是非进不可!”   许公公将衣服往桌上一丢对我说:“明早我便来接你,你们可不要给我耍花招,否则……哼!”他用力的一拂袖子,大步离开。父亲抖着下巴半天说不上话,我知道他不愿让我进宫,宫里人心险恶,进去后便是生死由天,一辈子都得困在红墙中。但这却已不能拒绝,否则引来杀身之祸。   父亲额上已急出了大汗,关了药铺子翻箱倒柜起来。我见他叠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忙拦住他说:“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道:“做什么?难道真把你送进宫去?”说完,又开始整东西。我只觉得这么做不妥,将他包好的行李藏在身后。父亲瞪着我怒道:“难不成你真想进宫?你嫌日子苦,想勾引那老皇帝去?”   第002章 初相遇(二)   被说的委屈,我忍着泪摇头。我不曾嫌日子苦,我喜欢这样的日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没想到那许公公竟会跟踪我,而如今,我若不进宫,便是全家受罪。   父亲瞪着我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拍了桌子笑得恐怖,道:“好,好!你进宫去。你在内,我们在外。”说完,父亲便快步踱出门外。我不明白父亲说的是何意思,更不知他是愿不愿我进宫。父亲这一走,入了夜才回来。我听到声响,忙起来给他热了饭菜,父亲却是进了自己的屋子任我怎么唤也不应。   这一夜,我睡得不好。窗口的月光印在我床头,淡淡的凉意抚在我的胳膊上。明日一走,便再也见不到父亲和弟弟,更不会有自由的快乐。我不由叹气,不知那红门内的生活是否容得下我,而我又将成为怎样的结局。我翻身往墙边靠了靠,伸手拉高了被子,硬是让自己睡了会儿。   第二日,我很早便起来了,做好些粥菜给父亲和弟弟,然后自顾在房里看着摆在床上白色绸衣。这衣服质量很好,纯白色的丝绸,上面印有几多淡色的小花,摸起来很是舒服。今天我也将要穿着这身和其他的佳人一道进宫,我们的命运也将在今天开始扭转。   我穿好衣服后转了几圈,裙角飘起来,又很轻很轻地落下。差些忘了,我拿起床头的玉佩挂好在腰间。我不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我那天苏醒来时便带着它了。忽而撇头见弟弟趴在门口看我,我几步上前将他领进屋子坐在床边,摸摸他的头说:“姐姐走后,你要好好照顾爹,不要让他生着气。”   弟弟一嘟嘴道:“可姐姐让爹生了大气。”   我听了无奈,笑了笑:“总之,你可要长大些,不可再那么调皮。”   弟弟忽然落了豆大的眼泪,拉着我的衣袖哭道:“都是弘智调皮,害了姐姐进宫去。”   我心疼的抚去他眼旁的泪水,轻轻抱在怀里安慰。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想定是宫里的人来了。我转头看着桌子上没动过的粥菜,去敲父亲的房门。父亲不开,我只好隔着门说:“爹,女儿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房里传来苍老的抽泣声,揪得我心疼。门口的人等不及了,敲的更加猛烈,我匆匆跑过去开了大门,外面站着几个兵将和一个公公模样的人。   “怎么这么久!”许公公阴阳怪气地说。   我回头望望父亲的房门,还是紧闭着。弟弟哭着向我跑来,我狠心关上大门,戴好遮面的斗笠,站在一排和我打扮一样的队伍后面。队伍开始向前走了,弟弟个小还开不了门,听着他“哇哇”的哭声渐渐轻去,我也便离家越来越远。   去皇宫还有一段路程,路上谁也不出话。许公公嫌我们走得慢,时不时催几句。出了镇子,忽然听见前面要上马车,我心中奇怪,本以为是要走到宫里去的,想不到还有马车来接。   “好好谢谢秦王殿下,不然就凭你们几个女子,走到皇宫怕是要天黑了!”听到许公公带笑说。我抬头透过面纱看向前面,许公公在前面吆喝着,旁边还站了一人。面纱随风轻轻飘荡,虽然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见得那身形英姿潇洒。   “多谢秦王殿下。”女子齐声开口,声音娇气温柔。我竟只顾看那秦王,忘了道谢,不禁立马低下头去。   “呵呵,各位都为宫中办事,这是应该的。”优雅的语调,略带磁性。   轮到我们上马车,我低头跟着前面的佳人走。我从小都没有做过马车,心底迷糊着该怎么上去。轮到我时,只见马车前跪趴着一个人,我心想不会是要踩着人家的背上车吧?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哎,你怎么回事?你快点啊!”许公公见我不上马车堵了后面的人,上前责怪。   “这……”我看着跪扒在地上的人不敢上脚,踩着人的背上车,甚是辱了那人,这事我做不得,可眼前偏偏又要这么做。   正犹豫,身旁有人伸过一只手:“我扶着你,你上去吧。”   我大吃一惊,是秦王!我隔着面纱望他,他朝我微微一笑。   “多谢殿下。”我向他福身,在许公公惊诧的目光中,扶上他的手掌。他的手掌十分厚实,指肚和掌中有几个突出的小块,听闻秦王常常统兵大战,这手上的茧定是几年战绩的证明。   相握的手掌忽然一紧,我顺着手掌低低望上面前的人。白纱遮掩了我的眼也遮掩了他的面,我向他点头,后脚轻轻一蹬,扶着他的手掌上了马车,在旁边的位子坐下。马车的帘子被车夫放下,我瞥向下帘的一角,看到他淡色的衣袍微微一颤,离开。   只一会儿,车夫鞭子的抽声一向,车身震动了一下,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我静静坐在里面,握着自己的手不说话,车内还有其他三个佳人,大家都静着。过了许久,车厢里还甚是安静,我实在觉得有些无聊,侧身微微掀了帘子。今日正好是立夏,早上的天气很晴朗,天空很高很蓝,云朵也很白很漂亮,沿路开了许多清新淡雅的小花,白蝴蝶在野花丛里飞来飞去。   “咦?那不是秦王殿下吗?”在我旁边的女孩子欣喜一叫,我轻启了面纱向着车窗子后面看。秦王并没有发现我的举动,他正坐在一匹棕色的大马上,神采自然,微微仰头望着远处的天空,缓缓跟着队伍前进。   “哪呢?我看看。”   我被坐在我对面两个上来的佳人挤到了一边,两人将头靠在车窗子上往后看,嘴里不停说着一堆赞赏的话。从她们的话中,我知道秦王是当今二皇子,建唐有功,被封秦王。这次他正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正好碰到竞选宫女,他便一道来了。   出神间,窗口忽然传来一阵骂声:“你们干什么!给我安分点!”   两个佳人立刻回了自己位子,我也坐好了位子伸手去放帘子,眼上还是看了秦王一眼,他正好被士兵的骂声引来。我只与他短短对视,心中忽得慌乱起来,窗口的士兵还凶恶地盯着里面,我急忙将帘子一放,阻了不适人的视线。   车厢内又一次安静,不过没过多久,对面的一个佳人碰碰刚才与她同看外面的另一位。她的声音很是甜美,她说:“秦王殿下长得真好看。不知道皇上是不是也是这般潇洒。”   “进了宫就该有机会看到皇上,若是得个一夜恩宠,怕是有福享不尽了!”另一位掩着唇咯咯笑起来。   “我叫顾念儿,你们叫什么名字?以后我们可要互相多多照顾啊!”   “我叫张媚仪。”她身旁的人止了笑声说。   我也开口:“我叫莫兮然,叫我兮然便好。”   三人都说了名字,只有我旁边那位还没有开口,我们不禁都看向她等着她回答。“璃浅。”空灵的声音为她穿着素白绸衫的样子更加了些脱俗的韵味。我细细看了她一眼,她的身材很消瘦,腰肢细的怕会一扭便断。   我们互相又寒暄了几句后,渐渐静了下来。   也许是在想着自己今后的日子吧!这路上几辆马车上的佳人不知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安静着。或许有人会想要得到皇上的恩宠,富贵一生;有人则会想要在宫里得个管事的位子;更或许有倔强些的佳人自由心切,想着怎么逃出宫去。或许也有人像我一样想着,只求在宫中平平安安。入了深宫,命运既是被最高的人主宰,人总有死的那一天,只是要努力让自己死得迟一些。   深宫险恶,宫里的事情私下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传的也很多。如果女儿被选为宫女,又若在宫中没能出人头地,那么今生便再无机会见到家人,只能在宫中默默死去。我又想起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心中不禁沉闷地悲痛起来。   队伍还在行驶,天空渐渐明朗起来。大约过了三个时辰,随着外面车夫的吁声,马车停了。想是到了皇宫,车内的人赶紧整好衣服和面纱,坐的端端正正。车帘子被撩起,这次,地上却没人跪扒着了,只在地上放了一个矮凳子。我微微笑了,第一个下了车。   此时,马车已经是在宫内,十五人排成一排跟着许公公走向两面高墙的夹道。我抬眼望了四周,已不见秦王的影子,我不由对着自己轻轻讽笑。跟着队伍缓缓在夹道走了百步米,转了几个弯子到了一片大空地,空地边上种满了花草,落脚的却是一粒泥都没有,全是由石板铺成。   许公公说:“所有入宫女子都从采女做起,先到掖庭集中居住和学习宫廷文化,礼仪规矩,能坚持一周报到并通过考试的,才可获得初级晋升。”   掖庭,便是这一场恍惚的开始。   围着巴掌大的天空,进得来,出去难。偶尔从外面飞进几片红掉的树叶,红得美丽,却又红得脆弱。   第003章 初相遇(三)   掖庭是一道长长的高墙暗巷,谁有知这旧巷里,青石一阶阶,数罢三生只一夕。想成为外面的笼中丝雀,就要在这旧巷徘徊上百千次。   来到掖庭几天,学习宫廷文化、礼仪规矩,其实是在宫里干些杂活,在每处宫里传话带物,也算是应了见多识广这个词了。初来的时候,夜晚的掖庭很是阴森,常闻女子的哭声和怒骂,搅得夜深不安宁。后来几日,夜却静得很,听同一屋子的顾念儿说,怕是在暗中处死了。   外面的人看皇宫,光鲜亮丽,富贵荣华。而真正进了这宫中,便觉得寒气逼人,少见真心笑。便如这掖庭,宫苑虽比其他宫差了些,比起外头来却是要亮丽得多。但这掖庭,已不知困了多少比皇宫还亮丽的人心和自由,直到老死也盼不到富贵人一面。   清晨,我们必须起得比任何人都早。我匆匆洗了脸,便带了一篮子的药罐子去尚药局。尚药局是属殿中省的,掌管皇帝的生活诸事。昨日,嬷嬷令我将药罐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查出哪里不周来。   进了尚药局,每一个地方都散发着草药的味道,屋子看起来都打扫的十分干净整洁,屋子装饰得并不华丽,只能说是简单。我将药罐子从篮里取出,小心翼翼在台面上放好。正要走时,看到旁边台上撒了些药,前面倒着两个褐色发亮的药罐子。想是尚药局的人取要急了撒了药材,我放了篮子捏了几粒药材嗅了嗅,将台上的药材分好装进罐子里。   盖好口子后,我提篮要走,却猛然看到门口背手站了个人。听过陈嬷嬷说的宫廷衣饰代表不同官职的人,我见了那身衣裳便知此人是尚药局的奉御,立马低身行礼,等他说话。   那人却也不急着责我逾越官职,绕着我走了两圈便要我起来了。我不抬眼看他,他却忽然倾下身附在我的耳边。这一动作立马惹得我红脸退了几步,前面传来男子温和的问语:“身漫药香,你懂药材?”   原来他是嗅着我身上的药香味了。之前在家中常常晒药取药,久了不免身上沾了药香,洗也洗不去的。   “略懂。”我微微开口,却惹的那人一声清笑。他道:“我看你是深懂。”   他走向刚才撒了药材的台子,我抬眼看他,光是他的背影就觉得很是清秀,望着他微侧的脸庞,如夜中半路的月亮般令人向往。他伸手将两个药罐子放好,转头说:“你怎的分辨这两种药材?”   我正望得出神,他忽然正对着我。我慌忙抖了眼神望向那两个药罐子,沉气缓缓道:“老连翘自顶端开裂或裂成两瓣,表面黄棕色或红棕色,内表面多为浅黄棕色,平滑,具一纵隔;质脆;气微香,味苦。另一个是覆盆子,为聚合果,由多数小粒核果聚合而成,呈圆锥形。表面黄绿色或淡棕色,顶端钝圆,基部中心凹入。宿萼棕褐色,下有果梗痕。小果易剥落,每个小果呈半月形,背面密被灰白色茸毛,两侧有明显的网纹,腹部有突起的棱线。体轻,质硬。气微,味微酸涩。这两种药材不仔细看不容易分辨。”   他听着缓缓点头,笑意渐浓。我低头:“奴婢不才,请尚药奉御指正。”   他眼露惊讶,问:“你怎的知道我是尚药奉御?”   我如实告之:“陈嬷嬷说的,宫廷衣饰代表不同官职的人。奴婢见奉御衣饰,心里便知了。”   他笑得更是灿烂,又对我问了几面关于药材的话,我回忆家中药材一一回答,但不敢多言。他见我答得约束,便递了篮子让我走了。   初入宫中,我是小心谨慎的,他没有根本特别的心思而却被我表现的万分尴尬。出了尚药局,我终是舒了一口气,方才与他谈话心中感的甚是压抑,回想起来,他好似还说了一个名字:宋逸。   这便是他的名字吧。尚药局奉御,宋逸……   我若早知这个名字此生与我有千般次纠葛,我定不会说出那番药性子的话,也定不会再与他相遇。   回了掖庭,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刚进门口便见前面围了一圈子的人,陈嬷嬷在里面指着下面张牙吼着:“此等不要脸,长着媚骨子就诱惑人!”   我挤进人群,见地上跪扒着一个人,正是进宫来坐我边上的璃浅。只见她衣衫破了一大片,碎片中露出雪白的皮肤。她伸手拉了滑下肩的衣服,毫无表情。面对陈嬷嬷的指骂和围观的采女,她眼中竟是一片淡然。忽然,陈嬷嬷一脚踢上她的身子,她轻呵一声往后翻了翻。身子骨本就看着清瘦,哪经得起陈嬷嬷那么狠毒的一脚。她轻皱着眉头微咬下嘴唇,低眼望着别处。   我看得不平,刚到踏脚,臂上被人一拉,念儿凑着我的耳说:“还是少惹陈嬷嬷,她这也是在教训犯错的人。”   刚听完这句,陈嬷嬷向围观的采女推推手,怒着将我们打散,各自干自己的事去。念儿拉着我离开那,我回头见璃浅从地上艰难的爬起,往洗衣处去,陈嬷嬷还在背后指着她愤愤地大骂。   这件事在我心中只是微微一略,我并不多大在意。   落阳之前,我细细洗了手,捧着两件叠地整齐的衣服往东宫去。东宫是太子所居,所以里外管理甚是严谨,只允许在门口将衣裳递了进去,我往里面瞧了一眼却被那递物的太监瞪了一眼。正要退下,只见从里面出来一个人,那递物的太监膝盖一弯,跪下行礼。我也提了衣裙下跪行礼,只见面前站来一双靴子,上头传来一句:“是你?”   我抬头,这人我似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我望着他不答话,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小太监怒斥一声:“大胆,殿下问话怎的不答!”   原来是他,那日有白纱作障,我并未好好看清。   “奴婢莫兮然,奴婢,奴婢……”想起那日与他持掌,脸上不禁一热。我慌忙低下头,趴在地上说不了整话,脑中一片空白。   “莫……莫兮然?”只听他叹了气,叫我起来要我跟他走段路。以为是要有什么物品或是话要传,我便起身整平了裙子移步跟在他身后等他吩咐。可他背手在前面步步走着,不快不慢,走得更是没有目的,在宫道中绕来绕去,也不回他的承乾殿,更似无意要我传话带物。回首看,本在他身旁的小太监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我心中更是奇怪。望着他的背影发神,微风的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麝香,隐隐让我出神飘然起来。   额头上忽然被一撞,我不禁踉跄了几步,腰间却被人抱住。淡淡的麝香带着热气扑向我的面上,我反射性的推了面前的人急急退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人是秦王。   几乎是连贯性的动作,我退了几步赶忙跪在地上说:“奴婢冲犯了秦王殿下贵体,还请殿下责罚。”额上冒了大滴的汗,不知是怕的还是紧张的,脸上更是一片炽热,惹得我心躁。   “无碍。”他淡淡一句,抬手在我眼前。我腰间一摸,又看看他手上,那块随身不离的玉佩竟挂在他修长的指上晃悠,该是他怕我摔了抱了我腰时顺手取去的。“我以它遇你。”他说。   原来在那日持掌之时他便注意到那块玉佩。我心里不是滋味,咬着牙说:“殿下若是欢喜,尽管拿去。”   他眯眼看我,问:“当真?”   当然不,而我却点头:“此乃奴婢的荣幸。”世上哪个主子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又有那个奴婢冒着自己性命与主子抢东西。就算有,那也不是我。只因为我不想死。   “它对你……不重要吗?”他将玉佩握在手里细细看。我只知这玉佩在我那日醒来时便带在身边,更不知它会有何意义。我摇头,是告诉他不重要还是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见我摇头,他皱起了眉头,看我的眼神不再柔和。忽然,他一手将玉佩掷在地上,一声脆响碎成两半,“你当我为了这等东西才叫你跟着?”他愤手一甩,大步离去。我愣愣望着地上两半的玉佩,小心将它拾起,心中莫名的心疼。   这是我第二次遇见的秦王。我也初次尝到秦王李世民的敢亲敢怒,大暖大痛。   那夜,我辗转反侧,几次掏出枕下的两半玉佩放在手心里看,也不知看些什么,更不知想些什么。自是碎了这玉佩,心中觉得很是空洞。我摇摇头,再次将玉佩重重塞进枕下,决心不去想它。可一闭上眼,就是李世民那愤怒的眼神和两片破碎的玉佩。从他看玉佩的眼中我分明觉得他是欢喜这玉佩的,可他最后还是将玉佩摔碎了。   李世民,是不是你喜欢的,都非要得到手?又或是,就算是你喜爱的,只要冒犯了你,你便要让它粉身碎骨?   第004章 初相遇(四)   次日,我将洗擦干净的药罐子送到尚药局。宋逸在门口吩咐煮药,他见了我,含笑接了我手中的篮子,自己将药罐子一个个放好。对他的行为,我不知该如何,只得站在原地呆呆看着。   鼻间闻了一阵药香,转头一看,那煮的药坛子里正往外扑着热气,而那个煮药的医佐却还闷闷打着扇子出神,完全没注意那药坛子。我几步上前,夺了他的扇子往药坛子上缓缓扇。片刻,药坛子渐渐平静下来,稳稳煮药。   那医佐被我推开,见了药坛子冒大气又被我治平,十分尴尬地站在一边。我将扇子塞回医佐的手里,医佐愣了愣微微低头示礼。我抿唇礼貌性的微笑点了头,回头见宋逸正望着我,我福身示礼,他大步走来,说:“过几日采女便要晋升,你想好是做官还是服侍?”   这两者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只在宫中寻条生路,做什么都是一样,做什么我都会用心去做的。我摇头,他忽然大笑,“不如来我尚药局吧!”   对,我对药材略有熟悉,在尚药局下会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点头,宋逸笑得更开了。宋逸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他向我道了别转进了另一间屋子。宋逸走后,我看着那煮药的医佐,随意一问:“是给谁的药?”医佐说:“那是给太子的。”我鼻间还闻着那药香,只觉莫名,微微皱了眉头,那医佐却慌乱解释:“太子与秦王战后归来,不慎惹了风寒。”   之前来尚药局沿路时,正遇着许公公,他似是有什么急事,交给我一个锦盒,要我务必亲手呈给太子。这我听了那药是给太子,便说了要与那医佐一同去。东宫我从未进过,也不知太子会在哪里。那医佐看了我一眼,顿了顿语言,看似勉强应了。   我跟着医佐往东宫去,门口见是送药的,也是识了那医佐,便放我们进去了。东宫很大,也很庄伟,走了几道弯路几个亭子才到了太子的书房前。我们在书房前微微停了步子,鼻间依旧闻着那股药香,我猛然疑惑,这药碗里的药味怎的不对风寒。疑惑着,房门开了,医佐跨步进去,我在门口等待。可这等待却是让我焦心的很,那医佐方才煎药时便马马虎虎,该不是他将药也煎错了吧!   想到这,我几步进了书房,正见桌前有个穿着紫色衣裳的人拿了那药碗子要往嘴里送。我赶忙上前,急急夺了那药碗,褐色的药汁顿时在桌上撒了一道弧线,湿了半本书。   我这番如此大胆,怀里捧了那药碗,腿已是微微发抖,跪在地上:“太子,此药不治风寒,怕是医佐不慎煎错药,还请太子息怒。”   那医佐也“扑通”跪在地上:“太子,此乃刚进宫的采女,不懂其中之事便妄诬陷于我。”   不敢抬头,只听得太子将撒了药汁的书本抖了抖,放在一边。   “无妨。你再煎一碗来。”太子毫无怒气的说。   我不知他指是谁,只听得身旁的医佐应了一声便退下,我也颤颤起身要退。哪知上头传来一句:“你留下。”我又腿下一低,继续低头跪在地上。   “你湿了我的书。”一声冷言。   “奴婢甘愿领罪。”如此冒犯了太子,就算不死也怕是少不了一顿板子。   面前走来一个人影,低身一手钳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对上一张面孔,我有些惊异,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长得几分相像,李世民眉间要比他多一丝英气,眸子比他要温暖。   李建成钳着我的下巴,眼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淡笑道:“你说那医佐煎的不是风寒药?你小小普通宫女,怎比尚药局的人懂医药,我如何信你?”   不敢乱动,只得直着下巴颤颤道:“奴婢进宫前,家中多有药材,略懂一些。”   李建成松了我的下巴,抬手将左边袖子一卷,露出一道一掌宽的刀痕。我猛然想起那药味虽不是治风寒但确是能养伤口的。可是,既然他知道,医佐知道,甚至宋逸知道,为什么不直接说是养伤药而非要说是风寒药?这其中,定有不可外泄的文章。   “既然如此。方才拆了布条,医佐走了,你来上药。”说着,他坐回书桌前,受伤的手靠在椅把子上,仰首闭目。   我轻轻到了他的桌前,见脚底下有个小盒子,打开看,里面是用来包扎伤口的药膏和布条。我双膝跪在他的侧边,一手扶了他的手臂一手用棉花取了一些药膏,轻轻在他伤口处涂抹。   这道伤口,看着不像是旧伤。战后归来都已快一月了,这道伤口该是近日才上去的。难道……宫中曾有刺客?想到这,手上不经一抖,上面的人动了动。见他不发话,我继续涂药,心中还想。刺客这一说很快被我否定,这实在是不合宫中逻辑。心底带着疑问,将他的手臂包扎好,起身退站在一边。   李建成放下衣袖,转头看我:“你可知你今日之事,我可以立马杀了你。”   “奴婢认为,太子不会。”我说了心里的实话。   “此话怎讲?”李建成靠在椅上,垂着我看我,辩不出任何表情,“小小采女,杀了也无人问起,你为何觉得本太子不会杀你?”   “奴婢前几日传宫话听闻:有奴婢偷了太子的墨台,被太子发现后不但没有追究,而且查到他家中困难,唤了人为他家中送去银两,此乃大宽大容。”   “这话说来,杀了你我便是邪恶之极?”李建成反问,忽而清笑一声。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低下头来:“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是。”我低头应着,感觉他还望着我。微微抬了眸子,见了他深意的眼睛又不禁慌乱的瞥下眼。门口进来一个人,医佐煎了药回来,恭恭敬敬将药碗端到李建成面前。他一手端了药碗,皱着眉将药汁喝完。我拿出许公公交给我的盒子,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许公公命奴婢务必亲手呈于太子。”   “嗯。”李建成淡淡接了锦盒,随手放在桌子上。   回到掖庭,正碰着念儿,念儿抹了我额上的汗,奇怪地看我。我吁了口气说我去了东宫,见着了李太子,差点就挨本子或是没命了。幸好他为人善良,不与我计较,可我还是紧张的出了一额的汗。念儿听了,将我拉到无人的一处。   “璃浅就是因为太子被陈嬷嬷罚的。”念儿告诉我。   想起陈嬷嬷骂璃浅的话。璃浅不会做陈嬷嬷口中这样的事,我觉得。但今日又见着李建成,也不觉得他会为难璃浅这个弱女子。这件事情,谁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它是他们心中的秘密,也成为这件事的秘密。只有璃浅,或还有太子李建成,只有他们能道出究竟是谁犯了谁。而在外人的眼中,定是断定璃浅是这么做的。宫中之怨,怕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道不清说不明,无人将信一个刚进宫采女说的话,所有的矛头也只能是指向她,掖庭的谣言也只有一个:璃浅勾引太子。   通过考核,很快便要晋升了。听念儿说,陈嬷嬷不喜欢璃浅,璃浅果然没有通过考核,只能继续留在掖庭做杂事。念儿问我要去哪,我说尚药局,她也跟着要去尚药局。的确,在这掖庭,我与念儿关系最好,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那日,徐公公招了通过考核的采女。我们选尚药的采女站成一排,等尚药局来选人。这次选尚药的一共有四人,每一个尚局一次只能选一个或者两个的采女,若是选不上的,便候着另外的安排。   出奇的安静,五月的月季红得似火,花团锦簇,香气弥漫。它的花期很长,如女子的一生,从花开到花谢,从艳丽要渐渐垂颜,死的时候,还是一整朵倔强的挂在枝头,直到一阵风将它无奈吹落。徐公公正来回踱着步,忽然转身迎上一个人影。   “尚药奉御这么早来了?”随着公公这一声,我微微抬头,看到宋逸正笑着往这边来。   “早想找一两个小医佐,便急着来了。”他的声音很是柔和,像春天里和煦的微风。   他从左边开始挑选,我在靠右的中间,快到我时,我微微低头。而他脚步停在我面前,仿佛不认识我般。他忽然微倾下身离我很近,我闻到他身上的药香味儿,心不由跳快了几分,脸上更是被他身上微热的气息熏得发烫。我一动不敢动,更不敢看他。   “可常接触药材?”他终于直起身子问。原来又是闻我的药香,他真的装作与我不相识。   “家中父亲有一药铺,偶尔帮忙,也略识得些药材。”我缓缓回答,心中却有些偷笑。   “嗯。”他应了一声,继续往右边走去。   只过了一会儿,许公公便说话了。“莫兮然,顾念儿,归属尚药局。医药使学,下封医佐。”   我向前走了几步,和念儿一同向许公公福了身。徐公公“嗯”了声,我们便跟着宋逸离开。我抬眼悄悄看着走在前面的人,他的脚步不快也不慢,正好能赶上,他的发髻用一个玉冠束着,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风吹过便飘扬起来。   第005章 六宫颜(一)   尚药局,因为天天来送药罐子,对这地方我已不陌生。   进了后院,宋逸停了脚步,他指着左边的廊子说:“过去有两间房空着,不过隔的较远,你们自己商量,宫服也在里面。今日你们就先呆着,明早正式开始。”我和念儿应声,他迈开脚步便走了。   宋逸刚走,念儿就高兴地拉着我进了廊子。她直赞这里比掖庭房子好。我看着她活泼可爱,不由担心:这深宫里面,不知道她今后还能不能一直保持这份天真的心。   将整个廊子走了一边,两个房间的门都没有锁,大大地开着,正好看到门房正面的桌子上端端正正折放着几件衣服,这样便知道这是为我俩准备的。这两个房间真的隔得很远,一间在中间一些,另一间则靠得有些边。我笑念儿像个小孩子,胆子一定很小,就将她推进中间一些的房中,好让她住的舒坦些。在她房中随便聊说了几句后,我便往另一间去了。   进门前,我看了看这房间的周围,虽然是是靠着边的,花草树木也一样长得很好,正好图个清静。这院子开着几株白色的春梅,这个时候正好开花。梅花下种着结着花鼓儿的月季,冬日的月季和春季的月季是完全不同的。此时的月季正好是冬去春来的时候,开着的带着白雪的苍白,闭着的,藏着春意。温暖阳光下的花香四溢,迎着阵阵轻风吹进廊子,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舒坦起来。   进了屋子,里面打扫得很干净,还有着淡淡的檀香味。定是这间太靠边很久无人住,在打扫的时候点了些檀香熏味。掩上门,我将桌上的衣服换上,这衣服的袖子不像平常那么宽大,想是因为要弄药材之类,关于人命不能拖拖拉拉,便在这两边的袖子上各加了两根带子,好将袖子收好。淡淡的紫色,衣裳很是收身,很简单的款式,一件长袖的内衫跟一件裹胸的外长袍,长度正好到脚跟,一点都不拖拉,跟进宫时穿的那套截然不同。我又照着刚才看到的几个女医佐的发髻给自己扎了一个,两边垂下的小长辫正好到腰,后面的头发用一根紫色的发带松松在背部的位置挽着。   前几日的来回送物,我实在是有些伐了,仰身在床上微微眯了会儿眼。哪知这一会儿就是一下午,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也不知我是做了个什么梦,也只觉得睡得空白,一下从梦里惊醒,身子摇晃得去开了门。   “兮然,快些用饭了。”念儿也已经换好了那套衣服,显得机灵可爱,小嘴跟我催促着。我微微点头,手搓了搓眼,觉得清醒了些,便关上门随着她一道去了饭厅。   还没进门口,里面就传来碗面碰撞的声音,进去一看,竟然已经在收碗筷了。看到我们,里面六个人都是一种神态,只瞥了一眼就干自己的事去,他们都是尚药局跟随在奉御和侍御医身边的医佐。   念儿忽然冲过去将那个米饭木桶翻了过来问:“怎么都不留饭啊?”   一个头上扎着两个小团子的女医佐没好声地说:“过了时间自然是没了。”   我是听过这规矩,掖庭也是如此,只是同来的十五人相互照顾着所以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次是我的疏忽,我饿着不打紧,可就拖累了念儿。看到念儿难看的脸色跟那些人看好戏的嘴脸,我上前拉过念儿:“我们走。”   在几双尖锐的目光中,我将一脸懊恼的念儿拉了出来,身后忽然传来讽刺的一句:“要吃东西,去尚食局啊!”我不理他,将念儿拉了出来。到了院子我便赶紧向她道歉:“都怪我,连累你了。”   念儿摇头撅嘴回头瞪着饭厅说:“那些人看我们是新来的,就给我们颜色看,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等我以后飞黄腾达绝不放过他们的!”念儿忽然笑着拉着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看着我说:“兮然,我们去尚食局看看吧。”   尚食局?那可是专门给皇上娘娘皇子公主做膳的地方,一般人是不能乱闯,若是正巧出了什么事情,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哪!我皱着眉摇头,跟她说这不行。   “我们偷偷进去,我一天都没吃饭了。”念儿嘟着嘴跟我撒娇,可我觉得这么做还是不妥,怕招惹了是非,这宫中一个不小心就是要命的事。我还是摇摇头要拉着她回去,哪知这念儿任性地很,甩开我的手就往外面跑。没办法,我只得快步去追她。她出了尚药局大门就直奔尚食局,看来是有了这念头就非做不可了。   她偷偷靠在尚食局门口看里面,好像早就知道我会跟来,得意地朝我笑。我假怒着敲了她的脑袋,伸手去拉她,她却跟一条小泥鳅似的一下转进了尚食局的大门。我被她的胆大吓了一下,偷偷看尚食局里面,尚食局的门都大开着,虽都不见尚食局的人,可心中还是为念儿捏了把汗。   念儿在里面向我招招手,我也不知我怎么突然这么迷糊,本来是来劝她的,不想自己看到她招手我就真跟进去了。和念儿一前一后进了尚食局的一间大屋子,里面看起来略比尚药局差些,许是常年油烟火烧,那些再好看最贵的东西都被熏没了吧。   “兮然。”念儿小声叫我,只见她指着桌子上的饭菜两眼发光。那桌子上摆着鸡鸭鱼肉,还有几盘小菜,念儿打开旁边的米饭桶,里面的白米饭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念儿脸上绽着笑,伸手去拿碗来盛。我夺过念儿手中的东西:“这不问自取绝对是要不得的,不然我去找尚食局的人,请她给我们便好。”   念儿连忙摇头:“这可不行,宫里的人狡猾的很,你不给他些好处,他们是不会帮你的。”   我又劝道了几句,她只摆摆手,忙着盛饭菜。咬着牙小心地守在门口担忧地看着门外。我心中的罪恶之水越来越澎湃,我觉得我现在就像是一个强盗般。心中还是过意不去,我拉着念儿要往外走:“就当是兮然对不起你,今日你忍忍可好?”   “啪啦!”一声瓷碗的碰撞,拉扯中念儿打碎了一只碗,惊得我们顿时安静下来。我心中紧的很,念儿却往门前浅看了看,回头朝我吐了舌头,一副机灵样。她笑:“你看,这都没人来,尚食局哪有人啊!”才说完这句,外头就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我往外面一探,只见旁边的屋子有人嘴里念叨着快步走了过来。   “念儿,有人来了!”我着急回头,念儿大惊失色,本盛好了饭菜被她慌乱的手统统抹到在地,发出一连串的碎碗声,我听到这划破死寂的声音,心中大骇。   那人本以为只是尚食局的人在厨房捣乱,进门嘀咕了几句,不想却看到两个陌生人,不禁惊讶地瞪大了眼。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便朝着外面大喊:“来人,抓小偷!”   我赶紧挡在他面前不停地要他听我解释,可他根本不看我一眼,推开我直往外面喊。院子里顿时聚集了十几个人,恶狠狠盯着不知所措的我和念儿。这时,从里面冲出一个穿着红衣服也的宫女大声道:“刚才最后送去的饭菜是给柳美人的,柳美人近日受宠,身体若有不适,你们尚食局的人都别想活了!”   几人听了,不由分说地将我和念儿押到了柳美人的宫殿。想来也是,柳美人近日受宠,若身体稍有不适,定会查到尚食局。在人人都想保命的宫里,哪里还顾得了我们的一片说辞。   那先前说话的小宫女跑进殿去,原来是柳美人的宫女。过了会儿便出来指着我和念儿要我们进殿里去。尚食局的人在宫殿门口不敢出言,都瞪了我和念儿几眼,便各自往尚食局的方向回。念儿瞅着眉头,眼里朦胧着泪水快要掉下,她说:“兮然,都是我不好。”我摇头拍拍她的背,要她不要害怕。我想,若我们能渡过这宫中第一个困难,无论是我还是念儿,都会将这深宫规矩看清楚一些,念儿也会收敛许多的。   我和念儿低头进了殿里,想着只要柳美人的身体没有不适就好,不然这不小心惹上的罪可便洗不清了。而现只盼着柳美人是个明事理的人,能听我的一番解释,若要罚也是该罚,但性质便是不一样了。   跟着那小宫女拐了一个弯进到一个大房间,里面装饰的很是漂亮贵气,空气中蔓着阵阵梅花清香,我撇头看到两边的桌上都放着一个青花瓷瓶,上面插着两支白色的梅花。房间的正上中央放了一张榻子,一个女人正闭着眼斜卧在上面,一身轻纱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清瘦,眉间透露着清丽的色彩。这个人就是柳美人。   我与念儿一齐跪在地上:“奴婢拜见柳美人。”   第006章 六宫颜(二)   我和念儿跪在地上不敢抬眼,等候柳美人问话。可是柳美人一直闭着眼也不说话,更不知我们这一跪要跪到什么时候。   “柳美人……”   “大胆!美人问你话了吗!”念儿刚开口,便被那宫女骂了回来。那宫女声音极为尖锐,刺得我耳朵不舒服。   “让她说。”柳美人并不计较什么,闭着眼淡淡的说。宫女收颜退了一步:“是。”   念儿正要开口,我立马拦了她对柳美人说:“美人,念儿讲话过于冲动,还是奴婢跟你说吧。”   见柳美人并没有拒绝,我便细细解释起来:“今日奴婢两人错过了尚药局的用饭时间,想向尚食局要些剩饭剩菜,却见里面没人,于是奴婢们一时糊涂,私自拿起饭菜惊动了尚食局的人。大家都担心柳美人的贵体,误会我俩是不善之人,便要奴婢们来这跟美人认错。”   柳美人缓缓坐起身子,盯着我看。   “尚药局?”看到柳美人嘴角钩了一丝苦笑,“就算你们没做掉脑袋的事,但你们的行为在宫中也实在留不得,早晚弄出些祸端来。”柳美人缓缓说着。   念儿一听着急了,在地上扣了几个响头说:“我们今天刚进宫,会好好学规矩。”   我总觉得柳美人这眼神有点让人害怕,她的神情更是让人难以猜测她心中的想法。   柳美人看了念儿一会儿,重新闭上眼轻轻靠在榻子上:“那不是宫里的规矩,而是做人的道理。既然你们娘没有教你们,那我便好好教教你们。去,到殿外跪着,没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念儿面有难色,还想和柳美人讨价还价,可这宫里哪有奴婢和娘娘商量的道理。为避免另一波再起,我赶紧拉着她一同叩头说:“奴婢向柳美人谢恩!”   那宫女跟着我和念儿出了殿门,看着我们下跪,“哼”了一声转回了殿里。她一走,念儿小声抱怨起来,说那美人看着像好人,其实心肠也是狠的。说到这我立马捂了她的嘴,摇头要她别说柳美人的是非,宫中不可乱说,更何况这是她的宫殿。念儿听了,乖乖跪在那里不讲话。   这或许就是宫廷吧,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卷入深渊。而现在的我也只是初尝了这苦果,宫里要过的日子长,人心复杂,谁也猜不到一副笑意的皮囊里面藏着的是怎样一颗算计人的心。越是单纯就越是容易被人盯上,要么是做代罪羔羊,要么就是被借刀杀人。   我和念儿在殿外大约跪着有三四个时辰,天已经大黑。头上已升了月钩子,柳美人自从命我们跪在殿外就再也没说过什么,好像将我们忘了般。此时,我的双腿麻木,膝盖更是没了感觉,一天未进食,胃搅在一起不停传来一阵绞痛。身旁念儿不断扭动着膝盖,我拍拍她的手要她平静一些。她转头看到我,立马扶住我的肩问:“兮然,你的脸色不好。”   我摇摇头:“只是有些累了。”   念儿看了我许久,还是放不下,硬是在我身上查看哪里不舒服。胃中又是一阵翻搅,我轻呵一声捂着肚子。   “可怎么办?我去求求柳美人。”   念儿说着要起来,我一把拉住她说:“这么晚了,柳美人该是安寝了,不要去打扰她,我过会儿就好。”   我拉着念儿的衣服,被我揪出一大块褶皱,是胃实在痛得不得了拉得有些用力了。我尽量恢复平静,闭上眼想别的事情想要忘记身上的疼痛,可这痛总是会突如其来搅我一番,总让我不得安宁。念儿在旁边不说话,不知所措地望望我望望殿里。   晚风很是清冷,这附近也只有夜虫的叫声,殿中本来传来些宫女整理东西的声音,现在彻底安静了,我心里暗叹这次真的要跪倒天亮了。全身都感觉很累很麻木,我竟慢慢迷糊起来,想要闭了眼躺在这殿外。迷糊间,听到远远传来脚步声,听到身边的念儿惊呼:“宋奉御!”   我立刻清醒了些,看到宋逸阴着一张脸往这边快步走来。想到刚进来就给他添了麻烦,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只呆呆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念儿噙着泪说了尚食局的事和我的事,宋逸低头看了我一眼,我微微撇过头去:“宋奉御,第一天便麻烦了你。”   宋逸没有说话,可就恼的我更不好意思,垂着眼看着身边被风拂动的绿草。这时,从殿中透出的灯光一闪,只见殿门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是那宫女听到声响出来了。   “他们是我尚药局的医佐,她们犯错我也有错,还转达请柳美人宽恕。”宋逸对那宫女说。宫女对他似乎也不陌生,只是惊讶地点头跑进殿中。不一会儿,柳美人带着一脸笑意出来,当她看到宋奉御站在我们身边时,脸上又充满了不屑。   “柳美人,尚药局徒儿犯错,您罚也罚过了,现在我能带她们走吗?”宋逸开门见山地说,却也没地方失礼。   一阵晚风吹过,树叶被吹得“簌簌簌”响,柳美人拉了拉紧肩上的衣裳说:“本宫不过小小惩罚了她们,怎么都惊动了御医总管?”   宋逸绕开她的话说:“娘娘您既然已经罚过了,而我两个医佐身体都有不适,我现在可以带她们走了吧!”   “她们犯了错,我这样的惩罚算是轻的,要带人走岂是你想走就走的?”柳美人瞪着我们,言语不再温柔。   “行医者,医病治人是医德,我若看这两个医佐受尽痛苦而不出手,实在有违医德。这些娘娘都知道吧。”宋逸讲的有些严肃。柳美人的脸色一下子黑了,看着宋逸的眼中似有但不清的话语。她似乎努力平静自己,咬着牙说:“这是宫里的规矩,你那医德根本就管不上,难道你也要违反规矩不成!”   宋逸忽然笑了,他说:“不敢!但皇上就是看上我将医德至上的性子才叫我当了这个尚药局奉御,传教医术与医德,无德的医师只能迫害苍生。柳美人这么说,是在怀疑皇上?”   柳美人被他这一席话说的脚跟一软,退了几步,幸好有那宫女扶着,否则可就失了妃子的风范。她盯着宋逸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最后扭头进了殿中。宋逸回过头看我,脸上的那阵阴气已经不见:“兮然,你能自己走回尚药局吗?”   此时,念儿已经小心地站了起来,该是双腿麻木惹得她倒吸了几口气。我双手撑着地面也挣扎着起来,才刚站直了,忽然从肚子到脚趾一阵麻触,脚软软地弯了下去。一只手勾住了我的胳膊,宋逸将我拉近他靠在他身上,说:“我且扶你走一段路。”   念儿看着面色苍白的我,也一瘸一拐地上来扶我。我低声向她们道了声“谢谢”,便由两人一左一右离开。   “我们这么走,没事吗?”念儿还不停往回看,生怕有人追上来。   “柳美人不是爱计较的人。”宋逸这么说,可我总觉得说的不真切,说的很是随意。   “念儿,你的脚好些了吗?”宋逸问。   念儿笑着用力点头:“现在不麻了,就是膝盖上有点痛。今天要不是宋奉御,我们可要遭殃了!”   “待会你去药房自己拿点药膏擦上,红瓶子的,我已经放在桌上了。”宋逸笑了笑。虽然笑得不自然,却也笑得好看。   我由他们搀着,走得都不快,只是胃中惹得全身柔软,脚下忽然无力,身子塌了下去,在念儿的惊呼中,宋逸将我整个人提起来说道:“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那该如何?哪知他俯下身将我拦腰抱了起来说,仰头正好对上他黑色的眸子,面上抚着他呼出的热气,我看着他心口忽然“砰砰”直跳。宋逸移开了目光望着前方,我也知了失礼,转眼看向别处。三人静悄悄的走在道上,此时查夜的士兵还没碰上,这一路走得很是顺畅。   瞅着转个弯也快到尚药局了,宋逸叫念儿先去把门开了,只剩下他抱着我走。宋逸身上有淡淡的药香,给他添了一种特别的气质,嗅着这药香,我缓缓觉得安心起来,或许是我对药香的熟悉吧。这路,我们都不说话,这样的气氛显然很尴尬,好在他脚步很大,很快就到了尚药局。宋逸直接抱着我去了药房,指示着念儿拿了些瓶瓶罐罐,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那个白天说话的医佐,宋逸便叫她去了尚食局拿些饭菜。那医佐假装无意的看了我一眼,我便觉得那目光惹得我一身寒意。   宋逸将我抱回我自己的房中,轻轻放在床上,他将一个红色的瓶子递给念儿:“一日两次便好。”   念儿接过它,掩着口打了打哈嚏,宋逸见了,便让她回去。   “饭菜晓梅去准备了,她会放在你房中,吃完了再睡。这里有我,兮然身上的病我得给她看看。”宋逸拿着几瓶药看。念儿过来与我说了几句心暖的话,向宋逸福身,放心的走了。   第007章 六宫颜(三)   宋逸拿着药瓶要给我擦药,我心中忐忑,望了望那昏黄的烛火和他专心致志的身影,不由觉得尴尬为难,手中揪着裙角不断地握紧。   或许是看到我为难的样子,他似乎是带着笑意说:“你坐好,将脚弯着只留一个膝盖出来便好。”   “念儿行,我也行。”念儿都可以自己上药,我怎么就还要人服侍的,何况,这人是宋奉御。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药,他却将药瓶收到袖子底下。   “你方才疼的不得了,还是好好坐着休息。”他说。   看到他硬是要给我擦药,我也不再敢拒绝,听话地只露了一个膝盖。他用剪刀在划开我膝上的袍裤,跪了三四个时辰,膝盖已经红肿。他沾了些药抹在伤口上,一阵清凉从膝盖刺进来,刺痛了那里的神经,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忍着,清凉祛瘀,很快就好了。”宋逸继续擦着药,终于将两个膝盖都擦完后,我松了口气。宋逸用掌心在我膝上轻轻揉着伤口,这能将药性更好的发挥,可我却觉得这时候太过特别,将他的手推开要自己来。   宋逸放下手忽然叹了口气,我奇怪的看着他。他对我说:“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医者治病不分男女性别,如果硬讲究这个,岂不是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间甚至人命?病人在医者的眼中是没有性别之分,这是行医的原则!”他又深深望我一眼,“你明白了吗?”   我感到很是惭愧,原来他已经察觉了我的想法,只将我看作普普通通的病人,而我居然对他还有这样那样的顾虑跟想法。   “宋奉御,我记住了。”我低着头说,因为对他的误会,眼睛不敢看他。   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发丝,在头顶抚摸。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影,是晓梅。她在门口微微一顿,看着我和宋逸。宋逸见了她,示意将饭菜放在桌上。晓梅该从念儿那里得知我们去了尚食局的事,支支吾吾讲了些保重身体的话便走了。   看到宋逸起身要给我拿饭菜,我立马拉住他说自己能行,他回头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便乖乖靠在床上。我若再坚持,怕他说我没将刚才的话听进去,因为我现在就是他的病人。   看着宋逸的身影在烛光下闪烁,云间的月光也淡淡撒在他身上,柔美的背影真是下凡的仙人般。我愣愣望着他向我走来,一时间忘了收神。他坐在我的床前拿着一个碗一个勺子问:“怎么了?”   我被他一下惊醒,直摇头说没事,他也不追问,只叫我吃些东西。我看到那碗里是满满的汤水,里面只加了一些米饭,他解释说我现在胃比较虚弱,吃不得硬的黏的,吃些清淡些的便好。他还说晚上身体需要休息,吃药最好等到明天早上,熬三四次养胃的药喝下去就该好了。我听着他说这一番话,心中满满的感动。   宋逸的好,十足是暖了我的心房。我想,像他这么好的男人,天底下没有哪个想要生活安定的女子不喜欢他吧。我也是个要安定的女子,自那日后心中也是对他有些好感,只是宫廷之女必是垂颜老死,我又怎么对他有一丝幻想。我只能感激,谢他待我的好。   一时间的心暖如在真正的心意上蒙了一层白纱,想看又看不清,想摸又摸不实。或是这样就觉得这便是心动,而这总将铸成后面的大错。若是早知自己的心意,又何苦在之后闷闷发愁。   这夜带着宋逸的关怀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亮了。开了窗子,初夏的和风带着满天的甘草味吹满整个房间,我整好衣妆,开始另一端生活。   在药屋子里放了一会儿的药子,宋逸便从外面进来。见他侧背着御药盒,不知宫中谁又生了病,早早就唤他去了。宋逸将御药盒放了,坐在桌前巨笔在纸上快速写了字,然后交给我:“柳美人今早惹了风寒,煎了药送去。”   我接过药单子,转身去敛药,俞侍御医和田侍御医也从外面回来,与宋逸在一旁交谈。俞侍御医红光仰面道:“秦王妃有喜了!”田侍御医放了药箱子说:“这是我大唐第一个皇孙。我这就去禀告皇上,皇上定会龙颜大悦!”说着,田侍御医便出了尚药局。当我听到秦王妃有喜时,早已无心再去听宋逸与俞侍御医的话了,默默整齐了柳美人的药去外面生火炉子。可秦王妃有喜无喜,又与我何关呢?此时,我真正觉得自己是一个只一厢多情的人,居然会有这种感觉。我暗自猛然摇头,将先前某些因情不自禁不实际的幻想甩到脑后,这宫中,一天保命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在给柳美人送药的路上,我见着一排宫女太监手上端着一个个大木方盘,朝着承乾殿的方向去了,该是皇上大喜,送了一堆子的宝贝给秦王妃。我忽然想起那日愤怒的脸和放在枕下的两半玉佩。自那日后便再也没见着李世民了,我这低品的宫女本就是见不着他的,更何况秦王妃如今有了身孕,他该是多多在承乾殿陪着她。此时的秦王殿下更该是欣喜万分吧。   我抬头望向天空,快要进了热日,阳光晒得让人犯困,远处摇曳的绿树枝下,随影一段段跟着摇晃。那面低矮的宫墙后面,正有一片片被换了新的绿叶落下,飘得恍惚,落得清逸。那就是柳美人的地方。   见着柳美人的时候,她依旧是卧在榻子上,似是一夜未上床。她见端着药来了,嘴边一丝轻笑,唤了她的贴身宫女将药取了过来。她端着药碗,闻了那药味不禁皱了眉头。我从腰间拿了一块用帕子包着的东西,低头呈上:“美人,用药过后,口中含蜜枣便可消了苦味。”   柳美人向我深望了一眼:“上来吧。”   我向前走了几步到她跟前,与她隔着些距离打开那方帕子,里面是几粒饱满的蜜枣。柳美人瞥眼望了望,低头将药一口喝尽,急急拿了颗蜜枣含在口里。许久,她眉头微舒,又看了我几眼。我将帕子包好,递给她的贴身宫女,拿了那空药碗正要福身退下,她忽然叫住了我。   “听说,秦王妃有喜,可是真的?”   柳美人此话一出,我不禁感叹宫中消息传得如风般快,若有好事,很快便能晋升,但若是有了错事,也定会被众人贬得毫无尊严,也难怪宫中有买口这一说。柳美人此时问起此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是。今早宋奉御以开始为秦王妃计划十月的安胎了。”我说。   “哦。”柳美人轻叹一声,“那便好。你退下吧。”   我向她福身退下。那瞬间,我看到她的玉手轻轻抚上平坦的腹部,眼转向窗外。窗外,阳光正好,百花齐放,双燕同飞。   柳美人很年轻,看着只比我大了一两岁,该是被皇帝李渊晚年也就是近来宠幸的。这个年纪嫁了人的女子,难免会想要的孩子高兴高兴,满足了当母亲的天性。可柳美人虽近日被李渊宠幸,却不得子,又听到秦王妃有了身孕,若是要按照辈份来,皇媳都有了孩子,她却还没有,不免会难过。   这便是宫里女人的命运。有了荣华富贵,却是丢了自由,甚至是丢了做母亲的希望,还要时时担心宫中那一不小心逼人的冷漠。比如失宠。而这一切,有些是自愿投进其中,有些却是不违圣令。宫中是不得揣测宫主子的事的,柳美人那双望着飞燕的侧眼,我不禁被她染的悠悠难过起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总有千般种的伤愁。   回到尚药局,宋逸正站在门口。他见了我便问:“柳美人如何?”   我说:“宋奉御既是如此担心,为何还要兮然去送药?”我对他是有些不明了,既然一早去给柳美人看病,送药回来又问起她的事,为何又不自己亲自去呢?   宋逸伸手开了我手上的药盖子,见碗里的药都已经喝完,点头对我说:“今早柳美人钦点我去医病,关心她,不过是因为她曾是我尚药局的人。”   原来柳美人曾是尚药局的人,难怪昨晚她看起来有些畏惧宋逸,也难怪宋逸会如此担心。我点下头,说:“兮然多问了。”   “无妨。”宋逸咧嘴一笑,“对了,太子点你去送药,已经煎好了,你送去便是。”   宋逸说着这句很是自然,我却觉得他眼中似带了一层纱,看不清情绪。李建成明明是手臂受伤,他该是知道的,他也该是知道了我那日为太子包扎的事,而他却毫无意思要与我提起此事。   宫中的人,横竖猜不透他们的心思。   我端着李建成的药往东宫赶。见着李建成的时候还是在书房,他斜靠在椅上看书,见我来了也只淡淡瞥了一眼。他毫不犹豫的取了药碗一饮而尽,完全不在意苦味,当然我也不带着蜜枣,若是太子还怕苦味,那岂不是笑话。   第008章 宫心计(一)   李建成放了药碗抬头看我。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他问。   “不知。”我的确不知,不知他怎么退了前几日为他送药换药的医佐。李建成挽起袖子,露出包扎的白布条,我明意立即上前开始为他换药。上头传来他的一句:“我就喜欢你这么伶俐的人。”   “谢太子夸奖,奴婢不敢。”我轻轻扯开他的摆布条,那道伤疤已经结上了痂。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奴婢莫兮然。”我说。   “哦。”李建成应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起来,“那日忘了要你选服侍,否则你也不该在尚药局了。”   我明了他的意思,只低头不支声。待换好了药,包好了伤口,我起身退到一边。他放好袖子,斜坐着看我,只觉得一道炽热的目光将我看的心慌。他问:“你可知这伤口的由来?”   我说:“太子既然说通了尚药局,定是不想众人皆知,奴婢又岂敢妄自猜测太子的私事。”   李建成脸上浮了笑,说:“好!待你我熟悉些,我或许会将私事告诉你!”   听了这句,我跪地谢恩:“谢太子诚意。”   好奇之心总是会有,但我对李建成的私事无多大意愿想知。他说或会将私事告诉与我,不过是找了个封口瓶子好吐了心事罢了。若是他要说,我又岂有不听之礼?只,他会有何心事纠缠烦恼呢?   后三日,我都给柳美人和李建成送药。柳美人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但习惯爱在药后含粒蜜枣。对我柳美人的冷淡我毫无感觉,只是怕去东宫,怕见李建成,怕他的目光,那目光仿佛会将人的心思都看透般。   这日,我照常去给李建成送药。进了书房却不见他的人影,我正奇怪,身后一阵风,门忽然关上。我诧异回头,撞入一个宽大的怀抱。我吓得手上一抖,药碗子碎了一地。一双黑色的鞋子踩了那碎片子,鼻间传来一阵麝香。我闻过麝香,是那日见着李世民的时候,只是现在这麝香要比他的深一些。肩上环抱了一双臂膀,李建成低头道:“近日为何躲我?”   我哪里躲他?只不过态度比之前淡了些。   门外映来几个急急的身影,宫女在外面担心的问:“太子,发生何事?”   “无事!退下!”李建成向着门口怒吼一声,几个宫女又匆匆退了下去。我推开他,蹲下身子去拾那些碎片。   “奴婢再去煎药。”我匆匆抚了地上的碎片,却被他一把抓起。他定定看着我眸子,眼中一片火海的深邃。我撇下眼,缓缓说:“奴婢并为躲着太子。只是奴婢地位底下,不敢多对着太子。”   他抓着我的手紧了紧,说:“那我便收了你。”   我颤颤跪下,道:“不可!”   他问:“为何?”   我说:“奴婢不愿意。”李建成看着我,忽然转身坐到桌前,撑着额头摆摆手。我起身,“奴婢去煎药。”   “不必,伤已经好了。”李建成抬眼望向我,轻声一句,“不过又添了条心伤。”   我垂了眼,端起一木盘的碎片,向他福身,然后退出书房。廊子上遇着几个宫女,皆看了眼我手上的端盘。我心中一紧,快步出了东宫。   回到尚药局,宋逸见我端了一盘子碎片回来。我说,是不小心碰碎了,幸好太子宽容,硬说风寒已好,不必用药。宋逸才松了口气,门外就忽然进来两个太监,见了宋逸行了礼说:“麻烦兮然姑娘往东宫一趟。”   我与宋逸不禁相视一望,宋逸问两个太监:“不知东宫有何事?”   太监说:“不知。只叫兮然姑娘往东宫一趟。”   我跟着那两个太监到了东宫,我只往着书房的路去过,东宫的布局我并不熟悉。绕着廊子走了几断路,看着房屋和风景的变化,估摸着该是到了东宫后院。我心中不由升了水波,前方面对我的事,怕是会扬起深蓝漩涡。揪着心跟着他们走,又过了一条廊子便站在一座华丽的屋子前,两个太监一手一请,我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房子门打开着,里面装饰优雅。   独自进了屋子,就见右侧的房内正坐着一个穿着华衫的女子,两边各立着两对宫女,皆低头等着正坐的人说话。东宫内如此优雅高贵的女子除了太子妃还会有谁。我上前福身:“参见太子妃。”   太子妃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果还算伶俐。抬头看看。”   我瑟瑟抬头,正对上太子妃的眸子。太子妃长得并不属倾国倾城,确实有着一身高贵的气质,眉宇间的气势的确已有了一番压迫的气场。本是冷淡的脸上忽然拉出一个笑容,说:“听说你近日给柳美人送药,怕她苦着还特地包了些蜜枣?”   我说:“柳美人怕苦,奴婢只做了应做的责任。”   太子妃笑意渐浓,我却看着心中犯寒,垂着眼看她脚下的席子。“你这等奴才,该是当个贴身宫女,好让主子时时见着你。”她缓缓说着,我听得一身冷汗,我知她背后指的是何事,更对她找我来的目的感到极极地大不妙。   见了我面色有变,太子妃冷呵一声,向门外使了个眼色,外面进来一个宫女。那宫女在我身旁微微站定,开口说道:“奴婢今日在太子书房听到异响,太子关着门怒命外面的人离开。后来,奴婢见着一个宫女从书房出来,面色慌乱,手上端着一盘子的碎碗片。”   太子妃道:“那宫女可是你身旁之人?”   那宫女看了我一眼,点头。太子妃便让她退下了。我抬眼道:“奴婢知错。今早打翻了太子的药。”   太子妃一脸冷笑,缓缓起身道:“尚药局莫兮然,勾结柳美人迫害太子。来人,将莫兮然押入宫牢!”   我猛地抬头急急道:“奴婢并未勾结柳美人,更未想与柳美人去迫害太子!其中必有误会,太子妃请明察!”然而,太子妃并不听我说话,转身进了里面的帘子。两个太监钳了我的双臂,将我拖离东宫。   或是说太子妃因为太子而迁怒于我,我也曾想到。但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柳美人为何也被拖进了这趟浑水。柳美人是李渊的妃嫔,太子妃竟也有这么大的胆子将正在受宠的她也一并治了。柳美人与太子有何关系?我不过为柳美人备了几粒蜜枣,怎么说我勾结?我不过是为太子送药不慎翻了药碗,怎么说我迫害?我猛地想起太子手臂上的那道疤,那道疤,作为枕边妻子的太子妃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此时错综复杂,太子妃也未说清楚我是做了什么事,冲了什么目的,只说是勾结与迫害,将我满脑思绪不清。我望着这阴暗的牢房,只有一个窄小的窗口封着三根铁棒从外边刺透几道光线,地面上传来潮湿的恶臭,角落的干草已经腐烂,两只蟑螂从一边钻到另一边。我站靠在牢房门前,过道很是灰暗,时时从里面传来女子嘶哑的哀泣,无数针阴森的空气迎面扑来,刺得我毛骨悚然。   这便是宫牢,专门关押犯了错的宫女和太监。在这永不见天日的牢房,湿暗的环境几乎将那些人逼疯。环顾四周,我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呲牙着嘴抱着一捆稻草轻轻抚摸,像是怀里抱着是个孩子般。我看到一个满面恐惧的女人不停拉扯的牢门,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卡在两根铁栏子间。她忽的一转头,不停用头撞着铁栏子,竟一下真卡在铁栏子中,扭曲的五官蹦出肉体的疼痛,嘴里忽的吐出一口干涸的血水。   一股恶气满上胸口,我不禁捂了嘴转头干呕,闻着潮湿恶臭的空气更是吐了几口白水。许久,我终于抚稳自己异常蹦跳的心跳,渐稳的呼吸。若是太子妃将此事就此了结而又无人能探到我的冤处,我岂不是要在这个地方直至死亡。不!不止我还有柳美人,不知她现在如何?若是她能平安,我定也能出了这可怕的宫牢。   我背站在牢中已不知多久,膝盖和腰酸痛不已。这牢中我实在坐不下去,否则鼻间的臭味更是浓烈。传来遥远的一声门响,一阵阴风从背后袭来,牢中的女人们立即伊呀呀的叫起来。有人进了宫牢,随着脚步声接近,我缓缓转身,看到牢房门前站着两个侍卫。   我疑惑的看着他们将门打开,二话不说直拽了我的胳膊将我提出了牢房。“这是要去哪里?”我挣扎问。那两个人根本不答我的话,只直直提着我出了宫牢,转进一条无人的小道。忽然间的阳光将我刺得睁不开眼,我紧闭着眼任他们带着。面上忽然一阴,我的身子重重砸上地上,我睁眼看,是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随着身后门“吱呀”一声关上,房中的光线又暗了几分。我眯了眯眼抬头往上看,只见前面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正定定望我。她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正是太子妃!   从她们坐的位子来看,那雍容华贵的女子要比太子妃大些品级,但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尖锐,我收眼低下头,正正跪在地上。   第009章 宫心计(二)   这房间不必宫牢好,我低头正跪在那,觉得寒气逼人。手伏在地上久了,不禁有些颤抖,对于前面两个女人的不言不语,冒了一额的冷汗。见她们还不说话,我想了想,开口道:“奴婢莫兮然,妃主万福。”   正坐的女子往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即走来一个宫女,手上拖着一张纸递到我面前。我识字,向那纸上一看,立马往地上磕了个头:“奴婢并未与柳美人勾结,更未要迫害太子啊!”   那纸上用黑墨撩书写着:尚药局医佐莫兮然,进宫为求官位,与柳美人勾结,被使迫害太子!   正坐的女子挑了挑眉,淡淡瞥了我一眼,道:“本宫要你服罪,你就得服罪!”   本宫?原来是李渊的妃子!那么指向柳美人的矛头目的就很明显了。我心底冷笑,原来这两个后宫之人根本就是将罪名直压倒我与柳美人身上。我与柳美人,对于面前那两人简直就是一箭双雕!那个女子利用我来消了柳美人,太子妃用柳美人来消了我。说到底,两个看似团结的女人,到底只不过是在互相利用!可互相利用那又如何?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就好了。女人那颗纯真善良的心,早就在宫中被嫉妒与权利磨灭!   我定定看向面前那张写着令人心寒的纸,若是我服罪,便是两个人白白送的命啊!我一把抓起宫女手中那张纸,愤愤将它撕了粉碎!因为害怕,我跌坐在地上深深喘气,面前那两个女人,可以立即就要了我的命啊!我看到正坐的女子愤然起身,一脚踏在我的胸口将我踩在地上。   潮湿的地面冒着难闻的味道,胸口被踏得死紧,喉咙口尝出丝丝咸味。   “本宫想做的事,还没有谁能阻止的!”她眼中放着怒火,似要将我一把烧成灰烬。她重重踩着我的胸口,压得我不能呼吸,两个宫女压着我的手腕,我生生在她脚下挣扎。这般场景,在我脑海里浮现一个词:苟延残踹。我自不是要侮辱自己,我是在告诉自己,我莫兮然,绝不逼在别人脚下做苟且之事!要死,也要死个清清白白!   “德妃娘娘先不要生气,我自有办法让她服罪。”太子妃悠悠走下台子,笑着向我走来。   原来这个女子是李渊的尹德妃。呵!德妃,居然是这般德行。我心底讽笑,胸口的脚刚移开,就被那两个宫女拉扯着按趴在一张台子上,手与脚用黑色的绳子紧紧绑在台脚上。太子妃昂着头下眼瞥我,忽然俯下身在我耳边轻问:“太子臂上的刀疤从何而来?”   我摇头:“不知。”   她冷呵一声,转身一手搀上尹德妃的手臂往回走,随着她一声:“打,打折她的腰。”腰间顿时传来硬生生的痛,两条板子急迫地捶打在我腰上。我咬着牙不出声,下巴死死抵在台面上紧闭着眼。腰间刺骨般的疼痛,板子不停的落下,像是再重打一下就会断骨。断骨了倒好,麻木了没了知觉便什么痛也感觉不到了。我咬着牙喉间一声闷呵,头上一沉晕了过去。   迷糊中,我觉得天旋地转,眼中满是灰色,如漩涡般在我眼前旋转翻腾,时而灰暗,时而璀璨;时而晕眩,时而清晰,直至泯灭。   醒来的时候,依旧是昏暗一片,我想我又回到了宫牢。我趴在地上,贴在地上的脸潮湿一片,地面的恶臭忽然觉得并不那么浓烈,想是已无心顾忌这些,腰上的痛已转移我所有的注意。我无法起身,只要腰间使力,便是一股锥心的痛。我只能趴在地上,发中隐隐觉得有虫子爬动,我心中起毛,却是无力去碰。双腕和双脚因为被绑着太紧,已挂了淤青,微微使力,筋脉便是一阵刺痛。   我微睁着眼,眼前还是几道铁栏子,对面牢房的女人依旧自顾自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我轻轻叹气,我莫兮然,难道也要变成像他们那样?这些女人,多半是被逼的。这些女人,或是存了单纯的心,于是便成为宫中的棋子或是羔羊,任人摆布,任人宰割,而那些处于高位的女人,是踏了多少人的尸体和怨恨爬上的。一句话便是一颗心,一句话就是一条命,那些被嫉妒与权利迷了眼的女人,她们所伤害的,都是对她们好的人啊!   我索性闭了眼,不去看那些悲伤的女人。我想起进宫前的生活,每日洗衣晒草药。有父亲,有弟弟,还有和善所有人。那温暖的阳光和真心的笑脸,我已是多日不见。这里的阳光虽是耀眼,照在身上确实一种虚意的凉,而在这些凉意照耀下的人,笑的时候心中却是在惦记着什么。那种笑,很不真实。真心的笑,眼睛会像星星一般灿烂,直闪耀在人的心头,忍不住是追赶,忍不住的仰望。   我微微扬了头,上头是一堵阴黑的屋顶。   漫天的星光,我何时还能遇着你?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做了一个轻飘飘的梦。梦里,我站在一片璀璨的星光下。原野长草,在阵阵舒爽的暖风下摇摇摆摆。似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叫了我的名字,他照了一杠子的星星送我,像是上辈子的事,有人在星光下说要与我一辈子。我努力去想,是谁许了一夜的星光,许了一辈子的承诺,我记不得是谁,但我知道那是我心中最暖的怀抱。   或许那真是上辈子的事,只是我喝了孟婆汤早已忘了那样的事。   被一阵遥远的启门声惊醒,我才发现眼角竟挂了泪。   铁栏子前,我模糊着见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修长潇洒,穿着素色的长衫在灰暗的宫牢中照出一片光芒。   牢中的女人又开始哀泣起来。那人不理她们,命人开了牢门走到我面前。我被他素色的衣服照的刺眼,抬不起头,只能看到那翠玉的腰带。我努力抬了手,颤抖着伸向他:“救……救救我。”   就在我无力垂下手臂时,一只大手将我握住。我心底高兴,微微一笑,安心地沉沦。   耳边重新听到了鸟儿的叫音,我挣扎着醒来迫不及待睁眼。一片刺眼的光线,我轻轻眯了眼,眼前渐渐清晰。见到微启的窗户,外面阳光正好,一朵粉色的海棠落在窗子上打几个圈。   腰间无力,起不了身。我呆呆躺在床上,贪婪的望着这里的一切,我终是回来了。我想起在宫牢见到的人影,模糊的影子我辨不出那是谁。我动动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温暖的掌心,我记得他手心的温度,记得他握着我时的力道。是他把我从那可怕的宫牢救出来,是他将我带离了那阴冷的地方。   门口一抖,念儿探头进来,见我已睁了眼,快步进来在我床边坐着。   “我不过与林直长学了几日的药术,回来竟见了你这副模样。”说着,她为我掖好被子,看着我顿时抹了眼泪。   我想,这宫中只有念儿还存着这份单纯与善良。但自从我见了宫牢里的女人,见到念儿我真怕,怕她不知不觉中也被人利用了去。我朝她扯了笑,说:“无碍的。”   念儿努力抹干了眼泪,问我腰还痛不痛。她说来的时候,宋逸已命女司医看了我的腰。我问是谁带我回来的,念儿摇头,她说当时宋逸阴着脸往柳美人处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往柳美人处去了……幸好柳美人还安然无事。我松了口气,又忽地紧张起来。宋逸去了柳美人处,定是知了此事的后景向柳美人问去了。宋逸向来不怕柳美人的,只因两人之间存着曾有的一段亲近。柳美人毕竟是尚药局出生,两人一个亲,一个敬。   我不适的动了动脑袋,发现自己并未用枕,心中忽然一紧。念儿说:伤了腰部故意去了枕的。我问:可见着枕下的碎玉?念儿在房中兜了一圈,摇头。   那两半的碎玉自被李世民摔碎后我一直放在枕下,从掖庭来到这也不曾忘了带。那碎玉是确确实实安在枕下,没有人会对碎玉下手罢!我心中疑惑,却也不问了。既来之,则安之。   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个人,是宋逸。宋逸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面上阴晴不明。   “宋奉御……”我望着他。   他说:“柳美人被削了品级,打到掖庭去了。”   腰间一痛,我皱紧了眉头。听了宋逸的话,我惊得想从床上起来,却是忘了腰间还带着伤。额头冒了冷汗,颤抖问:“因何事?”   宋逸看着我,眼中复杂。他顿了好一会儿,说:“此事便是这么去了,你好生养伤。”说完,转身消失在门外。   此事便是这么去了?这是何意?难道我挨了板子锁了宫牢,柳美人削了品级打到掖庭,这便是惩罚?可有谁查过此事?我与柳美人谁服了罪?便是这么硬生生将罪名套到我们头上,国法之宫,竟这般毫无国法!   心头委恨,我转头含了泪。   第010章 宫心计(三)   后几日,一直在床休息。念儿在林直长那每日要了半个时辰假为我煎药。念儿说:问了几个宫人,说皇上将柳美人打到掖庭已是对她的宽容。幸好是在宠幸之时犯的错,不然真是要了她的命。而我不过柳美人的棋子,之前的半条命就算是罚了。   念儿对我坚信,她说:“我不相信你会做这种事。”   我笑了:“你认为这事是怎样?”   念儿摇头:“我不知道,可我相信你。”   这般混混沌沌过了七日。七日后,我已能直腰坐床,也稍能下床走动,只是路多了腰便又疼了。算来,我已是费了十日的职,我心中不平,要念儿带些要整理的草药来,靠在床边整理。   尚药局的梅花已经谢了好久,因为春天即将过去。有时,我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偶尔会有几瓣苍白的梅花瓣顺着风儿吹进屋子。我看着可惜,便找了个盒子,将那些花瓣轻轻放进盒子里收好。   又过了三日,我正在看盒子里的梅花瓣,念儿急急从门外跑来:“兮然,柳氏自缢了!”   我微微一顿,这才悟了柳氏就是柳美人,拿着盒子的手一抖,撒了半盒子的花瓣,覆在床边整理好的药材上。我不可置信的摇头:“不,为什么?”   “当惯了美人,怕是受不了掖庭的苦。”念儿说。   长安宫繁花随尘谢,春去春来,有谁还记得谁为谁点过秀眉。原来这一风吹的梅花,是为了起舞追随柳美人,我摸着梅花瓣,此时的花瓣已不似当初那么细腻新鲜,微起的褶皱宣告着它已经枯萎。   我清楚的知道,柳美人定不是因掖庭的苦而死,而是,而是受不了她平白无辜受的委屈。柳美人当日说的对,在宫中行为不留意,日后定会惹出祸端来。而这祸端的最后受害者,恰恰是曾暗中提醒我的她。不想,我当初善意送枣,竟是亲手将她推上了死路。   胸口似又被尹德妃重重踏了一脚,急急喘不过气。念儿急了,过来轻拍我的背。我也总算明白了一个:皇宫,这个不容许任何善意存在的监牢。   柳美人的死,并未改变宫中日复一日不变的生活。要说改变,那便是尹德妃受宠。一个男人,尤其是身为君王的男人,想要女人视他为全部,视他为生命,但最后在权利与尊贵面前,女人终究不过只是一个女人。而女人,却只求是男人的一部分,只求在身边真心对待。我不知道柳美人是不是将李渊视为全部视为生命,可我知道,李渊并不是非她不可。柳美人死,尹德妃受宠,这是她最终的目的,而想要我消失的人,我的结果定不如她所满意。   伤大好的第三天,太子妃命人要我煮体虚的补药给她,我答复那人说,体虚的补药需经过侍御医的诊断方可御煮。那回命的人回了东宫,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医佐莫兮然,太子妃有请。”   既是换了直接喊话,我又怎敢不去。我放下手中的药活,与他一同前往东宫见太子妃。他带着我从东宫的玄德门进,这是东宫的后门,不易见到东宫的主人或是皇家贵族,他带着我绕了两道廊子,闪进了一座宫殿。   是太子妃的寝殿。太子妃斜卧在榻上,觉得有人影进来,微微睁眼看我。我正立在殿中,向她福身:“参见太子妃,太子妃万福。”   她上下看了一眼,起身一手托着额头,似是病中无力道:“我私下命人向你讨药,只是不想将小病惊动太多人。既然你说要侍御医诊断才可用药,不如你来帮我诊断,好探探你自己的本事。”   我正颜说:“太子妃万万不可。奴婢只是一个医佐,还不能与侍御医相比,太子妃身子若是不适,还请赶紧唤了侍御医早些诊断才好,否则积劳成疾,后果不善啊!”   太子妃向我投来锋利的目光,手还纤纤地搭在额上。她闭了眼说:“积劳成疾,后果不善?我一点体虚你便说了这样的大话,你这是在忽悠我还是诅咒我!”   我明知太子妃对我不善,不想还是被她挑毛拣刺了。她这时既然把我带到她的寝宫,动作也不会太过明显。只是她这么将我和她的见面定在她的寝宫,这是什么目的?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异常可怕,之前只对她有畏惧,现在更觉得她的心思是常人猜不透的。前一秒还在与你谈天说地,后一秒便让你打入地狱,甚至连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她所精心设计好的,只要你触碰了其中一样,你便被她抓得死死的。还有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是为你布下的圈套,等你醒悟过来,你便会大彻大悟,居然是自己将自己推进了不可回头的深渊!这个女人,心机太重,怨气……也太深。   我只得下跪,暗自咬牙:“奴婢不敢!”   太子妃平静了眼神,又贪婪的软卧在榻上。   “我的身体不打紧,我倒是担心太子的身子。前几日,太子究竟是患了什么病,你可知道?”   我说:“太子只是稍感了风寒……”话音刚落,额上一阵刺痛,耳边听到一声脆响,从额上落碎了一个茶杯,碎片中缓缓流淌出墨绿的茶水,湿了我膝下的裙子。   杯子砸在我额角,砸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前面传来一声利响,一个宫女站了出来,指着我大骂:“你当太子妃好骗?太子妃不与你计较,可做太子妃奴婢的我看不下去,你这嘴够胡言乱语,你真当太子妃什么都不知道?”   视线渐渐漫红,我见太子妃招手退下了用茶杯砸我的宫女,我更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快感。那瞬间的快感让我极为心寒,袖下的大拇指在食指指腹上掐的生疼。额上又疼又痒,有液体缓缓流下,一滴两滴的红色落在无比尊贵的宫殿地上,印的刺眼,印的心寒,溅出一朵朵血色的梅花。   “实在抱歉,她刚来不懂事,无意伤了莫医佐。莫医佐不会责怪那个小丫头吧?毕竟……你也犯过错。”太子妃从榻上起来,站在桌台前为一盆绿枝浇水。她放了水壶,转头看我,“说!太子臂上的刀疤从何而来?”   我忍着额上的麻痛,说:“柳美人已死,奴婢也踏了半边阴府,太子妃不是已得到要有的答案吗,除非太子妃心知柳美人与奴婢无罪而故意为之,那么柳美人的死,太子妃你定脱不了干系!”   太子妃眼定着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嘴角忽然钩了一笑:“你们的罪名是你自己招认的。我不过是奇怪,你们伤害太子动机是什么?”   听了太子妃这句,我为李建成深深感到难过。他的结发妻子,对他生命的安危居然是好奇。她说的这句话,明显是为了掩饰之前说的,而我也能够猜测到,为什么能治了我和柳美人的罪。她方才说是我亲自招认的,而我当时却是被板子痛晕过去,那张招供书该是在我晕去的时候硬把了我的手画的。   我笑了摇头:“太子妃何必硬搬硬套。不知道的人永远不知道,你何不去问了知道的人。”   我指知道的人便是李建成,他自己臂上的伤口自己定是知道的。太子妃硬向我问个答案,不过是不敢去问李建成,李建成若是能告诉她便早告诉了。我这是在告诉她,这个事情,李建成不想说,就是永远的秘密。男主天下,难不成她还能反了他丈夫!   太子妃望着我,眼中终于被我燃起了火花。她不叫我退下,带着一群宫女拂袖而去。我不知该退不退,退了又怕她给我安了违命的罪,只得跪在原地。   她是对我不解恨,她以为我那几日送药勾引了李建成。而在那之前,李建成的刀伤已在,她是又怀疑我又怀疑别人。她必要除了李建成身边的女子,必要除了危害李建成的男子。那么,李建成登上帝位,皇后之位非她莫属。是的,她要权利和专情,从她衣着中,从她寝殿中,从她看尹德妃的眼中,从她渲染整个宫殿的气场中。我可以说,她有当皇后的气魄,可以整治六宫,但我却感觉不到她能母仪天下。   跪了许久,殿中都没有人来,我脚上发麻,额上更是生疼。我用袖子轻轻擦了额上的血迹,淡紫色的衣袖上顿时染成了深色。我叹了气,心中暗自伤神。自是进了这宫中,心情就一直压抑着。多日来受的苦,尝在我的心头,此时便泛滥成灾。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身后压下一个影子,我回了神,正跪好。李建成忽然蹲在我侧边,伸手抚上我手上的额角,我微微吃疼,撇头躲开。他瞧了眼地上的碎片,猛地起身在宫殿中踱步大喊:“太子妃呢!”   这一声,把太子妃招回来了。太子妃依旧带着一副贵俗的优雅,平静地从后房出来,淡淡看了我一眼。   第011章 宫心计(四)   太子妃依旧带着一副贵俗的优雅,平静地从后房出来,淡淡看了我一眼。对李建成说:“太子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   李建成道:“你这又是在闹腾什么?”   太子妃看着我说:“就是犯了点事,也没别的,你可以退下了。”她转身笑对着李建成,一手牵上他的手臂往前走。我从地上爬起,腿上一阵痛麻,向着两人福了身,转身离开。因为腿上发麻,所以走的较慢,听到太子妃对李建成说有一样宝贝送他,叫着宫女取来。   “娘娘,放在殿中的玉扣子不见了!”一个宫女卑弱地匆匆道,随即又转了语气,“方才还在,怎么离了这么些工夫就没了,方才就只一个在这殿中的。”   我听了,缓缓停了脚步,回头见那说话的宫女瞪着我。太子妃也转过眼神来,说:“莫医佐是从掖庭出来的,定有良好的品性。只是恰是在这时候不见了要送太子的玉扣子……还请莫医佐留一留。”   我不禁叹了叹,这莫又是那太子妃的算计。若我说有人来过,可说不出个人来;说无人,又是将自己推了火坑。左右都不是,太子妃就是那建火坑的人,正等着我往里跳。   我回身,只得说:“奴婢不曾见有人来过。”   太子妃挑了眉:“莫不是那玉扣子自己长腿跑了?”   我听着心里不舒服,咬着牙说:“奴婢不知。”   李建成忽地甩了太子妃的手往我走来,眼看要拽过我的手,我急忙往后一退。李建成愣了愣,与我站在一块回头道:“少了那玉扣子也没什么大碍,太子妃若是亲手,随便在我衣上缝点什么便好。”   太子妃见李建成与我站在一块,脸上顿时黑了一片,她正色道:“那玉扣子可是我专向尚义局要了一个月才做出来,为的就是太子你,岂能说丢就丢!也不得便宜了为事之人!”说着,她眼转向我。   李建成却不然,反而笑了一声道:“你若是喜欢,我这就叫尚义局定做几粒。改日好了,你再替我缝上!”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宫女,停在李建成身旁福身道:“太子,秦王在外头等候。”   李建成一把拉了我,快步从太子妃的寝殿离开。此时我已顾不着太子妃会怎么,听到李世民在外头,心中顿时乱成一团。也不知我是在乱什么,只不自觉的抬手急急擦了擦额上的伤,撩了几缕额发遮掩。   进了显德殿便见着穿着一身紫边白衣的李世民。李世民也在这时见了我,视线移到我的额上。他还是注意到了我的额头,他的视线让我我感到不安,我到他面前向他福身:“参见秦王,秦王万福。”   他冷应了一声,目光从我身上转到李建成身上。李世民来找李建成该是有事要谈,我向两人说:“太子,殿下,奴婢还有差事,先告退了。”   李世民抬了手示意要我留下,一边开口对李建成说:“大哥,我刚才父皇那回来,他叫我来喊你,说有事与你商量!”李世民转头看我,说:“本王正要去尚药局,你引我去。”   “是。”   李世民和李建成一同出了东宫,我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段,李建成转路往太极宫去。剩下我与李世民,我在前引路,他在后跟着。秦王妃有了身孕,他应是到尚药局看药。想到这,我微微瞥了眼身后的他,他的紫边白衣飘扬,俊美的脸在阳光下正抿着唇看我。这无意的目光接触,我慌张的向他点点头继续走。觉得身后的脚步声近了,我急忙又快走了几步。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急急在道上走,惹得几个擦肩而过的宫女太监瞥眼来看。快到尚药局时,李世民忽然从后面走上来,一手停了我的脚步,一手撩了我的鬓发,我低头往旁边一站,离他三步之远。   “额上的伤从何而来?在东宫弄伤的?”李世民问我。   我说:“是奴婢不慎跌了一跤。”   李世民干笑了一声,显然很不相信我的话,但他也没继续追问,反而问我说:“怎的与太子在一块儿?”   我支吾了半天,终于说:“奴婢前去送药。”   李世民冷哼一声:“怎的不见取回的药盘。”   我咬着下嘴唇不说话,只盯着他的靴子。   “你今天跟本王撒了两次慌。”李世民背手而战,垂眼看着我。   我顿时哑然,立马低头:“奴婢知罪。”   前面的人不说话也无动作,我低头看着他微风飘扬的袍子角,这个时候心中竟无意撩起层层波澜。   “莫兮然。”他念着我的名字,似在叫我又像在自语。我点头站在他身边,他转眼望我:“你家在何处,还有何人?”   我微微一顿,实实回答:“奴婢家住长安,还有一父一弟。”   “还有一父一弟?”李世民眯了眼,像是在细细看我的表情。   我肯定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说完这句,又忽然想起之前那两个被拆穿的谎言,不由红了脸。   这时,李世民忽然拉起我的手臂将袖子往上一掀。我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收回手跪在地上急急说:“奴婢……奴婢……”   女子肌肤是不能任由男子看的,我被李世民那动作惹的更加脸红,跪在地上竟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李世民见我如此,叹声道:“冒犯了。”   我抬头看他,觉得他眼中多了另外一丝感觉,但也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是痛?是恨?是惊?是喜?好像有,又好像荒芜一片,实在复杂的很。   李世民移了脚步,往尚药局去,我回过神也提了脚步跟在他后面。进了尚药局,宋逸迎了出来,向李世民一拜。李世民朝他微微一笑,虚扶了一把。   他与他一道进了屋里,宋逸回头看了我一眼,视线也是移到了我额上,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可还是随着李世民进去了。他们进的是药房,那是我做常事的地方,整理药材、煎药都是在那的。我犹豫着进了那屋子,洗净双手在一边继续整理药材。   我手下扒着黄连,听着他们的谈话,口中尽是淡淡苦味。李世民这趟来真是来看药的,他待秦王妃真好,亲自过来问药。他这次过来,还顺是来要个专门的医佐,好为秦王妃随时诊断。不想,李世民指了我,说:“本王与她熟些。”   于是,我被命每日去承乾殿为秦王妃看护身体。   李世民走后,宋逸拍掉我手心的黄连,塞了瓶药给我。我说:“多谢宋奉御,奴婢稍后便用。”   落阳之时,我坐在房中歇息,我拿了铜镜看,额上已结了一层痂。门外进来一个人,见是宋逸,我刚要福身,他便扶了我道:“不必,你我私下也算是朋友一场。”   他这话不知从何说起,我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应了朋友,或是他与这尚药局上下私下都是朋友。他将我扶着坐好,抚着我的额头细细看。我想起上次他为我擦药,瞥了头空了他的手。他硬是将我扳了回来:“怎么?忘了我上次说的话么?”   “不敢。”我说,可心底总觉得不妥。我怎么会忘了他那夜对我的教诲,他今日是又将我当作他的病人,今日我又要受他的摆布了。   我将自己坐正,正对着他。他满意的笑了,起身去洗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在我额上点着。那块帕子并不凉,是用温水暖的,还有一股清清的药香。我偷偷抬眼,看着他的下巴,看着他的嘴唇,看着他的鼻子,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正聚精会神的望着我的额角,忽然间撇下眼与我对视,杀了个我措手不及。我慌忙低了头,不想撞了他的手,额上一阵刺痛。   我倒吸了一口气,宋逸却捧着我的脸清笑起来。我心中怪想:还不是你,我也不在你这丢了脸。   宋逸笑着自己摇摇头,手指勾着我的下巴又细细为我擦伤口。我仰着头,不得不去看他,下巴被他温暖的手指抵着,忽然觉得这般姿势甚是暧昧,不禁动了动身子。只这一动,宋逸又瞥下眼来,我眨了眼睛看他,一副无奈。宋逸看着我停了额上的动作,本是抵着下巴的手指轻轻捏了下巴,眼中竟是两汪月色朦胧的湖水。   我不知他打着什么主意,也看着他。额上用湿帕子擦过的地方渐渐干去,透出丝丝凉意,这额上的凉意却与宋逸的眼睛相反,他的眼中竟是灵动的温暖,恍如春日里月色的暖风。不知不觉,他与我已是只一掌之距,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此时的我已卷入他的眼里。他的眼里,有我清晰的倒影。我望着他的眼,想起持掌的温暖,我猛地从他眼里收回目光。他是宋逸,我面前的人是宋逸。   窗外传来一声怪异的猫叫,我转向窗外,离开宋逸的目光。宋逸抬手轻轻假咳,继而取了药膏在我额上像是胡乱抹了一层,二话不说匆匆走了。   第012章 胭脂错(一)   我摸了摸伤口,出门自己抬了热水,关上门拉了屏风沐浴。   一天的疲惫便在这热气中融化,我用手碗着水轻轻抚在身上,水中放了稍许花瓣,淡淡的清香飘逸。我喜欢拾些刚落的花瓣,洗净后用来泡澡,消解很好的疲劳效果。我挽了些花瓣贴在手臂上,忽然想起李世民拉我手臂的时候,他是在看什么呢?   左臂上,有深红的一点,那是刚进宫时陈嬷嬷点的守宫砂。我脸上一红,又摇头自语,李世民该不会这看这守宫砂来的。我摸着我的左臂,上面除了守宫砂,手臂背上竟还有一道短小不起眼的疤痕,这我倒是从未注意,今天这细细一看才发现。   我记不得这伤疤从何而来,我叹气将手臂浸入温暖的水中,暖了一会儿水,渐渐觉得升了困意,便起身更衣,倒了澡水,放帘休息。   第二日,我端着秦王妃的安胎药来到承乾殿。   承乾殿很宽大,我随着一个宫女引路去找秦王妃。秦王妃此时坐在寝殿的窗口刺绣,我进了大门便闻着淡淡的麝香,李世民前脚刚走不久吧。   我将药碗递上:“秦王妃,奴婢为您送药来了。”   秦王妃放下手中的刺绣看我,忽而嫣然一笑将我扶起:“你便是世民找的医佐吧,我孩儿的健康可全要靠你啦。”   我退了身,说:“谢娘娘不嫌弃奴婢。”   她对我这一退身愣了愣,却也不计较,端了药皱眉饮下,然后放回我手上的盘子里。我关心问:“药是否太苦?”   秦王妃摇头,说:“不苦,甜的很。”说的时候,她的手轻抚着微隆的腹部。看着她幸福的笑,我心中渐渐流了暖意却又是冲了些复杂的冷气。这时,秦王妃拿了一件小衣裳给我看:“如何?这花色你觉得如何?”   这小衣裳正是我进门时她专心秀的。秦王妃对腹中的孩儿甚是欢喜,才怀了两个月便开始做衣服了。我看着她指的那朵小花精致的很,只是通一色少了些韵味。我低了眼,说:“奴婢斗胆。奴婢觉得花色圆满,只是少了些点缀的蕾子。”   她将小衣裳摆在眼前看了看,笑说:“听你这么一说,果是觉得少了蕾子。”   秦王妃半日都在寝殿中绣衣,而我现在的职务便是呆在秦王妃身边,时刻注意她的身体,直到小皇孙出世。秦王妃平易近人,听旁边的宫女说,特别是秦王妃怀孕这日子要比往常更加的和气,整个承乾殿都被她暖得温暖。   午时的时候,李世民回来了,进了寝殿便坐在秦王妃身旁看她绣衣,秦王妃坐在窗口,他见微风阵阵,便脱了外袍披在她身上。秦王妃脸上浮了一层红晕,悄悄看了李世民一眼又瞥下头假装绣花,不巧无用心,秦王妃忽然吸了口气,针刺了手指。我吓得要上前,却见李世民抓了她的手亲吻一下,对着受伤的手指轻轻吹气。   这一幕,怕是所有女人都会羡慕。我也一样,看着李世民心疼的为秦王妃吹气,心中不仅有了感动,还有更复杂的感觉压在心底透不过气。身子不觉颤抖了一下,碰了身旁的花瓶,咕噜噜的抖了抖又站稳。我轻舒了一口气,差点有闹出事来。正松了气,抬头看到李世民与秦王妃正看着我,我忙低了头,等他们说话。   “这般粗心,本王不在时秦王妃交给你,叫本王如何安心!”李世民响亮的嗓子厉斥在殿中。   这是我第二次见李世民对我大吼,李世民对我来说是一方夏日的天空,总总阴晴不定,总总忽骤暴雨。我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寝殿中顿时寒气一片,我听到秦王妃轻声劝着李世民,而我是听不到李世民的任何动作。忽然,他说:“你随我出来。”   我急忙起身,跟着他的疾步出了寝殿。随着他飞快的脚步,我进了他的书房,他将衣服下摆一挥,坐在正桌前,我跪在地上,低头说:“奴婢谨记,奴婢会用命来保护秦王妃!”   “你的命?”李世民冷呵了一声,指着我道,“你的命与秦王妃如何相比!更何况还有本王的孩子!”   不错,我的命怎么能与秦王妃和皇家血脉想必。   李世民坐在上头,我跪在下头。门大开着,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走了好几回,我们都没说话。上头忽然一声剑光,一把去了鞘的剑“哐当”一声丢在我前面,李世民冷冷说:“让我看看你是怎么用命的。”   果是无心犯了不合时的错便是要了命。我深咽了一口气,双手举起那柄剑。从它的剑柄看,我曾见过它。是第一次见到李世民的时候,他身边便是配着这把剑的,他定是用它来奋勇杀敌,不想却是让我这奴婢占了便宜,死在这么高贵的剑下。   我举着他的剑搁在脖子上抬头看他,看到他一脸冷静,我笑了笑:“谢秦王赐死。”   脖子上传来一丝痛楚,手上使力,臂上却传来一阵生痛。原来李世民已越过正桌,扯下我举剑的手臂向后扭,我手上吃痛,身后一声清脆的刀器落地。李世民将我抵在门后,眼中蔓着怒火,口中急喘着气低声道:“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让你死?”   “我……”原来冒犯了秦王妃竟会让你这么讨厌。我抖着话已不知该说什么,望着他眼中的怒火心中一片冰凉。他的眼缓缓从我脸上向下,看着我的脖子。似乎是我的错觉,见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我抖着手捂上脖子上的伤口,说:“奴婢这几日身体不适,秦王殿下还是另请医佐照顾秦王妃。”   李世民忽然抬头将目光移上我的额头,伸手撩了我的发。昨日在东宫受的额上,已好了许多,但还是能看到深深的伤口。李世民转眼盯住我的眼,一手点着我的额头:“这里,还有……”他的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脸,点在我脖子上,“这里,都不准留疤。”   对他这话的意思捉摸不透,我愣愣点了头。他放开我,转身出了屋子。我终于松了气,转眼看到那柄剑沾了鲜红的血迹直直躺在地上。我擦去剑身的血渍,在正桌前找到剑鞘放好。   出承乾殿的时候,我路过秦王妃的寝殿,本想进去道歉,又怕李世民在里面,便直接回了尚药局。宋逸正在看一本医书,见我回来甚是惊讶。一是不想我这么快便从承乾殿回来,而是看到我脖子上的伤。   宋逸说:你怎的这么不爱惜自己。   他拿药为我擦伤,他好像很喜欢为我疗伤,还是他尚药奉御久久没有替人诊治痒了手。   后面几天,我是真不出尚药局半步。并不是我不想,而是宋逸说我带着脖子上的伤口出了尚药局,怕是要吓着不少人。这正好让我图个清闲,整日不必奔走送药伺候人,只在屋中整理药材跟煎药。   也是好的差不多,宋逸的药灵的很,脖子上果没有留下一丝伤痕。这天,掖庭有人传了话,是个小丫头偷偷跑来尚药局的,说是与她同屋的一个女子病得不轻,陈嬷嬷不让吃药,她看得是实在不忍心。   宋逸想了想,侍御医以上是派不出去,只得叫了呆过掖庭的我与念儿去。见到小丫头说的那个女子时,我惊呆了。床上的人呼吸微弱,身子比以前更为消瘦,脸上该是多日未洗,凸出的额骨上灰灰一片。感觉有人来了,她立马睁了眼,大大的眼睛以不似曾经那么如烟如柳,而是充满了干涸的恐惧。   “璃浅。”我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愣,脸上钩了钩笑。她的脉象很弱,几乎快要摸索不到,她这个样子,是极度的身体透虚与抑郁心病。   掖庭本就是个重活,璃浅本就清瘦,加上陈嬷嬷不喜欢她,自然是折磨了她,而抑郁心病却是让她身子瘫下的重要原因。   我叫小丫头和念儿出去,关上门只我和她。我轻拍着她的手,说:“璃浅,你心里有什么苦,尽管告诉我,或是哭出来罢。”   璃浅眼中蒙了泪,抖着嘴唇说话,我俯下身才听得到。她说:“我心中不苦,只是惭愧。”   我不解的望着她,她抱着我的手臂嘤嘤哭泣,清泪湿了袖子一片,却不及她心中的凉。我静静望她,说不出如何安慰的话。她如骨的手伸进袖宽,放了一样东西在我心中,我张开一看,是一枚玉扣子。我顿时明白了!   璃浅那日便走了,走的静悄悄,谁也不知道。等小丫头去告诉陈嬷嬷时,陈嬷嬷也只是惊讶了一下,还好凑了几两银子给璃浅下葬,总算没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璃浅说,她愧对我和柳美人。   我感觉到,她颤抖的唇语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于是,我带着玉扣子去替她找这个人。这个玉扣子沉得很,压得璃浅透不过气,压得璃浅心中有了深深的烙印,也压得我心中沉闷。   第013章 胭脂错(二)   东宫。   我被拦在了外面。正不知所措时,道上走来两个男人的身影,一个是李世民,还有一个也穿着贵气,却不敢确定是谁。门卫见了两个行礼:“参见秦王、齐王!”   原来是齐王李元吉。我跟着行礼,李世民看了我一眼,道:“你怎的又在这儿?”   我面露难色,说:“奴婢有事要与太子说。”   李世民笑了笑:“你与大哥可真多话。罢了,你随我进去。”旁边的李元吉深看了我一眼,只觉得他的目光甚是阴冷,惹得我背上起麻。   沾了李世民的光,我进了东宫,更是直接见到了李建成。三兄弟在书房说话,我站在门口怕听到什么国家大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似是谈了轻松,李建成招我进来,他私下握了我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正好那玉扣子在手心,我便转了手向。他也感觉到了,收了那玉扣子拿着,无意间的一抬手,目光愣在手中的玉扣子上,接着回眼不明的看我。   李世民与李元吉在场,我自是不将此事说了,只是李建成坦言,要我大说无妨。我腹想了一会儿,道:“这是奴婢的一个姐妹让转交的,太子可认得?”怎么会不认得,这便是那日你太子妃口口声声说没了的玉扣子。只是这玉扣子为何会在璃浅手中我便不得而知了。但我知道,我想太子也能想到,这玉扣子足够证明那日太子妃说谎,玉扣子明明是早就不见,她是趁此嫁祸于我的。另一面,太子妃也该是知道这玉扣子不见,又或是正好与太子伤疤出现同一时间,她的目的是要逼出这个人。   我以为太子会问起璃浅,不想问的却是李世民。   他问:“她为何又不要这个玉扣子了?”   原来李世民也是知道的。原来这个一直当作是秘密的秘密,在他们眼中是可以遗忘的小事。当我说璃浅已经不在时,那三个人并没有表现太多的情感,也只如陈嬷嬷那样惊讶了一下子。我忽然觉得心寒,一个人的离去,竟是可以这么的不动声色。我不敢在想象,若是有一天我被人处死,与我相识的人是不是也是这么的不在意?我的存在,真的也是可有可无?   见我脸上全是疑惑,李建成在桌上取了一个盒子给我,这是那日许公公要叫交给他的。打开锦盒,里面煞是闪了一道亮光,我定眼看,是一把匕首。我猛然一惊,那个人怕真的是璃浅!   一切都明了。璃浅是隋朝大臣的遗女,李渊破城称王后流落民间,不想被选进宫中。她心中仇恨,拿匕首刺杀太子,却是一个荒唐之举。偷进东宫,对劳务熟睡的太子行刺,正巧李世民到,抓了正着,拉扯中不慎划了李建成一刀,也破了自己的衣裳,便成了那日在掖庭看到的那样。李世民说,他见着她时,她提着匕首正在榻子边看李建成。我想,这便是璃浅偷偷拿了秦王妃准备缝给李建成玉扣子的原因吧。   璃浅的死没有人多在乎。在乎的,这宫中或许就只有我一个。我一直认为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可在这宫中却如李世民所说,下等人的命怎么也比不上高高在上的人的一根手指,在他们眼中根本是无法相比。   我想起父亲说的话,他说李家都是贼子,破城之时在只百姓面前装的宅心仁厚,背后是一肚子的坏水。当时我并不赞同,而如今,他们实在令人心寒,尽管我依旧相信当时所想,却也不得不讶然疑惑。   我无奈闷声退下,李建成却拉了我:“我与你有话说。”   李世民虚笑一声:“元吉,我们且先出去,莫听去了大哥的甜话!”   他这一句说的我心虚,不敢去看他的脸,抵着头等他们出去。两人出了屋子,李建成急忙扣着我的肩上下看:“这几天,你可还好好的?”   我说:“托太子的福,奴婢身子好的很。”   李建成轻皱了眉,说:“兮然,你是否还在怪我当日没护着你被太子妃伤?”   我摇头:“太子那时并不在场。何况……奴婢的命哪比得上太子妃的玉扣子。”   “胡说!”李建成道,“任何人的命都比任何珍宝都要贵上千倍万倍!”   我眼中微濛了泪,李建成这番话对现在来说实是有些感人。他伸手抚我的脸,轻轻叹气:“兮然,你跟着我可好?”   我躲了他说:“不。奴婢不敢。”   李建成看着我,眼中说不出的苦楚,与我说:“太子妃为人直爽,却是喜用暗计。我当初也是应了父皇的话娶的,并不是我所意愿。我欢喜你的善良柔和,你若肯嫁我,定是我此生的福气。”   他转了身,自顾说话:“你见我便称太子万福,你可知我的福分便是在你身上。”   李建成一番话说的我紧张又害怕,对着他又是生了丝丝的愧疚。李建成背对着我站在窗前,我看着他定定想了好久,终于说:“奴婢不敢是太子的福分,太子的福分该是天下太平。”   李建成转而严肃,口中压低了怒气,袖中握拳道:“占据陇西的薛举自称秦帝,都天水,拥兵三十万,率兵袭扰唐泾州,谋取长安!”他转眼看我,眼中温和起来,却是带了一种伤,“你说,我的福分,是不是还未到?”   后宫女子不得参政,何况是我这样的无名小辈,自然是更不知这军中大事。李建成现在说起,倒是吓了我一阵,我问:“太子可是要出征?”   李建成摇头:“世民已自请大元帅,五日后出发。但愿能尽快平息此战,平安胜利归来。”他握了我的手,“如今大国不稳,战况时出。若真如你所说能取天下太平,亦是我的福分。”   我将手从他手心抽出,心口子提了一股气,怎么也压不下,心里想的是想要见李世民。李建成叹声笑了笑,说:“我不会逼你,我要让你心甘情愿与我一起。”   我朝他微微一笑,却是显得不自然:“太子,若无他事,奴婢且退下了。”   李建成似乎这才恍然:“对,世民和元吉还在外面。”   我向他点头退下,他又忽然叫住我:“兮然,今夜我在三泓水池等你。”   三泓水池可是为帝王、后妃们泛舟之所,我又怎好轻易进去,见我难色,李建成道:“你不要怕,月升之时,你尽管进来便好,无人会拦你。”   该是已经计划好的,我也是无可拒绝。   李世民和李元吉见我出来,都深深望了我一眼。李元吉看得怪异,将我全身都打量了一番,惹得我浑身毛躁。相反,李世民轻瞥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进门而去,却是让我颇为心颤。   为什么我总感觉到李世民对我的排斥,除了那第一次的见面。   第一次的感觉,如那日的阳光般灿烂清晰,让人欢喜。可他如今却总对我冷言陌眼,并不是要他对我好,只是他这番样子实在让我觉得奇怪失落。我不知是哪里做的不好,从第二次见他起,他便是这样对我。我想了一路,实在想不出李世民这么做的原因。   我摸上自己的脸。世上何人不赏美呢?那日我是有面纱遮脸,如今我是裸颜露眉。我竟是长得这番让他不入眼么?   我暗暗摇头,要说李世民是恋爱美色之人,我实在不能相信。   李世民的态度,让我从心底对他惶恐。我不敢见他,更不想与他呆在一起,特别是他看我时的眼神,那复杂又多变的眼睛,让我捉摸不定他到底于我是什么样的想法。   转念想起了李建成,我本该是不给他任何希望的,我怎么给得起他希望。   到了月升之时,天还未完全暗,透着蓝白的暗云静浮在斜空,给皇宫披上一层带着寂寞的幽静色彩。我一人来到三泓水池,周围果然不见一个宫女太监。三泓水池共有三个池子,东海池、南海池、北海池,我走了一会儿,只见那东海池边上飘了一个透着暗黄暖光的小舟,水面的波痕微微涟漪,那暗黄的倒影也随之片片闪闪。   天色越来越暗,空中吖然飞过两只晚归的大鸟儿,翅膀的扑扑声从上空划过,显示在一处林子。船上的门帘被掀起,出来一个修长的人影,他见了我,如释重负般笑了:“还以为你不来。”   “既然来了,那么……”李建成一脚踏上岸板向我伸出一只大掌。我看着他的手掌摇头说:“奴婢不敢与太子同舟……”   才说完,李建成大手一拉,我身子顺着往前扑去,踉跄的撞进他怀里。我两耳顿时烧的火热,闷闷听到他:“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李建成还握着我的手,这双手有些凉,手心却是暖的。他紧紧握着,我稍稍挣脱了番还是没能收手。我忽然想起当日进宫时,那日阳光灿烂,我与他初见,他厚实温暖的大掌给我无限的温暖和踏实。   恍惚间,李建成唤了我一声,我回过神对他笑了笑。   第014章 胭脂错(三)   李建成拉着我进了船舱。里面灯火通黄,明亮的很,更是宽敞都很。船房上头放了凉榻,与下面隔着一道帘子。船房中间摆了一个方形的棋盘,两边各放着一黑一白的两盘棋子。   李建成站在棋盘边,扣着棋盘问我:“可会下棋?”   进宫之前,我见过别人下棋,自己却是不会的。我惭愧摇头,他低头一笑,将我拉到棋盘前坐下,自己坐在我对面手捏了一粒白色的棋子。“我教你如何?”他说。   我想了想:“太子亲自教学,自是再好不过。”   李建成笑说:“以为你又要说那番拒绝人的话了。”   “奴婢不敢。”   “看,又来了。”李建成笑望我,问,“女子琴棋书画样样不可缺,你擅长哪个?”   琴棋书画?我只记得这双手只打理过药材,不曾碰过那些高雅的。而李建成又说是女子不可缺了那琴棋书画,不禁更低了头轻声:“奴婢都不会。”   这话显然是震着了李建成,他僵了笑脸,又马上回了笑:“如此,我便一样样教罢。”他刚完了话,又立马抬头加了一句,“不准在说不敢!”   不禁被他惹了笑,我点点头。李建成见我笑了,看我的眼更是闪了兴奋的光芒。他面上扬着灿烂的笑,手抚着棋盘缓缓介绍:“盘上共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一盘棋的胜负就是由双方所占据的交叉点的多少所决定。更精确地说就是由双方活棋所占据的地域的大小来决定的。一个交叉点为一子,每方以一百八十又半子为归本数,超过此数者为胜,不足此数者为负。”   顺着他修长的手指划过一道道黑色的棋线,我细细看着,听着,记着。   “棋子在棋盘上是依赖‘气’来生存的,若想学会如何吃子就必须先了解‘气’。‘气’是指在棋盘上与棋子紧紧相邻的空交叉点,在你对棋子的‘气’有一定了解的前提下,就可以学习如何‘吃子’了。”   他拿了几个棋子放好,为我指出“气”,我看了一会儿,也是明白了些。   “‘吃子’也可称‘提子’。一方将另一方的一个或多个棋子紧紧包围,使其所有的气数被全部堵住,就是将其所有紧紧相邻的交叉点全部被占有。随后将无气的棋子从棋盘上拿掉,就叫‘吃子’。没有‘气’的棋子是没有生命力的,也不允许在棋盘上存在,一旦棋盘上的棋子处于无气状态,即可提掉。”   他将白子往棋盘上一扣,只见一圈白子将三粒黑子紧紧包围。他将那三粒黑子从棋盘上取走,看向我。由他这么实手一点,我便明白了大半,倒是很想亲自下一盘。   李建成抚手请向我:“白子先下。”   我从旁取了白子,下了我宫中的第一盘棋。李建成手上下棋,嘴上也没停着,继续为我讲解棋中奥妙。   “‘眼’是指由多个棋子围住的一个或两个以上的空交叉点。由多个棋子连接组合在一起的一块棋,假若有了两个眼,就可称作‘活棋’,‘活棋’是永远不可能被提掉的棋。”   “还有些时候,一块棋的‘眼’很大,只要在‘大眼’中某一处放一子即可使棋变成两个眼,即使置之不理,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李建成铁定是让着我的,否则我怎么可能一盘棋就下这么久。连下了几盘,我渐渐熟悉也更明了,第五盘的时候,我思考的万分仔细,认真下好每一步棋子。   “好!双活!”   李建成忽然拍手叫好,“不想才这么些时候,你便学得精巧起来。”我不懂棋中什么是“双活”,被他这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他觉悟过来,立马为我解释:“在活棋中,有一种特殊的情况叫‘双活’也称‘共活’、‘公活’,双方互围的棋子均无两个眼,形成彼此不能杀死对方的局面,双方都算活棋,称为‘双活’。”   我明白的点头,收了棋子与他继续下。   船房里安静的很,只有棋子“哒哒”的敲响。我点下了一粒白子:“太子又让着我了。”   这盘是我赢,确切些是李建成带着我下赢的。我伸手收了被白子吃的黑子,李建成从对盘俯身抓了我拿着黑子的手,深望着我说:“你就是这白子,将我完全掏空了。”   “太子……”我惊讶地愣愣望着他。   他伸了食指点在我唇上:“叫我建成。兮然,我也想愿成为最终的赢者,一直包围着你,保护你,而你身边也只有我。”   下棋便是思想的交锋,我揣度他的,他揣度我的,而方才我能揣度到了,是他杀机中又带着缠缠的柔绵。我望着他,不知所措。手被他握在掌心,暖意将我整个手掌包围,所谓十指连心,我心中渐渐平静,暖意蔓延,却因为这暖意顿时心慌起来。这时,船窗外的一声,将我从发到趾整个凉了透。   “谁这么雅兴,月夜在池上泛舟?”是李世民。   李建成望着蒙着一层纱的窗外,我趁机收回手立刻起身将船窗的纱撩起,外面站着的正是李世民和李元吉。李建成从窗口朝着他们微微一笑:“来,与我下棋!”   我不敢看外面的两人,听到李建成这一句心中更是紧张。只一会儿,船身明显晃了晃,随后船帘被一手撩起,进来两个人影。李元吉进来见了我,惊讶道:“怎的又是你这小宫女?莫不是定要缠着我大哥!”   “元吉!”李建成沉了脸说,“你大哥我找个相谈甚欢的人都不行么?”   “相谈甚欢?”李元吉又回头盯着我看,那眼神似是要将我穿透般,他的眼中一丝诧异,一丝不屑。   相比李元吉的惊讶,李世民只是轻笑一声,跨步坐到李建成对面,一手收着棋子道:“大哥,我与你切磋一番!”   李建成也收着棋子,倜傥道:“近日,你们两兄弟好的紧,不知有什么好事瞒着我?”   李世民下了一粒棋子,抬头笑道:“元吉看上的一个姑娘,正好那姑娘与我夫人有所接触,他这才为了美色粘着我呢!”   李建成点着李元吉笑着摇头,李元吉急了,对着李世民嚷道:“二哥,你帮是不帮?”   李世民一边下棋一边说:“感情之事强求不得。你若真喜欢,便该自己让她选择。否则,人家是怎么也不会心甘情愿的。”他抬头看着李建成,“就像大哥这般,相谈甚欢了,便是成功了大半吧!否则,又怎愿两人独船。”   李元吉听了,在我面前晃悠了几圈,转头对李建成说:“大哥,我可不要这等身份低下的丫头做侧嫂嫂!”   李建成怒嗔:“元吉,你说够了没有!”   李建成一把在两人面前拉过我,我顺势跪在地上刚要开口却被他的话堵了回去:“我俩便是相谈甚欢又如何?不过世民说错了,兮然还没答应我。但总有一天我会让她答应!”   李世民拍手叫好,指中却是将白子在棋盘上一点:“大哥,你输了。”   李建成望向棋盘,道:“世民的棋艺果然更加好了!”   李世民笑说:“非也,是大哥心不在焉,我才以此得胜。不过大哥曾答应,我若再能赢你,便将你最宝贝的送于我,不知还算不算?”   李建成说:“那有何难!明日我便叫人将云纹玛瑙送到你那去。”   “那便谢了大哥!”李世民起身整了袍子,走下棋台,一脸欢喜,“那么大哥便继续谈欢,我先回去了。”   李世民转身离开,剩下的李元吉看了看我,也往船门外走了。船身又晃了晃,该是李世民与李元吉已经上岸。   船内黄光依旧,只是觉得空晃晃。我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出神,那是他离开前所布的棋局。   李建成俯身抱了我,在我耳边说:“其实我最宝贝的是你!”   我抽出他的怀抱,向他叩了头:“太子,奴婢想该回尚药局。”   李建成说:“明日我再教你。”   我摇头:“不。奴婢不学了。”这棋,是看不破的暗藏玄机,我不愿是布局人,更不愿当棋子。若是硬要在这棋局中,我只愿我是那生冷的棋盘,看透一切的玄机,却不置身其中。   李建成望着我,眼中无比的落寞,他摆摆手:“你走罢。”   云处投下的月光,是寂寥与宁静。我出了船,缓缓走回尚药局的道上,天色已黑,只见得远处巡视的宫女太监提着灯笼从廊子走过。我是怕黑的,我更怕黑夜里无端的凉风,我加快脚步,想快些回到尚药局。   只顾着低头走路,哪顾着前面忽然蹦出个人来,我一头撞上那人的胸膛,疼得发晕。这时,那人说话了:“怎的不多呆会儿?”   居然是李世民,我抬头往他旁边看了看,却是不见了李元吉。我向他福身,他却一手托了我道:“怎么受得起!”   我愣了愣,直跪下去:“秦王殿下这话真是折煞了奴婢。”   李世民背着我冷笑一声,瞥下眼说:“你这又是什么话,皇太子的相谈甚好往往便是事已大成,你又何必谦虚。”   “奴婢……”我摇摇头,轻声说:“奴婢高攀不起。”   第015章 胭脂错(四)   夜,静静的。李世民站在那许久没有说话,终于他叹了气,叫我起来。我与他在道上慢慢走着,沿途只有我俩的脚步声,凉风吹得我方才发热的头脑丝丝清醒,我缓了缓,问:“殿下可是要出征?”   李世民说:“大哥还真将不该说的都告诉于你,本王是要出征!”   我知他说的意思,自古红颜便是祸水。出征之事往往是在前三日才传遍宫廷,而现在李建成提前将它告诉了我,在李世民眼里,我迟早是个祸水。我笑了笑,说:“奴婢定会好好护养秦王妃的身子。”   李世民转头看我:“谁允你了?”   我说:“是奴婢自己。”   自从那天从承乾殿回来,我知道李世民并没有再找别的医佐过去照顾。现在他要出征,秦王妃身边的宫女哪里会懂医药,更看不出秦王妃有一点的不适了,这怎么看得好她的身子。   李世民看了我半会儿,答应道:“好好照顾她。”   “是。”我应着。   风吹得不凉不暖,头顶的枝叶萧萧洒洒落下些淡紫色的花瓣。我望着这片萧萧的花屑飞舞,淡淡的花香在身边坏绕,似清晰又渺远,眼前的人也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会跳舞吗?”李世民侧望着从树上飘扬的落花问。   还在掖庭的时候,我曾去过几次太乐署,也见过宫女习舞。   我提起淡粉色宽大的宫装长袖背对他,右肩侧过半张脸,微微抬起右足轻踏下,双手挥洒宽袖,正要飘飞的一丝忧愁捉不住,飞去追逐漫天的落花。清颜白衫,青丝墨染,天上一轮春月开宫镜,月下的人抬腕低眉,轻舒云手。清袖生风,落花便是月下的乐章。我抬头望着飞扬的淡紫色落花旋转,旋转,细腻的花瓣落在我的额上,点了一眸笑意。   我沉醉在这片纷飞中,淡花落雨,清夜飘零。脚下打绊,花瓣与指尖,零点零一刻的差错,时间停滞在了被风吹的星星点点。   比月光更皎洁的是他的眼,比落花飘零的是他的呼吸。李世民扶抱着险些倾身的我,淡紫色的花瓣飘落在他的发上,然后跌落到我的怀里。   清衣素月落花天,   莲步回眸映秀帘。   暗叹红尘垂碧水,   错将浮萍认缠绵。   这一刻,我是跌进了他的眸子里,我看到他眼里倒映着我的影子。这时,落花飘落的岂止是衣边,对望的瞬间,凝视的岂止是落花。“奴婢跳的不好,望殿下见谅。”我终于开了打颤的口。李世民眼中一闪,将我扶起。   “谢殿下。”我低头谢过,望着他飘逸的衣角,脚下的花瓣打着旋,吹向另一边。   “跳得很好看,漫天的花都在因你起舞,更多了许多韵意。”李世民抬手接了一瓣落花,捏在指间,他摇摇头:“只可惜,春去花落,花不得不枯萎。”   我笑了笑,转身从低枝上指了一处对他说:“奴婢不以然。这枝树梢长了花苞,尽管春去,它依旧是要开的。”   李世民上前,缓缓抚上那个未开的花苞,忽然指上一动将它硬折了下来。他将未开便败的花苞放在我手心,说:“不得逆天。既然春天已经去了,它就不该留。”   我握紧手中的被折下的花苞,李世民漆黑的眸子犀利地望着这颗落花树,他说:“陇西的薛举,也不该留了!”   他转向我,漆黑的眸子闪出一丝柔意。我开了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他见我无奈,转身往另一道去了。这下,我急忙向他的方向喊:“殿下定要小心,平安回来!”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微微一颤,回头竟然淡出了笑:“那是自然。”   他甩了甩宽大的袖子,步步消失在夜色中。我向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看着,心中似喜似悲,似暖似凉。张手望着掌中的花苞,心中对他滋味一片。   第016章 胭脂错(五)   回到尚药局,宋逸还在厅中挑灯,我上前去看,原来还在写药方挑理药材。宋逸见了我,并不惊讶我这么晚还在外头,他将药材递给我,要我将它们捣碎。他说,这是秦王妃的药。秦王妃近日身子虚,又有了身孕,药材这方面自然是严加谨慎,万不可出错。   我在旁边捣药边与他说:“宋奉御,我要去照顾秦王妃。”   宋逸抬眼看我,又低下头去翻书。   “那便好好照顾,不可再出了事。”宋逸说。   “嗯。”   我低头专心捣药,微黄的烛光被门外进来的风晃得一闪一烁,困意渐渐袭来,我揉揉眼,见到宋逸正看我。他压下我捣药的手,说:“不急,累了一天,不该再让你做的。”   宋逸千辛万苦将我赶回房间,自己又回去厅上。我躺在床上,却是淡了睡意,睁着眼不知在空想什么。屋外隐隐传来蛐蛐儿的叫声,听着这隐隐的夜曲,我终是缓缓入睡。   我想来起得很早,大家都还在屋子里,我便已在药房。经过药厅的时候,我看见门半开着,心中一愣,推门进去。宋逸趴在桌上,手下压着昨夜看的药书,他一夜都没回房。我轻步进去,取出压在他手下的书,将他的手放得舒服些。不想,我这一动,宋逸忽然被惊醒,他猛然惊慌的抬头,看到是我才渐渐平了眼色。我抱歉的望着他,他掩口打了困意摆摆袖子示意要我出去煮秦王妃的药。   我小心端了桌上他整理一夜的药材出了药厅。煎药的时候,地上照了个影子,我回头看,是宋逸。宋逸已回房整理的衣衫发面,只是含笑的眼下腾着淡淡的阴影。他绕到我前面,站着看我扇火炉子。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了他一动不动的眼神,干脆抬眼问:“宋奉御,为何看我?”   宋逸并不闪躲,他说:“兮然,你说世上有多少个柳美人?”我微微愣了,知晓他的意思。他见我明了,叹说:“宫闱水深,你要学着医救他人,更要懂得医救自己。”   他是知道我昨夜去了三泓水池,知道我与李建成见面,他这番叮嘱,是怕我掉进这宫闱深水,无法脱身。宋逸一定也曾这么提醒过柳美人,只是柳美人还是在这深水中淹死了,所以他此时才会用那种怜惜的眼神看我,用叹息的语气叮嘱我。   我问他,宋奉御欢喜柳美人吗?   他说,此欢喜非彼欢喜。   可柳美人是真正欢喜他的。我知道。   我记得那日柳美人见着宋逸时的表情、眼神,最多的是身不由己。我和念儿当初私闯尚食局的时候,柳美人完全可以将我们交给后宫之主,也可以将我们杖责,而偏偏只叫我们跪在殿门口,是为了能见宋逸一面吧。如果这不够,那次我去送药,上前给她送蜜枣时闻到她身上的香味,那是药香,而且是与宋逸一样的药香。如果这还不够,那日柳美人病了,是亲传宋逸,其他御医一概不见。如果这还不够,我还记得柳美人的殿中喜欢插满白色的梅花。宋逸也喜欢梅花,尚药局就种了几株梅花,宋逸的院子对门也有一株。偶然一次,我见着柳美人身边的那个宫女折梅,好着不折,偏偏是爱折了宋逸院子对门的梅。   我曾想将这些告诉宋逸,可柳美人到死都没有对他说,我又怎么好逆了她的意。柳美人不想告诉他,是怕他愧疚难过,是怕加了一份重力在他背上。或许,男人总是要在女人离去后伤心难过,纵使是对她无男女之爱的欢喜,知道她的心思后也总会黯然伤神。   宫中的女人若是运气不好,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丢了自己的性命。柳美人是涉了深水,而璃浅不是,可璃浅是被自己心中的深水淹死的。她们终究是逃不过一个“情”字,天恩不得高厚,也是无可奈何。我想着,手中的扇子被人夺走。宋逸拿着扇子对着炉子悠悠晃着,药炉子的雾气腾腾上升,抚过他玉带发髻消失在空气中。皇宫与天宫不差,除了皇孙贵族,剩下的人都不得私下动情,否则就是污了圣颜。宋逸的年纪也与李建成、李世民差不多大,他现在还未娶得妻室,这宫中原来不止是宫女断情。   宋逸忽然转向我,目光交触的霎那,我急忙颤了眼说:“恕奴婢冒昧,宋奉御年轻有为,为何还不成家?”   宋逸恍然一笑,说:“孤身习惯了。再者,也无心念之人。”他缓了缓神,继续说,“在宫中,我是害怕多一心念之人,可有时又不得不念。”   药炉子的热气扑腾出来,我俩猛地回过神来。我急忙去取了碗,宋逸将药汁慢慢倾倒,我端了木盘子放好,起身出了尚药局。   进了承乾殿,秦王妃正用了早膳,见我来了,微微向我点了头。我也淡出了笑,将药端到她面前,她看着那碗安胎药却不伸手。我从进来便没见着李世民,估摸着是去准备出征之事了。我说:“秦王殿下嘱咐奴婢定要照顾好秦王妃,才可安心缴贼。”   秦王妃望向窗外,喃喃:“既然他都安排好了,我便应当支持他。国家安危百姓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她回身端了药碗,缓缓下肚。   妻子有孕,自是希望丈夫陪在身边,一家人看着孩子落地。李世民要出征,也不知要几时回来,秦王妃的担忧,即使万分不愿,也是无可奈何。   第017章 胭脂错(六)   今日,秦王妃忽然说想要写字。书房太远,她说李世民的寝宫中正有一副属她的笔墨,告了我要我去取。   两个宫殿相隔不远,几步路便到了。李世民寝宫大开着,正有两个宫女在打扫大门,我说了事情便跨步进了里殿,在榻旁的桌上找到秦王妃说的那副笔墨。   拿了笔墨,又见桌上盖了一件清白的衣袍,想是李世民回殿身累,随意脱了衣袍扔在桌上的。我将衣袍拿起,准备挂到衣架栏上去,使手抖了抖袍子,一件青透忽然从衣中落下。   “咣当!”地上一声响,我低头看去,竟然是我遗失的那块碎玉!   我将它拾起,两半的碎玉已被人镶好,相合的缝隙极小,要用力看才硬能辩得出来。当初这块玉是在我在那天棒打后醒来发现不见的,之前一直安放在我的枕下。那时我想,一块碎玉也不值了钱,或是去枕的时候落了去,现在想来,莫非……   门外进来一阵脚步声,我急忙回头,见到李世民。李世民望着我,垂眼落在我拿着玉的手上,微启的唇透着微微失措,继而又瞬间转回。   他向我大步走来,说道:“你拿回去罢!”   “为什么,怎么会……”他已到了我面前,我握着玉佩惊诧。   李世民却是一脸轻松道:“那日我摔了你的玉佩,我替你镶好也是该的。”   “不是这个!”我大叫。寝殿中回过清晰的回音,我赶紧掩了口,低声说:“那日,是你将我从牢中救出来的?”   “是。”李世民毫不犹豫的点头。   “我与柳美人的罪状是你压下的?”我问。   “不全是。多是太子不计较,所以放你们一马。”李世民说。   可我与柳美人根本无罪啊!想起那时候的日子,我痛苦的看着眼前这个人,既然要救,为什么不将事情始末查清楚呢?   “秦王和太子都该知道真相的。”我定定说,“为什么不将事情查清楚,那样柳美人也不会……”   李世民对着我,看不出任何感情,他说:“刺杀太子固然是死罪。若不是太子太过仁心放她一马,也不会让你受罪。既然罪折已经上传,那便将了此局,只是不料还是拿了两条人命。”   原来,李建成是查了璃浅的身世,知她女子孜身一人,体柔心残,才故网开一面。若那时,指了璃浅,便是一命;不指,却又别人钻了空子。而这不指,偏偏是要了两条人命。想起在牢中的场景,我还是有些隐隐做怕,我心中发誓,此生定要安分守己,绝不进再那牢房半步。   “那么,奴婢谢殿下和太子救命之恩!”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呢。   前面的身影没有移动,在我面前定定站着。许久,李世民开口:“我便要出征去了,还得受了你这丫头的脸色。”   他捏着我的下巴,将我抬头。在他指尖触到我的脸庞时,心中刹时一震。   “目光闪躲,面红耳赤。你……”李世民望着我。我听了,赶紧拍开他的手,却被他大手一撩靠近他的怀里,腰间的手紧紧按着,仿佛要将我揉碎。   淡淡的麝香缭绕身旁,李世民压下头低问:“你与太子常常见面?”   我的手抵着他的肩膀,不敢抬头看他,侧着脸吱呜答:“只凑巧。”   “哦?都凑巧做了什么?”李世民问。   “殿下先放开我。”我将手一推,拉出些距离,哪知李世民反手一拉,手捂着我的后脑凑近他的脸庞,唇上温润。   顿时,我脑海中浮现当时在牢中看到那模糊的影子,清白的衣袍,白皙的手掌,温暖的相触。我有这么一个时刻沉醉在他温热的呼吸,像春日里迎风吹来暖暖的日光,伴着清新的甘甜和惊颤的惶恐。   “有这样吗?”李世民低着声音。   我面上火热了一片,摇头:“没……没有。”   “嗯。”李世民翘了嘴角,“我便要领兵出战了……”他说。   心跳还未平静,我低头看着他的衣襟:“秦王妃知殿下要出征,近日心情很不开朗。”   李世民松了我的肩膀,深深叹了气:“无垢才有身孕,我便……我只能愧对她,苦了她。”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擦过我的肩,“你在宫中,凑巧的事不要太多,否则谁也救不了你!有些事情,最好就是装作听不到,看不到,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奴婢明白。奴婢定会好好保重自己,才好让殿下安心将秦王妃交我照顾。”   李世民转向我,说:“我这话只纯碎是对你说的,并无他意。”   抬头,看到他深色的眸子,看到眼里有我,深深有我,我不自觉地愣愣点了头。稍过了几许,我回神落下眸子,将手中的玉佩双手呈上。李世民不解的望着我,我说:“殿下喜欢,那便拿去。”   李世民笑了笑:“我喜欢多了去,难道你都要一一献给我?”   我说:“奴婢进宫来所能有的,只有这个。”   李世民暗了眸子,面色微抿,伸手抚上玉佩,指尖在玉纹上缓缓下滑。他终究还是没有收了玉佩,他说:“还是物归原主好!”   我福身:“谢殿下。”   李世民背了手,转身出殿外。我想起一件事,拿了笔墨,赶紧追上。同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我,见我指上缠了一个平安符伸手给他,他微微愣神。那是我在得知他要出征后,自己出不了宫便偷偷托外出的宫人从寺里求来的,尽管知道他英勇无比,智谋双全,但我还是想借助神灵的保佑让他平安。   我拿着平安符又往发愣的李世民面前递了递,他这才伸手接过。我抬脚与他擦身而过,往秦王妃的殿中去。   我将笔墨放好,在砚中沾了点水开始磨墨,秦王妃提着未沾水墨的笔,轻轻在指尖画着,出神思考。这时,门开进来一个人,殿中的宫女都纷纷福身。是李世民。   我也放了墨条,向他福身,他一摆手:“都起来吧。”   秦王妃面上终于露了喜色,却还藏不住即将分离的悲哀。李世民搂过她的肩膀带她在一旁坐下,对她说:“无垢,我不在的日子,你得小心照顾好自己。”   秦王妃笑点头:“有国才有家。世民,你在外不可分神,家中之事有我,你都不用担心。”秦王妃从袖中取出一样锦色,放在李世民手心:“这是我请寺中高僧为你做的平安符,你要好好保管,不可离身。”   李世民不经意的愣了愣,而又自然地拉了笑,将锦色的平安符收到怀里:“谢谢,无垢。”   手下的墨条忽然一软,黑色的墨点沾了我的袖子,我缓过神对秦王妃说:“秦王妃,墨已经好了。”   秦王妃笑转向李世民:“世民,陪我练字。”   “好。”李世民不着痕迹的看了我一眼,答应她道。   李世民出征那日,广场上锣鼓声响,一片雄心壮志。   我听着那层层锣鼓,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放了手头的药材疾步出了尚药局。   广场高台上,凑满了看热闹的宫女太监。我的脚步停在台阶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步步上走,每走一步,心就跟着猛然跳动,似是要从胸口跃出。终于到了高台,我向下望去,满广场的战士排列整齐,队伍最前方的一个人穿着黑色的盔甲,坐在马背上高举大刀,神情严肃,周身散发着一股壮志凌云。他正是李世民。   我远远望着他,也是深深地望着。他不往这处高台看,只骄傲地俯视着眼前齐声举剑的战士。出征的战鼓越击越急,李世民拉转马头,大手一挥,一声壮阔的号令,引着队伍缓缓出城。我哽着呼吸望着他远去,只愿他能平安归来。   回到尚药局,门口站了一个宫女,见了我说:“德妃娘娘有请!”   我心中“咯噔”,纵有千百个不愿,也只能跟着那宫女去见尹德妃。路上,我小心试问:“姐姐可知娘娘唤我有何事?”   宫女回了头,说:“主子的事,做奴婢的是管不着的,主子要奴婢做什么便做什么。德妃娘娘叫我来唤你,我便来了,是什么事我倒也是不知。”   见着宫女比其他人好说话些,我接着问:“德妃娘娘近日可有烦心事?”   宫女摇摇头:“倒是无恼人的事。”她撇了头一想,又说,“只是皇上少来了几趟。”她瞧了我一眼,说:“也不知与妹妹你何干,德妃娘娘一早便要我来了。”   看来又是后宫之事。宫女与我说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不少,也不知我又不小心做了什么让尹德妃套了个道。想着,已是到了尹德妃的馆娃宫。宫女往里面通报了一声便叫我进去,我端正的步进宫殿,向背对着我看窗子的尹德妃行礼。尹德妃摆了摆手,周围的宫女都退了下去,只剩下我与她。   “你在掖庭可有知心朋友?”   尹德妃仍是望着窗外,这一问愣是将我吃了一呆。不知此中缘由,我点头称有。她又问是谁,我摸不着道地将顾念儿、张媚仪还有悄然死去的璃浅念了出来。等念出来我忽然脑中一慌,神情惊恐。尹德妃却是缓缓转身,说:“放心,我不会拿她们做你的把柄。”   心中仍是慌得不安,我问:“娘娘召奴婢前来,不知有何事交代。”   第018章 诛颜乱(一)   尹德妃正了脸色,一面阴霾:“皇上新册封了一个婕妤。你说,那婕妤会被皇上宠幸多久?”   我低头:“奴婢不敢断言。”   尹德妃横眉却不失温雅:“你尽管放言,本宫不治你的罪!”   人心变化无常,就算是天子也不过是一颗凡人的心,我又怎么预算得了呢。尹德妃此问,真是难了我。我不答话,尹德妃只抿唇看我,硬是要我说出话来。宫殿中安静的很,我急得额上冒汗,不断想着该如何说话。   终于,我发热的脑子蹦出句话,说:“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迷。”   尹德妃听了,面上微微了然,自言道:“人情似纸张张薄……果是薄情。”   自喃了一阵,尹德妃忽然端了一篮果子给我,蔓上笑意:“既然皇上喜欢,我也奈何不了。你替我走一趟,这是江南快马来的的果子,皇上昨儿个赏的,顺是挑了几个给那新宠尝尝,也算是我攀了她贵气。”   我接了果子,说:“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尹德妃笑说:“我只专程叫你来帮我送果子的,你到了那便明白了。”   尹德妃不用“本宫”来压我,说话也甚是客气,可我还是不寒而栗,提了果子福身退下。自尹德妃将篮子交到我手中,就觉得她是派了我去害那新宠幸的婕妤,不用自己宫的人是要将责任都推给我,到时候她只一语,我就百口难辩,料想的结局,果子是她的,毒是我的!   我在开襟阁前徘徊了一阵,终于还是觉得进去。守门的太监将我拦下,我道了原因便为找了一个宫女给我引路。见到新册封的婕妤时,我大吃一惊,总算明白为何尹德妃说我到了这便会明了。   “兮然,你怎么来了?”张媚仪正喝着茶,见了门口的我,顿时一脸欣喜,赶紧将我拉了进来与她一道坐。   我顿是明白张媚仪此时已是尹德妃口中被皇上新宠幸的婕妤,摇头道:“张婕妤,你我现在身份不同,被人看到怕是不好。”   “有什么我替你挡着呢!”张媚仪说着接过我手上的篮子,笑得灿烂,“给我的吗?”   我点头,说:“这是尹德妃让我带来的。说是江南快马来的水果,昨天皇上赐的。”   张媚仪嘴上一翘,俏皮地说:“德妃娘娘定是派你送这篮果子跟我炫耀的,可我觉得她这是自辱!”   我没想到这点,也更是不明白这点,问:“此话怎讲?”   张媚仪笑道:“皇上现在喜欢的是我,送她点江南水果这是哄她呢!皇上是担心她对我不测,所以才这么安慰安慰她罢了,好让她觉得皇上还是惦着她的,免得弄出些是非。”张媚仪附到我耳边,似是忍着笑说,“皇上怕后宫事乱,这赏她果子事,还是我想出来摆平的主意。”   我愣愣哑口,张媚仪依然天真浪漫,只是如今这份天真似白雪天里多了沓黑墨。我哑然之时,张媚仪已是唤了外面的宫女太监,将那篮果子全分了。张媚仪说,她不屑要这篮果子,分给下人倒是舒心得很,毕竟自己也曾是那样的身份,想要什么愿意伺候什么样主子心里还是清楚的。   张媚仪问我在尚药局苦不苦,想着将我弄到她身边伺候。我摇头,我还是喜欢在尚药局做事,不受宫事劳锁,不承贵主棋弄。   可今日我与尹德妃和张媚仪的一见,与受宫事劳锁,承贵主棋弄也没了区别,我只望此事单纯干净,不想再趟了浑水。走的时候,张媚仪送了我一程,到了门口她还叫了个宫女,硬是要将我送回去。我由着她,与那宫女一道走了。那小宫女面上红润,嘴角一直带着笑,我看着她问:“妹妹何事这么高兴?”   小宫女长着一双如星星般的眸子,高兴的一闪一闪,说:“有幸调到开襟阁,张婕妤对我们好啊。”   我笑了笑:“如何好啊?”   小宫女笑得灿烂:“姐姐你刚才也见着了,自从来了开襟阁,张婕妤对我们一直很好的。”   对了,刚才分的果子,我差点忘了。尹德妃和张媚仪肚中之事我是一点都不知晓,而那果子是成了两人的示威之物。如若张媚仪所说是单纯的显耀,那倒无事;若是如我所想,便是恐怖至极,尹德妃本只对张媚仪下的手,结果却害了整个开襟阁的人,我似是能想象张媚仪气愤的看着我,容不得我辩解。想到这,我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栗。小宫女见我白了面色,关心问:“姐姐身子不舒服?”   我勉强扯了笑,说:“天气渐闷,过会儿就好了。”我想了想还是问了她,“刚才多少人赏到了果子?”   小宫女说:“也就七八个。江南果子的味道果然很是鲜美的。”“你也吃了?”我惊问,“觉得……怎么样?”小宫女掩嘴一笑:“方才不是说了,味道很是鲜美。”   “好,好。”我自顾低想,转眼已是到了尚药局。小宫女退身离开,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纠结万分。   第019章 诛颜乱(二)   我白天在承乾殿守着秦王妃,晚上回尚药局。这几日,宫中太平,并未传出什么大事小事来。这样的太平,反而让我心中压闷起来,总怕会有事发生,这般压着,倒不如要来便来这样好受。   这日回尚药局时,李建成忽然挡在前面。他笑说:“与我走一走吧。”   “是。”我口上答着,却是心不在焉。   李建成张了张口,却是无奈地一声叹,背着手在我前面走着。我跟着他的脚步,走进皇宫一侧的小苑,乍眼望去,竟是一整片的火红。   这个小苑种着片片红色月季。此时正是月季盛开的季节,火红红一片铺满整个小苑。花丛中还有几棵弯腰的柳树,绿得滴水,柳絮飞飘。我与李建成缓缓走在月季小道,风中飘着温柔的柳絮,脚下抚过红艳的月季。我看着月季太过鲜红,痛得刺眼,抬头望向前方。柳絮轻轻飘然,如天边的云儿不慎落了凡间,又似一场美丽的太阳雪。   前方的人停下步子,回头与我对望。柳絮飘然中,他的眸子温柔缠绵,将我整个包裹。夕阳已是西下,昏黄的阳光投照在他身上,散着淡淡的光。他伸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我发上一抚,我侧头一看,他的掌上已多了一小团柔软的柳絮。这团柳絮甚是可爱,我瞬间起了玩心,含了笑,向着李建成掌上轻轻一吹,柳絮离了他的大掌,飞向别处,自由得直令人羡慕。   我回过头,李建成看着自己的手掌痴痴一笑,伸手抚上我的面颊。在触上的那一刻,我还是不由的闪了闪,李建成尴尬的放下手,看着我却不说话。此时,我不敢去触他那双眼,只能低头任月季的鲜红刺着我的眸子。我不由颤了颤眼,李建成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说:“这月季红的刺眼呢。”   我躲了他抵着我下巴的手,狠狠想了想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建成僵了笑意,我坚定的望向他,说:“奴婢一直明白太子的意思,可奴婢只想处个安宁,望太子成全。”   李建成叹了气,说:“我知你意。我说过,你不愿,我是不强求的。”他深望着我,如心底轻轻的探问,“兮然,我对于你来说,真如同劫难般?”   我摇摇头:“你不是。”   我们是被劫难包围的人,我们又是所有劫难的源头。   我说:“奴婢不想自己困住自己。”   李建成点点头,却像是忽略我刚才的话般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跟我在一起!”他伸手抚上我的发,耳边忽听到有叮当声,伸手一摸,竟摸着了一根钗子。李建成含笑望了我:“真好看。”   我还沉静在惊喜中,他却已转头独自大步出了小道,往东宫回去。我站在原地,看他消失在黄昏的背影,心底飘起淡淡苦味。或者,我曾李建成是有过心动的。我一直认为,若世上有一人爱你如生命,那便是你的归宿,当然,我也是爱他如生命。而我对李建成,只能是一汪深深的愧疚。   至于为什么这种曾有的心动没有再继续,我开始嘲笑我的借口。说是不想深陷宫闱漩涡,这是我的借口。我若真爱上一个人,哪怕是阴间地狱,我也愿意为他下。只是,对李建成,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也许,是因为有谁一直将刀口抵在我的心头,一有心动便是痛心疾首,半步黄泉。   小苑的道口,忽然闪出一抹紫色的锦袍。我惊神转眼一看,来人是太子妃。太子妃朝李建成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摆手示意身后的宫女在原地,独自含笑向我走来。我沉稳了气,向她福身:“奴婢拜见太子妃。”   太子妃赶忙虚意一扶:“妹妹快起身,不然我会心疼的。”她握上我的手臂,狠狠揉了一把,捏得我生疼。我无痕迹的挣脱,低头退了几步:“奴婢不敢。”   “妹妹好像只是对我不敢啊。”太子妃挑了眉道。   我说:“太子妃乃千金之躯,奴婢不过一介草奴,怎敢与太子妃攀登,更不敢高攀太子妃身边的人。”   我这些话,一是说不去找李建成;二是表了自己的立场,不做她身边之人。太子妃对我的回答,不喜也不愤,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终于,她朱唇微启,缓缓说道:“我知是太子挂心于你,而非你愿,我也知你是不愿趟了宫闱这混云雾水。但你要知道,进了宫,这些可都由不得你要不要!”   太子妃绕着我缓缓踏着步子,继续说:“今后你若改变主意,想仗着太子在宫中安平,本王妃可以告诉你,那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如若你保持现状,不再与太子纠缠,本王妃可保你活命,一直到你该死的那天。”   该死的那天?还是想买了我的心为她所用。我淡淡笑了笑:“奴婢一直用心尚药局,绝无妄想。”   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太子妃的手指冰凉,轻轻在我脸上画着,忽然指尖用力,长长的指甲嵌进我的皮肤,大拇指在我眼边高傲的翘着,另外四个指甲已紧紧扣着我的面颊。太子妃依然柔着声说:“你这狐狸面孔倒是吸引的很。太子为你神魂颠倒,秦王殿下将妻子交你照顾,我还听说尚药局宋奉御今日在殿中六省提点你为司医,才进宫多久就这般祸乱!嘴上说得好听,暗中却是步步娇攀!”   后膝一阵麻痛,太子妃提上我的腿,硬是将我跪按在地上。“知道皇上新宠的张婕妤吗?那可是与你一同进宫的好姐妹啊,前些天怎么提了果子去找她,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清高!”   她随手折了一枝月季,枝上的刺进了她的手指,她皱了眉头将那朵月季插到我的发上不露怒气道:“瞧见了吗?这月季纵使开得艳丽芬芳,品级低又带着恼人的刺,只能在这小苑里,就算再引人注目,我也能将它折了。”   太子妃温柔一抚,死死揪上我的头发。我咬着牙说:“奴婢明日还要为秦王妃煎药,请太子妃放奴婢回去准备药材。”   秦王妃的身子连皇上都照顾的很,太子妃是不敢拿她做事的。她果然松了我的头发,在我额上抚了抚:“一天你也累了,好些休息。今日之事便这么罢了吧。”   是在告诉我不能将此事说出去吧,我已对太子妃这般虚伪的面孔看得清晰。我起身向她行了退礼,从小苑后道离去,伸手抚上面颊,还能摸到脸上四个深深的月牙型的指甲印。   第020章 诛颜乱(三)   回到尚药局,我努力抚平乱发直往房中去,坐到镜前拿了梳子,发现镜台上放着一个信封,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我心中奇怪,放下梳子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硬纸,上面写着:“尚药局医佐莫兮然,药理熟知,判辨有道,上封尚药局司医”。   太子妃说的没错,宋奉御在殿中六省上提点我升司医了。   尽管这是件好事,可想着太子妃说的那些话,心中甚是愧对这张晋升的单子。窗子上印了个人影,门口传来宋逸的声音:“见着灯亮了,便来瞧瞧。”   我胡乱拿了梳子抚平了头发,开了门见着宋逸漾然一笑:“我叫念儿放你房中的信封见着了吗?”   我点点头,转身给他倒茶。宋逸背着手大步迈到桌前坐下,举杯饮茶。我悄悄伸手抚了面颊,脸上的月牙印还在,稍稍浅了些,幸好灯光不比白日。宋逸见我出神,问:“今日回来怎么这么晚?”   我回过神,说:“和承乾殿的青儿闲说了几句,不想天就晚了。”青儿是我在承乾殿认识的,她也是在秦王妃身边伺候,我与她时常能说上几句话。   宋逸眼中闪着疑惑,起身走进看我。我急急退了几步却被他一手拉住,他的眸子盯着我左边的脸颊,眼中燃起一片愤怒又静静的平息,竟是生了一丝疼惜。他沉了眼问我:“还忍得住吗?”   我揪着衣带,袖下握拳,不摇头也不点头,垂了眼紧紧咬了下唇。鼻尖一阵药香,宋逸已将我拥在怀里。我提手要挣扎,耳边传来他一声暖心的安慰:“别怕,有我在。”   眼中顿时一股热流,我抵着他的肩膀滚下泪来。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越是给我安慰我心底的脆弱便越是不可抵抗。终于,我伸手握紧他的衣衫,努力压低了声音,在他肩上泪如雨下。   宋逸总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仿佛是一道温暖的朝霞,一岸心安的港湾。我从外面急急回来,天气不冷我却是凉到了手心,但他身上很暖,靠在他身上有一种舒心的温暖蔓延。或许就是这种久违的温暖,我终究是在他的面前我的害怕和委屈决了堤。   许久,面颊隐隐觉得冰凉,原来是我湿了他的衣襟,我伸手擦面上的泪,抬头抱歉。眼泪未干,看着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他的眸子更是模糊。他看着我,伸手抚上我的眼睛,我轻轻闭了眼,感觉他的手指抚过我的睫毛,停在眼角。一声叹息,鼻间的药香飘然散去,睁眼时,宋逸已不在房中。   天气热的发烫,午后一场雨稍稍带来了丝丝凉意。   晚上,我整理新到的药材,田侍御医大步进来,在纸上写了个方子递给宋逸,我听见他对宋逸说:“皇上真是福气绵延,张婕妤有孕,近日害喜得厉害!”   宋逸淡淡一笑,将药方子交给念儿,吩咐她明日起替张媚仪备好安胎药。念儿听了他们的话,收好方子悄悄过来欣喜道:“媚仪总算是争到了。”   我微微一笑,继续理药材,心中却不得安分。张媚仪有孕,将来有子做靠山自然是好事,只是……只是听多了这宫里的故事传言,我还是后怕。有传言说,每日夜晚,常常能听到女人的哀言和孩子哭声从后苑的大槐下传来。他们说,曾有一个怀着身孕的宫女被人毒死,埋在大槐树下。   我并不是诅咒张媚仪,我也没有亲自听到过哀言和哭声。而这样的传言说明,宫里女人的怀孕并不像民间那样令所有人都高兴。若是有幸,诞下龙子,抚养成人,知恩图报,那便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是不幸,所给的是无尽的悲哀甚至是生命。皇上听说张媚仪有孕自然是高兴,也自然是明着百般护着,但后宫的女人或是不然。明枪躲不了暗斗,皇上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越是风平浪静,越是能隐隐嗅到缓缓蔓延的血腥。皇上的宠爱,足以让那个女人致命。   这几日,张媚仪的赏赐不少,常常看到一排人端着小红台子往开襟阁去。念儿说,去了开襟阁三日,便见着皇上四次。   这日,我刚从承乾殿出来,便见着门外过来两个宫女。我认得她们,她们是在尹德妃殿中伺候的人。她们到我面前,我会意,往尹德妃处去。   尹德妃一见了我,怒道:“你竟敢违了我的命令!”   我不知其所云,说:“奴婢不知娘娘所为何事。”   “跪下!”尹德妃一声令下,旁边两个宫女上前一把将我按跪在地上。尹德妃气得不轻,抖着手指对着我道:“张婕妤为何会怀孕?”   两臂被那两个宫女压在身后,我吃力的喘着气说:“皇上近日多宠张婕妤,有了身孕也是自然的。”   左颊一阵火辣的刺痛,尹德妃上前给了我一巴掌。“不是叫你送了一篮子果子去吗,怎么?那女人把它丢了?”   我顿时醒悟过来。张婕妤的突然怀孕对尹德妃是会有刺激,但这刺激明显是因为太出乎意料。这般的出乎意料,却让这个中间人的我猛地看透她和张婕妤之间种种看不清的心机计谋。   我忍着脸颊的火痛,开口说:“娘娘,张婕妤并未丢下你送的果子,而是分给开襟阁的宫女太监一同品尝了娘娘的好意。奴婢并不觉得这是坏事,这让开襟阁的人都对娘娘和张婕妤有了无比的感激。”   尹德妃瞪大了眼睛:“我不要他们的感激,我不要那个女人怀孕!”   她自语喃了几句,眼里渐渐平静,面容仍是煞白。她恢复平淡的神色,深深看了我一会儿,她的目光似千万道寒冰生生刺进我的身体,让我不禁颤栗。她挥了挥手,身后两个宫女将我放开,她居然就这么要我离开。   今夜,太平。   而我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尹德妃那日让我送的果子一定有问题,那不是毒,而是结孕药。张媚仪此时正在宠头上,若是被人毒死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后宫中,谁先有孩子便是赢家,所以要暗中让张媚仪怀不上孩子,那么尹德妃便有足够的时间去制造机会再次得宠,再次独步云霄。   想起张媚仪,我不禁叹气。那日,她说那因她得光的果子是尹德妃拿来炫耀的,若是被她知道真相不知会有多震惊。后宫的女人,永远都猜不到她会想什么做什么,有时你想的太深,有时你又想的太浅,她们就是黑夜中的萤火,捉摸不透究竟是要往那个黑林子去。   今天尹德妃的行为实在让我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一个让人防不胜防的大阴谋正渐渐在向张媚仪靠近。   一阵寒意,我不禁伸手拉高了被褥。   过了两日,尹德妃病了。   “情绪太过低落,惹了心寒。”田侍御医说这话的时候,不禁叹息自个摇了摇头。   秦王妃已不用吃安胎药,我向宋逸和田侍御医告了退,便往承乾殿去。正走着,旁边的道上传来一声脆响。只见那边道上站着三个宫女,脚边碎着一地瓷片子。   “碰碎了尹德妃的花瓶子,你们还不跟我去向尹德妃请罪!”那个宫女叫道。原来她是尹德妃的宫女。   而另两个宫女对她搬出尹德妃并不感到吃惊害怕,反而将头一扬,一人说道:“张婕妤很快就要诞下龙子,你还想得罪我家主子吗?”   尹德妃的宫女不甘示弱:“婕妤终是个婕妤,哪比得上尹德妃高贵,你们都想以下欺上吗!”   开襟阁的宫女两手叉腰道:“如今谁受宠谁就高贵,尹德妃早就失宠还这么嚣张,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狗!现在连老天都不帮她,依我看下一个少的就该是你了!”   “你!”尹德妃的宫女气的跺脚,突然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瓷片划向那两个宫女。那两个宫女太多得意忘形,对她这般突然闪躲不及,一个脸上被划了道长长的口子,另一个见了,立即扑了上去扭打起来。   我赶紧上前,脸上被划了口子的宫女捂着脸气得直在掉眼泪。我拿帕子捂上她的伤口,又上前将扭打的两人拉扯开。她们都认得是我,站在我的两边直直瞪着对方。   我对开襟阁的宫女说:“去尚药局找些药膏使上,否则便要留着疤了。”   听了我这话,被划伤的宫女脸上一震,赶紧往尚药局的方向去,另一个见了也只得跟了过去。   只剩下尹德妃的宫女了,她看了我一眼,含着泪蹲身拾着地上的碎瓷片,我挽手拉起她:“不必拾了,待会儿会有人清扫。”我又想起刚才那个宫女说的话,问:“刚才说老天都不帮尹德妃,究竟是何事?”   那个宫女听了,不禁冷颤了身子,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近日殿中总是平白无故少了宫女。”她微微抽泣,“德妃娘娘生了病,又出了这奇怪的事,现在的馆娃宫真是可怕的很。”   馆娃宫平白无故连续宫女失踪?我还想问几句,前面忽然有人唤了我一声,我抬头看,是李建成。   第021章 诛颜乱(四)   李建成朝那宫女摆了摆手,她使了个礼便退下了。他走到我面前,笑盈盈的看着我,我急急向他福身嘴上却轻言:“太子可知馆娃宫之事?”   “略有耳闻。”李建成说,“兮然,你一心做好自己的事便好。”   我转念想了想,对李建成说:“太子,奴婢有一事想问。”   李建成放了笑容:“尽管问。”   手下紧紧揪了袖子,我问:“一个月了,不知陇西的薛举……”   李建成僵了笑意,但又很快自然起来:“兮然关心薛举还是我朝?”   “自然是我朝!”我急急道。   李建成仰天一笑,说:“你怕我给你冠上造反之名?”   看到他这样,我怨自己之前多心了。我扯了笑说:“太子莫要尽开我玩笑。”   “只这一次。”李建成顿了顿,无顾道旁随时走过的人拉了我的手说,“你以为我先前也是玩笑?”   我缩回手:“太子告诉奴婢要做好自己的事,秦王妃还在等着奴婢,先告辞了。”   皇上的宠爱会让女人致命。其实,这宫中皇尊贵族的宠爱,哪一个不会致命?   秦王妃近日开始嗜睡,落日之后她便上了床榻静睡,也让我早些走了。   路过早上开襟阁和馆娃宫宫女争执的小道,不禁叹了尹德妃也不过是一个想要丈夫宠爱的女子,如今失宠病重,她的宫中又发生这些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她该是凉到心底。   我想了想,脚步向馆娃宫去。   馆娃宫果然比以前冷清许多,守门的太监已不知去向,院子雨后落叶满地也无人清扫,本有进进出出的宫女,现在的廊子上却是空无一人来行。   我往尹德妃的殿中走,沿途只见着两个宫女经过。这时,我似乎隐隐听到一阵轻轻的哭声,侧耳去听,却又不见了那哭声。我甩了甩头,该是听错了。我继续往里走,不一会儿又听到了那如无力哀号的哭声,这次我听得真切,不禁起了一身悚然。我面向着那哭声出来的方向看,那方向隔着一堵墙,墙后面是一片翠竹林。   此时,天色已暗,最后几缕阳光也被天边的黑云压了下去,只挣扎地露着一圈金黄。这时,边上匆匆走来一个宫女,我拉了她指着那片翠竹林问:“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宫女面上透着惊恐,急急对我说:“馆娃宫近日出事可多了。听她们说,馆娃宫邪气越来越重,孤魂野鬼都在旁徘徊,太阳落山后谁还在馆娃宫出没,就会被鬼抓去吃了。”   馆娃宫宫女失踪!我顿时想起白日里与开襟阁宫女吵架的那个小宫女说的话。   “姐姐,你也别在这逗留了,赶紧回去吧!”宫女说完,匆匆离去。   身后一阵阴风,发丝抚在我的脸上,惹的阵阵发痒。我不是深信鬼神之说,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听了宫女那番话,我心中慌的打紧。我回身,决定先回尚药局,此后再打听。   走了一段路,耳边又传来幽幽的哭声,我定了脚步,觉得这哭声中隐藏着无限的悲哀和无助。此刻,我心中矛盾徘徊。我怕,我是真的怕,可这哭声又对我有不可抗拒力量。我想,若是不早查个清楚,我怕是会几日心不在焉。   一咬牙,我跨大脚步出了馆娃宫,向巡夜的宫女借了一盏提灯,往那片翠竹林去。   寻着方向,我来到一座大宅子前,这座宅子没有匾牌,紧闭的大门上锁了一条发绣的铁链。我抬头望着墙内摇曳的翠竹,提灯绕着宫墙走。我很奇怪,无为什么这座宅子大门紧锁常年无人却又有哭声从里面传来呢?难道,真的是鬼魂?   想到这里,我不禁缩了脖子,望着深暗的前方,高长的翠竹从墙内伸弯出来,早昏暗的月影下婆娑。我手中这掌微弱的烛灯已不能将前路照明。   我提了气往前走,那隐隐的哭声再一次从高墙内飘来,我每向前几步,声音便越是清晰。忽然,前面闪过一个黑影,我吓的大惊,后反应过来那只是只黑猫。我舒了口气,但又顿时警觉起来。那只黑猫跑哪去了?   我提着灯往黑猫消失的墙角探索,隐隐照到一片黄色的落竹叶下被穿了一个洞,这个洞的大小,正好与那只猫的大小不差。这本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   我低身拈起几片表面的竹叶。今天上午下了一场雨,若是这些表面的落叶早就存在,那定会被雨水打湿,因为地面易积水,而这几片竹叶没有被雨打湿,说明下雨前还是在竹枝上的。竹枝上不易积水,雨水都睡着枝叶落到地上去了。这么说,这个猫洞,并不是之前就这么显眼的存在的,而是曾被后来落下的竹叶覆盖。而那只黑猫又这么熟悉地直接穿进这个洞……   我翻过提灯,用灯杆子敲了敲那个猫洞周围,果然被我捅掉了厚厚一层落叶,露出一个低低的大洞。   这个大宅子是被荒废了很久,这个大洞又被落叶盖了厚厚一层,便没有及时发现修补,而这正好成了我对这个宅子进行探索的最好通道。   哭声还在幽幽传来,我望着那个大洞深咽了喉咙。来往的道上没有宫人,宫人的夜巡都是在外面,也是从来不往这边探的。我皱了眉,转身疾步往回走。我转念,停了脚步。既然都到了这个份上,我何必讨自己个不安!回到那个大洞旁,我决定进去看看。   进了大宅子,我放眼望去,昏暗下隐隐能见绕着墙内的一片翠竹林,宽大的院子落叶纷飞,再过去是一座不算太小的房子,只是辨不出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我手中的提灯微微弱了弱,想是方才进来的时候搁到潮湿的地面。我将里面的灯芯扶正,提着它步步走入这个荒废的宅子。   耳边传来那阵如哀似吟的哭声,我寻着它的声音缓缓移步。那哭声越来越近,我嘭嘭的心也跳的越快,周围偶尔吹过一阵风,我努力沉着的呼吸,耳边尽是那阴凉的哭声。提灯路过那闭门的房子,我侧眼望了一会儿,那门上盖着一层蜘蛛网,无风下还微微飘荡,那窗子里面黑暗极了,我赶紧收回眼不敢再看。   来到屋子的后面,那里的路不是很平坦,凹凹凸凸冷不防绊了脚,我踉跄了几步,灯笼贴上一样东西,我定睛一看,顿时吓退了几步。耳边的哭声忽然传了几声痛苦的嘤咛,脚腕被一样东西缠住。我咬着嘴唇颤抖着将提灯靠近刚才照到的东西,一张满面血渍的脸印在微弱的烛光下。看到这一幕,我还是忍不住抖了身子,刚才痛苦的嘤咛是她向我爬来时发出的,脚腕上正被她紧紧抓着,至少我肯定了一点:她不是鬼。   她的下半身埋在地下,只露了腰上的身子,七窍全是流血,颤抖发紫的嘴唇幽幽的喘息,看我的眼中全是渴望与害怕。我努力去看清她的脸,猛然发现她竟是白天与开襟阁宫女争执的那个宫女。   “是你?”我惊讶。   身后忽然闪来一道亮光,转眼宫女眉心定上一把短小的匕首,鲜红的血顿时淌满她的面孔,身子完全软倒在地上。见此,我哑然转身,面前飞来一个黑色的人影,我身子往旁边一闪,撞到屋墙,落下的灯笼忽地熄灭,顿时黑暗一片。   这宅子一定不简单,宫女的死一定也不简单,这个黑衣人更不简单!而我,若是不得老天垂怜,我也将与这宫女一样,将命葬送在这个荒废的宅院里。我即刻努力平静心情,趁着黑暗摸着屋墙前行,可这道路实在不平整,不慎脚下又是一绊,重重摔在地上。面前传来一阵急速的风声,我知道是那黑衣人闻声而来,我纠紧了心咬牙将自己的脸埋在手里。腰上被人一圈,我被人提抱了起来,接着是一阵飞快的旋转,夹带着刀剑的交错声。   我紧闭着眼,耳边的刀剑声时而萧长时而短促,不知多久停了这交错,脚下踏不到地面,面上徐徐抚了微风,腰上还被人抱着。我不敢睁眼,我不知这个人是救我还是要害我,因为害怕,我始终不问一句话,不做一个动作,知道双脚落地。   “兮然。”那人叫了我,我猛然发现这声音很是熟悉。   我睁了眼,面前的人竟然是李建成。我惊讶的看着他,又顿时发现我已不在那个阴森的宅子里,此时我们正站在离尚药局不远的地方,边上的宫楼灯笼将我们照的清楚。   “怎么是你?”我惊讶道。   李建成提手将长剑收入剑鞘,剑壁上还留着一丝残血。“你把那个人杀了?”我问。   “嗯。”李建成淡然的应了一声,抬眼看着我,“你快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得喧张。”   看着他阴冷的面孔,李建成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我不好多问,向他福了退身走回尚药局。走了几步,我回头,看到李建成匆忙的脚步消失在夜色中。难道李建成只恰巧救了我?   第022章 诛颜乱(五)   第二日,我还是决定去馆娃宫。   我独自找到尹德妃的宫殿,大门开着,望去不如从前那么光鲜亮丽。我停在门前,缓缓亮声:“奴婢莫兮然,求见德妃娘娘。”   里面突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便是两个宫女慌张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的确是该死了。”尹德妃的声音有气无力,稍带了些沙哑。我心生怀疑,踏步进了宫殿,却看到一个宫女口吐黑血的倒在地上,两个宫女颤抖地趴在地上,尹德妃枯黄着面色倚坐在踏上,却用着一双精练的眸子盯着我。   “拉下去。”尹德妃冷冷的喝。两个宫女立即拉着不知是生是死的宫女退出了宫殿。   我上前向她福身,说:“不知娘娘何事如此动怒?”   尹德妃长长叹气,说:“你可见到我这馆娃宫这幅模样了。”   我淡了笑:“娘娘还年轻,如果把馆娃宫打理好了,也肯好好对自己,上天一定不会负了娘娘的一片真心的。”   门外进来一个宫女,俯身在尹德妃低言了一会儿,尹德妃摆摆手让她退下,目光却死死顿在我身上。那目光冷的令人害怕,犹如昨夜在那宅子般阴森。想起昨夜,我匆匆回了尚药局便赶紧回房睡下了,这下低头还见着了昨日踩着的翠竹叶。   尹德妃从榻上起来,锦色的衣袍称不上她憔悴干黄的面容。“知道怎么当宫女吗?”她紧紧盯着我,“闭上眼睛、闭上嘴巴、捂住耳朵,直到死的那一天……”她的指甲划过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装没看到、装没听见、装不知道,这就是宫女。”   我深深倒吸了口气,摇头说:“奴婢不懂娘娘的意思。”   尹德妃冷笑一声:“知道被翠竹坏绕的是什么地方吗?是隋末灵位的屋子。那里不止有隋末的恶魂,还有大唐的!”她的眼中闪过杀意,我猛然一颤,似是明白了一切却又是不明白。   她说起翠竹林,难道她是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可死的是她宫里的人啊!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想引起皇上的注意?   “我想要的,没有人能阻止!”尹德妃说道。   她想要的,是皇上的恩宠。我心中不由担心,她曾要利用我伤害张媚仪,因为不成功还大发雷霆了一场。   我说:“奴婢有幸听过一句话: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张婕妤对奴婢好,奴婢自然是不能伤害她的。”   “迟了。”尹德妃提高了声调说道。   我猛地抬头,看到她渐渐放大的笑意,浑身颤栗。我终于顾不着宫中礼节,没有行退礼便转身冲出大门,快步往开襟阁跑。   “给本宫抓住她!”尹德妃在我身后嘶吼,可是馆娃宫只剩下几个宫女,从别处跑来的时候我已经出了宫门。   媚仪,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   我急急跑向那里,却是看到几个女医佐和田侍御医从开襟阁出来,我顿时失了力气跌在地上。前面的人见了是我,跑来扶我,我拉了一个女医佐问:“张婕妤如何?”   “张婕妤只受了点惊吓,调养几日便好了。”田侍御医说。   只受了点惊吓?尹德妃做事可不是这么留情的!这其中是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尹德妃故意这么说?只要媚仪没事就好,只要孩子还在便好。我推开扶我的医佐,直往开襟阁去。开襟阁和如今的馆娃宫完全不一样,开襟阁里很多宫女太监进进出出,脚步快速,该是还在为了张媚仪的事情疾步。我拉了一个稍闲点的宫女问:“张婕妤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宫女回答说:“今日顾医佐送来的药里忽然出现一条蜈蚣,当时就吓得张婕妤落了床,好在孩子保住了。”   问完话,我更是奇怪,念儿平时活泼贪玩,可对于药材还是很细心的,又怎么会在她煎的药里出现蜈蚣呢。而这,更是对不上尹德妃那阴残的计谋。张媚仪的寝殿大门紧闭,守门的宫女说,因为受了惊吓,张媚仪浑身疲乏,不许任何人打扰。我也只好回了步,出了开襟阁。我思索着往承乾殿去,失踪的宫女,昨夜的翠竹林,今天的尹德妃,受惊的张媚仪,这一切似乎又变得扑朔迷离。   快到承乾殿时,看到太子妃从东宫方向出来,她眼柔着笑意看着我,我只好上前向她行礼。她支开身后随行的宫女,随手拈了朵花在手中玩弄,口中对我说:“张婕妤不会有事。我说过,即使你不愿,还是会被卷到之中去的。”   我脑中微微一震,平了脸色低头说:“谢太子妃出手。”   尹德妃的暴怒已完全说明她是不会留情的,这时候太子妃又出现,不正是说明这岔子是她开的。   太子妃却掩口笑了一阵,说:“我哪是帮她呀!我是帮你啊,否则,宫里可就找不到像你这么心思缜密的人了。对了,我派人去看了你家中的老父亲跟弟弟,他们都还算不错,如你经济上有难,也尽管与我开口。”   我顿了顿,面上透不出表情福身道:“谢过太子妃。”   太子妃点着纤指将花瓣片片摘下,落到风中。她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那么护着张婕妤,那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我微微一愣,沉下眼:“奴婢愿听太子妃吩咐。”   尹德妃与太子妃的性格不同。太子妃太过虚伪,面上笑意心中恨意。而尹德妃不是,她较为直爽,是恨便是恨,从不隐藏从不伪面。太子妃的心计要比尹德妃高上好几倍,她方才的话分明是告诉我:她想要知道的,哪里都逃不过她的眼,包括在尹德妃的地盘。   到承乾殿的时候,我已是迟了好几时刻,但秦王妃并没有怪我。   “若是累,你大可多睡上一会儿的。”秦王妃这么对我说。   承乾殿的空气比别的地方自由的多,也舒心的多。一场战争,看似后宫争宠,却又不全是。自张媚仪有孕,尹德妃恨迷心智,而太子妃又从中插上一脚。三个女人之中,最匪夷所思的就是太子妃,她之前向着尹德妃,现在又坏了尹德妃的事,她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她将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至于她的目的,我并不认为只为了拉拢我,只为了要我为她效力。我不过一个尚药局的小小女官,除了能按她的吩咐做事,其他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秦王妃将毛笔在砚台上舔着,抬头向我一笑。她的我笑容,真的让我心暖。与秦王妃一同的日子,觉得她是一个真挚大方的女人,对殿中其他女人也好,对低下的宫女太监也好,都是和和善善,宽容大方,李世民娶了她真是好福气,至少不必像如今后宫那么令人窒息。   想到这,我心中微微疼痛。李世民,你如今还好吗?可,我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去牵挂你呢。   我望向正在练字的秦王妃,她是李世民最深爱的女人。我取了帕子伸手为她擦去额上的汗水。她抬起美丽的大眼睛看我,我拉了笑:“天气渐热,秦王妃不要累着了。”   秦王妃接过我的帕子,笑着擦去额上的汗水。   第023章 清风咒(一)   回到尚药局,见着念儿从外边被两个宫女抬了进来。我赶紧过去扶她,念儿面色苍白,额上冒着细汗,裙子上染了一片红。我问了那两个宫女,宫女说:“这是皇上赏的。”   念儿是替张媚仪备药的,张媚仪此事算来还是和念儿沾了边。宫女告诉我,要不是张媚仪卧在床上求情,念儿受的可不止是这些板子。   念儿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拿了温帕子替她擦汗。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挂了两粒泪珠,嘴上喃喃:“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顿时热了眼睛,摸着她的头发说:“念儿,你受委屈了。”   一条蜈蚣,已引起张媚仪的谨慎。第二天,开襟阁果然传话,张媚仪身子已是不错,不必再送安胎之药。   尹德妃派自己的宫女偷偷在念儿煎给张媚仪的安胎药中放缓毒,回报她后又将其杀人灭口,深埋那座废宅,绝不透露一点风声。那夜觉得地上不平坦,就该是埋着宫女尸体翻了土的缘故,而见到将死的宫女,应是她那时并未死,努力想要逃脱。可尹德妃选择废宅并不是随意的,宫中早有传闻,夜里哭泣的是冤死的孤魂野鬼,这个传闻我也听过。同时,尹德妃派了杀手,只要废宅有人私闯便立即杀害,所以又上演了那一幕。   近日,太子妃常常找我去东宫,只说些平常话,并没有要我去做什么,我知道她这是在试探我。只是,去东宫的次数多了,难免会碰到李建成,不过他近日忙着看阅战况,来去匆匆,更无闲时与我说话。一日,我从东宫出来,正好碰到他。既是同路,我们便一道出了东宫。   太子妃表面是收我己用,笑意满面,可她终究是个吃醋的主儿,与李建成走得近了,也是万分不好的。李建成对她似是不喜欢,太子妃是为了联姻才嫁给李建成的,无论喜欢与否,太子妃之位都只能是她。   我走在李建成后面,对那夜我还是有一事不明。我上前快走了几步,福了身问:“太子,我有一事不明。”   李建成看了我,摆摆手让随行的人退下。“我是记得那日你与我说的事,所以我与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李建成说记得的事,是那日告诉他馆娃宫宫女失踪之事,那时本以为他不放心上,没想到他也在暗中观察。李建成向我笑着,眼中渐渐闪出温柔:“我的眼睛比常人要明亮些,在黑夜中依旧可以看到轮廓。那夜,真是好险。”   的确好险,我差一点就魂归黄泉。   李建成救我的原因,我心知肚明。可太子妃救我,我便不得而知了。太子妃一向不喜欢我,更不喜欢李建成与我走在一道。而今却与我交好,实在想不通她的心思。   李建成见我微皱的眉头,已是猜到我心所疑,叹笑解释:“我与她相敬如宾,我想要得到的与她想要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目的,我们的目标也是一样。我也已决定,大事一成,你便是我的。”   我故意忽略他最后那句,问:“为什么要找我?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李建成冰了眸子,脸上却还是柔和:“你心思缜密,她收你己用也是无奈一计。兮然,你放心,我定保你周全!”   我说:“尹德妃近日没有动向,太子妃却常常召我,但又无事吩咐,我实在不知我到底是能做些什么。”   李建成挺胸背着手,凌厉的眸子看着我:“好,我便告诉你。你的任务便是收拢全部宠幸的妃子!”   收拢全部宠幸的妃子?我脑中一片凌乱,东宫与后宫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关系?   李建成手了凌厉的眸子握了我的手,叹声说:“兮然,我并不是利用你。只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恰好被卷进了这场战争。为了你,我已悬思徘徊好久,始终拿不下一个主意,直到她忽然告诉我你已经为她所用。”   我想起那夜他救我时阴冷的面孔,他是不想我进入这场暗起汹涌的战争,当发现我出现在废宅时他便已经明白,我已逃不了了。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我收回他掌中的手,低言道:“奴婢进宫本就是为皇家做事,这谈不上利用不利用的。能成了太子与太子妃的大事,奴婢深感安慰。”   “好。”李建成顿了顿,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深叹了气离开。   我回到承乾殿,李世民已经出征一个月,秦王妃看似每日心思平静,可我从她的墨字中看出她对李世民的担忧是思念。秦王妃总爱在这个时候练字,她见我来了,招我要我过去。她转身双手递给我几本书说:“这是《诗经》,我知道你爱读书,便给你找了几本来。”   我心中一暖,跪在地上:“奴婢叩谢秦王妃。只是,宫人不能识字,奴婢恐怕……”   “这有何事。”秦王妃一手要扶起我,她身有贵子,我赶紧自行站起来扶着她。她拍拍我的手说,“就说是我要你学来替我念字听的。”   她又将书递了过来。既然秦王妃这么说,我也不好在做拒绝,接过书向她道谢。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起来。秦王妃见了,皱眉问:“你这是怎么了?”   宫女抬着泪眼:“秦王妃,奴婢听许公公说,殿下兵败了!”   “什么!”   秦王妃身子猛的一颤,我赶紧扶抱住她,对下面的宫女说:“抹干了泪说话,不可乱言!”   宫女赶紧提了袖子抹了眼泪,哽咽道:“许公公说,殿下患了疟疾,刘文静私自出战,被薛举所败,李安远、刘弘基、慕容罗睺等人被俘,大军被退回长安了。”   我一边轻拍着秦王妃的背一边对下面的宫女厉言道:“大军退回长安,还可再战。你这般哭啼,真是惊了秦王妃!”我看了看脸色发白的秦王妃,继续问,“秦王殿下现在在哪?”   宫女低着头,说:“殿下此时领兵守在长安城外。”   “你下去吧。”秦王妃无力的甩甩手,宫女福身退下。我回头对秦王妃安慰:“那宫女也是担忧殿下和王妃,所以失了态。秦王妃,殿下没事。奴婢想,殿下定会想到好法子的。”   秦王妃微微松了脸色,缓缓坐到榻上:“成大事必然会有所损失,只要取胜,现在的失措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取胜,现在的失措又有什么关系。可李世民,无论如何,我真心希望你能平安回来。   第024章 清风咒(二)   “不好了!不好了!”晚上,我正在尚药局药厅书写药货,门外忽然跑来一个慌得面色惨白的宫女,进来就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叫道:“快请御医去瞧瞧张婕妤吧!张婕妤见红了,一直喊着痛呢!”   我听了,赶紧放下书笔,跟着田侍御医往开襟阁赶。见到张媚仪的时候,她半卧在床上,两手按着腹部蜷缩着腿,脸上一片苍白。我上前握住她的手,顺势探上她的脉搏。这时,产婆也从外面赶来,进来放下帘子哄着张媚仪伸直了腿。经过一番看探抢救,张媚仪已全身无力,死咬着牙躺在床上,额发上冒着一层细汗。   产婆清理好一切,与我相视了一眼我便完全明白。张媚仪还捏着我的手,眼中哭泣。我低头抚去她脸上的泪跟额上的汗水,她忽然抓紧了我的手臂:“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抱歉地摇头,张媚仪长叹一声,闭了眼落泪。   产婆出去与田侍御医报告说话,我替张媚仪盖好被子,撩开帘子问外面的宫女:“发生什么事了?”   几个宫女悄悄使眼看看对人,都不敢说话。“若是没有一个人说了原因,皇上定全治你们的罪!”我低言厉声道。   终于,一个宫女站出来颤颤的开口:“今日皇上赏了张婕妤最爱的红石榴,张婕妤高兴之极正要赏尝,脚下不慎被凳脚绊了,所以……所以……”   真是天意如此啊!张婕妤注定保不住这个可怜的孩子。我无奈叹息,这样也好,生做帝王子,虽是一生荣华富贵甚至是天下江山,可这深宫血腥种种,无奈种种。不做帝王子,少吃帝王悲。   随着田侍御医一同回尚药局,路上他不停的叹气,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宫中的人少有病死的。”   我知言下之意,只淡淡笑了笑。我们不该是怨谁也不该去恨谁,要怨要恨只能怨恨这高墙之宫,圈锁了自由和光明,圈养了邪恶和心计。上天从不和人开玩笑,他高兴的时候便让这大宫光辉喜气一片,不高兴的时候便给这大宫充满无限的阴霾和暗毒的算计。从主子到宫人,从老辈到幼子,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我们若想要挣脱束缚,只能斩掉所有挡路的荆棘,踏着鲜血走上那居高临下能安然一时之地。   我抬头仰望,头顶是一片星光,上天从不会为任何人去怜惜。   前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   雨冷星没夜光寒,   暗坐灯静纸墨干。   曲中痛闻萧郎笑,   音碎弦不为我弹。   驻足静听了一会儿,那歌声很是清美好听,只是这清美中带着浓浓的忧伤和绝望。“这是谁的歌声呢?”我喃喃自问。身旁的田侍御医摇摇头叹声:“老身近日探过尹德妃,尹德妃已是心率焦脆,鬓白颜落。”   “这是尹德妃的歌声?”我惊讶道,田侍御医点点头。的确,那是馆娃宫的方向。听着这歌声,我心中被染得甚是哀伤,我想了想,说:“田侍御医,奴婢想请你帮我个忙。”   第二日,我得了空在尚药局熬了一副药便往馆娃宫走,馆娃宫还是如之前那副清荒样,一路走来只见着寝殿门前守了两个宫女。我到了寝殿前,对着里面说:“奴婢莫兮然,求见德妃娘娘。”   里面传来一阵脆响,像是摔坏了茶杯,门外的两个宫女已经赶进房去,我端着药碗也跟着踏进屋子。尹德妃果然鬓白颜落,惊愤的瞪着眼,脚下碎了一地瓷片。我将药碗端放在桌上,尹德妃忽而冷笑一声,冷着目光向着别处不理会我,独自凄凉道:“无奈宫花寂寞红,不堪回首暮雨中。”   我向她笑说:“近日天气晴好,娘娘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尹德妃望向我,眼中充斥怨恨。两次要害张媚仪都是失败,甚至是拿了馆娃宫的人命和自己的青春容颜,这无谓给她遭了打击。她盯着我字字咬牙:“你究竟有何意?”   我心中摇头,我不曾想对她如何,反而是她一直想要我如何。不过,她也只是一个想要丈夫疼爱的可怜女人罢了。我继续向她微笑,轻声念道:“雨冷星没夜光寒,暗坐灯静纸墨干。曲中痛闻萧郎笑,音碎弦不为我弹。”   看着尹德妃渐渐睁大吃惊的眼,我依然笑说:“奴婢愚昧,不知此中寓意。奴婢昨夜并未见冷雨,反而见了一夜的星辰,而且奴婢还知道昨夜有位婕妤丢了娃娃伤心不已,娘娘身为四妃之一,要不要过去探望探望?”   “你……你说什么?”尹德妃瞪大了眼,其中晕出一丝欣喜。   手指划过药碗的边缘,鼻尖飘逸淡淡的药香。“奴婢觉得,娘娘应好好休息,调养好精神,探望婕妤的时候顺是外出走走,或是吟唱一曲,回头就会发现这宫中的花并不只有红。”   尹德妃望着桌上的药碗思索,我一边福身退下一边说:“太子妃与德妃娘娘一向交好,奴婢传意已到,先退下了。”   这最后一句,是向她说明我已是太子妃的人,说太子妃与她交好,也是肯定我不会将前些日子的事说出去。至于我说的其他意思,就看她能不能意会,能不能把握了。   既然最后用了太子妃的名头,我便是要去向太子妃说的。来到东宫,守门的侍卫已与我相识,直接让我进了东宫。太子妃无事时喜欢在后院纳凉看鱼,我见了太子妃便双膝跪地拜身道:“奴婢前来领罪。”   太子妃抿了我一眼,依旧磕着葵花子道:“何罪之有?”   我直了身子,说:“奴婢去了馆娃宫,假用太子妃之名拜见德妃娘娘。”   太子妃手上一顿,继续磕着葵花子:“哦?本宫也有好久没去拜会尹德妃了,这是好事。”她缓缓起身,款款走到我面前,一手将我扶起,眼中闪着狠意,“一个失宠的女人,的确不用本宫亲自拜会。”   我面上轻轻一笑:“太子妃说的是。不过……相信不出几日,德妃娘娘便会亲自来拜会太子妃你了。”   太子妃眼中闪着精光紧紧盯着我,嘴上笑着,话中却说:“莫兮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有闪失,我第一个杀你!”   “奴婢甘愿受罚。”我低头道。   若是尹德妃想要重新得宠,就不会有任何闪失。太子妃这番话不由让我替她悲哀,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让女人走到这一步的最先起因和最终渴望,因为李建成根本就从没喜欢过她。而她,只能永困这深宫,这样的女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是相爱。   离开东宫后院,我直往大门走,忽然臂上一紧,被人拉进一间屋子。门被重重关上,透着窗外透进的阳光,面前的人是李建成。我正松了口气,却闻到李建成身上的酒味。   “太子,你醉了?”我扶着脚步不稳的他。   李建成一手抚上我的长发,眼中悲痛道:“世民兵败,我欲请兵援助,却被父皇驳回。”   我心中一颤,安慰他:“或是皇上觉得时候未到,太子冒然前行不妥。”   李建成狠狠摇头,许是我看错,他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杀意。他说:“父皇是太相信世民的实力。”   我说:“秦王殿下领兵大战天下,奴婢也是曾有耳闻,太子不必过于担心。”   李建成使力抓着我的臂膀有些生疼,两眸散出生冷的寒光。他带着身上酒味,狠狠将我搂进怀里,头低低靠在我的耳边喃喃:“你为何这般向着他,你为何这般向着他!”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拉我时太过用力,额头撞在他身上很是疼痛,我伸手要将他推开,他却将我抱得更紧,耳边听不清的话语也变得着急起来。   见他这样,我也就随他抱着吧,等他抱够了抱累了自然会放开。双手撑在他起起伏伏的胸膛上,随着掌间传来的温度,心中不禁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我将手轻轻移到他的肩头,才刚放下,他突然将我往后推,立刻被他重重压在墙上。诧异间,我看到他冰凉的眼和他的醉颜,唇上被极柔软的压上。   我瞪大了眼睛,随后又紧紧地闭上,不停推着李建成闪躲。我被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但始终没有放弃挣扎。他吻着我,以很不合他性子的方式亲吻,我在他身上又打又掐,而他愣是没有反应,我索性微微启了唇,趁他吻的时候狠狠在他的下唇瓣咬了一口,他果然吃痛地倒吸一口气离开。我推开他要走,一双手却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   “兮然,兮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着我说。   想起他不过是醉了酒,我心中的气也消了一半,转过身子看着他。   他眼中清明了不少,下唇瓣上有我清晰的牙印。我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伸手移开他在我腰间的手,匆匆福了身退身:“奴婢该去承乾殿办事了。”   他只定定望着我张张口,一句话也不说。   我开了门,一片阳光刺眼。   第025章 清风咒(三)   自那后,我有些时日很少去东宫,因为怕见到李建成。对李建成,我并不讨厌,我对他是有些害怕。那日他对我轻薄时,在我脑中都是一个人温暖厚实的手掌,对那个人,我是不知所措。   过了半月,太子妃硬是要我去了东宫。拒绝了那么多次,我终究还是去了。太子妃见了我,高兴与我说,馆娃宫尹德妃再次得宠,馆娃宫也被皇上添置了不少宫人。   那日我去拜会尹德妃时,手上端的正是那夜托田侍御医配置能唤回青春容颜的药汁,药碗下压了一张药方子,只连续服用半月便可唤回青丝红颜。前两日有宫人议论,皇上看到尹德妃在御花园荷池亭内弹琴唱诗,那情景美如天仙下凡,尹德妃的容貌身姿越长越曼妙,唱诗依旧不减当日初遇帝王时的风采,反而更胜了一筹。   帮尹德妃,我不过是出于心中对她的怜惜。她之所以失宠,是因为比不上张媚仪的年轻,从而错去加害张媚仪而不是想办法讨皇上欢心。就算是我想帮尹德妃,她也不会相信,反而会选择相信坏她好事的太子妃。尹德妃也不过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女人,她要的只有皇上。同时,李建成与太子妃的目的不就是想要收拢宫女受宠的女人么。皇上独宠张媚仪一人对他们的好处无疑比不上皇上同时多宠另外的女人。   两者相互利用扶持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我是那个始作俑者。现在想来,我发现自己变了。当时只不想在宫中多出一个可怜人,却是搓成了这么一个局面。现在宫中和气的很,张婕妤和尹德妃同时得宠,尹德妃与太子妃更加交好,张婕妤与我交好也便是与东宫交好,这两个女人心之所向,无不另太子妃拍手称好。   “太子曾与奴婢说过,要奴婢拉拢受宠的妃子。如今皇上只宠两位妃子,奴婢也已做到了该做的事。”那日,我对太子妃说。   太子妃本一脸的欣喜被我这几句话压得黑下脸来,没再要求我也没说放过我。她看了我许久,摆手让我退下。有几日为得太子妃的召见,我终是松了气。   另外,宫外消息传来,薛举死,薛仁杲即位。皇上李渊派人一面争取据凉州称王的李轨的支持,一面又命李世民领兵逼近高墌。这几日,秦王妃睡不好。我从外取了些荷叶水回来:“奴婢沾些荷叶水为你的眼睛消消疲吧。”   秦王妃推开荷叶问我:“兮然,你与东宫走得很近?”   我心中一顿,拉了笑:“太子妃与奴婢投缘,常常唤奴婢过去说话。可已有些时日没去了。”   秦王妃皱了眉头,远望着窗外:“世民在外,宫内之事他一概不知。”她转望向我,“投强弃弱是生存本则,东宫联合后宫势力渐大,你与太子妃交好也是应该的。”   听了秦王妃这番话,我摇头说:“奴婢不明白。天下是李家的天下,以后也该是太子的天下。投强弃弱乃两兵相对,宫中又有什么势力与东宫相对呢?”   秦王妃无奈地笑了,纤细的手指抚上我的肩:“有些事,你本无意,在别人眼中却是有意。所以有些事,你本不愿,也会被逼着去做。”   恐怕我是有些知晓,只是不敢认定。秦王妃侧躺在榻上,唤我:“兮然,别等荷叶水干了。”   “是。”我回过神,跪在地上沾着荷叶水为秦王妃去眼疲。   落日后的天气还是闷热的很,回尚药局的道上我用手当着扇子,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扇风,转头一看,李建成正为我打着扇子。   自那日李建成醉酒后我便没见着他。他是太子,自是帮着李渊争取据凉州称王的李轨的支持和研究天下战况;他是太子,如今却为我把了扇子。我闪身躲开:“太子莫要让奴婢受罪。”   李建成手腕一提收了扇子:“近日多忙,好不容易出来走走,这才见到了你。”   我说:“太子如此关心国事,将来定有一番大成就。”   李建成收了笑容,目光变得涣散:“大成就……”   我试探问:“不错,太子定会有大成就。太子此时这般担忧,莫不是有太子担心的?”   李建成忽然冰了眸子,低声厉言:“后宫不得参政,你更是无权过问。若是这话被人听到,你知道后果吗!”   我立即向他下跪,说:“奴婢逾越,请太子责罚。”   李建成被我这一跪弄慌了神,转了柔面将我拉起:“兮然,我并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只是宫中之事,你还是越少知道越好。”   我猛然想起当日尹德妃对我说的那番话:闭上眼睛、闭上嘴巴、捂住耳朵,直到死的那一天。装没看到、装没听见、装不知道,这就是宫女。   我低了头:“奴婢知道了,奴婢以后不再过问。宫中两妃已完全倾向东宫,奴婢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吧?”   李建成没有立即答话,与我走在道上缓缓打着扇子,而我却离他远远的。他见我这样也没有强求,隔着距离说话还是听得见的。“事成之后,一定好好奖赏你,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自是明白他所指的荣华富贵,既然拒绝了那么多次多无济于事,我也便随着去,况且我此刻最在意的并不是那件事。我暗暗挑了眉:“太子说的可是拉拢后宫之事?奴婢不明白这能算是什么功劳。”   李建成暗着眸子对着我:“你也是无需明白的。”   ————————————————————————————————   十一月。   这日天气晴好,红叶纷飞,宫外快捷来报,直往太极殿去。   不久,宫中传开喜讯:秦王李世民率军坚守高墌,与敌军相持六十馀日。当薛军粮尽,李世民见战机已到,遂令右武候大将军庞玉率军在浅水原南部列阵,出薛军之右。当宗罗睺集中兵力攻庞玉军之际,李世民亲率大军从浅水原北部突击其后背,宗罗睺回军迎战,大遭唐军前后夹攻而大败,死伤数千人,逃往折墌。李世民认为破竹之势,机不可失,当即率两千余骑乘胜直追,占据泾水南岸,使溃散的宗罗军不得入城。薛仁杲列阵于折墌城下,其骁将浑干等临阵降唐。薛仁杲恐惧,入城拒守。傍晚,唐大军围城。此战宗罗睺战死,薛仁杲投降,被斩于市。   圣上李渊大赞此役李世民采用后发制人,疲敌制胜,坚壁不出,穷追猛打的策略,使军反败为胜,打下开国第一大胜仗!其勇其谋,天下无双,特备大典等候归来。而李世民却传信回来说,大胜之即,亦不可举杯松懈。李渊只好传令,秦王战归之日,下席小聚。   秦王妃的肚子已经圆了出来,在深秋宽大的袍子下不易见得。李世民回来的这日,她早早便起了身,要上高台去看。丈夫战归自然欢喜,我多叫了几个宫女跟着,扶着秦王妃一同上了高台。   从高台上遥望,看得遥远。长安城外渐红的青山,微黄的草地,那个遥远的地方,将有故人归来。秦王妃命了一个宫女随时在城楼下广场等候,宫外一有回报立即通知。天空渐渐从清晨的苍白转蓝,阳光温和普照,终于宫女上报,李世民带着大军已经进了长安城。   秦王妃才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欣喜靠在高台边上看。我扶着她站在高台上,果见一支长长的军队在长安城内缓缓移动,正往皇宫方向来。我努力抑制起伏的呼吸,紧紧盯着最前方的人。队伍最前头的那个人,穿着黑色盔甲骑着棕马带着队伍前行,他是李世民。   我撇下眼,怕越看越不能呼吸。秦王妃扶着自己的肚子依旧含着微笑远远望着,我轻问:“秦王妃,殿下到皇宫还有好长一段路,要不要先坐下?”   秦王妃摇头:“不了。殿下在外那么辛苦打仗,我又怎好总那么安逸。”   结发夫妻,便是同甘共苦。我点了头,见起了凉风,告了秦王妃替她取披袍去。   其实,这只是我的一个借口。我不想在高台上看那个归来的身影,不想看到他们之间的誓言。我不想,一点都不想。可他们是夫妻,我深深羡慕他们的恩爱,所以只好自己将自己掩埋。我快步离开高台,仿佛后面有人追赶般往承乾殿赶。我是害怕,怕李世民策马奔回皇宫,尽管那是不可能的。他是我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人。   一心只往承乾殿走,突绝后脑一疼,两眼晕乎起来。倒下的时候,恍惚见到两个人影。是谁?   模糊中,觉得有人将我抬了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好长一段路。背上一疼,被重重摔在地上,我皱着眉头抚上后脑,脸上忽的被冲了一盆子凉水,猛地将我惊醒。   我半坐在地上,身上湿了一大片,对面一个宫女拿着一个脸盆移步退下,殿中站着一个打扮清逸惊美的女人。后脑一阵疼痛,我抚上脑袋,已肿了一块,那个女人见我皱眉,喝令道:“谁下的手,拖出去杖责五十。”   第026章 清风咒(四)   “太乐令饶命啊!”一个宫女被拖了出去。我更是不明白,既然要将我绑到这里来,为何还要惩罚将我带来的人呢。   “我曾下令不许下手太重,否则就该受罚。”太乐令看着我。   “不知太乐令召我来,所为何事?”我问。太乐令步到我身边,绕着我上下打量。“今日秦王归来,宫中事物较忙,太乐令若是无事,奴婢就先退下了。”我说着起身要走,两个宫女却拦在门口,太乐令原来高傲的脸上一片阴霾,步步接近:“秦王归来又怎样?等会儿你就知道,他的归来是你的幸运还是厄运了!”   两个宫女抓住我的肩膀,这时屋外传来那个被杖责宫女的惨叫声。太乐令冷看了我一眼,“若是你有个什么差错,他们可不止杖责那么简单。”   这句话,表面说的暖心,其实句句针对的是我。我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心中揪得深紧,我若是逃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被秘密罚处,确切些该是不止杖责处决。   我抽回被抓着的臂膀,回头仔细看面前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面上拂不去的清傲,衣着五彩飘逸,额间画了一朵红色的梅印……这个地方,是太乐署!   女子漂亮的眸子却冷的冰凉,一边缓缓走来一边用那空灵的声音对我说:“太乐署舞姬在病,不能在秦王功宴起舞。”   “你们想找我代替?”我被她身上的凌气逼得步步后退。   “你必须学会这次舞曲,并且定要艳压群芳。”太乐令步步逼近。   我猛然醒悟,大喊:“不可!”   “不可?”太乐令往门口使了个眼色,从门口进来两个宫女,拖着那个被杖责的宫女,那个宫女已经垂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尚药局的人究竟是救人还是害人?”太乐令袖子一挥,那个宫女被扔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来已是被杖责而死了。太乐令清瞥了她一眼,冷冷说:“本乐令也只是奉命行事。”   我静静看着死去的宫女,太乐令长裙一抚,转身走向门外,留下一句话:“本乐令定会让你在三日之后凤舞九天。”   尚药局和承乾殿上都没有消息传来,看来我这次在太乐署,已有人去打过招呼。太乐令将我关在一个宽敞的舞殿里,到了夜晚才开了殿门,身后随了几个乐师缓缓步入。门外吹来的风拂动她的发丝,与那长袖一同飘零,她是我在宫中见过最清美的女子。   “秦王得胜战归,为何太乐署还是这般清冷?”我问。   “太乐署不喜热闹。”太乐令停在我的肩侧,微侧了头与我说,“三日后献完这首舞曲,你便与太乐署无关,太乐署的事你不必知晓。”   修长玉指抚过广袖,身子往后微微靠去略带慵懒,太乐令额间低点着梅印,清冷的眸子望向遥远的窗外,却是对我说:“看舞”。   她慢步走向乐师行了行礼,示意他弹琴。嘴角轻扬起一抹潋滟旖旎的笑靥,眸子泛着点点月华,皎洁明澈;神情似行风流水,却不知心意向人谁。染蔻丹柔荑轻佻,描画了秦淮桃花,旖旎了岭南栀子、西域雪莲。纷华饶妖冶,亦不知凤蝶蜂鸣何处来,却道是旖旎逶迤,春花秋月何时了。含柔柔笑靥,抬眸看了看身畔的红梅,腰肢弯起,乐曲竟不知已结束。一切都安静,似不曾发生过这一切般虚幻伴随着乐声的消失。   她舞起的香气在风中淡去,我缓过神,不由从心底惊叹这一场惊艳的如花如月般的绝美。我含了笑走向她:“太乐令身姿如此美妙,为何从不上殿献舞一曲?”   我曾来过太乐署几次,见过上殿跳舞的舞姬,可从没见过太乐令的舞姿,她的舞姿堪称绝美,却只给舞姬教学却从不献舞。   原本起舞时皎美的眸子淡淡暗下,再转眼时已恢复那两枚清冷。她并不喜欢回答我的问题,只问我:“看明白了吗?”   “略明白一些。”我点头。   太乐令跪坐在大殿一边,我站在大殿中央,听着乐曲缓缓吹起。那段绝美的舞姿在我回忆中缓缓流淌,我抬手起脚,照着那段舞曲翩翩。   三日后,便是李渊为李世民摆的庆功宴。要我献舞,无非是一个计,我不曾想,一直以为是旁观者的我竟也成了他人的棋子。想起那是李世民的庆功宴,我便不知所措,手下紧紧抓着长袖,看着这太乐署的月,比别的地方更清凉,如这场飘零的戏。   我绝对不会做任何人的棋子!我咬着牙,挥袖起舞。既然要舞,那便要舞得惊艳!   转眼到了三日后的晚宴,我随着一群舞姬一同来到晚宴大殿外等候。我偷望了那灯火昏黄的大殿,正上坐的黄衣大袍是李渊,左右坐着的是尹德妃和张媚仪。正座下方各排了左右两排,左边最上坐着的是李建成和太子妃。这时,太子妃往外面看了一眼,正好与我对视,她眸子一闪,轻笑着饮了一杯酒。   我移过眼,李建成对面的人是李世民。秦王妃含笑坐在他身边,为他加菜上酒,两人时时相视而笑。我心如绞痛,低眼看了自己身上的舞衣,大红的水袖缠在裸露的手臂上,皮肤在月光下惨白得刺眼。   耳边传来太监尖锐的传令:“太乐署上:《安乐》!”   提起纤臂,莲步移入殿中。柔和的灯光却让我有些刺眼,好在很快适应,于是拂袖起舞。我见到李建成惊讶的面孔,暗藏着愤怒握紧茶几上的杯子。我始终不敢去看的,是正坐在那头的素色之人,李世民。我努力将自己的眼睛舞得迷离,仿佛这是一场将醒的恍惚。   走至大殿中央扯出水袖,乐曲缓缓奏起,身影流动,风吹仙袂。身子随着节奏舞动,亭亭翠盖,盈盈素靥。只愁回首,冰帘半掩,明珰乱坠。乐曲缓缓激烈,旋转,甩袖,扭腰,下摆,动作一气呵成。乐曲缓缓放慢,身姿也随着柔软起来,水袖翻飞,抽出五尺余长,弯腰跪地,头朝后仰去。柔美的眸子如月色般迷离清冷,如夜中青花般羞涩。碰一手红花,使得纷飞。一时间,大殿中乱红飘零,我舞着水袖旋转在舞池中央,膝上轻轻一弯,俯身侧坐在一枝红梅边。   舞毕,一切归附宁静。我悄悄抬眸望向李世民,李世民紧皱的眉看我,那如刺的般目光深深扎进我的心跳,撕扯着不能动弹。   我收了水袖,移步与众舞者站成一排。低眉蹙首,不能直接抬头看李渊,他是当今皇上,不宜直面。我更是不敢再看坐边的李世民,他还在外的时候,我常常想着或许会在什么时候能忽然见着他的背影,而真真正正在面前时,我却又惶恐得不敢抬眼。   大殿上的安静冷得我额上冒汗。只有李渊在上大笑起来,袖子一甩:“赏!”   “谢皇上。”我与其他舞姬一同跪膝叩谢。   “你留下,其他领赏去罢!”李渊说的理所当然。   我脑中一震,腿上酥软,努力正立在殿中。我瞥了一眼太子妃,太子妃朝我抿嘴轻笑,端了酒壶安然给一旁神色焦急的李建成上酒。接着,我偷看了上头一眼,李渊脸上泛着红光,笑看着我迟迟没有发话。他身旁的尹德妃冷冷深望了我一会儿,转向李渊柔笑道:“皇上,这等奇才浪费不得,皇上大可让她养出一支绝胜的舞者,以示我大唐舞艺天资。”   李渊微微一愣,还是一手揽过尹德妃:“爱妃说的不错,这可示我大唐舞艺天资!”他转头问我,“你在太乐署哪个级?”   “奴婢……”既然穿着舞衣在这大殿上跳舞,李渊定是认为我是太乐署的人,若此时我能亮出真实身份,便可躲了下棋着步下局,但这也会将我推至极危险的地步,不止是下棋者恨,还有李渊的怒。   上头递来的目光越来越严冷,我偷偷看了太子妃,她抬着头看向别处。殿上肃了静,李渊见我不说话,开始怀疑:“你究竟是何人?”   他这一声威严之音将我本已紧张极了的心吓出了一背细汗,扑身跪在地上声音却是响亮:“奴婢莫兮然,殿中省尚药局司医!”   “殿中省尚药局的人?”带着渐渐升起的怒气,李渊沉着语气道,“不在尚药局看药,跑到殿上来做甚!”   李渊这一问,我又怕又紧张,发丝紧紧贴在额上:“太乐署舞姬犯病卧床,奴婢是替补了她前来献舞。皇上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太乐令。”   “传太乐令!”   这一声直传了外头,一声声传的遥远。过了半刻,太乐令从大殿进来扑跪在地上:“皇上万福!”   李渊竖着脸色问:“你可看看身边这位,是你叫来替补舞姬的吗?”   太乐令依旧是那清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点头:“是。”   “为何上来前不说清楚?”李渊微眯的眼睛,“宫中规矩不是你们想忽悠便忽悠的,做事此番不严谨,是意要朕深处危境还是你们欺君罔上!”李渊手下猛拍了柜桌,茶壶震得咕噜噜的响。   第027章 落花意(一)   我和太乐令急忙将脑袋扣在地上,低俯着身子不敢抬头,每一根神经都崩到了极点。这时,上头传来尹德妃的话:“依臣妾看,此事该与尚药局和太乐署脱不了关系。”   我赶紧抬头:“皇上请明察,此事与尚药局和太乐署无关!”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大殿上大声嚷叫!”太子妃猛地起身,张手给了我一巴掌,“那么你说,这与谁有关?”太子妃狠瞪着我,眼中爆发出一种令人心寒的警示。   脸上被她那一掌打的生疼,我却不敢用手去摸。我低着头,痛着缓缓道:“是奴婢。是奴婢自己要求太乐令将我替进来的,只为见皇上一面。”   李渊靠在椅上,意味不明的看着我,问:“见朕做甚?”   我想了想,暗暗苦笑,口上道:“奴婢见一同进宫的张婕妤深受皇上宠爱,一时羡慕嫉妒。奴婢妄得荣华富贵,奴婢妄得……妄得圣上宠爱……”   “啪!”一脸一阵火辣的酥麻,尹德妃站在我面前,两眼瞪得直发红。“皇上后宫自有规定,你这般要贱,竟想勾引皇上!”   李建成大步跨上拦在尹德妃和太子妃面前,严声道:“父皇还未发话,这大殿上岂容你们放肆!”   太子妃狠狠将李建成往后拉了一把,正这时,前面素色身影一闪,对李渊说道:“父皇莫要生气。依儿臣看来,此女仅是被一时的荣华富贵迷惑了眼前,也是无意欺君。”   李世民正立在大殿前面,抬头直视李渊。李渊眼中散发精异的笑意问:“那么你说该如何?”   李世民上前一步,低头福身道:“父皇方才不正问了儿臣想要什么奖励吗?儿臣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会药能舞的人,无垢闲来时也好放放时间。”   秦王妃从一边起身,宫女搀着她与李世民站在一起。李渊见了,转而点头笑:“世民真当对无垢用心!”   秦王妃低眉婉约带笑,缓缓说:“能托皇上和殿下的福,无垢心感不尽。”   “那便生个漂亮的皇孙!”李渊满脸笑意,看着李世民和秦王妃两人直点头,随后他望向我,大手一挥:“准了!”   我向着李渊和李世民磕了两个响头:“谢皇上,谢秦王。”   李渊摆摆袖子,示意我退下,我与太乐令一同行了退礼。眼间,见着李建成追随的眼眸,我装作没见着,撇了头出了大殿。   已快进到十二月,夜晚的风吹得刺骨。我缓缓走在道上,抚手摸上脸颊,被掌的地方已被风吹得深凉,有丝丝痛楚刺入。我还是庆幸有了这两巴掌,才不用继续呆在那可怕的是非之地。太子妃的计划被打破,而我也被李世民要进了承乾殿,这样我便离开后宫与东宫那错综复杂的局面。   太子妃一心想要拉拢后宫,尹德妃与张媚仪已经在东宫一边。这次将我献舞,是因看清我做事谨慎分寸,呆在李渊身边可对她东宫的势力更加强大。我苦笑叹息,幸好我没有陷入这一场后宫的纷争,否则,我的命运将永远也不会改变,否则,我将成为太子妃必握在手的工具,而我更害怕的是她拿我最在乎最柔软的作为她对我的使向杆。   迎面吹来一阵凄风,我不禁缩了脖子抱了手臂,抬头望着一片黑幕,只有天边挂着两颗遥望的星星。落叶的季节,总是显得特别脆弱,犹如这被风一吹便飘零满天的红叶般,画着风圈吹过我的面前,静悄悄的落在一边。   一声寂静的碎响,红叶便这么粉身碎骨,那个让它碎裂的人是谁?回首间,一件袍子轻轻披在我的肩上,宋逸向我淡出一层温暖的微笑。   “宋奉御。”我轻喃。   宋逸将袍子盖了整齐,说:“我都知道。”   是呀,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太子妃定是用借口塞言尚药局的人,否则,我失踪的三天,尚药局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至于承乾殿,李世民的归来,也表示我不必继续呆在秦王妃身边,承乾殿又怎么会在那三天记起我呢。   “秦王殿下将我要去了承乾殿。”我对他说。他的眸子微微一颤,笑说:“承乾殿是好地方,比尚药局要好。”他伸手摸上我的脸颊,眼中闪烁,“至少不会再这样。走,我替你上药。”   他拉着我往尚药局走,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我自己可以。”   他回头,认不出是什么感情,他说:“我既然见你受伤,你便是我的病人。”   我想,这是宋逸随后一次为我上药。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每一次受到伤害,都是宋逸在我身边为我疗伤,而在他的身边,仿佛能将任何的伤痛都愈合,因为他是皇宫最好的医者。我能看见他眼中的心疼,是对病者的心疼还是另外的什么?我不知道。   成为承乾殿的侍女,我又将搬回掖庭宫。次日,我在房中整理的行装,念儿踏门进来要送我去掖庭。离开尚药局的时候,尚药局依旧是我初见时的那副情景:晒药、熬药、写药。我向四处张望,没见到宋逸。想起昨日,心中不禁泛了层层哀意。   宫中果然将我昨晚的事悄悄传了。与我路过的宫女太监无不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或是在背后小声议论。我真十足成了一个想盘龙富贵却被一棒打落的女人,由此也落了个勾引的名声。   昨日那些话,我是不得不说。我那时的任务已经完成,最后的结果却不是太子妃所如愿的,她也无法怪我。她的手段我是知道的,倘若我不那样说,定会在宫中暗暗撩起血雨,更令人担心还是我在外的家中人。尽管现在耳边这些流言蜚语令人难受痛苦,但也好过悲剧的发生。   我抱着包袱往掖庭方向走,不想却碰到了张媚仪。昨日在殿上并为看清楚她的模样,现在看来,张媚仪比之前更加丰韵,肌肤如雪,面如桃花。我与念儿向她福身,令人意料的是她静静站在那里毫无动静。我心中暗生预感,腹中打念。   或许是觉得太过生静,张媚仪令了我们起身。我对上她的眸子,却将我一身冷了遍,张媚仪盯着我的脸,眼中满是生疏,她支开了身后的随行,仍是一言不发。念儿也看出她的异常,上前说:“张婕妤,莫不是你也同那些人一样不相信兮然?”   张媚仪仍看着我,陌生的眸子闪着点点失落。她轻轻摇头:“我不知道。可兮然你为什么要去献舞?”   我自是不能将太子妃一事说出来的,我低了眸子说不出话。这时,念儿又向她说:“张婕妤,我们是一同进宫的好姐妹。你当了婕妤后仍是与我们好的,你怎么还能怀疑呢。兮然一直安分守己,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啊!”   张媚仪低眉沉做思考,我上前拍住她的手:“媚仪……”   应我这声,张媚仪闪了闪睫毛,抬眼对我说:“一开始我只是想着荣华富贵,可皇上对我万分的好,我也渐渐发现我的眼中容不下皇上身边其他的女人。尹德妃一人已够我心中折磨,如是再有人参插,我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   她从我掌手收了手,抚了扶胸前长长的衣带:“不管此事是你意还是别意,兮然,你最好依旧安分守己。如今,我是主,你是仆,但若有什么人为难你,我还是会替你出气的。”   一份友情,原来可以因为一个男人消失不见。我看着如此高贵的她退步,拉到主仆该有的距离:“奴婢知道了。谢张婕妤提醒。”   张媚仪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侧过头去唤了随行的人转身离去。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锦袖飘飘。她是主,我是仆。   念儿靠着我,拍上我的肩:“兮然,没关系。我还在你这一边。”   张媚仪走了,我的身边只剩下念儿。念儿,我既希望你继续天真,又不想你这般天真。若连你也被这宫闱之气玷染,还有谁能让我真心相信;但若你继续这般天真,我又怎么不担心你是否会有一天莫名其妙的消失。   到了掖庭局,陈嬷嬷在门口等我,见着我时冷眼了一瞥,领着我到了一间房。那间房在宫女寝房的最后一间,一股阴霉的味道随着房门的“吱呀”声从里飘来,我望了望里面,虽然开着窗子光线还是很不好。   念儿往里探了探脑袋,皱着眉回头对陈嬷嬷道:“嬷嬷,怎么准备了这么一间房?”   陈嬷嬷瞥了我一眼,怪气说:“就只剩这么一间房了,一个人住也是好的,若是长了病也不怕传染给别人。”她拍拍我的手臂,继续说,“兮然,不是我说你,自你升了尚药局司医,我打心底高兴,却不想你这么快又被赶回掖庭宫来了。既然回了掖庭,你可要一心一意伺候你的主子,万不可再想些有的没的事了。”   身旁的念儿动了身子,我立马挡在她面前笑对陈嬷嬷福身:“兮然知晓了。”   “那便好。有事再叫我,我先走了。”陈嬷嬷转身回了长廊转向院外。念儿怒哼一声,挤着眉头瞪了我一眼往屋子里去。她抹了抹桌子,扭嘴道:“陈嬷嬷先前都没派人打扫吗?兮然,这也太欺负你了!”   第028章 落花意(二)   这个房间不但阴暗,看起来也比其他的屋子空旷一些。我放下包袱,对她笑说:“念儿,你不用为我打抱不平。我倒觉得这地方还是不错的。”   念儿不明的望着我,我笑着指着一处处的空地说:“这间屋子,明显要比其他宫女的屋子大些,而且她们是两人一间,我是一人。你看这里,可以放一瓶漂亮的盆栽。这里,可以放一个篓子,若是有空写画了满意的书画可以放在篓子里自我珍藏。这里,可以放一张小桌,有人来的时候正好喝茶聊天,看看窗外的景色。”   念儿翘了嘴巴:“屋子这么黑,除了我还会有谁来。”   这句话虽是念儿的怨话,我却听得甚是感动。我笑拉着念儿的手,念儿本怒板的面孔才柔和转为一笑。我与她一同站在窗前,原来屋子这么黑都是因为后院种了一颗常年青的参天大树,正好遮去了我这间屋子的阳光。   我扬着头,透过层层树叶望向天空,阳光并不刺眼,温柔的漏下叶子间,落在我的窗前。没想到,兜兜走走了一圈,我还是回到了掖庭。   到了时点,我来到承乾殿,刚到门口,见着我的宫女就往旁边闪,生怕我什么事找着她们,一个品级大些的宫女递给我一竿扫把,让我打扫大殿。在她们怪异的目光下,我取了扫帚在殿前开始打扫,清扫干净后,我将一块干净的布条浸湿,俯身擦地。好不容易快将整个大殿整理干净,只听的“哐当”一声,一个宫女站在殿中,脚下碎了一片瓷碗,淡淡的茶香清扫而出,而那个宫女的表情却毫无慌张。这时,旁边走来另一个宫女踢了踢碎瓷对她说:“还不快去再沏一壶茶来,否则你可死惨了。这些你就别管了,有人会打扫的。”   那个宫女听了,快步离了大殿,另一个也从侧面走了。我默默起身,将瓷片拾起,将满地茶水擦干。这一上午便是这样过去,我提了袖子擦了额上的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似不止一人。我回头,看到那两个宫女引着一位身着广袖黄边锦裙的女子来。   “杨妃娘娘,就是她,打碎了您的青花瓷壶。”其中一个宫女指着我说。另一个也凑上话来说:“娘娘,幸好我们赶得及,你看她正在销毁她的错误。”   此时,我虽已将地面擦干净,但拾在一起的瓷片还在身旁。此番场景,按她们的话来说,正是人证物证俱在!   我跪在地上恭敬:“杨妃娘娘万福。”   杨妃缓缓向我迈了几步,双目悠悠往我这边看,忽然转身给了身后两个宫女各一巴掌,怒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两个宫女立即软了脚跟,跪趴在地上,其中一个嘴上却还坚持:“奴婢不懂娘娘的意思。”   杨妃眯了眼睛,问她们:“你们是亲眼看到她打碎了青花瓷壶?”   两个宫女相视一看,都点了头。杨妃舒了一口去,盯着其中一个宫女缓缓说:“既然是她打碎的,为何她裙角上未有茶渣,而你裙上有!”   打碎瓷壶的那个宫女一听,顿时白了面色,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杨妃娘娘挥了大袖:“来人,将他们两个拉出去杖责一十!”   两个宫女被拉出殿去,杨妃娘娘轻瞥了我一眼,也转身出了大殿。大殿又只剩我一人,我望望身旁的青花瓷壶,不禁暗暗称叹杨妃的敏锐。   我用布条包了青花碎片,拐了廊角正巧碰到那两个被杖责的宫女被人抬回来,见了我的两人都对我怒瞪着,叫人扶了过来。“虽然让你逃了,但我们还是要警告你。像你这等想要攀上枝头做凤凰的女人,之前还敢在秦王妃身边装清高,现在你若是还敢爬到我们头上来,我们绝不饶你。”   每换一个地方,都会受到旧宫女的警告,这是宫中常有的事,这些宫女既然不能当大,就只能欺压新来的宫女。宫里的人是很透了狐狸精的,昨晚那段几乎传了整个掖庭,也难怪这些人一开始就对我百般为难,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但我也不是只任她们指手画脚的,不想惹事,就另路离开。我靠边了走,从她们一侧过去,那两个宫女看不过了,一人一手抓了我的衣服,旁边扶着她俩的宫女见了,也跟着拦了我不许我走。我被她们围在窄小的廊道上,身后是一潭飘了落叶的池水。   “你们这是做什么,受的罚还不够教训吗!”我怒言。   两个宫女见我如此,更是火冒眉头,一手抢了我手中的布包,翻了几片碎瓷。我心觉不妙,伸手去夺,却被冰冷的刺眼贴在脸上。我一手抓住那拿着瓷片的手,目放严色大声道:“放肆!我是秦王殿下传来伺候秦王妃的,你们这般无理,眼里还有没有秦王,还有没有皇法!”   几人皆被我这一声怒气吓了顿了口,其中一人却是很快轻笑道:“好听点是秦王殿下传的,不好听的就是被皇上贬的!”众人转回那不屑,拿着瓷片的宫女一手将碎瓷丢进身后的池子说:“划伤了你反而对我们有威胁,倒不如将你推进这池子,淹死了说是你自己落的!”   说完,她们挤过身来,推着我往后退。我抓着廊边的柱子抵抗,哪抵得过她们一群人。身子已大半在廊子外面,我侧头往水面看,水面盘着涟漪荡着我的倒影,忽然在水的另一边出现一角白色的身影,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廊子那头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宫女听到这一声呵斥,都转头看向那头,慌了脸色“扑通通”地一个个跪在地上。李世民凝着眸子看着这边,脚步大跨,几步就到了我们面前。我抚平刚才的惊吓,向他福身。李世民没有看我,低瞥着地上那些人,语气冰冷:“莫兮然是我传来的一等宫女,你们竟敢对她以下犯上!”   一等宫女,从七品,整整从尚药局司医升了三个品级,也比承乾殿的普通宫女高了四个品级。李世民这么说,不仅让那些宫女惊诧也十足让我吃了惊。那些宫女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李世民看了我一眼吩咐道:“你去泡壶蒙顶茶送本王的书房。”   “是。”我遵命福身。他拂袖走远,我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这是我离开尚药局时顺便带来的,有快速治疗伤口的神效。我把它放在那两个被杖责的宫女前面,转身往茶房走。   我端了泡好了蒙顶茶,敲了李世民书房的门沿。李世民提笔站在大书案前,并未抬眼却是点了头。我将茶壶放在桌上,沏了一杯送到他的书案前,他正挥笔写字。只随意提笔,轻松挥毫,点起之间转承相合,不徐不急,笔笔交代,成字间形断意连,风意潇洒。   手笔后,李世民提茶饮了一口,赞:“泡的不错。”   “谢秦王殿下夸奖。”我低头应着,眼却忍不住往那宣纸上看了一眼,李世民的字如风如仙,越是观赏却是无法自拔。   李世民将茶杯放在一边,张臂将我围在书案前。他站在我身后,淡淡的麝香坏绕了我,他说话的热气在我耳旁:“我教你。”   我提笔握着我的手,我回手挣脱却又被他按在宣纸上,笔尖绽出一团墨来。李世民无所谓地抽走那张宣纸,放出新的一张,带着我的手缓缓落笔。我看着豪笔落在宣纸上,便聚精会神开始看字,握着的大掌带动我的手指缓缓轻移,一顿一提,一划一勾,纸上顿时跃出一个生气的“莫”字。   在尚药局的时候,写的字不少,可都比不上这个字来得气韵生动。我心中灿灿欢乐,顺着李世民的手笔写了另两个字,收笔才蓦然发现正是我的名字。我侧身一回,请求道:“殿下可否送了奴婢这字?”   “等干了便拿去吧。”李世民端茶坐在靠椅上,抬头问我,“我不在之时,你与东宫走得很近?”   我说:“太子妃待奴婢好,闲来之时召奴婢过去说话。”   修长的手指扭着自己的下巴,李世民眯了眸子,看我的目光如针刺般的不适,他说:“待你好?又怎么会想将你送给父皇?”他居然知道献舞背后的事,我大吃一惊,一时找不到话。李世民盯着我的眸子更加深了几分:“你助太子妃将后宫与东宫相连,你想帮太子?”   他这番话说的好糊涂,当时是受了太子妃的威胁,的确帮助她拉拢了后宫两妃,但是帮太子?我根本不知道东宫这么做的原因,我也曾向李建成问起过,但李建成也不愿告诉我。他们两兄弟,腹中打的到底是什么鼓?   “奴婢如今身在承乾殿,自将全心全意为秦王殿下。”我看着他的眸子,诚心说。   李世民的嘴角钩了无谓的笑,嘴里念叨:“全心全意?”他俯身吹了吹书案上刚写的字,将它放在案旁,“字干了,你下去吧。”   第029章 落花意(三)   我取了字退出书房,李世民没了吩咐我也不知要做些什么,独自走到殿后的长廊看水。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做事的人一般都在前殿忙碌,我从袖中拿出那副字展开,纸中传来淡淡的墨香,暗藏着他的香味。想起方才他在我身后教我写字,我脸边不禁泛起了热,在这不经意时,手中的字忽然被人拿走。我慌了神回头,李建成正拿着那副字细细看,渐渐拉下脸来僵硬着。   “拜见太子殿下。”我福身。   李建成这才望我,两指夹着那副字:“豪迈中牵强着女子的温柔,果断中顺随着陌生的颤抖。这是二弟教你写的?”   虽见他面色不好看我也只得点头说是。李建成顿时黑了脸,盯着那张字许久,我生怕他将它撕毁,抢也不是顺也不是,心中纠结万分。不过好在他还是将字还给了我,我快速收好问他:“太子可是来找秦王殿下的,他正在书房……”   还没说完,李建成就摆了摆手:“不,我不是来找二弟的,你不用通报。我是来见你的。”   “见我?”我轻了声音,“太子有何吩咐?”   李建成一把握了我的手,反问道:“有什么事?你还不知道吗。”他看着我的眸子忽然在我身后一紧,我回头看,李世民也肃着面孔一身飘逸的站在廊子尽头,见我俩往他那边看去,他才绽了笑意踏步而来。   “大哥很少来我殿中,今日怎么来了?兮然,你再去泡壶好茶,送到大殿来!”李世民高了声调,爽朗的清笑几声。李建成也对着他开了笑,眯着笑意与他说:“二弟辛苦,我来瞧瞧你自是应该的。”两人相拍一掌,一同往大殿去了。我愣愣看着他们,心中更是莫名其妙,也只好往茶房先去给他们泡茶。   当我进去奉茶的时候,两人正坐在高座上相谈甚欢。李世民见我来了,对李建成高兴道:“大哥,我刚派人新进了写蒙顶茶叶,你尝尝如何。”“好!”李建成爽快道。我为他沏了一杯,双手呈上,他低低速看了我一眼,接过茶杯细看了少些时候,低头细饮。   李建成闭着眼细细品味,后举杯观赏杯中水:“通透碧绿,滑而不腻,茶香清淡,回味无穷。”   李世民接道:“蒙顶贡茶采摘由于只限于七株,数量甚微,最初采六百叶,后为三百叶、三百五十叶,最后以农历一年三百六十日定数,每年采三百六十叶,由寺僧中精制茶者炒制。炒茶时寺僧围绕诵经,制成后贮入两银瓶内,再盛以木箱,用黄缣丹印封。”   李建成笑道:“呵呵,如此珍贵,难怪二弟自藏为宝。”   李世民哈哈笑了:“大哥可就说错了。我已派了一批人将此茶叶送至父皇宫中,还有一批正往你的东宫去呢!不过这茶泡的好,还得归功于泡茶之人。”说完,李世民含笑看了我。   我带笑点头,轻声解释:“泡茶之水,选水要择源,水品在活,水味要甘,水质要清,水品要轻。而泡茶的器皿也是不能大意的。”   李建成点头笑曰:“都是谁教你的?”   我说:“奴婢有时夜不能寐,常常借些无关紧要的书来看,还请太子和秦王殿下不要责罚。”   “不是禁书有何不可!”李建成笑呵了一声,转头对饮茶,后又说道,“原来这茶叶不是天然美的,二弟若是将泡茶人一同送了,这送的茶才是最好的。”李世民闪了闪眸子,还是满眼笑意:“大哥多到承乾殿来坐坐也是一样的。”   “一定,一定。”李建成起了身子,偷偷瞥了我一眼,口中对李世民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李世民笑得灿烂,与他拜别。李建成离开后,李世民坐回大殿:“上茶。”我上前为他沏了一杯,他尝了一口,“比之前那壶清苦了点。”“奴婢重新去泡。”我说。“不必了。”李世民叫住我,“反正他已经尝过了。”   “是。”我应了站在一边,李世民看着我欲言又止,自己又匆匆倒了几杯茶忽然问我:“我不在的日子,你经常与太子在一起?”   我想了想:“偶尔。”   李世民莫名浅笑道:“心系所向?像你这般大的女子,总藏了一个心上人。七情六欲,人之所具,宫中并不绝情绝欲,倘若心有所属你肯愿坦言,指不定本王能助你。”   我被他一席话说的心慌,吱言道:“没有。奴婢……没有。”   “没有?没有喜欢太子?”李世民看得我更深了。莫名的紧张,闹的后背生热,半天说不出话来。前面的人影闪动,闻到淡淡的麝香靠近,我已被李世民按住肩膀。我愣愣望着他,更是说不出话来。几月未见,我常常想起与他一同的时光,无论是好是坏,不管是短暂还是……我差点忘记了,我与他根本就没有长时间独处过。此刻,我的心中充满了令人害怕的期待,这种期待是一种诅咒,一种梦寐思服的诅咒。因为有些事情,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抱满了无限的渴望。   李世民轻抚着我的面颊,他的每一根手指都足以将我的心思拨乱,我不得不低下头,想要逃脱。李世民抓着我的手臂,每一句话仿佛是一粒粒水滴,打乱了我平静的心湖。   他几乎是邪笑着,更是摸不透他想要知道的意义:“我的感觉是敏锐的,那个人不是太子,是住在这承乾殿上的秦王殿下。”   脑中轰然一炸,仿佛封尘已久的秘密突然之间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我紧张极了,胸口的跳动急急加速,不能呼吸。我慌忙的退了几步,李世民仍是一脸坚定:“怎么?难不成秦王殿下还不配在你的心里?”   闻言,我向他躬身说:“不,秦王殿下一表人才、英明神武,更重要的是保国歼贼,立下汗马功劳,此乃……此乃大英雄。”   李世民欺身靠近,一掌撑在我身后的柱子上,将我困在他怀里。“如此赞赏,你可喜欢?”   我侧着头看别处,却被他两指钳回头来,深邃的目光与我相触。“说。”李世民命令道。“不……”,我抖了嘴唇,说不出下面的话来。李世民的眸子渐渐深沉,面上如下了一层霜般。他松开手,与我拉开一段距离,仿佛无奈仿佛痛苦。“你喜欢,可秦王不会喜欢你这种婢人!”他缓缓说。   心中似被空了一片,我低低叹言:“奴婢身份低微,自是不能与秦王殿下相配。奴婢有自知之明,也是不会有什么奢望,只不明白一事。”李世民侧过头来,两眼看我:“本王想做什么,想知道什么,从来都不需要跟谁说理由。若是觉得我戏弄了你,那么我告诉你,我要的女人从来不戏弄。”   心中空荡,又是闷得胸疼。我努力缓过神,点头。再抬头时,李世民已不在殿上,只剩我一人。原本已明白心中的秘密被曝在他的明媚下会无比难受,没想到被亲口拒绝的痛楚竟是这般令人窒息。无处发泄,我只能拼命奔跑,离开承乾殿。说从不喜欢是假的,说不奢望是假的。我清楚的明白,自他离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对着那块玉佩出神是为了什么。   这日,我没再回承乾殿。掖庭给我的那间屋子,此刻正好适合。   明月醉我,枫红醉秋。   月淡星稀,静默无言。朦胧的梦境,也忽入几片落红,我静静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梦醒无眠。睁开眼,窗外银光泻地,月圆风轻;爬起床,百无聊赖,点点忧郁隐匿胸间;走出门,微风拂面,半醉半醒,心头卷起阵阵波澜。   静谧的夜,张开黑色的帷幕,淡然的月,洒下温柔的清辉。我独自在悠悠廊岸徘徊,淡淡幽香锁住了今夜的漠漠愁肠,在如此温馨的境地里,迷失了自我。一阵微风吹来,月色也略带寒意,满目迷茫,心仿佛早已飞向远方。长吁,暗惊草木。   次日,我还是照常去了承乾殿。一个宫女见了我,低头向我行礼,看来承乾殿的宫女已不像昨日那般故意刁难。那个宫女恭敬对我说:“殿下吩咐,姐姐您今日起依旧在秦王妃身边伺候。”   回到秦王妃身边伺候总好比过在李世民身边端茶送水来的舒心,我示意知晓了便往秦王妃处去。我进去的时候,秦王妃已经起来了,宫女正伺候她穿风袍。我上前行礼:“秦王妃万福,不知娘娘这是要去哪?”   秦王妃见了我也不惊讶,她含笑腼腆的笑说:“今晨起来的时候,发现外面落了一地的红叶,铺在地上甚是好看。”我移身扶着她:“奴婢扶你。”   我扶着秦王妃缓缓走在宫中道上,经过昨的那一夜风吹,红了叶子落了满地,放眼望去道上皆是通红一片。我来的时候也没注意细瞧,与秦王妃这么静静欣赏下来,竟是发现它是多么令人心碎的凄美。片片吹红的叶子上,还清清楚楚留着生命的脉痕,仿佛落了一地的,是谁生生凋零的心。   第030章 宴中宴(一)   秦王妃想进亭子坐坐,我取了暖垫铺在石凳上扶她入座。刚坐下,远处进走来一个穿着绿衣厚袍的女子,我定眼看,是昨日早上在殿中见过一面的杨妃。秦王妃也见了她,微笑着命人铺了暖垫请她坐下。   杨妃在秦王妃面前并不约束,亲自给秦王妃和自己倒茶。看来两妃的关系不错,两人一同便用糕点边欢谈起来。这时,亭外走过一排宫人,美人手上都端了一个托盘往承乾殿的方向去。见秦王妃看得奇怪,我便下亭去瞧瞧,拉了最后的那个宫女问:“这些都是送到承乾殿去的?”   宫女答:“已近年底,这是皇上御赐的腊脂和雪狐袍,奴婢一行正是奉旨送到承乾殿去的。”   回了亭子诉了话,抬头见杨妃正看着我,我向她点头,退在秦王妃身侧。杨妃转头对秦王妃笑说:“你身边这奴婢,我见过。”   秦王妃笑说:“她如今是在承乾殿当差,妹妹见过也不奇啊。”   杨妃看了我一眼,说:“昨日见着她时候,还是个打扫大殿的下等宫女,怎么一下就成了姐姐身边的高等宫女。”   秦王妃僵了僵嘴边的笑,依旧柔言说:“其实她在我身边也有段时间了,升了宫位也是该的。”   “呵,是妹妹多问了。”说完,杨妃颇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继续与秦王妃闲聊。我却被她那一眼搅得僵硬,在她面前做事不自觉得小心翼翼起来。   转眼,冬雪已至,清晨起来见着宫中一片亮眼的雪白,照得天空颇感苍白。宫中的茶花开了,最爱藏在那白雪下点缀在一片纯白,点点嫣红刺破煞凉的空气,晕出层层火热来。   接近元日,上下宫女太监都忙着在每个宫殿门上悬挂桃符,以桃木板画神荼、郁垒二门神。元日时,皇帝受皇太子朝贺、皇后受皇太子朝贺、皇帝受皇太子妃朝贺等。朝会大典举行前一天,要陈设好大典所需,朝会大典上,还要奏乐舞蹈,朝会人员还要向皇帝敬酒,并共进餐饭。   离元日还有七天,这七天将是在宫中最忙碌的七天。因秦王妃预产在明年三月,宫中事物一多,难免让人不放心,我必须每日去尚食局和尚药局查单,以免出了差错。   到尚药局查单,我常常要与宋逸见面,交谈时发现已不如当初那么自然,两人之间仿佛是有了一道隔墙,常常说完了公事便无话可谈,我自觉尴尬,往往查完单后便走了。这日,宋逸忽然将我叫住了,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给我:“前些日子见着秦王妃手冻开裂,特意制了药膏,还请你交给她。”   我接了药瓶点头:“兮然先替秦王妃谢谢宋奉御。”我将药瓶收好,转身要走,宋逸却又叫住了我。我回头站好,等他说话,他却一脸所措,好半天才从袖子里有拿了一个出来:“这是给你备的,服侍主子可不能裂了手冻。”   心中点点温暖,宋逸还是原来的宋逸。我并未直接去接那药瓶,将他握手拍了拍:“谢谢。”宋逸看着我,张张口,似乎有话要与我说却又哑了然。我也不追问,只等他愿意说的时候再听。   回承乾殿的路上,迎面撞上一个急匆匆的小宫女,我见她宫女面露焦急的难色,不禁问她出了什么事。小宫女说:“奴婢是东宫太子妃身边的,太子妃今日起来发现裂了手冻,担心不能在元日献琴,起了大怒要奴婢要看看尚药局有什么办法,若是没有,奴婢……奴婢就不能回去了。”   原来太子妃想要在元日大宴上献琴,这日子也快到了却裂了手冻,担心着急也是有因的。我拿出宋逸给我那瓶药膏塞给那个宫女:“快些回去吧。”小宫女见了,笑含了泪连声感谢便往东宫赶了,看来太子妃的怒气不小。   回到承乾殿不久,有人请见。我正为秦王妃擦手冻的药膏,见着来人是刚才那个小宫女,不禁吃了一惊。那个小宫女一脸天真微笑,向秦王妃拜了身说:“奴婢采荨,奉太子妃之命,向秦王妃问安,顺便向秦王妃借样宝贝。”   秦王妃笑问:“哦?我这还有太子妃要的宝贝?”   采荨点点头,双眼转看了我一眼,对秦王妃说:“太子妃想借的宝贝正是娘娘身边的宫女,莫兮然。太子妃也与娘娘一样受了手冻,幸好今早兮然姐姐送了药膏,否则怕是不能在元日献琴。太子妃感动,想要向秦王妃借兮然姐姐与她叙叙旧。”   秦王妃微微僵了笑意,不留痕迹的淡去不适,转身拍上我的手对采荨说:“既然如此,本王妃若不借岂不是少了人情味。”   秦王妃再看我时,觉得她的眼神变了,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觉得顿时凉了好几分。我跟着采荨往东宫走,她转头笑与我说:“原来姐姐与太子妃早就相识,难怪太子妃硬是请姐姐你去东宫坐坐。”我微微一笑,问她:“采荨,之前我在东宫怎么没见过你?”采荨说:“我是上个月才进宫的,那时东宫正好换人,我就换到太子妃身边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稍有思索,东宫便到了。采荨领我到太子妃殿处,与我说:“太子妃吩咐了,姐姐来后,叙旧欢快怕是失了尊仪,所以只允姐姐一人进去。”   我心中有了大概,独自进了殿里。太子妃也只一人坐在殿中,见我来了,满面笑容递了一盘糕点给我。我移了那盘糕点:“太子妃召奴婢前来所谓何事?”   太子妃仍是满着笑意,从袖中拿出那个药膏,一边把看一边对我说:“你送的这药膏实在管用,所以我也特意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太子妃悠悠打着转,忽然在手上多出了一个信封。我疑惑接过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打开一看,我立马发现这是父亲的笔迹。   “如今你已在承乾殿当差,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都不得机会,你只希望你多来东宫坐坐。我也想清楚了,太子对你也不过是一时之宠,等事情过去了,也便烟消云散了,但你若喜欢,本王妃可以将你留在太子身边。”太子妃说。我浅笑,因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封信,你拿回去细细瞧瞧。你来东宫,我定是欢迎的。”太子妃抹了一眼冷傲,看着我向她福身退下。   一天事后,我得空在房中看父亲来的信。他上面写道,太子妃对家中十分照顾,常常派人过问有何需求,寒冬之日还送了腊脂跟厚衣。   太子妃如意算盘只打对了一半,她想要我依旧替她做事,我如她之愿的确矛盾是否继续为她。同时她以为我与李建成已是成好,说他对我是一时之宠,也无非是抓住一个女人的心要我离开李建成。不过我根本没有与李建成结恋,何谓来的离开之说?   我重新将父亲的来信看了一遍,轻轻按在胸口叹气。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六日后。   今日是除夕夜。晚宴过后,将传宫廷的傩舞,仪式颇为盛大,达千人之多。各家官员已在广场相互拜候等待,我与跟在秦王妃身边,看到人群中的李世民。李世民也见了我们,含着笑走来,他握起秦王妃的手细细看:“好些了吗?”秦王妃微笑说:“多亏兮然及时从尚药局为我取了药膏来。”我不敢夺功,在旁解释道:“奴婢不敢独功,这是宋奉御体贴入微,亲自做了要送娘娘的。”   李世民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将我一惊,我是哪里说的不妥?他也没说什么,拥着秦王妃入座,我将厚狐袄盖在秦王妃身上,轻轻盖覆好她的肚子。   今日的风并不大,广场周围束起了一把把火柱,围成一个巨大的方形,将里面照得明亮。李渊站在最高台,众大臣起身齐声拜见,声势浩大。李渊大笑着免礼,拂袖落座,命起大傩舞。   “咚咚”的鼓声想起,随着大傩起舞时的音乐伴奏,对面步步上来穿着奇装的人,转眼已将大广场排满。中央十人头戴面具如冠,身着兽皮,手执戈盾,口中发出“傩傩”之声。周围千人朱发画皮,手执数尺长麻鞭,甩动作响,时不时间断高呼各种专吃恶鬼、猛兽之神名。   “《春秋》有曰:鲁大雩,旱求雨之祭也。旱久不雨,祷祭求福,若人之疾病,祭神解祸矣。此乃福舞!”李世民一边观赏傩舞一边说,此番话似是与秦王妃在说,却不与秦王妃相问,更似了自言自语说给谁听。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我一边听他的诉说,一边抬头观赏。此舞场面变化复杂,表演细致严谨,生活气息浓厚,舞姿优美动人,又忽而转为气势威武磅礴,情绪奔放开朗,节奏势烈明快,动作刚劲有力。此乃将文傩与武傩相结合,引得众人点头拍手称好。   这些傩舞者都是从宫外选进的,并且年年被选定,舞技个个不凡。傩舞旋转间,只一眨眼的功夫,我顿生疑惑,猛然大惊。   不对,在这太平安详之下,有哪里不对劲!   第031章 宴中宴(二)   我盯紧那个方向,只见最边上的一个傩舞者身子一转,没入黑暗中。那个地方,正好是火柱暗光之间,也正好没有人在座。   此时,众人正乐呵呵的欣赏舞蹈,似乎还无人注意到这个细节。我偷偷看了秦王妃和李世民,断想秦王妃在李世民身边一定安全,我便悄悄退了身步,转出广场。   跟着那个傩舞者的影子,居然来到的承乾殿。我更是心生疑惑,更是有丝丝不祥的预感。我跟着他进了承乾殿,他去的那个方向是李世民的寝殿,我趴在门后偷偷看,只见他俯着身子在案桌前面来回查看翻动,不知是要做什么。这时,终于见他动手,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往李世民常常阅览的书中塞。   预感这样东西不简单,但以我一人之力,定无法阻止,此时却又是关键时刻,而远水解不了近火。我心生焦急,不慎碰了身后的花瓶,响出“当当”声来。原本蹑手蹑脚的人被这声音一惊,猛然回过头来发现了我,还未来得及惊叫,他已飞身抱住我将我捂口。   “是你?”他低言一声,我却听得奇怪,难道他认识我?在他晃神间,我张口咬上他的手掌,推开他往外跑。身后闪过一阵剑光,他回神追上,在剑飞划间突然抵上另一道剑光,我腰上一紧,被人抱在怀里。   淡淡的麝香传来,我便知道是谁。李世民抱着我与他对了几招,旋身将剑一挑,生生将剑从傩舞衣者手心刺进手臂。一切来的太快,傩舞衣者落了长剑抱着手臂在地上翻滚,满地鲜红的血将我双眼扎的晕眩。李世民上前要捉他,却见那傩舞衣者左手抓了剑,抹了自己的脖子,扑到在地上。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已经身亡。幸好李世民及时出现,否则此刻倒在血泊中的人将是我。“你怎么会在这?”我问他。李世民瞥了他一眼,扶着我说:“你为什么在这我便是为什么。”   我瞥了眼不去看地上的血,努力稳了脚步说:“傩舞旋身之时,飘起的外衣里所有人穿的都是异族花纹的衣服,却只有他是黑色,而也只有他悄悄出了傩舞的队伍。”   我想起这个人之前在案桌上的动作,与李世民相视一眼,正要上前,旁边欺近一个身影,我们警觉一闪,来人是李建成。李建成淡淡看了眼地上的人,张手往后面一招,立即出来几个士兵将傩舞衣者的尸体拖了起来。李世民跨步拦住他们,李建成眉头一挑:“人已死,二弟怕是追问不出什么来了。”   李世民笑了摇头:“既然此人出现在我承乾殿,也该由我处置。”李建成也同样笑说:“哦?既然如此,那便由二弟处置吧。”我在旁看着那几个士兵退下,问李建成:“太子,你知道会有人擅闯承乾殿?”李建成对我柔笑道:“我是观察到傩舞旋身之时此人的异样,也见了你离开,怕你危险便暗中带了几个士兵赶来。”说完,李建成自行走进李世民的寝殿。   我与李世民跟在他身后,李世民走到案桌前问我:“兮然,你是见他在这里动了手脚?”   我点点头,上前站在那个傩舞衣站立的地方,忽然发现案桌的几本书下压了一角金黄色的纸壳。这时,李世民和李建成也随着我的目光看到了那个纸壳,李世民奇怪道:“今日才看过这些书,怎么就多了这么个莫名的东西。”说着,挑剑将纸壳上的书掀去,霎那间让我们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那案桌上的金黄色纸壳竟是一封上奏的奏折!   李建成肃了面色问向李世民:“二弟,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看着那封奏折紧蹙眉头,我赶紧说道:“太子,此事还要查清楚。那个假冒的傩舞者到底为何而来我们虽已不能知道,但也不能轻易枉了他人。”李建成望向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凌厉:“这奏折出现的不明不白,本太子自会查清楚。”   这边还和李建成说着话,那边李世民已上前拿了那封奏折。李建成眼快,立马将它抢了过来:“奏折只父皇能批阅,二弟还是收了好奇心。”李建成低眼看了看那封奏折,向外面的士兵命令道:“悄悄将孟长德带过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外面的士兵得令离开,李建成又回去查看那具傩舞者的尸体,看来是在找什么线索,可他怎么翻,那个人身上并无藏了任何东西。这时,士兵带着孟长德赶来,孟长德看到地上的人顿时大惊,“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向李建成和李世民磕头:“太子秦王饶命啊!”   李建成竖眉厉言道:“将一切说清楚!”   “这,这……”孟长德望了李世民一眼,继续磕着头喊饶命。李建成见他无意说出真相,挥挥手暂且将他拉到牢中关一阵子。   此时,李世民看着眼前的一切,面色并未有所动容,他迈开脚步问向李建成:“大哥,这事以你看……?”李建成回头拍了他的肩膀道:“这件事疑点重重。二弟,我想,还是要与父皇禀明。”   “我明白。”李世民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舒气往外迈步:“走,大傩结束后我与你一道去!”   回到广场,大傩还在进行,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一番太平安详。   李世民忽然凑过来悄悄在我耳边说:“待会儿带无垢先回承乾殿,不要与她说起这件事。”   我忙拉住他问:“可有应对的办法?”   李世民笑道:“清者自清,我无所畏惧!”   大傩持续的好久才结束,李世民低头与秦王妃说了几句便与李建成离开,我扶着秦王妃往承乾殿回,一路上她并未问起任何事情。回到承乾殿好一会儿,秦王妃还未有困睡之意,李世民也还没有回来,我蛮着焦急呆在秦王妃身边,生怕她忽然问起李世民的事来。   “若是累了,你先回去吧。”秦王妃忽然对我说。我怎么放心先回去,我摇摇头正要说话,秦王妃开口了,“这么晚还不回来,怕是今晚不会回承乾殿了。”   “秦王妃……”我心中朦胧,她这话是表示知道还是不知道。秦王妃拍拍我的手背:“你去吧。”我望着她的眼睛,立即清醒,用力点头。这时,外面有人传旨:“皇上口谕,宣宫女莫兮然。”   由此正好,我与秦王妃相视一望,我随着传旨太监离开。   没错,秦王妃是已经知道此事。要我离开,意思是要我去偷偷探查此事进程,而此时正好传来旨。我随着传旨太监来到两仪殿,李世民与李建成站在两边,正座上是李渊。我向李渊拜见,李渊看了我说:“原来是你。是你在承乾殿第一时间发现假扮傩舞之人?”   “是。”我回答。   “说说当时的情况。”李渊靠着后椅抬着下巴看我。   “奴婢在观赏大傩舞时发现一样,并发现有人从舞队中离开,便偷偷跟踪,接着就来到了承乾殿。后来不小心被此人发现,幸好这时秦王殿下出现,制止了擅闯者。”我细细回答。   “哦?”李渊看向李世民,“是你杀了他?”   李世民说:“并没有。”   我见李渊怀疑到李世民,赶紧解释:“回皇上,是擅闯者自行了断的。”   李渊似未听到我说的话,看向李建成。李建成站出来恭敬向他一拜说道:“儿臣到的时候,擅闯者已经死了。”李渊揉了揉眉头,传了被李建成关的孟长德来。孟长德见了这阵势,哪里还站得稳脚,跪趴在地上直喊饶命。李渊问道:“何罪饶命?”   圣上面前不敢隐言,何况这孟长德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孟长德抬头抖着下巴说:“罪臣偶尔一次发现宫中灯烛用之不完却还进贡,私自向尚舍局压减御用灯烛,以其中谋取利益!”   “只此?”李建成问,“今夜在承乾殿你见着的那句擅闯者尸体有何关联?”孟长德眼中散着恐惧:“罪臣并不知他是谁!”我和李世民李建成都大吃一惊,李建成道:“少要做蒜!你见着他的时候,不是立马认罪了吗!”   孟长德闻言,面上更是白了一层:“不!当时我以为事情被发现,以为那尸体是你们惩罚的后果,一时之下才误做了判断,更何况,当时那具尸体的脸已被沾满血丝,怎么还认得出样貌!”   我们三人听了,不禁都被他的话吃了一惊。李渊在上摆摆手说:“既然你自行承认贪污之罪,先在牢中呆断时候吧。来人,拖下去!”   孟长德向李渊拜身,含着一脸悔恨拉下殿下。孟长德真的与此事一点关联都没有?他真的只是恰巧被问出了贪污之罪?那封被查的奏折对李世民的威胁很大,我站身向李渊躬身拜说:“奴婢有一事禀报。”   “准!”   李渊令下,我便开口:“奴婢当时见到擅闯者在秦王殿下案桌前动手脚,看到他从身上拿了一样东西往案桌上塞。”   李渊使了个眼色,李建成呈上那封奏折,他两指夹着它问:“你说的是它?”   当时,我并未看清塞的那东西是什么,只得说:“奴婢不敢断言,只给皇上提供一个可参考的线索。”   李渊打开那封奏折,随着他越粥越紧的眉头,大殿上的气氛异常紧张起来。突然,李渊一把甩下那封奏折,锋利的目光射向殿中的李世民。   第032章 宴中宴(三)   那封奏折里面的内容我们谁也没看过,谁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看到李渊这么看着李世民,我便知道那奏折里写的一定与李世民有关,也一定不是好事。而李世民对他的目光却安而不恐,他问:“父皇,可不能轻易信了一言之词。”   李渊冷笑道:“朕自然是不轻易相信。只不过这奏折恰好出现在你的殿中啊!”   李世民向他拜身道:“若是父皇相信儿臣,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时日,儿臣定将此事查清!”   李渊眯眼看着他,思索了一阵子道:“上元之时定要给我答复,但此间你不得踏出皇宫半步!若是最终查不到结果,那便别怪父皇彻底公开排查了。”   “儿臣遵旨!”李世民拜谢,李渊将那奏折一瞥,身旁的太监便捧了奏折交到李世民面前。李渊在上说:“太子留下,其他的先离开罢!”   我与李世民离开两仪殿,夜色依旧宁静,只是这愈晚的夜风冷得刺骨起来。我问李世民:“殿下心中可有头绪?”李世民的眸子从两仪殿出来后便便的深沉,他紧锁了眉头:“你该说的已经说了,接下来莫要多管闲事。”   “可……”“你回去吧!”   李世民背着手,迈步而去。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他手上那封奏折在朦胧的道烛下闪闪发光,我暗暗发愁,那里面到底记了什么秘密,值得有人这么陷害,能将李世民彻底打下?   这时,两仪殿门前灯光摇闪,李建成从里面出来,见到我还在不由微微吃惊。他恐怕是以为我在等他,其实,不然。果然,李建成含笑走近,要送我回掖庭。我没有拒绝,与他一同缓缓走在道上。我想了一阵子终于问他:“太子是如何想此事的?”   李建成的脸色微微沉默,但很快柔笑对我说:“此事已经交给秦王自己解决,你我还是不要过问,免得乱了他的思绪。”他顿了顿,伸手拉住我的手,目光潺潺。我微微挣脱,他尴尬的拍了拍额头强颜笑说:“兮然,能不能给我一个位置?”   我说:“太子,奴婢一直给你位置。那个位置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是主子,甚至是将来一统天下的君,奴婢不敢越线。”   李建成苦笑:“是不敢,还是不想。”他一把拉进我,眸子里闪着悲痛,“我不想猜你心中的人是谁,你也不要表现出那个人是谁,否则……否则我怕不能控制,不能释怀!”   我推开他摆出厉色道:“太子莫要继续这样,这样只会让奴婢卷到更深的后宫中,这我不是想要的!”   李建成舒了眉头长吁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他看着我,目光却是一片迷茫,“若真如此,我也便服了。”   看他这样,我心中延起丝丝愧疚:“我也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你我之间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鸿沟里长满了美丽的花儿,洒满了灿烂的阳光,可我就是不能跨越,也似乎一直有人在耳边告诉我,对岸的世界,不该是我的。”   李建成背过我,面向一片空旷的广场:“你知道对岸的世界不该是你的,而我却不知我终究会不会到达对岸。或许还未到达,就已经溺死岸边,如现在般。”   一时的心软,终将铸成大错!   我的心随着他落寞的背影隐隐难过,李建成回过头,一面僵硬的微笑:“若依你的理由,我李建成只要你一人,不会让你深陷后宫争斗,你还是不会接受,对吗?”   “我……”面对这样的他,心中所想却是说不出口。在宫中,李建成对我是好的,而我……我咬了呀,淡淡摇头。李建成眼中顿时闪出一丝令人心寒的光芒,而我还是说:“我不知道。太子,你不该这么为我的,我……”   “你别管我该不该,你说你会不会?”李建成靠近一步,将我如圣物般不敢侵犯却又忍不住靠近,只隔了距离问我。   “容我想想吧。”我实在头痛,将自己的心思生生转变还是要有时间去适应的。李建成比之前那份丧气有了精神,继续与我并肩走在道上。这一路似乎特别漫长,他不说话,我也无话。到掖庭时,两人只相互淡淡一笑,我往掖庭走,他往东宫回,终是两个相反的方向,之间隔着威武天下的太极宫!   正月一日,三元之日也。即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   这日,朝会大典所需的一切都已陈设好,奏乐舞蹈的人已在后殿准备,各位大臣带着家眷兴致浓浓来到大典殿上。   我扶着秦王妃跟着李世民向李渊朝贺,李建成跟李元吉已经在了,众人目光都望向我们这边。我当然知道他们看的不全是我,李世民和秦王妃才是此时最主要的,但我也知道有一人会除外,他正带着满面笑意看着我缓缓步入,同时我也感觉到另外一种目光,刺得我浑身不自在。我抬眼往那边看,李建成和太子妃的目光可所谓是正正相反。而上面的李渊也是一面笑意,昨日之事似乎从未发生,对待李世民和秦王妃依旧那般关心开怀。   朝拜完后,我扶着秦王妃来到大典殿上,除了在牢中那一位,众大臣已不差,而那人的消失并未引起任何议论,可见孟长德的人缘在朝中并不好,那么他当真没有幕后主使,当真是与此事无关?   思索间,李渊已经坐位,满面红光,大手一摆,悠扬的口令传下殿去。   元旦之日,必饮椒柏酒、屠苏酒、桃汤,吃五辛盘、胶牙饧等,以为除疫、延寿。   我退在他们身后,站在柱旁。一排宫女从殿外款款而步,端来吉祥开菜。秦王妃为李世民每样挑好推到他前面,李世民抿嘴向她微笑,露出巧小深深的酒靥。我眉间不禁一皱,却自己也奇怪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清楚见着李世民的酒靥,我这是怎么,怎么会对李世民的酒靥这般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似曾相识,仿佛是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秘密。   出神间,殿上已完成除疫延寿仪式,正传旦宴。   “传:野猪、灵沙、消灵炙、鹅鸭炙、鹿尾酱、赤明香、甘露羹、驼蹄羹、李公羹……”   开宴之时,李世民端指了一盘虾仁笑对秦王妃说:“这是光明虾炙,用生虾制成,这花案用虾仁摆成灯笼图案,又因是御前大宴所需,所以每一圈都只排五个虾仁。”说着,李世民张了手掌,淡淡瞥了我一眼。他与秦王妃说的时候,我也是听的,被他发现,不禁低头看向别处。   大宴进行的十分热闹,整整欢愉了一天。完宴的时候李世民有些酒醉了,几个太监扶着他回承乾殿,我与秦王妃在他们身后跟着。我看到秦王妃的表情猜想她应是已了解昨晚两仪殿的事情,而她此时担心的也正是我所担忧的。李渊下令要李世民在上元之时将假扮的傩舞者和奏折的原因关联查清,这一天李世民并未有任何举动,反而喝了醉。   快到承乾殿时,我无意间看到屋后有人,仔细一看是李建成,既然他无意进承乾殿,那该是来找我的。我将秦王妃扶进殿去,稍等了一会儿告了退下去,刚走到殿外旁边就闪出一个身影,扑来淡淡的酒味。“太子怎么还没回东宫?”我问。   李建成虽也喝了酒,但看起来并没有醉,他浅浅一笑,与我缓缓走在道上:“我特意来问你,你想好了吗?”   这一天我并未想昨夜所问的事,被他这么一提不禁感到为难起来,情急之下,我胡乱拿了句话问:“宫中才出了一事,太子怎么好总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奴婢有答案时自会告诉太子的。”   李建成顿了脚步,我悬着心回头,他的目光放着淡淡的忧伤,嘴角露了苦笑:“不管我如何努力,想要得到你肯定的答案总是那么难。”   我在这片刻努力试想,可我如何想都想不好与他的日子。心口层层做闷,我摇摇头:“你……你不该……”   “怎么不该?得到了你比得到天下还高兴!”李建成断了我的话,死死拉着我的手坚定道。我心中顿生疑惑,他是当今太子,他有何谓惧不得天下?   李建成看到我的犹豫与疑惑,并未强逼我,松了手一脸失落。我心中鼓起气,上前抓回他的肩膀说:“你别走。”李建成深深看我,眼中蔓延了一层期待又覆盖着一层落寞,我对他说,“两个人在一起,是要彼此信任的,你能吗?”   李建成兴奋极了,一手握了我放在他肩上的手捂在手心:“我一直都相信你,不管你跟我也好,不跟我也罢!”   我笑了点头,随着他带着我的肩头靠在他身上。夜风吹得很冷,他身上淡淡散着暖意,却是暖不了我放在他心口的双手。   回到掖庭的时候,陈嬷嬷喜面迎了上来,还未说是有何事就拉着我往我房中赶。只见我房门前直直站了两排宫女太监,手上各端着一个托盘。领头的太监见了我,尖细的声调立即划破掖庭寂静清冷的夜空。   “宫女莫兮然:伺候秦王妃有佳,秦王特赐佳品,以同贺元日佳节!赐:甜雪、赐贵妃红、玉露团、仙人脔、光明虾炙。”   随着他口传,宫女和太监端着手上的佳品进到我房中安放。陈嬷嬷推着我进房,我差点以为是走错了屋子,里面的一切好像都被换新加具了。陈嬷嬷说,也是方才承乾殿派人过来整理的。   待将佳品传完,领头的太监走进屋子对我说:“秦王殿下吩咐,要将所赐的佳品一一介绍。”   “那么有劳公公了。”我恭敬点头,他微微扬笑,开始随着排序介绍。   “甜雪,用蜜糖慢火烧炙的太例面,其味甜,状如雪;贵妃红,精制的加味红酥点心;玉露团,奶酥雕花;仙人脔,鸡块用乳汁调合而成;光明虾炙,用生虾制成,具体方法是用虾仁摆成灯笼图案。”   完毕,领头的太监向我恭敬点头,带着门外的宫女太监离开。陈嬷嬷留在我房中新奇的看着新摆的陈设跟佳品,我心中却是怎么也乐不起来。此时陈嬷嬷对我态度已经与从前不同,她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对她不高兴,跟我天寒关心了几句也走了。   第033章 宴中宴(四)   我被李世民这浩浩荡荡的举动搅的迷糊,心中不免起了阵阵悸动跟疑惑。悸动的是,他今日所做的这一切;疑惑的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又为何非要传事公公将佳品都介绍一遍?   我看着桌上的佳品,拿起一块甜雪轻咬口中,清香满溢,香甜可口。宫宴之品,果然极美味!   次日,天空飘了大雪。因天气寒冷,秦王妃裹着厚厚的毛毯在榻上看书,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这时,李世民进来了,命人将秦王妃扶回床上安睡,也顺与我说今日算是休假。我福身退下,撑着伞出了承乾殿,迎面吹来一阵风,含着细细的飞雪抚在我的面上,这天气是越来越冰了。我拍了衣上的雪花,嘴角含了笑,这离东宫最近,去东宫躲躲飞雪,李建成该不会介意的吧。   我进东宫的时候,李建成正好从里面出来,好像要出去。他见了我,惊喜的将我拉到殿中帮我拍掉身上的雪:“你怎么来了?”我笑说:“怎么,不许我来?”李建成眉上翻着欣喜,抱歉说:“可惜我正要出去一趟,你先去书房等我吧,我去去就回。”   我笑了点头,他捧过我的脸在额上落了一吻,匆匆离去。我望向内殿,太子妃也不再躲藏,缓缓迈出。“你真当大胆,竟然在东宫勾引太子。”太子妃语中咬牙道。我不然一笑:“奴婢记得太子妃曾说过,会将奴婢留在太子身边的,太子妃莫不是想要食言?”太子妃眼中透出一丝不屑:“当然不会食言!”   我低头福身:“太子妃想要奴婢做什么?”   太子妃冷哼一声:“那夜承乾殿之事,我也略有知晓。孟长德曾帮过我,天气这么冷,又是新年,你代我去牢里看望看望他。”她伸过手来,是一件男式外袍。   “是。”我接过外袍应着,心中揣测,起身之时踩了裙角,不小心扑到太子妃的腿上。太子妃惊叫一声,怒喝着将我推开,周围的宫女都围了上来,太子妃愤愤望着我摆手让我离开。我抱歉一笑:“太子妃真是好度量,如此讨厌一个人却又能如此忍耐。”   我在太子妃愤怒却又不敢发泄的目光中离开,她是不敢向我发怒的,一来她还需要利用我,第二她怕李建成。   我并没有很快就往大牢走,而是在尚药局找了宋逸一同才去了大牢。门口的牢役将我们拦下,我自信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牢役见了便放我们进去。这下,我心中的怀疑更加肯定了几分。跟着其中一个牢役往里面走,我对宋逸说:“太子妃差我来看看孟长德,新年之日皇上并未处罚他,但也要照顾好他的身子,省的下次审问出了什么毛病。”   前面的牢役停了脚步正对一间牢房,里面呆着的人正是孟长德。   “把门打开,让宋奉御瞧瞧。”我说。等牢役开了门,孟长德就冲了出来,此人只会弄弄文墨,并不会武功,一两下就被牢役擒住了。此时他已是一脸憔悴,头发更白了几层,他喊:“放我出去,家里还等着我团聚!我不能死,我不能!”   我上前一步,安抚说:“孟大人请放心。这天气冷的很,我是奉东宫之命前来给孟大人瞧瞧是否惹寒的。”   “是……是吗?”孟长德说着,目光移到我手上拿着的外袍。我轻轻一笑,递给他:“瞧,袍子是从东宫拿来的,还能有假?”   孟长德是贪污进牢的,见了这光鲜的袍子自是乐了嘴,接过袍子便穿在身上,直夸袍子暖和。宋逸过去向他点头致笑,示意要把脉看寒,他毫不犹豫的将手伸出来诊脉。突然,孟长德深吸起气来,拍着胸口急喘,宋逸两手把住他的肩为他抚胸顺气,但他还是痛苦得直摔在地上开始一阵阵抽搐。尽管宋逸手法再快,孟长德还是在不停的抽搐喘气中翻了白眼,这也是我之前所预料到的。   孟长德已经没了动弹,我问宋逸是什么原因,宋逸说:“是哮喘致死。”我点点头,对一旁被惊吓的牢役说:“真是不幸,孟长德突发哮喘已死,这新年之日,还是先压一压再禀报吧,免得害的你惹了照顾不周之名。”   那牢役该是新来的,年轻的很,对宫中之事还不了解,才当差就出了这个事,自是怕惹罪的,听了我的话就直点头。我又说:“宫里不能私带物品给牢中之人,这袍子要是被人看到了怕是嫌了语,你把它好好收着,不要让人发现了,不然又是一个带物之罪。”   那牢役赶紧进去将袍子从孟长德身上扒了下来,正要离去又顿了脚步回来问我:“可是这么长时间尸体不会腐烂,还有这新年过后这哮喘之事还是会追究的啊!”   我笑了说:“天气这么冷,你找个地方将他冷藏起来便好了。过了新年,就是春天,那时候夹竹桃该开了。”患哮喘之人是闻不得夹竹桃的,若是没有及时的药物便会急喘身亡。看着那个小牢役舒了口气,我心中顿时怜惜起来,“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我叫周墨岚。”   “周墨岚……”我轻齿念了念,转身与宋逸一同出了大牢。   屋外的飞雪已经停了,地面上整齐一片,只有一对脚印从远处婉婉而来,这是我与宋逸之前来的时候留下的。原路返回,宋逸沉默不语,我望他,见他眼中蔓延清清疼惜:“兮然,这深宫终是把你变了。”   我心中震荡。是啊,我变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变了呢。可是李世民不能出这六宫,不帮他,他会受罪的。   宋逸长叹一口气,对于今日这一计,我也觉得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在无形中将人杀害,被杀的人还将此当作好意,还以为死的意外。我沉了心情说:“宋奉御,过几日还想请你作证。”   “是承乾殿的事对吗?你要我帮秦王殿下?”宋逸问。我摇头说:“不是帮,是说出事实。”   宋逸的眸子越过我望向六宫,那里正喜庆太平。他回过眸子:“那是自然,说出事实。”他握住我的两臂,手心的冰冷传到我身上,“兮然,你要听我一句,这次之后不要再进入可怕的宫廷之争。”   我笑得无可奈何,我并没想要进入这宫廷之争,只是在不经意中却将自己送了进去,也不知还能不能拔回。我知道宋逸是担心我有一天也变成别人无形中伤害的人,可进宫之后我也便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无法掌握。为了让他放心,我点头答应,看着他眼中笑出了欣慰,我跟着不安了几分。   李世民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我的时候正好是上元之日,我奉命进两仪殿去时,李世民和李建成已经在殿中,两边无他人。我端正入殿,下跪等待问话,李渊问:“秦王殿下传你作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我恭敬点头,缓缓道来,“奴婢前几日往东宫走了一趟,拿了太子妃的令去牢中看孟长德,并送上太子妃亲赐的外袍。不想,孟长德突然发病死了。”   “哦?这事朕怎么不知道!”李渊吃了一惊。   我低头说:“还请皇上恕罪,是奴婢不让牢役外传的,因为奴婢发现了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   李渊微皱的眉头听得仔细,我也便放开话说了:“奴婢去时一同带了宋奉御前去,想看看孟长德是否惹寒。后来孟长德突然死了,发现是哮喘致死,而引发哮喘的。皇上想,这宫里的夹竹桃还没开,怎么就在突然发病了呢?”   “你怀疑是有人故意杀害?”李渊眯了眼看我,提高了音调严肃道,“讲出此话可要有证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奴婢自然是有证据,还请皇上传了宋奉御和牢役周墨岚前来。”我说。李渊应了,叫人传旨下去,不一会儿,宋逸和周墨岚便到了两仪殿。李渊赦我免礼,我直了身子继续说话:“宫中夹竹桃未开而孟长德哮喘病发,奴婢不才,还请宋奉御解答。”   宋逸向李渊拜了身子作答:“是虾粉,臣在孟长德的外袍上查到虾粉的味道,所以才使得孟长德哮喘突发而死。”   当时我也闻到虾粉的味道,那时并不觉然,后来回想实在可怕得很!李渊蹙眉思索,喃喃道:“孟长德还未参加过任何年宴,怎么会有虾粉,进牢的时候没有脱去吗!”他的目光移到牢役周墨岚身上,周墨岚抖着腿跪扒在地上,两眼是不是偷看我。我上前拍拍他的背,大声说:“你如实告诉皇上和各位殿下,相信你不会受罚的。”   周墨岚看向上面的李渊,抖着嗓子说:“回禀皇上,前几日莫掌事和宋奉御奉太子妃之命一同看望孟大人,还为孟大人带来了外袍,接着孟大人便病发死了。”   李渊望向我,目光极为犀利:“哦?你又怎么说?如何证明你是太子妃派去的?”我从袖中拿出当日给牢役过目的东西,正是它我才不必多费口舌轻易进去。旁边的李建成两眼紧紧盯着我,面色很不好看,我尽管不去关注他而对李渊说:“这个玉牌就是证明。孟长德的尸体一直保存着,这几天大雪又是新年,若有人靠近大牢必定在雪中留下线索,皇上尽可命人放心仔细检验。”   手中这个玉牌,是当日太子妃命我去大牢的时候,我故意跌在她身上顺手取下的。   上面的李渊肃了面色道:“这件事与奏折之事有关么?”   第034章 宴中宴(五)   “当然有关!”李世民终于站了出来,手上拿出两副画卷呈上解释:“当夜擅闯承乾殿的人的面相,儿臣派宫廷最好的画师将他画下。所有进宫之人掖庭局都有被画相,儿臣将此对比,发现此人是东宫侍卫!”   矛头直接指向东宫,李建成立马出来对李渊躬身半跪道:“绝无此事!”   李世民继续解释:“这个侍卫也并不是从宫外选进这么简单,而是孟长德为了讨好太子,专门送去的探人,此人探查本领极高,可将宫中想要知道的事情都探查清楚!所以不儿臣断定,当夜孟长德并不是不认识此人,而是见他死了怕联查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撒谎说不认识。儿臣说的一切,父皇都可到掖庭局查证!”   原来是东宫侍卫,怪不得他看到我的时候惊讶,也没有对我下手。   李世民掏出那封奏折递给李渊:“父皇请看这封奏折的封面。”   李渊将那奏折前后细细翻了翻,目光盯在背后一角上,束起眉头拍案怒道:“太子,你好大的胆子!”   李建成并不显得紧张害怕,冷静问道:“父皇看到什么?”   李渊举起那封奏折,指着一角的墨印:“你说,这是你玉佩的花纹吗?”   李建成向上紧盯这那个墨印,咬牙道:“是儿臣的。”李渊大怒,指着李建成道:“兄弟之间和睦相处,太子之位已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李建成低着头不说话,诸多证据之前他也被压的无话可说,但我觉得李建成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急急对李渊说:“太子或许并不知情,否则那夜又怎么会带着士兵来援助秦王殿下呢。”   李渊听了我的话,背着手在殿上来回走了几道,忽然对着门口的太监喊:“传太子妃来!”   李健成听了,暗暗瞥过头,那双怒愤又悲伤的眼让我觉得又陌生又难过。太子妃被传上殿,看到李渊怒面,又与李建成对视一眼,抬头看着李渊:“拜见父皇。”   “孟长德的外袍是不是你叫人送的?”李渊坐回上座威严道。   太子妃看了我手中的玉佩,又看了看宋逸,点头答:“孟长德曾有助儿臣,今日进了大牢儿臣心中有所不忍,便派人送了袍子去。”   “他如今死了,袍子上有虾粉,发了病死了。”李渊缓缓道。太子妃听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旁边的宫女忙走前将她扶起自行跪在地上说:“皇上请开恩,太子妃如今已有身孕,跪不得的,奴婢愿意代太子妃跪。”   李渊的眸子喜光闪闪,开言道:“这是喜事啊!你也别跪了,起来扶着太子妃!”太子妃谢过李渊,哀言道:“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曾去尚食局备宴,不想沾了虾粉回来,在打算送给孟长德的袍子上也沾了些。”   “原来是这样!”李渊此事乐在喜头,问话的语气也柔了不少,他举了那奏折问:“那么这孟长德的奏折,怎么会有太子的玉佩印?”   太子妃看了看,毫不变色说:“父皇,其实那孟长德曾拿着奏折找过太子,至于是什么事,儿臣也不知道,只看到当时他将奏折在太子不慎沾了墨了玉佩上放了放,太子看也没看那奏折就要他拿了回去。”   “哦?”李渊眉间舒展,心情比之前大好,“看来都是那孟长德一手策划的,朕一时大意,误会了建成跟世民,你们不要怪为父才好!不过世民,这奏折上的事,你还是要以此为警,莫要人再抓了把柄,你们两兄弟也不可相互包庇!”他伴着喜色对太子妃说,“看来宫中要热闹起来了,你回去好好修养,朕一会儿拍尚药局的人过去照顾!”   “儿臣遵旨。”太子妃含笑福身。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我对太子妃那一番话有几点疑惑,但看李渊将要得孙那高兴的样子也不敢再多言。李渊说孟长德死的时候只说是病死的,并未说是因哮喘,太子妃那突然的一跪引出身孕也觉得完全是先向李渊报喜拿了靠椅。不过,我倒是佩服太子妃的胆量跟随机应变,竟然能将东宫顿时脱险,能将此事瞬间化作永远的假象,把一切归给一个死人比加给任何一个人都容易,都来得完美。   回想元日之夜,我将传事公公当时介绍佳品的话仔细回味了一遍,我顿然明白了大半,仰面轻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甜雪,用蜜糖慢火烧炙的太例面其味甜,状如雪——表面伪装;贵妃红,精制的加味红酥点心——精心布置的棋局;玉露团,奶酥雕花——无心之人的雕刻;仙人脔,鸡块用乳汁调合而成——有心与无心的结合;光明虾炙,用生虾制成,具体方法是用虾仁摆成灯笼图案——最终的目的。   那夜,我辗转反侧,总觉得还有哪里没有想透。我又转念一想,起身看李世民送来的佳品,缓缓出现的思绪将他传佳品的目的真正明白了。   表示最终目的的光明虾炙原来并不光明。今夜我见了光明虾炙的摆法,当时也听了李世民对秦王妃说的话,现在想来,这虾摆的图案粗粗一看与御前大宴的一样,其实却略有不同。当时李世民张着自己的手掌说,每一圈的虾仁只有五个虾仁,还特别提醒这是御前的。自古圣驾为龙,天子龙爪为五,太子龙爪为四!   正是因为太子龙爪为四,我才想到了东宫,才得了太子妃的命令,也抓到了大牢中的证据。不过,我们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她的局。   李渊散了众人,我回转的时候,宋逸已经离开,周墨岚茫然的睁着眼睛看我,仿佛还没从这一场暗涌的斗争中醒觉,等我告诉他可以离开时才抹了抹额上的汗向我傻傻一笑。我跟在李世民身后,准备回承乾殿伺候秦王妃,但我心中还是有一问,走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殿下为何要我查此事,你那么相信我可以?”   李世民侧过头向我一笑,话语却让我难受。他说:“因为本王知道你不会,怎么可能不尽力。”   不错,正是因为担心害怕他会出事,所以很尽力。我强展了笑又问:“那么今日的结果是殿下想要的吗?”他想了想,说:“你的结果是我想要的,但……”   他顿了语气,我知道他也是察觉了疑点此事,可也是无能为力了。突然,身后走来一个人强拉着我的手臂,李世民眸子一闪,一手也将我手臂钳住,耳旁传来李建成的声音:“二弟,你放手!”   李世民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很是刺眼,我不禁撇过头去不敢看他,李建成果然说出那句我最害怕的话:“兮然已是在我的身边,我很快会纳她,虽然还是你殿上的宫女,但我要和她说几句话应该不为过吧!”   紧抓着我手臂的手冷冷松开,缓缓滑下。李世民半愣的眸子一闪,浅笑道:“是该的,是该的。”   李建成将我拉到别处,浑身对我透着凉凉的打探。我挺了身子对他说:“太子有何问题尽管提,奴婢定会认真作答。”   李建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咬牙问:“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自然是事实这一边。”我承认我说的这话是实实在在的空虚,李建成要的也根本不是这个答案,可我还能怎么回答呢?说是在他这一边,我又为什么要利用太子妃?说是在李世民那一边,我又无法和他说明那夜为什么没有完完全全拒绝他?说我两边都不相干,可我又确确实实站了出来。   我脑中腾出一个想法,疑惑又凌厉地对上李建成的眸子,想要仔细看清楚面前这个人,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李建成见了我这般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柔了声音扶住我的肩膀:“算了,都过去了,不重要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我摇摇头,继续打探他面上的每一秒表情:“奴婢不明白,殿下之前问我站在哪一边,难道是殿下与秦王已……”   他伸手捂住我的口,慌张的面上渐渐蔓上丝丝可怕的凶气。我原以为他对我不再会客气,甚至会杀了我,可凝视看了我许久,那凶气竟退了下去,换上的是一面释然。他说:“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女人的归宿是男人,男人间的事情,万万不可插手。否则,最后的归宿就要另换了。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他松开手温柔抚上我的面颊,眼中满是深情:“兮然,我希望你无忧无虑地过每一天,有些地方实在是太危险了。我知道你也不相信那件事是孟长德一个人做的,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想知道你是否相信我?”   其实很明显,李渊只因为太子妃有孕一时高兴而了了此事,其中的疑点并不是只会有我一个人看得出来。本来我还在怀疑李建成,经他这么一问,我已真的在迷茫中模糊真正的答案应该是什么。   看着他渴望又无辜的眼神,我心中很是压抑。“真相不是已经大白了吗?我相信你是对我好的。”我覆上他抚在我面上的大手,轻轻拿下放在手心,“太子妃不是有孕吗,殿下也要好好对待对你好的人。”   李建成微微一愣,仿佛突然想起般,紧了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那你……”我无奈一笑:“太子妃有孕是好事,难道你不高兴?”   “高兴。”李建成沉了眸子简单吐出两字。我往东宫的方向推了推他:“殿下快快回去吧,明日就是上元,殿中忙得很,秦王妃那边也该召我了。”   “好。”李建成回头往东宫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冷冷沉默。太子妃有孕,他究竟是什么心情?   第035章 阑珊处(一)   午后时,李世民就往神龙殿拜见李渊,祝贺上元佳节。上元节的夜晚,皇宫里的每一处都将点灯敬佛,也成了宫中的美景。   秦王妃不便行动,黄昏的时候,我命了几个宫女在承乾殿前面的空地将扎好的纸灯挂在几根交错的绳子上,秦王妃看到这幕阑珊的时候,脸上总算是绽了开了几日来的愁绪,缓缓步入灯中。她眼中闪着喜悦,一个个点玩着纸灯笼,笑颜问我:“这灯上的字画,是谁写的?”   我浅笑低头:“是奴婢。奴婢见这些纸灯纯粹是白,实在单调,就为秦王妃图些看看的乐趣。”   秦王妃握着我的手笑:“上次的书若是看完了就与我说,我这还有好多呢。”   “谢秦王妃。”我福身感谢。这时,一边走来一抹身影,开朗的笑声传来:“我倒这殿上怎么这般通亮,原来是姐姐这开了灯花,可比外面那些漂亮多了。”杨妃穿着一身厚绿袍快步走来,一手抚上秦王妃,看着头顶的灯笼笑,“这都是姐姐的宫女做的吗?可是写上这字画就危险了,若是今后识去了什么可不好。”   秦王妃拉过我的手依旧温柔的笑说:“不打紧,我想兮然的潜力不止是宫女,若今后真识去了什么,也只能怪我选择爱惜了她。”我听了,赶紧躬身说:“奴婢定不会做那样的事。”秦王妃虚扶了我一把:“我和杨妃也只是这么说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在我身边,我又怎么会不相信了你呢。”   杨妃看了我一眼,扶着秦王妃往另边走。我默默跟在她们身后,两人说了会儿话,秦王妃就回头与我说:“兮然,今日你先回去吧。”   我福身退下,心中被秦王妃与杨妃这番话惹得莫名不安,她们两人在怀疑我什么吗?   出通训门附近时,听到后面传来马车的声音,我退步停在一边,等待马车过去。那辆马车想着宝色蓝条,金色流苏垂满车顶,随着前行晃荡。   一声马蹄,马车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我以为是出了什么马车出了什么问题,低头要帮忙查看。这时,车窗帘子被人撩起,李世民正从里看着我。我见了他赶紧福身,他动了动嘴唇:“上来。”   “啊?”我惊诧,虽说周围无人,可我也不敢直上了秦王的马车。   李世民轻皱了眉头,仿佛对我的行为不耐烦。“上车。”   “可……”我为难的摇头,李世民便甩下了帘子。正当我舒了一口气,车帘子一掀,李世民从马车上跳下,二话不说拉着我上车。已快入上夜,不知李世民这么晚还要去哪。他是皇子,迟些回宫无人敢说,可我是宫女,离开皇宫就已经是大罪。我不断要挣脱他,不想他竟一个弯腰将我抱起来,往那车厢里扔。车厢里铺了厚厚的垫子,我这一摔也不是很疼,直了腰就要往外出。李世民恰好掀了帘子进来又将我推了回去。车轴子缓缓滚动,马车继续前驶。   “殿下要带我去哪儿?”我问。   李世民将我挤到里面,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你骗我。”   车厢内很暖和,此时我与他又共处一厢,脸上已是偷偷热了一大片,我撇过头说:“奴婢不敢。”   李世民伸手扣住我的下巴,将我对视:“不敢?你早就对他动心了吧,你何必骗我,何必这般作态!”   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我心中来气,伸手扳开他的手指挣扎。李世民指上一松却按上我的肩膀将我抵在车厢后壁,深色的眸子狠狠望着,温热的呼吸扑在我面上,语气却生冷至极:“你再敢抗拒试试!”   毕竟他是皇子,我只得坐好,不出一话。李世民见我尊服,便也静静坐在旁边,我顺眼看了看,他正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不敢说他是闭目养神,因为我看到他的胸脯一起一伏,显然还莫名地憋着什么闷气。   马车又一次停下,想是到了宫门口,赶车的太监与门口的侍卫说了几句后,车帘子被开了一条缝,又立马放下。马车行驶起来,我微微挑了窗帘子,车子已经在宫外,天色大暗了。   听车轴子的噜噜响,车厢内的人又不说话,我居然泛起了困。从除夕到这日正月十五,我已是累的昏天黑地。除去有些必要的事情,正七品下的宫人都被唤去准备和收拾各种事物,单单只为各宫主子大人传物送福就跑得腿酸腰痛。我偷偷看了李世民一看,他依旧闭目,这路程也不知要多久,我往旁边缩了身子,打算小睡一会儿,靠着车壁合上眼皮。   真是累了,合了眼皮便入了睡,没有做梦,但睡得深沉,直到有马儿突然嘶叫,车子被停下。我的脑袋重重往前一倾,整个人从困睡中惊醒,茫然的望向李世民,他正手摆了摆袍子准备下车。   “前面人多,下来步行。”赶车太监撩起帘子,李世民跳下车子伸出一只手对我说。   我提了长袍子,弯腰走到车帘口,看着他那只大手微微出神,最后还是自己一脚一踏下了车。赶车太监拿来一张棕色的大厚披风,李世民顺手一张将披风穿在身上,一双高傲不羁的眸子紧盯着我。   “你在这里等。”他对太监说完,转身往前面走去。他步子很大,我总要跑上几步才追得上他,忽然看到前面有火光闪闪,人流涌动。   “今日上元佳节,民间灯会。”李世民脚步不减,独自说着。   他竟然是带我来看灯会?我微微笑了,快步跟上。他的手臂从披风中伸出,往后拉了我的手,一同按在披风里:“跟紧我。”   街上的灯花确实要比宫里的新奇漂亮好多,整条街上都高高拉了几根整齐的红线,红线上隔着不差的距离挂着一个个纸灯,站在街中向前看,灯光从头顶延伸开去,弯弯曲曲,直至远处的一点星火,璀璨的很,简直壮观的很!   李世民与我挤进人群,缓缓走在道上。对面迎来的人儿都笑得灿烂,年轻的少女手上都提着一盏漂亮的小灯笼。这是民间的习惯,说是女子在这天提着灯笼,便会和有缘人相遇。这条街是沿着河的,我放眼一望,河上轻轻漂着几盏粉色的荷花灯,点点漂在河上给这热闹的气氛多加了几分浪漫。身边的人轻轻碰了我,我回过神,他手上居然拿着一盏荷花灯。愣神间,他已拉着我往河边走。   李世民将荷灯的花瓣打开,露出细细的灯芯,着了火石将它点燃。他拉着我在河岸便蹲下,端着荷灯对我说:“你有什么愿望或是烦恼就告诉荷灯,让它把你寄托或是漂走。”   我拨着荷灯的花瓣说:“秦王殿下也信这民间传言?”   李世民转了转荷灯,看着它在闪闪烛光下变色:“信也好,不信也罢,总是贪了上元节的欢乐。”   “既然如此,殿下与我一同吧。”我向他笑了笑,拍合手掌闭了眼,等我再睁开的时候,李世民正将那荷花灯放在水面上,用手轻轻划着河水。荷灯越漂越远,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寄托了希望,带走的烦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许了愿或是叹了烦恼,又或许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些。   他还静静望着那远去的荷灯,我抬头望了这延延的灯街,天空忽然飘起了小小的雪花。雪花落在他棕色的披风上,我伸手轻轻拍去,雪却在我触碰的那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正好转过头来看着我僵硬的手指。这时,我不禁轻问他为何要带我出来?   李世民并未回答我,他起身仰面迎着飘飘的雪花。“下雪了。”他说。黑色的眸子从天空垂到高挂的灯笼上,又移到我的眼中,衬着闪闪的灯光,恍如这夜消失的星光。李世民向我张开双臂,面上毫无笑意,犹如一番谈判般:“我就在这里,你若愿意便来我怀里取暖,若是不愿意,就任由被这寒风飞雪冻死。”   我望着他,心中不升一喜,却是纠结的难受。我叹笑摇头:“奴婢不愿意。”李世民的露了摸不透的寂落:“因为他吗?”我苦涩扯了笑,看着他:“不,是因为秦王殿下的怜悯,所以奴婢甘愿被寒风生刮被飞雪冰冻。”   李世民的嘴角钩了笑:“脾气果然是硬。既然你与我大哥在一起了,我也便不拆散你们。但你要记住,在太子还未纳你之前,你还是我承乾殿的人!”他甩了甩披风,大步向上面走:“既然你选择冻死,那也便随你,我尊重你。”   我跟着李世民走上岸阶,前面的人影顿了顿,我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紫色收袖便装的女子直直看着我们。李世民回头让我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向那个女子走去。我心中疑惑,李世民怎么在民间有认识的女子,这个女子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那个女子也望向我,眼中一番清冷的高傲,等到李世民向她走近时,她一手挽过他的手臂,带着他往人群中走去,而我只得照李世民吩咐,再次等候。   上元节本是合家团圆,李世民怎么会来民间找这个女子,如他们之间真有某种关系,又何必带我出来徒增麻烦。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在原处来回徘徊,看着街上纸灯摇曳、人来人往,心中实在落寞得很。   第036章 阑珊处(二)   天上还徐徐飘着白雪,在岸边结了薄薄一层,我拍拍衣上的雪花,四肢冻得僵硬,街上的人已是少了一片,显得越发生冷起来。我想先回马车,但又怕错过李世民来找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在原地不安的跺起脚来。   街中快步走着一个男人的身影,见了我便小跑过来。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样貌,只知道此人不是李世民。   “你是谁?”我警惕的看着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往后默默退了几步。那人却是一番恭敬,抱拳道:“薛万均。”   薛万均?承乾殿的门卫首领。我称着街旁的灯光细细看了看,果然是他。我松了口起问:“你怎么来了,秦王殿下呢?”   “殿下已经赶回宫中,特命在下前来接莫掌事。”薛万均向我做了个外走的手势。跟着他走的这么急,我不禁问:“所谓何事?”薛万均答:“秦王妃出了点意外。”我大惊,赶紧随着他的方向回到马车上。   跨进车厢,马车便开始跑起来。秦王妃的意外让我担心焦急,但一想到李世民,心中又多起了落寞。看着这车厢,觉得这车厢不比之前温暖,还空大了很。渐渐离开这张灯的街道,跑在回宫的路上,黑夜乌压地逼人,飘落着漫天的白雪,仿佛将整个天空都冻结了。   赶到承乾殿的时候,灯火已熄的差不多了,只剩正殿那处还闪着灯光。我往正殿进去,李世民一手点着眉心坐在上座,感觉有人来了立马睁了眼警惕地向下望来,见了是我,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担心秦王妃的身子,看到李世民面上并未有难色,猜想秦王妃应无大碍,我稍稍稳了口气问:“方才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世民指了指殿前空地,我这才发现空地上的纸灯都不见了,地上有一摊灰烬。之前的纸灯是我唤宫女为秦王妃准备的,现在这幅灰末足足让我吃了一惊,赶忙坦白解释:“纸灯是奴婢命人做的,可着起火之事奴婢实在没有料想到啊!”   李世民摆了摆袖子坐到正殿说:“杨妃已跟我说了,是宫女不小心绊了绳子才燃了纸灯的。你若能料想这起火之事,我看你几条命都杀不起。”   我听了这话,微微低头。虽口气不严厉,却十十让我悚然,他的温柔,他的冷酷,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而我,明明知道没有我们,却又想了好多我们;明明知道只有自己,却又无法把握自己。   李世民转身要走,我急忙叫住他问:“殿下今日在外见的民间女子是?”   李世民停了脚步,深沉看了我一会儿,像在思索什么,但是还是没有回答就跨步走了。   是夜,我辗转反侧,白面的雪光照进屋子来称得白亮。我坐起身裹紧了被子,尽管觉得那或许是不可能的,但脑中还尽是李世民和那个女子相依的身影。   阳春三月的前一天,天上又飘扬了一场小雪,但天气已不似之前那么冷了,宫中落了叶的树枝上探出一个个嫩小的绿苞,温暖的春天将要到来。   这日,我正要离开,却见李世民向我暗暗招了手,将我引到承乾殿一边:“你明日到东宫找卫士将薛万彻,务必要将这个亲手给他。”   东宫卫士将薛万彻是承乾殿薛万均的弟弟。李世民将一个锦囊塞到我手里,我疑惑问:“不过是东宫卫士将,殿下为何不亲自转交?”李世民一脸赖笑:“反正你常去东宫,便带着去。”   我听他这样,只好收了锦囊。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出神,心下犹豫了许久,不由从拿出那个锦囊。口子并未被封紧,我心中好奇挣扎,极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终于,我忍不住好奇心打开了那个袋子,里面是一个玉石。我放在手心对着白雪的光细细看,这块玉看起来并不是稀世珍宝,只是一块普通之极的玉石。有些普通的玉石虽然不珍贵,但上面的花纹是极稀少的,而眼前这块玉石上一个花纹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没有瑕疵。有瑕之玉为宝,而这块玉石如一张白纸般空白,李世民就是要将它送给薛万彻?   我翻看着这块玉石,除了做成的形状如一片叶子般,左右实在看不出哪里特别,或许它就是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玉石了吧。我将它放进锦囊,重新躺在床上死死闭上眼,终是昏昏沉沉睡到了天亮。   我用冷水点了两边的太阳穴,祛除了疲劳清了眉目,带上锦囊往东宫走。来到门口,两位门卫也是认熟了我,我向他们点头微笑:“门卫大哥,麻烦替我转叫一下薛将军,我有东西要亲手交给他。”   门卫向我点头,许了一人进去找薛万彻。没过多久,一个身穿深色小甲,腰间佩剑的男子跨步走了出来,将士气概立即压在我的面前。我向他微微福身,他见了我也不陌生,道:“莫掌事,你可是来找太子殿下的?他今早便去两仪殿了。”   我浅笑摇头:“不,我是来找你薛将军的。”   “哦?”他眉间一抖,问:“莫掌事不是在承乾殿当差了,怎么有事来关系我的?”   我笑从袖子里拿出那个锦囊呈上:“这是秦王殿下命奴婢务必亲手转交的。”   薛万彻僵了僵面孔,接过那个锦囊,还未等我离开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在他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全身都直直愣住,我叫了他几声才缓过神来。“我知道了,代我多谢秦王殿下!”他收好锦囊转身进入门中离去。   看他走得匆匆,想起他看到那块玉石时的样子,我明白了那块玉石并不是本身的珍贵与否,隐藏在那里面的秘密才是最重要的。玉石最终要表达的意思,也只有李世民和薛万彻明白。   我移步回承乾殿,李世民也不在殿中,该是和李建成一样去了两仪殿,可我却碰上了往常对我不满的人——李元吉。   我回殿的时候,殿外的雪已经被扫除,李元吉站在殿外不停往走廊处张望。我要进殿就必须经过他站的那个地方,我硬着头皮向他走去,微微福身,李元吉低头见了我,冷哼一声走了个开。我本也对他无好感,也便往殿中廊子上走了,快到秦王妃的寝殿时正碰上杨妃,像也是去秦王妃寝殿的。原来秦王妃和杨妃约好今日起了太阳一同在殿外的空地上喝茶看景。我与杨妃一同进了寝殿,秦王妃正在绾发,见了杨妃便笑了要她稍等。杨妃也不娇作着,坐在那里吃水果,等秦王妃好了,一同往殿中用餐。我想起殿外的李元吉,便向秦王妃说起,旁边的杨妃却一下子笑了出来。   “那小子定是非要不可了!”她笑着眼看向旁边的一个宫女。她叫杨清云,是承乾殿的人,常常在秦王妃和杨妃之间走动传信。我想起那日在船上,李建成问起李元吉怎么与李世民这阵子特要好,那时李世民说是李元吉看上了殿上的一个姑娘。我对她悄悄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姑娘的确长得不错,眉清目秀,体态均匀,若是好好打扮一番定是个美人。   秦王妃此时也是轻笑一声,故意看着杨清云说道:“那便让他多等一会儿,知道以后多珍惜些。”   杨清云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秦王妃和杨妃又稍稍吃了点粥饭,看了窗外阳光已起,命人在殿外摆桌。稍坐了一会儿,两人移步殿外,远远就望见李元吉在殿门口徘徊张望。秦王妃走进了故意笑问:“雪才开化,齐王殿下怎么不进来坐坐,总在外面打转?”   李元吉此事一脸欣喜,大步上前叫了两声“嫂子”,眼睛时不时往杨清云身上看:“我怕二哥回来,又该笑话我心急。”   “哦?你这样就不急了么?”秦王妃走向殿外,一处阳光甚好的房下已摆好的桌凳,“齐王殿下可是与我们来看雪景的?”   “嗯……是!”李元吉随意跟着秦王妃走,一脸的尴尬。看到我与众宫女带着笑意悄悄打量他时更是红了脸,不过他还是不忘瞪了我一眼。   秦王妃和杨妃一同喝茶聊天,李元吉在旁却不说一句话,总看着在为两人添茶的杨清云。终于,秦王妃虽他微微皱了眉笑问:“听说齐王殿下前几日又拒绝了皇上给的婚配,你的年纪也是不小了,这是为何?”   李元吉听了,动了动嘴角却是没有说出话来,将话沉溺了一会儿提了气突然单膝下跪道:“嫂子,我向你要个人。”   “哦?谁啊?我殿上还有能与齐王殿下相配的吗?”秦王妃故意装作不知,奇怪问他。李元吉猛地起身拉住杨清云,杨清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脸上白了一阵子顿时红了起来。李元吉将她往前面拉了拉说:“我要她!”   秦王妃和杨妃相识一眼,都掩唇笑起来。李元吉见了更急了:“嫂子们,这到底是给不给?”   秦王妃抬了眼笑道:“我们是没建议,不过这承乾殿人员调遣之事还是要通过你二哥的耳的,你就不怕了?”   “呵,元吉也在啊!”秦王妃刚说完,后面就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李世民的披风还没卸掉,可见刚从两仪殿回来。李元吉回头见了李世民,脸上漫了一层羞:“二哥,你这么快回来了。”   “嗯。”李世民应了一声,在桌旁坐下,目光停在李元吉抓着杨清云的手上,李元吉见了赶紧说道:“二哥,我向你要了个人,两位嫂嫂都是答应了。”   李世民清然一笑:“哦,那你便带走吧。”   李元吉睁大了眼,问:“你之前不是不放人吗?”   李世民反笑道:“宫女之事都是你两个嫂子在管,你也不早向她们说。而且,自己争取的比别人送你的感觉更好,是吗?”   李元吉想了想,猛地点点头,笑得自然起来。   没想到,杀遍战场的李元吉在情事面前竟是那么羞涩可爱,只有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才会这样吧,是因为在乎,是因为害怕拒绝。   李世民笑望了杨清云,杨清云触到他的目光立即低下头,我忽然间奇怪,为何她的眼神那么的不安?   第037章 阑珊处(三)   “我明天便向父皇请婚!”李元吉高兴地承诺下这句话,带着杨清云离开。秦王妃和杨妃还在笑谈此事,李世民只从中插了几句也就不再说了。他抬眼看了我,那眼神是在问我薛万彻的事情,看到我点头也便继续与两人欢笑起来。   午后之时,李建成让人传口信给我,要我有空去东宫一趟,秦王妃在屋内绣孩子穿的小衣裳,也听到来人与我的话,点头让我走了。   进了东宫,我知道李建成在书房等我,便自行往书房走,路上也无人拦着。我觉得奇怪,往常要进东宫首先要在门卫那里说上几句话才能进来,廊道上若是碰到管事的人还得解释几句,今儿个怎的都一个个没见着我似的。   我见了李建成说起这事,而他不以为然,只拉着我给我看李渊新赏给东宫的宝贝,还要我随意挑几样回去。他越是回避我就越是奇怪,正了面色看他。他见我如此也只好说了:“东宫的人都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了。”   我愣是惊讶,努力平静着面孔问:“宫里的人知道吗?”李建成扶着我的肩笑说:“只有东宫的人知道,宫里到时候再张扬。这下你可以用心挑选自己喜欢的宝贝了吧?”   我张眼看了那桌上的珍宝,摇摇头说:“这些都是稀世珍宝,可我没有喜欢的。”李建成讶然,然后又大悟道:“很想知道兮然心中真正的珍宝是什么。”   “最珍贵的自然是生命,若是没有了生命,这些东西有要来何必用处。”我说。李建成点头,手指了一边的棋盘说:“想看看你究竟是如何活命的。”   “是。”我应着,与他一同坐到棋盘边。我手上一边扭着黑棋子一边小心翼翼问:“东宫与后宫两位娘娘关系还好吗?”李建成愣看了我一眼:“怎么问起这事了?”我放下棋子说:“两位娘娘是当初东宫吩咐奴婢与她们交好的,如今我已分配到了承乾殿,今日想起便随意问问。而且……太子妃有孕,奴婢听说两位娘娘都没有传来一句长辈的问候。”   “不错。”李建成也放了棋子说,“自……自你那日献舞之后,后宫的人就很少来了。我曾派人接近,效果也不明显,她们也只在当时稍稍客套了一会儿。”   我问:“后宫的人对太子殿下来说,真的那么重要?”李建成笑了,眼中带着一丝赖子的玩意说:“心爱的女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人抓住了这个被深爱的女子,就等于抓住了那个男人。”   我想了想,顿时惊讶,李建成伸手抚住我的嘴笑:“我相信你,所以告诉你。等过些日子,我便向父皇请婚。”   “又是请婚!”我不禁挣开他的手大叫,李建成挑了眉头问:“嗯?怎么?还有谁请婚了?”   我定了定说:“是齐王殿下。今日他从承乾殿要走了一个宫女,说是明日要向皇上请婚。”   “哦?”李建成的眼神停在棋盘上,忽而又转了笑意,“来,先下棋。”可是这盘棋他下的并不专心,每一步都不比之前精妙,他心不在焉地与我下完一盘,起身说还有事情要忙,不能陪我。我自是点头放他,往常他若要写书总要叫我在边上,可今日却没有。一句李元吉竟能将他的心思全都扰乱,我沉思着他的反常出了书房,独自走到一处无人的廊子忽然觉得背后毛骨悚然。   我回头看,后面除了弯弯的水廊并无其他。我继续向前走,仍觉得背后似乎有人悄悄跟着。这里是东宫,跟的人是李建成的人还是太子妃的?我走了几步猛然回头,眼前却见一抹黑影闪来,头上被沉沉一痛,两眼一晕身子软了下去。   觉得天昏地暗,我微微醒来,后脑上一阵生疼,想起之前那个黑影,我猛然睁开眼,却是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还盖了一层被子。我揉清了眼睛,环顾这间屋子,这屋子很简单,值得显眼的一处就是壁上挂着一柄长长的剑。我动了动脚,却是听到一阵链子的声响,我低头一看,脚上竟锁上了粗粗的铁链。   诧异间,一个声音从屋子角落传了出来:“今天起,你好好呆在这!”   我抬头看去,指尖一个人上下穿得通黑,盘腿坐在屋子的另一边,低下的屋檐正好挡住了外面的阳光,难怪刚才没有发现他。那个人站了起来,带帽黑色风衣完全将他的脸遮掩,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朝廷之人无故关押宫女,是要治罪的。”   “我不是朝廷的人!”那人否认道。我冷冷一笑,眼瞥向他的长靴:“可大哥脚上穿是官靴啊!”他的身影直直一愣,沉了声音道:“你果然是个大害!若是在我这方定会助一臂之力,可惜……”我听得奇怪,摇头说:“我并未与谁相成一派,其中该有什么误会。”   那个人并不理会我所说的,他拿起壁上的长剑一边说:“这屋子无人会来,你也不必相办法要谁搭救。”他说着,将长剑抽出,拿了帕子细细拭擦。我看着他擦剑,眼中忽然被那锋利的剑光闪了闪,缓过眼后心中探出一想。我紧了目光观察眼前这个男人,他擦完剑后往我的方向看了眼,开了门出去。   我是在东宫被他打晕带来的,我望了窗外,现在还是午后,太阳正渐渐往山的那头下沉,可见我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他纵使有再高的武功也不可能将我从宫中带出去,还要找一个无人的屋子。我想,我还在宫中!可是宫中,哪些地方是无人进入的呢?除了皇家专属外,这么大的皇宫,到底有几处废弃的屋子?   脚上的铁链不短,还能下床活动,可到了离窗口一尺远的地方便不能再前进了。窗子关着,与外界隔着一张模模糊糊的薄纸,光线还算清楚。我回身找拾了一块石头,往窗子上丢,窗口的薄纸被捅出了一个小洞。我透着那个洞口仔细往外看,外面除了一片发着嫩芽的树光便再看不见其他。   我闷闷坐回床上,这条铁链重的生疼,挂得我的脚踝子生疼。我小心瞧了瞧,脚背上已磨起了一块皮,我轻轻揉了揉,忽然顿了手。我想了想,下床忍着伤痛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屋门“吱呀”被打开,那个男人手上端着饭菜进来,原来是怕我饿死,看来我对他还有利用价值。   “你在做什么?”他看到我站在床边,问我。   我往床边坐下,指了脚下的链子说:“你这链子重的很,我不过下来走了几步便伤了脚。”此时,我脚上白色的袜已映了淡淡的血迹,“你帮我去尚药局拿些要来可好?宋奉御自行研制的秘药最好,两天便会全好了。”   他放了饭菜说:“尚药局?你倒是真聪明,知道我们还在宫中,可我为何要帮你。”我指了桌上的饭菜说,“这凭这些。你若要我死,早就该一剑杀了不是吗?”那个男人摆好了饭菜,听我这么一说反而自己坐了下去道:“谁说这是给你的?”说完,自顾提了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口菜。   我呆呆笑了笑,又叫了他一声:“你帮我把窗子开了吧,这屋子味道甚是呛人。”他瞧了瞧我的脚,起身将那窗子开了。我倒是庆幸,刚才扔的石头比较小,没有被他发现那个漏洞。我坐在床头,正好斜对上那窗子,外面是几棵高大的树,和一道弯弯的小道,不过道上已是积满去年的落叶,想是许久无人经过。   夕阳已落在山后半个,天地间也暗了许多。那个男人自顾用了饭后便又转了出去,我独自房中呆到入夜,正想靠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忽然他又推门进来,丢了一个药瓶子在床上。我打开药塞子闻了闻,鼻间顿时沁出淡淡的清香。   宋逸秘制的药膏?他当真去取了。可见他还是个有心人,可也恰恰是个大意之人!   我笑着答谢,他还未说话,屋外突然间闪过一个影子。他立即提高警觉追了出去,屋外的树影随风在门影上摇曳,我看得毛骨悚然,但又觉得似曾见过。这时,大开的窗子外跳进一团影子,我忽地闻到一缕香味,还未等我反应便被来人捂住了口。我定眼一看,竟是上元那日跟随李世民离开的那个女子。   我与她的眼神对视,传着微微的讯息,我在她眼中虽看到清冷的厌恶,却是没有杀气。是承乾殿发现我失踪,她是李世民派来的人?可是,承乾殿那么多人,怎么会找一个不是宫里的人来。   “叶影!”前方传来一声惊讶,面前的女子转身回头,淡淡月光投下的影子拉长在门前,那个男人提剑呆呆站在门口。从他的语气中,两人定是相识的,可叶影却对他并不吃惊欢喜,淡淡道:“我此时将她带走,你就回禀说她跑了。”   “你不能与我作对!”那个男人两步上前,伸手去拍她的肩,她身子一闪,抽出腰间的佩剑对着他。叶影说:“是吗?若我硬是要带走呢!”手中长剑一挑,直往男人的面门刺去。那个男人是不想伤到叶影的,他抵挡着她的剑却紧握着自己手中的长剑不出鞘。尽管叶影在武器上占了便宜,可还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男人在她划剑霎那躲开的剑头,反手一抓将她制服。   “你输了。”那个男人说。叶影看了我一眼,还是那样清冷。她用力拽出自己的手臂,提剑跳出门外,灵俐的身影在窗口一闪而过。我长吁一口气,看到他们动手最怕见到的便是血剑,如此看来,两人该是旧识了。   “你为什么不去追她,你不怕她泄漏我的行踪?”我问他。他却冷笑一声:“现在宫中可是喜乱成一团,谁还会在意你一个宫女?”   第038章 阑珊处(四)   我立马站了起来,惊问:“宫里怎么了?”   那个男人笑了笑,一字一句说:“承乾殿秦王妃今晚产子!莫兮然,你为秦王殿下做事,可你终究是比不过他心中任何地位,就算知道了,他又怎么会现在来救你呢!等到明天,你还会出现在这吗?”   我点指略略一算,没错,秦王妃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十几日中,我望向窗口,那遥远的宫灯微微弱弱,炫耀着无数的喜悦。尚药局,此时也该是在忙碌此事。我沉了心呆坐在床头:“让我先休息一下,之后再离开。”   那个男人出去合上了门,影子守在门口。我躺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望着窗外的天空,彻夜天空无星。脚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更加惹得我心颤起来。我想要回到宫外,我想要快乐的大笑,我想要和我心爱的人一起到老。我有一箩筐的愿望,却见不到一颗星星。   可是这些都被这皇宫深深的压抑着,生不由己,明争暗斗,里面的人都在心中下一盘棋。就像李建成今天下棋般心不在焉,再高的棋艺,也会被杀死的。   我不由羡慕秦王妃,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她,即使身在危险的宫中,也会有一个人在身边保护,至少,她是我从始至终见到从未被利用的人。我大开着窗子,身子却无心再去觉得冷,两眼望着远远的宫灯,伤痛闷闷压上心头,我捂了脸在手心低低哭泣,至始至终,我只是一个可以让人万般利用的物品!   一开始,是东宫利用我,要我将后宫与东宫联合;现在,是李世民!   我早知东宫与承乾殿两者有暗斗,却还是一不小心陷了进去,是我太愚钝还是陷阱太过迷人。转念细细一想,也许这不属于意外,而是情理之中;也许,这也不是什么误会,而是一个错误。   宫里的人原本就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李世民让我将那奇怪的玉石交给薛万彻的时候,我就该察觉到的,李建成下棋时候的心不在焉,我也该察觉到的,而直到叶影出现,我才缓缓明白过来,可以已经太迟。我下着一盘棋,别人又用我下棋。与我凄凉相比,宫的那头是幸福洋溢,我知道作为承乾殿的宫女不应该悲伤的,可我已经无法再去掩饰我心底的无奈与落寞。   “什么人?”门外的人惊呼一声,提剑拔步追开。我静静闭眼拉了被子叹气,忽然看到窗外闪过一道红色的亮光,接着房顶“叮当”一声闷响。我奇怪地望着顶梁,清楚的闻到一股燃烧的火油味。我望向窗外,窗外红光闪闪,树影颤抖,随着“轰”地一声塌下一块房顶开,我看到屋顶猛起的大火。   我赶紧从床上起来,脚上还锁着铁链,我焦急地望着门外,可久久不见那个男人的影子。我寻找着铁链可能被砸破的地方,搬起床边一块大砖石狠狠砸下,连续几砸后,那条链子还是毫无所伤。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着头顶熊熊的光火害怕,这就是死亡之前吗?原来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   屋顶的片瓦落下,点在地上顿时燃起一片火光,周身闻到的都是火油味。原来是有人早就预谋的,只是在施火油的时候用了些小伎俩将火油的味道掩盖,等到大火正真燃起的时候味道便完全散发出来了。但这个人一定不是那个男人做的。   我默默想着,若要解脱,这个宫中唯一解脱的办法,只能是死去。   于是,我不再紧张害怕跟惶恐。我若死去,宫中所部的棋局将会完全打乱,但这与我何干?   看着屋顶不断塌陷,心底缓缓流出冰冷的苦涩。火光的温暖让我想起那个季节,那个初夏的天气,阳光温暖,青草点花,是我进宫的日子。有人与我执掌,知我所虑,扶我入车。他的掌上有几粒手茧,是常年带兵打仗骄傲的证明。还有这火光中落下的星火,宛如那夜淡紫色的落花。点过他的发丝,落在我的怀里,时间仿佛就停止在凝眸的那个瞬间。落花擦过我的衣角,还有他的微笑,终于我与擦肩。   原来,我还是舍不得,即使他百般利用我。用他的温柔利用,即使是假。   眼前的火光将我眸子燃得迷离,我看不清,觉得眼中一片酸痛。我捂上双眼,不知所措。   我听到大火的噼里声,大门倒下,我希望谁来找我,却又不想被找到,我心中所有的矛盾在此时全部爆发,正在我为此抓狂的时候,有人紧紧搂住了我。我猛地一怔,以为是那个男人回来救我,却是听到紧张又不失万分柔和的声音,我看到李建成看着我,“我带你离开!”他说。   离开,你能带我去哪里呢?我终究还在困在这个辉煌的监牢中的。   火光跳得愈加猛烈,映在他刚毅的脸上,一片坚定。如果他愿意好好对我,也是个不错的归宿。这次,我主动抱住他,他的衣服全湿着,他脱下外袍裹在我身上,一手搂着我一手低身去拾我脚上的链子,将我被锁的脚放在他膝上,手指在袖中一撩钩出一串钥匙,取了最小的一个往链子锁眼上一拧,重重的铁链砸在地上。李建成抱起我,闪过火堆冲出大门,我回头看屋子,已经被大火完全完包围。   这个时候,我又发现原来这个屋子就是那一次查馆娃宫宫女失踪时我来的废宅,也是当初李建成把我从黑衣人剑下救出来的地方。我转头看李建成,他将湿外袍给了我,自己身上这件并不足以抵抗大火,他的发末微微发焦,衣袖上黑了一片,他这样问我,我该怎么对他呢。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如果他要我陪在他身边,我想我会努力做到的。他抱着我疾步离开那个着火的屋子,却是拐到一边的小道走,我张头看到一排提着灯的宫女太监从另一边跑来,一人一手上手提着水桶。我心中疑问,却也不问,虽然猜到一二,也不想去理会。   李建成抱着我从侧门出去,外面站着薛万彻,李建成对着他冷哼一声,侧身走过,薛万彻追了上来:“殿下,你要带莫掌事去哪里?”   “东宫。”李建成毫不犹豫的说。薛万彻立马单膝跪在他面前道:“不可!莫掌事乃承乾殿的宫女,与我东宫无关,若是被一干人等见了该做如何感想!”   我也觉得薛万彻言之有理,对李建成说:“殿下,带我去尚药局吧。”   李建成看着我,眸子柔了下来,正点了头,薛万彻又道:“今晚秦王妃产子,尚药局诊病的人可能还在承乾殿。”   “没关系。”我看着薛万彻说,“我本就是从尚药局出来的,我自己可以。”薛万彻僵僵一愣,然后释然般自喃:“甚好,甚好。”   来到尚药局,里面果然少见了很多人,只有几个司医和医佐守着。里面的人见李建成来了,都出来迎接。李建成将我放在长椅上,我稳稳坐好,见到念儿在门口往里面张望。我露了笑颜向她招手,李建成也回头见了,许她进来。   “殿下,这是我的朋友,想与她说几句话。”我对李建成说。李建成点头应了,出门去了大厅。   念儿赶紧握了我的手又笑又悲:“兮然,好久没见你了,是不是又被欺负了?”我摇摇头,摸着她的鬓发:“念儿,你近日可好?”   念儿拉下我的手瞧了眼窗外,轻声对我说:“我很好。今日有人向宋奉御要了秘制的药膏去,待他离开后,宋奉御就往承乾殿去了,说是要找你,你见着他了吗?你不是应该在承乾殿,怎么是太子带你来的?”   我想了想,说:“我正好传口信到东宫,不小心伤了脚,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便带我来了。”我扶了她的肩,小声问,“念儿,你还记得来讨药的那个人的模样吗?”念儿摇头:“那时我只看了两眼,也记不大清楚。身形和跟在太子后面那个男人差不多相似,想是哪个殿上的将军吧。不然你等了宋奉御回来问问?”   “我知道了。念儿,你说说你在尚药局过得如何?那些人还有没有找你麻烦?”我问她。念儿笑开了眉,说:“宋奉御对我很好,没有人敢欺负我!那次我打碎了一个药罐子,差点又被司医狠狠骂了,幸好有宋奉御出来为我说了几句。”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红色的结带子,“你看,这是宋奉御在元日那天送我的,说是可以辟邪。”   “真好看。”我摸了摸那个结带子,看着念儿欣喜的笑容问,“这结带子念儿保护得这么好,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念儿脸上顿时一红,将结带子收入袖中:“宋奉御说要好好带着才能辟邪。”见她如此,我向她轻笑道:“是辟了邪,可又撞了邪呢!”   今夜与念儿这么一打闹,我心情也开朗了些。李建成将我送回掖庭的房间,看到里面的陈设有些大惊,房间里正是那日元日李世民派人打扫安放的样子,比起其他宫女的屋子来,实在是豪华了些。我只能解释说:“是承乾殿赏的。”   第039章 阑珊处(五)   李建成并没有多问,只与我又闲聊了几句便走了。   承乾殿秦王妃产子,作为秦王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我是该去瞧瞧的,但今日我却是顺了自己的心情,实在不愿做事不愿想事,只想让自己好好休息一番。   我在床头边点了蜡烛,这灰暗的烛光时而抖动,给我十分的安心。只在几个时辰便是天亮了,我看着床帐昏黄的烛光,倦意幽幽袭来,合眼睡去。梦中,我仿佛是坠到一片铺满阳光的草地,微风徐徐,花香飘荡。我高兴地在这片草地上奔跑,那是我久久盼望的温暖跟自由啊!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有不顾一切,才能有大乐大颠。我奔跑,奔跑,前面出现了一匹棕黑色的马儿,上面的人含笑不羁地望着我,素色的长袍随风层层浮动。他忽然抬手一鞭,马儿长鸣骤起,转而奔向前方。   我心随他去,极力奔跑,却比不上那马儿健壮的四蹄,他终是消失在茫茫草原。消失的那一瞬间,面前忽然化成了碧蓝的海水,我站在海边遥望,看到的只有满眼的蔚蓝,抚到的只有咸咸的海风。海面万里平静,水下却浮动着层层波浪,总想破海而出,却又沉沉压下海底。   温柔的阳光转而偷换成凄冷的月光,海面出现一缕长长的对岸,那里仿佛有人影闪动,我与它相隔着千万丈的月光,我踏下海去,一步一个脚印,直到水深之处才明无岸可寻,再回头望去,曾走的印子已被海水冲淡,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海水漫过我的心口,冰冷刺骨。想到移动,脚面却被埋在了泥地无法自拔,此时我才知道要惊慌失措,拼命挣扎,若不去准寻那个身影便不会走投无路!   我猛地睁开眼,慌乱的呼吸回响在这间屋子。幸好只是梦。我平静下情绪,窗外已经蒙蒙亮,床头的蜡烛快要燃尽,只剩一个端底在烛台上。蜡炬成灰又能如何,只能去旧换新,再无可用之处。我望着渐渐弱去的烛光,那跳动的火苗如死前的挣扎,如梦中我的惶恐,最终还是灭作一粒墨黑的烛芯,断落成灰,仿佛从未存在过。   今早去承乾殿的路上,不少宫女太监往废宅的方向去,想是奉命清理火后杂物。当然更多人端着红底黄盖往承乾殿去,该是李渊给秦王妃的庆贺赏赐。我赶在他们之前进了承乾殿,李世民刚从殿内出来,我们相视了一眼后面就有太监传旨进来。   “皇上有赏!承乾殿接旨!”   我赶紧带着承乾殿的宫女太监到了前殿下跪,李世民在前领旨。那太监的声音很是尖细,听得我十分不舒服,我也便无心去听了,直等到他走后我才向李世民贺喜道:“奴婢恭喜秦王殿下!”   “昨天尚药局的宋奉御来我承乾殿,说了些话……”李世民想了想,转口说,“昨日不见你,无垢满口提起你的去处,现在还在挂在心上,你随我去瞧瞧她吧。”   我随着李世民进了秦王妃的寝殿,里面站着七八个宫女,还有一个老嬷嬷。秦王妃抬眼见了我与李世民,露了苍白了微笑,向我招手。我快步到她床边握着她的手,还没等我说话她便开口了:“怎么这模样走?昨日问了东宫的人都不见你,怎么就伤了脚?”   有秦王妃如此担心,想起昨晚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但也只能说:“奴婢被别宫的人唤去了,回来的时候又不小心蹩了脚,昨夜没在秦王妃身边实在抱歉。”   “没事就好。”秦王妃着眼边上,李世民正逗着老嬷嬷怀里的婴儿,秦王妃对他嗔笑:“世民,把小世子抱过来。”李世民从老嬷嬷手上小心地抱过小世子,轻轻半蹲在秦王妃床前,秦王妃摸着他的小脸笑地温柔幸福,带着我的手碰了碰他细嫩的小手,心底淙淙流出一股怜爱之情。   李世民笑抚着小世子,手式极为小心温柔:“他既生在承乾殿,便唤名承乾,表字高明。”   看来李世民是万分喜欢这个孩子,给予了他极大的宠爱和希望。秦王妃也自是知其意,含着泪光起身道谢:“臣妾谢殿下赐名。”   李世民忙扶着她慢慢躺下:“你我之间无需用着君臣之礼,这是你我的孩子,自然是要最好的。”   正在这时,殿外有人传话进来,太子李建成和李元吉来访。李世民将小世子抱回老嬷嬷怀里,嘱咐秦王妃好好休息,等到他离开,秦王妃却对我说:“兮然,你去外面瞧瞧他们,看是何事。”   我应了,悄悄往正殿走。秦王妃在李世民走后才要我出来,定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要我来听。我躲在窗子后面,首先听到李元吉乐呵的声音:“二哥,昨夜二皇嫂生了个大胖小子,今日父皇高兴应了我三日后娶你殿上的清云,你说这承乾殿是不是双喜临门!”李建成宛和接上话茬:“元吉,这也是你我之喜,总算是当上叔伯了。”   李世民唤人煮了热茶奉上,亲自为两人沏上,说:“你们今日来贺喜,我也尽地主之谊,午膳在我这用了吧,我们许久未聊家常,趁此好好吃杯酒!”   李建成推脱道:“今天不行,昨夜西面废宅着了火,我还得去瞧瞧是什么原因。”李世民呵呵笑了,说:“废宅之事交给下面的人去便好了,何必劳驾大哥你呢!”李建成说:“今早宫人来报,说昨晚负责扑火的人今日都头晕作呕,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   我心中诧然,也是明白。那大火是由火油燃起的,长期入鼻会引起中毒。听说那场大火快要到天明的时候才被扑灭,可见放的火油足够让那些不停奔跑在火区的人吸入引发中毒。而这一场汹涌的大火,已将那座废宅烧的一干二净,有人是想要毁灭些什么!   转想间,肩上被人拍了拍,我回头看,杨妃一脸疑惑又微愤地看着我。我忙跪下身子道:“杨妃万福!”   杨妃向下瞥看着我,冷言说道:“你在这做什么!”   这时,殿门内陆续出来三个人影,李世民、李建成还有李元吉都惊讶地看着我。我脑中转想着如何辩答,李建成却一步上来将我拉起,笑问:“你是来找我的?”   他这一问,我更是矛盾。说“是”,可能开脱,却是着了他的道,证明我与他之间有一种微妙;说“不是”,那我又该说是什么呢?脑中想起昨日之事,我向着他点点头,李建成展开一脸笑靥,转向李世民说:“向你借这个宫女一些时候。”   李世民的面上已淡化了笑意,摇头说:“无垢这几日还要有人照顾,她习惯了这个宫女。”   “哦,既然如此,便留下好好照顾。”李建成甩了甩袖子,要往殿门走去,“我先去废宅了,下日再来看你们。”李世民跟了几步笑道:“大哥好走,臣弟不送。”   两人一走一跟到了殿门口,只有李元吉还留在原地直直看着我,一眼的疑惑跟警惕,直到李世民来,呵着他回殿再聊,才转身进去。杨妃见两人都走了,将我叫到一处,左右打量着。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话:“为什么总让我碰见你奇怪的事呢?你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我低了头恭敬答:“奴婢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杨妃娘娘是不放心奴婢留在承乾殿吗?”   杨妃说:“从你第一天来便让我注意到你了,说你是敌,你又那么细心地照料秦王妃,说你是友,你又折腾出这些个奇怪的事端来,我当真是不清楚。”杨妃坐在一处凳上,手中拨弄着迎春花,“记得那夜上元节,你为秦王妃做了好多的纸灯,后来着了火,怎么你没出现?从掖庭到承乾殿用不着好几个时辰吧。”   “杨妃娘娘说是奴婢故意在纸灯上做了手脚?”我苦笑问,“奴婢有什么理由去害秦王妃呀?”   “本妃没有说是你做的,也找不到理由说是你做的,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杨妃站起身来,缓缓靠近,“告诉你,宫中有宫中的规矩,那时秦王妃已身怀六甲,承乾殿中是万不可出现这种隐患!你该庆幸当初无大事,否则你该当如何?”   杨妃所言,并不无道理,由此对我一再警惕和防御也是有理。我知错说道:“谢杨妃娘娘提醒,奴婢知错了。”   杨妃微微柔了语气:“你对秦王妃的好,我都看得见,希望对你都是误解。不愿你只向着承乾殿这一边,只愿你切勿来害承乾殿。你若对承乾殿用心努力,自然是不会为难你的。”   听了杨妃这一番话,我心中竟然有些感动。第一次见杨妃的时候,她辨出我被宫女诬陷,我便知她是个善恶分明、处事公平的人。她在努力保护承乾殿,所以才会在我身上多了一个心眼,而我从心底开始佩服起这个明事强大的女人,是除秦王妃外的第二人。秦王妃相比之下要柔和一些,心中有大爱,更能一面鼓励好李世民外出作战,一面整治好承乾殿内外事务,简直德才兼备。   说起秦王妃,我该回去禀报了。我向杨妃告辞,往秦王妃寝殿回。进了寝殿,秦王妃便问起,我说:“太子跟齐王前来向殿下和您祝贺。武德殿下说皇上已应了他的请婚,杨清云将在三日后出嫁。”   “他们现在还在吗?”她问。   “齐王还在殿上跟殿下闲谈,太子已经出去了。”我说。   秦王妃微微皱了眉头,问:“去了哪里?”   第040章 断情劫(一)   秦王妃突然关心起此事,但我也不方便相问,只将昨日废宅起火之事说给她听。   “那里面是隋朝的灵牌啊,平时无人进出,居然起了火……”秦王妃默默出神,我上前给她拉了拉被褥说:“秦王妃还是好好休息,这时候养身子是最重要的。”秦王妃握着我拉着被褥的手,一双眼睛盯着我问:“兮然,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日子,我已是信你如己。”   她这一席话说的分外心暖,我反握了秦王妃的手:“谢秦王妃信任奴婢,奴婢定会好好陪在王妃身边,还要看着小世子长大。”秦王妃抓着我的手紧了紧,说:“太子对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你又怎么会留在我承乾殿呢。”她的目光锁在我脸上,顿了顿继续说,“兮然,若是要你选择,东宫与承乾殿只能留一个,你会呆在哪里?”   我觉得奇怪,问:“秦王妃为何问这话?东宫与承乾殿为何不能共存?”秦王妃看着我,目光渐渐淡了下去,最终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太子与秦王殿下兄弟之情并未像我们看到那么深。皇室是个残忍的地方,我害怕,害怕……”   她的目光移到旁边的摇篮上,李承乾才刚刚出生,微红的小脸上皱皱巴巴,实在不太好看。“尤其是有了这个孩子,我心里更加害怕。”秦王妃看着李承乾睡觉的模样,苦涩中含了些笑。   我想起元日之夜那件奏折之事,李建成与李世民之间的兄弟之情或许真如秦王妃所说并不那么深厚。秦王妃说皇室是个残忍的地方,我并不是非常明白。即使残忍,我想血脉之情是永不能改变的,也永不得触犯。   我扶去秦王妃额上凌乱的发丝安慰:“秦王妃请放心,奴婢会好好照顾你,照顾小世子。”   秦王妃再次握上我的手,努力起身。我赶紧扶着她的腰坐起,她的面色很虚弱,却还如此操心,实在让我心疼起来。秦王妃认真看着我问:“我不会让你马上做出答案,但你要答应我,你在承乾殿一天,心就要向着承乾殿,直到你真的踏进东宫那一步。”   “是。”我低头点道。秦王妃的表情此时万分严肃:“今日我与你说的话不许外传,如果你依旧是我信任的那个莫兮然。”   “是。”我抬眼对上她的实现,肯定道,“秦王妃请放心,兮然会是你能信任的人,也是秦王妃有心事可相吐的人。奴婢只希望,秦王妃不要被自己压得这么累。”   我将秦王妃缓缓扶着躺下,她还拉着我不停嘱咐:“我知道太子对你有意,但你万万记住我的说的话!”   “秦王妃不必担心,奴婢会遵守诺言。”我微笑着说,她点点头,松了口气也朝我微微一笑。   或许是因为我并不在这个暗斗中,尽管感觉到秦王妃的担忧,但我并不了解这其中之争。这日,我陪在秦王妃身边,看着她给初生的李承乾做衣裳。李世民午时来了一趟,随后又到两仪殿与太子齐王两人一同协商战事。听说,刘武周接受采金刚“南向以争天下”的建议,率兵二万已南侵了并州,李建成和李元吉纷纷请战,可李渊还未真正下旨出战。   晚时,我离了承乾殿,往掖庭走时遇到李世民、李建成和李元吉三人,他们微带着疲惫之色从两仪殿回来。我不禁想要换道走,却还是被李建成抢先叫住了。   “三位殿下万福。”我只好回去福身。李建成扶了我问:“还没用膳吧?与我一同用。”   “啊?”我很是惊讶,偷看了李世民一眼,他的目光非常自然地从我身上扫开。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不敢,奴婢还是回掖庭用。”李建成拉了我放着笑脸说:“有什么关系,我今日向父皇提起你了。”   我更是惊讶,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目光时不时往李世民方向悄悄看,李建成也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回身笑对着李世民却是对我说:“你怕承乾殿不放人?我提起的时候,我二弟可是答应了的。”   李世民这时也展了笑意应和:“不错。”   再无理由,我跟着李建成回了东宫。我进去的时候,迎接的宫女都不禁微微一愣,不过还是回到原本的神色恭敬迎接。进了正殿,一个宫女从旁跑来,跪在地上对李建成说:“殿下,你可回来了,太子妃一直要等您回来用膳。”   李建成眉头微微一动,拽紧了我的手对那个宫女说:“我已经回来了,你便回去伺候她用膳吧。”   宫女颤颤抬了头小声问:“殿下不与太子妃一同用膳吗?”   李建成摆摆手:“不了,今日我有贵客。”他又转向向另外的宫女道,“另去准备晚膳。”   看着那来报的宫女退下,我心中不安,问李建成:“太子妃有孕,殿下为何对她如此?”李建成脱了披风随意挂在殿中,坐上正椅似笑非笑:“你不会吃酸吗?”   我笑了,不因因为可笑,而是无奈。一个女人注定跟了一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却又要为了别的女人怠慢她,而且她的肚子里还有那个男人的骨肉。我不禁对面前的李建成陌生起来,原来他从不觉得要对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负责。但我又觉得熟悉,因为李世民也是这样,从来不对自己讨厌的东西留情。   李建成看着我变化的目光,下来轻轻护住我:“兮然,即使我是你想的那样,但你要知道世上总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   是啊,世上总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进宫身不由己,拉拢后宫身不由己,对他……身不由己。李建成曾对我说过,取太子妃身不由己,如今的皇种身不由己,他又何尝不是像我这样呢?   这时,殿旁缓缓走出一抹身影,几个宫女随在太子妃后面站在正殿之外,太子妃的目光锁着这边,看的我浑身颤栗。我推开李建成向她福身,李建成这才转身看到她,却也不热不冷请她过来坐。   李建成坐回正座,要在站在身边。太子妃上了侧座,却也不再看我,语气柔和地问李建成:“上午殿下查废宅之事,结果如何?”   李建成自行倒了被茶饮了一口:“你好好安胎,这等事不必操心。”太子妃的脸皮拉了拉笑说:“殿下教训的是,臣妾是该好好养胎。”她顿了顿语气,仿佛有话却说不出口,李建成看了她一眼,示意但说无妨。太子妃向身边的一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退下了正殿。   “臣妾在近日在宫中散步的时候,见到一个陌生女子,派人问了是属哪个局的竟也说不出来。”太子妃正色缓缓说道。   “哦?这倒有些奇怪了,然后呢,你又做了什么?”李建成动了面色,也正色道。这时,出去的那个宫女回到了正殿,手上托着一副卷起的画纸,太子妃示意呈到李建成面前,一边也说起来:“臣妾也觉得奇怪,便命人将此人画了下来。”   李建成打开画卷,我在边上自也是看到了一些,不过只这一眼,我顿时惊讶!这个女子不正是上元夜李世民在民间相见的女子,不正是我在废宅之事说要带我走的女子吗!她竟不是从宫外进来,而是一直徘徊在宫内,这么多人都没有发现她,却单单被太子妃发现了,太子妃的真是个极敏锐的人!   身边的李建成看了画像笑道:“长得还算不错。怎么,太子妃想让本太子纳她进东宫当侧妃?”   太子妃得到李建成这半笑的倜傥不禁僵了僵面色,答道:“殿下要纳侧妃,臣妾自是不反对。只是臣妾觉得此女子……”   “好!”还没等她说完,李建成大吼一声,握了我的手对太子妃笑,“这可是太子妃你自己说的,本太子是有纳侧妃之意。”   太子妃看到他握着我的手,面上顿时青了一大片,锋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我们的手。我也对李建成的突然之话有些不满,立即跪在地上:“还请太子三四!”   李建成见我下跪,立马将我大力扶起,眉间透出丝丝疑惑的愤怒。太子妃努力扳回脸色继续说:“殿下请听臣妾说完。臣妾曾派人查探这个女子,发现掖庭局并无此人信息,而且,有人曾看见她与二殿下交谈。”   这时,李建成才严肃起来,重新打开这个画卷细细看了一番,张手招进一个侍卫,将画卷交到他手上命令:“用最短的时候,带回这个女子!”   “是。”侍卫得令,立马退下。此人正是东宫卫士将薛万彻。我见事已如此,不禁徘徊矛盾起来,手下开始悄悄胡乱揪起袖子来。这时,殿外进来一排宫女,是吩咐的晚膳到了。   李建成太子妃说:“为了此事还没用膳吧,过来一起。”太子妃起身点头,走到李建成身边,待李建成下座才坐到他身边。李建成看了看桌旁,又吩咐宫女搬了凳子过来,一手招我过来。太子妃的原本想起筷给李建成夹菜,听到李建成唤我,顿时停了动作,硬生生注视着我走到李建成的另一边。李建成将我拉着坐下,嘴上说道:“今日我向父皇提起你,他也并没有反对之色。这同桌用膳也是迟早的事情,还是先习惯了罢!”   第041章 断情劫(二)   太子妃变了脸色,还是很快回了过来,将菜夹放在李建成碗中。李建成向她微微一笑,开始用膳。这一顿饭吃的很压抑,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谈话,倒是太子妃中途给我夹了几次菜,我只点头道谢,不敢有多的动作,回想起来,真是显得我万分约束小气。   在东宫用膳之事,次日已是才传遍了宫中,宫女太监见了我都比往常规矩了许多,等到走进承乾殿找秦王妃的时候,见到她淡然的表情,不知该如何说话。这时,窗口有个人影闪过,我急急望去,那个人的身影似曾见过。我进了屋子就这般有些失态,秦王妃正略有深意的看着我。我跪在秦王妃床边,她看了我一眼,语气已不像以前那么柔和,而带着一种严肃之气:“以后,你不用再伺候承乾殿的人,你只在殿上看管那些宫女就好。直到……你该走的时候。”   秦王妃定是以为我已经站在了李建成的那边,所以开始对我远离,让承乾殿和东宫之间微妙的关系,使我不能参透。见秦王妃一再坚持,我只得离开她的寝殿,站在正殿外随意看看宫女打扫。正是这随意,我来到了后殿的一处,隐约发现一丛树影后面有人,我想起之前在窗口看到的那个急匆匆的身影,来的不正是这个方向吗?   我悄悄走去,躲在一处墙后,细细往树丛里看。树丛里有两个人影,一个宫女打扮,另一个……我细细看着他的衣衫,另一个人莫不是李世民?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李世民向来警觉,瞬间移动了身影,我才转了身要跑他就从后面按住了我的喉咙。   淡淡的麝香伴着温暖从我身后传来,颈上的手指微微顿了顿,轻了不少力。另一个人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看,此人就是叶影。她狠狠看了我一眼,突然掌手向我胸口打来,李世民拦腰搂住我飞转了个身,接了那一掌道:“你大胆!”   叶影沉了眸子冷冷说:“留着她,很危险。”   李世民送了我脖子,另一只手却还如刚才飞转时放在腰间,使我不得心中涩涩,不敢动弹。李世民对她说:“不过是吃了一顿饭,她在承乾殿也用了好多次膳了。”   叶影还是盯着我,却是不发一言。我平了心思提醒说:“秦王殿下,她既不是宫中人还是尽快放回去吧。”李世民忽然手紧了我的腰,一手扣上我的下巴,眸子沉得黑暗,问:“昨日,是不是在东宫收到什么消息?”   此时,他实在显得盛气凌人,我看着他颤了眸子不由说:“东宫已有叶影的画像,并且确定她不是宫中人,正命薛万彻暗中追捕。”李世民听了,没有大惊反而露了笑意:“无碍。看来你还是向着承乾殿的。”他向叶影摆了手道:“你先回去,有其他任务我自会找你。”   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叶影低头退身,随后消失在宫中三月桃花中。李世民放开我向着别处凝视了一会儿,回过头说:“兮然,你会嫁给太子吗?”   没有预料他会这么问,我垂了眸子:“宫里的人本就是身不由己,不仅仅是我,还有很多很多人。”   李世民凝着一双眸子看我,眼中的深沉渐渐转变成惋怜,又转而成深深的精锐。“好一个身不由己!那么,以我秦王殿下之名,明日将你送给东宫!”   “你说什么?”颤了身子,不敢相信。我以为他是和秦王妃一样,由我自己来站定立场,我以为表达对承乾殿的忠心之意,我就不必再为难。我摇着头步步后退,却被他一掌拉了回来,他的眸子很是坚定,我看不到有任何不舍闪过。这个人,他曾将碎玉重新镶好,我曾跳舞给他看,他出征前日,我送给他一个平安符,保佑他平安回来。上元节那日,他随着叶影走了,我在雪中整整等了好几个时辰,可还是没能等到他来接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心中已是住进了一个人,纵使别的人对我再好,也只能让我心怀愧疚,从不像他一样让我认定。   可是这个男人为什么要一次次让我失落伤心,现在还要将我推向别人的怀抱。我惊讶的望着他,李世民,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的心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抵上我的额头,低了声音说话,让我毛骨悚然:“宫中的女人,本就是身不由己。我知道,你家中有一个父亲一个弟弟。我也知道,从前的日子,太子妃对你父亲跟弟弟有多好。我想,你如愿以偿了,他们也便替你高兴了。”   心中猛然一震,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出的苦涩与恐惧。眼前个人是谁,为什么那么陌生。我知道他会温柔的笑,会温柔对秦王妃好,而我一直忘记,对与不重要的人,他是可以这般冷酷无情的。我握紧了拳头,垂了眸子。   我从没想过这么快,李世民对我说,要我与杨清云同时从承乾殿嫁出去。明日,便是我与杨清云同时离开承乾殿的日子。我对李建成说这是我的主意,他高兴极了,立马上书向李渊请示。李渊从不喜欢管理皇子家中之事,但只允许我是东宫一个小妾。   宫中自然是又忙了起来,只是这些事再不用我去过问。众人见了我纷纷投来不同的目光,有人是羡慕,有人是不屑,有人是疑惑。我不喜欢这般打量的眼神,便自行出了承乾殿,自然,我也是不会往东宫去的。我想了想,还是往尚药局走走吧。   尚药局还是原来那个模样,只是原本属于我的房间已经给另外一个人住了。春日总是一不留神就犯病,此时尚药局也正忙得不可开交,一连五六个药罐子一同在院子里煮。并未见念儿和宋逸,我在院子里随意走走,心中却还是分分沉重着。   面前柔柔上来一个影子,我抬头触上宋逸的目光,他看我的眼神,那样怜惜。在这宫中,只有在他的眼里我才看得到这种怜惜,也只有他总在我脆弱的时候给我点点温暖,除了感谢,我别无所还。   我轻轻向他笑了,他却回笑地不自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兮然,你明日是真的要到东宫?为什么那么快,我……我还以为只是宫中传言。”   为什么那么快?连你也觉得我应该嫁给李建成吗?我点点头,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着他眼中的渐渐蔓延的疼惜,我说:“宋奉御,你曾问我,这宫中到底有几个柳美人……我如今才知道,不是宫中有几个柳美人,而是宫中有几个不是柳美人。”   “既然如此,我送你样礼物,虽然比不上东宫的宝贝,但还是我一份送你的心意。”说着,宋逸引着我到了后院,他进屋子取礼物,我在他院子里等他。院子里的梅花已经谢了,泥面上还铺着薄薄一层残缺的花瓣,被前几日的雨水浸泡已失去了本来的模样。这里,曾有过一场梅花的纷飞,只是时过,什么都留不住了。   宋逸在身后轻轻唤我,我回头望去,他手上拿着一个暗红色的锦盒。他走到我面前,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翠色的镯子。   “我见这镯子的颜色跟你一样清灵透翠,便带回来送你。”宋逸将锦盒往我面前递了递。那镯子在阳光下闪着翠绿的色彩,光泽有韵,很是漂亮。可这送镯子实在有些不合常理,一般只有情人之间才送镯子的。我推了推说:“镯子很漂亮,不过我不能收。”   “怎么不能?”宋逸抽了抽嘴角,二话不说将镯子从锦盒中拿出来往我手上套。我缩着手却还是被他将镯子套了进来,手腕上传来一阵柔和的冷凉,我望着这镯子心中跳动。宋逸用手指绕着镯子抚了抚,如自喃般:“这镯子是我送你的成亲礼物,你怎么好拒绝,怎么好拒绝我这番心意。”   不忍心再推脱拒绝,我两手握住宋逸的手答应道:“我收下了。宋逸,谢谢你。这宫里面,只有你和念儿对我最好!”   “我和念儿……”宋逸看着我,眼中多了些落寞。他欲言又止,我疑惑地提眉等着他继续说,他的眼中忽然闪过深深的恐惧,一掌拉过我紧紧抱住急转了圈。耳边听到他一声沉闷的痛呵,我慌张看去,一把利剑刺进了他的后背。   长剑从他背后生生拔出,我抱着他半倒在地上,他的面容已经苍白,断断续续喘着气。   “宋奉御!”我吓坏了,眼中含了泪扶住他,他紧紧握了我的手,说不了一句话。身后的人提剑靠近,我厉眼对向她:“叶影,你进宫究竟想干什么!”   叶影依旧是那不变清淡的神色,平静道:“杀你。”   心中起伏,犹存的自信减淡,我不由轻问:“你是属他那边的人,怎么会,怎么会?”   叶影勾起一抹讽笑:“有何不可?”说完,她冰了面色提剑刺来,我咬了牙,侧扑上去抓住她握着长剑的手,长剑因此划过了我的手臂。叶影瞪了眼睛,将手腕用力一甩,我被她飞推一边。   左臂不停淌着血,使不上力,我右手一摸,随手抓起一块石头丢去。叶影不愧是江湖剑手,长剑一抹就将石头劈了粉碎,剑身震出一阵长鸣。这时,矮墙外翻过一道人影,薛万彻稳稳落在院子,一对深黑的眸子望着叶影。尚药局后院的墙本就不高,薛万彻该是听到刚才那声剑身的长鸣,心生怀疑翻了进来。   第042章 断情劫(三)   薛万彻二话不说,拔剑怒冲而入,跟叶影交打起来。   我赶紧跑回宋逸身边,将他扶到墙边坐好,要到药厅去找药。宋逸一手软软拉着我,干白的唇瓣动了动:“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要让外面的人到这后院。”   我明白,我应了他往药厅去。今日宫里用药的人多,宋逸是担心尚药局的人一时惊慌误了药事。我努力平静的面色来到药厅,自行取了药对外面的人说道:“后院打碎了檀香盒,宋奉御吩咐,只能到夜晚休息时才能进入,免得将檀香带到药味中。”   众人点头,看着我离开。我是不用呆在药厅的,所以进了沾了檀香味也是无妨的。这个借口正好将我和宋逸除外,其余的人都不能进入。我急急回到后院的时候,叶影狠狠看了我一眼,也只这一眼,正好被薛万彻抓到机会,一剑刺向了她。叶影大惊,身子一闪,长剑在她腰上略略划了划,薛万彻趁此拨剑抵在叶影的喉咙口,两人终是分出了胜负。   我一手扶住宋逸,看向他们。薛万彻的长剑抵着叶影的脖子,对我说:“莫掌事,末将先回东宫。”   我点了头看薛万彻强带了叶影离开,伸手将宋逸的臂膀放在自己肩上,小心地慢慢将他扶进屋子去。宋逸趴在床上喘气,额上冒着一粒粒的大汗滴,我坐在床沿要去解他的外袍,他却一手按下我的手掌。我说:“宋奉御,现在你是我的病人,你必须听我的。”   宋逸扯了苍白的笑,缓缓沙声说:“话虽如此,可你已不是我尚药局的人。况且,你明日就要嫁到东宫,怎好见别的男人露背。”他闭了眼睛不等我说话,又轻轻道,“去找顾念儿来吧。”   他执意如此,我也只好答应。走时,他又唤住我,我回到他身前温柔的抚去他面上的碎发,等他说话。可他一双眸子看着我腕上的镯子,伸手细细地碰。许久,他才说了一句:“你尽快回去罢。”   这是逐客之意么?宋逸竟对我这了逐客之意。我默默点头,转眼看了看他手上的后背,他却侧了身子不让我再看。心中如结了一层寒冰,外头是明媚的阳光,里头是阴暗的泥地,实在难受的很。我急急将念儿找了,拉她在旁悄悄说了这事,念儿惊了脸色直往后院去,我看着她焦急的背影,心里略略安了安,却实在生了疙瘩难受。   我没有回承乾殿也没有去东宫,我在尚药局门口徘徊了许久才看到念儿从后院小道上出来。我上去拉了她,她“哇”的一声抱着我哭起来。我拍着她的背,小心问:“宋奉御究竟如何?”   “背上淌了好多的血,包了好几层绑带才看不出血痕。宋奉御不许让人将此事传出去。”念儿闪着泪光抬头望我,却是说了让我此生最惭愧的话:“上药的时候极疼,宋奉御口中忍声念的可都是兮然的名字啊!”   我微微一愣,念儿拉着我哭道:“兮然,你不要嫁给太子。早上,宋奉御知道这件事后一直出神,直到你来了尚药局。念儿不想让宋奉御这么难过,我求你帮帮我,帮帮宋奉御!”   “我……”一时哑然,脑中盘旋着这些话,无了头绪去想别话。眼前浮现宋逸抱着我转身的霎那,锋利的长剑毫不留情的是对我,却伤了他。我深深呼了一口气,沉沉望了宋逸房门紧闭的屋子。“念儿,照顾好宋奉御,我会讨个公道的。”我愤愤转身,大步往东宫去。尽管我知道,宋逸你要的不是一个公道。而这是我以为,一个可以弥补的借口。   到了东宫,殿前的太监拦下与我说:“太子殿下有吩咐,若是莫掌事来了,立即请到内殿。”   内殿不止只有寝殿,还有议事之所。那是东宫议事重地,我并未去过,李建成既然特意吩咐了,要我去的该是议事之所。我微微一笑:“劳烦公公带个路。”   那太监伸手往边上一请,我顺着他的方向迈步,他走在我略前些。很快,就到了议事的殿中,李建成本是背手站在窗口,听见有人来便转了身,面上一片肃然。见了我,他赶紧上前上手抚上我的两臂,上下看了看:“你没事吧?”   心中愧疚起来,我道:“怎么会没事。”我按着心口,“这里,很冷。”   李建成心疼的拥了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置身危险之中了。”   我不留痕迹地推开些距离,两眼扫了扫殿上,问:“亏好薛将军及时赶到。抓的人呢?”   “薛万彻当时已是追到那人的下落,并已交了一次手,不想还是被她逃跑了。既然已经打草惊蛇,便决意定要缉拿,到了尚药局终是抓着了,此人在这审问了一番便将她押到宫牢里去。”李建成细细说了说,抚了抚我额上的发,转了话题温柔道:“这个地方安静的很,想与你静静呆一呆。”   此时,心中实在不得平静,我想起宋逸苍白痛苦的样子,忍不住问声:“太子可否将薛将军找来,我有些事情要问他。你不要问是何事,我只请你答应我。”   李建成似有为难之色,但看着我有些伤意的面色,还是不忍心拒绝,唤了人去找薛万彻。看着传报之人往大门而去,我终是叹气:“太子为何不找当初抓我之人?”   李建成的深色冷冷一僵,又立即含了笑起来:“兮然,纵火之人便是那夜抓你的人。”我摇摇头,说:“不,抓我的那个人,他不是女子。”   李建成这搪塞的幌子也太过于随便了,想是他随口捏来的。我与他静静的对视,他终究是紧闭上了眼,转身立在桌旁,手指扣着案几上的墨条。过了一会儿,薛万彻来了,单膝跪身道:“末将参见太子!”   宏亮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却久久不得免礼。终于,李建成侧过身来对薛万彻说:“兮然想要将那日抓她之人捉拿,你如何说?”   薛万彻历历垂了眸子,正要答话,却被我抢了个先:“该是好找的。那也是个习武之人,身高体形都与薛将军差不多,并同是宫中之人,兴许还与薛将军相识。”   薛万彻转了转眼珠子,厉色道:“末将定会查出此人!”   “对了,我还记得一个细节。”我故意顿了话语,薛万彻更是紧紧一愣。   我迈向他,眼角移向薛万彻的长剑,手指轻轻抚上剑鞘,停在一个花纹处,“我看到那人用的剑,剑鞘上也有这个花纹。不过,这个花纹样子很奇怪,是代表了什么?”   薛万彻顿时张口哑然,我狠了目光盯着薛万彻道:“这是东宫卫士将专属花纹!薛万彻,你就是那日绑我之人!”   若不是有人将我抓走,就不会出现废宅失火,东宫也不会注意到叶影,叶影也不会突然出现伤了宋逸。宋逸为我受伤已成了我心中的疙瘩,万分难受。我的随之安然却是困了身边的人于险境。   这时,薛万彻愤怒地吼道:“就凭你一人说话,本将军可觉得你是故意诬陷,莫非你是和那个人同一伙儿!”   我不甘示弱,正色道:“那日,我让你到尚药局取药,你可知道我要你取的是什么药?那是宋奉御秘制之药,只有我和他知道。你去了尚药局,并将秘制药膏取来了,已是将身份完全暴露,若是我找宋奉御确定,薛将军还有其他借口吗?”   薛万彻听了我说完,恼得生气,启了剑便向我刺来,幸好李建成出手反挡,一声怒喝将薛万彻震住。薛万彻气得指着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转向李建成,“殿下,末将不能拖累东宫,给殿下蒙羞!”说完,提手将剑往脖子上抹。我从未想到会这样。身旁的人影一动,迅速抽了墙上的剑刺了薛万彻手臂。薛万彻脖子上被抹了一层皮,他抱着手臂蹲靠柱子旁,一脸悲愤。   李建成将我拉了过来,表情很是冷酷,他说:“这事,你万不可张扬,薛万彻全是我指挥的。你若是要怪,便怪我。”   我愣愣诧异,不明地望着他。那边的薛万彻望着李建成突然吼道:“殿下,你是个爱才之人,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请你万不可将此事全拦在自己身上!”他的目光移向我:“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原本以为你与殿下站在同一条船上,可你竟是承乾殿的人,最重要的是……重要的是你们居然用叶影来警告我!”   提到叶影,他的眸子渐渐放柔:“叶影是个孤儿,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快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要逼她做事,以至于要我亲手抓了她,亲手要她去死!”   叶影,是李世民手下的人。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李世民当时硬是要我将那玉石亲手交给薛万彻。他知道东宫的人以为我与太子站在了一起,利用这一点将我从他人的以为中生生拉到他身边,同时也利用了薛万彻对叶影的一片痴心,从而将我从东宫劫走。   承乾殿的人消失在东宫,虽然只是宫女,但口舌之非比毒药还毒。他要叶影找到我,更知道薛万彻不会伤害叶影。可薛万彻不会杀我,叶影会。那一剑足够证明了。   第043章 断情劫(四)   我很想确定我自己所想,便去了宫牢看叶影。   叶影靠在墙上不看我一眼,我还是自说自话起来,将我的猜测都与她说了一遍。她只不屑的冷笑,我上前定定问:“你与东宫薛万彻,是什么关系?”我还是想要听听她和薛万彻到底是不是一派。   叶影淡着目光,嘴唇微动:“就算我再杀人如麻,救命之恩,我也不会忘记。”我闭上眼叹气,真如薛万彻所说,可我多么不希望是这样,李世民为什么会这样。   我苦笑问:“救命之恩,薛万彻是,秦王也是?可他们两人却在不同的一边,左右徘徊的你最终选择的秦王,因为你喜欢他?”   叶影看的神色总算变了微微诧异,随后对我冷冷轻笑:“你所想的都没有错,我要杀你,只可惜火烧不死你,剑杀不了你。虽然你不死,可我同时也为你悲哀。”她沉了脸色,有些讽笑,“我可以一笑江湖,但你不一样,若有其中一人要主宰你的命运,你拿什么抗拒?莫兮然,你注定是个悲剧,你注定永远锁在这深宫中,永不超生!”   她疯狂地笑起来,眼泪从她眼角缓缓留下,这一刻已分不出是哭还是笑。我转身离开,直到宫牢门口还听得到从深处传来阴冷的哭笑。她如此失措,我又何尝不是。   火油是叶影倒的,在她出现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那香味也正好将房顶的火油味道全都隐藏。然后,她再引开门口的薛万彻,她的轻功比薛万彻好,很快就拉下一段距离,利用远程箭带着火苗直射到废宅房顶,火油即可瞬间燃烧。原本我以为叶影那夜来,是奉李世民之命来带走我的,现在想来实在是想的太天真了。   确定真相并不是件高兴事。可是,李世民为什么要杀我?原本曾有那么一线以为,他不会将我像一颗棋子般利用,不会那样对我。我缓步在道上,柔肠百转,不知该去哪里。   快落了夜色,前面一片红光漫天。李元吉娶杨清云是正室,今晚在武德殿好不灯火辉煌,红绸点妆。明日,杨清云就会风风光光嫁到武德殿,成为半殿之主。相比之下,东宫只略略红花红绸装饰了一下,娶妾本就不必张扬,否则就乱了宫中的套。   前方隐隐见了一个人影立在池子边,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李建成。他一副惆怅悲切的模样,默默望着夕阳照着鳞鳞水波出神,直到我靠近他的身旁才忽然警觉转身望着来人。他见了我才露了微笑,我与他一同对着池子站,发现这方向过去正好是武德殿。李建成搂过我的肩,望着那灯火通明的地方,叹息说:“兮然,我真对你惭愧。”   我与他一同望着那个方向,静静说道:“太子殿下所能给的这些,我看的甚好。”   李建成握着我的肩膀,对我对视,眼中一派心疼:“我曾请求父皇给予恩准,赐下婚典,可终是没有答应。”他的上手开始收紧,抓得我有些痛,“所以,我退婚了。”   即使我对李建成并不是欢喜,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还是被狠狠抽了一端。李建成一把将我拥进怀里:“诚然,我也会想办法将你留在身边。”   我推开了他:“奴婢并不需要辉煌的大婚典礼,只要一份对我好的真心。若殿下是因为齐王大婚的威风盖过了东宫,那么奴婢真正庆幸你方才告诉我的话。”李建成上步要拉我,我却闪在一边继续道:“秦王殿下将我送到东宫已是众人皆知,太子这么做是想让奴婢身陷何等难处?秦王要奴婢嫁,奴婢便要嫁。如今太子殿下拒婚,奴婢又便不嫁。奴婢同是性命一条,人心一颗,怎么也懂得廉耻伤心!”   李建成不论我挣扎,硬是将我抢抱在怀里,语气显得万分着急:“我与世民是不同的,你定要相信我!”   可我早被这接连而来的伤心事弄乱了心思,胸口的火气不停,拿着大力去推他。李建成的力气比我大多了,我挣推了一阵子也不见松手,情急之下张口在他手臂上狠狠印了一口。李建成吃痛的吸了一口冷气,却扔是抱着我,但力道小了不少。一双悲切的眸子定定看了我,随后终是无奈撤了手臂。   初春的绵雨总在人不经意时落起,我大步离开池子往掖庭跑。雨丝是那么温柔,那样缠绵,落在我心底却是一片冷凉,无论它再如何温柔缠绵,终有一个季节是使之散去的时候。跑到掖庭,我发丝已微微着湿,细细蒙了一层水汽。我无力地走在廊子上,略略抬眼却见了我房间处的一抹灯光。   我抚去面上的水汽,往房间走,透过廊道边的窗子可以看到,里面背站着一个男人。我悄悄站出来往里望,那身影熟悉得很却又陌生得紧。感觉到有人来,他转过身,一面清色淡然。我向他福身:“秦王殿下万福。”   李世民让我起了身,进来与他一道坐。我移步进了屋子,一时忘了这房间本就是我的,只是见他生生站在里面,屋子变得迥然不同了,却又是什么也没改变,该是他从未来我这,让我不免一时吃惊忘怀。   李世民动手要给我倒茶,我将手拦了又被他扯开。他眼垂着看那弧线下落的茶水,说:“你尽功尽责,这杯茶是我敬你的。”   我静静看着那杯茶,淡绿的茶水里上下飘了一瓣细长的茶叶,沉浮了几下便落了底。我淡淡说:“伺候秦王妃本就是奴婢的职责所在,殿下说的可有他意?”   李世民张口笑了笑:“不为之前,我为之后。”   我细细看着他面上每一丝神色,道:“殿下不是想将奴婢推出承乾殿吗?哪里还来的之后。”   李世民道:“东宫你已去不了,你只能返我承乾殿。”他暗了眸子,凝色,“太子退婚,你可伤心?你可看清?”   我露了一丝苦笑,反问:“原来这一切,都是秦王殿下早就安排好的。殿下真是费心,为了让奴婢伤心、看清,竟是辛辛苦苦做了这一场计!”   李世民面色凝重,一掌扣住我的脸庞,眼中满是尖锐:“武德殿与东宫同一天进人,武德殿的风光压过东宫,太子便退婚。你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他对你所谓的爱么!”   我奋力扯开他的手掌,指甲不慎在他手背上划了一道,一时的惊诧终被心里的悲愤所掩盖,我愤愤道:“太子对我如何,奴婢心中自有定数,容不得他人插手管教!”   “啪!”李世民拍桌而起,紧盯着我。既然我已说了那样的话让他生气,我便是无所顾忌。我对他睁着眼毫不闪躲,字字吐出:“殿下还是回去好好歇息,明日宫中会很忙的。”   李世民望着我,似是明白又不确定,目光忽然停在我的手上,还没等我反应就一把抓了起来。他用的力气不小,我不禁疼得倒吸一口气,手腕上的镯子衬着烛光轻轻闪了闪,我才发现李世民竟对这镯子起了兴趣。他抿唇看着我手腕上的镯子,眉间紧紧锁上,目光不转问:“哪来的?”   我推了推他的手道:“不偷不抢,自然是有人送的。”   “不是问你这个!”他用力拉了我的手腕,我又被往他那靠了几步。见他如此,我只得坦言道:“是宋奉御送的婚嫁之礼。”   “哦?”李世民动了动眉毛,表情舒缓了些,“既然你取消的婚嫁,这镯子便尽快送回去罢!”   宋逸只说这是婚嫁之礼,但真正的意义只有他和我心中知晓,如今他已卧伤在床,我若在这时候将镯子还回去,怕是更伤了他的情。此番想来,心中叹息无比,又见了眼前之人,不禁痛悔悲伤起来。   李世民又瞧了我一会儿,袖子一摆出了屋子。他消失的那一瞬间,刚才身子里直冲的那股气一下被抽干,我跌靠在桌旁,震得杯子“当当”响了两声,又安静下来。   我面含着门前的冷风吹,眼中干涸地生疼,生生被吹出些泪来。我愣愣将房门关上,脑中呈现的是空荡荡的天空,半黑半昏,满天只有冷凉的风来,仿佛又到了落叶的时候。我抚坐在他曾呆过的那个地方,眼前一团通黄的烛火闪得刺眼,无意,一滴泪滑落,有意碰落他点的烛火,房中顿时一片昏暗,我却不再心慌害怕,反而觉得这样,甚好。   次日,武德殿喜气冲天,红花漫撒,延伸了长长好几条宫道。   我呆在掖庭,远远就听到那边鼓锣朝天,心中压闷万分。门外忽然来了两个身影,传来陈嬷嬷的声音。我继续和衣卧在床上不理会,陈嬷嬷又在外面喊了我名字几声,终是有人沉不住气了,只听“咔”地一声,房门被人用力踢开。我面变了色肃然起身往门外看,只见李建成压的面孔大步往我走来,两手一撩就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门外的陈嬷嬷看的哑眼,很快就知趣地跑了。李建成抱着我要往门外走,我生气道:“太子这个时候怎么还在这!”   第044章 断情劫(五)   李建成望着我的眼色本层层生怒,但到我望上他时又渐渐柔和起来,无奈般道:“你我大婚取消,并不代表我抛弃拒绝了你。今日我带你一同到武德殿去。”   李建成要带我去武德殿,这不就大大告诉宫里人:他李建成并不是将我嫌弃了,众人也不敢因此对我异样嘲讽。   听他一句,我心中对他已无大气,昨晚一夜之想我也料到了些,李建成退婚另有原因,此般他又这么说,我是更加肯定了想法。我也柔了面色,对他说:“太子的心意,我已经明白。只是,这武德殿之请,兮然还是受之不得。”   我若与他一道去了,那么太子妃又将会搁在何处。   我示意将我放下,李建成一直尊重我的选择,弯身将我扶好站稳。我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发丝,对他微微笑道:“殿下还是去武德殿吧。奴婢整好容装便要去伺候秦王妃了。”   李建成见我意决,只好依依出了房门,回头望了几眼,才往武德殿去。我坐在铜镜前,将发丝整理好,忽而瞥见手腕上的玉镯子。我轻轻叹气,将镯子取下,找了个锦盒收好。李世民见我一次,便询问起镯子的事来,李建成见我两次,都没有发现这个镯子么?我心中叹想,滋味柔转。   待我将一切都整理好,时日已经不早了,来到承乾殿的时候,李世民已经往武德殿去了。秦王妃正在调养中,是出不得屋子的,但我没想到的是杨妃竟然也留在承乾殿。两人见了我,同时愣了愣,秦王妃靠在床边,本逗着杨妃怀抱着的李承乾,见了我来便靠下了身子,一面平静。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踌躇万分。还好杨妃破了平静,对秦王妃说:“殿下往武德殿去,许是要夜晚方能回来,该差个人将披风送去,这三月虽春,也是容易受凉的。”   秦王妃自是答应的。见她了点头,杨妃便亲手取了一件披风招了我进去。“这是殿下的披风,你现在送去,夜时定要看他穿上。”她说。   我双手接过披风,福身领令退下,心中对杨妃十分感谢。现在秦王妃不喜欢让我伺候,我留在殿中也只能是碍了她的心情。这次倒是杨妃想得周到,要我现在拿披风给李世民,要等到夜晚的时候再嘱咐他穿上,正好用承乾殿的事将我支开。这不仅让秦王妃轻松些,也让我免了尴尬。   我捧着披风往武德殿走。武德殿此事热闹得很,我来到大门,前面两个侍卫见我一个宫女独自到来,便将我拦了下来。我取出腰牌给他们看,两人见了我的腰牌,相视一看,用异样的目光注视了我进去。我自是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这也是我预料到的。   我在武德殿的摆宴的广场上兜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与李建成还有几个皇子坐在一同李世民。我移步上前,恭敬地向几人福身,转向李世民说:“秦王妃与杨妃命奴婢给殿下送衣来。”   李世民和李建成皆是微微一惊。李世民很快缓过神来,点头说道:“你先拿着吧。”   “是。”我退至一旁。李建成向我望了几眼,眸子半喜半凉,似是想与我说话。   所定吉时还未来临,只有李元吉一人在客座中忙着谈笑相请。武德殿的广场上搭了一个台子,我看着上面的舞姬跳曲子,身上阳光暖暖,腿上不禁软软作绵。耳边一声清笑,将我从困中拉醒,只见前面站着一个着着蓝衫的男子,吐字之词极为文雅,又见李世民对其相问同乐,猜想他是李世民身边的一名知心将者。两人谈笑一阵,一同往另一边宴桌去,与其他人闲谈相笑。   身旁闪来一道人影,李建成拉着我往边上去,那有一处翠绿的林子,还算是大,远远还见着一个凉亭。引致竹林深处,拉着我坐在凉亭里,紧紧握着我的手,两眼不住地望着我看。似是在肚中揣摩了一阵子,他说:“你肯来,我心中是万分惊喜。”   我淡淡扯笑,低头退出他掌中的手。李建成本含笑看着我,见我面无喜色,只有无奈叹息:“兮然,你可知这喜事背后真正的目的?”   听了李建成这话,觉得事情有些悬疑。我摇头疑问:“这喜事本就是皇上通过的,怎会有人在此做动作?”   李建成彻底收了笑意,正色靠近我小声说:“既然我心向你,我便该是相信你的。但是兮然,你相信世民多一些还是我多一些?”   怎又扯到李世民身上去,他常常问我这类子的问题,我实是不想回答,微微皱了眉头。李建成赶紧安抚说道:“好,我不问这个,我相信你。”他的眸子蒙上一层灰黑的阴影,继续与我说,“父皇答应,元吉娶杨清云为正室,而你只能是我的妾室,此事我本就不悦,不想还差点上了别人的局。倘若我继续进了这个局,武德殿这般的喜气红光,东宫却是略略稀疏了些,但不是我爱要了面子,而是怕宫中言语太过险恶,到时候武德殿便会与东宫疏远甚至怒目相见!”   “于是,有人就会坐收渔翁之利。”我顺着他所说的话下语,心中苦涩。“好一个反间之计。”我愣愣叹道。   “不,是一箭双雕!”李建成一脸凝重,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被坐收渔翁之利虽然让我紧张慌乱,但若因此失去你……唉,只要稍稍作想会我便整整的心惊胆战!好险,好险,这次两不相误。”   武德殿与东宫、承乾殿向来都是交好的。而事实,东宫与承乾殿暗中相斥,彼此争斗,细细回想起这一切的从头至尾,身子不由得颤了颤。李建成以为天气太凉,将我抱紧了些,脸上蔓着欣慰的笑意。而我,心中极为混乱,不知所向。   外面的道上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李建成闻声放开我,见到一个侍卫从道中迈进林子来拜道:“太子殿下,有急事禀告!”李建成微微收了笑意,看着下面的侍卫:“禀!”   侍卫慌乱抬头:“宫牢的女犯逃跑了!”   “什么!”李建成忍怒,眉上却层层溺着愤意,“派人去追!但不要太过惊动。还有,传薛万彻!”   “是!”来人得令退下。   薛万彻,还是被李建成苦苦劝下了,李建成也要求我不要再去追究。我笑了,我的确是无法去追究这件事情,因为是由我心中的“以为”引起的,我才是那个该被追究的人。而李世民,我根本不能追究。   李建成不安地来回踱步,终于看到薛万彻往这迈来,李建成拉沉着面孔:“叶影逃脱,你知她底细,若能立马捉她回来,本太子还会留她生机!”   薛万彻着实也是一惊,看来也是才从李建成口中得知叶影逃脱的消息,他平了面色领令疾步退下。李建成回过头来与我说:“此事你不必害怕。”   我点头,想着出来的时间也不少了,便要回广场待着李世民。李建成先行一步,我在他后,望着他的背影煞煞腾出些莫名的疑惑来。   叶影逃脱,此事来得太过突然。宫牢之地拒绝有人随意进出,况且我那日见着叶影的时候是锁了两层大铁门,她一芊芊女子,就算有再高的武功也不容易这么快逃脱。我步子一转,出了武德殿往宫牢而去。   往宫牢去的这段路上,并未有任何有关消息传来。到了宫牢门口,那牢役是见过我的,急忙出来相迎,我也记得他,小心开口:“周墨岚,牢中可有何事发生?”   周墨岚茫然地摇头:“并无有事发生,莫掌事问这为何?”   我微微笑道:“可否再让我进牢中探望探望。”   周墨岚奇怪地望了我一会儿,还是点头答应。为了避免其他事误会发生,我让他随我一同进去。到了叶影原来关着的地方,只见两道铁门紧紧关着,铁牢的窗口子印下些阳光,被投着黑暗的地方隐隐坐着一个人。   眼前的宫牢丝毫没有受损,这里的牢役也不察有任何异常之事,这是谁散发的假情报?   我望着牢中的人影思索,阵阵觉得不妙起来。上前敲了敲铁门,里面的人毫无动作。这时,身旁的周墨岚也吓了一跳,向着里面叫唤了几声,人影还是纹丝不动。周墨岚赶紧取了钥匙要开门,我怕有诈便要他先指了剑柄子去触碰,不想才碰了那个人影,他便僵僵倒下。印着窗子的光亮,他的面上黑青一片,俨然是无了气息,而这张脸,根本是一个男人的面孔!   周墨岚大惊,上前开锁,进去将那个尸体来回看了两遍,似是不相信所见到的。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平了面色步步上前,冷冷看着地上的尸体说:“此事先不要宣扬,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是!”周墨岚颤颤点头,我命他将尸体按原来的样子摆坐好。   叶影真的已经逃脱,只是奇怪的是,连牢役都不知道的事,来报的侍卫又是从何而知的呢?这个侍卫我见过,的的确确是东宫的人。况且,来报的时候只是说叶影逃脱,并未明是被调包而逃的,李建成又怎么吩咐起了不可太过惊动?叶影自逃,宫牢铁门必会被毁,也定会有所震响,李建成怎么会说出这般错误的话来呢。   事情又变得扑朔迷离。这其中究竟是谁在幕后主使?是谁说了慌?是谁又开了一个局?是他吗?   我沉重地闭上眼,转身离去,却见牢道口站了一个影子。顿时,胸中猛地被锤子深深闷打,出不了声。我暗暗深呼一气,向前福身,臂上一紧,被他大步带离了宫牢。   第045章 断情劫(六)   他走得很快,我几步跨上一步才踉跄跟上了他。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我才反应回来,扯了扯被拉着的手臂:“殿下,武德殿不往这方向。”   李世民松了收却是不说话,我微微料想到一些,试探问:“殿下可知叶影已不在牢中?”   李世民凝着眉心,嘴唇微微一动:“几人之中,怕是你最后知晓。”   他所指的几人,我是能猜说出一些的,只是心中疑惑不已,不禁皱眉低眼思索起来。李世民见我如此,便道:“叶影是谁放走的,这根本不重要。”他略略俯身靠近我,“重要的是……结局是什么。”   我望着他的眸子头上一阵晕眩,不觉出口:“结局是什么?”   李世民闭上眼,再睁开时一片纠缠,他问:“结局掌握在胜者手中,而胜者是谁,谁都不知道。你会选择败者还是胜者?”我摇头,说:“假如无论如何,结局都不是美好的,胜者跟败者又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失了最初感情的可怜人罢了。”   颈上一紧,李世民扣着我的脖子,低压着声音道:“可怜人?你可知这话犯了多大的罪?”我拉着嘴角苦苦一笑:“外头的空气可比这里头愉悦万分,在里面的人,整日勾心斗角,怎么不累?怎么不怜?”   李世民看着我,脖子上的手掌缓缓松开,移到肩头轻轻按着,一口气叹去之前的狠意,化作道道渺远:“若我不将你送给太子,还将你放出宫去,你是否头也不回?”   我低头:“不敢想。”   怎么敢想?外头固然是比里面美好自由,可却是要狠狠丢扯下对他跳动的留恋!   李世民不说什么,背着手往前走:“如今万事已定,局人皆备,我们只能等着结局到来。”   我不知要不要跟着他,只站在原地不动。他回头看了看我,才唤我跟上。   李建成既已知道叶影逃脱,必是做好准备,我看着前面慢步走动的身影,实实猜不了究竟是谁放了叶影。或许是李世民,可李建成那头的言语行为实在令人不得其解,也只能像李世民说的那样,只有等待。   李世民之前的种种,我已是不想亲口相问。我既已知道答案,又何必再将自己心口上的伤再划上一刀呢。对他,只有无尽的叹与怨。我想,找个什么时候,请了命,回尚药局。那里,似乎安定一些。   想到尚药局,我又想起了宋逸。今日我还未去看他,不知他现状如何。心中想着,面上自是急了起来,不觉这一切已被李世民看在眼里,抬头便见了他疑惑的神色。我道:“殿下可有另事吩咐?”   “想是没了。”李世民说,目光仍停在我脸上。虽已察觉,但也想尽快离开他,便道了退福。他并未阻拦,我便往尚药局去。   到了尚药局,里面只说宋逸得了风寒不宜吹风而呆在房中,一切由念儿照看着。我往后院走去,宋逸的房门紧紧关着,我连敲了好几声都无人来开。正担心着莫非出了事,房门便隐隐动了动,随后开出一条缝来。见是念儿开门,我终是放下了心,推门进去。念儿似是还没注意到我,整整退了几步,我这才看到她的发丝有些凌乱。   我掩上门,顺眼望向里面,宋逸侧卧在床上似是睡的安熟。我回头瞧了瞧念儿,轻问:“还未到一天,头发怎的这般凌乱?”   念儿远远望着我,张了张口惊问:“今日不是你到东宫的日子吗?”   “取消了,我不必往东宫去了。”我上前坐在宋逸的床边,替他将手放进被中边说,“过些日子,想要请命回尚药局。”   “那样,甚好。”念儿如自语又如与我说般,呆呆走至床边,却是一声扑在我的膝上,眼中冒着泪珠,“宋奉御若此时能知了此事,不知该有多高兴。”我摸去她脸上的泪,心中怜惜,她拉着我的手说:“早上来的时候,宋奉御正发着烧病,念儿为他上湿巾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喃的还是你。如若有幸,真希望宋奉御能和你一起,再也不用伤心痛苦。”   念儿这话说的单纯荒唐,我也明白此番意思,却只能拍拍她的手,为她抚平发丝:“这么久了,你定也累了,回去继续睡会儿吧,这有我。”   方才见她发丝凌乱,该是宋逸拉着她的手不放,她才靠在床边小睡了一会儿。念儿为我受了这劳苦,心里还蔓着悲伤,这种感受我也有过,那是绝不好受的,只有在安静的地方才静得下心来。   念儿深深忘了宋逸一眼,起身离开的房间。当房门再次关上的时候,房中显得灰暗了许多,更是生静了几分。   我伸手摸了摸宋逸的额头,还有写发烫,便取了换了湿巾来跟他敷上。望着他背上的伤,心中又压起来一股气,却是无能为力。正愁间,他的身子动了动,微微睁了眼,迷蒙的看着我,随后微笑。我也弯了嘴角,笑着与他说:“今日还不可大动。”   “我自是知道。”声音有点沙哑,连他自己也惊了惊。我赶紧去给他到了杯水,茶壶还热着,念儿这番甚是细心。   他将水缓缓饮下,顿了顿嗓子,轻笑说:“还去东宫么?”   我说:“上头如有事传令,去是要去的。”   他总算笑的轻松,一双好看的眼温柔着看着我。我微微一笑:“自你伤后,念儿一直照顾着你。”   宋逸点点头:“我知道,念儿做事不比你差,却只少了一分缜密。”   “倒也不粗心。”我两眼扫了扫房中:药瓶,热水,毛巾……全都准备好了,一样都不缺,宋逸也是看了看,不禁露了一丝不怎欢喜的笑,说:“很少时候见着这么上心的。”   他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最后在我手上一顿,我下意识摸了摸,解释道:“既然东宫之媒取消,那镯子明日来看你的时候顺是交还。”   听完这句,宋逸僵了僵面色,笑道:“房中药瓶子多,怕是打翻了伤了玉色,先放在你那罢。”   他如此说,我也不再推脱,答应了只是代收着。过了些时候,已是到了斜日,我与宋逸诉了别,赶往武德殿。李世民与李建成仍是坐在原位,两人时而相谈欢笑,好不亲密自在。   李世民的外袍先前让一个小宫女替我拿了,我取了回来站在李世民身边问:“落日起风了,殿下要不要带上?”   哪知,李世民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旁边的李建成更是看的一愣,李世民却笑道:“我身子暖的很,你冷便穿上,莫要让秦王妃的心意白来一趟。”   我哑口诧异,他却起身将那披风拿起,两手一撑盖到我肩上,长长披到脚。一会儿,身子果然起暖。既是主子给带上的,自是不好擅自取下,我带着他的披风站在他们身后,心中复杂万分,不断矛盾徘徊起来。   武德殿的喜庆一直延续到入夜,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来客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最后只剩下东宫和承乾殿的人。李建成和李世民一同上前,与李元吉坐在一桌叙话起来,李元吉面上最多的还是止不住的欢笑,不停地向着李世民打听杨清云之前的事,而李世民直摇头,说是从不管这些。看得出,李元吉是甚甚欢喜杨清云。   这时,头顶上的屋片落了一瓣,我警觉起来,仰头向上看。三人见我如此,都起身查看,李元吉喝得有些多,走了几步又坐在了凳子上。这时,侧面闪过一剑亮光,呼呼的风声吹来,李元吉醉颜微觉,翻身闪到了一边。   我定睛望去,衣着长剑分明是叶影!   “齐王殿下!”我知了她的来意,惊呼一声要上前,却被人一手拉回。李建成将我拉回了几步道:“危险,你不得靠近!”才说完这句,不知是谁吼了一句:“她是秦王殿下的人!”   叶影猛然回头,往那个方向暗箭射去,一个男人应声倒下,没了呼吸。此时,李元吉醉中终是清醒了一些,伸手摸向腰间,却不见佩剑的影子,心下大急。叶影手段极快,转眼飞身举剑刺向李元吉,只见窜出一个大红色的身影,急急挡在他们之间,叶影手中的剑也随即刺穿了那个人影的胸膛。   李世民诧异,飞身上前。叶影望着红色的人影顿了顿长剑,又见李世民来,收了长剑一跃上顶,消失在夜中。   一切都来的太快,只一瞬间便成了变故。莫大浩长的计划,只是为了这几许的时候。   “清云!”李元吉顿时大醒,狂奔向杨清云,抱住她仰面倾倒的身子。杨清云紧紧闭着眼脸,胸口的伤口不停淌出血来,李元吉含着泪狠狠回头,冲着李世民喊:“二哥,为什么!”   杨清云颤抖着手拉上李元吉的衣袖,李元吉回头心疼地握住她苍白的手,却听她一句说道:“殿下,请你不要记恨,一切事情都化了吧。否则,清云走的不安心。”   李元吉抱起杨清云,愤怒直视李世民。李世民看着他怀里的杨清云,一丝凝重抚上面颊,李元吉冷呵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李世民他……要杀的人竟然还是同等血脉。我猛然急喘了几口气,痛得强忍着顺下心来,越看他越觉得可怕!他输了吗?还是谁都没有赢?   第046章 断情劫(七)   我回身去找李建成的身影,看到他跟着李元吉一同进了武德大殿。李建成,他才是一直将亲情放在首要的人,再不好,也不会抛下自己的亲人,更不会去要他的命!   薛万均提剑而来,站在李世民身边提醒:“殿下,是否要回承乾殿?”   是啊,棋下完了,局也定了,这里的人都只是一个让他摆布的棋子。完毕之后,还管这些棋子做什么,能丢掉了便丢了吧,反正在下棋人心里都不会有所触动。他心中所有的感情都只是一颗棋子么?   我不仅叹:“殿下的棋,可算是下完了。”   李世民望着我,眼中冷冷,说道:“棋,是永远下不完的。”他收了长剑,步步走近,在这个清冷的大殿上显得分外清楚。他的每一步,仿佛都带着刀生生割在我身上。   “你的计划?”我明知却还忍不住故问,如果他会摇头该会有多好。眼中抹不去的伤痛,却是还要如针般刺在他的眼眸。李世民望着我,眼中褪去那层精锐,似有些无奈,可不给我一个答案。   “从始至终,奴婢总算是得了个明白。”我说。   想起被伤害的人,心中恨是不能平,胸中气血上攻,脑上一热,我猛地撩起一巴掌向着他的脸颊,可还是在半空直直僵了下来。身后的薛万均见了又要提剑上来却被李世民拦下。李世民,难道你还不杀了我?颤着手指却还是直指着他,我狠狠道:“你实在,实在……”眼中模糊,脸上湿润,我失落了语气,似对自己自喃般,“实在太令人心伤了。”   空荡荡的广场上,迎面吹来的风很凉,我讽笑着解开披风的带子,任由它掉落。它只是寒风是用来避风的一块布,天气热了,便再无用处了。我撇过眼,独自失神走开。三月春雨总是喜欢在夜里缠绵,面上抚了一层水汽,吹来的风显得万分凄凉。   原来那场大火想要烧得一干二净的,不仅仅是我!   李世民,你如此能辨善武,原来你的战场不止止是那些入侵的敌兵。   ——————————————————————————————   四月,刘武周联合突厥,驻扎黄蛇岭,兵锋甚盛。此次请战的,是李元吉。几日后,他带着几支兵马前往属地并州,开始讨伐刘武周。   李元吉此时出征,全然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自那日叶影伤了杨清云后,他对李建成与李世民都不再依赖,一直在将自己变得强大,好让人不再敢计划到他头上。那日的事情,谁都没有说起,宫里除了我们也无人知晓,只说齐王妃在喜宴那日受了重寒,好几月都出不得门。李元吉对李世民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切仗义,相见之时也是不冷不热,但对李建成要稍好些,偶尔会到东宫叙旧。   近日睡得不好,每每想起那日,心中便是不平,却是不能发作,几日下来,心情倒终是平和起来。秦王妃仍不喜我照顾,我在承乾殿也只在殿中查看各个宫女的整事结果,也无人管我。整日呆在承乾殿实在不自在,怕是见到李世民,总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也是不想往东宫去,不喜见到太子妃阴沉的脸色,让我浑身悚然,干脆往尚药局的小灶房做些鸡汤给宋逸。然,一次两次后,尚药局的人开始说起闲话,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那日去找宋逸,见他已经起身,一脸的阴晴未定。他看着我将鸡汤放在桌上,说:“我身子已是大好,不必再送鸡汤了。”   我知是外面的闲语让他难受,点点头将汤送到他唇边,许是最后一次。他自行取了碗,缓缓喝下,抬了头看着空荡荡的碗:“怕真是最后一次。”   我收了碗说道:“若是欢喜,改日与我说一声便好。”   宋逸淡淡笑了笑:“陪我去外头走走吧。”   这日的阳光甚好,不出一会儿便暖意流动。宋逸只在院子里慢走,脸色还未恢复,衬着素白的衣衫更是显得苍白。身子还虚弱,怕他累着,便停在一处随意望望院中的景色。这个季节叶绿花茂,时不时从别处传来幽幽的花香,使我的心情也渐渐舒展起来。   忽然望见院子的角落放了一盆绿色的植物,叶子很大,色彩十分翠绿,粗大的根安养在一个宽宽的瓷缸中,生长的形色甚是优美,碧绿的叶子边缘正细细往下滴水。我上前摸着它的叶子,指尖传来丝丝冰凉。身边的人忽然拉开我的手,我诧然回头,他神色担忧地左右扒着我的手掌看。我觉得奇怪,收回手自己瞧了瞧,问:“宋奉御为何如此紧张?”   宋逸指着那盆大叶子植物说:“院子熬药味道太重,前几日我托人拿植物来这院子放放,不想今日见着,却带了这盆滴水观音。”   “贪着休息的好时光还不忘嘱事。”我假怒一句,转头去看那盆滴水观音,笑说:“这滴水观音长得好看,放在这里最好。”说着,又随手去碰那滴水观音,宋逸一把拍开我的手,怕是拉了背上的上,不禁皱紧了眉头。我赶紧扶上他,他对我忍着痛急怒道:“我该命人不得接近这滴水观音……不对,该是直接废弃!”   我不明地望着他,不想他后来说的话足足让我吓了一跳,这滴水观音放在这里的确是危险了。   他说,滴水观音茎内的白色汁液有毒,滴下的水也有毒。误碰或误食其汁液,就会引起口部不适,严重的还会窒息,导致死亡。皮肤接触它的汁液会瘙痒或强烈刺激,眼睛接触汁液甚至会失明。滴水观音的确可以很好的净化空气,但若要养它,该是极极谨慎!   我深深望了这株静静的滴水观音,美丽安分的外表,里面却是那样致命。   旁边的廊子过来一个身影,念儿见了我们却又转头要走,我急忙呼了她,她才回头。   “这几日,念儿真是忙着了,辛苦。”我拉着念儿的手说。念儿快速瞧了宋逸一眼,低眉道:“念儿本就是执这行当,哪来辛苦不辛苦,只要人人平安就好。”   我不在的时候,都是念儿一直照顾着宋逸,在宋逸在虚弱的时候,也只有念儿陪在他的身边。   今日来尚药局有些时候了,也该会承乾殿看看。阳光还暖着,我要念儿留下,别了两人出了尚药局。宋逸待人一向很好,只是近来念儿的照顾,反而让他有些待凉了她。我甩甩头,实在想不通,想不通。   回到承乾殿,除了内殿偶尔传出几声婴儿的哭叫,也别无他事。我闲来在廊子上走走,见到前面来了个身影。几日都未见着李世民,今日他见了我,却是往另一边绕着走了。看着他扭转的身影,先前心中本很是怨恨,现在摸摸胸口,竟有些纠结苦闷。   过了几日,殿上来了个人,我瞧了瞧,是那天在武德殿宴中找李世民的那个男子。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面上微微肃色,见了我彬彬问李世民的去向。都见路过宫女向他行礼,我便也福了身,心中却是猜想不出他是何人,引他在殿上坐坐,应了他的话往殿内去找李世民。   李世民回殿不在秦王妃的寝殿便在书房。我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书房看书,听了我的话,随手收了书册直迈往大殿。他一眼都不着于我,我心中顿时涌涌的闷。   大殿有宫女候着,我自是可不再前往。天空忽然飘来几瓣嫩红的花瓣,带着丝丝清香落在我的群上。我想来喜花,见了自是高兴,照着风吹来的方向,寻着一路的花瓣走,兜兜圈圈总算是找到落花最多的地方。这春日花开的多,也落的多,却不似秋日般落的凄凉,此时的场景甚是美妙!   我望着高高的大树,上头开着粉嫩的小花,阳光下顿是不已的明媚。何处的花,竟是开得这么好?左右看了看,竟是东宫的后院。   心中略略沉了沉,还是想了离开,却望见李建成也正好踱到这头。他见了我,先是稍愣,再是灿灿的笑了。他边向我走来边说:“近日忙了,好久不见。”   “太子才得空,便让奴婢见着了,奴婢实在庆幸。”我也笑说。   李建成走近我,揽手将我搂在怀中,头靠在我肩上,呼吸扑在我的耳边,一句话也不说。比起以前有些异常,该是心情不好,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问:“这是怎么了?”   “许久未见,心中感概。”他低低说,语气这种略带了歉意。我不明所感,只觉得他的悲伤真是由我散发的。我也不说话,只静静由他靠着。许久,他抬头问:“你在承乾殿,一切安好?”   我点点头:“秦王妃已不必由我伺候,殿上空闲的很,今日来的人还可得空出来。”   李建成眸子一闪,问:“来了何人?”   我答:“我也不知,从未见过。此人进宫不着官服,话语举止十分有礼。”   李建成暗暗望向一边,沉了脸色:“若猜的不错,是齐国公,长孙无忌。”   原来是他。长孙无忌是秦王妃长孙无垢的哥哥,也是与李世民一直交好的,我只是常听人说起,却是不认得。   第047章 枝头梅(一)   说起此人,李建成神情凝重,自个愣愣出神。我轻碰了他问:“太子在想什么?”   李建成回过神:“没什么。”   我正色背过身道:“刚相见的时候,曾听太子与我说,若是日后熟悉,便会掏心诉事。看来,奴婢还不够格。”   李建成仿佛醒悟过来,急急握了我的双手道:“并非如此。只是此事,此事……”我瞥了他一眼,微微做怒,他见了说话,“长孙无忌十分明事,为我大唐出了不少力,此人在政治还是战术上都比较精明。而他常在世民身边……实在是个危险之人。”   犹如咬了舌头般,后面这句说的不大清,可我还是听了明白。我问:“太子是说他对秦王殿下而言是危险,还是对大唐?”   李建成望着我,不知在思考什么,许久才吐出一句:“其实,你也是个危险之人。但我既然相信你,你不能负我!”   心中抑郁的寒冰被他这句狠狠打碎,我颤颤扯了笑容答道:“我只求心安,我便不负。”   “如何能让你心安?”李建成抚着我额前的发,轻问。   “不伤害我,不利用我,不欺骗我,我便心安。”我答。   他扶着我长发的手指微微一顿,口中喃喃:“不伤害,不利用,不欺骗。”他的目光转转凝聚,落在我的脸上,“兮然,若是伤害,若是利用,若是欺骗,我定也不会放过你!无论是你对我,还是我对你!”   我心虚地低下头。   我自私的想:若能抛开所有的阴谋与斗争,抱着李建成对我的心意,我想也会幸福。   入夜,离开承乾殿前,我想尽快向李世民请示返回尚药局的事,又顾虑起他见我便绕道之事,无奈在院子里踌躇好久才敢往内殿走。他的书房还亮着光,我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敲响了他的门。   “殿下,奴婢有事请告。”我在门口说道,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的许诺,便进了屋子。李世民提着毛笔,站在案桌前,端端正正地练字,房中静得很,我看着他如此认真,不知此事该不该开口。正纠结着还未说话,他那边便出声了:“明日我要出宫一趟,你可想跟随?”   如此相处便已难受,更何况与他出宫。我拒绝道:“殿下出宫定有正事,奴婢不敢跟随。”   李世民收了毛笔看着我说:“正好要往最东面去,你不想跟着?”   我张嘴惊诧,长安最东面是我的家,进宫快一年,我对父亲跟弟弟甚是想念。于是,我好不厚脸地说:“东面甚偏,恐旁人照顾殿下不周,奴婢还是跟随着罢。”   “嗯,这样甚好!”李世民搁下笔,绕过桌子走出门去,我还有事未请示,急急跟上去问:“殿下此番急着要去哪里?”   “沐浴更衣!”李世民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往浴殿走。我听了不禁脸上一红,只得停了脚步独自行了退礼。   次日清晨,有人往掖庭送来一套民间服饰,并要我穿戴好后在皇宫后门口等待。这套承乾殿送来的衣服正好合身,青色的长裙,鹅黄色的短袍,黄色的丝绸发带将长发盘起。变了个模样,心情竟也好了不少,加上心念着父亲和弟弟,往宫门的脚步不觉快了许多。   在宫门来回踱了几趟,总算见着一辆马车驶来,正是上元夜那日的马车,也便是李世民的马车。到了宫门口,里面的人微微掀了帘子,门口的将士见了,便立即放行。李世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上前说:“奴婢与马夫在外等候殿下差遣。”   李世民没有说话,放下了帘子。我小心地往车箱外坐上走,坐稳之后,身旁的马夫一挥鞭子,马儿开始小跑,车子缓缓驶出宫门。   上一次出宫,是在上元夜,又冷又黑,完全看不到外面的美景。而这次是在温暖的春天,白云高高,微风徐徐,阳光明媚。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自由地欢乐。突然,两臂被人紧紧一抓,身子往后拖去。一瞬间,我便从车外到了车厢内。李世民喜爱素色,今日也简单穿了件,发上也仅绑了一条丝绸发带,十分随意潇洒。他抓着我的两臂将我按在他身旁的软座上,看着我一脸的惊慌诧异,他问:“愿意跟马夫同坐也不愿意跟我坐吗?”   我摇摇头:“殿下高贵,与殿下同坐实在是奴婢沾了光。”我又转念想了想,问:“殿下前几日见奴婢便绕路另走,今日怎么还要奴婢同坐?”   李世民总算是放下那沉闷的脸色,说:“用你父亲跟弟弟要挟你嫁给东宫,实在是我不对。近日想了想,带你去见见他们,也算是给个补偿。”   我不禁冷笑道:“殿下利用的还不止止是这个吧。”   李世民抓起我的手掌,沉了眸子,暗光流动:“既然你都知道,当初那一巴掌为何不打下来?”   “你是主,我是仆,宫中之人,本就是该为你们做事的。奴婢又有什么资格来职责殿下的不是呢?”我静静说,心中失落。   不错,你是主,我是仆,为你做事本就是该的,这其中根本就参不得任何情感色彩,否则这主仆就变了味儿了。   李世民轻轻放下我的手,不再说话。我撇过头去启了一边的小帘子,望着窗外的风景,心情却是怎么也飞扬不起来。眼望着窗外,心却看着车内,身旁的人并无动作,似也侧着头望着我望着的风景。   马车颠簸了几个时辰,听到一阵马鸣,车子停了下来。正要下车,一阵剑鸣,李世民一把拉回我砸开车顶抱着我跳了出去。不知发生何事,我踉跄了几步在地上站稳,李世民一手搂着我向着前面喊:“来者何人?”   我定睛看去,马夫已被剑杀,而这已是到了我家门口,大门开着,里边没有人影,四个大汉站在门边,手握刀剑。我心感不祥,担忧害怕起来,其中一个大汉向着我们怒道:“这户人家来的都是宫中之人,你们灭我隋朝,我便灭了你们!”说完,四人大吼一声,劈刀而来。   原来是隋朝残寇!   李世民将我往身后一推,自己飞身上前与四人交打起来。顿时,剑光骤闪,阵风片片。李世民虽是单人迎战,却是占了上风。我望向家门内,屋子的门都开着,可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心中顿然不安,紧紧的抽搐。   这边,李世民已经四人剑毙。   尽管亲眼看到他亲手将这些人斩杀,可我心中依然沉痛不已,我奔上前用力捶打着他,怒道:“都是你们害的!若不是总拿爹跟弟弟要挟我,若不是宫中的人来这里,这些人又怎么会以为爹跟弟弟是宫中之人,家中又怎么会这样!”   李世民静静收了长剑,任着我捶打,从未有过的温柔说:“屋中无人,或许他们已搬到别处去了,不要尽想坏的。你若信我,我帮你找。你别忘了,这个天下,是我李家的,还有哪里是我不能去的呢!”   这个天下是他李家的……   对,这个天下本就已是他李家的,自家人还要争什么,还要斗什么!若不是他们暗中相争,逼我做事,我的家就该是他们李家的牺牲品吗?   我暗暗怨着,咬着牙不说话。李世民顿了深色,又说道:“其实,我从未找过你爹跟弟弟,只是见了东宫常常往此处来,那日才胡乱说了个话恼你。东宫一直以此要挟,此事不免有些蹊跷。我说了,你若信我,我便帮你。”   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只不禁多问一句:“胡乱说了个话恼我,就是为了要我嫁给太子,然后成就你的离间之计?你知道这胡乱说的话恼的我多不安心吗?为何都要以此要挟?难道在你们心中,无论是亲情还是什么感情都是这般利用法子,一个个都是无情之人!”   李世民僵了脸色,眼中不再柔和,他肃然冷冷道:“我是无情。如此,你爹跟你弟弟的事,我便不必理会了。”   我大声道:“不理会便不理会!我自己的家人,我自己找,好过有些人有心滥用感情!”我转身疾步走开,胸中愤然,身后传来响亮的怒吼:“你如何自己找?你是要逃宫么!”   听了这句,我才跨步要跑,身子便忽然一斜,眼前整个天翻地转。李世民将我杠在肩上,低怒一句:“休想!”   我拍打着他的后背,他却毫无反应,直往屋子里走。我心中莫名的紧张,打地更加激烈了,他身子一斜,将我整个扔了下去。背上一阵生疼,转眼定睛看去,李世民抱着手臂站在屋子门口,一双深邃的眼正直直看着我。   相视了一会儿,他两眼一扫屋子,说道:“房中摆设整齐,只多了些蜘蛛网和灰尘,不像是出走或是挟持。至于刚才外面那些人,该是在门口等着该来的人来吧!”   我跟着也扫了屋内一眼,摆设果然与有人住时一般,只是多了蜘蛛网和灰尘,表示多日无人进入。我偷偷瞧了李世民一眼,他正往屋子内走,我心下愧歉,若不是他执意要进来看,我定还不知这些情况,一想起刚才那情景,不禁为我自个之前所想红了脸。   第048章 枝头梅(二)   李世民独自进到里屋,我也赶紧起身,进了那屋子。这是我父亲的房间,陈设非常简单,桌上还翻开着一本草药书。我掸去书页上的灰尘,将他抱在怀里。李世民走了过来,问:“桌上并未有笔墨,为何要放上一块大布?”   我摇摇头:“那是爹的习惯吧。”   李世民伸手撩起那层布,却见桌子表现有两条缝隙,俨然像是一个暗匣。我心中奇怪,将手在两条缝隙间轻轻一动,那块桌面竟被移开。我心中诧异,一手开了暗匣,阳光下的灰尘肆意飞舞,一抹金色从那匣子里闪了闪。   里面是一支金色的发簪。我小心取出,捧在手中看,李世民在旁说:“这支金簪,怎么藏的这么隐秘。”   我说:“我想这是娘留下的遗物。家中贫困,我爹不忍心将它当换银子,便将它藏在这吧,也留个念想。”   李世民细细瞧了这支金簪,微拧了眉心道:“那你便好好收着,切勿随意取出来给别人看。如今你在我承乾殿做事也少不了俸禄,若是不够便想我要,万不可拿去当了。”   我一边收好一边说:“我自是知道的。我爹将它保存地那么好,我又怎么会随意破坏了他的念想。”   隐隐觉得脚下绵软,浑身使不上劲来。李世民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撑在桌上,面色迷浑,他道:“实在大意,什么时候下的毒。”   门前闪进两道人影,其中一人狂笑道:“这屋子都被下了迷香粉,灰尘一起,你们就都中招了!”   “岂有此理,以为本王是好欺负的吗!”李世民沉沉低言一句,抽出身侧的长剑,前向刺去。因为中了迷香粉,李世民的脚步极不稳,连出了几招都没有伤到两人。两人见他已失力气,相对一眼,劈刀向前,我大惊失色,胡乱扶了桌子推开一人。李世民又举剑挡了另一人几招,终是腿上一软倒了下去,眼看大刀就要抵上他的眉心,我奋力一扑压在李世民身上,带着他滚到一边,耳边猛然一震,身子急速往下坠落,沉闷一声跌在不明一处。   用的迷香粉很是厉害,我亦忍不住盖下了眼皮,最后的意识隐隐听了上面一人说话:“主人有令,不得伤害此女!我们还是先禀再行动,否则你我都不……”   等我转醒的时候,也不知是过了多少时候了。我迷糊着环顾四周,原来是掉到了一个深深的圆形洞中,周围凿着凹凸不平的石壁,那痕迹俨然是新砸的。我望向顶端,这个洞不浅,单靠手脚上爬是十分吃力的,并且能否上去还是未知。想起晕迷前听到的话,看来那几个人来未回来。   我望向身侧的人,迷香粉的药性已差不多快过了,只是手脚还有些发软,李世民怎么还未转醒。他仰面躺在地上,额头冒着汗滴,我佛手碰了额头,竟是烫得很,又转眼见了他腰上衣衫上的血渍,不禁慌乱起来。   我看了看他腰上的伤口,一直从腰侧延伸到腰后,伤口不是很深,但也划开了肉。这洞里时不时从上头吹下些风,此时他中了迷香粉又受了伤,身体实在虚弱地很,便着了风寒,发了热病。   洞中无水也无草药,我只得先将他唤醒。可叫唤了许久,李世民只不安地动动脑袋不肯转醒。摸着他发烫的额头,我心下实在着急。这时,他竟微微睁了眼睛,目光落在我面上,忽然抓了我的手腕,将我整人按倒在地,细腻的吻落在颈上,激起一阵阵的涟漪。我一手轻推了他唤:“殿下?殿下?”   淡淡的麝香在身旁飘荡,他身上有伤,我不敢随意动弹,一时间不知所措。他松开我的手腕,大掌抚上我的后背,紧紧圈抱。他伏在我的耳边,轻吻着叹息:“你回来了?绮烟……绮烟。”   我浑身一僵,呆呆望着上头的石壁,全身冰凉起来。我回过神,狠狠去推,他却将我搂地更紧,耳边的话语着急:“绮烟,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   他寻着我的嘴吻上,温热的呼吸扑在脸颊,大手在我背部缓缓游走,我却冷地生疼,奋力推他。此时他身体虚弱,在不停推拉下,终是被我扯开。我坐起身离他远些,看着他仰面不知自喃什么,望着我的目光心疼落寞,最后终于闭了眼皮又昏睡过去。   心情低落地很,他在我耳边喃的是别的女子的名字,这个女子是谁?承乾殿没有谁叫做绮烟,难道这个女子和叶影一样,是行动在宫外的吗?她……一定对他很重要吧,所以才会在意识模糊间将我认错成她。   心中不由对这个名字打上一个大大的结,我缩在洞角看着躺在地上昏睡的人,竟是不知如何才好。外面传来下雨的声音,屋子的门是开着的,风一吹就有些雨水飘落到洞里面来。我心想一计,起身寻了一处落雨最多的地方,张开双臂让雨水落在我的衣上。春雨总是忽大忽小,忽密忽疏的,大约站的半个时辰,衣上总算是湿了些。我回身扯着袖子盖在李世民滚烫的额上,他发烫的额头顿时透过潮湿的袖子印上我的皮肤,心中猛然跳动,热气从手腕处一直冲进心底。   如此反复,摸约着过了一个时辰,李世民总算是又醒了,不过这次的意识也是跟着清醒的。清明的眸子扫了扫这个石洞,最后落在我身上,目光上下移了移。   我见他醒来,担忧中带着喜悦,见他看我,便下意识望了望自己。为了取春雨给他降温,我是将整个身子扎进飘落的雨中的,这衣赏有些薄,湿了雨后便半些丝透,此时正轻轻贴着我的皮肤,带出我上身的肤色与曲线。   面上一红,我抱着手臂解释:“你受伤发了热,我……”   “我知道。”李世民伸手解开我的发带,“要把头发也晾干,否则会患头痛的毛病。”   黄色的发带在他手上飘动,我肩上的青丝顿时散开,垂到胸前,略略带湿。抬头望见他灼灼的目光,不禁生了羞意,缩着身子坐回那处洞角,不敢往他的方向瞧。   李世民手掌撑了几番,终于站起身来,背靠着石壁望着洞口,思索了许久终于说话:“屋子内除了蜘蛛网和灰尘都十分整齐,若是隋朝残寇该是会将整个屋子翻个遍,找有利的东西。先前四人见了马车便动手,是明知道里面的人是谁,而他们的目的不是所谓的宫中之人,他们也不是所谓的隋朝残寇!后面出现的人,是料到我们会进屋子,这两伙人,都是同一个目的。”   “知道我们的身份,知道我们此行的来意,想在宫外杀了我们的……是宫里人?”我顺着他的想法说着,脑海中现出一个人影,心下起寒。原来,他也是不念亲情的。   “我想,是的!”李世民沉着眸子,闪着丝丝危险的怒气。我岔开话题,提醒他说:“那两人暂时离开,但还会回来。殿下可想到好法子出去?”   “出去……可以赌一赌。”他说着,伸手抚上后腰。他腰上还有伤,若是要争打起来,恐怕十分不便。   他往洞中央走了几步,向我伸手。我会意,起身上前。   “等会儿你只需抱紧我便好,不要乱动。”他一手将我按在怀里,忽然起身跳跃,耳边风儿阵阵,吹得我好不紧张!他腰上有伤,我只能紧紧抱着他的后背,他带着我借着石壁上的凹凸往上跳跃,最后落在离洞口不远的一处斜壁上。脚下凸起的石壁只容得下两只脚的站立,李世民一手抱着我,一手攀着上方的石头,要我踩在他的脚上。别无他法,我站在他的脚上,紧紧贴着他的身子,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猛然跳动的心脏。   “殿下……”我轻唤一声,头顶他出声道:“兮然,待会儿你上去便立马翻身躲开。”   才听完这句,腰上一股大力,将我推了上去。我重重地被他推飞到洞外,身子一阵生疼,又猛然忆起他说的话,立马往旁边翻了几个身。这时,洞口出现一袭素色,李世民也跃上我方才落上的地面,翻了翻身子仰面躺在地上喘气。   心想总算是出了这死洞,才松了口气却见门口冲进一个人来。原来那两个人一个回去禀报,还有一个留在这里。李世民挣扎着起来取剑挡了几招,还是被那人挑去了长剑,而这长剑正好落在我前面。眼见李世民被人逼到死角,我毫不多想,举剑刺之。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我双手举着长剑刺穿了那人的胸膛,鲜血从剑口淌出,传来阵阵血腥味。高大的身影随即倒下,两眼直直睁着,望的正是我的方向。我吓得丢了长剑,浑身颤抖。   李世民亦是惊讶地望着我,但很快回过神来,将我抱在怀里,抚着我的长发,告诉我不要害怕。而我仍看着地上的眼睛,那双爆着血丝跟仇恨的眼睛,该让我整整几月不得安睡,每每想起便是一阵阴悚的颤栗。   第049章 枝头梅(三)   李世民揽着我缓缓走出屋子,他一个踉跄将我从方才的恐惧中惊醒,我这才发现,他腰上的伤口在往外淌血。这里离最近的镇子也有好几里路,马车已被惊吓跑了,若是步行过去,怕他在半路便会昏厥。   幸好路过一个人,他是这个小村的,也是识出了我,便赶了一辆马匹拉的板车送我们去镇子。路上,我有意问起父亲跟弟弟的事,他只疙疙瘩瘩说的别事,不提父亲与弟弟的去向。十分失落,有人将这个村子的人都买了口,半点消息都不得透露。既是买口而不是灭口,难道这个人只为用我引李世民一个人?他就这般憎恶李世民!   我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心中无味具杂。   终于到了镇子,我扶着李世民进了医馆,掏了我所有携带的银子请大夫给他治病。终是自家人心热忱,因之前父亲的药材常常与这家的药材相互流通,老大夫认出了我,推了银子立马给李世民看伤治疗。这期间,我急急奔了别店,买了两件袍子。李世民的衣服被剑划了几刀,伤口处已是沾了血迹,已是不能再穿了。   此时日头西斜,又是刚刚下过雨,风凉的很。虽然身上的衣服已干,头发也干了,但我还是觉得浑身发凉,幸好李世民转醒,稍过了一会儿,我便提了药扶着他往客栈走。   李世民搭在我肩上的手臂,轻轻将我搂了搂,清暖的呼吸扑在我脸颊上:“你冷?”   开始这样扶着受伤的他是没有感觉,这下惹得我我微微脸红,觉得声音都稍稍抖了抖:“还可以,前面便是客栈了。”   “嗯。”李世民还是搂着我走,这时我俩的样子貌似不是我在扶他,而是他大大方方地搂着我走。   要了两间相连的客房,叮嘱他早些休息,自己又放心不下,便在他房中呆了会儿。李世民也不见外,自己上了床睡觉,房中便静悄悄起来,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这么折腾了一天,他也是累了。   我为他掖好被子,看到他眉头紧锁,不由伸手轻轻触碰他的额头。他在睡梦中竟是这么心事重重,睡的不安。我轻轻抚着他的眉头,想要抚平,却是将他猛然惊醒。他精锐的目光扫过我的脸,渐渐平和下来,忽然说:“带着这些泥尘血渍实在睡不好,你叫人抬了热水来。”   “伤口才包扎的,不好沾水。”我认真说。李世民起身不屑一笑:“战场上开着伤口风吹雨打都过来了,还怕什么,只是实在不喜这身上的泥味血腥。”隐隐有些心疼起来,我问:“殿下可是闻着这泥味血腥,梦中都以为这是在战场上,所以睡的不好?”   李世民望着我,柔柔一笑:“常常出征在外,也是习惯了。回到宫中后,每每闻到这些味道,脑中不免泛起些幻觉来。”   “奴婢这就去唤人上热水来。”我起身离去,李世民又唤住了我说:“在外不必再称殿下,也不要再自称奴婢。”   我点头退下,叫人拿了几桶热水上来,并将方才买的衣服送上:“这衣服绸缎不如公子常穿的好,还请公子接纳。”李世民淡淡瞧了一眼,管自己脱起衣来。我低头将衣服放好,转身掩门退出房门。他带伤沐浴,我总归有些不放心,静静门口等待。里面传来潺潺的水声,我听的不由尴尬,稍稍走远了些,但也不敢太远,还能隐隐听到些声音。   从客栈这边走廊上可以看到外面。今日的夜空特别的黑,没有一颗星星,更是没有月亮。屋子的天窗开了一条缝,有风从外边进来,稍稍带了凉意。觉得寒冷,我不禁缩了缩脖子,听到身后屋子传来一声异响。   我走到门边,敲了门沿问:“公子自己可方便?”   里面的人静了声音,一会儿才说:“着衣确实有些难处。”   “可需要帮忙?”“进来吧。”   我推门而入,李世民正对着一件衣服过不去,低眼看去,腰上那白布条竟被他随意捆绑了一番。我将他穿到一半的衣服放在一边,让他坐到凳子上,蹲下身一边解开那胡乱的白布条一边说:“公子这般胡乱捆着伤口,非但好的不快,还可能引起别的毛病来。”   “口子不深,随意止止血便好。”上来轻松一句。我看了看解开的布条,只才绑了一会儿,上面便有了血迹,再看腰上,伤口也是裂开了。我说:“止血倒是没有,又绑出些血来了。”   “在尚药局呆过,便都是这般小题大做的。”李世民似说的有些无奈,却让我想起件事来。我一边重新给他包扎,一边说:“兮然有一事相请。兮然想回尚药局,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李世民低眼望了我,目光似想看透些什么,嘴上一动,说:“你是我从父皇那恩准要来承乾殿,怎么可能还让你回尚药局。你若是真想回去,你便去请示父皇吧。”   “这……”李世民一话,说的我为难起来。第一,我见不到李渊;第二,这等小事,我也不敢麻烦李渊。既然如此……暂且算了罢!   我暗暗叹了气,将李世民的伤口包好,取衣为他穿上。腰部受伤,抬手穿袖子时十分不便,我提着他的手臂缓缓将袖子套好,转站在他面前给他系衣带。方才包扎伤口时并未留心在意,等到这时,见了他烛光下的皮肤,竟顿时心慌意乱起来,急急将衣带子系了,便要退身。李世民忽然一叫:“莫不是你给无垢穿衣时也是这般系错带子的!”   我转头一看,他正将刚系好的衣带子解开,再自行系好。原来,方才情急之下,我将上面的衣带子系到相邻的另一个衣带子去了。我顿时红了脸,抱歉地低了头退出房去。   次日清晨,我亲自在客栈后院为李世民煎好药,去找他的时候,他也正好起来了。我连着早膳和药一同带到他房中,服侍他用下,李世民饮了药汁后抬头问我:“可知镇上的月满楼在何处?”   月满楼是饮茶看戏的最好地方,我想起李世民此次出来定不是只为了带我回家看看,该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我点点头,说:“公子稍休息片刻,待会儿我便带你去。”   李世民望了望外头,道:“时辰也差不多了,现在便走吧。”说着,便往门外走去。我匆匆收拾了药碗饭菜,端下楼后带着他往月满楼走。还没到,便看见楼座上有两人往下探望,其中一人正是长孙无忌。他们见了李世民伸了手臂相招,李世民朝他们面上一笑,大步往月满楼去。我赶紧上前拉了他说:“公子既是要谈事,我便在下面等候。”   “你便在这,别离开我能看到的视线,否则出了什么意外,我可帮不了你。”李世民匆匆一句,便疾步上了月满楼。   今日是阴天,满空都是灰色的云,却是不下一滴雨,空气潮的湿闷。身后开了一株桃花,在这片灰色的环境下实在有些刺眼,尽管如此,我好像也别无他物可赏,便站在桃花前呆呆地观赏起来。   这桃花的花色不艳,有些苍白之色,开的也算是少的。我抚摸着花瓣,手中丝丝滑腻,还带了稍许冰凉。真是不慎,轻抚中轻轻落了一朵开得略微娇艳些的桃花,心中甚是叹息。这时,地上的桃花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拾起,顺眼望去,不知何时面前站了一位手持墨边白扇的男子,正捧着那朵桃花瞧。   他望着那桃花嘴上“啧啧”了两下,一双凤眼眸子瞧了我道:“小生本以为桃花之色已是花中之最,今日却让我碰上了个还最。”   听出话中隐约之意,心中厌恶,我轻笑道:“这株桃花颜色本就是淡了些,别处花的确是要比这桃花艳美些。公子慢赏,不奉陪了。”   我转身要走,却被那人张手一拦:“小生的意思是:姑娘还比它还要美呢。”说完,手持着扇子往我下巴出勾来。我撇头一闪,往旁边走了几步,却与别人撞了满怀,我回头望去,顿时诧异。   李建成一手搂过我,眸子盯着面前持扇了男子道:“这舌头跟手是不要了么?”   持扇男子听了,撩起袖口正要发作,忽然看到我们边上站了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便颤颤望了我们几眼,只得快步离开。   李建成竟然也出宫了,身边带的是薛万彻和另一个东宫侍卫。此时,他望着我的神色有些捉摸不透,似是千百疑问,似是愤怒悲哀。他说:“不想,在宫外也能碰见你。”   有些不敢与他对视,我低了头轻声说:“秦王殿下出宫办事,顺是带了我出来伺候。”   “既是他带你出来,怎么就任你一人在这!”李建成话语中带着恼怒,握着我的手更是紧了几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朗笑:“大哥也在啊!”   李世民笑着大步走来,顺是随意瞧了我几眼,身后跟着长孙无忌和另一个人,两人都向着李建成拜了拜。李建成扯了笑,问:“齐国公长孙无忌我是认得的,可这位是?”   第050章 枝头梅(四)   李世民笑道:“这是新分配到我帐下的马军总管,秦叔宝。我三人甚是投缘,便来外头喝个酒,大哥一起吧!”   “原来如此。”李建成叹笑道,“我此次也约了好友,怕是要改日了,你们尽兴便好。”   李建成望了我一眼,带着身边两位将士转身走了。李世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望了望我,一句话也没说,往另一个方向去。无措的我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跟,长孙无忌已跟着他离开,秦叔宝微笑着向我走来,唤我一同。   秦叔宝与李世民年龄不差,相貌堂堂,为人也十分可亲。此时,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在前,我与他在后,和他一路谈话不少。看着李世民漫无目的的慢走,我悄悄问秦叔宝,这是要去哪里,秦叔宝说,今日的事已经谈完,李世民这是闲来无事在散步。   我明了,继续跟上。出了镇子,到了一处绿野,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向着南方蔓延,此时的天气也已开明不少,白云印在溪水中,步行岸边,宛如走在云间。隐隐闻到远处飘来的清香,放眼望去,前面的绿野有一处红粉。李世民的脚步恰好向着那个方向走,我望着拿出红粉,心中渐渐欢喜,等到靠近,那香味越是清晰了,却是嗅着不觉腻。   “这处林子的梅花开的正盛,娇小欲滴,如雪清美。”长孙无忌不禁赞叹,笑对李世民说,“走了累了,不妨在这里赏赏梅花。”   李世民似是打不起兴趣,看着这片梅花一阵子,还是答应了。   梅花林子外面加了一圈竹子做的矮栅栏,李世民撩了撩袍子一跨便进去了。我看着那栅栏可惜,我身着长裙,若是跨进去会被钩扯,无奈之下,我只好与李世民讲了实情。李世民低眼望了望我的裙子,招手要我过去。我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还隔着那矮栅栏,李世民忽然弯下身子将我拦腰抱了起来。我惊呼一声,同时面上灼热,快快望了另外两人一眼。长孙无忌与秦叔宝皆是瞪眼一愣,继而转身一人一边守在梅林栅栏边。这时,李世民已抱着我往梅林间走。   “昨夜落了雨,地上泥尘潮湿,不可脏了裙角遭人笑话。”李世民目光投向前方,面无表情,口气生冷。   我只低眼望着路过的梅花说:“公子身上还有伤,且将我放下,我提着裙子走便好。”   李世民没有答话,仍然往前走。这片梅林十分宽大,走了这一阵子还没到头,先前见了这处红粉心中欢喜,现在可真是心中暗怨。终于,李世民缓缓停了步子,抬眸望着上方摇曳的梅花:“这处的宫粉梅开的最好。”   我也望了这处的梅花,果是比刚进来时娇美万分,不禁感叹:“原来开的是宫粉梅,煞是好看!”   我呆呆望着这片梅林,身旁的李世民没了话语,抱着我将目光从梅花上移至我的脸上。我与他对了一眼,颤颤低下头去,李世民低沉着声音说:“今日,我定要清楚两件事情。”   顺着他这一句,心中顿时紧张地纠在一起,仿佛将空气压在地下,呼吸也不顺起来,心跳越加剧烈,似有一种不安在心头乱窜。我终于点头,等他问话。许久,他深呼了一口气说:“第一件事,你是否已知晓宫中局势?”   “此……话怎讲?”竟有点说不出话来,说了也是声音颤抖。   李世民抱着我更是已发觉我的身子因紧张微微颤抖,暗了眸子道:“你现在必须告诉我实话。你与太子好,是为了探查此事,或者是别的原因?”   我颤颤道:“太子为人善良可亲,他是不愿到这场战争中来的。可是,很多事情就是这么不得已而为之。”   “你是真心喜欢他吗?”李世民问,“这是第二件事。假如你们两情相悦,又是到了什么程度?”   “这……”我为难了。是啊,我与李建成究竟是到了什么程度?我们真的是两情相悦吗?   “他,亲吻过你么?”李世民好生干脆,精锐的眸子盯着我,若不是被他硬打横抱着,我定会找个洞钻下去。他这般逼人,我竟撒不了谎来,轻轻说道:“你去讨伐薛举之时,前期兵退,太子欲带兵援助,却被驳回。那日心情不好,喝了些酒……”   “别说了!”李世民厉言一句,忽然俯下头,他狠狠吻了我的唇,由不得拒绝,流连反转。魅惑的麝香紧紧环绕着我,迫使我再度痴迷。李世民抱着我俯着身子紧紧吻我,忽然吃痛地闷呵一声,松手将我放下。我顿时清醒,扶着他的手臂道:“莫不是伤口裂了?”   “或许吧。”李世民并不在乎,面上泛了笑容,“我果真是猜对了。你并非真心喜欢他,你不断出入东宫并不是担心我将他压在底下,而是怕他真的对付了我。”   我闻言,撇头道:“何以见得。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岂是我能插手的。”   “何以见得?我刚刚亲近你的时候便见得了。”李世民扳过我的头与我对视,“后宫与东宫相互勾结,这是你的功劳。若是我李世民真的被他们杀死,你便是帮凶!”   我推开他的手,莫名的怒气蔓延:“那又如何,你既然知道,却又对我欺骗得心安理得。而我对他的欺骗,心中甚是难受,我愿意用一生来补偿这个欺骗,可你能不能收手。”   李世民冷笑浮面,手抚腰间:“我还收得了手吗?这道伤究竟是怎么来的,你和我都清楚!”   “太子之位本就是传给嫡长子,你又为何要争呢?”我问他。李世民叹笑道:“只怪我杖打得好,功比他高,他觉得受了威胁,才勾结后宫,一步步要将我除去,我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我又岂会暗中与他相斗!”   听完他的话,心中甚是混乱。我揪心地甩甩头,不愿去想,也无话可说,心情煞是低落了很。李世民从旁折了一枝宫粉梅,塞进我手里:“走吧。”   我望着手中的宫粉梅,恍然问出一句:“那么你待我是如何?”   李世民顿了顿脚步,目光遥远,隐隐悲切。然,他轻笑地搂住我的腰说:“男人从不嫌女人多,你若是改变主意要跟我着,今晚便可行了事。”   我闪开他的搂抱,目光层层探视:“那你为何……为何要对我……”   他靠近,勾起我的下巴,那轻笑简直冷到了心底。他说:“你还算个美人,何以有了机会不得亲近?如这枝头梅,既有人欢喜,为何我不可相亲?”   我痛拍下他的手,背过身沉沉说道:“宫中男子的妻妾,可以是深爱之人,可以是政治交换,但切不可惹了无关之人,免得引起后宫混乱。”   “我自是知道。”他的语气略略清明了些,“如你所说,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原来你的欺骗与我的欺骗是一样的。我果真是自行作孽。”我沉心暗暗道,心中似被刀剑狠狠刮了一片,放在风中吹,干裂裂的疼。   我欺骗李建成,是为了知晓宫中两殿暗斗之事;李世民的欺骗,是为了从我这得知李建成的一举一动,顺是将我利用了几番。我回身冷冷道:“就不怕我将此事说出去么?”   李世民望着我:“怕,怎么不怕。可你不会这么做。”   “公子真是了解。”我对自己讽笑一声,缓缓走出林子去。   梅林外,长孙无忌与秦叔宝都守在外面。还未到栅栏边,身旁的李世民便又弯了身子将我抱了。这次,我可不再那么顺从,手推着他不断挣扎,李世民一皱眉头,怒声说道:“若是在动,便将你困死在这林子里!”   前面两人听了声音回头过来,皆是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我对着李世民大声道:“困死便困死,总好比死在宫里!”   李世民眉间怒火更重,几个大步走到栅栏边,竟将我丢了下去。这地方可不是他的马车,没有软垫,地面硬得很。一阵惊慌,身子还没落地便靠进另一个怀抱,我抬头一看,是秦叔宝。   秦叔宝从惊中专为安定,将我轻轻放在地上,向着李世民一拜:“公子,女儿身这么摔不得。”   李世民显得异常镇定,瞥望了秦叔宝一眼,又望了我一眼,抬脚从栅栏那头走了出来,甩了袖子大步离开。长孙无忌赶忙跟上,隐约间听他倜傥说:“原来也有世民驯服不了的。但此非战场,你此番摔法实在不妥。”“我知道了。”   秦叔宝在旁碰了碰我,我点头感谢。秦叔宝笑说:“我今日只见你们一次,看得出,公子是对你上心的。”   我轻笑了摇头:“秦大哥,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秦叔宝一边与我同走一边说:“事情最终还是你们自己明白,但不要将表面和深层弄反了好。”   我点点头,却是沉思。表面是什么,深层是什么,我已是分不清,看不清了。李世民那么了解我,可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第051章 燕氏女(一)   长孙无忌和秦叔宝住在另一家客栈,我不近不远地跟着李世民走,才到客栈门口便见了李建成往这边走来。李世民与李建成相望一眼,都上前问候,原来李建成要在这呆上两天,正找客栈休息,可都说满客,刚巧找到了这里。   两人一同进了客栈,听了来意,掌柜的摇头抱歉说:“真是不巧,北面东面战乱,不少人往都城跑。那些人原本是无居所,可今日来了一个客人,将小店客房都包给了那些人,现在已经没有客房了。”   “公子,如何是好?”薛万彻听了对李建成说,“是否要问问周边邻居可会相助?”   李建成摇摇头,说:“不必打扰,他们见了我们这样子衣着,定会想法子不亏待了我们,还是别去使乱了。”他又转问掌柜,“既无客房,可借你这厅子过夜?”   掌柜的想了想答应:“客官若不嫌坐着累,便自便吧。”   我回头对李建成说:“你去我的房间吧,我在外便好。”李建成搂着我的肩将我带至一旁轻声笑道:“这不是在宫里,我在外有何不可,你在外才会让我担心得很。再不然,你与我一道,回去后你便住东宫吧。”   他这一话,说得外面危险之极,可那悠悠深宫,才是阴险之极啊!   李建成肩上被人一拍,他转过头去,见李世民扬着笑说:“还是与我一房吧。自儿时之后,我们便无一道睡了。”   李建成想了想:“这般,甚好。”   我担忧疑惑地望着李世民,不知他俩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只扫了我一眼,便与李建成一同找了桌子下座,随意点了几道小菜和一瓶小酒,相互对饮言话。   我瞧了两人一会儿,便自个上了楼,看着手中的宫粉梅发愁,想想还是找了一个瓶子灌了水,将它插养在水中。独自呆了好些时候,有人敲了我房间的门,门上投射的人影熟悉,我也猜到几分。开门果见李建成站在门外,见了我只笑笑,我也便请他进来。   李建成关上门,从后环抱住我,点点的温热的呼吸落在我耳后,我转身推开他,回眸警惕。他笑抚了我长发,缓缓向下,用手拨了拨我怀里捧着的宫粉梅:“我不喜这宫粉梅的味儿,将它去了吧。”   空气中飘着宫粉梅的清香,我看着手抱的梅花说道:“我喜欢这花色花样花味,若是你不喜欢,莫要再踏进这地方了。明日我也会沾上这花的味儿,你也莫要再碰我。”   李建成深深望着那枝宫粉梅说道:“回来时便见你拿了这枝宫粉梅,你若是喜欢,回宫便叫人在你房前多种几株。”   我摇头叹息:“别,宫里的花没有宫外开的好看,还是让我记住这最美的时候。”   “好。”李建成握着我的手,认真道,“我会陪你来宫外看看。”   望着他倒映着我如清水般的眸子,我苦苦问:“若是有一天我欺骗了你,你会如何?”   “我该高兴。”   “为什么?”   “因为,我有值得你骗的地方,在你心里并不是一无是处。”   李建成握着我的手,在手背轻轻落下一吻,我心中温暖却又是无比愧疚。“你真傻!”我反握住他的手,“莫要这么说自己。我答应你,以后不管如何都不会骗你。”   “如此,甚好!”李建成喜上眉头,将我紧紧拥在怀里。手中的宫粉梅抵在我俩之间,瓶中的清水微微溅出,冰冷在我的手背上,阵阵刺透进来。门口的一阵脚步声将我拉回,李世民在门口说话:“大哥,有事要与你相谈。”   李建成不舍地缓缓将我放开,开门却是不见了李世民。李建成回眸望我,转身入了隔壁的房间。我心中疑惑不安,匆匆下楼要了壶热茶,端进李世民的房间,不想,里面不止有两人。   众人皆望了门口的我,长孙无忌和秦叔宝也来了这里,当然还有薛万彻。我端着茶壶说:“既是有事要谈,顺是喝茶润嗓。”   我为几人杯杯满上茶水,站在屋子的一旁。李世民并未赶了我离开,秦叔宝掩好了门便对李建成和李世民拜身说:“末将已查到此人的来历。”   李建成听的不明白,转眼去瞧李世民,李世民与他解释道:“大哥在长安城却是找不到一家有空间的客栈,而恰好都是被一个客人包了房间给逃难者住,此人在长安来头该不小,还是查查得好。”   李建成凝思道:“你的意思是,此人如此动用财力,收拢人心,怕是势大亦成反?”   “不错。”李世民点点头,向秦叔宝使了个眼色。秦叔宝会意,上前一步说道:“包客栈房间的人只是一个出面者,末将四处打探寻找,终是找到了一些线索。此人出入长安城燕府,此事该与燕府有关。只不过……”   李世民眯了眼睛,望着手中轻轻旋转的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后敲杯落下。秦叔宝似有难色,低头继续说道:“此人伺候的主子,是燕府二小姐,燕璟雯。此女如今不过十一。”   李建成听了,轻笑一声,回头对李世民说:“或许真是善心而已,二弟不必如此在意。”   李世民沉着面容,并不理会李建成的话,下令说:“秦叔宝,你明日继续留意,有何事立即向我禀报。”而后转面向李建成,“此女本性善良,也不免会被旁人利用,否则便真误了我们的眼。”   李建成起身整了整袖子开颜道:“那便去好好查查吧。”   秦叔宝点头退至一旁,待众人退出后,我也跟着离开,房中只剩下李建成与李世民二人。掩门的那一刻,我竟紧紧担忧起李建成与李世民两人闲话之时会谈及什么,心中莫名紧张。   是夜,辗转反侧。我推开窗子遥望远方,一片漆黑中万物静寂,夜空的暗色沉沉散到心头。凉风清冷,惹得喉间发凉。饮了暖茶,下咽,却是暖不到肚里。宫粉梅放在窗边,我侧面轻轻抚摸,手中却仍觉是一片空荡。   次日,日头刚过了正方,便在客栈前面见了秦叔宝。秦叔宝缓缓走在街上,低眉垂目,俨然不觉我正瞧着他,待他到了客栈门口,转身要进时才发现了我。我笑问:“秦大哥这是在想些什么?”   秦叔宝扯了笑:“无事。”   说完,便跨进门中。我望着他的身影,忽地瞧见他那袍子怀里塞了样艳色的东西,我疾步上前道:“秦大哥是选择与我说谎还是与他们说谎?如今你是在职,不该惹出另外的事端来的,即使是私事也不该和公事绞上。”   秦叔宝勉强一笑,说:“公私分明,我还是知道的。”   他深呼了一气,面上唤了精神,步步上楼。我跟着他上去,推门进去,只见李建成和李世民不知从哪里来的棋盘,正在窗口下棋。李世民并未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倒是李建成向着我们微微一笑。秦叔宝见此,向着李建成俯身一拜,便站在一旁等候发话。   李世民专心望着棋盘,眉间微锁,指间的白子不断在指手上下翻转,似是这一步下的不定。而李建成则面如春风,含笑望着棋盘,等着李世民落子。见李世民久久不下棋子,李建成说:“不如重新一局吧。”   李世民按下棋子:“不必了,继续。”   又下了一会儿,李建成与李世民皆收回凝注在棋盘上的神经,李世民清然一笑道:“云纹玛瑙,回宫后便立即送去。”   “那便谢二弟成全了。”李建成点头笑说,目光移转到我与秦叔宝,又盈盈落在我身上。李世民也转了目光,精锐的目光直向了秦叔宝,秦叔宝会意,出步拜身说道:“末将已查清此女背景。”   原来,燕府二小姐其名燕璟雯,乃系出名门。其曾祖父燕侃,仕魏为车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左卫大将军、楚州刺史、上柱国、阳平郡开国公。其祖父燕荣,仕周为开府仪同三司、晋州刺史,隋蒲州刺史、扬州总管、左武候大将军、上柱国、洛业郡公;然,燕荣为人严苛残酷,多行欺压凌虐之事,被隋文帝赐死。她的父亲燕宝寿,未有官职记载,似受燕荣之累,未从仕途。她的母亲是隋太尉、观王杨雄的第三女。   燕璟雯不仅有显赫的家世背景,还有她独自的才华。幼时,她的母亲命其兄读《上林赋》,她只看了看文章,随即便背诵出来,当时有称曰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更有言传其女性理明惠、艺文该博。   李建成与李世民了解了燕璟雯的背景与才华,两人皆同时陷入一阵寂静的沉思,相似的眸子中倒映出微微的暗光。我不明两人所想,只与秦叔宝对望了一眼,而秦叔宝落话后便一直站在壁旁,与我一眼对望,眸中看不透的层层绕结。   燕氏女的来历,竟让三人同时丢了神色,究竟是为什么?   第052章 燕氏女(二)   李建成与李世民忽然都要回宫,特派了秦叔宝准备马车。   “秦大哥。”在他出门时,我唤住他,“我与你一道去。”   秦叔宝只焕笑一声,没有拒绝,想来是猜到我的目的了。走了一会儿,他便自行开口:“那次探查燕璟雯背景之时,遇到了燕璟雯。”我在旁说:“那么秦大哥在对这件事情上会存在私心吗?”   “绝不会。她还只是一个孩子。”秦叔宝顿了脚步,“你先在此等候,我去问问哪里有马场。”   秦叔宝速速往旁边一家店中去,与掌柜交谈起来。我立于街边,看着人来人往,忽地望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冲着后面两个男人吼叫,那两个男人不像是市井之徒,低眼垂头地受着她的怒斥,然后相互对望一眼,急匆匆地转身走了。女子得意地回头,瞥见我正望着她,踏步向我走来:“你为何看我,你不认识我么?”   要认识吗?我微笑着摇头,女子转了转眼珠子,露了灿笑:“你叫什么名字?”   “莫兮然。”我答,“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想了想,道:“我叫燕儿。”   这时,身后有人唤我,我回头,是秦叔宝。我微笑着向他走去,一旁的燕儿却跑开身,到了秦叔宝面前笑嘻嘻的向他看,秦叔宝见了她顿是一愣,转眼向我。“原来你们认识。”燕儿站在我与秦叔宝之间,美眸一转,向着秦叔宝笑道,“看来,你我还真有些缘分。”   那燕儿见了秦叔宝面上高兴,可秦叔宝却是一脸勉强的笑,见我疑惑,便与我说:“这位便是燕府二小姐,燕璟雯。”   原来是她。我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身上果是散发着一种自信才华的气质,她望着秦叔宝的眼神,喜悦中却是带着些另外的神色。女子十四便可出嫁,她如今十一,又比其他孩子明事理,怕是对了秦叔宝打着念头。想到这,我不禁掩笑望了望秦叔宝,秦叔宝见我怪异的神色,顿时明白我看出了什么,对着燕璟雯的左问右顾,一脸不知所措。   原本是要与秦叔宝一道去买马试车,现在又多了一个燕璟雯,一路虽是热闹几分,却是将秦叔宝整整打压地不扬心情。我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遗憾,悄悄问他如何所想,秦叔宝说:“此女太过年幼,实是不忍心。等回了宫,便不再见面了。”   秦叔宝进去挑马儿,我与燕璟雯本在外头等候,可燕璟雯却硬是要跟着他进去。我不喜马场的味儿,便嘱咐秦叔宝看好了她。稍等了一会儿,秦叔宝便牵着两匹马儿出来,其中一匹白色额头的马儿上还坐着笑颜灿烂的燕璟雯。   马场直接有车厢售卖,待人来将车厢装好,燕璟雯向着秦叔宝张了手臂:“秦哥哥,帮我下来。”   秦叔宝不作任何感情,上前便将她搀手放下,然后便与马夫交钱。燕璟雯痴笑着望着秦叔宝的一举一动,我心中却倍感怜惜,拉了燕璟雯的手上了马车,盖上帘子说:“我们就要离开了。燕儿如今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反而误了自己的判断,万不可将一些事常常挂在心上,烦恼定要都干净地埋掉。”   燕璟雯侧着脑袋,小脸疑惑:“人生在世,无烦恼自是最高的。兮然姐姐这么说,是看出有烦恼在燕儿身边绕吗?”   我摸着她小小的发髻:“燕儿心地善良,上天一定会让烦恼早日跑光的。”燕儿一把拉住我的手,一脸坚定道:“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而我不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会甩了它。兮然姐姐你放心,烦恼这东西啊,跟不了我多久的。”   车子缓缓动了动,从车帘子间看到秦叔宝正牵着两根马儿的缰绳,又整理的一番后牵着马儿缓缓驶动。燕璟雯望着外面的人影回头:“你们定要来看我。”   “会的,会的。”我微笑道,心中却是滋味万分,我这是在欺骗一个孩子吗?   到了镇上,一户人家不知有何喜事,在路边燃了鞭炮,历历声刺耳,震得我实在不欢喜。就在这时,马儿被鞭炮受了惊吓,啼叫一声忽然作乱,各往两边冲去。那车顿时失了控,跟着发狂的马儿往前乱窜,车厢内更是颠簸得很。我伸手抱过燕璟雯,她埋在我怀里颤抖,我不住的拍她安慰莫要害怕,一面心底喊着秦叔宝赶紧将这两匹倔马降服。   车子随着发狂的马儿奔跑,车后传来秦叔宝一声唤叫,怀里的燕璟雯忽地抬头,推开我钻出车窗喊:“秦哥哥快来救我们!”   车轮子猛地一震,燕璟雯惊叫一声扑出窗去。我大惊,赶紧去抱回她的身子,可震动力道太大,我俩同时从车厢里扑了出去。耳边一阵衣风,身子旋转,张眼看来,秦叔宝已将我稳稳接在怀里,眸中仍是惊魂未定。此时,听得有人一声痛叫,我疾目寻找,燕璟雯跌在不远处。我赶紧上前:“燕儿可是伤着哪里?”   燕璟雯痛苦的脸上显出一丝悲切,推开我上前扶她的手,两眼睁望着我与秦叔宝。秦叔宝上前一步说道:“实在抱歉,情急之下,我也只来得及救一人。燕小姐伤在何处,重不重,可要去医馆看看?”   燕璟雯脸上终是露了一眸笑意,问秦叔宝:“你当真关心吗?我这一跤摔得不轻,自是要去医馆瞧瞧的。”   闻言,我低身去扶她。燕璟雯看了我一眼,被我扶着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忽然叫道:“我身边的人都被我支开了,而自己现在实在走不好。秦哥哥背我吧?”   秦叔宝的身子一僵,转眼望了我,我道:“燕儿怕是伤了脚了。”秦叔宝点头,腰弯着对燕璟雯。燕璟雯从我这抽出手臂,向着秦叔宝脖子一搂,含笑上了他厚实的背。   到了医馆,大夫说燕璟雯除了身上有一些擦伤外,脚腕子轻微扭了扭。我望着外边的天气,想是时间已是不早,便与秦叔宝商量了一下。身旁的燕璟雯见我俩轻言说话,试探问:“是要走了么?”   我点点头,燕璟雯叹息一声:“这里我认得,我待会儿托人去我府上叫唤了人来带我,你们不必挂心。”   燕璟雯总归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心中松下一口气。身旁的人影一动,秦叔宝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日我见着的艳色之物,原来是一块梅红的帕子。燕璟雯面上微红,眸子笑弯成一道月牙:“不想你还随身带着。”   秦叔宝扯了笑:“在外实在无处可放,好在今日将此归还。”   燕璟雯笑意僵硬,幼稚的脸上鼓起气来,眸子闪闪。秦叔宝将帕子塞到她手中:“帕子已洗了干净,还请燕小姐不要嫌弃。若是不欢喜,也可随即丢了。”   燕璟雯看着那梅红的帕子,僵僵接过手。秦叔宝对大夫嘱咐了几句,便唤了我离开。我不安地望了燕璟雯,她眸间含着水汽,却是狠狠不落下。不由叹息,转身跟着秦叔宝一道回了客栈。   李建成与李世民知了我们碰到燕璟雯,也只稍稍惊讶了一会儿,还是命令回宫。我疑惑,之前李世民不是硬想从燕璟雯身上找出某些线索吗,怎么这会子抛下它便要回宫了呢?我与李建成李世民同坐在车厢里,空气一片寂静,谁也不说话。李建成在我身旁,暗暗握了我的手,我抬眸对上,他眼中竟是一片说不出口的歉意。   此番,我越感越不对劲,心上阵阵收紧,怕会发生什么。   李世民身上的伤口只有我与他知晓,回宫几日后便已痊愈,而这几日,我给李世民换药时常常发现他心不在焉,似是心中压了件不能决定的事。我斗胆问了一次,他只淡淡看我,随后便自顾做事。   这日,我从尚药局出来往承乾殿走,忽而迎面来了一排宫女,最前面婷婷走着一个女子,我定睛一看,竟是燕璟雯。此时她着着黄粉长袍,头梳长辫,十分委婉可人。   燕璟雯本低着眸子走,忽地抬头见了我,一脸惊讶。我向着她微微一笑,而她身边的宫女轻轻将她往别路上推了推:“燕小姐,该往这里走。此时皇上与相论大臣正在殿中等候。”   燕璟雯回眸望了望我,向着两仪殿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万分疑惑,却也是不得将这心思埋了。这个时候,李世民该是换药了,可回到承乾殿,过了整个大殿都不见着他,只好将药膏藏好,在殿门口探望宫道。这时,远处悠悠来了一群人,我细细一看,里面竟是李建成还有燕璟雯。远处的李建成抬眸向这边望来,神色微微一愣,却还是低头与身旁的燕璟雯说笑。见着两人是意望承乾殿来,我上前迎接,福身拜见。   李建成望了我一眼,似是轻描淡写,转头笑与燕璟雯说:“有空,便来东宫坐坐。”   对于他方才的轻描淡写,我竟有些不习惯了,心中愣是堵上了墙。送走了李建成,燕璟雯拉着我往一边道:“原来你们都是宫中之人,难怪身份不肯相告。”   我低头福身:“并非有意隐瞒,还请燕小姐不要怪罪。”燕璟雯一把扶起我,嗔我不得说这样子的话,我笑而点头。燕璟雯望了望周边,靠近问:“兮然姐姐,秦哥哥在何处?”   “秦大哥管理承乾殿军务之事,是不会出现在这的。”我缓缓回答。燕璟雯握住我的手道:“我想见他,你能不能帮我?”   我摇摇头。若是平时还能带她,可今日燕璟雯是皇上与大臣召见之人,不可在宫中随意走动,更不可往军务之地去。看着燕璟雯失望的脸儿,我心中也甚是怜惜难受。我想了想,道:“燕儿有什么事要告诉秦大哥吗?不如写在纸上,我见了他便帮你传上。”   燕璟雯面上一喜,向我要纸墨。她举着笔,写了几字又觉得不妥,捏了纸团再来。总算是写成了,将信叠得方方正正,小心地交给我,再三嘱咐定要亲自交给秦叔宝。   燕璟雯走后,我便在殿中备茶,大殿的窗子后走来两个宫女,压着声音谈论什么,但我还是听了清楚。   “今日你可知两仪殿之事?”   “宫中略传,太子殿下与秦王殿下同时向皇上相请,都想要燕宝寿之女燕璟雯三年后嫁入各自宫中。”   “这燕璟雯该是个绝美女子,否则有怎惹得太子和秦王在她才年十一的时候便抢着要她呢。”   手中的茶壶猛然一抖,绽出出茶来。窗后的宫女走远,我失色的惊诧却是停留在这一时刻,胸口不断地急急跳动,仿若要蹦出口来。腿上发软,我捂着心口坐在凳上,望着大门外久久未缓神来。   第053章 燕氏女(三)   一切,仿佛来得太过出乎意料了。我总算明白当知晓燕璟雯身份后两人的同样的神情,总算明白李世民为何不再自我追查,也总算明白立即回宫的原因。想着想着,我终于缓缓平静。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宫女,低头与我说:“莫掌事,外面有人找你。”   我恍惚地回头,起身望承乾殿外走去,竟是周墨岚。   周墨岚请我借一步说话,我与他走在旁道上,他开口说:“那日莫掌事来查的女犯人还在宫牢内。”   我大惊,赶紧要他带我去瞧瞧。   叶影居然还在宫牢,是又被抓进去的,还是从未出来过?若是后者,那日武德殿刺杀一事,看到的便是假象!那么李世民他……我甩甩头,一切,都将在见到叶影后真相大白。   跟着周墨岚进了宫牢,却不是往平常关押的地方去。周墨岚告诉我,关着叶影的地方并不是普通的牢房,而是一个暗地的牢房,其他人进到这里都不会发现。恰巧在今日,他无意中入了暗地牢房查看,却是发现了叶影,他这时想起我来,便急急走来告诉。越往里走,我只觉得那暗中沉浮的真相仿佛就要从海底跃出水面,竟紧张起来。暗道里十分昏暗,只有周墨岚手中的火把才勉强看的清前面,直到站在一面四壁上挂着竹灯的地方,我终是见到一面铁栏,一个人影默默地盘坐在里面。衬着昏暗的灯光,我终是辨出那张脸,确实是叶影。   听到有人来,叶影睁了双眼,见了我时也只微微一惊,随后又闭上眸子。我提了一口气,问:“叶影,从你被薛万彻抓后,便一直在这里吗?”   叶影撇过头,并不理会我的话。我在牢门外徘徊了一会儿,便唤了周墨岚离开。周墨岚甚是不解,上来问我,我说:“她不喜欢回答的问题,花再多的时间都不会理会的。”我转而问向周墨岚,“这个牢房只有这一个出口么,平时还有谁来过?”   叶影如今还活着,那必定是有人常来送食物。周墨岚想了想,说:“据我所知,只有这一个出口。平日里偶尔有人来,只有关在普通牢中的一个宫女每日都有她主子派人送饭菜。”听完,我挑了眉道:“哦?竟会有这么好的主子。能带我去瞧瞧么?”   出了暗道,周墨岚便引着我来到外面的宫牢。这边的宫牢出了那个宫女并没有他人关着,而正巧,我碰见了那每日来送饭菜的人。我瞧了她衣着,与普通宫女不差,实在不知是哪个宫的。虽然我比她官级大些,但我也不好随便问了其他宫里的私事,只亲眼看着她将饭菜送到牢中女人的手里,然后退下。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正常。   我皱眉,看来脑中的猜测,是错了。牢中的湿气实在让我难受,不禁想起被尹德妃和太子妃关押到这宫牢的场景,想起柳美人的死。胸口似被巨石沉沉压着,我紧闭了闭双眼,准备离开。转头间,我瞥望了牢中女人一眼,却是让我顿生疑惑。   我想了想,回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对周墨岚说:“牢中可还有结实的锁链,她的牢锁有些坏了。”   周墨岚闻言,立即给那牢门换了一道锁。白光从牢房壁窗上投下,我看着那锁链晃动,白光闪闪,愣是刺眼。缓缓移了眸子,牢中的女人惊诧地收回望着我的目光,慌乱地拨弄着手上的饭菜。   我往承乾殿回,今日阳光很好,我却打不起欢乐来看着繁花似锦地皇宫,想起外面的世界,花香都似比这里的清爽温柔些。有些花开,是为了花谢。一阵风吹,纯真柔弱的花凋零,犹如这深宫,只要一阵邪风恶语,不懂得防备的人,便就这么去了。   燕璟雯也要步入这深宫之中来吗?这个宫里,有多少女人的心是真正向着身边之人的。这些女人,是注定悲惨一生的。曾经是柳美人,现在是要多了燕璟雯么?我深深叹气。   前面传来几个女子的清笑,我心中压抑,这几声笑,是真心的么?我随随抬头,见了三个宫女相面清笑,而其中一人便是我在宫牢中见到的送饭宫女。顿时起了一意,我故意放慢了脚步,那宫女与另两个又讲了几句后,便提着饭篮子离开。我跟着她的脚步,直到她转弯进了一扇大门,我抬头,心中震荡。   悄悄望进门去,那宫女正俯身说话,他面前的人不经意抬眼,见了门口的我,目中诧异,生生哑然。我微微一笑,跨门几步:“太子还记得教我下棋吗?奴婢想再与你下一盘。”   李建成原本僵硬的面孔总算是稍稍舒缓,带着我从后殿进去,唤人在大殿摆放棋盘。我与他对坐,大殿十分寂静,只有棋子敲着棋盘的回声,如一声声冰冷的水滴敲响在平静的水面,那么遥远,那么贴近。   终于,收手。我抿唇嘴角微微扬笑:“太子真是好计谋,不管奴婢如何转向,都能实实地顺着您的道上走。”   听出我话中有话,李建成僵僵一笑,伸手将我与他手掌相握:“兮然,纵你着了我的道,我也将更努力的保护你,守在你身边。”我摇头,仿佛是要将他曾说过的话曾做过的事统统摇落散去,我说:“如此的保护与守护,太过于虚幻,一次便足够让我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情是利。”   李建成睁着眸子望着我,那深切的目光仿佛怕我一下子从他眼前消失,仿佛要将我一次看够。我同样望着他,却是怎么也跌不进他的眼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隔离在我们之前。我看的到你,你看的到我,只是永远无法触摸彼此的温暖跟心跳。   一切都不必多说,所有的一切都在对眸中忽忽形现。   牢中被关押的宫女,便是每日给叶影送事物的人。东宫想要拿到宫牢一间的钥匙何其简单,只要此人被关押在宫牢中,手有钥匙并且知晓暗道,便可出了普通牢房直接往暗道上去。即使并非如此,叶影既然从未出过宫牢,那日刺杀的人就一定不是叶影。而这一场刺杀,结果看似是李世民计中出错,其实是李建成的计中之计!   “太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这个位子,谁也抢不走的。”我悠然暗伤道。李建成摇着头猛然抓起我的手道:“我与他争的,不止止是这片江山!”   看着他愤怒中夹杂着失落的心疼,我知道这江山之外争的是什么。我冷着眸子平静道:“如此,太子却是多虑了。曾想,若是能化解这场暗斗,与你一同也是好的,至少你很在意我。我说过,要给我心安,不伤害,不利用,不欺骗,我定不会负你。可到头来,为了这片江山,你的利用你的欺骗,已将我对你的心安一点一点的磨灭了。原来到头来,我还是你们共用最有利的棋子!”   我愣愣张手抓起一把棋子,看着它自言:“你教我下棋,原来也只为了下棋。”   “兮然!”李建成恍如失魂般唤了我,向我伸出手来。我动身闪开,眸中忍不住的水光,清冷地望向他:“太子殿下,既然棋局已经说破,你我也不必再下了!”   提起长裙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低怒:“难不成兮然从未利用欺骗过我么!”   脚步猛然一顿,胸口狠的透不过气来。我谄笑侧头:“既是互相的对不住,你我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才说完这句,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他的额头抵在我的后颈上,痛声低言:“我曾说过,若是伤害,若是利用,若是欺骗,我也绝不放你走!”   我颤抖着双手扳开他握在我的腰间的手,轻声道:“太子,是兮然对不起你,一直是兮然对不起你。我以为瞒过你这些,与你在一起,也不为是件舒心的事。可兮然本就太过自私,由不得半点利用和欺骗。”   “那么二弟呢?”他扳过我的身子,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他的利用,他的欺骗在你心中该是胜过任何人!”   心仿佛被人狠狠一拉,全身不由的颤抖起来,我抖着嗓子,好不容易说出一话:“如你所测,因为他是我心上的人……可他心上之人不是我。”不管他如何待我,心中放不下的依旧是他,甚至可以原谅他做的一切,甚至甘愿被利用被欺骗,这样,便是我在他心中还有一丝可用之处。而李建成,竟是早在心中猜想我心之所向,他欺骗了我,更是狠心欺骗了自己啊!   李建成目中失神,缓缓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轻吐两字:“是你。”   我按上他胸口上的手,与他对视,摇头。我握下他胸口的手掌,轻轻放在桌上:“太子,兮然求你最后一件事。还记得宫中曾经那个柳美人吗?你能不能想个法子,不要再牵扯出更多的柳美人。放了燕璟雯吧。”   李建成反握住我的手,目光透出些希望:“兮然,你是在吃醋是不是?你该知道,若我娶得燕璟雯,并不是真的爱她!”   我抽回自己的手,掌中散去他的温暖:“我只希望,多一个人快乐。”   离开他的视线,我跨步走向大门,心中流淌出无比愧疚的悲伤,却也只能任它释放。李建成的好,并非不知道,只是能原谅李世民的,不能原谅他,因为他曾是我依赖愧疚的人,而现在我才发现,他不是。   门前步出一道身影,自从有了身孕,太子妃的身体一直不好,尚药局每五天便会派人往东宫查看她的身体,而她的身边也常有两名宫女随身相扶。我停住脚步,看着她向我走来,她的目光依旧尖锐,只是此时多了几分悲痛的水光。   “太子的情,岂是能由你儿戏!”她的话语颤抖,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她得不到李建成的爱,却是看到有人践踏了她一直梦寐的情,怎么不心疼,怎么不悲伤。   第054章 千钧发(一)   既是由我而出,我便甘承担。我定定望着她,只能说:“确实是奴婢对不住。”   她由两名宫女搀扶着疾步上来,才到眼前便劈了一巴掌下来。殿中清脆的一响,脸上辣地生疼,身后跨来急切的脚步,李建成担忧地抚上我的肩,我抑制不住的愧疚,不敢看他。面前的太子妃愤怒着吼道:“来人,把她给我关起来!”   “谁敢!”身边的人一声怒吼,忽然觉察到大殿门口也是出了同样一声。我抬头望去,李世民正大步往殿中走来。   “承乾殿的人在东宫做事不周,也该由我承乾殿来处置,太子嫂嫂真是太过心急了!”说着,李世民伸掌将我从李建成身边拉了过去。李建成望着我们,眸子深深一沉,向我张手:“兮然,回来。”   我望着他的手掌,久久不愿相握。李建成,我实在不能再欺骗你,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即使他不要我,我也不能再跟随了你。其实,我最不可原谅的人,是我自己。你如此能忍,而我却是一再伤害。以为呆在你身边就是将自己的过错补偿,可是我又错了,这只能伤害你更深。   我撇下头,不去看他深情破碎的眼。他的手掌缓缓收拢,最终握拳垂放身边。“二弟,燕璟雯归你,莫兮然必须归我。”李建成狠狠说,目光移到李世民面上,一眼冰冷。   李世民毫不畏惧,轻轻一笑,话语万分认真:“不懂大哥是何意。这是两个女人的选择,并不是我们能说归谁就归谁的。”   此话还不明白吗,李世民告诉他,我的选择已不再是他李建成了。果然,李建成眼中终是忍不住了怒火,身旁的太子妃见李建成如此,怒言沉道:“承乾殿莫兮然,以后决不可再踏入东宫一步!”   这便是禁了我与李建成见面的机会吗?我不禁暗笑,若是李建成想要见的人,还需要在这东宫吗?只是,我倒是觉得这法子甚合我意。   李世民拉着我大步向殿门走去,我跟着跨着脚步却是一身无力,身后传来李建成阴冷的低言:“不要到头来,是一场空的好。”   李世民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东宫,我跟着他疾步走,一直到承乾殿书房。李世民仰面靠坐在椅上,一双精亮的眸子望着我,唇上微动:“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我垂着眼,悠悠轻言:“殿下有什么要问的。”   李世民顿了神色,开口:“从头到尾,你可都明白了?”   脑中思索,将开始至今的一切过了一遍,却是乱成一团。我皱眉摇头,暗暗说道:“过程太乱,这次的真相是否是真?”   “是不是真,你不是已经判断了吗。”李世民起身,腰靠在案桌上,微微斜身望我。是啊,是否是真,在我与李建成下棋的那一刻便已经在心里做了判断,现在我又何必自欺欺人。   即使如此,还是不禁从心底漫出丝丝悲切,不由深深叹息。李世民动了身子,绕步在我身边,细细说道:“不错,我本想让他和元吉反目,不想却被他使了反计,让元吉与我反目。他与我本还存着一丝笑面,如今也只能冷面相待。真正的格局已经呈现,他有后宫、武德、能人将士三股势力,而我只有能人将士以及那些放在纸面上的战功高绩。而战功高绩,也已让父皇渐渐对我不放心,如今的我,随时都可能立即死去。”   “如此,是我让你危险了一分。”我愧疚道。   李世民微微扬笑,似是满不在乎:“危险是浅是深有何关系,只要深处险境,逃不出去的,就必将去承受化解。”他十分淡然,手中转弄着茶杯。想起牢中,我问:“殿下还想救叶影吗?”李世民转眼看了我:“事到如今,你觉得叶影此时还在暗牢活着吗?”   我哑然。不错,既然李建成是用了叶影骗我,本该还想利用以后,可如今事情已被我知晓,留着叶影只能成为了障碍,倒不如杀了来得干脆。我痛痛沉着,我这是在无形中,又杀了一个人么!璃浅死了,柳美人死了,叶影也死了,即使不是我亲手杀的,但她们的死却都和我牵上了关系。我猛然想起那日被我举剑刺死的男人,那双眼睛,充满了仇恨的血丝,仿佛现在要将我带走。无风自寒,我抖了后背,全身悚然。   一双手按上我的肩头,李世民眼中竟闪烁出担忧。“这与你无关。”他说。我微微心安,不由握上他的手掌。李世民的眸子轻轻一顿,从温暖柔光转到徘徊踌躇,又从徘徊踌躇转到冰冷绝狠。他生生扳开我的手掌,飘然离去。   他的目光,让我茫然又沉痛,而这几个月,更是令所有人心惊胆战!   并州总管、齐王李元吉派车骑将军张达率步卒抵御,至则覆没。刘武周遂袭破榆次。五月,刘武周攻陷平遥。六月,占领介州。李渊派遣太常少卿李仲文为行营总管,与左卫大将军姜宝谊率兵救援并州,却被刘武周的将领黄子英击败于雀鼠谷。李渊又派右仆射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督军抗击刘武周。八月,裴寂至介休,宋金刚据城拒之,双方战于索原度,唐军全军溃败,裴寂只身逃回晋州。   此时,刘武周势如破竹,进逼晋阳,李元吉连夜弃州奔还长安,刘武周在旦夕之间占据了李唐的发祥地晋阳。十月,刘武周又派遣宋金刚南下攻陷晋州,进逼绛州,占据龙门,攻占浍州。与此同时,夏县吕崇茂自号魏王,与刘武周相呼应。隋朝旧将王行本据蒲坂,与宋金刚相联合。至此,山西大部尽归刘武周统辖,唐在黄河东岸只剩晋西南一隅之地,关中大震,连李渊都开始惊慌失措,颁发了“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弃大河以东谨守关西而已”的手敕。   刘武周占地掠夺如此之快,使得宫中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暗中私藏金饰准备逃离,以为大唐尽此,以为这将会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天下大战!   一日齐王妃杨清云前来拜见。自那日为李元吉受了一剑之后,在宫疗养了几月才得以康复,这次见到,脸色已是好了不少,只是面上焦急,不免透出些苍白来。如今杨清云的身份不能单独接见,李世民便在大殿令人上茶备椅,殿上的都被在外面守候。齐王妃来拜见李世民,何必要驱了殿上的宫人。我偷偷踱了步子从后殿走入,躲在一处听两人说话。   我悄悄扶了后边的帘子看,正见杨清云弯膝跪在地上,目含水汽:“殿下,如今齐王兵败,你若出手援助,定能化解此事,而且你们兄弟之间的矛盾,说不定能够因此解决。”   李世民扶起她,将她按在座上,独自在殿内发愁踱步。杨清云望着他的脚步,面上一片焦急的等待。其实在此之间,李世民每日闻着不祥战况,整整坐立不安,次次请命出兵却被李渊驳回。李世民一向领兵有术,这次李渊却不派遣他作战呢,实在匪夷所思。   “这大唐的江山是谁也夺不走的。元吉总归是我弟弟,我心中也甚是担忧,我会想办法的。”李世民定定望着前方,散出壮志凌云之气,他凝着眸子对杨清云说,“至于你,别忘了你存在的用处和使命。若是再像上次那么冲动,倒不如早早消失。好在,元吉是对你上心的,如此,也便更得了他对你的信任。”   杨清云从椅上起来,拉着李世民的衣袖下跪,泪眼婆娑:“殿下,你要清云死可以,但能不能不要伤害了齐王。”李世民垂眸目光轻顿,还是说道:“等元吉在我这边之时,你们自是成双成对、幸福快乐的。若要早日结束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还是要看你自己啊!”   杨清云袖掩抽泣,李世民唤了殿外的人将她送回武德殿。殿门外投进谢谢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地修长。李世民背对着我,一身寂然。   “觉得我自私自利,铁石心肠吗?兮然。”他忽然,微微侧过头来。我不由惊讶,却也想是情理之中。李世民领兵作战那么些年,一些细微的动作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出呢。   我走出帘子来低头向他福身。光线投放在他的侧面,恍若虚拟的梦境。   “当她求我不要伤害元吉的时候,我想起了你那日对我说,要我收手。”目光如迷蒙的月,李世民淡淡沉着悲伤,“在你们心中,我真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人吗?”   面对他的问题,我做不出答,却是听得难受伤感。李世民并不一直等我回答,他向着殿外缓缓踏步,自说自话:“岂是云雀不停木,却是山木不留雀。无可奈何,停在别处也罢!”   次日,李渊忽然传召,命李世民即刻进殿。不知所谓何事,李世民去了一天都没有回来,终于秦王妃等不住了,命人出去打探。只过了稍许,我见着那打探之人匆匆步回,我跟着她来到秦王妃殿外,却是听了令人心颤的消失。   李世民的顾虑,终是开始了。   第055章 千钧发(二)   倘若说,白日的疾风骤雨令人不安,那么这次,便是黑夜的电闪雷鸣。   我靠在秦王妃寝殿外,听见里面的宫女跪在地上,带着急切的哭腔说:“宫外有人搜得密报,说殿下与刘武周私通,如今人已在天牢!”   “如今的我,随时都可能立即死去……”   李世民曾对我说的时候,他每一处表情都是那么苍白无奈。我失神地呆望某处,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来。如果说这是一场诬陷,那么这场事情的幕后者走的下一步……   我拔腿便跑,用我最快的速度,一定要比他们快!我推开李世民的书房门,在案桌和书柜上急急翻起来,里面除了一些书法,兵书,诗词便再找不到他物。难道是我猜测错误,是在别处,还是李世民真的与刘武周私通?不可能,我摇摇头,往案桌下找,里面却是空无一物。我慌忙起身,撞了椅角,木椅“哐当”一声掀了椅垫翻在地上。我心下懊恼,弯身去扶,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椅垫下面竟有一个矩形条横,我翻手一扳,居然是一个暗格。   打开暗格的时候,里面倾斜出了一封封黄色壳子的书信,封面上都写着李世民亲启。我急手取了一封来看,那最后的书名是刘武周!我揽手将那些书信塞进自己的衣袖,将书房快速整理了一番,从后门疾步往掖庭宫去。   等我从掖庭回来时,承乾殿外已站了几个将士,大殿上站了李建成和薛万彻,而一边的廊子上,秦王妃和杨妃往大殿来,两人面上皆是一片高贵不屑,她们身边跟着一个低着眉的宫女,手抱着世子李承乾。我几步搀扶上秦王妃,她瞧了我一眼,神情复杂。   我们来到大殿,李建成远远看了我,转头手示了金牌对秦王妃说:“弟妹,二弟这件事父皇有令定要查清楚,若有不便,也只能秉公办理了。”   此话说得极具讽刺,摆明了认定承乾殿中有罪证!身边的秦王妃冷哼一声:“只是莫弄坏了殿中之物,有些都是父皇赏的,大哥可要叫这些毛手毛脚的将士小心一些。”   李建成不以为然,扬手下令搜查。秦王妃与杨妃冷冷望着这些将士进进出出,毫无担忧之色。是她们太相信李世民还是单纯以为没有人会动手脚?   将士搜查了许久始终没有回报异常,李建成微微锁眉,目中透着不解与恨意。秦王妃微微一笑,口说请李建成喝杯茶再走,李建成扯了扯笑推辞,收了将士要离开。秦王妃与杨妃从始至终都不露一丝惊慌,扬着笑意送了李建成几步。   手抱着李承乾的宫女与我擦肩而过,我随意望了她一眼,却猛然发现她眼中闪过狠意。心绝疑惑之时,她忽然大叫一声,倾身滑倒,怀抱中的李承乾被抛了出去。   众人都回过头来,大惊失色。我看到李承乾摔去的地方,正安放着一株半人多高的深绿植物。   “滴水观音!”脑海中猛地想起那日宋逸与我说过的话,顾不得什么纵身一跃,将李承乾抱在怀里。双眼一阵刺痛,眼中一片冰凉,我紧闭着眼抱着李承乾,听到有人急急跑来,从我手里抱过李承乾。   滴水观音不得触碰,就算李承乾没有摔丢了命,也会被这滴水观音毒死的!   面颊上流淌下细细的液体,“兮然,你的眼睛……”我听到秦王妃惊诧的声音,我慌忙抚上我眼,掌中一片湿润。我怕的不得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泪还是血还是滴水观音的汁液,我只知道,不管我怎么努力,也痛得睁不开眼。   心中紧紧地害怕,我想要流泪,可这泪却是将我的双眼更加深深地刺痛。渐渐,这些泪似是枯尽,再也不能流淌。我捂住双眼,低头颤栗。不知是谁的手,轻轻抚在我的后背,这种将我捧在手心般温柔,却不得让我暂且平静。   他一句话也没说,抱起我,转了方向疾步远走。走出那喧嚣的大殿,周围的空气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听得到他的脚步。我问:“小世子没事吧?”   “没事。”似是有些哽咽,听出他是李建成,我硬是冷了面孔,但稍稍挣扎就被他抱紧了一份。转了弯,闻到淡淡的药味,我知道是到了尚药局。想到宋逸和念儿看到我这幅模样时,不知会吓成什么样,我暗暗叹气。   李建成将我放在尚药局的榻上,门口进来几个人的脚步声,我听见有人倒吸了一口气,四周都安静下来。有人静静坐在我的床边,轻轻抚上我的眼睛,有些吃痛,我往后躲了躲:“是宋奉御么?我这眼睛怕是沾了滴水观音的汁液。”   “兮然,我现在要洗净你眼上的汁液,会有些疼。”宋逸镇静地说。   我揪着心点头,不一会儿,一股清凉点上我的眼睑,轻轻擦拭。眼上本已是麻木,现在又动起来不免刺得生疼,忍不住握住宋逸擦拭的手腕,眼上的动作停滞。“我没事的。”我咬牙说,手上被另人握紧,我却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掌,指甲掐进手心,始终不去触碰握着我手背的那个人。   “状况如何?”待宋逸在我眼上覆了层层白布条,身边的李建成急急问。宋逸平静说:“滴水观音汁液具有毒性,眼睛被汁液受了刺激,具体情况还是未知的。臣建议,让莫掌事在尚药局安养,也好及时观察她的状况。”   “也好。”李建成手下紧紧收拢的手掌,继而起身。感觉他要走,我忙叫住他,却是说了一句:“望太子殿下莫要那么冲动。承乾殿如今只有几位娘娘和小世子,他们只是局外人。”   沉默了许久,李建成恍如失落的叹气:“知道了。”于是,便无了声响,想是已经离开。房中我不知有几人,细细听着一丝响动,似是只剩了宋逸。   我抚上眼前那厚厚的白布条,静静问:“宋奉御,那日你告诉我滴水观音有多危险。你实话告诉我,我还能看到吗?”   温暖的手掌抚上我的眼睛,隔着白布条传来柔柔的暖意,他仿佛是在笑我:“就算再危险再毒,还能有我不能治好的病吗,你相信我,等到你再睁开眼的时候,世界还是光明一片。”   “还是光明一片?”我喃喃说道,“为何我看到的是一片黑暗。身体陷在暗黑中,那阴冷的风,常常吹得我不能入眠。如今大难于承乾殿,他又该怎么办?”   我想起怀抱李承乾的那个宫女,她是谁,当时我怎么没有注意她的身份,我从未在承乾殿见过她啊!这……还是李建成布下的。想起此人往日口口声声与我说的温柔,不禁毛骨悚然。   感觉到宋逸还在身旁,我伸手抓住他的臂膀道:“宋奉御,劳烦你跑一趟,到掖庭将我房中安放在床下的盒子取来。此事万不可让他人知道。”   宋逸没有答话,而是问我:“你这么做,便是实实肯定秦王殿下他……绝无此事么?若是真的,你可知你这是大罪啊!”   当时之行,并未多想,或许这就是我内心真正想要做的,真正选择的。我说:“此时,那些东西绝对不能出现,况且,它是真是假还是未知。若是诬陷,那这关乎承乾殿所有人的性命!”   “承乾殿与你何干?”宋逸顿了口,觉得方才略微激动了些,他侧坐在我身边叹声轻问,“兮然,你已是离不开承乾殿了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当太子带着人搜查承乾殿的时候,我的心如脱缰马儿般疯狂地跳动,我真害怕,当真的害怕!”我摸着榻沿,回想当时的情景,心中暗暗不由庆幸。   宋逸唤了念儿为了安排的屋子,我静静坐在床上,还是对外面的一举一动担心,便要念儿去外面打听此事的消息。念儿回来说,虽然未在承乾殿找出罪证,但李渊手上的密函让他怒火攻心,此时田侍御医正在神龙殿赶。而此事根本没有消停的意思,李渊卧病更是引起朝内哗语,要求严查此事,并都对李世民失望怒责,许多支持李世民的大臣都往李建成那边靠。   听到这些,胸中似被绷了一条弦,久久不得作响。这时,门外进来一个疾步,“兮然,你所说的地方空无一物!”宋逸气急败坏道,“如此,这私通之事怕是要扯到你头上来了!你说,现该如何!”   原本心情就已够紧张,宋逸回来说的话,直直拉断了那根弦,震得我胸口沉闷的痛。我惊了脸色,哑口不语,这次真的不知该如何了。眼前是一股沉重的黑暗,如云雾般拨不清理不开。我欲哭,却是发现无泪。原来伤了眼睛,还是好的。   那是紧急之下从李世民书房带出来不知真假的信件,我放的地方没有错,这么短时间竟无了踪迹,敌我私通之疑又在节骨眼上,这时候若是落到别人手里,怕是有一千个理由也说不清了,到时候,李世民就是必死无疑!   第056章 千钧发(三)   我无力地靠在床沿,手上颤抖,忽然想起一问。   “宋奉御,你去的时候,有什么痕迹吗?”   宋逸答:“房间没有异常,只是你说的地方空空荡荡。”   房间没有异常痕迹,就独独少了我放在床底下的盒子,来者究竟是敌还是友?   这时,院子外有人唤宋逸,门前一阵走动,继而又多了几个脚步声。屋内再次响起宋逸的声音:“薛万均来了。”   薛万均请退了屋子的人,我心中一动,果是听了他道:“莫掌事,信函已从你屋子取出,秦王妃特让我来谢过。若不是莫掌事处事机警,私通之事怕已是不可洗清了。”   我微微笑:“我也是觉得此事有蹊跷。不知秦王妃那……可查出什么端倪?”   薛万均说:“秦王妃已召见长孙无忌和秦叔宝,此事还在商议。”   我又不由担心,问:“信函放在承乾殿没有什么大碍吗?若是被人发现怎么可好?”   薛万均似是笑了,说:“莫掌事请放心。既然承乾殿已被搜了一回,确实是找不出什么来,那么就没有理由再来搜第二回了。如此,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秦王妃请莫掌事好好养伤,不必太过挂心。”   “军务之事,我实是不懂,让薛将军见笑了,还请替我谢过秦王妃。”我点头说,心中却是隐隐不太好受。她要我不必太过挂心的,是承乾殿吗?   在李建成搜查之时,秦王妃与杨妃都是面不改色,原来是已知晓我将信函转走。如此大方配合搜查,又便可免除了将信函重新取回研究的危险,我心底不禁暗暗佩服秦王妃的警觉与智慧。但承乾殿守卫森严,六品或是以下的人若是没有召见都不能接近军务文理之地,这些信函是谁这么大能耐放到李世民的书房去呢!我想起一人,问:“薛将军,你守承乾殿门,是否见过今日抱着小世子的宫女?”   薛万均来回走了几步,道:“那个宫女,似是前几天进来的。”   我继续问:“承乾殿近日可有招宫女?”   薛万均答:“没有!宫女若是从别殿要来的,定不只这一个,承乾殿也不缺了这一个。”   我暗暗点头,说:“薛将军,这个宫女嫌疑很大,先前小世子摔时便是她抱着,我见她神色不是友善之类。此时为了避免嫌疑,她定还会在承乾殿呆上一段时间,这个时候你定要将她控制,绝不能让她出承乾殿或是见任何人。”   这个宫女,若真的能进了李世民的书房,定不是只来摔一摔李承乾那么简单。   薛万均想了想,答应。正要出步时,我叫唤道:“若是有什么新情况,还请薛将军告知!”   薛万均走后,我终于是松了口气,却还沉沉压着心情。迎面吹来一阵暖风,夏末的气息缓缓浮动。我抚摸着眼上,那飘零的乱花,红透的枫叶,西去的鸟儿,我这将看不见,我还会错过多少往日流失的风景?   我欢喜站在窗子前静静观着变化,那个有风来的地方,便是窗子吧。身后淡出一股气息,很轻很轻,似是不想惊动了我。我无意去拆穿,向着风吹来的方向深深呼吸,想要闻到正在发生的一切,那飘落的花香顺着风儿吹,在我脑海里浮现一片的落花。   花儿落在暗湿的地上,点出一个男子的脸。曾经,在他出征之前,我跳了平生的第一支舞,那夜的落花很美很美,曾擦过他的衣边落在我的怀里,对望的瞬间,是月光在之间凝视,仿佛穿越了千年。   不知为什么那么相信。李世民,我定要你平安归来!   第二日,宫中再起浮动,李渊带病下令,封锁承乾殿一切事物进出。承乾殿不管宫女妃子,太监将军,全部禁足,除特许之人点时送餐,其余时刻不得有人出入。还好李渊心疼自己的孙子,其实昨日一摔,李承乾脚部有伤,不仅生长营养要跟上,脚部伤口更是需要治疗,李渊命人将他带出承乾殿,由甘露殿暂时抚养。   这一消息实为镇静,不知李渊这是又得了什么消息,要将承乾殿如此封锁。念儿从外回来,为我带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消息:李渊此次行为,全全是因为杨清云往承乾殿来过!   我琢磨着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来。杨清云那日找李世民,只是为了要李世民向李渊请求出征援助李元吉一事,就算是外人看来,弟妹来兄长亮堂堂的大殿上坐坐,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群人,我心下疑惑,但也知晓这些人来定是和此事有关。眼睛看不见来人,我握了握念儿的手,念儿轻声说道:“是东宫薛将军来了。”原来是他!   我微微一笑:“薛将军好!”   薛万彻也立马扬声肃道:“奉皇上之命,所有承乾殿之人不得在外,但念你救小世子份上,特许移至东宫偏院,受东宫监管,另外可允许尚药局送药治疗。莫掌事,请!”   他二话不说,便要我请了。也是无了别法,我只能由念儿搀着起身,走的时候却是忽然换了个人。薛万彻在旁说道:“只需东宫宫女搀扶着去,其他人等都不许跟来!”   呵呵,若是李渊,定不管我救没救小世子便将我丢进承乾殿一同封锁,而此番又是往东宫又是有宫女搀扶,便是有人存心向李渊请求安排的。此人不猜就知道,是李建成。由东宫监管我?说的名正言顺,其实不过是将我软禁,将我绑在东宫罢了。   李建成和李世民之间还是十分相像的,都是固执之人。要得到的定要得到,要毁灭的就必然毁灭!   由宫女搀着走了好一段路,总算是到了一处停下。秋高气爽的时节,空气中蔓延着花的暗香,我虽是看不见,但也感受到这里花草繁盛的气息。宫女将我扶进了屋子,鼻尖飘过淡淡的檀香味儿,手指抚着路过的一切,触摸到的都是细腻的木沿,十分干净。呵呵,这就是我受监管的地方吗?怎么好像比我在掖庭那间被李世民重新装置过的屋子还要好上几分。   宫女将我抚到榻上,转身离了脚步掩了门。房中静悄悄一片,我却感觉到了另外一个气息,那气息缓缓压进,嗅到熟悉的麝香。我伸手一抵,果实触到了一面结实的胸膛,他一手握住我的双手,侧身坐在榻上抚弄着我的手指。   “太子此时怎么这么闲情逸致。”我收回双手。   听不出任何感情,李建成说:“父皇已经封锁了承乾殿的一切,过不了多久便会找出他私通的证据了。”   我仰起头生气道:“此事还未查明真相,太子又怎么能就这么判断秦王殿下定是私通呢!莫不是这一切本就是太子安排的?”   “不是!”李建成忽然怒吼道,“是二弟自己贪念邪心太重,走错了道。虽然还找不出证据,可那宫外的来报是确确实实是真啊!兮然,你还要相信到什么时候!”   “哗啦啦!”瓷器乱坠在地上,碎出令人心碎的声音。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一跳,伸手往后退,不想边上一空,身子硬生生摔在地上。而后,李建成立马将我抬起按回榻上,他的呼吸就在面前,是那样粗略那么隐忍,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莫兮然而是别人,他怕是早将我杀了!   我努力平静了语气道:“太子忽然生气,是因为太在乎奴婢的想法么?”我的想法,无非就是李世民是被诬陷的,他忽然发了怒,这反应也太强烈了一些,难道是被我说破,这一切就是他安排?他可知道,若是他的计划一失,死的人就是他呀!李建成啊李建成,你非要赌个你死我活么!   心中不由悲切,怜惜起面前的人来。   “我是太子。”李建成忍着暴怒的可能,压低了语气,冰凉的手指缓缓抚着我的面颊,“我也将一统天下,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我可以给你全天下最好的,我可以空缺后宫只你一人。他做得到吗?你看看,他爱的他不爱的,身边有多少悲哀的女人!”   我张口,吐出万般无奈心痛:“我看不到。我的心看不到,现在……连眼也看不到了。”   冰凉的手掌覆上我的双眼,他说:“我一定会治好你,我要让你看清楚一切,到时候只愿你眼里的人是我。”我冷冷一笑,眼里是你又如何,若是心里终究不是,重新看得见对你来说那有何用。   李建成的额头抵上我的:“任何人都威胁不了我!”他抓着我的肩膀,似乎要将我掐碎。“啊!”我吃痛的叫了一声,他立即松了手,顿生了惋惜般,轻轻触碰着被他抓疼了地方,我却被他这般惋惜惹的每一处都阵阵颤栗。   从前的李建成,并不是这么让我心惊害怕。他曾经是那么温柔有礼,虽有些霸道却又是那么理智。若不是先遇到了李世民,我定会被他征服。只是可惜,时间总是要将许多完美交错,最后变成不可转变的事实,其中总会有人心神俱伤。   “对不起,弄疼你了。”李建成抱歉道。疼,念的时候便疼了,可又何止是疼,你给我的还有深深的怨!   第057章 千钧发(四)   我伸手触到他,将他推了推:“不,奴婢不疼。太子来这,真正疼的人是太子妃。如今太子妃已有身孕,太子为何不多关心她一些,多爱护她一些呢?”   李建成沉默,顿话了好久才缓缓说:“她说想要一个孩子,我便给她。如今,东宫加了宫人照看,从起居到饮食也是照顾地无微不至,我能给她的仅仅只有这些,还有的……就是无尽的愧疚。”   我不禁伤怀,叹道:“太子妃不是想要一个孩子,她是想要一个真正的家。有丈夫,有孩子还有自己的家,这个梦想,是每个女人都希望有的,这便是一生哪!”   只可惜,宫中的女人,这也只能是梦想。   叹息之后,混中想起一事,伸手胡乱拉了李建成的衣衫问:“太子,不管怎样,你能不能告诉我承乾殿被皇上封锁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齐王妃,可我当时也在场,这怎么会变成和私通有关呢?”   李建成紧张地捂了我的嘴,突觉失礼又赶紧松开,按着我的肩膀紧张道:“那日齐王妃与他单独在殿中说事,你又怎么会在场,你莫要胡说!”   我惊醒,问道:“莫非是有人说齐王妃找秦王殿下,是为了求秦王殿下放过齐王?”若是如此,那么杨清云便成了李世民私通的证人,可事实并不是这样,谁问过杨清云了?她是认了吗?   不免慌乱,我想要趴下榻子去武德殿,可却怎么也找不到榻子沿。李建成一手揽下我,语气也慌乱道:“你如今受我监管,你不得踏出这院子一步!”   我用力垂着他的肩头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不顾情义!”   “我如何狠心,如何不顾!就是因为太包容太在乎,所以失去了太多可以表现的机会。除了这个位子,他几乎要抢了我的一切,是我该感谢母后将我生的比他早吗!我甘愿如此吗!”李建成低声怒吼,在我耳边喘着粗气。   谁错在先,已是无法再追溯。两人若是能蹙心交谈,也不止落了这么多的误会,都以为是对方在打压着自己,结果却是互相残杀。   我推着他挣扎,急声道:“秦王殿下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还未等我说完,唇上狠狠的柔软,李建成按着我的脖子将我压在榻上,狂怒的吻铺天盖地。“不要在我面前说他的好!”李建成低语一声,又覆上我的唇啃咬。我抵着他的胸膛挣扎,扭头闪躲,总算是透了一口气,却是被他更糟糕的亲昵。他吻上我的脖颈,双臂紧紧圈着我,大手在背上缓缓游走,继而抚上我的胸口。觉得胸前的衣带轻轻一扯,我立马往胸口抓住他的手冷冷道:“用我换秦王殿下一命,不知太子肯不肯?”   李建成顿了全部的动作,从我身上微微撑起了身子。我说:“若是肯,从此兮然便是你的;若是不肯,还请太子赐死。”   李建成反手握了我的手腕,渐渐收紧,有些冷笑,他说:“你问我肯不肯?我从未这么问过你。”两人之间的空气冷的僵硬,手腕被他握的太紧有些发麻,指尖的知觉已经消失,而就是这时,他带着我的手向上抚上他的面孔,可我却无法得到触摸的感觉,是凉是暖。   一会儿,他轻轻放下我的手,起身下了榻子,脚步消失在门外,房中隐隐散去他的香味。他从未问过我肯不肯,李建成,他还是不会逼我,还是只做我答应愿意的事。想到这里,我不禁怨起自己来,我对他,和他对太子妃一样残忍,冷漠。我与他有什么分别,都是只能愧对了爱自己的人啊!   我盲手在榻上寻找,拉了被褥将自己胡乱盖上,埋了头静静发愣。   李世民私通一事,这几天都没有了任何好坏的进展,一切都暂时停止了。不知道是李建成因我那天不做行动,还是暂时没了可以继续下去的证据,可李渊对承乾殿的封锁依旧没有断,甚至这几日都没有去理会还在天牢的李世民。   宫中关于此事的消息,反反复复也只这几件事,李渊又封锁了许多人员,李建成也已几日未来看我,实在不能了解得更加详细。几日,屋子里除了两个宫女进出,就只有宋逸了。突然好奇,我问宋逸,这屋子究竟是长的什么模样?   宋逸说:“都是上好的木材玉石,精致的雕花坠玉,透丝帘帐,暖绵绸被。说是东宫偏院,该是贵人小憩的地方。”   “哦……”我能猜到李建成过给我好屋子住,可不想竟是这么贵重的屋子,一点都不像被东宫监管的人。心中不由轻叹,李建成,我该怎么对你才好!   一双手温柔地抚上我的双眼,我微微一笑:“宋奉御,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宋逸柔声,似有千肠绕转:“很快,你放心。”   “那便先谢过宋奉御。”我嘴上笑着,心中却是失落了几分。眼上一丝温凉,我顿时惊讶。   宋逸的唇轻轻点着我的眼,温柔得快让人窒息,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额上,令人万思遐想。   “相信我会法术么?”宋逸说着,轻轻离开我,取了白布条一层层包在我的眼上,“我的法术,会让你很快复明。兮然,你相信吗?”   我从惊讶中醒来,轻轻点头,心中滋味纷乱。“这只是个法术,你不必在意。”看出我的纷乱,宋逸有些笑说。他这一声笑,让我着实轻松了不少,也向他绽了笑:“我相信。”   宋逸为我换好药,似是考虑了许久才说要告诉了我一件事,而这件事在宫中已引起沸扬的猜测。宋逸说:“秦王殿下在牢里晕倒了,如今昏迷不醒,已派人在天牢照顾守候。”   这的确是个能引起沸扬猜测的消息。李世民在天牢晕倒是否表示另有隐情,是他人作祟,现在杀人灭口?李渊又会怎么处理,他会将李世民带回承乾殿吗?我是差点硬生生睁了自己受伤的眼,又急忙问:“秦王殿下晕倒的原因是什么?”   宋逸说:“不知道。皇上要封锁承乾殿的人,我既是已为你来治眼睛,秦王殿下那自是派了另外的人去,而且我也不能与那人见面交谈。”   鼻间飘着香味,我愤愤叫宋逸替我掐断了点着的檀香。我手下捏着榻沿,李世民如今在牢中晕迷,而我却住得这么舒坦,实在让我心中过不去。私通之事,是属叛国,李渊如此谨慎,我也是能谅解,只能心里担心李世民在牢里的情况,又是实实一夜睡不好。   第二日,我实在不能再等,我让宫女带我去找李建成,可宫女说李建成近日事物繁忙,怕是不能见我。我知道,李建成是在躲我,我不管他在做什么,今天我定要赌上一赌!   我甩开宫女的手,朝着风来的方向跑,因为看不见,脚下被什么绊倒,身子不稳直扑到地上,手掌被地上的石子磕了一个口子。身后两个宫女急急跑来,一同将我扶起,我却是硬要往外面走。外面传来一声怒喝,只听身旁的宫女“扑通”两声跪在地上惊慌地磕起头来。   心下沉着,我张口唤了一声:“太子,奴婢有事请求。”   几声大步,李建成俯身来揽着我的身子要抱我的脚,我闪了身子磕头道:“奴婢知道,太子说的监管不过是将奴婢安置在东宫好好养伤,可奴婢实在受不得如此恩惠,还请太子让奴婢自生自灭吧。”   “说什么胡话。”李建成低呵一声,让宫女将我扶进屋子去,两人左右一搀,我被硬拉了进去,耳后一阵风来,门被关上。我往后伸手,手掌停在半空中摸索,他拉过我的手问:“你知道天牢的事了?”   我点点头:“秦王殿下始终是主,我这个仆又怎么好如此安逸,心下实在过不去。”   李建成说:“我已派了太医过去守候,不会有事。至于为何未从天牢出来,这是父皇的意思,我也做不了主。”   “太子能不能劝劝皇上,毕竟秦王殿下为大唐立下不少功劳啊。”我静静说,“皇上心中也该是疼的,怎么会不念父子之情。”   李建成带着我在桌旁坐下,他说:“如何不疼,父皇的心一直都疼着。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一国之君只能为大局着想。”   我冷冷一笑,问:“那么太子可助皇上查出些什么?”   “这等事情你莫要再问,别忘了你现在是承乾殿带罪之身。”李建成严肃着语气说,“不管如何,这个院子你不得出去,这是皇令!千万别让我看到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此事一过,自由便当会还你的。”   李建成冷说了一番,起身开门离去。   自由便当会还我?进了这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丝毫无意中就可能生死一线,毫不知情中就可能万劫不复,关在这里的人都是被别人盯着的。我顿时觉得,这贵重的屋子正给我无尽的讽刺,李建成说能给我世上最好的,可这最好的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仇恨中,那它们便是一株滴水观音,美丽却足以让人难受地去死。   第058章 千钧发(五)   心神担忧,终还是得不到任何消息。走到这一步,前物不知,后事迷茫。   事情又过了两日,宫中还是没有传来消息。我静静坐在廊檐下听风,心中空荡一片。我唤了宫女替我去捡些刚落的花瓣,那些花瓣还带着淡淡的花香,我准备将它们晒干做成香囊,改日放在承乾殿的每个屋子里,也能在深秋落叶里闻到美好的花香了。只是一想到这,心下又凄伤了几分。这事情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原来在不知不觉,我已将承乾殿事物紧紧放在心上了。   一声叹息,听着宫女从外边回来,我淡开了笑。这几日,这两个宫女成了我唯一说话的人,我也常常让他们替我看看宫里发生的事,当然不是承乾殿的事情,否则她们是绝对不干的。两人一边回来将花瓣放在我手上一边与我说:“太子妃的身子果真是不大好,回来的道上听着有人说,今早她的肚子忽然隐隐痛了好久。”   尚药局曾计算过,生产期就在这几天,忽传太子妃肚疼,怕是孩子要生了。我立马对两个宫女说:“此事不得怠慢!你们一人赶紧去尚药局,一人去通知太子殿下,就说太子妃快要生产了!”   “是要生了吗?”两个宫女还有些疑惑,相互轻语踌躇,“可太子妃肚子并不是很痛,会不会只是孩子踢了她一脚?”   我正色快速说道:“我曾任尚药局司医。若只是孩子踢了一脚并不会一直延痛,你们快照我说的去做,否则临产之时便来不及准备了!快!”   “好,好,好!”两个宫女听我一言,慌张地答应,急着跑了。我伸手在空中挥了挥:“来人,带我去太子妃那。”另来了一个宫女按下了我的手掌轻声说道:“不可,太子殿下有令,莫掌事不能出这个院子。”我抓了她的手道:“那么你出去,外面什么情况回来告诉我。”“是。”宫女恭敬答道,脚步走远。   虽然我与太子妃像来不交好,但身为一个女子,怕是都会对新来的生命无怨无恨的。李建成不喜欢太子妃,而太子妃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会伤心绝望。或许,孩子就是她这一生的阳光,让她忘却残忍的纷争,抛开无情的相夺。我想,她也曾是一个心怀美好的女子,只是这深宫生埋了她,只是遇到了一个还不爱自己的人。   我坐在廊下,淡淡的阳光照的身上温暖,远处渐渐传开一些动响,接着便隐隐是女子的哭喊。我向着那个方向真心祈祷,母子平安。待起了凉风,我遣去的宫女才回来。她欣喜地赞叹道:“莫掌事真是料事如神,太子妃果然生了小世子!”   原来是男孩儿,这次东宫该是上下欢腾了吧。我笑了,说:“不是我料事如神,只是在尚药局呆了段时间,里面的众师傅教得好。听你如此高兴,定是母子平安了,改日替我捻份祝福去瞧瞧小世子。”   宫女似有些失落地说:“母子都还平安。只是这小世子……太医说小世子的身体看去来并不是很好,需要极细心的照料。”   也是,自太子妃怀孕后的身子也弱了不少,常常要请尚药局的人去瞧。这次生了小世子,怕是沾了她先前的病,身子骨较轻。我暗暗叹息,伸了手要宫女扶我进屋子休息,神经探了远处一下午,实在有些累了。   我躺在榻上,不知不觉就入了睡,只是睡的很轻,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似是一片空白又像是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将我手握起,我猛然从那不清不楚的梦里惊醒。   “醒了?”李建成温柔一句,将我的手放进被褥按了按。   我说:“太子妃才旦下小世子,太子不去那守着,来我这做什么。”   李建成说:“专程来谢谢你。听产婆说,太子妃之前是隐隐作痛,忽然之间痛楚剧增便立马要生产了。幸好你提前叫宫女唤了人来,否则真不知还要受多少罪。”   我笑了笑:“母子平安就好了,我这点小事,太子不必挂在心上。如今,太子也已是三口之家,更该为家人着想。现下宫中接连两位小世子,不知再长大些,宫里会有多热闹呢。”   李建成沉默了一会儿,叹说:“如此,似也十分欢乐。”   我问:“太子给小世子取名了么?”   李建成想了想,说:“就随承乾的叫唤,叫……承宗。”   承宗,李承宗。担承宗人李渊那样,战遍沙场,意拥天下。看来,李建成对孩子李承宗的感情并不是像对太子妃那么冷漠。或许,李承宗便能融化两人之间的屏障,如此,我也便心欢了。   这时,外边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薛万彻的声音出现在门外,李建成拍拍我的手离开。我偷偷起来,这几日已是盲目摸清了些从榻上到门口的路,我摸索着低头来到门边,侧耳听着外面,我眼睛看不见但却是练灵了听觉。   薛万彻轻声说:“殿下,承乾殿派人来找莫掌事了,你看这事……”   李建成低沉道:“怎么回事?承乾殿不是已被封锁了吗,怎么有胆子来找人?”   薛万彻说:“今日您一直在东宫担心太子妃,今早齐王妃已经去见了皇上!”   李建成沉默,脚步徘徊久久不说话。   是有转机了吗?我有些兴奋,既然承乾殿派人找我,危机定是过去了大半,此时我也是不再受东宫监管了!我打开门,扶着门沿向外面走了几步。我不怕李建成还能将我软禁,毕竟他还是听李渊的,所以我大胆的站在他们面前,开口:“殿下,既然如此,我也该回承乾殿了。”   李建成没有答话,倒是薛万彻走上前来与我说:“那么莫掌事,由我带你出来这偏院吧!”   我顿时皱了眉头,听他的语气根本就不是想将我送到承乾殿,而是要将我带到另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这是李建成的意思吗?我冷冷一笑:“不必劳烦薛将军,只需派个宫人往承乾殿说一声,自会有人来的。”   薛万彻却是毫不客气地说:“莫掌事莫要客气,走吧!”   身旁的宫女扶上身来带着我走。虽与她们呆了些日子关系还不错,可在真正的主子面前她们还是不敢违命的。我自是不愿,生生挣扎了一番,将两个宫女推来,这时,院外传来混乱,仔细一听竟是薛万均来了!   杂乱的脚步越来越近,听到几个宫人想要拦着薛万均进来,可薛万均岂是柔弱之人,就这么硬生生闯了进来。只听得他拜见道:“太子殿下,末将奉秦王妃之命,特来带回承乾殿掌事。”   李建成冷语道:“这是带回还是夺回?怎么便是这么冲撞进来,薛将军行事是自己太过唐突还是东宫之地不比承乾殿威严?”   薛万均才知此行的确不妥,顿了顿道:“皇上下令解封承乾殿,这些宫人定不肯交出莫掌事……如此,是末将莽撞了!”   薛万均与薛万彻的性格很像,两人都是冲动莽撞之人,李建成又岂会不知他们兄弟俩,只是能饶薛万彻那次抓我之事却是不能饶了薛万均的莽撞。虽然他这话说的十分有理,但在两人的对比下却是过于小气了。我开口问:“既然是皇上下的令,宫人怎么会不让薛将军进来?薛将军此说莫要玷了东宫的明察事理的名声。”   这时,薛万彻对李建成和薛万均说:“殿下,是末将吩咐不得任何人进入这个院子,此番惹了误会,还请殿下降罪,请哥哥原谅!”   果是忠心护主,李建成此般对他也是值得的了!   李建成沉声说:“无碍!”他走向我,低言轻说,“兮然,不管如何,只希望你能想清楚。我等你!”   我淡淡一笑,向着薛万均的方向道:“薛将军,还请劳烦你带我回去了。”我转身向李建成盲拜了一身,“谢太子多日照顾,奴婢退下了。”   薛万均交给我一根引棒,一头带着我缓缓离开。我不知走了多少路,离了东宫多远,在宫道上细细听到路过有人议论了我,我不由失意地抚上自己的眼睛,隔着白布条从指尖投进丝丝冰凉。这个季节,开始凉了。   不知走了多远,我问:“薛将军,殿下如今在何处?”   薛万均说:“还在天牢。皇上只赦免了承乾殿的封锁。”   我又问:“上次要薛将军注意的宫女,将军可看出什么端倪?”   薛万均叹气,我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薛万均说:“承乾殿被封锁那日,那宫女在房中自尽,留书说是因为不慎跌了小世子,心中惭愧。”   “实在奇怪。”我喃喃,以这个理由自尽,未免太承受不起错误了,我锁眉暗思。薛万均开口:“我也觉得十分奇怪,这线索就这么断了,已是无从查起。承乾殿今日才解封,宫女的尸体还摆在偏院,现在殿上事中繁忙,还未找地方下葬,实在让另些宫人看了害怕,不敢接近。”   我顿起一心:“是么?薛将军可否带我去,替我瞧瞧?”   第059章 千钧发(六)   薛万均愣了愣语气,答应了。他带着,我往承乾正殿见了秦王妃,秦王妃持了我的手,她说:“宫中之事,世事难料。我惭愧与你,又是心疼与你。你救乾儿的这一命,我真心放在心上,你为承乾殿的心,我也真心记着。”   我低头坦言道:“秦王妃这么说实在是客气了,奴婢本就是为承乾殿做事的,岂有往外之心……”说起这一话,我便想起之前秦王妃以为我向着东宫那边,如今总算被她重新相信认可,心底倒终是开阔了。   我轻声问起信函之事,秦王妃将我带到无人一处,悄悄与我说了。那日,信函从掖庭重新返回承乾殿之后,长孙无忌与秦王妃便细心研究其中的一词一句,并派了秦叔宝在旁查证,果然发现这些来往信函的可疑之处。   李世民想来喜欢练字,而且喜欢王羲之的字,写的真草书自然是绝好的。我曾见过他写的字,笔力遒劲,自有一风,怕是没有人能模仿得来的。可偏偏就是有人要模仿,而且还模仿的不差,只是他们恰恰忽略了一处,而这个忽略正好由此查出是谁在背后主使这一切。原本精妙的安排,只因这一处变得让自己身处危地,也只因这一处,让承乾殿从窒息的水底爬上了浮岸。   只是,所查的一切当时因为被封锁都只有在自己身上查,还未将一切公之于众。现在解封,对方一定会有所防备,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行动,比如……杀人灭口。到时候,便就是口上此番的这一说,抓不到作证的人也只能是事倍功半,费了之前的辛苦艰难。   此时,秦叔宝在解封之时即可去外查证。而齐王妃那头,李渊虽是相信了,但一口之说仍然不打谱。李渊虽已解封,但仍是不允承乾殿主要之人有太大的动作,这一点实在为难,只能悄悄派下面的人查证奔波。秦王妃握了我的手说:“你心思缜密,可看出些什么来?”   我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这几日我一直在东宫,要能觉察些什么也便是东宫动势。我想了想,还是摇了头。尽管我猜测这大半的可能就是李建成所为,但内心我还是想要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我也给了秦王妃一剂定心丸:“请恕奴婢大胆。当日齐王妃来找殿下的时候,奴婢在躲在殿内暗中。”   秦王妃激动地扶着我的梁健,高兴说:“如此甚好!只要能证明殿下并未私通,便是大吉大利了!”   我笑了笑说:“要找到幕后之人,还有一处可以入手。当日摔了小世子的宫女虽然死了,但因为殿上封锁并未下葬,奴婢觉得事情种种发生的太过突然巧合,死去的宫女或许也此事脱不了干系。”   秦王妃想了会儿,说:“我命人将尸体好好查看一番。”   我盲手张开阻止道:“秦王妃,依奴婢之见,不可有如此大动作,否则怕是打草惊了蛇。薛将军已答应奴婢,稍后一同去偏院,代眼看看。”   秦王妃很是欣喜,握着我的手颤抖,她高兴地说:“果是难得的人,我好放下一半的担忧啊!现在只希望通过大家的努力,将承乾殿被扣上的罪洗刷干净!”她伸手抚上我眼上的白布,略带怜惜,“你已如此,本该是要你好好休息的,可……”   倒是轮到我安慰了,我说:“休息着也是这么,不休息也是这么,倒不如出份薄力为承乾殿多想想法子,好让大家都安心,让殿下早些回来。”   只这一说,倒是又我挂念着在天牢的人来,又想到此时面前的人是秦王妃,是他的妻,我狠狠将那人影压下别处,却是徒增心中空荡。仆担忧主,自是必须的,可若是参了别的情愫便是变了味道。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心口泛了一层苦味,我总这么说服自己,可最后是真的戒了吗?   —————————————————————————————   几日后,李渊终于答应在两仪殿提审李世民私通一案。除了朝中具有影响力的几位大臣,还有东宫和承乾殿的人。我看不见来人多少,只觉得脚步从外陆续到齐后,殿上一片悄然。正殿上一声茶杯的脆响,李渊的声响回响在殿中:“承乾殿还不等事情查清就急着要审断,自己拿了什么证据,就快快呈上来吧!”   殿中回响轻声的脚步,秦王妃移至大殿中恭敬道:“父皇,当日太子殿下搜查承乾殿时并未搜出什么来,不过前几日,儿臣倒是真翻出了些什么。”   一阵纸页的窸窣,李渊怒道:“你这是何意,是替秦王认罪了吗!”   秦王妃毫不畏惧,话语中反而略带了自信的笑:“父皇莫要生气,儿臣要你看的并不是这些信函上的内容,而是写这些内容用的墨。”   李世民在书房不管是练字还是为国出谋,常常担心自己心神疲惫而误了正事,于是他便派人专门制了一种药墨,闻其墨香便可长期清醒。所以承乾殿中用的墨条都是这类的药墨,而那信函上书写的字却是一点也闻不到药香,不过是最普通的墨条磨制的罢了!   听了秦王妃一番解释,李渊长吁了一口气,殿中的大臣也相互接耳起来。这信函并非出自承乾殿,更并非出自李世民之手已是大大将私通之疑抛开。李渊接着问:“那么,你查出真正私通的人吗?这些信函是从哪里来的?”   秦王妃说:“儿臣认为,信函是另有人放在承乾殿。这极似一场精心的预谋陷害,并未有私通之事。”   李渊道:“哦?如何说。”   秦王妃得问继续:“只要私通之疑一出,宫中这时又正好对刘武周的势力十分紧张,大唐内部政治的注意就自然会全部集中在私通之上,从而步步循进,陷我承乾殿于不义!”秦王妃道得有些激动,缓了语气,“先前传言齐王妃进殿之事,后又发生宫女摔了小世子一事,实在可疑。”   身旁的薛万均将我带了带,我盲眼移了步,下跪扣对李渊说:“齐王妃那日拜见秦王殿下之时,奴婢曾进去侯茶,听了齐王妃希望秦王殿下向皇上请求出兵援助齐王。只是秦王殿下说皇上还未下令,不好擅自出兵,所以拒绝了。奴婢斗胆一问,不知传言说齐王妃是请求秦王殿下让刘武周放过齐王的事,是从何而知?”   上头的李渊顿了话语,好一会儿才无奈说道:“谣言可谓,谣言可谓啊!”   我低头道:“此乃大唐万幸。皇上如此担忧大唐的安危,公私分明,实在明君!”   李渊尴尬一笑,问道:“宫女摔了小世子一事又是怎么回事?你们的意思是和此事有关?”   我点点头,说:“不瞒皇上,小世子要摔之时,我略略看了眼抱着小世子的宫女。这个宫女眼中漫有狠意,小世子被摔并不是意外。而且,薛将军也已查明,这个宫女并不是承乾殿的人,更奇怪的是,她在皇上封锁承乾殿之日自尽了。幸好尸体并未埋葬,薛将军与奴婢前去探查过遗体,并且得到尚药局宋奉御的证实,这个宫女是断肠死的,并不是被发现时的上吊自尽。”   秦王妃在旁结语道:“若是小世子真的发生意外,承乾殿的人便会将大半注意转到小世子身上,从而有机会加深私通之事,让承乾殿来不及甚至无法自救。如此种种,是陷害而并非私通!”   这时,一旁的一个大臣站出身来:“皇上,老臣认为,承乾殿私通一事实属陷害!”有人开话,另外几个大臣纷纷站出身来,同意承乾殿是被陷害一事。李渊稍想一会儿,愤起对李建成说:“太子,你立马助承乾殿找出幕后之人!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能耐!秦王战功不少,此人莫不是想要我大唐生生丢了这等能人,此为何意!”   李渊一语而出,实在让我整整颤栗了寒毛。当着众人的面大夸秦王之能,岂不是让李建成对李世民更加记恨。只听李建成略沉了语气对他道:“儿臣遵旨。”   李渊舒了一口气,唤人将天牢的李世民带出来。一会儿,只听得沉重的脚步,李渊忽从殿上下来,一边疾步而来一边大叹:“世民,是父皇错怪了你!”   李世民呵了一声,声音沙哑,语气却是无比坚定:“父皇,儿臣这几日在天牢实为不安。刘武周之事竟是能利用到宫内来,还恳请父皇派我出征,看我收拾了那贼子!”   李渊道:“实是怪我先前犹豫不觉,才出了这场戏。出征之事你也已求了我几次,你有如此决心,父皇也便将此托付与你。待先修养些日,父皇为你举杯送征!”   “谢父皇!”如释重负,李世民这一声如同阴雨破了晴天,让人舒了一口气。这时,一旁的李建成上前开口:“保家卫国实为男儿所向,内战让二弟抢了去,突厥如今也蠢蠢欲动,还请求父皇派儿臣防御突厥,此也好好大胆的整理内战!”   第060章 千钧发(七)   李渊颤着声音,大笑道:“好,好!我唐有你们二子,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世民,你莫要战归时忘了,能如今安心对战,少不了你大哥的一番苦心啊!”   李世民哑笑:“自是不会忘了。携手同心统一天下才可尽快见得明日之光!咳,咳咳!”   但随地上的一声闷响,殿中人声惊杂。前几日李世民在天牢昏迷,身子一定十分虚弱,这才坚持不住,又晕了过去。李渊赶紧叫人将李世民送回承乾殿,并急唤了人往尚药局赶。   承乾殿进出的人忙碌,一直到了傍晚才退了下去。李世民意识已是稍有清醒,但此时身体无力只能卧在床榻上,寝殿只有秦王妃在守候照顾,并下令不得有人打扰。   日落十分,宋逸才赶来为我换药,此时我还在承乾殿的院子,他放了药箱轻手为我取下眼上的布条,我奇怪喃喃:“滴水观音是有毒之物,怎么会出现在承乾殿?还有殿下的身体,怎么会忽然这么虚弱?”   宋逸畅言:“不瞒你说,秦王殿下在牢中晕迷的原因是中毒。太医原本要上报给皇上,可秦王殿下不让,这才压了下来。”   我惊问:“中毒!在牢中怎么会中毒呢?”牢中阴气湿重,顶多就是受不了寒惹些身体上的毛病,若说要中毒,除非是有人下毒!   宋逸继续说:“此毒并不是在牢中惹上的,而是在承乾殿。我想,滴水观音出现在殿中并不是一两天,若滴水观音长期吸收了空气中的成分,比如各式的药味,在移到别处后散发出来的便有可能具有一定的毒性。但这毒性并不大,只是将人体虚一把。”   我听了,心中揣测,缓缓说道:“在承乾殿的滴水观音有可能就是那日在尚药局的滴水观音,让秦王殿下在牢中晕迷,该是为了让他力不从心。”我盲手要招宫女进来问话,想知道是谁管理这殿上摆设的,承乾殿上还有多少个外面的奸细!宋逸拦下我的手道低言道:“不可。秦王殿下在牢中就不想清查此事,你若一问,怕是截了殿下部好的道。”   不错,既然李世民为让此事宣扬,定有他自己的道理,说不定他在暗中已经行动了。   宋逸在我眼上轻轻擦药,待干凉了之后,他说:“布条已是不必再绑了,只是你自己要小心,这几天还不能睁眼,需要慢慢适应。”他快速收拾了桌上的药物与我说,“我带你回去吧。”   这时,院子外进来一个步子,一个宫女到我面前传述,秦王妃望我这几日好好休息,待到身子好了再到殿上掌事。我领了心意,却是不怎么高兴,要等我这眼睛好了,李世民该是已经出征了吧,若是这眼睛永远好不了,我这承乾殿掌事也是做不成了。   恍惚间,一双温和的手握上我的手掌,细腻的皮肤,温柔的暖意,在我指尖绕转徘徊。宋逸轻轻拉起我:“走吧。”   没有引棒,就便是这么手牵手。出殿的时候,他在前,我在后。他带着我并不是直径回了掖庭,而是在宫道上绕转了一圈。我闻到花的香味儿,草的清新,听到鸟儿扑腾的翅膀,甚至听到天空云朵的飘动。到掖庭的时候,我与他并肩同走。虽然我看不见今天的天气,但我知道此时的夕阳一定红的十分美丽,因为有暖光抚在我的面上,仿若沉溺了许久的心情一下子被飞扬起来。宋逸总是有这种力量,能让低谷的人得到阳光,让海里的人得到小舟,尚药局奉御,这个职位他是当之无愧。   “压抑了几天,走了一圈,是不是觉得心情舒爽?”宋逸笑说。   我点头,长吁了一口气,身子里的气都被换了一通:“的确是压抑久了!”若是能看到这一切该会更加高兴了,我转念一问,“宋奉御之前那番话,可是已找到治我眼中这滴水观音的毒了?”   宋逸说“是”。我欣喜道:“那么也就意味着秦王小世子脚上的伤口可治,殿下身子的毒也是可寻此药方的性子来解?”宋逸似笑非笑说道:“你对承乾殿果是用心。你放心,那药方子我已是在宫中公布了。”   我自是大大谢过。原来,承乾殿在我心中已是那么的重要,连自己的一丝一毫都会联想到承乾殿去。   过了半月,我的眼睛还是不见好,始终见不得光,宋逸只说需要慢慢适应,我听得这话都不知是真是假了。只怪这滴水观音的毒太过自然,找不到相克的植物来,只能慢慢配置。传承乾殿的消息,小世子李承乾腿上的伤已经愈合,只是孩子还未学走,不知这伤打不打紧,同时李世民的身子也是恢复了大半,这又给了我对这双眼睛信心,只是可惜,李世民请求立即出征,李渊也是同意了,此下宫中正忙着布罗出征大典,李渊希望送李世民一程,望他归来时同是这般风光!   心中落寞,这日在房中绣着那些落花的香包,残留的花香总将我惹得更加神伤。门外忽然来了脚步声,听着不像是宋逸那么轻逸,一时竟是不知是谁,待到那人进来,叹了一声:“好香啊!”   竟然是李世民。我忙从凳上起来,急急要福身,却是被他一手拉起,将我按回原位,他说:“此行,我特是来看你的。”   我低头说:“承蒙殿下之福,奴婢很好。”   李世民有些轻笑,似是自问:“我的福?福吗?”   我没有答话,手下紧紧拽着之前未绣完的香包。托宫女拾的花瓣,晒干后可以做二十几个香包,因为只能用手摸着,这几天猜只做了几个。忽觉手上一空,香包已从手心消失,李世民问:“做这些有何用?”   我答:“放在殿上可在秋冬日闻到花香,可让殿上每人心情愉悦。是奴婢大胆,擅自做着这些东西。”   李世民道:“你的方法很好,只是莫要自己承担了累着自己,可叫另些人去做。”   我说:“奴婢是为承乾殿做事,即使因病得了空子,也该为承乾殿做些什么的,否则就是负了殿上照顾奴婢的好意。”   犹如叹息般,李世民道:“那便由你罢!”   两人都没了话语,我虽是看不见,却是越发紧张了,也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我转念又换得严肃:“奴婢有一事想问。”“便问。”“殿下中毒之事,为何不告诉皇上,好让皇上为殿下支持公道。”   李世民暗了话语,许久终起一言:“中不中毒都不会让结果有所改变。我想,那些人都不确定我会不会中毒,倘若将中毒之事宣扬出去,怕是连太医手上的药都是被下了蔓延毒性的东西。”   “原来如此。”我轻轻送了口气,幸好李世民谨慎,说不定有人真的会下的了这毒手。到时候就算是承乾殿洗清了罪名,李世民也是死在天牢了。   冰凉的手指触上我的眼皮,我微微一震,躲了躲:“殿下手上还晾着,身子并没有大好,怎么可以这么快出征。”   手指再次碰上我的双眼,冰凉的触感从眼中渗入,我竟是隐隐想哭。他在眼上停留了一阵,放下手来:“帮我照顾好无垢和承乾。我知道太子他……他一定会对你好,一定会尽权利保护你。如此,你也便是保了承乾殿的安全,如此,我也便放心了。”李世民说的句句定在我的心里,他这番话是肯定了我俩的秘密——东宫与承乾殿的秘密。知道并与他共存一个秘密竟是这么的令人欣喜又落寞,实实地揪心。   他直言利用我保护承乾殿,我不再生气,反而蔓延了层层伤感。静静的,我说:“我会让自己好好的,会让承乾殿好好的,殿下……也请好好的。”   出乎意料的,我听到李世民温柔的低语,包含着无尽了愧疚与后悔:“待你好了,带你去看锦花流水,星辰朝阳……也算是,对你这一段黑暗的补偿。”   此时,我多么想立即睁开双眼,看看面前这个人。我起身颤着心房伸手去碰,手心却是一片清凉的空荡,门外的廊子传来宫女福身的候语,李世民刚刚离开。他的离开,总是那么毫无预兆,在我不经意中已走的好远,来不及我去追逐,我也不能追逐。   我扶着桌沿坐下,往那放着花瓣的篮子里捡瓣子,那篮子的花瓣不知何时空了大半,我又张手在桌上一摸,原来是风吹了遍桌花瓣。我愣愣出神,才明白,那篮子空了大半的不止是花瓣,那空了大半的不止是篮子。   武德二年(六一九),十一月,李渊命秦王李世民率军征讨刘武周。马军总管秦叔宝,左三统军程知节,轻车都尉李君羡等将士,皆一同出征,加上李世民战计精湛,相信一定会将大唐原本的土地都夺回来。   果不出所料,几月后,宫外来了喜报,秦王李世民所带的唐军很快就将刘武周全军击溃。才喜上眉梢的刘武周大势已去,率了五百骑弃并州北走,投奔突厥。又过了不久,突厥方向消息传来,刘武周因欲谋归马邑,事情泄露,被突厥杀死,终是兵败离世。   第061章 千钧发(八)   武德三年(六二零),四月,李世民终于大破刘武周残留势力,刘武周所得州县皆入于唐。李世民胜仗归来时,还带了另一名勇将?——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归唐,被李渊封为秦王府右一府统军。此外,秦叔宝战功最著,李渊欣喜万分,加封上柱国,赏黄金百斤、杂彩六千段。   此番,李世民的战绩与能力,在朝廷之中又高了一丈!   我的眼睛也是能看见阳光了,这多亏了宋逸几月来的细心叮嘱照料,只是这眼睛如今见不得太强的光,看久了视线容易模糊。但这并不妨碍我的正常生活,秦王妃身边宫女也够,我只在承乾殿上管理宫人做事,并不是什么累活。若要说有影响的,那也只能说是给李世民研墨了。每每李世民想要练字,便唤了我泡好茶过去研墨,因不得看的太久,常常在看他练字的时候便泛了头晕。   这日,他细细瞧了从外收集来的王羲之手笔,提笔练习起来,待到他写到第十一张的时候,我果是泛起了头晕。以往都是瞧瞧窗子外面就好,这次打实了不起作用,只好请示往外面去去。李世民见我面色不适,便是答应了。   我出了承乾殿,往宫后门走走。那里有个大池,此时正铺满了绿油油的荷叶,远远望去一半绿一半清,煞是好看!眼睛顺是从这远远的风景中舒服起来,我深深一吸气,仿佛已是闻到荷花的香味儿了。   突然,只听得前面“哎呀”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扑通”。这大池子边很少主子来,是哪宫的宫人不小心落了东西吗?前面传来轻轻的扑水声,我疑惑着往池子便赶,远远一望岸上空无一人,再往池子里看时,只见两只雪白的小臂扑腾,竟是有人落水!   情急之下,我奔跑到那处岸边,跳下池子去捞水里的人。还未进宫时曾在溪边学过一些水性,很快便靠近并将那落水的人捞进怀里,我低眼一看,着实吓了一跳,落在这池子里的竟是一个用锦布包着的婴孩!诧异之时,后面响起杂声,几个宫女匆匆往这边赶来,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宫女见了我与怀中的孩子,顿时松了口气,向我张手道:“我是世子的奶娘,将世子给我吧。”   世子?这宫中除了李承乾就是李承宗了。原来这是李建成的孩子,可他怎么会落在水里了?这个奶娘带着一群宫女往这边赶,是先前就知道李承宗落水?想不了那么多,怀里的孩子还有凉,不哭不闹怕是晕了过去,我赶紧将李承宗交给她,边上来了另两个宫女一同将我拉了上去。   身上的衣衫几乎全湿了,发上也略沾了水珠子。我抖了抖裙子将发整好,忽然奶娘叫了起来,说是李承宗不肯吐水。我走上前去,李承宗面上发白,闭眼不动,我心下略升不妙,伸了食指触了他的鼻下,竟是将我吓得缩回了手。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奶娘见我如此,更是紧张害怕,也将手指放在他鼻下触息,她顿时大惊失色,竟是将李承宗丢在地上,失声大叫:“小世子死了,小世子死了!”   我慌忙将李承宗抱过来安放在地上,按压他的小胸口,但愿还能吐出一口水来,可他小小的身子仍是毫无所动。他还这么小,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就这么离开了,我怜惜地将小世子抱在怀里,心痛道:“你们还不快去尚药局找太医,回东宫禀太子!”   奶娘和宫女早就乱成一团,听我一说立马稍稍镇定下来。奶娘惊恐地望着我怀里的李承宗,眼神忽然转得悲痛起来,拉着宫女大喊道:“来人啊,小世子被人淹死了!”   我一惊,怒道:“奶娘,你说什么呢!”   奶娘不理会我,喊着这话往东宫跑去,另外的宫女望了望她,也跟着喊李承宗被人淹死的话往东宫跑了。   我抱着李承宗往东宫赶,希望能说清楚此事。不想,道上迎面撞上李建成跟太子妃,两人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更深的悲痛望向我怀里的李承宗。太子妃怒上挥了我一巴掌,夺过李承宗抱在怀里抚摸着他冰凉的脸。她抱着李承宗疾步走到李建成面前:“殿下,孩子睡熟了,一向你都是能唤醒他的。殿下……”   李建成沉痛地望着李承宗,复杂的眸子转移上我。我摇摇头,他却冷笑一声:“有人指证,如此大罪,向父皇去认吧!”   东宫世子夭折,定会惊动皇上。早些迟些,倒不如现在说个清楚。我望向他们身后的宫女,见了我皆颤颤低下头,奶娘站在最前面,低下头后竟是又生生抬了眸子对上我。她此番,我是吃定这个罪了,只愿还有人有是非之心,替我明了着不白之冤。   两仪殿上,李世民听到消息也匆匆赶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择座而下,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李渊大步道来,进门便问:“此事当真,不可欺君!”   “父皇!”太子妃悲痛一声,落泪望着上头的李渊,李渊下座,望了望她怀里脸色苍白的李承宗,顿是痛楚地闭了眼,他沉声道:“现将孩子安放,不要吵着他。”   宫女进来要抱李承宗,太子妃依依不舍,相互纠缠了许久才终是让李承宗安放去了。李渊缓缓望着殿上的人,最后将视线落在跪着的我身上,周边隐隐散发着怒气:“我倒还是认得你的。以为你向来聪明,怎么也是这般庸俗糊涂!”   我抬头看着他:“皇上,奴婢是冤枉的。”   李渊望了望外头:“可有人说是你干的。来人,传上来!”   奶娘低头移步进来,向着李渊恭敬一拜便说:“奴婢……奴婢亲眼看到此人将小世子丢进水里,等要去救时……可能她怕我们起疑心便假意下水抱回小世子,可是小世子已经……已经死了!”   我急急扣了几个响头:“皇上,东宫小世子真的不是奴婢丢下水的,请皇上明查!”   太子妃含泪怒指着我,嘴唇狠狠颤抖:“你还要狡辩什么!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那个人清清楚楚就是你!”   我仍是坚决摇头道:“不是,奴婢是碰巧经过,听了水声才寻了去的,不想却是小世子落水,而奶娘该是受了惊吓跑去找救兵了,否则一个尚未会走路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池子!”小世子不慎落水,奶娘定是慌了心神才跑回去找救兵。可水不等人,况且是一个婴儿,等发现小世子没气时,所到众人皆不敢领这个死罪,只好说了假话。   奶娘一脸惊慌,望了我又望了上头的李渊,终是低头狠狠一句:“都是奴婢不好,见小世子睡得好便在旁小憩了一会儿,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小世子就不见了!奴婢带人四处寻找,便在池子发现他们……之后便发现小世子被淹死了。”   “你胡说!”我愤吼一声,上头的李渊奋力一拍桌子,尖锐的目光探下我来:“这么多人都看见了,还敢狡辩!”   我是多么的落魄。我缓缓环顾这殿上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神情犹如上演了一场人生的戏剧。李渊的愤怒,太子妃的悲切,奶娘的暗喜与惊恐交错,而李建成在我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时撇开了头,李世民则是一面不知喜怒哀乐的神情,手上打着茶杯子看。原来这场戏剧,终是无人为我紧张担忧。   “来人,押入大牢,择日处斩!”李渊头痛地按着眉心,挥了挥长袖。   两臂被不客气的拉起,我傲气地甩开那两人的爪子,冷冷凝视了这一殿子的人,嘴唇微动:“奴婢告退!”   不知是不是因为惊讶我如此的冷静,众人皆利索地将目光扫向我。李建成微微张口,眼中百般绕转矛盾,终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瞥过他,跟随着前面的人带我走向那曾让我发誓再也不要进去的宫牢。   并不是我就此认命。我想,在我死之前一定会写下血书,最后一次告诉那些人,我到死仍是清白的。我想,有人本就是知道我的清白,只是无可奈何罢了。这就是深宫,有时候一百张口都说不清楚,含冤而死的人又岂是一两个,逍遥在外的罪人又岂是三两个?这就是深宫,明明是一场意外,为了保护自己推卸责任,多管闲事的人就成了代罪羔羊。   我们都不是无情的人,只是做不了自己的主。   李承宗是李建成的第一个孩子,从起名时我便知他对这孩子用心几分。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更是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只要一看到孩子,想到孩子的名字,他就有鼓励有目标。但如今孩子离去,一同消失的不仅仅是那些,更重要的是,他对孩子深深的爱。而对我,此番人证皆在,事情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尽管他再怎么想帮我,可已是力不从心。况且这次,没有人能替我作证了,小世子淹死的时候的确是在我怀里。李世民与我同样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有任何动作,因为根本无能为力。   妖魔鬼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所有人都没有错,错的是人心。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   依旧是那个阴暗的宫牢,周墨岚为我找了干净的布子盖在石榻上,我笑说:“已是牢中之人,你何必在意我怕不怕脏呢。”   “我已听说了。莫掌事是冤枉的对不对?”周墨岚定定说。虽是没有明亮的光,我却能看到他坚定的眸子。我微微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若救得了我,还救得了所有被冤枉的人么?我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周墨岚沉默,最后将锁链紧紧扣上离开。过了几日,他将饭菜放在我面前,今日的菜比起以往来要好,竟还多了一壶酒!我冷冷笑,果然听到他低声落寞:“皇上下旨:六月十八,赐绞刑!”   第062章 千钧发(九)   我为自己倒上一杯酒,细细抿了一口。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也该是最后一次。这酒的味道,竟是这么的苦涩,惹得我眼上泛起水花来。我微微一笑,又喝了一杯,将那苦涩的水花又强忍了回去。   周墨岚说,明天早上李承宗就要下葬,也会派人来牢中为我用刑,将我的尸体送到小世子身边陪葬。   六月十八……明日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期限了。我淡淡望着那从铁窗外透进的阳光,心中叹然,转头问:“周墨岚,我能不能最后请你办件事?”周墨岚重重点头,我说,“能不能帮我找找太子,我想与他将此事说明白,否则小世子便去的太过不明不白了。”   周墨岚冷冷低头,面有难意,他说:“太子殿下在明日小世子下葬后将赶往边塞防御突厥,此时怕是……十分不便。”我又问:“太子妃呢?”他说:“太子妃失子心痛,这几日病了身子不见任何人。”   李承宗的突然离去,整整将皇宫罩在悲伤惋惜中,李建成和太子妃无意是最受伤的。我越觉小世子去得可怜,越觉我不能就这么息事宁人,这是一场意外又如何,让犯错的人逍遥在外怎么让离去的小世子心安!况且,东宫藏了这么一群怕事逃避的宫人,不知还要蒙了多少是轻是重的事来!   宫牢门口一声门的“吱呀”,只听得另一个牢役慌乱的叫唤“参见殿下”,也不知谁哪个殿下来了,李建成离不脱身,李世民毫无动静,李元吉回来后便不常出门。心中满着萌芽希望和紧紧的疑惑,随着脚步越来越紧,那拉长的人影也渐渐出现在我视线里。周墨岚站在牢道口,抚衣下跪:“参见殿下!”   看到他,我心中一怔,也跟着下跪拜见。李世民唤了周墨岚下去,隔着牢门望着地上那送来的酒菜,眉头紧锁。李世民叫周墨岚一走,这牢门开着未关,李世民便踱步进了来。我向他深深叩头,道:“还请殿下为东宫小世子心安!”   李世民站在我面前,紧锁的眉头透着一丝无奈:“此事有三种可能:第一是你淹死世子,第二是别人淹死世子并嫁祸于你,第三这是一个意外。既然你在殿上一直说自己冤枉,整件事情都是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生,你可有证据证明这是第两种或是第三种?”   我摇头:“唯一的证据就是奶娘和那些宫女,可她们都说是奴婢所为,可奴婢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我沉下眸子,轻轻说道,“不管如何,还请殿下看在奴婢一直忠于承乾殿的份上,定要将此事查明,否则小世子去的不安,奴婢更是去的不甘。”事到如今,能帮东宫和我的,千不能万不该也只有他了。   李世民低眸望我,一番探索:“要我看在你忠于承乾殿的份上帮东宫?”他弯身抓起我的手腕,“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把这最后的心愿让给东宫?我越来越不清楚,他在你心中的位置是不是你跟我承认的那样,还是我和他一样都被你骗了?”   我双手反拉住他的袖子相求道:“殿下,东宫世子是你的侄儿啊!就算你与太子如何不和,可孩子是无辜的,他流着一半和你一样的血,你就不伤心不疼惜吗。”   李世民甩开我的手,陷入一片凝思,眉间透着淡淡的忧伤,唇上微动:“伤又如何,疼又如何,他已经走了。”垂在两侧的拳头渐渐握紧,他低头眼中蔓延出更深的忧伤,“我会帮你去查,只是……这毫无头绪,并不是一刻便能查到的,你……”   听到这些,顿是落了压在心底的石头,我终于笑了,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希望殿下在找到真相后向皇上替我讨个清白,奴婢也能含笑九泉了。”   李世民伸手将我拉起,掌中忽然多了一块玉润,低头一看是那块本随身带着的玉佩。从那日李世民将碎玉佩悄悄拿走镶好后,我便将它保管在锦盒里,免得碎了原来的裂缝,这次竟又被他拿来给我,实在惊讶。摸着玉佩,上面还带了离开他时残留的体温,从指尖一直延伸在全身,却又同时渗透出淡淡的感伤。   “我又悄悄拿来了,你为何不随身带着?”李世民问。我低头浅答:“因为它带来的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幸运。”   “完完全全的幸运?”李世民背手仰望着那高高的铁窗,阳光落在他脸上,散发着清清的光点,如梦似幻。“没有完全的幸运,就像世上没有一定的不顾一切。”他凝着眉头微微侧头,目光如一注清颤的流水,竟是那样温柔的淌进我的心底。“不顾一切?”他喃喃,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你若死了,我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   一句话震到我的心底,将那温柔的流水从震裂的缝隙中消散,我苦笑着说:“奴婢在最后,还请殿下不要喜也不要悲,只要平平淡淡,毫无感觉便好。”   “是忘记吗?”他问。我淡淡一笑,世上完全的事情,只有忘记。平平淡淡,毫无感觉,回头便是忘了曾有我这样的人来过,我也好淡然离去。   李世民抚上我的面颊,眼中泛了痛楚,咬牙道:“你做的到,我做不到。我一直犹豫该拿你怎么办,这次竟是老天帮我选了。”我终是忍无可忍,反手握紧他的手掌问:“为什么,我是叛了承乾殿还是杀了小世子,殿下怎么一直寻思着我该不该死?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时好时坏,殿下是在矛盾什么,是在犹豫什么!”我一面希望他对我的离去毫无感觉,好让他不会被这些事揪着烦恼,一面又到底希望他能对我有那么些触动,原来我也不过是个矛盾之人。   “你放肆!”李世民动了手臂,一把将我整人推开。   背上重重撞了硬墙,传来一阵阵刺痛,却是不及我心中的痛。李世民想要上前,却硬生生收回脚步,我望着他带了歉意的眼睛冷笑道:“奴婢知道殿下并不是心存邪念的人,奴婢更知道自己配不上殿下,所以只能悄悄去探索你的内心想要知道更多一些。奴婢明白,棋局之中知道得太多,往往是被灭口,而奴婢前刻曾不明白,不清不楚为何也是要死的。而现在……原来,我只是算漏了意外。”   “我不能……”李世民含着痛楚,渐渐变得肃然,他眼中一狠,推门迈出,“成事者,大局为重!东宫世子的事我记在心上,你放心走罢!”   一切是在意料之外,却是在情理之中。   我的确是不清楚他的内心,但我却知道了他太多关于东宫与承乾殿的事情,他要杀我,本就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太高台了自己,今日一切太过意外。可我始终不明白李世民说的话,他若只单单犹豫是否因为两殿之事杀我,可有些话却是对不上口,我也始终不明白他对我忽好忽坏的根本原因。我暗暗摇头,李世民,你实在太过高深莫测了。   手下紧紧握着那温润的玉佩,它是一个美好的回忆,只是我感觉得到,却是怎么也看不到。于是闭上眼才看见,记忆深处是抓不紧的瞬间。幸福往往是只在瞬间的,待到清醒的时候,便只剩那个后来了。   这夜整整想着李世民说的一词一句,百思不得其解。想来,就像飞蛾扑火,再伤也不后悔,也不知该如何保持哀而不伤。原来思念是最美的惩罚,想着想着,便是醉了,真希望一觉醒来四海为家,只是真真的还困在囚笼里。以死解脱,也不知是庸俗的笑话还是管用的法子了。   明日,我就可以得到这个答案。   这样似乎比往日要长好多,我睁着眼终是从窄小的窗口看到天空透出些蓝来。转身之时,见到牢门外站了个人,接着昏暗的光才辨出是周墨岚,我轻轻一笑,对他说:“虽与你不怎相见,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周墨岚竟是抹了眼泪,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小些的男人,心中竟是苦涩的笑了。原来,还有你会为我哭,为我伤心。我透过牢门向他伸手:“莫要哭了,不然姐姐走得不开心。”   周墨岚含着泪花呆呆望着我伸出的手,我朝他微笑,他愣愣走了几步,将手放在我掌上。我拉他过来,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心中不免想起一人。泪痕的脸上还未褪下稚气,望着我朦胧的眼中挂着沉沉的悲伤,我握着他的手说:“姐姐在宫里怕是已没有可以留恋的,只是担心在宫外的父亲与弟弟,可他们也已不知了去向。你若有机会,便替我找找,弟弟叫莫弘智,他的右手臂上有一条月牙的胎记……我是看不到他长得像你这般大的样子了。”   周墨岚哽咽点头:“你放心……姐姐。”   一声姐姐,竟唤得我心中作痛。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笑,眼上落下泪来。一阵尖锐的刺响,宫牢大门被人推开。时候到了。   我抹去周墨岚脸上的泪水,定定站在牢中。周墨岚颤抖着手指将牢门锁打开,低头退至一旁,又被来人唤了出去。两个男人站在牢门外,进来三个宫女,中间一个年纪稍大些,我看着她微微握着的双手,颈上冰凉。   第063章 千钧发(十)   花外冥迷窗内醒,楚雨几时休?往事昭昭难舍抛,纸墨厚如丘。   蝶换花颜人亦变,道不透离愁。绣线环成万缕秋,刺不断,把它留。   --------------------   昔日上元花灯节,纸笔诉不尽半生缘浅。那日的雪花仿佛还停留在面前,我没忘记曾在那摇曳的灯光下,等他如待了千百年,青丝染白雪,他终是失了佳约。现在想来,从那时起,我与他便是失了约定的人。如今,放开这纷纷扰扰换个自由自在,飞到海角天涯,从此四海为家也不失为件令人高兴的事。   可我为什么那么害怕,我在颤抖,我在惊恐,我舍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三个宫女终是到了我面前,两眼无情地直视,其中一人端着一盏茶杯上前,她说这是离别茶,喝下去的时候必须将一切不情愿不甘心的事一同咽下。我接过杯子,这一碗仿佛就是奈何桥的孟婆汤,喝了之后便解脱了,什么痛苦都没有了。我闭眼将茶杯缓缓倾倒,茶水已是凉了大半,直直冲到我的肚里。   一声脆响,我随手将杯子扔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宫女依然面无表情,十分熟悉地一人挽起白绫一端站在两头,年纪稍大的宫女站在我的身后,引得我后背一阵阵的寒栗。曾听说,阴间的孟婆劝人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的时候,说的安慰话都是令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的,而我身后这个宫女,此时此刻她也与孟婆不差,似乎是说多了这句话,她的口气是那么的冷硬无情:“不用害怕,宫里只数我手法最好,只一瞬间的功夫,很快的!”   听着这句,我还未想什么,颈上猛地一阵收紧,将我勒得生疼。我粗粗呼气,难受地捂着自己的脖子,那力道又是一增,一口气卡在喉下,生生断了挣扎的气息。我眼上一闭,双腿无力的倒下,意识瞬间模糊,沉入一片黑暗。   这就是死了吗,为什么我还会有痛的感觉。   一直沉在一片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是觉得浑身酸酸的痛,想动却是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这么令我无助又惶恐的境地直到忽然从那黑暗中猛地下坠并真的摔疼了身子那刻惊醒,我迷糊地微睁了双眼,看到一面锦布的墙,缓缓向下,两面也是同样的锦墙,望着前方晃动的帘子忽地听到一声马蹄,我猛地醒悟,这竟是一辆马车!   我究竟是生是死!   我动了动身子,却是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绳子紧紧绑着,我想要喊,全身却是使不出任何力气来。我无力地躺在车厢的地上,耳下一直听磨着车轮的响声,震得我十分头疼疲惫。不知被折磨了多久,马车终是缓缓停下,车帘子被人拉开,进来两个男人。我心中一惊,他们不就是随行绞刑宫女来的那两个男人吗?我没有死?我没有死!而刚冒出些喜头,却是又疑惑起来,是谁敢犯了这欺君大罪?   那两个男人将我抬出车厢,来到的这个地方生了一片深绿的林子,我从未见过这个地方,不知我是不是已出了长安。两个男人将我放进一间破烂不堪的茅屋,房顶破了几个大洞,根本无法遮风挡雨。我警惕地看着这两个男人,他们将我放下后便站在一旁,似在等什么人来。   终于,屋外来了一阵马蹄,两个男人立马出去相迎,要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我紧紧盯着屋子门口,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竟还存着一丝幻想的喜悦。是李建成吗?不,此时他该已去镇蒲州防御突厥了。是李世民吗?他终究还是来救我的!   带着丝丝欣喜,门外投进的人影越来越近,当真正出现在门口时我顿时哑然!我从未想到,竟然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真是失策,这次带出来的都是太监,而我又对你没兴趣!”李元吉见了我惊讶的表情,冷冷一笑,“怎么,不是他,你失望了?”   我张张口,却是无力地说不出话来,李元吉见此顿时大笑起来,俯下身捏着我的脸颊打量:“长得越发清丽了,皮肤也不错,难怪宫里的皇子都为你争风吃醋,若是我毁了你,不知道李世民会不会退出,将你让给大哥。大哥一向怜香惜玉,一定会更加疼爱你的。”   我无力地瞥开头,努力挤出两个字:“无耻!”   李元吉冷了面孔起身,后面的两个男装太监立马搬过一张椅子伺候。李元吉随意地坐靠在椅上,昂着头垂视我道:“我可没有时间做月老,大哥现在只是迷恋你罢了,等他做了皇帝天下不知有多少美女抢着要进宫,还怕缺你一个?现在我也不会毁了你,因为……我要让你毁在李世民的面前,让他痛苦一辈子!”   我无奈的摇头,李世民根本不在乎我,又怎么能让他为我痛苦一辈子呢。我可笑地望着李元吉,他似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一眼讽笑,说:“他最擅长的就是将自己的感情深藏,可还是逃不出我的观察。若对你无意,你被尹德妃关入宫牢怎么会主动去救你,月夜时你与大哥在船上下棋他怎么会急着进船舱,你冒充舞姬欺君献舞他怎么会趁此把你要到他眼皮底下,上元之夜他又怎么会抛下身怀六甲的秦王妃带你出宫?况且,你似乎忘了你跟他另外的一些事情。”   我不明地望着他,什么另外的一些事情,除了他说的那些,我确实不知我与他还有哪些事。李元吉冷笑着望着我,嘴角一动:“我都查清楚了,对我们来说,你的确该死。是什么事呢?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让你不安,让你纠结,让你心中永远都存着这个疙瘩!若你去问李世民,我敢确定,他比我更不想告诉你!”   经过意识的清醒,身子到现在才渐渐地有了一些力气,我张口微动:“不说之事定是劣事,不听也罢,免得坏了心情。齐王,可知今日如此作为你已欺君!”   李元吉无谓地甩了甩手,道:“宫里的替死鬼很多,随便找一个便是。现在除了我,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他拍了拍袍子起身,“你也好好准备一下,过三日,我便带你去见你的情郎。此次讨伐王世充,不知他见了你乱了心神还会活着回去吗?这大功他怕是领不着了,哈哈哈!”   李元吉自信满满大步出了屋子,吩咐那两人在屋前看守,三日后再来接我。原本听着他那么话还算平静,现在回想起来果是不得安宁!他说的那些未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这次他是真的要让李世民痛苦要他死吗!细细回想从前,那次李建成设计的假冒叶影伤得杨清云实在太重,杨清云又是为了李元吉受的重伤。李元吉深爱杨清云,虽然答应杨清云不去追究此事,心中却是将怨恨全压在了李世民身上。如真若他所言,我真是李世民的软肋,此时此刻,我又是该高兴还是痛苦?   这三日,李元吉果真是未再来。我坐在原地不得动弹,一来,之前牢中宫女是他收买的,在离别茶中下了药,致使我意识模糊全身无力;二来,多日未进食物,身子越发无力了。幸好这夏日喜在午后阵雨,感谢那屋顶是不遮的,喝了些雨水维持。经过牢中那白绫在颈上的无情,我怕死,真的开始怕死了。   武德三年(六二零)七月,唐军在李世民的率领下,出关进攻王世充。此次,李世民为主帅,李元吉为副帅。另外率长孙无忌、秦叔宝、程知节等大将一同前往。   这日,外面又想起马车轮子的声音,那两个太监换了一身兵甲将我推上马车立马挥鞭行驶起来。我无力地叹息,却是有人将我小心地扶起坐在软垫上,我抬头一看,不禁冷笑,李元吉真是怕我死了不能完成他的计划,派了个穿着兵甲的小宫女来服侍我。车垫上放着一盘糕点和一套兵甲,小宫女拿着水壶要我先喝水。我不想死,也便从了她。这个宫女也定是他教练的,无论我怎么问话,她都一言不答。好在喝水,吃糕点,换衣,束发,在这一路全部完成,身子也渐渐恢复起来,一日下来便已是好了大半。   此时,天已经灰暗,赶车的人在旁生火,我微微掀了窗帘子看,天边的云朵红得刺眼,这黄昏的空气实在闷人。小宫女从车垫底下翻出包裹,取了糕点又要我吃,我竖耳听着外面两个太监的对话,有意无意地咬着手中的香糕。   “车子赶得太快了,齐王殿下吩咐不得跟着大军太近,若是被发现就全都得死!”   “不错,明日我们迟些出发,今日离得实在太近了。”   我们如此装束不就是怕被大军发现我们跟踪而掩人耳目,此些话中,莫非李世民的军队就在附近?我又偷偷启了窗帘子,此时天色已暗,周边灰黑一片,只见不远处有一团团篝火燃燃。便是那里吗?   我咬着香糕沉思一计,趁小宫女不注意一把掀翻盘子,香糕落了一车,盘子也碎了,小宫女被我突然一掀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我已跳下了马车。   不能让大军发现我们跟踪是吧,好!   两个太监见我跳下马车,都急忙张手扑来,我手上拿着盘子的碎片,狠狠在马腿上一划,马儿顿时嘶叫起来。   第064章 一箭情(一)   两个太监大惊失措,忙顾着牵拉马儿,因为天色昏暗他们不曾见到我那划马的动作,自是不知怎么合理应对。要我说,马儿嘶叫,长空破声,大军处定会听到,若要制止马儿鸣叫,只能快刀一剑毙之!只可惜,李元吉找了两个不聪明的人,只怒喝想镇住马儿,再回过头来已找不到我的身影。   其实我并没有跑远,只是躲在他们附近。他们在马儿又一声长鸣后才想到用剑,斩杀了马儿后又不见了我,立马快追远赶地往前面找我去了。引开两人,我快步向着那团团篝火的方向跑,我要找到李世民!李元吉说这次不会让他活着回去,我若只顾自己走了,李世民又没有对他存提防之心,怕是他说的便会成真的。尽管李元吉也在大军之中又如何,在李世民的眼皮底下他是不敢胡乱行事的,我一定要见到李世民,在他身边替他提防!   我在黑夜中奔跑,耳边只有自己的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气声,闷热的空气中吹来一丝丝凉风,周围的长草吹地沙沙作响,直直将我的神经绷紧,生怕忽然从草丛里跳出那两个太监又将我捉了回去。我惊恐地不住回头望,脚步却是没有停下,前方的篝火放大了些,隐约可以看到那一个个巨大帐篷的轮廓。   是了,是了!我看到几个帐篷外搭建的临时篱墙,一列列的士兵整齐地来回巡查。我一脸欣喜,忽然看到一束寒光闪过。帐篷边上有一顶高台,我抬眼望去,三个人影站在高台上,其中一人正拉着弓箭,我远远凝视一看,他形似李世民!   我猛地想起身上穿的还是被换上的士兵服,入夜还在外面行动,这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奸细,这一箭下来,就算死的不是奸细而是自己的士兵也可说是不守军规,该罚!而此等小事,李世民定不会亲自过问查看,到时候我便真的变成一个死人,而且是死的万分不甘!   情急之下,我顾不得距离,大喊一声:“李世民!”高台上的人轻轻一颤,他是听到了我的叫唤。果然是他!我欣喜地举臂招手,胸口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刺,手臂停滞在风中,面上笑意渐转到僵硬,我垂眸,一支长箭已直直刺进胸口。血液似乎猛地倒流,我手捂着箭口处仰面倒在地上,鼻间闻到一股泥土与血液的气味。   我不敢动弹,胸口的刺痛让我忍不住颤栗,全身冒了一层层的冷汗。地面传来脚步声,两个士兵将长矛抵在我的脖下怒喝:“来者何人!”我提着另一边的手从腰间找出那块玉佩举向两个士兵,吃力地挤出几个字:“秦……秦王殿下……”   其中一个士兵接过玉佩看了看,对另一个问:“这是秦王殿下的玉佩?”两人望了我,终是收了长矛一人将我搀起,缓缓步向大军帐篷,另一人拿着玉佩先去禀报。胸口的中箭处不断传来一阵阵的刺痛,行走的步子渐渐没了意识,恍惚间忽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便猛然将我惊醒。   “这是何人,不得进大军之地!”李元吉怒言一声,搀扶着我的士兵连忙答道:“启禀副帅,此人手握主帅玉佩,我等不敢自作主张,已有人拿着玉佩向主帅去禀报了!”   我抬眼狠狠瞥了李元吉一眼,他看着我一笑:“原来如此,既然是手握主帅的玉佩,定是主帅身旁亲密之人。主帅还在高台上,你先将此人送到主帅帐上去。”   “这……”主帅帐篷自是军中最高最机密的地方,怎么好随便放个人进去,但这个士兵想了想,还是照着李元吉说的去做了。“是!”士兵搀拉着我从几个帐篷之间穿入,到了一个稍大些的篷子撩了门帘将我扶躺在榻上。我无力地半垂着眼,只希望李世民能赶紧看到那块玉佩,不要让我白费了才好!   门帘一晃,钻进来一个身影。才喜了面色却又僵了面孔,李元吉步入帐中向那个士兵示意退下,我整颗心都狠狠的揪起来。李元吉含笑望着我,透着丝丝邪恶,他蹲下身摇头道:“唉,你真是顺着我的意,一步步都走得那么准确!”   我不明地望着他,他嘲讽着笑说:“你以为你真的能逃出来吗?我就是故意放你出来!刚才那几声马鸣已是惊动了李世民,而此时你定会来找他,你这幅打扮,李世民不把你当奸细杀了才怪!”   李元吉手抚上那长长的剑柄,微微的触动都让我胸口中箭处传来一层层的钻心之痛。我紧紧皱着眉头咬着嘴唇努力不痛出声,又不敢伸手去阻止他在那长箭上的手,生怕两手相斗惹得伤口更深。   李元吉望着手抚着的长箭沉沉出声:“李世民擅长弓箭,射箭之术极为高超。若是他看到你死在他亲手射下的箭上,你说他会怎么样?”   心头蔓上不祥的预感,还未等我动手,李元吉眸间一狠,抚着长箭的手掌忽地握上箭身,狠狠将长箭又刺进了我胸口几分。“啊!”我受不了疼痛大叫一声,额间顿时冒了粗粗的汗,胸口的肉似被刺了裂开,痛得不得呼吸。这时,帐篷外响起一个声音:“殿下,就在您的帐子里!”   李元吉惊得猛然跳开了几步站在帐中,帐篷的门帘被人急急撩开,李世民惊讶地站在门口,愣愣望着我。他来了,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我轻轻闭上眼,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重些就触到伤口。   我静静听着帐中的一切,李世民走到我的身边,回头唤人请军医过来,他问了李元吉为何为此,李元吉说是为了看守着重伤的我。我心里冷冷一笑,他是想看着重伤的我死了没才对!不过看来,他是有意将我的女儿身的身份保密了,这也是李世民问他为何为此的最终目的。   帐中又进来几个人,我张眼微微一瞧,李世民坐在榻边担忧地望着我,他张手要军医过来给我瞧瞧。一个中年男子提着药箱看了看我胸口的箭,转身对李世民说:“按外部箭身判断,此箭进入伤口极深,一时拔出来定会牵引周边肌肉,痛不能挡。”   军医的意思很明显,痛不能挡就是死,既然都是要死那便无需再救。不是他不守医德,而是军中药物有限,打起仗来若是下风,药物怕会不够。可李世民像是没听出来似的,依旧道:“那该如何,这箭不拔也得拔,只是军医可有缓解痛楚的办法?”   军医摇头道:“不可,麻痹痛楚只是一时,待到清醒的时候便受不住痛了,又不能整日麻痹,大军之中,士兵不可昏沉。”   李世民眉头紧锁,面色焦虑。我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转过头来,我向着他微微一笑,从他惊颤的神色中我便知他已明我的意思。李世民沉着面孔回头对军医说:“如此,那还请劳烦军医小心取箭。”   “是。”军医细细卷起衣袖来到我的面前,两眼在我面上顿了一会儿,眸中闪过一丝疑惑。继而,他伸手开解我兵甲上的扣子。一旁的李世民忽然推开他的手一脸愤怒,军医不解道:“主帅,兵甲比较坚硬,若是不除去,取箭就多了一个难度跟障碍。”   李世民顿了神色,低低望着我沉声道:“全都出去!本帅不放心,还是由自己来吧!”   军医闻言惊讶了神色,但也只得放下要用的药物和布条离开。李元吉深深望了我们一眼,看不出任何感情与念头,他撩帘出去,只剩帐中一片安静。我望着李世民,向他伸手。害怕我这次真的死了,我要先提醒好他才是。   李世民望着我的手发愣,最后终于握上并坐近了一些。我嘴唇微动,声音已变得低哑:“殿下,此番讨伐,定要小心为上,切不可动了私念灭了斗志而误了大局!”   王世充自登为帝,是大唐是大敌,此人已是十分危险,若再我告诉李世民关于李元吉的事情,这里定会撩起内战,一定会散了军心,失了大局!所以,我只能是这么浅浅的提示,但愿他能在关键时刻想起。   李世民点头,握住我的手掌,滑入一块润感。他将玉佩按在我的手心,替我握掌,放在他的手心。此时,我冷凉的拳头里握着那块温暖的玉佩,外面包着他的大掌,心中隐隐升了悸动与担忧。   “你还在,可竟然是我将你害成这样!”李世民眼中疼痛道,伸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仿若正细细记着我每一处的样子,又或许深深回忆着我每一处的样子,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就是我,仿佛寻找哪一处不是我。从他眼中,他是在希望这次伤的不是我,但又希望眼前的是我。   最后得到了肯定也接受了事实,他说:“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我要你好好的活在我身边。”   只这一句,仿佛心中千年冰雪的融化。   第065章 一箭情(二)   我不会让你死,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这也是我要承诺你的。   李世民小心扶着我的身子,将我躺在他的膝上,目光流连辗转:“十几天来,我努力去忘记,我总算明白我不该踌躇不定,不该优柔寡断,这世上是有不顾一切的。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此后我再也不要想那么多了!还好,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他缓缓将目光移到箭上,不由自怨,“可又是我几乎亲手将它毁了!”   我扯了苍白的笑轻声说:“殿下,有你此番话,奴婢已是心满意足。奴婢能活到现在,还是因为有殿下的处处保护,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如今,换得殿下解了心结,也是值了,上天要不要让奴婢继续活着,也无所谓了。只希望殿下能不因此失了心中安平,要继续讨贼伐寇,保家卫国,也定要重续兄弟情义。”我努力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李世民连忙握住我的手细细听我说话,“殿下,兄弟情义定要重修,此能令你行云如水,也可令你恨不知早啊!”   李世民沉了眸子道:“我知道了,此次回去,我定与大哥重结情义!”可我说的不止止是这个,我恨不能坦言,紧紧拽着他的手还要说,他却抽出手来开始解我的兵甲:“现在你不要再说话,一切都有我,你也莫要乱动,否则这箭头会伤得更深。”   他摘下我的头盔,青丝撒下,从他膝上垂落。七月天气闷热,兵甲里只穿了一件内衫,在解开最后两颗扣子时我不安地按住他的手。方才军医要解衣拔箭时,李世民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不让他给我拔箭,同时也正好隐藏了我的身份。但我毕竟未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此时又看着这照着暖黄的帐子静得暧昧,虽是生死关头但也不禁生起羞意。   李世民看出我的顾虑,温和中带着无限坚定:“我会负责,你也必须要坚强。”   坚强……如果我能继续活下去,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再无顾忌地在他身旁伴着他,这样好像也不错!我点点头,问:“殿下,方才在高台上见你颤了身子,是不小心吗?”   箭头进入只离心脏处偏了一点,李世民箭术超群,那时他若没有颤了身子稍动掉了箭向,只怕我早已一箭穿心了。   李世民摇头,说:“是因为听到了你的叫唤,但还是止不住箭已飞了出去。我以为是我产生了幻觉,但士兵将玉佩呈上时我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同时却又是无比的懊悔。”   “原来如此。”我微微一笑,“直呼殿下名讳,实在不该,奴婢先谢过殿下不责。”李世民微微抱拢了我,伸手取了小巾卷成一圈放在我唇边:“有何可责。此后,你也可唤我名字。兮然,这一箭取的会有点痛,你要忍住才可在往后这么唤我。”   我沉默,张嘴咬上那块小巾,闭上眼紧张地等着他亲手拔箭。可我心中暗想,我一直唤他“殿下”,从未这么叫过他的名字。若是从不叫我名字的人忽然用名字唤了我,我定不能很快反应过来是谁,他怎么能在瞬间听出就是我,这只能说明他天生有识人的本领,还是另有原因。不成,李元吉曾说的那些,当真存在?   李世民已剪开我在伤口处的兵甲,我不敢去看那支箭伤到的地方,如此痛彻,定是触目惊心,只会让我更加害怕。温热的手指带着白色布条围在伤口处,那微微触动都让我痛不能言,只得紧紧咬着嘴上的小巾。手下紧拽着他的膝上的袍子,额上忍出一阵阵的汗来,两片温柔触在我的额心,李世民的低语温和疼惜:“想好将来的事,我与你可一同完成的事。要坚强,一定不能有事!”   我深深锁紧的眉头,定定点头。将来的事,我会和你白首,与你再不分离吗?胸口一阵绞肉的剧痛,我皱紧了眉心双眼,嘴下狠狠咬了小巾,却仍是忍不住掐指抓了身下李世民的膝头,一丝轻微的血肉动响,我清楚感觉到胸口长箭的快速抽离,划过肉肤的无比彻痛。我要与他白首,我不要再与他分离!   只听得地上一声箭响,胸口伤处立即被覆上厚厚的纱布,耳边传来李世民紧张的叫唤。我不敢呼吸,轻轻张口换气,微睁了眼看到一支带血的箭斜插在地上,好不令人寒颤。缓缓移上眼,与李世民担忧的目光相交,我扯了微笑无力道:“我没事。”   仿若是沉浸在他的眼中,觉得身子不断往下沉,眼前的人儿也变得模糊,终是坠入了一片黑暗,无休止的下落挣扎。耳边还能听到谁的叫唤,只是抓不紧瞬间的意识去细听他说什么。   睡得很沉,却是几日来最安心的。这或许就应了“因祸得福”这个词语。若不是被诬陷谋杀小世子,我也不会假死;若不是假死,李世民也无法彻底丢掉内心的矛盾与对我的寡断;又若不是李元吉,我也不会活着;若不是李世民那差点致命的一箭,我也听不到他那么的独白。   心中想着李世民对我说的话,晕迷中恨不得立马醒来,可我只能一点点的挣扎,一点点的找回意识。终是从那黑暗中渐渐回醒,我隐约听到有谁求见,迷蒙中睁眼看时,一个身影从榻边站起,掀了帘子出去。   意识,终于渐渐转醒,我认出离开的那个人影是李世民,他是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吗?脸上不禁漫起浅浅的笑意。胸口处传来生生的痛楚,我伸手一摸,伤口处绑了层层布条,内衫也换了完好的一件。莫非……心中一怔,再一摸面上竟是犯了热。   帐篷外传来对话,我听着声音细细回想,除了李世民,还有一人该是长孙无忌。   “殿下,行军已暂停了一天,将士们不明所以,纷纷疑议。为保殿下威信,保军心不散,末将恳请殿下立即起行!”长孙无忌一言既出,顿时传来另几位将士的应同。   帐外的李世民不语,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伤所以才停了军行,这次将士来请他起行,若是再不答应,恐怕真的是失了威信,散了他的军心,这不正合了李元吉的意!曾想,我不死就能驳回他的诡计,可李元吉这一计,果然用的太深,不管如何转绕,都总绕不出局。   我不由担心,李元吉到底是想到了多少条法子让我们不管走哪都能到他所要的目的。此番,真让人防不甚防!   这时,长孙无忌说话了:“听说殿下昨日救回一个士兵,敢问是不是与他有关?”   长孙无忌这一问应是不知情的,他心中定是对我这个夜闯军地的小兵充满了怀疑,恰巧李世民今日未行军,自然而然就想到与我有关。我不由替李世民担忧,为一个受伤的士兵暂停行军本就匪夷所思,况且军中不能有女子,倘若我的身份暴露,李世民定将受两罪,一:违背军律,偷携女子;二:因私弃全,无德受任!   都怨我太过冲动,只想在他身边替他提防着李元吉,不想将他更快地推入李元吉的阴谋里。无比懊悔之时,却听得李世民沉着问:“此次讨贼是为了什么?”   长孙无忌道:“定天下,保安宁。”   李世民问:“讨了贼子,如何让万民归心?”   长孙无忌道:“用人情与义理归心,此乃我大唐对万民的情义!”   李世民扬声大问:“当日本王出宫体察民情,此人舍身相救,不离不弃。试问,如今他身负重伤,本王若是冷眼旁观,可还配做这一军统帅?又从何来情义缴贼安民?还是要本王落个假情假义的名号?”   众将士纷纷惊声哑语,答不上话来,最后还是长孙无忌开了口:“原来如此!是末将没有体察殿下之意。情义最为大,有此才可除暴安良,是末将们误会殿下了。但还请殿下估量,军心难结易散。末将建议将此人送回长安养伤,大军也好尽快启程!”   第066章 一箭情(三)   “此事本王会安排,你们都先下去吧。”李世民顿了话语又加了一句,“回去候着,随时准备听令。”   后一句表示李世民可能会采纳长孙无忌的建议,众将士看到了希望,告退的话语中多了几分欣喜。   说我对他舍身相救,不离不弃,想来也是有那么一次。那次他带我出宫,受了伤与我一同跌到陷阱里,他发了伤热,我穿着衣衫用雨水淋湿为他去热,这时我猛然想起他那日迷蒙中念的名字,心中渐起的欣喜顿时沉落。   帐篷的帘子一动,李世民从外面进来,我才将他看了清楚,他穿着一身黑色军甲,玄色的披风垂在身后,面色刚毅沉重,浑身散发的将帅之风简直淋漓尽致!   李世民见我醒了,柔了面色大步走来坐在榻边,望着我竟是不说话。我朝他微微一笑,问:“殿下准备何时启程?”他将我的手放在手心,问:“还记得我曾问你的那句吗,若是我放你出宫,你是不是头也不回的离开?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吧。”李世民深深望着我,他眉间渐渐紧锁让我十分不安,呼吸顿然。他启了唇,缓缓说道:“叶影,杨清云,你,甚至还有更多的人,都曾做过我的棋子。如今,你若要走,我不拦你。”   走?永远都不必回深宫了么?心中如千缕轻丝缠绕,兜转着不是滋味。李世民的眼,在等一个答案,望着他沉沉的目光,我终于摇了头:“不,我不走。殿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李世民满意地笑了:“你若真要走,我不会拦你。只是,也定会找到你!别忘了我承诺的,我要你好好的活在我的身边。”他低头看着我的手指,随意把玩,“待会儿我派人将你连夜送回长安,你先在外面好好养伤,待我战归后再来接你回宫。”   听此,我急忙反握了他的手恳求道:“我不想回去,殿下在哪我就在哪。带伤与你一同行军根本没有大碍,众将士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我也可以的。打仗多苦我知道,我会忍,我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捣乱子,只请你不要将我送走。”   李世民无奈地抚着我的面颊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你随我一去,生死只是一线之隔啊!”   我伤情问:“生死只一线之隔……殿下不忍心要我生死徘徊,我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殿下去争生死,自己却过得安逸。况且,若要我苦苦等待,倒不如与你共同进退。”   李世民的眸子流光波动,俯下身握着我的双肩问:“兮然,你不怨我不恨我吗?”   我淡笑摇头,答:“若你心中有我,却还对我忽冷忽热,忽好忽坏,我不怨也不恨,只是为你心疼。”李世民不明地望着我,我抚着他下垂的长发说,“那个时候,你心里一定十分纠结难受,一定也很不好过,若我再怨你恨你,不就是在你犯疼的疤上撒盐吗。”   李世民眸间一动,低头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我身子动了动,示意要起来,他小心扶着我将我轻靠在他肩上。我抬头望他,这么温柔的面容,是我盼了好久好久,久得仿佛过了好些年头,心下一算,两年了。   面前的人微微起伏着胸膛,眸中深深洋溢出笑意,他抚上我的面颊,凝望了许久。我轻轻抚上他的手背,让他手心的温暖更贴近我的脸庞:“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仿若是等待了好久好久,从此便是无法自拔。我常常想,与你是不是前世便见过,否则怎么会这般熟悉。”   凝望的眸子顿时一闪,李世民抚上我的后背将我紧紧但又万分小心地带入怀里,收拢手臂,深抱。他抚着我的长发,声音竟有些哽咽:“是啊,前世便见过,今生再也不分离。不管是任何理由,我都不会放手了。我要带你去看繁花似锦,种满山的夹竹桃;带你去摘夜里星辰,装一箩筐的星光;带你去寻长生之术,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听完这些,我的眼中满是泪水,我嗔笑说道:“满山的夹竹桃跟一箩筐的星光,我甚是喜欢。只这长生之术……”我低头一笑,“只要齐心协力,便是长生。”他将我抱紧了些,叹息在我耳边,犹如将曾经过错的一切都叹落,留下永恒的决定:“今生,我李世民决不再负你!”   与他一手十指相扣,温暖从他掌心的缓缓渗入我的心脏,一同跳动。我曾以为,我与他之间隔了千万丈月光,不管如何都无法跨越。如今,他就在眼前,而爱太沉醉,我已无助地溺进了水里面,越是挣扎,就越往下陷。   李世民,这是你对我的承诺,我们一定要让岁月将承诺与我们一起变老,白首不离!   我紧紧抱着他,鼻间闻到了一些不属于他的香味儿,正是疑惑,隐隐在他腰间摸到了什么。李世民察觉,只得掏出来张手给我看,竟是一个香袋!里面满满装的是晒干的花瓣,还有清香飘逸而出,好不清新可人。   李世民抱着我含笑不语,我心底却是一番难受,才对我承诺,就翻出一个香袋来。尽管我知他已有秦王妃这些深爱他的女人,可心中还是不免起了疙瘩。他现在如此对我,也不知今后会对多少女子这样,这个香袋他带在身上,对他来说那个人定是重要之人。我像深爱他的那些女人一样专情于他,而他的心却可以同时容纳不止一人。想到这里,不禁心痛悲伤起来。   李世民将香袋往我怀里塞了塞说:“这是你当日绣的。那时你眼睛看不见,我偷偷拿的,现在既然被你发现了,你便拿回去吧!”   我惊讶抬头,他满眼笑意地望着我。我接过香袋看了看,手工确实是我绣的。心中甜蜜,不禁假怒道:“为何你总偷偷拿我东西,殿下的东西都没有奴婢的好吗。先前是玉佩,这次是香袋,奴婢家财不多,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李世民笑拥了我道:“你似乎少说了一样,本王是不是还偷拿了谁的心思,所以只好一天到晚的盼着能看到本王,找机会拿回心思,可惜怎么拿也拿不回来。”   被他说的无措,我狡辩道:“才没有。”   李世民低下头:“没有?没有吗?”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庞,压下头来轻轻含住我的唇瓣。留恋相迎,我不禁轻轻回应他香甜的柔软,只有这一刻,他才是真正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李世民抚着我的后背,一手揉进我的发里,紧紧加深了这个吻,将我意乱情迷。面上扑着他渐渐粗略的呼吸,他抱着我轻轻翻下,胸口一痛,我伸手推了推他。   李世民顿时回想起我身上的伤,撑手俯在我在身上不敢再往下碰我,一眼幽怨的疼惜。我微微笑了,他无奈说:“不急这一时,心已经到手,你早晚全都是我的。”我说:“殿下可答应我跟随?要快些帮我找件身小的男装来。”   李世民转眸想了想:“好,但你要听我的话,万不可独自行动!”   第067章 撩军心(一)   李世民果然为我找来一套身小的淡色男装。我将袍子穿上,长度稍稍过了些,但也无大碍,再从李世民那找了根发带系好,胸口因为伤口绑了布条顺是可以当了裹胸之物。现在定要说我是男子或许可信,但说我是女子,怕已不能了。   李世民已下令即刻启程,连夜赶往洛阳讨贼。他再进来时见我这一身打扮,不禁生了无奈的笑意,他还是担心问道:“才是新伤,若不能忍定要与我说。”   我笑了笑道:“只要不去碰它怎么会有事呢,你放心吧。”   李世民宠溺地点了点我的鼻子,带着我一同走到帐外,只见别的帐篷都收了,不远处整整齐齐站了几对大军。李元吉,长孙无忌,秦叔宝,程知节等都在队前按马守候,见李世民出来,长孙无忌与秦叔宝立马迎了过来。秦叔宝见到我时愣愣一惊,而长孙无忌却只是淡淡的一瞥。两人与我的相识度差不多,长孙无忌这表情分明猜出原本那帐篷里的不是男子,甚至猜出是我。此人心向大唐心向李世民,先前他与李世民对话中我早已对他暗暗赞叹,只是他似乎并不欢喜我出现在李世民身边。是为了秦王妃,还是为了红颜祸水这一说?   李世民拉过我对两人说道:“这是莫公子,他愿随我军一同前往,出谋划策。”   秦叔宝这才回过神来,带着了然抱拳向我一拜,我也回拜,并要向长孙无忌行礼。长孙无忌忽地假扶了我一下,说道:“不敢不敢。虽然莫公子与殿下情义较深,但末将还是要提醒一句,定要严于律己,否则这么多将士看着,我们也只能军法伺候。”他笑转向李世民,“殿下,末将提醒的对吗?”   李世民沉了一口气,面上很不好看,如凝了几口怒气咬出几个字:“那是自然。无忌过于担心了。”   李世民瞥过眼,将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边上传来马蹄奔跑的律声,只听得一声长啸,地上黄泥挥起,一匹全身赤红的马儿精神抖擞地落步在我们面前。   “莫公子没有马,暂且与我一同吧。”未等我说话,李世民一把提起我按在马背上。长孙无忌和秦叔宝见李世民叫来了马儿,明意退回原地,上马等候发令。李世民腿上一翻便坐在我身后,我从未骑过马,他这一上来将马儿动了几步,我吓得直抓着绳子不放。   李世民好笑地踢踢我的脚在我耳边轻声道:“莫公子居然不会骑马,还怎么跟我出去打仗?看来只能苦了御风,这阵子都要多挨一个人。”   原来身下坐着的这匹马儿叫御风,定是李世民心爱的宝马了。我也笑道:“殿下如此宝贝这马儿,不如我还是下来与士兵步行吧,可只怕到时候给殿下引来个忘恩负义之名。”   “原来你听到我们的谈话了。”李世民夹了马肚子,马儿缓缓行走起来。走了几步还挺稳的,我也便放下心来。李世民悄悄收了收臂膀,将我靠近些:“不过你这威胁有效,我还是顺着你的意,就这么带着你吧。”   我瞥了他一眼,此话说的,甚是以为我硬逼着他跟我一块儿。另一边的李元吉骑着马上来,见了我与李世民一同骑在马上,微微笑了。我虽做了男子的打扮,但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是我呢。果然,他道:“两个男人竟还能坐一匹马儿,可见莫公子真是身形玲珑。若是二哥的马儿累了,我这还可以顶一会儿。”   李世民呵呵一笑:“元吉一向不喜人接近你的宝贝马儿,今天怎么这般客气了。况且,我的御风若连两个人都坐不动,我怎么敢带它来出征。”   李世民说的那番话一是驳了李元吉的话,二是显然是在告诉他,战场上若有意外,他李世民还要用这御风救他李元吉,以显他自我战术高过他,也示他还是在意他这个兄弟的。   可我怎么还从他话中隐隐听出些酸意,难道他害怕李元吉对我打主意不成?原来在和一个男人确定关系后,他的占有欲就有急剧阔大,连话语上都不得冒犯。   李世民在大军前面,向身旁的长孙无忌使了个眼色。长孙无忌挥手大喊一声:“准备,出发!”   大军启程,气势磅礴,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在耳后,从未断过。夏日的天气闷热,还好已快是落日之时,阳光弱了许多。我望着遥远天边的晚霞渐渐转红,深呼一口气,顿时觉得怅然。外面的空气就是这般自由,如今又与心爱之人相依,这时候发生的每一处景,对我都是有意义的,天堂其实就在这里。   .   梦起黎明,等闲今日黄昏后。落阳佳否,道道倾心透。   轻抚流风,俏遇蝶扑酒。清风咒,暗香同走,舞扇提花豆。   .   恍如一场梦般,初尝爱的味道,竟是这么迷蒙甜蜜,那透红的落阳又太过令人陶醉又羞涩。看着归巢的鸟儿,流连忘返的白蝶,这一刻,真是幸福到了极点。不去想太多,宫里的我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一个只想珍惜这段时间,只想用全部的记忆去深深雕刻的我。   夏天的夜晚最美,黑色的夜幕中星星最多,一点点散落在天边的各个角落。我靠在李世民的胸膛上,马儿不紧不慢的跑动,原本闷热的空气浮动着丝丝凉风,再望上一望这漫天广阔的星星,仰面长叹,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天上星辰美,地上也落了许多星光。夏天是滋生萤火虫的好时候,草丛树影里浮动着长长的一条流苏,温和地绕转,远远蔓向远方,仿佛正在编织谁的梦。   夜深了,吹来的风带了凉意,李世民稍稍收紧臂膀,将我护在怀里。我靠着他起伏的胸膛,他身上淡淡的麝香是我的安魂药。渐渐的,我垂了眼皮,依着他在马背上轻轻睡去。   颠簸的路途中终是睡得不安稳的,但有这小睡我已是足够。清晨我醒来回头看了李世民的眼,他坚定遥远的望着远方,感觉到我的目光便探下眼来。我问:“殿下还未合眼?”   边上过来一个身影,李元吉道:“莫公子还可以依着我二哥睡会儿,可大哥和我们就不行了。”   李元吉这话并不在于告诉我李世民和他们都没有睡,而是他特意加重语气的前半句。对此,我答不上话来,我的确是自己睡着了,而且还是依着李世民睡的,他既然看到了,我也不好狡辩些什么。   “是在下大意了。”我静静说,撇过头去。   李世民在旁为我开脱道:“莫公子身上有伤,身子虚弱打了瞌睡也是正常的,元吉不要太过在意,若是累了,可停军休息一下。”   李世民这么一说,李元吉自是不敢为己停军,他笑道:“才行了一夜,若是休息不就惯懒了这些将士,到时候伤了士气可就不好了。二哥也莫要在意刚才我说的话,一切都听从二哥的安排!”   “如此,甚好!”李世民扬嘴一笑,夹了夹马肚子快走了几步。   我暗暗松了口气,心中还是对李元吉厌恶十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担心,我不禁害怕起来,生怕说着说着就这么在冥冥中进了他的圈套。正想着,身下的御风忽然一阵暴动,嘶叫一声拔腿狂奔。   不知是因为什么使得御风忽然暴动,我紧紧拉着它的鬃毛心跳如鹿撞。李世民在我身后抱紧了我道:“御风惊了,你夹好马肚子就不会掉下去!”我照做夹了马肚子,果然稳了许多。御风可是李世民千挑万选又细心精练的好马,它这一奔,后面的人鞭痛了马来追也还是拉开一大断距离。   御风奔上一处连绵的山坡,那里只有广阔的绿草,一眼望去仿佛奔跑在绿海中。李世民不停哄着御风,想尽办法让它停下,可御风还是发狂了般奔跑,我心下起了一想,侧眼往后面望去,果然看到马腿上那来不及拔的银针。   “殿下,银针!”我提醒李世民。李世民一手拉着马绳一手往后摸去,只见他手一抬将那银针拔了出来,而御风也随之举了前踢一跃,我和李世民都一个不稳,双双翻下马去。   山坡上虽长满了绿草,但还是有些硬。李世民抱着我在坡上快速滚了半坡,我突觉胸口发痛,直到身子停下立马低头一看,竟是印出血来了。李世民看着我大惊失色,面上忍不住的愤怒,我连忙压了他的手说:“殿下不可动怒,否则就着了别人的道了。”   “什么道?有人不想我攻下洛阳,我定要查出这个奸细!”李世民愤怒道。   我摇摇头,这个人是谁,我想我该是没猜错的:“非也。殿下可听我一言?”李世民疑惑地望着我,我缓缓道:“大军戒备有多森严,我已是领教过了,若是说半途混进内鬼不太可能。怕只怕,是有人想要动了殿下的军心。”   这时,山坡上传来马蹄的动响,只见两个人影骑马从山坡赶来,见了下面的我与李世民,立马策马而来。李元吉和长孙无忌急急勒马下地,问李世民是否安然,李世民却是扶了裂了伤口的我要下令暂停行军。   长孙无忌望了望我,见了胸口印出的血,道:“又停军很是不妥。莫姑娘的伤,还是回长安养吧!”   身旁的李世民愣了愣,对长孙无忌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就不要违抗我的命令!”   长孙无忌对李世民隐含的愤怒毫无畏惧,依然说道:“末将是在为殿下着想,是在为大军着想,是在为大唐着想!若殿下只为一个女子两次暂停讨贼的行军,将士会怎么想,大唐会怎么想!莫姑娘受的重伤是殿下所赐,长途跋涉又怎么会痊愈,末将也是在为莫姑娘着想,还请殿下听末将一言,三思啊!”   长孙无忌这一声声“莫姑娘”,是在威胁李世民若还要暂停行军的话就要将我的身份告之于军,到时候所说的一切都会实现,我更是会被军法处置。   李世民紧锁眉头,放在我背后的手掌渐渐收紧。   第068章 撩军心(二)   长孙无忌说的这番话不无道理,李世民若因此事发怒,便是辜负了长孙无忌一片忠心,更是中了某人的下怀。不管我走不走,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之间的关系都会僵硬,这对李世民来说都不是好的。   无奈之下,我只好向他们拜身道:“殿下与长孙大人不要为奴婢伤了和气,奴婢知道给殿下与长孙大人添麻烦了。长孙大人也请放心,此次不会再暂停行军。”   我这么说自不是决定,长孙无忌望向李世民,我暗暗拉了拉李世民的衣袖,李世民终是硬硬点了头,并疑惑担忧的目光望了我。我微微笑了,与李元吉和长孙无忌说:“殿下竟然已经点头答应不暂停行军,两位还是先回去提殿下稳住将士的心思,我们随后便到。”   李元吉和长孙无忌拜别李世民,骑上马匆匆离开,李元吉侧回头暗望了我一眼,藏不住的不甘与不解。我撇过头暗瞪了他一眼,身旁的李世民没注意到这些,只扶着我的肩膀一脸担忧,愤愤说道:“长孙无忌竟是越来越大胆了,他是为在他的妹妹打抱不平吗!”   我无奈摇头,略带忧伤道:“宫里本就是三妻四妾的,长孙大人怎么会就因为我而为秦王妃打抱不平呢。殿下,我现在当真怕是因为自己将你看事的眼蒙了。只请殿下今后,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大事,否则我就真的成为人人唾弃的罪人了。”   “可你的伤……要不,就按无忌说的,你先回长安吧。”李世民说,我摇摇头坚决道:“这伤口怎么养都只要一段时间便好了,但心中若是有了伤口就很难愈合了。我虽是女子,但我也能出谋划策,更能为殿下排忧解难,殿下能做的我也能做到!”   李世民不由笑了:“我承认你聪明。可这打仗和宫里不一样,出谋划策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说:“宫里失策,就是要命一条;打仗失策,不仅是要命千条,更是丢了用血汗保下的土地。奴婢明白。”   “好,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聪明到什么程度!”李世民面向山坡,吹了嘹响的口哨,那御风从远处奔来,看来已是安定了情绪。李世民要将我扶上马,我躲开他自行抓了马绳爬上御风的背:“我得赶快找一匹马儿来,否则怕被人以为殿下和我都有龙阳之好。”李世民见我如此,也只好跃上马背将我护在怀里,目光心疼地在我印血的胸口顿了顿,呵了一声御马奔腾。   大军在前方行进,御风很快便追上了。长孙无忌见了我们终是吁了一口气,秦叔宝见我胸口印了血担忧地望上我,我笑了笑说:“无碍,重新包了也是这样,倒不如随它了。”   连续行军了整整三日,终于到了洛阳边境,李世民下令驻地扎营,战士志气不可落失,全心准备迎战。全军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李世民终日与长孙无忌等商议军事,将我一人留在帐内。他对我当日说的话终是不相信,难道在他眼里女子真不能出谋划策。   但李世民的实力我还是非常相信的,再者身边有长孙无忌这等智者,还有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霍长孙这等猛将,开头这一仗是布置得十分精练紧密。   王世充自立郑国君主,在刘武周、宋金刚被歼灭时就已预料到唐将以郑国为下一个目标,因此早已做好了动员准备。这时的唐郑军事对比,郑国虽然稍弱,但胜在本土作战,又采守势,对他来说原本该出现比较惨烈的拉锯场面,不料才一开战,他的局面就迅速恶化,唐军五大将临攻,郑国各地守将竟然纷纷不战而降。   七月,张公瑾降;八月,邓州降;九月,田瓒以所部二十五州降,时德睿以所部七州降;十月,大将张镇周降,郭庆以管州降,魏陆以荥阳降,王要汉以汴州降。才三个月的时间,洛阳周围郡县全部落入李世民手中,洛阳成了一座孤城。   这日入了夜,白日的闷热让我出了不少汗,好不容易忍到林上河里没了将士洗澡,便偷偷跑了稍远处好好将自己凉一凉。不料,才刚下了水,不远处的河上传来将士的说话声,我立即僵了身子不敢动出声响。还好夜好算黑,我隐隐见到几个将士在岸边脱衣下河,似乎并未注意到这里。   前些日子我都是这么过来的,这里也离军营较远,今夜怎么会突然有将士过来。细细一想,该是这三月李世民不战而胜,这些将士都松了士气,而李世民又整日商议攻进洛阳抓王世充的大计,不免少了一些管理才让这些将士又熬不住闷热跑到河边来了。   我悄悄拨动河水望岸边游去,清脆的水声敲响在月色中,将士似是听到别处有了水声,奇怪地往这边看来。我立马停了身子不敢动,紧张地直冒汗,这时那处传来一声怒喝:“已是入夜,你们怎么还在外面,莫不是以为这几日我们会疏忽管理?全给我回去领赏!”   是长孙无忌。   将士们听了这话,立马提了各自的衣裳急急跑回军营,岸上还站着两个人影,除了长孙无忌还有……秦叔宝。长孙无忌瞥眼向我这边看来,我心下一惊,他们是知道我在这的。   岸上两人随后转过了身子却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上岸慌忙穿好了衣袍向前尴尬地问候。两人转回身子,长孙无忌皱着眉头微怒道:“你可知你在军中一个不留神就是自身不保,怎么还这么大意!”   这话虽说的严厉,但让我十分安慰,我说:“奴婢谢长孙大人关心。可若在是帐篷里用水,恐怕更会引来众多疑惑,到时候别说自保,连殿下都会牵扯到一起。奴婢知道长孙大人所说的不止这一事,而这次来找我定是有别事吧?”   被我一问,长孙无忌叹气道:“说你意不留神,其实是我疏松了管理。你这般心思细腻,有些事果是逃不出你的猜想。”长孙无忌面向了月下粼粼的河面,“虽是不战而胜,但殿下这几日总忙于王世充之事,已是三天未合眼,更是少进粮食,再加这天气酷暑闷热……说的不好听,殿下是有先事之戒的,我怕还未与王世充战,殿下闷了得疾怎么可好!”   原来如此。我微微笑了,说:“奴婢定会替长孙大人劝殿下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才好迎战。”的确,我已是好几日未见到李世民了。   长孙无忌抱拳向我道谢,他对我的不满,全是为了李世民为了此次大战啊!他身旁的秦叔宝绕到我身后对着一颗大树挥刀一劈,那大树霹雳了几声横倒在河上,茂盛的树枝叶儿挡住了河了一头。我向他点头含笑道:“谢秦大哥!”   秦叔宝这一斩,用大树遮去了河的一边,此后我要在这树后沐浴,便是方便许多了。相对于长孙无忌,秦叔宝待我温和许多,他的心思也十分细致,还不忘替我解决了这一难题,竟能想出这么简便的方法。   第069章 撩军心(三)   秦叔宝与我在林子里走了一圈,林里长了几颗杏子和桃子树,将士们只在早晨的时候摘一些回去,天气闷热,现在都该已经枯水了。我们挑了色泽比较诱人的采下,我带回帐中亲自将水果去皮切了小块,并摆了形状放在碟子上。   李世民虽然几日未好好进食,但天气闷热,如若现在还给他吃些干粮,他定烦恼回绝,倒不如拿些可口的水果去润润嗓子润润胃口,反倒或许会乐意。我端着这一碟水果,轻轻进了李世民的帐篷。李世民正在案桌上深思看什么,被我撩动的帐帘子惊回,见是我,也便含笑放了手中的本子。   而下一刻,他却左右望了望,问:“长孙无忌跟秦叔宝他们呢?”   我含笑将碟子放在他案桌上答:“听说殿下几日未休息未好好进食了,奴婢特地在附近找了些新鲜的水果让殿下尝尝。就算战况再忙再紧,也要保重身体啊!”   我将递了一块水果到他嘴边,李世民推开我的手皱眉道:“我吃不下,还是叫长孙无忌和秦叔宝来吧,我正好想到一个方案。”   我道:“两位将军此时正在操练军队。”李世民挑眉,略带了疑惑,我继续说道,“洛阳边城不战而降,殿下几日又忙于策划大战,将士们管理疏松,军心涣散了。如今,殿下又不休息不好好进食,上下的将士都担心地很。殿下首应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才可让将士们对这场战役充满信心,这比任何战策都必要啊!”   李世民仰面一笑,伸手搂了我的肩道:“是我近日太紧张了。好,那我今天便好好休息!”   我生了欣喜,绽了笑容替他收拾案桌上的本子,他却一手推了推我自行整理起来,完毕后才拉着我一同到了我帐上坐坐。他这一连串的小动作恼的我心情低落,却又不敢表现出来,生怕这战头上恼了他不知会怎样,否则我便是罪人了。虽说女子不得参政,但他也没必要这般在意,难道他还不信我么?   “殿下,你信我吗?”忍不住,我终是问了。   “此话怎讲?”李世民带笑将切好的水果放进嘴里,随后若无其事地夸了这水果够甜。   我心中压抑,淡淡说:“殿下连案桌上的本子都不让我碰上一碰,也不让我在你帐上呆上一会儿,莫不是以为我是奸细才这么防备。”   李世民笑了,抚上我的手掌紧握道:“我若怀疑你是奸细,哪还能容你多说半个字!只是,这战上之事还是不用你操心了,这是男儿之事,打天下治国治民本就是男儿做的。”   李世民这话,藏不住的野心勃勃,同时也让我悚然。他这话说的,是在提醒我不要抢不该做的事。那日我说,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现在他是在告诉我,他李世民能做的某些事情,我不能做!   而他,始终没有回答是不是相信我。他要我相信他,而我却不知他是否相信我,实在可悲得很。望着他带着笑意略有探究的眸子,我终是看不到底处,他无时不刻都藏着一个不能让人看透的心思。   我微微低头:“奴婢明白了。”   李世民含笑搂着我的肩,将我按在他的肩头轻轻用下巴抵着我的额心。“每当你不高兴的时候便用‘奴婢’自称。唉,我只是说明了我该提醒你的,不想你不小心犯了事情,这外面可不比里面轻松啊!”他抚上我的手背细细用手指持着,“兮然,我没办法给你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我会让你快乐,让你幸福。”   我轻轻问:“殿下……还是要与太子……”   手上被他紧紧顿握,他说:“或许会停止,只是我心中有万分不平!”他将我的手按在他的心口,“心中一口怨,该要怎么去抚平,我与他之间的误会似乎已成了事实,这又该怎么化解?你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感觉到他的无措,他的认真,心中像是有千万只蚂蚁爬动,我心疼说:“殿下好强,为皇上打下的胜仗在于多数。这份高功高过了太子,太子自是心中有所顾虑,才不得不采取自保,而殿下也因此怕太子对自己采取攻势,所以也暗暗与太子做了对头。你们之间其实并不想争锋相对,只是少了交谈和信任。而现在这个局面,确实是令人手棘。但血肉兄弟之情溶于水,只要还有一份情在,一切都会化解。”   李世民眼波微动,似在深深回忆,独自喃喃又像在问我:“情,真能化解一切?包括仇恨,包括不能原谅的错误?”   当初若不是因为有情,我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原谅他对我做的一切利用,只为了还能守在他身边,只为了还能帮到他。我点头,伸手抱住他的腰:“是,情能化解一切仇恨怨念,世民。”   李世民扶了我欣喜:“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是不信他没有听到,扭了脖子暗暗偷笑,他摇了摇我的两肩道:“唤的十分好听,这样表示你总算放下你我之间的距离。你再唤几遍来!”   我端了果碟子扯话题笑道:“哪有人这般硬是叫人唤自己名字的,现在你还是多吃东西补补,这几日你也是十分伤脑筋了。”   李世民还要开口,我急急往他嘴里塞了一小块果子,他嚼了下咽后假怒道:“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我道:“殿下总不喜欢一个整天中规中矩,死气沉沉的女子吧。我从小在外头长大,骨子里可大胆的很呐!”   “好好好,我知你的性子。”李世民张手将我护在怀里,我背靠着他为他端着水果碟子,看到他总算展眉舒心起来,我也便欣慰高兴了。正情意浓浓时,一声疾风从帐外而来,李世民敏捷地一把撩起我往边上转了个圈,瞬时一支带着火焰的厉箭飞扎在身旁的帐柱上,水果碟子从半空落下,“哐当”一声碎在地上,只这么几秒的时间,外头忽传声声厉箭,有人高喊:“火弓箭偷袭!”   才刚展了眉的李世民又紧锁了眉头,带着我外帐外跑去。只见外头的天空火箭“吱吱”一片,不少帐篷都已燃起了火苗子。李世民一边用剑挥挡着飞来的火箭一边护着我向着练兵处跑。所有的人都在练兵处集合,那里也是红光一片,还好有长孙无忌和秦叔宝在,把将士们稳住,纷纷挥剑抵箭。众人见李世民到了皆暗暗做好出战的准备,缓缓步行成整齐的列队。   李世民挥剑大喊道:“副将齐王率一百将士,骑马往箭来的方向去,越快越好,只留一个活口带回来!”   李元吉得令出步,率一百骑将望箭来的方向赶去,李世民又令道:“其余人不得惊慌,都提水守护粮库兵库!若兵粮两库有损,你我都不必回长安了!”   第070章 撩军心(四)   上空划来的火箭终于停止,李世民沉着脸看着士兵提水将两库的火熄灭,怒甩了身后的披风,唤了长孙无忌大步往帐中走去。各个帐篷都燃的差不多,还好只着了一点火星,并未酿成大火。   我跟着他默默进了帐篷,他瞥了我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帐外李元吉回来了。李世民肃然上座,许了李元吉进来说话。   李元吉进来抱拳道:“回禀主帅,我军找到对方之即,他们都立即自尽了!”   李世民怒敲了椅把,继而挥了挥手让众人出去,只留下长孙无忌,他又转眼看了我,示意也让我出去。为了能表示我的确可以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我自顾说道:“殿下将洛阳城包围,王世充若想出兵偷袭是不可能的,窦建德如今更是还未赶到,此次火箭攻袭军营对方人手不多,也恐不是外人。依殿下和长孙大人之想呢?”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皆是一愣,目中猜不透的心思。李世民眼中闪闪,竟透出些可怕的气息来,这次反而是长孙无忌开笑了,他问:“王世充已是瓮中之鳖,有人就凭这十几个人来射打军营,岂不可笑?”   我向着李世民笑说道:“奴婢全由殿下当时下令保护两库时猜想到的,对方来人是想要两库燃火,一来缩短备战时间,二来祸乱军心。只是这做法太过冒险,若是我军已备好战事便可立即出战,对方如此大胆,定是已洞察了我军状况。”   “够了!你出去。”李世民怒吼,起身拽上我的手腕就要推我出帐。长孙无忌立马上前阻止道:“殿下,你既然看透了这一切事件,何不问问她有何好主意?多一个人多一份商量。”   李世民手臂一甩,指着长孙无忌怒道:“你莫要在此添油加醋!”长孙无忌冷呵一声,背手而立看着我对李世民道:“殿下可看清楚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才恐是会颠覆了常理!”   心中不服,我对长孙无忌道:“长孙大人,若女子无才便是德,那这天下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啪!”面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我捂着左脸颊不可思议地望向李世民,他颤着手掌,目中顿时从暴怒中逆淌出潺潺心疼与愧疚,语气却还是生冷:“你闭嘴,出去!”他顿了目光,透出些无奈,“军中谈事,你不得再进来。”   看来这次,李世民已是动了真气,我微微低首,淡淡答应。李世民的眸子渐渐转柔,透出阵阵不舍,上前握了我的手说:“不该对你生气的,只是……”   我缓缓道:“殿下心里的难处,奴婢知道。”   从他掌中收回手,在他内疚伤怀的视线中离去。此时天边处已略略泛了白光,我扶着胸口,那里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可现在却是绞心的痛。从未想过要与他争什么,况且我根本争不了,可就是被他这么远远的推开了。不知什么时候,秦叔宝站在我的身边,他静静告诉我:“你可以聪明,但你不可以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聪明。”   我彻底明白了,我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呢?   这时,一个士兵急急举着一封大函在帐篷前跪道:“主帅,洛阳城内有信函来!”   帐篷帘子猛地一掀,李世民取过信函打开一看,立即大声命令道:“大军准备,往洛水!”   帐外的将士得令,立即整理所属军队。莫不是大战在即?正要上前,长孙无忌便是先问了,李世民说是王世充要求在洛水边谈判。王世充主动要求谈判,定是以无万全之策对付李世民,眼看局势不利,他只能亲自出面与李世民谈谈。   李世民望见在帐边的我,垂了面色一脸愧疚,他上前轻握了我的手久久不说话。我垂了眸子,如哀求般轻轻说:“我担心你,就让我一同去吧。”   李世民见我失意的面容,想起方才那一巴掌,心疼的抚上我的面颊将我按在怀里:“好。兮然,方才我是实在……我没有办法。”   我浅笑道:“不要因为我跟长孙大人拉开距离。长孙大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殿下不要辜负长孙大人的一片真挚的友情。”   李世民点头,带着我骑上马。前些天,李世民为我找来一匹十分机灵的马儿,只几天它便已经识了我,我给它取名为“倾云”。李世民在马下对我说:“你且跟在大军尾端,倘若有什么变故便立即往回跑,听到没有?”   顺着他的意,我答应了。   大军缓缓前行,到了洛水边,那头也已经站了几个军队。我虽在大军尾部,但也将那洛水边的人看得清楚。虽然洛阳周边的城都已经降了,但王世充的军队仍然趾高气扬,毫无半点畏惧之色,而最前面率军的人,胡发半白,面上更是威严肃色,他就是王世充!   王世充的洛阳与李世民拿下的边城只有洛水一隔,两人便隔着洛水而谈,嗓音皆是高扬雄壮,不失大将之风。   那边的王世充先开言问:“唐帝关中,郑帝河南,我没有去进攻你的关中,你为什么要进攻我的河南?”   李世民在马上哈哈一笑,扬声答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我大唐志在四海,你挡了我的路,我便为此而来。”   洛水那头无声,僵过了好一会儿,王世充见是无法了,提议道:“若罢兵讲和,不亦善乎?”   李世民怎么会买账,冷呵道:“父皇只命我来灭了你,并无授权我跟你讲和。”   王世充怒气沉声,道:“好!那便耗着吧。我就不信天能让你这毛头小子将我灭了!”   和谈破裂,王世充挥转了马头,带着大军返回洛阳城内,洛阳大门砰然合上。李世民望着那紧闭的洛阳城门,指着它带笑大声道:“将士们看好了,那洛阳城门,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我们攻破!到时候大战而归,大唐定会好好功赏你们!你们有信心吗?”   大军一齐举兵大喊:“有!有!有!”   一声令下,大军撤回。倾云跟着大军缓缓跑着,我却心不在焉,想到李世民对我的顾虑,难道我真的要坐视不理,成为军中唯一一个无用之人吗?身旁有马儿靠近,我抬头一看,见到李元吉含笑的嘴脸,瞥过眼不去看他。即使他是齐王殿下又如何,他为私弃全的心思根本配不上这称号,我更是可惜曾经傻傻追求爱的单纯人忽然变得这般可怕。   “怎么,有些力不从心了?”李元吉笑道,见我不去理会,竟又靠近了些在我耳边道,“只要你在,他们两人的意见就会不断摩擦,祸乱军心的事就不会断!”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说的并没有错,只要我在,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之间的矛盾便会不断激发,之前的一切都可以证明这一点。我沉声道:“只要齐王殿下管好自己便好,万不可做出对不起大唐的事情来。”   李元吉冷冷一笑,不屑地鞭了马藤,到了军前带路。李元吉一走,李世民从后赶来,望着李元吉的身影问我与他说了什么,我摇摇头,只道说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李世民走在我身旁,似有些话犹豫着要说,我愣愣回望了几眼,他终是开口了:,压着声音悄悄道:“今晚我商议好军事后去找你。”   我暗暗笑了,面上却装一脸不屑与疑惑:“殿下也是有事与我商议吗?”   李世民咳了咳嗓子,顿是换做一副命令严肃大声道:“莫公子,今晚有要事商议,还请你自己安排好了时间!”   竟是用了主帅的身份来压我,周旁的众将士都听着,我也不好违抗,只好点头答应了。等到他来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了,可慰的是,他亲自端了一碟子水果来。军中本来就用食节省,到了半夜肚中早已空空,这时候有一碟子的水果,真所谓是令人怅然兴奋的。   不过,他进来后我还是不由问了:“殿下,商议可顺利?”   其实是担心他与长孙无忌之间的观点,生怕两人因为我的一些事情无法谈论到一块儿,不能论出好计策来。还好,李世民点头笑道一切顺利,他将水果放在案桌上,上座:“你我今夜不谈军事!”   我问:“那殿下要谈什么?”   李世民向我伸了掌,道:“谈你。”   我不明地上前,握上他的掌顺势依坐在他身边,不解地望着他。李世民抚上我的面颊,细细揣摩。我按上他的手背,问:“还在内疚吗?”   “内疚。”李世民烟眼波流转,低头在左面颊上落下一吻,“总是怎么样都弥补不了。”   我说:“若是要弥补,怕殿下是怎么也弥补不完的。殿下的心,如此宽大,又是亏欠了多少人呢?”   帐中灯光闪烁,和着漏进来的风隐隐暗暗,险些吹灭,印着他刚毅的轮廓,眼前竟有些恍惚起来。李世民目光柔转,嘴唇微动,每一个字都敲进我的心里:“即使亏欠再多人,也不想再亏欠了你。”   第071章 撩军心(五)   纵使有多少感动,我也生生忍着。我是最怕人笑话的。我轻轻靠上他的肩头,浅浅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将他融进身体里。“不,殿下不能亏欠的,还有天下人。皇上将重任交给你,你又怎好只偏爱了我一人。”   李世民轻揉了我的肩头,贴近我发顶,深吸了一口气,道:“天下人与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天下人我不亏欠;你,我也要全心全意地得到。”   眼中湿润,宛如春暖花开。我拥着他说:“殿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可不要到时候我向你来讨的好。”   李世民紧紧拥了我,侧面贴着我的发丝,深深道:“绝不负你!”   这夜,李世民只去了外袍,和衣拥着我一同睡在榻上。听着耳后他沉稳的呼吸,心中也总算落了牵挂。依赖在他怀里闭目,却是怎么也不能入睡,害怕天明之后这只是秋水一梦,所以只能用心听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我翻身靠近他怀里,耳上贴着他的心跳,一声一声,那么宁静有力。我轻轻抚着他的心口,这里,真的有我吗?   回想起当初的一切,从初相遇到他的那一箭,一切一切,都是如此真实,那痛生生的一箭便将他和我转变,一切又变得那么迷离。我拥着面前的人,他是如此真实,我又要怀疑什么。我开始深深的相信,那里,真的是有我的。   天边起了白雾时我才迷蒙着睡意,李世民轻轻动了动身子,起身悄悄为我掖好毯子,清晨的风有点凉。我暗暗抚着他留下的体温,渐渐消散,最后还是成了一滩凉意。   后面几日,李世民打着下棋找计策的幌子在我帐上过夜,但未有我允许都不曾过线碰我,只拥着我入睡。军事一方他也没有受耽搁,长孙无忌也便不再因我向他上谏。   这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在帐中等李世民,却是等到一个士兵传话,说李世民今夜有要事,不能来我这下棋谈策了。我心中疑惑,军事往往在白日里就谈好了,这夜他要去做什么呢?正好见了秦叔宝往一边去,我追上他问起李世民,秦叔宝皱着眉头也只说他有要事去办。心中担忧,我向秦叔宝再三请求,他咬了咬牙终是告诉了我李世民的去向。   李世民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喜欢只带少数手下到最前线去看地形或侦察敌情。而这夜,李世民只带了五百骑兵到魏宣武陵看地形,谁都不准跟随。   心中被猛然一敲,不好的预感重重涌上心头。李世民只率了五百骑兵,若是遇到突袭怎么可好,他怎么这般自信大意!我向秦叔宝急急道:“王世充向来诡计多端,指不定早就知道殿下有这不好的喜好,若是在此刻围攻殿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秦叔宝无奈摇头,说:“殿下不要人跟随,我们也不敢违抗。”   心中还是放不下,只觉得一股子令人心寒的预感逼近,我抓了他的袖子请求道:“暗中跟随便好,若殿下怪罪下来,尽管说我是做的好了!”   秦叔宝很是犹豫,但他心中也是担忧着李世民的,又见我如此请求,终是说动了他。他叹首道:“此事是我们做将士的责任,与你无关。我和尉迟敬德带兵偷偷跟随吧!”   秦叔宝去唤了尉迟敬德,两人又带了一半的兵出营,我在帐中坐立不安,决心亲自去瞧瞧才安心。我高声唤了一声“倾云”,它挣断绳索踏踏而来,我骑上马挥了鞭子跟着大军尾巴冲出营地。   尾随着大军往魏宣武陵赶,还未到时,便看到前面星星点点的火把子,倾耳一听竟还传来兵将的呐喊。我的心顿时被铁锤狠狠击打,之前的预感没有错,那么此时李世民该是怎么样呢?   我鞭马前行,跑到高处看到下面一片火光,几百骑兵与之对战,被那王军骑步兵重重包围在中间的,那穿着黑夹挥刀斩杀的,就是李世民!神经崩到了极点,他的每一刀都让我心惊胆战,刺杀他的每一个瞬间都让我不忍去看,那深邃的眸子此时只有血腥与杀意,却是敌不过那上万人对他的围剿,他几次差些被挑翻落马,惊得我霎那顿滞了呼吸。   身后的唐军也看到了下面的情形,秦叔宝立马举兵营救,那熊熊的大军冲到魏宣武陵前端口,却被那王军横拦了下来。顿时,兵不援救,王军死死地将唐军挡了,这面的李世民寡不敌众,层层败下阵来,他斩刀将冲来的敌兵刺倒,自己也落下马来,前后围攻,危在旦夕!   我深深注视着他,心底刻刻都压着一块巨石,不得喘气,不得大喊,生生站在那石上望着他,哑了语。这时,他回眸给我一道沉沉的目光,是痛楚,是不忍,是亏欠,是悔恨,那薄如蝉翼的一瞬间,顿时被直冲而来的一枪痛痛打碎!李世民反手将来人一剑抵下,来人武艺较强,竟立即从马上直了身子,毫无预兆地再次从侧刺向李世民。   此时李世民又对付着边上的小兵,看到时已来不及出手,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敌军中忽然窜出一道身影,举槊将此人挑落马下,又将李世民身边的敌军双双击杀。是尉迟敬德!   李世民跃上御风,尉迟敬德身旁相助,两人很快杀出重围。而魏宣武陵端口那头的两军也已交打了时候,见到主帅李世民归来立即加满了士气与信心。李世民与唐军主力汇合,尉迟敬德随即回身向王世充发起反击,带兵出入王军犹如无人之境,士气大振的唐军跟随其后。李世民化险为夷,而此战结果王世充全军覆没,仅以身免,逃回洛阳城。   终是松了一口气,当李世民带兵返回时,我策马蹦到他面前,泪眼婆娑。李世民顿了我一眼,回身继与尉迟敬德话言。方才我也所见,尉迟敬德千里单骑救主,勇不可挡,实乃大英雄,两人在旁同行也是将士恩义之举,只是李世民看我的眼神,实实让我打了几个寒颤。   此次大战胜利,但李世民身上还是被划了几刀,虽然不深,但血渍透在黑甲上层层发光,将我浑身都颤颤收紧了几分,望着那道道伤口硬是提不上气来。回到军营,我跟着李世民进了帐子,急急提醒道:“殿下受伤了,赶紧擦理伤口才好。”   李世民蓦然回身,冰冷的目光生生砸在我身上,好不痛心:“你跟着去做甚,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面对他的怒言,我知道他是在担心,可心头却是忍不住的屈苦:“同患难,共生死。殿下在前线生死作战,我又如何能心安身逸。”   李世民面中繁琐,摇头怒道:“儿女心思牵绊大局,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进我帐门一步,不得出这军营一分,否则……军法处置!”   心口好闷,一种沉重的痛,我愣愣道:“我知道你为我生死担忧,但我不怕,真的不怕。你忘了么,你答应我的,你在哪我就在哪。”   “可是我怕!”李世民自按着胸口,手背上干灼的血渍刺痛了我的眼,麻木的神经听他叹息沉重一语,“罢了,罢了!过两日平定些,我派人护送你离开。这是军令!”   军令……不服从,就是杀!   看着他眼中略带杀气的冰冷,我相信他。若我不服从军令,他也会照样杀了我,他李世民要护大局要得天下,又怎么会为己为私,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我垂眸向他拜身,即使心有不甘不愿,却是痛不能言,只得谢恩冷冷退下。出账之时,尉迟敬德受召见赶来,身后还有长孙无忌,秦叔宝等大将。几人见我一脸失意,皆不明地望望里帐,我向几人拜退,心思缭乱地离开。   这两日,我未曾见到李世民,他又整日与将士在帐中论策。这夜,我灭了灯光静静躺在榻上,听着从他帐中偶尔传来那遥远的豪笑声,眼上不禁迷蒙,掩面低低哭泣。到了后半夜时,直觉眼睛泛肿,更是不能入睡,翻来覆去,脑海都是他的身影。忽而闻到一丝轻轻的幽香,沁人心脾,让全身酥软起来,眼皮压得沉重,不久便闭眼深睡。   到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迷糊中是在颠簸的马车上。回想那日,不禁痴痴一笑,他竟是这么急着要将我送走了,连见也不让我见他一面,当真狠心!   我略略看了看这马车,却忽然车厢内什么也没有,这一趟回长安,是要行好几个日头,李世民不会这么不细心,落了该备的食物和水吧!想来不会,但军营里又不备银两,不可能让我带着银两回长安。心下不解的疑惑,莫名紧张起来。撩了门帘,有两个士兵赶马,我问:“是回长安?”   马车行的速度很快,两人都不答话,只鞭马前行。渐渐感了不妙,我拉了一人急急又问:“这是要去哪里!”   那人手臂一甩,将我重重撞回车厢。我从颠簸的车厢里爬起,趴在座上撩起窗帘子,马车俨然是向着一座宫殿行驶,而那座宫殿,却不是长安太极宫!   这时,赶马的士兵举了一块手牌大喊:“奉秦王殿下之命,奉秦王殿下之命!”   第072章 洛阳囚(一)   仿佛已经是安排好的,殿门的侍卫见了手牌立即下跪,马车顺利的驶进宫里。   心中顿生不妙,更多的是悲切的凄苦。世民,你在哪里?这次,你是想要我做什么?   广场上来迎的是一个身披紫甲的将军,他是王世充的大将,单雄信。那日李世民受王军围困,正是他举槊差点将李世民刺穿,幸好那时有尉迟敬德及时赶到,才助李世民跨过这一难。   那两个士兵将我从车厢里拉下,带着我走到单雄信面前,交给边上的宫女。其中一人对他抱拳道:“秦王殿下心意已到,到时候还请通告郑国皇上一声。”   “那是自然,还请替我郑国皇上,谢过秦王殿下的如此好意。”单雄信面满冷色,向我抚手一请,“莫姑娘,请!”   我愣在原地,仍无法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   不会的,不可能,他说要派人带我离开,是要我回长安等他……猛然间,我泪如雨下,痛彻心扉。我真傻,他只是说要派人带我离开,原来要永远离开的地方,是他。   马车转动了轮子,急急驶去,要回到那个有他的地方。   “世民……世民,李世民!”我挣脱身旁的两个宫女,深深望着那离去的车影,随之而去。不管马车如何快我也要追,不怕撕破喉咙,我也要喊。李世民,你说过要我永远在你身边,你说过不要再亏欠,你说过绝不负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为何你要如此玩弄我,那样欺骗我!   至始至终我都只是你手上的一颗棋子吗?   你的温柔,你的在乎,你的誓言,都只是为了今天这一步吗?   原来不得我触碰有关军事的一切,一直保护着我答应我留下,甚至说了好多好多违心的话,只是为了骗我相信你,骗我心甘情愿。你说这世上真有不顾一切,如今我彻底明白,原来如此啊!而我,就真的这么相信了,依赖了。   而我,只是自作自受!   宫门前的士兵将我紧紧拦下,我望着那远驶的马车痴痴笑了。“哈哈哈哈!”我仰面大笑,落下一行行滚烫的泪水,淌过他曾亲吻的脸颊,耳边隐隐响起他曾说过的话:   “我不会让你死,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我要带你去看繁花似锦,种满山的夹竹桃;带你去摘夜里星辰,装一箩筐的星光;带你去寻长生之术,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今生,我李世民决不再负你!”   “即使亏欠再多人,也不想再亏欠了你。”   “兮然,你不怨我不恨我吗?”   我怨,我恨!但这又如何,你根本就不在乎!   莫兮然,你真傻,你真是个傻子!   我大笑含泪跌做在宫门口,那匆匆的马车已消失在茫茫尘风中,再不能寻到他的踪迹。恍如梦幻一般,失魂落魄。   一只手张开在我面前,似乎等着我去握紧。我慌忙抬头,心中落空,他怎么可能会来。我苦苦笑了:“你是谁?”   那透着成熟男人气息的眼睛淡淡一笑,参满了苍白的悲伤:“杨公卿。”   再次缓缓对上他的双眸,我冷冷一笑。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凄凉之人。   杨公卿带着我来到王世充给我备置的地方,那是空庭,荒凉之极。他说愿意陪我坐一会儿,我问他,你不怕你们皇上怪罪吗?他说,皇上不在乎你的生死,又何必在乎我与你做什么。   是啊,我是个无人在乎的人。   杨公卿说,他见我一人哭的伤心,让他想起另一个人,一个他辜负了的女人。   这让我也对他生了恨意,但我却是在他面前痛痛哭了,他与我同时悲切之人。李世民……他也是一样么,会后悔,会珍惜?或许不会,我不知道,我根本从未懂过他!   他,终是我莫失莫忘的痛!   他以玉佩识我;他不喜太子教我下棋;上元夜,他带着我出宫看灯;命悬一线的时候,他鼓励我,照顾我;他曾悄悄拿了我的香囊,时时带在身边;他叫我的名字,那么温柔;他抚我的面颊,那么留恋。   谁说不是刻骨铭心,却总也道不明,默然无语沉吟至今。谁说不曾有过感情,却早已看不清,难道不是温柔陷阱?   或许,我们从未爱过,只是自以为爱过。   杨公卿走后,落日孤斜,我独拈一朵瘦小的黄花,好像抱着整片荒凉。站在高阁之上,几般枯涸的向往,几度苍凉的凝望,终是想不透,望不穿。只有凉风,吹寒我的发丝,曾经他笑着温柔的抚过。   或许,这次,永不再见。我的离开,他的梦想,终究隔断了两个人的曾经,为我们抉择。上天创造了悲欢离合,却让我们来承担结果。那一箭的伤疤还留在那里,我一直不明白自己,受了伤的胸口,为什么还敢拿它来挡这锐利的悲伤。   寒夜冻结,幻出他微笑的眉睫。离别重叠,终是断了一节又一节。这个夜里,乱红翩飞,落花里谁是谁。那一场媚,生死追随,不过孤独思量。   伤花怒放,伊人月下的红妆。   鸟儿成双,马蹄笙箫的浅唱。   山瘦水凉,孤赏柳叶的悲伤。   戏中断肠,梦中思量,不解风情落花身旁绕。   .   “莫姑娘,夜深洗漱了。”身后一声轻和的女子声将我回神,如今我已如此落魄,竟还捞得个地方有人伺候,只是这实在讽刺的很,那王世充是不敢让我死了而已。我落寞回身,自往阁中走回,只听得那边“哐当”一声,水盆翻了一地,湿漉漉的地上缓缓冒着热气,我冷冷望了前来的两个宫女。   “鬼,鬼啊!”宫女惊恐地大叫一声,慌张地跑出阁楼。我抚上自己的面颊,难道我真是憔悴到这个份上了?望着两人急急远去的背影,我暗暗叹息,出了太极宫却又进了郑国的皇宫,终是逃不出这一场无奈的囚牢,现在也更是无人可以诉说。   次日,王世充忽然传我,我被几个宫女换上宫装发饰,向着那外表华丽的宫殿走去。昨晚那一事我已觉奇怪,今日王世充忽然召见真是赶得实在巧,莫不是要看看我这模样到底是何鬼样。身旁的宫女一直低着头走路,我忍不住问:“我真的像鬼一般吗?”   宫女将头压得更低,愣是不说话。我停下脚步,肃着面孔:“说,你们皇上召见我,是不是与此事有关?这其中究竟是有何蹊跷?”   身后那一排宫女立马跪下,其中一人压着头慌忙说道:“奴婢们都是来自海棠殿的,莫姑娘去了便知!”   海棠殿……我望向前方,此次去的方向正挂着“海棠殿”牌子。心中有了底,我也安心不少,丢了那些宫女自行往海棠殿去。海棠殿外表华丽,进了殿门却是见了一地的尘,该是久无人来。正殿中,有一人背手而立,半白的束发干落在肩上,那苍老的背影忽然连不上那战场上呐喊举刀的模样。   我步步向前,听到脚步,王世充的身影顿了顿,仿佛是惊动了原本的等待,回首时惊喜中又带了一些失措,他瞪大了眼,颤指着我:“你……你……是你!”   我不向他低首,沉声咬了牙缓缓道:“莫兮然照秦王殿下之意前来。”念到他,心中忍不住沉闷,浮现他温柔的笑靥。我狠狠闭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   这时,王世充也是压制了之前的神色,缓缓转进偏殿。我跟着他上前,偏殿烛光闪烁,视线昏暗,只有一处最亮,不由将我转去了目光。我顿时惊了,那壁上静静挂着一副人像画,女子一眉一笑都与我十分相似。我也顿时明白宫女和王世充见到我时同为惊讶的反应,但我知道,画上的人不是我,这幅画挂在这少说也有好几年了,况且根本没有人给我画过像。   王世充望着那副画像出神,他一定是与那画上的女子相识,为免了误会,我开口说:“我不认得此人。”   而王世充似未听到我说话,自言悠悠叹然:“隋朝之时,朕累迁江都丞,兼领江都宫监,不慎迷途,不知所措。这时,有一个女子经过,竟愿意为朕带路。朕问她,你不怕我是坏人,会杀了你吗?她说,我不怕,你如今这么失措,我若冷眼旁观实在不诚。我怕的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这世上只要用心待人,人自然也会用心待自己。她是那样单纯,那么善良!朕这一生,以她为师。”   原来,王世充的内心藏了这么一个封尘的故事,心中不由对他叹出些可悲来,我问:“那么她现在人在何方?”   王世充深深望着那张画像,锁眉痛首:“朕也不知道,朕已经找不到她了。”王世充缓缓转头,透出欣喜,“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若没有神话,你定是她的女儿!”   我扯了笑摇头:“抱歉,我想我不是。”我从未见过自己的娘亲,这画上的人不过是凑巧相像罢了。   王世充猛然跨近两步,盯着我道:“你一定是她的女儿,朕要谢她的一切,都由你来替她收。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朕还要打下这片江山送你!”王世充向我张手,我急忙往边上冷冷一躲,藏不住的戒备之意,他顿了神色,也是悟了这一点,却只扬笑与我道:“你是她的女儿,朕便只当你是我郑国公主,朕别无他意!”   心中繁琐,不由皱了眉头,我摇头:“我不是她的女儿。”然,又看着面前这满面沧桑的男人,我愣愣说,“斗胆一问,皇上有儿女吗?”   只这一问,王世充目光远散。回想往事,满目悔痛,他望着那殿外正开着的木槿,长叹一嘘:“有,只是朕当年太自私自利,伤透了她的心。朕唯一的女儿,已经剃度为尼,不知所踪了!”   第073章 洛阳囚(二)   王世充,也不过是个悲哀之人。   无可奈何,我也只能对他说:“皇上心中也有柔软之处,看得出,你是想一心想把事做好的,只是这天下只能一人归属。”   “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只等窦建德大军一到,助朕一同灭了他!。”王世充叹声道,“李世民果然有勇有谋,可朕也绝不会罢休!如他所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李渊父子建立大唐夺天下,朕也要天下,就必须壮大自己。”   争天下,谁也拦不住,就像李世民一样那么不顾一切。我无言以对,道声要退下,王世充回头深深望了望我,独自喃喃:“真的很像她。”他挥了挥袖子答应我离开,我退出海棠殿,柔肠百转。   或许,李世民早就知道郑国皇宫里有这么一幅画,将我送来是想要扰乱王世充的心思,就算窦建德援兵到了,只要王世充没能及时出策,这一仗李世民他就不会输。如果李世民真的攻克了洛阳,他是不是也会将我杀了,但又如果王世充得胜,他一定活不了。李世民,你对我,究竟有没有存在一点点的情义?   心情低落至极,忽而听到前面传来悠悠的歌声,不禁沿着它寻去。翻过一座假山,看到一个年纪与我不差的黄衣女子坐在石凳上抚琴,温柔的嗓子漫出凄美的唱词,好不令人陶醉。女子按停了琴弦,抬眼看我,我微微一笑,上前抱歉道:“打扰姑娘的雅兴,实在抱歉。”   “啪!”女子将琴推倒在地上,震出琴弦低鸣。“你是哪个宫的?见到本宫还不行礼!”女子扬着柳眉愤怒道。   她是王世充的妃子?正犹豫着,几个宫女听到摔琴声匆匆赶来,跪地扶起木琴道:“杜贵人请息怒!”   见此,我也只好下跪行礼。杜贵人瞪望了我几眼,起身抱着琴走了,那几个宫女也没跟上,越是让我奇怪起来。杜贵人走远后,我拉了其中一个要走的宫女问话,她说:“这个杜贵人家人都不在了,脑袋也疯傻了,皇上看她可怜,下令上下的人能顺着她就顺着。”   宫里的女人,最可怜的不是死去,而是自己分辨不出是生是死,疯疯癫癫,糊涂过日。   王世充在宫中呆了一日便回到军营去了,宫里无人看管,只有守了几个大臣,但依旧疏淡了宫中规矩,常常发生一些内部动乱,不过没有酿成大反。王世充派了两个在宫里呆久了宫女伺候我,他早就预料到宫中会有动乱,也知道那些人是无胆谋反的,那两个宫女只需嘴上功夫便能保我周全。   我不知是该谢他还是怨他,这两个宫女随身保护是不错,但却是日日将我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在纸上记下,无端在这宫牢中又多了一道枷锁。不过也我无心在乎,在这宫里,我不成还能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吗。   前方战事不曾传来,这夜,我在阁中闷得慌,便起来随意走走。夜色宁静,秋意正凉,那落花碎了一地,凄风过了一阵又一阵,前面有座阁楼,灯光昏暗,有人却似是许久未来人打扫了,表面上暗暗蒙了一层灰。身旁的宫女忽然拦了我的去路,道:“莫姑娘,我们还是走别道吧。”   我不明,宫女解释说:“前面是杜贵人的倾心阁,姑娘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是杜贵人的阁楼。这地方看来是好久无人打扫,杜贵人住在这个地方都是没人伺候的吗。“还是去瞧瞧吧。”一言落,我起步穿过竹林往阁楼走去。   前面忽然传来几声男子的淫笑,我顿了神色又往前了几步,耳中传入女子反抗挣扎无力的低喊,实实让我生了一股愤气跟担忧。这是倾心阁的地方,怎么有人这么大胆!匆匆前去,看到三个男子光着胸背抓着一个女子,女子被拉落了外袍,白皙的肩头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而丢在一旁的显然都是些侍卫的衣服,再一瞥眼,边上竟还砸了一架断弦的木琴。我顿时恍然,出言怒道:“放肆,竟敢侮辱杜贵人!”   三个侍卫抓着杜贵人的手臂和腰,听到怒斥扭回头来,却仍是一副令人厌恶的神态:“哟,来了个新鲜的。”   身旁的宫女听了那三个侍卫之言,主动踏步出来指之怒道:“大胆,这是大唐送来的人,你们如此不敬,是想陷我郑国于不义吗!如果将今日之事告诉皇宫替管大臣,你们全都是死罪!”   那三个侍卫相识一望,纷纷低头哑然,各自提了自己的衣裳慌张离开。   我上前轻拍了杜贵人的后背安慰,她抱住我的手臂不住颤抖,眼中止不住滚下泪来:“我不想,我不要,可他们,他们……”我捡起她散落在边上的外袍替她披好身子,扶起她轻轻说:“不要怕。来,我们先回去,以后他们都不会来了。”   杜贵人忽然握住我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有你在,他们都不会来欺负我了,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   望着她深切的眼眸,怜惜她点头道:“是,我会陪在你身边。”   一个人疯了,只要有另一个人愿意陪着与她说话,对她好,她也便不疯了。这夜,我陪着杜贵人,她靠在榻上一步也不让我离开。渐渐,她便开始与我说话,与之交谈,并不觉得她有多傻多疯,只是她伤心久了,落寞久了,对陌生的人也便怪异多了。   我收起木琴与她来到倾心阁。在房后,她见琴弦断了几根,立马落了泪抱着木琴不让任何人触碰。她对着琴喃喃自语,在场的谁也听不出她在说什么。我想,这木琴或许是她的心爱之物,又或许有着特别的意义,她虽然疯了,但潜意识中还是喜爱着这把琴的。   劝了好一会儿她都不肯放琴,我只好说自己会修琴,只要她现在能好好听我的话。杜贵人果然信了我说的,不舍地将木琴安放在柜子里,我唤人抬了几桶热水来,准备让她先沐浴放松精神。我告诉她只要洗去那些污浊就会让心情变好,即使我知道这只能是表面,她的内心或许永远都会记得今天那一幕,但我能帮她的也只能是这样。   我抓了些花瓣来,在她身旁慢慢在浴桶里撒下花瓣。杜贵人很喜欢这些嫣红芬香的花瓣,伸着掌捧着花瓣细细瞧着。   “原来沐浴还有花瓣啊!”杜贵人捧着花瓣深深嗅了嗅。   我愣愣一惊,问:“杜贵人从未用花瓣沐浴吗?”   杜贵人痴痴地摇头,小心地将花瓣贴在自己白皙的手臂上:“我要沐浴的时候,她们就只带了外面的水来,我从未见过花瓣,也从未用过这么舒服的水,让我全身都酥麻地舒服。”   听着这些无辜的话,眼中生涩,隐隐含了泪来。我替她捏着两肩,柔声说:“杜贵人往后沐浴,都可吩咐人这么伺候。你是主,她们是仆,这本就是该的。”   杜贵人点点头,眼中还略含了些茫然。   沐浴过后,换上一身整洁的衣裳再看,杜贵人更是容姿焕发,从身上透出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怜爱。我扶着她坐在榻上,我靠在榻边有话无话的聊起来。本来她还有些约束,可说多了,她绽着清美的笑拉着我说她在宫里的事。她一番得意,说宫里人都怕她,只要她有一点点的不高兴,那些人就立马吓得躲开了。我只有淡淡笑了,心中对她生出层层苦意来。   这般,直到夜深了,杜贵人还是不让我走,竟拉着我一同靠在榻上说话。为了让我陪着她说话,她要用一个秘密与我交换。她从被褥下伸手掏了许久,终是拿出一块帕子给我,我抬手看了看,这并不是女人的帕子,而是男人的汗巾。心中为有所一惊,我放下汗巾轻问:“杜贵人喜欢皇上吗?”   “皇上是谁?”她摇头一问,夺过我手中的汗巾贴在脸上,闭上眼说,“我喜欢拥有这个汗巾的男人。”   我捂了她的口说:“杜贵人万不可将这话挂在嘴上,否则会丢了性命!”说完这话,我便开始笑自己了,王世充根本不在乎这个杜贵人,倾心阁随意让人进出他不管,杜贵人几次受辱也不管。我不信他是不知道,一来是不在乎,二来是忙着争天下。   女人,总是在新鲜过后不被男人在乎的。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决定让她与他毫无相干。   可杜贵人心中所思的男人会是谁?   杜贵人拉开我捂着她口的手,说道:“他说会来娶我的,可他把我送给一个老头后就不见了。”   心中猛人一怔,我急急吸了几口气,捂着胸口发疼。我看着眼前的女子,难道我也终将走上她这一条路。她说的老头指的是王世充,原来她也是被心爱之人所背叛利用,这深宫终究把她逼疯了。   杜贵人眼睛一转,下榻又抱了那木琴,抚着那断了的弦含笑说:“他说,只要我弹他交我的那首曲子,他就一定会立马出现在我面前。”抚着琴弦的手指顿下,她的眉间轻锁,皱出凄苦与悲怨,“可我每日都弹那首曲子,他还是没有出现。是我的音调弹错了吗,所以他才一直不出现。”   第074章 洛阳囚(三)   杜贵人抱着木琴哼唱,是那首在白日第一次遇到她的那曲子,温婉如流水,却有夹带着淡淡的寒霜。她哼着哼着,面上温柔美好,仿佛幻想着与那个谁相遇的那一刻。凉风从一侧的窗子透来,吹动了她的外袍,她冷冷打了个寒颤,温柔的曲子戛然而止。如从梦中惊醒,缓缓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神色令人惊寒。   杜贵人抚着琴弦,转眼突然伏在我的面前,瞪大的双眼抓住我惊诧的眼神:“你不是说你会修琴弦吗?快替本宫修好!”   先前是为了让她莫再伤心才说出来哄,而我是实不会修琴弦的。我为难地望着她怀里的木琴,不敢说出让她伤心的话来,但面上已无意间告诉了她答案。   杜贵人见我这样更是着急,拉扯着我的衣袍怒道:“你敢骗本宫!你是不是那个女人派来的,是不是不想让我跟他见面!”她将琴丢放在一边,扑上身掐住我的脖子,眼中暴怒着火花:“你们好狠的心,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颈喉被她狠狠掐着,血液直往头上冲,难受的无法呼吸,我艰难地摸着手抓到榻前的瓷杯,用力往地上砸去。一声脆响,杜贵人愣了愣,手下更是加大了力度,还好随我来的宫女守在门边,听到异响一下冲了进来,两人在杜贵人臂上拧了几把,杜贵人总算是松了我脖上的手。   杜贵人愤怒地望着我又要扑来,但被宫女死死拦下,终是无法地挣扎着手臂向我直直伸着,愤怒扭曲的脸上滑下道道泪来,她咬牙道:“我不会放过你们,我做鬼也不会!”   方才被她受了惊吓,我捂着自己的脖子喘气,看着她悲哀。我起身跑出阁,寒风阵阵,将我的思绪又撩凉了几分。虽知道她疯傻,可之前她与常人并无大异,只一提起有关木琴的事来便变了性子。她的疯傻都是与她口中的男人有关,还有另一个女人。   倾心阁的窗子上印着杜贵人发狂挣扎的影子,带着哭意的怒喊震痛我的神经,止不住捂了双耳闭眼不去听她,可这声声怒喊都将我压迫地紧。这只是一个被情伤透了的女人啊。   感情,是让人疯狂的毒药。情至深处,伤得痛时,便真的会让人失去原本的理智。   我转身逃离,这个地方这个人,更会让我想起他,更会让我无意中悲伤涌至。   黑幕中的这个皇宫,尤为死气,让我周身寒颤。宫女太监知唐军一直围着洛阳,估量着这一战凶多吉少,总想着法子逃宫。我不知道有没有人逃出去,只知道先前每过一段时候,就会有一些想要逃宫的人被发现而当场诛罪,不过之后也渐渐少了。在这个皇宫里,那些小动乱已是不足为奇,而正是这麻木的时候,一口井引起了被人埋没的浪头。   第二日早上,当我赶到井边的时候已里里外外围了好些人。那夜我不曾想到会是这样,在我离开后,那两个宫人也便赶回了我的阁楼,告诉我那时杜贵人没见着我了也便独自抱着琴在榻上伤神。不想今早便发现投井死了,边上放着一架湿透的木琴,琴弦依旧没有修复。这一幕这让我深深愧疚起来,是我给了她希望,却又狠狠的让她绝望!   大家都以为疯了的杜贵人不忧不愁,而这一死,不免让人患惑又叹然。我想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因为也只有我知道她隐瞒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杜贵人的死讯传给王世充,他料想宫中混乱,文臣大人压不住形势,便派了杨公卿举了御牌回来压阵。杨公卿回来,宫里果是规矩了不少,各宫之人各行其职,只是还有许多没了主子的宫人无处可去,整日在宫道上闲游,惹得其他宫人心中不平衡,常常吵出些事端来,闹得宫中风气实为僵硬。   一日,宫道上又有宫人吵起来,杨公卿愤面而来,竟是一刀结果了其中一人,在场的宫人不禁吓退了几步。他冷着面孔举了御牌道:“若再有人为自私小事生事端,就去跟阎王说去!”   宫人们都是应话点头,赶紧散了去办事。我心中还牵挂杜贵人一事,上前问杨公卿:“杜贵人的遗体已在堂中放了三日,你们准备在哪里下葬?”   杨公卿毫不掩饰,直言了王世充的意思:“皇上有令,将她跟她的家族安葬在一起。”宫女曾告诉我,杜贵人家中人都已经死了,我不由斗胆问起,杨公卿只沉了神色,道了两字:“灭门。”   对杜贵人的怜惜又多了几分,我黯然道:“不知杨将军可有时间,陪我去堂中最后看看杜贵人。”   杨公卿顿了神色,仿佛艰难辗转,还是答应了。我与他静静走在道上,两人都压沉着心思,我暗暗望了他一眼,他的面上布满遥远的凄苦,仿佛正承受着一处离别的痛苦。   杨公卿刚回宫的时候,宫里有人议论他的事迹。我听闻,杨公卿曾经与杜家来往亲密,自独家灭门后他便少有笑意,在那时候还整整醉了两天两夜。那杜贵人即是独家最后的人,如今也投井去了,他心中自然难免会难过。   来到摆着杜贵人遗体的堂中,贡着的水果是烂了大半,堂中也只有两个宫女奉命守灵,在我们进去之时竟是在打盹。两人感觉堂中有人来,张了眼看,见了我与杨公卿立马白了脸色压着头跪在一旁。我愤愤斜睨了两人一眼,实是为杜贵人感到不平。死者为大,这些个宫女也太不懂尊重了。   我说:“先不论你们的行为。在杜贵人生前没有受到好的照顾,现在怎么连些贡品都是随意从何拿来的。”   宫女压着脑袋说:“实在冤枉,宫中实在没有新鲜的水果来贡,这些个还是奴婢们找了好几个殿拿来的。”   听了此话,也是少了一半的怒气,我便让她们退下了。宫女从地上急急起来,转到廊子的时候听得一人嘀咕:“扯什么高尚,不过是大唐的囚犯。”   杨公卿自也是听了这一句,正要上前抓了那两个宫女,我忙拉住他摇头。她们说的有何不对,我就是大唐来的囚犯,只不过是王世充因为一张画像给我了一道屏障,虽无份无权,却也是宫人不敢冒犯的。   我上前点了一炷香,对着杜贵人的棺材深深拜了拜。棺材还未闭棺,我见着她的模样却是不觉得害怕,她本就长得丽质,虽因泡了水肿胀了些,但还不至于觉得丑陋恐怖。我将贡香递给杨公卿,他本呆呆望着那棺里的人儿,这才回过神来,举着贡香拜着。而每下一拜,他的神色便暗淡几分,最后深沉。   我在旁轻问:“杨将军可是与杜贵人相识?”   杨公卿愣着神色,点头。他说:“我与杜家感情深厚,杜贵人自是认得的。她的离去,我在心底为她哀哀叹着,我也曾答应杜大人不让在宫里的她再受苦,如今我是深感自责。”   我叹道:“杨将军不必自责。在这样的宫里,这算是一种解脱了吧。”自是知道在一个宫里任职,为皇帝做事的人面前说这么大胆的话有多危险,我压住他的话锋道,“别告诉我杨将军不是这么认为的。即使你出口警告我或是真的将我处罚了,那也只是规矩上形式而已吧。我这么说,只是想让还关心在乎杜贵人的人,安心一些。”   杨公卿收了欲发的严语,静静望了前面的灵牌位,而后转身要走。我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突然踩了裙角往前摔了,幸好杨公卿及时反应,伸手将我扶了扶。这郑国宫里的衣袍我穿着是有些长了。   正要道谢,望了他的手掌上用一块巾子包着,稍露出血色。我讶然顿手指了指,杨公卿很随意翻了翻手掌,无谓道:“与兵器交战,不免受点小伤。”   我淡笑,顺着他的话道:“若是我,早怕是见了血就吓着了,杨将军真是男儿大气度。”   杨公卿扯了笑,僵硬地不好看,折身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一肚悲凄。   抬头望望着午后的太阳,已经没进云里,远处吹来凉风习习,卷着枯枝落叶。深秋已经到来,多少惆怅着的心突然凋零。云间恍然间落起雨来,丝丝凉凉,带着粉粉寒意。飘落在手心,竟是寒到了心底。我回首望了那安静的灵堂,长吁一叹。   我转道往倾心阁去,自杜贵人死后,那里更是无人接近,才不过三天便结了一层灰。我探身在她那夜卧着的榻上,伸手在那被褥下摸索,果是找到她藏着的秘密……汗巾。   这条汗巾与杨公卿手上的那条,除了简约的花纹,不管是布料还是风格都是一样的。我紧紧将汗巾握在手心,尽是不敢相信那看似正直温和的杨公卿就是杜贵人口中的负心之人!那么,也正是他间接地将杜贵人推向愁苦的不归路。   先是疯,再是死。这一切的源头,只因一个杨公卿。   第075章 洛阳囚(四)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杜贵人在乎的是木琴和曲子。断了琴弦错了曲子对她来说,几乎是把她意识中的整个世界给破坏了。心中藏着仇恨,却又不得不爱着,只能生存在往日的记忆里。煎熬,爱的就是伤痕累累,怪只怪残酷还是太美。   雨慢慢停了,天变得透明。   我缓缓走在道上,不远处传来婉美的曲子,又转眼一看,见杨公卿站在树后,朝着曲子传来的方向凝望。前面有两个宫女打扫着宫道,其中一人轻轻哼唱,我听着这旋律有些熟悉,似在哪里听过。这时,另一个宫女拉了拉哼曲子的宫女道:“你莫要唱了,小心将杜贵人的魂魄引来。”   哼曲子的宫女恍悟点头:“之前总听她在这弹唱,听的熟了竟也痒了嗓子,真是不该,不该。”   我暗暗望了杨公卿,曲子停了后他神色遥远,我更加确定了方才所想,向前缓缓行步开言:“这曲子,对杨将军来说并不陌生吧。”   杨公卿回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汗巾。我张手将汗巾呈在他面前,他嘴角露了一丝讽笑,将汗巾紧紧拽在指间。我向他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既然会痛苦,那就不要再去拆穿,否则伤及旁人。我深深遥望,这道宫墙外面是不是和里面一样,那么清冷,那么残酷。想,那人在想什么。想,那人可曾记得我。想,那人会愧疚在心么?   我摇摇头,他既是丢掉了我,便一定不会再想起我。而他的目的很成功,王世充又回宫了。   当王世充闯进我的阁楼,我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花飞花落。   “见你一面后,朕日思夜想。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她,朕要得到你!”王世充向我张手走来,我肃然起身提了右手,刺绣的剪刀冷冷抵在我的喉咙口:“我不是任何人,而我只是莫兮然。那么皇上是想要一具冰冷的身体吗?”   我是莫兮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会动情,会伤心,会绝望;会爱,会怨,会恨!而这些,都是李世民为目的而不折手段的不屑,此时我的存在对他来说还有意义,我忍不住撇嘴冷笑,望着面前的可怜人。   可我终究背叛不了自己,我无法屈服在王世充之下。自李世民丢弃我那日后才发现,有时候,生,不如死,免得思量,免得牵挂。李世民可以无情对我,我又为何不能负他之策。战乱与我何关,天下与我和关?这次,他的算盘可算是错了,情是他的,命还是我的。我将剪刀往颈上靠了靠,愤死他乡,也只愿风能带我到原本的地方,安静睡着。   王世充惊瞪了神色,慌张叫道:“朕不碰你,朕……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冷冷说:“皇上还是去前线备战吧,否则唐军破进城门,谁也别想活。”   我……终是免不了一死的,只不过是不是死在他亲手下的区别。   后两日,王世充常常来看我,我都言惹了伤寒拒绝见他。这日,终是恼怒了他,门被一脚踹开。因终年为争天下思愁,他头发半白,皱纹横生,他贴近我的脸庞,急促的呼吸落在我的眼上,垂下眼,怒:“你在骗朕!”   我静静说:“洛阳危在旦夕,若我暗中通知唐军,你郑国便灭了。皇上还是回军去,莫要来找我而误了大事。”   “宫女的记录朕都看过了,你的安分守己让朕十分满意!至于暗中通知唐军……呵,朕猜,你恨透了唐军。”王世充钩了冷笑,继续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朕不会丢了你,更不会中了他们的计!”长满老茧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惹我一身寒颤,他丑陋的欲望横生,在我耳边轻声,“朕只求这一次,只这一次安了朕的心,就算兵败也是无悔了!”   干裂粗造的嘴唇覆上我的耳下,顿让我起了一身疙瘩。我愤愤躲开他的亲热,用力推挡,可王世充一生练兵,哪能我所能推开的。情急之下,我挑开唯一束发的簪子,狠狠刺进他的后背。王世充吃痛,狰狞着面孔摸着后背退了几步,一脸愤恨。   窗口吹来的风抚乱我散落的长发,我浑身颤抖,扶着桌沿艰难站着。王世充看着手上从后背沾来的血迹,愤愤甩了长袖踢门离开。   我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眼中暗生决意。我庆幸王世充对那个女子的思念,让他在这一时还不忍杀我,但若他在后一时突然明白过来,我终是不能被他所得到的,怕就会换来宁为玉碎。我不能再顺其自然,我要逃,逃出这场乱世纷争,逃离那场遍地阴谋的深宫暗斗。此时,得到与得不到,我已不再在乎,我在乎的是,该如何忘记。   夜深之时,阁上守夜的宫女靠着墙迷糊做梦起来。先前我在房中故意开了一扇窗子,悄悄起身赤脚在地上。地面冷凉的气息直从脚底上沿到全身,我提着鞋子将它落在窗外,轻轻踏上边预备的凳子从窗口翻了出去。   我压下心底的慌张,冷静地将鞋穿好,弯着腰往宫里的马库走。在这郑国宫中呆了这么些时日,有些地方我是已识得了。马库无人看守,只有白天才有太监往那送些草粮,而从阁楼到马库还有些距离,还必须躲过夜巡的侍卫。   在决定逃宫之后,我便在房中偷偷整改了一套衣袍,类似男装,行走时摆脱了大裙大袖的束缚,我不喜用这郑国宫里的东西,找了来时的发带随意绾了一束发,这装束无疑给我在暗行时减了不少的麻烦。顺利躲过两对夜巡侍卫后,离马库已经不远了,我从竹林处穿行,轻踏着落叶的脆响突然间在后多了一人。   我立即察觉,跨步要跑,忽然闪过一道寒光,脖上冷凉。身后的人侧着脚步到我面前,冷眉轻皱:“你要逃宫?”   我定定望着杨公卿,不答话。我这么明显的动机,还需要答话么,真是多此一问!出乎意料的是,杨公卿忽然放下长剑,单膝向我抱拳下跪,目中流淌潺潺的深意,低声请求:“还请莫姑娘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我回过神,撇过头说:“我不喜欢帮一个负心之人。你若要将我正罚,那请自便!”   杨公卿静静看着我,于是沉着说出一话:“杜贵人是我送进宫的,是我害她困死在这座宫里。”他痛声低语,带着无尽的愧疚,“她的歌声美妙飘扬,恰被出巡的王世充听到,便要我将她带进宫。”   我愣愣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为了一个心愿,竟是可以揭开伤疤来诠释我对他的误解。我轻了呼吸静静听着,不敢惊扰这遥远凄凉的回忆。他说:“杜贵人的嗓子很美,她未出阁前我曾教她弹琴唱曲。她问我,若是想继续学曲子该怎么找到我,我说只要她弹奏这首曲子,我听得到便过得来。而她误会了我的心意,只怨我当初不忍说穿。不想,那样的误会竟是让她走了这样的结局,如今我的心中好生愧疚!”   看着他真诚的眼眸,我终是心软:“你要我做些什么?”   “替我去见一个人。”杨公卿带着悲伤浅浅的笑,“云儿,也就是杜贵人的姐姐。”   原来杜贵人生前说的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姐姐。杨公卿扯着笑,那笑中是最深的悲切:“既是要你替我去见她,就该告诉你所有的事……她的舞,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贼人灭门当日,她并不知情,还在溪边为我跳舞。回到杜家后才发现,我俩自私快乐的同时,杜家正承受着最后的悲惨。云儿将心中的痛,怨到我身上,如果不是与我相恋,私下与我赴约,就不会看到杜家这般悲惨的模样,她情愿自己也与家人一同死了。而自杜贵人进宫后,这个妹妹宛如没了一般,她觉得世上只剩下她一人独活。我知道她是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她怨我,然后再选择离开我,狠狠地离开了,因为她知道我从来不会责怪她。直到两年前,有人赢得长安舞艺头魁,入了大唐宫,我因‘舞艺’两字隐隐触动,四处探这个人的消息,如今我已确定就是她。”   我不明白,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找她?不然,你与我一起逃宫!”   杨公卿摇头:“她是个固执的人。她离开我,怎么还会再见我。况且,郑唐不两立,我不能离开郑国,可若不找见她,我便是辜负。”   不找见她,便是辜负……   心中触动,太多人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杨公卿告诉了我这么多,是真的希望我能带着他这份真挚的情义,用我的眼睛去见他用毕生去惦念的人。我点头:“好,我答应你,我替你去见她。”   我暗暗伤神,我成全了别人,谁又能来帮帮我呢?   杨公卿带着我躲过夜巡侍卫,有他在顺利了许多,很快便到了马库。他拉了一匹最为强壮的马儿,将缰绳交给我说:“旁边就是宫门,你只要骑着马儿直行便好,其他由我解决。”   本想着出宫门用声东击西的办法,现在有杨公卿在旁相助自是可靠了几成,我向他道谢,他浅笑道:“不要谢我。这么做只是因为你是大唐宫的人,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第076章 洛阳囚(五)   杨公卿看着我上马,又从腰间抽了匕首和钱袋塞进马上的皮袋,急声叮嘱:“出宫后一直往西,那是两军交战之地,皇上不敢加派人马追赶你而透露了自己离军回宫的目的,他是不会因为你而冒险乱了军心的。但你要小心,两军战地一不留神,更容易丧命。至于出城……你先找地方安顿,一定要耐心撑过去。我不能护送你走,否则怕是会连累了你。”   如果杨公卿护送我走,王世充发现我们一同不见时便会发通缉令追捕杨公卿,而目的却是在我的。我微微颔首:“杨将军请放心,此行我一定小心。”   杨公卿微沉了神色,带着深深的思念与悲哀:“莫姑娘,请你帮我将这个交给云儿。”他在我手里塞了塞,我张手看,是一颗透明的石头,里面压着一枚嫣红的梅花,宛如才绽一般,十分娇嫩生气。我问:“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杨公卿垂暗了眸子,淡淡摇头。我顿时明白,手下暗暗握紧了石头。他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都凝结在这石头上了。情到深时,痛也浓。相隔千里却还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相信她还对你有情,却只能告诉她自己很好,而负了自己渴望相依的心。   杨公卿举了马库的鞭子向着里面的马儿猛然挥打,马库的马儿顿时焦躁起来,几声嘶吼踢开马厩门冲了出去。“告辞!”我提了一口气,握紧缰绳的手竟是无力起来,实在紧张得很。我用力夹.紧马肚,挥鞭一呵,身下一动,马儿跨大的腿部急速奔跑。果是匹好马儿!马儿,马儿,我这生死一赌全靠你了!   夜半的寒风划在我面上,生疼。只要再拐过一道弯便能看到宫门了,几匹从马库冲出的马儿从前面飞奔而过,只听得后面有人一声大叫:“来人,马库的马跑了,不得让它们出了宫门!”   这声音虽不像是杨公卿的,但我知道是他。当我转过弯道时,看到前面的马儿冲出宫门,守门的侍卫又听了方才的叫话纷纷上前追赶那逃脱的马儿。我趴下身子,心跳乱撞,紧紧贴在马背上不动,直到陷入一片漆黑,直到周边万分死寂。   还是不敢直起身子看,我愣愣睁着眼,看着风中的黑暗一遍遍问自己是不是已经逃离,耳边不停动荡着马蹄声,我闻着寒冷却又无比自由的空气,心中渐喜。   马不停蹄地奔了一夜,天边终于吐出雾白,渐渐起了朝红。我放眼目光落在广阔的荒野上,心情豁然开朗。我笑了,这次是真心由心底而来的高兴。我将散落在额前的鬓发撂到耳后,深深呼吸这片清凉带着干草味的味道,将在郑国宫里肆意侵入体内的一切浑浊丢弃。我回头后望,身后一片无际的荒草,随着清晨的风起起伏伏,我含笑鞭马,向西边纵马飞驰。   又快驰骋的一日,我来到一处溪旁放马喝水,抬手遥望远方,前面有座壁黄的屋子,看起来像是一座破庙。自是出了皇宫周边的镇子还未见有村庄,这日的天气又变化的无常,方才还有阳光这时却是阴云遮天,免不得这晚要下一场冷雨了。我骑上马,决定往破庙去。   当我感到破庙的后一刻,天空落下雨来。这一场雨,将会带来这年最冷的季节。心情总是随着天气变化,望着冷雨落下,心中不禁凄凉。   借着黄昏一丝弱光,我在庙中找了两支残破的蜡烛,该是许久未点火苗,蜡烛已经干冷。我找了火石点燃,庙堂上一座巨大的观音像威严坐立,和蔼又神圣地垂目望着大地。我向她虔诚拜身,期盼此行能换得明朗,换得开怀。   雨丝相连,绵绵不绝。雨檐下的黄花儿依旧开,仰望的天色渐渐伤悲,那远方看不见的战火,他是否也是凝望。我淡笑着抱紧自己的身体,看着火堆的苗子颤动,还是不得温暖。儿女心思牵绊大局,这是他说的。此时此刻,我怎么还在奢望他能有一点点在意我。   入夜寂静,外头是潺潺的雨声,里头只有枯枝在火下“噼里”声,我微阖着眼不敢入睡太沉,一半在睡意里,一半在现实中,忍不住下垂的脑袋常常将自己惊醒,再望望这庙里周边,并无异相。   突然间,门外传来细微的动响,突然又仿佛有什么重重落在地上,渐渐又传开细小的摩擦。   “来者何人!”我跳起身,心跳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门口。昏黄的火光淡淡照去,一只肮脏的手停伸在地上。“救……救救我。”门口传来细小无力的声音,我一怔,抬了脚步缓缓走,只见一个穿着灰衣的乱发女子斜卧在地上,向我投来无助的目光。   我低下身看她,用手抚去她面颊上的乱发,她的面颊冰冷,嘴唇微微颤抖,额上破了一个口子,因着了雨,血渍糊糊地粘在伤口上。我心生怜意,抬手将她扶进庙里,让她靠在火堆旁取暖。   之前在溪边取了点水,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可食之物,我将水袋口抵在她的唇上,轻轻喂她喝了口水。女子闭着眼静静靠着,过了一些时候兴是恢复了些力气,斜着身子向我拜身:“谢姑娘相救,暮嫣在这里谢过。”   我颔首微笑,往火堆添了些柴火。   次日,天还是阴沉,但好在已止了雨。我给了暮嫣一些银两,独自引马离开,可身后总觉得有人跟着,再三回头却是没发现影子,不过心中还是猜出几分。终于,我无可奈何,冷语道:“暮嫣姑娘还有何事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不喜欢这么被人跟踪。”   暮嫣从旁的大树后出来,带着一副令人忍不住怜惜的模样,轻声道:“暮嫣无处可去,不知姑娘能否带着暮嫣一起走?”   我叹笑道:“暮嫣姑娘,昨日是因为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即不问你何人何氏,也不问你为何落得如此,实是将你当成萍水相逢。跟我着,并不是好事。”   暮嫣含泪摇头,跪在地上与我说:“我本洛阳城中普通农家女儿。父亲好赌,欠了不少赌债,前两日几个恶霸来要债,父亲拿不出来,他们竟一刀将父亲杀了。这还不够,他们还要把我抓回去当……当泄.欲工具。我拼死才逃了出来,世间之大,我却不知要往何处去,这个世上,我已经没有可以相信和依赖的人了。直到遇到了姑娘,还请让我与你一同走吧!”   她也是个生的孤独之人。我不禁想起我失踪的父亲跟弟弟,心底不由悲切。“我不是郑国的人,我是大唐的人。”我撇过头上马,“若你还愿跟着,便跟着吧。”   “是哪里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姑娘是好人!”暮嫣带着欣喜站在马下仰头看我,我叹然道:“你自己爬上来吧,我拉不动你。”   马儿动了动,下面的暮嫣还是没有爬上马来。我悄悄回头,她正努力试探琢磨着怎么上马,那固执的面容让我想起自己,我又何尝不是那么固执呢。经过一番折腾,终于马背一震,她在我身后如铃铛般笑了:“姐姐,我们走吧。”   她这一声“姐姐”叫得我恍惚,我可以对这个才相识不到一天的人倾心相待吗?   这洛阳的囚困,不知何时才是头。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天空阴沉,不时飘落些雨丝,却是不落大雨。驰骋了半日,终于看到前面有一座小村庄,摸约有十几户人家。我鞭快了马儿往那跑去,下马在村子口,带着暮嫣进村,见到一个老妪相貌和善,我上前问:“不知老人家可否暂让打扰,我妹妹身子不好,想借地方休息休息。”   老妪望了我身后的暮嫣,含笑点头,引着我们进屋。我不由又厚着脸皮问:“不知老人家可有粥饭,我们……”老妪为我们倒了壶水笑说:“我家老头子很快从地里回来了,待会儿与我们一起用粥吧。”她转眼看了暮嫣。昨晚碰了雨水后的泥已干了不少,还有些沾在暮嫣的衣服和发上,老妪从屋里拿了件干净的衣服说:“这是我给女儿做的新衣袍,她出嫁的时候忘了带走,若是不嫌弃就去屋后好好洗了身子换上吧。”   实在感激不尽,我向暮嫣使了个颜色,她立马接过衣服向老妪连连点头道谢,向着屋后走了。待到回来的时候,整人都似便了个样般。衣袍稍稍大了些,但也算合身,撩了几束细黑的长发挽在脑后,衬出清秀怜人的眉目,小巧的嘴儿微微上翘,唤了我一声。我笑了笑,从腰间拿出银两塞到老妪手上:“不为别的,这算是我买了你做衣袍的好手艺。”   老妪将银子往我手上推了推,道:“虽不如官宦人家富裕,但这种平平淡淡的小日子过久了,这银两已不算是什么,只求个家人平安。我老婆子眼花,自知手艺不好,怎么好意思收了姑娘的银子。”   老妪推过了银子,转身往屋外走去,在门道口望着不远的菜地,等着她花了一生去相亲相爱、相依相靠的人。我羡慕她,不知何时,我也能过上这么安逸的生活,一生相亲相爱,相依相靠。   这时,身后的暮嫣忽然抓了我的肩膀,惊恐地指着外头:“是他们,是他们!”暮嫣抖着嗓子,躲在我身后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我望眼一看,门外走来四五个大汉,正眼瞟着各家门里。我下意识将暮嫣往旁边一推,将她赶到里屋,示意不要说话。   好巧不巧,那几个大汉正好走到这边,竟是向老妪讨水喝。老妪心底善良,便进来取水,见我和暮嫣都躲在里屋,不禁随意看了两眼。这两眼是给大汉抓着了,起了疑心跨步往屋子走来。我和暮嫣都往里躲了躲,我靠着墙悄悄往外看,老妪向他们递了水,他们却是转着眼珠子往屋子里边瞧。   “你刚才在看什么?”其中一个大汉问。   第077章 洛阳囚(六)   老妪察觉出异样,摇头道:“家养的猫叫唤了,我便随意瞧了它几眼。”   大汉往里走了几步,老妪上前拉了他还未说话,那大汉便一个转身抽到划开了她的脸。老妪连叫唤的时间都没有,直直倒在地上,鲜红的血从面上流淌到发里、地上。   我强捂了自己的嘴不惊叫,瞪大了眼盯着死去的老妪。是我们害死了她,她只是一个善良的老人啊!   大汉刀指着地上的老妪对另几人道:“几个泥脚印明摆在地上还想骗我!我进去瞧瞧,你们几个到外面守着窗子大门,免得让人跑了!”   这几个无人性的杀人狂魔,只怨这洛阳战乱,使得这些人光天化日还敢如此为非作歹,如此放肆。我回身往后靠了靠,暮嫣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掌,哭得不出声。这时,听得屋外一声苍老的叫唤,心想该不会是老妪的丈夫回来了吧,这些人一定会杀人灭口。还未想到该如何,外头悲痛的哭豪,对着几个大汉斥骂起来,一声刀响,切断未完的话,一片死寂。   心中汹涌着愧疚和愤怒,我抖着手摸上腰间的长袋,紧紧握了匕首。只能放手一搏了!   大汉提着带血的钩刀步步靠近,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在他腿迈进我的视线时便刺刀而下,狠狠从小腿部刺穿到脚底。“啊!”大汉痛吼一声,挥刀刺来,我已转身抱着暮嫣向旁一翻,躲过了那致命一刀。外面守着的人听到大汉的痛吼,立马赶紧屋子来,见他坐在地上,脚步血流不止。几人怒红了眼,扑身而来,我无法,只得乱挥着匕首去刺。手腕一痛,一只大手将我按到墙上,举刀就要刺,身旁的暮嫣一阵抓狂,无意摸了桌上的烛台猛地扎在大汉臂上。他痛得松开我,向着暮嫣狠狠扇了两个巴掌。   一道剑影从外一闪而过,面前一声痛叫,再一看,大汉侧身已躺在地上抽搐,背上被深深划了一刀。另外几人见此,抽了腰间的钩刀转身冲出门去,紫色的身影从房顶落下穿梭在几人中,很快将他们一举拿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浑身是血的大汉,她冷冰的眼神越过他们缓缓向上,停在我面上。我惊魂未定,诧异地望着她,动了动嘴唇:“叶影……”   这一次,竟是被一直想杀我的叶影救了。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妪和她的丈夫是善良的,我将他们埋在附近的山上,对着他们的墓牌心情沉重。若不是我们的到来,他们可以继续安享天年,幸福地活着。相亲相爱,相依相靠……耳边回响老妪丈夫悲痛的哭豪,看到陪了自己一生的人死在面前,是如何的心痛,如何的绝望,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死。   我长吁了一口气,身旁的暮嫣因受到了惊吓,紧紧靠着我昏睡过去。我抚着她的长发,她现在是不是会轻松一些,那些要抓她的人都死了,只是却负了两个善良的人。   叶影静静地站在一旁,面上毫无感情,更是不知她心中有何作想。   我问:“你不是一直都想杀我吗?”   叶影从来不会掩饰,她说:“可我发现,你也不过和我一样,都是他的棋子罢了。活着比杀了你让我更痛快!”   我淡淡笑了,问她:“你是怎么出来的?”   叶影弯身坐在我身旁,似笑非笑:“是太子放了我。看来太子的心真的比秦王殿下的心柔软很多。呵,我真庆幸他爱了一个不爱他的人,为了她才选择让我活命。”   李建成……他是为了我么。因为欺骗被发现,所以他在尽力弥补我的怨、我的恨。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要对我好!   见我动容,叶影又开口说:“殿下的心是冰做的,即使我为他做什么事杀多少人,他都不会在意我多少。你该为有太子这么一个深爱你的人而感到高兴,皇权夺位,本来就是一个男人最想要得到的。一场政治游戏里,女人又算是什么。但太子对你,你自己最清楚!至于殿下……呵,你还存在奢望吗?”   像是一种女人与女儿之间,为了一个男人的警告。我垂下眸子自问,我真的不值得吗?我望着眼前这个不明来意的女人:“为什么,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叶影冷笑说:“因为你和我都是被丢弃的棋子,你觉得我这次出现只是凑巧吗?”   顿时起了警惕,我道:“原来你一直都跟着我。你还想干什么?”   她长叹一声:“你是太不了解我了。我既救了你,就不会再杀你。只是,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是什么?”“情!”   情如何能借,那是连我自己都把握不好的情。   “殿下是彻底地丢弃了我。而你不一样,我要看看,殿下的心究竟是硬到什么程度,为何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叶影压近我的眸子,那深痛着的目光注进我的眼里,好刺眼好刺眼。   我闪了目光,撇头道:“抱歉,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   叶影毫不相信,冷哼道:“若是不想再见他,为何一直往西?就算你只是为了逃,可结果还是一样。他在西面,你一直前行必然会见到他的军队。”   不知是不是我不愿面对的内心在作怪,我竟是生了怒气,狠狠瞪了叶影一眼,不再和她说话。我轻轻摇了膝上的暮嫣,告诉她该走了。暮嫣起身揉揉红肿的眼睛,跟在我身后离开,叶影并未同来,可我预感,她一定会暗中跟着我。   天气渐冷,我缓缓向西面前行,两军之地不敢走得太近,就在附近走走停停。此时的方位对我来说已是最安全的了,现在只等王世充追赶我的风头过去,一切便都会变得顺利。至于大唐与郑国谁胜谁败,与我何干,只要能给天下太平,是谁统一天下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每每想到这里,便不禁担忧心疼,是在害怕谁败了谁不在了吗。   如果他真的不在了,我是不是也会痛心疾首,我还会向现在这么冷静么?   残月独挂在窗台,将回忆映得苍白。独自在月下徘徊,只影锁千秋,两无缘,共我飞花,花不解语。痴情却惹得豁然心痛。   夜晚又是寻了一处无人的破屋生火过来的,寒风一日.比一日冰寒刺骨。这日清晨,到了屋门口才恍然发现飞扬了白雪,那冰莹的飞影,将整个世界染得苍白。见道旁,夜风吹散的红色月季,是散落的灵魂,是孤单的心事,更是我的前世今生。忽然很想蘸一笔淡伤暗墨,画惆怅的心绪,书沉默的孤寂,在百年后沧海桑田。怀念与反思,凄风吹透,往事尽无奈。如今,无法停留脚步,无法熟悉清冷,无法吹散哀愁,但愿这冬雪能将一切冰封,直至千年万年。   我牵着马儿和暮嫣路过一座村子,冬雪一落,马儿连枯草都没得吃,终日行程,也是体力不支。战地边的农家哪还有多食给马儿吃,连些粥饭也是给了不同值的银子才讨到的。待雪小些,准备再往别地走走,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休整几天。这时,一个小雪球滚在我脚旁,砸湿了我的鞋子,再一看,雪地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手上扒着一堆堆雪花,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沾着一些灰泥,一双茫然又惊慌的眼瞧着我看。   暮嫣见他的雪球湿了我的鞋,便对那孩子道:“在这里玩的恼人,你快快回家去罢!”   孩子望了她,手下仍扒着雪花,认真地端着它往身前的小盘子里送:“待我取了干净的雪拿回家给娘吃,我便不在这恼人了。”   心中一怔,我问:“家里做饭要用雪吗?”   孩子抬了抬头,说:“家中无米,天降大喜落了雪,娘说吃了干净的雪就不会饿了。”   我深深叹然,万分怜惜。吃了冬雪冻了肠子,自然是冻麻了感觉,不觉饿却是易发生可悲的意外。我毫不犹豫从腰间拿了一锭银子,摸了孩子冰凉的手就要塞进去,暮嫣忽然伸手将银子夺了回去,我回头皱眉道:“暮嫣,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我相依为命,这几两银子也是很宝贵的。”暮嫣拉起我的手认真道,“姐姐,我知道你想帮他,可是你就这么无故给了他银子,他要是记着可以不劳而获,往后自己怎么生活?这是为他好么?”   我想了想,点头问她:“可不帮也不行,你说该怎么办?”   暮嫣拉着我离开:“自然是让他自己想办法了。”   暮嫣说的不无道理,可这么小的孩子这个时候又能干些什么呢。我回头望了那孩子怜人的眼神,他呆呆看着我们离开,还未接到银子的手始终僵持在半空。我拽开暮嫣的手,回头往那孩子手上塞了银子对他说:“记住,以后要靠自己生活。”   孩子茫然无辜的眼睛仿佛还不太明白我说的,只愣愣看着我,小嘴张了张:“姑姑,我叫明萧竹。谢谢你!”   我摸去他面上的泥巴微微笑了笑,暮嫣在身后将我拉了回去,瞪了眼孩子握着的银子,满面铁青。离开村子后,她一路都不说话,只顾自己大步走着,心中的怨气无处可发。我在旁疾步跟着,无奈对她说:“孩子现在什么都还不懂,什么也做不了,我方才也告诫了他,我想他听得进去。”   暮嫣停住脚步愤然回头,眼里冒着精锐的怒气:“这些日子我们这么省吃俭用,你竟是给了那毫无干系的孩子一锭银子,凭什么我就要住破屋吃粥饭!”   我是分不清她究竟是因为我徒然无故地帮了那孩子,还是因为她舍不得那银子觉得我亏待了她,我静了神色,道:“当初我便说了,你跟着我并不是好事。如今你若要独自走,我也不留你。”   闻此,暮嫣拉下脸来,苦苦地望着我道:“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担心过了头。反正银子是你的,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只是别就顾着别人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没想要赚银子的办法呢!”   暮嫣的担忧并没有错,眼下省吃俭用,方才又给了那孩子银子,手上的盘缠已经不多了。这洛阳城战事守卫森严,外面不得出,里面又不能安宁,实在难过得很。   暗暗摸了腰上干瘪的钱袋,心中叹气,一眼茫然。   第078章 破镜圆(一)   武德四年(六二一)二月,唐军进驻青城宫。营垒尚未筑起,王世充开城出击,兵马二万人从方诸门而出面对谷水列阵,不知是否巧合,王军出击的人数与当年破李密时相同,也是二万。两军在洛阳城下血战,王世充和李世民都亲自上阵。李世民选精锐骑兵千余人,均皂衣玄甲,分左右两队,以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翟长孙分任统领。而王军在此战中斗志极高,死战不退,给唐军造成很大伤亡。   战事传来,王军勇战唐军,不退不降,竟连唐军主帅李世民都险些阵亡,负伤而战。同时大将段志玄又一度被俘。可惜王军最后仍然不敌唐军,从辰时到午时,王军在战死七千人后不得不撤回洛阳。李世民纵兵追击,斩俘八千人。此,李世民在谷水大败王世充,并进而包围洛阳宫城。   城中议论此战,让我一惊一忧,不禁眺望那淡云停留的西面,思绪飘远。身旁的暮嫣倒了杯热茶给我,兴致勃勃地望着客栈里头进进出出的人。漂泊了几日,终是找到了一处镇子,天又下雪,不得不往客栈里来躲一躲。又因为前日暮嫣抱怨了一番,我便头一次点了两道小菜来给她解馋,但总归我心底是不放心的,这西面虽然看似无人追赶我的行踪,不过这客栈是极危险之地,只要管辖官员暗中发了追捕画像给客栈酒楼商店等这类地方,我便很容易被发现。   游神间,暮嫣扯了我的衣角指着一个披着狐皮外袍的高髻女子,悄悄说:“你看她的衣袍多好看,真是羡慕。”   我深深看了眼,拉了暮嫣要走。暮嫣奇怪地望着我,不明白为什么愣是坐在那皱眉道:“还没吃上些热菜怎么又要走了!”   这时,桌旁坐下一个人影。“怎么?要走?”她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一股儿倒进喉咙里。   “叶影,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我不悦道。叶影撇过眼来,靠近我的耳边低声说:“这地方你是呆不住了,我可以带你出洛阳城。”   我暗暗又看了眼狐皮高髻的女子,这狐皮大衣珍贵地很,往往是宫里人才穿,普通人家都是不得收藏。   这时,客栈楼上下来一个拉着披风的男人,那女子马上笑依了过去。她果是宫里官臣的女眷,此时两人出现在这里,我不得不引起警惕。现在最保险的办法就是离开,无奈之下我向叶影点头,起身拉了暮嫣往外走。   暮嫣显然对我这行为感到莫名其妙,不悦地大声道:“姐姐,好端端的怎么就这么要走了!”   这一声引得客栈里的人注视过来,那披风男子自也是望过眼来,目光顿在我面上,立即想起了什么,大叫起来:“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从他身后冲出几个男人,得令向着我们挥抓而来。我抓着惊吓的暮嫣往后一闪,叶影挡在前面抽出腰间的佩剑与几人开打起来。我见客栈门口除了我一匹马还站了另一匹,立马上前将两匹马的缰绳都解了,对着叶影喊:“上马!”   此时,我已跨上马背,当暮嫣也爬了马时,叶影也同样跃上另一匹马儿,两人大声一喝,向着街道口奔跑起来。身后追赶的人即使再强壮也是敌不过马儿的速度,很快我们便甩开了他们。待出了镇子,我问叶影:“如何出洛阳城?”   叶影并不回头,眼定定望着前方:“秘密道口!”   原来,洛阳城虽严禁出入,可有一处缺陷。许多百姓想要离开洛阳城,便在西面角偷偷开了一个道口,用岩石遮掩。那里虽离战地不远,对唐军却是无用的,因为要到这里,必须要度过洛水或是谷水,倘若是想偷袭便定会被王军发现,倘若是进攻,对于地理位置反而成是王军的优势。所以,这个秘密的道口就被两军所忽略了。   叶影骑马带着我们在前,我与暮嫣在后,经过一番颠簸,终是看到那窄小的道口,心中立即升了一片欣喜。只要出了洛阳城,世界便大了,到时候便可选一个安顿的地方,用心生活,再也不必去想伤心的事,见伤心的人。虽然我知道叶影带我出洛阳城是有她的目的,可我不愿意她又能奈我何!   出道口又窄又矮,骑着马需要低下身才可以。我伏在马背上,暮嫣靠着我的背趴下,看着头顶道口岩石快速划过,外头一片辽远的白光。因为下了雪,茫茫的洛水结了细薄的白冰,岸上冰上都覆盖着白雪,一成不染。这一场雪止了两军的行动,只要一有动作便会被对方发现,看来两军都暗中为下一次作战做筹备。   我直起身闭了闭眼,这刺眼的白光实在扎得眼睛不适,但之后却是豁然的舒爽。我试探着微微睁眼,缓缓见清了外面的样子。外面的世界,我是多久没有再见了,那远方的某一处,他此时还好吗?伤得重不重?   向前奔驰了数千米,终于离开了那被困的洛阳城。马蹄停在一处辽阔的空荡处,依稀有几株枯枝孤独伫立。叶影回过头指着前方,那清一色的苍白,即使想要望眼欲穿,也是无能为力。我摇头,说:“这次,我只是利用你出洛阳城。你的要求,我还不会答应的。”   叶影冷笑,比那寒雪还要令人寒颤。突然间,她回身一脚将我从马背上踢了下去,我没有防备,狠狠在雪地上摔了一跤,爬起身却又被下陷的雪花闹得脚步不稳,又跌一跤。“那么你就死在这雪中吧!”叶影说着,伸手去抓吓坏了的暮嫣。   “你做什么!”我惊慌大喊,没拦住她快速地将上面只剩暮嫣的马儿一踢,两匹马快速奔跑起来,很快跃出百米开外,只留下暮嫣叫唤的哭喊声回旋。   怎么办,叶影为什么要抓走暮嫣。难道只是因为我没答应她的要求,而让她恼羞成怒伤了甚至杀了暮嫣,她说过让我活着比杀了更让她痛快,她是要我后悔,要我自责!不容多想,情急之下,我将指放在口中,吹出辽远响亮的一声。马儿的听觉十分敏感,能听到人听不到的声音,这里离军营不远,若是倾云能认出我的声音,定能很快赶来,而一匹马儿该是惊动不了多少人吧!   我紧紧盯着叶影离开的方向,心急如焚。不一会儿,西面传来马蹄声,渐近渐强,我顿是惊喜,倾云果然来了。然而,一匹马的确惊动不了多少人,却是可以惊动了他,李世民。   倾云后面还紧紧跟着另一匹全身赤红的马儿,那是御风!马儿的身影冲击着我的视线,血液仿若倒流直往头上充斥,让我瞬间失去任何意识,只愣愣地望着,看着他越近的身影,渐清晰的面孔,那样深深的执着,仿佛是一道穿越了千年的光。   面上有风,腰上一紧,我已被他一手抱上马背,单手紧紧怀抱着我。他没有穿军甲,像是情急之下来不及穿着,只在身后挂了大披风。我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忽然释然。我深深呼吸,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麝香,这个温暖的怀抱,我是思念了多久。   不知依靠着他离开了多远多久,这么一个时刻,我好希望就这么一直下去,永无止尽。渐渐,马蹄慢了,停了。李世民将我从马儿抱下,深深望着我略喜略惊,我推开他转身,不由心痛。   为什么,为什么他对我一丝愧疚都没有,一丝悲伤都没有!难道,真的全是我自作多情?   被我一掌推开,他又立即转到我面前扶着我肩膀,那曾多少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声音,道出一声问候:还好吗?   好?如何才算是好。是我还好,还是把我送进郑国的效果还好吗。   我冷着面孔不去注视他的眼,害怕在那一瞬间心底的怨恨就会砰然决堤。李世民张手抚上我的面颊,迫使我看他。我闭上眼拍开他的手喝到:“别碰我!”   手掌僵在半空,他愣愣望着我,不可置信。   “不曾想到,你会回来。”李世民说,这话比划在脸上的寒风还让我疼。原来,你是不想要我再出现,要我困锁在那座陌生的宫殿,等你到来,亲手将我与敌国之人一同斩杀!   如此,我也是无话可说。   我转身要踏上马儿,他踏步将我扯进怀里,呵了马儿飞奔离开。我回身怒道:“既然不想再看到我,为何不让我走了干净!”   李世民望着我,似是猜想着什么,终是无奈道:“我不该气你的,我不是怕你比我聪明比我厉害甚至跟我争什么。我是怕,那些人顾忌你而迫使我离开你。他们常常提醒我,红颜祸水。他们怕你在我身边,能载舟亦会覆舟!可我不怕,你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把握住的人!”   是真不懂我在说什么还是假装愚蒙。我愤愤坦言道:“将我把握?呵,秦王殿下果是计策万全,从战策到心理,无所不能。你就这么没有把握打赢王世充吗?非要我进郑国皇宫去撩拨那老皇帝的心思!”   李世民沉沉盯着我,怒意渐发。我无谓,苦笑冷言:“战事未成,却发现我逃宫了,我莫兮然这条命并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第079章 破镜圆(二)   他不说话,我更是心冷到了极点。他不知道,我在等他的反驳,等他说那不是真的。   “如何才是真呢?”我喃喃,望着他退步,“你对我又是真是假?你从不会对一颗棋子动真情的,对吗?”   李世民定定望着我,刚毅的面上覆上一层寒霜。   许久,他动了嘴唇,怒言低沉:“我从未将你送到郑国皇宫,我从未想过要抛弃了你,我从未想过将你再当作任我为用的棋子!”   一句一句,重重敲进我的心里。我问:“可他们举的明明就是你的令牌,你又要如何解释!”   “拿了军令牌的人都可说我奉我之命。”李世民按上我的肩,无比认真,“定是军中有人假传我的命令,此人之意是内是外实在可疑,我定不会放过这个人!这害了你,苦了你,也让我实在愤恨心疼!”   略略心动,脑中却回想起叶影说过的话。李世民的心终究是令人看不透的,他对一个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的女子那么心冷,那么无情,纯粹实实将他当作了一颗棋子。而李建成不同,他的心比李世民要柔和许多,他甚至是有些多情,他存着一份易动容的心,那是贤。   我暗暗摇头,不,我不能再让自己跌到那看不清摸不着的迷雾中。李世民的情,那么摇晃不定,实实让我后怕!不想,我竟是脑中发了热,即使对李建成只抱着愧疚不再决心向前,却是用了他来回绝了李世民。   我道:“你的情太过飘渺,如何能与太子的真实相比!”   李世民眼中顿时爆了怒火,两眉紧皱,掐着我的肩膀大声怒道:“你将我跟他相比?你明知道他是我最大的威胁,你竟是觉得我比不上他吗!”   我推扯着他强硬的胸膛,道:“认识太子一开始便觉得他是贤人。而你呢,冷酷无情,私心利用,根本不顾他人的感受,他人对你的情义!”   “是吗?你认为他是贤人,他光明磊落?呵!”他猛地搂过我的腰,将我紧紧靠在他身上,好像是在宣布我只能是他的。   “还记得那封莫名其妙的奏折吗?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吗?秦王李世民,行为不正,行乱后宫!”他狠狠瞪着我,抓着我的手握的更加紧,“我何时行乱后宫?那封奏折真正是谁做的,我怎会不知道!宫外暗杀我的是谁,我怎会不知道!诬陷我私通的是谁,我怎会不知道!他是贤人,他光明磊落!”   他的眼中爆发着无限的怒气,捏着我的下巴沉声说:“王世充必定兵败,这次回去,倒要看看还有谁不服我,看看谁还震不住!”或许是因为看到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惊吓到,他柔了目光,轻抚在我脸上,“我太害怕失去你,太害怕他抢走了你。若是顺天,李建成将后宫女人无数,我又怎么忍心把你丢在那样的地方。但我若逆天,你也别想跑出我的手心!”   天空忽然飘起漫天的雪,冰凉地点在我的额上,我突然抽出腰间的匕首狠狠刺上他的胸口。李世民猛然一顿,愣愣望着我。我握着匕首的手忍不住颤抖,我微张了口,问:“疼吗?”隐隐含着我,我努力止住哽咽出声,“自那一箭后,你给的快乐全部在瞬间转变成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刺进我的心脏,直至面目全非,直至血肉模糊!”   他的心计和战胜欲太强,模糊了他原本该清澈的心。我不知道这样一个男人,在一场政治游戏中会不会真的将一个女人放在心上,用真情,用真心。我该如何相信!   李世民定定看着我,深邃的眸子荡出深深的落寞,忽然顶了胸膛一手将我按在树杆上,刀片又刺进了几分。面色微微抽搐,他继续缓缓上前,眼中迸发着悲凉的怒气,无论落多大的雪都无法将他熄灭。我握着匕首的手猛地颤抖,终是忍不住落泪对着他咬牙道:“你走,你走!”   他没有回答,一手抚上我握着匕首的手,一片冰凉。匕首刺进他胸口又深了一份,我看着那殷红的鲜血缓缓溺出,染深了他外袍。我猛然摇头,将那把匕首拔了出来,无声的落在雪地中,飞落的雪花沾上了刺眼的红色。后一瞬,李世民一把拥住我,紧紧的拥住,他的嘴唇靠在我的耳边,他说:“很痛很痛!但若不靠近,怎么让你甘愿丢掉扎人的防守。”   李世民,你终究还是懂我的吗?知道我会心疼,知道我不忍心。可是我不懂你,我不知道你在那一刻有没有心疼,是不是不忍心,我怕是永远也了解不了你。   我伸手推他,只听他闷呵一声,我才发现我情急之下碰了他的伤口。我张口哑然,不知所措,谁知他欺身压下,将我按在雪地上,两人落地的重量顿时溅起雪花星星点点。   “李世民!”我愤怒了,更多的是惶恐。他撑起身子一手抚摸我的头发:“知道是我,真好。”   “什么意思?”我尽量不碰到他的伤口,撑着他的肩头说。他的眸子一沉,那熟悉属于他的香味扑面而来,感觉身上一沉,唇上被一片柔软的冷凉覆上。我睁大的眼,看不全他的面孔,只看到满天的雪花从天空飘飘落下,越下越大。一阵撕裂衣衫的声音划破原本的宁静,一片黑暗,我见不到那漫天的飞雪,眼上被蒙了一个布条。   “我真恨自己,你失明的时候,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着你。我不要看到你的那种眼神,那种淡漠,那种探究,还有那种无助。每每看到你的眼睛,都让人忍不住靠近怜惜。”李世民在我耳边说着,嘴唇时不时触到我的耳瓣,惹得一身颤栗。我心下一沉,张口咬向他的肩膀,感觉他身子微微一僵,咬着他的唇上点点湿润,齿中蔓延出淡淡的血腥。我松了口,盲手去摸,那里还有伤,差点忘了这次两军大战可是十分剧烈的。   “无碍。”他又俯下身覆上我的嘴唇,我扯着他的衣服挣扎,却被他将一掌将双手一同按在地上,他压低声音急急怒道:“莫兮然,好不容易我又将你夺回身边,我若再得不到你我就要疯了!”   我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猜到他此时有多气愤。我冷笑,还是撇嘴道:“既然如此,为何将我送走?这就是你秦王殿下对付敌人的手段吗!”我听到他呼吸颤抖,知道是被我问到了关键,我更加讽笑得意的扬起嘴角,却是听到他无奈低语:“我的解释你都当作没听到吗!那天早上你不见了,我以为是你赌气自己回长安。再者,我怎么可能会将你送给那个老贼,你是我独有的!”   闻言中,他又低头吻下。这次我没有抗拒,只是脑中一片空白。他说他没有将我送给王世充,他说他没有丢掉我,他没有耐心再让我胡思乱想误会他了。   他抚着我的发丝,用力吻我,缓缓移到颈边留恋。我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手心忍不住掐出了几个月牙指甲印。对,我愿意是你独有的,可你会是我独有的吗?   我看不到一切,感觉有雪花轻轻落在身上,却被浑身的炽热给融化。一身两层境地,一边是冰冷的雪层,一边是炽热的呼吸。他的头发已经披落,我伸手在雪地一抓,他的发与我的发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这是谁的。我会是你的结发吗?归长安后,你又会待我如何?我心中落寞,顿时凉了一大片,伸手去推,却被他压了回来。   他抚着我的身体,衣带渐动,我捂住那放肆的手躲开他的吻:“不要!”他闻言停止动作,我缓缓道,“我不愿意。若是你一意孤行,我会真的恨你。”   “兮然,你知道这话对我来说有多冷吗?”李世民抚着我的面颊解开我眼上的布条,让我看着他的眼睛,是悲,是苦,是惑。他的目光锁在我的面上,略皱着眉头,“我想,我该坦然面对了。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爱意,我与他究竟有何不同?”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禁越陷越深,于是又一次沦陷。我缓缓抚上他的面颊,他神色顿然,而后加深了看我的目光,等待我的答案。我轻声说:“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便在马车上。那时候已经快到了洛阳城内的皇宫,赶车的人举了令牌说是你的命令。那时候,我心都冷了。”我紧紧握了他的手,“答应我,以后都不要丢下我、离开我。兮然的心,一直都在你身上。”   李世民淡出了笑容,低下吻来,我微推了止住他:“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李世民望着我惊慌失措的神色,无奈叹然道:“好,我等你。这次便暂且放过你!”他将脸埋在我的发上,“想好好与你呆着,什么也不想。”   我却不合时宜地提醒道:“军中事物……”“无碍,我说过,战事和你,我都不会耽误。”他打断我的话,将我抱紧了些。   第080章 破镜圆(三)   雪渐渐地停了,将身下的雪花抚去,将枯树的干枝打落,升起高高的火堆,依靠在他的怀里。连日紧张的神经得以放松,我是有些累了。明明是寒冷的大雪天,却是在一个极温暖的地方睡去。醒来的时候,西边竟挂了淡淡的落日,天就快晴了。   身上裹着李世民的那张大披风,而他正低头抱着我,温柔在我面上落下一吻。不远处还燃着火堆,虽有热气传来,我还是见着他发上凝了雪花。我伸手抚去他发上的白雪,他抓着我的手顺势将我深深按在怀里。他不语,我不语。我知道,这个时刻,万分珍贵!   “世上,可真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静静的,我忽然间问。   “承乾殿不管住了多少女人,这里,只给你一人住。”李世民将我的手按在他的心口,那砰然的心跳在我手心跃动,仿佛将所以的呼吸都交到我手上,我痛着,他更窒息着。   “我的心不会变,只要你能一直用心守护在我身旁。”他说。   “你的心不能变,否则我便真的万劫不复了。”我说。   李世民,希望你说话算话,就算以后有多少女人停留在你身边,你的心里至始至终都有我一人。   眼看夜幕将要降临,李世民向着远方吹了口哨,御风和倾云便前后奔来,踏散了几千里的雪花,在莹白色的地上双双踏出两行追随的脚印。心中略有不安,我拉了他的衣袖问:“我这么冒然回去,长孙大人会不会又会向你上表,我怕因为我而伤了你们的和睦。”   李世民温柔的抚上我的手紧紧握着:“我出来的时候他就在身旁,他拦都拦不住我,就该料想到这后面的事情。再者,军中一切事物是由我而定,我若还事事听随与他,岂不窝囊无用!”   即使他是这么向我说了,可心中还是不踏实。我解开发带将发按男式挽了一遍,衣袍并不绝似女子的,稍一改弄,整个样子也与男子不差。李世民扶着我上马,御风与倾云并行在雪地上,他笑话道:“这两马儿也是心心相惜了呢!”   由他这么一说,回想起方才御风和倾云从远处踏雪而奔的情景,实实透出些幸福的味道来。我含笑偷看了身旁的李世民,他面色轻松,眼中含笑,眺望着眼前这片辽阔的白雪。这个时候,我也是幸福的。   李世民回到军营,将士都来拜见,可见方才他不说原因冲出军营惹得众人多么担忧,尤其是长孙无忌。他在李世民旁正色怒劝了几句,李世民对着他那一堆之乎者也只含笑点头,全然不觉他放肆大胆,面上显得心情极好。长孙无忌知李世民半听半敷衍,无奈望了他身后的我,叹然大步回了自己帐子   这时,李元吉从旁而出,递给李世民一个纸卷:“二哥,这是新画的洛阳围城图,要求具体标明的都已经整理出来了。”   “好,辛苦了。”李世民点头。边上来了两个士兵要牵马儿,我赶紧拉了要进帐子的李世民笑道:“我自己牵倾云去马棚,很久没见跟它聊聊了。”李世民笑说:“好,天要暗了,早些回来。”   李世民进去后,我牵着倾云到马棚,待士兵离去,我瞥了身后一眼,李元吉从后出来,笑得令人做厌:“能让他连伤口都不在意便赶去找的人,也便只有你了。”   原来李世民跟着倾云来的时候正在包扎伤口,而因为我,不顾了这一切。想到这里,不禁又心疼起他来。我肃着面色正视李元吉的眼睛,低问:“你这话中有意啊,你是早就猜到我会回来?”忽然冒出个想法,心中顿惊,更压低了声音,“那是你做的,对不对?是你假传了他的命令!”   “我这也是为了军中着想。”李元吉被我拆穿并不紧张害怕,反而显得十分不屑,“有你在,军中常常出内部矛盾。你一走,矛盾也是消失了,你也正好乱了王世充的那头。”   “你知道那副画像?”我惊问。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李元吉靠近我耳边,低声说,“我还知道,那不是别人,王世充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亲娘!”   听言,我一怔,喉咙竟有些发抖:“不可能,你不要瞎说!”   李元吉见我如此,面上的笑意更开了:“我还以为你该是高兴,因为这让你见到了你不曾见的亲人,尽管那只是画像。对了,王世充那老贼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你现在还是……”他的目光缓缓游在我的身上,奸诈邪恶地细细注视,像要将我看透。我退了几步怒道:“你莫要胡思乱想!那是不可能的事!”   李元吉望了望李世民垂帘的帐子:“是吗?我只是担心身为秦王的二哥吃了亏,占了别人用过的。既然你说没有,那便没有吧!”   我沉声,问:“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他暗了面色,压着想要怒声的冲动道:“想怎么样?他对我无情我也便对他无义!他想要得到的我都不会让他如愿,而这只是开始。”   李世民并不是想对付他,这该如何说清楚呢!我急急无奈:“其实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   “闭嘴,是怎么样本王知道。况且,他早就明白我是怎样了,我也明白他现在不动手并不不代表将来以后。想活命,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李元吉打断我的话,目中瞬冷。   我问:“你想过齐王妃吗,她曾要你答应不惹秦王的事端,你就这么违背了么?”   提起杨清云,李元吉面上又怜又愤,仍是固执:“她既然进了武德殿,就不是承乾殿的人了。这是我跟她的事,你无权过问!”他突然扣住我的下巴,“而你和他,呵!你的身份足以让他受军罪,你实在是个祸害,我真是庆幸大哥最后还是离开了你!”李元吉邪笑地看着我,字字道,“别忘了,你还是带罪之身!我竟是没想到,你也是这般狠毒!”   “我没有杀世子,我会还自己一个清白!”我愤愤说,拍下他的手,心底却是不踏实。我如今的带罪之身,宫里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李世民又不可能将我留在宫外,进了宫,或许还没将事情查清楚就已经被人迫不及待地治死了。这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   想起那意外死去的小世子,心中不由添了悲伤和惋惜,却又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免了生在帝王家,一生尝尽苦。   心情由为复杂,不想再与李元吉相争,我愤然转身,寻了李世民的帐子钻了进去。军上还未给我搭帐篷,这时候要休息也只能去李世民的帐子了。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上座看地图,见我来了便笑着要我在旁坐下。   我沉了方才因为李元吉斗起的闷气,望了望那地图,问:“殿下觉得如今这战势如何?”   李世民将地图推过一半与我一同看,指着洛阳城四处城口说:“经上次一战,王军已是疲惫不少,不会再出兵迎战。此次,便只能连日强攻,攻破城门!”   “殿下要攻城?”我想起从洛阳逃出的那个窄口,移过地图细细看,指了一处道,“这一处有一个窄口,是百姓悄悄挖的,用岩石遮挡。每月会有一日在午时开道,我便是从这里逃出来的。”   “每月一日……时间太长了。”李世民看了看道口的周边,“里面道路扭曲,不易识别前方情况,若真攻破,容易被夭折在道上,到时候便是功亏一篑!”他又想了一会儿,向外喊了士兵进来,要他去查查这窄道。   这日,李世民正在与众军商议,我在旁做样静坐。消息很快,士兵回报,那日说的道口周围没有任何王军把手,座下的将士听了都有些兴奋,唯有李世民淡淡瞥了一眼地图上的道口,直接将这个道口划去。众人不明,问起,李世民道:“传言郑国皇帝王世充一直想做个好皇帝,不过我大唐要天下就不容枕旁有人酣睡!而这个道口表面无人防守,并不是王世充不知道,大方睁着眼让百姓从这个道口进出而不制止,可能只有一个,这是个埋伏!”   在下的李元吉忽然道:“若不是埋伏,岂不是错过了这么一个好破口!”   李世民寒光束然,冷冷道:“打仗不是儿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与其总拿着这么个令人不安的局还不如直接论个准确无误的策来!莫不是副将……知道些什么,才这么提来?”   李元吉惊了神色,避开李世民似是无意的疑问,点头说:“二哥说的对,还是找一个无误的计策来好!”   李世民放开的冷色的目光,一边在桌旁的杯子上倒班盏茶水一边说:“元吉莫要紧张,本帅已想好计策,这次还要请你和诸位轮轮此策如何。”   李元吉如获大释,立马与众将士一同正了神色,直腰坐起,侧耳肃听。我暗想,这个道口或许就是李元吉当日派人将我送进洛阳的道口,否则他又怎么会那样提说呢。不禁心底暗笑,李元吉只敢在暗中作怪,在李世民面前竟是这般懦夫样!   第081章 东都战(一)   神色一扫座下,李世民颔首,道:“围困洛阳城已多月,王军粮食将尽,军心已疲,经过上次大战已畏我军威,此时正是进攻夺城的最好时机!”他举起杯子,对帐下的众将士道,“以水代酒,干!”   众将士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唐军在洛阳城下挖掘壕沟,并在四周布下长围以防王世充突围。但洛阳城的防守十分严密,前方来者报,王世充开动守城两大武器:大炮可将五十斤重的石头透出二百步远;八弓弩箭属有“箭如车辐,镞如巨斧,射五百步”之称。这两种守城武器果然名副其实,给唐军带来了很大的伤亡,王世充在守城战很快获得成功。李世民不罢休,率军攻围洛阳,四面攻城,昼夜不停,整整十天也未能攻克。   唐军将士皆疲弊思归。这日,行军总管刘弘基等请班师,李世民怒道:“今大举而来,当一劳永逸。东方诸州已望风款服,唯洛阳孤城,势不能久,功在垂成,奈何弃之而去!”后又下令军中:“洛阳未破,师必不还,敢言班师者斩!”   众人不敢再言班师。战事消息传到长安,李渊下密敕让李世民还军,李世民上表称洛阳必定可以攻破,又派封德彝入朝面陈形势,令封德彝对李渊表明说:“王世充得地虽多,率皆羁属,号令所行,唯洛阳一城而已,智尽力穷,克在朝夕。今若旋师,贼势复振,更相连结,后必难图!”   李渊终是听从李世民的建议,不再要求班师。   武德四年(六二一)三月,李世民正在军中与将士商讨战策,有士兵回来禀报:“王军援军,窦建德亲率大军向洛阳进发,已到达武牢关。”   李世民问:“夏军多少人马?”   下面的士兵支支吾吾,听到李世民不悦地冷呵,立即回禀道:“夏军号称三十万,但前方来报是十万,不知周边是否还有埋伏!”   此言一出,唐军上下大为惊恐。萧瑀、屈突通、封德彝等皆起身请求李世民暂避锋芒,退攻重思。李世民寒着目光扫射众人,道:“尔等实在愚昧!”众人惊诧,都不明所以,李世民接着道:“王世充兵败粮尽,上下离心,破城不远;武牢易守难攻,而窦建德若冒险争锋,取之甚易,此时却是一举两克的好机会!”   众人听了,皆连连点头,愿听差遣。李世民取了地图细细一看,下令道:“副帅李元吉率一半兵马继续围困洛阳,本帅去会会窦建德!”   随即,李世民亲率三千五百人赶去武牢迎击窦建德。他本要我留在洛阳,可我不愿与李元吉呆在一块儿,便再三向李世民请求并保证,他终于答应带我一起出发。于是,唐军与夏军在武牢对峙,其中也有交锋,不过都未分胜负而终,直至五月。   这晚,李世民与众将士商议战策后始终不得可以一次击败夏军的办法,深锁眉头来我帐中顺顺气。我取了武牢地图细细思索,这地形这局势,要一举歼灭实在是有难度。如今夏军不出击,就没有办法找到突破口,而唐军又不能弃势地而冒昧逼近,实在难寻一计良策。   我轻轻去抚他皱着的眉头,他出神望着别处,一直为军事所扰始终不得展眉。我安慰道:“左右僵持,现只等时机出现。”   “不错。”李世民暗深着两眸,叹叹道,“只要窦建德一动,我便可将他们循循拿下!”   这时,帐外有将士求见,李世民准报,来人进帐道:“军外来报,夏军欲趁我军牧马之时,袭击武牢!”   李世民甩开我的手,猛然起身,面上渐带出笑意,跨步出帐子向外道:“众将士立即续议战策!哈哈哈!”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也是渐喜,却忽感些伤意。   这果是破窦建德的好机会。次日,李世民命留马千余匹,在河边放牧引诱窦建德。不出多久,窦建德果然中计,率了大军前来武牢,夏军立即漫山遍野开来。李世民即率大军前往,将夏军团团包围。于是,唐夏两军相持从早到午,夏军又渴又饿,唐军则是以逸待劳。   我呆在军营里,只有少数几个士兵守营,我独自在帐中坐立不安,盼望此战都快见分晓,李世民的战策能拿下夏军。可再也按耐不住,于是出营查看,远远见着如蚁大的两对人马相抵相围,看来李世民是要等到夏军疲惫至极时再动手。如此形势,我也便放下心来。   这时,不知从哪蹦出十几个人来,看军甲都不是唐军的人。顿觉不妙,立即向着军营大喊起来:“来人,此有贼寇!”   李世民就怕窦建德趁我军倾兵大出而偷袭军营,所以留了一支队伍在军中,同时也预料来者人数不多,毕竟这是关键一战,窦建德自会把军力都用在交战上。经我方才一喊,营中的士兵皆举兵而出,与来人交战。   惊慌之时,我被一人抓住肩膀,眼看冷刀就要刺下,他的刀片划过我的发,无意中将发带割断,顿时散下青丝来。来人见此,目中闪过一道精光,长刀久久未落下。而交战的士兵死伤不差,不过李世民留下的士兵中几人用刀之术都是上乘,很快便将剩余的贼寇斩杀,只剩持着我的一人。   那人见事情失败,口起哨声,冲来一匹马儿,将我一同带上逃向反方。身后的士兵见此也是不敢追来,是一惊了我的身份,二是怕被调虎离山。   此人用布团塞了我的嘴,带着我从两军战地外绕到夏军之营,一路上的寒风和飞狂的青丝将我的连割得生疼,横趴在马儿背上震得这一路闹得反胃。终于停了马蹄,我被生生从马上推下,还未从痛中反应就被抓着进了一间帐子。   “她是何人?”头上传来一声疑惑,苍老沙哑。   我抬头,只见上座的人褐发长须,精锐的目光向下望着我,他定是窦建德。   将我抓来的士兵抱拳答道:“此人竟是女扮男装出现在唐军营里,末将认为,或许有用!”   窦建德顿时明白话中之意,望着我淡出一丝奸笑,挥手召人道:“甚好,甚好!来人,带下去好好看着。”   李世民,对不起,我又将拖累了你!他们将我拉到一个偏帐,绑在一根柱子上,里面外头都派了两人看守,仿佛此战胜败都在我一人之上。此时,我竟是希望李世民能狠心一些,如若他真的为大局而弃私人,我也便心安了。我虽希望能长伴他左右,可若活在世人的唾弃和自我的愧责中,我与他都不会快乐,尤其是他。   午后,另一面。李世民见夏军疲惫,趁机出击,率轻骑先进,唐军主力紧随其后,直扑夏军。当时,窦建德正在与下属商议,不料唐军已经杀进大营。夏军大乱,帐外呐喊呼声一片,我望着外头交错、挥杀、翻到的人影,心神不安。   夏军此战出兵共十万人,而李世民只带了三千五百人,若是出一个差错,唐军就是兵败啊!我害怕地闭上眼静静听着外头起起落落的战响,因为是偏帐,几次要被拆断的帐子却又还能勉强支撑着。直到落阳西斜,暗黄的微光淡淡照进帐子来,战响才渐渐平静,不知是谁胜谁败。   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动向,有人禀报:“主帅,共俘夏军五万人!”   是李世民赢了!我欣喜,口中却是塞着布团不能叫出口,手脚被紧紧绑着更是不能动弹。外头传来那高昂的声调,是李世民问:“窦建德呢?”   “在此!”一阵马蹄,有人远声而来,“末将抓到窦建德,本杀想了,他却说他能富贵众军,便带回等主帅判决!”   李世民以胜利者的姿态与窦建德相见,质问他:“我自讨王世充,干你何事,而来越境,犯我兵锋!”窦建德冷笑说:“王世充灭后,就轮到我了。早晚必有一战,晚打不如早打,明知故问!呵,既是我输了,我便送你一件礼物。不过这件礼物,你若要拿去,还望你先保我性命。”   李世民冷呵一声:“本帅不需要!你的命我是要定了!”   窦建德无谓道:“不过是想送你一个貌美的女人来换我的命,既然如此,你便将她杀了吧。她,就在这个帐里!”   李世民不屑,大吼一句:“拿箭来!”   窦建德果然老谋深算。身为女子的我出现在李世民的军中竟然还未被军法处置,他定是猜想到了我与李世民之间的关系。把我在手,若能换他一命是最好,若不能,他也要让李世民伤心自责,不得好过!   “嗖!”一声箭响,我绝望的闭上眼,我本就不该存在他能放了窦建德而保住我的希望,更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里面的人是我!   绷紧的神经迟迟没有被那一箭刺断,却是听到窦建德的一声哀号,李世民冷呵对他道:“你居然想威胁本帅,这一箭是给你的教训,不过日后也是无用了,因为你非死不可!”   帐帘被人掀起,秦叔宝大步而入,见了我这幅摸样不由一怔,又立马上前为我松绑。他小心地撩曲沃手脚上的麻绳,揉着我因绳索过紧钳出的红痕,眼中疼惜,却是不语。这时,李世民也从帐外进来,我开了欣喜望他,他却是一脸沉色,目光定定落在秦叔宝握着我伤痕的手上。   第082章 东都战(二)   “殿下。”察觉了他锋利的目光,我收回手到他面前,“我险些连累了你。”   李世民柔了面色,淡笑道:“幸好我军士兵及时来报,说军营被袭,有人被劫,我才立马想到了你,否则那一箭伤的,就是你了。”   虽然大释,我还是不安,因为我的身份已经揭穿。而李世民全然不顾这是在众将士面前,竟是大方持了我的手出了残破不堪的帐子,从中了那一箭的窦建德面前走过,在各将士面前将我扶上了马。李世民一声令下,带走夏军所有将士,返回洛水。   这一路上平静地实在让我紧紧绷着神经,李世民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众将士竟无人提起我女子身份的事来。直到回到洛水边,大军到营各自休息,才渐渐传来一个消息:秦王在武牢灭夏军,并意外抱得美人归。   于是,我本女扮男装混在军中的事实变成了是李世民战胜后所意外得到的女人。那个曾被夏军所俘的人已经消失,现在只有一个全新身份的我。怪不得李世民根本就不担心我的身份是否被揭穿,这次正好可将我的身份转换回来,众人都看见我是从窦建德营帐中出来的,并且李世民当时对我的持手,谁还敢拿这个生是非。   大军回到洛水与李元吉汇合已是傍晚,得李世民胜归,军中将士都高声欢呼,李世民则戒众人不得过喜松懈,各队将士都必须更加严谨,越到关键时刻越不得放松。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回过头见了一个士兵牵着一匹黝黑色的马儿过来。身旁的李世民顿是含笑牵过马儿,亲自将它领到马库。他抚着一匹马儿的鬃毛,手势好不宠溺,我却从未见过他这般欢喜。   我上前问起,李世民笑道:“这是隋炀帝的御马,被王世充派往窦建德处求援的王琬所乘,在阵前炫耀的时候被我看中。尉迟敬德见我喜欢便要给我夺来,我怕因为这马的缘故失了猛士不肯答应,不想他还是与三骑直入夏军阵中,将王琬连人带马一并生擒了来。如此,那夏军竟是吓坏了!”   李世民是好马之人,喜欢这马也是自然的,尉迟敬德和高甑生、梁建方为主夺马乃忠也!我笑了,说:“此三人果是军中大将,竟是如此勇猛。”李世民笑道:“三人都会好好贤用,尤其是尉迟敬德!”   武牢一战,李世民将夏军拿下。无人能助,王世充的天下梦也是到头了,郑国的将相必然是死。想到这里,我李世民下跪,决意试一试。李世民见我忽然下跪,顿时吃了一惊,我抬头请求:“殿下攻下洛阳指日可待,兮然还请饶了二人性命。”   他挑了眉头,问:“哪二人?”   我答:“一是郑国将相杨公卿。我困在洛阳皇宫时,是他助我逃宫。”   李世民点头:“可以!”   我继续答:“二是……郑国君主王世充。”   李世民微眯了双眼,散发着危险的疑惑,见他面色阴沉,我立即解释:“王世充一直想当个好皇帝,只是正好挡了我大唐的路,做防守反击也是应该,可也实是无辜,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恶人。如果殿下能在此战饶他一命,百姓定会看到我大唐的仁慈,百姓的心定会向大唐靠拢。”   李世民淡了神色渐了柔意,将我扶起说:“你说的没有错,我都答应你。如此一来,天下都知道我李世民功高心慈,往后也好少担忧。”   “呵呵。”我勉强一笑,原来李世民想的是一举两得,我竟是这么愚蠢,忘了他最终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大唐。   五月,夏军溃败,窦建德被俘,裴矩以州降唐。李世民擒窦建德和王琬、安世等于武牢,带着大军浩浩荡荡来到洛阳城下。李世民命人将窦建德押在队伍中,上头的王军一看,立马慌了神色回头禀报王世充。   唐军已在城下候了多时,都不闻动静。长孙安世是长孙无忌的嫡亲堂兄,长孙无忌上示李世民可遣长孙安世入城,使言败状,另王世充投降。李世民应。   长孙安世进入洛阳城,不久便回来了。长孙无忌问他如何,他说:“王世充闻我此言顿时惶惑,不知所为。于是将溃围而出,南走襄阳。”   李世民不屑一笑:“困兽犹斗。”   而王世充此次南走襄阳,是为谋于诸将,而诸侯皆不答良策。终知郑国大限已到,无奈之下,王世充率其将吏诣军门向唐军请降。城上士兵皆放下兵器,洛阳城门大开,王世充步至门前,低身投降。   李世民并不下马,驾了马儿缓缓驶入,来到王世充面前鄙夷地望着马下的他,嘲讽道:“当年你笑我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今天见到了我,怎么又这么恭敬?”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世充无言以对,只有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李世民冷呵一声,下令将王世充和郑国将相大臣全部捉拿。得令后,唐军士兵不客气地上前将王世充拽至一旁,好让大唐军队同行。王世充吃了败仗,不得其志,颤颤巍巍站起,目光不经意扫过来行大军,忽然猛地一怔。   我知道他是见到了我,而我也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可怜起他来。天下只能一人独有,不是你亡就是我败,他输了,就将要把曾得到的一切全部奉送,而曾未得到的那些,也终究不能再得到。我怜他的对手是李世民;我怜他爱民却无力护国;我怜他那深厚的感情无法得到寄托。只是可怜他,其他并无任何感觉。   “你,是你!”他忽然叫起来。我的马儿已经通过城门,他抵制着士兵的束缚拼命向我张手,长大了口目,望眼欲穿。他对我是无情的,只是对那画像里的人有情,而将这份情注入似她的躯壳里。于是,这注定是悲切的结局。   李世民忽然转马,抽了腰间的佩剑,我连忙在旁按住他摇头。他怒着收回佩剑,加快了马儿的步子,带军往郑国皇宫去。   皇宫早已冷冷清清,里面的人都已经离开皇宫。唐军进入后,李世民便下令收集宫中贵物,并收诸将相的府库,用来颁赐我军将士。后又下令捉王世充的黄门侍郎薛德音,以文檄不逊,先诛。   大唐军队暂住郑国皇宫,实施李世民下的一切命令。几日后,李世民又下令押段达、杨注、单雄信、杨公卿、郭士衡、郭什柱、董浚、张童仁、朱粲等十余人,戮于洛渚之上。闻此,我愤在心头,匆匆往李世民暂住的殿上赶,见了他便竖眉道:“不是答应不杀杨公卿吗!”   这个时候,李世民正在看各个将士呈上的报文,见我僵着面目中愤怒地站着,不由放下报文定定望着我,听不出任何感情:“誓死为国,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杨公卿……我开始疑惑,爱一个人深时,相见是否不如不见?   与其相见,不如怀念。好久不见,不如不见。   不相见,不相恋,不相知,不相思,不相伴,不相欠,不相惜,不相忆,不相爱,不相弃,不相对,不相会,不相误,不相负,不相许,不相续,不相依,不相偎,不相遇,不相聚。   杨公卿和云儿,就是这么吗?这样,心中就真的不思不念?这样的爱,在心中便是长久吗?世上最永恒的,便是冥冥中的遗忘?   至此,王世充、窦建德两军被李世民击溃消灭。经过一段时间的政治,洛阳城渐渐安定,李世民派人快报到长安,定于七月回都。   一日,长孙无忌拜见李世民,两人在旁低声言语。李世民的目光时不时往我这边移来,最后与长孙无忌一同出了大殿,走之前他告诉我今晚会迟些回来,要我不必等他。我不知是何事,既然大战已经胜利,让他出去透气放松也不是不可的。   然而,到了夜晚我没有独自睡去,而是在自己暂住的殿上掌灯绣香袋。自我失明那日他拿了香袋之后,喜欢将香袋在身上,他说闻到淡淡的花香就会感到无比安心。今日他走后,我在后院闻到花的淡香,便想着再为他绣个香袋换上。   从我殿中到李世民殿中不远,只要那有门开的动静我便能知他回来了。于是,我一边绣着香袋一边静静听着夜里的一切。   听得一声沉重的“吱呀”门响,回荡在宁静的大院内。手中的香袋正好收线,我笑将香袋藏入袖口,大步往李世民殿上去。可还未到殿,便从窗子那处看到殿内一片漆黑,难道是我思念过度听错了?   殿门前出来一个人影,我细细一看,好像是秦叔宝,那么李世民就应该是回来了。我放下心上前,秦叔宝见了我愣是一惊,问:“兮然,你怎么还没睡?”   我含笑说:“你们不回来我不放心。”我朝李世民的殿上望了望,“殿下进去了吗,怎么不掌灯唤人拿水来洗漱?”   秦叔宝面上一僵,咿呀着说不出话,最后终于一闭眼道:“殿下醉了,睡了。”   我恍然,笑道:“与将士喝酒自是该的,你们也不必故意瞒着我。”   秦叔宝哑然笑着,送我回了殿中才急急往另一处走了。我掩上门,躺在榻上回顾这一场漫长的战争,这段时光也该是我至今为止最幸福的时候,和李世民感情从坦白到相许,仿佛很久很远,但又是静静握在手中。想着想着,我含笑渐入梦中。   第083章 美人惑(一)   次日,已日上三竿。摸约着李世民也该起了。我满怀欣喜地往李世民殿中去,殿门微启着,看来已有人送水洗漱了。我笑着撩了帘子,鼻中闻到一股幽香,心下好奇,李世民什么时候在这里用香了。进了帐子,却见殿中一个穿着素白纱袍的人背对着我坐。脚步不由一顿,再仔细看去,肤如凝脂,青丝垂腰,侧过脸来,一双媚眼如丝,俏唇微启,似在惊讶我的到来。   这个女子……是谁?   李世民此时正坐在女子的面前,举着茶杯慢饮,见了我来也是不由一惊,似是有些不悦,道:“进来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   因为我与他之间微妙的关系,我避开他议事的时间进他殿上不曾事先说过,今儿个怎么就要我先通报了。我暗暗望了眼他面前的女子,退身道:“来得不巧,告辞!”   我转身,身后的人急步而至,拉了我的手腕。心中一喜,面上却还装作寒冷的样子,我回头定定望他,他似是琢磨了好久才开了口:“稍后我去找你。”   心中顿时沉闷,我点头,抽手离开大殿。跨出殿门,我笑了。今日的阳光明媚,本是个散步谈心的好日子,只可惜……少了身边之人。   我独自走在半生半熟的宫道上,目中一片茫然,心不在焉。我一直安慰自己,胜利又无拘无束的李世民自然不会忘记领略繁华东都的仕女花颜,何况那是众将士贺胜的方式和心意,更是不论君臣论挚情的长孙无忌出面将他请去的,他也是身不由己。想着想着,我便怪起自己小气多疑来,李世民对我,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移情别恋!   身后忽觉有人影而来,我豁然转身,心中却顿时失落。秦叔宝见了我眼中神色,哑笑一声,静静走到我身边,与我一同望着今晨盛开的月季。这种花色,总是那么美,那么刺眼。   清晨的风十分舒爽,却是带不走我胸口的闷。想要知道更多,却又为难再问,终是在脑中来回辗转多次,愣愣开言:“殿下昨日就带回了那个女子,是吗?”   秦叔宝移眸望我,不明的情绪。他叹然:“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我一怔,这个女子,是要跟着李世民回长安吗?   她叫韦珪。是北朝名将韦孝宽的曾孙女、周骠骑大将军韦总的孙女、隋开府仪同三司郧国公韦圆成的女儿,丈夫是将军李珉。她至少比李世民大两岁,在隋大业九年(六一三)的时候,她的婚姻就走到了尽头。那一年,杨玄感造反,李子雄参与其中。杨玄感兵败,李子雄与李珉父子双双被诛,家眷籍没。因为韦珪的娘家背景非比寻常,她逃过了没为官婢的命运,带着女儿回到洛阳娘家,开始了寡居生涯。   而这年,武德四年(六二一),唐军攻克洛阳城,不知是不是上天给的一个契机,李世民与被众将士邀请席宴的那日,也就是昨晚,她和韦珪相遇。将一个女子带回来,谁都知道李世民想要干什么。带她回长安,入承乾殿,从此大唐宫里又多了一人。   我淡淡含笑,不知是讽是悲,目光遥远。我请秦叔宝带我去看看昨晚他们相遇的地方,我要看看,这个女子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立马得到李世民的青睐。来到昨夜将士聚会的小苑,酒壶盘子还未清理,空气中散不去淡淡的酒香和隐隐的胭脂味,可以想象昨夜是如何的歌舞升平。   抬眸望着上座,那定是李世民的位子,他就是这么居高临下地望见了她吗?我缓缓上前,座上散着一行干涸的黑墨,座下静静躺着一张黑字白纸。我捡起它看,那字迹确实是李世民的。身旁的秦叔宝见此,一副急切模样,看着那书满字的纸一阵怨叹。是在怨当初没有收好如今被我看了去吗?伤都伤了,又何必在乎深浅。   潇洒有力的黑色笔迹刺入我的眼眸,又从指间滑下。我不知该做何神色来面对,只是笑不起来罢了。毫无思绪,我踏回脚步,急急离开。我努力去逃避,却是越走越深,越匆越伤,再抬头的时候,竟也不知怎么就回到了自己的殿上。或许上天,是要让我独自静一静。我锁上门,关上窗,坐在灰暗的殿中,直觉周边冷气扑来,将我冻了几个寒颤。闭上眼全是那女子柔美的背影,睁开眼尽是这片寂静又深沉的悲切。   “天情简素,禀性矜庄。忧勤絺紘,肃事言容。春椒起咏,艳夺巫岫之莲;秋扃腾文,丽掩蜀江之锦”。   韦珪,的确是个美人,也难得让李世民这般赞美喜爱,也是好事。真是好事……   午膳的时候,我用头疼发晕推辞了,自个卧榻轻轻闭了眼沉静,努力将脑中的一切化作一片空白,好让自己不必这么繁琐。闷热的午后总会惹来一些睡意,我听着外头偶尔几声蝉鸣,沉着心思意识恍惚,竟是感觉到榻上轻颤,有人从后紧紧抱了我在怀。我仍旧闭着眼不理会,心中却是叹道怎么做起这样的梦,直到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耳边,一声低唤:“兮然?”   我猛然惊醒,回头对上李世民温和的眸子,心中不打一气来,狠狠推了他却是将自己往后翻了翻,险些掉下榻去。他伸手一把捞回我,下巴抵着我的额心:“小心些,跌了也只有我心疼你。”   听着这话,眼中忽然湿润,但又被我狠狠压下阵去,手指绕着他的衣襟,沉着面不言。李世民抱着我,呼吸清晰地扑在我的耳旁,他终是对我说了:“我……要带她回长安。”   昨日一夜,怕是全军上下都知道该发生什么,李世民若弃她而去,实在不妥。可韦珪曾有一夫,并有一女,他是毫不在意吗?到口的话,说不出来,我是不该过问这些的,既然李世民已经决定了,我又能怎么样呢。只是心中,实在闷得很,想听他如何打算却又不情愿问出口。   手掌下是他沉重的心跳,我摸着它悲喜交加。李世民抚着我的长发,忽然又道一句:“她的堂妹韦尼子,也要随我们一同回长安!”   心中一怔,我推开他背对着他道:“殿下要纳妃便纳,何必一一与我通报!”   李世民握上我的手臂俯身看我:“还不是怕你生闷气,不如现在说了现在将你这闷气给解了。”   呵,又是迟早的事!我坐起身目光愤然,盯着眼前得了美人还装无辜的脸,好像那么温柔,却给我狠狠的疼。这个时候,我竟是习惯口是心非。坐起身,我顺抚着长发恍若并无关系道:“回去后奴婢会尽快安排承乾殿两位新主子的宫人以及其他事物。”   这变扭的话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可他侧卧在榻上看着我竟是笑了起来:“那便劳烦你费心了。韦珪跟着我走了,家中唯一的堂妹自是跟着来的。”   说得尤其理所当然,而我的心却是被他这话狠狠敲疼了。我暗了眼眸,淡笑了说:“我要休息,你出去吧。”   李世民拉上我的手掌,放在他手心轻轻按着:“你就这么赶我走?以后也是如此,把我赶到别的女人身旁?”我愤愤收回自己的手,撇头不去看他,他起身环抱了我:“劳烦你费心的话是故意气你的。兮然,你这般在乎,我心底真是由衷的高兴!回长安后,我定会把我留在我身边,做承乾殿的主子,你逃不掉的。”   我扳开他放在我腰间的手,道:“你就是这么戏弄我对你的情义吗?让人生气难过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再者,我何时答应要嫁给你?这一切你都问过我想不想、要不要、愿意不愿意吗?”   惊了目光,他定定望着我,不自然的笑了,他淡淡点了头:“的确,我都没问过你。如果你还不愿意,那便算了吧!”   他翻身下了榻子,胡乱整了整长袍推门离开。殿门并未关紧,从外透进些光来,刺得我两眼生疼,殿上又陷入一片寂静,好不让人心寒!面上淌下一行温热,落在膝上的时候却成了两滴冰凉。我开始怨恨自己,怎么这么嘴硬,为什么要这么为难了他!   这夜,我卧在冷冷的殿中,不能梦寐。辗转反侧,竟是迷糊轻睡,门外守夜的士兵走过,便突然睁眼惊醒,而后又自叹嘲讽。直到天边刚吐出白雾,我披上袍子,独自一人出了殿外,站在一处岩石看东边日出。并不是特意去看这初生的太阳,只是无意之间它已是到了天的上头,宫里的人又开始集备回长安的一切事物。   这时,不远处的宫道上缓缓走来两个女子的身影。一个是韦珪,另一个应该就是她十五岁的堂妹韦尼子。两人正好也是往这边望见了我,三人相识一笑,遇到宫道的一处转角。   韦尼子穿着一身青衣,长得十分秀气怜人,还留着些稚嫩,她望着我,好看的柳叶眉微微上扬。她身旁的韦珪便成熟许多,她似喜欢穿素色的衣服,正好将她白皙的皮肤称得更加剔透,她原本贤淑的气质中也更透出温婉的大方。她含笑:“你是兮然对不对?这几日热病易发,昨日听说你头疼发晕,今日可好些?”   第一次面对面,她竟是关心问候起我的身子来,昨日我只是生自己的闷气才那么说的,不想被她当了真。看来之前对她的顾忌实在是我太多心太小气,我生了笑,说:“好许多了,真是劳烦挂心了。”   韦珪释然地笑了,上前握了我的手:“这也是该的。往后,还要多蒙你照顾。”   一怔,我扯了笑点头,柔肠百转。   第084章 美人惑(二)   我与韦珪和韦尼子缓缓在道上走,两人问起大唐宫的事来,我都一一作答。嫣红的月季旁,并蒂花开,韦珪望着那两朵红而忽然叹道:“心知深宫险恶,却又不得入。”   我一惊,轻问:“怎么说这个话,莫不是……你不想跟着秦王?”   她淡淡的笑了:“这洛阳已是大唐的属地,我家中本在原朝廷的地位一落千丈。而我已是嫁过一次的人,蒙秦王殿下怜惜收了我,也让家中在唐朝廷的地位有了依靠。”   李世民和韦珪,一个要留住有能的大臣,一个要保住家中在朝廷的地位,所以才走到了一起。我暗自愧疚,想起李世民失落离开的背影立即不安起来,手下揪着衣袖打转,韦珪发现我这细小的动作,按住我的手话不明说:“一心一意,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力量!除了这个,不管如何对你,都不是温柔。”   我不明其言,疑惑中她已经走远。她身后的韦尼子回头深深望了我,若有所思。韦珪端庄贤淑,十分善良。可这个韦尼子表面上看着乖巧可人,可总给人一种阴沉的深邃。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不禁叹道:并蒂花开,是否同享阳光雨泽!   一心一意,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力量!是韦珪探到李世民心中对她其实并不十分欢喜;还是自叹深宫六院,终不能只宠爱一身。   沉重思绪,我转回宫道,往李世民的殿上去。这时候也不早了,而李世民的殿上却仍是没有动静,我靠门侧耳听了听,里面传来沉稳的呼吸,用手一推,这门只是虚掩着。步入殿中,心中忽然一疼。回长安的日子就要到了,各部事物统计和望批准的条子都交到李世民手上,此时的案桌上堆满了呈文,李世民竟是支手靠着椅子把手睡了。   从旁取了他的披风上前,轻轻盖在他的膝上。刚入夏,这殿中却是寒一些,若随意凉着怕是暗留下病根。李世民仍然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偶尔微微颤动,我想抚他紧锁的眉头,却是怕惊醒了他,只好低坐在他座下静静看着。   他的心,是飘忽不定还是我终究不肯相信。结局是否会结束自转的寂寞,彼此拥有,还是只能落到一人独行在霜满的大地。   我静静靠着他的膝头,迷茫。如果时间能够停止,留住这一刻的永恒,至少我还知道他是在乎我的。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会吃醋,也怕被喜欢的人冷漠,我没有大胸襟没有大志愿,想在喜欢的人心里留一个位子,他能来看我,会对我笑,就算只是哄人的话,我也希望他对我比对别人多说一句。   李世民,这些你都会做到吗?   忽然发现,我无法逃避了。一旦付出,便是彻底,不可收回。星星依然伴随着月亮,谁也改变不了;我依然伴随着你,谁也左右不了。不管如何,我都要跟随在你的身边,若有一天你真的弃我而去,我的心也将跟着你远走,再也不能回到我的胸口。到时候,你定要走得远远的,这样,我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自己的悸动,也便不会痛了。   只是不懂,此时此刻,我与你这么相近,为什么我还会流泪。是我太多愁善感,想太多了吗?我知道,我是怕,真真的害怕。这个世界,下一秒世事无常。我怕变成柳美人那样想爱却不能爱,怕变成太子妃那样爱得越深越让心中人走远,怕变成杨公卿那样想念不得相见,怕变成韦珪那样永远失去第一个爱的人独留在世上。   眼角的泪落在他的膝上湿了我的脸颊,冰凉一面。我抹去残留的泪水,他依然静闭着双眼,呼吸沉稳。我悄悄离开大殿,仿佛未曾来过一般。   这日,李世民未来找我,秦叔宝说他一直呆在殿中整理事物。盼君不来,来的是韦珪和韦尼子。两人见我桌上放了一盘花瓣便问起这个做甚,我只说是闲来无事做的香袋,不提起香袋与李世民的事来。   见着韦珪拈着花瓣该是喜欢这花味,我便取了针线要绣了送她。韦珪面绽喜色,与韦尼子两人坐在一旁看着我修香袋,时不时询问着针线活的事。虽然知道她或许用不上这针线手艺,但我也细细答了,也算是努力不顾忌李世民身边有了一个她。   韦珪捧着做好的香袋,欣喜地放进大袖。看着天色不早,也便说要走了。才走了几步,她忽而回首笑道:“女子该好好保护自己的手,用泡过的茶叶可以褪去你指上的针伤。”   我伸掌看着自己的手指,那夜为李世民绣香袋已是夜晚,殿内灯光昏暗,不免扎了几个口子。不想这韦珪,这么细小的针伤也是看了清楚,想起她的好意提醒,心中竟是舒坦起来。   夜间,正要入榻,外头忽然来了一个人影,说是让我去南殿一趟。南殿是韦珪和韦尼子的住殿,这么晚了,韦珪还派人找我是有什么事。怀着疑惑的心思往南殿去,还未到便见着里面明亮一片,殿门大开。心生一想,渐觉不安,踏进殿中果见李世民坐在内殿上座,正定定望着踏门而入的我。   我移了目光到榻上,只见韦珪面色苍白,榻边上坐着的韦尼子也是面色不好,再看李世民,只见他手上握着一个香袋,正是白日我送给韦珪的。我不禁笑了,宫中多少的险恶我都挺了过来,难不成还怕这小小的计量。   李世民将香袋递到我面前,我一向对药香和花香敏锐,忽觉这花香与之前的不同,之前只有淡淡的花香,现在却多了几分药味。胃中忽然作痛,想起今日用食并不专心,方才又闻了那药味觉得刺激恶心。不得已,我福下身半跪在地,向李世民拜见,也正好掩了这胃中异常。   不抬头看他,怕是李世民越觉怀疑,他将香袋丢在地上,我说:“这的确是我送的。”   李世民道:“这花香都变味儿了,你怎么还做香袋给她呢?是当真无意还是是心中不舒坦?”   胃中忽觉一股翻滚,绞痛不已。这一年连日奔波,用食不温不良,怕是将胃病惹了起来。上头的人又问下一遍:“无意还是有意,这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我的,你觉得呢?”我依旧定定望着他,长袖掩下的手握拳紧紧掐着掌心。   李世民看着我又看看地上的香袋,终是垂眸甩了甩手,让我出去。我拜谢,抬头离开,丝毫不受畏惧。直到走到后院一处无人之地,终是忍不住胃中的疼,不得呼吸。我坐在巨石上,痛得直不起身,呼吸一重,胃上便是更剧烈的疼,这疼痛似一条延伸的蛇,竟直直穿到我的胸口,闹得一阵翻闷。一抚额上,竟是起了一层细汗。我勉强支起身子,扶着屋墙缓缓走回自己的殿中,蜷缩在榻上紧闭了眼等待这一场刑罚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才缓缓散去,我疲惫地躺在榻上,一声长长的叹息。   月光照进窗子的时候,门口一阵颤动。李世民坐在榻边,抚着我散在榻上的长发:“怎么总欢喜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出去多看看风景,多看看人。”   殿中烛光微动,好不令人神伤。我动了嘴唇,说:“身旁无知心人,看再多的风景有何意义;心中没有对策,看再多的人有何用处。不过是看一遍,迷茫一遍罢了。”   他俯下身,在我额上落下一吻,说:“你若不看也罢。不管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这句话说得貌似很贴心,却给我无端的冰冷。我回眸对上他的眼睛:“殿下是不相信我吗?我行得正坐得直,根本就不需要你护着。”   他深叹一气:“活着,不怕做错了就要承担什么,最恨是承担了别人犯的错。而有时候,这口怨气不得不咽下。”   心下一软,起身靠着他的手臂,静静挨着他。   他是相信我的,只是大局之下只能委屈了我。好,只要他信我,我不怕不恨。   此事,便这么草草了之,而李世民答应韦珪与韦尼子,回长安后定会好好待她们。如果说这就是他护我的代价,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况且我根本没有做过对不起谁的事。   李世民反抱着我,呼吸落在头顶:“倒是希望你的心中不舒坦。可惜你即使再伤,伤的也是自己,不是别人。”他扶了扶我的身子,惊问,“身子怎么这么虚?”   我摇头,含笑说:“方才只是犯了胃疼,躺着便好多了。”李世民又将我护进自己的怀里:“那么再过几日回长安吧。”我说:“只是小病,并不成大碍。还是早些回长安,还有事等着我去解决,那样我也便放下心了。”   李世民一惊,道:“你可想好澄清的对策?”   我点头,静静说:“暂有一策。如今每每想来,小世子怜人,太子、太子妃甚至是奶娘又有哪个不怜人呢!”   第085章 美人惑(三)   就像困在笼中的鸟儿,失去一切的自由,终日在紧张、恐惧、心计中生存,也已彻底失去了原本的阳光。皇宫,就是必葬的坟墓。   次日天还未亮,李世民便起身指挥诸军准备回都,我也再不能入睡,站在廊外望着东面渐渐绽红的晨云,清风抚在我的面上,深呼一气,清澈至我全身。忽然想起韦珪,我暗下心情,决定往南殿走一走。   各殿的人都在广场上集合,这一路走得都十分安静,也让着实感到清冷。到了南殿,大门已开,韦珪静静坐在位上看着韦尼子整理行装。见我来了,韦珪顿是一惊,身子还有些虚弱却是急急向我走来:“昨日之事……实在抱歉。”   我上前将她扶回位子,那边的韦尼子更是惊讶回头,顿在原地看着我,直到我神色疑惑地对上她,才急忙回头继续手下的事,动作变得慌乱起来。身旁的韦珪握着我的手,目中流露歉意:“是我身子本就不好,却是怪到你身上来了,我……”   我摇头,浅笑道:“是那花瓣本就要亡了,我却不加以注意才闹得你身虚。要是你真的喜欢香袋,改日我再取些新鲜的花瓣来做给你,可好?”韦珪微舒展的眉头,含笑说:“改日我到你那去学习,我也喜欢那刺绣的手艺。”   我笑点了头,这时外面有人来报,李世民派人来接我们。我本就身轻无物,用不着整理什么,待韦尼子收拾好两人的行装,我们便跟着来人离开这个已成过往的宫殿,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情与事,都将不复存在。   后院准备了一辆马车,我们先后坐好,韦珪和韦尼子在我的对面。韦珪与我笑语连连,她身旁的韦尼子却是一言不发,一直撩着窗帘子望着外头。韦珪见我常疑着去望韦尼子,她只笑说韦尼子年纪还小,见生人还怕,待到熟悉些便好了。   而我虽笑点了头,心中却还是疑惑着。这些日子韦珪不少来找我,韦尼子也是跟着她一道来了,怎么的也该是熟悉了。心中只有一想,却是不敢肯定,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心思呢。但若是没有,那件事又该是怎么解释,两姐妹周围没有奴婢服侍,用膳都是与李世民一起的,刚送的香袋变了花味也并不是因为时间久了。若说真的对我有疙瘩的人应该是韦珪也不该是她,可韦珪并不似会有这样心思的人,最多只是包庇了自己的堂妹而已。   若真的是她,虽然这个方法还显得稚嫩,但这个年纪便想出利用自己身边的人来得到目的,恐怕今后不得不提防啊!   车轮子缓缓转动,马车行驶起来,转入大军之中,向着西面起行。   七月,李世民凯旋回到长安,将王世充、窦建德献于李渊。窦建德被斩于市,王世充则因降唐,并有李世民不斩前言,而被免死,贬为庶人,与兄弟、子侄流放蜀地。由于押解人员还没有准备好,王世充一家暂时被关押在长安附近的雍州。   不想几日后,雍州忽然来报,王世充接了唐官的圣旨,却被来人乱刀齐下。消息传入,李渊言并未向王世充下过圣旨,经过追查,原来来人带头的是唐定州刺史独孤修德,他的父亲独孤机曾是王世充的部下,在武德二年正月企图降唐,被王世充所杀,独孤修德杀王世充是为父报仇。王世充的人生就此落幕。   东都大战,李世民因战功显赫而名声大振,李渊命他掌握东部平原文武两面大权。因李世民功高太过,权位已在太子之下,不得再上封,于是便封他为天策上将,并且允许他在洛阳开府,赐名为:天策府。   东宫小世子一事还未澄清,李世民安排我与韦珪、韦尼子暂住宫外秦王府。如今我们三人都未入李世民户中,身份地位还是相同的。   这日下午,我与韦珪一同在院中采拾花瓣,忽来人传李世民很快到府。韦珪手上一抖,花瓣撒了一地,面上绽着喜色。我心中一动,这几日分开的日子,韦珪该已是对李世民有了感觉,我甚至想象着,李世民这么俊美优秀的男子在那一天是如何在无意中感动她的。一个认定可以托付的男子,无论如何都是令人心动的,既然逃不过要守在一起的结局,那么便从容的接受甚至开怀去付出。   出神间,韦珪拉上我一同往府门走去,刚到门前就看到李世民从马上下来,踏了大步往里面走来。   “殿下万福。”身旁的韦珪已福身拜身,而我却还愣愣站着,望着走来的这个男人,不知所想。衣下韦珪拉了我,我回过神,福身拜见。李世民含笑上前,一手一边同时将我和韦珪扶起,韦珪在旁红了面颊,轻声说:“堂妹尼子擅长茶艺,正好准备了晨露清茶,殿下与我们一同去饮一杯吧。”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答应。心中失落,却发现他牵了我的手示意我一同去。韦珪顿了神色,扯笑了与我说:“本就是为大家准备的,一同去吧。”   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自是希望对方心中没有他人,我是如此,自是猜的到韦珪那一愣的缘由。这一路,我虽跟着李世民一同,心中却是久久不喜,只觉得是我隔了他们两人。李世民去韦氏姐妹处喝茶并无不可,方才这么一幕,我倒是真真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到了两姐妹的院中,韦尼子正要煮好清茶,见李世民一同来了,惊得忙低身拜见。李世民扶了手,道言不必如此客气。待到韦尼子亲自沏茶的时候,我扶了那微倾的玉雪白瓷壶:“我等改日再来尝尝吧。”   一旁的李世民正要品茶,闻我一言抬首道:“怎么了?这茶挺清香的。”   我只好坦白:“近日胃中不适,稍有些味道刺激的就不行了。”   韦珪听了,担忧地说:“这茶叶味道虽淡,但也是对胃有刺激的。待会儿便差人请大夫来开副养胃的方子来。”   李世民放下茶杯唤了俾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随后又起身与我道,“你还是先回院子去,列些想吃的清淡膳食。”   说着,便挽了我的手往外走。韦珪一旁放了茶杯起身与韦尼子送行,面上失落,深深望着李世民不回头的背影。心中对她略觉悲苦,待走了一段路我开口:“殿下对韦氏姐妹是不是太冷淡了?”   李世民侧过面上,半惑半喜:“不成,你愿意把我让给她们?”   “虽然我知道殿下真正目的,但我也是不信你从来没有动过心的。”我说着,想起那日李世民醉酒下写的那几句赞美的话,若不是没有丝毫的心动,又怎么会叹得如此。   “如果我说当初第一面是曾有过动心,你会怎么样?”李世民果是承认了,可他又随后加了一句,“不过当时我又就想起你来,可见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比他们都高。我还认定自己仅恋你一人,可是你要我去找别的女人。我若不去,你怨我;我若去了,你便怨自己。如此,即使你怨我了,我也不要你怨自己。”   心情起伏,我竟有些不能自控胸口的呼吸。我紧紧握着李世民的宽大的手掌,依恋地靠在他的手臂上:“是我错了。我本是个矛盾的人,不想也将你弄得如此矛盾。”   李世民张手搂了我的肩:“别想太多,这几日你先好好休息。若是准备好了我找机会带你进宫。”   “嗯。”我应着,心中开始担忧起来。重新涉入深水宫中,不知又会惹得多少事端,我忽生一个想法,对李世民说:“不然,我不要进宫了。这些日子在秦王府也是甚好的。”   李世民摇头道:“不行。我是要给你一个名分的,仪式必须在宫里举行,况且我出入承乾殿多,你也是要跟着我在承乾殿。若是隐瞒身份处处小心翼翼,还不如一次将阻碍的乱堆杂草都解决了。”   想也是对,我应了,只盼心中此计能够顺利。   回到我的屋子,李世民与我在院中稍坐了一会儿,俾人便带着一位白须老者来了。老者向李世民跪地请安,李世民命人搬了凳子请他入座,示意他为我诊脉开胃病方子。老者在旁望了我的面色,伸手把脉,静查了一会儿问:“姑娘胃疼之时可出细汗,可觉腥呕?”   正要答话,李世民在旁与我道:“不得言谎子。”刚上到喉咙口的话就被他这句咽了下去,我只好平着面色点头。老者转向李世民,说:“胃体甚虚。这病是拖了一些时间了,如今要止了它犯疼的次数,也只能是好好调养、吃得清淡。”   说完,他取了随身的药盒拿了纸笔开方子。李世民命俾人接过方子随着老者一同回去取药,一旁的老者背了药盒起身,低声嘱咐我:“姑娘,最重要还是放宽心啊。”   此时,李世民正与俾人说着话,并未看到老者与我说话。我心中一紧,愣愣点了头。听闻医药资深的人凭着面色便能看出人的心思来,这话一点都不假。这么久了,开怀的日子屈指可数,现在想来我是该放宽心,不能再将自己给压抑了。   第086章 美人惑(四)   过了两日,我告诉李世民已准备好进宫,并要求只在晚上进宫,并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还让他私下去找李建成,这一事,关键就在与李建成了。   夜深月色变得清冷,夜半的凉风更是习习。我提一盏昏暗的油灯,着了一身淡色面抚轻纱,赤脚踏入东宫后偏院。这后偏院是给贴身伺候主子的奴仆住的,好让他们随时赶来。袖中出来一把钥匙,轻启了一道锁,推门而入。吱呀的门声悠悠回荡在房中,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丝毫没注意到房中异常。   步而无声,在榻上之人不觉中,我已是站在了她的榻旁。门口吹来的风将手中的油灯火舌颤了颤,微光也便抖了抖。该是察觉到凉意,榻上的人回过身来,两眼开了一条缝子。床榻在突然间猛地一震,她从榻上跳了起来,惶恐地瞪大了眼,抖着嘴唇:“你,你是谁!”   指甲在发间一勾,挑断了面纱的细线。我展眉含笑,说:“奶娘不认得我的了吗?”   奶娘惊叫,蜷身坐起,指着我直往后退:“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我面上无奈,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小世子哭着寒冷,硬是要奶娘抱,我这才上来找你的。”   奶娘听了,更是缩成一团,紧紧挤在床角不敢抬头,只眯斜着眼时而偷看我的动作。我坐在床榻上越是靠近了一些:“小世子还一直问,为什么奶娘不要他了。奶娘,你为什么不要他了?”   “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脚下被绊了石头,才失手将他落到水里的!我不想这样,我不是故意的!”奶娘恐惧地张着口疯狂挥摆手掌。   我冷了神色,低问:“如此说来,我是枉死的!”   奶娘拉扯了被褥抱在手中,使劲往床角缩拢,口中喊着抱歉和不是故意的话。一失足成恨,我叹然起身,扶手站在在床榻旁,后面的帐子出来两个人,房间的烛火立即被点燃,周边顿时光亮起来。   奶娘见了这光亮,愣愣抬起头来,见着房中的李建成和李世民,更是大惊,又见了床榻便依旧有我,抖着手指着直喊“鬼”。李建成可无心跟她解释什么,怒道:“来人,奶娘谋杀世子陷害承乾殿掌事,立即拉进大牢,等候发落!”   奶娘这才意识到这是套她真话的计策,惊望着我喃喃:“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先前真是不该,真是后悔,这时换得轻松自在也是好。”   人潜在的良心总是在逼迫中从得以显现,即使表面装的如何理得,其实也是及其不安的。   李世民轻轻搂了我的肩膀,回头与李建成说:“一切都明了,还请大哥明日一同在父皇那作证,还兮然一个清白。”   李建成望着李世民搂着我的手臂,闪过神色淡笑:“那是自然。”   他深深望着我,似有千言万语,也只能硬硬咽下喉去。他瘦了,不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镇蒲州防御突厥的劳累。他一定奇怪我明明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出现,更是疑惑我这一年是否都是和李世民在一道。不过从他刚才的眼神中我看到,他已是知道我与李世民之间的关系。那种青铜的凄凉和遥远的懊悔,竟是让我在他面前不安起来,我既是伤他一次,就不能再伤他第二次。   有些不自在,我毫无痕迹移开李世民的手,向李建成福身:“谢太子。”   李建成扯了笑站在那,只是摆了摆手:“你们回去吧,明日来宫里,一切都会清白的。”   “那么,臣弟告辞!”李世民拉起我的手,我回眸在李建成无意的苦笑中,跟随着李世民踏门而去。   夜深了,宫门已关。路上,李世民不语,带着我从承乾殿偏门而入,到了他的寝殿便回身紧紧拥了我。他沉重的呼吸落在我的颈上,莫名让我顿生悲切,他是察觉到我的顾忌了吗?   “真是好险。”李世民收紧手臂,叹下一言,“我居然害怕起他来!”   明白他话中之意,我伸手抱着我的后背轻轻拍打安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离开。”   李世民压低面庞,紧紧贴在我的额上,似是百年的留恋:“我不允许谁背叛我,你也一样。你只能呆我身边,哪也不准去,我一点都不希望你见到他,我真的是害怕。”   他持起我的手放在他胸膛,触碰到那令人安宁的心跳,我含笑说:“我不会离开你,更不会背叛你,只希望殿下此后待我还如今日这般。”   面颊一暖,他轻吻着,宛如一缕温柔的清泉,清清流淌进我的心里。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夜,李世民依旧拥着我静睡在榻上,而我睡的不好,总是喜欢接着昏暗的风光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仿佛这样才能将他深深记在心中,永不忘。我甚至有些嘲笑自己,明天又不是末日,我何必要这么忧愁悲切,我对他真的是无可再救药了。   次日清晨,李世民又带着我早早出了承乾殿。我头戴面纱,一路虽有人奇怪望来,但也不敢在李世民面前失态。李世民将我带到两仪殿附近的亭子,并唤了两个侍卫在旁看守,不得有任何人接近过问,待上完早朝之后便来接我。   日头又上了一个云天,道上来了个太监,与侍卫说了几句话,便请我跟着他往两仪殿去。进了两仪殿,李世民与李建成都站在一边,地上披头散发跪着个人,是奶娘。我站在殿中,将面纱取下,正视李渊。李渊在上道:“一切事由都已清楚,幸好你还活着,还能将之前的错挽回。只是朕不明白,当日你明明死在牢中,怎的又在外头?”   我最怕便是问到这个,果然还是逃不过,而我又不能直指了李元吉,他不承认,我岂不是被判了欺君。犹豫之下,一旁的李世民拜身道:“是儿臣偷换的。儿臣觉得此事疑点颇多,一时却又找不出所以然来,才冒险将她偷换了出来。儿臣愿受处罚!”   我一惊,李世民该是知道李元吉所做的事,他竟是没有拆穿了他。然后,李建成的突然一语,更是让我对这三兄弟匪夷所思起来。李建成道:“儿臣认为二弟有功。倘若不是二弟将人偷换,又怎么会让真相大白。如此,儿臣也是安心,承宗也该瞑目,我大唐也是英明!”   李渊在上颔首笑道:“朕还未决定什么,你们怎的都这么紧张积极。”他转了目光向我,“既是如此,你便恢复承乾殿职位,继续呆在宫里吧。至于罪魁祸首……”他摆了摆手,“拉下去,赐死。”   奶娘神色呆滞,软着身子任由着侍卫将她拖了下去,她的结局只能是必死无疑。我回过头,无意间望见李渊精锐的目光,直将我看的浑身悚然。心头不禁大骇,方才李世民与李建成都出来为我解难,而且也不止是这一次,李渊定是察觉了什么。自古红颜皆祸水,皇位之争已是大祸,中间若再参和了女子,定会惹得朝中大乱。李渊不是不知李世民与李建成之间渐僵的关系,只是他每做了一个动作,便都会使得李世民与李建成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如此他只能是时候减少两人可能发生的矛盾,以保暂时和谐。   而现在这个矛盾,李渊怕是认定了我。   转眼间,李渊已从上座站起,我忙低头待他离开。李世民从旁挽了我的手,向李建成言了告辞便拉着我大步出了两仪殿。到了外面,我收回手偷眼环顾四周,轻声说:“在外面,还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好,免得失了你的身份。”   李世民不然的笑了:“好,都随你。来,跟着我回承乾殿。”   他说的这句颇有深意,我微微笑了,略走在他身后,这一刻,那前方等待我的是仿佛就是那蕴养春暖花开幸福之殿。   李世民将我带到承乾大殿,唤了后妃与宫人前来,见我的人都十分惊讶,只等着李世民开口解说些什么。秦王妃和杨妃也在旁静静坐着,两人的神色虽也惊色但也平稳,悄悄打量着我与李世民之间,似硬要看出些什么。只可惜李世民此时只是沏杯喝茶,不紧不慢。   终于,李世民开言:“承乾殿掌事莫兮然与东宫世子一事已经澄清,证明她是清白,杀害东宫世子一事纯属被污蔑,皇上现已恢复其职。此事我不希望有人过问太多,各尽其职便好,不要多问,不要乱猜,都明白了吗?”   宫人低头应言,李世民便让他们退下了。秦王妃与杨妃从旁走近,秦王妃先是看了我转而又含笑问他:“早就听说殿下从洛阳带回韦氏姐妹,这么久了都还不向皇上禀报入承乾殿吗?”   李世民如忽被唤醒般,点头道:“此事我过几日便父皇去说,有劳你操心了。”   “这是该的。”秦王妃笑道,“殿下,倒不如将良女燕氏和殿下另选的女子一同进了承乾殿,也好少去诸多琐事。”   秦王妃笑眼望了我,我知其言意,虽高兴她不为难拒绝我,但却不得不为她方才所说怔了一怔。良女燕氏……燕璟雯,她要来承乾殿。   第087章 美人惑(五)   李世民含笑应了秦王妃的建议,准备去书房查阅书籍,顺是要我泡了茶送去。   当我端着茶壶到他书房的时候,他正专心看阅一本诗集,心情显得十分美好优雅。我在一旁的案桌上沏好茶送去,李世民随手接过,抿在唇边倾了倾。我的心情却是与他相反,终是不安一问:“殿下真的是要把燕家小姐一同纳进承乾殿吗?”   李世民侧着神色望我,似笑非笑:“怎么,你在担心什么?”   自是不能将燕璟雯欢喜秦叔宝的事儿道了出来,看来李世民也是纳定她不可了。我含笑正要说话,外面有人进来禀报,说是长孙无忌来承乾殿请李世民去长孙府上聚宴。   李世民转而与我说:“无忌前几日早与我说了聚宴的事,我竟是忘了时候,有什么话回来再说吧!”   “是。”我低头应了,送他出了承乾殿。李世民这一去便是一日,到了晚上还不见回来,秦王妃哄着李承乾睡觉,殿上只剩了我一人看守。本是到了回掖庭宫的时候,可我还是想等着李世民回殿,便独自站在正殿上探着承乾殿门的宫道。周边宁静地很,不知不觉,我竟是靠着门沿迷糊起来。   寝殿门外一声碎响,将我从忽深忽浅的睡意中惊醒,立马起身往殿外去寻,只见李世民醉坐在殿门外,身旁摔着一个酒壶。来人还有几个侍卫,应该是长孙府派来护送的人,我让他们将李世民抬进寝殿榻上,便要他们先退下了。   今日长孙府上来的都是李世民手下的能人,男人之间一高兴定会忘了神,敬酒无度,才使得他这么醉意熏熏,据我所知,李世民的酒量一般,如果不是喝得多了定不会醉成这样。   我解开他沾了酒水的外袍,提了些热水来,拧了毛巾细细擦他的面,他微微睁了眼看我,嘴里喃喃。我听不清楚,只好将头靠近了些去听,却只听得他一声叹息。腰上忽然被收紧,一阵晕眩,李世民抱着我翻了个身,将我重重压在底下。   我吃了一惊,抬着他的面孔轻轻叫唤。他不理会我,直埋在我的颈上,细细的问落了下来。浑身一阵酥麻,竟是使不出力气来,他的吻带着酒香缓缓移到我的面上,最后相覆上了柔软。是被酒香给迷惑了吗,从口中贯穿到全身,每一处的毛孔顿时张开,隐隐发热。这种热量渐渐转换成肤上的细汗,呼吸渐急,浑身的血液开始急速流淌。   原本细腻的吻也变得粗狂,炽热的舌不甘在唇边留恋,他舔开我的齿,辗转纠缠。迷离中,还唤回一丝理智,我妄想推开他,却还是抵不住他一声轻唤我名字的诱惑,猛然这个时刻,我不愿去想别些,只想成为他的独有。   耳边一声风响,他丢下他的袍子,又不断开始拉扯着我衣衫。“世民……”我紧张又害怕的轻喃了他,他的眸子骤然变得深邃如潭,细细碎碎的吻落在我的眼角眉梢,缓缓下移,如雨点一般,滑过我的脖颈、锁骨、肩膀。我抱着他结实的后背,挑去他束发的玉冠,温柔的长发散在我的肩上,我抚着它任由纠缠在自己的指尖。宛如躺在柔软的云上,仿佛一直往下沉迷却又沉不到底,不能挣扎,不容拒绝,甚至无可救药。   半张半阖水眸,倒映的是他,又是这殿上闪烁着的通黄烛光。他低头咬着我的肩膀,喉间不得应了一声嘤咛,从此上天入地两相许,不羡鸳鸯不羡仙。   我也是醉了,被他醉了。这次,我只想和他一起,没有任何顾虑,不念别的愁绪,只是为我、为他。原来,将一切都放下,全心全意是这么的轻松开怀。   一场如梦般恍惚的甘露沐雨后,李世民静静躺在我身边,双手禁锢着我的腰,沉稳的呼吸扑在我的肩上。我抚着他的头发,抚着他的眉尖,怎么也舍不得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仿佛在那一瞬间这些都会变成泡影般。将面颊贴近他的额头,这一刻是如此的令人忘怀留恋,他微微动了唇瓣,似在梦呓。我低头靠近他的嘴唇,去听他说什么,却是听得心间巨裂。   “绮烟……”   我木然。这个名字,曾在那日双双掉入陷阱,他身负重伤昏迷时所念过的,这个女子究竟是谁?浑身止不住颤抖,莫名的寒冷从指尖直贯穿我的身体,我移开他放在腰上的手臂,急急拾了地上的衣物,冰凉的泪从脸颊滴落在榻边。回眸,看着他不能呼吸,不得喘息。   残殇绕梦,清清依许。那一抹开在繁华过后的孤独思念,是该伤,还是该甜?美好与破碎交错的虚影,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原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秘密,只是外人无法猜到而已,除非你能进入到他的心里。她就是你不容说出口的秘密,是吗?李世民。   我该包容,我该大度,可是我却不能允许你拥有我的时候念的是别人的名字,因为我不是她,我只是我,不是谁的替身。你为什么总是要招惹我哭,为什么总是要占据整颗心的篇幅,为什么总是要人铭心刻骨。   我慌乱的穿好衣衫,推门而出。此时已是入夜,承乾殿大门一向关得较迟,我冲出大门直往掖庭宫去,只是还晚了一步,给我是一面紧闭的暗红低门。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躲在假山后面掩口痛泣。夜色清冷,包围着我,颤抖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痛苦,也是分不清。如果爱恋是场错,我该如何退后?是不是因为遣词了太多的寂寞,所以才选择了邂逅?尘埃若是落定,怎么是花开无果?为情所惑,爱过恨过最后又是什么?   一心一意,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力量!   原来如此。   当日韦珪与我说过,原来我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看自己一样,无非是个可怜之人。而李世民迷中醉中心心所念的人,从未变过!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蓦然回头,迷蒙的眼中括出一道身影。心中迷茫,不知所措,此时此刻,我只想找一个地方狠狠用泪倾诉一场。   他看着我不说话,只是低身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将我搂进怀里。他身上散着淡淡的凉意,在此时却是十分合景十分舒服。原本勉强自己撑起的坚强顿时塌落,我靠着他的肩膀,咬着嘴唇哽咽哭泣,湿了他衣上一片。   我又是多么渴望,此时出现的人是李世民,可是他是李建成。他和他,同时给了我记忆和失忆。李建成虽也曾伤过我,但谁叫我并不爱他!而相比之下,李世民给我痛苦是无法计算的,那么深刻,那么无法忘怀!为什么人总是不去选择触手可及的那个,而是一味去追求那个遥不可及。就像是火,真正拥有的时候,便是遍体鳞伤,甚至化为灰烬。   无处可去,李建成将我带回东宫,把我安顿在他的书房,而他也不曾离开。我俩之间隔着一只烛火,他握着锦帕细细擦去我落下的每一滴眼泪,不腻不怨。烛光忽然一闪,一只飞蛾从火烛中落下,不再扇动那可以换来自由的翅膀。原来太过奋不顾身,真的会心身俱焚。   不知何时枯竭了眼泪,到次日太阳东升,我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谢谢你,给了我地方安静。”   李建成深深望着我,心疼的目光柔和的散在我身上:“该谢的人是我,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在你最脆弱柔软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我淡淡笑了,却是那么的凄凉。这一夜,他不问我因何事,只静静陪在我身边,看着我,守着我。对他,我始终是愧疚着的;而对李世民,此时此刻,我也不知道了。   摇摇晃晃地推开门,在他不能挽留的目光追随下离开。门外,朝霞层叠,好不美丽绚烂。站在东宫大门,恍然间望见道上一人脚步停滞,他的目光缓缓移在我身上,最后将视线落在东宫牌匾上。   早上从东宫出来,而且还没换了衣服,这足够让人心生怀疑。别人我或许不在乎,可是李世民……   他冷了面孔转过弯道,尽管方才还是为他痛苦着,可此时的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猛地慌张。我向着他的背影跑去,仿佛那就是要消失不见的泡沫阴影,我竟变成这么死心塌地,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我知道此刻的伤只有他能让我愈合,也只有他才能重新给我快乐。我既是答应过他的,那么无论如何我都要留在他的身边,不再离开!   可,连我自己都在嘲笑给自己的安慰,竟是这么的卑微,这么的无助。不是我不能离开他,而是害怕他离开了我,我竟是这么的固执,我竟是这么心甘情愿。   “殿下!”我拦在他面前,与他冰冷的眼对视,无论示出多少的柔弱都不能柔软了他的目光。最后,他注视着我红肿的眼,问:“怎么,一夜没睡?”   天崩地裂。我摇头,他依旧没有一丝动容,一阵风过,已是擦肩而过。他去的方向,是太极殿,早朝。除了她,那才是他最想到得到的。   第088章 并蒂花(一)   梅香一笔,繁景成秋碧。愁雨丢春人独立,在地不结连理。   枯枝落叶无息,暮云朝雨相祭。篱北柴门两断,秋思晚唱风里。   独人独心,伤神伤情。我回到掖庭宫,紧闭了房间将自己浸泡在凉水中,使得搅成一团的头脑清醒。从窗口落进的阳光照得手臂通白,这里曾点了一滴嫣红的守宫砂。   纵使离开,心却离不开;青苔,将泪眼覆盖。春光灿烂到最后,也只剩了意难忘。我不怨谁不恨谁,怨恨的是我自己而已,人可以奋不顾身,只是这一次的背后,若不是幸福便是绝望,因为已经没有第二次可以再让人选择。若是幸福,便是日月相随;若是绝望,也只能任由它错下去,直到死生泯灭。   心中充斥着一股闷气,喊不得,怒不得。我咬起牙愤愤捶打着水,扑腾起数万多水花,滴答滴答落散落在地上,斑驳地不堪入目。放宽心,我要如何去放宽心,我放不了,宽不得!只有真的放下了他,我的心才会宽敞,只是太怕空旷得紧。   门外传一声敲响,听到念儿唤我的名字。我赶紧收好情绪擦干身子着好衣衫开门,只见她手上端着一个碗,缓缓飘出药味。我轻轻皱眉,心中疑惑,念儿直径进了屋子端放了碗,欣喜抱着我道:“你竟是没事,因为那事我整整伤心了好几个月呢!”   “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也是舍不得就这么走了。”我瞥了瞥桌上药,“那是谁送来的?”   念儿转身端了药碗到我面前,淡淡的药味冲进我的鼻中,不禁惹得退了几步。不知为何,这药味总让我感到不单纯。念儿笑说:“这是皇上派我们给你熬的人参茶。说是因东宫小世子一事冤枉了你,让你在外漂泊苦了,又见你面色不好便吩咐尚药局做了。这真是皇上的圣恩啊,这宫中哪个宫人受的这奖赏!”   身子一僵,脚步也是移动不来。我愣愣望着那碗所谓的人参茶,忐忑的心渐渐平静,微微一笑,接过那碗药茶:“兮然谢主荣恩!”   药是涩的,肚中很苦。我将这碗苦水一饮而尽,眼边竟是溺出些泪来。念儿看着我淡下原本的欣喜,小心问:“方才去承乾殿找你,众人都说你未来。你一向遵规守矩的,现在又掉下些泪,究竟是因为药茶苦还是心中苦?”   “人生本就是苦水一潭,没有苦,如何尝得到甜。”我说着。如今,我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相信这个苦是上天原本就注定下来的。   念儿端了药碗,心疼握了握我的手说:“我得先回尚药局了,明日再送茶来的时候,我向宋奉御多要些时候,我们好好呆会儿诉诉苦。”   我僵硬了嘴角,还是颤着喉头说了“好”。念儿走后,又是寂静,静的从骨子里发冷。那个时候我就该是死了,还活着回来,真的是一个错误?有了一时的幸福,却又摸到一世相隔的墙,让我这么悲哀的不止是李世民。李渊,这次决定要我消失了。   虽已久不在尚药局做事,但一闻到那药味的时候我便知道,这药茶不简单。还有明日、后日甚至好几日,万物积少成多,都会泛滥成灾。毒也一样,一发即死。   我拍了拍面孔,上了些胭脂遮去苍白,向着铜镜对自己拉扯了笑,显得十分难看。我踏步出了掖庭宫,虽装作若无其事,但在踏进承乾殿大门的时候还是愣了一愣,见到里面有宫人唤我才大步跨了进去。   “莫掌事,方才你不在,秦王妃让我见着你便与你说:承乾殿将在十五日后迎纳四位新主入殿,还望你安排好殿上所有事物,免得出错。”宫人低着头称述秦王妃之令,听得心中绞痛,我恍着神点头,缓缓往后殿走了。   迎纳四位新主入殿,韦珪、韦尼子和燕璟雯,还有一人……。我不敢妄想是我,李世民对我心冷,李渊更是不会让我活着,这个人又怎么会是我……莫兮然,现在你该如何?   承诺在水天之间,总是虚无缥缈。   他曾说不管是任何理由,都不会放手。要带我去看繁花似锦;带我去摘夜里星辰;带我去寻长生之术。我曾答应不会离开,不会背叛,永远守护。   这些,都是随风去了么?   素袂撩水戏,竟惹鱼沉鸟避。长安宫繁花随尘谢,何处得莲生并蒂。蓦回首,盼断花谢。燕璟雯,又是一个极极无奈的女子。韦珪和韦尼子,并蒂花开,姐妹之情是否敌得过深宫之险。而我,不过是他叹下的一声凄凉,不得留恋,也不得解脱。   承乾殿的后院不论季节总是有花开的。一团锦簇的红粉牡丹花后,隐约看到有人影而来,我定定望着那个方向,这一段相隔的道,仿佛需要几百年才能得以到面前。一阵风过,红粉的花瓣散下几瓣,卷入风中,扑到他黑色的靴鞋上。而他丝毫没有怜惜,抬步将他踏入泥中。是无意还是不屑?   我鞠身:“殿下万福!”   眼上暗暗看着大步迈行的脚直直向我而来,身影落在我身上,淡淡的麝香抑郁若若飘来。臂上一凉,李世民竟是撩了我的袖子,同时他的面上一片寒霜。臂上并无什么,我缩回手惊慌退步,李世民一把勾回我的腰,迫使我紧紧与他相视,呼出的气息如霜般:“或许我猜到,但我还是想问,为什么没了?”   惊如雷霆,我不敢呼吸,深深望着他的眼,看到的只是一片深邃。醉中之事,他都是一干二净了……   我张着口,挤不出一个字。李世民眼中透出悲切的不屑,嘴角勾了苦笑:“这次,我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我不会放过他……还有你!”从未这么惊慌,我猛地抱住他:“可曾想起你从长孙府回来之后的事?”   他顿然将我推开,冷若冰霜:“怎么会不记得!早上你不是从东宫出来么,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既是记得,又何为不相信我!他转身离去,我急急跟随,却被他一记刀寒的目光顿留在原地。原本以为只要他记得,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可我真的不明白,他的再去狠心离开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是因为我私自见了李建成而赌的气么?   望着已没了他身影的院子,思绪狂飞,一时无法再收,直至有人唤了我。我回神,是常常在旁辅助我的宫女。我问何事,她说:“莫掌事,虽然迎纳新主在十五日后,但殿上已住了一位新主,还请莫掌事及时分配宫人。”   “殿上有新主?我怎的不知道?”我疑惑,问。   她忽然通红了脸,低着头轻声说道:“昨日,殿下从长孙府上回来,醉中……醉中临幸了一个宫女。殿下今日便请求了皇上将她与另三个新主一同纳进承乾殿。”   “你……你说什么!”我哑然,惊诧至极。那夜守在承乾殿的人明明只有我一人,怎么会出来一个宫女?也就是说,迎纳的第四个女子就是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宫女。   莫兮然,你这该怎么办,又该如何解释挽回!   面前递过一本宫册,心不在焉,我随手翻开画了两个贴身宫女、两个杂事宫女太监,再瞥眼一看,看到那名册上新主的名字,顿时生生在伤口上重新划了一道。   都明了。   我闭了闭眼,淡然一句:“叫这些人好好照顾新主,不得半点疏忽。”   好,应纳四主,我定会尽心将此事安排妥当,呵,这已成为不能改变的事实,我如何挣扎反抗。只是心中受屈,除了不知所措,我只能尽我所能让他高兴,替他做事,呆在承乾殿也算是我没有失了约。   只是,他说好的约定,怎么就渐渐模糊,既要消失。   我不能奢求太多,李渊给我的只剩几玩药茶的时间,结束这段痛苦的抽泣不会太久。   这几日,念儿果然是日日准时送药茶来。她并不知道这里面是另放了其他的东西,每每见我喝下都舒眉而笑。而宋逸,这些日子都不曾见他,怕也是因为这药茶。这药茶中有别的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尚药局千百双眼睛看着,即使他是尚药奉御也只能缝制行事。   我在掖庭宫的房间不知是谁下的命令,一年里无人整理过,所有的东西都按原位放着。这日,我带着宋逸寄放在我这的玉镯子往尚药局走,见他到的时候,他正在药厅查医单,我停在门外静静看他,忽地听到他两声干咳,心中顿生怜惜。一年了,他竟是瘦了这么多,面色也是呈着苍白。   这时,道上过来一个医佐,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进了药厅,宋逸这才抬起来了,目光顿落在门口的我。他望着我轻轻笑了,说话的声音竟是没有曾经那么柔得如水,带着一层沙哑:“怎么来了?”   我进门笑说:“许久未见,你不来见我,我便来见你。”   他拉了苦笑,也是明白话中之意:“不忍心见,只是因为想对自己好些,不想再失魂一次。”   目中顿然生出感动和悲伤。结局既是与一年前一样,倒不如就这么让痛苦在一年前都经受完全。   第089章 并蒂花(二)   我瞥了瞥案桌上的药碗,道:“身为尚药局奉御,怎么也不好好照顾自己。”   宋逸端了药碗缓缓喝下,那药中之苦他好像一丝也尝不出,还是说喝了太多早已麻木。他提袖擦了嘴角残汁,说:“生老病死,人之常理。”   我苦笑:“宋奉御,你的世界并没有这么悲哀,你好好看清楚,其实是春暖花开。”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喜欢“春暖花开”这个词,或许是因为太过奢望了。   宋逸望着我,眸子越来越深,像在补偿这一年的未见。“虽说不想再失一次魂,可我知道是注定要再失一次,而这么是真的。”他说。   我轻轻摇头,叹说:“宋奉御,你知道我最后的结局。我不想留下什么,不想纪念。”   “所以,我也一同走了罢。”他含着笑,那么悲切,那么凄凉。眼前这个温碧如玉的男子骨子里竟是这般固执,我们有些像。我也是固执,伸手取出盒子摆在案桌上,他的神色随着这个盒子的出现恍然惊顿。   “日后怕是不能再保管了,所以你还是收回去吧。”我将盒子打开,翠绿的玉镯依旧散发着温和的柔光。宋逸瞥了目光不看玉镯,盯着我的眼话中悲凉:“就让我这么自欺欺人也好,你还了我,我要它何用!”   “你……”实在无奈,我看着那镯子不知所措。这时,念儿从门外拿着一叠药单子进来,见我了顿是惊喜,却在下一秒又被我与宋逸之间僵硬的神色给断了喜色。她上前将药单子交给宋逸,目光落在案桌上的盒子,看着那温和翠绿的玉镯赞叹:“好美的镯子!”   “那便给你吧。”宋逸将盒子往念儿那推了推翻起手上的药单子来。念儿一阵惊喜,抱着玉镯盒子笑得欢乐,低着头的面上微微红润。   而我,却是很无奈地笑了。既然不能开怀接纳,又何必给她温柔和希望,这果子怕是在日后疯生疯长,剪不断理还乱。   剪不断理还乱的不止是宋逸,还有我。这十五日,承乾殿紧张布置各房各屋,即使我心中有几分不痛快却也只能替他为别的女人安排准备好一切。   迎纳之日定下,承乾殿便忙碌起来。   迎纳之物有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阿胶、干漆象征长久永固;合欢、嘉禾象征共同分享幸福;九子蒲、朱苇象征心胸可屈可伸。   为了这些百福的迎纳之物,我带着宫女日日在采买司和承乾殿之间来回搬跑,并不时往尚衣局去监促四套宫嫁衣的制作,不得半点疏忽。承乾殿一切事物都必须由我安排分配,这几日便不似从前那般空闲,虽不及注意李世民的出入,也是没有意外碰到过他。而我也不敢靠近他的寝殿和书房,未曾想好该如何面对和解释。   这日,尚衣局派人将四套嫁衣送到承乾殿。我接了嫁衣往秦王妃寝殿去,这嫁衣都是要由她过目满意才能送到四位新主手上。不料还在道上,腹上忽然丝丝传来轻微的痛楚,我先皱了皱眉头不去理会,却是忽地一阵拉扯,我呵了一声低身抱了自己的腹部,头脑晕眩。同时,四套新做的嫁衣掉在落了阳光的地上,艳红顿时刺眼。   对面正好遇着一个身影,看着地上的嫁衣微微顿步。我抬眼一看,赶紧抱回嫁衣低头跪在地上。这些日子不曾相见,竟是在这个时候遇着了。腹上还隐隐传来痛楚,我咬着牙:“奴婢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李世民拾起地上的嫁衣,听不出是含了什么感情:“让崭新的嫁衣沾了灰,你意欲何为?”我不肯抬眼,只是摇头。他又道:“如果你是因为不满而恶意,这灰倒是也沾得好。”   他将嫁衣丢到我面前,扬长而去。我呆呆望着那乱成一摊的四套嫁衣,滋味复杂。腹上渐渐隐了痛楚,我甩了甩头清醒了些,掸去嫁衣上的灰尘重新叠好,脑海中一直回荡李世民说的话,不停地猜测他的话中之意,如今我不敢一味去相信他只念我一人。   转眼便到了迎纳之日。燕璟雯从宫外到承乾殿,而韦珪和韦尼子在前一晚便先来了承乾殿,因此宫里要安排好三位新主的装扮和迎纳之礼。皇子迎纳侧房或者小妾并不需要很大的排场,因此李世民只在承乾殿前摆了几桌酒席,只要行完迎纳之礼便是事成。   这日清晨,我早早来到承乾殿,身为承乾殿掌事必须要在殿中三位新主身上把好一切关口,不得出错。韦珪和韦尼子暂住在承乾殿一间大屋里,待完成迎纳之礼才可进自己的寝殿。我到的时候,两人已各站在屋子的一头做最后的修妆。   韦珪身披一袭艳红嫁宫装,下摆用色泽较浅的宝石蓝丝线和钴蓝色丝线压银线底绣出朵朵浪花。此时她手持一柄簇月团扇,眉心用彩色胭脂绘出一团焰火,焰火周围点上碎钻,更是栩栩如生。一朵牡丹簪花将青丝相挽,媚眼如丝,嘴角微扬,显出不比寻常的妩媚动人。   一旁的韦尼子也是着了红嫁宫装,再搭配上银质彩蝶拈花项坠。青丝披散在两边用镀银雕花盘发箍固住,淡雅中露出一点妩媚。低顺的眉眼煞是引人怜爱,却在望向我时隐隐闪过几缕一样的神色,竟是让我觉得有些后怕。   韦珪到我面前,目中不解和惋惜。我知她在想什么,只能对她笑笑,替她梳着垂散的飘飘长发。在旁的韦尼子点着额间映花,显得天真无暇地问:“原来你是这殿的宫女,日后还要麻烦了你多多照顾。”   面上笑容还是不由一僵,我顿了顿手继续梳着韦珪的长发,后将梳子交给在旁的宫女,向韦尼子点头笑说:“奴婢一定好好照顾两位新主。”   韦珪目光一闪,责备地望向韦尼子,韦尼子还似不明其意,眨着水灵的眼睛大胆望着我。我勉强笑拉着脸:“那头还有新主,奴婢先退下了。若有别事,还请吩咐。”   “你我之间还是不必太过拘礼,有事你就尽管去忙吧。”韦珪与我说了这番话,直在我心中打着感动。我点头,迈出大殿,沿着廊子向着不愿踏近的屋子。每走一步,心思竟是平静一分,我压制着胸口的闷意,原来这些日子我是麻痹了。   终于踏进那间新主屋子,里面的人儿也是一身红衣嫁女,十分动人。尤其是那裙面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紫鸯花,煞是好看,再看那玉般的皓腕戴着两个银制手镯,抬手间银镯碰撞发出悦耳之声。她望着铜镜微抬俏颜,淡紫色的眼眸摄人魂魄,灵动的眼波里透出灵慧而又妩媚的光泽。峨眉微描,朱唇细点,明媚的眼波中波澜暗涌,更显气质非凡。   “主子起来让奴婢们整整长袍。”身旁的宫女含笑将她扶起,她转过身来,抬头,在见到我的那瞬间顿时惊了花容。而我,却只是微微一笑,上前替她整理赞新的嫁衣,她的目中有喜有惊,而我不该是喜是悲。喜的是她或许只是无意,悲的是她从不知情。   “姐姐。”朱唇轻启,她扶上我的肩,似有些激动,“我一个人在这一直担心害怕,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原来你是宫里的人!”   我推下暮嫣的手,退身几步望了望她,对着几个宫女微怒道:“怎么这般不仔细,胭脂要用朱红,怎么能用淡桃红!”   见我因为胭脂发怒,暮嫣急忙上前解释:“姐姐,这胭脂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喜欢用朱红。”   我依旧不减怒意,定定望着她道:“新主莫要替她们说话,这是嫁娶的规矩,就算只是无意也是坏了规矩的,有人看不出来但总有人看得出来,到时候的闲言蜚语还是只能由你自己受啊!”   暮嫣摸着自己桃红的面颊,嘟了嘴坐回铜镜前:“我刚来还不懂规矩,一切都听姐姐的吧。”   见她还是能听得进我的话,不由不忍心起来,只是不得不无奈道:“新主还是唤我名字吧,莫要低了你的身份。”   暮嫣转过视线望我,止不住的伤切。我冷冷抬眼,对屋子里的宫女说道:“不得再出任何差错,误了时辰就留着命跟殿下求情去吧!”随后,我微微低头,避开她的目光福身退下。   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跟暮嫣较量什么,我这么做对她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舒了舒心中的闷气罢了,并不能解决什么!我愤愤拍了自己的脑袋,忽觉得一阵晕眩,踉跄地往边上的栏杆扶了扶,面上顿是起了一阵阵的热。最近几日,总不时的晕眩,身子也随着发热,猜想该是整日左右来回奔跑办事累了身子,只要稍作休息便好。   如若是这样便好,只怕是那药茶起的效果。今早念儿送药茶来的时候,说这是最后一剂。我甩甩头,静静望着廊子,直到晕眩退去,忽地听得殿外一声锣响,迎纳之礼开始了。   第090章 并蒂花(三)   咽泪装欢,瞒。   此时此刻,还有一人定是与我一样落寞,因为心系之人终究还是不在身边。   我扶着廊子走了走,觉得身子能支撑了些便昂了首挺胸从承乾殿后门出去。额上冒着虚汗,还好这天气还是带热的,这几日在面颊上多上了一层胭脂,所以也无人看出我此刻有什么异样。   拐了几个弯子,我终于到了。承乾殿离这隔得有些远,飘来的锣响到了这里已是听得不清。这,还是那么清冷,轻柔的音乐一点都不受外界的影响,缓缓从门内飘来。   额间点着一朵嫣红的梅花,清美妖娆的身影步转在落英中,我浅浅含笑,看着她释放自己的美丽。一股气息惊动了她的舞步,她侧眼转神,面上清冷,抿唇不语。我拂袖上前,顺是取出袖袋中的石头,放在手心向她摊着。   “一位姓杨的公子拖我将这转交给太乐署的云儿,这的人我不熟悉,还请太乐令帮忙。”看着她微变的神色,心中悲闷,堵着一股儿伤切。太乐令从我手中接过石头,看着上面那枚嫣红的梅花,睫毛轻颤。再抬头的时候,仍是两汪清冷,随即默然转身。   夏军已败,众将相斩首。这个消息传遍长安,她又怎会不知道,如今也是锦书难托。几年离索,空望宫墙柳。眉间深藏曾说的白首不相离,风吹云动翻起弦外的音,是诉着生死两茫茫。不曾有更多的话语,却只在一瞬间明白。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心情又低落一层,我走在宫道上,望着承乾殿的方向放慢脚步。“李世民……”无意动了嘴唇轻喃,察觉到唇瓣干涸,心中也是对自己有底了。我转了方向,忍着腹上的疼痛和此起此伏的晕眩缓缓往掖庭宫走。前面的宫道模糊不清,脚上生软,脑袋一沉生生跌在地上。   “莫掌事,你这是怎么了?”宫道那头跑来两个宫女,惊慌将我扶着。我头晕脑胀地抚着腹部,用力咬出一句话:“带我回掖庭宫!”   “是,是!”两个宫女慌乱了手脚,一边一人扶着我往掖庭宫赶。我弯着腰走,只觉得腿上有液体缓缓流下,腹上更是疼得不能忍,脑中一哄,不禁越发害怕惊恐起来。   到了掖庭宫,来回的宫女太监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冒着虚汗加快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宫女带着我轻轻躺好在榻上。我粗粗吁着气对那两个宫女说:“你们都回去吧。”   两个宫女担忧地望了我,应了话正要回身退下。忽然瞪大了眼盯着我身子下床榻,我也低头看,上面竟是淌出了一片血迹。浑身似被一盆冷水凉了凉,我强笑着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两个宫女就已经急急跑出房间,叫嚷着去找尚药局的人。我呆呆望着门外的天空,云团高浮,阳光灿烂。   原来,连天都不会怜惜我,依旧笑得那么绚烂。   拥有笑过、哭过,太过的理由让我对他的爱腐朽。无人逃得过宿命,心愿只一:将我的灵柩长埋在深谷底。   手掌抚过腹部,那是我的遗憾。留不住自己的性命,却让最无辜的也一同消失。仿佛听得那迎纳之礼的锣声,心中凄水一片,止境。我安然闭上眼睛,听着自己的呼吸,在沉沉的睡意里挣扎,我才明白,我心有不甘。我不过一个世俗女子,放不下原本该属于我的。然而,来时花铺满路,去时已荒芜,缘尽的他与我只剩下天意,纵使不甘,也只能默默祭奠雪月风花。   听得门外慌乱的脚步,我无力再睁眼。一指温暖点上我的手腕脉搏,我知道,是宋逸。   幽幽转醒,床榻便坐着一个身影,从模糊到清晰。念儿见我醒了,惊喜地跪身在榻边握着我冰冷的手,眼里烟水朦胧,只喃喃轻唤了我一声。我环顾四周,还是在自己的房中,也不见其他人影。喉间无力,我轻喘了气问:“宋奉御呢?”   “我去找。”念儿赶紧起身,刚到门口便碰着宋逸进来。宋逸立即察觉,目光落到榻上的我,大步而来。君要我亡,我不得不亡。此刻,我不解地望着他,盼他给我一个答案。宋逸明我所想,说:“毒随着孕胎一同滑落了。”   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我笑了。我这一命,竟是那才存在了十五日的孩子救回的。天意如此,要我活着让我承受更多的痛苦和自疚,那是我上辈子做下的孽,这辈子全部奉还!   念儿在旁掩泪哽咽:“我竟然还每日叮嘱你把药茶喝下,都是我不好!”   “是我自己要喝的,不怪你。”我哑了声音苦笑,再顾了顾房中,又不禁问:“那两个宫女呢?”   宋逸说:“该是往承乾殿禀报去了。”   我一听,顿是一惊。承乾殿今日大喜,怎么能有这么晦气的事传去,更何况……还有我落胎一事!我不安地直起身子,宋逸按住我道:“掖庭宫的人都看到你身子不适,此事是瞒不过的。”   这样,比死了更让我难受!   李世民根本不记得我与他之间的那回事儿,他会更加气我,更加恨我!不,或许他不再选择在乎,他是不屑。   不,我不能堕落,不能离开。若是就这样走了,我们之间的误会将永远也解不开,在他的心里,我就永远只会是一个假情假意甚至是浪荡的女子。   撑了床榻,我硬是要起身。宋逸无法,只好扶着我的身子。我对念儿说:“去那头的柜子替我取纸笔来。”   念儿急忙往柜子去寻,将案桌拖到榻边,把纸平整在桌上,往砚台里沾了点水研墨。   苦墨只剩一杯,怀念曾经那一场媚。鸟去又飞回,墨圈从水中蔓延,犹如旋转了好几个季。指尖苍白,提笔使不准力,我抖着笔尖写下一行字:“步步倾心,思君相惜。”   “请转交给秦王殿下。”我紧紧拉着宋逸的衣角,恳求,“帮我找他。”   宋逸深望着我,从惑中到明,从明中到豁。他硬硬点了头,叠好书信藏进袖袋中,扶着我轻轻躺下,眼中忍不住的疼惜:“只管养好身子,我替你去找他。”   “谢谢。”我僵僵一笑。对宋逸,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和“谢谢”,看着他素白的身影飘然消失在门外,不由一声内疚叹息。念儿坐在榻旁,抚着我额上的碎发,我轻轻一笑,要她不要担心。念儿忽地冒出几粒泪水,伤心道:“宫里我与你和宋奉御熟,如今你们都这般样子,着实让我心疼得很!”   说的纠结,宋逸始终未接受念儿,而念儿始终单纯地恋着宋逸。这世上有太多的擦肩而过和不知所措,于是停留脚步不敢上前。徘徊不定,踌躇不前,最终凝固成一段不能轻易触碰的琉璃。看着风轻云淡,碰一碰痛彻心扉。   飞蛾扑火的魅影,痛彻心扉。那又如何?天下能让自己甘愿痛着的,唯有情爱;世间能够生死相许的,唯有情花。尘间俗世,总是要痛死才止。   .   窗外渐变花泥染,点点知恨晚。轻衣朱点打芭蕉,扶墨换寻双影月相邀。   花期堪早人不在,只道经千载。纵有笔墨万千重,更是鸟鱼皆睡尽如冬。   .   望穿桑田盼穿海。三日,未能等到李世民,却是等到几个太监护着一道圣旨来了。   一介小小宫女,竟也能得皇恩浩荡拿了赐死的圣旨。虽早已预料,未等承乾殿下令责罚我之前李渊便会趁机下旨,不想却是这么快,快到他还未来。承乾殿离掖庭宫并不用这三日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承乾殿掌事莫兮然,触犯宫规,行为放'荡,自身不洁,今赐死。钦此!”太监宣读完圣旨,将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退在一旁待我服下。   “念儿,帮我拿来吧。”我靠在榻上,愣愣望着门外。如果他在我闭眼的前一刻出现在那里,我死而无憾。只是,门外树影摇曳,终是没有人靠近。念儿拿着小瓷瓶含泪坐在榻旁,我伸手去取,却是被她拽的紧。我微微笑了,抚上她的脑袋:“傻念儿,你这样是抗旨。”   松了手,她哭了。在宫里还能有一个至情至义的姐妹,也是唯一欣慰的事。   我拔瓷瓶的塞子,从里飘出一股清香,越是沁人越是毒深。紧捏着毒药,还是奢望地看着门外的树影,一晃一晃,复而如此。传旨太监耐不住性子,在旁提醒:“莫要再留恋了,快快服下好让咱家复旨!”   我回过神,点头:“有劳公公了。”“且慢!”   话音刚落,门外踏进一个身影。恍惚的我升起一阵欣喜,却在那人完全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整颗心顿时又落了几千丈。   李建成大步跨到我榻边,低身将我抱起。我惊问:“太子,你……”   “你怀的是我的孩子,是父皇还未查明真相就冤枉了你!”李建成定定望着我,低头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太子,此事不可乱说啊!”一旁的传旨太监着急,满面的皱纹挤在一块儿,他掏出圣旨给李建成,“皇上已经下旨,不可……”“闭嘴!”李建成竖眉暴怒,面上阴冷,“给我滚回去!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本太子!”   因李建成的震怒,传旨太监吓得扑跪在地上,手中的圣旨滚落,铺了一角明黄。李建成冷呵一声,不顾众人别样的目光抱着我大步出了掖庭宫。外边的阳光实在刺眼,我闭着眼笑:“太子这又是何必呢?”   第091章 相思引(一)   他不语,依然带我回了东宫。这是他的不顾一切。   谁又能明白谁的深爱,谁又能理解谁的离开。   李建成带着我进了一间殿子,纱帐轻浮,玉色柔光。他说,这寝殿是那年要纳娶我的时候安排的,只是终究没能让我住上。心头一颤,我笑:“这不是来了么。”   轻靠在榻上,他拿了薄毯为我盖上。“这天气虽还不冷,但你的身子寒着,不要因此落下病根。”他抱着我低言,殿上静的只剩下我与他的呼吸。我离开他的怀抱,在榻上低身一拜:“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我抬起头看着他感激却也无奈,“太子身份如此尊贵,为兮然一命而失了威严,实在不值。”   我不过是个被丢弃的人,更是失了女子之贞的人,又如何能不屑一顾与他去相守。   李建成深深望我,从眼中倾尽温柔。“莫要再管我值不值,你只需让自己解脱。”   我点头,却是牵强微笑。感情的寂寞,大概在于:爱和解脱——都无法彻底。   李建成在我身旁伴了不多时,殿外便有人传旨来,李渊要召见他。他扶着我躺下,唤了四个宫女在殿上守着,而后满面决意地离开。我静静躺在榻上,呆呆望着上头的屋檐,忽然有人唤了我一声,转视一瞧,竟是念儿。   “是太子殿下吩咐我前来照顾你的。”念儿说。我听着,心中一荡,对李建成越发感激。他将宫里唯一能让我倾心诉言的人送到我身边,是为让我叹叹心头之苦,也好让我好过点。然而,移情别恋,太难。这一生或许会遇到许多人,甚至可以爱很多个人,但只有一人才能让你笑的最灿烂,哭的最伤心。   “太子妃请回,殿下吩咐不能有人打扰到莫掌事。”殿外,宫女一言,是太子妃来了,只是因李建成先前下的命令被拦在的外头。这么一来,她定是更加生气。果然,外头传来一声怒言:“放肆,你竟敢拦着本宫!就算如此,本宫更要进去,本宫倒要看看殿下究竟能护她到什么时候!”   殿门外跌跌撞撞进来两个宫女,上前还想去拦太子妃,却被她一手推在地上。太子妃站在殿中,眼神不减一年前那么精锐阴狠,愤愤一扫榻上的我,开口道:“大胆宫婢!”   她一下子便进了大殿,我还未来得及下榻准备,只得起身跪坐在榻上一言:“太子妃万福。”   臂上一疼,她将我拽下了榻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我。宫女想要上前,都被她一呵吓得纷纷扑跪,念儿却从旁将我扶起,定定望着太子妃道:“奴婢不是东宫的人,既然奉太子之命照顾莫掌事,也是无需再听从太子妃的。”   “好一张玲珑小嘴。”嘴角的邪笑依旧那么让人寒颤,太子妃隐了面上的愤怒,气势不减,“奴婢终究是奴婢,主子永远是主子。你竟是好大的胆子,见了本宫还不跪下行礼?”   松了我的手臂,念儿跪在地上,及其不愿地道了一句:“太子妃万福!”   目的不在念儿,太子妃并不和她再争执下去,犀利的目光移回我身上:“本宫今日是来警告你,殿下若是因你坏了什么,就算他恨我入骨,本宫也要杀了你解我心头之怨!”她的目光犹如一把刺刀,每扫一处便是战栗的心慌,最后顿在我的眼中,沉下。“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她大袖一抚,愤然离去。   殿上的人还低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我努力在最短的时间消去那种战栗,宽大的殿上回荡着我平静的声音:“都起来吧,都去外殿,我不习惯有人看着我休息。”   念儿还想留下,我对她摇头,她只能随着宫女一同去了外殿。我靠在榻上,心情复杂。经太子妃一言,我这么留在东宫的确不妥。李渊本就是要我死的,却被李建成违了圣旨硬将我带了回来,这会儿又被李渊召见,若是他怒了李渊,真当是坏了他自己的大局。   顺而想去,脑中又浮现李世民的影子。我甩甩头,他们之间的暗战我不想理会,谁赢谁败全在他们的一言一行。然而,尽管如何不情愿,可还是被卷了进来,只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令人迷路不知返的东西——情。   只想好好地去爱一个人,为什么那么难?   因为,这是帝王之争!   想得太多,需要冷静。榻旁的低桌上放着一壶水,我倒上一杯,发现它是凉的。凉的正好,让我好好的醒醒。从唇而入,凉意从中蔓延,最后沉在肚中,凝成一团凉气。我深深一叹,叹不尽肚中之凉,凉得伤神,凉得彻底。   我静卧在榻上,闭着眼却没有入眠,也不知胡思乱想着什么。忽然觉得肚中一阵拉扯,不禁怪起自己来。并不是无端自责,是因为身子还虚,竟还不照顾好自己,只图私意喝了凉水,此时便又是发了胃病。   我底唤了一声,念儿喝宫女从殿外赶来。我说:“茶凉了,去换壶热水来。”   宫女应了,取了茶壶出了大殿。念儿见我神色痛苦,便问起缘由,我也坦实相告。她一惊,道:“刚进宫那会子被柳美人罚时你也是痛着,怎的调养了这些年都不见好!”   “病要根治不是易事。更何况在外头一年我也是无心在意,这才又复发了起来。”我缓缓道,顺着她纤臂的掺扶卧在榻上。宫女换了一壶热水,我饮了几口觉得稍稍好了些,闭上眼静静躺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承乾殿依旧没有消息传来,李建成从李渊那回来也没有什么异常,听说我因胃疼复发而没了胃口,便吩咐宫人煮热汤来给我。我虽是闭着眼,但也知道是他坐在榻旁,殿中安静,只他与我。   “皇上那边怎么说,太子冲撞了皇上吗?”我微微睁了眼。他不说,我便问。   李建成含笑摇头:“我咬定我所说的,父皇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毕竟的确是他还未查清事情便下的旨。”   “那么,今后怎么办?”我问。   李建成握了我的手,两眼柔光望着我,轻轻说:“我既是这么和父皇说了,他不反驳,往后你就是我东宫的人了。”   “什么!”我一惊,气叉了喉咙口,阵阵咳嗽起来。李建成慌忙拍抚我的后背,我翻身拉住他的臂膀说,“可那并不是事实,太子该是知道的啊!”“难道你还想回去么!”李建成用力岸上我的肩膀,微怒。   是啊,我还妄想要回去吗?他都不屑来找我,连到死的那一刻也不来!   黯然伤神,眼中含泪。李建成以为是他方才强硬的语气吓到了我,赶紧扶着我轻靠在榻上认错安慰。我望着眼前这人,他是那样害怕失去了我,是那样紧张伤害了我,是那样在意心疼着我。只是,他终究不是我心之所向,看着他,只能不断叹息再叹息。   “太子殿下,热汤好了。”念儿从外进来,打破我与他对望的宁静。   李建成转身接过汤碗要喂我喝,我推脱了一会儿还是抵不过他的坚持,便低头抿了一口。   “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问。   舌尖尝出这是加了枸杞的鸡汤,只是除了枸杞似乎还有别的药味,只是一时说不出来。或许是李建成为了给我补身子另外加了补药,而这汤味正好将那原本的药味给模糊了。我暗暗摇头,笑自己多心。   “味道很好。”我微微一笑。李建成也是展了眉颜,继续持汤喂我喝。   此时,殿外已经落夜,殿中四壁点了灯火,将整个大殿照得通亮。李建成一勺一勺喂着我喝,不想才饮下半碗的时候,胃上猛然一疼,喉咙口泛起一阵咸味。   李建成见我忽然皱眉,担忧地望着我。我摇头,笑含下了他喂我的汤,舌上是鸡汤鲜美的味道,喉中却还是翻腾出咸味来。心底揪地紧,越发觉得肚中的鸡汤令人疑惑害怕。这时,门外有太监来报,魏征前来拜见,正在外殿。   “魏大人这么晚求见,定是有要紧事,殿下还是先出去看看吧。”我沙哑着轻轻说。李建成望着我还是犹豫着放不下手中的汤碗,我微笑说:“我喝完后把汤碗放这,你大可回来看我是不是喝完。”   “那好吧。”李建成将鸡汤递给身后的念儿,低身抚了我额头的散发,“我马上回来。”   我笑点了头,看着他走出了门。再也抑制不住,胃中搅动,喉咙口一翻,我趴着床沿呕下一口黑红,又猛地咳嗽起来。正打算上前喂汤的念儿吓得摔了汤碗,立马抱着我的倾斜的身子急急拍抚着我的后背,语无伦次。我用袖子擦了嘴角,说道:“带着鸡汤,去尚药局,宋奉御知道该怎么做。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谁也不能。”   念儿惊慌地点头,带着还剩半碗的鸡汤匆匆赶往尚药局。我卧在榻上思绪翻飞,又是纠缠地痛心。   是谁要害我。李渊?太子妃?还是……承乾殿!   第092章 相思引(二)   稍许,念儿从尚药局赶回,手里的汤碗已没了鸡汤,而她的前脚刚落,李建成便跨进殿里来。惊慌中我假意错手将一件外袍滑落在呕了黑血的地上,李建成直接到了我的榻边伸手要拾,我拦住他说:“这么快回来是来看我喝汤了没有吧?”说着,我向念儿示意,她将空空的汤碗给李建成看,我又对念儿说:“这件袍子脏了,拿去丢了吧。”   念儿点点头,低身去拾地上的外袍,不着痕迹地用外袍在地上擦了擦,再拿起的时候,地上已看不见黑血的痕迹。我暗暗舒口气,擦了擦额间的虚汗,李建成抚上我的额头,剑眉轻皱:“怎么显得比之前更加虚弱了?”   我轻轻笑道:“并无大碍,只是这时候入了夜,我该是想睡了。”   李建成恍然开颜,说:“原来是这样,稍过一会儿我便回去。明日我再派人送鸡汤来。”   闻此,僵硬的脸上勉强拉起一个笑容。正要点头,一旁的念儿忽然与李建成道:“太子殿下,莫掌事先前喜欢喝奴婢熬的汤,这熬汤送汤的事还是交给奴婢吧。”   一年未见,念儿的心底比从前更加灵巧了。李建成转头问我意下如何,我含笑点头:“的确欢喜念儿熬的汤,更何况她是尚药局的人,那些汤里的补药该如何使用的法子不会比尚食局的人差。”   “好。”李建成在我额上落了一吻,轻轻扶着我躺好并为我掖好被褥,手势极其温柔。“我明日再来看你。”他望着我不舍,我向他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推了他:“太子请回吧。”   离去的脚步回响,李建成已经走远。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开了眼望着榻前闪烁的烛光出神。窗口透进温和的淡色,宛如轻纱一般,我移了目光望向窗口,那里隐隐挂着一枚弯月。   我撑起身子,本打着瞌睡的念儿被我惊醒,急急说着要什么尽管让她去取。我淡淡笑了,我这一身子病,真是连累身边太多的人。我自行披了袍子下榻,念儿在旁扶着我犹豫:“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就在窗口看看。”我靠近窗口举头仰望,不禁慰然。原来比我孤寂的,还有月。   孤灯,悠悠天地缠绕着思念,层层不解。斜靠着,月光投下被拉长的背影,寂寞伤神。这无尽的等待,在昼与夜的世间,我还想他。   转而,我苦笑摇头,告诉自己——莫念。   在东宫过了两日,李建成总在一定时候来殿上看我,有时与我闲聊几句,有时便静静看着我不说话。这时候的他,我看到久违的舒心笑容,犹如阳光般那么明媚,却还是照不暖我内心最阴暗的一角。   这日我坐在殿中有些不安,我想是时候提出离开,身子已比之前好了许多,他也是该对我放心了。只是,我该回承乾殿吗?我不知道。或许,我该去见见李渊。这时,殿外远远传来几句对话,渐渐往这里走近。   “事都谈完了,二弟还跟着我做什么?”听得李建成一言,竟将我的心紧紧缩了缩。难道是过了太久,继而传来的声音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我来看看她。”   我一怔,是他。是李世民来了。   “二弟多心了,还怕我待她不好吗?”李建成一语中似带笑又非笑。   犹豫了一会儿,李世民反言道:“怎么会。只是她依旧还是承乾殿的人,我来看看并没有什么不合适吧。”   一下子不知所措,我唤了念儿带我急急下了榻子,扶着我从寝殿侧门出去,那里是通向一片殿花园。这仅仅是我一时之间并未经过思考的躲避,我踱步在一片紫薇花林里,飘扬的衣角碰飞了枝头脆弱的花瓣,顿时漫下紫色的花雪。   许久未见这么美的风景,我惊呆了今日的天气并不是很好,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淡淡散在世间,这些飘舞的花瓣恰好把握了这柔和的阳光,映出更美的色调,浅一份则太淡,深一份则太重。   我张手,恍如梦般的细腻落在手心,又是风来,飞卷着飘向另一个方向。我顺它飘扬的方向望去,望见忘川河那头的朝朝暮暮。   于是,在漫天飘着花屑的季节,我问自己,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痴迷。虽然尽力让自己在此之前不记起他,可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刻,他也是这样望着我,与我一样的神情,这一时叫我如何不去原谅他之前所想的误会。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误会只能由我自己来解。   静静的,他的嘴唇微动,仿佛是在念我的名字。我好想上前,向着他微笑。可是在见到李建成的时候,脚下生重,面上生硬,止不住地跌落。李建成,他对我实在是太好太好了,好得我对他生畏,怕一不小心便伤害亏欠了他。   李世民依然望着我,脚步上移,身后一顿,李建成拉着他的手臂冷冷望着。李世民并不理会他想要警告什么,手臂一震,甩开李建成的手大步来到我面前,眼中复杂,欲言又止。   身旁的念儿见我三人暗中僵持,自行绕出了花园离开。现在只面对这两个男人,我暗暗揪着衣袖惹出一手心凉汗。李世民在旁来回踱步,似在琢磨该如何开口。   “东宫住够了吧,该回承乾殿了。”终于,他酝了这句硬生生的话,但其目的显而易知。   李建成面上显然被憋了一股气,他对李世民不再客气,望着我直言:“呵,他辜负你太多次,你还要再回去痛苦吗?”转而指着我向李世民沉声道,“你心中是当真爱她么,你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李世民的脸色比他更冷,起伏的胸膛说明着他此刻有多么沉闷多么愤怒。“这又与你何干?我们之间的事并不需要第三者来插手!”   “与我何干?就凭我会好好保护她,就凭我真心爱她,就凭……她曾怀的是我的孩子!”李建成咬着最后几个字,目中阴霾更是加深了愤恨的颜色。李世民闻了最后一句更是火冒三丈,顿哼一声冲向李建成:“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敢说你不是这么想的么!你从来都不相信兮然!”李建成怒声,直中我一直不敢去想的猜测。眼看两人将要扭打在一起,我大步上前拉住李世民,只这一用力的拉扯,浑身又无力地软了。李世民察觉立马搂住我的腰身,我说:“别为了我再做争执。”   “好。”李世民低沉了目光,尽是苦笑,“我不与他吵,如今他身上又多了一张可赢的筹码。”他往我腹上微微一扫,虽掩饰的十分不经意却在那一刻透出痛惜与悲愤。   我顿时明白了他心中所顾。他当真以为我曾怀的是李建成的孩子,他当真以为我最终的心之所向是李建成,他当真以为自己此般前来纯碎是让自己吃了这注定的败仗。一场他输在我心里的败仗。   他看着我的眼神,分不清是温柔还是痛恨。我定定望着他,终于在他瞳孔中看到痛恨得不勇气,温柔地太残忍。李世民闪了目光,拂袖而去。比想象中更痛,他真的没有回头,心头不由一震,我大呼:“你别走!”他的背影顿顿一愣,“你别走!”脚步踉跄,半跑半扶地抱住他的后背,被泪湿润的脸颊紧紧贴着他,我恳求。他虽辜负了我太多次,但若不回去我会比今日一见更痛苦千倍万倍!   李建成面色惊滞,渐渐淡出一抹沉痛的失意,在那一瞬间明白我依旧固执。他是从来不会为难我的,这是我最该感谢他的。这一刻的沉静,闻到花开的香味有点清苦,他默然转身,留下一道凄凉的目光,散去。   窒息的安静,风将心绪吹乱,我揣测不出他是如何感受这此时此刻。许久,李世民握上我的手,缓缓松了我的拥抱。从未有过的惊慌,我猛地再一次抱住他结实的后背,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加深力道,加重渴望。不管如何,我都要替自己留住他。   忽然李世民转身推开我,却又在那一瞬间拉住我的臂膀拦腰抱起。一声叹息,像极了妥协,可为何他的眼神看着我却是极其残忍地温柔着。我伸了手想去抚他的皱眉,心里却看着他害怕,终究落不下冷凉的指在他的眉间。   李世民与李建成对我最大的不同便是: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他都霸道地要我顺从,而他总有办法能让我心甘情愿。   “要我别走,那便跟我走!”李世民的眼神闪烁,这一言极其霸道,终是道出了他心中本不该有的怨,“只是……你究竟最舍不得谁?”   心中一荡,痛苦蔓延,直直涌上我的眼眶。我以为闭了眼,泪就不会再流,不想换来的却是如断丝的珠。如果我说是你,你还会怀疑吗?心下一狠,我攀着他的脖子凑上他的嘴唇,将我的思念和不悔传递。   李世民身子一僵,惊了一讶,但并没有闪躲。我轻轻吻着他的嘴角,缓缓移到他紧闭的唇瓣。相触之间一丝凉意,冷凉的咸味探进舌来,好咸好咸。传说,心有多伤,泪就有多咸。   沉浸在这咸咸的悲伤中,抱着我的大手悄悄收紧,唇上微动。李世民反被动为主,深深吮吸着我的唇瓣,舌尖灵活地纠缠上我的。只他一吻,全身的力气顿时被抽得一干二净,只好潜意识地紧紧攀着他的脖颈,试着应和他霸道的温柔。绵绵凉雨骤成疾风暴雨,不知不觉我已气喘吁吁,他依旧抱紧着我吻着,最后将这份温柔停在我的嘴角。   第093章 相思引(三)   “他怎么带你进东宫,我就怎么带你回承乾殿。”李世民将我抱了抱紧,我心中欣慰,搂着他的脖颈靠在他的胸膛。他的心跳依旧更给我最大的心安,我静静闭着眼感受这一刻的阳光。   只是,人生就是阴晴不定。正当我沉浸在这片明媚中的时候,忽然打下一道惊心闪雷。“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和疑惑,这段时间你我就好好分析思考。”   已经到了东宫外,他抱着我走在宫道上,来往的宫人都奇怪地望着我们。李世民是个要面子的人,而他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他心中该是有我的,他不要我留在东宫,他要我呼吸在他的范围之下。感情出现的问题总是互相伤害的,我心痛他又何尝不伤心。只是我不想分开,一点都不想,那原本是个不该有的误会啊,难道他是真的相信了么。   动魄,却是难受地无言以对。再转眼的时候,已到了承乾殿。   那日迎纳,韦珪被封庶王妃,燕璟雯被封承徽,韦尼子被封昭训,暮嫣被封奉仪。我拉了拉他的衣襟要他放我下来,他并不理会我说的,抱着我直接进了承乾殿。门前的侍卫惊讶一顿,立即跪身拜见。见此,我心中越发不安,李世民这般冒然带着我进去,里面的人会做何感想,她们都是才纳的新主,不管如何我们这么都是不合适的。   揪着整颗心,李世民一直将我抱到正殿。他放下我只顾自己坐在上座,不说话也不看我,我站在殿中不知该做何如,于是上前为他倒了一杯茶,双手呈上。李世民看着我端着的茶杯,伸手一握,大手抚在我的手背紧紧握着。尽管有过最亲密的事,但我还是经不住红了脸,微微低头看着雕花木桌。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句尖锐的叫喊,打破这场暗浮的心动。   “传皇上口谕!”   李世民接过我掌上的茶杯,提着茶盖缓缓拨着茶叶。两旁的长廊上纷纷赶来各房新主,进到殿中在旁由秦王妃在前一字排开,等待听旨。大家虽都低着头,但神色却并未从我身上移开,平静、疑惑还是复杂,都集聚在我一身。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刻,静静接受这些目光的同时,又不禁感叹李渊的消息灵活,李世民才把我从东宫带出来他就已经赶到承乾殿来了。   传话太监尖声道:“传皇上口谕,请秦王殿下将莫掌事送回东宫。”   “送回东宫?”李世民贴了贴茶盖,细细饮了口,抬眼反问,“为什么要送回东宫?”   太监闻这话是明知故问,但又承于皇上口谕,只好为难地屈着身子咯吱说:“皇上说,莫掌事她已是太子的人……”   “闭嘴!谁说她是太子的人,你这奴才方才分明也唤她叫做莫掌事,她就是我承乾殿的人!现在本王已经封她为昭训,她就是本王的人,谈什么回不回!”还为等传话太监说完,李世民一声怒下。   封我为昭训?不仅我,秦王妃等人都惊了面色,李世民可从来没有这样的话。传话太监也是一愣,强笑着说不出话,仍是怀疑地看了看我。李世民一手揽上我的腰,显得十分亲密:“我现在亲自去和父皇说明,你好好的呆在这里,一步都不准离开。”   他定定望着我,眼中散着莫名的逼迫。我垂下目光,面前风儿一动,李世民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正殿,后面急步跟着吓坏了的传话太监。殿中还站着秦王妃等人,都来回望着没了人影的大门和定定站着的我。秦王妃眼色一使,殿上的宫人立马跪下身来喊:“奴婢(奴才)拜见莫昭训!”   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礼,我惊得一时不得反应,无意间移步往后退了退。秦王妃含笑上前拉上我的手,面向众人道:“承乾殿又添新主,姐妹们定要友好齐心,宫人们莫要怠慢侥幸。都听明白了吗?”   “是!”这次,除了殿上的宫人,杨妃、韦珪、燕璟雯、韦尼子和暮嫣都低头遵了秦王妃的话。我望着面前的一切,竟是说不出有何感受,我该是高兴的,可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堵着一个疙瘩,必须要一剂安心药才可使之退却。李世民,便是唯一那剂能让我安心的药。   于是,我便这么莫名其妙地突然被李世民封了昭训,原本在旁辅助我的宫女青儿也升做承乾殿的掌事,她立即命人在今日天黑前布置出一间殿子,而在这之前我只有在外殿等候。秦王妃唤我去她殿上坐坐,我也便跟着去了。在她殿上见了小世子,越看越觉得难受至极,心中生了浓浓的悲伤,想起那日身下淌着血的榻子来。   我只好匆匆别的太子妃,独自在殿中来回走动,释放压抑的心情。身子本未大好,很快就觉得累了,我又回到正殿,坐在侧边的位子支着下巴渐渐生了睡意。正拖拉着脑袋隐隐有梦,忽然有人在旁边将我轻轻推了推,猛地惊醒睁眼看,原来是念儿来了。   “宫里都传你被秦王殿下带回承乾殿了。兮然,你是真的决定跟着秦王殿下了吗?”念儿开口便问,显得有些着急。我淡淡笑着:“跟着他,是我一开始便希望的,只是真的实现的时候心里竟有些别样的感觉。”   念儿靠近了些,几乎是贴着耳朵低声说:“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也正是要说这件事儿的。”我一惊,想起那晚的鸡汤来,暗了神色微倾了耳听。念儿道:“那日在东宫喝的鸡汤里有过量的黄芪,这个对胃有刺激,再加上那时你身子虚弱,正巧是犯了胃疼,所以才导致了胃出血。”   我思索着,问:“过量的黄芪……尚药局的记录能查出有谁取过黄芪吗?”   念儿忽然显得有些犹豫,在我坚持下终于开了口:“是宫女来拿的,当时说自己惹了虚寒发不出汗,所以向宋奉御要了些。因为宫女不能私自拿药,所以并没有记录。但……宋奉御今日查到她早上从掖庭出来就直接进了承乾殿,该是承乾殿上的人。”   心头一怔,我立马让自己冷静地回想从东宫到承乾殿的事。如果单单只是因为承乾殿,并不能肯定是李世民,承乾殿上那么人多,我何必只咬定他呢。更何况,如果他要我死,从来不需要这么偷偷摸摸。把毒下在李建成派人熬的鸡汤里?呵,那实在是太简单愚蠢了。此人,要么就想陷害李建成,要么就把矛头直向李世民,其目的就算不能让我死也足够让我心冷。   可是错了,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心痛,我已不再那么盲目,现在的我比从前更加冷静。我与李世民之间总是少了那么些信任,我该学着去相信他所说所做的一切,而我也要努力让他相信我。   我对念儿说:“注意拿这个药的人,我定要由她查出是谁躲在暗中与我斗。”   接近傍晚,李世民才从李渊处回来。我站在殿上看着他不断踱步,面上凝重。我以为他是恼李渊不应我的事,正要开口劝话,就见他向殿下大吼一声:“快叫长孙无忌进宫。”   门旁的宫人得令,立即退身去通报。我靠近轻轻抚上他的手臂,他淡淡忘了一眼,大步转身直向了书房去。   殿上弯身进来一人,掌事宫女青儿在旁恭敬说:“莫昭训,你的寝殿已经布置好了。”   “青儿,陪我去后殿看看。”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说,脚步不自觉地往那头步去。青儿连忙拉住我,低声道:“不可,那里接近书房,殿下已传长孙大人进宫,想必定有大事商量。”   “我自己去吧,只是去换换气。”口是心非,我撒谎了。我缓缓步入后殿,天空的晚霞挤在西边,包裹着一层层的金边,十分好看,只是近了黄昏。近了黄昏,也便是离别之时。   我从后院悄悄靠近他的书房,从微掩的窗子看里面的他。案桌上摊着一张地图,他紧锁眉头,静静思索。连有人靠近都没有察觉,如此专心,他是又要出战了。   长孙无忌从前院的门进来,李世民见了他将图片往前面一推,透出一丝无奈:“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原来,在李世民进到李渊殿上的时候,正要大臣上报急奏:刘黑闼起兵。于是,李世民自动请命前去讨伐刘黑闼。李世民肯领兵出战,李渊自是非常高兴,但同时他也向李渊提出要求:允许莫兮然入住承乾殿。   又不得不怀疑,就算李渊不答应这个要求,李世民就真的会放了我么?我明白他是想为我讨个名正言顺。而李渊答应这个要求并不吃亏,他一开始就不想让我继续周旋在李世民与李建成之间,如今得个落脚点也不正和了他的意。况且这个要求,圆满的制止了即将发生的裂变。   “殿下自是以大局为重。”长孙无忌面不改色,看来早就预料到这点。   “可是心中有一个疙瘩,总放不下,总不能不去想。”李世民叹声。这一叹,实实将我的心纠紧几分。一道目光从微掩的窗口扫过我的脸庞,我不由愣愣一惊。   长孙无忌闪过目光,认真地问李世民:“已是你的囊中之物,怎么放不下,怎么不能不去想。除非,是你自己不相信她!殿下,你究竟对她信任几分?”   第094章 相思引(四)   屋外柳影婆娑,勾勒出黄昏的宁静凄凉。晚风卷落叶,残日恋枝丫,一丝浮动就将我的心思抓紧了几分。   “我想信任,可……总是放心不下。”屋内,李世民静静开口。   “想要全部拥有,却怕对方辜负,熟不知你已辜负对方。”长孙无忌手下移过地图,口上仍然说着。这也是一场极难的战争,对李世民说着也是给我暗示着:“从军营那会儿我就看出来,她对你重情重义,倾心相待。只是殿下太害怕失去,所以总是提心吊胆着。虏获信任还是误收辜负,走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殿下何不放开心怀,可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但如果殿下不能释怀,还请放手,因为你们最终还是情深缘浅。”   “经得起怀疑的心态,才能真正的信任,我如今是在那边缘惶恐挣扎。无忌,你的确比我想的细致。我……试试吧。”李世民拍了拍额头,将烦恼扰心的事暂时丢到一边,到案桌的另一边抚着地图看,“如今最重要的事是如何平定刘黑闼,我们先了解一下他们的战地情况,到时候好尽快剿灭这帮恶贼。”   对于他,幸好爱情不是一切,幸好一切都不是爱情。   我轻轻转身,悄然离去。走进承乾殿刚刚属于我的地方,殿中空荡的可怜。不是青儿布置的摆设不够好,是觉得这一间殿子,只我一人,实实显得凄凉落寞。此时天色已暗,我自行点灯,弱弱照着殿中一角。   “莫昭训?”门外有人轻唤,缓缓走进殿来,是青儿。她见殿上只有一盏灯,便拿了烛火将四周的灯都点上,大殿立即明亮起来,我竟有些不习惯了。她向外面招了招手,进来两行宫女太监跟两个侍卫,她站在前头含笑说:“莫昭训,奴婢挑了几个宫人服侍你的日常,你看看有哪人不合眼的,奴婢马上调换。”   合不合眼有什么关系,心无邪念才是好的。我做样胡乱一扫,目光停在末端的小侍卫上。我立马从座上起来,来到那个侍卫面前。他紧紧低着头,显得十分紧张,我望着他试探一问:“周墨岚?”   他惊得抬眼,只这一眼我便认出是他。周墨岚突然跪在地上惊慌说:“莫昭训对奴才有恩,奴才发誓定要对莫昭训鞠躬尽瘁!不要……不要赶奴才走。”   听他这样,心底却是愧疚。我哪里是对他有恩,那几次我只是假意为他而利用了他,哪里真心是帮他。只是他太单纯了,所以选择相信了我,如今又为了这所谓的“恩”,从狱卒转到侍卫,又分配到我殿中,想必千辛万苦。   不忍说穿,只好保护这干净的想法,我也决定不再假意对他。我扶起他,笑说:“怎么会以为我会赶你走,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登了高处忘了低处的人么。你好好在殿上当差,但有错我也不会轻罚的。”   周墨岚顿时绽了笑容:“是,奴才不会给莫昭训添麻烦的!”   我含笑点头,身旁的青儿也忽然说道:“莫昭训,也请让我留在你殿上吧。相处了那么些年,这会子不在你身边办事,奴婢竟有些不习惯了。奴婢可以一边掌管宫人一边照顾你,不会嫌累!”   “能有你们,是我的福气。”我拉着周墨岚和青儿的手叠在一块儿,以示同心。忽见青儿的面色一顿,低着头看着相握的手,脸颊微微红润,手上有些闪躲。青儿比我小些,从未与男子有过一点接触,如今让我将她与周墨岚的手一握,难免红了脸慌了神。而周墨岚并无他想,灿烂的眼睛定定望着我。我轻轻一笑,将手松开,两人立马各退一边站着。   青儿望了望门外,提醒道:“莫昭训,就快晚膳了。按规定第一日是要与众人一同用膳,这时候该过去了。”   虽然承乾殿上的人我都认识,但今日是我作为新主的第一日,规定是需要与众人一同用膳,以相互熟悉。我移步往殿外走,后面跟着两个宫女,其余的都留下守在殿上。   我到的时候,秦王妃已在大殿中等候。我慌忙上前向她行礼,她扶着我说:“我这是专门来侯你的,你不用如此惊慌。”   专门侯我?我不明其意,秦王妃便低声与我说,李世民与长孙无忌正在商议大事,这第一顿饭怕是要委屈我了,提前这么与我说也是要我平静心情,不好在桌上被人看出笑话。   呵,这新婚之膳,李世民是不来与我一同吃了。   这时,各方的人都从外进来,有宫女向外拍了拍手,陆陆续续进来端着盘子的宫女,很快就将大木桌子摆了个满实。秦王妃首先下座,我与另外几人再一同坐下。秦王妃道了李世民今晚不同席,在座的人都微微一惊,但很快又平下了面色,只有一人顿顿看着我,似是怜惜又似耻笑。   “莫昭训今日才进的承乾殿,殿下居然并不在意。”韦尼子忧着神色,似乎在为我在意。   “殿下自当以辅佐国家大事为重,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边的燕璟雯撇了撇嘴道。这题说不下去,韦尼子转了眼珠瞧了瞧桌上的人,又说:“暮奉仪是不将莫昭训放在眼里吗,竟然推脱说身子不适,方才还是见好好的。”   之前认识的韦尼子话本来不多,自从进了承乾殿便渐渐展现出她柔中带矛的性子来。暮嫣没有出现的确是不合常理,但我认为她定不是有意而为。秦王妃轻手拍了拍桌沿,嗔怒道:“个人的事个人去想,莫要说出来乱了他人的想法。韦昭训这在背后说人的习惯还是改改好,其他人引以为警!”说完,她又转面向我,“暮奉仪这次实在意外,你不必去找她,就等着她主动来见你。”   我低头应了。秦王妃拿了玉筷开食,众人才开始动食。这一顿饭吃的十分压抑,虽说这里的人都认识,但忽然间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有些不习惯。我勉强吃了些蔬菜,舀了汤慢慢喝着,直到众人都用餐完毕。   各自散去,我走在回殿的路上。我的邻边两殿是韦尼子和暮嫣的,暮嫣的殿上还亮着灯光,从窗影子望去,里面十分平静。想起韦尼子说她身体不适,我倒有些担忧起来。正想着悄悄去看看,她的殿门忽然开了,门前闪过一道人影。我顿住脚步一惊,那纤细灵巧的身影实在有些熟悉。心中一动,我慢了脚步,转回自己的寝殿。   此后几日,念儿都准时送药来,我在寝殿修养了几日,已觉身子恢复的不差,便常常欢喜在殿外看看。   这日午后,我正在殿中看书,秦王妃带着另四人约我去后殿赏花,看窗外天气甚好,萌生了散步的心思,便跟着去了。这次,暮嫣依旧没有一同来,我悄悄问了旁人,她们说她还卧病在床。我明了点点头,跟着秦王妃往后殿走。   承乾殿后院布置简单,并没有很多类花草让人看着复杂,两边的小道一同延伸至一处凉亭,亭上正有宫女在摆着糕点茶壶。走到亭中,围着石桌的只有四张石凳,秦王妃首先坐下,跟着是杨妃。我悄悄退至一边,剩下那两个位子按理来说是留给韦珪和燕璟雯的。   韦珪挨着秦王妃一边坐下,燕璟雯也要下坐,忽地瞥见一旁的我,又起身与我一同站着。秦王妃不明地望着她,她挽上我的手臂只笑笑说:“前些日子坐久了嫌累,姐姐们都不必理会我。其实,我与莫昭训见过一面,如今又正好站近些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秦王妃点点头,笑招了韦尼子说,“那么韦昭训过来坐吧。”   韦尼子浅笑盈盈上前,提着茶壶为三人各倒了一杯茶;“这桌上我最小,就为三位姐姐都敬一杯茶。”   一旁的杨妃接过玉瓷茶杯笑说:“是燕承徽让了这位子,你也该为她敬上一杯,姐妹之间不是说坐在一桌就不管了别处。”   杨妃这话说的时候虽笑得温和,底子却是十分严厉的。韦尼子的面色被她说得难看,强拉着笑脸又倒上一杯茶往燕璟雯走来,她双手端着茶杯奉上:“燕姐姐,谢谢你。”   燕璟雯接过茶杯饮尽,却是无意一句:“不用谢我,我只是为了和莫昭训聚聚。”   桌上的人皆是一愣,韦尼子更是黑了面孔还只能强笑着。燕璟雯这话虽是无意,却恰恰表示了她虽比我大了品级却愿意与我一同站着,而在她的眼里,与我同级的韦尼子给她敬茶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另一面,那位子只是她友情相让,并不是真的要让给韦尼子的。   韦尼子一时间碰了杨妃和燕璟雯两面壁,面上僵的不行,只好立马回身放了茶杯坐在位上一声不再吭。虽然她看起来让人怜爱,可总有那么一种蒙着纱布的感觉,让人接触得不真实。看来韦尼子的性子不太讨这殿上的人欢喜,才几日的功夫就竖了两个对敌。   这几个时辰的赏花,除了最先的明笑暗斗都显得十分和谐。这八月的季节本就是繁花盛开的好时光,夏花与秋花同绽,这明媚的阳光将花色照得恰好。只是这天气有些闷热,我在亭子里站了几个时辰便觉得困乏,于是请了辞回殿。   途中见早开的芙蓉花娇嫩美丽,又驻足看了一会儿,身后的宫女见我欢喜,将唯一那朵盛开的芙蓉花摘下呈给我。花长在绿枝上才是最美,摘下很快便枯萎了,我看着那孤零零在风中的花儿,只好接下。   回到殿中,我唤人拿了瓷瓶取水,将芙蓉花的枝末浸在水中。无意一瞥,发现原本放在桌边的书被移到了案桌中间,并且大开着页子。我提书看了看: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还是忍不住已犯的困意,我不再多想,放下书卧上了榻子。   第095章 相思引(五)   十日后,李世民奉命出兵讨伐刘黑闼。出兵前一日,秦王妃特设家宴送李世民出征,预祝胜仗而归。   这次聚宴是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这么久地见到李世民。他在正座,我按位排下,安的位子在他的对面。他身旁的秦王妃为他夹菜拨虾壳,他不时对她温柔微笑,场面好不幸福温馨。心中堵着一股子酸楚的味道,愣愣喝了几杯水,身旁的韦昭训忽然轻笑起来:“这屋子着实暖意浓浓啊!”   此话之意如此明显,众人都扬笑看着李世民与秦王妃,我也只好勉强拉了最自然的笑将目光迎向他们。秦王妃面上红着,掩了笑说:“这天气本就是暖的,怎的现在才说起。”   本就是暖的……秦王妃虽然说的无意,只单纯指了这八月的天气,可对我却是有些刺耳。我又悄悄看了李世民一眼,他正笑握了握秦王妃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我黯然伤神,自从东宫回来后,李世民便不再见我,现在见着了,却并不抬眼看看我,我甚至觉得他与秦王妃这最最正常的夫妻相待都因我故意的,我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好过些。   到家宴结束,众人也该回自己的殿上了。我寒着心也要跟着离开,李世民忽然道:“莫昭训和暮奉仪暂且留下。”   脚步随着他的话一顿,我转身走回,竟是低眼不敢正视。因为这是李世民出战前的家宴,所以不出门户的暮嫣也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线,她忐忑地在殿上来回望着,显得十分紧张。宫女上了一壶热茶退下,李世民随意坐靠在椅上,手上拨弄着茶壶盖子问:“听说暮奉仪还未亲自去见过莫昭训?”   暮嫣伸指微微扶了扶脑袋,说:“臣妾这几日身体不适,将此事给怠慢了。”她转身向我福了身,“还请莫昭训不要放在心上。”   我微微颔首,依旧端立在原地。上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惹得心神颇紧。李世民终于轻言道:“你身子还不好,莫只喝水吃汤,这样如何能健康。我明日就要离开长安一段日子,你们这些能做好的事不要再让我挂肚操心。”   “是。”我与暮嫣点头应道。李世民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可以离开。心中又增了一抹失落,透过那袅袅冒出的茶壶热气深深望了望他,黯然移步。   “等一下。”李世民突然一言,再回头的时候他已快步来到暮嫣面前,伸手在她腰间一抽,他的指上,晃悠着一根红绳,末端系着一块通透的玉佩。我立即认出那块玉佩来,不就是我随身的那块的,怎么会在暮嫣那里。我细细回想,自那日在李世民殿上呆上一呆后因心绪和身子上的不适,我也便不怎么注意它了,在这之前还一直以为放在我的某个锦盒里。   “本王认得这个。”李世民瞥了我一眼,定定看着暮嫣,“这不是莫昭训的么,怎么会在你身上?”暮嫣顿是变了面色,煞白着脸地跪在地上:“是……是莫昭训送给臣妾的,不关臣妾的事啊!臣妾没有做任何不合规矩的事!”   凌厉的目光转向我,一道痛心的恍然。这时,殿门外弯身进来一个太监,站在不远处提醒:“殿下,皇上催您往两仪殿去下棋。”   李世民紧紧捏着玉佩,狠狠瞪了早已吓得跪在地上的暮嫣。“啪!”,玉佩留在案桌,他离开的背影是那样愤怒决绝。   我回头,暮嫣惊慌地看着我,扑跪着抱了我的腿哭道:“姐姐,你知道的,按殿下的性子,我若是不那么说,我一定活不成了!”一直向亲自问她一问,我摇头道:“我不与你计较这个。我是从尚药局出生,我看得出你身体明明很好。你说,为什么要装病!”投下凌厉的目光,我定定望着她低声,“不要试图隐瞒我什么。是不是她来了?”   暮嫣猛地抬头立即明白我指的是谁,她把我的腿抱得更紧,哭声起来:“姐姐,我也没有办法,我是无辜的,都是她逼我做的!”我推开她,站得离她远些,冷厉:“逼你?她用什么逼你,你又什么能让她逼的!”   她抖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哽咽着低声说话:“她说,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就会……就会杀了我!”她又向我爬了几步,睁大的眼睛惶恐又无知,“你知道的,她很厉害!”   真是个傻丫头。叶影先将她带走,又将她带进宫来,这么千方百计,事还未成,她怎么可能会杀了她!况且暮嫣已经是承乾殿的奉仪,就这么死了难道不会有人去查么,叶影怎么可能会做这么蠢的事。要怪就只能怪,暮嫣进宫不多日,除了不让自己死,根本就不会想那么多。   我默默叹了口气,沉住声问:“告诉我,她要你做什么了?”   暮嫣憋着嘴不说话,低头转着眼睛,很是犹豫。我上前拿起那块玉佩端放在手心,稳了口气肃然道:“方才你告诉殿下这玉佩是我送给你的,可我并没有承认。如果我在这时否认……就像你自己说的,一定会活不了。反之,若你是受人指使,这该死的人就自然不是你了。”   暮嫣跪在地上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反复咬着下嘴唇,似有些动楚。我在上头又道了一句:“别说是我不帮你,你该学会自己帮自己,你可要想清楚了。”   说完,我将玉佩收紧袖中,往殿门外走。“等等!”身后一声大叫,紧张的粗气声夹带着失措的惊慌,“她要我对付你,她说要你们生在同一屋檐却不能坦然相见,要你们将对方伤害得足够淋漓尽致。可是我不懂,我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我害怕,怕得不敢见你们。”   “因为她恨我,也恨殿下。”悠长的伤意,我愣愣笑说。她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得不到她一直想要的回报,做那么多还不是因为一个“情”字,她是真的有些疯了!   暮嫣依旧跪趴在地上哭:“姐姐,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伸手将她扶起,挽着她的手臂细细分解:“你现在是承乾殿的人,她根本威胁不了你。我、殿下甚至是皇上都会为你做主,所以你根本不必怕她。”我顿了话语,转言,“你们之间一定有通知信号。今晚你把她找来,我帮你。”   暮嫣用力点头,立马回殿在暗中发信号,并告诉我两个时辰叶影就会出现,我也告诉她,到时候叶影说什么都必须跟她唱反调。她走后,我回到殿上唤了一个会些字词的宫女墨砚在纸条上写下一个句子,再派人悄悄送到东宫去。   两个时辰后,我说殿中闷热,想独自去外面走走。殿上的宫女太监定要跟在我身后,我看着天色已暗,他们也是担心我的安全又顾着自己的职责,只好许了青儿一人跟上。在宫里,除了念儿,第二能倾诉的人便是青儿了。   我与暮嫣的寝殿隔着一道院子,我站在院中假意深深呼吸夜晚的灵气,视线却悄悄瞧着暮嫣殿上的窗子。窗上烛光闪闪许久没有无异常,心中不由紧张担心起来。忽地,窗子的烛光一闪,一声尖叫划破夜空,那边的寝殿传来几声桌凳翻到的响声。   同时,后边的矮墙上闪进一道身影,我微微一笑,手上摘着碧嫩的树叶。青儿见我毫不慌乱,更是惊了神色奇怪。我见着那窗子烛火不再抖动,回身对青儿说:“你在此等候,我进去看看暮奉仪。”   我踏上廊子,推开暮嫣寝殿的大门,只见她吓白了脸坐在地上,脖子上一条红痕。再往边上看,那还有一人。   薛万彻大惊望着我,我大步上前,笑:“方才听到暮奉仪殿上有声响我才赶来,现在一看……想必那惊吓了暮奉仪的什么,已被薛将军赶走了吧。”   薛万彻呆呆站在原地,眼神一动,显然是猛然明白了整个事件。我向他微微一笑:“薛将军助我承乾殿平安实在有功,待我请示秦王妃再……”“不必!”薛万彻急急打断我的话,“保护皇宫每一处的安宁都是末将本该做的事,莫昭训不必这么客气。”   “那就有劳了。”我含笑点头,看着他从另边的窗子口跃出。   薛万彻对叶影有着深深的情义,我命人在薛万彻房中留了关于叶影的纸条,不管是真是假,他一定会借巡逻之职徘徊在承乾殿附近的。而弃了邀功机会,纯碎是不想引起东宫对他的怀疑。如此,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也是为宫里少了一桩事。   长廊外传来急急的脚步,我赶紧扶起暮嫣将她靠在榻上,用被褥将她从脖颈盖好,故意提高了声调道:“你这殿上的人是怎么回事,怎么都不在殿旁候着,若是再出现今日这样的情况,都不必在承乾殿呆了!”   殿门外冲进几个宫女,对着我和暮嫣纷纷扑跪在地上磕着脑袋:“奴婢知错,让暮奉仪受惊了!”   第096章 相思引(六)   我假装了怒颜让宫女将殿上的翻到的桌凳扶好,又叮嘱了暮嫣走路的时候定要小心,不要再这么粗心大意,摔了自己还惊了殿上的人。殿上的宫女一动不动地站在两边不敢抬头,一切都仿若是暮嫣意外跌了跤。   暮嫣紧紧拉着我的手,掌心溺着一层细汗,低声悄悄说:“姐姐,此事多亏有你,否则我也不知该如何。但我还有一问,不晓得该不该说。”   我瞧了瞧殿上,低下耳朵说:“但说无妨。”   暮嫣轻问:“这些日子,我还未将宫里的规矩参透熟悉。殿下看到这个玉佩为什么这么生气,特别是听我说是你送给我的,难道这皇宫连姐妹之间送礼物都是不行的吗?难道这是算贿赂!”   失笑,心底却是不经意流淌委屈。暮嫣终究还是个单纯的女子,还需要依赖着成长。至于那块玉佩……李世民走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我的答案,他这一走不知要何时才会回来。一直憋在心里,会是顾忌成伤还是渐渐遗忘。   我拍了拍暮嫣与我握着的手,只好道:“那块玉佩,是我与殿下的缘分。”暮嫣恍然大悟,恼起自己乱了口。我淡淡笑了,替她掖好被褥抬步离开大殿。   长廊的风又大了些,青儿站在廊子一边,尽管眼中充满了疑惑地猜测却仍然不敢多问一句。这宫里,为了自己就必须少知道一些便少知道一些。而我,好像知道地太多也管的太多了。   洗漱一番,我卧上榻子睡了。只是一闭上眼就浮现出方才聚宴时李世民与秦王妃那亲密的模样,虽然我知道我不该在意,可心底中翻滚着一股子酸意。或许是因为多日未见,一见便是他与别的女子亲密,又或是因为我成了他昭训的缘故,我竟学会了吃醋。往日还以为可以大大方方与别人一同分享,如今想来却觉得那想法太简单了,简单得我不知从何下手,于是出乎意料地违背当初的以为。   浅浅的梦中,忽然感觉到一双结实的臂膀在我揽在怀里,鼻间飘着淡淡的麝香。原本以为是在做梦,可掌心传来的暖意如何都不能让我继续入睡,反而渐渐清醒起来。我动了动身子,微微睁了眼。那不远处单点着一支烛火,那是我怕黑特意让青儿点着的。微弱的烛光隐隐投射着眼前的人儿,我一惊,伸手在他臂上捏了捏。   张在背后的手掌一撩,将我按在他的怀里,更是让我不可置信的惊讶。“好好睡。”李世民低沉着嗓子,将下巴轻轻定在我的额上。有那么一会儿,我惊讶地说不出话,静静呆在他的怀里不断去确定眼前的人是否真是李世民。   “殿下,是你吗?”我颤抖着问。   “在承乾殿除了我还会有谁,难道你希望有谁?”上头传来的声音断不出任何感情,手上却加大的力道将我更抱紧几分。我扳开他的手掌卧起身子定定望着他:“殿下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装作那么风轻云淡?”   李世民也直起身子靠在榻上,微弱的烛光淡淡照在他的身上,侧出半面黯然半面深意。他冷冷一笑:“你还不知是什么意思?我若真的风轻云淡,又怎么会那么久不见你。”   我摇头:“兮然还是不明白。如果殿下在乎,就应该来问问我。”   含着讽笑,李世民说:“还要问什么,是与不是又有何关系,事实就是他对你有真意。”   心中一动,生疼得紧。我扑到他怀里,紧贴着他那颗跳跃心脏,追寻属于我的心安。“如果我说没有,你会信吗?”不经意间,在这一刻我已满含了泪水,“我知道你在乎,可你为什么不去找真相。我与你经过那么多的事情,你为什么还不放心。”   “如果我相信你没有,可……尚药局诊断的说法如何解释?”李世民深深望着我,想要从我眼里找到办法,他也是那么的不知所措。我欲言又止,我不能将暮嫣的事说出去,可除此之外我也没有更好的证据说明这一切的原委。   因为叶影的出现,现在我已大概知晓暮嫣是如何当上承乾殿奉仪的。那夜我匆匆离去后,叶影将迷晕的暮嫣偷偷打扮成宫女的模样放在李世民的床榻上。第二日等李世民醒来,看到床榻上的暮嫣还有失贞之血,定会觉得自己昨晚醉酒乱了性子,于是便将暮嫣留在承乾殿。而那块玉佩,该是暮嫣无意中在床榻下捡拾的,她并不知这玉佩的来历,便收起来带在身边。   不能道出口的缘由,我低落了神色呆望着榻子边沿。李世民低叹一声,伸手将我揽进怀里,心疼的叹息:“是我不该这么逼你。前阵日子你一定非常伤心难受,而我却没有陪在你身边,你怪我吗?”   我靠在他的肩上,说的有些违心:“我说过,只要能陪在殿下身边,在所不惜。”不惜失去的孩子,不惜你对我误会之深,我只要还能守在你的身边就好,看着你笑,看着你怒,记下你变化的每一个神情。   这个时候,我说了太多,也站了太久,你还是不会懂。那在半空颤抖的指尖,会不会依旧让我牵。我原以为,上天让人在合适的季节里相遇相爱,是给足了一世的缘分,只是不想还附赠了那么多的曲折误会,抹杀了最初的惊艳,倦怠了蜜语缠绵。而也只有我挥之不去,忘之不了那场缠绵。那场缠绵真是一场凡间素梦,最终落了个万劫不复!   情——被爱斩首;恨——被恋凌迟。世上最残忍的不是从云端跌落在谷底,而是如荒草般的思念日升夜涨,相缠至死。   李世民握上我的手,似乎是请求又像是命令:“兮然,以后再也不见他,再也不要,答应我好吗?”   他还是计较李建成对我的好,不管我承诺过什么他都对我放心不下。我不含任何神色,道:“好,我答应你。”   嘴角露出苦笑,李世民叹然:“我想要你真心,而你却像上苍般成全答应。”   实在痛心,我极力掩饰,做出不屑地质问:“那么殿下究竟想要我怎样呢?答应,不答应?这两者不管如何对你来说总归是不放心的,你又何必再来问我。”   “罢了罢了,不提这个也罢。”李世民愤愤摆了摆手,恼得卧下榻子,忽地又将我拽倒在他怀里狠狠瞪着,“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我抬头直对上他的眸子:“如果杀了我能让殿下心安,那请随便。”   李世民愤怒地望着我,最终两手一紧,将怒意狠狠发泄在手中,我的身子被他勒抱地着实透不过气。他开始用力抚着我的后背,从单薄的衣袍里伸进,揣摩地我一声惊慌吸气,然后在他胸前纠紧着拳头颤抖。   他翻身压下,轻轻俯下嘴唇,呼吸顿留在我的面颊,周围的空气立即紧张发烫。惶恐中的期待,而他终究没有将渴望了许久的吻落在我唇上,强忍在体内的冲动最后化成一声叹息,翻下身子仰面闭上了眼睛。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李世民这一走,又是快半年了。   这半年里,叶影找过我一次。   那夜,天色已暗,我独自在殿中写字,叶影忽然从窗口跃了进来,一来便掐了我的脖颈瞪着:“别以为让薛万彻提起注意我就进不来这里,我告诉你,我照样可以把你恼得不能安宁!”   我抓着她掐着我的手掌,努力憋出一口气冷笑说:“你觉得我会怕你?我若怕你,早就把你先前的事说给殿下听了,你知道后果的。”   叶影顿时苍白了面孔,她是怕李世民的,她是极度在乎李世民的想法的。然而,她渐渐浮现了笑意:“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不会快活多久!”   面前的人影一闪,她消失在窗口。我顿被抽了力气跌坐在殿中,向着门外唤宫人,可过了许久,外边仍是没有动响。我撑着身子摇摆着走到殿门,只见一道鲜红横在殿门外,再一看不由失声尖叫。   守门的两个宫女双双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那双眼正直直望着我这个方向,我大叫着跌撞在殿门旁,身后一声刺耳的吱呀。廊子那头有宫女疾奔而来,见了此番都不敢再上前,挤在一处躲得远远。幸好青儿胆子大些,搀扶着我回到殿中,一直陪到我心绪平静。   想起我第一次杀人,他那么直瞪瞪望着我,惊、恨、愤。那个时候,李世民还在我身边,那是我第一次只和他经历的生死之事。而如今,我也是整整一月不能安睡,常从睡梦中惊醒,然后望着空荡荡的殿子慌恐到明。我每夜都在想,李世民要何时才回,好想与他叹叹这些日子的战战兢兢,好想要他将我护在怀里温柔安慰。   我不知道那两个宫女是不是叶影愤气杀的,宫里也查不出个答案来。如果是她,她这是在警告我:我的每一个行动都很有可能连累到在身边的人。但她当真只是为了来警告我么,为什么总觉得有另外事情正在发生,却是怎么也想不透。   第097章 醉花阴(一)   武德五年(六二二)正月,刘黑闼称汉东王,定都洺州,改元天造。夏政权文武官僚悉复本位,立法行政,都效法建德。三月末,刘黑闼与李世民决战于洺水,自午至昏,战斗十分激烈,唐军遣人决洺水堰,义众兵溃,刘黑闼与范愿等奔突厥。   李世民举兵返回,另一面忽传平阳公主奏文,使得李渊对李世民这次战归并不感到十分欣喜。原来,在洺水之役后,唐军肆意杀戮,得脱的义军首领都被以死罪悬名缉捕,虽有赦令,获者必戮,而且他们的妻子也被虏,闹得人心危惧。而平阳公主因李世民所带的唐军杀戮暴行感到极其愤怒,劝阻不成便将此上奏李渊。   但这次李世民回来,李渊只稍稍赞扬了他兵胜之事,并没有提起平阳公主上奏说的事情。要解决此事只要下次作战换了主帅便可,而且李渊也不愿与李世民起正面冲突,这往后护国的大战还要靠他来打!   李世民回来后,只稍稍在殿上与我们一聚便带着秦叔宝出宫办事。   这日晚上,燕璟雯忽然来我殿上,她扶起行礼的我,同坐在案桌边看着殿上静静站着的宫人示意让我将她们退下。我看她手上不停绕转着锦帕,不知她有何事这么紧张,挥挥手让殿上的宫人去殿外守着。   殿上空了人,她转头与我说道:“秦王妃提醒殿下要对妃妾公平,所以今夜殿下往韦昭训那去了。这正是我着急的。”   我笑了,说:“急什么,殿下也会去你那的。”   燕璟雯拧着眉头道:“这正是我急的!”   我更是不明了,疑惑地望着她,而她却是给了我一个大惊。燕璟雯居然告诉我,她选择承乾殿的原因竟是为了秦叔宝!她以为只要她与李世民未成夫妻之实时就有机会让李世民放她走,让她跟秦叔宝在一块儿。可世上哪有如此神机妙算的事,这甚至是妄想!更何况,秦叔宝对她无意呀!   我坚决摇头,燕璟雯却仍是充满幻想着与我说:“殿下从未宠幸过我,我还有机会的不是吗?”   我无情地否定她的想法,进了承乾殿封了承徽就永远没有机会!若有机会,秦叔宝将会扣上一个世人无法饶恕的莫大罪名,最该当诛!然而,燕璟雯并不明白这些,一味相信总有例外甚至奇迹发生。   “燕承徽,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更不许再想这样的事。”看着她失落,我不由又加了一句安慰的话,“你要好好的,就算不能呆在他身边,至少还能看到他,不是吗?”   燕璟雯总算将我说的听进,失落地走了。而她方才一句话也是惊醒了我,如果李世民真的要去各个妃妾那呆上一夜,那暮嫣该怎么办。我曾看过暮嫣的守宫砂,依旧完好地点在她的臂上,如果被李世民发现,免不了罪责。   次日,我约暮嫣去赏清晨的蔷薇花,顺是想与她提提这件事。   我与她缓缓走在一面是水一面是蔷薇的水廊上,放眼望去视野十分开阔,早上的空气也尤为清新,让整个人都舒爽起来。这时,前面行来一行人,在前面的是韦尼子。这水廊很窄,两人通过需稍稍礼让,看着韦尼子含笑而来的身影,我也向着她微微一笑,侧了身与她擦肩而过。而正这时,忽然瞥见她往边上的花丛靠了靠,然后不悦回头:“莫昭训,你把我挤到边上脏了我的衣服。”   我也回头望去,只见她的衣袍袖子上新沾了一些早晨的露珠。知是她故意为之,就一定不会轻易放我走,或许只是想向我讨个道歉的话。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拿了绣帕去擦她沾上的水露并说:“不好意思……”   “啪!”一声脆响,我顿了手上的动作,捂着发烫的脸一时惊诧,韦尼子在别处可不是这么撒泼的。诧异之时,身旁的暮嫣上前道:“韦昭训,你与我姐姐同一品级,你凭什么打她!”   韦尼子傲慢地来回看着我和暮嫣:“就凭这衣服是上好丝锦制成,弄脏了就要付出代价!你又是什么品级,竟敢跟我叫阵!”   “你!”暮嫣瞪着韦尼子还要说话,我拉住她摇头。如今这韦尼子和进宫前的性情大变,又加之昨晚李世民在她的殿上过了一夜,她更是骄横地很。这一巴掌不是不还,而是到合适的时候还得更重!我拉着暮嫣转身离开。   对韦尼子如此不屑一顾,也是将她气一气,不想那韦尼子居然真放口对着我们的背影大叫起来:“妹妹不敬,这做姐姐的竟然不严加管理,反而顺着她的口。冒犯了我这么一走了之,你们心中可是万分舒坦!”   听了这话,身旁的暮嫣耐不住性子,甩开我的手回头跑,一下冲到韦尼子面前拉着她的衣襟摇晃她的肩头道:“明明是你冒犯在先,你凭什么如此放肆!”韦尼子被她摇的站不稳脚,口上依旧无忌道:“你不过是殿下无奈之下才纳进来的小小奉仪,还敢在这地方大胆!你放手,放手!”   两人立即扭打在一起,周旁的宫女见状都不敢靠近劝说。我赶紧上前拉住暮嫣,使劲将两人的互抓的手松开,可两人狠狠拽着对方的衣襟怎么也不先放手,相互摇拽着争你赢我输。混乱之下,暮嫣忽然大叫一声,一块石头咕噜噜地滚下旁边的水廊,再一看,暮嫣扑着韦尼子双双落下水去。   一旁的宫女惊叫起来,立即散开去找长杆救人。“嫣儿,嫣儿!”我站在水廊上着急地跺脚,看着扑腾的水花顿时朦胧了眼。宫女很快找来几根长杆横在水面上,周围也赶来几个太监跳进水里,一番紧急援救终于将两人拉上岸来。   暮嫣坐在地上呛水,惊慌的面上咳得通红。我接过宫女找来干袍披在她身上,她抬起惊魂未定的大眼,埋头在我怀里痛哭。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不由担忧地望上另一头的韦尼子,她拉拢了身上的干袍,瞪着我的眼忽然一翻,倒在宫女的怀里。   又起了一阵惊慌,宫女太监抬着她往寝殿赶,有人往尚药局请侍御医,有人去禀告李世民和秦王妃。我紧紧抱着哭泣颤抖的暮嫣,心知逃不过这一场追究。   我与暮嫣跪在韦尼子的殿中,李世民坐在上头看不出是何神色,只时不时望望正在给韦尼子诊脉的田侍御医。田侍御医诊完脉后向他拜身回禀道:“韦昭训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臣为韦昭训开一个方子,几天便可安神了。”   李世民示意旁边的宫女跟着田侍御医去尚药局取药,正要与我们说话,床榻上的人委屈地唤了一声“殿下”。李世民又往榻边坐着安慰了几句,而韦尼子则望着我咬牙说道:“莫昭训弄脏了我的衣袍,又帮着她妹妹将我推下水。”   她故意加重“她妹妹”这三个字,说的好似我做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李世民将目光转向我,我静静说:“这只是一场意外,韦昭训莫要将事说严重了。”   韦尼子扶着榻沿卧着身子道:“意外?所有人都看到是莫昭训惹我在先,我不过心疼自己的袍子小小抱怨了一下,你就想害死我!”   还未开口,身旁的暮嫣忽然冷笑:“是我自己故意推韦昭训下去的,只是不想她也将我拽了下去。殿下要罚便罚我,反正我不过是你无奈之下纳进来的,殿下本就不在乎我的生死。”   “你说什么?谁说本王是无奈之下纳你进来的!”李世民不悦地皱起眉头,“本王既然纳你,定会好好让你留在承乾殿。何人这么大胆将本王视作无情无责之人!”   李世民是如此要面子的人,怎么容许有人在他背后说他在无奈之下才纳了一个女子。这韦尼子无意中显露的想法,真是撞到口子上了。暮嫣伸手一指,牢牢指向床榻上怜屈的人儿。韦尼子惊色喊道:“只是气话,我也无意的!”   方才还想给我扣上杀人未遂之责,如今却是自身难保。我冷呵着说:“韦昭训衣袍脏的也是无意,至于究竟是谁无意谁心里知道。如果韦昭训定要找我们双方跟着的宫女来对证,那也请便!”   韦尼子顿了神色,忽地狠狠咳嗽起来。李世民拍着她的背转头道:“不要再辩了。你们都有错,韦昭训和暮奉仪落水算已受到应有的惩罚。莫昭训,你回去好好静思,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殿!”   心中一荡。既李世民已令下,我沉住气叩首:“是。”   回到自己殿上,打开窗子瞭望,望见远处的蔷薇花开得清美,便唤人找了一株小粉蔷薇种在花盆里放在案桌上。粉蔷薇的花期很长,足够让我等到李世民愿意放我出去的那个时候吧。   这粉蔷薇开的实在漂亮,一瓣一瓣相叠相成,饱满又不失清爽,隐隐飘来的淡香幻化出整个绿色的林野,不得不让我越发欢喜。见我爱不释手,青儿在旁含笑说:“莫昭训知这粉蔷薇代表什么吗?”我摇摇头,她说:“代表爱的誓言。”   抚着花瓣的手微微一顿,而后装作没将此认真听了般微笑喃喃:“这花开得让人甚是欢喜,往后我好好浇灌护理,不让这粉蔷薇枯了。”   第098章 醉花阴(二)   因不得出殿,也做不得什么事,这晚想着洗刷完了便早早安歇吧,也是许久未能不理杂事换个轻松,李世民这软禁的命令倒是让我投了个闲。   正要上榻子,殿门外忽然冲进一个宫女,扑跪在地上急急说道:“莫昭训,殿下在暮奉仪那发怒,暮奉仪吓得不轻,不知道该什么办了!”   常往暮嫣殿上去,我也是识得她了。听了此话,我起身披衣往殿外走,青儿拦在我前面提醒道:“莫昭训,殿下有令,你不能出殿子的。”我顿了脚步,又看到来报宫女着急哀求的样子,还是跨步出了大殿:“有什么事我会承担。”   我匆匆赶到暮嫣的殿中,进来就看到暮嫣流泪跪倒在地,那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肩上,露出白皙的藕臂。李世民拽着她的胳膊,眼里冒着怒火,语气冰得吓人:“说,如何解释!”   暮嫣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抖着身子缩成一团。我大步上前,一眼就看到暮嫣手臂上嫣红的守宫砂,立即明白过来。李世民见了我,狠狠甩开暮嫣的手臂,步步向前:“一直怀疑那玉佩的事不会这么简单,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我下跪低着头不敢正视:“殿下,请不要治嫣儿的罪,都怪我没有实话实说。”   李世民几声轻呵:“就是因为她,我们才误会地如此之深,折磨地如此之痛!你不怪她?”   我问:“如果我不怪,殿下是不是也不怪?”   “你……”李世民气不打一处来,愤愤甩开我的手大步消失在门外。   心中顿生了愧疚,我能为身边的人着想,可为什么偏偏对他不好。回想他出战前和这阵子的事,他都在试着向我靠近,而我却总是用一两句话将他推的遥远。心中开始对自己愤恨,怨不透怎么变成了这样。   暮嫣跌坐在地上哽咽,捂着被抓红的手臂向我说了这件事爆发的缘由:“是我倒茶的时候不小心撩了袖子,就被他见了这守宫砂。”我抚着她的肩安慰说:“没事了,殿下不是没罚你吗,以后你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暮嫣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惊道:“你擅自出殿,殿下罚你了怎么办,都是我不好!”我微笑说:“殿下要我在殿上静思,不过是想要保护我。如今,韦昭训对我意见很大,既然无法预料她接下来会怎么为难我,只好先让我借静思这一由避一避。所以不要担心殿下会因此又罚我。”   眼里透出一丝羡慕,暮嫣一脸欣慰:“难怪他方才一点都不责怪你。殿下对你可真好,你一定在他心中很重要。”   在他心中……   忽然想起那两次听到的名字,那个名字总是在李世民失去意识的时候不经意跃出来,他念她的名字,他为她睡得不安宁。那个绮烟,才是李世民心中至深至爱的人吧。   青儿见我回来地失神落魄,以为是李世民用了殿规,连忙要看我身上是否有伤痕。我缓缓摇头,独自坐在窗口发愣,淡淡的香味随风飘荡在殿中,粉蔷薇开得好不娇美清丽。我拨下一片花瓣放在手中,细腻的凉意从掌心渗入,脑中随想起往日的点点滴滴。誓言看着温柔,摸起来却是毫无温度的。他清醒的时候说心中只有我,迷糊的时候却又跳出另外一人,这时候的誓言又往哪里去了。   花瓣从掌心飞离,飘飘荡荡卷出窗子落在泥地上。化作春泥更护花,我们曾经的誓言是不是也化作春泥,护了另一朵女子花?   恍惚一问:“青儿,你说若一人心系一人,就定会知道她想什么要什么对么。”   青儿点头,说:“殿下不在莫昭训的身边,也定会知道你想什么要什么。”   不由轻笑,这些日子他根本不知道我想什么要什么。“倘若我不是她的心系之人呢,是不是就要这么思念着孤独终老?”落了话,又怪自己太怨念,摇摇头道,“都出去吧,我想看看书。”   不闻窗外事,这几日虽得清闲,却是十分压抑。我常常坐在窗口看外面的风景,那里有一条小道,偶尔能看到李世民从那里走过,有时身旁伴着某一位妃妾。几日如此,我开始向往走出这个殿子,如果我放下心中的顾忌,会不会也笑得像她们一样幸福快乐。   一日,殿外忽然进来两个太监,手上都碰着三四本书。我上前翻了翻,除了《四书》、《五经》,还有几本训诂《诗经》的书。太监说,这些都是从承乾殿书房找来特意要交给我的。心中一惊,这些书莫不是李世民亲自找的,他是在向我传达妥协的讯息么。退回,就是拒绝;手下,就是答应。一时间,我竟有些犹豫,一面又劝自己放下心中顾忌。   “放到案桌上去吧。”我终也是妥协,脑海中浮现李世民的样子,竟是燥红了脸,更对下次的见面不知所措起来。   分别,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让两个原本越靠近越遥远的人在不知不觉中相依相靠。这,或许就是思念的力量。不在身边的时候,既然要承受苦苦的相思,不如顺了自己的心敞开胸怀去拥抱去依赖。那么,我也是占在他的思念里,我并不是可有可无。   两天后,李世民来了,也便是结束软禁的日子。他与我一同坐在案桌旁,之间飘着刚泡好的晨露茶香,与他眼神解除的霎那便知,我俩心中的那股气已经消散,都可以平静地面对。   稍坐了一会儿,觉得屋子里不必外面暖和,便与他一道站在殿外。春日的阳光撒在院子每个角落,泛起金色明媚的暖光,李世民轻轻搂过我的肩膀,笑得不太自然,看我眼神渐渐转深,一副好生尴尬的模样:“那日迷糊中看到的是你,结果第二天看到的是暮奉仪,我还真以为是自己酒喝混了。幸好仍然不是她,否则我心中真是对你对她都愧疚的很啊!”   有种受宠若惊,我移开目光不敢直视,望着栏子旁开着的迎春花。心中堵着一个疑问,若不能解决就怎么也放不开。“兮然有一问,不知当说不当说。”我轻轻开口,有些紧张,“殿下心中是否还有一人?每每昏迷的时候,你都会唤她的名字。殿下为什么不将那绮烟姑娘带回承乾殿呢?”   李世民明显愣了神色,扶着我的手臂直直僵着,我回过目光盼他能如实相告,同时也看到他的眸子惊地心痛。这个绮烟,真是李世民心中最大的痛处。“她……不在了。”带着僵笑,李世民有些出神,“是我伤的她,是我负的她。”   心中一惊,也不曾想会是这样的答案。跟着他悲切而悲切,怪自己先前太过在意。我轻轻靠在他的臂上,紧紧握上他的大掌:“你身边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离不弃。”   李世民低下头,深深抱紧我,温热的呼吸柔和地扑在我额头。怀念的人只能在心中默默怀念,还在身边的人一定要好好用心珍惜。此时,东风轻拂,飞花点缀,远处山如眉黛,绿波荡漾,这一刻才发现世间竟能凄美得如诗如画。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李世民忽然念道,转头对我说:“那日,我见你正看到这页,我真怕有人将你夺走。”   细细回想,不由一惊。那日赏花回来后发现案桌上的书莫名被开了书页,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原来真是有人翻看,而且这个人就是李世民。我惊讶着,心底却滋滋甜起来。李世民握着我的手继续说:“知你常常找关于《诗经》的书来看,这阵子我也是从《诗经》里有感而发了好几回。半年了,我们彼此冷落了半年,我装作毫不在乎装得好累,我想终止这场战役,我认输。”   而我笑,试问:“可殿下乃是百战不殆的啊。”   李世民投下坚定的目光,深深刻在我的眼眸:“除了你,我万敌不侵。”   第099章 醉花阴(三)   恍神间,小指上忽然一颤,一根细小的红线不知何时绕在我的小指上。李世民含笑步步后退,我想要上前,却被他示意不要靠近。我看着他消失在挂角,心中一片莫名,直到指上的红线微微一颤,我才试着迈了脚步急急来到挂角,可是不见李世民的人影。   我抬手,顺着指上的红线望去,只见这条红线远远绕进一个亭子,转了个道看不见尽头。小指上又一颤,是示意我顺着它走么?我移开脚步,不自觉的沿着红线延伸的方向去。   这里是承乾殿的后院,左右空无一人,只有盛开的桃花和起起落落的鸟儿。我顺着红线绕过亭子,走过一座小桥,终于到了那个拐角。预感前方就是目的地,心中不由小鹿乱撞,我暗暗深呼了气往那拐角踏出一步,映入眼帘的顿时让我目瞪口呆。   只见一片桃花围绕的地方,驾了几道高高的栏子,桃花枝和栅栏上都绑着大红的布条,结成一朵朵艳丽的红花儿。我继续向前,待我走近之时,两遍的栏子忽然一动,“唰”地挂下两排画来。我惊讶的走进这片画廊中,秀气的手笔,又不失男儿的俊气,一笔一划都是那样用心仔细。画上的女子千姿百态,习字、看书、浇花一样都不少,而画上的女子正是我,画的正是我。   我心中猛然一动,对着这长长的画廊慌张寻找隐藏在暗处的人,我回头又回头的寻找他的身影,心头在云间寻寻觅觅,徘徘徊徊,这满廊子的画,竟让我转得头晕迷糊,而心中急迫。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似遥远又在咫尺的声音飘来,不见了华丽的外袍,他只穿了一身贤雅的白衣,含笑出现在爱画廊的尽头;他如星般的眸子望着我,我顿时卷入他灿烂的眼中。   李世民,终是在我快要沉溺晕眩的时候拉住我,可他就是让我沉溺晕眩的罪魁祸首。他缓缓向我走来,我望着他极度紧张,又是极度高兴,呼吸随着心跳不平稳,脚步随着呼吸酥软。   “殿下……”我愣愣开口,他却将指点上我的唇,抚着我的发丝轻声喃语:“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脸如蝤麒,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这口口念着的《诗经》,都是我近日所看所感。我们之间是算心有灵犀还是他心中亦有我。恍惚间,李世民握上我的手,我这才发现,原本纤长的红线绕在他的小指上,我与他的两指间只留了一掌长的红线。   “你相信月老牵姻缘的故事吗?传说,只要月老在两个人的小指绑上红线,这对恋人主定会结为连理。”他的指尖抚上我与他的红线,说:“但月老的红线是看不见的。这是我从月老庙求来的红线,道长告诉我,只要你找到我的时候,红线不打结,我们便是命中注定。”   我静静看着我与他指间的红线,他扣上我的五指,将他的手掌与我紧紧相依。他的的额头抵上我的,轻轻闭着眼,淡淡的麝香温柔包围着我,他动了嘴唇轻轻说:“这是我欠你的。从前……对不起。”   这一刻,是在梦中徘徊了太久,当真正走到面前的时候便立刻乱了心神,我早已心乱,却是高兴的心乱。伸手放上他的肩头,触到他的温暖,才放心确定他是真是的存在。我们十指相扣,我们相互依偎,我们的心跳都一样在拼命的跳动,仿佛要完全诠释这时的心动与快乐。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笑得流泪,靠近他的怀里。李世民也是笑开了他那好看的眸子,英气的眉头终于舒展。“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温柔地抚着我的发,“我欠你一个婚礼,现在还你。”   我激动及了。是,他给过承乾殿每个女人一场婚礼,却终究欠我一个。没有众人的祝福,没有奢华的餐宴,这些都可以没有,而只要有他在我身边,就是完美的。《诗经》见证的婚礼,只有我们的婚礼,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我合上眼,但愿我们能如蒹葭苍苍那么长久美好。   ————————————————————————   总喜欢在暖和的天气在殿前的院子喝茶赏景,尤其是百花盛开的时候。   这日,我坐在院子里整理宫女收集的新鲜落花,这些花瓣的香味还未散去,稍稍一晒便可做成香料熏放在屋子。无意间,我发现有一个穿着银领蓝袍的孩子站在院子的门口,抬着脑袋往这屋子上看。我向身旁的宫女示意将他带来,等他走进不由啧啧赞叹,这孩子的模样玲珑剔透,秀气十分。   我怜爱地抚了抚他的脑袋问他的名字,孩子无邪的大眼望着我,口齿清晰地念出两个字:“宽儿。”   他是李宽?我细细看了他神态五官,果是寻到一丝李世民的样子。承乾殿上有四位小世子,年纪都一样大。李承乾、李恪和李泰,我常常在亲王妃和杨妃那处见到,而这李宽却是第一次见。   我问:“宽儿,怎么一个人来的?你的母妃还有奶娘呢?”   李宽嘟着水嫩的小嘴,低着头不说话。这时,青儿刚好得空回殿上,见了李宽也是一惊。我向她问起李宽的事,她也是叹息了一番。原来,李宽的母亲早在生下她后去了,谁也不知道她是谁,只留下这一个孩子。他常常在自己屋中看书写字,有宫人和奶娘照顾着,李世民也只偶尔去瞧他,这次忽然跑出来也不知是为何。   说到这里,不禁几声唏嘘。衣袍被轻轻拽了拽,忽听得身旁发出细小的一声:“姨娘,我想见父王。”我一愣,低下身问:“想见父王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叫我姨娘啊?”   水灵的眼睛圆圆地看着我,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姨娘长得好看,穿得也漂亮,还住这么大的屋子,一定是父王的妃子。所以我想,来了这里就该能见到父王了。”   这孩子虽还只有三岁,却是聪明过人,敏锐过人,也是怜爱过人,李世民是多久没去瞧他,这孩子竟自己找上来了。我唤人端了水果盘子,留他在院子里小坐,一面偷偷令人去找李世民来,好让李宽早些见到他。   没过多久,宫女从外面回来,告诉我李世民稍后就到。此时李宽正用水果片摆着形状,我笑问:“宽儿,你这在做什么呀?”   李宽抬了他白嫩的小脸,眼笑眯成月牙,可爱地打紧。他摇摇头只道了两个字:“秘密!”   这时,院子的门外跨进一道人影,是李世民来了。一旁的小身子忽然一僵,方才还笑着的小脸顿时暗成一股委屈,站到一旁看着李世民走近。眸里透着带着惊慌有带着渴望,李宽嘟着的小嘴一声怜人的轻唤:“父王……”   李世民微微一笑,向他张手。李宽闪过一丝惊喜,跑着站到李世民怀里,却是两手顿了顿不敢碰面前的人。李宽还是在顾忌李世民没有去看他的事,李世民也是感觉到了这一点,伸手将他抱了抱:“宽儿,最近父王有些忙,所以总耽误了时间去看你。”   那水灵的眼顿时冒出剔透的泪珠,李宽提了袖子抹去泪花,摇头道:“父王事忙,宽儿明白。”他转身,端下方才拼做好的水果,“这是奶娘曾经交儿臣拼做的,她说看到这个盘子就能让人心情大好。可上个月奶娘生病了,我想去请御医但他们都不肯,说奶娘治病一定得拿出东西交换,可儿臣给什么他们都不要。儿臣实在无法,只能来试试用这份好心情换得父王一道口令,救奶娘一命。”   第100章 醉花阴(四)   李世民顿了神色,静静接过水果盘子放在桌上,拉上李宽的手往外走。我赶紧唤了宫女去找侍御医到二世子李宽的住处去候命。   来到那处院子时,屋外的人都白着神色跪在地上,李宽惊了面容上前问:“是不是奶娘怎么了?”那些人趴在地上不敢说话,怕极了李世民追究其责。不得回应,李宽慌忙跑进屋子,我与李世民在后跟进。   她是一张年轻的脸,只是灰白地可怕,这一刻我已断定她是躲不过这一关了。田侍御医也在这时候赶来,上前看了看榻子上的人无奈向李世民回禀,她是得了急性恶病,又错过了最好时机,所以连侍御医也是无法。   然后,她却笑得如释重负,看着李世民而是泪如雨下,她没法支持多久,只留下一句话:“殿下,二世子很乖很懂事,读书也十分上进,他没有让您失望。”李世民含着谢意点头,看着她永远合上眼,为她盖好被子,吩咐宫人好好将她安葬,随后他带着失声痛哭的李宽大步迈出这个院子。   我紧跟而上,沿路都撒了李宽痛哭的眼泪。李世民将李宽带到一处,肃着颜责道:“不得再哭,有泪不轻弹!”李宽用小手抹了抹脸上的泪:“人到大限,非走不可,儿臣明白。儿臣只是想起往常奶娘的好,心中舍不得。”   “没有舍得舍不得,男子汉就该拿得起放得下。过了今日,莫要再让我看到你哭!”李世民严肃道,拉着李宽的手往正殿走。我追上前问:“殿下这是要带宽儿去哪里?”李世民说:“哪能去哪里,让无垢带他一阵子吧。”我含笑道:“秦王妃要照顾两个世子,殿下可不能什么都让她做。兮然也是承乾殿的一份子,如果你对我放心,就将宽儿交给我吧。”   李世民犹豫地望着我,有些笑意:“你从未带过孩子,你行么?”我摸着李宽的脑袋,看着他说:“兮然一见宽儿就觉得投缘,而且宽儿也十分聪明懂事,我还可以向有经验的宫人请教,相信可以带好他。”   李世民想了想,终于点头答应。他低下身子向着我对李宽说:“宽儿,以后这就是你母妃。”李宽挣脱他的手掌,退了几步道:“不!她是姨娘,不是母妃!”李世民听了立马僵冷了面色,我赶紧应道:“都一样,宽儿和姨娘一起住好吗?”   李宽看着我斜了斜脑袋,然后点头。我轻轻一笑,牵起他细嫩柔软的手,李世民在旁只好嘱咐道:“莫要太惯着他了。”   之后,李宽便与我一同住。这日晚上是他第一日在这殿上过夜,我怕他睡不着便守在他的床榻旁等他入睡,可是他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最后坐起身子无奈地摇摇头。我微微笑了,搂过他在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哼起温和的调子哄着他睡。过了一会儿,怀里的小人儿没了声响,正要将他放在榻上的时候忽然又睁了眼,他还与我说了一句话:“以前睡不好的时候,奶娘也是这么抱着我睡的,就像自己的母妃一样。”   心中一动,我轻轻问:“能告诉姨娘,为什么不让我做母妃吗?宽儿能有一个母妃不好吗?”   李宽摇头:“非常不好。”我依旧强撑着笑,我是这么不讨孩子欢喜么。哪知,李宽又说的一言整整将我愣了愣,他说:“有两点不好。第一,奶娘曾告诉我,母妃只有一个,不能再有第二个,否则就是对母亲的不孝;第二,姨娘若真成了我的母妃,对我太好会引他人闲话,对我不好还是会引他人闲话,倒不如就拉着这么一个距离。再者,往后姨娘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用对谁更好而觉得欠了另一个,再对另一个更好又觉得欠了原先那个,如此循环你会很累的。”   我愣愣笑着,问:“宽儿懂得真多。”得到夸奖,李宽收起那小大人的模样顿时笑开眼:“奶娘说,要多读书才会有出息,才不会让父王失望。”   李宽口口声声一个奶娘,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想起白日见到那张苍白的脸,在最后的时刻留下最欣慰的笑,我的心中不禁凄伤悲切起来。她这一生,是埋在了宫里,奉给了李宽,却不知她的孩子如今如何。我问起这个,李宽天真无邪道:“奶娘没有家,也没有孩子。”   没有家,没有孩子……我惊诧地盯着李宽的面容,心中纵有一想,却已是无从着手。李世民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院子,定是不会再提起此事的,而李宽年纪太小,虽然聪明,但有些事情还是想不明白的。   第二日,李宽所念的书都搬了过来,一大清早他就坐在案桌上专心致志念《孝经》。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每日读书写字,也该找些时候和同龄人一起嬉戏。午后,好不容易劝下他捧着的书,带着他往宫里的一处梅园去。天气晴好的时候,秦王妃和杨妃喜欢带着另三个小世子一同在梅园闲聊。果然,我到的时候,两人正坐在那喝茶,边上呀呀跑着和李宽一样大的三个孩子。   秦王妃见了我和李宽忽然到来不由惊讶,但很快反过神笑招了我们过去。李宽跟着我上前,目光时不时移向那三个玩耍的人影。杨妃察觉,笑唤了那三个世子,四人站在一块,身高都不差,年纪稍大的是李承乾,最小的是李泰。秦王妃看着四人不禁更舒展了笑颜:“殿下昨日也与我说起二世子,准备将四人的师傅换成一人,好让他们兄弟一起读书,相互促进。”   “先谢过秦王妃。”我低头拜谢,又转身与李宽说,“宽儿,往后你与哥哥和弟弟要相处融洽,团结互助。”   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从未见过的人,李宽还有些怕生,他轻轻点头,始终不敢往其他世子那瞧上一眼。又不能逼他主动与其他世子说话,正束手无策时,他身旁的三世子李恪拉上李宽的手笑说:“二哥,我们一起去玩。”   李宽看着他,又看看李承乾和李泰,三人皆是含笑着。李宽点点头,跟着三人跑到一旁玩耍。方才压着的石头总算落下,我回头向杨妃含笑点头,她也抚了抚另一旁的位子,示意我坐下。秦王妃看着在一起的四个孩子,回头提醒我说:“对二世子好是该的,但也要注意你自己,莫让别人故意对此传坏了事。”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沉心颔首。   但意外,总是让人防不甚防。   春日的天气虽好,可也容易让体弱的身子惹寒。没过几日,李宽就惹了风寒,发了热烧不能起床。   命人往尚药局找人来的时候,跟着田侍御医来的还有念儿。我看念儿的神色似有急话要与我说,但心中仍是放心不下李宽的身体,便等着先田侍御医查看病情。还好,李宽只是惹了普通的风寒,只需开几副药,细心照顾便无大碍了。   宫女随着田侍御医去尚药局拿药,我松下一口气才见念儿。念儿急急拉过我便道:“那拿黄芪的宫女又出现了,她好像察觉了我的怀疑,在宫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也不见落脚点,直到天暗就回了掖庭宫。兮然,这几日你吃什么喝什么定要小心一些,那黄芪的味道你该闻得出来吧?”   我点头,又想了一策:“念儿,不然你来我殿上。宽儿生病我实在留不出再多的时间注意着思考那,你在的话也好替我省了一份心。”   第101章 醉花阴(五)   念儿想来也是,便答应了下来。   本来这风寒只是小病,照常理来说只要喝药再好好休息几天便可恢复身体,可这药好像对李宽一点用处都没有。用了十天,他的身子没有一点好转,眼看就要退了烧,可又发了起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真不敢再想。   我把这事给念儿说了,她说田侍御医的处方没有错,或许这病根比较牢固,如果李宽明天仍然烧退烧起的,就立马重新看诊。   宫女从殿外进来,手上端着今天的药。我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扶着李宽起来。李宽瞧了我手上的药汁,纠着眉摇头,我哄着他说这是最后一碗,喝完了明天就好。李宽呆呆看着那棕褐的药汁,终于凑过脑袋。我勺舀着药汁送到他干裂的唇边,看着他一点点喝下。喝了几勺子,李宽更皱紧着眉头,怎么也不愿再吃一口。我心也觉得这药汁无用,只好放了药碗抱他躺回榻上。   我深深叹气,这悠长的叹气声回荡在殿中显得更加无力无奈。李宽生病这几日,我不让任何人呆在殿上,一是避免风寒感染他人。我是不打紧的,关键是殿上的宫人,他们在各个殿中进出,很容易将风寒传染。二是怕打扰李宽休息。李宽除了喝药还有吃粥的时候起榻,其他时候都无力地躺着,让人看着很是怜惜难受。李世民每日来看他,又自行拿了药单亲自找医书对了不下十遍,也是参不透这病和药哪里出了错。   “姨娘……”李宽微微睁了眼迷糊地望着我,小脸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撑着想起来。我扶抱起他,让他靠在我怀里。他的目光有些干涩,呆呆地望着榻脚,脑袋忽然一沉,倾下身子往塌下呕下一滩青水。我见状吓得扶紧他,慌忙地抚拍他的后背,并向着门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殿外跑进几个宫女,见着塌下的青水和李宽青白的面色,也是惊得相互对视。念儿赶紧上前扶着李宽,急地疑惑自喃:“尚药局的诊断和药单都不会错啊,煎药也从未出过差错,这到底是什么问题?”   胸中大气,我肃然起身指着下面的宫女大怒道:“莫不是谁因为大意而端错了药,现害得二世子如此!平时偷闲就惯着你们,如今你们是怎么取这人命关天的药的!”   宫女吓得扑跪在地上,谁也不敢说话。念儿连忙拉住我说:“知道你心急,但此时我们更该冷静。二世子的风寒久病不愈,怕是此事没有错药那么简单。”念儿一言重重提醒了我,我沉住气对下面的宫女道:“还不快去尚药局找人!”   宫女得令,一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殿去,其余几人仍旧跪在地上不敢声动。殿上一片紧张的肃静,我来回踱步,越想越是觉得可疑。李宽的风寒整整十天的确都不见好,现在还呕了青水,估计是有人特意在暗中为之。李宽只是一个孩子,和谁都无冤无仇,如此想来这个人要对付的该是我。   我心疼地看着榻上虚脱的瘦小身子,又是因为我,让身边的人受到无辜的伤害。这次,我定要将她捉出来!   不过多久,宫女带着宋逸进来,后面又尾随着李世民和秦王妃等人赶来。   宋逸把完脉,问我今日李宽可有吃什么。李宽近日厌食,方才也只勉强喝了几口药汁还留下了半碗。我将它交给宋逸,他凑着碗口嗅了嗅,又用小指点了药汁尝了尝,顿时锁起眉头,转身对田侍御医说:“你的药单的确没错。你回去把给二世子煎的药渣来拿。”   众人在殿上静静等候了一会儿,田侍御医从尚药局回来,手上端了煎的药渣。宋逸拨着药渣看了看,上前一步对李世民拜身道:“臣已经看过给二世子药。药单和煎药都没有,可这药到了碗里偏偏多出了一味药。”   今日领药的宫女白了面孔扑跪在地上,磕着头喊:“殿下请明查,奴婢去领药的时候,是看着医佐把药汁倒出来,再亲手拿回来的!”   李世民冷冷瞥了她一眼,开言道:“来人,先把这个宫女关起来,带查明之后再发落。”殿外进来两个侍卫,将哭喊的宫女连拖带拉地拽出大殿。李世民转面向宋逸,说:“如今最重要的是一面将二世子的病只好,一面查清此事。宋奉御,那多的一味药是什么,是只多了这一天的还是多了十天?”   宋逸道:“回殿下,那一味药每次都加的不多,所以药味容易被盖过,若非识药人亲口试尝是不易被人察觉的,这也正是二世子始终不得痊愈的原因。而这味由补转毒的药,是黄芪。”   “黄芪!”我猛地一怔。那原本以为要用来对付我的药竟然用到了李宽身上!   黄芪性温而药力补气升阳,而春季气候温暖,湿热之气盛,使用黄芪容易导致以热助热;更重要的是,使用黄芪容易补火助邪,非对症而误入,就很有可能会变成毒药!   因为我失声惊诧,李世民疑惑地转望向我却是不说话。一旁的韦尼子忽然开口道:“莫昭训怎的这么大反应?”   此话一出,直直将这下药的矛头指向我。药单没问题,煎药没问题,如果领药宫女也没有问题,那问题就出在我喂药这边了。可是我又怎么会害李宽,更何况我知其中线索,可我又该怎么证明呢。   正想着,燕璟雯忽然开口道:“韦昭训怎的对莫昭训的话总是那么敏感,莫不是故意候着找茬子的。”暮嫣也站出来道:“韦昭训一向不欢喜我姐姐,这话她定是找茬子的!”   韦尼子气白了脸,扭头不与两人对话,装得恭敬般对李世民说:“殿下,二世子一事实在可疑,按照规定该将有关人等都关起来查清楚。”“本王知道!”李世民沉着面孔,终于对上我的眼睛,略有抱歉道:“先将二世子移到本王殿上,莫昭训这几日也别出殿子了。”   说完,身后走近几个宫女侍卫,都是李世民寝殿的。我福身答应,看着昏迷的李宽被宫女抱走,同时自家殿门上多站四个侍卫。李世民深深看了我一眼,起身转到殿外。   寝殿上的人各自散去,暮嫣留下脚步又返回,拉我到一旁道:“韦尼子早就看姐姐不顺眼,说不定就是她干的,这段时间我替你好好查查她!”我说:“看我不顺眼并不一定会害我,你若是没有证据就这么查她,被她发现恐怕日后做对的又搭上个你。”   暮嫣有些怒了,着急地靠在我耳边说:“前几日我看见韦昭训跟一个宫女咬耳朵。她们走后我无意往那方向走了走,就闻到一股子药味。我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黄芪,但现在想来实在可疑地很!”   我一愣,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这白日可等地实在太长,好不容易到了夜深,殿门总算开了开,李世民从外进来。   之前李世民下令后要我回殿,我见了他寝殿上的宫女太监便明白了大概。他的寝殿常常是他计划有关政事的地方,所以在加派的侍卫是十分敏感的,如今派到我寝殿上守着,该是他要在我寝殿商议此事的暗示。果然,他来了,我也猜的没错。   他一进来我便问起李宽的事,他告诉我李宽体内的黄芪还未退下,新药得过两天再下,现在只能用凉水敷面为他降温。我听了又忧又怒,告诉他宫女拿黄芪的事。李世民点头搂了我道:“竟然有人想害宽儿,我定不会放过她!”   我抬头提议道:“此事波动,此人定会立即消灭证据。我们只能派人暗中搜查掖庭宫,暗查是否有宫女焚物埋物,然后再找出幕后主使!”   第102章 醉花阴(六)   李世民点头,赞同我的想法。   这一天他也是累了,我正要起身泡壶露茶,他却摆了摆手说不久呆了。我想起李宽如今是在他殿上,他还要回去照看李宽。不过让我苦苦欣慰的是,秦王妃也留在他的寝殿中帮着照顾,有她在,不用担心李宽是否睡得舒服,也不必担心会累着李世民了。   送走他的时候,已快夜深了,可我却毫无睡意,原本只想在案桌旁静静坐会儿,不想却生生迷迷糊糊坐到了天亮,右肩手臂酸疼地很。我担心李宽的身子,唤人去李世民寝殿打探打探,宫女很快欣喜回报,说李宽已不像之前那么烧,宋逸也已前去看诊过,估摸着很快就能退烧了。   心上总算落下一块石头,感谢老天李宽没事,否则我真是罪大恶极了。   这边才送了口气,就见念儿从外急急跑来,冲进殿子便道:“兮然,牢里的宫女自尽了,留下一封认罪的血书,狱卒已经交给秦王殿下了!”   我也惊了神色,她居然死了,还留下了认罪血书!难道此事真的是她做的,可她对李宽无仇难道是对我有怨?我想来想去还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或许……我该预料到的,我该叫人暗中在牢中守着的。   “周墨岚。”我唤了一声,周墨岚匆匆进来抱拳拜身,我说,“牢中的人你比较熟,你去探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周墨岚得令退下,我挠着心在殿中踌躇踱步,等着他回禀消息,希望能探到一丝线索。这时,门外跌跌撞撞跑进一个人,哭着扑在地上拉着我的裙袍磕头。   我一看,是我殿上的宫女。念儿赶紧将她拉开,她哭着脸抬头与我道:“莫昭训,听说田儿在牢里自尽了,我是特来为她要个清白。田儿真的是无辜的,那日是我自己胆小害怕不敢给她作证,却不想换得这样的结果!”我一听,神经立马紧绷,要她将话说清楚。她说,宫女田儿每次从尚药局领药回来都怕烫着二世子,于是往偏殿稍稍放上一会儿。她与田儿呆着久了,知道她性子善良,不可能突然毒杀二世子,而且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如果她作的证是真,那么宫女田儿就是被人陷害并当了替死鬼。宫里怎会有心机如此之深的人!   将她的话回念一想,抓到两字:偏殿……   我刚迈了脚步要出殿,门外的侍卫抬手将我拦下,我提声道:“是没听见方才说的话么!牢中的宫女已经认罪,我没有理由再禁足在这里,你们再是如此,就是以下犯上!”   侍卫维诺地低下头退到一旁,我与念儿跨出殿门往偏殿而去。   偏殿不远,到的时候只见一个宫女跪在擦地,再一看,她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红疤,应该已经坏了很久。宫女抬起头,见了我顿是惊吓着坐到地上,又立马爬起上跪在地上磕头。我问:“你好像很怕我?”   疤面宫女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声音有些沙哑:“奴婢样貌丑陋,还好秦王妃收留让我在这偏殿打扫拿点俸禄过活。这殿子不常有人来,奴婢这么久忽然见到锦衣位高的人,有些惊了而已。”   不再绕转,我直问:“以前是不是有个宫女常常端着一碗药来这里?”见疤面宫女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又问,“她来这里做什么,还有谁跟着来吗?”   疤面宫女摇摇头:“没有人来,就只她一人。她就来这里将药凉一凉,说怕烫了世子的口,可近日奴婢都不曾见她来了。”   宫女田儿……真的是做了别人的替死鬼。我深叹了一气,转身离开。莫兮然啊莫兮然,你又害了一人!   念儿不明地问我,凡事口说无凭,我这是信了那两个宫女吗?如果她们是合起来为宫女田儿脱罪怎么办?   心口又压下一块石头,连声音也变得深沉:“宫女田儿都死了,若她们真是在骗我,这么做又能怎么样呢?况且那偏殿的疤面宫女是秦王妃带进来的人,我不好这么去怀疑秦王妃。看来此事,还得重长计议。”   查来查去,竟是查不到一个头绪。这时,看到周墨岚正急急往我殿上回,我赶紧叫住他。周墨岚回头快步走来,我急急问他情况,他只摇头说:“牢中并无发生任何异常情况,这几日也是无人来过。”   这头绪,真真的断的干净!宫女田儿,真是死得太过离奇,整件事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事端事端,缠的我实在头痛,我招招手,示意立马回殿。这事情实在复杂地很,我必须好好静一会儿,等看看李世民那查到什么线索。   晚上,李世民带着一脸闷意来我殿里,我便知他也是什么都没有查到。我俩静坐在案桌两头,久久不言话语,却同有所思。我轻轻甩了甩头疼的脑袋,现在脑中已乱成一团满满的白,我无奈先开了口问:“殿下对此事是如何看的?”   李世民叹息道:“此事查不到头绪,现在完全沉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这个人只要做了终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等……知道这个字有多么的可怕吗?我知道。在等这个时候,身边还会有多少人无辜牵连。到我真的等到那个时候,我会不会还留着所有的悲愤去面对,还是我可能已经因此离开。他的目标是我,我看不到前面还有多长的路,害怕、迷茫、无助。这个人这么危险那么可怕,他可以布局地如此周密,就可以还能躲过唯一保护我的男人的眼睛。   李世民拍拍我的背,我奇怪着抬头,他无奈一笑:“我得回去了,无垢还在我殿上照顾宽儿。”   心中一紧,我还是笑得自然柔和,应了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顿时觉得整个殿子都空荡失落了很。既然来到他的身边,就注定要与别的女人同时分享他一人,可尽管我一直这么劝自己,却仍是治不好心中那份只能独自发闷难受。   宫女田儿的死,担了整件事的责。我心情沉闷,也不敢去看李宽。是我害的他如此,我不该留下他的,否则他也不会受如此的苦。我静静走在宫道上,不让任何人跟着,只想一个人好好走走,好好想想。   无意间转眼,看见一个端着盘子的宫女从别道走过,直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心中一动,我几急步跟上,随着那个宫女转进一个墙角,脖上忽然一凉,已抵上一把巧小的匕首。   “是你!”我撇定着目光看着眼前的人,她带着一股邪笑,整个事件不由与她连接在一起,我不顾脖下的冰凉愤愤道:“叶影,是你想对付我而故意害的二世子!”   叶影冷笑着摇头,不屑地收回匕首,拍了我的肩头:“我不过是在旁添了一个句尾,杀了一个入牢的宫女罢了。啧啧,你还没看出来吗?秦王殿下根本就不怎么喜欢二世子,否则他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我反说道:“可此事有关承乾殿的里里外外的人安危,若不是没有头绪他怎么会放弃!”   她的笑更深了几层寒意,盯着我的眼逼迫着让我不得颤了颤。她放肆展了笑:“他现在只要引以为戒就好了,只要好好护着承乾殿的人就好了。你见到我不就有头绪了么,你敢不敢告诉他,敢不敢看看他会怎么做?”   由她这么一问,我整整担心害怕起来,对她略带请求:“叶影,你我还有与殿下之间的恩怨都可以解决,请你不要在暗中继续挑唆,还我们一个安平可以吗?”   耳边风过,她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脆响随着高墙小道的风瞬间散去,只留下面上的火辣。她看着我站在风里笑:“你试过在暗牢里终日不知所措的感觉吗?就是像现在的你这么无助,这么害怕,这么小心翼翼,整颗心都悬着!那个时候,让我承受这样心理折磨的人在哪里?为了你,他跟太子争风吃醋,而对我……呵,利用完了就丢弃,他巴不得我死!我咽不下这口怨气,我就是要你们时时都悬着,尝尝这种不能忍受的滋味!”   第103章 怎敌他(一)   我痛着讽笑说:“叶影,你实在是太可怜了!没有人在意你,没有人记得你,这些仇这些怨一直都是你自己放不开,这又能怪谁呢?这只能怪你自己,而不是将怨恨加在别人身上以示安慰!”我抓起她握着匕首的手掌,抵上我自己的肩头,“你是真的要让我还有秦王殿下彼此痛苦吗?那好,做出和在宫里被你杀死的宫女一样的手段,把我杀了,写下血书说我不爱他!”   我强硬地拉扯她的匕首,她惊了神色狠狠将匕首插进一旁的石墙,起伏着胸膛喘粗气。我苦苦笑了,说:“你不敢。因为我死了,秦王殿下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你就会暴露在他的面前,他还会亲手杀了你!你一直都在暗处躲避他,你害怕见到他,所以不可能做出这么大的举动让他找到你。你为什么不把那次当作重生,有阳光的日子更快乐不是吗?”   叶影撇下目光,冷着面孔将匕首猛地从石墙上划下,留下一道圆滑锋利的刀痕。胸口沉着一股气,重得不敢呼吸,看着她渐渐走远。我快步离开,竟是乱了脚步,跌扶着柱子狠狠喘气。方才我是沉着气压过叶影的气势,其实心里是实实的紧张害怕。我不想死,自往洛阳那一年开始我就是怕死之人了。   身旁有人轻轻按了我的肩,我慌忙回头,是暮嫣。   暮嫣取出绣帕替我擦了面颊的泪,心疼地抚着我的后背。我才发现自己哭了,我勉强扯了一个笑,傻傻地问她最近好不好?暮嫣不懂我问的深意,只是愣愣地点头。如果叶影只对付我一人也罢,但愿不要再利用我身边的谁。心中终于下了决定,我不能再坐以待毙,我在明,她在暗,我也要让她知难而退。   我靠上她的肩头,抱着她流泪轻轻说:“我不会再让身边的人受伤,我不要终日提心吊胆地生活。暮嫣,现在我需要依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暮嫣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低声说:“姐姐,往后我不与韦昭训吵架了,不再惹麻烦让你操心。我会学着独立,不让你这么累。”   听着这些话,心中有些安慰。虽她说的与我说的不符,但也足够了。暮嫣早民间长大,进宫也不久,看了那么多变化,也经了一些事情,总该懂得一些的。她同我一样,低着心情回承乾殿,本还想来我殿上坐坐,可在殿门外见了李世民的随身侍卫,她只好拜别先回了。   我望着那殿门,里面人让我在这时不知所措,耳边还回响叶影与我说的每一句话,现在我该如何面对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男人。门口踱过一个身影,又驻足了下来。李世民望着站在门口发愣的我奇怪,伸手将我拉进殿去。   “宽儿还好吗?”我揣着心问,李世民并不作答,反而笑问我为什么不去他寝殿瞧瞧。开始怀疑,李世民是不是真如叶影所说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李宽。想起李宽稚嫩的笑脸,我越发觉得他太惹人怜爱,而自己却不能好好保护他。于是,我对李世民提出,等李宽身体好了,还是把他让别的妃妾带。   李世民并未拒绝与没有答应,缓缓向我走进,一双眼眸如星。温柔的手势抚着我的长发,转了话题忽然一问:“想要一个孩子吗?”   此言让我顿时想起第一个失去的孩子,不禁一时间胸口沉痛,止不住落下泪来。李世民见我落泪亦是慌了神色,又立即明白我哭的是什么,紧紧将我抱在怀里,疼惜地低头贴着我的额头。   “都是我不好,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太可恨!”李世民低声叹息,更收紧臂膀搂着我,“失去了一个,我答应你不会再失去另一个。可相比之下我更不要失去了你,你才是我心中最宝贵的。”   我靠在他的胸膛,愣望着殿旁的香炉袅袅升起的烟缕:“殿下,承乾殿每一个孩子都是你的,你会不会偏心,会不会不喜欢?”   李世民圈抱着我,笑着对我无奈一叹:“你和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上一次是我太愚蠢了,以后我都不会那样。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围绕着我们要糖吃,讲从前的故事听。”   我淡淡笑了,有些动心。他总是能那么容易就让我感动。   “兮然,我们生个孩子吧。”李世民靠近我,低下头轻轻在我耳边呼着气。   我推了推他:“不要在这,回里榻。”   李世民渐深了笑意,拦腰将我抱起,穿过房帘轻轻放在榻上,抚着我的眉头细细看着。我握上他的手,将冷凉的面颊贴近他温暖的手掌:“殿下,这宫里往往暗藏诸多玄机,如果我因此变得善用心计,你还会留我在身边吗?”   李世民不然地笑道:“如果你变成那样,只能说明你已经适应了这宫里的生活。这本来就是适者生存的地方,只要不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不会怪你。”   我点点头,心头还压着闷,不知还在愁些什么。眉心一软,他落下一吻,浅皱的眉头惊宠地舒展,我呆呆望着面前的人。他是如此心疼我,他都舍不得让我皱眉,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圈上他的脖颈,抬上头在他唇上轻轻点着,他捧着我的面颊深深压下,将舌在齿间缠绵。浑身顿时如腾在云空般酥软,害怕往下掉便紧紧攀着他宽大的肩膀,贴近两人的距离,传递彼此的温热。如火般灼烧,他的吻才是最美的良药,当衣衫散尽,意乱情迷,便是温柔缱绻,抵死缠绵。   我紧紧抓着每下一刻为我的心动,与他一同上天入地。云雨翻后,我躺在他的怀里,听他说着近日发生的趣事,多半是李承乾、李恪和李泰三人,唯独很少提起李宽。方才还说着要他把李宽交给其他妃妾抚养,现在心中又忽然舍不得起来。于是,我还是硬开了口将李宽要了回来,他还是个孩子,若是忽然因为他的一场病不要了他,他会作何感想,况且,我也是真舍不得。   李世民说等李宽完全康复了再交还给我,我笑答应了他,当对上他的眸子时才察觉出他另一个目的,他说:“一来,你身子弱,怕宽儿将病传给你;二来,这段时间你的殿上空着,无人打扰,实在清幽地很。”说完,他低头在我面上一吻,惊得我笑他心中竟存着这么个小心思。   这几日的天气尤其暖和,我也很喜欢在午后在宫道上走走,心情也变得十分飞扬开朗。   前面弯腰快步走来一个宫女,我认得她,她是燕璟雯殿上的宫女。我向微笑,不想她见了我却突然绊了脚下,一个跟头翻到我面前。我不由笑而一问:“做什么这么惊慌,竟是忘了脚下了。是怕我么?”   “奴婢该死!”宫女慌乱着伏在地上磕头,我还是微微一笑,让她走了罢。或许是方才太过惊慌,方才跪着的地上落着一封信,想着或许是燕璟雯托人捎的家书,便准备叫人把那宫女唤回来。宫人拾起书信交给我,我接过它无意看了看,惊了面色,立马藏进袖袋中。周边并未有人注意,我移步往燕璟雯殿上走。   燕璟雯见我来了,高兴地请我坐下品尝新做的糕点,我淡淡含笑请她屏退左右,她愣愣望了我,摆手让宫人们都下去了。我掏出袖中的信封放在桌上,那信封上写的署名是秦叔宝。   燕璟雯惊诧地望着案桌上的信封,张口不语。“我没有故意去截你的信。是你的宫女不慎落下的被我捡了。”透着一股无奈,我轻轻说,“燕承徽,你可知道若换成别人捡了这封信,你会怎样,他会怎样?”   燕璟雯对秦叔宝仍是没有死心,她居然不顾后果地派人偷偷送信,她难道就没有想过若今天拿到这封信的不是我,受罪的不止是她,还有秦叔宝,还有这殿上所有的宫人,她怎好一意孤行!   第104章 怎敌他(二)   燕璟雯苦笑着,拿起案桌上的信将它撕了粉碎。她用悲痛的眼睛看我,幽怨和无助:“到了承乾殿,我却一次都未见过他。我心中放不下,这几年都放不下,就连这几封承载我沉重思念的信,他究竟看到了没有我都不知道,我只好继续假装他在那头静静看我。”   我看着她将纸屑散进香炉,燃起通黄的火苗,闻到纸墨未干的苦味和清泪的咸味。尽管同情,可我还是坚决摇头:“燕承徽,你与他是不可能的。你莫要再冒险,相忘于江湖或许太过残忍,可好过纠结纠缠一生。你自己要好好想清楚!”   说完这些,我决绝离开,留她一人独自思考。过了两日,燕璟雯来我殿上,面色憔悴,眼下一圈黑黄。该是这几日为此睡得不好,我唤宫人沏热壶茶来提神,迎她一同坐下。   我殿上本就不喜留人,如今只剩下燕璟雯与我两人。燕璟雯看我的眼睛透着哀求,还未坐定就低声急急说:“如今,我还和从前一样称你一声兮然姐姐,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他?在我可信的人中,只有你与他熟。”   我无奈摇头,还是坚决道:“第一,燕承徽莫要这么唤我,被旁人听到恐怕要责我犯上之罪。第二,我与他只是见过几次,他是殿下的将军,我怎么会和他熟呢。”   不能再给她任何希望,否则就难以自拔。   宫女沏茶回来,端着茶壶与我说李世民来了。刚说完,殿门就跨进一个穿着春日素衣的人影,而我身旁的影子微微一动,往后退了退。燕璟雯该是心中对李世民有着愧疚,所以才做出这般神色。我移步挡在面色虚弱的她前面,笑迎着李世民做在一旁,正好挡住燕璟雯怪异的神情。   这次李世民来我殿上,面上却是一阵不悦。我问起何事烦恼,他几番辗转了才说:“秦将军违反军规,我气不过又怜惜他,便罚了五十杖责!他跟了我大战这么多年,现在倒有些后悔不该罚得这么重。”   “啪嗒!”一声脆响,燕璟雯慌忙向李世民拜身道歉。李世民笑:“不过是碎了一个茶杯,下次让宫人吹凉了再端给你。”   燕璟雯慌着神色坐回位上,我暗暗看了她一眼,又瞧了毫不在意的李世民。李世民常常有事不外露,不知燕璟雯这惊摔了茶杯有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或许是我太多虑,李世民该还不知道燕璟雯对秦叔宝有意这么回事。   燕璟雯面不自然,我按上她的手悄悄向她摇头,她沉住面色又在殿上坐了坐,但很快福身退下。李世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冷呵一声,我不明其意,却是不敢就此事开口。   李世民饮了口茶,抬头很是随意地与我说:“兮然,有些人用嘴说不明白,必须要付出行动。”   略有预感,却还是不敢开口。方才他特意提起秦叔宝被杖责,现在想来实在有些故意,还有现在这随意自然的样子,李世民是早就知道了吧?   “你看,这些是什么。”正想着,李世民将手一摊,案桌上撒下四五个信封。每一封都是秦叔宝的署名,而这个字迹,和那日我拿到燕璟雯的信封一模一样。我诧异地望着这些书信,这些信居然都在李世民的手上,那他为什么没有按规惩罚燕璟雯?   “我可以饶她一命,可我不能再让她冒险给承乾殿抹黑。杖责也是叔宝提议的,只要让燕承徽明白如何心疼,她也不会再冒险做了!”李世民定定说,起身整起这些书信放在灯笼罩里,让火肆意将这不该有的思念爱恋销毁。看着火光燃燃,叹息燕璟雯的同时又庆幸,还好李世民不加责怪,将此事这样掩盖了了。只是还有些忐忑,面前这个人的心中到底还装了多少想法和秘密。   我问:“燕承徽心中没有殿下,殿下不觉得生气吗?”   李世民叹息道:“我心中无她,何必妄想得到她的一切;她心中无我,何必一定要装作一心一意。只要平平淡淡,不生枝节便好。这种事情,相互的心里知晓便好,这也是护她自己的办法。”   其实燕璟雯的未来原本不是如此,只是她的身份背景成了政权势力的加码,所以她不得不选择她都不愿意的结果。可她却傻傻的以为到了承乾殿就可以时时见着秦叔宝,幻想总有一天李世民会放走她。可李世民是多么会把握势力的一个人啊,他怎么可能那样做。   我淡淡笑着,问:“他对她又是如何呢?”   李世民说:“我将这么书信交给他看时,告诉他不要因为我的身份而阻断了自己真实的想法。而他看也不看,便与我提出杖责这个建议。他说,既然是他让燕承徽犯了规矩,那就由他来偿,这场杖责也并不冤枉!”   我又问:“如果他们两人之间真的感情存在,殿下会怎么做?”   李世民暗了眸子,沉沉道:“那么这场杖责就不是他亲口提的了,我照样让燕承徽看清楚,她做的事,后果是由她念的人收场。”   我低头笑了:“殿下还是心软的。如果换做别人来办这件事,怕早就不留这两个人了。”此话之中,我说的颇有深意。李世民留着秦叔宝,因为他是有能的战将,留着燕璟雯,因为她是不可失的势力。   李世民转了神色,展笑与我说:“宽儿这几日已是好得差不多了,你想什么时候接他回来?”   一提到宽儿,我就开了心怀,说今日就想亲自去接他。李世民笑握起我的手,带着我往他寝殿走。刚进了李世民的寝殿门,就看到李宽坐在案桌旁捧着药碗喝药。这孩子以前从不敢喝药的,这会儿怎么愿意起来了。正奇怪着,只见案桌上有一个小碟子,上面放着几粒蜜枣。   李宽喝完药放下碗才发现门前的我,笑跑着向我扑来,抱着我的腿叫了声“姨娘”。我问他,要不苦么?他忽然想起还未吃桌上的蜜枣,正要返回却有顿了脚步回头与我道:“不吃蜜枣消苦了。父王说,男子要经得起苦!”   我问:“既然如此,怎么还喝药的时候准备了蜜枣?”   李宽笑说:“是秦王妃为我准备的,她还是说我怕苦,不想姨娘今日一来我就不怕苦了呢!”   第105章 怎敌他(三)   李宽不怨我没有照顾好他,或许一个孩子根本就没想这么多。我问他是要留在秦王妃身边还是跟着我回去,他抱着我的手笑:“当然是和姨娘回去了!”   我欣慰的摸着他的脑袋,领着他回殿。李世民还有别事,便没有再跟我们回来。回到殿上的时候,只见一个不曾认识的宫女站在门口,她见了我立马恭敬福身说道:“莫昭训,张婕妤请你晚上到馆娃宫一聚。”   张婕妤,张媚仪……这个名字已是好久没有再念起了。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我被李世民要到承乾殿做事的第一日,她与我说,各走各路。多年未见,这次突然要找我,不知所为何事。如今她已是比我大一辈的人,但毕竟曾经姐妹情过,心里还是对她有些动摇,我也便应了,决定去见见她。   半边落阳留恋尘世的时候,我便往馆娃宫去了。这几年张媚仪和尹德妃都没有失宠,并且相处较为融洽。当我走进这宫殿的时候,我便从那些陈设中看出李渊是多欢喜张媚仪,巴不得将世上最美的东西都放在这里。而我却不喜这么华丽的美的,只觉得看着不适眼,还是欢喜平常那些绿草小花,看着更有情调。   或许,我和张媚仪本就是走着不同的道。   这个时候,她已在正殿中沏茶等候,我上前福身拜见,她扶起我笑得十分牵强。我与她各坐一边,我看着手工极其精致的茶杯不说话,她也是在旁不出话语。这场景实在尴尬难惹,我终于起身道:“张婕妤若无事,那么臣媳就先退下了。”   刚要转身,张媚仪急急唤住我说:“兮然,你对我真是无话可说了吗?当初我选择错了,是我误会了你。”   我回头说:“这次是张婕妤唤我来的,怎么是要我先说话。”   确实,面对她,我是无话可说。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早就在那年分裂,并且越来越远。   张媚仪拉我坐下,正着面色与我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说什么。这次要你来,第一是想与你好好聚一聚……不过,看来没有可能了。那么这第二件事,你可要好好记在心上。”她坐近了一些,低声说,“平阳公主上个月上奏给皇上的信如今在东宫,我不知道太子要做什么,东宫与承乾殿之间的暗斗你我皆知,怕是那信里面的内容成了太子握秦王的把柄。现你已是承乾殿的人,我把这告诉你,也算是补过我曾经的愚昧。”   平阳公主上奏的信函内容我知道,是李世民告诉我的。李渊曾就此事私下与李世民稍稍提起,但也不做大讨论,如今李建成拿这封信是要做什么。   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谢过张媚仪。张媚仪和尹德妃一直都是向着东宫的,这次她冒险告诉我这个,也许她的确珍惜我俩碎裂的友情,我试找话题与她说,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头绪,于是还是向她退下了。   我缓缓走在宫道上,心中想着信函的事,还是参不透所以然。宫女在我两旁带着灯笼,这灯笼的光并不亮却也不暗,出神间,我隐隐范县侧边树丛有东西在悄悄移动。   宫女见我望着那处神色疑惑,便提着灯笼往里边的树丛照,忽然从里面传了一声枝折响,窜出一个黑衣人影,宫女吓得摔掉了灯笼,抖着手指着那奔跑的影子咬不出话。   “有刺客,有刺客!”身后的宫女慌忙呐喊,我也这才从惊中醒来,四面巡夜的侍卫已往这边急赶。那个身影跑得不快,似乎根本不是习武之人。心下怀疑,侍卫们已经疾奔追上。这时,秦叔宝也从另一条道上赶来,正巧挡在那个身影前面。   空中漫着一缕幽香,闻着十分熟悉,见秦叔宝在那头举剑拦之,忽然闪过一念。那个黑衣人不会是燕璟雯吧!我疾步赶上,黑衣人已和秦叔宝交打起来,她出手的样子根本就是胡乱耍着,秦叔宝有些摸不着头脑,干脆拿剑进攻。   “住手,秦将军!”我大叫着,秦叔宝握剑的手顿了顿,努力偏了长剑却还是来不及,眨眼就已在黑衣人的身上划下一剑。黑衣人呵了一声,滑下剑头仰面摔在地上,不知生死。我惊得不慎吃了口冷气,呛呛咳起来,指着地上的黑衣人令人揭开她的面罩。   当面罩揭开的时候,果然是燕璟雯!周围的人都诧异,不知该如何处置,毕竟她是承乾殿的承徽!我抚着胸口舒气,大步上前道:“燕承徽不是刺客,我可以作证。还不快将她带到尚药局救治!”   侍卫连忙都收好兵器,秦叔宝弯身将燕璟雯抱起,快步往尚药局去。我跟在后面,心中揣谋该如何替这个为情不顾一切的燕璟雯脱罪,她假扮刺客,不过是想见秦叔宝一面,反倒落了刺客的罪名还被想见的人划了一剑。她真真是太冲动!   幸好侍御医说燕璟雯只是皮外伤,是受到了惊吓才晕倒的。而我却松不了气,她心中的结是尚药局里谁也治不好的,如果心结还在,就还有可能再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个心结不得不解!   心中也已揣谋好给她脱罪的借口,我便对秦叔宝说:“燕承徽不过是想起从前在宫外生活时,抓萤火虫最好穿黑衣的玩意技巧,不想却被秦将军误当成刺客被划了一剑。虽是误会,但也难逃玖责,而当务之急是燕承徽的身体状况,她若没事你就也轻了一份罪责。你说对不对?”   秦叔宝不明我目的,听着这番话也只能点头说对。于是,我便对他说:“秦将军是不是该和燕承徽当面道歉?”秦叔宝悟然我意,面有难色:“恐怕不方便。等燕承徽身子好了,末将一定到承乾殿向她请罪道歉。”   “秦将军不要再拖了,燕承徽对你的行为气得不清,身子怎么会好得快。你尽管进去请罪道歉,有什么事我替你挡着。”我依旧坚持,靠近给了他一个眼神,暗有拜托之意。身后那么多宫女太监,我若不那么严肃,怕是会引起周边人疑心。我带着宫人踱到一边站着,看着秦叔宝进了屋子。解铃还须系铃人,燕璟雯的心结,还得由他亲自来解,我想他该明白怎么做。   过了一会儿,秦叔宝从屋子里出来,向我行了退礼,离开尚药局。我随后进到屋子,燕璟雯靠在榻上,见到我便强了一丝笑,眼中恍出一抹怅然。我虽不知道秦叔宝与她说了什么,但从她的眼里,我看到了“终于放下”。   “谢谢你为我脱罪。”燕璟雯对我说,眼里有些感激。   我拉起并不高兴的笑,说:“我不是只为你,我还为了承乾殿,为了秦王殿下。你若真要谢我,就答应我往后不许再这么冲动!”   燕璟雯内疚地低下头,轻声答应。   和宫女护送燕璟雯回殿后,我找青儿问起李世民的去向,青儿说他正在书房阅书。秦将军误伤燕承徽的事情已传了整个承乾殿,而身为两人主子的秦王殿下却还在书房阅书,一点都不急着出面解决。这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猜到我已自行处理了这件事。   我敲了敲门沿,得许后步入房中,低身罪拜:“兮然私自让他们见面,这是来请殿下责罚的。”   李世民对我的请罪并不讶然,扶起我说:“你该是有功才对。若不是你急中生智,我就真的失去他们两个了。”   我笑了笑,开口:“殿下,兮然求你一件事。”李世民深看着我,表示倾听,我请求说,“往后别的女子进殿,还请殿下无论如何都要对她们宽容些。因为有可能,她们不仅仅是离开自己的父母,或许还丢下了心中诸多不舍,我们不能自私。”   要李世民不再纳妾,是不可能的。要掌握更多的势力,其中一个办法就是联姻,这也是最简单快捷的办法。从前,我无法阻止他与太子的暗斗;现在,我也没法阻止他扩大自己的势力。因为我知道在他的心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若不赢,就是死;他若要活,必须斗!   李世民闭了闭眼眸,点头答应。   讨得一个安心,我靠近他的怀里,轻轻搂着他的腰。李世民环臂抱着我,贴下面颊轻轻揣摩我的额心。就在这舒心的时刻,忽觉腹上一阵疼痛,我捂着腹部皱眉喘了喘气,李世民察觉我的异样,紧张地扶着我问怎么了。   “肚子痛。”我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李世民竖眉着急怒怨:“方才在尚药局都没有让他们看看你的身子么!”说着,他抱起我放在书房内间的榻上,大步到门口对外面的宫人喊,“快去叫尚药局的人来!快去!”   不久,宋逸从外步进,向李世民拜了拜便赶紧给我把脉。每次我有病有伤,都是他亲自来诊的。   此时,腹中的疼痛已经过去,只留下隐隐的不适感。书房静得一片,除了把脉的宋逸,只有李世民留在里面,站在榻旁紧张地望着我。腕上一松,宋逸含笑向李世民拜道:“恭喜秦王殿下,莫昭训有喜了。”   李世民恍然大笑,又忽然急问:“方才怎么会疼,这是正常现象吗?”   宋逸看了我说:“莫昭训方才受到惊吓,一直沉着心情,腹中正在生长的胎儿便受到了影响。只要心情开朗宽阔,母子就都会很健康的。”   方才他看我那一眼……不知是不是我多想,宋逸面上的神色,并不是实实在在的高兴。   第106章 莲子汤(一)   李世民高兴地握住我的手,将我小心地搂在怀里,全然不顾还有人在书房就在我额上落了好几个吻。我红了脸推了推他,示意地向一旁撇过头避嫌的宋逸看了看。李世民不理不睬,只管又将我紧紧搂了搂才肯罢休。   看李世民乐的高兴,我心底也是同样欣喜。我展了笑对他说:“殿下,我想让宋奉御跟我回一趟殿,想向他询问些关于孕养的注意事项,好让自己平时小心。”   李世民搂着我笑:“好,我陪你回去。”我含笑摇头:“殿下忘记了么,有件事我只是帮你处理了一半,还有一半等着殿下亲自出面。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在殿上,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可那件事必须要尽快做好,否则会在别人心里怠慢了你的处事态度。”   秦叔宝虽被我说成已向燕璟雯道歉请罪,可李世民这边还是要受处罚的。李世民想了想,点头嘱咐我好好休息,晚上再来看我。他唤了一行宫女跟着我回去,一有情况便立即向他回禀。   腹上虽有不适,但也还能过得去。宋逸说这段时间不宜用别的药,只给我开了一张护胎气的药单,只要我再将自己的情绪和身子调理好,孕胎期间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我也顺便将念儿从尚药局要了过来,每次身子不适的时候,有她在身边总会觉得踏实些。况且,念儿来回在尚药局和承乾殿走动,若又出现黄芪宫女,要与我汇报也是方便保密许多。   宋逸已是猜到我支开李世民故意要他来殿上的目的,所以他并不提起关于孕养的注意事项,一路都是沉着面色。回到殿中,我请他与我一同坐,我也不拐弯抹角,开口说:“宋奉御,你老实告诉我,除了诊出我已有身孕之外,你还了解了什么?”   宋逸的面色更是压抑几分,两汪略带伤意的眼望着我:“情绪影响身体,如果总是压抑,就会压出心病,身子还会变得特别虚弱。依莫昭训现在的状况,这几个月的情绪一定要调整好,否则……孩子会保不住。就算最终保住了,生产的时候也是十分危险的。”   他一口起说完这些,我有些反应不过来,脑中一片翁哄。我点点头,勉强说话:“好,我会注意的。”我愣愣甩了甩头,暂时将脑中的混乱放至一边,抬头对他说,“宋奉御,往后只你我时还是像以前那样唤我名字就好,你这样让我实在不习惯,也生生拉远了我们的距离,往后还要你的帮助,你这样我会变得不好意思的。”   宋逸微微开了笑,却不说话,背起药箱转身离去。   仿佛失干了力气,我仰面坐靠着,右手轻轻抚着腹部,渐渐勾起一丝欢笑。我虽是欣喜着,但不知为何总在心里高兴得不彻底,也不知是什么事压在心头,让我喘不透气。也许伤春悲秋久了,我便渐渐习惯与这样的状态和生活。   青儿牵着李宽的手从殿外进来,李宽蹦跳着跑到我身边,半扑在我膝上抬着水灵的眼眸:“姨娘,青儿说你有孩子了,是真的吗?”   我抚着他扎得高高的小圆发髻点头,李宽轻轻将手在我抚上摸了摸,奇怪得看着还平坦的腹部。青儿在旁忍不住笑道:“二世子,肚子要四个月后才摸得出来呢。你这般着急,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啊?”李宽恍然,扬笑说:“不管弟弟还是妹妹,宽儿都喜欢,宽儿一定会好好保护他,不让谁欺负他!”   心感欣慰,我对李宽说:“宽儿不仅要保护他,以后还得帮助他学习,这样才是兄长的好榜样。从今天起,姨娘都在你身边听你读书背书,这样你也就是开始了做兄长的职责。”   “有何不可!”李宽仰头答应,又抬下眼看着我的抓着小脑袋问,“可以他在里面能听得到吗?”   看着他纯真疑惑的样子,心中泛起爱怜,不禁弯身将他抱到膝上。可才坐好,他就轻手轻脚的下地,我问:“宽儿不要姨娘抱了吗?”李宽摇着头说:“不是,宽儿怕压着他。”   我和青儿都止不住笑了,只有李宽站在那儿摸不着头脑地来回看着我们。笑着,忽然叹出一感,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儿时的时候,也是这般相互有爱的吗。越是小的孩子心灵就越纯洁,入世时间久了,也便被周边浑浊的环境渲染地变了样。我抚上腹部,如果他能平安到来并长大成人,我要他让无忧无虑地快乐,绝不能让他困在与兄弟相争的事中。   晚上,李世民随意披了外袍到我殿中。退下宫人,放下帘子,他与我卧进榻上,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寝衣,浑身散发着淡淡的自然体香,他一直含笑望着我,未曾离眼。他告诉我,这一天是另一个新阶段。李世民并不是没当过父亲,承乾殿上已有四个世子,看得出,他对我们这个孩子是十分期待欢喜的。   被李世民一直温柔看着,尽管再欢喜也是越敢羞涩起来。我躲开他翻过身子,就这一翻,脑中忽然不自禁地闪过一念,被遗忘事忽然想起,心中顿是舒坦了。我又翻过身摇了摇他的手臂问:“殿下,还记得你讨伐刘黑闼战归回来后皇上那日召见你的事吗?”   李世民看着我这翻身的折腾有些好笑,轻笑着侧卧起身子,一手轻轻扶着我的肩膀手臂,一边说:“自是记得,就是平阳公主上奏信函说我指挥的唐军肆意杀戮。此事父皇也没有跟我追究多少,只是责骂了我几句。我记得与你说起过,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心中有所担忧,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我说:“听说平阳公主的信函如今在东宫,我心底实在想不出东宫打的是什么主意,琢磨了许久还是决定告诉殿下,当作以防万一。”   李世民温柔的眼带着久久的笑意,用大拇指在我眉心捏了捏:“你莫要整日想那么多繁琐的事,如今的你已是不同了,放开心情好好休养才是你最该做的。”   他岔开了主题,我撑起身子反抗说:“好,要我专心养身子可以,但先告诉我东宫这么做是为什么,否则我心底一直压着,你说我我如何能好。”   李世民大开了笑将我揽进怀里,略有惩罚之意地拍了拍我的后背道:“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是拿着自己的身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威胁起我来了。”他手臂枕在我的颈下,抱着我换了舒服的姿势躺好,细细给我作解释:“东宫这么做确实可疑,我也没听说父皇把什么信函给他的,他的目的我也一时想不透。那封平阳公主的信函怎么说都对我都是有害的,既然东宫可以明目张胆的拿走信函,那么我又有何不可呢。”   我笑了问:“当初秦王殿下从东宫抢人已经受到宫里内外的轰动,难道这次殿下还要去东宫抢信函?”   李世民宠爱地点了点我的鼻尖:“自然是去偷了。每个殿上丢些什么东西早就成了正常的事,难不成东宫还为了这封信函大张旗鼓地找贼?再说了,那封信函怎么可能让我拼了名声去一搏。”   说完,他俯身含下我的唇瓣轻轻舔.吸。我轻轻迎合,就快不能呼吸的时候他放开了我。李世民将宽大温暖的手掌放在我的腹上,搂着我的肩温柔说:“往日的曲折仿佛还在眼前,那时候想的太多,顾得太多。如今,你已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在一起是如此的真实,我们的幸福也算是圆满了。”   我靠近他的胸怀,紧紧抱着他说:“殿下,兮然只求能一直守在殿下身边。当岁月不留人的时候,我自私地希望能比殿下早一步,那么我这一生也就不用再伤心了。”   李世民撩起我的长发在唇边轻轻吻着:“不要想那些让人分别的事,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一起走。”   还有好长好长的路……我们的孩子要出生,我们要看着他长大,再看着他有自己的幸福。看起来真的好遥远,远的我有些后怕。我靠着他的肩膀,轻轻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自然麝香,这是我安心的灵药。   两日后,李世民果然派人从东宫偷来了那封信函,而东宫也没有将失信函的事声张,只加派的人手在东宫周边巡逻。这件事不起不伏,仿佛不曾发生也无人在意。开始我有些不安,可过了一段日子还是没有动静,心想是自己多虑,也便将它放下了。   而几月后,李建成被李渊派去讨伐,此事似乎又略略有所波动。   武德五年(六二二)六月中,刘黑闼再起,袭定州,曹湛、董康买等聚兵响应。十月,刘黑闼斩唐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淮阳王李道玄于下博,迫唐洺州总管庐江王李瑗弃城西走,相州以北州县相继归附。旬日间,尽复故地,再次还都洺州。而这次,李渊命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率师镇压,其中,李建成为主帅。   讨伐刘黑闼的事本来是交给李世民的,可这次完全没有派李世民去洺州,而是将主帅交给了李建成。反复一想,李渊对李世民带的唐军肆意杀戮还是在意的,李建成能得主帅不仅仅因为他是大唐太子,也有一半的可能是因为平阳公主那封信函起的作用。但是,李建成为什么从李渊那里得到信函却又对它的失窃显得并不紧张关心呢?这实在让人百惑。   第107章 莲子汤(二)   转眼已过了半年,又到了寒冷的冬季,十二月的晴朗天气还算多。明日就是除夕,略略算来,预产期就在下个月,念儿说定要在殿中好生呆着,这日我再也按捺不住想出去转转,暮嫣正好来我殿上,便陪着我去了。   天气虽寒着,但阳光散着的暖意让人无比宁静。前面传来一声辽空的鸟声,上前几步拐过弯,只见韦尼子正拿着几颗种子给一只大鸟喂食。那只大鸟长着丰厚的褐色羽毛,站在笼子里用尖锐深邃的眼注视着外头,时不时低头含下韦尼子指上的谷粒。   忽然,大鸟在笼子里扑了翅膀,鸣叫了一声纵然冲出那看似关着的笼门直冲向我。我吓得不由惊叫,暮嫣护着我站在前面,大鸟从我们头顶一飞而过。韦尼子那头也望过神来,见了我们赶紧面含歉意急急走来。   暮嫣一向不喜欢韦尼子,全然不顾身份对她怒道:“韦昭训,你该好好教训你的宫女,怎么连只鸟都管不好!”   韦尼子一步上前,推了暮嫣的肩头仰面道:“我知道怎么管教自己的宫女,你这么说,意思是我不懂得管教么!”她撇过头,对着后面犯错的宫女道,“来人,掌嘴!免得让人误会我是故意这么做的!”   犯错的宫女还未来得及求饶,脆响就落在她的脸上,一声接着一声,听得我实在觉得刺耳。我上前一步说:“韦昭训,宫女不过是失手,小小教训一番便好,让她们停手吧。”   韦尼子瞄了我隆起的腹上一眼,说:“怎么可以。现在莫昭训可是我承乾殿的宝贝,怎么好因为她的失误让你受了惊吓。一个宫女连这么小的事都做不好,留着还有什么用!”她回头狠狠瞥了还在被张嘴的宫女一眼,吩咐另外的宫女道,“把她拉下去。无用之人!”   被掌嘴的宫女被带走,我有些不明又有些生气,对韦尼子道:“不过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韦昭训何必要这么动气。”韦尼子无谓地扬起眉头:“现在你是贵人,当然要万分小心,况且我管教宫人本就十分严格,否则她们这些人的胆子会越来越大。”   韦尼子甩了甩帕子,招了宫女离开,全然忘了引起这一波动的那只大鸟。我心中略晓一二,也不说破,只带着暮嫣去寻了一处露天的石凳坐下。暮嫣还在为方才的事耿耿于怀,一路说着韦尼子假情假意的做法,我止了她的口提醒,这外面耳目众多,莫要在这里多别人的闲话。她只好撅着嘴点头,上来摸着我圆起的肚子。   “这里面,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殿下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摸着笑语,我也笑说:“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殿下都会疼这个孩子的。”   暮嫣还鼓着方才的气,低声与我说:“不是殿下疼不疼的问题。姐姐,你想啊,如果你生了男孩,就很容易升位,也不必和那个韦昭训平起平坐。”   我笑瞪了瞪她,不再说这个话题。下午的天气虽好,可是冷得也快,没过多久就弱了阳光。我小心起身,在暮嫣的搀扶下又折回承乾殿。念儿早在殿中等我,我现在一切的饮食和用品都是由她亲自检验挑选的,方才她为我准备了膳食,就等我回来亲眼看着我用下才放心。   李世民今日与长孙无忌一同出宫办事,所以殿上除了偶尔一来的几个妃妾,也只剩念儿与我闲聊说话,一直到晚上我安寝前她才会离开。晚上念儿刚走,殿外就有宫女进来了,尚食局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人送莲子汤来,说有安胎的功效。我问起是谁吩咐下来的,尚食局的宫女只说是宫中规矩,我也便不再追问。   次日,时而觉得肚子有些隐隐不适,但也并不明显,我以为是怀孕的正常现象,也便没有说起。直到晚上,这股痛忽然加重,我锁紧眉头唤回正要离去的念儿。   念儿见我面色不好,紧张地问我身体情况。“念儿,我……肚子痛!”咬着牙挤出一句话。念儿一惊,赶紧扶着我先躺在榻上。我一直喊痛,她看着我肚子也紧张地急出一头汗,慌忙看了一阵子,说孩子可能就要生了!殿上的宫女听了,赶紧去尚药局找侍御医和产婆。   日子算来,这肚子才九个月,产期怎么就提前了呢,先前也并没有任何预感啊!这时,殿外走进一个宫女,手上端着往常这个时候的莲子汤,她见了殿中的情景愣了愣,端着汤要回。念儿眼尖,大步而上问她的来由,当看到她手中的莲子汤时顿时苍白了脸色,立即令人将这个宫女先押住。   我死死忍着腹中的痛不出声,只不明地望着她。念儿急得生气,对着我差点哭出来:“莲子虽有安胎的功效,但长期服用就是催产啊!”   脑中一哄,这一刻我木了神色,腹上猛然传来一阵剧痛,我忍不住痛得大喊起来,浑身顿出了一层汗。念儿立即命人快些取了干净的布巾让我咬着,按住我胡乱挣扎的手臂安慰。   感觉到腿部一道流淌的温热,在旁的宫女吓得不知所措,不停望着殿外的宫道。殿上忽然间的灯火光明和宫女进出频繁引起周边殿上人的注意,暮嫣最先进到我殿里,见了这场景立即明白,挽起宽袖坐在我榻边说:“我娘从前干的就是接生的活,姐姐你不要怕,交给我就行!”   说完,她命宫女将殿门关上,不准不干人等进来。接着,我听到几声布条撕裂的声响,手腕和脚上都紧紧被绑起,拉直榻上两旁,膝盖拱起。腹上的疼渐渐消下,我喘息望着殿上,每一个人都焦急地看着我,榻旁坐着念儿和暮嫣。暮嫣轻轻摸着我隆起的肚子,神情异常严肃紧张。   “尚药局的人怎么还不来?”念儿见我暂时减痛,回头问了在旁的宫女。宫女慌着神色,嗓子有些发抖:“来报说,产婆都回去了,剩下守宫的那一个在别处接生。说是……说只能等那头生完了再来。但宋奉御和田侍御医已在殿外守候,一有情况便会立马救治。”   我的预产期本来还有一个月,我的意外让别人失了算也是在情理中的。李世民和秦王妃去了除夕大典,我咬咬牙,决心定要在他回来的时候,仍然平平安安在他面前。腹上又顿起撕拉的剧痛,我咬着布巾在喉中闷喊,暮嫣紧张地摸着我的肚子大声叫着要我使力。   我仰着头向下使力,腹中的痛越来越强烈,直觉得这种撕裂的痛贯穿我整个身体,我咬着牙拼命从喉底大喊,耳边再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一波痛又渐渐消去,脑袋忽然一沉,觉得整个人都似从云层上骤然往下跌,我能感觉到有人推着我的身体,唤我的名字,可怎么也看不到谁,眼前除了一片白还是一片白。鼻间忽然嗅到一阵极其刺激的味道,我猛然从沉迷着惊醒,睁开眼是一帐淡色的床帐,榻边依然守着念儿和暮嫣,念儿手上正拿着一个小药瓶,正是这药瓶的味道将我惊醒的。   暮嫣擦了我额上的汗认真与我说:“姐姐,呆会儿来的一波痛可能是最后一次,你一定要撑住,使劲将孩子生出来!”   我点点头,腹上又忽然扯出痛,越来越深。我抓紧绑在榻沿的布条,狠狠咬着口中的布巾,腹上一阵阵撕裂的痛将我的意识一堵沉迷,念儿便在旁拿着药瓶嗅在我的鼻尖。暮嫣扶着我的肚子,欣喜叫道:“姐姐,我看到孩子了!快,使劲!”   心中默数,最后一丝力气用在一瞬间,只觉得殿中人影晃动,听到几声脆响,一阵婴儿的啼哭破然而出。我无力地睁开眼,看到暮嫣手上抱着个小东西,正张口哇哇哭,那就是我和李世民的孩子。我微微一笑,看到孩子的脚上有拇指大的圆形胎记,再也抑制不住眼皮子的下垂,我闭了眼安心睡去。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暮嫣手上正端端抱着一个襁褓。她见我醒了就瞅着她手里的孩子看,便抱着孩子小心步到我榻旁,伸过手臂给我看。这孩子小的可怜,脸上皱巴巴的,闭着小眼睛睡得香甜。我看着他不敢伸手去接,暮嫣笑说:“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过段日子就长漂亮了。姐姐要不要抱抱五世子?”   五世子,生的是个男孩。我终于伸了手,接过暮嫣怀里的孩子,他又小又轻,抱在怀里顿时从心底升起一股欣喜,看着他的睡颜不由展笑。我抬头望了望殿上,殿上除了几个宫女就只有我和暮嫣。暮嫣在旁含笑告诉我,李世民昨晚已经来过,只是怕吵着我便又悄悄走了,而今天是元日,他带着秦王妃一同向李渊朝拜去了,待到下朝之后就会来看我。   泛起一阵甜,欢喜在心头。我又问她:“念儿呢?”   暮嫣说:“她在外头问一个尚食局宫女的话。”   恍然想起念儿说的话来,尚食局夜夜送来的莲子汤虽可安胎,但服用多了就变成了催产。尚药局和尚食局都该是知道这个的,为什么尚食局还会夜夜送莲子汤来呢,难道真是不慎疏忽了这一点?   第108章 莲子汤(三)   我想了又想,还是要暮嫣帮我将念儿唤进来。念儿沉着面色,知道我所想问,对我摇了摇头:“尚食局从来没有这个规矩,我也带着她去了尚食局,尚食局奉御说她根本就不是尚食局的人。令人气愤的是,这个宫女是依兮然你的名义吩咐尚食局每夜做莲子汤,我问她真正的来历,她也是一口咬定是你吩咐的。”   暮嫣在旁有些来气:“看来,这个宫女真心是个护主的,她现在人呢?”   念儿说:“她硬是如此说,我也只好放她走了。”   暮嫣沉不住气,回头与我说:“是谁总想法子害姐姐。这宫里除了韦昭训还会有谁!”我拉住她说:“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万不可这么下断论。”暮嫣撅着嘴,愤愤转溜着眼忽然一顿,低声:“不会是那个女人吧?姐姐……”她慌了神色,拉着我的手心冒出了汗,我被她提醒也是微微一愣,拍着她的手安慰不要害怕,一边再转过头与念儿说:“你在暗中注意,等我想到法子,再将她叫过来。”   念儿不知叶影口中那个女人是谁,虽是奇怪但也没有开口问我,只向我点头答应。这时,殿外有宫女来报,李世民来了。暮嫣收好惊慌的神色,与念儿站在殿中向进殿的李世民福身,然后一同退下了。   李世民带着灿烂的笑两步跨到我榻边,看着我怀里的孩子,他是全然不知这孩子来得有多么不易,多么危险。   我轻轻拍着孩子软软的身体说:“这孩子虽说早了一个月,可个头与足月的婴孩一般大,迫不及待在一年最后一天出来,真是在新一年里给你我给承乾殿添了一份新。”   不提起尚食局莲子汤的事情,李世民已经够忙,好不容易才抽出空来看看我,我又怎么好再将这些事情麻烦他去查,况且我相信自己也可以查清楚。李世民面含笑意看着我怀里的孩子,摸了摸他细嫩的小脸,说:“昨晚我想了一夜的名字,最后给他取名:佑。你觉得如何?”   佑……李佑。   李世民握着我的手,将我按在他的肩头:“佑,上天保佑,由我保护。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大,快快乐乐活着。”   这是最平凡的祝福,也是最温馨的祝福。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只希望我们的孩子平安快乐,并无他求。我闭上眼靠在他的肩头,此刻满满的幸福包围在我身边,这一生若是长久如此,也是圆满了。   忽想起李宽,这日怎么都不见他的人影。我问起,李世民说:“你必须好好休息,宽儿我先放到秦王妃那呆几日,等你身子好了再接回来。这孩子懂事,也是自愿极了。”   还好李宽这孩子让人省心,我安心地靠在李世民怀里,与他一同看着熟睡的李佑。这一刻,幸福与温暖浓浓,佑儿你感觉到了吗?   这时,青儿从殿外来报:“殿下,太子和齐王得到五世子出生消息,特地来访。”   我小心抱着李佑直起身子,李世民按下正要下榻的我问我做甚,我含笑说:“太子和齐王殿下特地来看佑儿,我又怎好缺席。”李世民担心我的身体,又将我抬上了榻子,执意不许让我下地。我无法,只好应了他,将李佑轻轻交到他怀里,看着他出了殿子。   不一会儿,殿上来了两个宫女,手上端着木托盘,上面用红布盖着。宫女恭敬向我福身,说这是太子和齐王送来的礼物。我靠起身子,两个宫女上前半跪在榻前,我伸手撩开一面红布,那托盘上端放着一个金色的铃铛手镯。   端着托盘的宫女开口:“这是太子殿下送给五世子的。”   我捏起手镯,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回响在殿上,我扯笑微微一叹,放下手镯卧榻躺下。宫女退下身,将托盘放在案桌上,福身离开。   如今我已是承乾殿的昭训,五世子的娘亲,李建成为什么还要如此痴情,还不罢休。当拿起那个铃铛手镯的时候,我顿时明白那不是普通的镯子,而里面的秘密,我真的不想知道。   这个月,由秦王妃将我坐月子吃的补品亲自吩咐到尚食局,全部按严格的要求到点送上。正月的天气寒得很,最近还下起雪来,青儿端了火炉不敢离我太近,只好放在远一些也能暖到的地方,我躺在榻上不仅要盖上厚厚的被褥,还要穿上厚厚的衣袍。秦王妃和杨妃有时来看我的时候说,女人在生完孩子后极其不能受凉,就算是在夏日也要该被子的,免得人老的时候发了年轻时埋下的病。   李佑满月的时候,李世民在承乾殿摆了酒席,请了李建成、李元吉、长孙无忌等人一同入宴,我也终于得到他的同意,抱着李佑走出这个困了我一个月的殿子,外面还刚落了雪,正殿那头灯火辉煌,人影颤动。   我抱着李佑走进正殿,李建成正从殿中往外面来,不经间凝神相视,最后由我打破这场对视,向他微微一笑。李建成也展了笑,望向我怀里的李佑,笑得好似欣慰又有些悲苦。臂上一紧,李世民转眼站在我身旁搂着我,问我冷不冷。我摇摇头,他展笑一手搂着我一手招呼李建成进殿,满月席宴很快就要开始了。   有了李佑,殿中热闹很多。李承乾、李恪、李宽和李泰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都围在我身边嘻嘻地看着,都很欢喜这个弟弟。才一个月的孩子本来就喜欢睡,或许是感觉到众人注视的目光,动了动眼皮微睁了眼看着围着他的哥哥们。他不哭不闹,只这么静静与他们对视,惹得李承乾他们兴奋地直蹦乱跳。   席宴结束后,我把李宽接回承乾殿,李世民派了一个奶娘帮我一同照顾李佑,所以我带着这两个孩子也不会觉得太累。自从李宽来了后,我似乎喜欢上这样的生活,教育照顾孩子,等丈夫来看看自己,这才是一个女人真正想要的家庭。   过了两日,天气转暖,雪也化得不差。我已许久未出去转转,这日便让青儿跟着去宫道上走走。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宫道的宫人都赶急着往一个方向去,我示意让青儿去问问,青儿拉了一个从那头返回的宫女问了话,沉着脸将我带到一旁低声:“莫昭训,此事不关己,还是莫要管了。”   青儿做事细致,就是不懂得撒谎骗人,她这么一说我定是更来了疑心,硬是要她告诉我这些宫人急匆匆却没表情又不说话的缘由。青儿终是沉了语气,靠近与我说:“在皇宫后院的一口井里发现了一具宫女的尸体,也不知是哪个宫的。这几日下雪,尸体被冰冻在水里,所以都没有被发现,直到今日冰雪化了,尸体才开始上浮。听说脸上被划了好几条口子,可怕的要紧。猜想是哪宫的主子杀了个宫女出出气,他们也就悄悄把尸体拉出去丢了,免得因小事引起风波。”   说着,前面快速跑来四个太监,一人一手抬着一张铺着白布的担架。青儿连忙将我护在身后退至一边,要我拿绣帕捂着鼻口,也不许我去看,免得晦气沾上。忽然只听得“哐当”一声,我不经意转头,只见地上明晃晃亮着一把匕首,四个太监放下担架,拾起那匕首往里面一塞,继续赶着走远。   我愣愣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心中有些动荡。那把匕首我见过,那日叶影办成宫女模样用匕首抵着我脖颈的时候,就是和方才见到的匕首柄差不多的花式颜色。这个宫女是叶影杀的?她下手为什么要这么狠?但是转念又想,叶影办事从来都很细心,上次在牢役的眼下将宫女田儿制成畏罪自杀也不留痕迹,这次怎么会这么大意将匕首留了呢?难道她是猜到宫人会将此事粗粗了结?应该不会,她虽在宫中行事,却是不懂这宫里的潜规则的。   思绪混乱,回到殿上,不一会儿就见念儿来了。我屏退殿上的宫女,念儿拉着我到了里殿低声说:“兮然,今早秘密死了一个宫女,宫人们都不敢宣扬,怕上头查多了事落到自己头上。据说那个宫女从井里被捞上来的时候脸上被划了几刀,面目全非啊!”   我点头肃然,问她是不是因此发现了什么,这个宫女的死,的确十分可疑。念儿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说:“你让我注意的那个拿尚食局莲子汤的宫女,其实在那几天后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当时掖庭宫平静地很,我想着该无意外发生,就还想再找几天,直至今天……”   “你的意思……今天发现的尸体,就是端莲子汤的宫女?”   念儿说的也不无可能。这么说来,这个宫女该是受了叶影的威胁才假奉我意去尚食局要莲子汤的。叶影这么恨我和李世民,想要我失去这个孩子也在她的手段范围中。在宫女露出马脚后杀人灭口,也是她一贯的作风。   叶影,你暗中做得如此决绝,看来我是不反击不行了!   第109章 莲子汤(四)   念儿在李佑满月后也便回了尚药局。第二日她奉宋逸之命为我送来热汤药,能在寒日里驱寒保暖,我是从尚药局出来,总是免不了那些额外的好处。念儿要回去的时候,我打算送她回尚药局,她也不推脱,搀着我走。   除了帮我查事,她与我本就话多,一路上闲聊地不停。宫里的人都知道她与我关系好,所以也不觉得她越界放肆,对她也是恭敬善意了许多。快到尚药局的时候,念儿忽然住了脚步,目光往旁道奇怪探去,又顿时惊出讶然来。   “兮然!”念儿拉着我,神色惊慌,肩头颤动,伸手指着那方。我顺眼看去,也是诧然。一个宫女正往掖庭宫的方向走,那不就是先前给我端莲子汤的宫女吗,她怎么会,怎么会……没死!   接连发生的事情疑点颇多,我若再不采取行动只怕会越来越糟糕。我回过神对身旁一同跟来的青儿低言道:“把那个宫女悄悄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见她。有什么事,我来承担!”   青儿愣了神色,一番犹豫,还是在我冷厉的下低头退下,唤了身后的宫女朝那边急走,二话不说捂住那宫女的口,抬了胳膊往一旁的林道隐了。   这时,道旁有个宫女匆匆跑来,像是向着我的。果然,她苦着面跪在我脚下,这才发现时暮烟殿上的宫女。“莫昭训,你快去看看我家奉仪吧!她中了邪似得大喊大叫,秦王妃她们怎么也拦不住!”   我出来的时候,暮嫣因头晕在寝殿休息,我出来也没用多长时间,这期间她是发生了什么。我匆匆赶回,果在老远便听到暮嫣的哭喊,她的寝殿外头围了一圈妃嫔宫女,都不知所措地望着里面的人。   我快步而上,挤进人群,只见暮嫣慌着神色呆坐在地上,口中喃喃,又忽地喊出一句:“鬼,有鬼!”   头一次见着如此失态的她,我竟也有些束手无措,惊愣了神色轻唤:“嫣儿……”   暮嫣转过眼来,见到我立马惊喜的眸子,跑上前一把将我拉进殿子关上大门。外头一阵紧张的呼喊,砰砰敲着殿子大门,暮嫣毅然插上栓子,起伏着胸口喘息向我走近,看得出此刻的她紧张又害怕到了极点。此时已近黄昏,殿中没有上灯,实在昏暗的厉害,暮嫣忽地抱着我的胳膊颤抖,满脸泪水。她拉近我的身子,伏在我耳边抖着嗓子:“姐姐,我怕,我好怕!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后背一阵战栗,直觉得此刻的她比那鬼魂还要惊悚阴寒。我镇定地按住她的肩头,道:“嫣儿,怎么会问这么悚然的话,有什么事莫要憋着。”   她发狂摇着自己的脑袋,原本精致的发髻此时乱垂着碎发,她瞪着眼睛,止不住的惶恐:“我看到那个女人,她脸上好多的刀疤,流着黄色的水,流着红色的血。我好怕!她怪我没帮她,我要我下去陪她!”   暮嫣从来都害怕见到死人。在宫外的时候,当叶影杀了那几个恶霸时她吓得好几夜都睡不好。事隔多时,宫里又秘密传出宫女死得面目全非,而这还未惊动上头就意味着此事将不了了之,难免会让胆小的妃嫔宫人梦靥。   而暮嫣似乎因为太害怕某人,将此对号入座了。我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嫣儿,莫要胡乱猜想。你指的是叶影吗?她……”“不,不要提她。她死了,她死了!她是鬼,她是鬼!”还未等我说完,暮嫣就大喊起来,抱着自己缩成一团,惊恐的目光不停在殿中移转。   我虽对鬼神之说心有疑惑,但也是不敢不信一些的。要解开这个谜团还得让叶影亲自前来,不管是人是鬼。疑心疑虑是一种心理折磨,找到真相才可对症下药。心中虽也有些隐隐害怕,但绝不能再暮嫣面前表现,我冷静地轻护住她肩头:“嫣儿,你知道怎么找她的对不对?我陪你着,你把她找来,我帮你看看她究竟是人是鬼。”   “不,我不要见到她,我不要!”忽然间顿了惊恐的神色,她的眼中透出一丝狠意,“除非……她若是鬼你就让她魂飞魄散,她若是人你就杀了她!”   她还是很怕叶影回来逼迫威胁,心中一转,我重重点下头:“好,我答应你!”   要让暗中的叶影不再为非作歹,用口说是行不通了,那么就只能选择下狠手,以解心头之虑!   我安慰暮嫣平静,吩咐宫人在她殿上点满红色的蜡烛以示屏障,以让她心中有所慰藉。我故意放风给薛万钧,说今晚可能会有人暗闯承乾殿。到时候,只要叶影一出现,他就会将她当成刺客绳之以法。这次不再选择薛万彻,是因为已不想再给叶影一个逃脱的机会,这次我不会再留情!   晚上,退下所有的宫人,暮嫣站在殿前手持一根长萧,目中惊恐。我在暗处默默向她点头,她将箫提在嘴唇边,悠扬的曲子立即飘扬而出,荡向黑暗的夜空。这首曲子悠扬动听,丝毫不会让人想到这是一种暗号。然而,只有寒冷的夜风袭袭,落完的叶子的枝头摇曳,其他什么都没有。一曲完毕,殿前还是只有暮嫣一人,她垂下手臂,僵僵望向我来。我从暗处移步而前,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   我将一脸茫然又慌神的暮嫣带回殿中,殿里的红烛燃燃,照得很有暖意。我唤了五六个宫人在殿上守着,安慰暮嫣放下心虑,好好睡上一觉,今日一闹,她的脸色枯黄,再这么下去怕是受不住精神折磨。   正值元月,李世民整日都在李渊那处忙手。暮嫣的事,秦王妃已经答应不外传,容我将事情办妥了再告诉她一声便可。为了平复暮嫣的精神,我偷偷派人出宫为她求符,好让她排除心魔。今夜的叶影并没有出现,宫女回报说薛万均仍然承乾殿周围守着,看来他似乎也是做足了准备。   难道是薛万钧将消息告诉了薛万彻?如果叶影不来,那她就该和薛万彻有联系。自从薛万彻知道叶影的行踪后,对她倾情的心很容易包庇。牵扯上东宫的人,要除掉叶影,就更难了。从承乾殿传出的消息,关键还在于薛万钧,可除了他还能有谁助我?秦叔宝,不能。他是李世民的亲信,此事若是被李世民知道,只怕加深与东宫的矛盾,就算与东宫无关,叶影之事一查,还不知牵出多少人,到时候我岂不是反成了霍乱后宫的罪魁祸首。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出乎常理的,就算是好意,也会被传成假意,尤其在这个勾心斗角的宫里。   不敢轻举妄动。叶影未能前来原因只二:要么是薛万钧透露给薛万彻消息,薛万彻与叶影有关联,要么就是她真如暮嫣所说,死了。   要排除原因之一,得从薛家兄弟下手。我私下派人去查,可回报说薛万均和薛万彻这几日并没有联系,而且两人也没有和陌生的人接触。心中复杂,叶影究竟人在何处,是生是死。   想起被我关起来的宫女,我还是先去问问她吧。那个宫女的嘴硬在我生李佑那日念儿就已经领教过了,所以我心中也有所准备。进了一间破烂的屋子,宫女见了我丝毫没有畏惧,反而端端正正向我行礼。   “你看这是什么?”我从袖袋拿出一块翠色玉佩,正是让我与李世民相遇的那块。我举在她眼前,定定道:“这是我从你房间搜出来的,这明明就是宫里人用的贵重物品,你小小一个宫女怎么会有。原因只有两个,一:这是你偷来的;二:这是有人故意陷害你的。”   偷窃皇家之物是要判死刑的。宫女显然不识这玉佩,被我一说顿时吓破了原本的镇静,“扑通”跪在地上向我摇头,神色惊慌:“莫昭训请明察,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啊!”   “你还不觉悟么!”我逼了神色冷冷说道,“这若不是你偷的,就是有人想陷害你要至于你死地!谁那么恨你想要你死,还是你知道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有两个手段叫做借刀杀人,杀人灭口。你明白吗?”宫女跪在地上颤抖,呆呆望着潮湿的地面,显然有些说动。我俯下身继续牵引:“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可以留你一命;如果你不配合,那么只能按宫里的偷窃罪处罚。你想仔细了,他那么陷害你,你还凭什么替他包庇?”   宫女抱住我的腿,眼中含了苦悔的泪:“我说,我说!”她慌张地咽下一口气,沉沉道,“是韦昭训!”   韦昭训……韦尼子!   我直步进到韦尼子的殿里时,她正好沐浴完毕,殿中飘着淡淡的花香,此刻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发髻。我站在殿中直视,冷声对殿上的宫女道:“都退下!”宫女不敢移步,偷偷看了韦尼子又看了我的面色。“都给我退下!”我提高声调又冷了几分,殿上的宫女弯下身子匆匆向我和韦尼子行了退礼,纷纷退出殿去。   “莫昭训好大的怒气啊!”韦尼子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继续对着铜镜抚弄自己的头发,还未等她将玉簪插到发髻,只听得殿中“啪!”一声脆响,韦尼子惊讶地望着我,拿着玉簪的手顿在半空,一手捂着自己的左颊。我已经站在她面前,她的左脸颊被我一个巴掌打得通红,我的掌心也是震得发麻发热。   韦尼子顿了一刻才开始发怒,丢下玉簪指着道:“你竟敢打我,你要是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我才要问你你要做什么!”我忍不住肃然大怒,死死盯着她步步逼近,“韦昭训,你三番五次为难我,心机之深,心肠之恶,我可是深有体会啊!”   我从袖中抽出宫女画押的罪书,上面清清楚楚提着韦尼子的名字。韦尼子惊大的神色,伸手来抓。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招,我反将她的手腕紧紧捏下,她吃痛的大叫道:“莫昭训你这是做什么!是不是要我叫人来看看你这明目张胆对付我模样!”   “你尽管大叫,最好将承乾殿所有人都叫来。我倒要看看,是你有理还是我无理!”我甩开她的手臂,紧紧盯着她。她硬硬吞了下喉咙仰面道:“你真有十足的把握吗,怎么不直接去告诉殿下!呵,恐怕是拿着一张伪造的东西狐假虎威!”   我锁着目光不畏不退,缓缓逼近:“本以为你还算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是这么愚蠢!我肯一个人来,就代表我还愿意给你一次机会。你要知道,我手上握着的这些,要除掉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是真是假,你可以试试。”   她听了我一言,果然哑语,惊愣地望着我不敢说话,漫着惶恐和不敢置信。我要在气势和证据中压倒她,她才不敢放肆再动。我沉下方才未能控住的怒气,微微转身,留下一句:“韦昭训,你最好想清楚,你是要继续下去还是自我反思。”   第110章 倾心谋(一)   我选择李世民隐瞒韦尼子的事,其一是想让韦尼子因此改过,毕竟谁都有迷了眼的时候。其二便是为了李世民,他将韦珪和韦尼子一同纳进承乾殿,为的就是壮大自己的势力,如果因我罚了韦尼子,韦珪也不知会做如何感想,毕竟那是她在长安唯一的韦家亲人,如果她们两姐妹开闹,便是伤了李世民与韦家的和气。这实在不值!   此事过了几日,韦尼子那头没有反常的消息传来,她若是肯收了那些计量,承乾殿也便安宁多了。我抬头望向天空,澄澈的蓝,心中顿时舒爽十分。转念一想,似乎很少见着李世民了,他之前都因元月忙碌,这几日也该是松下时间来了。   午后,听说他已经回到殿上多时我便想去找他。不想,青儿拦在我前面说:“莫昭训,殿下正在怒头上,你还是别去了吧。”最近很少解除,实在知道地少,青儿与我解释说,“方才皇上派了几个人在殿下房中搜出一封信,随后也不知为什么殿下气得不轻,摔了书房不少书架子。”   信……难道是平阳公主的那封信?   说起平阳公主,我才忆起秦王妃前几日与我说的事:平阳公主病急。   其中之事虽还不明白,但我想如果李世民愿意,我可以与他一同分担,他如此不顾地发脾气还是很少见的。不想,刚出要出了殿门,就看见长廊那头李世民面色沉霜而来。也许是要来我殿上,我赶紧唤了李宽出来一同等候拜见,李世民果然停在我的殿门。   他的面上还未退去发怒之后的肃意,目光冰冷了殿中的空气,我与殿上的人都福着身不得他的命令起来。我微微抬了头,轻轻唤了他,他却是眼下一狠:“来人,把二世子和五世子带走!”   我闻此,立马抱起摇篮中的李佑,李宽也是感觉到李世民异样的愤怒,拉着我的衣袍躲在我身后。李世民这般气势汹汹而来,实在让我莫名其妙,而他紧紧盯着我,一把扯过我身后的李宽。   “还不带走!”他冲着后面的宫人怒吼,宫人们立马上前将挣扎的李宽抱出大殿,远远传来他唤我的哭喊。我有些来气,毫不犹豫地与李世民那双精锐的眸子对视。他缓缓伸手双臂,冷硬的唇上吐出两个字:“给我。”   我摇头:“兮然不知道殿下为何……”   还未等我说完,李世民就夺过我怀里的李佑。因为他太使力,李佑从我怀里被他狠狠拉扯了出来之后,殿上顿时荡出婴儿的啼哭。我好生心疼,上前想抱回李佑,可李世民却退后一步,招了身后的宫女,轻轻将李佑交到她手中。宫女疾步转身离去,我心中悲愤,不由追上前去,李世民张手拦下我,用冰冷的眸子望着。   实在莫名其妙,我怒道:“你能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吗?”   有些讽笑,李世民将我按回殿内:“难道你不知道吗?平阳公主那封信,是不是你故意告诉我在东宫的!”   故意?当初我虽吃拿不准东宫想做什么,但也是因为不放心才告诉了李世民。我推开他按着我的手臂说:“此事疑点颇多,殿下还请……”“疑点颇多!”李世民瞪着我涨红了脸,袖下的拳头紧紧握着,憋着一股莫大的怨气,他怒吼:“疑点颇多?此事是你告诉我的,你这是在反驳自己当时的行为吗?你知道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听信你的话,这封信也不会在我手上,你知道这对我的威胁有多大吗!”   他生气,我就不能跟着来气。我平定起伏的情绪,定定道:“我知道你心中急切又闹慌了理智。但是你想,我怎么可能会帮着东宫去害你!”   而李世民却是不领情,执意说着自己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怨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他是旧情难忘,你心中对他与我,究竟谁更胜一分?”他竟是抓着这一点不放,难怪那日之后都很少来看我,竟是为这与我怄气。而我又一直忙着韦尼子的事没有主动去找他,此时此刻,他定是对我不满地发疯。李世民泛起一丝苦笑,有些嫉妒有些怨恨:“那日佑儿满月,你与他在门前相遇,我希望你只是对他微微一笑,你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会流露愧疚的表情。我告诉你,你根本不必愧疚,他当初不过是想人权两收,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你对他真的毫无感觉,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越说越是心冷,我冷笑道:“人权两收?你也不是一样。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你只相信你自己。我们之间走了那么多年,经历那么多波折,你还是不相信我。这个承乾殿中,为什么你唯独不相信我?”   除了我,他似乎从不怀疑谁说的话谁做的事,我只能认为是因为他太在乎我么?这样,我也太会安慰自己了吧!   李世民恼火地来回踱步,因我一问似乎有些软下心来,他回过头眼眸揣动:“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自己。我不相信自己那么有把握就让你死心塌地。实话道来,他对你是那么好……”   “我们之间,有太多分歧。我认为的,你不认为;你认为的,我不认为。就像站在同一颗大树下看着漫天飘落的树叶,我握着的是一片,你握着的是另一片。”我打断他。他是那样自信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因为我自卑,况且这种自卑的由来,就是对我的不相信。他虽是浑身带刺,我仍是选择靠在他怀里拥着他,让他为我做决定,让他试着相信我。即使有些哽咽却还是用我最温柔的声音说话,“如果殿下觉得是我出卖了承乾殿,就依法处置吧。兮然不会怪你狠心,从来没怪过,现在依是如此。”   放在我肩头的手掌渐渐收紧,不知深浅地扣紧我的肩骨。有些疼。李世民推开我,目光愤恨却又藏着柔转:“我不知道,待我好好想想。”   他决然而去,留我一人。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心中苦,却又道不出来。我缓缓转身,看着窗外绿芽轻冒,面上温柔笑了,心中却是凄凉极了。“替我拿身简便的衣来。”我对身后的宫女说着,再转进了内殿。我散去绾得精美的发髻,随意拿了一根簪子绾上,衣袍是青儿拿进来的,她端着跑着满面担忧,轻轻唤了一声:“莫昭训。”   我向她微微一笑,接过袍子走到屏风后面换上,一边吩咐她说:“这几日我身子不好需要静养,谁都不见。一日的膳食也不必再拿的那么多,只需一汤一菜便好。”   从屏风后出来,看到青儿的神色更是紧张担心,她有些惊慌问我:“莫昭训明明好好的,怎么忽然做了这个决定。难道……连秦王殿下都不见了吗?”   我浅笑摇头,绕过她来到案桌前开始研墨。李世民曾经教过我写字,我深深记得他所书写的那分气韵生动,我想试着去模仿,写出他的味道来。这段时间,我与他都需要分开静想,此时此刻,我不做任何行动,就是在帮他,也是助自己。   李世民勃然大怒的根源是压抑在心中许久对我的怨气,助这怨气一怒而出的是平阳公主的信函。我与他之间只要有了解释便能化解,平阳公主的信函才是迫在眉睫。   我忽唤了还在殿中的青儿,请她帮我查查朝上最近出了什么消息。青儿见我还肯主动理会外头的事,连忙答应了下来。我提着笔在纸上写下一笔一划,每落一笔,就在心中默念一个名字。于是,当我手收笔的时候,这殿中满满都是他。我沉浸在这似有似无的虚幻中,迷离茫然。青儿在这时查探回来,原来我竟是愣愣失了那么久的神。   原来,此事还从去年说起。   去年十二月,刘黑闼围魏州,与李建成、李元吉军相峙于昌乐。刘黑闼兵败势竭,遂夜走馆陶,被唐骑兵紧逼,不得休息。直至今年武德六年(六二三)正月初刘黑闼及弟十善等被送往洺州,被李建成杀死。对此,李渊大大赞赏了李建成一番。   武德六年(六二三)元月,本是百家百户恭贺来往的日子,在外的平阳公主也该回来叙亲,不想李渊等到的却是她一封请罪之书,李渊再而查探,原来平阳公主已经病急,恐命不久矣。   而就在此时,李元吉在李渊面前说平阳公主是因为李世民讨伐刘黑闼时的肆意杀戮而气在胸中,终积成恶疾。而此气在胸中,终积成恶疾的证据便是平阳公主曾寄来的信函,而那封信函又不知是何人告诉李渊可能落在李世民的殿中。当李渊真的在李世民房中搜出那封信函的时候,这个让姐姐气而成疾的不敬不孝和私藏信函的企图掩瞒之罪就轻而易举的落在李世民的头上。   归来想去,怪我听信张媚仪的假情假意,而这背后最令人颤栗的还是东宫!   相争权利势力,李建成与李世民,真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非要让其中一人败下阵来不可?   第111章 倾心谋(二)   日子过得轻描淡写有什么不好,只是时常会想起外头的事情,想起李宽和李佑,还有李世民。我虽不开口问,青儿却每日与我说起关于平阳公主信函之事的进展,我表面虽无意听着,心中却是记着牢。   这段时间,李世民只来过一次,那次来的时候,我依旧闭门不见。我可以想象李世民那时阴冷的面孔,可以吓得殿门口跪一地宫人,可我依旧言说身体不适,有恐相见不体面。当看到窗子上印过他愤然离去的影子,我失落极了,我不过是在心中堵着一口气,本以为用这种方式气到他也是心满意足,可却换了更深的不安。面对他,我常常是矛盾到了极点。   还是愿意让他知道我生气的事实,但愿可以让他想仔细,从前到现在,我的哪一点不值得他深信,他不能一味抓着某一个点就治下我的罪。   二月初,传来平阳公主去世的消息。   青儿说,此时李世民更受着李渊的冷漠,其原因就是李元吉在李渊面前说的那番话,并且有人提出李世民私藏平阳公主信函企图掩盖公主死因事实的罪行,还请李渊对此做出责罚。   就算是李渊疼爱儿子想要包庇,但那封信函已经明明白白的摆在众大臣面前,李元吉又在李渊面前一口咬认是李世民气死的平阳公主,平阳公主与李世民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至此她郁郁寡欢呆在家中,直至胸中气闷而病亡。此时李元吉就站在李建成这一边,尽管李建成没有多言一句,但又加之后宫张媚仪、尹德妃,已经充分形成东宫与后宫还有武德殿联合对付承乾殿的事实。   此行此举,简直就是逼着李世民退出这场权政之争。太子之位本就是李建成的,但李世民的野心也不是一朝既成的,两者相互威胁相互斗争,不过就是想分出最后的强者,夺得这辛苦打下大唐江山。   我问起李世民的消息,青儿说:“殿下受不了朝上议论,下朝后就呆在后院里喝酒,谁也不敢打扰。”   朝上,东宫,后宫,武德殿一同逼他,他一个人怎么担受得了,再加之我对他闭门不见,他心中定是装满了苦头却是无处可泄。终还是不忍心,我整好袍子,也不许任何人跟来,独自往承乾殿后院去。   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花,轻得触摸不到。开着嫩芽的树枝微微颤动,树下按着一张蓝灰的石桌,一袭淡玄色背影斜斜靠着,他举杯仰头,将冰凉的酒水灌下喉头,叹出一团悲切。脚下踩着刚落的雪花,我走近他,为他抚去发上的几粒雪花,惹得指尖顿时冰凉。   李世民转过头,看着我眯了眯眼,扬起下巴瞥望着:“你总算是肯出来了。”   将手轻抚在他斜靠的肩头,几日不见连话都变得太重,动了嘴唇却是出不了一个字。稍稍待了一会儿,我再次启唇,终于从喉中吐出一句,似在说他们,也在说我们:“越是相斗,就将自己伤得越深。”   李世民冷呵着起身,身子随意斜着,似笑非笑:“他这样逼我,就不能怪我”   “他是你兄长,他本就是太子。”   这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李世民本就是因为李建成所以才对我在气头上,如今我这话又提起李建成,岂不是火上浇油。果然,他愤然摔下瓷杯,怒吼毫不留情地掩盖了清裂的声音:“这个江山,是我打下来的。当初父皇答应让我做太子,可最后还是让给了他!他不过是出来得比我早,其他的一点都比不上我!”   我心中略动,却还是毫不动容的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比?你为皇上为大唐打江山的时候,是谁在边境防守,是谁在乱中平定!若没有他,你能一心一意地胜了一次又一次么!”   李世民顿了神色,渐转黯然,却仍旧紧握着拳头,有些咬牙:“是,是他出兵安抚边境混乱,我的成功与他有分不开的关系。关于他,我自有分寸。”他上前一把抓起我的手臂,盯着我道,“如果连奢想都不敢有,又怎么会有成功的希望。你说的对,你是我的女人,你就该支持我的一切决定!”   兄弟暗战,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这次他发怒的关键还是在于我啊!我柔下眼眸,深深望着他:“如果盲目地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那是讨好。原谅我做不到,我只有一颗担心,怕你看错了路。”   他仍紧紧持着我的手臂,深邃的眸子探着我眼中含着的每一丝感情:“怕我错了路,最终是担心到谁呢……”   我淡出微笑,显得愁苦:“佑儿都这么大了,他都该知道我担心的是谁。”   李世民随着我扯了冷笑,尽是无奈,更有些不耐的怒斥:“竟是胡话!佑儿才满月,如何懂得这些。”   我深深锁着眉头,眼中怜苦绵绵,用尽最凄凉的叹息:“是啊,佑儿不懂得这些,怎么连你都不懂了呢?”   李世民眼眸一动,带出潺潺心疼与悔意,握着我臂腕的手轻轻一扯,将我按进他的怀里,低头柔声道:“好,是我太多疑了。”   我垂了他的胸口低声责怪:“莫要因为我失了思考的心神,如果你对自己都不管不顾了,你要我怎么办。”   即使他再冷再硬,也是看不得我怜苦的样子的,反之我越是强硬他也更是冷情。他点点头,将拥抱收紧了几分。我靠在他胸前,轻轻环住他腰间,嘤嘤漫出两字:“世民……”   李世民持起我的手,在手背轻落一吻,握着贴上他的胸膛。我心骤暖,掌心那砰砰强烈跳动的,是他温柔又霸道的心。我仰头对上他漫着心疼的眼,心想如若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的眼眸里柔情似水,此生不羡鸳鸯不羡仙。   从天空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密,点在脸上顿觉一丝清凉。李世民搂着我走回长廊,缓缓来到正殿。正殿上的宫女连忙从两处取来厚大袍子给我们披上,又取了火炉给我们暖手。然而,我却不曾觉得寒冷,因为我有他温暖的眸子包围,有他的温柔呵护。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味,胡说有些犯酒晕,要和我亲自泡的蒙顶茶。   记得那年,我也是泡了蒙顶茶给他与李建成品过,当时两人的感情还没有现在这般僵硬,当时笑语说着我这泡茶的技术,现在想来,那时两人的对话就已经暗争暗斗了,只是不想演变成如今这般的明争明斗。   我唤了宫人拿来蒙顶茶叶和茶壶来,李世民看着我洗茶沏茶,目中满满欢喜。我为他倒上一盏,两手端上。李世民含笑接过正要品尝,殿外就低身跑进一个太监:“齐王殿下来了。”   往殿门外探,果真来了一个影子,到了殿门口向里面的李世民抱拳拜了拜。李世民放下茶杯颔首起身,迎着他进殿来。   李元吉拍去身上的雪花,见我也在,便笑向我点头致意,然后转身对李世民直说道:“我是传父皇口令来的。南方连夜落雪,大雪封路冻死了不少人,父皇要二哥明日就前去救灾,当作此次责罚。”   南方大雪我也听过一些消息,大雪封路不说,里面的低温很容易冻僵一个活人。因为太危险,朝上还未有人主动请命前往,李世民正好在这时候出了岔子,不知是不是李渊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居然要罚他去救灾。虽然李世民身为皇家之人有这个责任,我却自私地不想让他去冒这个险。   “这……”李世民显然很是为难,如果不去,就是怠慢了天下人的命;如果去了,就是认罪。他太为难,我就替他上前一步说:“此事还未查清,还要请皇上收回成命。”   “未查清?”李元吉讽笑,带着假意疑问道:“事实都摆在眼前,不知莫昭训觉得还有哪里不清的?”   “不清的,正是齐王殿下你!”一言既出,李元吉愣了神色,然后又大方地扬眉做倾听装。他不信我能说出什么,我便要问他到底,于是我反问:“平阳公主已经病急,齐王殿下不但不关心公主的身体,反而拿着一封信函说事,可以认为你是在借此乱政吗?”李元吉收起他那不屑的神色,目中诧然,张口哑然,对不出我问的话来。我定定看着他继续道:“平阳公主寄来的本就是家书,齐王却硬将它公之于众,是不是对公主太不尊敬了?再者,皇上都没有开口的事情,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说八道!还有,你怎么知道皇上没有因此教训过秦王殿下呢,难道你以为皇上对此有私心?”   这些个连连反问,将李元吉憋地脸红脖粗,他紧紧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此……确实有理。”   我再问:“既然如此,秦王殿下犯一次错为什么要承担两次?”   说句难听的,平阳公主若真是被李世民气死的话,那又如何?这只是家务事,最多就是不敬不孝,犯不着用国法来处置吧!   即使李元吉逼到了极点,他也不好在李世民面前就这么膛然暴怒,不曾想到的是下一刻,他居然轻笑起来,灿笑的眸子里印着几分阴狠:“莫昭训果是能言善辩,只是二哥他并不需要对一件事情承担两次责任,你是忘记了,偷拿皇上的信函是要治罪的!”   第112章 倾心谋(三)   李元吉勾着傲然的笑直直望着我,仿佛在嘲笑我在无意间做了帮凶。促成他们一计的人是我,而倘若我说起张媚仪之事,她定会矢口否认,到时候我便是自讨苦吃。实在为难,我咬牙不语,李世民从边上将我拉至身后,对李元吉道:“为百姓做事本就是该的,父皇如此罚我,也算是给我一个恩惠了。”   李元吉含笑退步拜身道:“那么二哥好好准备,臣弟告退。”   李元吉阔然离开,甩下在雪中绵长的脚印。我心中难受,低着头不说话。李世民将我轻轻搂着,我终止不住掉下泪来,他拍着我的后背轻声安慰:“不要多想。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我做了什么,他们的目的都不会改变。”   我含下眼中的泪,轻轻点头。他回头提起那壶蒙顶茶倒上一杯尝了尝,点头赞我泡茶的技术不减当年。我看着他出神,心中失落难过和愧疚一并激发,他望着我悲伤的眼一叹,捏着茶杯淡淡扯笑。   “兮然,你与我还未一同品过一次茶。”他沏上两杯热茶,举着一杯于我。我愣愣看着案几上冒着袅袅热气的茶壶,又看着他手上待接的茶杯,伸手端着。不想这蒙顶茶变成了离别茶。   大概是对李世民不放心,怕他忽然借口不往,晚上,李渊的圣旨压了下来。接圣旨的时候,殿上的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到,谁都知道南方现在是大雪穷困,实在不是好地方。此时只有我和李世民面色平静,他收了圣旨坐在正殿,要与大家说几句临行前的话。   他嘱咐秦王妃照顾承乾殿里外,嘱咐杨妃在旁协助。他分别与韦珪、燕璟雯、韦尼子还有暮嫣都说了几句嘱咐的话,唯独没有与我说起。心中不情愿也不舍,我抬眼望向他,他也正移转了目光向着我,此间眼波流转,千言万语尽化做一抹苦苦的微笑。   第二日一早,李世民就出发了。我心情不好,尽管雪开化的时候最冷,我还是坚持要到殿外去走走。这日没有太阳,天空阴着脸,地上的雪化得慢却且寒气逼人,我吸着冰冷的空气,肚中也是一片的凉。   前道走来一个身影,我抬头看,是李建成。他向我微微一笑,并未有往别出去的意思,他是来找我的。   我唤开了身后的宫女,李建成步至我身旁缓缓走着,道上来往的宫人都不敢抬头看,生怕沾了什么不好的事。现在我是承乾殿的昭训,他是东宫太子,我俩曾有的一段在宫中也是略有传闻,这些人不敢窥视我们也是怕因此丢了自己的性命。   而他找我,定也不是见见那么简单,我们走至一处无人的花苑,我站而不语,只等着他先开口。他的眼眸由浅至深,忽然上前将我的手捏在他的手心,我急忙要收回,他却是用着力气紧紧抓着,我肃颜说:“太子,我现在是承乾殿的人!”   李建成勉强摆着笑容,眼中是无比的坚定:“那又怎么样,你是我让给他的,可是我后悔了。”   有些急愤,我怒道:“你可知道,今日这些话被人听去的后果。”   李建成定定道;“我不怕。”“你不怕,我怕!你知不知道,我很怕他知道我又见了你,我怕他对我失望,我怕他不相信我。”我强硬接上他的话茬愤愤说着,表示我有多担心多气愤。失落从他眼中蔓延,十分悲切。他神色僵硬,他从没看到我这般愤怒和不耐的样子,我心有愧疚,躲开他悲凉的眼。仿佛将胸中的话都沉于一句,他问:“你对我,有没有动过心?”   这该是他最想要知道的,其实我早就暗暗与他回答过几遍,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他甘愿自欺欺人。尽管对他太过愧疚,让自己也难受也紧,这次我也必须实话实说:“从前的我,曾经一度被你感动,也觉得与你一起生活会很好。只是可惜,我容不下你一点背叛利用,或许这只是我一个离开你的借口,而我当初也只是带着目的的与你在一起。我对他的感觉不同,我包容他,原谅他,害怕他离开,想与他相知相守。尽管很痛苦,但我就是义无反顾地去爱他!”   李建成已放开我的手,渐渐淡下眼中的光,悲伤闪烁:“飞蛾扑火……如此,你太委屈自己了。”   我含笑摇头:“兮然从不觉得委屈。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地真,也痛得真,我也因此觉得活得真,情用的最真。”   李建成望着我,有些失魂落魄:“只是想起他的时候,你才笑得最真。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舒心的笑。”骤然顿出痛楚,他竟是含泪而笑,“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在救你。”   我哑然一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去看那寒风中被雪冻得发黄的茶花。“如果你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而躲在你的身后,那我不值得你喜欢;如果我跟着别的男人生死相随,那我更不值得你喜欢。我是他的人,生死相随。”我抚去花瓣上的残雪,如果李世民因此发生什么意外,我不会原谅李建成所布下一切。   李建成转步站在我面前,之间隔着一枝冷艳的红茶花。我不去看他,依旧不紧不慢地抚着枝头茶花,然后听得上头一句坚定:“我不会让你死!你记着,等我拿到皇位的那天,你是我的!”   他摘下枝头的红茶花捏在指间,决然离去。我终于拖下那张不屑的脸,默默看着他远走,我怕我太悲伤,他越是不会放手,可是我还是错了,不管我做的如何,都改变不了他心中的决定。这一点,李世民也是。   自那后,我心中隐觉不妙,回到殿中也是坐立不安。秦叔宝跟着李世民去了南部,我只能唤人找了薛万均来。   “薛将军你说,秦王殿下对你的恩德大不大?”薛万均一来,我便开口问他,他那在东宫的弟弟薛万彻实在是个大障碍。   薛万均毫不犹豫地回答:“末将对秦王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我又问:“承乾殿与东宫的关系相信你早就明白,如果有一天你要与你同胞弟弟薛万彻拔剑相对,你当如何?”   这个问题太过残酷,可我必须得问。薛万均顿了神色,低头沉声道:“尽实力相对,不负兄弟,不愧殿下。”   看来两人预料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所以早就相互承诺,我这多疑实在是多了。怕他误会这是李世民怀疑了他,我解释说:“今日一问,全是我自己的主意,理由是想让薛将军帮承乾殿一个忙。”薛万均抬了抬眼,抱拳倾听。我低声与他道:“秘密观察东宫动向,若觉异常立即回报。这虽是我独自做的决定,但凡有意外发生,都由我承担!”   薛万均面上一动,显然已知我意之忧,他抱拳敬道:“此事关乎承乾殿,末将定当全力以赴。莫昭训不必担心世俗之见,末将叹服你的勇气与谨慎。”   心中顿觉坦然,我含笑颔首,目送他离开。   第二日,薛万均求见。我屏退殿上的人,待他开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我,上面写着:天策府。   原来,薛万均在暗中发现东宫有人快马出宫,心觉有疑便跟之而上。那时已是傍晚,此人下马寻了附近一处客栈住下,薛万均便趁此暗搜下此封通往洛阳天策府的信函。   我启了信封,信中用李世民的署名说道,朝廷对他不满,他不得不反击。现令天策府招募官员,杜如晦、李靖、红拂女、柴绍、罗士信等人集兵反朝,帮助夺得权位。   李世民想要拿到最高权位的确不假,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夺位,岂不轻浮愚昧。况且这书写的笔记只三四分像,这分明就是有人假冒他的名义要乱天策府,要天策府乱天下。而最大的受益者,就在这封信出来的地方,无疑就是东宫。   东宫从让张媚仪来找我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倘若李渊因为平阳公主信函之事,重重责罚李世民并且朝中本向着他的大臣因此转移势力,此是一谋。如果不行,便让李世民离开皇宫。南方雪灾十分严重,倘若李世民能在这次雪灾中落个不幸也是便是他们的幸,并且再加之此间去乱了他在洛阳的天策府,假传他令使之反对朝廷。如此一来,不光是李世民受创,连同那些在他身后的势力和李渊的信赖也将一举吹灭!   好个一谋多策,好个一石多鸟!   细细想着,看窗外还未到天明,我将信函折好交给薛万均:“他们该还没发现信函丢失,你赶紧送回去。”   之前看信的时候,薛万均已从我的神色中猜出一二,迟迟不接下信函疑惑问:“劫取这封信不易,况且也不是善物,怎么还要送到天策府去?”   我解释说:“如果不送过去,天策府那头没有消息便会使东宫心生怀疑,于是就计想另外的办法。我们揭开了这一计并不代表可以接二连三的揭开下面的计。不能冒险,那就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薛万均喃喃一言,渐展欣喜,“莫昭训可是想到好的点子?”   “以假制假。”我含笑转身,站在案桌前开始研墨。我时常练字,不想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如今我的字已与李世民有七八分相似,我提笔在信纸上落下几行字以李世民的署名收笔,将它塞进另一个信封交给薛万均道,“那封信送去半日后再将这封信送上,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这次我不仅要让李世民平安度过这一关,还要让东宫露出马脚,吃点教训。我是承乾殿的人,就必须为承乾殿着想,我要让那些人知道,想和承乾殿斗,不是只对付李世民一人,若有本事就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斗得心服口服!   第113章 倾心谋(四)   周墨岚认得的侍卫太监最多,我派他暗中打听天策府那头的消息。事隔一天,天策府略有动荡,从宫里看来,他们集齐众能人名士就似意图助李世民谋反。就在这边的大臣蠢蠢欲动要上奏章的时候,天策府忽然间收起了士气,之后便平静如水,再不起一丝波澜。   是我写的那封信起了作用。东宫送出的信函上是要天策府反朝,而我写的那封信是说皇恩浩荡,但又恐在南方时怠慢了天策府一切事物,要他们安分守己,莫要轻举妄动,所有事情在李世民回来后再定夺。   这时候,东宫急了。东宫急于求成,奏章上的最快现在又退不下来。在这个节骨眼,只要阻止东宫再行他计就可以将此事罢休,于是我让薛万均继续潜伏在东宫附近,观察他们的情况。   只是不想,东宫觉得此事蹊跷,也在暗中观察。这天白日,我往殿外散心,来到宫里的一处佛堂,退下宫人向佛祖上了一炷香,这时薛万均也从旁门进来,向我拜身。正要问话,旁门忽然冲进一阵怒气,薛万彻站在我们之间。   “原来暗中监视东宫的人是你!”薛万彻愤愤道,两眼精锐。虽对他的出现有一时的惊诧,但我还是从容淡定不屑一笑:“东宫也不是派人暗中监视么,而且也不只如此吧!”   薛万彻本就对我不满,这下更是来气。薛万均在旁拉住他,说了一句实在有理的话:“两面本就是在斗,相互监视又有何不可!东宫攻袭,承乾殿如何坐以待毙,现在承乾殿反击,东宫也不正是派你来查了吗!这才是斗得公平。”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东宫没有这次计谋,承乾殿也不会将东宫推到棘手的位子。此些动作,合情合理,攻守无责。   薛万彻冷笑,转言道:“如此说来,你向来求的是公平。那为什么你对叶影也是例外?”有些茫然,我摇头:“我不懂你说什么,这与叶影何关?”薛万彻闻言更是讥讽:“莫要装作无辜,若不是我无意间碰到,我恐怕还不知道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原来……”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亮在我面前,我认得,叶影曾那它抵着我的脖颈。我也记得从井里捞出来的宫女身上落下的那把匕首,与这把十分相似。莫非……   “她死得太惨,没人敢给她主持公道,我也无法帮她,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怨气。这其中是有人故意压下,这个宫里,除了你还会有谁!”薛万彻越说越气,不由分说欲要拔剑。   薛万均连忙挡在我前面对他呵斥:“给我冷静点!若是错怪了莫昭训你该当如何!”   原来那个被当作宫女惨死的人是叶影……之前我一直想除掉她,可在这一刻却不禁黯然悲伤。薛万彻仍狠狠盯着我,恨不得用目光就将我杀了。我从容不迫地临高望着下面,定定开口道:“叶影与我的确有过节,但我说我没有杀他,你信么?”   “不信!”薛万彻狠狠挤出两个字,瞪着我继续说,“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宫里的局势就不可回头地分裂了。你表面柔弱善良,直接间接你就是这一场巨变的主谋,你自是理所当然地除掉与你有怨的绊脚石!到头来你不过是他夺权夺位的工具!”   “我是工具又如何,我除掉绊脚石又怎样,宫里本就是这样,你还会不懂么!”我缓缓步下,目光坚定又带了些不屑,“我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我说没有杀叶影就是没有杀!信不信全由你,反正你的观点于我根本不重要!”   薛万彻最后那言有些将我微微刺痛,我仍然高傲不屑地望着他,大方地看着他眼中熊熊的怒火燃烧着怨恨与无奈。他要杀我自是轻而易举,可他杀我的代价却是深重的。杀了我,宫里定会彻查此次,到时候不光他要死,他的哥哥薛万均也因失责治罪,东宫也会因此受到牵连。用这三样换我一命,实在是得不偿失。   薛万彻从鼻中冷硬一哼:“我不会让叶影去地不明不白。”   我不屑地看着他,冷冷道:“那么就该好好去查,而不是在这里无理取闹!将东宫之事与私事混为一体来谈,你说太子知道后还会不会留你。”   薛万彻是个极其感情用事的人,他若将叶影之事和东宫承乾殿之事混为一体,只会越来越糟糕。   薛万彻怒撇我一眼,收下剑愤愤离开。薛万均向我征求接下去的意见,我叹道:“我们已经打草惊蛇,这几日便暂且停下吧,在殿下回来之前我们恐怕只能见招拆招了。”   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秦王妃。她是承乾殿女主,如果她也参与了此事,那么他们要对付的人又会转移到她身上。秦王妃是李世民最信任的知己,不管是东宫下手还是李渊下手,她若有事就会牵连到长孙家,长孙无忌是个奇才,更是李世民的心腹,李世民绝不能失去这些。   转念叹然,叶影真的死了,但隐隐中又是万分不解。叶影死后,暮嫣就发生了状况,难道这世上真有鬼神之说、通灵之术?还是有人在此中装神弄鬼,而这个人该就是杀害叶影的人,他只是单单因某种原因而杀还是将目的转到薛万彻恨我,借他人之手杀我?虽然推测有些简单可笑,但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我晃了晃脑袋,叶影之事从一开始便是烦心的,她死之后也留下了更大的谜团。   这两日宫中十分平静,雪花也是融得差不多,李世民在南部救灾寄来信函给李渊,雪情已经缓解,现正开路通道,粗粗算来还要在南部呆上一个月。   我只要在暗中把住这一个月,等他回来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躺在榻上四肢生冷,也不敢闭眼沉睡,无时不刻担心李建成又使出什么计来将承乾殿毁了。头一次完全站在李世民的角度来感受,竟是这么胆战心惊,令人不安,原来他背起全部人的平安和幸福需要这么大的勇气和绝智的计谋。   而李建成知道我在暗查他们后仍旧保持这么平静的状态实在让人匪夷所思。这日我走了两个承乾殿门,又在宫里逛荡了一圈,却是没见着薛万均的影子。心中颇有疑惑,略有担忧唤了宫女去查查薛万均在宫里的出入记录。稍许,宫女回报说:“薛将军从昨日进宫后便再为出宫。”   这时,殿外又急急步进一个宫女,双手呈上一封无名的信。心头一怔,我接过打开,里面写着两行字,是李建成借擒了薛万均与我定约。薛万均是薛万彻都是护住的人,薛万彻此次发现薛万均替我查事定会告诉了李建成,而承乾殿如今也只有薛万均有能力查办事情,抓了他便是截断我的路。李建成借此约我,我若不去,薛万均便成了承乾殿窥袭东宫的证人,我若去了……也不知李建成会说做什么。   薛万均为承乾殿办事自是不能委屈了他,况且也不能让东宫将他交给李渊审问。我踱步想了一会儿,决心去会会李建成。待我到了东宫侧门我才知道他的另一个目的,他约我在往日我住的那殿子见面,这般众目睽睽下要我进东宫是想让探探我面对流言蜚语的能耐,而这些流言蜚语指不定哪日传到李世民的耳中,依李世民的性子,说不定还会与我冷战一场。   由不得想这么多了,我硬着头皮步进东宫,转过几道弯就到了那间殿子。殿门打开着,李建成坐在正椅上悠然喝着茶,见我来了恍若无事般轻轻一笑。我踏进殿子,向他恭敬福身,他引我到旁坐,派人沏茶给我。宫女沏完茶后便自行退下,殿门虽大开着外头却是无人,而通往这边的两条道子守着几位宫人,这一切好似都被李建成安排好了的,以防有人打扰我们之间的谈话。   他与我都不说话,我静坐着低眼望墙角吹旋的绿叶。又过了稍许,我终是不想在等,我问:“不知太子为何困我承乾殿的人?”   “为何要困?”李建成有些讽笑,眼里又止不住的悲切,“兮然,你非要与我做对不可吗?这是我和他之间的较量,你不要插手。”   我锁起眉头摇头道:“这次较量的筹码太大,你不是要他输,你是要他死啊!”他明知道我深爱着李世民,为什么还应该觉得我不该插手,我怎么忍心不插手?而我明白这也是他最苦心最顾忌的,他对我的话有些不耐,无奈急切:“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是将自己随着他跳入火坑。”   “我知道,我也早就说过了。不是么,太子。”我定定望着他,将“太子”儿子咬的十分清楚带力。他是太子,按理上谁也不能威胁到他,而我这一唤将他顿顿一愣,眼波幽怨带伤,能威胁到他的是我所愧疚的痴情。将他与我的距离拉开,将他与我的身份撇清,痴情也可以变成一把锋利的刀,深深扎进他的心口。   莫兮然,你何时变得如此狠心,你所能伤害到的都是对你好的人啊!   为了李世民,我竟是变得如此铁石心肠。   第114章 倾心谋(五)   从前我也是唤他“太子”,只是从前与今日不同,我这满含暗喻的一声将他在惊中之余又充满无可奈何的悲伤,渐渐他眼中残有的柔情转变成还不够坚强的狠意,他竖起眉头仰面看我,说:“承乾殿薛万均窥袭东宫,此罪不是他一人就好担的,你准备怎么办?”   我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头向他屈身请求:“薛万均此次冒犯,还请太子将他交给承乾殿处理。”   李建成挑了眉头问:“哦?此人对我东宫不轨,也有理应当由我处置。”   我抬眼定看着他道:“那么就请太子拿出薛万均的认罪书来。”李建成面上微僵,又快速转地自然,我一轻讽笑继续说,“薛万均若是没有承认,那他究竟是在窥袭东宫时候被抓还是无缘无故在下值的时候被扣,这就不好说了。”   李建成面有怒色,却还是沉着气道:“你意思是你从未派过他探查过我,说我有意抓他?”   我缓缓道:“凡事不是你问我说就可以解决了,做事要拿得出证据来。如果东宫不放人,那么我也只能告诉皇上,在秦王殿下不在之时东宫有意为难承乾殿,请他给承乾殿做个主。太子可别忘了,皇上手上还有你的一封奏章……”   “别说了!”李建成终于暴怒,拍桌而起,锋利的目光怒撒在我身上。   薛万均在东宫是千真万确,就算李建成将人给藏了,我手上还有他的一封约函,再加之先前那封奏章,东宫有意为难承乾殿这一事在李渊面前也是有理有据了。只是在此时,我面上坚韧心中却是愧得很。李建成给我约函,无非就是提醒我甚至是护着我,而我却用他对我的在乎狠狠反刺了他一刀。   李建成深深透着呼吸,悲愤地轻摇着脑袋:“莫兮然,这还是你吗?毫不在意别人对你如何,心底自私地只有他!你怎么会变成如此陌生,陌生的紧,陌生的可怕!”   他的话,句句如锤,沉沉敲在我的心上捶出一个又一个的印痕。从前的莫兮然,早已在三年前枉死。他说的对,如今的我变得太多,自私地只有李世民,而我心底却还莫名漫出一股委屈。我强忍心头的颤动执意抬头道:“从前顾忌了太多,所以太累。我只想让自己一身清闲地去爱他,无忧无虑,不顾一切!”   李建成冷冷一笑,仰面放出悲凉的笑声回荡在殿中。我心中又怎么没有笑自己这番话,可以不顾一切,却终不能无忧无虑。我不语,站在那静静听着李建成这嘲讽的大笑,除了我自己,恐怕也只有他真的明白我是否真的一身清闲无忧无虑了,恐怕也只有他……曾给得了。   “我一直不信。”李建成垂望下眼眸,渐渐沁漫痛楚,“我一直想着,你只是在与我怄气,你终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的。兮然……”   两步,李建成冲下殿台,横手将我按近他面前。惊了眼看着他的悲痛,这时他已狠狠吻下,霸道蹂躏。我撑起去推,他紧紧扣着我的两肩将我压向他的身体,容不得我反抗。我挣扎后退,他更是压下脚步,直到我后背撞到殿上的红柱,他按着我的后颈深深咬着,温热的舌尖流转过我的唇瓣。我始终紧闭着唇表示不满与抵抗,双手仍旧用力撑着我与他仅有的距离。感觉到我的拒绝,他终于停了下来,睁开两汪痛彻心扉。   而我在那一时间没有控制内心的怒意,毫不犹豫地举手拍上一巴掌。他硬生生地受了,看着我的眼漫出自讽的绝望。   虽是他冒犯在先,可他也是当今太子!脆响将我拉回过神,李建成的左脸颊微微发红,眼中透着凄凉荒芜。我低下头欲要跪身:“请太子恕罪!”   李建成拉起我,僵硬的面上嘴角讽笑:“呵,无罪!”   我黯了神色,久久才缓出一言:“是兮然对不起你,你还是放手吧。”   旁边的案桌上摆着一张棋盘,两遍放着两盒黑白的棋子。黑子盒中混着一粒白子,我伸指将它拨回白子的盒中。黑白本不同道,这白子怎么好混在对方的那处呢。我和他,也是如此。   我第一次下的棋,是他教的,可他终不是能与我下一生人。无比愧疚之余,就只有无奈了,我闭了闭眼眸,下了狠心将白棋子的盒子毅然盖上:“太子,从今日开始,你与我一刀两断,你住你的东宫,我住我的承乾殿。你与我,后不相扰,只盼安好;东宫与承乾殿,若决高低,奉陪到底!”   他也该是想了好些日子的,如今我对他又是如此心狠决绝,他苦笑着说绝情的话:“好!莫兮然,从今日起……本太子,不再爱你!”   绝情与我,也是绝情与他。我低眉福身:“谢太子成全。”这一瞬间,我竟有点心疼,我努力做的毫不动容,快步转身离开这为我而设的殿子。尽管出了那道殿门,还是觉得那道不舍依恋的目光紧紧跟随我,我加快脚步,走而跑起,急匆匆地回了承乾殿。   走进寝殿,不经意望到铜镜中的自己,猛然发现面色虚得苍白,我按着胸口喘气,原来丢弃一个人竟是这么痛苦。不,这是我们彼此丢弃!我是先伤了他,怒了他,愤了他,一刀一刀,我亲手刮下那颗对我无比至情的心脏,眼睁睁看着它血流狼藉,他看着我绝望,我看着他愧疚,即使不爱,却仍在心里堵满了不可再敌的自责,最终让我不得呼吸。   李建成不放薛万均,我也不可能真的向李渊去报告,就像我知道李建成不会将薛万均押到大理寺一样。当局之下,他不动,我不动,谁先出招,谁便拆招。   恍恍惚惚,紧紧张张,一直到了傍晚,宫女说外面有人求见。我出去一看,竟然是薛万均!我惊讶地望着回来的人,脑中一片浑然。   李建成,他从来不会为难我,现在也是如此;他说过可为我空缺后宫,现在更为我放弃打败李世民的极好机会。李建成……你不是已经决定对我们都绝情了吗?这又是为什么。原来,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人不得不自欺欺人。   或许这就是他开始对我的报复,让我内疚,让我不安。   我抬头望着渐欲昏暗的天空,这幽幽深宫,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不得已、不甘愿、不奈何。   薛万均说,前日要下值的时候,薛万彻拿着酒来找他。因为没有防备,他喝了酒之后便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被绑在一处破房里,那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是在东宫的手上。自己被抓,顺着事情发展下去便是大难临头,不想东宫的人却又在这关键时候放了他。薛万均百思不得其解,便来找我问问这究竟是何意思。   我淡淡含着笑,告诉他不必再担心东宫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薛万均不解,张了口还要问什么,见我面上凄凉黯然,便拜身退下了。   晚上,我卧在榻上呆呆望着案桌上的烛火。我不喜欢睡时身边一片漆黑,尤其是只有一个人的夜里。我说过,从那次洛阳途中李世民的一箭之后,我就是怕死的,所以也怕黑。回望一路走来,从柳美人的凄凉到叶影的惨死,这其中的变故实在太多太多,包括自己。从前我战战兢兢,什么都拍;而现在,我怕死,怕李世民离开。一个是不得不分,一个是他主动走远,我终究是怕和他分离的,其他我什么都不怕。   鼻间闻到一缕幽幽的清香,思绪渐觉混乱,不能自已。我努力睁着快要下垂的眼皮,转动了目光移到窗口,恍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伏在窗前。是……是谁?   下一秒我便什么也看不见,我无力地闭上眼,感觉犹如入睡一般,却是怎么也醒不过来。而我的听觉却还是敏着的,我听到窗子轻轻被撬开,有人将被褥卷在我身上,耳边划过一阵阵的疾风,不明去向。   心头不安,一直在潜意识中挣扎。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回归神魄,缓缓醒来。全身酸痛,特别是腰。我睁开眼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坐靠着的,想要伸手揉腰,却发现手腕上死死绑了一条粗黄的草绳。瞬时被完全惊醒,我猛然抬头,环顾这间按着旧柜破床的屋子。   东宫与承乾殿之间的这次暗斗才结束,是谁深夜将我绑到这来的?难道是李建成?不可能,他没有理由要这么做!难道是薛万彻?   第一年的时候,薛万彻也曾绑过我,从而我才知道他与叶影之间的关系。这次,莫非是他仍放不下叶影死去的事实,所以仍旧咬定是我杀了他最爱的人!可我已给告诉过他杀我的益处弊处,他如此冲动行事,难道是想好了万全之策?   正在这时,紧闭的门上印出一个人影。门锁“啪嗒”一响,屋子门开了一条缝,漏进的阳光照起地面的灰尘,缓缓上浮。   第115章 倾心谋(六)   这个宫里,与我最敌对的,恐怕就是她了!   尽管是在这个灰尘弥漫的破烂屋子,这个身影还是极其优雅地步入,然后居高临下地瞥望着我。   我冷冷一笑:“太子妃,你这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太子妃笑得更冷,还带着几分露骨的讽刺,“你不是天资聪明吗,怎么连这个意思都不懂了?”   呵,我拦了李建成的道,她果真为他来讨不平来了。   李建成早就警告过我,他想将我拦在此事之外,他不想我因此受到牵连,而我却执意进入,他不杀我,太子妃可不一定会饶了我。当下如此,太子妃又出面护着李建成的一切,而对我这个几次三番捣乱者她自是恨我入骨的。就像薛万彻误会我的那样,想要步步登高,就会理所当然地除掉有怨的绊脚石,太子妃对我亦是如此。她与我一样,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狠心狠手,都是逼不得已。   所以我一面坦然,并不感到气愤和怨恨,我定定望着她说:“太子妃除掉绊脚石没有错,只是欠缺考虑,如此盲目的行事,只怕收拾不了后果。”   从前的我只是一个宫女,太子妃杀了我自然是不会被谁追究的。可如今我是承乾殿的昭训,两者的结果是有很大的不同。而如今之计,只能拖延时间,只有把握到了足够的时间才能想办法回去。   但太子妃对我的意见并不在意,她不屑嗤鼻,字字道:“承乾殿莫昭训出宫散心,不知所踪!”她俯下身,目光紧紧压迫着我,“这个世上意外终是叵测的。莫昭训是迷路呢还是被贼人所害?这我可不知道,因为我从未接见过她。”   她这是要暗中行事,我开始心慌。太子妃身后还有张媚仪和尹德妃撑着,她做事向来都是胆大,我竟是忘了她这一点。她看我闭唇不语,笑得更是得意放肆:“不管你斗得过谁,如今你却是败在我的手下,看看是谁笑到最后!”   沉了神色,我讽笑着反问:“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看起来的确是赢了,不过你确定赢过自己的心吗?”   她唯一怕的人,该就是李建成了。尽管我与李建成已经一刀两断,可她却不知道。她背着李建成暗自对我下手,她心中可真会坦然安心?   两束尖锐的目光刺到我面上,她死死盯着我放着狠意。人最怕的就是被别人看穿自己的顾忌和心思,聪明的她扭转话题,步至一侧压抑着怒气沉声道:“你见过天涯海角吗?我想你与他的誓言一定有过天涯海角,我今天就带你去看看。”她愤然转身,向着守在门外的两人道,“带走她,不要让我再看到她出现在这个宫里!”   一人从侧道几步离开,一个拿了一团白布掐开我的牙齿塞上,弯身将我抬在肩上。太子妃含着恨恨的笑目送我离开,我毫不畏惧地愤瞪着她,最后一刻我也不要将我的柔弱展现在她的面前,任她痴笑。果然,在她恨意中冒着丝丝不痛快,上齿紧紧咬着下唇。   我被丢上马车,两人坐在车厢外挥鞭一笞,马儿一声高鸣,车轮缓缓转动。窗帘子随风轻轻晃动,这时候的天气已快正午,看来太子妃想得够周道,选在宫门换守卫的时间将我暗送出宫。马车渐渐慢了,车厢外的人拿了金牌道说是东宫来的。就在这时,旁道小跑来一支换值的队伍,这边的守卫马上瞥了瞥金牌便放了行。   马车顺利出了宫门,奔驰在宽阔的大道上。再许一会儿,车子便会到集市。集市人多拥挤,马车肯定会放慢行驶,在出城门之前,我必须把握好这段时间想到逃脱的办法。   这一路,我不断挣着手腕上的绳子。原本绳子是绑在前面,但上了车厢后他们又将绳索绑在的后头,顺是连着车厢绑着,以防我跃出马车。我看不见绳子究竟是怎么打的结子,只觉得怎么挣动都脱不松口子,连着使劲了好一会儿,心口子的气都被挣脱完了,可绳子仍旧毫不动摇。   车厢外传入热闹的吆喝,马车也放慢下步子,已是到了长安集市。趁着外头的热闹声,我磨着绳子的动作稍大了些,外头的人并未发现我这个举动,仍旧喝着马儿前行。   就在这时,我听见外头有人议论:“这道上摆这么多栏子做甚?”   另一人说:“秦王殿下从南成功救灾返都的队伍就快到了,秦王殿下在我大唐可算是最功高的一人啊!”   秦王……李世民,他就要回来了吗?   顿起欣喜,我开始奋力扭转绑在身后的绳索,手腕被粗造的绳子磨得火辣生疼,我依旧挣着绳子,心跳如鼓,额上冒着紧张的热汗。机会只有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车轮仍旧滚转着向前奔跑,外头还传着集市的吆喝,算算时间马车就快到城门了。   忽而听到多声马蹄缓缓靠近,整齐的步伐从前方步步齐入,透过风儿微启的晃动的窗帘子,我看到集市上的人向着这边拥挤,我所坐的马车也正在接道旁停靠。预感是李世民来了,我急急拉扯着手腕上的绳索,可我看不到这绳结,反而越拉越紧。我想喊,可嘴里的布团塞得紧,急切的呜喃也被周围的人群声盖过。   窗帘微启微浮,马车还未完全推到街边,我咬着牙侧头使劲撞在车厢上,这“咚咚”的异样声在这繁闹的街上显得微小,如果李世民能警觉一些,只要他能静听一会儿,我的希望就会大了。额角生疼地厉害,眉角缓缓留下液体,嘀嗒在车窗栏子上。   车厢帘子忽然一开,坐在外头的那个人已经察觉,慌忙扑进里头将我的头按紧在后垫,手刀毫不留情劈在我后颈,我眼中一黑,昏了过去。   意识虽然模糊,我心中的念头却还一直挂着,只是多了绝望。好可惜,我和他这几步的距离,却在不知不觉中擦肩而过,从此就是天高云阔。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或许是死,或许流浪。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最怕的是他一直找我。若是他始终念着、找着,我该是如何的心痛!   知觉渐没,似是过了好久好久,在一阵恍然中,我听到熟悉的呼唤,那么慌乱又是那样温柔。脑海中幻化出熟悉的身影,他向我伸着手掌,他的笑如天空般绚烂,他面颊的酒靥灵巧地点动他的温柔,顿时将我卷入这一场迷离无法自拔。   鼻间突然闻到一阵刺然的药香,我一时吸不的气被猛然惊醒,侧过脑袋深深呼吸。身上一软,有什么轻轻压下,腰间困上一双臂膀,我缓过神才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一张干净的榻子上。有人轻轻抱着我,那温柔的香是他的专属味道,我转过头看着这个人,微锁的剑眉,明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欲言的嘴唇。心头欣喜,我紧紧搂上这个人的脖子,惊惶未定,话语有些颤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李世民狠狠将我在怀里抱了抱,侧躺在榻上,胸口的心跳还有些惊恐。他拿出一支红梅翡翠簪,我猛然一怔,眼眶渐湿。他说:“我在街上捡到这支发簪。这是我为你独身定做的,天下无双!”   这红梅翡翠簪是他在李佑满月那日偷偷放在我榻边的。他去南部这几日,我日日带着这支簪子,就连困睡的时候也是用这支簪子挽着头发的,定是我用额头撞车厢的时候将簪子带出车窗外,这才让他发现了我。我笑得落泪,扑进他的怀里,紧紧贴着他砰跳的心口,幸好有他,幸好如此。   指腹轻轻揉着我的额头,他心疼地望着我。那里刚被他上好药,有些清凉的疼。我幸福一笑,将额头埋进他的怀里,靠着他静静闭着眼。他问:“你怎么会这么被人带出宫?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说:“依我的性子,我会得罪谁?是太子妃,她此次这么做是因为我阻了东宫道。”   李世民深深靠着我的头顶的发丝,叹出一言:“真是为难你了。天策府给我寄来了信,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在暗中助我。”   我抬头问:“上次来信不是说还要一个月吗,怎么这几天就回来了?”   李世民轻轻揉着我额上的伤口说:“这几日南部天气晴好,大雪化得快但也最易结成冰,周边村子的群众都拿着各自的铲子来助我开路。这样的活他们都已做得十分利索,铲雪的速度和效果比我带去的士兵还好上几倍。所以不过几天,这大雪封路的事情也就解决了,我在灾区慰问查看了几天,事态平稳我也便回来了。”   我含笑扶着他垂下的长发:“幸好你回来了,我总算不用担惊受怕了。”   李世民微笑颔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是,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回去后,我立马查办今日之事!”   闻此,我急忙抬眼道:“别,不要因为此事又将之前的事端牵连出来,好不容易才将那件事情平息下来,虽说不是很公平也不成功,但将事化了也是善的。”   第116章 归去兮(一)   李世民眉尖一挑:“你是在意什么?”   瞧他敏感的样子,我有些哭笑不得:“自是在意你能在皇上心里有个好印象,而不是胡搅蛮缠的汉子样。”我凑近他的脸颊轻轻一吻,“大名鼎鼎的秦王殿下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吃醋,岂不可笑?”   “可笑便可笑,也只有你敢这么笑我!”李世民俯下身子,笑吻上我。   外头渐落夕阳,我们出了客栈要在天黑之前赶回皇宫,若承乾殿发现我一整日无踪影定会将皇宫找个遍,到时候想收场都收不了。我与李世民同坐一匹马儿行在队伍前面,黑色的大披风将我与他裹在一起,我靠在他怀里安静望着前面微红的夕阳,身后的他忽然间挥手一鞭,马儿顿时大开步子向前狂奔。   后面的队伍惊了,秦叔宝的叫唤急急传来,李世民侧了脑袋往回令道:“先带大军回宫,我稍后便到!”   马儿很快就跃出几里开外,迎着晚风徐徐,红霞下天地一色,轻轻的橘红浮在他温柔的面上,在周围融满幸福的感觉。我紧紧靠着他的胸膛,问:“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李世民灿然一笑:“朝朝暮暮,从此踏遍红尘路;浪迹天涯,从此并肩看彩霞!”   微微愣神,我含笑贴着他的胸膛,一同望着前方一片飞红。马不停蹄,不知奔跑了多少里路,只希望此时能长远。朝朝暮暮,浪迹天涯,真的很美。只是再美,也只是一个说说的梦罢了。   回到宫里的时候已经天黑,李世民派人将我送回承乾殿后自行去了神龙殿找李渊。夜深之时他悄悄从我殿门进来,怕会惊醒了我,便轻轻洗簌一番后,悄悄爬上榻子挣了我一半的被褥,怀抱着我安然入睡。   这时候快到了三月,夜里还冷得发寒,但白日的阳光在大雪后一直晴朗。这日我在宫道上散步,见了韦尼子在亭中与旁身的宫女聊话。韦尼子见了我生生一笑,邀我与她一同坐坐。韦尼子虽收敛了许多,但对我还是不亲近的,她心口子藏不住话,见了我欲要张口却又生生缩了回去,我转眉笑问:“韦昭训有什么要与我说么?”   果然,韦尼子真是有话要与我说。她瞧了瞧周边,略倾向我轻声:“莫昭训,如今二世子可是在你的殿上照看,有一件事我也不得不与你说说。大唐五皇子楚哀王早逝,前几日我无意中听见别的宫女议论,二世子已是过继给了楚哀王,听说这些年祭拜都不按过继父礼来拜,你说合不合理?”   不按过继的父礼来拜,貌似的确有些不恰当。李宽是李渊安排过继的,现在又不按过继的父礼来拜,似有些有失皇威皇礼。倘若被人从中取刺,说李宽未从按祭拜之礼而诬李世民暗中抗旨,事情可便大了!   要说李宽过继之事,还得从隋朝大业末年说起。当时楚哀王李智云跟从李建成寓河东,李建成走太原后,隋朝吏逮捕了孤身的李智云送往长安,并被阴世师所害,年仅十四岁。唐武德元年,追封为王及谥号。武德三年,在李渊的安排下过继给叔父楚哀王李智云为后,因李智云早逝,所以李宽一直长住皇宫。   想到这里,我起身道:“忽然想起还有别事,我就不配韦昭训坐了,告辞。”   我移步出了亭子,转回承乾殿。李宽祭拜一事李世民也应该知道,我决定去问问李世民的口,不知他对这是如何想的。他从南部回来时,周村的村民硬是给他塞了几包茶叶,当晚回来在我殿上过的夜,这茶叶也还放在我这。我用茶叶泡了壶热茶端往书房找他,他正阅书疲了,闻到茶香顿时舒了眉头。   他持我的手一同坐在软塌上,我为他沏上一杯端着,这茶叶虽不是名贵之产,却也是香可的很。稍许过后,我装作无意间与李世民提起:“殿下可知宽儿祭拜的规矩一事?此事你不说起,在外可是暗暗传着话。”看李世民微转深沉的神情,我及时变了话题轻轻靠上他的肩膀,“楚哀王被阴世师所害,皇上又将宽儿过继给了他,虽说宽儿呆在你身边,可终究令人怜惜,归功纠底还是要怪那前朝阴世师。”   身后的人儿一僵,持肩与我沉沉对视:“宽儿祭拜过继父礼之事的确是我随意了,我现在明确规定他用过继父礼祭拜楚哀王,你往后不准再提起这件事!”   李世民回答地如此干脆,我竟有些不自然了。他并不欢喜我私查此事,我也便放下手中杯低眉应下。   眼看楚哀王的忌日就要到了,李宽常常将自己关在小殿子里读书,这日好不容易将他逮了出来,笑牵着他漫步在皇宫花苑。天气不错,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且无风,李宽牵着我的手指跑走在我前面,指着一处处初开的早春花给我念刚从书上学到的描景诗句。   其热融融,他总算是跑累了,光滑的额头冒着一层细汗。我捻着帕子为他拭汗,他抓着我的帕子笑道:“姨娘的帕子比这花还香,有暖暖的味道。”   我轻轻刮了他的小鼻梁,宠笑道:“宽儿,姨娘有事要与你说。”李宽闻言,拉着我在一处石凳上坐下,斜着脑袋认真望着我。我摸着他软软的头发说:“明日就是楚哀王的忌日,宽儿该用过继父礼去拜,莫要忘记了。”   李宽眼神一动,身子微微退了退:“奶娘与我说过,不管如何我都只有一个父王一个母亲,往年祭拜的时候都没有特别要求,怎么几日姨娘忽然提起此事来了?”   我拉近他解释:“楚哀王是你的叔父也是你的父王,按规矩祭拜也是应该的”   李宽推开我,眼中满着弱弱的悲伤:“宽儿知道自己是过继给了叔父楚哀王,如果姨娘一定要我按父礼仪去祭拜宽儿便去!”   此言此行,李宽定是误会我其中的意思,以为我介意他过继给楚哀王的身份。我依旧含笑上前想与他耐心说说,不想他连连退后几步有些哽咽地硬声道:“本以为姨娘今日可算想起宽儿所以带着宽儿来散步,不想竟是有目的来的。宽儿知道,天下母亲没有不疼自己孩子的,姨娘有了自己的孩子自是多宠弟弟的,宽儿心底的意见和想法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怒嗔着将他一把抱进怀里:“谁说不重要了,就是因为重要姨娘才这么要求你的。”   李宽摇着脑袋,无比认真道:“不必说了,宽儿明日就去给已逝过继的父王祭拜!”   他紧紧咬着“父王”两字,眼里噙着不忍落的泪水愤然跑走。我紧紧追了几步,可身上的长袍阻着步子,哪里追得过他。   李宽虽然较为懂事,但还未脱下孩子固执的稚气,他因此生气也是因为在乎于我,最近确实对他的关心少了,常常只在他从师傅那下书回来后关问所学之识,其他少有再问。刚开始的时候,李宽用心帮着照看襁褓中的李佑,渐后几日他常说要背通功课所以困己在小殿里。现在想来,都是李宽跑来陪我,而不是我多陪在他身边。他以功课为由把自己关在小殿子,或许就是想要我亲自去关怀,就算只是因为功课。难道今日他对我说的话如此敏感,这全是因为我之前的疏忽。   那些日子因东宫与承乾殿的暗斗我少有心思去顾他,这下闹了矛盾也不好一时解决,只有在一言一事上证明全是我的疏忽也是我错。我怎么会有意针对,怎么会嫌他的身份,李宽这孩子,心思沉啊!   李宽爱吃糕点团子,也喜欢切了水果拼模样,我亲自往尚食局学了糕点团子的手艺,虽做的不如尚食局的人好看,但尝着的味道也是不差的,李宽懂事,该是不会计较这外表和味道的。这晚李宽闭门不见,屋子早早灭了灯。我在门前徘徊了许久还是下不去步子看他,他对我正在气头上,待到明日祭拜回来后见着我准备的这些再说吧,那时候交心也该会顺些。   第二日,李宽早早去了师傅那读书,下午由自己往祠堂祭拜,这段时间他是不回承乾殿的。我派人取了水果和盘子放在殿前的石桌上,自己端着从尚食局亲手做来的糕点团子放在他的小殿子里,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李宽回来。   我看看外边的天色,估摸这这时候也该祭拜完了。这时一个宫女慌慌张张从殿外屈身跪进:“莫昭训,祠堂出事了!”   李宽!我赶紧放下糕点碟子往祠堂方向走,从那方向不断有赶着慌张的宫女太监往承乾殿和神龙殿各处奔走。顿生不妙,手下紧紧拽着锦帕,迈了大步直赶祠堂。进了祠堂院门,院子里跪着几个宫人,除此之外我是第一个到的。   正要上前,一个宫女忽然拦在我面前跪身哭道:“请莫昭训开恩,请莫昭训开恩!”   心中急切,我了挑眉肃问:“怎么回事?”   宫女哆嗦不敢说话,我瞥过眼又要上前,她猛然抱住我的腿说:“高桌上的烛台不知怎么的,摔了蜡烛落了下来,正好……正好二世子在祭拜……莫昭训饶命啊!”   宫女趴跪在地上不断磕头,院子上的人也跟着哭起饶命。心头一震,脚步沉重,一时移不开步子。祠堂里头抖抖索索跪着一地宫人,颤颤的哭声和磕头声不断于耳,心中慌到了极点,迈开一步就再也止不住。我顾不着理会这些人,心提到了嗓子眼直直步进祠堂,终是受不得眼前一番景象,软了脚摔退了几步连连咳着。青儿在后搀着我,慌忙给我顺气。想听些否决此景的话却只闻到有强忍的哽咽,我倾着身子扑到那小身躯前面,抚着他沾满红血的细发。   无法置信这就是前几日还与我耍性子的李宽,我收回手不敢看他、不敢碰他,沾着血渍的手指紧紧抓着青儿的袖袍半跌在地上,嗓喉颤抖:“这大唐之宫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岂容你们儿戏?”   第117章 归去兮(二)   不留李宽,真是天意如此吗!   当李世民和秦王妃等人赶到的时候,我已在李宽柔软无骨的身体旁痴了神智。再过几个时辰,他的残温会散去,变得僵硬,把曾经笑过的面容和赌气的小嘴在这一刻冻结。院子里还摆着他喜欢的水果,小殿子里还放着他最爱的糕点团子,我还有好多好多的心里柔情没有与他诉说。   宽儿,最后一刻你是否仍旧怨我?   田侍御医跪蹲在李宽前面,左右看了看顿是跪趴在李世民面前压着头惶恐道:“请秦王殿下恕罪!”   我听了这句顿身往后仰了仰,李世民连忙从青儿怀里接过我护着,一面肃然对田侍御医沉怒道:“怎么恕罪?治好二世子便不治罪!”   田侍御医趴着身子重重在地上敲了几个响头:“二世子……殁了!”   祠堂里外的宫人顿是压低了脑袋低泣,不知哭的是李宽还是自己。我抓上李世民的袖口,压着哽咽颤声:“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宽儿与我闹脾气,今天竟是想了这法子来吓我。宽儿怕你,你快与他说说,说我已经知错,莫要再与我开玩笑了。”   李世民本强忍着水花,这时也是泪眼朦胧,他哽了话将我紧紧抱着,秦王妃招了宫女拿了毯子盖在李宽身上,印出一团小小的丘儿。我望着那团丘儿泪如雨下,拽着手心不住颤抖,终于抵着李世民的胸膛放声痛哭。李世民招手唤人将李宽送到宫外秦王府灵堂,我惊了哭颜扑到那小丘旁,身后却有另一股力将我拉回。   “逝者已逝,你让宽儿好好走。”李世民在我耳边沉声。   逝者已逝……为何说得如此轻巧,这也是他的孩子啊!我愣愣望着李世民朦胧的眼,他也是有泪的不是吗,而我却在这一刻寒得心彻。他扶抱起我招了青儿:“带莫昭训先回殿上。”   我摇头回首,脚上却麻得不能自如,青儿得令与几个宫女扶拉着我出了祠堂,我嘴里还喃着宽儿,青儿抹泪安慰我说:“莫昭训,你还有五世子呢。”   提到李佑,我心中就是一阵揪心的痛。若不是因为李佑,李宽也不会怪我忽略了他,我们之间也不会这样的误会,更不会留下这永远的遗憾!回到承乾殿,李佑正哇哇哭着,奶娘见我回来连忙抱着他要我哄哄,我淡淡瞥了一眼襁褓里的他,无力对青儿说:“扶我去榻上。”   奶娘跟着我进了榻子,我躺在榻上望着殿中的人儿,她怀里的婴孩长着小手扭着头看着我哭。我望着他不说话,奶娘哄不了他也不见我召唤,磨着脚步忽进忽退,我提起手指着她怀里的李佑冷冷挤出一句话:“让他出去!”   奶娘张了张口要说话,我紧闭了眼翻过身背着。脚步渐轻殿外,抑制不住心中悲痛,泪从眼皮毅然流下,冷凉地划过鼻尖,映得床褥一片湿凉,凉彻了我的面颊,更是凉痛我的心。   这两日,殿中都没有人来,我问起李宽的事来,青儿都只摇头,一言不发。我知道,这是李世民的命令。我终日靠在榻上恍恍惚惚,偶尔听到李佑的哭声却不见着奶娘抱着进殿。如此,心中极其万分的复杂。李宽的夭折,我是该归咎到李佑身上吗?莫兮然,你这是在逃避责任!   午后,我稍稍吃了几口白粥便摇手将膳食退下。青儿僵着笑意上前:“莫昭训,今日天气好,是否要出去散散心?”   我望了窗口,天气果真是好的明媚。我张手唤她扶我起身,整好衣袍缓缓步向那灿烂的阳光,只是这春日的寒依旧,指间的凉依旧。因为李宽夭折,我心里压着一堵墙终日不得透气,身子头也是虚了不少,我缓缓移步在宫道上,望着远近的每一处不禁叹说:“这宫里每一处角落,都有宽儿的身影。”我又回头轻问,“最近宽儿如何?”   青儿一愣,有些泣声:“殿下吩咐秦王府上下守灵,也下令承乾殿的人轮流往秦王府去守探。”   我看着她隐泪的眼微微笑了,这会子我不哭了倒是轮到她哭了。这两日我也是哭得累了,心也倦了,悲伤四溢却是欲哭无泪,道不出的感觉,说不明的痛楚。   我胡乱走着,青儿也不敢拦着我去哪,生怕我这不容易好些的心情又被赶了回去。看着这宫里百花盛开的风景,心情自是开放了些,只是总不久便愣愣出神,现在走到了哪里我也是不清不楚。前面忽然传来几声哀号,我回神停了脚步环顾四周,我竟是到了宫里最偏的地方来了。   顺着声音我又近了几步,看到一处荒草地上爬着十几个宫人,更有七八个侍卫举着粗木杖往这些人身上打,顿时间哀号声不绝于耳。我指着那处惊问:“这些是犯了什么罪?”   青儿犹豫着,低头上前轻言道:“莫昭训,那些都是陪着二世子去祠堂的宫人,皇上已经下旨全部赐死!”   全部赐死!这只是一场意外,怪不得是谁的错,要怪就只能怪老天不愿再留李宽。一次不慎失责,竟是全部赐死,这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   我想要上前,青儿在后拉着我道:“莫昭训还是不要靠近得好!”望着那片宫人不断在地上翻滚哀叫,我不得不闭上眼捂上耳朵不看不闻,脚步却是无法从这里移开。那层起彼浮的哀鸣哭豪仿佛是叫我的名字,向我求救,要我饶命。我又仿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李宽瘦小的身体僵僵躺在祠堂里,脑后的鲜血将蒲团染得嫣红斑驳,烛柱斜在一旁闪着冷冷的红光。   脚下顿时生软,耳边恍然听到几声急促的叫唤,我沉下意识摔在青儿的怀里,听得她一面惊慌唤旁宫人去尚药局请侍御医一面将我换给太监抱着赶回承乾殿,耳边还荡着受死刑宫人的哭豪,越来越远却是越发觉得浑身寒冷,眼皮终于一沉,我拖下脑袋昏晕而去。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只有自己在云中漂浮,无尽无头,不沉不浮。再醒来的时候,恍惚中见到榻边坐在着一个人影。渐渐清晰,是李世民在榻边望着我。他见我醒了,眉梢略上一丝欣喜,俯下身轻言:“可算是醒了。”   我顾了顾四周,我已在自己的殿中,之前的事缓缓流入脑海,震得我浑身惊寒发软。暗暗动了身体,浑身无力,我轻启言问:“我这是怎么?”   李世民握着我的手落吻在指间:“宋奉御说你受到了惊吓,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晕了过去,只要休息一番便好。”我努力伸手握了他的手臂,李世民会意靠过身子将我抱在怀里。我靠着他的胸膛弱声问:“殿下,祠堂那些人……”   “玩忽职守,该杀!”上头传来无比坚定一言,再看他的眼,是两汪愤怒。我还是想说心中所想,只是声音低了几分:“殿下说逝者已逝,为什么还要为难活着的人,况且他们也是无心之过,全部赐死是不是太残忍了?”   李世民将我腰上的手臂收了收,反问:“那你想如何?宽儿死了杀多少人都挽回不了,现在这些人也都死了,你苦苦相求又有何用?”   面上不经意流过一声冷笑,我问:“殿下对宽儿,从来都不是很喜欢,对吗?”   后面的人儿直直一僵,从容地将我扶躺回榻上,微锁深眉:“怎么说这样的话,你还是好好休息莫要多想。”   而我仍抓着他的袖口不甘追问:“若是十分喜欢,怎么宽儿冷冷躺在那的时候,你却只是远远看着呢?”李世民抿唇沉颜,我更是确信了心中久来的猜想,“因为你不喜欢宽儿的生身母亲,而她却生下了宽儿,你觉得这是你的污点对吗?”   李世民扯了一笑,为我盖好被褥:“兮然,你是惊坏了吧,你还是躺着休息,我先回去了。”他转身离榻,撩了帘子出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提了力气撑在榻边放声:“世民,如果有一天你也不爱我了,求你一定不要为难佑儿,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   李世民的背影停愣,微微侧过脸庞,终是大步出了殿子。   我沉沉地躺在榻上两眼无神,恍惚中瞥见殿前现了一个犹犹豫豫的影子,甚是不敢进来。是奶娘,还有她怀里的李佑。我柔柔笑了,轻轻招了招手,奶娘顿是喜开了眉头,抱着李佑跨进殿来。   “莫昭训,五世子这几日见不着你愣是哭的伤心。”奶娘跪趴我在榻边说,我望着她怀里的李佑出神,伸手抚上他白嫩的小脸,他圆圆的大眼扑着睫毛,眼边还挂着泪花竟是抿唇与我笑了。   李佑有一点最像李世民,就是他两颊的酒窝,甚至可爱怜人。他的眼睛和李世民也很像,不过真要比起来,还是李宽的更像些。   我愣了神色,思绪飘远,转了视线向李宽从前的小殿子。面前的婴孩一声嘤咛,张着手拉上我的长发,我回头望上他的小脸,他的每一神一色都似在安慰。   佑儿,望如你父王所说,你能有上天保佑,由他始终保护。   第118章 归去兮(三)   这日是轮到我往秦王府给李宽守灵。这一夜凄凉寂静,面前那座黑木棺材冷冷摆在灵堂,上头的白烛团团燃着微弱的火光,终无法照亮照暖这四周的空凉。初次见到他时脸上的惶恐,最后一次他使性子时的气话,历历在我身边的过往都拨痛我心弦。   次日早上,李世民接我回承乾殿。我在灵堂守了一夜,现在又吹了清早的凉风,觉得头上晕眩起来。李世民扶抱着我上了马车,唤人拿了毛毯给我御寒,我闭着眼靠在他的肩头,却是没有入睡,听着车轮子转转让心沉静。李世民也是不语,下巴轻柔地抵着我的额头双臂环抱,直到马车渐下轮声,他碰了我问:“可还好?”   我淡淡一笑,坦白作答:“近日越发觉得虚了。”   李世民抚去我额上的垂发心疼道:“我陪你走走,把心情放开。”   春日的天转暖,这阳光媚得很,竟是有些刺眼。我与李世民缓缓在宫道上走,旧燕重归,百花争艳,好一副生机盎然。这春日好景象,实在可让人身心愉悦。我心情放开了些,却发现身边之人心事重重。   见到我对他疑惑,尽管有些犹豫,李世民还是沉声问了:“兮然,我一直有一事不明。宽儿祭拜一事我并未与你说起,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提起过继父礼来?”   提起过继父礼,心中又起了自责与伤痛,我低声坦言:“是韦昭训告诉我的。”   忽然听得前面有人独自言语,我生了好奇便往那头移步。道子的尽头是一座小亭,那亭子里的人好巧不巧是韦尼子,就在这时听得她开言与一旁的贴心宫女说了句话,立马将李世民本要走离的脚步顿下。她说:“二世子祭拜楚哀王的事一直没人过意计较,这莫昭训硬要他按父礼祭拜,莫不是存心想对殿下不敬。”   她这一语惊得我心中甚是打紧,我抬头望了望李世民,他冷颜望着那亭子里的影儿,放在我臂上的手掌渐渐收紧。感觉到他的怒气,我拉了他的袖子要去别处走走,他却将我揽了回来定定望着那头的亭子。   实在为韦尼子捏一把汗,就在这时她扬着绣帕又开话了:“这二世子死得实在意外。天下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莫昭训殿上一个是与她不干的二世子,一个是她亲生的五世子,其中猫腻怕是谁都不敢猜呢!”   其中意思,听着的人都明白。我低垂了眼呆呆望着身旁的花枝,难道这宫里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么?身旁的人儿抱着我推步上前,那头的韦尼子还高着兴致剥橘,全然没见着身后有人怒面步来,而亭子里的宫女瞪大眼,通通软脚跪地。韦尼子奇怪地望了望她们,不明着眼转过身来。   “我看你就敢猜!”李世民揽着我大步上前,冷面对韦尼子道:“此事是本王许莫昭训的,就只有你闹出这么多事端来!”   刚说完话子就见着李世民,韦尼子顿时吓白了面色,跌了个身半趴半跪在地上低头不敢再语。而李世民对她这慌神的闭嘴不领情,招了我殿上的宫女指着韦尼子道:“出言不逊,掌嘴!”   身后的宫女移步上前,站在韦昭训面前愣是不敢下手,我拉回她对李世民说:“韦昭训即使有错,殿下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要一个宫女对她掌嘴,岂不伤了韦昭训的心!”   李世民退下宫女问:“那依你之见呢?”我道:“此事是因我,恳求殿下就交给我决定吧。”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我转过身扶起地上的韦尼子,她与我一向不和,说李宽不按父礼祭拜的是她,责我让李宽用父礼祭拜的也是她,现在更是言中有意,我虽然怨她气她,却也只想将此事草草了了,不想费神费力追究一个口舌之责。韦尼子低眉颤颤望了我一眼,我肃言道:“韦昭训,我不喜逞口舌之非,但并不代表我会一直逆来顺受,你该明白祸从口出和忍耐限度这两个道理。”   韦尼子点头应着,可我还见她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她的性子如此,我也不在意,回头向李世民笑了笑。李世民握上我的手走出亭子,行步间他与我提醒说:“莫要每每在意别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样。”   我浅笑点头应了,不想后两天还是出了闹腾的事。   宫中传言李宽之死是由我安排,无故被人按上这么个心狠手辣、假情假意之名,实在让人愤恨头疼。而这虚无的消息追根下去,竟还是由韦尼子那处传来的。原来那日我与李世民碰到她独言此事的时候,边上的宫人虽都低眼站着,却是竖灵了耳朵,而后暗中窃讨,传来换去,也便论出这样的结果来。   李世民还没发话,李渊就派人来了,这次不仅找他,还找了我。李世民在李渊面前一口咬定这是口舌之非,李渊也的确没有证据,所以这事很快便从口中放下了,不过没想到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朕可以不再追究。”李渊指着我道,“但这个女人,你不许再靠近!”   李世民一把将我搂抱在怀:“她……永远都是我承乾殿的人!此事全因儿臣起,父皇若还要追究便责我罢!”   李渊恨之不从,眼中憋得煞红,紧紧竖着灰白的眉梢切齿道:“世民,你怎的变成这样,真是令朕大失所望!”   李世民哑然,目光顿静。李渊出言大失所望,这是对李世民最大的否决。李世民努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李渊心里留下一个最佳影子,只这一句就够崩溃了他心中期望。   而在下一刻,李世民弯身抱拳,动作有些僵硬:“儿臣……自有主张,请父皇相信!”   李世民毅然如此决定,我心中愣是感动。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给我坚定安慰的目光,让我又心痛又安然。而上头的李渊对他坚持一言惹得彻怒,他愤愤甩下袖袍怒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是一个女人!”他转而狠狠指着我对李世民直言,“此女并无家世并无背景,若无益处留着就是祸害!朕是要你远离她,这是为了你想!莫怪朕暗中调查,朕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朕不想你往后在辅佐你大哥的时候被她牵绊你的一切!”   李世民不畏不缩,反笑道:“有家世有背景又何如?儿臣想要一段如白纸般纯净的感情都不可以吗?辅佐大哥……呵,说到底父皇不过是为了稳住这片江山!”   “你!”李渊拍桌而起,怒气眉头急喘气,一旁的太监赶紧上前抚手顺气,李渊瞪着李世民呛道:“来人,把那个女人给我拖下去,棒杀!”   殿外低身步进两个太监,李世民一手揽在我前面肃然沉声:“谁敢动她!”   李渊推开身旁的太监直步下台,踢了一旁的雕花木椅大怒道:“连朕的旨意都敢违抗,秦王是不想活了吗!”   李世民还是不从,李渊大怒,两人之间的矛盾全因我而起,其实李渊说的也不无道理。李世民依然护着身后的我,抓着我不得我动弹,他是知道我想要屈身解事。我试着挣了挣手,他快瞥了我一眼,顿是将我赶回了谷底,不敢张口不敢言语。他那一眼告诉我,他绝不允许我在此时多说一句。   殿上静得异常,两者对视的火光将周边的气息染得紧张窒息,殿上的宫人跪在地上不敢喘了大气,我也埋着头只听得自己的胸口跳动,耳旁静得一片麻然。“父皇,此事儿臣会自行解决。”李世民终是先开了口,语气虽有些缓和却止不住地讽意,“父皇若因儿臣抗旨要杀便杀,只不过父皇是真舍得杀吗?”   “你,你!”李渊被李世民这讽言震得又怒又恨,竟是出言道,“这般固执的性子,生生气死平阳公主的人非你还谁!”   此言一出,此时气中的李渊是大大赞同了李元吉当初的说法,又是暗自道了李世民这固执的性子也非气死了他不可。李世民心中并不好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紧抿着嘴不言不语,尖锐讽刺的眼略略下垂,化出些愧意。   李渊怒甩了宽袖跨上阶台子转身大叹道:“好,你们走吧,朕倒要看看你对这个女人是痴傻到什么地步!”   李世民盯着李渊脚下的红软毯瞥头拜身:“谢父皇!”   退出两仪殿,李世民拥我在怀,深深叹息。   “口舌之祸,实在令人痛恨!”李世民沉沉叹道,忽而撤开身子拉着我往承乾殿赶,他面上凝重,眼中略散着杀气,从齿间挤出四字:“杀一儆百!”   由不得我说话,一路踉跄,到承乾殿的时候已是虚汗淋漓,而他并未发觉,直步进了正殿。承乾正殿上还齐齐站着两行人,秦王妃招了宫女沏上热茶,与众妃妾靠在一旁等候李世民出言。   “来人!”李世民进殿步上阶台,抚手怒甩了长袍坐下,威严的目光定在韦珪身后的韦尼子身上,“韦昭训行言不正,削去十宫人,减去一半俸禄!”韦尼子殿上本有十二个宫人,这么一削只剩了两个,再加之减了一半的俸禄,虽没有拿去她昭训的头衔,却已与冷殿不差。   韦尼子惊瞪的眼,“扑通”跪在地上叫道:“殿下请三思,奴妾说的句句是心里话啊!”   李世民两手撑在椅上,身子微微前倾,尖锐的目光盯在韦尼子脸上:“句句心里话!这说明你不禁言行不正,连心中所想也是大错特错!”韦尼子猛然摇头还要说话,李世民瞥过头不再看她,冷言道:“本王不追究你心底怎么想,你若不服尽管开口,不过本王对你没有这个能耐!”   对李世民的警告,韦尼子咬着嘴唇咽下了口,偷偷转了眼神求助韦珪。韦珪换了换起移步出来,李世民眉梢一动,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愤然摔下。“哐当!”茶水撒了一地,满地都是颤着的瓷片,殿中的人一股儿跪在地上,低头闭语。我也跪在地上,撑着的手掌冒着冷汗,眼角偷偷探着上头的人。从未见过李世民在众人面前发这么大的怒气,我也很是震惊惶恐,看来在他心中是沉压了太多的顾虑。   “谁都不准为谁求情,谁也别怀疑我的命令。”李世民低言,从中压着方才暴露的怒意。我担忧地挑上一眼,被他逮了正着,他直起手指着我道:“尤其是你,收起你求情的那一套!”   我垂下眼望着面下飞碎的瓷片,心如被他这摔碎的瓷片狠狠割了几道。在他的心里,我难道就是一个只知道求情的人,他这气头上的话,恐怕就是他心中最真的想法。   李世民长叹一起,仰靠在椅上挥了挥手:“都下去吧,让我独自呆会儿。”   第119章 归去兮(四)   我与众人一同退下,到了外殿直觉得头晕眼花起来,颤颤走了几步斜在柱子上喘气。秦王妃见我异样赶紧唤了在外边候着的青儿,她问我如何,我只摇头说是累了,她微微沉下口气,嘱咐我多加休息,过几日再问尚食局要些补身体的膳食来。   我连连应了,轻靠着青儿回殿,脑中仍然回想方才李世民看我的眼神说我的话。我在他心中,真是如此吗?   过了两日,尚食局按秦王妃的命令给我送来补身膳食。我之前并未把秦王妃这话放心上,以为只是客套说说罢了,不想她真是对我关心用心,不禁对她含了十分的感动感激。   送来的膳汤腾着热气,色泽有韵、香味四溢,忍不住想让人品尝一口。我撩了一勺入喉,只觉得这红枣花生汤有些药味,青儿瞧了瞧说:“这膳食里该是加了药子,这样才有功效。”   我想也是,便放心喝了。   我一向喜春日的温暖和百花的色彩,今日还是不忍往外边去瞧瞧,况且舒展舒展心情对我也是好的。决心往皇宫后苑走走,转过一条道子,听得有两个宫女说话:   “羡煞旁人了,早知便跟着你去暮奉仪殿上了。”   “你之前不是嚷着要去莫昭训那殿吗?花无百日红,莫昭训可算是失宠了,现在得殿下深宠的可是我们殿的暮奉仪!”   “也是,莫昭训身子虚,面色自是不好,怎么留的住殿下的心。”   花无百日红……   我心一颤,疼得不能自已。这几日并未见着李世民,往常有几日也是如此,只是我并不在意,他那时不过是忙于公事罢了。而如今……抚上自己的面颊,自从李宽死后我便虚了身子,这几日静心调养也是不见恢复,这般虚弱病怏的模样谁见着欢喜。想起那年大夫和宋逸与我说的话,心中滋味万分。这压在心头之病,久了也便疾了。而这个时候,我如何才能有好心情,李世民所做的一切,都死死牵扯我心中一丝一毫。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身后有人步来,我回过头,是燕璟雯。她向我微笑颔首,阳光温柔地从她发上洒下,青色的衣袍被衬得越发清亮。这殿上每一个女人都绰约多姿、琼姿花貌,哪里像我,一副病怏之态,实在惹人恼烦。正叹时,燕璟雯已上前握住我的手,含笑说:“去我殿上坐坐吧”   请不得拒,我与她回承乾殿,快到的时候她唤了宫人先行准备。进殿子时候我闻到一股儿墨香,再一看,这殿子前的案桌上端放着笔砚,砚中的墨还未干却是不见有书写的纸。心中暗暗揣摩,可继而也无心思再想。宫女端了热茶盒糕点在案几上,我与她同坐一旁,燕璟雯深望着我,眼中一片怜惜同情:“方才宫女的话我也是听到了,你心里憋屈,总得找人倾诉倾诉。”   念儿职在尚药局,暮嫣又是此事之源,我除了暗吞此悲就只能像燕璟雯所说令找人倾诉。可我并不欢喜讨论这感情之事,月有阴晴圆缺,花有满浅开落,世间万物都在无时不刻地变换,何况是人心。   “怕是受了传言的影响,殿下的心已经渐渐远了。”我随意拈了个缘由,思绪飘远。我明知这并不是因传言,却假意这样安慰了自己,且对李世民当日在李渊面前的誓死保护持了怀疑之态。他心中所想,我终是猜不透的。或许……他真的变心了。   燕璟雯缓缓道:“宫里的女人有了孩子才有了靠山。没有,就意味着连自己的死期都无法预知,或许在这一刻,或许在后一刻。暮奉仪得殿下之宠也是她有幸,你与她姐妹情深,该为她高兴才对啊!”   “燕承徽,你分析地很对。”我整好袖子起身,含笑与她说,“我近日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去了。”   燕璟雯扶了我关心:“脸色越来越差,待会儿可要唤了尚药局的人过来看看。”   我含笑应了,她送我到殿外,我便要她回去了。我是捻了个幌子出来,不想再与谁论起此事,一方面我还不想回寝殿,那里面阴冷的很,呆在那儿只会让心情更加低落。或许是因为太过清冷,或许是因为太多回忆。我缓缓走着,心底泣怨,姐妹情深又如何,我终究是个普通女人,看到心爱的男人拥着除己以外的女人,心里怎么会好受。   步子走得不知不觉,再抬首的时候,竟是到了李世民的书房院子。我望着那大开的房门,窗子处却是不见李世民的影子。我唤了身后的宫女去我殿上取了李世民常喝的茶叶来,坐在一林春梅旁泡好新茶端到书房,才刚要进屋子便见廊子那头有人过来,定眼一看,正是李世民。   李世民惊眼顿步,继而路过我进到书房,取了一本散诗小记出来。我叫住他笑问:“殿下为琐事忙碌伤神,兮然泡了新茶,要不要小饮几盏?”   他闻言眉角低了几分,嘴角下抿,颊面幽沉无光。天边一束斜阳映上他冠上玉珠,折了柔彩晃晃撩人,玄色袍角自在风中纷飞,忽缓忽乱,忽近忽远。春梅总在媚阳下谢,风儿一过,便飘飘絮絮起来,划过他的发梢,落在他的袍襟。我伸指上前去捻那袍上的花瓣,袍子晃晃一动,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殿下……”我轻口喃喃,眼前乱红飞坠,散着的花香带着淡淡忧伤。他的衣袍飞动,微微回头,却是不见那目光落我眼中。“你身子还虚,好生休息。”他动唇一语,毅然离去,将那份不能寄托的思念失在落花狼藉的拐廊。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眸子轻轻一闭,头上晕眩,不觉软退了几步。青儿在后扶着我关怀问:“莫昭训受不得吹风,咱们回去歇歇吧。”   我揉着眼角,脑袋稍稍清了些,缓缓步回寝殿。青儿扶着我坐在榻上,忽而瞥见那案桌上的粉蔷薇,这两日正抽着新芽,绿中点着淡色的花苞。不过是它的花期到了,这却是让我黯然伤神,它不是代表爱的誓言么,怎么一点都不通人性呢。   说些怨花香怨花开的话来,撂下帘子静卧在榻上,眼中一片木然。我睁着眼不啃不声,青儿在旁看得担心焦急,上前问我要不要看看李佑。我心想这周围都静得很,难免让人伤神伤心,也便应了她让李佑来闹闹。奶娘抱着李佑从殿外进来,这会儿李佑刚好睡醒,半闭着迷蒙的眼望着我。奶娘将他放在榻旁的小床上,拿着摇铃逗他欢笑,我想起一事,唤了青儿将我妆桌上的沉香雕木盒取来。我把雕木盒打开,传了一阵铃铛的脆响,这是李佑满月那日李建成送来的。   我对李建成并无留恋之感,所以让李佑戴上这铃铛镯子并未多想,只觉得李佑喜欢,便让他戴了。这铃铛镯子十分轻巧,但李佑的皮肤还太娇嫩,所以奶娘在镯子上包了一层软棉才给他戴上。李佑看着自己小手腕上的金铃铛摇了摇,叮当的脆响回荡在静殿中,他咧嘴乐了,我心中有慰,不禁展眉含笑。奶娘和青儿都欢喜李佑,在旁逗着他乐,我望着面前的景,叹然听人笑语也好。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回到宫外的梅林间,月光如水般清澈,每一朵宫粉梅都是月色下的蝶儿,红蕊点点,粉瓣叠叠,如我心底骤然的狂喜和凄怆。他站在梅树下终于用柔情与欢愉的眼看我,我笑了,笑地清澈而明艳。我穿过千万丈的月光狂奔,肆无忌惮,在拥抱的那一瞬间,心头的压沉的痛立即转成由衷的彻喜!   “世民!”我睁开眼,没有那片梅林,没有那丈月光,没有他。殿子深处暗得黑沉,榻旁静静燃着一支小烛,门口一动,帘子轻曳。“莫昭训可好?”守夜宫女低腰问,我摆摆手令她退下,翻身哀叹。是放不下过往羁绊,还是依旧对未来忌惮。   两个月后,暮嫣依旧受宠,我身子依旧虚着。秦王妃等人都知我身体不适时常来看我,包括暮嫣。我心中对暮嫣有些疙瘩,只淡淡说笑几句,并无从前那样坦然,而那个掌管殿中一切的男人并未踏我殿门一步,实在伤人。秦王妃吩咐尚食局的膳疗不见效,我也便偷偷退了。不想惊动殿上任何人,这日我唤了青儿与我一同到尚药局去瞧瞧。   上午的宫道,来人总是最忙碌的。宫人们皆低头急走,不敢耽误手上的事。忽然“咣当”一声,不远处摔了一个小太监,他面前撒了一盏清茶。撒了茶再沏一盏便好,可那小太监居然坐在地上嘤嘤哭起。我心中疑惑,上前问:“是送到哪去的,竟将你吓得这样?”   小太监见了是我,慌忙跪趴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应答:“这……这是给暮奉仪的茶。”   “何需惊慌,再沏一杯就好。”我心中一转,望着那片湿露,“不成,这茶有古怪?”   我虽面上虚着,但目光却变得尖锐,盯着地上那小太监步步逼近。太监本就惊慌,见了我这般神色更是抖得厉害,赶紧回言道:“回莫昭训,此茶是……殿下为防暮奉仪有孕的茶,其中一味药料每日就只有这么些。若是……若是暮奉仪有了,奴才的小命就不保啊!”   我心中一怔,那小太监拉住我的裙角求道:“请莫昭训帮帮奴才,这……这也不正是帮您自己吗!”   青儿一面扶着我一面唤了身后的宫女将他拉开,怒声道:“放肆!竟敢威胁莫昭训!”   第120章 马钱子(一)   我拉了青儿,将她退在身后。如果我因此事计较,这些爱听旁言的宫人不知又会说出什么事来,到时候还得给我套上什么头衔可就恼了。我问还在地上抹眼泪的小太监:“这茶中是什么药,从哪里来的?”   见我问起,小太监燃了希望,端了跪姿与我道:“此药是马钱子,从秦王妃那处取来煮的。”   秦王妃一向严于律己,犯了这等子的错最多也只是责骂几句,只是这小太监太过胆小,将事情想得太大。看他无助哀求的神色,我对他道:“我可以帮你,只是单纯的助你不被责罚罢了,这一点你必须弄清楚!”   “谢莫昭训,谢莫昭训!”小太监展了笑颜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跟在我身后往尚药局走。   春日多发疾病,进出尚药局的宫人也便多了。念儿正在屋里抓药,见了我含着苍白的面色立在门口赶忙引我进了内屋,我指了身后的小太监要念儿取少些马钱子给他,小太监又向我磕了几个头便跟着念儿出去。马钱子并不是什么好药,吃多了会中毒,这宫中的避孕法子实在让人担忧。   我身上大大小小的病从来都是宋逸看的,他帮侍御医开了几幅药单子后便来内屋找我,见了我自顾轻摇了头,下座与我说:“你这面色虚得不是病状,往日的嘱托你是忘了么?凡事都不可在心底压得太久。如果愿意,你便找我来诉诉,我来替你分析解忧。”   我揉着眼角随意淡出了笑,说:“尚药局里外都忙,我怎好为这小事打扰,我对着花儿月亮诉诉也是一样的。今日来主要是想让你给我开个补气血的方子,最近头晕眩地厉害。”   宋逸起身持了案桌上的小狼毫,舔了墨落笔,口中依然嘱咐我道:“这吃药只治标不治本,你进宫那会儿身子本就弱,现在更是虚得不行,若不想总过吃药的日子还得看你自己。”他放下笔呼着纸上的墨,干了笔迹交给一旁的医佐,随后来到我身后轻轻用指为我揉着太阳穴,话语柔中无奈:“还晕吗?”   我轻轻扬着脸闭眼笑说:“好些了,还是宋奉御最有本事。”忽然想起一问,我抬眼问,“念儿在宋奉御面前可还乖巧?”   这些年,念儿一直跟在宋逸左右。念儿灵巧可爱,宋逸淑人君子,若宋逸对念儿也有情,两人撺在一道也是十分合适的。念儿身为尚药局医佐除非遇了贵人,否则是要一辈子呆在掖庭的,而这几年宋逸也未有成家,我一面怜念儿一面急宋逸,难道这些年他都没有看到念儿对他的在意对他的好吗?   略带着笑意,宋逸说:“念儿聪明伶俐,再过两年若有进步,我想为她讨个侍御医的职来。”为念儿前途着想是不错,可我问的并非此意,我转了头直视他:“那宋奉御呢,这些年还不见得成家,是有何打算还是有何难处?”   眼神毫不闪躲,宋逸望着我一字一句:“无打算也无难处,只是想在这宫里为人治病,让她健康快乐,也就别无他念。”   反而是我闪了目光,垂下眼暗暗沉思,柔肠百转。明了此中之意,也明了我多亏欠了一人。我伸手唤了青儿进来,扶着她起身对宋逸说道:“我先回殿去了,待会儿你派人将药送来就行。”   他眼中略伤,又黯然换下,点头应了,送我与青儿出了屋子。离开尚药局前,我回头望了在药厅抓药的念儿,心中复杂,不由长叹一声望了遥远的天空。什么都变了,只有这里从未变过。   我打算往暮嫣殿上走走,那盏茶对她来说实在不公平。进她殿子的时候,我瞥了那端案桌上的茶杯,上头没有环着热气想是已经饮下,胸中不禁暗自叹然。又见着那案桌上还放着一本深蓝的书,正是当日李世民从书房拿走的散诗小记。原来这两月,李世民不仅在此过夜,还喜欢抱着此书舒雅心境。   暮嫣从里殿出来,眉间本挤着一丝忧愁。见了我之后顿时换了七八分欣喜。她展笑拉上我,端上一盘果子要切了给我,我按下她的手,说我不易吃凉的。暮嫣僵了神色,放下茶壶苦笑:“姐姐,你恨我吗?”   “何来的恨,你本就是他的人,这也是该的。”我微微笑了,平静说着,心中却是绞痛,而一面又为暮嫣怜惜起来。   暮嫣僵僵一笑,摆手退下殿上的宫人,叹声与我说道:“我是他的人,可他并不是我的人。”她将那盏空茶杯推到我面前,“这杯茶,足以证明他是否真心宠我。”   我讶然:“你知道?”   “我怎会不知。”暮嫣冷笑,眼里漫着痛楚,“我也知道你这一来,心中是担心我的,我心里高兴不及。这两个月如梦似幻,在外人眼里,我一直占着殿下,可只有我知道,一直占在殿下心里的人是你,谁也冲不进去。”   “哦,是么?”我苦苦扯笑,占在他心中的人是我,那为何他还要……如此负我!   “你以为殿下当真宠我吗?”暮嫣用指夹着茶杯,晃着杯底残汁,“见到殿下来我这,我打心底惊喜,可后来他与我说了一番话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皇上对你成见很大,在你们从两仪殿回来的那日,皇上就在这承乾殿按了眼线,如果殿下还痴迷于你,恐怕皇上就要对你下手了。于是,实在无法的殿下就选择了这个离你最近的殿子,念的诗都是红豆相思,念着念着便出了神,他还时而站在窗口望你的方向,可你的窗子从来不开。”   原来那本散诗小记,记下了太多离愁。而我这几月因身子虚,令青儿只需微启窗子缝便好,并不大开。滋味千千结,剪不断,绕不完,此时此刻心里脑里都溺满了李世民站在窗前的样子,反反复复画着他是用怎样的深望静静盼我。   暮嫣放下茶杯,一抹苦笑荡在嘴角,继续与我坦言:“演了这么久给皇上看,殿下对我从来都是无情的,我只是任由他摆布的一颗棋子。”她按上我的手背,泪花隐闪,“可我愿意,为他也为你。因为我喜欢殿下,因为你是我的恩人。”   我反手将她的手捂在掌中:“嫣儿,是我太小气了,是我想错了。”   闪起欣喜的颜色,暮嫣含笑落泪,起身半跪着拥了我:“姐姐,谢谢你不生我的气,可我的心好痛,就快不能呼吸了!”   “嫣儿……”我揉上她细软的长发,缓缓拍着她的后背,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爱上了李世民,可李世民却只将她当作护我的棋子,并用一盏茶熄灭她所有的希望和期盼。   拥着的人儿忽地一声痛苦嘤咛,撑着桌案退开身子。暮嫣惊瞪着眼,直直望着案桌上的茶杯,我上前扶住她几欲跌倒的身子,她捂着喉咙面色煞青,脚步一扭硬硬摔在地上抽搐。   这突然的状况和她的模样顿时将我吓退几步。暮嫣瞪大着眼定定望我,一手扣着喉咙一手向我僵僵伸着,喉间发着似在叫唤的沙哑,恐怖至极。我惊瞪着眼吓得捂嘴,愣愣望着地上痛苦挣扎的她却是移不动脚,而下一刻她猛然闭了眸子,四肢松散,软软躺在地上。我更是软了脚跟摔在地上,抖抖撑着手臂呆呆望她,我甩了甩脑袋清醒回神,赶紧爬去摇了地上的人儿,已经毫无反应。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慌得扶着她的肩膀大唤:“嫣儿,嫣儿!”   听到叫声,殿外连忙冲进几个宫女,见了这场景顿时呆得不知所措。我抱着晕迷的暮嫣对她们吼:“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去尚药局找人!”   宫女慌忙点头,急急跑出殿去。青儿帮我将暮嫣扶起,与几个宫女一同将她安放在榻上,我心中急切走快了脚步,再加之方才那一吼失了力气,头上顿时晕眩,踉跄撞了殿上的柱子。青儿又赶紧回过身将我扶着:“莫昭训不要激动,先缓缓神子。”   我想起一事,拉着青儿急急道:“快,快将今日碰到的那个小太监找来!”   青儿扶着我在旁椅上坐下:“是,奴婢立马去找,莫昭训不要着急。”   她唤了两个宫人守在我身边,快步赶出殿去。暮嫣躺在榻上仍然昏迷不醒,我移了身子坐在她榻上,抚上她青黑的面颊触得一片凉意,心中慌乱,我伸指在她息下,还存一丝微弱的呼吸。   田侍御医很快从尚药局赶来,见到暮嫣发青发黑的脸色也是惊了一吓。我赶紧退下榻子让他救治,他探了暮嫣的脉搏,立马启了银针带子。门外又跨进几个影子,是殿上的宫女将李世民和秦王妃唤来了,这时候青儿也带着那小太监进来,小太监不知所谓,见这殿中气氛畏缩地在一旁。   李世民一眼就瞧见榻旁的我,然转直向榻子上的人去,并问田侍御医说:“她怎么样?”   田侍御医打了火石,手捻着一根细长的银针说:“回秦王殿下,暮奉仪是中毒,现在微臣得立马控制毒素的蔓延,请殿下和莫昭训先去外边等候。”   第121章 马钱子(二)   李世民转而拉着我出了内殿,肃面与我道:“你在这做甚?”我说:“殿下以为我该在哪?呆在寝殿终日不出?”   李世民扭头恼然,回了步子坐在殿上,不断探着内殿的情况,我站在殿门外,静静望着外边纷飞的落花。青儿悄悄折到我身旁,轻轻扶着我的身子说:“莫昭训,我们还是进殿吧,外边风大。”我摇头,愣愣望了里边的李世民一眼,心中刺痛。   待了许久,田侍御医终于从内殿出来,回禀李世民道:“暮奉仪已无大碍。”   李世民凝眉肃然问:“承乾殿怎么会有毒,是何毒而起?”   田侍御医稍稍速瞥了殿上来的妃妾,低声说:“殿下莫要动怒,暮奉仪的毒是来自一味药,即避孕茶中的马钱子。马钱子不可多食,否则便会中毒身亡!”   秦王妃赶忙从旁站出,面有疑惑:“承乾殿此药是归臣妾管的,每次我只给一次的量,并未出过此等事情。”她转望着被青儿找来的小太监斥问,“此茶不是你煎煮的么,怎么回事?”   李世民凌厉的目光也瞬转向早已跪成一团的小太监,上前就是一脚,小太监摔在地上翻了翻立马端跪着磕头:“殿下恕罪,今日的马钱子是……是莫昭训给的。”   李世民神色一顿,手拳渐握。我站在殿门外静静应道:“茶中之药是我给的不错,可我并未在此中手脚。”小太监望了殿门外站立的我,颤颤对李世民补上一句:“是奴才不慎打翻了茶水,莫昭训好心帮的奴才。至于暮奉仪喝了这茶为什么中毒,莫昭训和奴才也是不知!”   李世民冷撇了嘴角,招了门外侍卫来指着小太监道:“误了事,拖下去打!”小太监大声求饶,青儿拉了正要说话的我摇头。李世民在气头上时,谁也劝不住,无法只得听外头的惨声,叫我深感不安。待到杖责完毕,李世民闭了闭眼,才转而瞪着我:“往后不准多管闲事,给我安分点!”继而,他转面向殿中人,却是侧着头与我道:“此事有待再查。你给我滚回自己寝殿,不要再惹出事端来!”   我垂下眼,向他福了退身。   步回殿中,尚药局来的药早已经到了,此时已凉了大半。我挥挥手,让人将它倒了。我把殿中的窗子打开,而暮嫣那殿的窗子紧闭,我坐在窗口望着那殿,一言不发。青儿不知如何开口,嘴边反复拈了几个字终于生生凑出句安慰的话来:“莫昭训,殿下并不是有意凶你的,他只是觉得中毒之事严重所以急了性子。”   我向她淡淡一笑,我又怎会不知。如果暮嫣与我说的是真话,那么李世民吼我怒我,诠全是为了护我,我该高兴的,可心中为何还是苦得很、涩的极。   这两日,我让人从暮嫣殿上打探她的情况,回禀说毒素已解,恢复地也快,只是李世民仍是不许她出殿,怕她身子还弱又惹上什么病患子。我淡淡苦笑,李世民对暮嫣还真是由衷的关怀,往日他也曾这样对我,我也总算体会到当时幸福的同时,深爱他的别的女人心中之醋心中之痛,原来是这么难忍难熬。   秦王妃派人送来一壶酒,说是驱寒的补酒,让我无事的时候小饮几口。秦王妃对我的身子一直放不下,之前是膳食,现在是补酒,可谓是想尽办法让我身体好过,可我却揪着心里的事磨着身体的痛。摆着那补酒不喝,我本就不喜喝酒,况且那酒味煞鼻得很,我更是不愿喝了。   暮嫣中马钱子毒的事,想必李世民会尽力查,如今我是万事不做,万事不想,整日闹得清闲无事,习惯困起午觉。   我睡得并不深,手掖着被褥轻阖着眼,忽觉得有一片影子微微倾下,手背温暖一覆。我动了动脑袋,微微侧了身子,继续迷困在睡意里。唇上碰上两片柔弱温柔相覆,轻柔地呼吸扑在我的面颊,惹得一阵轻痒。蠢蠢欲动,轻柔地不可轻柔,仿佛怕打破美好的梦境将我惊醒。   “兮然,我该如何才好?”   耳边回荡如梦般的一言,那么心疼,那么无助。是他?不是他?思绪挣扎,我睁开眼,榻旁珠帘微动,敲着清清脆响。我缓缓回神,只有两个宫女守在殿中,我扬起身子问:“可有人来过?”宫女说:“回莫昭训,并无人来。”   我撑坐起身子,分明嗅到还未散去的淡香,榻边的一处也是暖着。如此致命,我掀开被褥踢了云头锦鞋,穿过珠帘疾步而出,宫女惊得紧追而上,却是劝不回我的脚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我赶出殿门,恍然见着绿枝浅红的对廊步过一个身影。   分明是他,分明是他!   呼吸猛地一颤,我赤步追入雨中,向着对廊奔跑。“殿下……世民,世民……”那素色袍子不曾回头,我晃了晃眼神,影子消失在廊子尽头。怕是因雨丝撒在眼里,我还是极力追赶,可还是追得一廊无人无影。顿时懵了,我开始怀疑是梦是幻,张口喘气微急。青儿撑伞追至身旁,为我披上外急急与我说:“莫昭训,你不好在这凉雨里多站,快些进屋子吧。”   我望着空荡荡的廊子,望见探进廊子的苍色杏花。   这五月的半枝杏花倔强,可惜连斜风细雨都经不起了。当花瓣离开花朵,世间唯有暗香残留,香消在风起雨后,无边寂寥无人来嗅。不承望,花飞粉谢珠落散,难忘缠绵细语,笑说来日方长。   时隔三日,缓缓从午觉醒来,见着一人守在榻边站着,再一看,是念儿。我轻轻唤了她,她转过神两步步至我榻旁,面有急色。我眸子一沉,念儿伏在我耳边悄悄说:“兮然,今日我在宫道上无意间碰着一个宫女,像极了一个人!”顿了顿口,更是低了声音说,“就是取黄芪的宫女。”   我闻言静想,起身移到大殿坐下,退下殿上的宫人,只唤了周墨岚进来:“你近日就随在念儿身旁,助她抓一个与我太多恩怨宫女。”黄芪宫女一事只我、念儿和暮嫣知道,我转向两人定定说,“替我抓住这个宫女,悄悄关起来待我亲自审问。”   周墨岚得令,跟着念儿一同退下。我在殿中无事无想地过了两日,周墨岚忽然眉开眼笑来拜见,信心满满与我说:“莫昭训,你交我与的第一件事十分顺利。”   我见他自傲之态又闻此言不禁笑了,夸他办事不错。尽管心中急切,但现已快黄昏,李世民是在承乾殿的,只能等到第二日他去上朝的那会儿我再走,于是我便让周墨岚今夜守着那宫女。次日,我退下青儿独自与念儿出了殿子,说是往尚药局去问问我近日之况。   废屋子在尚药局边上一处,那原本是尚药局用来放潮湿腐烂的坏药,因味道太重所以便寻了别的处理法子,这屋子也就空着了。周墨岚守在门口,见了我来赶紧将屋子门开了,拍了里面的灰尘让我进去。   我步入屋子,只见角落里团缩着一个人影,我上前伸手勾起她的下巴,窗子投进的白光照在她的面上,整整将我惊了惊,我退了几步,有些气虚不稳。这张脸曾见的时候并不觉得多少可怕,但在这浅浅的白光下投照面目的影子样还是将我吓了。这个宫女,不就是宫女田儿之事时,我问过话的疤面宫女。   我转念一想,倘若是此人,她的特点这么明显,怎么会这时候才被发现呢。果然念儿惊叫道:“怎么会是此人?昨日明明不是她!”   昨日所抓之人不是她,可今日怎么!最可能的解释便是,有人深夜调包,可为什么不直接逃走呢?念儿和周墨岚皆是一脸惊诧,周墨岚着急道:“我睁眼在这守了一夜,怎么会换了个人!”   这时,门外有脚步靠近,屋子光线一闪,有人步进屋子。这时候到这废屋子来,有一半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低着头的宫人前面站着面色阴沉的一人,她紧紧盯着角落的疤面宫女,又转而看向我,目光不再温和。   “我殿上的宫女说,看见你殿上的侍卫把我的人抓走了,这才偷偷跟着你过来瞧瞧的。”秦王妃瞥了一眼所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宫女,凌厉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扫,等待我的解释。还未弄清楚整件事的原委,又被秦王妃见了正着,无奈之下我低了低头抱歉:“是我弄错了。”   秦王妃怒喝一声:“莫昭训这是何意?抓了我的人却说是弄错了,莫不是本妃对你好些你便天不怕地不怕了!”   秦王妃在此刻发怒,身后的宫女立刻跪在地上,念儿和周墨岚也跪着不能出言。我半屈着身子说:“秦王妃息怒,兮然并无此意。其中原委……一时还不能说清。”   在宫人心里秦王妃向来是和善待人的形象,也许是屋子里人通通跪地不敢出声的样,她意识到刚才不经意的怒意,她缓气上前扶起我道:“方才语气严重了些。”她瞧了瞧仍在角落缩着的宫女解释,“这宫女因自身原因心思十分脆弱,我不忍看她无辜受罪,所以一时急了性子,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微笑说:“秦王妃的善良明智宫里人皆知的,如此关怀一个宫女实在是我们的榜样,兮然学习还不及呢。”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许多地方也是要向你学习。”秦王妃叹吁,取了袖中绣帕为我拭了额间的虚汗,拍了拍我说:“既然误会一场,便也算了。天气转热,你还是快些回殿缓缓,莫要让这窄道的风凉着了。”   第122章 马钱子(三)   要么是念儿和周墨岚真的弄错了人,但两人都肯定昨日之人非今日之人。要么是有人冒充我的身份将疤面宫女抓进来调包,促使我与秦王妃误会,救人救己顺是用离间之计。   秦王妃唤宫女带了疤面宫女出去,一面手挽上我步出门外,不想迎面碰上往这边急着赶的李世民。李世民见着我和秦王妃出来顿是一愣,迷上眼瞧着我:“听说你抓了秦王妃的人,所为何事?”秦王妃松开我站向李世民身旁笑道:“不过误会一场。这些奴才怎么连这等小事也报给殿下了。”李世民冷冷撇笑,看着我说:“无缘无故抓人,只是误会一场?”严厉利索的目光转头顿在秦王妃身上,重语道,“别人爬到你头上你都不知,你让我如何放心!”   “这……”秦王妃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微低了头,“臣妾知道了。”   李世民为她弹去发上刚沾上的柳絮,说:“你先回去,我有话与莫昭训说。”   秦王妃应了福身退下,我也让念儿和周墨岚先走,单留我一颗心独自紧张。我抬眼望了面前的人,他示意一道走走,我微微笑了,伸手去触他的手腕,哪知他身子一闪,躲开我这拉扯。指尖在空中半凉,我愣愣收回紧握在掌中,心像暴露在寒秋的风里,一点点彻凉。我与李世民之间只隔了两步的距离,他在前,我在后。我深深望着他的背影,百转柔肠。来至一处无人的宫苑,这时候月季开得正好,火红如霞,艳色如血。眼前的人影微颤,深吸一气,定定道:“往后,你好生呆在自己殿中,莫闻莫看窗外事。”   心头颤动,我说:“不闻不看,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兮然不知做错什么,殿下直言无妨,莫要如此冷漠!”   “做错什么?呵!”冷冷一笑,李世民扭过身来,头一次用鄙夷的目光看我,扎得我好生心痛。他面含讽笑,眼中略有痛楚,更多的是恼火:“从前还觉得你做事谨慎,而现在……妒忌成性、胡乱行事,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瞥下眸子,呆呆看着飘落在脚尖的月季花,含了无尽的酸苦与无奈的自嘲幽幽出言:“妒忌成性,胡乱行事?明明是殿下眼里心里早已容不下我,所以想尽办法将我推开。”   面前的人留了好一阵子沉默,随后他勾起我的下巴,锁着我的眸子,一字一句:“我现在用秦王的身份命令你,不许再管任何事!否则,我决不手软!”   散发威严冷酷的气息,他用最强硬的气势压迫。我定定望着他,始终寻不到这面冷酷之相的破绽,推下他勾着我下巴的手,我屈膝福身,终于咬牙答应。李世民满意点头,面上轻摇,仿佛如释重负。我心底冷笑,他竟是这般希望我答应,从此在他的世界可有可无,连自己也找不到存在的价值。这或许是我与他最后一次单处,他将弃我而去,深沉的背影牵扯我的脚步,到了承乾殿,我依然跟着他走,他回头驻停在书房前,用浑然疑惑模样问:“还跟着做甚,你回殿去吧。”   说完,再次留给我一面深邃幽然的背影,我猛然圈住他的腰,收紧手臂,脸贴在他后背,肆意泪流:“殿下是不要兮然了吗?”抱着的人儿长吁一叹,似是万般无奈:“没有不要。”李世民扳开我的手,转身扶着我的肩,看我哀求的眼眸,温柔地抚去我面上泪水,“承乾殿你还是照样住,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擅长其中一样就是温柔,尤其是他的眼,那样的温柔如水,可在此时却给我跌入地狱般的寒颤。谁叫醒我,说这只是梦,他握住我的手,不言不语,沉默得就快窒息。“想找书看么?你自己进去吧,我想起还有别事。”李世民抚了我的发,转身要走,我抓着他的飘然欲去袖子,有些嘶声:“求你……不要让我怨你恨你!”   李世民僵僵一笑,扯下我拽着他袍子的手,毅然离去。而我,泪流满面。   李世民的出现比秦王妃还要出乎意料,我心头寒颤,不禁感叹起此人用计之深。此行此为,是容不下我好过一刻!仰头望着茫茫天空,这深宫本就没有我一席之地,原本以为跟在他身旁就是归宿,谁知变化莫测。   殿中的粉蔷薇不合时宜谢了,铺了一殿的粉色,像是风吹碎的承诺,那么凄美那样心痛。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他能欺骗我,从前的一切,如何才能当作是湘水一梦,我又如何才能自欺欺人?晕晕沉沉,痴痴迷迷,这阵子殿上偶尔有人过来看望说话,我只倚背而坐,似听非听。情绪低落实在集不起精神,往往坐了稍许便觉得眼疲,干脆延了午觉时候,一直卧到夕阳十分。食欲不佳,吃不了沾一点油的食物,见了那案桌上的补酒更是来了莫名的虐意,真真想让自己痛得彻底,这样便只会担心自己的身子而不用整日胡思乱想。   这日外头下了阵雨,我坐在殿前的廊子看雨,念儿忽从雨中来,头发衣袍都被沾了半湿,我叫宫女拿了干袍来给她换上,她全然不顾急急将我带到一旁。“兮然,你看这是什么?”念儿从袖中拿出一片褐色的东西,如纸那么轻薄,触感极其细软,“亏了这场大雨,我碰着那日见着的疤面宫女,这是从她脸上不小心掉下来的,我偷偷拾了来。”   “从脸上掉下来!”我闻言惊诧。   想起前几日之事,看着念儿手上的软皮,混沌的脑海顿时清晰,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念儿和周墨岚根本就没有抓错人,所以黄芪宫女和疤面宫女就是一个人!难怪她毫无顾忌地进出尚药局取药,难怪我问起宫女田儿之事时那么不屑思考,难怪一夜之间就换成了另外一人!如此……我狠狠摇了头,不敢再往下追究。念儿这般急着来告诉我,她定也是猜想到了,我拉住她说:“此事不可外传,就这么了了吧!”   念儿煞时皱起眉头,反对道:“兮然,此事关系到你的性命,我们手上持有证据,秦王殿下一定会相信你。”我慌乱摇头,心不承急:“不是因为这个!”气急攻心肺,我呛得连连咳嗽,抓着念儿还说,“总之,此事不可外传!”   “好,好!我答应你。”她拍抚我的后背,搀着我卧在榻上,“你这身子愈发虚了,我给你拈拈脉。”   念儿半跪在我榻旁,按着我手腕静静探着,她颤了眼珠子,认真与我道:“兮然,我怕想尝尝你的血。”我虽不明还是点了头,念儿用银针在我指上扎一个口子,顿时起了一点嫣红。念儿俯头轻含了指头,舔了血在口中细细尝,眉头渐渐深紧,眉间深沉。   念儿暗下眸子,时不时朝我望几眼却又不说话。然后又起身在内殿走了几圈,不知在寻些什么。撩开珠帘,她迈至外殿,同样左右寻视。这时,尚食局的宫女端着今日膳食进来,将一素一汤端放在案桌上,退到殿外。我不喜用食时有人在旁,所以殿上都只留一个宫女替我取物,念儿在我处比较随意,她在殿上宫女退下后直步案桌,持了玉勺舀了一口汤尝,眉间更锁。   我在旁淡淡笑说:“觉得难吃么?我近日胃口不佳,连味觉都慢了。”   念儿不理会,依旧锁眉沉思,目光忽然停在案桌上,顿是愤然指着退在里边的酒瓶问:“你从不喝酒,殿上怎么会有酒?”   我答:“这是秦王妃派人送我的补酒。”   念儿大惊,急急踱步,气不能平。我看着奇怪,问她有何问题,她举着酒瓶愤愤道:“当日暮奉仪中的毒与你身子虚弱有关。她是一次服用多量的马钱子所以毒发,而你是久服马钱子,所以越来越虚。马钱子虽有治瘀血疼痛、风寒湿痹之效,但气血虚弱、脾胃不实者不可用,更不宜多服久服。尤其酒能助药性,引起全身性抽搐,死状似牵机,极惨。”念儿搁下酒瓶,愤然起身,“事以至此,我立即上报宋奉御,让他去告诉皇上!”   我连忙叫住她道:“念儿,殿下已经下令不许我扯出什么事端,莫要为难我了。”   念儿的背影僵立,回过身怜惜地望着我,隐隐含了泪扑跪在我榻旁握住我的手:“殿下从前对你那么好,现在居然用皇令来压你。兮然,你如何打算?”我淡出一丝笑:“息事宁人,我本就该在那时候死了,是我偷了上天的岁月,所以他要这般罚我。”   念儿拉着哭脸,滚下两行泪来,轻轻摇着我手臂道:“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等着这里任人宰割么?你若是走了,我定也跟着你走!”我笑抚了她的脸,缓缓说道:“殿下今晚与长孙大人有要事相谈,那个时候你可愿陪着我一同去……求她?”   念儿重重点头,为了拭去眼角的泪:“殿下对你如此绝情,你却还时时探着他的消息,你这是何苦?”   我扯着笑意,一字一句敲的心疼不已:“若是不探,我心中更疼不能忍!”   第123章 马钱子(四)   夜幕刚落,宫女来报说长孙无忌和李世民已在书房商议要事,念儿为我披上初春的外袍,五月的季节虽然温暖,可从我体内却还是静静散着虚弱的寒气,使我终日指不回暖。   我驱下随身的宫女,在念儿的搀扶下缓缓步向秦王妃的寝殿。每一步着得无比沉重,仿佛踏在深水般难以前行,吃力地紧,慌神的很。她的殿中燃地明亮辉煌,站在殿门看着这几十烛灯光直觉得两眼泛花,好一阵子从缓过神来,殿门的宫女屈膝福身:“莫昭训万福。”   秦王妃拿着剪刀正在殿中修剪花枝,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枝头的花瓣简直薄得可怜。秦王妃听到宫女请福转过头来,面上含起温柔的笑,招手唤我。而我始终静着面容不作感情,将念儿留置殿外。秦王妃碰了我这无笑无愤的表情有些尴尬之态,却也毫不介意地将殿上的宫女退了出去。我直到她面前,看着她温和的笑意一时间沉语不言,心中纠结。脑海中回荡从始至今的一幕一幕,我咬着下屈身下跪,顿出一言:“求秦王妃放过我。”   秦王妃惊了眉梢,俯身拉着我疑问:“这是何意?”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让我尊敬的女人,有些苦笑:“我跟殿下从洛阳回来之后,秦王妃就想要除掉我对不对?”我摊开手掌,示出那张软皮,“疤面宫女脸上的伤疤根本就是假的,那都是你亲手安排的。”   秦王妃看着我手上的软皮顿了神色,随后闭了眸子沉沉叹息,再睁眼的时候是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阴狠:“呵,还是被你发现了。你本就不该呆在宫里,你不走,那只有赶你走!”心中揪得紧,秦王妃心中原来是这般厌恶我么。我僵僵扯笑,似在安慰自己地问:“这是为什么?秦王妃统领承乾殿妃妾,心胸宽大,待人和善。”   她面含讥笑,拉扶起我与我对立僵站在殿中:“莫要将我说得那样完美,我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她恍然转身,看着那头打开的窗子外夜色朦胧,静静开口:“流掉你第一个孩子的毒是我下的,黄芪也是我下的,二世子的黄芪是我要诬陷你的。再后来,我在你的膳食里加马钱子,又打探到你帮给暮奉仪送茶的小太监取药料,我偷偷让人多加了一把马钱子陷害你。可此般屡次不成,我只好又送了你补酒,好让你喝了酒后毒发身亡!”她猛然回头,发上的玉簪流珠叮叮作响,惊得我心中起荡,她痛恨的目光夹杂了莫名无奈,盯着我道:“可是,你第一个孩子死了,二世子死了,暮奉仪无法生育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抓住一言,惊然:“你说什么,嫣儿她……不能生育?”   秦王妃笑地理所当然,步步逼近:“茶里加的不止是马钱子,那是避孕茶,她中毒留下的病根就是无法生育。你看看,你害惨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还不消失,为什么还要祸乱天下!”尖锐的怒吼回震在殿中,只觉得那殿子的上头沉沉压下几千层的黑云来,压得我眼前忽然一片昏暗,不敢着清发生的那些事。我连连摇头退步,不可置信喃喃:“我不相信你会这样,我认识的秦王妃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想害那些人,一点都不想!”   秦王妃从来都是深明大义,怎么可能因为我做那么多可怕的事!脑中闪过一道思绪,我似乎有些明了,抓住她的肩头问:“是皇上,对不对?”   有一个时刻,秦王妃惊愣了神色,我立即从她面上得到答案,竟有些欣慰之感。如果一切都是皇上策划,那么秦王妃并不是真心对付,那么皇上要除掉我,代表着……他还是万分重视李世民的。秦王妃扯开我的手,顺手抚平被我抓皱的宽袖,讽笑摇头,目中戏谑:“不止止是皇上,还有你深爱着的秦王殿下!”才平稳的心头猛然一怔,脚步退到一处座椅,顿时软了脚跟愣坐而下,仰面惊视,看着她的唇瓣一张一合,说着足以让人撕心裂肺的话:“皇上要杀你,殿下又岂会不知。可他放纵包瞒我所做的一切,你能相信他也是同样深爱着你么?”   不,不会的!他从前对我是那样的好!心被揪到了嗓子眼扑扑直跳,我捂上耳朵不愿再听。秦王妃扯下我的手,俯下身靠近我的耳旁,说话的气息扑在我耳后,惹我止不住的寒颤,心里一遍遍求着不要再说。“还记得从前他看你的眼神么,温柔宠爱。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你比我更清楚。他根本就不爱你,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困死在这里!还有那些因你而死因你伤的人,你该如何面对?就算你死一千次一万次都难消你身上所有的罪恶!”   后背紧紧贴上椅面全身战栗,眼里冒着涩味,我努力睁大眼不让泪水流下,不住否决:“我不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秦王妃按下我的肩膀,死死低在椅面上,目光精锐:“不信也得信,你只是不接受残酷的现实罢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她从旁的案桌底下的格子抽出一封信丢给我,我持起一看,眼泪顿时一流而下,两手渐渐收紧,信函上骤然折出几道狰狞的皱迹。秦王妃扯面冷呵,揭开我的痛仿佛是她此时最大的快乐,她得意扬起眉梢似笑非笑:“你第一个孩子死的那会儿,宋奉御前来,殿下正好不在。是我利用自己的身份硬向他将信讨了来,殿下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封信。你现在明白了么,即使殿下从前有多爱你,在这个殿上只要我不喜欢的,不会好过!”   “可你不过……也只是皇上的棋子。”我放下那封信,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抚到最平端,“皇上要让自己的威严不可侵,所以不好明目行动。而你不一样,你若真想我死,随便给我按个罪名直接处决就好,这般大费周章拖延我的生命,是因为你心中也在犹豫更在挣扎!你说你不喜欢我出现在殿上,说殿下已经不爱我,全然是为了要我死心,要我离开这场生死暗斗!”   对,一定是这样的,我不住在心底呐喊。她只是皇上在承乾殿有利的棋子,只要承乾殿和东宫两面稳定,兄弟之间就不会反目,朝廷内战就不会出现。   “别以为你的洞察千真万确,不要再猜测任何人的想法和目的,宫里面你决不能知道太多!”她反驳道,然后持起我的手,从腰间取出一块金牌安在我掌上,“要么死,要么离开。他不爱你,这里更容不下你,我请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她的眼中疼惜隐忍,阴狠的眸光闪动,透出丝丝水光,她握紧我的手将金牌合上:“从此隐姓埋名,去找回你的自由。”   脑中一哄,这金牌在我手上寒得吓人,心头猛然一颤,我推回它屈身跪下,拉着秦王妃的袍子哀道:“秦王妃,我不能走,我答应过他不管如何都要守在他身边,生死相随。我不相信他会忘了,我不相信他弃我生死不顾,一点都不信!兮然求你了!”   秦王妃张手推开,我翻在地上浑身麻木,找不回一丝真实感觉,耳中晃晃荡着她的大怒,震得泪眼决堤。她眼中愤恨,几乎嘶吼:“你若不走,是死是活都莫要再怪本妃!”   殿下的宫女听着里面的声响再也安奈不住,屈身跪在殿口请秦王妃息怒。念儿冲到殿中跪在我身旁向秦王妃重重敲了几个响头,抬头眼中含泪:“恳请秦王妃允奴婢带莫昭训回殿!”秦王妃将金牌塞到念儿怀里,向着殿外怒声下令:“赶紧去找车夫,剩下的把莫昭训带到承乾殿后院,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许被人发现!”   从前不管谁要杀我都易如反掌,更别说李渊。而现在,我身为承乾殿昭训,是李世民身边的人,李渊不好胡乱按罪名杀我,所以才找了秦王妃设计我。他要我死,谁敢不从,秦王妃如今将话说到这份头上,摆明了是想放我出宫,离开这场胆战心惊。   至于李世民,我已经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意着我,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继续持着那一份执着。或许我和他在一起本就是错误,或许我本该在三年前魂散死牢。只是命运之神扭转了这个终点,现在却又要回归原点,这其中之痛,由谁负责!上天创造了悲欢离合,何为让我们来承担结果!   而我就是那样执着,就算违背上天主宰,我也要用命搏一搏。   我推开上前的宫女,挥着袖子左右拍打不许她们靠近。念儿跪坐在旁哭得满面泪水,求我不要这样激愤伤身。我如何能平静,我如何能不屑,我是要离开他永远啊,不曾得到一个交代,不曾问起一句“为什么”,我怎么能甘愿心平气和!   胸口忽然间一气不提,脑中一闷,眼前的宫女顿化成一团灰烟。不知怎么,两耳间在后一瞬撞得嗡嗡作响,耳中参着殿中混乱的惊叫,最后连食指也挑动不了,落了意识全没。   第124章 绝情花(一)   当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帐淡色的纱飘动。觉得浑身无力,我疲惫地又合上眸子,昏迷前的事从脑中划过,心中一晃猛然睁眼望着飘荡的帐子。这不是马车,是我的寝殿。   “先用甘草汤服一阵子,若是毒素深而不减,再取蜈蚣三条,全蝎一钱,研末灌服,相信能帮莫昭训度过这一关。”温和尊供的声音回荡在殿中,那是宋逸。   “我知道了。莫昭训用的药可不得再出错。”冷峻的嗓子威严嘱咐,然后对着殿上的宫人沉声肃言道,“膳食也是一样,都听清楚了吗?”   那是李世民。   我努力挣了指尖的力气,捂着榻沿半扶起身子,果然见那头背手站着久违的身影。他的神情是那样凝重,我甚至有一种错觉,看到他面向了我,眼中满是担忧的温柔。我闭眼沉了沉眸子,再睁开的时候他竟也是如想象中面向了我,只是眼中换成了惊讶。   我在嘴角挤了微笑,这个微笑,我用尽全心疼痛的力气,目不转睛的水波朦胧和喉间哑口的激动最终轻轻唤出一句:“殿下。”   李世民大步迈至我榻边,将我小心按回榻上掖好被褥,目光流转有些生硬:“我不是让你莫闻莫看窗外事么。”我赶忙握上他的手,略带了苦味怨味道:“兮然的有些事情殿下无心顾忌,只有自己帮自己了。”李世民抽开紧握的手掌,面目微怒冷硬,低声厉厉斥责:“你是自己帮自己,你可知昨日一闹乱了我与无忌商量的思绪。”   他的眼有愤有喜,有忧有慰,有责有疼,看着这双眼仿佛就是看着重重迷雾,缓缓迷了我的方向。肚中滚着千般滋味,终于凝出一句:“是兮然不对。”   微柔了眸光,李世民点头,宽大的手掌抚上我上额轻轻揣摩:“你好好休息,过几天便可痊愈了。”他站起身子,定定望着榻上的我,目光阴沉又尖锐,“记住,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的性命,谁也不会威胁到你。”   不经意扯了嘴角的冷笑,我点头:“谢殿下。”   李世民并不久留,转身出了殿子,那样果决冷情。无端的平静是矛盾过后的距离,努力微笑,却显得愈发煎熬。   我深深一叹,仰面望着床帐因风颤动。外头阳光明媚,初夏渐渐临近,而殿中却是一片清寒。我唤了宫女将殿门掩上,说殿门吹的风挠得周身泛凉,实是怕人见了殿中的我这失意之态。   一个月后,马钱子的毒已解得不差,身子也比往常那些日子精神许多。李世民不许承乾殿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的源头,只说单纯是我身子不不适。而李渊那头总七日有太监来传话问候,那实是李渊派人打探我的病情,这日太监刚走,我便浑然觉得胸口闷着一股气透不来,便往承乾殿后院走走。   如今我恢复得不错,却是不顺李渊的心意,胸口直闷是因担心他在这后如何对我,倘若我安分守己,从此不闻不看,是不是就能躲过他对我的杀意。可他是一国之君,更是李建成和李世民的父亲,只要我还能扰乱两人之间的关系和局面,他就不会放过我。   长廊尽头是一抹纯白的六月雪,这时候开得正好,远观如一层星点大的雪花伏在绿叶上。前面传来嘤嘤的牙语,娇嫩得地可爱。于长廊而上,只见四五个宫女弯腰在六月雪后对着李佑展颜开笑,李佑在奶娘怀里胡乱蹬脚,张手扑落几片六月雪,撒下星点的粉白。   那头逗着李佑的宫女见了我连忙跪身请福,奶娘也将李佑抱了抱稳向我福身。李佑乐着小嘴朝我牙语几笑,我含笑握了他细嫩的小臂,忽觉得少了什么,微起眉头问:“佑儿手上的铃铛镯子呢?”   奶娘低头敬了解释:“回莫昭训,方才五世子贪玩,不小心将镯子摔倒地上。秦王殿下正好走过,本是为世子拾镯子,可也不知怎么忽然捏着那上面的金铃铛看了许久,二话不说把镯子收入袖中走了。”   胸口猛然一跳,手下紧紧收了绣帕。那个铃铛镯子是李建成在李佑满月时送的,其中秘密我并不想知,当时打着李世民不会在意孩子身上所饰的赌,如今却是将自己推到火坑。我也是无可奈何,这铃铛若是不用就是对李建成身份的怠慢,若要用可却不能损了铃铛取秘密,铃铛一损便是对他身份的不敬。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不是里面所藏的秘密,而是李世民的反应。   想到这,我赶紧反身往书房赶,这一月李世民并不常来我殿上,来时也只问所需,即使他冷漠于我,可我还是从他眼中偶尔寻到一丝关切,这就是我最大的勇气。我匆匆到了书房,那门还关的紧,李世民并未来过。我又在承乾殿走了一圈,始终不见他的影子,问侍卫也不得他出殿的消息。心中略有慌乱,一时踌躇不前,不知该往哪里。久久泛寒的身子起了一额细汗,在媚阳下站长了不免有些身子发软,我摆摆手回殿,一阵极空的失落汹涌地满上心头。   快到寝殿的时候,见着殿门外站着四个宫人,看着面生又似乎哪里见过,细细回想一番,我恍然笑了。李世民是多久没来我殿上好好转转了,这随身的宫人我竟是不完全认得了。   我步至殿门,果见李世民坐在上头正座。这时候,他目光犀利地射向我,桌上静静放着那镯子,金铃铛已经裂成两半。李世民仰靠在椅上,微抬了下巴注视殿下的我,指尖夹揉一张白得刺眼的纸条,冷峻的嗓子低低唤了一声:“莫昭训!”   这逼寒的冷语直将我浑身一震,我退下身后的宫人,步步上前。李世民向我招手,嘴角泛着不明的笑,直直令我寒颤。每一步是那样惊心,他让我在旁椅坐下,伸过指尖将那白晃晃的纸条荡在我眼前。   “吾非鱼,长相忆。胜券归兮,持手伴兮。”   纸条上用端正小楷写着,而我心中只有对李建成的无奈。李世民收回纸条,启了香炉盖子将它丢进,纸条立马被熏得化开圈圈黑晕,最后成灰。他弹了指上飘沾的灰,冷冷笑:“胜券归兮!呵,他就这么确定他能赢么?”手腕一疼,他隔着窄小的茶桌拽紧我的手,我意识地往回收手,他却捏地更紧,“你们的办法可真是妙,竟然利用我的孩子来传情!”   “我没有。”   我毫不犹豫地张口否定,他却依然冷笑,自说自问:“你一直帮他算计我,从前的一切都是你装的,你呆在我身边也只是演戏吧!对此,我是不是显得太傻了?与他相比,我好像什么都没有。”   这番话将我刺得生疼,我半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手掌:“他只有太子之位和太子之权。而你呢,天策上将是你的,胜战荣耀是你的……”我握起他的手,紧紧护在手心,“我是你的。”   深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一手将我推摔在地,凌厉的目光冷冷扫了我,撇头冷道:“一个女人改变不了本王的决定。不要用任何理由威胁本王,我对你已经够失望了!呵呵,原以为本王对你已算是够尽心了,可都不值得!”他从袖中甩下一张叠了几层的画纸,我盯着它迟迟不敢抬手,害怕还封在里面的秘密。李世民冷呵地摊开画纸,一张幼稚熟悉的脸顿时侵入我记忆的神经,心头猛颤。指尖抖得抓不住那熟悉的面孔,生生撑在地上哽咽:“弘……弘智!”   李世民捏起我的下巴,弹去我面颊的泪水:“这几年,本王费劲各种人脉才为你找到弟弟,可你呢?”   眼中苦涩,泪滚落在我手背,烫的吓人。我想拉住他握拳的手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不许你再碰我!”李世民退开两步,苦中讽笑,是笑我也笑自己,恐怕更笑我们许过的海誓山盟。他轻摇头,决绝的目光射向我,从齿间挤出一句句话:“幸好本王已经解脱,早就不爱你了。可你,也别想回到他的身边!”   不!别用透明的眼神看我,别说你不再爱我。说如此绝情的话,如何拿爱过的回忆还我!我深望着他,用尽全部的悲伤,赌尽全部尊严:“既然你不爱我,为何还要留我?”   他撇开眼神,将金铃铛掷在地上,一脚下是脆弱的断鸣。窗子的光投射他刚毅的轮廓,显得愈发冷酷无情。   “因为……不能有谁成为我的污点!”他说。   始终比不过他心中的至高无上的权利和誉名。呵,我还是自取其辱了!竟然想用自己赌他心里的地位!   这还是我所爱的李世民吗?对,他是,他本来就是这样啊!一颗心似被拧成一团,死命挤着最后一滴心头血。我步步后退,无力地软下身子抓了一处柜上红布,还是撞在生冷的殿墙上,后脑传来“嗡嗡”鸣声,久久不散。那红布不过是盖在那柜上的罢了,怎么可能稳住我的身子,可在那红布飘然下却显出一只檀木箱子,散发着隐隐墨香。   “那是什么?”李世民问。   第125章 绝情花(二)   心头一颤,这是我最后的尊严和秘密。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紧张,伸手去启那箱子的锁,我大惊扑身抱住箱子,愣是不许他碰。李世民僵站在旁,目中渐渐阴沉,低了声调却又带了无比穿透力:“来人,把莫昭训给本王拉开!”   青儿从殿外匆忙赶紧,见我抱着箱子犹豫着不敢上前,李世民冷喝一声,她只得赶紧哄着我放手,生生将我扣着箱子的手指扳开。李世民从旁将箱子抽出来,启了虚掩的锁将箱子开了,里面是一个个叠地整齐的字卷。   李世民微皱眉头,面中疑惑。青儿放下我爬跪在他脚边磕头说:“这些都是莫昭训平时写的,她说见不到殿下,就学几分殿下书的字体,望字如面。莫昭训对殿下倾心倾力,求殿下不要再这么折磨她了!”   一时间微有动容,李世民望着那些字卷不发一言,修长的手指挑着那卷卷黑墨,然后长吁一叹,吐出伤人心肺的话:“拿火盆来!”   青儿瞪大了眼:“殿下!”   “还不快去!”李世民怒吼,一手拽着一纸字卷捏成一团。青儿慌忙点头,暗暗瞧了眼伤神的我,出殿寻了烤碳的火盆。李世民瞄了一眼,随手将箱子里的字卷一个个丢进火盆,盆子里顿时起了通黄的火苗,狰狞地舔舐痴念怨的墨字,更是燃在我心中烫的吓人,痛的麻木。   “殿下,不可啊!”青儿不停在地上磕头,印出淡淡血痕。看着那卷卷墨字最终化为飞烟,我平静地对青儿斥道:“让他烧!”   青儿惊诧地看着我,李世民也在那一瞬间顿滞的手上动作,两眼深邃。别揣测该说什么,我们一路走一路被辜负,一路点燃希望一路寻找答案,如今将曾经面目全非,当下将回忆无情撕毁,我已经身心疲惫,不闻不顾或许真是我最好的归宿。   李世民推过箱子,看着我却是对青儿命令:“拿出去烧,若有私存,死!”   青儿不敢怠慢,心疼地瞅我一眼,掩泪抱着箱子踏出殿子。不会儿,从外头随风飘来焦烟味儿,带着笔墨的沉香深深融进我的呼吸,我的脉搏。我缓缓站直身子,有些不稳,越是看着他越是觉得心头空洞。   “昔日繁花美景,今日秋雪依依。往昔不相依,烧了这些免得堪人醉意。殿下猜的想的都没有错,一切都该坦白了。”摇摇晃晃起了几步,我努力稳住脚步锁着他的眸子,抓住他眼中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有些惊愕,却仍然冷情,我望着他渐转锐利,缓缓道:“是我吃药早产了佑儿,是我害死了宽儿,我是害暮奉仪终身不得怀孕,是我故意向秦王妃闹事让你谈不成要策,至于我这要死不活的身子,也是我罪有应得!所有的一切都在几年前就精心布下了,并且……我与太子还有来往,我在承乾殿在你身边根本就是意料好的,我根本就是一个细作!”   李世民顿时暴怒,眼里充斥了血丝冲到我面前,掐着我的指尖不住颤抖,带动肩头的脆弱。他仍用逼人至极的愤怒压我,用沉淀深厚的痛恨怒视:“莫要与我胡说八道!你知不知道这样足够让我杀你!”   而我却是不怕了,我冷冷苦笑,泪落他手。“你想的不正是这样么,你从来都只相信你自己!”我按上他的胸口,掌中的跳动曾给我那样的安心,如今却是让我惶然心痛,“李世民,你对我真的是用过心么?这些事你从未调查过,只因为你知道所有的答案,可你却不知道我的答案。你看啊,我们俩是多么相配,一个冷情冷意,一个假欢假爱!”   从他眼中爆出一种痛楚,令我心慌却不好意乱。大手捏向我的脸颊,下巴被持得生疼,他盯着我的眼想拽出一丝可疑惑的,可我知道我的眼里是那样坚定,而坚定后面又是那样难受。于是,他失望了,恍神失措,瞥下眼道:“我曾令你定要对外头不闻不看,为的就是让你远离这些纷争。”他持起两碎的金铃铛,“原来这铃铛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算是明白了。”   我愣笑着,失落间心痛不已:“殿下恨我,要杀便杀,可我只求你莫要将此关系到弘智,莫要再找他。”   李世民握紧拳头,狠狠敲在案桌,落下几瓣粉蔷薇,这一刻煞是刺眼。案桌边缘抓出五道泛白的木痕,他咬着牙恨不得一掌拍下,斥怒:“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我屈膝福身,低头轻叹:“殿下不爱兮然,不信兮然,所以兮然在与不在都不会影响殿下的心情。而如果我不在了,殿下的大计就少一个威胁,如此看来不是绝好吗?”   “好好好,你在向我请死对吗?”李世民转至殿门吼道,“都给本王听好了,从今日起尚药局不得有汤药进到莫昭训的殿里。若有一次,杖十人!”   殿外的宫人赶紧扑跪在门前,压着脑袋不敢抬头更是不敢说话。李世民捏上我的下巴,将弘智的画像展在我的面前,最后揉成一团,盯着我咬牙一字一句:“你说的对,本王就是心狠手辣、冷情冷意!你若是死了,不仅这殿里的人,还有你的弟弟都将给你陪葬!本王倒要看看,你究竟死还是不死!”   他扯开我,愤愤离去。我摔在地上,看着恍惚的背影模糊在渐行渐远的风里,终于崩溃!   那样绝情,亲手焚烧了我们的过去,留一声叹息来祭奠往日温情。李世民,你如今所给的一切,对我是那样的生不如死!如果我最后一次要你别走,你会不会?我还配不配?   世上真正绝情绝爱的,唯有情花。   而他和我,早已中了情花之毒,否则怎么会如此相怨相恨。   被风吹走的思念,撕痛从前。彩蝶已无双飞梦,独听冷雨打丝弦,再也不见那场透明的阑珊,所以梦寐不到曾经或是未来。不是雨天太伤神,只是我一人看雨天晴天。那东升或是西落的太阳,我始终无法看清它的深处,只看得到曾眷恋的阳光砰然摔碎,落了一地苍白的鳞光。   而我,爱莫难助,自身难保。   他阻绝了我所有的来往,不许任何人探望,也不许我出殿,连李佑也不允许我再见!这皇宫本就是个囚牢,现在我连一角天空的自由都看不到了。这世间繁华太多,人影交错擦肩而过,相知相守是上辈子修下的缘。但若是相困相恨呢,是上辈子攒下的孽吗?   我不敢想,却是不得不想。   捻指间已是十月秋花时,金灿灿的月桂点了一树伤情,我站在空荡的窗口,看风过将桂香落一半生着一半,不自觉将着孤寂伤愁自溺其中。忽然生了一个念头,我唤青儿去取壶不烈的淡酒来。青儿本来想劝什么,而我顾自背过身静望月色,便只听得无奈的脚步一出一进,案桌上搁搭上一物。   这酒香略有些刺鼻。我摆摆手,令殿上的宫女都去外边候着,好让我宽心享受这假装的自由。   轻衣纱帐飘动,这窗子来的风凉,我饮下一盏淡酒,浑身的秋意冷气都从指尖抖了出来,从后背渐渐缓上一股热劲。我终究好不会饮酒,才一杯便觉得舌烈,浑身颈骨逐渐放开,这酒味直从喉间传到脚底。   陟彼崔嵬,我马虺颓。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一盏接一饮,未曾饮酒的我终被这壶淡酒乱了心神,慵懒着一手提酒一手摘了发上的束带。风儿抚过,青丝缭乱,顿然觉得面颊湿润冰冷。开始说嗔,说些怨花香的话,我赤着脚,一步一步数着花落知多少。曾听过,前世一百次的回头,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如今,我痴痴的笑,若是能用五百次的回眸来换与你持手,那该有多好。醉了,轻轻地醉了,我竟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看不清他穿了什么衣裳,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那该是他——李世民。他的影子跨步而来,后一面已将我霸道地搂在怀里。如果这只是梦一场,我也认定这就是他。   淡淡的麝香让酒醉地更加迷离,胸口的跳动回归让我安心的悸动。他夺过我随意挂在指尖的酒壶仰面一倾,摻着月光和桂香的清酒划下完美的弧度,半壶顷刻饮尽。他挥手一划,殿中清脆一响,惊得我略略回神。谁也不会知道我此刻有多么惊讶,有多么想要狠狠哭一场,我抚上他温暖的面颊,看着他炽热的眼。他再次将我深深入拥,我闭着眼,耳边绕着他的话语,而我却一句也听不清楚。迷糊中,我紧紧抱住他,将泪湿在他的衣襟,生生透进他的胸口,我要让他知道,我有多冷,我有多痛。   我抬头望着他,在心里千百次的确定就是他。清清的淡酒还残留在他唇边,散着无比的魅惑。心中一动,我拉下他的脖子仰面含下。原来这酒是要细细尝的,才能品出忽浅忽深的香甜。   舌尖绕着香醇的酒香,触动所有的神经,我勾着他的脖子循循探入,原来碰着我脸庞的大手渐游而下,反攻为主。他紧紧贴抱着我,点燃每一处的火苗,我攀上他的脖子将指深入他的发间加深这个吻。身子一斜,脚已离地,我贴在他的肩头,从他面颊而下,动情吻上他微颤的喉结。   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主动疯狂的一面,我这一生怕也只为他而狂了。他抱着我漫入帐中,卧进榻子的时候。一股凉意直从我后背侵入,惹得浑身不得打了激灵,我才明白不是秋榻太凉,而是我太热。我推开上头的人俯身压下,他让我凉了如此之久,他也该尝尝这凉到刺骨的感觉。   凄伤的笑浮起淡淡欣慰,他低头轻咬我裸露的肩膀,揣摩着后背的大手忽然一张,将我落带半披的袍子扯去,铺落在凌乱的地上。周身凉意突袭,上头忽然一晃,李世民撩了薄褥将两人盖上顺是翻身将我归回原位。   无论如何,从心从身,我终是斗不过他。   第126章 绝情花(三)   清早醒来的时候,榻上只我一人,衣服整齐地放在榻旁架子上,仿若他从未来过。难道真只是梦一场?   身上不知何时唤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不经意滑下袖子看见印下的深深浅浅,这些动情的痕迹无不激起借酒迷乱的记忆,我摸着身旁褶皱的被褥,那里还有一丝残留的温暖。   他来过,他的确来过,却又不告别的走了。而我的囚困生涯并没有因此结束,一晃便是三年,活在他的屋檐下却是与他三年未见。   武德九年,五月。   事事如常,只是这一日醒来眼前并非是生硬面对了三年的承乾寝殿,而是一处略有印象的殿子。而见到榻旁之人时,我顿时悟起这是东宫为我空着的寝殿。   “我何为在此?”我惊诧,愣愣望着眼前的人,而后收回目光,低头去寻榻下的云纹鞋。李建成一把将我推回榻上,用他的身子挡住榻沿,目光灼灼逼人:“他囚困你三年,你是时候离开他了!”   而我正着胸膛直视他的眼珠子决决:“他是我的夫,他待我如何是我的事。”   李建成仍是不退,眼中渗出冰凉的痛:“从最初进宫到现在,我看着你为他伤心为他转变,我实在心疼!我虽有言不再扰你,可我终归骗不过自己的心,胸中之痛是情毒蔓延,搅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宁!而这三年你被他无情囚禁,今日这一刻更是我盼了三年的!”   他这么为我,值得吗?我苦笑摇头:“你让我如何是好?你是把自己往坑里面跳啊!”   李建成却淡出一丝笑意:“承乾殿里我已经秘密安排妥当。”   我不知道李建成是用了什么方法布置好了一切还不被人发现,我只知道这件事该是他计划已久的。可只要一想到李世民对此一无所知,心中就来不及挡的疼,尽管三年未见,往昔朝日却仍记在心中,如今一下子被抽离于他,胸口也猛然空了一大块,却又是堵着一半。我暗下神色,撇过眼眸望着榻旁袅袅卷起的香烟:“可就算如此,我也不会留在你身边。”   李建成扳过我的脑袋,扣着我的面颊迫使我对着他的眼:“你还要回去吗?他那样对你,你回去的意义在哪里?”   我推下他的手掌,顺手用力将他推离几寸,心口不自觉对他生了几分怒气,纵然怒道:“可你知不知道这样不仅会害我还会害了你!你为什么总是让我这么为难这么无奈,你能不能放过我!”   “好!”如雷贯耳。李建成一手扣住我的手腕,两眼直直盯着,目中痛不可言,唇瓣稍有些颤抖,扯出一句句令人抽吸惊痛的话:“我放你走,放你离开他,离开我,离开这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地方!我希望你真正快乐,那个时候我也真的可以解脱,才可以肆无忌惮。”   他的肩头颤动,似乎强忍着什么。我惊诧至极,呼吸顿滞又猛然抽栗:“什么,你要让我走?”   “不可置信是吗?”强笑漫上他的面容,手上的力道隐隐收紧,他说,“所有的一切我都替你顺通安排好了,过几日我带你离开。在此之前你必须呆在这里不可离开,稍后我命人备宫女袍于你,你穿着可做掩饰,不会引人怀疑。”他松下手掌,缓缓背过身去,向着那头因风不得不飘落的红花,略为声颤,“当然,你可以拒绝,这只是我给你的一个选择罢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再把你悄悄送回去,一切都回到原点,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   望着他落寞等待的背影我才发现,李建成的贤良之德并不止用在朝政权势上,对于感情亦是如此,与之相比,李世民显得固执和霸道。而无论孰赢孰输,这个江山定会拥有一个好帝王,而我……不过是一个曾搅起风云的过路人。   我开始苦笑,点头应着:“我愿意,我愿意离开。离开他,离开你,离开这场纷争,从此不闻宫门,不问世事。”   李建成向门外招手,命人带宫女袍来。他与我说:“从现在起,莫兮然依旧囚困在承乾殿,而你……名字叫云裳。”   云裳……云织成的衣裳那样好看,却是承不住一场风的浩劫。只要那阵风不来,真相就永远也不得揭晓。现在那承乾殿里,住着一个假的我,而李世民终会不会去找她呢。也恐怕是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秘密。   放下这段爱怨,我还有一事牵挂。我问:“能让我见一次佑儿吗?”   李建成想了想,点头:“好,我答应你。”   两日后的一个傍晚,我穿着宫女的打扮跟在李建成身后来到承乾殿后门,李建成打听到奶娘每日在这个时候都会带着李佑来后苑走走,便只许我躲在暗处悄悄看。不出一会儿,果见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承乾殿后门内的苑里摇动。李佑如今四岁,我已是三年未见他了,当听到从那扇门里传来细嫩的说话声,我心中实在酸楚。再微微探出偷头看,小小的人儿穿着一袭干净的蓝绸丝袍,头上绾着丸子大小的发髻,黄昏的光落在瘦小的背影上,折下一道长长的斜影延出门外。那是李佑,是唯一属于他也属于我的佑儿!   李佑牵着奶娘的手往右边的廊子不住望着,跑了步子往那边走,奶娘慌忙拉回他说:“五世子,就快夜晚了,咱们散完步放完一日的疲惫就回殿去罢。”李佑回头,带着试探的请求:“奶娘,你就让我往那处廊子走走吧。”奶娘说:“不可。殿下不许世子往后殿,怕吵着世子的各位姨娘。五世子要听话,读书习武才好深得殿下欢喜啊。”   李佑歪着脑袋抓了抓,嘟上嘴说:“昨儿个大哥说秦王妃给他做了甜雪,可好吃了。”奶娘蹲下身子,抚着李佑细嫩的小脸,眼中起了一股强忍的水烟:“好,今晚奶娘也给五世子做甜雪。”   李佑望着奶娘的眼愣神,终是应了点头,可显得十分失落。奶娘笑拉上李佑的小手,缓缓从旁道走回前殿。他略有小跑的稚嫩身影,深深刺进我心头,止不住的酸疼。三年风轻云淡的眼猛然淌出两行酸泪,他是那样想要见我,李世民,你是否看到他如此,你是否在意?怎么忍心?   李建成轻轻抚上我的肩头,微微握着。我抹干面颊的泪水,回头问他:“太子可知他对佑儿如何?”   李建成说:“不冷不热,不严不宽。”   心中揪得紧,我靠进他的怀里,将头轻轻枕在他的肩头,深深一叹。此时此刻,我只需要一个人的肩膀,这个人无爱无恨,无仇无怨,只是单单愿意为我分忧而已。而李建成,就是这个人。此时此刻,他并不如爱人般拥抱我,只是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这就够了。   不宜久留,我们再从旁道绕出承乾殿。走了一段,直觉得身后有个影子,李建成也是感觉到了,拉上我快了脚步转进一处林子。那个影子果然直跟而上,李建成将脚下的石头一踢,听得有人吃痛一喝,扑下个侍卫模样的人来。此人立即意识到已被发现,赶紧磕了三个头向我望来。   我惊诧,有些生气道:“周墨岚,怎么是你?为什么跟踪我们?”   周墨岚立马跪好在地上,眼中含喜道:“见得莫昭训如此,小人心中甚为高兴,莫昭训相信小人吗?”   还未等我出口,李建成就一脚踢上他的胸膛,欲将杀之灭口,我慌忙将他拦下,请他留情。周墨岚抚着胸口跪直了身子,嘴角淌着一道血痕却并不显得害怕,反而直言出口:“太子若要杀便杀,小人明白此中不得已。若是不杀,就请让小人跟着莫昭训,誓死保她安全!”   周墨岚从牢役到承乾殿侍卫,是因我。这次还要跟着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去处的我走,实在让我感动。我与李建成说:“这个侍卫我是许早便识了,他对我忠心,他也是个固执之人。”   李建成沉下怒气,左右想了想终是许了,要求周墨岚不许再回承乾殿,不许在东宫随意走动,更不许和谁有来往。而承乾殿那头……李世民对我已有三年未过问,我的殿子变了什么少了什么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周墨岚留在我身旁的这几日果然未有相关消息传来,我放心不少却又失落许多。   半月有余,我与其他宫女一样守在东宫这个空荡的寝殿门口。这日天气晴好,却忽而听到墙外有一阵悲沉的铃音走过,这种铃音低沉,并不像是宫里人赏玩的铃铛。这时,殿上清扫的宫女正好从那道而来,待她们走进殿子时有宫女向外隐隐荡着的铃音嘟了嘟嘴好奇问:“宫中出什么事了么?”   一个宫女叹然摇头道:“世事无常,承乾殿莫昭训囚困三年,突发疾病,昨日殁!”   猛然一怔,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大门,尽量装作不关己事,心中却是震荡至极。另一个宫女接话低声说:“秦王殿下派人将莫昭训的遗体移到秦王府去,走时要做上一段法事。还听说皇上不许莫昭训入秦王属坟,不知是为何。”   第127章 玄武门(一)   这一日,我过得混混沌沌,有太多不明白。   入夜的时候,李建成快步从外而来,说要在这个殿上静静神。他对殿中道:“只要云裳在这伺候就好,其他的都退下吧。”我知他有话与我说,但我心中之惑已憋了许久,等宫女退下,我还是抢先与他说:“你给我找的替身……死了!”   “我知道。”李建成并不惊讶,依旧无事般连饮了几口茶。要么是他早先就听说,要么就是他安排的。可那个人是他找来代替我的,怎么可能带病,若是李世民发现其中端倪将她杀了,李建成也不该这么平静。那么……   恍然明白过来,我对他愤愤道:“为什么这么做,她是为你办事的人,也是一条命!”   李建成理所道:“她非死不可!”   李世民和李建成之间的矛盾加深也有我的“功劳”,如果我死了,不但减少了往后可能引起的不必要麻烦,而且李渊心意达成,不会再将目光注视我身上。这恐怕也是对我最干净的解脱办法,明明死了却还活着。李建成的此行此为,全然又是为了我!原来我的一个自由,竟是用血腥换来的。   李建成拉着愣神的我坐下,认真道:“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明日你就可离开。所需一切我已着人去办,明早天亮我便带你出长安郊外。”   之前并未提醒,今日告知显得太过急促匆忙,或许只因是一场逃亡。既然他已万事俱备,我也并不多想,应了。只是心中恍然涌出潺潺不舍,更是在李建成一番嘱咐后越发觉得伤感。李建成告知殿中宫人,今夜由我在殿中独自守夜,只为让我能安静休息,只是处在这空荡荡的殿中,远不如那承乾殿的殿子让我清冷得心满。   次日天亮,李建成便派人将我和周墨岚带到皇宫后门,他已在马车前等我。我们不言不话,待他下令启程,我依旧是装成他身边的宫女,微低面容与周墨岚一同坐在车厢外头,耳边不停斥着太监挥鞭策马的声音,实在刺耳。守宫门的侍卫见是太子,只问了回来的时候便放行了。一到外头,李建成便将我唤了进去,他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我只择了另一边的软垫端端坐着,心里想着如何与他诉别感谢的话。   这时,眼前移过一面木质的牌子,上面深深刻着几道文字。“这是南边武灵堂的令牌,堂主是我征战途中认得的旧时。如果你找不到安定的地方,可先拿着令牌去找他,他见此便知是我这面的人,会好好保护照顾你。”李建成持起我的手将令牌合在我掌中,两眼沉沉闭了闭。近日他的面色并不好,这会儿的眼皮子似沉地很,目中也荡着些疲惫。   我扶住他摇晃的手臂:“太子累了么?”   李建成一手抵着额头说:“这几日是有些疲了。”   我说:“你的面色并不好,怕是几夜未好睡了,白天又忙着事事,精神如何够用。不如你暂且小睡会儿,若是到了我再唤你。”   李建成笑了:“可日后都见不到你了。”   我持起他方才给我的令牌:“你真是这么想吗?你给我这个令牌,不是算着你那位好友能传递我的消息给你?”   目光转折踌躇,李建成笑起来:“这点小心思被你看穿,实是尴尬。”   我收起令牌认真道:“太子之意我明白。你还是歇歇吧,否则我心中不安。”   李建成想了想,终是含笑点头,仰了脑袋闭目安神。不一会儿,他的面容渐静,只是眉间始终拧着,加之车马颠簸,实在睡得不稳。我稍撩了帘子望外,马车已是到了长安郊外。昨夜下了一场雷雨,道路显得泥泞坑洼,马车左右晃动,一个斜倾将车厢狠狠震了震。我抓着软垫才稳了身子,而并未有备的李建成被这一颠往这旁倾来,我连忙张手去扶,李建成也撑了手抵在车厢上,这才免了一场意外。   驾车的太监明显觉察到里面的动静,连忙驶慢了车子,这才稳了一些。李建成显然对这突然的颠簸有些恼火,却也不得怨这雨后的泥路。疲惫并未因此散去,他低下头靠在我肩上,呼吸有致扑在我颈上。我转头瞧了他,他闭着眼静静靠着,此时像极了一个依靠的孩子。   这时,我发现之间的软垫上夹着一张叠着的墨纸,还有一角仍隐在李建成的袖中。纸张不厚,从翻上的那面纸中我恍然见着“秦王”二字,心中咯噔,见李建成并未清醒,悄悄取了那张墨纸来看。   这是有关乌城战报的记录,而经粗粗一看,通篇行文却不是战报的具体情况,我疑惑地读下每一行文字,越是往下越是心惊醒悟。这篇由李建成贴身带着的战报,是一封绝密的策划,而对着直指的正是李世民!再回想我如今这样的因果,怕也与此有关。   我将这份战报重新叠好,塞到李建成手中。李建成从小睡中醒来,低头望见手中的墨纸,一时惊诧。我该是感谢他如此信我,所以才低了防备之心。如此对下,我是真真的阴险,居然偷看他的秘策。而他与我,如何又是真真切切地放我离开呢!   心中顿时凉了一半,我苦笑不堪:“太子急着把我送出去,不仅彻底让我在别人眼里死去,也是为以防万一,更是怕我因此插手吧。”李建成抿唇不语,默默将战报塞好在袖袋中。我并不生气,因为我深爱的人又何尝没有这样算计他,又何尝不是总为自己的大势着想,他们都是一样的。而我却心冷了,我终究不能在谁的心里占到一半的位子。我苦苦继续,只为吐出心中不快:“让承乾殿的莫兮然死,让我离开,不仅仅是为了骗那些人,不仅仅是为了你口口声声说的放我自由,最重要的是为了你自己。太子殿下依旧好谋略,更是才智之极!”   李建成扯颜一笑,目光是那样伤心的温柔:“是吗?你也不差,你倒说说你还看出什么端倪?”   我冷呵:“乌城战报传到长安,本来是一个寻常的情报,但你却借着它借着秦王府之丧、秦王不宜出战之际而极力向皇上建议让齐王为统兵元帅前往乌城增援,此中意欲,怕是不得这密策之人永不知的。”   李建成仍又不说话,我猜不到他此时在想什么,讽笑问他:“太子若不灭口,就不怕失了这份绝密的策划么?”   望着我的眼终于冒出怒意,他靠近我几分,精锐的目光压迫:“那又如何?你说的对,宫里的莫兮然已死,真正的莫兮然离开,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可你既然都明白这些,还不能预料他的结果么?如果你不走,就算我爱你,你依旧是死路一条!”   心头一震,我紧紧拉住他的衣袍,眼中不自觉酸楚:“他的结果……你不能这样,这样太残忍了。”   李建成抚上我的眼角,问我:“不成……你还要回去?”   是啊,我还要回去么?去找他?去告诉他?承乾殿的莫兮然已经死了啊!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走到这一步,就此别离,就此了结。三年前我便不见的他容颜,从此以后甚至会忘记,此时或是以后他是生是死又能与我何干?可我……还是想回去吗?我该不该回去?   车轮子依旧转转滚着,那个地方越来越远,我也越来越不心安,而我始终在两难中纠结一个选择。   恍神中,李建成抓住我的肩膀,在我唇上快速压下一吻,快得不曾停顿,快得让我还未反应。他眼中含着悲伤与不舍,深切的目光仿佛要将我刻进他的眼里永不褪去,他说:“即使万分不舍,我是真的希望你自由、快乐。”   而我心口揪得深紧,望着他不知如何说话。自由?快乐?最爱的人不在身边,再美的风景又有何意义。可这一刻终是要到来,终是要诉离别,那些爱的、怨的、愧的,都将飘然远去。   “等一下,停车。”我恍然喊出这句,目光还未从他眼中移开,他这样真心诚意地看着我,他是真的希望我自由快乐,而这一去的自由快乐是真相还是假相,谁也不知。   李建成愣回神,命赶车太监停下。我对他说:“请太子稍等片刻。”   未等李建成答话,我转身下了马车,眼边划过他浑然心疼的面容。泥路已干的不差,风中含着淡淡的清香,而我却无心再赏这周边的香花美影,唤了周墨岚至不远的树下。   我长长一叹,问:“周墨岚,你说我该怎么办?”   周墨岚想了想,坦实说:“小人认为还是照着心中所想去做,否则背着自己的意愿还会得到所谓的自由和快乐吗?莫昭训如此一问,心中定是有了打算,小人誓死跟随!”   我恍然一笑,带着愧意:“其实当初我对你并不是真心的好,你知道吗?”   周墨岚却坚持道:“不管如何,莫昭训的品性温和善良,更是个好主子。做奴才的只要遇到好主子,尽心尽力便是无怨无悔。”   第128章 玄武门(二)   宫里边,在我身边服侍的宫人除了青儿,便属周墨岚最忠心。而我,怎么能如此自私。   “不要如此看扁自己,人更要为自己着想。”我取出李建成交给我的令牌,笑按在他手上,“此次出宫并不白费。这是太子殿下给我的令牌,你带着他一直往南找到这上面的楼堂,那住的是一个武者高人,我希望你能从他那里学到你该学到的。”   周墨岚推开令牌急问:“不能与莫昭训一道走吗?”   “不能。”我将令牌塞在他的腰间,“抓住这次机会,你该为自己寻一道路了。”怕他不肯,我又加了一句,“这是我的命令,你必须遵守,否则我也不会让你继续跟着我!”   目中含着犹豫不决,最后终于咬下狠意,他道:“遵……莫昭训之命!”   总算是为这硬性子的周墨岚松下一口气。当初认得他的时候,他还带着几分孩子的稚气,如今再看,已是长成能担大事的男子汉了。我欣慰笑了,说:“你现在便走吧,我目送你离开。”   周墨岚退下一步,跪身向我一拜,目光坚定:“莫昭训,小人学武归来还要为你尽心尽力!”   我点头应道:“好。”   周墨岚将令牌往腰上一塞,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豁然转身,年轻坚定的背影在朝阳下渐行渐远。此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李建成背着手站在马车前,目中黯然淡着丝丝伤怀,我走近他的面前,终于说:“你说希望我真的自由快乐。而真正的自由和快乐,是存在爱的人心中。如果没有了他,那我便是终生囚禁在思念的牢笼。我不能走,我曾对他许下生死相随的誓言,我不能背誓!”   李建成送叹下一起,微微合了眸子:“所以,你决定回到他身边?”我摇头:“不。这次请让我留在你身边,彼此的秘密都好好保守。我……只等一个结果,然后给自己一个结果。”   李建成望着我渐蔓苦笑,目中悲光沉淀:“我永远都琢磨不到你在想什么,你心中唯一能肯定的答案只有他,其他的你是那么不够坚定。”我擦过他的衣角,撩起马车帘子:“我本就是矛盾之人,也终究下不了狠心。”   我坐上软垫,望着外头的他。他撇开眼一脚跨进马车坐正在我对面,沉着目光缓缓望上我。我摸着自己的脸不禁有些凄切:“这世上有一种掩饰样貌的法子。”   没想到,当初秦王妃用来掩饰下毒宫女的法子,这时候却被我用上了。想当年,我可是恨透了这样伪装,它让我吃了太多的苦,绕了太多的弯子。然而,伪装了样貌,终于伪装不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李建成并没有立即回宫,而是去了长安一处客栈。客栈外头站了五六个健壮的男人,李建成一下马车,那些人便恭敬站拜,应该都是东宫所属的军队将军。我心中生了不安,李建成在外头向我咳了一咳,我回神连忙跟着下车。他带我在客栈要下一间上房,遂与我说:“我需商讨一事,你暂且在房中等我。”   李建成走后,我在房中愣是呆了两三个时辰,这半日未饮水,实在觉得有些口渴,便下了房间在客栈厅子要了一壶茶水,寻了一处空桌坐观人来人往。我是许久没见着外头这样散漫放松的人和景了,立即觉得亲切坦和,也觉得时候过得不再那么缓慢。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李建成聚见的那几人从楼阁上下来,直接出了客栈大门各奔各处,还有一人尾随其后,却是从挥摆的袖中落下一面牌子,而他还浑然不知。我上前拾起牌子,只见上面写着:王眰,东宫率更丞,从七品上。   既然东宫率更丞,竟还这么粗心,也不知心想些什么失了这份神色。我快步赶上,将令牌递至他前面,不慎落了令牌的王眰顿是一愣,我只道:“大人,你的令牌。”   王眰点头一笑,接下令牌离开。   李建成也从上头下来,见到我时松下了一口气。我略带了笑说:“我既然要同你回去,便不会跑的。”李建成微笑抚过我的肩头:“走吧,去寻你所说的那个法子。”   那掩饰样貌的法子在城中并不好找,因为这并不是光彩的事情。花了许些银子终是问到一处,于是我便有了一张伪装的假脸。然而,这张假脸并不能多带,里面含了太多的毒药,可我依旧是要下了。我深知,李建成今日的谋士一聚,便是离那天不远了。而我的伪装,也将在那天结束,谁输谁赢与我而言,都是伤痛之局。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晚。   东宫正殿守着许多宫人,掌灯数百。夜点星辰时,李元吉满面喜色地来到东宫,原来今晚李建成唤了兄弟三人一同品酒,此刻美酒佳肴还未备好,李元吉似乎来的有些早了,便来寻了李建成。此时李建成在书房行书,我在旁备茶研墨。李元吉来之后,李建成示意我可退下。我也不想知道他们商议何事,此两人商来议去不是军事上的事便是那件事。   我站在东宫前院,这后面是安置生活杂物的地方,平常除了宫人便不大有人来。   这个季节,花开得快,更谢得快。我不知这是栽了什么树,开的花竟是那样好看,却又那样脆弱。一阵风过,漫花飞天,苍白纷乱。我张开手掌,掌间点落冰凉的触感,仿佛给了我飘渺的梦境,这眼前的飞花,开始演绎一场即将逝去的生命繁华。我张开双臂,仰面感受这一场悲怆。我是有多久没有像一只欲飞的蝴蝶一样舞蹈,我转动脚尖,任由花瓣打在发上,飞入袖中。这一刻,仿佛回到九年前刚进宫的那会儿,我曾为他跳了一生中第一支舞,同样是飘着这样的落花。那时候,我恋他,而却不知道他到底恋不恋我;而现在,我依旧恋他,却是害怕他恋我。   一切,只是物是人非了。   “你是谁?”身后忽然亮起一句温润的疑问,我顿下脚步心中生紧的疼,迟迟不敢转过身。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站在我面前,遂捏起我的惊慌的下巴,坚定的眼神刹那间碎满了那原本的期待。没错,是期待……竟是期待。   而我……纵然心口沉得压不过气,还是用了最淡的语气作答:“奴婢云裳。”   “云裳……”他望着我,喃喃念着这个也令我陌生的名字。我退开脚步低下脸道:“奴婢样貌丑陋,甚怕吓着殿下,奴婢还是先退下了。”   李世民扯着一丝僵笑,目光仍然注视着我:“美与丑不过一个外壳,待到烛尽灯灭的时候皆是一抹尘土。本王只是瞧见你的几分神貌,似极了一个故人。”   故人。已故之人还是逝情之人。   李世民靠近几步,他越是看我,我便越是焦躁不安。我侧过身子拨着摇在肩头的花枝,口上绝然说:“奴婢哪有此等福气,怕是殿下看错了。”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从那头的廊子上下来一个太监,远远退在一旁低身与李世民说:“秦王殿下,太子那头都准备好了,请您过去。”   李世民低低看了我一眼,转身上了廊子离开。我不敢追寻他的背影,然后却愣愣望着他消失的转角失神。这一次相遇,有太多的害怕。不仅怕他认出我,也怕他陌生了我。   我抬头仰望,今夜星辰不多,周边隐隐绕着几缕清淡的云丝,无星的地方是一碧暗蓝的深幕,天边忽然划过一道白光,迅速消失在那头的山腰。   传说这是天示预兆。   黑夜的风带着沉沉的悲伤,紧紧贴着我的身子。风是暖的,细细一尝尽是隐了太多阴森的凉意,我倍感焦躁神慌,悄悄踱了步子往东宫大殿而去。   大殿外头候着七八个宫女,我换下靠门些的一个宫女替她站着,外头的夜静成一面平水,衬着里头清脆的碰杯声将水镜打破。我紧着神经竖着耳朵,听着那三人的一言一语,而心口的跳动比这更加清晰。   一声银光碰杯,听得李世民笑道:“哈哈哈,原来大哥还藏着此等美酒,不知还藏了什么。”   似是话中有话,李建成却是巧妙的引开了:“这是在地下埋了三十年的民间小酒,尝起来比宫廷酒酿要来得清新。我们兄弟三人多月未聚,我特地派人今日去外面买了此酒来,怎么好说我专门藏着。”   李世民一向是不失风度的,此时他仍强着口气,语中却带了几分失意:“呵,是我误会了。还望大哥往后哪里有好酒也告诉臣弟一声,也好让我同端几坛回来。”   “有何不可!来!”李建成开怀一笑,干脆的碰杯声又敲响整个殿子。   这时候,点着烛灯的道上忽然来了一个人,后面跟着的太监疾步小跑至正殿门前与宫女道:“淮安王来了。”   宫女小步至殿中,跪地传道:“禀太子、秦王、齐王殿下,淮安王到!”   第129章 玄武门(三)   淮安王李神通是宗室当中与李渊交情最深的,向来也与这三位侄子要好,所以里面正喝得欢的三人并未显得僵硬茫然,唤人加了一座请他一同饮酒品菜。   “只喝酒小菜实是有些枯了,何不命人轻弹一曲。”李神通张手击掌,原来他自行带了两个司乐,两人低身步进殿子,调准了箜篌玉笛开始为筵宴奏曲。李神通今日一来看是做好了准备,可李建成先前只说是兄弟三人,或许是李神通知晓三人之间的纠葛,特地跑来化解可能发生的冲突。   续饮少顷,李元吉先开了话,他对李世民说:“过几日我就要出战乌城,那日恍然向父皇借了你的兵马,却还未问过你答不答应。二哥,你答不答应?”   李世民扬声一笑:“借都借了,况且这都是大唐的兵马,不分你的我的。”   李神通遂言道:“秦王所言极是,齐王太过在意了。”   李建成接过话茬,略做不平道:“皇叔此话有些偏心了。”   李神通笑了开怀,几人又连续饮了三杯,气愤和谐至极。然而,这并没有维持多久,殿上忽然间传了一声碎响,破了这面相。“这酒……”李世民忽然咽了声音,重重咳了起来。李神通有些惊诧,不解道:“秦王这是怎么了?”   李世民不答话,撑着矮桌有些支不住身子,胸口忽然一伏吐出一口黑血。那桌上三人同时惊起身子,李神通扶掖着李世民慌忙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滞,哪知李世民一弯身,又连连呕血。李建成和李元吉皆不知所措,看着地上的黑血不知该如何,还好李建成及时反应,向着殿外急吼,要人快将尚药局的侍御医找来。   宫女也慌了脚步,跌跌撞撞往尚药局跑去,我与另些宫女冲进殿中,取了干净的巾子和水给李世民擦身上的血。我拧了一块巾子跪在李世民前面,此时他半倚在李神通身上,面上犯黑,两眼紧阖,唇上的暗红扎地刺眼。心中顿时似被重物狠狠砸了,霎那间差点落下泪来,我咽下酸苦小心擦着他的嘴角,他轻咛一声,猛地在白巾子上又吐下一口黑血。   李神通见了更拧深了眉头,扶着呕血的李世民怒向李建成:“太子这席宴是怎么回事,秦王似极了中毒!”李建成看了看案桌上还未吃饮完的肴菜美酒,愣愣摇头。李神通冷呵一声,将李世民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我带秦王回承乾殿,太子将此事好好查查罢!”   李神通扶掖李世民小心迈出大殿,殿中之气顿时凝结成一团,李建成和李元吉望着地上的黑血,相视疑惑。我望着李神通和李世民消失在黑幕中的背影再也按耐不住,快步到李建成面前请求:“奴婢替太子去承乾殿瞧瞧。”   李建成惊望着我,眼神渐渐灰暗,摆了摆手许我离开。当我来到承乾殿的时候,有那么一个时刻不敢迈进这座殿子,里面葬了太多回忆太多痛苦,我深怕自己承受不住。看道正殿亮堂,宫人进出不穷,皆带着紧张慌乱的神色,我咬了牙冲进殿中,一股儿便到了李世民的寝殿,门口灯光白曜,来回闪着几道匆忙的影子,门外皆是待着韦珪等人。   我低着头向外面的妃妾匆匆一礼,与着门口的侍卫说:“奴婢封太子之命前来看望。”侍卫收回前面的剑稍,我便转进了殿子。殿中前前后后共站了八个侍御医,不仅候着秦王妃和李神通,未曾想到的是连李渊也是亲自来了,看这阵势,他还是万分紧张李世民的。房中静悄地很,我站在这房中已有些时候,时不时望上榻中之人。与此同时我发现,李渊絮絮叨叨与李世民讲了许多嘱咐的话,可从中并未提起东宫中毒之事。他有意为东宫脱下麻烦,是他对李建成的喜爱大大超过李世民还是他对李世民已存了另外的看法?   帝王之心,终是不可猜度的,尤其是面对这片江山!   另旁的案桌上,宋逸正在提笔列解药,我悄悄移过脚步至他不远,轻声问:“奴婢是太子殿上的人,敢问秦王殿下是因何呕血,现在情况如何?”宋逸仍专心写着药房,却是答了:“秦王殿下是中毒,怕是要两个月才好完全康复。”   果然是中毒,而且不浅。若不是这些人及时,我真不敢想象李世民最后会怎样!   殿上的侍御医直到李渊离开后才散去,我也不得不退出了殿子。我走之前,李世民的面色已有缓和,只是身子还软软的躺在榻上,连翻身也是困难。我心中压着一股怒气,干脆不找李建成回报,没想到他竟已踱步在我的房前。进了屋子还未等他先说,我便质问:“为什么齐王还没有带兵去乌城你就下手了,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如果我不在你殿上守着,是不是要到他死了才知道!”   李建成显得无辜,缓缓摇头:“我没有下毒。元吉就快往乌城出兵了,这次只是做样子聚聚罢了!”   李世民和李建成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是一两天,两人之间也总总算计对方,乌城战报一事李建成更是下紧了精力,要说不是他想毒死李世民,谁会信?我继续道:“他是喝了你的酒才中毒的,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不得我信任,李建成终于怒呵,压着眼底的怒火在房中来回踱步,突然顿下身子回头厉道:“如果我这次是下定决心要他的命,怎么会笨到在自己办的宴席上狂然下毒,我和元吉也该预伏好甲士,怎么可能任凭他活着脱身!”   此一言顿时点醒了我,李建成确实有理。   想来,李世民与李建成、李元吉同饮一壶酒,为什么李建成和李元吉并没有中毒,莫非是下轻了毒药?可李建成既然要置李世民于死地,必然要用剧毒,况且方才李世民也的确吐血不止,该有数升,更何况李建成难道不知道毒杀未成的严重后果吗?   我微微缓下了神色,抱歉道:“是我太冲动了。”   李建成的心情也不好,随随应了我一句便越门而出。我叹下一起,浑身觉得柔弱无力起来,摔坐在凳上望着窗前还未启明的天边。静候天光破云,李世民正如嫣红的朝阳,看近行远。代替我在承乾殿的假昭训只死了近半月,而我见到的李世民并未有多少悲伤之感,难道三年前他真是厌恨了我,三年后他真是忘记了我。   心中绕着无边的寂寥,不能忘情,图惹得心困。第二天我依旧在东宫守了一日的殿子,心绪则一直向着承乾殿飞去,最终在胸口打成一团结。李建成来找我的时候已消了昨日的怒气,只是面上还有疲惫之色。我淡淡向他福身,他长长一叹:“这一日你是憋得慌。你替我去瞧瞧秦王,然后便可休息去了。”   李建成忽然这一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不会让我再见李世民,我以为他不会那么容易妥协。心中慢慢感动,他对我依旧是那样温情,而我对他只有无尽愧疚。   我疾步向承乾殿赶,原本压在身上沉沉的情绪在此刻也渐渐舒展开来。待我禀了来意,大门的侍卫将我引至李世民的寝殿,许我与几个宫女一同站在殿门静静候着。过了许久,榻上的人轻轻挪了身子,宫女立即步上前跪身问候。我也排在这些宫女间福身跪着,李世民微微开了眼,缓缓转望着底下跪着的一地宫人,最后将视线落在我身上,抖着手腕指着我:“你留下。”他挥了挥手掌,殿上的宫女纷纷退出殿去。我跪在地上将头压得更低,颤抖的嗓子挤出一句话:“奴婢……是奉太子之命前来问候秦王殿下。太子近日事忙,改日一定亲自前来。”   李世民闭上眸子,沙哑喃了一字:“水。”   我立马从地上起来,到了半杯温热的清水呈上他的榻子,又见他仍躺在榻上直直盯着我的手上的茶杯,我心神一顿总算反应回来,将杯子放至一旁将他扶起,再慢慢喂他。李世民饮下一杯,还说口干,我又连连端了好几杯,最后他握上我持杯的手目光迷离:“你回来了?”   心神一荡,我抽回手退至一旁:“殿下是认错了。”   李世民靠在榻上含着虚弱的微笑,迷离的目光未曾从我身上转开:“与堂堂秦王殿下说话,竟还有宫女敢做那些多神情动作,尤其是那夜拨着花枝时不经意放下敬畏之情,要么是求死的,要么太过胆大的。”他直起手掌,笑地温柔,“而你,都不是。”   他这样的温柔,仿佛是隔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流肆意,脉搏狰狞。我抵着喉间哽咽,低声说:“殿下,你该休息了。”   几声干笑,他失意的眼里溺满怀念,仿佛正透过我望着另一个人:“我没有眼花,你就是她。那个她走的时候,我找不到只属于她的玉佩,所以那个她又不是她!”   我知她说的那个她是谁,也知他说的她是谁。我直上脚步,扶着他躺下榻子。无意间,他已盖上我的手背,轻轻捏着,注视我的满是申请的目光。一时间语塞,我竟是望着他的眼不得挣扎。然而,他说:“回去吧,回东宫去。”   顿是一愣,我回过神退下福身:“奴婢告辞。”   出了承乾殿,心中一片空荡。这一场争斗还没有结束,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生死之颠徘徊。我不能插手,越是插手越是纠缠不清,倒不如给个痛快,分了孰赢孰输,结了我最后的局。   第130章 玄武门(四)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   天微微亮,我便起来了。这夜,又是未得安眠。   刚启窗的时候,头顶的天空忽然划过一道白光,又丢落在远处西北的山腰上。记初一那晚也是有白光闪过,于是便发生东宫毒酒事件。我心中隐隐不安,匆匆整了容表往东宫赶去。   还未进东宫,只见门前站着一个宫女,看到我来便上前问说:“这位姐姐可识得云裳?”心中一紧,我答:“我便是。”宫女舒下一口气,说:“请随我走一趟。”我问:“所为何事?”宫女强行拉了我说:“不敢过问上头的事。你若不去,不仅你有麻烦,我也要遭罪的。”   跟着宫女走了几道,发现这方向似是往承乾殿的,我犹豫地站在道上远远望着那座殿子思绪万千。宫女见我不前,回头硬将我拉了进去。心头胆颤,最终到的是李世民的寝殿,我左右看了看,竟是发现秦叔宝站在寝殿外头,而周围并无一个宫女守候。   宫女向秦叔宝行礼,秦叔宝上下扫了我一看,轻轻推开殿门示意我进去。我踌躇不前,正要再问时却被身后的宫女一推而入,随后殿门重重合上。惊意未定,我努力平静呼吸不让自己在这安静的殿中显得突兀,两眼悄悄探进内殿的榻子。上头的人摆了摆手臂,缓缓从榻上坐了起来,我连忙上前提醒:“秦王殿下还不可下榻!”   “有何不可?”略带笑意的声音从上头传来,我抬头一看,只见昨日还虚弱至极的李世民独自下了榻子,并安稳地走到桌旁自倒自饮了一茶。我一怔,他回过头勾了一丝肆笑:“你一定很奇怪吧,为什么我安然无事。”   还不敢揣测,我低头说:“是尚药局医术有进。”   李世民竟然笑起来,目中诡异:“宋奉御不是告诉你,我需要两个月才可痊愈么。”   望着眼前的人,我开始惶恐。我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李世民,现在的他更是让我感到陌生甚至可怕。我深深吸.允了一气,问:“殿下那样陷害太子,就不怕奴婢告诉太子吗?”   李世民不屑一呵:“你还有机会告诉吗?今天你来了,就别想要再回去。”   我继续低言:“奴婢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我昨天说的可都不是胡话!”他断了我后面的话,捏着我的手臂猛然一扯,只听得“哗啦”一声,半截宽袖被他一丝而下,白皙的藕臂暴露在空气中,浑身顿时起了一阵悚然。李世民一手捏着我的手臂,一手抬着我的面颊,拇指轻轻在我唇边揣摩:“你没有守宫砂,你也本不是这张脸。”   说完,面上的手指一动,一股刺痛顿时从脸上拉扯开来,我咬着牙要推开他,他却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指间赫然夹着一张薄软的假皮。脸上本贴着假皮的地方还疼地生热,我摸着这边的脸颊狠狠瞪着眼前的人,他目光闪闪,带着一丝心疼,却还是满面冷酷。   “有时候对你,就是要这般强硬。”他按着我摸着脸颊的手缓缓移下,当看到我脸上被拉扯的红丝时顿时柔下神色。我冷冷拍下他的手掌,沉声道:“我只问你,毒酒之事你究竟打着什么目的?”   李世民与李建成水火不容,就算在表面上应约去了席宴,李世民也不该无所防备,而且当时饮的酒也不止一两杯。如果李建成与我说的是实话,那么此次东宫中毒,大有可能是李世民自己安排的,而李神通更是他的帮凶!   “那么他的乌城战报,又是意欲何为?”我惊讶,一时语塞。李世民一声冷呵,把玩着手上的假皮步步绕着我,一一解道:“第一,他们调拨秦王府的主要战将参战,在战争状态下,统兵元帅对自己的部下有生杀大权,齐王要利用出兵作战的机会,消灭我秦王府的人简直易如反掌。第二,朝廷为齐王送行举行出征仪式,在昆明湖饯行,太子也将代表皇帝出席,这个机会……正好将我杀了!”他瞥了瞥指上的假皮,随手丢了,两眼紧紧盯着我说:“这些你早就知道了吧。否则,你又怎么会从宫外折回。”   原来所有行踪和密码都被李世民所掌握,我问:“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什么不早些拆穿太子的计谋?为什么还要困自己于陷阱?”   “我最喜欢将计就计!”他沉声,胸口起起伏伏,似乎在里面压着一股气,眸子渐转阴冷,不禁让我缩退了身子。他继续说:“承乾殿对你并不是安全之地,所以我一直忍让你住在东宫,与他朝夕相处。可明日之后……一切都将被扭转!”   明日之后!原来李世民策划的假中毒是为了明日之后。尚药局最高管治宋逸都说是因中毒,所有人都知道他秦王殿下必须休息两个月,谁能料到他的明日之行!   李世民转身从案桌上抽下一封黄壳信函举在我前面,我扫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这是父皇给我的太史局傅奕密奏,里面说初一初三皆有太白金星划过。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他鄙夷一呵,傲然道,“你说这占星之术是否可信?就想因此置我于死地。”   我立即回想起初一和今早划过的白光,没想到有人用此天象,向李渊告了密奏,而李渊却这样敲打李世民。由此看来,当“秦王当有天下”被解释出来以后,李渊是下定决心要解除李世民的一切武装,即使不取消他的生命,至少准备取消他的政治生命。而对这,李世民绝对不可能容忍更绝不会坐以待毙!   李世民紧紧捏着密奏,通黄的纸壳划出数道狰狞的折口。“傅奕是他的人,他借天象要杀我,父皇也是借了天象要除我,他故意给我看这封密函想看我的反应,你说我还该对这些人手下留情么!”他冷面邪笑,从案桌上取出另一封密函,“这是我写给父皇的回奏,你有兴趣看看吗?”   我紧紧抿着嘴唇,上前接过打开。心口翻着层层巨浪,我不得不佩服李世民的机智,他的战术谋略一向都是那样不可怀疑,他居然及时利用这个信息,乘机告发李建成和李元吉淫乱后宫!   我是越来越对眼前的人陌生,我咬着牙道:“你胡说!太子他根本没有……”   “我就是胡说!”李世民怒断了我的话,扣上我的下巴逼近我低声道,“而且我也更是不高兴你将他挂在嘴边,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在告诉你,我要你看看最后的赢家究竟是谁,我要你从此以后与他完全断了念想!我不许你对他存在任何情义,就算只是愧疚也不行!”   我直瞪瞪地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连一点情义都不许有,你明知道这不可能的……除非我死!”目光一闪,我冷笑,“呵呵,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只是他派来的细作,难道殿下是忘了吗?”   李世民悄然叹下,殿中顿时静如冰窖,不会儿,他有些无奈:“我知道那是你编出来气我的,而我正好也可因此将你囚困,保你不再受是非干扰。只要我得到最高的权位,你便不再受人威胁,你明白吗!”   “可我看不得你们互相残杀。三年前,我便不该属于这里了。你冷落我、囚困我,是为了保护我。而我离开你,也是一样的。只有我不在你身边,你才可以少去这份沉重的顾忌。皇上、太子,还有你心中的权势就不会再另你两难。我不再干涉你究竟要不要夺权,我只希望你活着,好好活着。”   他将我揽入怀中,狠狠道:“我要你,也要天下!”   他的野心太大,也太精明,却仍是不懂我真正想要,或许该说他太在意。   我叹息:“我该走了。”   他问:“要去哪里?”   我说:“回东宫!”   他扶着我的肩膀看我,目中漫起一层怒气:“回?你该回的是承乾殿!”他柔柔扶着我的发丝,“我说过,你没有机会再见他!”   他忽然推开我两步拉开殿门,迈出身子将我关在里面。还未反应回来,我惊诧地冲向紧闭的殿门却是怎么也拉不开来,一旁的窗子也冷冷合上,我顿时慌了神,使劲敲打着门窗怒吼:“放我出去!”   外面的李世民并不犹豫,唤了秦叔宝将门窗全部用木条封锁,他的影子站在窗前,似在看里面的我。此时我怒气迸发,抓起桌上的瓷杯狠狠砸在地上,他的身影一顿,毅然离去。   秦叔宝十分尽责地将门窗都奉上木条,然后守在殿外。我看着横竖拦在窗前的木条,坐立不安,李世民是决意要将我关在这里面,而他之前说的明日之后,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宫变?   我开始猜测李世民告发李建成和李元吉淫乱后宫的目的何在。如果李渊一查他不正是自找死路?他一定不会那么傻,他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最终的目的该是李建成啊!我转念一想,如果我猜得不错……   那是一个局中局,李世民所告发的不是事实。因为后宫制度严密,嫔妃与外界的接触不仅有限而且监视很多。李世民这是在利用李渊的情绪,为的是调动李建成和李元吉。因为这个事情太荒诞,太不可信,也会让李渊最恼羞成怒,所以李渊定会决定立即调查,两人对质,一切立刻明白。如果李世民陷害李建成和李元吉,那么此事不仅是陷害,还是侮辱皇帝,是大不敬!于是当庭对质,李世民必死无疑。不可否认,李渊也是想除掉李世民的,所以他又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   而李世民,打的却不是诬陷的主意!李世民似是自投罗网,实是调虎离山,他要调动的是李建成和李元吉!   第131章 玄武门(五)   心中急切却也是无计可施,秦叔宝始终守在门前,不管我如何请求都不发一言。这一日无人靠近这个寝殿,李世民更是没了踪影,我生生在里面坐了一天,案桌底下备了茶水和果子,李世民是早将计划一步步安排好,只等着我们往下面跳。   时间分分秒秒,承乾殿上出奇安静,李世民对上下该都下了禁令,此等关键时刻,怎好大意疏忽。我在殿中兜转几圈,始终找不到一处可逃的破绽,实在焦急。入夜十分,窗外的人影忽然交错走动,秦叔宝换了两个竖着长矛的侍卫守在殿外,然后匆匆离开。我心头一顿,看来李世民是开始秘密召集秦王府的人马了。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庚申日。(公元六二六年,七月二日)   我静静坐在地上,脑中不断存着出去的法子。忽然瞥见那头案桌旁立着一个篓子,里面皆是李世民平时练习的书画。我心下一绝,找来一个洗手的金盆,着了火石将字画点燃丢进金盆,火光殿中在渐渐燃起,烟头也缓缓蔓延了整个殿子。我拍了拍面前的黑烟,冲着门外叫道:“起火了,救命!”   外头那两个人影动了动,看到里面的火光立即惊慌起来,一个跑出了殿廊,一个急急开着门锁。我躲在门后,手持圆凳,待他进来的时候狠命砸下,他闷呵一声,趴在地上呻吟。我趁此冲出殿子,往承乾殿后门跑。方才举凳一砸,我还心惊胆战,用尽最快的速度逃跑,生怕后面有人紧随追来。前方传来几声低语,我及时停住脚步藏进一处草丛,只见有一人与侍卫说些什么,那摆袖走路的模样,似在何处见过。   看着此人的身影我仔细回想,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我总算是忆起来,也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东宫情报都被李世民所掌握。此人正是东宫率更丞王眰,东宫与承乾殿素来很少往来,暗中更是水火不容,李建成又怎么回允许他的人与李世民的人来往,更奇怪的是这王眰在承乾殿似乎自在地很。呵,看来王眰已不是李建成的人了,李世民能掌握东宫情报的谜团由此解开,上个月李建成还召了他和其他将军商议要事,李建成对此人实在是疏忽了。   我轻轻在草丛中移动,另一路宫道离我不远,我吊着百般神经爬出草丛,手上又端了几块石头。待到承乾殿后门时,我捧着几块石头躲在暗处,用力抛出承乾殿宫墙。承乾殿正是关键时刻,每个人都拉着心思警惕,这对我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他们绷紧的神经只要有一点的风吹草动就立即会被激发。果然,当我将石头抛出去的时候,门口的侍卫都将注意放在那处,并派了两个人去瞧。我又抛了几块石头,刚好砸到墙那头的探查的侍卫,那侍卫大叫一声,剩在门口的侍卫连忙赶了过去,我也立马从这头冲了出去。   这一番挣脱,额间的发丝凌乱,顺着汗水贴在脸上。我喘急了气赶到东宫,东宫大门还紧紧掩着,我问门前的侍卫:“太子殿下可还在殿中?”   侍卫答:“太子已和齐王殿下一同去朝见皇上了。”   这下糟了!我拔腿就跑,李建成和李元吉汇合之后,要见李渊必定从东边走近玄武门。我匆匆赶往玄武门,天才刚起色,宫道上空无一人,忽然望见玄武门方向那头有一支队伍急急行来。我立马躲在旁边的矮亭下,偷偷撩起眼看。那不是玄武门领兵将军常何吗,他此刻不好好在玄武门当值,怎么带兵返回了?   李建成和李元吉已经出发去朝见李渊,而常何又在此时返回,难不成……李世民从李建成手上买通的人不止王眰,还有玄武门的常何!   常何本是李建成的亲信,李建成此番进玄武门去找李渊定不会做太多防备,可现在常何已带兵退出玄武门,李世民如果要动手的话,李建成不仅猝不及防,而且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我更是害怕了。待常何带着士兵走远,我赶忙又往玄武门跑,一口心提在嗓子眼,直觉得这周围也变得混沌起来。当我到了玄武门的时候,朱红的大门静静合着,心中狂生不妙,就要抄别处的大门往里面赶,可每处宫门都隔得较远,怕我到时李世民已经发动进攻了。心下一计,我低身下一路摸宫墙,果然寻到一处异样。我搬开厚重的干草,赫然出现一个洞,正好通进玄武门。宫里时有宫女太监对食,这个洞正是他们偷情的密道。顾不得那些么,我一弯腰钻进洞里,用胳膊使力缓缓爬进玄武门。   玄武门内一片寂然,广场上没有一个人影,天边的暗云透着诡异的白光,淡淡照在这座皇城,威严诡异。我飞速奔跑,从发间额稍不断流下热汗,心中更是急得焦紧。还好李建成走的慢,到达临湖殿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两人还从容不迫的背影,他们定还未察觉到李世民的真正目的。   我穿过他们身后的士兵,还未等众人反应我就拦在李建成的马前。李建成突然见到我惊慌拉了缰绳,诧异极了。我急喘着,李建成也从我焦急的眼中看出些端倪,左右望了望这阔大的广场,却是问了我一句:“昨日你可是在秦王那?这会儿怎么出来了?”   一听此话,我顿时急火懊恼。不见他有回撤之势,我拉上他马儿的缰绳道:“太子快些离开吧!”   李元吉冷喝瞥了我一眼对李建成说:“她还是为着秦王想,大哥莫要再听她。我们此次可将秦王一举打沉,切不要失了这个绝好机会!”   李建成脸上浮上坚定,安慰我说:“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你不必担心我。”我疯狂摇头,拉着他就快哭了:“秦王殿下早就已经打入东宫内部、掌握情报。率更丞王眰和玄武门领兵将军常何都已经归属秦王。求太子快快撤回东宫,重长计议!”   李建成微斥道:“别说胡话,方才常何还侍我进来,怎么会是秦王的人。你先回去,待此事了结我再来找你。”   我急得不知从何说起,不觉要落下泪来:“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你死!我求你了,离开玄武门,快回东宫!”   李建成深望着我,隐隐透出一丝探究,目光从我身上缓缓转至旁门旁殿。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往常也往玄武门走过,也熟悉些这里当值的人,而如今守卫人员看着实在陌生。李建成拉了马儿侧回着身,似在琢磨,他总算是觉察到异样。正疑惑时,前面跑来一个人影,门官出来传话:“要皇上有令:只许太子与齐王前往,护卫留下。”   李建成一拧眉头,从马上弯下腰将我托在马背上,立刻拨马回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站住,别走!”身后一阵高声,李世民出现了。他从容地骑在马上,背着长弓而来,同时他的伏兵出现,包围两人,全副武装,杀气腾腾。李元吉大惊,摘下马背上的弓箭,而他太紧张了,虽然兄弟不容,势同水火,但是他们从没有预计会有这样突然的场面。李元吉的弓箭再三不彀,就是拉不开弓搭不上箭。而后面的护卫见状顿时乱了阵脚,散了阵形。   当我听到李世民那一声高呼时,我的心猛然顿滞,然后剧烈跳动。我紧紧抱着李建成的后背,拳头将他的衣襟捏成一团。李建成伸手握住我抓着他的手安抚一拍,他的手心皆是汗。透过李建成的肩头,我看到李世民正拉弓射箭,动作娴熟,潇洒而轻松。从来没想过那么快,竟是那么快,只听得前面一声弦响,听到箭头穿透空气,带着风响,戛然在什物破裂声中。那一瞬间,紧紧抱着的人一僵,有一滴滴的热点落在我的脸上,流下我的唇边。不自觉用舌舔了,那感觉是那样烫舌那样腥咸。我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只是李建成的身子暮然从马背上沉重倒下,带着我一同摔在生硬的地上。我惊慌地直起身子,扳过李建成的身子,猛地被眼前所见大惊惶恐。我失声尖叫,浑身战栗,直直瞪着穿过李建成喉咙的那支长箭!   他还睁圆着双眼愣在那里,仿佛还在看着自己弟弟射来的那支直奔自己的箭,就在一瞬间,所有的感情思绪全部凝结。他前一刻还安慰我,前一刻还护着我,我手背还留着他残留的掌温,他之前还那样确定自己还能回来找我,可是……可是!   我抖着手掌捂上自己的眼,掌心与面颊一片湿润,喉间不断哽咽,声声透不过气,呜咽最终成肆意的失声痛哭。   那第一箭,是由李世民亲自发出的,这第一箭就定了乾坤。这一箭划破玄武门清晨浓重的空气,李世民的伏兵众箭齐发,李元吉中箭落马。两人所带的护卫虽然不多,但也极力还击。双方的混战才开始,李世民的马儿却受了惊,冲到丛林里,被树杈拦困,不能起身。这不是李世民应有的错乱。   耳边的纷乱不知什么时候停止,我颤抖着肩膀始终捂着双眼,有人轻轻抚上我的发丝,温柔至极。我缓缓移下双手,李世民穿着面对敌人才会用的战衣,黑色的披风随风飘曳,手上持着那把要了他哥哥命的长弓,目光流转,心疼、痛苦、还有什么呢?   我摸了额头,竟是一片冰凉的湿.濡,冷汗还在不断往外冒,带着血腥的晨风吹过,从鼻尖凉得刺骨。环顾四周,李建成的护卫死的死,抓的抓,李元吉僵僵躺着不远的地上,胸口扎着一支长箭。我抬着头,呆呆望着面前这个握着弓箭的杀了兄与弟的人,哀声凄凉:“他们是你的大哥你的四弟,是祐儿的叔父啊!”   第132章 玄武门(六)   李世民带着不到一百人的士兵,将大唐太子和齐王杀了。李世民又派了尉迟敬德带兵去找李渊,告诉他太子与齐王作乱,已被秦王诛杀。长孙无忌领着剩下的人向李世民抱拳道:“殿下,该执行下一步了。”   李世民将我按进怀里,耳边是强而有力的心跳。东宫与承乾殿之争,他是存者,是胜者,更是王者!身子一轻,他揽腰将我抱起,用冰冷的面颊贴着我的额头。“兮然,回去后我再与你好好谈谈。”他轻声说着,跃上马背,带着我往内宫走。我静静听着耳边的晨风,彻心凄凉。   之后,李世民跪见李渊,亲自将事情经过上奏。上奏之中,已不再提起前几天的事,李渊也该明白过来了。李世民在向李渊告发李建成与后宫的罪行时,东宫毒酒又有叔父在场目击自己被毒的铁证却偏偏绝口不提,此中推测加之今日所事,李渊能做的只有愣愣坐在榻上看着眼前这个杀了两个亲兄弟的儿子。然而,他又将目光移到我身上,仰面长笑起来。   李世民暗暗握紧我的手,派人好好守着李渊的宫殿,带我转身离开。我从李建成落马的时候便开始迷糊,现在又被李世民带在身边左右处理政变之后的事,顿时觉得头晕脑胀起来。而我仍是不发一语,任由李世民走到哪带到哪。不想,刚出了大殿,突然有人抓过我的袖袍在耳边嘶吼:“你不是死了吗,你不是死了吗!”   本已觉得不适,我立马软了身子。李世民搂过我护在怀里,侧身推开抓着我的人,来人是张媚仪。她只简单着着一件外袍,发丝还未梳起,显然是得了消息急急往李渊这边赶,不知是被拦在门外还是恰好赶到,正好遇上我和李世民从殿中出来。侍卫拦着她不准上前,她盯着我眼泪肆流,大声苦笑:“我早探知了秦王的谋划,也暗中告知太子,让他小心。当时齐王想称病不朝,可太子以为防备严密,没有在乎。所以,秦王赢了,你赢了!哈哈哈!我不过依赖皇上和太子的权势在宫里活下去,可最后还是被你们亲手毁了!我的苦日子要来了,又要来了……”   李世民一挥手掌,侍卫便将张媚仪压倒殿下的广场,那里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杨清云。李建成和李元吉之死对她们来说实在是一个猛烈的打击,丈夫是女人的天,丈夫已经不在,她们也顿时失去了方向。两人在下面抬头望着我与李世民,杨清云眼中尽是一片泪光,而太子妃则与之不同,皇城之风将她袍子吹得张扬,她紧锁的目光沉痛却仍不失往日尖锐。   我看着她们,在李世民旁轻声:“请殿下放过她们吧。”   我忽然肯开口说话,李世民的眼里忍不住闪过一丝惊喜。而我,却是淡淡低下头,向他拜身。李世民如果能不杀她们,却也不可能放人。这两个女人,怕只能在宫里孤独一生了。这样,尤其可怜。   李世民扶起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的人。李建成和李元吉所有子嗣,已被李世民斩草除根。可眼前的太子妃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孩,水灵的眼睛惊恐地望着李世民和我,她一定还不明白,为什么叔父要杀了她的父亲还有弟弟。李世民也注意到这个女孩,望着她久久不语,终于不忍心再下令杀她,同时允了太子妃将她一同留在皇宫,成为郡主。这个女孩叫李婉顺,生与武德七年,太子建成次女,字尪娘。   政变之后处理的诸事一直到正午才告一段落,我坐在一处宫殿神情恍惚,李世民再来找我的时候面色显得有些憔悴。他带我回承乾殿,不准任何人问话,我的寝殿始终保持三年前的样子,并且干净地犹如每日居住。   待进殿中,李世民拥身抱我,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方才未发的怒气立即爆发,狠狠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抓住他的衣襟大骂道:“你不是说你懂此分寸吗?分寸分寸!你哪里有分寸!”   李世民压沉着声音,可我知道他语中有多气恼:“我若不除他,他就会除了我!你是要我死,还是他活?”   我捂住耳朵躲开他:“不要问我这个,不要!”   李世民掠我的手臂将我拉进几分,喘息的热气扑在我脸上,眼睛是那样深沉悲痛。“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这个自己的亲兄弟,这个自己的政治对手。当我发出第一箭以后,自己也被这一箭吓呆了。他的眼睛,好像就没有眨过,一直圆睁睁地看着我。箭离瞬间,我眼看着他的喉咙上插着自己射出的那一箭,一声不响地从马上翻落,再也没有动弹。我知道,我的亲兄弟,让自己这一箭彻底送走了!我心口上同时一把刀狠狠刮撂,痛意横生,心中方寸已乱,一时间也忘记了控制座下的马儿。当我清醒的时候,我便不得不继续动手,不得不做到最后!”李世民捂着自己的胸口,双肩略颤,“你以为我不伤心不心痛吗?那是我的兄弟啊,我杀他比他杀我更难受!可是我没有办法,如果他不死,我就要死!”   我被他的话震得木然,当时毫不犹豫要杀了亲兄弟的人,竟是承着比任何人还多上千百倍的痛!我痛李建成,此时也更心疼李世民,我开始语无伦次。   “为什么一定要有这样的抉择?我不希望你死,可也不希望他死。我曾经可以一走了之,可我还是选择回宫,来履行我对你的承诺,守着你、伴着你、随着你。”我又哭起来,不住地喃喃,“我本可以一走了之的,我本可以什么都不用看见,本可以怎样都不伤心,本可以……”我捂着脸痛哭,为什么一定要抉择,为什么一定要争权夺位,为什么一定要互相残杀!   殿外进来两个宫女,惶恐地端着一盆温水。李世民亲自拧了白巾拭擦我脸颊,我低眼瞥见那白色的巾子上淡淡晕着嫣红,宛如一朵盛开的血莲。我猛然想起在马背上抱着李建成的情景,他的身子在刹那间僵硬,滚烫的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他带着我翻下马去,喉咙被一支厉箭刺穿。他就是那样死的,连一句话都不及与我交代。刀兵勾戮终是终章,我的脸上我的袍袖上仍玷染他的血色,我苦笑这人世间尽是聚散无常,脑海不断流转他用那颗真心对我的一眼一幕。我推开李世民温柔的动作,合上悲伤的眼仰面躺在地上。   不管他如何表尽温柔,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射出那一箭的一神一色,还有他此时眉间的悲怆!   身子被人抱起,轻轻放在榻上。他用最柔软的手势为我擦脸,然后解开我的衣服。我虽闭着眼却是没有睡着,我没有动作,由他替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之后,殿上一片寂静。方才嘶声力竭的哭泣早将我力气用完,再加上这份寂静,我缓缓沉入梦中。我做了一个沉沉的梦,我站在浩大的皇城中,晨光透着天边的云朵,淡然地将整个天地撒上一张大网。我看不到任何人,这个世间仿佛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所措,我迷失方向,茫然望着宫,望着天。这就是一个囚牢,若不自救,走投无路!   我不安地摇头,渐渐转醒。榻前点了一盏竹灯,晃晃映着一个人。待我看清时,竟是李世民。政变才末,他居然还有时间留在这。脑中一阵撕扯,我扶着太阳穴,蹙眉轻咛,李世民慌忙为我揉额头,轻轻按拧穴位。“你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他嘱咐我。李世民的手法不错,疼痛很快平息,我躲开他的手问:“殿下还怎么在此?”   “所有的事我都交代下去了。我是你丈夫,你如今这样,我如何安心?”李世民握着我的手坚定道:“兮然,不管从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是爱着你的,从未改变。”   眼中隐隐含着一丝迷蒙,只因那句他是我丈夫。女人就是这样,不管多生气怨一个人,只要他一句能够触动到心的话,就被他完全俘虏。我问他:“殿下爱我……那殿下,讨厌佑儿吗?”   “自然是疼爱佑儿的。”他将我的手掌贴在我的脸上,深深望着我,“兮然,你能感觉到我的痛吗?如果你能感觉到,你就能明白!”   我终于笑了,真心从心底笑了。李世民太明白皇家风云残忍血腥,所以并不要求李佑比谁出众,只求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这也是我从一开始所期望的,他记得也懂得,我的眼终是忍不住滚下感动的泪水,靠近李世民的怀里。他紧紧搂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榻前的烛光温柔颤动,渐渐融化心底积厚的冰石。   第二日,秦叔宝求见。我披好外袍去外殿,只见他后面还站着一人。   我一眼便识得这个人,这个人也从眼中识得了我。我张开双臂,微笑看着他,他愣开了笑,上前轻抱住我,在耳边好听一唤:“姐姐。”   秦叔宝此次并未参加玄武门政变,而是奉李世民之意将弘智从外头带进宫来。这个人就是弘智,我九年未见的弟弟,已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健壮的男子。我问起父亲,弘智沉了眸子,说自我走后不久,便尝有宫里模样的人往家里探。所以不得不离开。而父亲早在三年前便因病去世,也就在这时有人莫名其妙找到了他,并给他安排了生活,而那个人正是李世民派下去的。   我长吁,第一次如此轻松。我望向蔚蓝的天空,几日的阴沉终是转明朗了。   玄武门政变三天后(癸亥),李世民被立为皇太子,并从李渊手里接过唐朝的实际最高权力。   武德九年(六二六),八月初九,李渊被迫退位,李世民便成为了大唐的第二任皇帝,次年改元贞观。   李世民登基之后,秦王府的人加功进爵,承乾殿的人也进入后宫名册。秦王妃被封皇后,韦珪被封贵妃,杨妃被封淑妃,燕璟雯被封昭仪,韦尼子被封昭容,暮嫣被封昭媛。为留住杨清云和前太子妃的性命,李世民又格外将两人封为充容。皇子之中,李承乾被封太子,李恪被封汉王,李泰仍为卫王,李佑被封楚王。我的弟弟弘智被封尚辇局直长,而我……或许是李世民对我的特别,册封为德妃。   下卷 往事昭昭难舍抛   第133章 道不透(一)   隋末至武德九年,由于连年战乱,此时的大唐人口损失很多。李世民继位后下令放出三千宫女,大力改革府兵制度,加强武备,意欲击败东突厥,好让他们放归被抓去的中原百姓,恢复大唐人口。他又推行去奢省费、轻徭薄赋的方针,兴修水利,垦殖荒地,让百姓安心生产。一系列新政策不断从他手上颁出,短短几月,朝中大臣均甘愿臣服。   同时,李世民善于安抚人心,当他登上帝位后,追封李建成为息王、李元吉为海陵郡王,并下诏以王子之礼将他俩改葬。落葬之日,他允许两宫旧部前去吊唁,还亲自参加葬礼。   这日,有人向李世民告发:李建成手下有一个名叫魏徵官员,曾经劝说李建成欲先谋害李世民。于是,李世民派人将魏徵找来,此人面见李世民并不畏惧退缩,板直着目光望着上头的人。我在旁沏茶,悄悄望了李世民一眼,他寒面肃然,问那下面的人:“你为什么要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魏徵抱拳略拜,沉着回答:“因为臣那时是前太子的手下,就得尽心尽力地为他着想。前太子若听从臣言,必无今日之果。”   正给李世民倒茶的手一抖,溅出少许热茶,我连忙低头请罪。魏徵那番话大胆地出乎意料,李世民被我这失手惊回神色,极从容地捏起茶杯仰头饮下,他深深望了魏徵几眼,摆手示意他可退下。魏徵抚好袖子告了退礼,大步离开。我继为李世民倒茶,不解问:“此人对皇上如此冒犯,皇上不生气吗?”   李世民摇头,笑意渐生:“不生气,此人为人刚正,说话直率,有胆识!”说完,他招了太监道,“传令下去,封魏徵为谏议大夫。”   李世民继位还只两月,对朝政之事十分上心,而我觉得魏徵成谏议大夫一事太过突然,不禁将此问了一问,李世民含笑道:“治理国家就像治病一样,即便治好了病,还得注意休养。现在四方有意来归服我朝,可谓是少有的太平,但我还是要谨慎行事,要把这太平日子保持下去,就要多听听大臣们的意见。魏徵胆大直言,能令我看清朝中的毛病所在,我才好对症去治!”   我颔首,想起魏徵的话来。李世民独具慧眼,高瞻远瞩,大唐如今渐安他功不可没。他是九五至尊,可如果当初李建成听了魏徵的谏言这天下又该如何呢?和李世民不同的是,李建成为人温文尔雅,善于礼贤下士,如果他还在,也该是个为人勤恳的皇帝。   想着想着,我暗责自己不该。魏徵既肯直言与李世民,定是在李建成面前不敢直言,大因为李建成不接受他,直言多了,必是杀身之祸。也因为这,李世民就比李建成更适合坐拥江山,一统天下。   “怎么了?”李世民拨弄我的玉簪,柔声问。我回过神,含笑说:“皇上治国有方,臣妾高兴。”李世民长吁一叹:“我知道你想什么。你现在对我有畏,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还留着那残忍的模样?”他握紧我的两肩,定定望着我的眼,“我要听你的心里话。”   我沉下脑袋,李世民勾起我的下巴等我回答,我说:“的确是怕,梦中常转过那日的事,生怕那支箭是向着我的,即使那只是梦,我也是怕。”李世民会心一笑,将我搂着:“如今与以往不同,你不必再担心,你梦中的那些事也不会发生。百年之后,我还与你携手相伴,你莫要胡思乱想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捏着他衣襟,低咛应下:“是。”   出了两仪殿,清秋之风将我吹得抖索,额上的冷汗更是凉得刺骨。青儿拿着绣帕为我拭汗,轻声问:“奴婢不解,娘娘紧张得这样,是因为方才皇上的问话吗?”   “皇上的问题,我只答了一半。”我扶着她的手臂缓缓走着,目光遥远,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李世民对亲兄弟都可以斩草除根,何况区区一个我。这个世上最令人害怕心痛的,莫过于所爱之人一心要自己死。更何况这个人是皇上,掌握天下兴荣的圣人。李世民说的对,如今与以往不同。以往,我们的生死在别人手上;如今,别人的生死在我们手上。他持掌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尽管口口声声会保我安平,可他要顾虑的太多了,他原本单纯的家事早已在登基那日转成能影响帝王朝政之事,而他最在乎众臣之谏,必然或是不得已,终是要顾大局的。而我却是不能将此告诉李世民的,他如今的身份,阻碍了太多心里话。我淡淡笑着,自喃道:“帝王之心,谁又能猜准。”   秋风略带干涩,浑身被吹得燥气,我在宫苑走了一会儿便往德庆宫回。这时候,前面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我示意让青儿上前去看看。青儿处了几处林子,终于停步在一座红梁亭子旁。她肃怒道:“大胆宫女,竟敢惊吓德妃娘娘!”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亭子下面传来惊慌,我移步上前,只见一个宫女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旁边放着一个篮子,里面的玉瓷杯零散地碎成一片。我问:“你叫什么名字,这玉瓷杯是送到哪里去的?”   那宫女颤着嗓子说:“奴婢采荨,玉瓷杯是要送到暮昭媛那处。”我心里一番估量,对她道:“你先回去吧,暮昭媛那里本宫自会与她说。”   “谢娘娘!谢娘娘!”采荨连连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抬起眼来的时候顿是一惊,跪在地上看着我轻声探道:“娘娘,奴婢见过您的。奴婢……奴婢曾在常充容那处做事。”   常充容……也就是前太子妃。我隐隐记起来,似乎是见过她给前太子妃传话。我含笑问她:“你如今在哪里做事?”   “奴婢现在只在掖庭宫整理杂事。”说着,采荨眼睛一红,低头暗暗落下泪来。掖庭宫我也呆过,上头下来的事情排山倒海地压在人身上,得不出一丝喘气的时候。事情做得不好,嬷嬷的怒骂责打是小,上头怪罪下来才是要命的。这采荨从前都在东宫做事,到了那掖庭宫简直是到了地狱,也难怪她提起此事便红眼眶落泪。   我持起她的手,柔声道:“明日你便到我德庆宫来伺候。但若有错犯了,我也不会轻易饶你的。”采荨破涕含笑,拜身说:“奴婢谢德妃娘娘,奴婢一定用心侍奉德妃娘娘!”   我含笑点头,往暮嫣的寒香殿去。   通报之后,暮嫣从殿中出来,端正向我行了个礼,我含笑扶起她,却是撞着她一面淡色。一时间冬夏交错,觉得浑身难受,她回身唤宫女备茶,请我到上座。她不笑不厌,浑然毫无表情,与我说话更是距离有数,我终于忍不住问:“嫣儿,你还恨我吗?当初是因我才使你……”   “臣妾从未恨过德妃娘娘。只是娘娘先前被囚困三年,如今又居高位,臣妾不敢高攀。那其实无妨。皇上从来不喜欢臣妾,所以根本就无关紧要。”暮嫣说得不紧不慢,仿佛都不关她的事般。她这样,我心中难受,却也无法再将此说下去,只好转了话题说:“我今日来,一是看看你,二是为一个宫女说说情。她摔碎了你的玉瓷杯,还请你不要怪罪于她。我那处还有一套玉瓷杯未用,稍会儿我派人带到你宫里来。”   暮嫣略有愣神,摇头说:“那玉瓷杯不过是臣妾见着脏了,让人拿去擦擦的,碎了也就碎了,臣妾也是不用它的。”   “此事既是我承担下来,我便是要做好的。我还是回宫派人送来吧。”说完,我便动身要走。才要出了大门,暮嫣在后面叫住我:“德妃娘娘请留步!”她快步上前,丢了方才的冷面从目中透出一丝惹人的怜意,她傻傻问我:“德妃娘娘会不会嫌弃臣妾?”   如此一问,我顿时心花怒放,握住她的手在掌间:“哪里的话。我心中一直对你有愧,所有逃避自己不来找你,而你也不来找我,我怕你是怨我恨我。”暮嫣咬着嘴唇低头道:“方才听姐姐说起那宫女的事,我便回想当初这条命也是姐姐救下的。你对我有恩,我不该如此小气用话激你的。”   我缓缓明白过来,暮嫣对李世民是有情的,只是李世民不喜欢她。而我正是李世民身边最得宠的,不管如何她心中定有道坎子。李世民不欢喜她或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暮嫣是代替了我的位子纳进承乾殿,之后李世民在无意中知晓真相,大发雷霆。后来虽不说起,但我知道他最容不得别人对他的欺骗,况且还因此失去了我们第一个孩子。三年前对暮嫣的宠幸也只是为了将李渊等人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如今安然之后,他也便不要这颗棋子了。   第134章 道不透(二)   贞观元年(六二七),元月。   这晚,李世民格外高兴,群臣之宴特加了几支舞蹈,一直到子夜后才许大臣们回府。因天晚太冷,我与青儿先从席宴上退了下来。这时候我在床榻上已睡了一小会儿,却听见李世民推门而入。我撩开帘子下榻扶他,此时他半醉半醒,摇摇晃晃要往榻上去,才刚趴在上头就便闭了眼睡。我无奈,唤了宫女抬热水来,小心为他擦了满脸醉气。我对他与我的欢喜十分顾虑,自他登基以来,住在我宫上的时日颇多,尽管后宫已选御女,可他并未见过几个。这样的局面,恐怕已引了暗潮汹涌。   这十几天,都是走访拜面的日子,后宫也自是一样。不想在这段忙碌之后,长孙皇后又招了各宫妃嫔前去立政宫坐坐。自是不敢怠慢,这日我许早便往立政宫去了,不想有人比我还要早。韦尼子立在长孙皇后身旁,不知在说笑什么,见我来了,长孙皇后缓缓淡下笑意,韦尼子更是不屑地瞧了我一眼又极不愿地向我福身。我含起笑容,向长孙皇后请福,长孙皇后带笑示免礼,却是笑得不及方才真切。   后面又传来陆续的脚步声,各宫妃嫔也在这时候到齐了,齐刷刷地向长孙皇后请福。长孙皇后委婉一笑,一招大袖:“都赐座!”   我在杨淑妃后面入座,只觉得上头有目光直直扫了我一眼,我再抬头时,长孙皇后依旧含着绵绵笑意望着座下的人。心中略起紧张之感,手下悄悄拧着绣帕,面前落下一张纸来,上头整齐地列着几行字。我忙从宫女手里接过,听得长孙皇后说道:“为均添皇室子嗣,本宫已内列了几条侍寝规矩,打算明日给皇上过目。为免有人暗地怪我独断专行,今日特地召集各位来讨论讨论,若有意见及时提起,可不要到了批下来的时候后悔。”   我闻言,细细阅了纸上所说。这是有关后宫侍寝的问题,长孙皇后是想实行轮岗侍寝,免得后宫争风吃醋,子嗣不平。我折下金纸,暗暗吁叹。   “德妃,你意下如何?”我一惊,长孙皇后正微笑问我。我低头答:“皇后娘娘想的周到,臣妾没有意见。”   “那便好。”长孙皇后抿笑颔首,继与我道,“德妃你身子虚,这天似又要下雪了,可不要冻坏了身子,不然谁也担当不起。”我微微一愣,笑而点头:“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会注意的。”心中有些忐忑,捏着杯子喝了几口茶,只觉得这茶味略苦了些,恐怕是加多了茶叶坏了这茶味儿。   出了立政宫,燕璟雯与暮嫣和我一道,二人皆不发一言,但从两人之态中我已知晓她们也是听出今日长孙皇后之意,此时又见我面色不佳便是不好再说什么话。到了德庆宫,我与二人说:“今日有些累了,改日我们再一道走走吧。”   两人点头应下,我喂喂含笑,转进殿中。   我托着额头靠在软榻上已是许久,殿中“噼啪”的火炭声将整个殿中衬得越发安静。我心中甚是疑惑,长孙皇后一向宽厚待人,今日怎么偏偏针对我般。这时候,青儿从外头回来,低声禀报:“这几日,韦昭容总往皇后和韦贵妃那处跑。韦贵妃不说什么,可听说皇后娘娘那,每次去的还不止韦昭容,还有一些刚从御女封来的宝林。”   果然是了,长孙皇后今日所提之事,多半是韦昭容和这些宝林提起的。尽管长孙皇后起先会责她们不许追寻李世民的去处,可提的时候多了,自然要想法子治了。这个韦昭容,竟是在宫里面拉拢组织,此番作为,极是看不过我常伴李世民的左右,集宠一身。   那新规矩列了也就列了吧,李世民登上皇位那一刻,我便早有准备。他终究是要纳后宫三千的,我也终究是要和别人分享他的。到了后宫我才知道,从前在承乾殿是多么随和,现在的囚牢,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   青儿提议说:“韦昭容拉拢新人,娘娘也可以找燕昭仪和暮昭媛助阵啊,免得被她欺负了去。”   我摇头,道:“燕昭仪和暮昭媛是我的好姐妹,所以我是不能因此去拉拢她们。我不喜拉帮结派,更是不喜有人因我而牵连。后宫本就是要平分甘露,皇后娘娘采纳韦昭容的意见并没有不妥。”   李世民早朝后在两仪殿批改政务,有时疲惫欲睡,便唤我在旁为他添茶提神。这日,我照常往两仪殿去,进到殿中却是不见一个守殿的太监,而里面传来了几声叮响。我上前寻探,只见一个宫女正换着香炉里面的香圈。两仪殿的香炉一直烧着这样的香料,怎么忽然要换了,再一看,那宫女面生地很,我从未在两仪殿上见过她伺候。我快步进前,大声问道:“你这换得是什么香?”   那宫女浑然是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手上的香料摔了一地,还未回头便扑跪在地上。我更是起疑,肃然沉声道:“还不快说!是不是要本宫将香料拿到尚药局去问问?”   宫女立马打了个抖索,将头压得更低:“回娘娘,这是……是……助情香。”   闻言,我勃然大怒,骂道:“好大的胆子,竟敢两仪殿在点这种香!”   助情香可是皇宫禁香,具有催情之效。这个宫女竟敢在两仪殿动起这样的心思来。可是很快,脚下的宫女抬起头大胆道:“奴婢是这届的御女,只是想见皇上一面。这后宫的女人都是皇上的,奴婢虽也觉得也不妥,但……但和皇上在一起,也属正常啊!”   此人情绪转得很快,更是压制心中所惧,这么一辩倒是狡辩得有理了。我怒斥:“两仪殿是什么地方?是皇上处理政事之地,岂容你为这等事情胡来!若是坏了朝政之事,你担当得起么!”   她低下眸子,还敢出言:“可……可娘娘也不是在这里吗?”   青儿再也按捺不住,竖着眉毛从旁站出,指着她的鼻头道:“你好大的胆子!皇上喜欢喝娘娘泡的茶提神,自是得了圣令留在这。娘娘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竟敢拿自己和娘娘相比!”   我拦下青儿,紧紧盯着眼前这个顽固到极不懂事的御女:“不论你有千般理由。你可知道,你手上的助情香,足够让本宫治你死罪!”   御女大惊失色,叫嚷着:“奴婢不知啊,奴婢冤枉!这……这都是韦昭容给奴婢出的主意!”   提到韦尼子,我不禁拧了眉头,望着地上的御女。韦尼子找的这个人,在事情败露后,非但没有知错,语中反而带着对我的极度不服,当我说要治罪时,她又慌忙将韦尼子指出来以躲避自己的责任。我心里不断端量此人心机究竟多深,这样的人切不可进入后宫妃嫔之列,否则会被韦尼子和她闹得一番腥风血雨。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两眼不觉转下,顿了顿话语:“奴婢……奴婢名叫萧灵儿。”   我摆了摆手说:“带着你在这里买通的太监下去领十杖便罢,此后不要再使什么心思!”   她低头叩谢,弯着腰跑出两仪殿。我看着撒了一地的助情香,冷冷叹道:“青儿,将殿子整理好了。莫要让皇上来了看得不高兴。”   我照原先将茶泡好,这时候李世民也是来了。他跨步来到位上,首先饮了一杯,再撩了一旁的折子低头批阅。我又斟了半茶,不禁瞧起李世民认真阅折子的样子。他是那样好看,怕是让每个见他的女子都动心,而他又是天下最有权有利的男人,多少人想借着他的宠爱爬上高位,享尽荣华富贵。今日我阻了那御女的所作所为,以后也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用尽阴谋计靠近。   不自觉地,我轻声一叹。李世民察觉地抬起头,疑惑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我在心底想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臣妾方才见着新进的一个御女,臣妾以为……此女不好册入后宫。”李世民低头批着政务,出言道:“你一向宽容,既然是你觉得不合适的,那定是性子劣下的。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好往后我都不会召她。”   我松下一口气,答说:“此女名叫箫灵儿。”   “我知道了。”李世民忽然一挑眉间,抬眼笑意横生,“对了,今晚我来的时候你添置一副棋盘,我已是许久未与人下棋了。”   我惊讶一喃:“皇上……”   李世民持起我的手将我用在座上挨着:“皇后与我提了侍寝之事,可我将它改了改。改成……我自己来选轮岗的妃嫔。”我轻声应了,低眉沉思。李世民拍了拍我的面颊笑:“你如今是德妃,谁敢动你,你便少了这份担心吧!”   无人敢动?可偏偏韦尼子敢。她才使了长孙皇后更改侍寝规矩,后这规矩又被李世民给改了,现在想了另一个法子,拉了那样一个御女想与我暗中对敌。她有多喜欢李世民,也就有多讨厌我。   第135章 道不透(三)   第二日,李世民便许我将新晋御女名单中将箫灵儿划去,我心中落下一块石头,却又荡起太大的涟漪。这才是李世民登基以来第一批选进的御女,往后这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我又如何能时时刻刻防着,如何能以我一丝之力助后宫安宁。   从掖庭来的采荨,我让青儿安排她打扫殿上,虽见过面我却不熟她的,所以不便带她跟随,免得多一张嘴、多一段话溜子。我习惯在午后在宫道上走走,这几日虽然天寒,阳光却是不错的,暖的那光秃的枝头映出几粒桃花苞来。   青儿忽然在我耳边提醒,我顺眼向她说的那处看,只见燕璟雯带着一个宫女悄悄跟在秦叔宝后面。昨晚听李世民说要与秦叔宝谈论一些事情,他该是刚从两仪殿出来,可燕璟雯这是要做甚。我心中一动,也跟了上去。燕璟雯并未发现身后有人,她推了旁边的宫女,不知使哆什么,那宫女三两下就被推出了假山,秦叔宝也在这时闻声转头,宫女猛然一惊,压低着脑袋走到他面前,从袖中掏出一条红绳平安符。秦叔宝惊讶,竟是傻愣愣地让那宫女将平安符系在他的剑柄上。   宫女系了平安符便扭头跑了,秦叔宝晃了晃剑柄,无奈一笑,继而转身离开。那宫女红着脸跑回假山,却是一眼见着在后面的我,顿时大叫道:“德妃娘娘万福!”   燕璟雯闻言慌乱转过身子,看着我的眼睛一惊一退。我展颜含笑,从燕璟雯身上转过眼神看着那宫女,上前说:“这小宫女似对秦将军有意。不然我问问秦将军的意思,向皇上为你讨个封位,嫁到秦将军府上去。”   那宫女煞白的脸,顿时软了腿跪在地上:“奴婢不敢妄想!”   燕璟雯在旁更是讶然,白着脸色低声道:“只怕喜儿她陪不上将军,还请姐姐收回好意吧。”   我掩面一笑:“不过是玩笑话,燕昭仪不必当真的。燕昭仪,本宫想去你殿上坐坐,你可欢迎?”   燕璟雯愣愣点了头,唤了还在地上吓得不清的宫女起来带路。到了碧霄殿,见着案桌上端放着一件轻薄的纱袍,燕璟雯煞时红了脸将我请至旁桌坐下。   “早上有宫人来报,今晚……是我侍寝。”燕璟雯声音越说越低。据我所知,自她当初至现在,李世民从未碰过她,而这次由皇后向他提议的轮岗,他选的人数并不多,其中恰好有燕璟雯一人。可我并不认为这是燕璟雯此时紧张害怕的原因,我退下殿上的宫人问她:“现在只你我二人。我问你,你是否还对秦将军有意?”   燕璟雯窘迫地低下眼不语,我更是肯定了,肃然道:“三年前我劝你放下她的时候,你也确实答应了。后来暮嫣突然得宠,我心情低落,你请我到你殿上,我嗅到你殿中漫着淡淡的墨香,看到砚中墨未干,可是案桌上并没有纸迹。你能吟得好诗,却是一向不喜动笔的,当时你又与我讲了那么些哲理的话,那该是你多日来的心得,可在此中,你自己也做到了吗?”   她低低喃着:“那也只是三年前……”   既是承认了,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燕璟雯的死心塌地实在让我头疼,我深呼一气,尽量压低口气略带警告:“我不敢保证你再坚持下去是什么后果,我也早与你说过这样会连累到秦将军。现在有多少人想要接近皇上,你却还一味地胡思乱想,如果有人趁机瞄上了你,你可就被她们吃定了,到时候你连胡思乱想的机会都没有!”   燕璟雯浑身一震,从我话中悟来:“是啊,我不能有事!我父亲、我整个家族好不容易才在朝廷上抬起头来,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缓下语气:“你不是与我说过,这个宫里有孩子才有了真正的靠山。有些时候我不能只帮着你,所以你要做好随时独挡的准备。皇上批下来的轮岗制度是个机会,你明白吗?”   燕璟雯终于点头,“我明白,这次我保证不会再纠缠下去。”   看着燕璟雯对我如此信任,我心中略有所愧。其实我并不是只为了帮她,更是要助李世民。如果燕璟雯再冲动,不仅燕璟雯的家族将会因连累而失朝廷一角,更会让李世民不得不斩杀战将秦叔宝。   虽然终于得到燕璟雯肯定的答案,我心中却是复杂万分。后宫的女人都是要忍受分享,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可不仅仅如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不留神成了替死鬼或者踏脚石,都是极有可能的。燕璟雯在入夜的时候忽然跑来,正好证实了这点。   从她的外袍领子里露着侍寝穿的纱袍,她是准备侍寝了,可怎么又跑到我这来了。我奇怪问:“璟雯,你怎么来了?这时候你不是该……”   燕璟雯面有急色,摇头道说:“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宫人已经告诉我辇车来了,可我出去的时候门口什么也没有。我心中不明白,这才来向你问问皇上那的情况,莫不是……莫不是白日的事皇上知道了!”   妃嫔头一次侍寝是要去神龙殿的,李世民那并未有什么传来,如果他今日不准备有人侍寝,这辇车怎么会出现了又忽然消失呢。我立马唤了青儿往神龙殿去探探,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摸约半个时辰,青儿从外匆匆回来,气喘吁吁道:“回禀娘娘,神龙殿的太监说,辇车已经接燕昭仪进去了!”   “什么,我明明还在这儿呀!”燕璟雯惊讶,不安地踱步,“是谁冒充了我,若是此人胡乱说了什么,皇上怪罪下来怎么好?”   我略为一想,镇定道:“皇上又不是不认识你,到这会儿还没有动静,此人多半只是想借此机会博得皇上宠爱。”   燕璟雯不解:“可侍寝轮岗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吗?后宫之中还有谁敢违令的。”   我淡淡笑了:“我们这些是清楚了,可掖庭宫里的还不清楚。”   燕璟雯在我殿上待了许久,我命人在神龙殿门前候着,可神龙殿久久未有情况传来,我便将燕璟雯先劝回了碧霄殿。别说燕璟雯心中焦急,我心中也是极不自在。李世民是认得燕璟雯的,如果发现带错了人定会重新传召,不知那伴在神龙殿的人是怎样的神通广大,竟是能一夜安平。   次日,李世民依旧在两仪殿批阅政务,对于昨夜之事并未提起,我在旁泡茶斟水,略有些心不在焉。摸约过了两个时辰,李世民拧着眉间仰面靠在椅榻上,我持起他的手掌轻轻捏按。掌中有一处消疲的穴道,只需捏按稍许便可,李世民满意叹然,两眉渐渐舒展。我问:“皇上昨日,召的可是燕昭仪?”   李世民似想起什么,望着我欣然道:“差点忘与你说,昨日我寻得一个棋艺高手,与她下了一夜棋实在过瘾!”   手下动作微微一顿,我放下他的手持起茶壶,缓缓将青绿的茶水继续斟了半杯,口中幽幽道:“皇上与臣妾不过只下三局,昨夜倒是下了一夜的棋。皇上白日还要忙理政务,怎么好下一夜的棋。”   李世民闻言,灿笑了起来,一手搂着我的腰身解释:“我与你的时间,可不能只是下棋这么简单就过的。我们还要谈心、议事还有另外的事。我与那御女别无他话,又不想碰她,便只有下棋了。”   我推开他在腰上的手臂,端着茶杯递到他面前缓缓道:“昨夜明明是燕昭仪侍寝,皇上为什么不退下御女,重新召燕昭仪。皇上那殿子里就和一个御女在一块儿,现在自是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的。”   李世民接过茶杯放至一旁,斜靠在椅榻上看着我:“前日你不是给我留了一个棋局么。那御女进来后便瞧着你摆的棋局瞧,没几步便下出来了。我一时好奇,便与她下了几盘,不想却是到了天亮。”他目光灼灼,含笑道,“你是在为燕昭仪不平,还是在吃我的醋?”   被他如此一问,脸上顿时烫了两块,我撇下头说:“自是为燕昭仪不平。”   李世民无奈点头,笑问:“既然如此,下个月的安排我先给你过目,定会将燕昭仪的补上,可好?”亲手将他推到别的女子身边,尽管是我的好姐妹,我心中还是忍不住压抑,口上却轻声应着:“自是好的。”   李世民挪了一处位子,示意我坐下。我挨着边坐,他却一把将我按在他怀里。我靠在他肩上,看着他批阅一叠叠折子,幸福之感渐渐蔓延,他却在这时候冷不丁一句:“那御女在我神龙殿过了夜,所以得给她一个封位。咱们就封她为才人,可好?”   心中顿被他凉了,我说:“皇上心中既已有打算,那便按皇上的意思。”   李世民喜欢有才的人,更喜欢能与之匹敌者。昨日的彻夜过棋,不管李世民有没有动情,这个人已经开始进入他的生活、开始侵入后宫。   第136章 道不透(四)   梅园的花骨儿开成艳丽的红梅,长孙皇后邀各宫妃嫔一同赏梅。今年的天气要暖些,每每以为要落雪的时候便出了暖阳,这不,将梅园的红梅暖了出来。长孙皇后在园子里备了两桌小宴,只放了热茶与糕点,供妃嫔闲聊说笑时消遣。韦尼子在长孙皇后和韦珪那面,论着宫中趣事,忽而提起李世民新封的才人,问长孙皇后要不要召见一面。她说:“此女子聪慧灵敏,听说皇上常找她下棋,欢喜地不得了。”   长孙皇后往我这快瞄了一眼,继与她道:“皇上一向是爱才的,这个才人本宫倒是还未见过。不过今日是妃嫔之聚,她还是算了吧。”韦尼子摇头提醒道:“皇后娘娘莫要疏忽了。此人现是皇上身边的宠人儿,若不一同召她,怕是被人说故意排挤。”韦珪在旁怒嗔:“尼子,如何说话的!”长孙皇后挡下韦珪,想了想道:“也罢,韦昭容极力推荐,此人自是有过人之处,见一见也无妨。”说完,便唤了宫女传召。   不会儿,道上匆匆赶来一个太监,跑到我面前跪身说:“德妃娘娘,五皇子染病,起了热烧。”持着杯的手一怔,溅出些热茶,那头的长孙皇后听到太监的说话与我道:“德妃先去照顾五皇子吧,莫要耽误了病情。”   那头的韦尼子不悦望了我两眼,我不理会,立马拜退长孙皇后和韦珪、杨妃,往德庆殿赶。出了梅园,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黄锦袍子的女子,随后的宫女也有四五。我着眼一瞧,那不是在两仪殿见到的御女吗?我已和李世民提起过她,怎么……正想着,她已来到我面前,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低腰福身,口中娇甜一言:“德妃娘娘万福。”   青儿在我耳旁提醒,这便是新封的周才人。心中疑虑,我也很快转过笑容,温和又不失严肃:“周才人不必多礼。”   周才人撩着绣帕,两眼笑成一双月沟儿,显得十分清丽灵气:“早便听姐妹说德妃娘娘貌美倾城、聪慧多才,深受皇上宠爱。今日一见,果真是仙人,让臣妾好生羡慕。”   我自是回笑,缓缓道:“周才人不必客气,你既是皇上选上的女人,定有你的过人之处。既然都是自家姐妹,往后有功就赏,有错也是要秉公处理的,可不好娇惯记仇了。”   听得我话中有意,周才人咬着嘴唇,笑靥僵硬:“自家姐妹……自是不用客气的,臣妾心里清楚。”   我含笑点头,招了后面的宫女移步:“那便好,本宫还有事,你替我陪各位姐妹赏梅吧。”   周才人应下,福身待我走远。我心中复杂,浑然觉得悚然,始终耐不住疑惑,命青儿去掖庭宫查查这个周才人还有所谓的箫灵儿。我赶回德庆殿,念儿正坐在李佑的榻旁小心喂药,我摸着李佑滚烫的额头问:“昨日还见好的,这是怎么?”   念儿如今已升为侍御医,她一手交给我一张诊书说:“是食物引起的热烧,用药几日便可好转。”她有些不悦,轻声责我,“五皇子是你唯一的孩子,你该多照顾多关心他。他常常偷跑到尚药局找我和宋奉御,我便知道你又疏忽了他。”   我接过念儿手中的药给李佑喂药:“我会注意的,我只是不想太约束他。”   念儿道:“也不要太自由了,五皇子应该与你最亲密才是啊!”   我点头,看着李佑因热烧微红的小脸心疼不已。我不需要他有多优秀,免得日后顾虑,可念儿说的对,我对李佑实在是疏忽了,他原本该与我是最亲密的。念儿连连嘱咐我一番后退下,我坐靠在软椅上望着榻上的李佑,心头忧虑。   这时,青儿从掖庭局回来,她望了望榻上的李佑,不知该不该说话。我揉着眼角示意她说,于是她轻声道:“新封的才人姓周,名月檀,是去年新晋的御女,四天前被皇上封为才人。至于箫灵儿,的确被娘娘从御女名单上划去,在掖庭局做事,为人老实,总被其他宫女欺负。”   虽有预料,听到这我还是猛然一怔,我竟是失了这一守。这个周才人,当初定是念了别的御女的名字,现在又列入了二十七世妇。初见她时便觉得此人心计颇深,不想还是被她懵了过去。   实在头疼,心中有些烦躁,我令人照看好李佑,回到寝殿卧上榻子闭了眼。我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坏境,一个闭上眼就只我一人的地方,所以心情不好时,我常常要卧榻休息,当闭上眼浸入黑暗的时候,虽会有些困意,但所想之事便跟着有冷静条理起来。   不知多久,急促的脚步从外殿进来,青儿低问她:“怎么回事?”宫女压着声音急急道:“暮昭媛和周才人打起来了!”   “什么!”隐隐的困意顿时清醒,我从榻上起来,青儿忙从旁取了袍子给我穿戴。宫女说:“两人从梅园出来,本来好好的,不知怎么忽然对起口来,现在正动手呢。”   我自己随意整了袍子,快步问:“皇后那知道吗?”   宫女在旁引道,回答说:“还没人敢禀报,是暮昭媛的宫女跑来要告诉的娘娘。”   来到皇宫后苑,只见暮嫣和周才人正拉扯在一块儿,周围的宫女太监都站地远远望,谁也不敢上前。我令那些宫人道:“都闲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去拉开!”   宫人们这才上去将两人团团围着,细语柔声地劝起来,那纠缠在一道的两人哪里听得进去,相互揪着袍子不肯放手。暮嫣一向大胆固执,从前与韦尼子那一架我还记着,有了教训她还是不长记性。而那个周才人在两仪殿初见的时候便知也是个硬脾气,傲气可说是我见过最盛的一人。这两人打在了一起,也难怪那些宫人先前不敢劝说,也难怪两者谁都不退一步。   我冲着被宫人劝着的两人大声道:“都不必劝了。明日,皇后娘娘自会秉公查办!”两人皆是一愣,眼直瞪着对方,倒是停下拉拽的手来。我继而道:“不必回去教你们的宫人说话,本宫这看着的眼睛可不比你们少!”两人极不情愿的松开对方的袍子,鼓着一脸气向我福身。我紧紧盯着两人,沉声道:“暮昭媛和周才人随本宫来!”   两人跟上我的脚步,转进一片竹林。此时才是初春,风从竹间掠过带着强烈的寒意,两人才架了一场,被风一吹顿时打了几个哆嗦。我看着她们不客气道:“都清醒了没有?一个昭媛一个才人,不管是因何事,不管是谁先动的手,为逞一时之快,你们把自己的颜面都丢尽了!若是你们其中一个人有任何闪失,如何向皇上和皇后交代!”   周才人动了动嘴唇就要开口,我撇上尖锐的目光将她堵了回去,转头先与暮嫣说:“暮昭媛,本宫先责你。你在宫里呆的不短,清楚宫里的规矩,周才人进宫时间不长,你该是礼让三分才是。”暮嫣低头不答,一面倔意。我不与再说,对周才人道:“你虽刚受恩宠,但也要和各宫姐妹处好关系,况且暮昭媛比你位高些,无论如何你也不得对她动手的。”   两人鄙夷对望,低腰福身:“臣妾受教。”   在规矩面前,周才人终是不敢反驳,撅着嘴瞥着林子外头,不知在肚中嘀咕什么。我摆了摆袖子长吁道:“此事还未传到皇后耳里,不想受罚就将此间恩怨罢了,回去盯好你们的奴才,莫要将此闹大了。”   说完,我步出竹林,招了宫人回宫,两人也从竹林出来招了各自的宫人散去。才走了一会儿,暮嫣从后面追来,嘟着嘴不悦道:“方才那周才人在皇后面前傲尽了风头,在园子时还彬彬有礼,出了园子竟是不分尊卑了。”   我见还她一脸怨气,浑然不明白此人之险,我低声责道:“这个新来的周才人诡计多端,你不该理她的。这下可好,沾到了她,怕是以后更要与我们做对了。”暮嫣还堵着闷气,却是略有缓过神来:“她气的是我,怎么还敢连着姐姐一起作对。难道,姐姐早就知道她了?”   我叹说:“说来话长,反正以后能不理她就不理她吧。还有韦昭容,周才人能找机会到才人这个位子,多半是韦昭容设的局。”心中转想,暮嫣若还不清楚其中情况定还会闹气出岔子,我便又加了解释,“皇上制下的侍寝名单中没有韦昭容的名字,姐姐韦贵妃又不喜她争夺,没有立足之地的韦昭容自是要找一粒棋子为自己开路。”   暮嫣明白过来,有些无奈:“早便听说后宫分派严重,斗心斗计更是能在暗地里搅得天翻地覆,不想才几个月这局面就开始了。”   我呵然:“只要有女人进到这个宫里,争斗就会源源不断。”   大殿之人见到的宫闱温柔,暗地之下是腥风血雨。只要得到皇上的宠爱就可以呼风唤雨,如果没有,就把一辈子葬送在后宫。所以,有野心有欲望的女人不得不为此争个你死我活!   这个周才人极富心机,暮嫣与她不和之事由此静了,却因此撩起另一个事端。尽管没有造成结果,但我对周才人是真真的害怕起来。不,不是对她,是对她这样的女人。   次日,我照常往两仪殿去,门口的太监远远见了我便迎了上来,担心道:“娘娘,皇上早在两仪殿了。皇上说,娘娘来了便在殿下等候,不得上去打扰。”   心头疑惑,我迈进殿子,里面安静异常。李世民坐在正位上,埋头批改着政务,一旁的太监微微弯腰立在旁边,时不时为他端茶添水,下面殿宇两边立着几个太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我抚平长袖站在殿中,上头的人不抬一眼,连连又批了几封折子。   第137章 道不透(五)   又过了片刻,李世民总算抬头看我,挥手让殿上的宫人都退下。他静静看着殿下的我,开口:“周才人的手受伤了。”   我心头一锁,抬起下巴直视他:“皇上想说什么?”   李世民说:“宫女都看见是你找了她之后才受的伤。”   我淡出一丝笑,缓缓道问:“当年皇上带韦氏姐妹回宫的时候,臣妾有说什么?当年皇上一纳四妾的时候,臣妾有做什么?现在不过是一个周才人,皇上就认为我因妒生恶,出手伤了她吗?”   李世民垂下目光,淡出危险的气息:“她本性纯良,总不会让那些宫女冤枉你吧。”我也不知犯了哪门子的冲动,想也不想直言道:“本性纯良?皇上不过只与她下了一夜的棋就如此断定。棋能会心,皇上看到她的心了吗?”   “她聪明,有计谋。”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不亚于你。”   我不然一笑,说:“有人将聪明和计谋用在对的地方,有人却不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皇上如何能拿来相比。”李世民拍桌而起,大问:“你这话何意?你现在的话是越来越带刺了,周才人与你何怨,若是因为朕,你也太不宽阔了!”   帝王怒,我从容不迫屈膝跪地,眼睛仍坚定地望着上头的人,却是带了几分伤意:“皇上的心胸宽阔,所以可以容下许多船儿在心海飘荡;臣妾的心胸窄小,确实容不下那么多的。周才人受伤一事,臣妾没做过。皇上信与不信,自己定夺!”   上头的人久久未语,而后长长一叹,柔下语气:“兮然,你怨我吗?”心中憋屈,我说:“有何可怨。要怨就怨自己太坚持。”   “又说胡话了!”李世民从正位下来,扶起我将手紧紧握着,“我方才只是探你。周才人手上的刀口子,田侍御医与我说十分可疑,不似外人加上去的。你我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这样的事还会发生甚至还要可怕,你能坚持得住吗?”他眼中闪着柔光,伏在我心头的闷气渐渐退去,我轻言说:“只要你不论如何都信我,只要你还能伴在我身旁,我就可以。”   李世民轻轻一叹,手指抚着我的眉间,眼中略透出无奈。他将唇贴在我额上,搂着我至一旁的软塌上:“佑儿怎么样了?”我挨着他坐,答:“已经退了热烧,休息几日就好。”   他从旁的矮桌上翻出一折本子交给我,我翻开看,宫内长史的资料。他指着一处与我说:“几个皇子年龄渐长,喜好也互不相同。我准备让长史薛大鼎跟随佑儿左右,好发挥其长。你觉得如何?”我将折子合上交给他:“皇上信任的定是有能的,再好不过了。”   李世民轻轻拥着我,嘴角淡淡含笑:“佑儿在其他皇子那显得孤立,你何时能再生一个皇儿来与他做伴呢。”我心下一紧,捏着绣帕的掌心冒出一股细汗,缓缓说:“各位皇子都对佑儿很友善,是皇上担心了。”李世民仍是笑着:“不管如何总比同母的兄弟要来得亲。”   心思缠绕成结,我低下眼:“是,臣妾记得了。”   李世民今日与我提的这两件事,整整让我提心吊胆了三天,每每见着有妃嫔牵着皇子或是公主的手在道上走时,我便莫名地心慌。后宫妃嫔再多又如何,皇子再多又怎样,如果帝颜一怒,终是只换得一场空的,如今我只想把住李世民的对我的心,尽管他的感情要分成数块,我只愿是他心底不忘的人。而李世民今日那样的提醒,何尝不是为我好呢,可是……这样实在让我矛盾为难。   等批完折子后,李世民随我往德庆宫看望李佑。李佑热烧已退,身子还虚着,软软地躺在软塌上露着小脑袋,殿中一有声响,他便开了眼睛往外头看。我与李世民撩起帘子对上他微睁的双眼,他顿是睁满喜悦,弱弱一唤:“父皇、母妃。”   我坐在榻上,俯下身轻问:“佑儿可觉得好些?”   李佑点点头,来回望着我与李世民。李世民喜用朝廷有才官员当皇子的老师,所以也很少召见李佑,我虽与李世民每日见面,李佑却是很难见着我与李世民一起出现在他身边。   我心头泛酸,悄悄碰了碰李世民。李世民明意,伸手捏着李佑埋在被中的小手哄道:“等佑儿好了,父皇带佑儿去射猎。可好?”两眼蔓上惊喜和期待,李佑用力点头,嗓子还略有沙哑:“佑儿要打一只银绒狐狸给父皇瞧。”李世民朗声笑道:“好!你若是打到了,父皇可许你三个愿望!”   我心中犯暖,见父子二人如此,着实觉得幸福温馨,我甚至想,这若只是普通的一家子该多好,便不必担惊受怕,事事防备。   一个月后,长孙皇后忽然召见我,命我立马往立政宫。我问来的宫女是何事,她只说韦尼子也在殿上,长孙皇后面色也不悦。心想近日我在殿中照顾教管李佑,并未经常出门,那韦尼子又是拿什么钻牛角尖了。越想越是纳闷,我匆匆赶往立政殿,看看韦尼子又是出什么花样。   见我到了,韦尼子屈身向我端正福了个身,面上却是一副不然。这时长孙皇后摆了袖子:“都坐吧。”我与韦尼子从旁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长孙皇后在上头语重心长道:“德妃,今日本宫唤你来,是有一事不明,要你与韦昭容当场质一番。”   我微微一笑,向长孙皇后点头:“臣妾定实话实说。”   长孙皇后也是含笑,询问道:“今日从燕昭仪那查到一味避胎药,是不是你送去的?”   我一怔,有人给燕璟雯下了避胎药,这矛头还指向了我,不知其目的是燕璟雯还是我,或者是一箭双雕。我扫了一旁的韦尼子,长孙皇后要她与我对质,这不明不白的事,定又是她捣出来的。我仍面上含笑,摇头道:“臣妾不知此事。皇宫里的药都是从尚药局出的,皇后娘娘去尚药局查查便知孰之所言真假了。”   韦尼子不屑地瞧我一眼,与长孙皇后道:“德妃娘娘是从尚药局出生的,与尚药局的宋奉御关系极好,自是可以包庇的。”   我冷呵:“本宫没有对燕昭仪用药,尚药局也没有包庇一说!”   韦尼子笑得更冷,嘴角带着讽刺:“要证据是吗?”韦尼子转向长孙皇后,“臣妾与周才人都看见德妃与宋奉御在尚药局外头私语,我们都亲眼看到德妃将宋奉御手上的书卷撕去几页。臣妾心有疑惑,派人将德妃丢弃的纸团拾了回来。”   长孙皇后望了我一眼,道:“呈上来看看。”韦尼子从袖中取出两张褶皱的红边纸,果是尚药局记药用的。长孙皇后将两张纸都看了一遍,胸口起伏,一把将它揉成一团掷在我脚边:“德妃,你还有什么好说!”   脚边的纸团静静顿着,我心中被掀得汹涌,却仍是持着一面镇静从位上起来,一派从容地面向上头的人坚持道:“臣妾还是那句话,臣妾没有对燕昭仪用药,尚药局也没有包庇。”   长孙皇后盯在我眼中细细索了一会儿,两眼一沉,不由深邃:“既然德妃不承认,此事也不能就这么断定了。本宫命你守在德庆宫,不得出半步,待此事查清后再做定夺!”   闻此,韦尼子暗下瞪了我,我无畏迎上,紧紧锁着她的目光,她面色一怔,闪下睫毛,挪了挪身子坐好。长孙皇后扫视殿下,抚了大袖令我们可散去,然后扶了宫女转进后殿。我也转身要走,只见韦尼子还未向我行退礼便先我一步离开,青儿望着她傲慢的背影有些气不过,我拍拍她的手背,转道往另一边去了。   是夜,戌时。   李世民出乎意料地踢进我刚闭门的寝宫,今晚他本是要在立政宫的。他两眼灼灼,印着烛火的闪动更加令人彷徨:“皇后说韦昭容找到你在尚药局取避胎药。你怎么解释?”   殿中一片寂静,我望着他明黄耀眼的袍子,缓缓转到暗色的雕木窗子上,那里正透着丝丝梅香的凉意,然后我垂下眼,摇首轻声:“臣妾没有对燕昭仪用药。”   他的指间夹着那两张记药单,两眼直直瞪着我,肃然道:“朕仔细看了这两张记药单。这药单上的日子都在你侍寝后的那日,这药你是拿给自己吃的。”   我向他跪下,却仍抬面望着他:“请皇上恕罪。”   李世民眼中一闪,透出悲伤,淡淡苦笑:“你没有罪,有罪的是那个借此陷害你的人。可她……也是功者,否则朕永远都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万丝褶皱的纸从他指间飘然落下,停在他明黄的靴头。他颤然一叹,问:“兮然,你是真的不愿意呆在这个皇宫里吗?”   我沉下眼眸,不知该说真话还是假话。我抬眼望他,他眼里是那样纯澈的悲伤,我喉间一颤,低声道:“我愿意呆在你身边,只是困着我们的正好是皇宫,所以我也愿意呆在皇宫,只是我不想用权用势制造一个虚假的安宁。”我摇头,无助地望向他,“可我不争,还是有人要与我争。你说怎么办才好?”   李世民一步将我撩在他怀里:“你已经做的很好,是我给不了你安宁。现在的你如当初的我,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抱着我,一声声叹息在我耳边,冲进我心里,蔓延开丝丝疼痛。是啊,现在的我犹如当初的他,不自救,只能任人鱼肉,我这道自守的防备,可以坚持到多久。   第138章 卷宫帘(一)   自李世民登基之后,我便开始向尚药局拿避胎药。尚药局原本都逐一记录,可我怕被李世民察觉,便寻了宋逸私自将记药单上有关德庆宫取药的记录都撕下,不想被韦尼子和周才人拾了去,又将此事做了文章,最终将这个秘密暴露在李世民眼前。他前些日才希望我再添皇子,现在却知我自行用药,此时此刻,心头凉意,全然迸发。   而此时的我,又何尝不是。当我喝下那一碗碗避胎药时,我心中的痛何人会知,当我想起李世民亲昵的关怀和期待时,我心中的结又谁人能解?权势是一把无情的剑,我亲身经历兄弟间的暗斗明争,亲眼目睹兄弟间的置之死地。那个时代已经过去,而现在,只要李佑不与他兄弟相争,他就置权势之外,可保他安平逍遥。我也不愿再给他多一个至亲兄弟,因为分的爱总是不能持平,李宽生前与我怄气说的话,我还句句记得。   后来,李世民私下命人告知长孙皇后、燕璟雯、韦尼子和周才人,此事缘由已明,德妃清白。此不得再提,否则对促事之人绝不轻饶。他这般护我,我心中温暖却又忐忑。他的宠爱是那样至高无上,也是那样侵毒三分。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幽怨的香气始终荼毒着大唐后宫每一个女人,包括我。   韦尼子诬陷我对燕璟雯用药一事终是被李世民摆平,此事引了我万千思绪,我整整想了三天三夜,总算想到一方头绪。我来到碧霄殿,看到燕璟雯迎面含笑时,心中顿起揪心的波澜。这个皇宫可以将曾经冲动的人变得越加冲动,亦可以将曾经刁蛮的人磨得冷静成熟。暮嫣的性子仍旧冲动,而燕璟雯相对变得冷静,此时我看着她,迟迟说不出话,脑海里有两个声音为此纠缠作架。   她从殿中迈出,二话不说勾着我的手臂请我入殿,我微微一笑,移步而上,心头却是打着鼓。她带我我一同坐在软垫上,见我情绪不加,反倒安慰:“不必在意那日之事,我根本不信你会对我不好。”   燕璟雯握着我的手,可以看到她眼中无比的真诚。我点着笑合上她的掌,拍了拍道:“璟雯,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我,你和暮嫣都是我的好姐妹,我不会伤害你们。”   燕璟雯温婉笑着,也拍着我的手说:“我自是知道的,那些不明不白冒出来的事,都是有人在背地里搅的,是嫉妒皇上对你的疼爱。”   心头略有苦楚,我愣了半晌终是开口嘱咐:“莫要提这些伤神的事,也莫要理会那无趣的人,你只要记好我的话。”   璟雯、嫣儿,一定记住我的话,往后……免得我伤心。   三日后,我独自在德庆宫兜转,来来回回了半日也寻不到我想要的。最终,我唤了青儿,对她说:“皇上赐我的锦缎不见了。你吩咐宫人下去,往各宫各殿处寻寻,就说……就说本宫走访时不慎落了玉钗,现在派人来找。”   青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头:“奴婢遵命。”   半日之后,有宫女从外头匆匆进殿,跪在地上喘气说:“娘娘,锦缎找到了。分别在……在燕昭仪和暮昭媛殿上。”   我拍了桌子冷眉道:“放肆!燕昭仪和暮昭媛岂会对本宫出心思,再去查!”   宫女连忙磕了几个响头,冤枉道:“娘娘,奴婢不敢骗您。此事千真万确,搜查的宫人们都看见了。”   我低眉作沉思,青儿低下腰与我轻语,声调还是能隐隐响在殿上:“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恕奴婢直言,这宫里由姐妹变成敌人的实在太多了,燕昭仪和暮昭媛指不定就是仗着你对她们的真情所以才变心思的。”   我长吁一叹:“如此,带本宫去看看。”   到了燕璟雯的碧霄殿,暮嫣也抱着锦缎站在那,我怒颜上前,来回盯着两人,目光落在暮嫣抱着的锦缎上。暮嫣从怀里举出锦缎,问:“姐姐,这些锦缎明明是你差人送给我们的,为什么你要……”   “胡说,本宫从来没有派人送锦缎。这些锦缎都是皇上赐的,本宫又怎么会将它们转赠给别人!”我打断她的话,斥怒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殿中,一殿子的宫人立马跪了一地,压着头不敢抬眼。我从诧异的暮嫣手里夺过锦缎放在身后的案桌上,拧着眉定定望着两个惊慌失措的人。   暮嫣望着此时的我惊诧,有些激动:“姐姐,你不可以一句话就将一切都否决了。我和燕昭仪都可以作证是你差人送的。”   我怒视两人,缓缓道:“本宫丢了锦缎心急如焚,而宫人在你们殿上寻到锦缎。德庆殿和搜查的宫人都可以为本宫作证。”   两人面色略微发白,唇巴颤动,看着我说不出话。我冷冷一笑,有些自嘲:“本宫不曾想到,本宫对你们的信任竟令你们如此胆大妄为。你们以为是本宫的姐妹,本宫就不敢对你们怎样吗?”我抓过锦缎两手一张,只听“哗啦”一声刺耳,飘下几缕发光的银丝,我一手持着一半,捏着拖拉的半面锦缎狠狠甩在地上,“从今往后,德庆殿与燕昭仪、暮昭媛一刀两断,你们的事与本宫无关!”   两人惊呆了,直愣愣地望着我。我从容地迎着她们的目光,喉间冷呵。暮嫣不可置信,略有含泪:“不过是几匹锦缎,我们还你便是了,何必要做得这么决绝?”   燕璟雯拦下激动上前的暮嫣,拿着绣帕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有些咬牙道:“德妃娘娘深明大义,这是你我都知道的啊!暮昭媛,或许真是我们不小心错拿了娘娘的锦缎!”   我心头一颤,深深望着燕璟雯。这时,外边有太监的声音响起:“德妃娘娘失锦缎一事已扰各宫,皇后娘娘特招德妃、燕昭仪、暮昭媛前去立政宫!”   暮嫣和燕璟雯皆是一怔,将目光转向我。我冷呵一声,有些无奈:“不想连皇后娘娘都惊动了,就算本宫想饶你们也不行了。”暮嫣紧紧盯着我,从眼里挤出一丝憎恨,拉上燕璟雯便出了殿子,直往立政宫走。我望着她们的背影,一片复杂,心头忍不住抽栗。   到了立政宫,长孙皇后吩咐燕璟雯和暮嫣现在殿外候着,只许我一人先去,她见了我便直接问:“德妃,你毁了皇上赐的锦缎,就是对皇上不敬。本宫该如何罚你呢?”   低着眼,我道:“愿请皇后娘娘降罪。”   长孙皇后揉着眼角,蹙眉说道:“我如何敢降。皇上送你的便是你的了,你想如何就如何,只是以后你还得想清楚后果再动,否则可没今日这么好说。罚你一个月的俸禄即可!”   我心中松了一气,不是因只罚那一个月的俸禄。我向她应道:“臣妾领罪。”   长孙皇后似有意询问,对我道:“至于燕昭仪和暮昭媛,也扣她们一个月俸禄,再罚她们在立政宫跪着。如何?”   喉间顿了语气,我终是出言:“全凭皇后娘娘做主。”   长孙皇后沉沉应了,摆手令我退下。我出了立政宫,只见殿外站了许些宫人,还有几个妃嫔,太监正向燕璟雯和暮嫣宣布长孙皇后责罚一令,我避开她们的眼神,仰头冷面从众人目中离开。   回到德庆宫,我终是长吁一叹,沉沉躺在榻上,睁着眼久久不语。不知多久,青儿从殿外回来,见我如此面泛忧色,上前关心问:“娘娘不顾后果自毁皇上赐的锦缎以示断情,还故意惹得皇后那都知道……娘娘非要做得这么绝吗?”   “不如此,又怎么让她们信呢。”我顿下话语,片刻之后,问道:“外面的情况如何?”   青儿微怔,应说:“外面都流传娘娘因御赐锦缎与燕昭仪、暮昭媛姐妹情断,说娘娘……娘娘……”   我道:“但说无妨。”   青儿低着头,轻轻说:“说娘娘凳上德妃之位,独享圣宠之后,心高气傲,再也瞧不起别人,连……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了。”   李世民对我的宠爱,连长孙皇后都对我不耐烦了。他的爱,是解药也是毒药,能快乐也能痛苦,我一人霸占着,就是将所有的毒和痛加在自己身上,还要用脆弱的胸口去挡后宫的厉箭,我幸运的活着,却又不幸地痛着。   我懒懒应道:“让她们去说吧。”   青儿问:“若是传到皇上耳中,怎么可好?”   我有些疲惫,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自有办法。”   忽然,殿外快步进来一个宫女,匆匆行了礼:“娘娘,有事禀报!”   我抵额闭着眼:“说。”   宫女答道:“方才燕昭仪和暮昭媛在立政宫罚跪时,燕昭仪忽然晕了。田侍御医说,燕昭仪已有身孕,此下还不知能不能保!”   “什么!”我惊起,身子有些不定,青儿连忙从旁扶住。我捏着额边狠狠道:“再去探,再去探!”   第139章 卷宫帘(二)   我全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间没有缓过神,呆呆看着宫女跑出门外,愣坐在那里。已快入夜时,派去的宫女终于从外面回来,带着喜色说:“回禀娘娘,燕昭仪和腹中胎儿都平安。”   我闻言,微微沉吟,问她:“你可知,这一事是如何发生的?”   宫女点头,回答说:“娘娘离开立政宫后,暮昭媛与韦昭容、周才人又争持起来,燕昭仪劝阻几人,不慎被周才人推翻在地,当时便疼得晕了过去。皇后娘娘知此事之后懊悔不已,向皇上请罪去了。”   我沉下眼眸,令宫人准备浴汤,浴后安寝。我总在在半夜醒来,无思无想,就这么不经意转醒,不知所谓。直至清晨,顿觉了头晕脑胀,唤青儿替我更衣洗簌后往尚药局走一趟。心中还放不下昨日之事,到时,我先寻了田侍御医问:“燕昭仪身子状况如何?”   田侍御医答:“回禀德妃娘娘,燕昭仪只需卧床休息一月便可,身体并无大病,可安心养胎。”   正颔首,门外进来一个人,田侍御医低身拜了拜便出去了。宋逸带着轻柔的微笑向我示礼,然后坐在我位下,目光流转在我面上,微微皱眉。   我抵着眼角解释,声音听起来有些闷:“近日来常犯侧头疼,胃口也是平淡乏味。”   宋逸点点头,在我腕下垫了一块软绵,为我诊脉。少顷,他的眉宇间缓缓袭上一抹愁容,开口说:“心虑焦脆,你该多放松。莫要忘了以前的病,好好护着自己的身子。你吩咐往德庆宫送的避胎药也莫要再吃了,是药三分毒,还对你此时有害。我为你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夜里早些睡,白日里也莫要多想。”   我想了想,点头:“全按你说的办。”   宋逸一面在旁桌上写着药方,一面与我说:“往后身子不适,叫宫里的人唤我一声即可,莫要这么远亲自走来。”   我缓缓开笑,解释道:“我是从尚药局出来的,回这里有种自然的亲切,我也不想总呆在寝宫里,外头的人看到尚药局的人总在我宫里进进出出,暗地里该说我是病秧子了。”   “也有些道理。”宋逸点头一语,招了司医拿药方去煎药,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与我说,“今日先服一次药方,最好去尚舍局取盆遏草放在寝殿门口,切勿放榻子太近,其枝叶香味虽可解疲安眠,但它的香气较为浓厚,不易太近也不易久放。”   我闻言颔首,令宫女往尚舍局取遏草。坐在这尚药局中,闻着淡淡的药香仿佛回到昔日,同时也有倦意袭来。宋逸见我疲惫,唤人取了毯子来御寒,然后则身退下。我指抵着额,嗅着药香恍恍入睡,只觉得才一会儿,青儿便端着煎好的药轻言唤醒了我。我转醒,捏了捏眼角,片刻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旁边的宫女有抱着一盆花木,该是尚舍局的遏草已经取来,我伸手扶着青儿起身,隐隐打了个晕。   出了尚药局,我转回德庆宫的路上。才走了几步路,只见对面行来两行人,在前面的是韦尼子和周才人。二人见了我微微含笑,略略行礼,却似有意挡了我的去路。这时候,韦尼子开口了:“德妃娘娘这是从尚药局回来么?”   我扬眉笑了笑:“是往尚药局处走了走。”   一丝异笑攀上韦尼子的脸庞,她身旁的周才人竟是大胆迎合道:“前阵子燕昭仪避胎药一事虽被皇上压了下来,可今日一想,又有些蹊跷。”   她言才毕,我便一巴掌挥在她娇美的左脸上,巴掌的声响震得韦尼子和一群宫女诧然,我变色之快令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周才人捂着面颊惊怨地望着我,我怒目瞪着,对她道:“皇上下旨不可再提此事,否则促事者决不轻饶。周才人如此大胆,竟是不要命地用此事来激压本宫,以这两事,这一巴掌算是小小的警戒!”周才人慌乱地低下眼,退至一旁。我回眸扫了一眼惊诧中的韦尼子,抬步离开。   穿过两行宫人,才走几步身后就突然传来一声碎响,韦尼子同时叫起来:“怎么搞的,快向德妃娘娘领罪!”   我回头,只见地上碎了花盆,在身后端着花盆的宫女一脸惊慌向我跪下,压着头不说话,还有一个宫女低头站在韦尼子前面,默默看了我一眼,也跪在地上,说:“娘娘恕罪。”   韦尼子这时赔笑上前,踢了踢地上她的宫女:“都是臣妾管教不严,让这混账碰翻娘娘的花盆。”   她那宫女虽然趴跪着,却是丝毫没有悔悟之情。看出其中端倪,我不屑与韦尼子再辩,允了两个宫女起来。青儿要唤宫女再去尚舍局取花药,我止住她,转身欲走,韦尼子却又忽然问:“听说燕昭仪和暮昭媛和德妃娘娘决裂了。想来也对,那两个人平时就仗着娘娘的威风在宫里横行霸道,娘娘深明大义,怎么受得了与这等人做姐妹。”   “本宫与燕昭仪暮昭媛决裂又如何,韦昭容还不是早就和自己的表姐一刀两断了吗!你又有什么资格与本宫论姐妹之情。”我怒斥着步步逼近,目光锁着渐渐失措的韦尼子,她躲着我的神眼退了几步,我拉住她的肩头道,“周才人不懂事,韦昭容也是不懂了。宫里最忌讳的就是在背后唇枪舌剑,拉派结党。暂不说燕昭仪比你位高,韦昭容要与本宫讨论这些,就不怕本宫治你的罪吗!”   韦尼子揪着绣帕低下眼,对我这连连斥骂有些窘迫,竟是低声说:“臣妾……只是关心娘娘,其实娘娘心中定也是不好受的吧。臣妾,臣妾……”   我不然一笑,来回瞥了韦尼子和周才人一眼,道:“不要再试探本宫的耐性,本宫做的想的,岂是你们能肆意胡猜的!”   两人低下眉头,都微微福身,轻声:“臣妾记着了。”   我冷呵,傲然离开,心中却是渐渐失意。回到德庆宫,我无力地坐在榻上,从胸口漫出的滋味复杂难辩。我叹息,问一旁的请青儿:“你说……这次,是对是错?”   青儿略沉思考,跪身为我捏着手掌消疲,轻声缓缓说着:“韦昭容和周才人对娘娘不善,娘娘故意将燕昭仪和暮昭媛两断,实是为了她们不受牵连。可事情总是出乎意料的,娘娘护了她们,却是将她们放入了口舌之非中。奴婢不敢说是对是错……娘娘独挡一面,奴婢心疼。”   “青儿,谢谢你还愿意尽心帮我,我心中尤其安慰。”我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她向我诚挚颔首,也握紧我的手。这时我想起一事,问她:“皇后那怎么样了?”   青儿说:“皇上并未降罪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自己跪在佛堂,说是为自己赎罪,为燕昭仪祈福。”   我沉默下来,忽而苦笑起来,幽幽然:“其实,最该赎罪的……是本宫啊!”   我望着这个宽敞的大殿,就是因为它,我要自称“本宫”,就是因为人人都想在别人面前自称“本宫”,所以才造出一桩桩的事端。姐妹的叛变,各宫的暗斗,必须做的和身不由己的都匍匐在这个明黄黄的后宫,伺机祸乱。   是夜,李世民仍是来了我寝宫。尽管长孙皇后制定了后宫侍寝制度,可当非常时刻,李世民仍旧按己择宫,虽有贴身太监每每提醒,可李世民其意已决,提醒的话也成不了作用。   他坐在软塌上,看着沉默的我。他越是不问昨日之事,我越是心神不安,忍了半晌,还是我先开口:“皇上对近日接连发生的如何看?”   “自古帝王的后宫向来如此。所有发生的一切,帝王都是最后一个知道,不管是实情还是冤情,此刻早已尘埃落定。”他想也不想的开口,却在这时顿了顿,片刻之后,微带叹息,“可朕,是明白你的。”   我微怔之后低头道:“臣妾最在乎的是皇上。皇上明白,臣妾便无怨无悔。”   李世民淡淡一笑,抚着我的面颊,开口道:“兮然,要想人不犯己,就该把自己强大。我能给你的,只能让她们表面上敬畏,要治骨子里的东西,还得靠你自己啊。”   我低眸点头,却再也止不住心底的凄然悲伤,狠狠一闭眼,靠近他怀里:“皇上,臣妾心里好难受!”   他的身体似是一僵,然后缓缓的放松了下来,轻轻拥着我,将下巴抵在我额上。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一口气悲凉道:“这几天臣妾常常想,为什么要认识那么多人,免得引了那么多顾虑。臣妾好想回到几年前,因那一箭,皇上对我许下承诺,虽然战事颇紧,但连呼吸都是那样自由无忌,那是兮然最快乐的时光。可是这里,兮然真真的害怕,无论做什么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岔子,每日的提心吊胆,真真把兮然吓怕了。”   李世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低喃:“不要怕,你还有我。”   我猛地抓紧手中的衣襟,将眼眶的泪摇落:“不,你不止是单单我一人的,你不是完整的,你不只是我一人的。”   李世民深深望着我,从深邃到心疼的柔和,拥过我。感觉颈项间有微温的湿意,心底蓦然一痛,本能的想要抬头,然而被他伸手,将我的脸牢牢的按在他怀中。他的话音里微微颤抖,却是坚沉如铁:“我带你去寻回曾经的快乐,我带你将我们走过的再走一遍,只你我二人,我只是你的。”   我将他抱得更紧,气息沉默到柔和,捏着他胸前的衣襟含泪嘤咛:“世民……”   第140章 卷宫帘(三)   之后,该有一月,李世民白日里偶尔散心下棋或是往各宫殿上随意坐坐,晚上撤下所有侍寝的妃嫔,一心坐在龙椅上阅奏折写国策。后宫对此议论纷纷,都不明他这是意欲何为。   这日,我与众妃嫔向长孙皇后请福后,长孙皇后单单将我留了下来。她的脸色并不好,甚至有些虚白,眉头从始至终皱着。我心中一沉,李世民近日之态怕是她烦心的,现在又将我留下来,该是与我论议此事。   长孙皇后轻轻一叹,却是问我:“皇上说要与德妃往洛阳走走,德妃怎么想?”我有些诧异,不想她会如此问我。微一沉吟,正要开口,长孙皇后就道,“此事是你向皇上提的吧!”   她紧紧盯着我,我不由低下眼不知该怎么说。她长吁,有些伤绪:“近日,皇上处理国事极其勤奋。白日将奏折批完,晚上又退下侍寝的妃嫔,独自在神龙殿点灯至夜半,研究国情、书写国策。”   我应道:“皇上日理万机,实在辛苦。”   长孙皇后继续说:“皇上登基还不到一年,诸多国事要整理,诸多臣心要收服,实在没有时间抛下众多政务游山玩水。所以,皇上就只好将这些压着的事情都处理完了,然后才能得这空子。且不说这其中是否有马虎,就说皇上的龙体也是有疲有乏,是经不起这么日日夜夜的折腾!”长孙皇后唤下口气,缓了语调沉沉道,“皇宫,就是你的家,你一辈子呆的地方,你总想着外面是什么样!”   我低头应道着:“是,臣妾知错了。臣妾不会让皇上出宫的。”   长孙皇后越发冷硬,道:“皇上是否出宫不是你和本宫能决定的。本宫的意思是,不希望皇上为了儿女私情而放下手中的正事!”   我点头:“是,臣妾明白了。”   长孙皇后微微应了,起身离开大殿。我恭送他离开,心中沉默,回德庆宫的一路都觉得恍惚。长孙皇后担忧责怪地很有道理,李世民如今是一国之君,怎么好为了我而匆匆结处理国事,这不仅在事务上可能发生疏忽,每日每夜如此对他的身体也是不好。我真是太自私了,一味只想到自己如何难受,忘了他才是更难抉择的一人。   午后之时,李世民来了我殿上,坐在上位抚好袍子,握着一杯暖茶笑吟吟:“等阳春三月,便带你去洛阳走走。听天策府那头的人说,春日一到,洛阳城就是百花待放,虽不比百花争艳那么热闹,却是别有一番淡雅。我想,你是喜欢的。”   我站在他前面有微微愣神,然后眼波缓动,温婉开口:“阳春三月时,后花园也是百花待放。若是要赏花,在宫里也是行的。”   听我这言,李世民凝了笑意,关心问:“怎么了?”他忽然想到一怔,眼底肃起锐光,“是不是皇后与你说了什么。”   我静默片刻。他已想到,我再辩只会徒增灰色。于是,我笑着说道:“皇后是心疼皇上,忧顾大唐。臣妾觉得皇后说的对,所以臣妾再也不任性胡闹,皇宫是皇上的家也是臣妾的家,哪里有不呆在家里总往外跑的道理。”   李世民望着我的眼,似在探究心底。片刻,他摇头:“可你的眼睛告诉我,这不是真心话。”   心下柔软,我对他浅浅一笑:“其实,方才你说的那番话让我好生感动。可我是真的想清楚了,我不能自私地将你霸占。你是天下人的,天下兴荣都在你手,而且我也不想看到你因彻夜批写国事疲惫的模样。”   李世民愣了愣,伸手将我拉在他怀里,有些不悦道:“莫不是……你怕我累的太苍老,配不上你这年轻绝美的容颜?”   “说的是什话!”我笑推了推他的肩膀,“总之,你专心治理国事,可莫要太累了。”   李世民想了想,答应下来:“好。不过,我还是要出宫一趟。”我刚舒展了眉头又疑惑地望着他,他温和地抚着我的眉间说,“不是答应了佑儿吗,等他身子恢复了就去射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佑年纪尚小,所以还未和他的哥哥们一样能跟着李世民出宫射猎。这次李世民答应带他一同前去,我的心也因此提着。我问:“此行几天?”   “去骊山,三天就回。”李世民见我听了“三天”这词皱眉,不禁仰头笑起来,搂住我道,“你放心,我会多派几人跟在佑儿身边,我可等着他给我射银绒狐狸呢!”   “那你们都要小心一些。”我浅浅微笑,不由暗暗低下眉头。平时我对李佑的管教较为自由,就是不想他太过突出,不想他小小年纪便有了射银绒狐狸的大气,说好听些是上进,说不好听些就是野心。   涉猎之日大约定在六月初三,李世民也总算空下了休息之时,但各地国事也没有耽搁。后宫的纷纷扰扰也因此恢复往常的平静,可其中还能感到暗流涌动,毕竟人嘴是管不了的。一日,我正在后花园的亭中歇息,听到墙外行来的两个宫女悄悄议论:   “听说棠梨阁都似染了瘟疫,连同周才人一同病倒了,尚药局各大侍御医都跑去查病了。”   “看样子似乎挺严重的。这周才人进宫不久便当上了才人,现在又惹了这么一场病,实在可惜。”   “恐怕是上头的人做的。上个月有人看见德妃娘娘跟韦昭容和周才人起争执,要知道德妃娘娘现在位高权大,和燕昭仪、暮昭媛都断了姐妹情,更何况是对周才人。”   听到这,身边的青儿有些站不住了,我厉眼阻下她继续听着:   “德妃娘娘一向是皇上的至宠,可自从有了周才人,皇上常常召周才人下棋,去德庆宫的次数也就少了。如此猜想,德妃娘娘是生了妒忌。”   “怕就是的。以皇上对德妃娘娘宠爱,连皇后都不敢对她过分,这周才人也是自讨苦吃!”   宫女已经走远,青儿一脸忿然,气不过地跺了几脚。我微微一笑,拍着她的肩头说:“你该为我高兴的不是吗?”青儿压着愤气道:“虽说那本就是娘娘的目的,可周才人生病一事娘娘什么也没做啊!”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是啊,所以我得往棠梨阁一趟,看看周才人究竟是为什么生病。”青儿惊地张手拦下我:“娘娘,方才那两个宫女说怕是瘟疫啊!”我叹然一笑,说:“若是瘟疫,尚药局早就查出来封锁棠梨阁了,也不待这时还没动静。”   青儿无法,只好紧随着我去。来到棠梨阁,只见看诊的侍御医念儿也在其中,我招了她问:“情况如何?”   众人之前,念儿向我端正行了礼,开口:“回娘娘,不仅周才人有胸闷气胀,神情恍惚之状,一整个殿上的人都是如此。具体原因还没有查,或许是食物中毒,或许是瘟前病预兆。”   我微微点头,往殿中探了探。殿里还站着两个侍御医,正向殿上病态的宫女询问具体情况。我抬步往前走,念儿却将我拦下,说还未查清原因,怕会不慎传染给我。我不然笑了,说:“倘若在这时候避着周才人,岂不是让她对我大唐宫心寒。本宫身为德妃,去瞧瞧她也是应该的。你若再拦我,就是不敬。”   念儿暗暗一叹,引了我进殿。   走进殿中,鼻间扑来一股浓重的香味,我心头念叨,是什么味儿这么杂。环顾四周,只见殿上摆了两盆遏草。当时宋逸提醒我取遏草消疲安眠的时候说过,遏草不可放得太近可不可太久,因为其香味太过浓厚。而周才人殿中的遏草就放在离榻子不远的地方,还一连放了两盆。我问殿上带病站着的宫女这遏草是什么时候摆的,宫女说是在一个月天前。我轻轻一叹,这周才人该是在那时候看到韦尼子摔了我的遏草令我大发雷霆,就以为那是皇上喜欢的花草,便也学着放了两盆。   可这殿中漫着的似乎并不只是遏草一种气味,我在殿中继续探看,窗口放的都是淡香系的植物,并不能造成如此混合的气味。这时,我想起方才进来时在殿外见到摆了几盆南天竹。南天竹本身就有较深的香味,而这香味顺着殿外的风飘进殿中,极容易与殿中的遏草香味混合。   我问:“遏草和南天竹的气味混合,会如何?”   田侍御医道:“遏草和南天竹皆是香味较浓的植物。遏草和南天竹花飘散在空气中的气味皆能够使人镇静、消除疲劳、促进睡眠。倘若两者混合在一起长留殿中……极有可能引起神经疲惫,胸闷气短。”田侍御医缓缓沉语,猛然惊起对后面的人道,“快,再细细查探她们的脉象!”   稍许之后,三个侍御医相互论了论,田侍御医激动地向我恭敬一拜:“德妃娘娘聪慧睿智,臣等实在佩服!”   我忙请他起身,宛和笑道:“不过是观察细了点,本宫也还不是向田侍御医求问了吗,这诊断之事还得是侍御医们有劳。”   第141章 卷宫帘(四)   将周才人生病的起因查清,无非是我习惯性做的事,即可让侍御医对症下药,又可为自己在宫人眼里排除嫉妒伤人的猜想,何乐而不为呢。   这日我并未离开棠梨阁,而是留下来照顾周才人。她殿上的宫人也都病了,哪里还有人能帮她,此时她也昏迷不醒,时不时还有梦靥缠身,好不安稳。我拧了一块温帕子为她擦脸,希望她好过些,打算明日差几个宫人来棠梨阁照顾。青儿在旁看的不解,看着我想说却是不好说。然而,我也因此想到一计,暗自在心底琢磨,看着此刻的周才人心绪由为复杂。   回宫路上,青儿终于忍不住问:“周才人和韦昭容一样,一向都对娘娘不善,娘娘为何还要如此关心她?”   我心中还想着那一计,缓缓开口:“她们对我不善,是对我过不去。可我与她们不同,我对她们不管不顾就是对自己过不去。其实我帮周才人,也是在帮自己。”   青儿想了想,还是摇头:“请恕青儿愚昧,青儿不懂,如何是在帮娘娘自己?”   我温婉一笑:“到时你便懂了。”脑中计算着下几步如何贯通,我又忽然想起,对青儿说,“吩咐尚舍局下去,把棠梨阁的遏草和南天竹都换了,殿中不可再有任何气味。”   过了五日,我差往棠梨阁的宫人回来,说棠梨阁的人已都无大碍,周才人亲自将她们给撤了回来。我稍稍作想,唤人悄悄去欣然殿守着,宫人不久后来报,韦尼子出殿,似是往棠梨阁走了。我连忙让宫人想办法拖延韦尼子的时候,匆匆取了一枚挂着佛珠的玉扣子,往棠梨阁去。   到了棠梨阁,我舒了口起,韦尼子还没到。宣礼太监往里通报,宫人和周才人都从里殿出来迎接,我露了喜色上前握住周才人的手,关心道:“周才人可觉好些,前几日可真将本宫吓坏了。”   周才人眼里惊诧,愣愣回答:“臣妾已觉好多了,还得多谢德妃娘娘的照顾。”   “无需那么多礼。”我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与她坐到殿中。我微微笑着,从袖中拿出那枚玉扣子塞在她手心:“我将它赠你,希望你在这后宫过得舒坦,不再发生这样忧心的事。”   周才人揣着那佛珠玉扣子,久久不敢收手,时不时抬眼望我,似乎不能相信。我将她手一握,两手合着她的掌:“好好休息,本宫先回去了。若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本宫说,本宫替你去讨。”   周才人愣是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我向她温柔一笑,转身见着韦尼子站在殿门口。韦尼子将目光从周才人身边转到我脸上,眼中的愤恨渐退为虚伪的微笑,低腰福身。我向她微微颔首,然,越过她出了殿子。我自不是真的离去,我只在廊上走了几步,又悄悄回了路,倾耳在殿门上听里面的情况。果然,我听到韦尼子的冷呵,她阴沉道:“周才人与德妃关系甚好,还不知瞧不瞧得上本宫了。”   周才人无辜说:“我并未与德妃要好,我一向是站在韦昭容这面的。”   “啪!”一声响亮的脆声,应着周才人的尖叫。韦尼子冷言:“在本宫面前还敢称‘我’?你当本宫是瞎了,这是什么!”   周才人急地断断续续:“这……这佛珠玉扣子是德妃自己要给我……给臣妾的。”   然而,韦尼子不信。她压着喉咙,凶狠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殿中:“这是她给你的结交之物,你若不愿意她会自己靠过来么。幸好本宫发现的早,否则定会中了你们的圈套!别忘了你是本宫扶上位的,本宫也可以把你拉下来!”   殿中忽地沉入一片寂静,只有愤怒急促和紧张颤抖的呼吸,就在此时,周才人忽然说道:“臣妾知道了,定是德妃故意在你面前与我交好,她是想河蚌相争,渔翁得利!”   韦尼子安静极了,似乎想了一番,然后缓下语气问:“你真的没有与她交好的打算?”   周才人连忙答说:“绝对没有。臣妾知道韦昭容一心一意助臣妾,臣妾又怎么会忘恩负义?”   听到这里,我心下一沉,转身离开。一路上我都想着方才听到的对话,韦尼子对周才人的信任度并不深,否则怎会一开始就误会她,然而周才人那句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想河蚌相争渔翁得利,只可惜在韦尼子的微一沉吟中败了计。虽是败计,我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知道韦尼子其实并不十分相信周才人,她信最多的还是自己的眼睛,而我只要这点便足够了。   第二日,我请了周才人在皇宫后苑的亭子坐坐。以我的身份召她,她是不敢不来的。我与她坐在亭中,闲聊了一会儿花园美景,我便问她:“本宫实在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来到皇上身边的。那一日本宫清楚记得是燕昭仪侍寝的日子,不想却成了你。”   周才人谨慎地望了我一眼,道:“皇上不追究,娘娘又提起来做甚!”   我笑了,却是那种不实的阴笑:“皇上不是不追究,而是高兴为你包庇。如果有人将此事挑起,你以为皇上会弃大局护你?”   周才人闻言,紧张起来,颤了颤喉咙说:“此事都是韦昭容安排的。臣妾大胆以为,娘娘应该早就猜到了。”   每每威胁到自己时,她便会将责任推给别人,这是我早就了解的。我继问她:“韦昭容这么帮你,你拿什么回报她?”   听到这,周才人一声嗤鼻,扬着头不屑道:“韦昭容帮臣妾,不过是想拿臣妾在后宫落一席之地。若是没有臣妾替她站着,她哪里还有落脚的地方。”   “周才人,你果是个黑心的人!”旁边传来一声低怒,回头看,韦尼子正怒视着周才人。   我心中暗笑,周才人不知道,在请她的同时,我也请了韦尼子,只是将时间稍稍说了些罢了,也正算到她讲这番话的时候。   周才人面对忽然出现的周妮子整整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道:“韦昭容你有所误会。”   闻言,我在旁冷呵:“误会?周才人此话之意,方才全是欺骗本宫?”周才人一时无言,不安地坐在那。我端起茶杯,吹着里面漂旋的茶叶,望着不远出的花丛说:“韦昭容与周才人还是去那头私下谈谈吧,论完了再来给本宫一个解释。”   两人相视一对,低身退下,到了那处无人花枝后面对立。我坐在亭子里,远远从枝杈间看两人,依稀见着她们的身影听着她们的说话声。那韦尼子胸口起伏,气得不清,指着她的鼻子低骂:“混账!过河拆桥,你当本宫是好欺负么!”   周才人拼命摇头道:“韦昭容,这绝对是一个误会!”   韦尼子更是怒红的眼,一脚踢开周才人道:“不管是不是误会,你都已经不可再信。对本宫来说,你已经是个废物!”   周才人惊愣地坐在地上,随韦尼子的话渐深惶恐。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失去韦尼子这块踏脚石害怕,还是对韦尼子可能做出覆舟的行动害怕,或者两者皆是。总而言之,她和韦尼子已是不再相干的人,单枪匹马的她们,还能整出多大的事来。   我微微笑了,将目光从那头回到亭子里,守着的宫人皆压着脑袋,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这时,韦尼子压着怒颜从那头出来,说是还有急事,向我福身退下了。随后周才人也缓步而出,面上仍留着惶恐之色,我对她说:“本觉得你和韦昭容关系让人羡慕,可她竟是如此地不信你。”   周才人快速看了我一眼,缓缓道:“臣妾斗胆一言,若不是德妃娘娘从中挑拨,我与韦昭容也不会翻脸为敌!娘娘此行一计笑里藏刀,臣妾也是羡慕极了!”我微微一愣,遂而缓缓开笑:“这宫里有人团和利用,就有人棒拆伪情。要想借力登高,你还得问问上面的人意思吧!”我起身,靠近她身旁低笑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韦昭容可不是好惹的主,你既是沾上了她,她也是能灭了你的。你还想与本宫继续斗吗?如果你想,本宫愿意奉陪。可前提是……你有本事同挡两面!”我盯着她没有看我的眼睛暗暗一叹,继续说,“本宫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安分守己,本宫不会对付你,本宫也不会让韦昭容对付你。从此你便乖乖呆在宫里,不求谁也不靠谁,如此不是很好?”   周才人瞥着亭脚,朱唇微启:“谢德妃娘娘提醒。”然后她什么也不说,略略扫了我一眼,福身退下。她没有给我答案,可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还是长吁一叹。方才我在她看我的眼中抓到一丝憎恨,她不接受我的提议,这意味着她将实行报复,对我还有韦尼子。她是个棋艺能手,也是个思维精密的女子,想到她开始在宫中布局心计,我就紧张起来。我曾碰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最怕的不是一招致死,而是千般折磨。若看按韦尼子和周才人的性子,韦尼子是前者,而周才人恰恰是后者。想到这,我既是高兴又是害怕,高兴的是韦尼子,怕的还是韦尼子。   此话又如何说呢?倘若韦尼子此番决心不改,那么她便会有一招致死的法子对付周才人;可倘若周才人将我今日之计告诉了韦尼子而韦尼子恰恰又信了她,那么两人的两种折磨怕将引成更大的麻烦落在我头上。我立马命青儿偷偷收买欣然殿宫人,替我盯着韦尼子的一举一动。   第142章 卷宫帘(五)   就快入夜,有人从外头回来,与青儿咬耳说话。随后,青儿进来禀报:“娘娘,欣然殿宫人来报,说周才人今日来找韦昭容,两人在殿中谈了半日的话。因韦昭容不得有人在殿中守候,所以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脑中对此一片浑浊,我疲倦地点点头:“有另外情况,再回禀。”   说完,了了洗漱一番,上榻睡了。次日清晨,正起身。青儿满面焦容,一边为我着衣一边与我说:“娘娘,欣然殿出事了。今早天还没凉,有刺客闯入欣然殿,刺伤了韦昭容,皇上和皇后此时都往欣然殿赶呢!”   我听了,连忙整好容装往欣然殿去。此时,欣然殿有些凌乱,宫人脸上未退惊恐之色,惶惶恐恐地跪了一地,只有几个宫女从殿里来回进出,将气氛显得愈发凝重。我直步进了里殿,李世民坐在榻边,长孙皇后则在旁站着,两人同时将目光从榻上转到我身上,我向他们微微福身,望至榻上的人。韦尼子沉沉闭着眼,苍白的额头沁着豆大的汗珠,胸口处透出淡淡血色,掖在被外的手紧紧抓着李世民的袖子,偶尔有略微的颤抖。   这时,韦珪和杨妃也赶了过来,虽然韦珪已不与韦尼子多来往,可韦尼子终究是她的表妹,见到表妹如何,韦珪顿时冒了两行清泪,疾步扑到韦尼子的榻旁。这边,我与杨妃相互颔首招呼,一同进了帘子。长孙皇后来回瞧了我们三人,轻声与我们说:“韦昭容需要休息,人多气杂不好,过会儿都退下吧。”   我与杨妃点点头,退至一边,看着榻上之人,还有那流泪的韦珪。李世民轻手搂着韦珪安慰,发誓定会还韦尼子公道。我看着那三人,心中淌出些酸意,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又隐隐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向我这边,我抬头,见长孙皇后正目不转睛地注视我。我俩相视,我是诧异,她是深邃,我立即明白过来,毫不掩饰地向她颔首示敬。   殿中气氛十分压抑,中间又带了几分诡异。不多久,除了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我们都先后退下了。走在道上,我始终压着心情,青儿见我面有忧色,问我担心什么。我浅浅一笑,缓缓解释:“方才我看到皇后眼中有探究之色,她表面上说人多气杂对韦昭容不好,其实是在对我们这些妃嫔做防备。”   青儿诧异,问:“皇后娘娘怀疑此刻是后宫之人派的?”   我定定点头:“不错。韦尼子的性子皇后怎么会不了解,她如此容易结怨,又突然遭到刺杀,你最先想到的可能是什么。自然,皇后也是这么想的。”   青儿明了,又问:“那怎么才好?”   想起方才在殿中所见,我有些落寞:“方才我见皇上与别的妃嫔好,从心中不禁露了失意之色,那时却被长孙皇后看到了,探究了我几分。现在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   回到德庆宫,心绪有些混杂,脑中一直盘旋韦尼子抓着李世民袖子的手,还有李世民轻言安慰韦珪的温柔。我虽知道他身边一直有这些女人,可当亲眼看到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不想,落日之时,李世民来我宫里,却是带了一脸愁困,那紧抿的唇里压着一件不好启口的事。   心口因他而砰然跳跃,我跟着沉默许久,身边的他终于先有了动作,从袖中取出一份字递在我眼前:“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它,不安打开,虽是有做准备,可还是被里面所言吃了一惊。这是一份口供,上面清楚指着是暮嫣派刺杀韦昭容!我惊讶,连忙与李世民说:“皇上,暮昭媛虽然个性直爽胆大,可她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李世民深深看着我,似有思索:“朕不知道,朕也怀疑。所以朕已派人暮昭媛往两仪殿去一趟。你是否要跟随?”我的心跳得厉害,现下,也只能找暮嫣问清楚。刺杀一事,我想到过周才人,想到过与她结怨的另外妃嫔,可就是没有想到暮嫣。暮嫣虽然性子急,但是让我相信她雇刺客杀人,我是万万不信的。   李世民仍在等我回答,我点头跟上,他却驻步不前了。他望着我,有些叹然:“外面都说你与燕昭仪、暮昭媛断情,看来并不是这样。朕只希望,倘若口供是真的,朕不会生私心,你也不要生私心!”   闻言,我低下眼应下。我骗的过所有人,却唯独骗不过他的眼睛。   到了两仪殿,暮嫣已经等在殿中。李世民坐上正位,召拿着口供的太监上来。我站在他旁,与暮嫣不经意相视一对,又立马越过她的眼睛看向正来的太监,装作并不关怀。   李世民示意太监将口供给暮嫣看,却已扬起头开问:“暮昭媛,你何如说?”   暮嫣好奇地接过口供,面色顿腾青白,大叫道:“请皇上明察,臣妾与韦昭容素不来往,怎么会突然找人伤她呢!”   李世民指着她手上的口供道:“可刺客的口供,你又如何解释?”   暮嫣气恼地又瞧了眼手中的口供,焦虑的面色忽然一平,定定道:“他是个刺客,说的做的自是派他的人要求的。杀了人,再陷害人,幕后主使便可将此事脱得一干二净,皇上觉得臣妾此言有没有理?”   李世民闻言,更是紧了眉头:“按你这么说,朕很奇怪,为什么刺客偏偏要陷害你?你可与谁结怨?谁要害你?总不会是还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韦昭容找人刺自己一剑然后再陷害你吧?”   眼中略有慌张,如果暮嫣承认与韦昭容确实有冲突,那刺杀一事看起来就免不了关系。她沉了沉目光,摇头道:“臣妾与人有不悦之事往往次日便忘了,臣妾也不知道。”   李世民叹然,示意太监将口供呈回来。“不管如何,你暂且关一阵子,等抓出幕后主使之后再放你。你也放心,不管他是谁,朕都不会让他逍遥法外!”他说着,始终没有再看暮嫣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令人将暮嫣带下。暮嫣大惊,叫嚷着她与此事无关,可还是被硬生生地拖了下去。   我看着她消失的殿门,心中忐忑。李世民在旁揉了我的手,肃然说:“你放心,一切很快就会明了。”   我黯然:“臣妾不明白。”   李世民微微扬了笑,却是含了些烦琐:“朕是一国之君,此时不治她的罪,自是觉得有疑之处。暮昭媛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此事不是她做的,那陷害她的人见不治罪就一定会有下一步的行动。这后宫之事,实在令人心烦!”   见他心烦皱眉我便开始心疼,我低头道:“是臣妾没能给皇上分忧。”   李世民将我的手捏得更紧,婉声说:“莫要将这些不实的话,人心本就难测,谁又能读懂每个人的心呢。”   所言极是。我轻轻靠在他怀里,心情久久涟漪。   过了三日,棠梨阁有宫人来请我,说是周才人备了一桌小宴,要我过去赏脸。韦尼子才出事,事情还没有着落,不知这周才人又想做什么。本想推却,可又想着她既然决定做什么,这次拒了这次还会来,于是我换了出行的袍子,跟着来请的宫女去棠梨阁。   棠梨阁内果然备了一桌小宴,周才人站在门口迎我。我含笑步入,周才人命人要上热菜,我推脱说方才已吃过点心,喝点茶便好。周才人也不勉强,唤人沏了茶上来。我与她一道入座,我不言她亦是不语,今日的她要比平常收敛了许多,也似乎欲言又止。又过了几刻,我不再委婉,直言问她:“周才人这次找本宫是有何事?”   周才人吱呀了许久,显然有些难为情,低着脸道:“自韦昭容出事以后,臣妾想了几天,德妃娘娘那日说的安安分分过日子,似乎也还不错。”   我愣了愣,判不出是真心还是虚情,温婉笑着:“锋芒毕露虽不是坏事,可也不是好事。周才人若是想清楚了,自是好的。”   周才人也是微微一笑,然却暮地一声叫痛,面上渐浮青色,抱着头重重摇了摇,痛苦地嘤咛。我不知何如,担心问:“周才人这是怎么了?”   然而,她一手掀翻案桌上的茶杯,忽然扑向我掐住我的脖子。我被吓了一跳,还未反应就被她钳住,她两眼瞪地发红,朱唇呲牙,极不像正常之态。我透不过气,只得用力拍推她,周旁的宫女见此情况连忙上前拉着周才人。几番挣扯,我只觉得面上因充血发烫,脖子将要被她掐断,张着口却是透不过气。指尖痛苦地掐进她的手臂,耳边的宫女声哭哭喊喊,听觉越来越弱,就在以为就这么晕去的时候,脖颈上的手忽然松了,青儿和另一个随行宫女抱着我往后一拖,终于脱离她的魔爪。而那头,五六个宫女拦抱着周才人,她张着印着血色牙印的手掌怒目瞪我,那张狰狞的脸愣是将我惊吓呆了。   青儿和宫女连忙一人一边将我拉扶出了棠梨阁,两人惊魂未定,眼里都噙着泪花,慌神地看着我的脖子。我轻轻抚了抚,脖颈上印了一圈指印,隐隐传来一丝痛感,此刻还未缓神,欣然殿里赫然传出宫女的大叫:“周才人疯了,周才人疯了!”   第143章 卷宫帘(六)   我诧然回头,棠梨阁外的侍卫快手将门从外合上,其中一人赶忙跑着去上报。这道朱红的高门内不断传着女人的尖叫,惊得外面的人浑身悚然。周才人方才的一眼一神回映在我脑海中,我不由得打起了冷颤,身旁的青儿轻轻碰了我,我更是惊了一吓。她扶着我往德庆宫回,路上看到有许多侍卫往棠梨阁跑,尚药局的田侍御医也正向那头赶。耳边又荡起棠梨阁的尖叫,我甩甩脑袋拉着青儿吩咐快回。   晚些时候,李世民一进门便拉着我左右看了看:“听说周才人伤了你,可有哪里伤到?”   我摇头,问他:“我没事。倒是周才人,究竟是怎么了?”   李世民看着我微微舒气,淡淡吐出三字:“她疯了。”   看他对周才人之事风轻云淡,我不禁问:“周才人平时心思也颇为缜密,怎么会一下子疯了。皇上可知其中一二?”   李世民转身坐在椅上:“欣然殿的宫女说,周才人要杀韦昭容。”他定定看着我,问:“她发疯时说的话,你觉得是真是假?”   我略下沉思,随着所想缓缓说:“如果是真,那么暮昭媛就是被陷害的,此刻真正的主人应该是周才人。如果是假,那只是她的疯话?”可当时周才人与我说要安分过日,后来便突然疯了,实在奇怪。   然而,李世民说道:“田侍御医说周才人也许是承受不住心理压力,所以把自己逼疯了。看来韦昭容遇刺一事,十有八九是她做的。”   可周才人发疯之前,我并未看出她哪里压抑,她的一言一行似乎更接近于将一切想通,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定是不信她是这样疯了。而事实摆在眼前,周才人已经疯了,我想起韦尼子遇刺前晚,有宫人说周才人曾找过韦尼子,而后发生的看起来能贴合得如此紧密,周才人派刺客杀韦尼子,后承不起压力疯癫,似乎也能成立。   夜幕已经降临,李世民派人将白日里未改完的奏折拿到德庆宫来。他站在窗前若有所思,我则为他研墨铺纸。黑墨研好,我正要开口唤他,之间门口急急跑来一个太监,来不及福身就扑在地上慌张叫:“皇上,棠梨阁失火了!”   手上拿着的墨条一抖,蘸了一行黑墨。李世民惊步而下,二话不说往棠梨阁赶,我也放下手中的墨条急步跟上,远远就见棠梨阁那头火光连天,宫道上排了长长一对宫人,正快速来回递水扑火。   “火势太过凶猛,皇上和娘娘不要靠近!”离棠梨阁几十步外,一个侍卫将我和李世民急急拦下。   我望向前面的火光,熊熊大火仿佛疯了似的蹿高房顶十几米,夜幕被熏得微红,升腾的火苗随风肆意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团团浓烟从高墙内翻滚,宫人门只能在门前扑水。殿内的火光尤其赤红,填满整个屋子豪无空隙,殿外的院子有宫女逃出,头发和衣服烧得残落,裸露的皮肤更是烫的黑红。又有一个宫女从里面逃出来,大哭大喊地拼命向李世民磕头,我望着火光冲天着急问:“你们周才人呢?”   宫女的嗓子被烟熏得沙哑,撕着声音不停哭:“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   既然还有人能从里面出来,那应该还有一丝希望,我拉着李世民说:“皇上,你救救周才人吧!”   李世民搂住我用袖子扇着扑来的黑烟,开口道:“能从里面掏出来的都是对生有渴望的人,而从外面进去的也许并不是甘愿的。火势太大,她若想生,便会千方百计出来;而我若派人,恐怕又是徒添几条人命!”   李世民带着我到远一些的大树下,看着宫人们提着水在黑烟大火中来回穿梭。我思绪凌乱,全因李世民方才那番话,心中恍然害怕起来。我静静将目光转向他,过了好久才开口问:“皇上是已经断定韦昭容遇刺一事是周才人做的吗?”   李世民转下眼眸看我,竟饶有兴趣地问:“怎么说?”   我微微一愣,认真说:“否则皇上对这场大火表现地为什么那么平静。皇上断定是周才人派的刺客,可那又是周才人的疯话,并不能驯服朝中大臣还是周才人的家族,于是这一场大火帮了你,皇上早就想除掉周才人了?”   李世民低头一笑:“兮然,有时候聪明并不是好事。可你,只说对了一半。”他温柔抚着我的发丝,却是说着让人心寒的话:“当初朕对周才人好,只是欣赏她的棋艺。可是她的家族却因此在朝中横行,当朕知周才人疯后说的话时,朕便已有理由除她,只是那样情况下的理由还不能驯服朝中大臣和她的家族,而这场大火的的确确助了朕。”   我愣住了,双手紧紧抓住他的长袖:“如果周才人说的只是疯话,派刺客的人不是她,皇上岂不是错杀了一命?”   他的声音冷寒如铁:“幕后主使可以继续抓,可朝中之事不可再拖!”   我静默了片刻,有点苦笑:“皇上所言……极是。”   恐怕是那面的火光耀得刺眼,我眼睛酸涩,合上湿露的眼。感觉他轻轻搂住我的肩头,我颤颤眼皮,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看他,又是过了好久,我叹下一口气靠在他的臂上,肚中有好些话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   “啊!”已成火海的棠梨阁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扑火的宫人们也在那个时候愣下脚步。“我不会放过你,我要化作厉鬼缠着你!”那像极是周才人的声音,这声嘶吼顿时将宫人们乱成一团,一时间都不敢靠近棠梨阁。我也因她的嘶吼不由浑身惊颤,将耳朵迈进李世民的怀里,李世民紧紧拥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深邃望着那片汹涌的火海。   “我不会放过你,我要化作厉鬼缠着你!”   这指的是谁,是韦尼子?是我?还是李世民?还是谁?   晚风含着焦味,不由让人毛骨悚然,那仿佛就带着周才人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被李世民横腰抱在怀里,离开棠梨阁回德庆宫。他将我放在榻上,掖好被褥,让人抬了案桌在榻边批起奏折,一气呵成,一话不说,更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我睁着眼呆呆看着这个背影,他正为国事操劳,怎么会在意一场失火,怎么会在乎一个本就要死的女人。我仿佛是陷入了一个泥潭,越陷越深,是我不曾想到的深度,也是我不敢去想的深度。终有一天,这个泥潭会淹没我的所有,更或许我在死的那一刻依旧探不到它真实的深度。   直到第二日清晨,大火烧光了整个棠梨阁,总算渐渐熄了昨晚的气势,宫人们也终于将火给完全扑灭。原本清雅别致的棠梨阁在一夜之间烧成灰碳,太监在这片大灰碳中找到数具焦成黑骨的尸体,其中已分不清哪个是周才人。李世民公布周才人死于棠梨阁失火,朝中大臣表示惋惜,周氏家族即日起三日举丧。也在同一晚,锁在监牢里的刺客猝死,身体无表面伤痕,具体死因还在调查,因此刺杀一事中断,暮嫣从牢中释放。   一场大火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我开始思虑,这一夜的变化究竟是谁促成的。后宫之人终日沉浸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世界,殊不知那金大殿上的人洞察一切并不失时机地扭转乾坤,不能说他利用了谁,因为他本就是持着别人胜败的人,也终究只有他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我开始庆幸,幸好我没有家室背景,否则,我也会成为他掌中可得可失的棋子。只是,深爱之人竟是有这样不可预测的心机,还是让我由衷的害怕。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其实后宫已经干政,那些封位的女子,大多都是有家室背景的人。李世民可以因此拉拢朝中关系,也可以因此削弱朝中势力,后宫的一举一动,可以引导李世民的决定,李世民的决定也可以影响后宫的一举一动。两两相投,后宫实是与朝政有不可切断的关联。   此事便是这样了了。一晃已是六月,韦尼子早已康复,自周才人死后她也没有再拉拢别人,怕是慌了重蹈重演。燕璟雯的腹部已经圆润,暮嫣长伴她左右,两人关系比之前更加亲密,有时我碰见两人,只能藏了羡慕与她们客套几句,只是这客套的话实在让人不自在,每每让我难受低落。我身边最好的只剩念儿和青儿,再者便是宋逸,好在他们不属后宫之人,否则我将何等孤独。   六月初三,是李世民约定射猎的日子。前一晚,李佑便兴高采烈地唤人收拾随身物品,自个拿着李世民赐他的玉弓摆着薛大鼎教他的射箭姿势,那模样倒是有几分气势。   次日早晨,我再三嘱咐万事小心后,李佑和他的哥哥们钻上马车等待出发。我站在承天门的广场上,迎着微凉的清风。马上的李世民向我微笑点头,似在要我放心,我也及时回笑,目送他带射猎御林军起行,缓缓驶出承天门。   第144章 荼蘼开(一)   “最近胃口可有好些?”   闲来无事,我便往尚药局走走。前些日子因天气太闷没有食欲,便向宋逸要了开胃的药膳菜单,吃了三餐之后,胃口果然比先前大好。今日我与他走了一走,他关怀将此问起。   “好多了。”我说着,没有注意脚下,被一个小坑绊了身子,在旁的宋逸连忙伸手扶住,我才免于碰地。我吁了一口气,微笑向宋逸点头,他也是含笑回敬。而然,一个转身,见韦尼子站在后面惊讶地看着我和宋逸,我从她眼中明白过来,她定是生了误会,即使她如此,我也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转过眼笑向宋逸点头:“还是谢宋奉御出手相助。”   宋逸也微微笑着,恭敬道:“保护娘娘安全,本就是宫中人该做的,臣不足为谢。”   我颔首赞赏,然后回头对着韦尼子,她的目光仍然回转在我与宋逸之间,我哑然一笑,问她:“韦昭容今日怎么也来尚药局了?”   韦尼子回过神,笑答:“臣妾今日来,是来问药的。”   我说:“派人来找就行了,何必要亲自来呢。”   韦尼子仍是笑着,却是含了一些诡异:“也是路过忽然想起,所以便进来了。好巧,碰着德妃娘娘也在这儿。”   见她话中有意,我冷笑道:“尚药局相当于是本宫的娘家,本宫回来看看有什么不妥么?”   韦尼子愣了愣,随后含笑应下我的话,拜了告退转进屋里找田侍御医问药。我心底有了提防,不管韦尼子是有意还是无意误会,她可不要再用这捣出些另外的麻烦,韦尼子可谓是现下宫中最会捣事的人了。   皇后规定四妃每月都写一份后宫管制意见,里面包含期间发生的不良事件和个别妃嫔的不良记录,由此可对出策略使后宫秩序有条不紊。今日天气甚热,我提着笔打不起精神,只觉得连手指都软了,连连写了几张都浅尝辄止。我捏着额头闭了闭眼,仍是没有心思下笔,殿上候着的宫女中忽然站出一人,略有羞涩轻声说:“若是娘娘不嫌弃,奴婢给娘娘代笔吧?”   我抬眼,她微红着脸,手指绕着衣带,是我从掖庭要过来的采荨。顿时对她有些好奇,就应了她上来,我说她写,不多会儿那白洁的纸上干净地排了几行小字,我不由笑了,赞道:“原来你有一手好字。”   采荨面上煞红,低头说:“娘娘过奖了。”   青儿也笑道:“细细看来,写得竟有几分像娘娘的字。”   我仔细瞧着,却是有几分相像。由此,我对采荨加了喜爱,完笔后便让青儿拿赏赐给她,心中也是记着她有这手好字。   李世民不在宫中,后宫也是平静不少,事事不出。第二日快落阳时,我才从榻上午觉醒来,让青儿拿水来清醒。这时,采荨从殿外跑回来,气喘吁吁地呈上一封信函:“娘娘,奴婢在门外发现这封信。”   我接过信函,懒懒坐在椅上,我开信封撩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娟秀,淡淡飘着墨香,其中含了几分草药味儿。这封信的署名是宋逸,里面要我今夜戌时在后花园亭中见,并会携念儿前往,三人同商一事。因此事要紧,所以在此之前最好不见,免得叫旁人生疑。   信中并不说是商议何事,或许是事情重要,所以不便在信中指出。既然念儿也是前往的,定是两人遇到匪夷所思之事,并且与我有关,所以才这么谨慎。   戌时,我按信上之约来到后花园亭子,月光下已有人站在亭中,素色的长衫和飘逸的背影便该是宋逸。我急步上前,左右看了看问:“宋奉御,念儿呢?”   宋逸听我一问,也是奇怪:“念儿不是与你一道来吗?”   我心头一怔,有些不安:“不是你写信说和念儿有事与我商议?”   宋逸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我:“可我接到的是你的信函。”   我诧异,立马打开信纸,里面的内容与我收到的那封不差,这封信的字迹也与我的不差,这是怎么回事?念儿又去了哪里?   “这么晚了,德妃不好好在德庆宫歇着,与宋奉御在商议什么呢?”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带了几分冷意。我回头,竟是李世民站在那,后面还跟着十几个宫人,这架势该已经回来有些时候了。惊诧间,我不由出口:“皇上?你回来了?”   他嘴角一丝虐笑,目光如两束冰刀凌厉划过我和宋逸:“很意外?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我大惊回神,我和宋逸也是莫名其妙而来,李世民此刻已生误会,后面还有那么多宫人在场,真实情况一时间无证据道不清,我心想回去后再与李世民解释,于是胡乱抓了个幌子:“殿子里太闷,臣妾便出来透透气,正巧遇见了宋奉御。皇上知道的,臣妾是从尚药局出来,之前还多亏宋奉御的关照,所以便叙叙旧了。”   李世民咧嘴一笑,十分勉强,又带了几分讽意:“也难怪朕今晚回来,每个宫的人都来接驾,就是不见德妃的影子,原来如此啊。也真是凑巧,宋奉御,你随朕去东宫,看看太子的脚病如何。”   宋逸拜身遵命,跟在李世民队伍中间。李世民笑看着我道:“如今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免得让人误会。你先回德庆宫去吧,得空了朕再去看你。”   我点头答应,送李世民一行人离开,思绪也在这时候渐生蔓延。太子脚病复发,射猎大军提前回宫,李世民说每个宫的人都去接驾,唯独我没有,可我并未收到他要回宫的消息,而他又在这时候碰到我和宋逸单独见面,种种缘由,定是有人设计好了。   回到头来,还得从自己的宫殿问起。我匆匆回到德庆宫,对殿下的宫人冷冷道:“皇上今日赶回,为什么本宫不知道!”   众人闻此都疑惑地互相对望,青儿在旁小声出言:“奴婢并未接到皇上回宫消息,是奴婢失职!”   心中压着一股委屈的怒意,我狠狠饮下桌上的冷茶,一肚子下去彻底将全身都凉了遍,脑中也是渐渐平静,缓缓生出一丝头绪,喃喃道着:“这不怪你,不怪你。”我将目光投向跪了一地的人,最后指着采荨道:“除了你,其他人都下去。”我又顿下语气想了想,召来青儿悄声吩咐她一事,青儿点头退下,只剩下我与采荨静静对在殿中。   我坐在上位,她跪在下面,我紧紧盯着她,她始终压低着脑袋。不久,青儿从殿外进来,伏在我耳边说话。我听着,心中下了答案,望得采荨更深,这时采荨稍稍抬了头看,正好与我相对,顿时惊得又压下头去。于是,我让青儿从旁取了两幅笔墨纸砚,然后再将采荨拉上前来。我含了几分不实的笑意扶正了砚台,与采荨说:“本宫想与你做个比赛。我们来比谁写的字好,我这里有一张皇上练过的字,我们照着这些字写,谁写的像谁就赢。”   闻此,采荨慌乱道:“奴婢不敢。”   我笑了,却是无比严肃:“有何不敢。如果你赢了,本宫就赏;如果你输了,你便回到掖庭去吧。”   采荨摇摇头,为难说:“娘娘这是太为难奴婢了。”   我锁着她每一个表情,认真道:“本宫说这话,只是想要你尽势力罢了,但也并不是吓唬你的。”   我递给她一支笔,她犹豫着接下,笔尖彷徨舔着砚中墨,然后举着笔久久不落。少顷,她仍是没有落笔,捏着笔的手有些发抖,额间因紧张直冒大汗,哒哒落在白纸上,瞬间皱起一圈圈湿纹。我一声冷呵,她顿是惊得跳了身子,我上前拍开她的笔怒问:“本宫问你,你呈上来的信,究竟是你在门口捡的还是自己写的?”   采荨惊恐地扑在地上,喉间打颤:“奴婢……奴婢不敢骗娘娘,的确是奴婢在门口捡的。”   我勾起她的下巴,盯着她惊恐的眸子:“可守门的侍卫说你根本就没有去过大门!”看到她眼中的惊诧,我越加肯定,推开她怒道:“那日你之所以给我代笔,是因为想记清楚我写的字,你也该也有尚药局宋奉御废弃的单子,那两封信都是你仿写的对不对!本宫竟是没想到,德庆宫里还有个仿字高手,本宫自觉待你不薄,你为何助别人对付本宫!”   采荨跌坐在地上,两眸的惊色渐渐平稳,定定说出一话:“因为常充容才是我的主子!”我愣下,我竟是疏忽了她本是前太子妃今常充容曾经的宫女,我不知东宫主仆之事,自是不知她与常充容之间的情分有多少。我竟然是疏忽了!   我沉沉闭了闭眼,听见采荨作出一副舍身之态说着:“常充容恨你,要我帮韦昭容对付你!既然已被你发现,要杀要剐都随你!”   又是韦尼子,难怪每次出行时,韦昭容好似都知道,原来是我这殿上养了个内鬼,那么韦尼子问药时碰见我和宋逸,恐怕就生了计谋而拿了宋逸的单子!我德庆宫里的采荨,我从掖庭要过来的宫女,竟是别人的棋子!我怒不可发,只恨其愚钝,愤然道:“你以为这就是对常充容的忠心吗?若是本宫将此事告诉皇上,不仅你要死,韦昭容要死,常充容也逃不过这一次!欺君之罪,你可曾掂量?”   第145章 荼蘼开(二)   殿中回着因紧张而颤抖的呼吸,采荨愣愣盯着我,被我一番话惊得不知如何开口。她定是从未想到会变得这样复杂,欺君之罪,罪该当诛啊!   这时,殿门的亮光出迈进一个身影,打破此时的寂静。李世民站在殿中,看着我与采荨奇怪:“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采荨顿是抓到救命稻草般,疯狂地奔向李世民,跪在他的脚下大哭:“皇上,德妃娘娘要杀奴婢,求皇上救救奴婢!”   李世民一脚踢开她,微怒道:“德妃一向宽容,怎么会杀你!”   采荨趴在地上,冲我暗暗扫了一眼:“奴婢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奴婢可以发誓对此事闭口,可德妃娘娘不信,所以,所以……”   她有意收尾,悄悄瞧了眼李世民。我直面盯着她,毫不显气愤惊恐。李世民闻言眯了眯眼,嘴角冷冷一勾,看着我目光冰寒,问下面的人:“说,你知道了什么?”   脚下的采荨也是被他冰冷的语气震了震,抖着身子顿了喉咙,最终开口道:“奴婢撞见德妃娘娘与尚药局宋奉御有染,德妃娘娘知道后就要杀奴婢灭口!”   青儿连忙跪在地上对李世民说:“皇上,青儿一直伴在娘娘左右,娘娘从未做过那样的事!这个采荨,是常充容的眼线,是韦昭容的棋子,皇上千万不可信她的话!”   李世民似是充耳不闻,双目紧紧锁着我的眼眸,气氛冰到极点。他步步走近,时间似乎太过漫长,他终于站在我面前,用至高无上的眼看我,右手一挥,我被他掌心的力道狠狠撇过脸,身子撞在后面的案桌上,墨香顿时撒了一地。脆响还回荡在殿中,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左脸辣得发麻。   “朕不知道,还能信你几分!”李世民从喉间压着怒吼,颤抖的手掌扣上我的下巴,迫使我的眼睛直视他,“但愿你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可你现在做的呢?朕很生气!”   他死死盯着我,谁也不能侵犯他的领地,他强大的野心,强大的占有欲,导致不得谁威胁他。或者我该高兴,正因为他对我的在乎,所以才会吃这么大的醋,可我也是悲哀的,他对我的信任竟无论是谁都可以打破。他盯着我顿留片刻,旋即目光一闪,愤然离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迷暗的黑夜中,殿下的采荨望了望出神落魄的我,拔腿向着李世民的方向跑了。青儿已泣不成声,半跑半爬地抱住我,张着口却是不知怎么安慰。我颤颤眼皮,摸上痛辣的脸颊,这种感觉那样清晰那么真实。   他只相信,他的眼睛。   ————————————————————   我本以为宫中会掀起轩然大波,我本以为李世民的圣旨很快就会下来。可是直至第二日中午,风平浪静,后宫和谐。我更是不安了,决定往后面走一走,亲自看看宫中情况。   宫中来往仍是有条不紊,宫人之间也并未有别事小论,李世民昨晚发了那么大的怒,今天怎会如此平静?思索间,有一青衣身影盈盈从神龙殿方向出来,她两眼一直望着我,眉间点着一朵小花,相貌有些眼熟,却是说不出是谁。等走进了再看,竟是采荨!她眼角含笑,止不住的轻蔑之感,微微福身:“德妃娘娘万福。”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了,她后面的宫女见我不语,上前提醒:“启禀德妃娘娘,这是皇上信封的采婕妤。”   采婕妤……一个宫女一下跨到婕妤的位子,这是何等殊荣!我渐渐明白起今日平静之由,心中缓生伤意。   看着眼前无比娇美的采荨,我淡笑点头,移步而去。回到德庆宫,我退下宫人只需青儿一人伴着,我坐在窗前,那年捧来的粉蔷薇开得灿烂,粉淡苍色折射太阳的白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就像有时候太在乎一个人,反而更能伤害到他,而那往往是不经意间的。   青儿守在我身后,眼里有万分担心,却是不敢问出口,生怕说到痛处,让我伤心难受。我握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扁了嘴唤出一句怜意:“娘娘……”   “其实,皇上是护我的。”我缓缓说着,目中暗淡,“昨夜一事,只有我、你、她还有皇上知道。如今宫中风平浪静,恐怕是皇上压下来的。荣华富贵与屈人篱下相比,哪个更有诱惑?”   青儿顿时明白过来,惊讶问我:“娘娘的意思是……采婕妤为得皇上宠爱和荣华富贵,所以与常充容和韦昭容撇清关系?”   我点头:“该是如此。”   青儿大喜,高兴道:“太好了,皇上心中有意护娘娘,娘娘也不必和采婕妤过不去了。”   我淡淡一笑,不再说话,踱到案桌前。   李世民有意护我那又怎样,他终究是相信自己看到听到的,宁愿将此隐瞒也不愿来问我一句。昨夜那一巴掌的痛还印在我心上,每每想起都欲哭无泪,我与他相处那样长的时间,他竟是不信我,曾经对李建成是这样,如今对宋逸又是这样。想起李建成,我开始后怕,我害怕李世民像对李建成一样对宋逸,我怕宋逸会因我受了大罪。   我转思轻念,心下有了决定,点了清水研墨。墨条下的黑晕团团散开,我提笔舔了墨汁,一笔一划落下,点墨间全是一朵朵真挚的灵魂。我从未做过什么努力,既然李世民对我信任不够,那我便让他看到我的真挚,或许是我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他才会因一点不悦而大怒。   洛阳飞箭,誓言翩跹。卿挽珠帘,梦绕梁璇。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信已去了三四天,李世民那头仍是没有消息而来。我终日坐在殿中,呆呆望着窗口的粉蔷薇,然后再从越过粉色的光辉望向绿枝摇摆的那头,神龙殿。如此循环,时时刻刻。   这时,衣角下有轻轻颤动,我略有惊神,低下头看。只见李佑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憋屈着小嘴似是要哭。我微微一笑,将他抱在我膝上,揉着他的小发髻轻轻落吻,李佑“哇”地一声抱着我哭起来,温热的眼泪落在我颈上,实在灼得我心痛。   奶娘站在我旁边,此时也是手足无措,她只好告诉我:“今日五皇子淘气,与教他的长史顶了几句嘴,正好被皇上看到,便当着其他皇子的面狠狠责罚了五皇子,让五皇子手举着石头在烈阳下站半个时辰。五皇子觉得受屈,跑到娘娘这来哭屈。”   我闻言,扳开李佑紧握的拳头,细嫩的手掌上横七竖八划着几道红痕,都是举石头割起的。我立马唤青儿取干净的水和巾子给李佑清理伤口,一边摊着他的小手吹气:“母妃呼一呼,佑儿就不疼了。”   李佑挣脱手掌,连着哭声说话:“采婕妤说父皇不喜欢母妃,也不会再疼爱佑儿了,等以后有了弟妹们,父皇就不要母妃和佑儿了。”   “胡说八道!”我想了想,柔下语气说,“采婕妤只是吓唬你,是为了你更听话,懂得去珍惜去孝敬,你父皇不会不要佑儿的。”   李佑不解,还是问道:“那父皇还要母妃吗?宫里人都说采婕妤取代了母妃的位子,都说德庆宫要换主了。”   我一怔,忍住心头愤气,仍哄着李佑:“不过是流言蜚语,佑儿怎好轻信!”   李佑眼眶里仍是打着泪花,颤了颤眸子把脸埋进我的怀里。我拥着他,手臂渐渐收紧,贴着他的耳朵,默默叹息。李世民对我冷漠,直接影响到了李佑。李佑正值成长,而这些负面话语困扰在他心里,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重视父母之间的感情,少了一方的关怀都会对他直接造成伤害。他心中的委屈恐怕前几日便有了,所以才闹起顶嘴的事来,结果又被李世民见了正着,半个时辰的惩罚对他来说是在心里又深了一条创伤,小小年纪的他,心中也是憋满了苦水。   采荨是从我德庆宫出去的,现下又是李世民身边的红人,而我成了李世民最冷漠的人,众人眼里她已是对我取而代之,所以才说出德庆宫将要换主的话来。不光李佑听得不高兴,就连我也听得来气。宫中人口舌是非多,毒的深浅也是不一,他们对待失宠的人,是毫不留情面的。只是,连累了我的李佑。   李世民对我不理不睬,可我知他实是护我的,如果我从假信函开始向他澄清,这一切都迎刃而解。既然他不来找我,那便换我找他罢!我擦干李佑的泪水,低头对他说:“母妃要出去一趟,佑儿乖乖在殿中可好?今日不必去长史那了。”   李佑隐着泪光看了我一会儿,最终点下头。我示意奶娘照看好他,便正好容装出了门。先叫宫人快步打探李世民此时何处,回禀说是在两仪殿。两仪殿,从那日起,李世民便吩咐下来不用我服侍,现在要往那去,不禁有几分忐忑在心头跳动。   一路上将思绪渐渐平缓,心口提着一股儿气,两仪殿大门开着,宫女低眉谨身排在两边。见我来了,门外的太监上前说:“娘娘,皇上有要事商议,不便接见。”   前些日子也是这样的说法,我知道这是避开我的借口,可这次我非见不见。我说:“那本宫就在这等皇上。”   第146章 荼蘼开(三)   日偏西头,两仪殿仍是一片宁静,偶尔传来一两声茶盖碰杯的声音,证明李世民还在里面用心批折子。门外的太监见我还在候着,劝我也不是,进殿也不是,正犹豫着,那张为难的脸喜色乍起,鞠到殿门前躬身候着。于是,我便知是李世民出来了。   我赶紧整好袍子,点着浅笑对着两仪殿门。一袭黄袍从里迈出,在门口顿步。而后,一角青衣从他身后莲步而出,紧紧挨着。采荨也在两仪殿,这一日都是她陪在李世民身边。心中泛着涩味,我又将目光落在李世民身上,希望找出与我所想不同的神色。   然而,他搂上采荨的细腰,微扬着眉头看我,紧抿的嘴唇透出冷硬。不忍再看,我低眉福身,采荨挨在他怀里,娇唤了他一声,他向着她柔柔一笑,拥着她转步离去,仿佛不曾见着我般。心头不住颤动,我冲着他的背影急忙喊道:“臣妾新研了荷香露珠茶,特来请皇上到德庆宫一饮!”   两人的身影顿留,周围的空气在这一刻沉淀。少顷,李世民侧过头,不带任何色彩看着我:“不必了。采婕妤也是泡得一手好茶!”   说完,他紧了紧搂着采荨的手臂,搂着她快步离开。这次他是真的对我生气了,连见都不想见我一面,迫不及待就要离我而去。他固执,他决绝,他霸道,所以这个结果我早该料到,只是没有料到采荨竟能代替我曾经的一切,从两仪殿到沏茶泡水。而正是因为她,我不能与李世民直言坦白,否则她定会想尽法子否决,我连找到铁证,一槌定音的机会都没有。   总要布置机会让我和李世民单独相处,既然不能明着请他,那便让他自己来。我想,李世民还是念着我的,总不会对我一番真心真意狠心漠然。   第二日一早,我便来到藏书阁,开始翻找诗本词卷。从前我要看出都是派专门的人按书名去找来,这次我亲自到藏书阁,青儿不禁打了疑惑,连连问了好几遍。对她无法,我只好实情答说,倒是觉得有些羞色了:“皇上在安寝前喜欢看些诗词,神龙殿的书已有好几日未换,我整理出来拖人送去,免得他到时又找人来换书,一来一去,倒是要费了他的时间。”   青儿谄笑了,道:“娘娘想得周道,皇上一定会体会娘娘的苦心。”   如此一说,面上顿时泛热,我转过身继续寻找诗本词卷,心中想起李世民阅书的模样,不自觉含了笑意。   藏书阁中有许多书未被取下读过,那些书叠在最高处,看书名似乎也该是本好书。于是,我伸手去取,可不知那上头压了什么,只觉得书面一动,里层就摇了摇,接下来便翻下一幅画卷。我将之前选好的书交给青儿,低身拾起那副落下的画卷,卷面上浮着一层灰尘,也是许久未有人开启了。我解开丝绸绑带,将画卷缓缓展开,是一副画像。这幅画保存完好,色彩也是用最好的颜色描上去的,宛如昨日新画,里面的女子温婉窈窕、气质脱俗,特别是那眉宇间的神态极其让人熟悉。   青儿凑过脑袋,惊讶道:“咦?皇上什么时候给娘娘画画像了,怎么奴婢从未见过?”   我紧紧盯着画上的女子,这画的不是我!我极少出宫,也并未有过这样的打扮,李世民怎么会画出这样的我!我望着画像上抿唇羞笑的人儿,心口狠狠纠缠在一起,当看到那一行熟悉的小字,我彻底深吸了一口气,捏着画卷的手指不断收紧。落笔是李世民的字,时间是大业十三年!这幅画像完笔在大业十三年,那个时候,我与李世民根本就不相识!   我浑身一颤,画卷滚落在地上。见我异常,青儿扶住我担心:“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无神地望着地上半展的画卷,她的一眸一笑还绽在空气中,无论多么清澈温柔,对于我都是太过讽刺,我甚至是在嫉妒。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张脸,偏偏是这样一张脸!   我命青儿将画卷收起,也让她不必将所选的诗词带去神龙殿。青儿一脸疑惑,但见我阴沉不悦的样子也不敢多问,顺着我的意思将书画摆端正,随着我疾步出了藏书阁。   这一日,我未将此事再提起,只是在心中不断试想,一遍遍忆起画卷上的眉眼,一遍遍默念画旁的黑字,纵有千翻澎湃,我也两眼一合,将此溺沉到黑暗中去。次日,青儿从外回来,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急声与我说:“娘娘,听说皇上今日下朝回来脸色就不好,怕是病了。”   我心底惊了一惊,表面仍是平静无常。而青儿似不顾我这漠不关心,仍是自说话,或许她只是因为我单纯对李世民怄气罢了。她说:“方才见着尚药局宋奉御往神龙殿去,该是去给皇上诊病了,娘娘不必担心!”   此言一出,我预感到了什么,毅然起身。青儿立马拦在我面前,小声问:“娘娘真的要去吗?就不怕,不怕……”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我微微一笑,说:“这次,皇上不会拒绝见我了。”青儿还是有些不明,但还是让开路跟着我往神龙殿去。   李世民终于坐不住了,他终究还是行动了,所以他最终是不相信我的。要取得一个人的完全信任是难事,更何况我是要取得一个帝王的信任。这片江山是他打下的,而最终还是要算是他抢来的,在这种长期的策划、暗斗中,他最相信的是他看到的,他从不需要谁的解释。所以现在,也不需要宋逸解释,宋逸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触动他的怒线,至于他为什么找宋逸,除了说是因生病,我不想猜别的什么理由。我的袖中揣着当初要我和宋逸见面的信函,让他看他所能看到的,若是他还不信,我也是无可奈何。反正,他在乎的难道真的是我吗。   才刚到神龙殿,微掩的殿门就开了,里面出来一个太监,向我微微躬身:“皇上请娘娘入殿。”   我一怔,李世民已经料到我会来,这一次是不是我走错了,这个时候我似乎不出现更好。面前的太监向我往里面请,我暗暗呼了口气,迈入殿中。身后的殿门不再合上,两个宫女推着一边大开了殿子,殿中顿时一片明亮。   李世民坐在上位,低低看着殿下的我,殿中还站着不止人宋逸一人,还有念儿。我定定望着李世民毫无病色的脸,从容上前,心中回想起几日前发生的一切,腹中念着昨日在藏书阁看到的画卷。他用风轻云淡的眼看我,彷如我与他并不熟悉一般,嘴角隐着一丝不明的笑意,若有若无,给我太飘渺的虚幻。   “皇上可是有哪里不适?”我福身,抬眼问。他神情冷峻,病的不是身。   “朕知道你会来,朕也有事要你与说。”直接岔开话题,冷峻的面孔微微展笑,瞧了在旁的宋逸和念儿两眼,遂与我说:“朕知道你与宋奉御向来友好,所以朕特意赐了一道旨意。”   我心中打悬,问:“不知皇上赐的是什么旨?”   李世民忽而笑起来:“宋奉御和他的侍御医顾念儿早已情投意合,朕今日才知,也难怪宋奉御未曾娶妻,原来为的是这个。朕特许顾念儿提前退去官职,也好让两人完婚,再赐长安城外府邸一宅,以做贺礼!”他的身子微向前倾,面上含笑,眸中带寒,“你觉得如何?”   我心口一紧,装作恍然笑道:“皇上怕是问错了,这个问题该是让宋奉御和顾侍御医答的。”   李世民轻轻颔首,重新靠在金椅上,有些随声:“他们都没有异议。朕想着,你与他们关系甚好,所以和你打声招呼。”   “臣妾自是从心底高兴。”我含笑答着,暗暗看了宋逸和念儿一眼,两人皆沉着脑袋站在一旁,看不出一丝喜色。   我与他的这段话中,李世民不过问宋逸和念儿的意思,然后就让他们退下了。而我可以猜到之前发生了什么,也可以想到李世民此时想的是什么。他的目光从上投下,殿中只他我二人,清冷的空气摆动窗前的长柳条,太过萧条。他伸出一只手,招我上前。我站在他面前,他半靠在椅上带着斥责:“你一向知道的,朕最要不得我的女人和别的男子亲昵!”   我淡淡道:“所以皇上就把臣妾身边一切可疑的都除去,臣妾……”   他一把拉下我,点住我的唇,目光顿停在我的眸中:“这个时候,不想听到你自称‘臣妾’。”   这句话原本应该感动的,可我却依旧沉在冰川之中:“我原以为你会杀了宋奉御。前太子走的时候,我对他愧疚到痛心疾首,如果你今日真的把宋奉御杀了,我更会自愧到不可原谅,只因为我不能对他们亏欠。而我与你,已算不清互相亏欠了多少次,已经理不清,纠缠不清,此生来世怕也解不开了。只是这骨子里真正和你纠缠不清的到底是我还是谁呢?”   眉间带着浅浅惊诧,李世民问:“什么意思?”   我苦苦笑着,看着他缓缓道:“衣莫如新,人莫如故。纵使你身边有再多的女子,终究不过是权势所需,或者……影子而已。”   李世民揪紧了眉头,问我:“你指的是采婕妤吗?”   我沉下眼眸,起身背过他,嘴角讽笑。他在身后沉默,之后叹说:“你该信我,我对她是没有感情的。”   “要别人相信你,你总该先相信别人。”否则,便不会有今日这一事了。我侧回头福身,退步下殿。他并没有留住我,后来也没有派人来说什么。我在德庆正殿整整坐了一日,直到夜满星辰我才回醒,我这空空的等待,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他能够来?就算只是派人传一句话也好?又或许他早已明白我话中之意,于是泰然处之。   渐渐地,采荨的圣宠日渐越盛,李世民那日说的对她毫无感情,我终究是看不明白。若是毫无感情,又如何会宠她那么久,那么深。他是一国之君,所有的权利都悬在他的手上,只要他想,谁又能威胁得了他,何况采荨原本只是一个小小宫女。抛开这些不想,唯一的结果便是——我失宠了。   然而,这并不是可悲的,毕竟我曾经的恩宠从来都属于另一个女子。失宠,失的也只是虚情罢了,我占着虚情又有何用,还不如失了。   第147章 荼蘼开(四)   念儿退去尚药局侍御医官职,七日后与宋逸完婚。出宫前她来探我,并将那日在神龙殿所发生的告诉了我。   原来,我与宋逸应函相见时,念儿忽然被人说出宫选药。后当李世民闭神龙殿门而传宋逸时,众人以为是李世民身体有恙,而宋逸却觉察到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此时念儿也已知道来龙去脉,放心不下便跟着宋逸进了神龙殿,当时宋逸将信函交给李世民澄清,可这一纸书信在李世民眼里太过苍白无力,念儿一时心急,便道与宋逸有情。此时的宋逸便陷入两难,若是否定念儿所说,那么我与他之间的误会在李世民眼里将会越驳越深,若是肯定念儿所说……他对念儿终是没有男女情爱的。   说到这里,念儿神色低落,我也已明白当时的情况和宋逸的选择。万事不可多说,否则就会越描越黑,更何况这是在一个掌握所有生死的人面前。无论如何,宋逸的选择多多少少都会伤到念儿,可这是念儿自己挖下的坑,为的只是拉他和我一把,免于我们受屈。   李世民对于这个结果似乎比较满意,说是比较而不是非常,是因为他没有看到在我脸上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要么我该全力拒绝,那么他便有全部的理由怒我甚至杀我;要么我该兴高采烈,真心祝福两人白头偕老,那么也就解了他心中残留的疑惑。而我偏偏是不浓不淡地含笑,之后又说了那番让他莫名其妙的话,不管他有没有察觉我话中之意,此事解决后他仍未召过我,日复思索,我是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   盼不到心中所盼,倒是来了不速之客。这日上午,太阳才刚刚照满整个皇城,采荨就带着两行宫人款款而来,宣礼太监早早跑到德庆宫告诉。我看着这太监模样,心中就生了不悦,采婕妤来了,难不成还要本宫去相迎么!我仍是坐在殿上饮早茶,少顷,殿门口就闪动几条影子,最前面的人儿正是采荨。眼前的她光鲜亮丽,发髻上的玉珠簪子摇得叮叮作闪,衣袍上绣着几朵欲开的牡丹,这种身份也怕只有她能如此大胆地打扮了,只是脸颊上虽涂了一层淡色胭脂,却掩不住面色憔悴。我心中暗自揣度,却又不敢揣得太深。   采荨跨进大殿,端正地向我福身。我轻嗯一声,稍稍瞥了她一眼:“采婕妤今日怎么有空到本宫这来了?”   光泽的唇脂顿时拉开一条圆美的笑弧,声音滴娇却又掩不住的不屑,她笑:“即使再忙,也得向皇上请个假期回这德庆宫来转转啊。”说着,她向后招了招手,有宫女双手呈画,她接过捧着上前对我含笑道:“昨日臣妾往藏书阁给皇上找书,碰巧寻着一副画像,估摸着是皇上忘了送给德妃娘娘,所以特地替皇上送上。”   手上茶盖贴着茶杯的动作微顿,然又不留痕迹继续,我假意看了看她手上捧着的画卷,肃颜责怪道:“既然是皇上的画卷,你怎么好随意拿出来。”   采荨不以为然,轻轻笑道:“稍会儿臣妾还得去两仪殿,直接与皇上说声便好,相信皇上不会因为这个责怪,所以请德妃娘娘放心收下。”她招了身后的宫女接过画卷,送至一旁的案桌上,她仍笑吟吟望我,然后开口:“臣妾今日才知,原来德妃娘娘与皇上这么早便相识了,也难怪皇上曾经对娘娘过分疼爱,也让臣妾好生羡慕。”   我扯笑,暗暗摸着茶杯边缘,望着下面的她叹:“这有何可羡的,如今你才是皇上身边重视的人,本宫该羡慕你才对。”   她笑着摇头:“人总是贪新鲜的,臣妾有先天下之忧而忧。”说到这,她似乎忽然记起什么,整了整袍子又福身道:“今日一来,顺便向德妃娘娘请罪。那日是臣妾不好,误会了娘娘的意思,才使得皇上与娘娘之间产生误会。好在误会已经解决,臣妾心中有愧,特来赔不是。”   心口一怔,我强拉着嘴角僵硬的笑:“既是误会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采婕妤这是多虑了。但本宫的耐心不高,受不起这样那样的误会,所以往后你还得注意注意,莫要再犯这等错误。”   “臣妾记着了。”她点点头,低了低眸子微有羞涩,“这出来的时间也长了,臣妾该回去了,否则皇上又该罚臣妾了。”   说完,她便低身福退,我微微颔首,她含笑离去。   采荨这一趟,除了炫耀便就是送画卷,难不成她也在画像上看出端倪,特地想来刺激我一番。只可惜,这幅画卷我早就看到了,所以并未有惊诧之色,她也在我那一刻表现出了事不如意。   青儿早就听出采荨说话的味道,在旁气不过愤愤道:“她不过是个小小婕妤,居然在娘娘面前炫耀得如此神气!”   我微一叹息,恍然问她:“青儿,或许我一开始就想错了。皇上若是真心保护我,根本犯不着这么麻烦,如今在后宫多增一个为敌的女人,他是当真要漠视我了吗?”问完这句,我不由嘲笑起来,我心中还是存着可笑的希冀。我摇摇头,止住青儿欲答的口,缓步进殿。   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闭嘴,我与李世民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就算不治罪,他也应该对采荨、韦尼子还有常充容小惩以戒,前者后者他并没有做出行动,反而选择息事宁人,这可并不是他性子,唯一的解释便是,我的梦醒了。   湘水一梦,梦醒之时环顾自身处地,可信可依赖之人如风中吹断的花香,寥寥残影,随风而去。念儿出宫,宋逸不适再见,李世民更只是一场虚幻。亲人之中,弘智好不易才摆脱流离,不可再卷他进来;佑儿年纪尚小,我若在他面前心事重重,只怕会让他心理压抑,对成长不利。看来看去,身边的人只有青儿能诉我心,几年下来,她对我的情义可算是真挚。   晚夏的天气最为闷热,燥热的空气中传着混杂的花香,始终不能想向初春那般心旷神怡。这宫里的太平日子不长,德庆宫才平静了两天,忽然又出事来。有宫女跌跌撞撞跑进殿中,还未停步便大叫道:“娘娘,五皇子出事了!”   我正在窗口浇花,听闻这一句差点摔了水壶,青儿连忙扶住我,冲着那宫女肃怒道:“什么事慢慢说,说清楚!”   宫女咽了咽气,按着起伏的胸口说:“五皇子在习书时忽然胡言乱语,然后就晕倒了。”   青儿再问:“现在人呢?”   宫女答:“抱到尚药局去了。”   我放下水壶就要出门,青儿拦住我低声提醒:“娘娘三思,奴婢替你去看。”   这段时间,我最好不与宋逸相见,免得有人存心设计。李佑突发奇病,担心之余又不得不多想,平时对他谨慎照顾并未有异常,这病发的有些蹊跷。我点下头,许青儿代我往尚药局去探李佑,嘱咐她定要将所有情况带回来详细告知。   青儿去后,我心神不安,总在殿门处徘徊。直至午后,青儿可算是回来了,却是不见宫人带着李佑。我赶紧问起李佑状况,青儿说:“尚药局判断是中了一种花毒。轻者麻醉,重者疯癫。此花毒极深,稍稍过量便能引起中毒,产生幻觉,深度嗜睡,甚至抽搐死亡。”   这季节又是燥热又是百花齐放,就连我闻着如此混杂的花香有时也会头晕,听闻只是花毒,我心微有适下,继问她:“佑儿属于那种?”   青儿答:“五皇子仍旧昏迷不醒,毒入不浅,是嗜睡之状,宋奉御已经开药解毒了。”   我舒下一口气,叹道:“此季花开甚多,怎么佑儿偏偏对花敏感。”   “娘娘。”青儿忽然低唤了我一声,将我拉至里殿,顾了顾旁无人,轻声说,“此毒极恶,五皇子昏迷前产生幻觉胡言乱语,这并不是普通的花能散发的毒味,况且宫中植被进出严格,是不会带这样的恶花进来的。所以奴婢以为五皇子的花毒不是过敏引起,而是有人下毒,宋奉御也是证实了这一点,五皇子中的正是洋金花之毒。”   产生幻觉,胡言乱语,轻者麻醉,重者疯癫,这症状似乎有些熟悉。李佑竟是被人下毒,可他除了读书时在外,其他时候都在德庆宫,能有机会下手的定在外面。这皇宫如此之大,凭空找一个人便如大海捞针一样难。我烦心地闭了闭眸子,问:“佑儿何时能会德庆宫?”   青儿说:“宋奉御先为五皇子吃一副药,然后便可带会德庆宫。宋奉御觉得此事不简单,特来要奴婢问娘娘意思后再决定是否公开诊断结果。”   皇宫里出现洋金花之毒岂是小事,若是公开,李世民定会李佑,以免癫狂伤人,而此事他也将会着手去查;若是不公开,李佑可在我身边治病,而此事将由我私下查办,此时能用并可信之人只有青儿,能力单薄的我们,如何能尽查得快水落石出。此人多留一刻我便揪心一刻,这段不安不知何时能平静,而在平静之前不知还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第148章 洋金花(一)   傍晚,太监和宫女护着李佑从尚药局回来,奶娘赶紧铺好床垫小心地将他放在榻上,掖好被褥。李佑一直沉睡,唤他数声才软声应一句,随后又睡去,身子也是凉着,看来这洋金花之毒确实太过不善。想起此毒还有疯癫之状,我心中就担心地不行,倘若李佑毒发疯癫,我可就护不住他了。说起这疯癫之状,冥冥中总觉得似乎在何时见过,我左思右想的一夜,总算想起一个人来。   这金洋花的中毒症状,与已死的周才人发疯时极像,当时还来不及诊断何因致疯,她就被大火葬送。现在想来,遏草和南天竹或许是凑巧,可疯癫和大火就有些蹊跷了。还有那段时间欣然殿发生的刺杀,若是要追溯,周才人和韦尼子是最可疑的,如今周才人已死,只剩了韦尼子,若无他人插手且周才人疯癫之毒若确是洋金花,那么韦尼子就逃不了干系。   此次李佑中毒,我对外只说是花粉中毒,未免引人起疑,我亲自带着宫女在各道花繁之地洒水。走过几道,碰见暮嫣迎面而来,她看着宫女不断向着开得艳丽的花丛洒水一副茫然,见我到更是愣了一下。随后,她移步上前,福身请安。我吟吟笑着,问:“这天气甚热,闹得人心神不悦。别宫的主子都娇娇呆在宫里,暮昭媛怎么有闲情出来。”   暮嫣也微微笑着,答说:“臣妾刚从燕昭仪那回来,姐姐这是要去哪儿?”虽自那时起便断了关系,但暮嫣仍旧唤我姐姐。我本就不是真心断绝,也不强硬,于是笑说:“近日花开甚多,风也刮得猛,本宫专程四处走走,命人多撒些水,免得花粉飘散惹人过敏。”   暮嫣笑了,瞧了瞧殿中省的方向与我道:“姐姐真是细心。不过臣妾听说尚舍局最近换花勤快,姐姐若要治根还得去尚舍局看看好。”   “还是你细心。”我闻言觉得有理,微微颔首,穿过她慢步而去,她低腰福身,恭敬地不习惯。   殿中省各局出宫采购时不得擅自离开自己的岗位,只许在固定的地方采购,并且不得采购与本局无关之物。如果有人要将洋金花带进宫来,还得通过尚舍局的关系,因为尚舍局不禁掌管殿中事物,也管理宫中盆景。可洋金花是禁花,尚舍局若有意带进宫来定不会记录,不过暮嫣口中说的换花勤快倒的确有些奇怪。   于是,我便就此事问了尚舍局的奉御,他恍然一笑回答说:“天气闷热,花草干地快。臣下命人勤换花其实只为了浇水呵护,好让花期更长,以不至于一批批地枯萎,减少宫廷开支。”   回答地如此自然,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言毕,我叫他替我选几盆清雅的花植,趁他背身,我轻使眼色,青儿会意暗暗退门外,消隐不见。少顷,花植选好,我攸然起身,别了尚舍局奉御离开,直接回了德庆宫。   李佑仍是嗜睡,奶娘在旁边照顾着,每每喝水饮粥的时候才微微睁眼,含糊地吞下几口。尚药局每日早晚送药,因李佑年幼,所以药量不敢下重,只得缓慢除毒,所以这两日下来,中毒之状并未明显转好。见我来了,奶娘靠至一旁,空出榻沿。我俯身摸了摸李佑的脸颊,这天气热,他的脸却是凉的,不由惹我从心底涌上疼惜。这时,李佑开了眸子,小手搭在我抚着他脸的手腕上,弱弱唤了一声:“母妃。”   我向他笑着,柔声问:“佑儿乖,佑儿可还记得昨日吃了什么?”   “佑儿没有贪吃,佑儿……”声音越来越小,握着我的小手却越来越紧。我将它的手掌摊开,上面腻了一层细汗,我假怒拍了拍他的掌心,道:“佑儿撒谎,定是贪吃了。”   李佑一惊,只好说:“天气太热,佑儿只饮了几杯花茶。”   花茶,花毒!我连忙问:“谁泡的花茶,哪里来的?”   李佑茫然地睁着眼睛,轻轻摇头,继而眼皮沉了沉,侧头睡去。奶娘赶紧小声提醒道:“德妃娘娘莫急,五皇子还小,贪吃是孩子性。皇子现下又睡着了,等病好了再问也不迟啊。”   我缓下气,心疼抚着李佑的额头,心中叹息。   三日后,青儿回来了,她向我禀报说:“娘娘,奴婢潜在尚舍局三天,来往的宫人都有记录,只有一人比较神秘,只与尚舍局奉御关在屋子里说话。”   我问:“是谁?”   青儿低了低脑袋,有些犹豫道:“是……尚辇局莫直长。”   我惊诧,一下子坐起:“你是说,尚辇局莫直长,本宫的弟弟?”   我心中震荡,此事居然会牵到弘智身上。我一直与他保持来往距离,为的就是不让宫中之事牵扯到他,不想他竟自己跳了下去!弘智,他与尚舍局奉御为何如此神秘,两人之间是隐藏了什么秘密。我派人悄悄去尚辇局,待到此人返回时又派人将弘智找来。   弘智扬满笑意而来,进了殿门就弯腰拜礼:“德妃娘娘万福。”   我笑扶了他起来,挽着他坐到椅子上:“你我之间不必拘礼,今日我叫来你不说别事说聊家常。”   弘智笑低了脑袋,还有些不习惯:“臣弟不常来见姐姐,真是失礼。”   我怒嗔道:“不见我也就罢了,可佑儿病了,你这做舅舅的怎么也不来探探。你与佑儿一直都处得不错,他昨日醒来还问起你呢。”   弘智哑然一笑,抱歉说:“最近事多繁忙,待臣弟空下日子且五皇子身体康复的时候,臣弟再陪他。”   我点头,望了望李佑躺着的里殿,有些心疼的气恼:“佑儿肠胃较弱,不好给他吃太杂的东西。他这病中还闹肚子,也不知前些日子贪吃了什么。”   脸上深了关怀,他提议说:“皇子年幼,淘气事总会多些,姐姐不要动气才是真。臣弟知道香糕可止泻,待会儿臣弟去尚食局要一盘来,待五皇子醒了,姐姐便喂他吃一两块。”   “弘智有心了。”我点点头,继而转肃了面孔对他说,“你在宫里做事可得谨慎,我今日去尚辇局问你的情况,怎么人人都说你往外跑。你既是在尚辇局当值,就安分守己,莫要搞出别的名堂来。”   说道这里,他的眼神略略一闪,开始笑得不自然:“臣弟只觉得闲来无事,便去外边透气,哪能弄出甚事。”   “透气跑到尚舍局去?”我反问,深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本宫不管你在宫里与何人交好,但若是关系到本宫,就算你是本宫的弟弟,大唐律法也不会轻判丝毫!”   见我面色不对,弘智放下茶杯疑惑:“臣弟不知姐姐说的是什么。”   我从袖中撩出一个腰袋,解开绳子倾袋一倒,一股诡异的幽香袭来,案桌上撒着几朵干花。我目光精锐,锁住他每一刻神情:“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弘智白日在尚辇局前院时,我命人说通尚辇局管事,让他悄悄前进弘智的屋子找有没有干花。洋金花是不可明目张胆养着,所以我断定那是晒干后收起,我希望一切只是我的揣测,不想真的搜出了这么一腰袋干花,我让青儿拿着它去尚药局问宋逸,也已证实确实是洋金花。即使还不愿相信,可以事实就在眼前。   弘智一脸诧然,盯着我手中的干花颤声道:“你……你怎么会有!”   我冷冷一笑,怒气沉声:“这若不是从你房中找出来的,难不成还是本宫自己藏着害自己的儿子!”   然而,他恍然大悟,夺下我手中的洋金花,嘴角讽笑:“姐姐的睿智,真是让臣弟防不胜防,但姐姐的所作所为实在让臣弟心寒了。”   “弘智,你还不熟悉这皇宫潜中规矩,姐姐不希望你干涉宫里的是是非非,这样对你没好处,你还不够敏锐,等着你的就只有失败!”对他无端笑意,我有些不安,不过还是不得不要责他,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亲弟弟,在这宫里松了管束极可能丢了性命。   弘智缓缓将案桌上的洋金花重新拈进腰袋,略倾身在我耳边:“我是你弟弟,你应该信我的,就算这洋金花在我手上,可你知其中原委?”   心中一震,我惊诧:“什么意思?”   他将腰袋条子一扯,收进袖中,低声说:“这个洋金花不是我的,这是从欣然殿的宫女身上拿来的。我一直找尚舍局奉御,为的就是收集证据。我一心对你和五皇子,而姐姐你,太令人心寒。”   我讶然:“你是说,这洋金花是从欣然殿的宫女身上拿来的?”我咬着嘴唇,恨气由生,“你居然如此大胆,在宫里行羞耻之事!”   他示意我轻声说话,两眼紧紧盯着我:“若不这样,我还不知事情如此复杂。”我按住我的手,紧紧捏了捏:“姐姐,我是对你和五皇子好的,你该相信我。这个世上,我只剩你和五皇子两个亲人,我不保护你们保护谁!”   第149章 洋金花(二)   “那你查得如何?”我镇下口气,问他。   弘智回答说:“我想尽办法终是套出那尚舍局奉御几句话,私自将洋金花带入宫的……就是这后宫之人,并且也与姐姐你有过不少不愉快之事。”我脑中顿时浮现一个影子,弘智看着我渐悟的眼睛点头,“你想的没错,就是韦昭容。而且我还从欣然殿宫女那了解另外一件事,不久前死的周才人也是被韦昭容下了洋金花。”   周才人之死果然与洋金花有关,我再问:“若是如此,韦昭容遇刺一事还有棠梨阁失火你可有所线索?”弘智摇头:“这个我就不知了,若是姐姐想查清楚,我可以着手去查,你我之间本该就是相互最信任的。”   我顿下情绪,照他的话来回想了想,点头说:“姐姐信你,不过此些事还是由我去办,你专意做尚辇局直长就好,如有要事会找你商议。”   他目光转锐,沉声道:“知道姐姐是为我好,不过我们是姐弟是亲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是不会看着你陷于险境坐视不理的。姐姐不必再推说,你最清楚我的性子。”他站起身子,不等我说话就向我福退,“臣弟,告退!”   这个硬脾气弟弟,我是知道的,要做是事谁也拦不住他。可这是宫里,不比外面,他成了我心中又一个让人担心的结子。不然就在此夜,我还未来得及想好劝他的话,他就做出让我吃惊的大胆事来。   戌时,我退下宫女正要上榻,虚掩的窗户忽然被人推开,纵进一个黑影。我张口欲叫,他立马捂住我的嘴,然后扯下自己的蒙面巾,正是弘智。随后,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说:“要想幕后之人自己现出狐狸尾巴,今晚是个好时候。”   我疑惑不解,他无奈提醒说:“姐姐忘了吗,今日可是尚药局宋奉御的大好日子。”近日为洋金花之事恼的头绪混乱,竟是忘了今日是宋逸和念儿成婚之日。可弘智说的好时候,我还是不太明白,不过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不利,于是便顺着他从怀里抽出一张大黑斗篷罩在我身上,随他抱起我从窗口无声跃出大殿。   弘智抱着我踏上高墙,越过几条宫道转跳至一处屋顶。我看了眼身下的大地惊诧:“你何时学的武功?”   弘智展颜一笑:“这些年,姐姐不知的还多着呢!”   才说完,他纵身一跃,抱着我跃至另一处屋顶,轻轻扶我落地,圈着我的腰低身伏在檐上,作嘘示意别出声。我们所在的位子正是尚药局药库的屋顶,我轻下呼吸,望向屋顶下的宫道,那里正隐隐打着一个黄灯笼,一主一仆往尚药局来。   弘智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话:“今夜尚药局有一半人出宫庆宴,只剩另一半守局。宫中事物较多,药库这边定缺乏看守。”   我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会在药库下手?”   弘智颔首一笑,似乎胸有成竹:“我已经向欣然殿放风声,说宫中出现禁物。做贼心虚的她定会想法子排除自己的嫌疑,姐姐与她交锋多次,知道她耐不住性子。”   我心中感叹时光真能将一个人变得成熟,唯有不变的就是他要命的硬脾气。弘智口中说的是韦尼子,而此时,那远远的灯笼影也渐近了,照出主人的模样,正是她。我和弘智趴在屋顶上,将下面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韦尼子先命身旁的宫女将药厅里的药童叫出屋子,然后自行进了药厅。弘智轻手将屋檐上的瓦片搬开,这块瓦该是事先被人撬松,否则这皇宫之物怎么会这么容易破坏,我心中不得不对眼前的弟弟开始重新审视。   从这片瓦中透出的光线可见,这下面正对的是药库的药柜,韦尼子进了药库小心翼翼地又从窗户处看了看外头,确定无人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抽开一个药柜将里面的东西全倒了进去。按照弘智的猜想下去,若是没错,那定是洋金花。韦尼子迅速关好柜子收好布袋,步回门外自行提了灯笼扬长而去。   待她走远,宫女和药童也不知在何处,现下药库空无一人,弘智动了动身子,在我耳边轻轻说:“为护你周全,也保她来不及使计,所以我们只得在暗地里打草惊蛇,让她抓不着头绪。洋金花一事若败落,皇宫里定会翻找洋金花的下落,此时的罪魁祸首只想平定此事,不让人查下去,所以就想判个尚药局失职。现在我下去把她放着的洋金花取回来,明日她上报皇上的时候,就是吃个空鳖,到时候不仅要受罪还要费尽头脑暗查这件事。手忙脚乱,一来二去,她露陷的时候就不远了。”   似乎布局地不错,我会心一笑:“未想到,你竟能料得如此周密。”   弘智得意地挑了眉头:“我是你弟弟,怎会输给别人,我就是要你看看,我并不是光吃白饭的庸人。”   原来他是想证实自己的实力远不止做尚辇局直长那么浪费。又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啊!我笑得有些僵硬,问他:“你行事如此大胆,就不怕被抓了么?”   他不然道:“姐姐放心,皇上现在正和采婕妤快活,秦将军、程将军、薛将军都守在神龙殿不远处,这殿中省是守卫较疏散的地方。”   我垂下眼皮,淡起一丝落寞,心不在焉应他:“你对宫中的消息很是灵通。”   弘智没有理会到我的失意,轻轻拍了我的手说:“姐姐呆着别动,我下去就来。”   我看着他轻步落下尚药局院子,潜进药库。浑然抬手,一人面对头顶的黑幕,今夜星辰寥寥,十分失落寂寞。如果不是因为此事关系到了李佑,我还会在宫里和谁明争暗斗吗?像别宫的女人一样,为帝王薄爱争个你死我活,失去原本属于女子的单纯美好,值得么?我自嘲笑了,我不是早已明白了吗,这个宫里,不去争斗,就是等死。即使自不做亏心事害人,别人也会将你踩在脚下,可怕的不是作为垫脚石让她一步登天,而是含冤而困,死不瞑目。   弘智说的对,我与他是亲姐弟,我最该信任的人应该是他,他和李佑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而那个曾经以为能依靠一生的人,此时正抱着别的女人春宵旖旎,我又何苦为他作茧自缚。   “来人,有刺客!”正在这时,一阵惊叫将我惊回神,还未来得及观察下面情况,一个影子就从下跃了上来,一边撩起我一边跃向别处。“姐!药库的药童忽然进来,我们被发现了!”弘智有些气喘,抱着我越过几条宫道。我回头看,从尚药局那头已经有一对士兵赶来,带首的是薛万彻。   薛万彻从前就与我不和,自我升为德妃后表面虽恭敬了不少,但他看我的眼神还是令人寒颤,若此次我和弘智被他抓到,定不会有机会解说。如果弘智一直带着我满皇宫地跑还不能躲在任何一个殿子,那必然会被他抓到,无奈之下,我叫弘智往神龙殿的方向跑。   弘智此事也找不到办法,只好应了我往神龙殿去。神龙殿方向守卫森严,一定要在众士兵赶到时完成计划。刚到神龙殿广场,我推开弘智翻落在地上,一手解开身上的披风一边对他说:“你赶紧走,我自有办法!”   弘智一下子愣了,不明白我是要做什么。我丢还他披风,打了他一记巴掌,下手不重却足够让他惊醒,我说:“叫你走,你就走!你不走,我们两个都活不了!”   弘智捂着被我打的脸颊犹豫,终于点下头跃身而去。我整好衣袍和头发,从容地站在神龙殿广场,幸好弘智只让我穿了披风,没有换掉我身上的衣袍。我听到有人高喊“刺客”,各道上有传来急促的脚步,我转身面对,广场上已从四面八方聚集七八对守夜侍卫,秦叔宝、程咬金、薛万均还有薛万彻皆站在队伍的前面,见到我都不禁诧然顿了脚步。   还是薛万彻先反应过来,惊讶后讽意横生,站出一步看着我。我面无动容站着,镇定道:“本宫……是来见皇上的。”   薛万彻仍讽笑着,故意疑惑:“皇上本月侍寝名单上没有德妃娘娘的提名么?”说完这句,他又似恍然大悟,提醒道,“今夜是采婕妤侍寝,德妃娘娘冒然前来,恐怕不合适吧。”   我冷冷扫了他身后满满的士兵,再对上他讽笑的眼睛,定定道:“本宫有要事与皇上商量。”   薛万彻收起不善的笑意,换成一声冷呵,握着腰间的长剑缓缓上前,目光锁住我的一神一色:“方才有刺客从尚药局落到这里,末将却见到了德妃娘娘,此中脱不了嫌疑。”   我冷冷一笑,怒斥他:“薛将军是怀疑本宫?本宫从不习武,怎么能短时间从尚药局到这儿?况且还是逃过薛将军这么大一段距离。薛将军没有抓到刺客就是失职,可不要见谁就拿谁当刺客!”   宽大的广场静静将我的声音传开,薛万彻狠瞪着我嘴角抽搐,一时间对不出话来。我毫不惶恐地对上他愤怒的双眼,移开脚步上前,目光始终不离。气势明显压过他抑制的怒气,他弱下眼眸后退一步,我看见他身后有一个太监快步而来。   第150章 洋金花(三)   “何事在这神龙殿喧闹,皇上命众人都退下,有事明日再议!”太监挥挥手中的拂尘,尖声尖气道。   我抢在薛万彻话前说:“本宫要见皇上!”   他奸昧望了望紧闭的神龙殿大门,谄媚说:“德妃娘娘,皇上已经歇息了。您看……这时候是不是不妥。”   我自是不能这么容易就被劝回去的,否则这戏就做的太不真了。“本宫既是一个人来,也既是在这等了许些时候,你以为本宫还怕皇上的惩治?”我舒下语气,有些恳请地沉声,“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公公务必替本宫通报一声。”   太监皱起眉头,为难地看着神龙殿前这些人,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连连哎了几声都下不定注意。这时,秦叔宝站出身,对那个太监说:“既是德妃娘娘有要事,公公还是通报一声。今夜宫中也不安全,娘娘也是不肯回宫,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我都担当不起。”   太监听了,顿是觉得有理,请我稍等片刻。我含笑向秦叔宝微一颔首,秦叔宝轻一点头,返回队中吩咐侍卫次序首先离开。程咬金和薛万均也跟着退下侍卫,而薛万彻一直等到亲眼看着我真的跟着太监走向神龙殿门后才撤兵离开。   李世民答应见我,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之前算着他一口拒绝,我就好断然怒回,可这次是真的要见他了。神龙殿檐下排站了一行宫人,是专门送神龙殿过夜的妃嫔回寝殿的队伍。我卷着指间的绣帕,低眼不看那紧闭的殿门,脑中却一直想着待会儿进去会看到什么样的场景。大门开了,太监低腰步进殿中和李世民说了几句,然后回来请我入殿。   我咽下所想之事,迈进殿中。李世民背身站在窗前,采荨只着了一件单袍正在绾发。我心口如针扎般一痛,脚步沉重地迈不开步子,只好远远福身:“皇上万福!”   李世民应了一声,转身将旁桌上翻着的几本书合上叠好,让太监拿到门外接应的宫人手上一同送去听竹阁。此时采荨还在梳着长发,毫不在意有人正等她梳罢离去,她更不想就此放机会给我。   而从进殿开始,我便嗅到淡淡的花香,这香味越闻越觉得有些印象。我环顾殿中,最终将目光坐在案桌上的红锦香袋。我打开它,这香味更清楚了,竟是洋金花的味道!这时,采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夺过红锦香袋,不悦地瞥了我一眼将它别在腰上。我看她的意思,似乎不知这香袋中是何物,仿佛就将它单纯当作香料放着了,于是我问:“不知采婕妤这香袋是从何而来?”   她撩起我身后的外袍披在身上,鄙夷一言:“各宫总送些乱七八糟的礼物,这也不知是哪宫送的,让娘娘见笑了。”她不再和我琢磨时间,莲步到李世民面前盈盈下拜,娇嗔不舍,“臣妾退下了,今夜这次,皇上可是要想办法补给臣妾。”   李世民为她披上披风,温和说:“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采荨柔笑着点头,随着来接的宫人迈出殿去。神龙殿大门随即被合上,李世民回过身探视我,我心下一沉,低头跪道:“臣妾深夜打扰到皇上,罪该万死。”   “莫说这些有的没的。说吧,究竟何事?”李世民扶起我,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转身去关窗子。方才我在夜风中呆了那些时候,这神龙殿里又偏凉,身子不禁也透着几分冷气。   我看着他的背影顿了顿,缓缓说:“佑儿病了,几日不见好转,已经昏睡许久,臣妾……”   断了下面的话,将李佑搬出来,却不知该怎么说。说要他去看看李佑,还是告诉他这是中毒?李世民关上窗子,听我没了话,回头问:“之前不是说,只是花粉过敏引起的轻微中毒吗?”我低眸不语,暗自咬着嘴唇想着要不要实话实说,而李世民却从我这表情看出了端倪,眉梢一挑,问我:“看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我惊抬了眼,对上他不明意的眼睛,张张口却不知从哪说起。李世民轻叹了一口气,再问:“那么你夜探皇宫,可是探到了什么?”   我微一沉吟,不想李世民竟是句句说中,我若再否认就太过虚假了。然我不想将对采荨的疑惑道出来,他现在可正宠她在心头,我可不想因此惹他生气。于是,我摇头说:“臣妾什么也没探到。”   李世民却是突然笑了,他说:“你莫要这么变扭,你不是探到朕了么,这神龙殿可有你所探到的?难道方才那个香袋不是?”我心中又是一怔,咬着唇不说话。他随意靠在椅上,嘴角的笑意并不是高兴,两眼始终盯在我身上,散着探究的目光。他见我不答话,继续说:“朕注意到你看香袋,蹙眉出神就代表你正在思索或是怀疑某事,你方才就是如此。”   我暗自叹然,恍恍一笑,只好承认:“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皇上说的都是对的。”   李世民满意点头:“说说吧,让朕给你拿拿主意。”   于是,我便将李佑中毒之事和今夜夜探尚药局之事告诉了他。李世民坐在椅上始终不言一话,紧抿嘴唇和两眉,似在恼想什么。我后悔自己面对他把不住固执,看他此时对此的反应,我似乎不说更好。殿中寂静地心慌,我轻唤了他一声,他肃然将目光转到我身上,冰寒之极。   李世民看了我半晌,声音沉闷,终于说:“韦昭容不能除。”   我的心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为什么?从到长安起,韦昭容就做过不少错事,此事更是要严加惩治。”   “朕再说一次,韦昭容不能除!”他的声音冷寒如铁,一句句锤在我的心头,“朕可保你周全,保佑儿周全,可韦昭容不能除!往后若还有威胁你们的事发生,你尽管与朕禀报,朕来处理。朕不想再看到你私下有什么行动。还有,管好你的弟弟。”   我安静默了片刻,点头:“臣妾知道了。”   他站起身,掀开隔殿珠帘向门外的太监吩咐道:“去德庆宫给德妃拿衣物来。”   我有些讶异,不曾想他会说这话,呆呆看着他。他隔着珠帘看我,并未再进来,只是说:“这么晚了,今夜就不必回去了。朕方才已经睡过了,想起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他坐上殿前的软塌,展开面前的折子看起来。心中升起莫名失落,我低下头放下珠帘,看着通黄的龙榻,想着外头要连夜批折的人,还有在这殿中留下余香的媚影,胸口似压上一团黑云,泛上一股难受的压迫感。终究放不下人事情长,我掌上灯,护着它来到殿前。李世民还在埋头批折,孤独的灯晕撒下他安静的轮廓,我上前将手上的灯放在另一旁。有了另一盏灯的陪伴,相互照应地通亮,案桌上也不再似方才那样昏暗。   李世民随着灯光看我,抚上我的手微微笑了。只他的一笑,我心中所有阴霾顿时消散,握上他的臂膀轻轻靠着。感觉到他低头在我发上落下一吻,我竟无用地淌下两行泪,屏住呼吸咽下抽泣,默默擦去泪水,没有让他发现。这一刻似乎等了太久,我与他究竟是多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呆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受彼此的心跳,猜测彼此在想些什么,我才悟到度日如年这个词,原来寥寥几日,也可以如年般长。   李世民提笔批了一本奏折,然拿着另一本顿然出神。少顷,他放下折子转身扶住我的肩膀,目光锁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兮然,万事莫要多想,很多事情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决定。”他说的有些无奈有些急迫,这些离开我的日子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我不知道。   “你是一国之君,想得自不能只是私事。”我缓缓说着,说完的时候,我承认我违心了,我好希望他不因国事总委屈了私事,只是作为君王的他,做不到。   “你若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的。”他沉下语气,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我不勉强,不追说。此时柔肠百转,这个男人每每伤我,又每每护我,这样的生活无疑在囚牢中又多加了一道枷锁。   我在温柔的怀里,我失去自我,原本铸成的坚固顿时奔溃。我终究硬不起心肠,我终究是要输他的。可韦尼子持洋金花一事真的就这么算了么,周才人的死,李佑的中毒,往后发生的还不知多多少少,现在又出了一个采荨与我对仗。男人的战争是围着权利的,女人的战争是围着男人的,比起男人的战争,女人之间的战争更让人骇悚。在谈笑之间的争斗,尤为防不胜防。   我陪着李世民又批了几封奏折,怕他第二日精神不好,便劝他回榻上去睡。我们合衣躺着,这夜我睡得很浅,我也感觉到他的呼吸清晰、睡得不深。原来他和我一样,都藏着不适合说出口的心事。   第151章 洋金花(四)   第二日,我一进德庆宫便见弘智在里头等我。我与他说了昨夜神龙殿前与薛万彻对峙之事,嘱咐他今后探宫之行还是不要再贸然,宫中守卫可不是光站着不动的。他想了想答应下来,开始与我说起他今日的计划,我听得心不在焉,最终打断他摇头:“我们不能动韦昭容。”   弘智一惊,有些着急:“不能动?为什么!”   我解释说:“韦贵妃和韦昭容皆是韦氏家族的女儿。韦氏家族在朝政上起着稳固权势的地位,如果把韦昭容严治,韦氏家族心中定会对皇上有心结,日积月累,十分不利。”   弘智恼然叹了叹,扳过我的肩认真道:“姐姐,你想想几年前的事。你怀里的孩子怎么死的?二皇子怎么死的?还有受到的委屈与伤害,差一点你就丢了性命!如果你还为他想着,下一个死的,或许是我,或许是佑儿啊!”   “这……”这话不错,我又犹豫起来。   弘智继续说:“如果不治韦昭容而任她在宫里横行霸道,韦氏家族的气焰就会越来越高,这样难道不是另一种威胁么!”我猛然一愣,点头:“或许你说的对。”弘智松下一口气,微带无奈却又坚定:“姐姐,你太优柔寡断了,什么事都硬不了心,这样怎么保护你身边的人,还有你自己。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不会让我们家族受气的!”   这番话无疑在我心头驻了一道屏障,略感安全起来,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日午后,青儿悄悄向我呈上一张纸条,我打开看,是弘智的笔记,他说韦尼子已经往尚药局走了。   收下弘智的密条,我赶紧出了德庆宫往尚药局方向去,才出门几步果碰见韦尼子带着一行人也往那赶,旁边跟着的太监正是李世民身边的。弘智的密条本只是告诉我韦尼子的一举一动,可我心里担忧还是跟了上去,似如往常般漫走到尚药局。此时他们已进在药厅中,我刚到大门口便听里面撞的砰呛,听见韦尼子的随身宫女冲药厅的药童喊:“昨儿个昭容吃了你们的药身子不舒服,有人说那是皇宫禁药。今日特地请皇上派周公公帮忙查看,你竟敢阻挡!”   与之嚣张比起,药童显得柔弱恐惧,颤颤说着:“药厅之物不可乱动,否则会杂了药材。皇上只是派人来查,并不是要你们来翻啊!周公公你快看看,她们如此,怎么办好啊!”   周公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谁人不知韦尼子大胆嚣张,他也只好弯下腰劝道:“这药童说的有理,韦昭容不必动这么大的怒。到不如找尚药局奉御来当面说药,岂不是一清二楚了。”说着,周公公转身问药童,“你们宋奉御呢?”   药童早已被韦尼子和她嚣张的宫女吓坏了,缩着身子颤颤答:“宋奉御昨日大婚,皇上特准了三日假时。”   韦尼子冷笑一声,扫射这件药厅:“呵,周公公,看来还是得我们自己动手啊!”说着,她身边的宫女又动了起来。   “且慢。”我叫住她,移步上前。   倘若韦尼子真的动手,尚药局按规矩排放的药材一定会搅得混乱,到时候来不及问诊,又是尚药局的责。方才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我迈进药厅,对韦尼子和周公公说:“本宫在门外都听到了,药童说的所言极是,韦昭容可不要太过鲁莽,免得乱了这尚药局药材,害了宫中数百人哪!”   这药厅中已翻了两框还未整理的药材,不过那药柜还未被翻开。韦尼子见了是我,只作态鞠了礼,目光扫了扫药厅,我看到她的眼睛在某一处顿了一顿,然后又极快地闪开。我知道,那一处,就是她昨日藏药之地。   “本宫识得药材,若没意见,本宫来替你说药吧。周公公,你觉得呢?”这个周公公是李世民身边的人,看似要对宫本尊言敬语,可他的建议在李世民耳边算是最有效的了,所以各宫人也不敢惹恼他,有些反而前去讨好。我此言转问了周公公,只要他点头,韦昭容是不宜再说别些的。   周公公自是点头的,宫中事物本就杂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帮他,何拒之有。我颔首,上前按次拉开药柜,将药材举指展示,一个个念起它们的名字。等将每一味药材都念完,始终没有出现禁药的名字,我回头问:“韦昭容,哪一样是你说的禁药?”   韦尼子不信,亲自上前来探一个个药柜,最后尴尬地扫了扫厅中的人。她身旁的宫女也是惊讶,很快反应过来跪在地上:“韦昭容,是……是奴婢大意了!”   “混账东西!”韦尼子甩了她一个巴掌。一旁的周公公挥了挥拂尘驱赶药味,不太高兴闻这药厅里的气味:“幸好皇上只派了奴才来,若是换了御驾,这可就成欺君哟!”   我将药柜个个合上,一边说:“今日是周公公来的,欺君倒还算不上,可诬陷之罪是避不了的。周公公,你说呢?”   “德妃娘娘所言极是。”周公公向我微微笑着,继而转向韦尼子说,“韦昭容,若无别事,奴才回去了。”   韦尼子挥了挥帕子,示意无事。周公公将拂尘挥好在臂弯,大步跨出药厅。我嘱咐药童将药厅整理我,也带着宫人离开。至此,我都没有和韦尼子单独说话,哪知每过多久,她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与我并肩笑问:“德妃娘娘今日怎么这么巧,是来找宋奉御的吧?可惜宋奉御昨日成婚,今日休假。”   感觉到她话中有意,我仍是温和含笑,略带责怪缓缓说:“本宫见你带了一伙人往尚药局来,一时好奇才跟了过来。韦昭容还不谢本宫这次能来,否则这禁药之事你该如何解决。到时候冤枉了尚药局,诬陷和欺君之罪可不是小罪啊!”   韦尼子冷冷一笑,嘴角含着无比讽刺:“那就要谢过德妃娘娘了。”   本可在猜度中结束,不想迎面风吹,密条先前放得急,不慎从袖中落了出来。韦尼子眼疾手快,密条很快展在她的眼前,捏着条.子的手指紧紧一收,她面色大变,丢开捏成一团的密条道:“德妃,你今日前来,究竟是为何事?”   “为了何事?”被知道了暗中之事,我并不惊怕,而对她讽笑道,“韦昭容以为呢?倘若本宫不是为了方才所说,那么韦昭容又是何意?莫不是你心中有鬼,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条.子上只说她正赶去尚药局,这并不能证明什么,而她的反应实在过大了些。韦尼子面色惊愣,道不出话来。我瞥了她一眼叹说:“周公公已经找皇上禀报此事了,韦昭容还是自行去两仪殿向皇上请罪,好减少罪责。”   韦尼子突然拉住我,瞪着眼睛低问:“这都是你安排的,都是你设下的!”   我甩开她拉着我袖子的手爪,既然她已确定,我也不便再掩,我盯着她声如寒冰:“本宫最恨滥用心机、勾心斗角之人!”   她恍然,低笑着:“我滥用心机、勾心斗角,难道你就不是这样的人吗!”   我一声冷呵,却不禁无奈:“是你让本宫变成这样,本宫如何能继续坐以待毙?”   韦尼子仰面大笑,继而瞪着我抓住我的衣襟,气息扑在我面上:“好好好,可你能拿我如何?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你们可以呆在皇上身边,而我却只能顶着这么个虚有的位子!你从前不过是个奴婢,那采荨更说不得身份!我是韦氏家族的女儿,凭什么不能比你们过得得意!既然我动不得我表姐,动不得皇后,动不得杨淑妃,那我就动你们这些身世低下的人,你们究竟是凭什么!”   我掐住她抓我衣襟的手,狠狠一推,外袍险些被她扯开,幸好我及时拉回,她握着空拳踉跄几步,眼里满是惊怒。我扬起头,不屑地瞥下一眼:“就凭本宫位居四妃之一,本宫就可以治你!”   韦尼子挑着讽笑,呵呵道:“你当真是敢治我么?你不问问皇上的意思?你信不信,皇上这次不会重罚我。”   最后一句敲进我心头,我心中一叹,狠狠道说:“不管皇上做的结局是如何,可本宫告诉你,从今日起你韦昭容犯我一厘我便还你一寸,你伤我一人我就杀你十命!本宫倒要看看,最后是谁哭着求饶!”   韦尼子扬眉一挑,嘴角满是争意:“呵呵,德妃娘娘终于下决心与我斗了,这皇宫的日子可就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佛手而去。周公公回禀李世民后,第一时间找的不是韦尼子,而是我。其实我也能够预料到,我在尚药局与韦尼子对杠,李世民按昨夜之事便会有所察觉,我逆他之意,他定会找我算账。   果然,李世民见了我,立马怒道:“昨晚说的话,你都作聋了么!”   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殿中,我不迫道:“臣妾觉得不公,臣妾不能眼睁睁看着尚药局……”“朕不信你不懂昨晚的意思!说,谁让你又改变了主意?”他愤然截断我的话,迫进我的距离,眼中冲着强烈的怒气。   我看着他眼里的怒气心惊胆战,却还是不得不对他说:“是臣妾自己要这么做的。难道皇上不觉得韦昭容气焰过旺导致的结果和你的担心不差吗?其实皇上只要做样小惩她一番即可,如此既可警告韦昭容又不犯了韦氏家族。”   李世民冷冷一笑,捏上我的下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倒是要朕来给你收拾摊子!”   我也冷着面孔,说:“皇上若不愿收拾,那么臣妾自己来也是可以的。”   第152章 来日长(一)   他指尖一动,下巴被他用力一推,我顿时退了几步,下巴更是疼得咬牙。而他轰然大怒,顿顿指着我道:“你给朕出去!”   我抵着下巴的疼,感觉牙齿打颤,看着他定定说:“皇上若想要臣妾从此以后都不插手诸事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臣妾,二是让臣妾远离皇宫。否则,臣妾也会誓死护我周边人和自己的安宁,绝不姑息。”   “好,甚好!”李世民彻底暴怒,一手挥下茶桌上的玉杯,脆响如心碎般好听,震得心头一颤一颤。他缓缓点着头,沉声冷言:“那么朕也告诉你,从今日起,你若是做错了一件事,朕也绝不会姑息!”   心中如有千百只虫子撕咬,我稳住哽咽平静:“臣妾记住了。”   我退出两仪殿,心中暗暗叹息。他曾说会在身边保护我,可到头来,还是要我自己保护自己。而他,现在为别的女人对我发下警告,这尤为让我最痛。   李世民最终采取做样轻罚的方式责了韦尼子,责令她一个月不得出门,同时除去一个月的月俸,原本的诬陷之罪也成为单纯的胡闹而已。周才人因洋金花这引起的疯癫和李佑的嗜睡,也因此淡了下去,因为我没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是韦尼子所为,即使我证明了,李世民也不会严惩她的。这由为是我伤心的地方。   李佑嗜睡的次数渐渐少了,胃口也渐渐开了。这日他卧床看了半日书,忽然说起要吃我做的桂花糕。我记得去年秋香时给他做过一次,后来又问我要过几回,我因诸事推脱说没有开桂花做不了桂花糕,他也就没有再提起。今日他仗着病着的身子,眨着可怜兮兮的眼睛向我要桂花糕,我心中酸楚愧疚,就答应了下来。孩子总是那样古灵精怪,听到我答应,李佑欢快地翻着书页怎么也读不进内容,我无奈摇摇头,吩咐青儿和奶娘看好李佑,自行带着一两个宫女往尚食局走。   出了德庆宫,在尚食局的半途中遇到急步而来的弘智。弘智看了看我走的宫道方向问:“姐姐要去哪?”我心中想着李佑淘气模样,笑说:“佑儿的身体才见好转就嚷着要吃我做的桂花糕,我正打算往尚食局去。”   弘智急色中一惊,拉我至一旁低声:“尚食局你还是别去了。我才从尚食局回来,正打算告诉你呢。”他探了探周旁,确定无人来往继与我说,“我看到欣然殿的宫女偷偷摸摸跑进尚舍局,在一壶汤里下药,那壶汤就排在燕昭仪的单子下。”   我大惊,道:“那你怎么出来了,你为什么不拆穿她!”   弘智紧紧拉着我,像是怕我即刻跑去那尚食局,他恼火咬了咬牙,急急说:“不瞒姐姐说,那欣然殿的宫女是我的相好,她见着我便要与我聚聚,我也不好打草惊蛇。这不才摆脱出来就遇见姐姐你了。”   我推开他就要走:“那还赶紧去尚食局!”   他又拉回我,着急道:“姐姐,你别忘了那是欣然殿的人,到时候你与韦昭容又该起争执了,皇上对你定要不满。我有一计,我去尚食局拦下药汤,你去欣然殿稳住韦昭容,不要让她察觉。这样,她的计划失败也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来了。”   我想了想,点头:“就依你。”   我与他再次分道,我转向欣然殿,而弘智则再赶向尚食局。我赶步来到欣然殿,韦尼子正值禁步时候,抬了座椅在欣然殿前院的大树下乘凉吹风。她见了我来,眼角不悦,起身向我醒来礼。我扫了扫她周围,除了她身下的一张椅子,似乎还不想给我端坐,于是我温婉含笑:“本宫闲来无事,想找各宫姐妹说说话,走到这便觉得有些累了,韦昭容不介意本宫在你这歇歇吧。”   韦尼子使了眼色让宫女端椅子来,嘴上却是不客气道:“德妃娘娘有何贵干便直说吧,你知道臣妾从来都不拐弯抹角的。”   她早已与我扯破脸皮,她也不怕这私底下的冒犯。我沉下神色,不与她说话,只在她对面坐着。夏日快要走了,秋日就要来了,枝头的叶渐黄了飘落,落了数瓣之后我与她之间仍是冷场相对,正揣摩要说什么时,青儿忽然从外面冲进来。她急急向韦昭容行了礼后俯在我耳边轻说,“碧霄殿出事,燕昭仪忽然吐了一口血,昏迷不醒!”   燕璟雯还是喝了那壶药汤!我愤然起身,直瞪瞪看着一脸茫然的韦尼子。既然此事还是依她发生,我也不必再假装什么,此时此刻心虚的怕是她了!   我起身,嘴角讽笑,直瞪瞪着她:“韦昭容不是问本宫来做什么吗?本宫是告诉你:韦昭容,不要再挑起本宫的底线!”   韦尼子撇嘴不屑:“莫名其妙。”   我恨她一面无事之态,愤愤道:“此时碧霄殿乱作一团,而之前有人亲眼看见你殿上的人在给燕昭仪的汤中下药!”   听此,韦尼子大惊而起:“德妃,你不要对我有偏见就什么都赖上我罢!莫非你也想尝尝这诬陷之罪!我殿上的人今日可还没出过殿,德妃能否找说此话的人来与这些宫人对峙,谁在说谎一看便知!”   韦尼子头一次用惊愤的眼睛看我,这一切似乎也在她料想之外。她的言行也在我的意料之外,一时间我是对不出话来,而她顿时从我神色中悟到了什么,低低笑了嘲讽道:“依臣妾看,德妃娘娘怕是被有心人利用了。此人借你之手除掉我,再反过来除掉你,她便真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你不是一向都谨言慎行么,这会儿怎么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一言之说。”   这是弘智告诉我的,我根本就没有怀疑就依了他的话。倘若韦尼子真的是无辜的,我一时冲动错杀了她,李世民定会勃然大怒而治我。河蚌相争,渔翁得利,利益最大的人便是幕后主导者,可这对弘智有何好处?再想想,我单单只凭弘智的一席话确实冲动,不过此事关乎燕璟雯和她肚中皇儿,我又怎么安的下心来。   我浑然转身,大步离去。此时也想尽快赶到碧霄殿,燕璟雯肚中还有孩子,这吐血是最最要不得的!青儿紧紧跟在我身后,有时对上我的眼似有话说却又咽了下去,我看的不舒服直言问她何事,她止住我的急步,有些担心:“的确,奴婢还有一事。”   被她拦着,我心中更是如火般烧:“有话尽管说。”   “娘娘且仔细琢磨。”青儿沉了沉话头,开始说,“娘娘让奴婢照顾五皇子,五皇子等着桂花糕不来,就吵着要奴婢去尚食局瞧瞧。奴婢去尚事局的途中看见莫直长跟在尚食局宫人后面也不知干嘛,后来尚食局进了碧霄殿,再之后燕昭仪就出事了,可……莫直长竟淡然离开了。”   “青儿,咱们不去碧霄殿了。”我摇摇头,转回德庆宫。   当韦尼子向我讽笑的时候我便觉得这其中另有密谋,若真是她做的,她定不会这幅淡然模样,而且我在她眼里根本看不见有任何掩藏。青儿是我的心腹,她看见弘智在尚食局下药,而我在此刻似乎明白起弘智的用心良苦了,我又怎么有脸去见正在痛苦中的燕璟雯。   刚回到宫中,宫人来报说弘智求见,我微微作想,然点头。弘智匆匆步入,还未站稳脚跟便说:“姐姐,我到尚食局的时候东西已经被端走了,所以……”   我抬起眼梢,捏着绣帕去拭他的额头:“如此……你这么短时间一来一回定是累坏了。咦,怎么都不出汗?”   弘智笑了笑,说:“天气渐凉了,自是不容易出汗。”   我收回手,缓缓摇头,一直寻着他面上变动的每一刻神情,希望探出别些思绪:“你是从碧霄殿赶来还是只从尚食局出来?弘智,我看的出韦昭容没有做你所说之事,我也知道你在撒谎。”   弘智恼然闭了闭眼:“姐姐,你别胡乱揣测了。”   我呵呵一笑,缓缓道:“你故意让我和韦昭容争辩,故意引开我是怕被我发现,自己却暗中护送药汤进碧霄殿。好,好一个调虎离山。弘智,我如此相信你,而你……我不明白,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的面孔轻轻放沉,我看着他心中绞痛,竟真的是他做的!沉沉对视了许久,他咬着牙低低道:“因为这那女人肚里怀的不是李家人的种!”   我一怔,沉声怒:“此等胡话,其实可乱说的!”   他坚持道:“姐姐,我看到燕昭仪和秦将军幽会,那肚里的孩子不得不怀疑啊!倘若我将此事告发,损失最大的还是皇上,所以……”   “不会的!”我打断他的话,心痛道:“所以你就亲自动手杀那未出世的孩子?弘智,你的心何时变得这么狠。倘若燕昭仪和秦将军之事误会,那你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罪啊!”   他撇过头:“此事已败,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我更是来气,拍桌大怒:“你简直就是放肆!”   “那你简直就是自欺欺人!他心里从来都没有你,你还这么护着他!”他压着怒气,靠近我,“我知道你的秘密,姐姐!”   第153章 来日长(二)   弘智放肆地笑着:“我都敢夜探皇城,还怕你这德庆宫么?”   我惊讶摇摇头,指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弘智,你简直,简直……”手掌一挥,此时我已怒不可遏,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他的面颊泛红,我的手心更是疼了火辣,胸口忽然莫名涌上一股委屈直冲眼帘,忍不住捂脸呜咽。   弘智捂着脸呆呆站在那,被我突如其来的眼泪惊愣。不会儿,他轻轻一叹,搂我进怀,拍着我背抱歉:“姐姐,对不起。我不该说到你的痛楚,我……我只是看不惯你总为他人受屈。儿时你疼我,此时我又何尝不疼你呢。往后我都不擅自行动了,有什么事我定会向你询问意见。这样可好?”   我哽咽抬头,摸着他那面被我打红的脸心疼:“弘智,我宫闱一入深四海,但你实质上还是自由之身,我不希望你搅进宫廷纷争,因为这是场没有止尽的战争,只要有欲望,就不可能停止。现下燕昭仪生死未卜,腹中孩儿更是不明结果。弘智,你还是向皇上认罪去吧。”   他一听,惊怒道:“我何罪之有,姐姐是要我去告发燕昭仪和秦将军的事吗?”   我摇头:“单凭你一人之言,皇上是不会轻易相信的。韦昭容那处已有察觉,是不会再中你的圈套,你还是早些去认错,兴许我还能求皇上免你一死。”   “单凭我一人之言又如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那真是杂种,姐姐你岂不是助乱了皇室血脉!你只有我和佑儿两个亲人了,姐姐当真要我去送死吗?”我微愣,思绪混乱起来,弘智沉下语气,按住我的肩头轻轻道,“姐姐放心,此事不会纠缠太久,我们都将平安。”   我闻言大惊:“你打算做什么!”   他的目光渐变渐冷,竟然威胁我说:“姐姐要么抓我去皇上面前,要么就坐等事结。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之事定都问你抉择!”   我退开步,直视他眼中的坚决。他与我对视了半晌,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   弘智告走后,我坐在窗前想了许久。原本只李佑一人让我最担心,现在又加了弘智,弘智今日这番话无疑在我心头加了块石头。我处于两难,久久下不定决心,我不忍心告发他,他是我唯一的弟弟,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我又怎么忍心让他去死。可是他若不认罪,宫里就又多了一个无辜的替罪羔羊。我心惭愧,更是不知所措。百转柔肠,终是不得解脱。   窗头的太阳还没全部落下,我退下殿中的人,沉沉闭了眼。以前我喜欢有宫人守殿,如今却越来越不习惯被人看着睡觉,反而觉得一个人沉浸在黑夜中也是不错,没人看得见你究竟想什么,你究竟要什么。   第二日,宫里传开消息,尚药局侍御医及时赶到碧霄殿,经过一夜诊治守候,终是挽住燕璟雯一命,腹中孩儿也保了回来。我坐在德庆宫听青儿说这个消息时,我又喜又悲。喜的是燕璟雯还那未出世的孩子无事,悲的是自己,是弘智,是昨日那不知真假的话。我害怕出德庆宫,我怕众人看我的眼睛,即使再过平常,但只一眼就够让我心颤。我知道这是因为亏心事,我无意中助了弘智,又在有心中包庇了他,我害怕有人看穿,我怕被人看到我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   随着碧霄殿度过难关的消息,紧接而来的便是彻查在汤中下药之人。查办此事的官员在宫中紧张奔波两日后终于消失了脚步,这日周公公跑来告诉,说李世民命四妃立即到两仪殿。我心想是碧霄殿一事,就匆匆往两仪殿赶。   刚到门口,韦珪和杨妃也正巧到了,韦贵妃满是担忧,一双柔水的眼似就要急出泪来。等进了两仪殿,我看见韦尼子颤颤站在一旁,她看到韦珪立马投来不安的目光,此时李世民正坐在上头,韦珪不好上前与她问什么,只好站在另一旁暗暗揪着帕子。   这时,长孙皇后从外进来,上前向李世民呈上一卷折子。李世民展开细细看了,然后交给周公公,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下面的人,一句句道:“碧霄殿燕昭仪中毒案中,汤中异药为洋金花。同时,尚食局拾到欣然殿宫女腰牌一块,腰牌上同挂着残留洋金花粉的布袋。经大理寺审查,此腰牌宫女承认奉欣然殿韦昭容之命下毒药杀燕昭仪。”   万万没有想到此事还是铺天盖地没有挽回的扑了过来,韦尼子吓白了脸,一下子扑在地上跪着:“皇上,这不是臣妾干的,你信我!”她慌忙望了四周,最后将目光定在我身上伸手指向我,“是德妃干的,昨天她来欣然殿,那头燕昭仪一中毒她就跳起来说是臣妾下的毒。若不是她早有预谋,又怎么会直接肯定说是臣妾干的!不然,不然你让她说说,问她有什么证据,问她是谁人告诉的!”   我平静地听完她这一席话,从容站出身向上面微一低头:“臣妾昨日只在后苑散散,并未前往欣然殿。”   “胡说,你明明就来了!那些都是你事先安排好陷害我的!”韦尼子嘶吼起来,眼眶含着怒水。我冷冷一笑,撇下眼看着地上的她说:“仅凭你或者欣然殿宫女一言就说我去欣然殿陷害你?我明明是在后院散心,你拿何证据说我到过欣然殿?再者,我为何要陷害你?仅仅是因为你与我不和吗?既是皇上赐我四妃中的德妃,就是对我的认可,我岂有如此鸡心?你是怀疑皇上的私心吗?”“臣妾所言太急,没有把握好度数,还请皇上和皇后、贵妃原谅。”   长孙皇后微微颔首:“无事,本宫知你的性子容不得他人诬陷,你这番话也不是胡话。”然后转向韦尼子,肃然道,“韦昭容,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清白,可有证据?只要你能拿出来,皇上定会再审的。”   韦尼子沉声想了许久,从不安渐落到凄凉:“我……我没有。”   韦珪一下子站出来与韦尼子跪在一同,淌着两行伤泪说:“皇上,是臣妾管教不严才出这样的事,还请皇上看在韦氏家族对朝廷尽功尽力的份上,饶她一死!”   李世民静静看着两人,最终闭了闭眼,道:“暂且先退下,朕与皇后商量后再决定。朕希望你们看清后宫之心,莫要放肆你们身边的人,助皇后管理好后宫,下面的人闹得再厉害也不可闹到上头来,听明白了吗?”   长孙皇后缓步上前坐在李世民身边,我和其他人一同福身拜退,各回各宫。李世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后宫有女子,争斗就不会间断。即使不能制止,也要预防。今日韦尼子若被严惩,以一警百,再加四妃严管,后宫也许就会平静好长一阵子。   月升之时,李世民竟是破天荒地来了德庆宫。殿上的宫人顿时忙成一团,许久未服侍李世民竟是让他们这般散漫,使得现在惊乱,看来我的确该从李世民之言,好好管理身边的人。   在一系列端茶送水之后,李世民令宫人都退下,一下下扣着檀木桌子久久不语。我始终低着脑袋,眼角却是注意他的,当他要开口说话时,我立马抢在他前面开口:“臣妾知道皇上要问什么。臣妾虽然与燕昭仪暮昭媛姐妹情断,但也绝不会因一己私欲害她们其中任何一人,而这一箭双雕之计,也不是臣妾做的。”   李世民轻轻闭了眼,片刻之后微带叹息说:“韦贵妃又跑来在两仪殿跪了半日向朕求情,朕念于韦氏家族有功朝廷,免韦尼子死罪,除去韦昭容头衔,打入掖庭宫。”他看向我,不再是好几日时的愤怒,而是在无比认真中带着许些无奈,他缓缓说:“这宫闱的尔虞我诈,朕岂会不明白。朕希望此事你能引以为戒,步步小心。韦尼子有她家族保着,可你……朕实在担心地很。”   我微一沉吟,嘴角苦涩:“臣妾明白皇上的意思。臣妾明白皇上一直相护。”   李世民走进我,轻轻摇了我的肩:“那你是在怨什么?”   我转下头,微带叹息:“哪一个女子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丈夫陪在别人身边,哪一个又愿意让别人占在心系之人心中。”我抬起头,淡淡笑着,“臣妾要休息了,皇上是不是该……”   “今夜还请你收留。”他打断我的话,自行脱去外袍坐在榻沿上,嘴角竟有些笑意,“我留下来你会想得更清楚些,我若走了,你又该胡想,那么我先前说的岂不都作废了。快些过来歇息吧,我也累了,想抱着你睡。”   我呆呆看着烛光闪烁下他幻然的影子,微怔之后应下。   李世民搂着我呼吸沉稳,睡得很沉。我贴在他怀里,曾经让我心动熟悉的麝香已经变成了龙延香。我回想当初第一眼见他,是在我入宫的那天,那个时候他似乎很排斥我,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他若将我当成画上之人,为何又要那样待我,而最后还是深深给我许下了诺言。或许,伤他最深之人就是他最爱之人,而他想恨却终究还是爱了。   而我,不过一袭影子罢了。   第154章 来日长(三)   第二日,天边才吐出一丝亮光,李世民便起来了。我睡得并不沉,他动身子的时候我就醒了,于是再也睡不着,也一同起了身。李世民正在穿靴袜,他回头笑:“天还早。”   我微微含笑,穿上云鞋,端拎起他的黄袍为他着衣:“皇上政务繁忙,每日这时候就要上早朝,臣妾在宫里无所事事,可不能犯懒了。”   李世民轻轻搂住为他系衣带的我,轻声道:“近日你的面色一直不好,还得休息够了才好啊。”   我点头,对上他温和的眼眸:“谢皇上关心,臣妾受教了。”   门外的宫里听到里面有的动静,出声后推门而入,端着早朝服和洗漱盆子站成一排。李世民穿整好衣袍洗漱完,候在门口的周公公声调子一起,跟着李世民往太极殿去。   李世民前脚刚走,青儿就乐滋滋的端着盆子侍我洗漱。而后她为我绾发,说新学了别致的发髻,要给我试试。这么久以来,李世民终于在我殿上过了一夜,她自是替我高兴的,可我看着铜镜中面色憔悴的脸,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只凭着这张与那个她相像面容,才得了李世民的喜爱和关怀。他再宠爱自己,也不过是帝王而已。所有的甜言蜜语,所有的温柔旖旎,每一个曾承恩的女子都享受过。而自己,却在看到那幅画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独于后宫群芳,以为在他心里是特别存在的。而如今他再护我又如何,这一切原本都不属于我,从来不属于。   他给我誓言说因为爱我,他陪着别的女子说是因为护我,这明明多么像谎言,可却是切切实实的。昨日之话中他告诉我:宫里的尔虞我诈太过凶险,被宠爱的女人往往是众人妒恨的对象,而他可以凭借这个宠爱别的女人,以此转走有心之人对我的妒恨。而我也是时候要学起狠心,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惧而远之,护住自己,稳住地位,以能一人得势,周人得安。我曾经有多厌恶那些勾心斗角之事,多痛恨心狠手辣之人,而如今,我也终变成这样的人了,这个决定在我心中徘徊许久,今日终于敲下定章。   从前,我的生死由别人持掌;从今,别人的生死由本宫做主。   尚食局送来早膳之后,尚药局也送来李佑的药。青儿从李佑那边回来说,李佑吃药吃怕了,奶娘怎么哄也不吃。我轻叹一声,起身往李佑寝殿走。他的殿子与我的只一墙之隔,我进去的时候他还在奶娘怀里撒娇,硬是不吃药。见我来了,李佑才从奶娘的怀里爬出来,趴在榻上一双水溜溜的大眼睛瞧着我。   “母妃。”李佑低低一唤,似是撒娇又似委屈,“昨儿个说好带佑儿拾叶子,母妃可不要忘了。”   我坐在榻上,抚着他乖巧模样的脑袋:“哪能忘了。”   李佑小嘴一撅,不信道:“若不是佑儿说起,母妃怕就是忘了。上次说亲手做桂花糕给我吃,结果却叫了青儿拿了别人做的桂花糕充数,佑儿早吃出来了。”   的确如此。那日我从欣然殿回来,一时将桂花糕一事抛在了脑后,后来青儿提起,我赶紧让她去尚食局端了一盘来蒙混过关,不想这孩子舌头真灵,一尝便出来了。昨日我陪他的时候,他忽然说起要用树叶子做书签,往后读书之时也好方便许多。既是关于读书的事,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这时李佑用桂花糕的事情来威胁我拾叶子的事,我不免被他说得有些尴尬,看着他泛着委屈的双眼就要挤出两汪泪来,我再对他承诺道:“这次母妃不作假。你乖乖吃药,力气足了才好拾叶子啊。”   李佑眼睛一亮,立即下了榻子在我面前蹦跳了几下,拍拍自己的胸脯大声说:“药早就吃了,是我让请青儿和奶娘别告诉你的,免得你又要耍赖。好了,我的力气也够大了,我们这就去后花园吧!”   不想他竟是耍了这小聪明,我无法,只好答应了他,特意多带了一行宫女浩浩荡荡从德庆宫出发。此时太阳已斜挂在云头,初秋的微风还带了几分夏日的暖衣,后花园的花儿也不似前阵子开得繁盛艳丽,宫道上刚飘落几片略泛黄色的树叶,虽有些凄凉之意,倒是也给这皇城添上别样的美感。   李佑兜着袍子将地上完好的树叶收回怀里,后花园树种众多,落的叶子形状也是很多,他跑在前面拾得不亦乐乎,嘴里自言自语嘟哼着什么调子。我在后面跟着,抬头望着清晨的一片宁静,东面的阳光透过云层再漏下树枝间杈,投在地上如粒粒白光宝石般温圆美好。李佑胡乱哼着的调子在耳边轻荡,心头之暖隐隐上涌,或许简单的幸福便是如此。   而然,美好的时刻总是容易被打断,李佑突然大叫一声,撒了刚拾满怀的叶子抱住我的腿,柔小的身子瑟瑟发抖。我感觉异常,以为是他不小心把自己弄伤了,而他指着竹林一处哭声喊:“母妃,那边……那边有个人吊着。”   我顺指一看,果真见一个人影从脖颈出由绳子牵着挂在竹中的一颗大树干上,我慌忙捂住李佑的眼睛,对宫女叫道:“快去把人救下来,快去找人!”   李佑躲在我的身后紧紧抓着我,我命青儿带着宫女进竹林把人抬下来。我捂着李佑的眼睛远远站在,看到吊在树上那人被抬下来时已经硬了身子,脸色雪白,已经死了。很快,有宫女就认出了她,说是曾经在欣然殿服侍被废除名号的韦昭容的宫女,大理寺在尚食局发现的腰牌也是她的。我渐渐悟出了一件事,胸口沉得喘不透气,立马带了李佑快步离开。   一路上李佑都噙着泪水哽咽,李世民不喜男儿哭泣,所以他也不敢在外面惶然大哭。等回到德庆宫,见弘智站在门外,我脚步一顿,而身边的李佑忽然扑到他的怀里哗哗淌泪大哭。我看着轻轻哄着李佑的弘智,心间不禁生了几分寒意。李佑并不知道他躲在怀里的这个男人,比方才苍白的尸体更加可怕。   李佑对李佑这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抬头与我说:“姐姐,今日臣弟是特地来看五皇子的。前些日子五皇子说想要拾叶子做书签,臣弟今早正好出宫采购,顺是带了外面各式叶子来。”   我淡淡含笑:“弘智有心了,方才佑儿见着不该见的,吓得把刚拾好的叶子都散了,这次你可圆了他的意了。”   “哦?”弘智低下头,揉了揉李佑的头发,“五皇子是见着什么,竟是吓得这小猫样。”   李佑抹抹眼泪,混着哭音说:“舅舅,方才我看到竹林里吊着一个人,可恐怖了。你若是见了,定也会吓呆的。”   弘智显然一愣,我让青儿带李佑进他的寝殿,自己唤了弘智到大殿上。我锁眉踱步,沉着目光待他先开口。他还以为我在思索方才李佑所说之事,叹然说道:“那兴许是吃不了苦的宫女,受了什么打击想不开寻的短见。”   我眉头一挑,说:“这死人的消息还没传开,弘智就知道死的是宫女了。”弘智一听,顿是沉下的面孔,静静望着别处。我锁紧目光,缓缓道:“那日你确实是见了欣然殿的宫女,然后把她的腰牌拿到了手。她背叛韦昭容心甘情愿只为你,换来的竟是你的心狠手辣。”   弘智冷下神色撇过头,低声说:“那个女人已被打入掖庭宫,此事既然已经解决,姐姐就不要再提了。”   我按住自己心口,心痛道:“如何能不提,我心中凉得很哪!当初你故意骗我说韦昭容派宫女在尚食局下药,并要我去欣然殿稳住她,实是故意让她对我产生误会,把注意里都放在我的身上。而我身上更本无处可查,因为当时我并不知已被你利用,她找不到说举我的证据,更找不出真正下药之人,于是在一堆被你布置好的证据面前不能自救。”我越说越气,恨得摇头,“我真当不知,你的城府就是如此之深!”   弘智眉间一缩,恼然道:“这不是已经柳暗花明了吗,我也答应你以后的事都找你商量。”   “我不要再听你那些恶毒的计策!”我怒一挥大袖,愤愤道,“你这样呆在宫里,我实在担心后怕。我向皇上为你请辞,你出宫去罢!”   弘智俨然不肯,眼中忍着怒气坚决:“我对他们残忍又如何,我对你和佑儿是真心保护的。家中唯剩我一男儿,姐姐当真要我自生自灭吗?”   我说:“我会给你足够的家当,你花些心思到正规生意上去,你的日子就会过得不错。”   他更是急了:“我走了谁来帮你,难道你还要受尽委屈,任人欺负吗!我不允许谁再把我们家的人踩在脚下!”   他心中究竟埋藏了什么,竟是对那些人这么厌恶。我沉下才起的怒意,耐心道:“弘智,你究竟在怨恨什么,若是在我离开后的那些年你受了苦,你大可以找我诉诉,万不可憋在肚中怨人怨己,使得你变了性子!”   他显得越发无奈,握住我肩头的手掌微微颤抖,他面色痛苦,沉重地摇头:“姐姐,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明白。我不会离开皇宫。父亲临死前嘱咐我,我们家的人绝不能再受人欺负。”   第155章 来日长(四)   我不完全明白弘智的意思,他愤然说完那番话后就扭头而去,几日未来找我。同时,碧霄殿在半月后的一夜传来消息,燕璟雯旦下一子,母子平安。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当夜就感到碧霄殿看望,李世民给他取名为“贞”,李贞。   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喜悦祥和的气氛中,而望着黑夜中闪闪的殿中烛光,在温暖中冥冥透着些冷气。这夜平常,却来了久违了人。暮嫣请见,进来的时候,跟着的宫女手上提着一只篮子,我心中有素,含笑相迎。   暮嫣向我请福,微笑道:“燕昭仪顺利产子,还多亏宫里人的照顾,所以臣妾帮她往各宫送几个红鸡蛋,还请德妃娘娘不要嫌弃。”   我轻轻一笑,说:“哪里的话。替本宫谢谢燕昭仪,等改日本宫一定去看她。”   暮嫣将两个红鸡蛋放在案桌上,盈盈告退:“那便恭候德妃娘娘了,臣妾先告辞了。”   目送暮嫣出殿后,我转回殿内,却听身后青儿惊叫:“娘娘,这鸡蛋……”   我回头看,竟见这红鸡蛋上裂了一道口子,有一角纸从里面隐隐露出。我只以为暮嫣只是替燕璟雯送红鸡蛋来了,不想其中另有玄机。我退下殿上的人,青儿轻手拿起裂壳的红鸡蛋一扳,那鸡蛋脆然裂开,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尽快一见!   我这才悟起,方才暮嫣说恭候之时,有加重此句之音,莫不是要我去尽快去碧霄殿,是要我趁着看望燕璟雯的时候,有话与我说?   此事放在心头实为不安,第二日我便去了碧霄殿,暮嫣已经在殿中候着,说是代替燕璟雯招呼来探的妃嫔。而才刚进殿子,身后的大门就被合上,我回过神,定定看着面前的暮嫣:“暮昭媛,你这是做甚?”   暮嫣撩过我的手臂轻声道:“哎呀,姐姐,你之前对我和燕昭仪真正的目的我们都知道,这时候你便不用再装了。”   我一怔,缓过神,叹息问:“此番你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为了尚辇局直长,你的弟弟!”暮嫣认真道。我一听,疑惑地望着她,心中忐忑,揣想她是知道了多少。暮嫣撅了撅嘴,显然对弘智不太喜欢,她说:“还记得那次我指给你去尚舍局的事吗?我是想让你对莫直长起一心,就此可以解决问题,不想不但没有了结反而惹了更大的麻烦。”我眉间一锁,心口更是跳得激烈,不好的预感随之涌动。她继续道:“有日我陪燕昭仪散心,在宫中见着秦将军。燕昭仪曾对他有情我也是知道的,如今一见又拉不开神了,愣是傻呆呆的摔了一跤。秦将军将半扶半抱着燕昭仪去亭子里坐坐,这原本没有什么,众多将士也看的明明白白,秦将军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可那莫直长暗中勾结韦昭容,不仅下了警告书污蔑,还下药害人。韦昭容是被治了,可莫直长还在,燕昭仪刚刚生产完他就送了一些果子来,那果子赏宫女吃了直是上吐下泻。燕昭仪身子还弱,还在坐月子,真不敢想象若是入了她的口会怎样。”   不想竟是完全不同话,我猛然一怔,颤颤道:“此话……当真?”   暮嫣说:“你还不信我们吗?我说的可是句句为真啊!”   我被她这一大堆话说的混乱,只抓住的重点,不信问:“可他是我弟弟,有何理由跟韦昭容勾结?”   暮嫣赶忙又解释起来:“你与我和燕昭仪关系决裂宫中人人知晓,第一他是帮你除掉宫里和你争的女人,燕昭仪、韦昭容都是。第二是因为他爱上韦昭容身边的宫女!对她情深意重,韦昭容用此威胁他,他为了一己私欲就答应了她。不过前阵子那宫女死了,听说是韦昭容恨其无用,又恨莫直长将一切归咎与她,所以杀了宫女。”   虽然说的有点唐突,可却又在一时间说不出哪里不对,我混乱地摇摇脑袋拧眉:“这事情,是越来越乱了。待我好好想想,想清楚再说吧。”   暮嫣抱住我的手,目光楚楚可怜:“姐姐可一定要信我,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他又是你的亲弟弟,只求他永远不伤害到我们。”   远处,榻上的燕璟雯沉沉睡着,眉间深锁,微有苍白的脸上冒着细汗,手指紧紧抓着榻上的软垫,不得不怜人的模样。弘智先前所说,我就有一半不明白,暂且不论谁真谁假,我心中的结果只有一个:他是真的不能呆在宫里了。   一夜深秋,城外苍野茫茫寒风劲长,以往的碧绿已经遁形,呼啸的凉风中夹杂着干草的枯味,吹进这座威严的皇城。我没有经过弘智的意见,直接向李世民请见。两仪殿中,只他我二人,他久久望着我不言话,最后由屋外一声尖锐的鸟鸣将沉默打破,他问:“给你找到了弟弟,今日怎么又要替他请辞?”   我说:“弘智不适合呆在宫中,或许是儿时遇事太多,性子太拗,处在这宫中是极不好的。”   李世民微微一顿,却是问我:“儿时遇事太多……他可还记得儿时之事?”   我说:“哪能忘了。姐姐进宫,父亲去世,我虽怜他,却也不得已再伴他。”   李世民将目光转至窗外,静静靠在椅上,目光深沉,不可度量。我不知他在想什么,我最后得到的答案便是他许了。我心中松下一口气,回到德庆宫后立马招了弘智前来。   “我已经向皇上为你请辞,并给在长安寻了一处宅子,你稍作整理,即可出宫去罢。”他到了之后,我便直言说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急地在殿中来回:“姐姐,你……你真真不可理喻!”   不理会他此事的怒不可遏,我冷冷道:“皇命难违,你还是尽快做准备去罢!宫中之事,我自有数,你不必挂在心上。”   弘智无法,大袖一甩愤然离去。当日,他便离了皇宫。他走后,一丝忧伤爬上心头,我逼了他走,我心中又怎会好受。   随着弘智的离开皇宫后的这段日子,采荨从正三品婕妤升到正二品充容,她陪在李世民身边的时间无疑还是宫中最多的。我与其他后妃一样,只能偶尔见着李世民,韦昭容打入掖庭宫后已有很长时间未有人敢挑起事端,加之长孙皇后与韦珪、杨妃和我其中管理,后宫纷争也逐渐减少,可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暗涌浮动。越是平静,越是心慌,这段时间压抑在那些人心中的不悦,怕在爆发的那一刻,掀得腥风血雨。   我仍是不敢与谁太过交好,就连坦明了的暮嫣是燕璟雯也不是尝去聚会。宫里人眼尖,一旦看见谁与谁关系密切,就要开始出动对争了。   贞观二年,李佑被封燕王,拜同州刺史,其中多次变动官衔,只因为我觉得李佑自小喜读诗文,不擅军事,所以向李世民提出莫要交付重大军地。李世民应我,却又不能失了李佑在其他兄弟之间的地位,所以也常左右为难。直至贞观十年(六三六),李佑十四岁,被封齐王,拜齐州都督、齐青等五州诸军事、齐州刺史,年后迁往封地。   而李佑死活不肯离宫,紧紧抱着我说:“儿臣不要去齐州,儿臣不要去!”   我怒嗔道:“哪能不去,哪能不当!除了太子,所以的皇子都要去你父皇批下来的封地,助你父皇管理地方。”   “儿臣知道。”李佑还是一脸不情愿,微低着头小声,“儿臣只喜读书写字,打猎交友,生怕担不好大任,让父皇母妃生气!”   我握着他快比我大了的手掌,认真道:“有你的师傅们跟随,不要出大事的。佑儿已经是男子汉,应该承起责任来。”   李佑眉头一竖,退开手掌愤然跑出德庆宫。外头正寒风凌厉,飘着大雪,我赶忙唤上几个宫人拿上披风跟上,一面为他去封地之事叹息伤神。不曾料到,只过了三日,还未等我劝说,李佑竟是奇迹般地妥协了。正当我欣慰之时,他冒出一句:“母妃,我要舅舅陪着我走。”   我一惊,回答说:“舅舅要忙自己的事,母妃可请皇上许我陪你在那住一阵子,待到你熟悉了再回来。”   李佑一脸铁定,摇头道:“不,儿臣只要舅舅陪。母妃要帮长孙皇后管理后宫,每日还要悄悄替父皇更换纸墨,你若是跟我走了,长孙皇后怎么办,父皇怎么办。”   手心一紧,我抓住他问:“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李佑想也不想道:“没有人教我,都是儿臣自己想的。”   绝对不是这样,他怎么会突然提起弘智。我一哼,转身迈出德庆宫往宫门走。到了宫口,青儿借来进出录,我果见弘智的名字记在三天内的薄上。不知弘智对李佑应承了什么,使得李佑非要他陪着去封地,不过好在他能劝到李佑,他们是舅侄,也终归是我的弟弟,他对别人再狠心,也是不会害自己人,或许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已。再想想这八年未见,我倒还真对他有些叹然。   第156章 玉中痕(一)   我立即让青儿着手去查查弘智这八年在外面的情况,执回书中已不见他当日在宫中的勾心斗角,每一笔生意都来得正大光明。我深深叹了口气,心中轻下不少。于是我就顺了李佑的意,向李世民请说让弘智陪李佑去齐州,其中也好起监督作用。李世民有所犹豫,我又与他说这八年来弘智在外积极向上,广交商友,其主事方法可助李佑治理封地。李世民又想了想才答应下来,并且加拨了四名高等侍卫一同前往齐州。   新年一过,已接近三月。李佑和弘智行完宫中大典,赶往齐州。我坐在偌大的德庆宫中,看着眼前的一景一物,恍然觉得比从前空旷许多,更是寂静极了。回想当年一切,宋逸不得李世民之召不得入后宫诊病,念儿安在宫外,韦尼子打入掖庭久不闻其信,李佑和弘智已往齐州。几年前发生的那一场浩劫,似乎都因时间尘埃落定,只是我从未想到,弘智的秘密远不止我所看到的这些,还有其他人的秘密,远不是我今日所知的这些。   两年前,李世民从宫外选了几株上好的宫粉梅种在我德庆宫的前院。这日阳光甚好,风也不大,我唤人在梅林间摆了桌茶,依靠在长椅上看着枝头新出的花芽。头顶的阳光虽不强烈,却也刺眼,我心下一动,持起藏在腰间的玉佩,迎着阳光细细看着。   这块玉佩可说是我与李世民的缘,他说他因玉佩识我,这玉佩上的裂痕也是他的所为,而修复玉佩的人也正就是他。想起往昔,或这就是苦尽甘来。每当心事难平时,我常在不经意握上它细细揣捏,指尖的细腻总会划过细微的裂刺。然而这样,我心中才渐缓渐平,就像每件事不能永远顺利,总要有一些曲折才可体现它的不易珍贵。曾经的疯狂已经过去,这些年的平平淡淡,倒也觉得舒心。   我闭上眼,将玉佩握在手心,贴在胸口,静静呼吸林间清晰的淡梅花香。少顷,有脚步声往这来,不急不缓地停在我身旁。青儿俯下身,以为我睡着了,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我微睁开眼,含笑望着她。她说:“长孙皇后又要分赏了,喊娘娘去立政宫呢。”   长孙皇后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分赏,拿自己的珍藏送给宫里有功有德的妃嫔,作为奖励。前阵子分赏,她赐了我一颗夜明珠,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贝,而她竟着手大方赐给了我。从以前在承乾殿时与她发生一事后,我与她之间关系平淡,我仍是敬重她,她也不为难我,她对我有宽有严,全在一心系在管理,待人都很公平大方。   我来到立政宫后不久,各宫应邀的妃嫔也到齐了。长孙皇后已经坐在上位等候,着眼见人已到,她招出宫女端上一枚碧透温和的玉佩。那玉佩衬在红色布面上更现柔亮光泽,让人心中为之一动。长孙皇后望着我,缓缓说:“本宫觉得这快玉佩与你蛮是般配,带在身上相映成趣。”   而一旁的杨妃笑提醒说:“德妃身上已有一块玉佩,这一块就让给采充容吧。”   长孙皇后每次赏赐的时候都选最好的给我,不仅是杨妃,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有些偏心了。我与长孙皇后来往不密,却也相处融洽,我心中对她感谢,可这次也站在杨妃这边。我微笑颔首,长孙皇后将目光转向采荨。采荨受惊般低头一笑,羞涩摇头:“哪能,臣妾可受不起如此美玉。”她垂下目光看了看我腰上的玉佩,含笑道,“恕我直言,德妃娘娘身上那块已有裂痕,怕也是不久带了,还是将美玉赠给德妃吧。”   我一愣,这些年我一直随身带着这块碎玉,或许有些不妥,可还无人问起此事,大多人也不太注意。这次采荨说起,众人的目光皆转移在我腰上,含着几条裂缝的绿玉散着柔和的光,尴尬无奈地接受众人不同的眼睛。这时,长孙皇后掩袖一笑,说:“已有裂痕还带不离身,这玉佩对德妃来定是有别的珍贵意义。”   杨妃恍然一惊,也笑了问:“是不是皇上赐的定情信物?”   听此,我低下眼,捏着手边的木椅扶把,发间不由腾出热感,心中琢磨如何说起。我并不知这玉佩的来历,众人如此一问,我真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间紧张的说不出话。而杨妃却在旁盈盈乐了,嗔笑说:“莫要为难德妃了,瞧她脸比胭脂还红了。”   与杨妃反应截然不同的是长孙皇后,她勉强扯笑,微微一叹,神情黯然,默默望着我腰上的玉佩缓缓说:“这玉佩,本宫有些印象。那时前朝未灭,皇上在原大兴城中巧遇一位筑玉高人,皇上见他筑玉巧妙,便定制的一块,正是这流云百福玉佩。皇上说这样的玉佩世间只有一块,他甚是欢喜,常常带着,所以本宫也见过几次。后来皇上的腰间换了别的玉佩,原来是将它送给了德妃。”   我连忙站起身,低头:“臣妾惶恐。”   长孙皇后回过神,许我坐回,再转向采荨说:“既是如此,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比不上这块玉佩了,采充容可放心收下美玉了吧?”   采荨也似在想了什么,怔怔一愣,立即扬笑福谢:“谢皇后娘娘赏赐。”   说完,她身后的宫女上前捧出双手接过玉佩。长孙皇后又往后招了招,宫女抱来一匹丝丝发亮的锦布。长孙皇后含笑与我说:“这一匹是江南来的上好绸缎,普天之下只有三匹。这个,就送给德妃吧。往日见你不喜多制衣袍,这次就不要推辞了。”   方才已经推辞,这次长孙皇后还记着我,我怎能再推。我起身笑说:“臣妾谢过皇后娘娘。”   分赏完毕后,各宫妃嫔纷纷告退。路上,青儿悄悄与我嘟囔:“如今采充容最受皇上恩宠,得到的奇珍异宝定也不少,她更是有妒之人的对象,皇后为何还要甘愿赠她美玉。”   我涩涩一笑:“你说的没错,如今采充容最受皇上恩宠,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我望向前面初新的柳枝,在阵阵寒风中萧条凄冷,我淡淡说,“皇后是怜她,而本宫也不屑与她争。采充容虽伴在皇上身边最久,可仍不闻孕事。其中缘由,猜的让人心疼。”   采荨一无背景二不缺宠爱,可她久久没有怀孕,此中原因,怕也只有李世民最清楚了,旁人的猜测都只是虚想。   而青儿显然还想着方才那枚玉佩,笑笑夸奖道:“方才那枚玉佩可真是美啊,若不是娘娘先有了身上这块,那块玉佩可就是娘娘的了。”   我苦苦一扯笑:“再美也只是装饰而已,比不上绸缎的实用。”   回到德庆宫,我愣愣握着手中玉佩,长孙皇后方才所讲之话我都记在心头。这流云百福的玉佩普天之下只有一块,还是李世民在前朝之时定制的,可这并不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难道这那筑玉之人悄悄又筑了同样的玉佩,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又或是,这只是仿玉。   后一个猜想显然不对,而前一个又无从考证,那筑玉之人不知年纪多少,是否健在,又身在何方。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回想长孙皇后白日里说的那番话。流云百福世间只有一块,而我身上这块又恰恰是流云百福。前朝未灭时李世民就拥有了它,可怎么会又在我的手上,李世民初见我时说的“我以这玉佩识你”究竟是何意思,难道我身上这块真正的主人是李世民?至于从他转到我这的过程,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记得我从一开始便是带着这块玉佩的。   周来想去,我始终想不明白,明白的一人只有李世民。第二日,我决定去找他,心中端着揣动竟莫名紧张,越是近到两仪殿就越是觉得脚软,不明的慌乱从呼吸间透漏,我硬是到了两仪殿,腹中团团打稿。   快要进殿门,我就听到李世民在说话。我心中一动,停下脚步,靠在门外,里面缓缓传来:“当日朕便送了她那枚流云百福,定下盟誓。只可惜,城破人离,朕再也找不到她了。普天之下的流云百福千千万万,唯独我才能识出那块。”   如此甚巧,他竟也说起玉佩之事。我暗暗握住腰间的玉佩,里面传来长孙皇后的声音,今日所伴之人是长孙皇后。她听了李世民的话,不解问道:“皇上不是说,流云百福世间只有一块吗,怎么?”   李世民呵了一声,道:“流云百福不过是花式,朕真正的意思在于,那玉佩里筑有朕的名字,否则那筑玉者又怎么能称为高人呢。”   长孙皇后有些犹豫,轻轻问出口:“若是如此,那德妃手上的那块……”   殿中陷入寂静,少顷一声叹息:“那是她自己的。”   我紧紧一握,缓缓拿起腰间的玉佩,将上头的红绳绕在指上,向着阳光透看玉面。那里面除了三道裂痕和花式,什么都没有。我苦苦自嘲,我竟有这么一个时刻幻想自己身上这块就是李世民所说的那块。我与他并非前朝就识,他所定情之人也自然不是我。流云百福,我以为是我与他之间的缘分,不想这是他与另一个女子的故事。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终究是我太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而这些我不是早已想明白了吗,为什么心底还是那样苦涩。   第157章 玉中痕(二)   风过漫花花雨落。绿水蓝天,碧柳吹花蔻。渐见晚霞残日瘦,何处彻夜倾醉酒?   细雨秋千双燕过。一曲笙箫,世世撩心痛。红乱青山桃已没,谁怜泪雨湿薄袖?   我折回德庆宫,心中压抑,苦笑自己不该这样。   这件事沉在我心底两日,我让青儿从藏书阁拿几本书来读,好让自己不再想起不再难受。然而第三日,青儿从外面回来,告诉我说:“藏书阁这几日被封了。听说是皇上下的旨,为了寻一副画像,所以除了找画的宫人,其他人都不得靠近,并且要求收回宫中所有出借的书籍和画卷。”   我心中一惊,合上手中的书,掌心暗暗收紧:“那便都还回去罢!”   说完,我起身转回内殿。青儿见我伤怀,虽不明白也不忍再问,抱了书籍往藏书阁去。我坐在榻上脑中一片空白,刚平了玉佩之痕,又来了画卷之痛,我移步到案桌前,打开下面的柜子。自采荨将画卷送到我德庆宫来后,我便一直将此藏在柜中,未曾打开。我拿着还未打开的画卷,心中隐隐作痛,闭上眼,又将画卷塞回柜中,重重合上。   次日,李世民果是来了德庆宫,这是我早有预料的。然而此时,我并不想见到他,所以他才坐定,我就忍不住问:“皇上可是为画卷一事而来?”   李世民微微一惊,很快反过笑意:“不错,听采充容说在你这见过一次,所以朕……”   “你拿回去吧。”我转身将早上备好在案桌上的画卷递给他,始终没有抬头看他此时的神情,胸口压着一股痛意,不由深深换了一口气。   李世民握着那副画卷没有打开,有些迟疑地问我:“这画像……是怎么在你手上的?”   我知晓采荨送画之后根本没有告诉李世民,所以李世民才还会在藏书阁寻画画像,然而他并不知道是采荨将画像交给我的,可这现在对我不是最重要的。我淡淡一笑,胸中是撕心裂肺的疼:“画中之人与臣妾有几分相像,殿上的人不懂事,取了来于我看,后来忘了还回去,还害得皇上如今这般心急,是臣妾管教宫人不严的大过。”   李世民面上尴尬,只说无妨,将画卷随意放在桌上,转身在殿中徊步。来到窗前的安桌旁,他的目光顿留在上面,那里摊着我那块裂缝的玉佩,虽有裂痕,却仍散着柔和的清光。李世民持起它,出神说:“当初朕找了最好的修玉人才将这块玉佩重新合好。如今快二十年了,不想这玉佩还如那时般完整,看来你护得很好。”   我淡淡开口:“护得好又怎样,碎玉终究是碎玉。”   李世民转而望我,轻笑道:“莫不是欢喜上了采充容那块?朕听说前阵子立政宫分赏一事,那美玉皇后本就是要给你的,你又何必推辞。”   我讽笑,望向从窗外伸进来的宫粉梅花:“臣妾出生本就不是什么贵人,谈不上欢不欢喜这样的珍物。”   李世民步到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要我看他:“这倒是怎么了,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忽然冷若冰霜起来,还说这几番莫名其妙的话。”   我不语,凄凉间止不住扫了他放在桌上的画卷一眼。李世民身子一顿,握着我肩膀的手顿顿紧了紧。我苦苦含笑,深深望着他:“臣妾知道皇上心中始终藏有一人,一直都知道。她叫绮烟,画上之人是她,独有的流云百福也是送给她的。”回想当初往事,我深深一叹息,“我说的对吗?”   李世民眸中一颤,继而垂下,沉默少顷,然后含糊开口:“我也不知道如何跟你解释,我……”   “外人眼里都以为我和你伉俪情深,也独独只有你和我自己知道究竟怎样。”不知如何解释?呵!我打断他的话,我一点都不想听他下面说什么,不想听他还能解释什么。他急着寻回这幅画,那画中之人对他而言定是由心重要的。而我,始终摸不透我在他心中究竟存在几分,或者……是否存在。   李世民站在那,久久不说话。我面向他站直身子,冷冷看着,也是那样久。他眼中的感情渐彻渐凉,然后拂袖离去。我并不转身送他的背影,而耳边却一直残留他走远的脚步,我含泪颤笑,独自坐在殿中。   月半圆,花半开。阴晴圆缺,喜怒哀乐;花开越深,凋零越快。我最怕的就是月下花,凄凉孤独,虚幻地让人看不清究竟是真是假。待到清晨的时候,就只剩一鼓合拢的苞儿,把夜晚倾倒的悲伤都收回心脏,然后在风中静静摇动,明明是伤痕累累,却还让人以为安然无恙。而我,也大抵如此。   采荨这次,就是想让我和李世民因这幅画像闹起矛盾。她成功了,谁让我太过在乎呢。然而,这幅画是李世民的秘密,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如果她是拿这幅画向李世民得知那个女子,那么李世民早该拿回画像,免得节外生枝。这也是他近日要收回画像的原因吧,可惜他与我还是到了如此这般。   显然,采荨是有另外办法得知这个女子的。这个女子的影子伴随了我将近二十年,李世民也从来不曾将她忘怀,她就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皇宫之中,除了李世民,该也只有采荨知道,我心有结团,恨不得立马解开!想了一夜,我终于决定让青儿潜往听竹阁,替我探探蛛丝马迹。因为这个女子,采荨究竟还藏了什么秘密。   可是,青儿才刚去了头一天,听竹阁的人就气势汹汹压着她往我德庆宫来了。我看着殿上聚集的整整两排听竹阁宫人,将目光落在站在最前面的采荨身上,她身边的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被绑着双手的青儿被两人丢在地上,那宫女冲我叫道:“宫女青儿,偷了皇后娘娘赐给采充容的玉佩!”   果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宫女和采荨皆是一个样,傲慢无理,竟不把我放在眼里,在我德庆宫里大喊大叫。我冷冷扫了宫女一眼,她见我目中寒意,稍稍敬了敬,却仍傲着一股气。而比起那宫女的怒乱,青儿显得十分镇定,她肯定道:“娘娘,奴婢没有偷拿采充容的玉佩!”   看着她的眼睛,我已暗暗明白,转神肃颜道:“采充容,你无凭无据,岂能在我德庆宫里胡闹。”   采荨威风盛大,怒呵:“怎么无凭无据,贱婢青儿就是在我殿上被抓的。”   我讽而一笑:“试问,除了你殿上的人,还有谁能证明?你殿上的人自然都是听你的,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采荨收紧目光,散出层层杀气:“德妃娘娘意思是说臣妾诬赖她了?”   这是我的德庆宫,我更是比她位高权重,她居然敢这般放肆,定是对此有十足把握,我最担心的也便是她所设下的证理是什么。我面不动容,高眉轻挑,缓缓说:“本宫只据理陈说,采充容若没有其他证据如何能说服本宫,如果能说服宫中众人!若按你这样的方法办事,那么本宫殿上正巧也少了一样东西,采充容站在这是不是也意味着逃不了干系?”   采荨怒视着我,咬牙道:“德妃,你这是强词夺理,那可是皇后赠的玉佩,岂能怠慢!”   “本宫丢的,是皇上赐的!”说起玉佩,脑海中便猛然浮起李世民昨日来取画的场景,我丢的是他的爱,即使那只是虚情,可为什么要让我眼睁睁看清楚!我忍不住怒道:“还记得当初采充容将藏书阁中画像送来之时说了什么,然后又做了什么吗,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了!”   采荨目光忽然一闪,竟是柔弱下来,楚楚可怜:“我……我什么也没做!”   第158章 玉中痕(三)   “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做!”我冷呵,逼近她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一句一句,“你应该知道那幅画对皇上而言有多重要,却还大胆送到我德庆宫来,说什么会禀报皇上一声,可最后呢。呵,你就是等着皇上寻画,然后又告诉他在本宫这见过那幅画,让他来德庆宫寻,本宫可不信你是胆小不敢告诉!”   采荨眉间哀怜,苦苦道:“臣妾……臣妾绝无此意。臣妾的确是胆小之人,所以对这次玉佩失踪之事也绝不敢怠慢。”   我抓住她摇摆的手,低声道:“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注意吗,本宫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怒斥:“德妃,你这是在说什么!”   我回头,只见长孙皇后站在殿门外,长孙皇后怒目瞪我,两步踏进殿子,站在我与采荨之间,唤人将欲哭的采荨扶至一旁,然后回头定定向着我。原来采荨压下的筹码是皇后,这个拼命想让后宫和谐欢乐的女人,她最看不得有谁仗着自我优势欺压位低宫嫔之行,而我方才之举,在外人看来,就是她最厌恶的。采荨赢得了这一步,找一个比谁都位高权重的人来给自己撑腰,下一步自是走得再有理不过了。   长孙皇后移步到上座拂袖站在那,居高临下地望着殿中的我,冷冷的语气翻滚着几分怒意:“采充容不过是来寻玉佩的,德妃何以生如此大气,不会让她如愿以偿什么?”   我压下方才的锐气,看着她坚定道:“臣妾不曾见过采充容的玉佩。”   采荨的贴身宫女又忽然在旁叫道:“是德妃娘娘身边宫女青儿偷拿的玉佩!”   青儿因长孙皇后忽然驾到有些无措,宫女这一言令她顿时惊起,立即向长孙皇后说道:“奴婢没有拿采充容的玉佩,奴婢是冤枉的!”   而那宫女又叫道:“那你潜入采充容的宫殿是要做什么!”   青儿一愣,目光不知所措淡下。我狠狠瞧了采荨,她哀怜中透出一丝得意,宫女的这些问话该就是她教的,她不自己问,还是对此事心存顾虑,留了后路。她真是个不顾情义不惜忠诚的人,我真不明白,这样的她,李世民如何能宠了这么多年。   青儿不安咬着唇,久久不答,额间冒出一层细汗。那宫女又逼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所为,还是有人指使?”   我心有不忍,站出一步:“是本宫让她去的……”   还没说完,腿就被人抱住。我低头,青儿跪在地上抱着我隐泪摇头:“不!娘娘不要为青儿说话了!是青儿自己去的听竹阁,是青儿自己所为,没有人知道!”   长孙皇后似并不全信,拧了拧眉:“哦,是你自己?”   青儿重重点头:“是,德妃娘娘根本不知道,所以采充容来那会儿才一直为奴婢说话。”   长孙皇后再问:“那你去听竹阁做什么?玉佩失踪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青儿点头,微颤的手指牢牢握在拳中,定定道:“是,是奴婢所为!那日,皇后娘娘赠采充容那枚美玉,奴婢心中甚是欢喜,所以私生恶绪。”   长孙皇后问:“玉佩呢?”   青儿垂下眼眸,轻声无措:“奴婢……奴婢……”   采荨站出身,手指揪着帕子对长孙皇后无辜禀道:“臣妾在听竹阁的时候问了好多遍,这宫女就是不肯说,这才压倒德庆宫希望德妃娘娘能开导开导她。”   长孙皇后闷嗯,闭了闭眼,眸中满是凌厉。她扫了一眼地上的青儿,沉声道:“关到大牢去!”   闻此,青儿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呼出。她伏在地上向我磕了三记响头,再抬头时额间已红了一团。她含泪抱歉:“娘娘,你如此信任奴婢,奴婢对不住你。怕从今起,奴婢都不能再服侍你,娘娘日后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得令的侍卫已在身旁,他们一人撩起青儿一臂,压下大殿。青儿未曾挣扎,从她方才的眼神里我竟看到了一丝释然,我心中暗叹,真是个傻丫头!   长孙皇后踩下殿台,招了一副受尽委屈的采荨来身旁,冷冷瞥了我一眼,道:“方才德妃对采充容说的话,本宫听的一清二楚。本宫一直认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实在不欢喜你那幅咄咄逼人的模样。至于宫女青儿偷窃玉佩之事疑点多多,本宫定会查出玉佩下落。为避嫌,你莫要插手此事,否则本宫也绝不轻饶!”   长孙皇后的这番话说的十分严肃认真,我慎重应下,抬头望见采荨在嘴角勾勒一丝蔑笑,然后眉角一扬搀着长孙皇后离殿而去。我站在殿中,一时间脑中空白,殿上与青儿关系甚好的宫女纷纷上来跪在地上哭求:“娘娘,奴婢们都觉得青儿不会做那样的事,请娘娘救救她!”   我又何尝不那么认为,只是我当时悟明,玉佩之事并不是那么简单,如果我执意要在那时扳回冤情,只会让我和青儿都陷入冤难。争中,向来只有相对的两方最清楚对方的心思性子,若我也入狱,就算李世民有意为我开脱,怕也找不到极好极快的办法。这是我和采荨之间的斗争,无关他人,而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坐以待毙,就是自取灭亡。要还青儿清白,第一步还得让她坚持下去,切不能因为任何招屈。我马上疏通牢役,要他们对我此次探牢保密,并观察外面可疑来人,及时通告。我顺利找到青儿所在的牢房,此时她已经换上囚衣,身上还没有牢打的痕迹,我暗自松下一口气,轻轻咳了咳。   青儿正对着墙角坐,蓦地回头,眼眶夺出两行清泪,带着链响声扑到牢门上。为防万一,我没有让牢役开门,我隔着牢门木条握住她的手,眼角一股酸楚,我疼惜道:“青儿,你受苦了。”   青儿含泪却笑,轻声说:“娘娘,采充容一向视你为眼中钉,这次奴婢若不担下来,她还是会指向你的,所以奴婢愿意!”   我呼吸微颤,感激笑了,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愧疚:“不是的,这次她要对付的不是我!傻青儿,你想的都是为我,可这次她要对付的人是你啊!”   青儿惊大了眼睛,不明白地摇头:“为……为什么?奴婢无权无势,威胁不了她,又为何?”   我涩涩呵着,心中更是难受:“你是我至信的人,每一件事都是你替我查办,她除掉你,就是除掉我的一臂。”   青儿垂落下神色,自语喃喃:“诸多事情娘娘不便自己着手,娘娘身边若没有至信之人相助,就只能……只能……”她惊地猛然握紧我的手,着急起来,话音里微微颤抖,“奴婢不能离开,奴婢不能死!奴婢真傻,竟然傻傻的跳了进来,还要麻烦娘娘为我脱罪,奴婢真是罪大恶极!”   她能明白就好,我心中放下这块大石,嘱咐她:“莫要这样说自己,那罪大恶极的自有人。青儿记住,此事皇后会交至大理寺,我会在最短时间洗脱你的嫌疑,接下来不管如何你都不要招供,否则我就真的救不了你了。”   青儿连连点头:“奴婢都听娘娘的!”   不宜久留,我很快就离开大牢回德庆宫,刚到门口,只见周公公站在门前含笑向我拜了拜。我诧然,心头大惊。事出不久,周公公就在德庆宫等我,还看见我从别的地方回来,也不知告诉了李世民会不会让他怀疑。我有些心虚,微笑起问他:“今日周公公怎的到我德庆宫来了?”   第159章 玉中痕(四)   周公公恭了恭身子,谄媚笑道:“奴才传皇上口谕,皇上请德妃娘娘往神龙殿一趟。”   我迈开脚步往神龙殿走,问身后跟随的周公公:“皇上昨日回宫,有没有说什么?”   周公公向前快了几步,微靠在我耳边轻声:“奴才们不敢揣测皇上心想,不过老奴跟在皇上身边多年,倒是清楚些皇上的脾气。皇上昨日从娘娘的德庆宫回来心情一直不好,今日怕是压抑过了,请娘娘前去解心结。”   我微微颔首,思绪万千,把那幅画的秘密告诉我真的有那么难吗?   来到神龙殿,李世民退了殿上宫人,两束不温不冷的目光看着我,探不出任何感情,似在等我说话。而我始终紧抿着嘴唇不语,僵持了许久,他终是首先道了一句:“你的德庆宫又出事了。”   微愣,我直言:“青儿跟随臣妾多年,臣妾相信她的性子。”   李世民一面伸手去端玉杯,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还是不能向我坦白吗?你让青儿去听竹阁究竟是想查什么?”   我微微一愣,轻叹。我的所做所行,终究还是逃不出他的法眼。我回答:“查那幅画。皇上前几日取回的画卷是采充容送到德庆宫的,而采充容又将你引了过来,我想她一定知道这幅画的秘密,所以就让青儿潜在听竹阁,寻找蛛丝马迹。”   终究还是绕回那副画,这也是他最不能坦白的,也是他最压抑的理由。沉吟片刻,他吁叹:“你若想知道,直接问我便可。”   我扯了扯笑,眉间不禁意拧了起来:“皇上若愿意说,为何那日不说。”   殿上又陷入一片沉默,我始终没有抬头看他,可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未曾从我身上离开,似乎经过深深思量,他解释说:“我的确是没有忘了她,她和你的确十分相似。可是你是你,她是她,我分得很清楚。上元雪中等我一夜的是你,冒尽风险为我办事的是你,陪我下洛阳的是你,为我付出太多的是你,自己咬着牙不喊痛的也是你。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偿还你!”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我本就是希望他能给我解释,可到他真的说起时我却越发难受。避开此事,我转而说道:“皇上,青儿是被冤枉的,不管如何,臣妾都要还她清白。”   李世民僵硬地浮起一抹笑意,动了动袖子,举起手臂。金线绕在指间,一块碧透的玉佩晃在掌下,折了窗口的阳光微微发亮。我心头一动,藏在袖中的指尖忍不住颤动,而他含笑说:“皇后赠给采充容的玉佩,本就是朕给的,朕手里有一模一样的一块也不为奇。你拿去吧,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   他的笑,是那样伤神。我愣愣望着他,心口好疼。少顷,我回神,用尽最冷静的声音,低头拜谢。   有了李世民给我的玉佩,青儿便可摆脱采荨套下的黑绳,德庆宫也将重获自由。然后,下一个问题是我头疼的。我端着玉佩在殿中踱步,我若拿着玉佩去换青儿,定会让采荨说成人赃俱获,主仆皆罪。那么我该怎样才能让这枚玉佩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听竹阁呢。   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伴着哽咽喘息,有宫女不顾礼节跑进殿子,一个扑身跪在地上,抬着满脸泪水哭道:“娘娘,大牢来报,青儿……她死了!”   我手一抖,玉佩差点摔落,胸口猛然的跳动传到耳中,所听到的瞬间变得模糊。宫女抹了脸上的泪水,哽咽再说:“牢役查看牢中犯人时,看到青儿拿自己的腰带吊着,等放人下来的时候,青儿早已经断气了!”   太快了,这发生了太紧太快了!我按上心口,闭上眼努力镇静,却又在这一刻骤起一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皇后那怎么说,采充容那怎么说?”   宫女答:“采充容正往立政宫去,怕是要说青儿是畏罪自杀!”   呵呵,有得即有失,我得到了这个洗脱罪名的极好机会,却是建立在失去青儿的痛苦上,这一次,我绝对不会结束地这么简单!我忍住颤动,振衣而起,拉近地上的宫女,将手掌压在她的手心。   我疾步出了德庆宫,横路拦下正往立政宫去的采荨。她一面的风轻云淡,与我沉默的愤怒形成极大反差。我看着她,冷冷道:“青儿死了!”   采荨挑了眉头,一声嗤鼻:“臣妾知道。玉佩还没还回来,犯人就自杀了,但此案并不会因为了结,臣妾觉得里头还大有玄机。”   我面不改色,看她更深了:“你闹得还不够吗!即使皇后那次信了你,可你以为皇后还会继续只因你几句话按你所做?”   采荨嘴角讥笑,眼中藏不住的鄙夷和得意:“德妃娘娘也太小看臣妾了,臣妾手上自然是有办法让皇后信我的。德妃娘娘若是无事,便随我去立政宫吧。”   我一声冷呵,毅然走在她前面,因她位本就比我低,这又是在各宫来往宫人的眼下,只好跟着我往立政宫去。两行队伍一前一后走进立政宫,门前的太监飞快跑去通报,只等了一会儿,长孙皇后便许我们进殿。   长孙皇后已居在上座,垂目望着先后进来的我与采荨。采荨快我一步恭敬福身,迫不及待地话中有意:“启禀皇后娘娘,德庆宫宫女青儿,刚刚在牢里……自杀了。”   长孙皇后转眼问我:“德妃,你是如何觉得?”   我心中愤恨,却也不好在这里发作,于是肃然道:“不瞒皇后娘娘,臣妾心中一直不平,如今青儿已去,臣妾也不得不说了。”长孙皇后点头允了,我转向采荨道,“当采充容直接带人来我德庆宫说青儿偷拿了玉佩时,大家都忽略了一个前提,那就是玉佩是否真的丢失。采充容不信青儿所辩,那么我们也可不信她的所说。”   采荨眼中不屑,冷呵:“臣妾在殿上翻了好几遍,确实是丢了玉佩,正巧有人抓着鬼鬼祟祟的宫女青儿,这才怀疑到她头上的!”   我不答她,只回头看长孙皇后的意思。长孙皇后稍稍作想,对采荨说:“本宫方才也将此事静静想了想。采充容莫要着急,为公平起见,本宫以为德妃说的有理。本宫派人往你殿上找上一找,这对德妃和你还有这桩案子都有帮助。”   她是布置得万无一失,所以很爽快就答应了。从四五个宫女太监往听竹阁搜查的这段时刻,我心中忐忑,却仍始终保持不经不慌的神色。很快,有宫女匆匆跑来,似是发现了什么,我心口立即涌进一股新鲜的空气,稍喜地盯着宫女双手。   宫女迈进大殿,跪在地上高举双掌,上面俨然端着一枚剔透的玉佩。采荨的面色也在这时候大变,狠狠瞥向身旁的同样惊滞的宫女,宫女眼中惶恐,低着头缩在一旁。上头的长孙皇后看着宫女手上的玉佩沉下神色,冷冷瞪了采荨一眼。我嘴角隐隐含笑,静静听着端着玉佩的宫女说:“回禀皇后娘娘,奴婢们在采充容的榻子下寻到这枚玉佩。”   长孙皇后捏起那块玉佩,微观片刻,放下它怒斥:“采充容,这次你可犯了大错!”   采荨急忙摇头,无辜道:“臣妾也是只怀疑青儿,并没有定她的罪。”   我冷笑,目光紧紧锁着她的眼睛,压抑胸中怒意,句句道:“采充容还想装蒜么,如今已经证明玉佩并未丢失,青儿也是清白的,那你手上的畏罪词又是哪里来的!青儿又是怎么死的!”   “这……这……”采荨惊慌躲开视线,退了退不慎踩着长袍,一声尖叫跌在地上。她的贴身宫女慌忙下去扶她,她却是愣愣望着我站不起身,显然还未反应回来。渐渐的,她呼吸渐稳,却是咬着牙不说话。虽已能大致料想背后真相,可采荨如似乎还不肯招供,低垂转幽的眼珠还在搜索什么借口。长孙皇后缓缓舒了一口气,定定望着地上的采荨,下令道:“未经本宫允许,这几日采充容只可呆在听竹阁,不得出阁半步!这件案子,待大理寺查清原委公告天下,相关人等再做结果!”   采荨大叫求饶,长孙皇后摆了摆手,门前的侍卫立即抬起采荨拉出立政宫。我长舒一口气,回头望向长孙皇后,微倾福身。长孙皇后看着我,问:“德妃还有何事?”   “皇后娘娘,臣妾斗胆一事相求。”我抬起头,诚恳认真,“臣妾殿上的宫女青儿枉死,生前她对臣妾尽心尽力,由此臣妾心中实是难平。恳请皇后娘娘将此事交于臣妾查办,让臣妾亲手揭开真相,让臣妾为青儿洗冤!”   长孙皇后望向别处,深深作想,然后回过目光嘱道:“此事不可怠慢。本宫只允你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若还未果,本宫就让大理寺去查,并且此后,希望你莫要干涉宫中案件,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倘若你是查到了,本宫就欣赏你的实力,本宫会更加看重你。明白吗?”   我激动会心一笑,拜谢:“臣妾一定竭尽所能,查出真相。”   这件事总算是全权落在我手上,回想青儿的突然死去,我心中悲痛,眼眶酸楚,抬起头,生生将痛彻的泪咽下。   方才出现的玉佩,正是我在宫道上与采荨起争执时,向我通报青儿出事的宫女悄悄溜进听竹阁放进去的。我要让玉佩出现在听竹阁,还要让采荨大大方方地让长孙皇后去搜查。于是,玉佩出现了,长孙皇后在场,我在场,谁也不能说是谁捣的鬼,这一系列布置好的硬措施之后,就是轮到她惊愕失措的时候!   青儿,我对不起你!你这条命,还有我从前的受尽的委屈,本宫定要统统讨回!   第160章 玉中痕(五)   检验青儿尸体的是皇后派下的医学博士刘医士。青儿的尸身已经转到宫中偏僻处的一个灵堂,次日我匆匆赶去灵堂找刘医士,想尽快知道他查出什么有利可指的证据。   刘医士撩开青儿干燥的发丝,指着脖颈上了几处淤青说:“回禀娘娘,臣仔细查看后发现,青儿身上除了绳子的裂痕,还有十个较为清晰的手指印,可以断定死亡不是青儿自己所为,而是有人谋杀。”   我微有惊愣,久久看着青儿脖颈上的手指淤青,胸口的闷怒开始翻滚。我再问:“可还有其他线索,比如可以找出凶手的蛛丝马迹?”   刘医士摇摇头:“只有这是个手指印,不过这也能断出谁是凶手。”   由他这一句,我暗暗松下一气,然后他为我解释手指印与凶手之间的关系,听完后我心中有素,转往大牢。   牢中的气氛没有因为什么而改变,对于这里面的人来说,多一桩案件和死一个人都是常事,长期处于这样的环境里,对于生死已经麻木看开。我找来当初发现青儿的牢役直言问:“你是怎么发现青儿的?在场的还有谁?”   牢役并未犹豫,一面说着一面回想:“当时听竹阁的鸣儿代采充容来向青儿讨问玉佩,普通宫人来牢中是规定不能打开牢门,只能隔门说话。既然用不到钥匙,奴才也就没有跟进去。鸣儿进去不久后就传出一声尖叫,奴才们赶紧去的时候,青儿已经上吊死了。”   我再问:“牢门没有打开?”   牢役点头:“关得严严实实,门锁未曾有撬动痕迹。”   牢役没有开门,门锁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如果青儿是被杀,那么那个人是用什么方法掐死青儿的呢。思绪回转,我猛然想起几年前我也是在大牢中经历的一件事情。当时叶影还活着,被关在大牢中的密室里,李建成便是让宫女潜在牢中每日偷偷将外面送来的饭菜送到密室去,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匿了叶影的行踪。而这一计用到这里,也是没有不可能的。   我环顾四周,这个牢房较为偏远,隔了四五间才有人关在里面。那些犯错的人有的呆坐在草团上,有的向牢门外直直伸着肮脏伤肿的手臂,我观察了许久仍是没有辨出谁可能是此计使作者。如果不是用了这计,如果牢役也没有说谎,那是他们用什么不为人知的方法进入青儿的牢房,还能让周围关着的犯人不吭一声。   听竹阁的采荨已经是嫌疑对象,这最后一问得从听竹阁宫女口中得知。我心中最怀疑的对象自然是采荨,只要听竹阁宫女的一个口供,我便可以将从前的委屈和现在的痛苦一并讨回!于是,我从大牢出来,转往听竹阁。   我命身边的宫人回德庆宫将侍卫带来,一支队伍压进听竹阁的院子,采荨站在殿中前后打量了我身后众多侍卫,目光定在我身上,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我跨进殿中,不屑瞟了她一眼,高声道:“皇后娘娘已经此事交于本宫查办,希望采充容配合,否则别怪本宫没提醒你!”不等采荨反应,我向侍卫动了眼色,冷斥,“来呀,把听竹阁的宫人全部带走,本宫要一个个审问!”   侍卫得令,上前扣住殿上的宫人,我拂袖踏出门外,待全部持拿完后离开。见此,采荨大叫起来:“你都把宫人带走了,我这听竹阁岂不是空了!”   我回过头,冷呵:“你已是带罪之身,不需要伺候!”   她惊愣愣地站在那,因我是奉命查办,她只好眼睁睁看着我将听竹阁的宫人全部带走。我先将听竹阁的宫人安排站在院子,来回踱了两巡,我停住脚步,问低头沉默的宫人:“本宫想知道,是谁抓着青儿说她窃玉的?”   宫人之间相互对了几眼,将目光落在后排的一个宫女上。我静静盯着她,她略抬了抬眼对上我立马又惊缩了回去,很快她就十分自觉地移出一步说:“是奴婢。”   我毫无表情,命:“把你见到青儿之后的事都说一遍。”   宫女顿了顿,回答说:“奴婢泡茶给采充容之后从殿中出来,见到竹林间有人躲得鬼鬼祟祟,便立即禀报了采充容。听竹阁上众宫女太监一同围赌,将此人抓获后才发现是德庆宫上的青儿。而前一刻采充容就派人在殿中寻皇后娘娘赐的玉佩,所以便怀疑到青儿头上。不想……这只是个误会。”   我一声冷笑,目中乍寒:“误会?青儿出现在听竹阁并不算异常,她或是因公事,或是因私事,况且青儿并不承认玉佩是因她所丢。”我眯上眼眸,盯着她一步步靠近,嘴角讽笑,“这种季候,是有晨露的,竹叶碰上露水沾上泥巴,是很黏人的,而青儿的鞋上未曾有听竹阁竹林的黑泥和竹叶,你说青儿躲在竹林间鬼鬼祟祟,为何在德庆宫的时候,不论是青儿还是你们都没有在殿上留下一点泥巴。你不要告诉本宫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你们每个人都换了鞋子!”   宫女眼皮一颤,弱弱开口,连自己都把握不准了:“兴许是来的时候在路上踩干净了。”   我绽然一笑,却目中严怒:“兴许?你当本宫是傻子么!听竹阁与德庆宫路隔不远,黑泥粘性也不弱,你以为这么点时间就能轻易踩落得干干净净么!”我大袖一挥,转身怒喝:“来人,拉出去杖责四十!”   宫女大惊失叫,抱住我的腿求饶,我一脚踢开她,旁边的太监立即将她拖了出去。杖责四十可不是小数目,四十杖就可让身体壮的宫人背臀血肉模糊,血肉飞溅,可想而知,这杖责力度和数量不容小视,这便是一种残忍的宫刑。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杖打声和宫女痛苦的嚎叫,这边的宫女连连打了个哆嗦,惶恐压下脑袋,都紧紧揪着自己的袖子。约过了一刻,杖声仍十分有次序的无情着,外面的叫声渐渐凄凉无力,在这片肃静中声声蔓延,衬了几分凄凉的哀怨。我缓步行在宫人之间,扫过她们一张张紧张冒汗的脸,最后停步在一个衣着稍比其他人精致些的宫女前面。我眉间高挑,手掌微微握紧,咬着牙明知故问:“那天就是你口口声声在德庆宫喊是青儿偷拿了玉佩?”   她微微一愣,面上略有不安,硬硬点了头。我应了一声,令她来殿中说话。她就是采荨的贴身宫女鸣儿,当日也就是她在我德庆宫大喊大叫,不守礼尊。我冷冷望着殿下的她,开口:“是你最先发现青儿死了是吗?她是用腰带上吊的?”   鸣儿点头,极为肯定道:“不错,当时奴婢看到青儿死了,衣衫拖拉不整,恰恰是少了腰带,所以奴婢就断定她是用自己的腰带自杀。”   我僵僵一笑:“本宫仔细研究过,囚服的腰带根本没那么长,囚服的腰带和衣服一样粗造,可那根却是精细许多。”   鸣儿的眉间在不禁意间皱了皱,犹豫少顷后说:“这,奴婢就不知了。或许是青儿本已打着自杀的念头,所以偷偷换了腰带。”   我站起身,缓缓下步,目光始终没有从她微变的脸上移开。我来到她面前,不紧不慢道:“你是断定青儿必是自杀是吗?本宫在青儿脖颈上发现,除了绳子的裂痕还有几个手指印。医学博士已经鉴定此不是青儿手印而是令有他人,每个人每指持力的方向和轻重都是不一样的。按规矩每个人都逃脱不了嫌疑,这也是你们证明清白的时候,就由你先随本宫去灵堂。”   第161章 玉中痕(六)   这些宫女虽按主子的命令麻木行事,但见到死人还是后怕的,尤其是见到被自己害死的人。我看着她漫上惊恐,眼神闪躲,哆哆嗦嗦,迟迟不应,我放大彻骨的寒笑,伸手拉住她颤抖的手臂,跨门而走,她顿时惊叫起来,抽开手,翻倒在地上,惊慌看我。   我倾身压进,影子落在她的脸上。我讽虐一笑,挑了眉头问:“怎么?不敢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坐在地上,咬着嘴唇仍是不开一言。我冷呵,目光寒索,厉声命道:“不说实话的贱婢,掌嘴!”   我殿上的宫人从未见过我如此暴躁,偷眼看着别的宫人不敢先上前。我怒喝一声,大步上前,一阵风袭袖边的声音,我扬掌狠狠拍下。   “啊!”鸣儿尖叫一声,趴在地上。那一声巴掌脆响惊得在场宫人纷纷不由惊颤,将头压得很低了。鸣儿捂着脸颊抬头,眼中满是惊恨,我冷呵一声,再挥一掌。这一巴掌比刚才更重,第一次是训她不说实话,这一次是掌她对我不敬。我堂堂四妃之一的德妃,岂能再容她这样的宫婢放肆瞪恨!   “比起外面那个,这两巴掌算是轻的!”我捏住她尖锐的下巴,低声道。殿中换了别种熏香,味道些刺鼻有些阴险,弥漫在她和我之间,瞬间拧成寒霜。这时,有宫女从外面进来,看到这场景连忙压低脑袋,移步到我跟前:“娘娘,外面杖责的宫女受到二十杖死了。”   鸣儿大惊,我却风轻云淡,回了那宫女说:“那便和掖庭宫说一声,把名字划了拉到宫外去。”   宫中宫人病死罚死的都有专门的人把他们拉到宫外的千人岗,丢在那个地方后便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会有贼子拔去宫人身上的衣服拿去变卖,死去的宫人也便是裸着身子风吹日晒,尸体腐烂的味道还会引来猛蛇野鹰将尸身吃的一点不剩。而他们的家族更不会知道自己家人已经死了,因为步入这个皇宫后,生死便是由命,是生是死还得看他自己的能耐,所以也不会有人为一个宫人的失踪闹到太极殿去。   这等死后酷刑,是极为残忍无情的。鸣儿听到外面的宫女杖死后,吓得蜷缩成一团颤颤发抖。我高高望着她,看见她的瞳孔越放越大,浑身颤抖得更加剧烈,我打量了她一番,定定说:“你还奢望采充容来救你么?她都自身难保,你们一个个就是她的陪葬品!倘若你肯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本宫尚可留你一命。要死要活,全由你自己抉择!”鸣儿猛然惊起,一弯腰跪扒在地上,抖抖索索咽着口水,张大了嘴咬不出一句话。我冷冷盯着她,喝道:“说,青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鸣儿拖住我的裙袍死死抓着,我退了两步想要踢开她,却被她紧抓不放的拽力差点摔倒。殿上的宫女连忙扶住我,一边把鸣儿往边上拉,鸣儿哀苦望着我,眼中渐渐透出凶狠,喉中作呕,张嘴吐出一口白沫。   殿上的人顿时慌了,本拉着她宫女都被吓退,我一时间不明所因惊愣看着她泛青的面孔和长大的嘴,白沫从嘴角淙淙淌下,沾满红锦色的宫衣。她始终抓着我的裙角,趴在地上开始狰狞,痛苦地从候间发出嘶哑的哀叫。我想要后退,可因为她抓住的裙袍不能走动,身后的宫女一面向殿外哭叫一面拼命拉着我往外走,意识到我不能走动后,有人从绣花篮里拿了一把剪刀,鼓了一口气扑到鸣儿和我裙袍之间,顺手一划,将裙角剪断,后面的宫女胡乱抱住我,几人拥拖着我退至大殿柱后。   我们远远站在,看着趴在地上的鸣儿如泥鳅般挣扎扭动,口里的白沫涂了身上地上一片一片,白色的液体带着细腻的泡沫,散发令人作呕的气味,蔓延在这深色庄重的殿上禁不住让人颤栗惶恐。没过多久,地上的身体猛地抽搐两下后平静下来,殿中寂静,只有宫女和我被惊慌到急促的呼吸,在此时显得越加诡异不安。   少顷之后,殿外赶来几个侍卫,见到这幅场景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回过神,向我拜下请令。我直指那头的鸣儿,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我吞了吞喉咙,努力镇定道:“去看看。”   侍卫遵令,上前拨了拨鸣儿的身体,我看到鸣儿的身体软弱无骨,凌乱发丝下的一张脸涨得青白,眼珠子充满血丝,爆瞪着我站立的方向。我猛然打了个寒战,拿侍卫回禀说,鸣儿已经死亡,看状应该是中毒。   死了,中毒!我从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案件本来就要水落石出,却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了问题。我没有派人通报就去的听竹阁要人,采荨也不会再那个时候正巧要杀人灭口,况且她若是真要杀,死在她的地方,死的更是她贴身的宫人,这不是无端给自己加罪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谁?   如果问题不是出在听竹阁,那么是在我的德庆宫吗?   殿上的人开始忙手。侍卫拿来一张单布,把鸣儿的尸体抬出大殿,宫女们还抖索着,但也已开始收拾殿上的污秽.物。整理完毕后,殿中的恶臭已经散去,那边的香炉依旧悠然飘着平和的熏香。之前我用的并不是这种香,今天怎么忽然换了。我问:“这香是谁送来的?”   有宫女从后步上,回答说:“是两仪殿的周公公送来的。皇上这一次分别送了两种不同的香,特别嘱咐一种放在外殿,另一种放在娘娘的内殿。不过皇上送了量很少,只够烧两个时辰,说是新进来的香薰,分给各宫尝用的。”   我心间大堵,声音有些干哑,喃喃:“两仪殿……周公公……”   我将两种熏香各取了一点分别包在两个袋子,让人将这它们送至尚药局。宋逸很快传来了消息,我看着他将两种熏香材料和效果一一列在纸上时,我内心仅存的那一丝或许可能,轰然决堤。   鸣儿之死,果实因我德庆宫,因为这两种不同的熏香。   跟着我的宫人都是和我从内殿出来的,已经熏陶了内殿的香味。而未进过内殿的听竹阁宫女鸣儿却在外殿死了。如此寻思,内殿的香就是外殿香的解药,于是外殿所散的香对我们没事,可对听竹阁的宫女相当于是缓性毒药,吸入一定数量后先窒息,再吐沫,后死亡。   我深深一叹,将纸折好,打开烛灯,看着火苗将它一点点烧成黑灰。   此事第二天,大理寺并未接受玉佩一案,想也当然,要不是李世民的意思,长孙皇后和大理寺又怎么会放弃调查呢!当日,也不知从谁处流传:听竹阁失玉佩一事只是误会一场,德妃已经严惩犯错的两个宫女,而德庆宫青儿之死是因为不能忍受宫中委屈所以自尽。   这与畏罪自杀截然不同的说法,在此刻显得太过风轻云淡。我不明白,李世民之前帮我救青儿,现在又为何助采荨。然唯一知道的便是,后宫纷争,他全部看在眼里,只要他一句话,一切都会逆然极反。我心中义愤难平,采荨这般陷害德庆宫,害死青儿,我却不能将她绳之以法,而阻挠我的恰恰是那个口口声声说在乎我、保护我的男人!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李世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当真是这么无情的人吗?脑海中浮现曾有的一切,回响曾说过的话,每一件每一句都是那样真实可贵,就算都是假的,可这快二十年的时间里,你对我剩下的真的只有不屑?你对所有人都那样好,对采荨更是宠爱有加,为什么偏偏是我,偏偏要我来当这个受屈受冤的可怜人?   我静静躺在长椅上,看着院子花飞花落。我长吁一叹,感觉心口压着一股闷气,拍着胸口直起身子,眼前一花,直愣愣地扑在地上,额间顿时传来一股痛楚。耳边有宫人脚步和叫喊,我开了开眼皮,只觉得头顶的阳光照得我昏昏欲睡,于是便干脆合眼。   再醒来的时候,殿中已不似白日般明亮,烛灯点的不多,近处两盏,远处两盏,照得殿子昏黄昏黄。榻前隐隐坐着个人影,我看了许久才发现,这个人是李世民。   他见我醒了只看着他不说话,他坐上来些握住我的双手,一边扶着我的眉间柔声嘱咐:“御医说了,你心率不稳,需要好好静养。你看你,终日愁眉不展,你的心病何时才能轻。”   自采荨来了以后,我的确少有欢愉之日,那事之后更因为心中压抑不悦而不思膳食,逐渐昏沉,心中一直为琐事而恼,又太过执着所以放不下,自己累积至此,又能怪谁去呢。我仍旧摆着刚醒来那副姿态,没有笑亦没有大悲,只是顺着眼淡淡与他说道:“念儿在外,青儿是伴在我身边最久,也最知我心。”我顿下话语抬起眼,望进他深深的眼眸,“我的心病便是……日夜终想凶手是如何杀死青儿的。”   李世民垂下眼,将被褥往我身上盖了盖好,捏着我的手背轻轻揣摩,沉思了一会儿。就在他开口的霎那,我的整颗心都顿时颤抖起来,他说:“她用墨将牢门钥匙的花纹印在帕上命人仿造了一把要是,然后在牢中安排了一个人,在牢里点了迷香,除了他自己所有人晕了过去。后面事,你能想到。”   果真是这样,我闭上眼,沉默许久,不禁意有泪从眼角滑下。“不,杀死她的人是我。我究竟是怎么杀死她的呢?因为重用她?因为信任她?因为她是我最好的帮手,因为她是我的心腹?对,就是因为这些,我杀死了她!”我凄凉着,忍下哽咽,喉间一片苦涩。   他没有变任何神情,只轻轻摇头,对我说:“莫要胡思乱想。你这样,我由为担心!”   我看着他,不禁暗暗冷笑。   呵,如果他若真在乎我的感受,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对我,他明知道我会伤心难过,明知道我会自责内疚。而他,对这些都觉得无关紧要了吗?他对我,究竟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第162章 玉中痕(七)   三两声,零乱不成曲。掩殿门,苔滑任尘积。   窗外的雨,下得淅淅沥沥。我看着从屋檐串下的珠帘,听着水珠敲打积水的清脆,心情分外安静。越过雨帘,望向那远处青山,一层薄烟缭绕,宛如梦境。我在心中叹息了千百万遍,物是人非,世事难料,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些不能明白的事情,总是会有那么多的遗憾和不舍。   原本放在窗台的蔷薇已经长大,我命人把它移到了庭院。它开的花多,而且谢的慢,它这一团团的粉色我早已看得疲倦,就似曾经拼命执着的誓言已将我困得倦怠。同时,院中的宫粉梅因为这一场雨落光了枝头,粉色的温暖经过雨水冰凉的洗涤退成了淡白,铺撒在湿润的大地随雨水集成的细流飘走,映上天空的灰白,这一色淡然仿佛正在祭奠什么。一场雨,带走了整个繁春,想要再看到烂花美景,只能再等上一个冬天,而又或许,明年春天这里种的早已经不是宫粉梅或者粉蔷薇了,皇宫的主人从来都是不喜一成不变的。   自李世民那日走后,他又加派了四名宫女到德庆宫,可这德庆宫并未因为多了几个人而热闹些,反而始终保持那样的沉默死寂,每日只有宫女对我最平常的询问,淡淡无情,寂寂无聊。   我垂下眼皮,倚坐在殿门前看着院中雨,身上盖了一张狐皮大披,可还是有凉凉的湿意透进身来。长廊上有宫女回来,在三尺远的地方福身报告:“娘娘,门外燕昭仪和暮昭媛求见。”   我缓缓瞥向门口,轻轻说:“本宫正在休息,请她们回去吧。”   宫女愣了愣身子,福着身子抬起头,犹豫说:“燕昭仪和暮昭媛已是第三次来了,二人都说今日定要见到娘娘,否则便不走了。”   我闭上眼,仰头靠在长椅上,静静说:“去告诉她们,待本宫身子好些,自会招她们叙旧的。”   宫女这才应下,转身回话去了。   这几日,来的又何止是燕璟雯和暮嫣,念儿请了四次进宫,到了德庆宫门口还是被我拒了回去。不是我不想见她们,只是青儿的死彻终彻底给了我一个深刻的警示,希望谁过的平安,就不要让她靠近你的身边。况且,青儿的死对于我来说打击很大,她伴了我这么多年,这次更是为了完成我的命令而被人陷害,她虽是我的宫女,却也情同姐妹,从承乾殿相识到德庆宫跟随,从相帮相助到忠心服侍,她是我的贴心挚友,更如我的妹妹一般。现在,她因我而死,而我却不能为她讨回公道,同时又怨恨李世民的所作所为,我透骨酸心又无能为力,这样心力憔悴的我,实在不想见任何人解释任何话,只想一个人在这安静清冷的地方好好呆着,让我平静一会儿,让我休息一会儿。   又过了两日,尚药局刚送来汤药,李世民便从外头进来,见我正用药,就坐在榻旁的椅上看我将药饮尽。宫女端下空药碗后,李世民上前坐在我榻边,问我可觉好些,我将背靠在榻枕上,浅笑温婉道:“终日昏沉,却是比以往宽心些了。”   李世民沉应了一声,手掌抚上我的额头,轻轻捏着我轻皱的眉心。这时,外头的一个宫女忽然走出步子拜了拜开口:“皇上,德妃娘娘的病宋奉御最清楚了,何不让宋奉御前来一试?”   我怒瞪了宫女一眼,紧张地看向李世民。我病下之后,李世民并未招宋逸前来诊病,而是叫了尚药局另一个奉御。他对我和宋逸,还是存着那样的想法,这让我不得不在心底冷笑。说话的宫女是从我进德庆宫后一直在的,而她并不知道我们三人之间的结子,此番言语由为让我有些惊怒。可意外的是,李世民并没有像我预料中大发雷霆,反而静静站着,将审视的目光转向我。触碰到他的目光时,我微微一颤,撇过头闭上眼。殿中出奇的安静,然而少顷之后,却听得他吩咐下面:“传宋奉御!”   有宫女从殿内跑了出去,紧接着,我又听到李世民说:“落帐。”   我一怔,抬起眼,只见宫女们将纱帐放下,将外头的珠帘也落下。我不解地望向李世民,他紧紧抿着唇,注视我的目光更是深不可测。直到宋逸来到德庆宫的时候我才知道李世民想要做什么,悬丝诊脉。   宫女低身拜进帘中,将一根细线仔细系在我的腕上,那头的宋逸已经站在几尺开外,捏着另一个的线静静站着。殿中一片肃静,谁也不敢重呼一口气,李世民亦是在我与宋逸之间来回注视,面情肃然。最后,宋逸向旁边的宫女微一点头,宫女又转进帘子,解开系着我的线头。李世民步到外面,询问结果。宋逸示意另一边说话,我赶忙叫住两人,要他们就在这里说话。   宋逸犹豫着不开口,李世民看了看我的方向,点头允了。我听到宋逸说:“不瞒皇上,德妃娘娘是旧病复发,食不开胃,心病成痨。”   李世民沉声问:“如何根治?”   宋逸顿了顿口气,拜身道:“回皇上,根治……怕是不能。”然后,他又急急向正要发话的李世民恭敬解释,“每一种病其实并不能完全康复,都有复发的可能。德妃娘娘在二十年前曾请臣医治,当时的病情也有所好转,只是病由心生,人的情绪很容易影响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便极有可能生新病复旧病。”   李世民沉默,似在回想,然后有些无奈忧心问:“那么你说该如何?”   宋逸向帐中的我拜福了身,然对李世民说:“臣先为德妃娘娘开两幅药单,一副治胃,一副养身。病由心生,臣还请德妃娘娘保持良好心态,免于长期受病之扰。”   李世民点点头,挥挥手准他出去配药,而宋逸低了低脑袋,请求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微臣之妻顾氏想进尚药局打下手。”   李世民知道念儿与我的关系,又怎么会不知道念儿此番想留在宫里的目的。他回头隔着帘子注视我,珠帘轻纱将他的目光抵在外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情绪,此刻的沉默是在猜想我的意向还是在犹豫该顺我心还是助我身。终于,他低低应了:“准!”   我轻轻吁下一口气,透过纱帐帘子看着宋逸背起药箱拜身离开,留下的那个深沉身影微微一晃,撩开帘子来到我的榻边,深邃的目光在上久久注视着我。此时的他一定不知所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让我高兴起来,从他的眼里,我还看到一丝紧张与纠结,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其实对于我,我也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方才宋逸说念儿要进宫时,我一时间有一个念头,我很想让念儿相伴,可同时又不想、不能。我想,李世民犹豫和纠结的也在此吧,而他又怎么会不清楚这后宫的一场场纷争都是因为他,离开的、改变的每一个人也都是因为他。他是一国之君,是后宫的天,他若有心,谁也无能为力。   他挨坐在我榻上,隔着被褥捂上我的手背,紧紧捏着。我这一身由心的病,也是因他而起,他要我活着,让我苦苦挣扎在他的身边。他看我的眼神有温柔,有心疼,可我的心好像被隔了一层冰冷的雪花,如何都无法再暖到我的心里。眼前这个男人,我究竟该不该执着下去?如果悲伤已经比快乐胜出好几倍,是不是该放弃?可他的眼睛是那样真挚,可他的所为是那样伤人,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次日,我躺在榻上,半睡半醒,梦中模糊,现实飘渺。忽然听到鸟儿扑翅的清响,我猛然惊醒,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德妃娘娘请用药。”   我睁开眼,面前的身影渐渐清晰,我缓缓笑着,轻喃叫她:“念儿……”   念儿点点头,将汤药递到我眼前,我直起身子,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多日食药,我已经炼就不怕苦的精神,或该是我对这药的苦味已经麻木了。念儿接过空碗,拿绣帕为我拭擦嘴角的药渍,眼中心疼,口里责怪:“不是早告诉过你,莫要万事往心里头憋吗!情绪最易影响身子,你说你该怎么罚才好!”   我笑着,反而问她:“你在外面过的可好?宋奉御对你如何?”   自念儿嫁给宋逸这些年,两人的关系我能打听到的并不多,只是这么些年都没有一个孩子,这其中的缘故怕是……   有一时间,念儿神情微愣,很快转而笑说:“他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的。”她半跪在我榻旁,为我掖好被褥,“我如今不是宫中人,你亦可以心事与我诉诉。”   我坐直了些,好看她更清楚,一面含笑说着:“我没有心事。只是人之常情的悲欢离合罢了。”我心绪一顿,伸手握住念儿的手,认真道,“念儿,你送完药便可回尚药局,我虽希望你能多伴伴我,可我更希望自己能靠自己把一切都变好起来。”   念儿看着我想了想,应:“依你。”   之后的几天里,念儿除了送药之外,都没有踏进德庆宫,可是她总会带来别宫消息。念儿说,听竹阁死了两个宫女,李世民又加了四个宫女,并且对玉佩之事再不提起。李世民对她宽容疼爱到仿佛所发生的都与她无关一般。   听到这里,我心中隐隐作痛,自己卧病在床,李世民对我关怀了不少,可他应该明白事出有因,而他全然当作过眼云烟。我咽不下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我伸直腰板看着对面妆桌上的铜镜,里面映出憔悴的人脸儿,我就是这般无用?我紧紧握着身上的被褥,发誓定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第163章 皇后心(一)   因为有疗胃药的功效,我的胃不适症状已经减淡,食欲也渐渐好转。是药三分毒,待自己觉得差不多时,我便拒了尚药局的疗胃药,还有一副养身的,请宋逸将药单子改为三日一次。因为时有头晕,这养身子的药恐怕一时间断不了,我命令下面的人不准将用药之事外传,免得有心人存心利用。   大约过了半月,我已觉大好,开始在宫中走动。然,我已不似从前那般亲下,面色中一直带着尊高的凝重,路过的宫人无不低头恭拜,离了我老远也不敢抬起头来。有一次正面撞见了采荨,她仍是娇宠得意的模样,而我扬着头不动一色,静静望着她直到她行礼为止。恐怕她也是因我这大变的目光惊到了,莫名地抬眼打量,却被我一记眼光驳了回去,然后我袖一抚,从她身旁大摆而过。   一日,暮嫣和燕璟雯在殿门前求见,我无法,只好招了她们来院中坐坐。两人坐在我对面,我静静看着杯中茶叶旋转,久久不先开话,最终还是暮嫣先沉不住起,开口问我:“姐姐,身子好了怎的也不找我们,若不是今日我们来,你是不是不准备见我们了?”   我一拧眉头,疑问:“本宫说过此话?呵呵,倒是忘了。”   暮嫣和燕璟雯相视一望,都不说话。其实我并没有忘记,但那日之说只是打发她们走罢了,我也并未安排要与她们见面,今日一见,实属迫不得已。气氛转为尴尬,这时立政宫有传话来,长孙皇后唤我过去一趟。我起身让宫人抚好长袍,望着无奈的两人笑道:“好不凑巧,皇后招本宫过去呢,两位还是先回各自宫吧。”   不等两人说话,我转身而去,带着两行宫人往立政宫走。后面传来暮嫣气急败坏的闷呵还有燕璟雯劝气的话语,我心纷乱,急急转了脚步入了宫道。   长孙皇后忽然召见,我想不出什么原因,凝着一团疑云迈入立政宫。长孙皇后已在正殿中等我,见我到了,使了个眼色屏退左右。我向她福身,见她放下手中玉杯,目光顺着那玉杯上抬起,看着我直言道:“想必你也早已察觉,这些年来皇上对采充容的不同吧。”   我低眉含笑,苦中作话:“皇上宠爱采充容,定是由她过人之处。”   长孙皇后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色走下台子:“今日本宫找你,说的是心里话,你也不要对本宫掩掩藏藏。你我伴在皇上身边时日不短,也都察觉出皇上的异样了吧。这虽还只是一种直觉,没有办法证明什么,但皇上从前与如今的不同,不能只简单说是天变日变人变吧。”   我心中揣测,既然她将话坦明,也定是知道我的,可我并不知道她的目的究竟在何。于是我略点了点头说:“不瞒皇后娘娘,臣妾的确对皇上心存疑惑,只是他是天子,不容任何人怀疑,不许任何人叛逆。”   长孙皇后缓步绕在我的身旁,轻轻扫了我一眼,贵气与势力逼发,不禁让人越发敬畏。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话语中透露无奈,又多是坚决:“你可曾想过,皇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皇上从来都不会因为什么而被羁绊,这次他为何会这样?这些年来,他处处护着采充容都是因为爱她?本宫不信!本宫深深感觉到,他有难处,甚至是迫不得已。”   长孙皇后这番话其实我自己也是早有直觉,现下想到采荨得意嚣张之态和李世民处处袒护之疑,我沉下一气展颜笑道:“那么……皇后娘娘叫臣妾来,是有什么吩咐?”   长孙皇后回过头,对我的忽然转变有些诧异,但还是继续问我:“你先说说,本宫统领这六宫,最大的不足是什么?”   我柔柔一笑,说:“臣妾觉得,皇后娘娘最大的不足就是心慈手软,事事以和为贵。”   长孙皇后长吁一叹,微微仰头,望着殿门外湛蓝的天空:“是,本宫下不出手,你我从前还是有这一点相似的。当日交给你查办青儿一事本宫就在试探,想看看你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本宫看到,你总算丢下你以往的犹豫不决,所以本宫也能放心将此事交于你。”   似有一晃神,我回想起那日长孙皇后答应让我查办玉佩之事,原来她早就想看我能不能胜任她的任务,可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从她口中得知,我是真的变了,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依旧浅浅含笑,说:“皇后娘娘处理后宫大小事本就忙不过来,臣妾分担也是应该的.况且,皇后娘娘今日面色不佳,还请适度休息,此事就不必太过挂心.一有结果,臣妾会马上向你禀报,臣妾一定竭尽所能。”   长孙皇后目光渐柔,露出感激之意,她含笑颔首:“如此甚好。”   在她扬袖抚手间,我望见她腰间别着一块连理扣。那是一对玉扣,一块是比翼鸟,一块是连理枝。长孙皇后腰上是连理扣,想必还有一块是在李世民身上了。一时间,我看着长孙皇后腰上轻晃的玉扣心中空荡,勉强拉着笑脸再与她说了几句。直到走出立政宫,我再也撑不起嘴角的弧度,刺痛的悲伤化成冷意,逐渐蔓至我全身,落向每一处的目光都清冷到了极点。李世民对谁都很好,似乎唯独对我不温不火,我想这就是女人的嫉妒,原来骨子里我也不过是同样的女人罢了。   然而,我又猛然一惊。我对他不是早已心之淡然了吗,怎么还要去在乎这些事情。我应该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唯一在乎的应该是一个能说服人的解释,也就是长孙皇后派给我的这个任务。   也因为有了长孙皇后的庇护,我调遣人手也自然顺畅了许多。皇后说的事,还是要从听竹阁的采荨查起,然而又不能带着人硬闯硬查。我派人备了几桌点心,叫了一支宫乐,然后请各宫妃嫔来德庆宫一聚。长孙皇后身有抱恙不便前来,韦珪与杨妃正在立政宫与她谈天,也过不来德庆宫。于是,这德庆宫上下,我既是主人也是品级最大的,来的宫嫔皆尊我为长,拥我在上座说话。   与我不熟的宫嫔倒是话语不绝,暮嫣、燕璟雯还有那采荨却是坐的稍远,时不时往我们这边看,却是不接近。我的目光越过眼前这些嘤嘤呀呀的宫嫔站起身,面前的人立即让出一条道子,紧接着宫女扶住我的手臂与我走下上座,我含笑到了三人所处之地,盈盈笑问:“可是点心不合胃口,可是曲乐还不悦耳?”   暮嫣和燕璟雯摇头,说曲乐优雅善听,只是午膳用多了,待过些时候再用点心。她们眼中带着对我的疑惑,不过谁也没有先提起,恐怕她们对我早就看不清了。我转过头看另一边,采荨端坐在另一桌,见我回头她轻浅一笑,面前的一块玉花糕上嵌着几个指甲印。   我移步上前,端起盘中的玉花糕递给她:“采充容不尝尝么?这是尚食局新改进的玉花糕。”   采荨扫了扫我手上的玉花糕,也不接过,点着额穴抱歉道:“臣妾今有不适,再美味的也吃不下肚,只有口上谢过德妃娘娘的好意了。”   她话完毕,我指尖用力,将玉花糕一捏而碎,面上却仍含着柔笑:“皇上最疼爱的便是采充容了,这些东西,恐怕在采充容眼里处于下品之物吧。”   采荨对我的动作和截然相反的笑容冷不禁缩了缩身子,却还是敢于对仗。只见她很快反应回来,面上微红,羞涩中透了些无奈:“臣妾并未这么想。是皇上日夜忙碌国中大事,臣妾给皇上磨的墨比喝的水还多,现下确实是有些乏了,想向德妃娘娘请个假,让臣妾回去歇息歇息。”   我恍然一笑,优雅地让开一条路,含笑颔首:“采充容如此为皇上,本宫甚是感动。身子最重要,以后相聚之日还多,采充容这次就回听竹阁去好好歇息吧。”   采荨有礼起身,正要转身离步时,我快速踢了凳子,正巧她一脚迈了出去,大叫一声绊倒了凳子,身子一扑,将桌上那壶花茶推了出去。在场的人全当是她自己绊了那张凳子,浑然没注意到我快速的动作。采荨半趴在地上,有宫女及时从旁拉住了她,然而却听前面的燕璟雯“呀”地一声惊起,见她急急拍打溅在衣裙上的茶水。燕璟雯身上穿的正是李世民所赐的双蝶菊绣绿罗裙,被采荨刚才一个踉跄翻到的花茶溅了一身。几乎是同一时候发生的,惊叫中又带来一声脆响,整个庭院顿时静了下来。   我将视线从燕璟雯的裙上转至地上的瓷片,再转到缓缓站起的采荨,怒意横上眉头。那边的燕璟雯一面擦着衣裙一面站了出来:“无心之过,无妨。德妃娘娘……”   “住嘴!”我打住她,瞥向采荨高声道:“采充容打脏的是燕昭仪的双蝶菊绣绿罗裙,打碎的是本宫的青花玉瓷壶,就算燕昭仪不追究,本宫可不会轻易饶恕。这青花玉瓷壶是皇上整件所赐,皇宫之中只有两套,采充容摔了一个玉瓷壶可就是毁了一套啊!”   采荨这才明白过来,看着我高扬的眉目压住怒气低声说:“臣妾也是一不小心,还请德妃娘娘饶恕。”   第164章 皇后心(二)   我豁然一笑,语带坚决讽问:“不小心?这脚下的地可平坦地很,你是如何的不小心才能恰好摔了这玉瓷壶?是要如何的不小心才能恰好溅了燕昭仪一身?采充容与本宫向来不是很投缘,本宫今日请众妃嫔一聚实也是想调和你我之间的矛盾,可从本宫与你说话起你便句句讽语,众人可都是听到耳里啊。现在你又打碎本宫的玉瓷壶,你如何让本宫对你不多心!”   我双目含威,句句逼问,气得她胸脯一起一伏,拼命沉压怒气。她五官紧抿着,许久从咬齿中撕出一句话:“德妃娘娘莫要欺人太甚!”   我眉梢大挑,清冽冰寒的眼盯着她:“本宫欺人太甚?别以为你是当今圣宠本宫就不敢罚你!本宫认的是大唐宫廷律法,不是人!就算你是圣宠也与万民同罪!”我甩过头,几乎是怒吼着,“来人,把采充容拉下去杖打十棍!”   宫人围了上来,采荨连忙用袖子扑打拍开上来的宫人,对我大叫道:“你敢!你若伤我,皇上定不会放过你!”   我嘴角勾着阴冷的笑意,眼光锐不可当:“哦?你倒是说说,皇上为什么不会放过本宫?后宫受宠的女子不止你一个,你有什么理由可以让皇上为了你而无视宫廷律法!”   采荨张口欲言,却又咬上牙死死瞪着我,忽然冷笑起来:“呵呵,德妃娘娘请便罢!”   我冷呵:“哼,拉下去!”   外头已经摆好了刑具,采荨的宫女全围在她身边,随着声声杖落,悲痛的尖叫从德庆宫外庭传来,在场的妃嫔皆顿着话语,相视相望,谁也不敢说话。我不悦地步进内殿,告知这些妃嫔想留的便留,要走的就走。   这十杖,只是给她的警示。只要她说不出恰当的理由,我就可以整到她生不如死!自然,李世民那头也会有动响,有大唐宫廷律法护着,李世民也不会轻易奈我何,要么也找个理由把我杀了,要么两人之中总有一个会道出原委。   采荨在众多妃嫔眼下被我杖责,消息很快就传遍的皇宫,可两仪殿却迟迟没有动静。李世民不是处处为采荨开罪吗,怎么这次无动于衷了呢?   正纳闷时,周公公来到德庆宫,传话说今晚是我侍寝神龙殿。   两仪殿、神龙殿,我已许久未进,等待侍寝时辰到来的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倘若不是简单的相聚,难道是李世民已经知道我杖责采荨的事,只是他从容不迫地想到别的法子来质问我?   天色是晚,我换上衣袍,坐上镶满宝光流苏的轿子,随周公公一声骄起往神龙殿缓进。神龙殿灯火通明,当我走进殿子的时候,迎面袭来一股蔓着龙延香的凉气,李世民正坐在主事案桌前看折子。我上前福身一礼,他抬了抬眸子,招我坐在他旁。殿门已经关上,殿上只有两个宫女守着,气氛安静端祥,他手上持着折子,伸手撩了撩我耳边的发丝,目光如水。   “久未与你论事议事,倒是有些怀念。”他笑说着,然后将手上的折子递给我,“这是诺曷钵的请求书,朕考考你,你如何看?”   我接过打开,落笔的是诺曷钵,是他亲自写给李世民的。诺曷钵是当今吐谷浑的可汗,他的父亲吐谷浑甘豆可汗曾长期在我大唐做人质,所以吐谷浑人一直不服他统帅,最后被部下杀死。于是,年幼的诺曷钵继立,也因此引起大臣争权,国内大乱。   原来李世民闭门批折,先前采荨也说他日夜忙于国事,这点我倒是疏忽了,难怪消息传不到李世民的耳中。我将诺曷钵的折子又看了一遍,正要开口,周公公在殿外有事要请,李世民应他进来,殿门徐徐开了一条缝子,他弯身步进,向我和李世民福身礼道:“听竹阁宫女求见。”   方才还打算想办法让李世民入耳杖责之事,不想主角竟是自请自来了啊!只见李世民神情一紧,立马招了宫女进来。宫女面含泪痕,冲冲撞撞跌跪在殿中央,仰头快速瞧了我一眼,立马向李世民磕头哭说:“皇上,采充容伤及身骨,现在高烧不退,声声喊着皇上。奴婢斗胆请皇上往听竹阁一趟,看看采充容,圆了她的愿!”   高烧不退又不是危在旦夕,最后那句圆了她的愿分明带了浓厚的挑衅意味。李世民注意到宫女看我的眼睛,压制着怒火回头问我:“是不是你罚了采充容?”   我将目光从宫女身上收回,放下诺曷钵的请求书,对视他认真道:“去年皇上已经诏命兵部尚书侯君集带兵前去声援,先派使劝解,有不奉诏的,可以见机行事。如今诺曷钵请求我朝颁赐历法,奉我朝年号,并派子弟入侍,臣妾以为,这是劝解吐谷浑大乱的好时机。”   李世民捏住我的下巴,两眸狠狠望进我的眼里,咬牙道:“朕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你从中针对采充容?是不是你下的狠手?”   我直视他的眼,不紧不慢说着:“吐谷浑影响我朝边境已不是一年两年,吐谷浑内部混乱极有可能再次危及到我朝边境,到时候既是免不了刀枪相见。此次他们主动请求,只要皇上封爵的一句话,此事就迎刃而解了。”   他甩开捏着我下巴的手掌,站起身大笑起来:“德妃说的可句句有理,深得我心哪!”   我依旧跪坐在原处,平静如水:“还请皇上下旨,早除隐患。”   李世民闭了闭眼眸,点头道:“封诺曷钵为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勤豆可汗。”然后,他步下台子,目似剑光,冷笑:“德妃如此心巧谋深,那么今晚你便替朕好好想想这国家大事!”   他振衣而走,我在他身后叫住:“方才臣妾从立政宫回来,觉察皇后娘娘面色憔悴,恐有感不适,还请皇上过去看看皇后。”   他停了脚步,沉默稍许,没有回头:“朕知道了!”   殿门重重关上,神龙殿依旧灯火通明,可这殿中的凉气越发虐人起来。我久久注视那紧闭的殿门,脑中空白一片。空阔的大殿,一瞬间幻化成无边无尽烟雾缭绕之地,我寻觅他蒸发的背影,垂坠的心情摇曳发不出声音,杂乱的长草日升夜涨,无风自动,风声萧索。一眼望去,全是相思意,眉间心上,无力回避。   手中他递给我的折子突然翻落,惊地我猛然抽气。我轻轻叹息,隐瞒地再完美,有那么几个瞬间,自己终究是骗不过自己的。   他回来的时候,我还跪坐在原处。他稍有愣神,没有想到我竟还端跪在这里。我回神,抬起一双不温不热的眼,静静注视着。他那一双狭长美目,深不可遂,让人心生不安。   他一步步走向我,对我怒目而视:“朕明白了,你是在逼朕!”   他愤恨着,两束寒柱般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我心间摇晃,然面色淡淡:“臣妾从来不敢逼皇上,臣妾只是按律法行事。”   李世民大步迈到我面前,一把拽起我:“你终于肯说这件事了。要说律法,朕是不是也要罚你诬陷之罪!”   因为跪坐地太久,两腿顿时一股酥麻失了知觉,我依靠着李世民抓着我的肩膀吃力站着,因为太过难受不禁咬着牙道:“皇上若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臣妾诬陷采充容,臣妾甘愿领罪。”   李世民连连点头,剑眉轻扬:“好,那么朕告诉你,朕就是欢喜采充容,朕就是宠爱采充容,你明白了吗!”他摇着我的双肩,我险些站不住,而他浑然没有察觉,看着我面上变化的每一个表情冷笑,“不相信?除了相信朕,你别无选择!”   他扣住我的脸颊,压近目光投进我的眼里。我呆呆看着他,胸间如一箭穿心般痛,不知不觉,注视他的眼睛渐渐模糊,面颊温热。他明眸一荡,绝冷的眼忽然融化成一滩柔水,延伸开肆意的疼惜。低头叹息着,他一把将我按进他的怀里,我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泪水湿了一片。半晌,我才回过神,推着他的肩膀想要逃离,他双臂一紧,将我禁锢在他的怀里不得动弹,差点压得我透不过气。   他紧紧按住我的肩膀,话音里微微颤抖,满是无奈和请求:“不要再猜了,不要再问了,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心底蓦然一痛,我想要抬头,可他并不让。我静静由他抱着,不断回想他说的话。不猜,不问,不想吗?不猜、不问、不想他不说的秘密,简单的快乐和幸福会不会延续?   画像之谜,采荨之宠,如果全部用他欢喜采荨,宠爱采荨,似乎也不为过。因为喜欢一个人,为她做任何都是没有理由的,不是吗?帝王的爱,太过博大,大得让人喘不过气,让人不得不争那一席之地。他是多情的人,所以从来不会对谁深情痴情。   脑海中忽然想起长孙皇后对我所说,若这一切都只是李世民的多情,那么就不会连他伉俪情深的长孙皇后都起了疑心。然而,李世民方才所无奈的并不愿意告诉任何人,那么也就足够说明,他与采荨之间,果真有一扇外人推不开的门。   第165章 皇后心(三)   次日,我到了立政宫。   立政宫前摆了两行夹竹桃,这个时节正含苞待放,等到天气再热些,花就该开满了。长孙皇后穿着一件清黄色的宽袍坐在正殿喝茶,对面端放着另一盏茶杯,我的到来仿佛早有预料。   我向她行了福礼,她请我入座。才刚坐下,对面的她就已经开口:“昨日,皇上来我殿上了。”   我微微笑然:“皇上对皇后娘娘体贴入微,真让旁人羡慕。”   长孙皇后放下玉瓷杯,面有威色,目有探究:“昨日,皇上招你到神龙殿侍寝,后来去了听竹阁,来我的立政宫也是你提醒的吧。”   我撇下头,目光落在门口欲开的夹竹桃:“皇上终日为国事繁忙,皇后娘娘为皇上尽心尽力,皇上本就该多关心多看看娘娘的。”   长孙皇后轻叹一息,目光渐柔,则定定说:“本宫知道,你这是要拗气!”   是吗?拗气。我不由自嘲起来,我明明就很想李世民伴在我身边,为何却一再将他推到别的女子身边,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回过神再看长孙皇后,我今日前来,她竟是不问我所查之事,不禁奇怪问:“娘娘不问臣妾,昨日皇上知道采充容被罚后与臣妾说什么吗?”   长孙皇后沉下眼眸,起身背过身,看着窗外摇曳的绿枝:“皇上不会如此轻易开口。”她蓦然回头,衣袍随窗口.含着花香的风轻轻颤动,她的转眸至深,注视着我语重心长,“这宫里,有多多少少妄想富贵的女子,你我今天站的这个位子,又有多少人想要窥夺。站稳脚跟,一步步走下去,有时候能让你看到的都不过是表面而已,然而藏在里面的才是最危险最不宜探究的东西。昨晚,皇上呆的时间不长,却与本宫说了好多好多话。管理后宫就像治国,总要有一些反面人物的存在才能激励正面的人直冲而上。”   听着这一席话,我心底难受,静静苦笑开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说皇上护采充容都是为了持平后宫?”   她踱了两步,回头似乎极其艰难的咬出一个字:“对。”   我心间一沉,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喃喃:“皇上真是……用心良苦。”   殿中的光线十分明晃,心中也照得空空洞洞,空气中飘着百花盛开的香味,参杂了多种花香不免有些甜腻。我一声轻叹抬起头,只见前面那清黄的身影猛然一颤,直直往后踉跄。殿上的宫女大惊,赶忙冲上前抱住她,我跨上前,听她呼吸急促,看她面相挣扎,该是犯了气喘,宫女不停拍抚她的胸口,熟练的手势足以袒露长孙皇后忽然发病已不是一次两次。   两年前,长孙皇后随李世民巡幸九成宫,回来路上受了风寒,又引动了旧日痼疾,之后怀上新城公主,生产后病情日渐加重,常传身体时常不适。而这次忽然气喘,我更是第一次见,不由慌急了神,向着外面大叫:“快传尚药局!”   然,长孙皇后痛苦中挣扎过来,一把拉住我,喘着气道:“别!别!顺顺气就好,莫要再惊动了皇上!”   我一边扶住她一边劝:“娘娘的身体不可怠慢!”   她拼命摇头,髻上的钗珠不安作响,她死死拉住我的衣袍,断断续续道:“不必……不必再叫了。”   我浑然迷茫,一旁的宫女一面急着给长孙皇后抚胸口顺气,一面转头与我解释:“尚药局已经来诊过了,皇后娘娘已是痼疾,只有喝药缓解。皇后娘娘告诉奴婢们,皇上日理万机、辛苦之极,娘娘不想再出别事影响皇上治理朝政,所以不让传尚药局,不让将病事传开出去。”   我大悟,担心道:“是臣妾愚昧。”   长孙皇后仰靠在软塌上,气息稍有平静,我坐在她身旁拍抚她的胸脯,直到她完全缓过气。她紧闭的眼眸终于微微张开,面色略微发白,我立即起身和殿上的宫女一同福身跪拜,我抬起头说:“娘娘安好?不管如何,还请皇后娘娘保重自己的身体。臣妾想交代几句,不知可不可以?”   长孙皇后轻轻看着我,点头。我望了望窗外的繁花似锦,开口道:“娘娘所患气喘,需要把殿里殿外花开的植物都得搬到外面,出行之时莫要去花开多的地方,这季节花枝繁华,花粉最甚,每天要适时在殿上撒水,尚食局过来的膳食要清淡,少吃咸食,另外叫些补汤当做闲时点心。娘娘一心为皇上、为大唐着想,但莫要忽略自己的身体。”   长孙皇后抬起手,无力地向宫女招了招:“都按德妃说的吩咐下去。”   我握上她的手,她纤长的手指也握上我的。我静静注视她紧闭的双眸,还有微启喘息的唇瓣,心中不免怜惜。长孙皇后此病我实有听说,因她久病不愈,李世民已下命修葺全国破旧寺庙为功德,望能使她身体痊愈,可至此,她的病情似乎并未有所好转。即使我与她曾有过不快,可她仍是我最敬重的女子,她的慈悲,宽容,大度,都是后宫的典范。   我从立政宫回来后,脑中一直徘徊长孙皇后憔悴的脸庞,我望向听竹阁的方向,如果换做是长孙皇后,她是不是会对自己不喜欢的甚至是敌人的人伸出援手?后宫,不该只有强势,软硬兼施许是最有效的办法。   午后,我手捏着一个红盖小瓷瓶,踏进听竹阁。采荨趴卧在里榻,见到走来的我惊中有讽。我无视她厌恶的表情,含笑道:“采充容可好些?本宫手上正好有一支效果极好的药膏,要不要试试?”   采荨憎恶的双眼讽刺然一笑,苍白的唇角微微一动:“谢德妃娘娘好意,臣妾心领了!”   我拿着瓷瓶要放在桌上:“那就用用吧。”   “不必了,臣妾已经用了一味药,怕用了德妃娘娘你的,就会更糟!”   采荨毅然说着,我捏着瓷瓶的手指猛然顿了顿,还是将它放在桌上,扣出重重一响,再转身的时候,两眼亦不复方才的柔情,只有满目威肃:“本宫好心带药来看你,你不领情也便罢了,居然还口不择言。本宫量你有伤在身便不计较,倘若下次再这番无理,休怪本宫无情!”   翻脸之快,领教过我决绝的采荨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知道她是渐渐对我变化的态度转过神来,却并不理会于她,只是冷淡笑着。她的手掌扯着身下的榻单,揪出一道道狰狞,她肆意笑起来:“哈!是你将我打伤,如今又何必假惺惺送我膏药,只怕这药是你除心头刺的匕首吧!”   “住嘴!”李世民从门外大步而来,猛一挥大袖,精锐的目光一扫案桌上的药瓷瓶,然落到一时惊诧的采荨身上,“德妃送的药膏是朕赐的,你莫不是说朕给的是毒药?”   采荨被就趴地不稳,李世民这一问险些让她从榻上落下,亏的自己抓牢的榻沿,又由宫女及时将她往里挪了挪,才免于又伤一层。她轻紧眉头,眼中水光隐隐:“臣妾……臣妾并非此意。”   李世民神色一正,硬声道:“好说德妃比你位高权重,更助皇后掌管后宫,你若仍不尊不敬,朕不会再顾一丝情面定然治你!”   无论李世民对采荨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他对后宫亦是对这天下一般,一旦有人危及,他就不再留情。采荨听了此话立马就收拢方才的柔弱,咬着下唇吭不出话,两眼闪着莫名的火光,似要将在场的人都灼灭光了,她竟是敢如此大胆!霎那间,她的眼神和李世民说的话顿时成了一场阴冷的较量,殿上顿时安静地不祥。   最终,一声无奈的叹息,竟是李世民屈下阵来,他大步一迈坐到她的榻上,拉上些被褥给她盖上:“朕虽宠你,但也要为大局着想,你明白了吗?”   然而,采荨也因为李世民这小动作展开的笑眉,还略略带着无辜的拗气:“臣妾明白了。臣妾不过是九嫔之妇,自是比不上德妃娘娘在皇上、在宫中的地位。皇上为大局着想也是应该,臣妾不该这般小气。”她撅了撅小粉玉嘴,满是委屈伤怀,一字一句,每一个语音,都将女子恃宠而娇的性子昭显无疑,偏又软语娇柔,叫人硬不下心肠来拒绝。   这面李世民无奈着,柔和微笑:“省点心,这些年你伴朕左右,还有什么不满的?”   “自是没了。”采荨垂目轻泣,挨近李世民肩膀靠了上去。李世民微微一愣,还是伸手搂住了她。两人在我面前说那番话又做这样的动作,实在让我难以再待下去,胸口早已满了一股气,更是无处可发,再望向李世民的时候,他的目光正好也对上我,胸中那股气顿时化作悠悠流淌的悲伤,促上眉头。   我缓步上前,向李世民作礼:“臣妾告退。”   李世民眼眸一动,还想说什么,却终究咽了下去。我垂下目光,转过脚步,毅然跨出听竹阁。   我并没有往德庆宫的方向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不知不觉,风中起了冷雨,有宫女赶忙跑去德庆宫取伞,我定定站在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望着一处破瓦淡柱的宫殿,那座宫殿屹立在一丛不曾修剪的草树后,散发清冷凄凉的味道。   那是冷宫。   阶前雨声碎,阔阔九重又添一幕垂。在这里面的女人一梦红尘,终是成空。疏影茕茕倚庭轩,梨花纷飞空缱绻,蓦然回首风尘满,孤烛摇红夜阑干。纵使昨日云鬓蛾眉、轻舞翩跹,而今韶华已逝去,只剩飞花戏梦影,冷月镀清辉。   他那样宠一个女子,不,是那样宠几个女子,而终有一个是被冷漠的。倘若有一天,我住进了这个地方,终日与清苦凄凉相伴,与世隔绝,他会不会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宫殿,还有这宫殿里的女子?这是皇宫唯一的清静之地,更是无情之所。而这浩大的皇城,又有哪一处不是冷宫呢?这宫里,人情太冷,走到哪里虽都是春暖花开的模样,可那谈笑风生下的不为人知,真真将已经看透的人心寒。   天空飘起的轻细雨丝,声声落大起来。身后有宫女赶来,连忙张起一把折伞,低身劝说:“娘娘,雨起风凉,还是快回德庆宫吧。”   我放下目光,转身离开,独留那清冷之地朦胧在雨帘里。   第166章 皇后心(四)   眨眼已是七月,白日的天气太闷,烈日下的花儿焉萎,无力垂拉着花枝,苦苦等待夜幕降临后的一丝夜露。酷暑之日浇花最难,一定要在空气稍凉的时候洒,否则花根就会被蒸热的水烫伤。我不喜干燥的空气,也不喜混杂的花香,于是让宫人每日在殿边洒水,将殿上的景盆换成草树类。   近日往立政宫请安时,大殿上的宫女回禀长孙皇后身体不适,不宜见风,故让众妃嫔回宫。我记得三个月前长孙皇后突发的那次气喘,这已是她的痼疾,恐怕这几日又是犯了。我看着殿前一片空地,这几月立政宫的确不再放花盆,清晨也有宫女在院中殿中洒水,长孙皇后痼疾复发,实在防不胜防。   又过几日,宫女与我说起宫中之事,提到长孙无忌每日请求探往立政殿,我一惊,隐隐不安冒上心头。不多日,又有立政宫消息传来,长孙皇后气疾恶化,李世民吩咐尚药局每日诊脉探病,派了两个司医守在立政宫随时向他禀报情况,原本打算将晚上神龙殿的折子搬到立政宫,可长孙皇后极力劝回,叮嘱他定要以国事为先。而每日清晨与傍晚的请安,长孙皇后依旧不见众人,私底下有妃嫔悄悄议论,这各宫各人的脸都含了不一样的感情。   皇宫和朝廷已经传遍长孙皇后病重,我往两仪殿悄悄探看时发现李世民心不在焉,前些日子他还直往立政宫走,可这几日,竟终是呆在两仪殿逼自己看折子,不招别人,不探皇后。可是周公公却不在两仪殿中,我隐约猜到,他是被李世民派到立政宫去了。想到这里,我开始心疼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   “德妃娘娘万福!”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冷不防被身后一声恭敬福礼吓了一跳。门口的侍卫是我说了许久才放我进来并且未让他们通报,而在里面巡视的侍卫并不知晓,见了我便直接行礼,他们这一喊足足将我惊了大惊,两仪殿内也随之传来脚步。   殿门前站了一个影子,我低下头站在一旁。李世民摆了摆袖子,命巡视侍卫退下,然后唤我进殿。他并未回到案桌继续批折子,而是坐在侧殿亲手为自己为我倒上一盏茶水,他没有说话,我亦是不知如何开口,这样的气氛让我有几分尴尬,想了想还是先抬了头。   见到他的时候,他依坐在位上,面容憔悴,他将目光对上我的,嘴角微微上勾,笑得实在勉强。我微一沉吟,轻声抱歉:“臣妾不请自来,打扰到皇上了。”   他“嗯”了一声,并不在这多作话,唇边的笑渐渐敛了,目光越过我,瞧向窗外,方向是立政宫,“太子承乾担心皇后,想赦免囚徙和在宫中做佛事,为其祈福,可皇后拒绝了。太子将此事告诉了房玄龄,房玄龄今日又告诉了我。她说,生死由命,本不该逆。大赦是国家的大事,佛、道二教也自有教规。如果可以随便就赦免囚徒和度人入道,就必定会有损于国家的政体,而且认为也是我所不愿意的,她不能以一妇人而乱天下之法。”   我对李世民这番话不由对长孙皇后再增敬佩,诚心道:“皇后娘娘贤淑良德,无私无畏,乃大敬之人。”   李世民长吁一叹,微仰面容,似乎是在掩饰什么。“朕不敢去看她,朕怕看到她憔悴模样,朕……心疼!”最终,他说。   长孙皇后是李世民的最佳贤内助,而且皇后之心宽大无为,爱皇上,爱大臣,更爱百姓,这样一个同舟共济的好皇后,伉俪情深的好妻子,两年前一病不起,如今病势加重,无疑让众人让天下担忧,更让做丈夫的痛心!此时此刻,我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无为无用,只好轻声喃语:“臣妾未能给皇上分忧,实在惭愧。”   李世民静静看着我,眼眸渐深,正待说些什么,便听得门外一件急促的奔跑和呼喊声:“皇上,皇后娘娘病急!”   周公公扑跪在地上,额上冒着大汗,两眼担心地望着上头的人。李世民一听大惊,抓着椅把的手深深颤抖,指甲嵌进木中,却始终僵坐在那迟迟不起身。我移步站到他面前,低下福身,提醒道:“皇上,请移驾立政宫!”   他似乎费了很大劲才听清楚我在说什么,慢慢转过头来,我又将话重复一遍,他面色大动,振衣而起,急步迈出。我也连忙跟在他后面往立政宫走,他走的太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周公公本就是跑来两仪殿的,现在又气喘吁吁紧随而去,我穿着大裙袍走不了多快,只好看着李世民急身离开。这时,旁道上有别宫妃嫔匆匆而来,采荨、暮嫣和燕璟雯也在,众人皆是疑惑之态,少有人面有急色。燕璟雯大步向我行了礼,跟着我一同前往,暮嫣则似不清楚状况,跟在后面四处张望。我不想解释太多,一路沉默赶到立政宫。   到了立政宫,李世民只许我与韦珪、杨妃进殿,其他妃嫔和皇子公主等皆在殿外等待。进到里殿的时候,宋逸也在,我有意看向他,他则抱歉还视,怜惜回眸到帘帐中的长孙皇后。我顿时明白过来,心中蓦然刺痛,深深呼吸,候在一旁。   李世民慌忙撩开帘子坐到榻上,榻上的长孙皇后轻轻摆手,宫女将帘子层层卷起,她无力的目光从我身上再落至韦珪、杨妃,她强拉一笑,声轻如风:“臣妾恐怕不能再陪皇上了,皇上定要珍惜身边人。”   李世民闻言,忍住抽栗,嗔怪道:“无垢,你如何忍心啊!”   长孙皇后伸手,示意要起来。李世民赶忙搂住她的背,将她护在自己怀里,她斜着身子仰靠在李世民怀中,苍白的面容点出真心的笑意。她深深看了李世民半晌,缓缓说:“臣妾有三事交代,往皇上谨记。”李世民重重点头,为她抚去额上贴着汗珠的乱发,她朝他笑了笑,开口,“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言。房玄龄久事皇上,预奇计密谋,非大大故,愿勿置之。”   李世民点头,连声应下,眼眶忍得通红。长孙皇后摸上他的脸庞,她的力气似乎也因前面一话用去一半,满口喘息,十分吃力,他有些苦笑,继续对李世民说:“臣妾的家族并无甚么大的功勋、德行,幸缘姻戚,才身价百倍。臣妾想要永久保持这个家族的名誉和声望,请求皇上今后不要让臣妾的任何一个亲属担任朝廷要职,这是臣妾对皇上……最大的期望。”   她两眉一紧,胸口剧烈起伏,张大口重重呼吸。宫女连忙上前顺气,李世民紧张得不知所措,直直注视着她不离半步,口中喃喃她的名字。平息这一次气喘整整用了半个时辰,我在旁看得胆战心惊,不由感觉心慌胸闷,按住猛烈躁动的心口看着长孙皇后渐渐平稳,才跟着舒缓一些。   长孙皇后缓过气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反抓住李世民的手,望着他最后请求:“臣妾……生既无益于时,今……死不可厚葬。但请因山而葬,不须……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物,皆用木瓦,俭薄送终!如能这样,就是皇上对臣妾的……最大.纪念。”   李世民也握紧她的手,在指上落下一吻,声音颤抖:“朕答应你,朕都答应!”   长孙皇后美满笑了,李世民却是忍不住湿了眼眶,她的笑亦是将我整心抖了抖。她靠在李世民怀中,伸手抱紧他,含笑流泪,忽然猛地一颤,再一次用力喘息。李世民慌了神,拍抚她的胸口为她顺气,宫女拿着气熏瓷瓶抵在她鼻间为她通气,可长孙皇后的气急越来越重,宋逸冲上前把住她的脉搏,查看她紧闭的眼眸,哪知皇后玉体一震,竟是顿了反应。发生得太快,太过突然,宫女手持的瓷瓶惊得抖落在地上,宋逸回过神又按了脉,许久的百般探看确认,最终还是跪在地上磕头,落下决定满城悲痛的一语:“臣无能,皇后已经归天,请皇上节哀!”   此话一出,殿上所有人立即下跪,有太监匆匆跑出殿去,哭腔对殿外传话,顿时外头跪地一片,传来阵阵哭声。我心头紧迫,眼角干涩,望了一眼我最敬的女子,泪落清衫。李世民静静看着怀里的人儿,收紧臂膀,将脸埋进她的发丝。   这日——贞观十年七月二十八(六月己卯日),长孙后在立政殿去世,时年三十六。   我们一直呆到日落,李世民劝众人回宫,自己则在立政宫守着长孙皇后。没人能多说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长孙皇后伴李世民最久,无疑是最情深之人,李世民的痛心和不舍,同让我怜惜伤怀。   衬着夕阳,心中感伤,我深深叹息,想在宫中走走。转了一道弯子来到立政殿后苑,迎面吹来一阵花香,抬头竟瞥见不远处放着大量的夹竹桃!夹竹桃花朵鲜艳,极容易栽培,但是其花朵对气喘之人十分有害。十七年前,诬陷李世民偷奏折案中的孟长德也是因气喘而死,不过当时还冬日,当年前太子妃是在衣袍上洒了虾粉,以至孟长德发病致死。我已见过气喘直急,所以对此十分担心。而今日长孙皇后因痼疾复发,是气喘而薨,这立政宫前后里外我都早已嘱咐不准放正开花的植物,而这些夹竹桃虽不在立政宫范围内,但这风向却是往这边吹,夹竹桃的花香花粉也自然随风而来。虽有洒水,可水会干,只要有风,那夹竹桃花粉根本防不甚防。   我顿时大惊,险些站不住。为什么那里放的偏偏是夹竹桃!虽然长孙皇后本有痼疾,可这次的突发气喘、病情加重,与这自然之风和夹竹桃花粉定定脱不了干系,当真天意如此……还是天妒红颜!   第167章 洛阳忆(一)   李世民并没有完全遵照长孙皇后的意思办理后事,他下令建筑了昭陵,因九嵕山为陵,凿石之功才百余人,数十日而毕,昭陵气势十分雄伟宏大,从长孙皇后病逝到昭陵建成花了五个月,于其年十—月将长孙皇后遗体葬于昭陵。年后,贞观十—年二月,李世民又下诏令营建昭陵,名为元宫的昭陵寝宫,用于与长孙皇后同葬。同时,他并下令在宫中建起了层观,以便随时凭高远眺昭陵。   因长孙皇后病逝,李世民长期只来回两仪殿和神龙殿,后宫也因长孙皇后之逝哀默,自动禁了欢愉之聚。最会闹事的人也因此静了动作,尤其是采荨,竟是能数月不起风浪,虽李世民偶许召见她几次,但都只坐了少会儿就请出了神龙殿。反而是我,几次前往神龙殿时李世民都许我进殿,有时陪他看奏折,有时与他下棋,但都心不在焉。这日在两仪殿,他忽然说要带我往正修的层观上去看看,我知道是他想见长孙皇后的昭陵了。而也就在这时,殿外魏征求见,李世民并未取消往层观的想法,邀请了魏征一起登楼。   顺着直上的台阶登至高处,楼道的风很冷很猛,我收拢肩膀的狐皮风衣,遥望远处巍然屹立的山巅,那就是昭陵。魏征同时也是看到了那一座山陵,他站在李世民身后,面色凝重。李世民则叹然问他:“看见昭陵了吗?”   魏征却是摇头:“臣眼花,看不见。”   李世民用手一指:“在那。”   魏征上前一步,往李世民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回道:“臣还以为陛下让臣看献陵,要是昭陵臣早就看见了”   献陵是李渊的陵墓,魏征此话一出,李世民顿时愣了神。少顷,他默然转身,缓缓步下楼台,孤独凄凉的背影消失在渐行渐远的风里。   王朝的道德标准是以孝为先,至于夫妻之间,则很冷酷的要求“夫不祭妻”,连祭奠都不被允许,公开思妻怀妻更加会遭人讥笑和轻视。李世民作为一个帝王,对此规矩自然是心知肚名,但他却毫不避讳作层观,望昭陵,如果不是太过思念,情难自已,又怎会明知故犯呢!而魏征今日讽谏,无疑狠狠刺痛了他,一个男人,更是一个帝王,竟然连对亡妻的思念都不能有,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啊!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不回神,魏征步到我面前,轻轻叹息,弯身拜说:“长孙皇后已去,臣等悲痛,但臣等和皇上皆不能因此失意。臣还请娘娘闲暇之余多多鼓励皇上,使之振奋。”   我静静微笑,点头:“这是自然。魏大人心意,相信皇上会明白的。”   魏征颔首,两眸在我身上顿下,带着淡淡的坚持:“另外,臣有一事相戒。皇上手上持的是天下的兴亡,臣不愿看到皇上因为感情之困而失治政之心。不仅仅是逝去的长孙皇后,对娘娘你,还有那后宫众人,臣只这一言相戒。”   微一沉吟,我笑了笑:“魏大人的意思,本宫明白。”   他沉下面孔,优雅行礼:“但愿娘娘是真的明白。臣,告退!”   他作揖后退几步,然后离去。我回头望向威严的昭陵,回想方才魏征所说,柔肠百转,滋味万千。   当我再来到两仪殿,李世民已在前一刻下令拆除眺望昭陵层观,然后回了神龙殿。魏征的话暗暗提醒李世民没有建高楼望献陵,是忽视了孝道,于理于情都不和,身为帝王的他,不得不下令放弃心中念头。我想,此刻的他定是悲痛至极,当我来到神龙殿时,他埋头坐在软椅上,我坐在他身边,握下他的手臂,看到他的面颊竟是湿润一片。   我心中绞痛,伸手轻轻将他搂进怀里。   “她走了,我觉得还没对她足以好!”他痛声。   我紧紧抱住他,声音有些颤抖:“皇上对皇后娘娘真心一片,皇后亦是对皇上用心良苦。我想,皇后定是不愿看到皇上这样的。”   殿中无人,只有单一的烛光闪烁,他依在我怀里,肩膀越颤越深,压抑早喉间的悲痛终于爆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痛苦地流泪,他的无助如孩子让人心疼,我低下头将脸贴在他的发上,悲不可言,泣不能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臂隐隐发酸,怀里的人已经平静下来,仍挨着我紧紧抱着。我轻轻叹息,他抬起头,眸光微微转深,没有说话,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略略定了定神,勉强自己微笑轻言:“如果兮然有一天也不在了,你会不会像今日这般为我流泪。”他犹豫半晌,终是没有回答。我垂下眼,苦笑自责:“这个时候,我不该问的。悲由心生,问了便是强迫,便是假象。”   他深深注视我,眼中流转凄然悲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我从未想过你会先离我而去,我也不想看到你离我而去。”   我呼了一口气,直视他的眼睛,轻声开口:“看清楚我,在你面前的是我,而不是……不是……”   他手臂一动,将我搂进怀里。我暗暗顿了呼吸,软了身子,随他的动作依进他的胸膛。他抱着我,气息从沉默到柔和,然后轻轻开口:“这几月心情太过压抑,我想出去走走。我们去洛阳,可好?这是我早就答应过你的。”   我有些诧异,心间却因他这句缓缓暖了起来,我含泪一笑,点下头。   很快,李世民定下出宫之日,然后来几日都极力整理堆积下来的奏折和国事,彻日彻夜忙碌。有时忍不住睡意,冬寒之夜,他就坐在椅上困睡,我嘱咐周公公定要劝他回榻去就寝,可每每再唤醒他的时候,就又继续开始整理国事。他这般奋力,我不禁自责起来,若不是要去洛阳,他也不会日夜将当前国事细心尽力处理完。   此次出行,李世民计划上只带我和薛万均。后宫因此纷纷扰扰,却是无人敢提什么意见。到了出行前日,各宫妃嫔前来给我道别,皆送上不菲之礼,我知道,这些人是在讨好,更实是在找机会扶摇直上。   次日清早,我与李世民坐上备好的马车,薛万均在前引路,简单的队伍缓缓行驶在宫中。莫约着快到宫门口了,马车忽然停下,车外的太监说话:“皇上,魏大人带着另些大人站在宫门前。”李世民一听,撩开车帘跨出车厢,我也一惊,跟着走了出去。只见高高的宫门前站着许些穿着朝服的大臣,最前面定定站着一个人。此人面神微愤,两眸注视了我一番,然又落在李世民身上,大步一迈,带着众臣行了大礼。   来人便是魏征。   李世民见了这阵势,怎么还会不知他们想做什么。他扫视下面恭敬大忠的人,扬声问:“朕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魏长史有何意见?”   魏征抬起头,犀利的目光直直不畏落在我和李世民身上,开口:“皇上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是爱天下。但皇上随身只带一个薛将军,臣担忧。皇上到底是体察民情,还是重归旧地,臣不干涉,但帝王不该被凡尘琐事所牵绊,可要以大局为重啊!”   李世民眉已皱起,虽有不悦却仍和声道:“朕已经批好所有奏折,嘱下所有安排,一有急报秦将军会快马加鞭递送于朕。朕久未出宫,不知百姓富贵穷苦,亲民才好亲政,才好安治天下。魏长史,你说对吗?”   “皇上有理,可……”魏征还要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笑声给打断。长孙无忌从广场边走来,大袖迎风,面中含笑,眼中却是深厚的凝重。他站到魏征和各几位大臣之前,对魏征说:“魏长史,皇上定下出宫之日时便着手处理朝中诸事。现下皇上要走访民间,同是国事,魏长史莫要胡乱猜想。关于只带薛将军一人……呵,加派人手只会引人注意,若是勾来不善之人岂不可恶。所以我已吩咐一支护卫暗中跟随,护皇上和德妃周全。魏长史还担心什么吗?”   魏征面色顿然,长孙无忌一言将他解答地无由可对,不高兴不服气也只好恭身:“如此,甚好!那么臣等就恭候皇上回宫!”   他侧开身子,身后的大臣也跟着让出一条道。李世民向长孙无忌微笑颔首,带着我重新回到车厢。马车前的太监吆喝一声,车轮又缓缓滚动起来,窗口的帘随风晃动,跳跃着期待与兴奋。当马车驶出宫门的刹那,车厢内的光线立即明亮起来,我掀起窗子,外头是一片还泛黄的草地,与远处淡蓝的天空相互应接,真是挡不住的天地浩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宫外的气息果然要飞扬许多,蓝天白云,阳光甚暖。虽有寒风从窗外透进,却是带着泥土的芬芳,整颗心都清澈起来。云中传来遥远的风铃声,我的思绪也随这风儿飘扬而去,应着温暖的风景,丝丝缭绕。   我和他静静坐在车厢中,两面的窗子都开着,我们各自望向两边。流动的空气将我发丝扬的纷飞,我隐隐感觉有人触及我的衣裳。我回头,李世民正撂着我一束头发轻轻撩至背后,我温婉笑着,靠向他宽厚的肩膀。   第168章 洛阳忆(二)   马车行地十分平稳,李世民与我都不说话,气氛安详舒心。我心中始终打着一个疑团,想了许久从他怀里抽出身,开口问起:“长孙大人这次帮了我们,可我看他的眼睛并不是很高兴。”   李世民闻言,含苦一笑,叹息着:“如何高兴地起来。”   我看他面情又加之这无奈之叹顿时明白过来。长孙无忌即使帮了我们,却是不代表高不高兴的。长孙皇后病逝才半年,李世民就独带着我出宫,在别人看来实在情薄。可朝中是不让丈夫太挂念逝去的妻子的,魏征讽谏就是极好的例子,而此时就将这显得太过矛盾,所以助与不助都是件让人伤神的事。   见我愣神,李世民补充说道:“无忌与我是布衣之交,倘若连他都不懂我,这朝中还能有谁理解我,他又岂会不懂其中道理。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失去,就像无垢,就像你。我能想明白的,无忌也一定能够明白,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照理应该是喜,可心中为什么似有大堵,悲喜不明。   长孙无忌的心态我是不必担心了,可还有那拦宫门不成的魏征,他真真让我揪心起来。他先前就慎告过我莫要让李世民沉于红尘之事,没过几天李世民就带着我出宫往洛阳,魏征对我的意见定会由此大增,回宫之后的日子,也许会因他有所干扰。   长安到洛阳,当初行军之时也用了半月有余,而今沿途时有停顿,约计需数十日行程。李世民将这路赶的不紧不慢,而我却担心起宫中政物,我们出来这几月,朝廷上奏的折子定会堆积成山,到时不仅决策有所怠慢,李世民回宫后还得日夜操劳,这前前后后的劳累,都是为了这一次洛阳之行。我向李世民请了三次快马,这日他终是奈不住我的再三请求,让薛万均带快路前往洛阳。   颠簸了十日,李世民在马车中坐不住了。他面色纠结,两目暗淡,略带无辜,问我在马车中坐的可舒坦,位子会不会太窄。我原先并为察觉他真实所问,于是实话相告,说一切都很好,并且奇怪他怎的忽然问这话。到了镇上客栈,薛万均牵着所骑马儿到马厩,李世民望着那匹大棕马略显叹息,我想起在马车中的所问,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发笑,于是在用膳之时悄悄让薛万均去马市选一匹好马来,嘱咐他不可让李世民知晓,等明日再给他一个惊喜。   这里已离洛阳不甚遥远,入夜之时,我站在窗口回想当年之事,从李世民的一箭想起,到洛阳宫囚,到破镜重圆,到洛阳之战,到胜战归都。这一切还历历在目,一晃已过数年。当年的对酒当歌,策马奔腾,已不复重来,只在那份心渐行渐远,身也不于利,于是只好怀着一颗美好纪念的心观守这份轰轰烈烈的回忆。   李世民与薛万均议论后几天程途安排,实话在马车中能坐上一天也是件累事,现在终于能够躺下也是件美事。烛灯不时爆出轻微的细响,在这夜里倒是起来催眠之效,我本意欲卧等李世民回房,不想竟不知不觉眯上了眼。   眼前幻化出一片雾境,漫天白雾隐着一条看不清尽头的玉石长廊,我迷失在这道长廊里,不知这两边的前方各是通往哪里。我茫然择了一面走着,每一步都是小心试探,我谨慎地环顾四周,想看清楚除了这长廊还有什么。可是,这里浮着的就只有茫茫白雾,还有这道无尽的长廊。我心中茫然,停下脚步要往回,前方忽然间浮现一个人影。此人背向我,身穿白色纱裙,腰上系着水蓝丝软烟罗,三千华发随风飘散,无声无息立在白雾中,如一道幻影透着无限神秘,令人无法捉摸。   这个女子是谁?我揉了揉眼睛,这个背影仍端立在雾中,那不是幻影。我移动脚步上前,莫名不想惊动这个身影。然而才近了一步,那个背影就动了,在她转身间白雾弥漫,盖住她悱恻的容装,只看到淡淡的唯美轮廓。我确信她是看见我了,因为她正向着我走来。我顿滞了脚步,心中大起,顿觉紧张,手心晃然汗湿了一片。   我惊问:“你是谁?”   话语从这荡到长廊的另一头,回声遥远,添得越发诡异。她仍然在向我靠近,然而悠悠吐出极其空灵三个字,竟是回答了我。   “阴绮烟。”   话音刚落,她终于从白雾中走了出来,清晰站在我面前。我惊诧,这张脸和宫中那副画卷重叠,这个名字和李世民曾唤过的名字重叠,这分明就是一个人,这果然就是一个人!我剧烈颤抖起来,我害怕地要紧,只觉得这个人这个名字诡异地让人恐惧,我低声喃喃,头额有些刺痛:“绮烟……绮烟……”   恍然间,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淡淡看着我。我吓得直退,一不小心跌在地上,我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她,猛然间叫不出一句话。我慌了神,缩着腿往后退,她一步步跟上,越靠越近,苍白的面孔带着深深凄凉与幽怨,好像在怪我抢走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我拼命想叫,叫她不要靠近,可喉咙似被什么塞着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发了疯似的摇头,把自己都摇的天昏地转,可她还是仍旧不停脚步。有什么在我脸上拍了拍,喉间一股闷意,我惊起身子大叫一声。我睁开眼睛,听到自己的尖叫,混乱的呼吸回荡在安静的空气中,我望着这间灰暗的屋子,惊魂未定。谁的指尖在我脸上又碰了碰,我惊地缩到床角,只见李世民惊讶担心望着我,手指停顿在半空。原来李世民已经回来,梦中碰我的是他。一定是我睡得不安,他想将我从噩梦中唤醒。   我轻轻吁气,他靠近我将我抱在怀里,大手抚去我额上的细汗,轻声问:“可是梦靥了?梦见到了什么,让你这般害怕?”   胸口还猛然惊动着,我压了压惊色挨紧了一些:“噩梦而已,醒来一下子都忘了。”   “是梦,做过就算,无须在意。应该是赶路累了,明日喝点缓神的汤就好。”他低下头,在我额上落了一吻,而我却感觉这吻的冰凉直直透进心底。在他怀里,我本不需要挣扎,可这个男人,原本就属于我么?   空气无端变得清寒,我缩进他的怀里。他的臂弯是那样温暖,让我迷失,让我欣然,周围淌着他温和的气息,我静静入眠。当早晨的光透进窗子落在房里的时候,我迷糊醒来,只觉得这房中出奇的亮堂,李世民在我耳边说,也许是下雪了。   下雪?我披上狐裘披风打开窗户,迎面飘来几点冰凌,眼前一片白茫。我惊喜一叹,昨日天气甚朗,今日竟出乎意料下起了大雪。   风儿卷起的雪片,驻留空秋千,无人踌躇的岸边,纯白得那样凄美。这些年,我从未好好欣赏过雪景,以往只觉得下雪日最为寒冷,所以只在殿中打上暖炉闷一阵子,直到雪完全化开。况且,皇宫里的雪景有何好看,终日对着屹立不变的座座宫殿,下雪不过是将屋子顶变了个颜色罢了。而这里却是截然不同,一眼放去广阔无边,远处是山郊,旁处是农家,近处是村镇,四面不同景再加上这盖地的晶莹雪花,别有一番韵味。   背后一阵贴紧,李世民披着厚袍从身后环住我,将窗子掩小了些:“当心犯冷。”   我笑说:“在此时,寒冷也是一种美景。”   李世民将我身上的狐裘紧了紧:“素日你最怕冷,今日倒是欢喜起来了,你爱多看看便看看,不要立马冻着才好,但若能因此康健身体,也是极好的。在这寒日中呆久了,身子也会习惯这温度,以后也不会常常纠缠于风寒之类的小病。”   我握上他环在我腰间的手掌,暗暗轻叹。身冷有何可怕,心冷了才是最可怕的。昨夜之梦我并未忘记,这倒是让我想起曾在郑国皇宫中看到的那幅几分貌像我的画像。当年李世民占领洛阳后便将郑国皇宫翻了个遍,回想他当日之情,应该是没有发现那幅画,而且那幅画像和李世民手上的那副不一样,那么画像是流落在何方,还是已经毁于士兵之手。   我心中惶恐,但却不敢靠进李世民的怀里。昨日之梦,心有余悸,那个女子是他的旧爱,一直深深纪念的旧爱,她不断在我陷入温情之时提醒我,我所得到的一切都归功于她,都不是最真诚的。那么我又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与我下洛阳的男人呢,曾经的不顾一切变成不知所向,我如浮在水面的叶子,沉沉浮浮,左右打萍。   我舒下一口气,缓缓问他:“昨夜睡的可好?”   他的声音微微带笑,淡定从容,向在这漫天飞雪之中-----   “一路所见,天下比从前兴富,百家和睦,民心向朝。我心欢喜,自是睡的极好!”   我微一沉吟,应景微笑,心中百转。   第169章 洛阳忆(三)   因为这一场大雪,我们停歇了三日。第四日的早上,薛万均从马厩里牵出大棕马,另一手还牵着一匹大黑马。铁蹄声声、鬃毛飘逸、皮色发亮、四肢强劲,一看就知道是强劲的好马。正要上马车的李世民看到这匹马儿一脸惊讶,回头看我。我向他微笑颔首,他顿时明白过来,不顾有人在场上前拥了我在额上一吻。我面颊微红,轻轻推开了他,请他快牵马儿去。   他接过薛万均递来的缰绳,拍了拍马儿的鬃毛,好像在和它商议一返,然后两腿一跃,一个纵身就已经跨.坐在马背上,神清气爽,威风凛凛。他灿然的目光注视我,我温婉回笑,移步钻进马车,然后他点头示意可以启程。   车厢里没有李世民的气息,倒是有些不习惯起来,摸一摸空气,竟是冷得冻指。雪下了一日,化了两日,今日大多成了冰水。化雪的时候是最冷的,我向手掌呼气,仍旧不能缓解麻冻,我在车厢中都这么冷,不知外面的人如何。我稍稍撩开帘子,只见李世民和薛万均并排骑马,两人谈天甚欢,丝毫不觉天气冰寒。看来,比起困在我的身边,还是给他一份随心所欲来的快乐。   我苦笑自嘲,这不是我为他选择的吗,可又为什么黯然神伤呢?   车队驶出了镇子,向着郊区穿越,那里是一片阔大的常绿树林。进入林子后,周围的空气越发觉得冷了,我搓了搓手臂,脚冻的有些坐不住,无奈之下,我让赶车的乔装太监停车。车子停下后,薛万均和李世民即使反应回来,拉回马绳来到马车旁,我从车厢里站出来,说脚坐的的发麻,想下来走走。李世民呈现出一副很有感触的样子,应了停车休息。   李世民下了马,张手将我扶了下车,不冷不热的手掌将我的手紧紧握了握,然后心疼的把我搂在怀里,吩咐太监去周边打些树枝来生火。能带出来的太监也不是只会端茶送水的,不一会儿就见他捧着一把干柴回来,看起来都向是从树枝上打下来的。他把干柴围放好,薛万均在旁点火石,待到火势温顺后,李世民摘下自己的披风要铺在地上,我连忙阻止:“我在马车上坐了一日,本就想站站,何况天气寒冷,这披风你还是穿着好。”   来回推了几回,他终是顺了我的意重新戴好披风,我们围在火堆旁,一股热气微微颤动,一点点将寒意驱逐。可才刚站了不久,身旁的李世民忽然定神起来,谨慎环顾四周,薛万均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右手暗暗握上剑柄。丛林间忽然闪过一道白光,腰上一紧,李世民抱住我已闪到道旁,之间三个闪着银光的飞镖快速扎入地中,拨起一层黑泥,还有一个扎进太监的胸膛,还没喊声就已经倒下。   “刺客!”薛万均大叫一声,护在我们前面拔剑防备,林间大树剧烈摇晃起来,猛然冲出六七个提剑黑衣人。薛万均刺剑而上,一招飞跃拦下黑衣人,与之交手。耳后传来几声草丛躁动,李世民反身将我护在后面,十几个黑衣人从草丛里跃出扑向我们。李世民将手中折扇一收,扫开几柄迎面利剑,可是来人手中皆是利器,手法又狠,李世民手中唯一能挡的扇子很快裂成两半。   糟了!我心中大惊,这些人分了两批,薛万均被几个刺客拖住,而这边的李世民徒手交打又要护我周全,实在站在下风。加之,对付李世民的刺客比薛万均的还多,我们真真是寡不敌众!可最让我奇怪的是,这些刺客每刀每剑都向着李世民却躲过我,这究竟是为什么?还有长孙无忌说他派人暗中护我们周全,他的人呢?他派下的人跟的不远,也该在这附近的啊!   刚想到这,几阵不安的风动,一批身着暗袍的人跳入争斗中,一挥一剑全向着那些刺客劈去。而这些刺客绝对有备而来,皆从怀里掏出一把白粉往来着身上泼洒,只听得数声惨叫,已经倒下几个助阵的暗袍人。   我大惊,这些人不是要刺杀李世民,而是要活捉,若不是只单纯仇怨,那便是要挟天子、令诸侯!   幕后此人一定知道李世民的身份,倘若只是仇怨,活捉对自己太危险,那么……他是想篡位!帝王一死,新帝继位,此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一定是清楚李世民朝中的大臣的概况。倘若杀李世民,又阻太子登基,长孙无忌、秦叔宝、程咬金、魏征等人定是不服,就凭这几个朝中元老,足够搅得天翻地覆。所以挟持是最绝的逼宫!那么这外面甚至朝中有谁想篡位的呢?是与李世民有结怨的人,还是前太子李建成的遗臣?   没有时间再想,李世民带着我跑到另一处树下,有剩下暗袍者将部分黑衣人困下,可还是有几个紧追了上来。没有兵器虽少了几分威力,但李世民的身手还是十分矫健的,利用他们自己手中的武器,似是极无意地让他们刺杀了自己的同伴。然而只剩下一人时,这方法就失效了。   看到自己的同伴都死在己方的剑下,这个刺客怒红了眼,剑剑向着李世民狠狠而来,但即使是这样,他却没有一次是有意向着我的,我心中越加疑惑,却也容不得多想,顺着李世民的动作一步步闪躲。李世民一手拉着我一手用扇挡剑,我的脚后跟忽然被一条树根绊了绊,李世民连忙一手撩过我背过身向下将我抱住。黑衣人见此大好,挑剑刺来,我正面看得清楚,想要翻身护住李世民,可他紧抱着我不可动弹,看着挥手即下的剑光,我惊叫一声,把头埋进李世民的臂弯。   只感觉李世民转了身,听到残扇打开的声响。可是李世民手上的扇子已破成了骨架子,哪里还抵得住来人锋利的剑风!就当这时,传来一声速近的剑鸣。身上的人并没有再别的动作,我绷着神经试探抬头,只见眼前站着的黑衣人僵直了身子,胸前从身后插进了一把利剑。也在这瞬间,李世民将我站好,顺手抽出黑衣人手中的长剑一抹而下,在他腹上多了一剑。此人脑袋一仰,倒在地上死去,刺在他胸口那把剑的主人,也就是助了李世民一力的少年仍保持刺剑之势,眼神与李世民一记交流。李世民微微一笑,丢掉手上的残扇,两人没有顿留,一个大步冲上前面交锋的阵中开打起来。   开始只有薛万均和长孙无忌派下的人与刺客交手,现下多了李世民和少年,阵势顿时倾斜下来。李世民战遍整个天下,用剑手法自是少有人挡,加之莫名少年精湛的剑术,我方士气大增,刺客很快倒了一大半,剩下的人见情况不妙,一声嘹亮口哨后纷纷往四面纵影消没。   林间随即平静下来,我跑回李世民身边,只见暗袍者死伤也多,薛万均更是伤了手臂。看来这些刺客是有人精心筛选安排,想到一次将我们擒拿。这次得以胜出,还得多亏莫名少年出手的那一剑。在我投去感激之意时,那边的持剑少年也正看向我,眼中顿起涌起波澜,藏不住的惊喜之色。就当他要上前,薛万均不顾臂上涌出的鲜血拦在他前面,提剑谨慎指道:“来着何人?”   少年扫了薛万均一眼,站到另一旁放下长剑向我和李世民跪身抱拳,朗声道:“属下周墨岚!”   我大惊,细细去看。此人样貌端,周身散发精练之气,大致看去极难识得曾经的样貌,可还是能从中辨出数分熟悉之态。十几年的改变,从单一的纯朴到深厚的成熟,若不是他眉间常对我流露的敬仰忠意之色,我倒真不能肯定他就是周墨岚,毕竟世上有极相像的人,比如我。   周墨岚定定望着我,很胆大抬头让我确认。我欣然一笑,告诉李世民:“此人在你未登大位之前在我殿上做侍卫。后来我觉得他深有潜力,便派他出宫习武。”   李世民并不认得周墨岚,方才虽助了他一剑,但还是对他有几分戒备。周墨岚半跪在地上来回看着我和李世民,并不敢自己起身。李世民登基乃天下之事,他又如何不知,一国之君在他面前,即使是我的旧识,也是不敢轻易动作。然李世民也并未让他起身,淡淡打量了他一番,眼意却是极深,可最终化作了一抹客气之笑:“侠士下一站如何?”   周墨岚直起眼,定定道:“属下难当‘侠士’之名。属下习武已成,正是回宫!”   李世民一微了然,说:“你便先跟着我们,不过现在还不能回宫。”我惊诧看向他。已经有人注意我们的行踪,难道他还是要往洛阳走吗?李世民看出我的顾虑,坚持道:“定要往洛阳走一走,否则便就留下遗憾了。”   他一手楼上我的腰身,望着我的眼中多了几分深邃。我看着他一时窒息,更有些心痛。先前那些刺客丝毫不伤我,连我自己都觉察到了,他怎么会不知晓呢。这些来历不明的人,究竟是谁派来,对李世民对我,究竟藏了什么目的?   第170章 洛阳忆(四)   周墨岚跟着我们一起往洛阳,而自那次后刺客就没了踪影,想必未一举成功而惊动我们,也不便再出手,况且我们日夜兼程,离洛阳城已经不远。洛阳城较为繁华,官场制度也是很好的,若再出手,对他们极为不利。可是,我们也不能保证回程路上再遇他们,所以到了洛阳城后,李世民就与薛万均商议改换路线。   到达洛阳城,薛万均和周墨岚分别去安排茶楼与客栈,我与李世民便在镇中闲逛。洛阳镇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从每个人脸上都可看到这里丰衣足食,人情和睦,这是李世民最喜看到的。李世民拥着我在街上慢走,他常年看到的是长安城的繁华,在离长安这么远的洛阳也见到这幅繁景,面上止不住的欣喜之色,不住点头赞许。   沿街快到河上桥时,我们看到街边聚着几个人。“萧县丞,前日去县衙见到你笔墨堪旧,特意为你准备了一副文房四宝,你为咱县城尽心尽力,这心意你定要收下。”   县丞,乃县令之下的官职,助县令处理一切文墨之事,县丞的禄钱不多却也不算少,这怎么百姓主动送起他文房四宝来了。我们顺声望去,只见四五个人围着一位身着素衫的少年,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子手上端着一副文房四宝。这个素衣少年就是他们口中的县丞?他看起来年纪颇小,长得由为清秀端正,面对这四五个要送心意的村民显得不知所措,微红的脸不好意思地笑着,他不住摆手,对他们说:“哪里的话,我所做之事皆是该做之事,不论是否担任官职,我都会出一份力。至于这大礼我是万万收不得的,伯伯不如送给西村替写书信的人,笔使的好,墨写的好,信才写的好,情才达的真。”   那几个人悟然,看他的眼里更多了几分敬意。几人点头对视一番,端着四宝的男子笑赞:“萧县丞此话有理,我们这就送去,萧县丞真是大礼之人!”   少年高兴颔首,向他们掬了掬手,将陪他们到桥上目送而去。李世民看在眼里,独自喃喃:“这个县丞,倒有点意思。”   我闻言笑道:“既然要在洛阳住几天,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我们可上县衙拜访。”   李世民欣然点头,拥着我往桥上走去。这时,站在桥头上的少年转过身,目光猛然一顿,紧紧盯着我看。我觉察到他的目光,向他有礼微笑,擦身而过。   “姑姑!”身后一声叫唤,我顿了顿脚步,心想不是叫我,便再继续走了。身旁一阵风过,有人张手将我拦下,正是那个素衣少年。我疑惑对上他着急的眼睛,不明他拦我何意,他咽了咽口气,急急问:“姑姑,你不认得我了吗?姑姑。”   认得?他反反复复换我姑姑,似乎不像是对路人礼貌之称啊。我疑惑地打量一番,这个少年似乎只有十八九岁,我的弟弟弘智应该不会这么早就在外面和别的姑娘生了孩子吧!况且我这十几年并未出宫,怎么会在外面认得谁呢?   李世民将我护在身后,对这个素衣少年也是万分疑惑:“你有何贵干?”   少年有些失望,眼中多了分落寞。方才他还行善事,周边百姓与他相处也不错,怎么会一时失礼拦下我呢,心想他莫不是认错了人,我也不怪他,只笑的有点僵:“我并不认得公子,是不是你认错了人?”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抓了抓脑袋有些难为情道:“是我认错了吗?应该不会。难道姑姑忘了吗,我叫萧竹。十六年前,我在门前取雪,不小心弄湿了你的鞋子,你非但责怪我,反而还给我一锭银子资助困苦中的我和母亲。这十六年我一直记着你,是你的善心一直督促我助人为乐,乐己乐人。”   他眼中满是真诚,我试着努力回想。十六年前我确实到过洛阳,洛阳也正是在那年被李世民攻下的。当时洛阳还属于郑国,杨公卿助我从郑国皇宫逃出来的时候最先遇到了暮嫣,然后我们在一处村子有过停歇……我记得了,那天下过大雪,一个孩童在路旁取雪,不小心湿了我的鞋。无意一问,他竟告诉我取雪是要拿给他的娘亲填肚,我心有不忍,不顾暮嫣阻拦给了那个孩子一锭银子,他当时也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不过那时只稍稍记下,后来便忘了。如今记起,确实是这个名字。   我大惊大喜,微笑注视他。这个微笑让他知道我已记起,他更是乐了,这倒是让李世民越加迷惑起来。我向李世民确定认得萧竹,他也从我身前让出空子,看来萧竹方才与百姓之乐让他对他存下了好感。我想起薛万均在茶楼订了一件茶室,我向李世民示意后得到同意,请萧竹一同到茶楼相聚。这十六年间,他从一个孩童长成少年,变化之大难怪我靠样貌认不出他来,我想着当年见到他的模样,不免问起:“现在你的母亲如何,怎么只你一人?”   萧竹入坐在我对面,听我一问,只淡淡一笑:“母亲……当初她告诉我已拿银子请邻家伯伯帮忙买药,可直到最后一口气时竟然把它完整交至我手。原来她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怕她走后我也活不下去,所以她藏着舍不得用,希望我用它维持一段时间,然后在这段时间找到活命的出路。”   过往之伤已然愈合,只是记起的时候还会悲切。我不由叹息,怜心于他,不过一锭银子是怎么支撑到他现在的呢,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我端杯慢饮,细细听萧竹说话,发现身旁的李世民也对萧竹的故事颇有兴趣,心中不免多了一个测想。对面,萧竹缓了缓神,将淡出的悲伤隐下,继续说:“简葬了母亲后,已是春季到来,我拿着银子不舍用,于是到郊外挖野菜做食。母亲生前不许我出村,可我发现终日挖野菜并不是办法,便来到镇上。镇上客栈老板也是善人,只让我在后院扫地就给我和别的杂役一样的份钱,我便这么活了下来。过了几年,新帝登基,有了先帝统一的基础,当今皇上治国有方,洛阳城每家每户很快就富裕起来。而这几年我也勤学苦读,侥得刺史引荐,现为县衙县丞。”   县丞居八品,在七品县令之下。他的经历心酸周折,如此年纪就得刺史赏识走到这个官位,可说定是才能无限。而他衣着不鲜,旧衣素布,漂洗地十分干净,更称他的眉清目秀。再看方才镇上百姓与他和睦亲切,交谈甚欢,他位居官位不摆官架,所谓亲民清廉啊!   萧竹的故事大起大落,如今看到他日子安好,我欣慰笑了。一旁的李世民看着他独自微微颔首,嘴角上扬,眼里含笑,看得出他对萧竹有几分欢喜。他亲手为萧竹倒上一杯茶,和他碰杯一饮,然问他:“我很想知道,当初刺史因什么提拔了你。纯用才能就被刺史看上,其中之事定是十分精彩!”   萧竹低眸一笑,谦虚道:“两年前的上元节,街上竹灯闪烁,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刺史举办的竞答大赛,得胜之人可得千两!千两可不是小数目,我不信有人会将千两压在一个游戏比赛上,于是便上前观看。后来我发现,刺史出的题目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怎么说?”李世民兴趣盎然,身子微微前倾,不时为两人添茶,俨然成了老友。   萧竹笑饮尽茶水,也客气为李世民斟茶,还给他拿了几把干果。两人一来一回,真真将我这旁人给忘了,我也只能无法,安静听萧竹讲话。他继续道:“当时洛阳城里有一户大人家,和另一县的县令是知交。我朝皇上向天下发放粮食已解民苦,可他们两人一起把官粮占了一半,分到民众手中吃不到七天。此事后被刺史发现,可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冥思苦想也得不到一个好办法拿下两人。于是就有了上元节的竞答大赛。每一道题都隐含了一个问题,只要一步步解决直到最后,那么这就是制服贪官的方法。只可惜,上去解答的人都只看到表面,往往到了一半便答不下去,我将那些问题都记下,回去思了一夜一日终是有了略微一计,便匿名书信给了刺史。不久之后,那户大人家和另一县县令均被刺史所拿,送到长安去了。”   李世民转动拇指上的玉指环,寻思着:“嗯……我在长安,的确略闻此事,不想竟是你出的好计策。可你写的是匿名心信,刺史又是怎么找到了你呢?”   萧竹仍是笑着,解说道:“我不求那一千两,我不富裕但活的十分自由舒坦,毕竟那也是我们大家的事。之后,刺史按着书信笔记找到我的县令,在一个清晨启门时我见到候在门外的刺史。我平常会些书画,常常在街上教孩子读书写字,不想就是因为这他找到了我。于是,刺史便引荐我做了县丞。”   李世民眼中流露赞许之光,大笑着与他又畅饮几杯。这时,薛万均从外面进来,伏在李世民耳边低语。   我不知薛万均是什么时候被李世民吩咐出去的,不过看李世民微笑颔首之态,应该是与萧竹有关。薛万均言毕,李世民眼中晶莹灿然,对萧竹忽出一语:“想法很独到,洞察很敏锐,你的才能在这县衙不足以发挥,你可愿意与我们一道去长安?”   我这才悟过来,李世民是派薛万均打探萧竹的身份信息去了。其实在李世民细心听萧竹讲十六年间的故事时,我就察觉到他有此意,不想他竟是这么唐突的提了出来。长安,天子脚下,况且李世民就是天子,只是萧竹不知道罢了。这是足以让多少人兴奋发狂的喜事,可萧竹似乎并不欢喜,顿时僵硬的笑脸。   李世民向来爱才,所以并不气馁,他见萧竹无意答应,又加了一句诱人之诺:“你与我们一道回去,我可提你到从三品官位,为朝廷做事。”   李世民落下话音,笑勾嘴角得意飞扬,仿佛在摆鲜自己的权利。此时萧竹面色早已转正,他断然摇头拒绝:“朝廷众臣皆是靠自己从低位一步步走上,我若靠你直接进到朝廷重职,不仅对别的大臣不公,连我自己都会觉得位居可耻。所以,萧某只能谢过好意!”   萧竹这话说的毫无顾忌,还含着对李世民的不认同。出乎意料的,李世民却并不生气,反而唇间弧度一深:“朝廷从来都是看中有才的人,是谁规定硬只一步步高升的规矩,若是如此岂不是要错过太多人才,这是朝廷最大的损失!”   第171章 洛阳忆(五)   李世民这一句简直是铁了心要说服他。萧竹垂目想了想,最后仍是平静微微笑着摇头。多说无益,李世民靠上椅背,两眼轻轻看着他。这时,一个捕快模样的人急步上来,找到萧竹拜身道:“萧县丞,县令喊你回去一趟。”   萧竹点头,随即起身向我们拜别,并应下有忙必助之言。看着他在楼道消失的背影,我笑问李世民:“他走了,你不继续留他吗?”   李世民不然笑着,取下回暖的手炉放在我膝上,叹息着,意态阑珊:“既然他现在不跟我们走,那么我就让他自己来。”   他站起身,我跟在他身旁出了茶楼。天色已暗,我们直接往了客栈。连日奔走还未好好休息,李世民从隔间浴室回来的时候,我已经铺好床被,沏好热水。他习惯在睡前喝水,以免早上起来口干舌燥。他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随意调荡了荡杯子后才饮下。   我开口:“周墨岚回宫复职,萧竹进宫当差只差时日,这一趟洛阳,收获真大。”   李世民盈盈笑着:“还不是多亏你在十几年前种下的善果,我这才有机会采摘。”   我静静看着他,似笑非笑:“周墨岚是自愿回宫,并继续在我身边当职。可萧竹……他本不愿,你又何必硬要说服他呢?”   李世民也定定看着我,眼里蒙纱,看不透底:“他是人才,我自是要他为朝廷效力的,当一个县丞实在埋没了他。”   他轻轻笑,一手把玩桌上的青瓷杯看,对此胜券在握。也对,谁会违抗一个封官的圣旨跑去杀头呢,李世民想要得到的,从来不会松手!可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这一路先遇刺客,李世民并未立马追查,后遇萧竹,李世民只说单纯要他为朝廷出力。依我看来,刺客并不是李世民不想查,而是不想被众人皆知,而他对萧竹实是想据为己用。萧竹品德众人皆知,李世民也派薛万均调查了身份,他放心到一升便是从三品,看来他对那件不可告人之事早就暗暗作恨,决心一举灭之。   我想起遇刺客后李世民看我的眼神,其中意味深长,虽只一瞬,却已埋在我的心间。难不成此事与我有关,刺客的刀剑,李世民的眼神,都是那么不同寻常,那么李世民来洛阳的真实目的,只怕不仅仅是那口口声声说的:寻忆!   他拧起眉头打了哈欠,我扶请他坐上床榻,放下帘子,为他掖被。他靠在榻前枕上,看着我把睡前之事安顿好。随后我也卧好在榻,本已闭了眸子可又睁眼问他:“这次来洛阳,你可要去旧宫看看?”   旧宫就是已灭的郑国皇宫,当初囚我之地,也是李世民胜后所暂居之所。倘若李世民真有目的而来,那他唯一在洛阳歇停的地方便是旧宫!李世民将被褥往我肩上压了压实:“旧宫久不修建,破烂不堪,去那做甚。不过,明日我有事出去,你好生呆在客栈,切莫乱跑。”   我好笑说道:“这镇子方才都已经熟悉,我也不会走丢,你还要我硬呆在客栈?况且有周墨岚在身边护着,该不会有大碍,否则我便要一日闷得慌。”   他微一怒嗔,温热的呼吸靠近我的面颊:“天寒地冻,外面有什么好去的,你还是呆在客栈吧。”   我心间一晃嘲然,点头:“可以。那就让你安心吧。”   说完,一个翻身背过他。他无奈,只好从后拥着我入睡。   我们虽在洛阳城内,刺客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可这客栈里面是独人房间,他肯放心将我安在客栈,分明是觉得就算来了刺客也不会冲着我。这一点,实在让我伤怀,更让我揪心。   第二次上午,李世民用过早膳便和薛万均出门了。我其实并无意上街,昨日那些话只不过是想顶顶李世民。待到日落之时、天黑之前,周墨岚敲开我的门,他压低声音告诉:“没错,他们的确去了旧宫,回到镇子后又找了几家画舫,现下已快回到客栈了。”   周墨岚是我派出去跟踪李世民的,他回禀的这些话让我惊愣,李世民的目的难道是旧宫里王世充保存的那幅画?当年他没有发现,如今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可那幅画上的人并非是我也不是绮烟,我也不知道她是谁,难道只是因为相貌缘故,还是其中有什么将我们连接。李世民啊李世民,你心中到底藏了多深的秘密,你究竟是在隐藏销毁什么!   这日之后,李世民没有再丢下我出门,陪我在洛阳城中游了五日后,我自动请他备车回长安。虽说这次出行他已将朝事批完,出宫之日吩咐太子李承乾持政,处理各式中小之事,待他回宫后再听太子一一作报。可我在后宫时有听说李承乾心思懒散,已不似儿时那般勤快积极,我最担心他拖沓朝政,隐事不报。我一日内向李世民提了两次回宫,他答应下来,让薛万均着手去办先前商好之策。   回程之日,我向萧竹告别之后,随着李世民到了客栈后院。只见院子里站了三辆马车,马车前各骑着一身与薛万均差不多服饰的男子。我明白了,李世民是要调虎离山、以假乱真。他先让我上马车,稍会儿过后就听到外面一声马鸣,车轴的转动声向着大门方向驶去、消失,片刻后又同样响起一次,那是第二辆马车驶出了客栈。随后我车厢的帘子一动,李世民钻进来挨在我旁边,朝我微微一笑。   薛万均仍是在前面带路,周墨岚则一身便装坐在车厢前面赶车,马车移动起来,缓缓驶入喧闹的大街。李世民先前不喜坐车,今日怎么勉强起自己来了,我奇怪问他:“你不骑马了吗?”   哪知他邪魅一笑,说道:“银两不够,雇不起我的替身。”我不禁愣了愣眼,面情无语,他坐贴近我了些,在耳边轻叹,“说了是和你下洛阳散心,不想这行程日子比落脚日子还长,还是与你一同欣赏沿途风景来得实在。再说回了宫,又不能每日好好看你,若现下还不珍惜,岂不是一大损失?”   我柔柔含笑,有意损他:“是啊,你从来不做有损失之事。不过这次出宫,朝中大小诸事定是堆积如山,你得损失几个闲适的日子。”   他大笑拥过我,将我按在怀里:“闲杂小事太子会处理,如今还未有急报而来,表示长安平静安定。你倒想我多忙几日,好少去别的妃嫔那吗?”   他的国事是安定着,可我回宫后又不知到如何去受莺燕之语,还有那魏征之谏。想起就头疼,我在他怀里直起身子,撇嘴道:“这几年又不是没见过你宠幸别宫妃嫔,你的去处可是我等可干涉的。”   李世民魅惑一笑,靠近我,手指缓缓抚上我的面颊,从眉尖开始,一直到唇下。他的声音低沉又不失温柔,唇边的笑意渐渐敛了:“哦?是吗?我的去处你不敢干涉?那你又何为让你的好侍卫跟踪我!”   我心中大惊,还未从他的话中回神,他就已经捏住我的下巴,一手扣紧我的肩膀,逼我直视他。他的目光压迫,深邃至极,吐出的热气更是将我一身寒颤:“嗯?就算你是我最宠的女人,但有些东西谁也不得逾越。谁都有私人之事,最不希望的就是被人探查,好奇心不可太重,总会一天你会为你的好奇心感到后悔!你会懂的,对吗?”   “我知错了!”我艰难说话,下巴被他扣得很紧很疼,在他松手的那一刻,我撇过面嘴角忍不住自嘲。最宠的女人,我竟是他最宠的女人!   车外的喧嚣渐渐远了,马车已驶出洛阳城到了郊外。李世民闭目小憩,未再说话,我安静坐在他身边,手心捏出一层汗。方才的他让真真让我惧怕,他就算再忍我,也总会有忍无可忍的时候,况且我私自打探他的去向确实是我不对,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做什么,我又何必硬碰硬呢。   路程又走了两个时辰,空气有些闷,我打开窗帘,看到天边漫起黑云,刮来的风愈发如刀割,好像快要下一场大雨。这时,前面的马儿一声长鸣,听到薛万均大叫:“来者何人!”   神经一下子被这句话挑紧,李世民也睁开眼睛,静静听着周围的动静。突然间,马车顶上一声碎响,一把利剑从上刺下,直直插在我的李世民之间的空位上。幸好因先前一事我与李世民坐远了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又很快的,李世民折断利剑,用身体撞开车窗抱住我一跃而出。   脚才落地,耳边就听到刀剑的风声,那面的薛万均和周墨岚已经和黑衣人交打起来,这边李世民也拔剑而起。自头一次遇刺客后,李世民就备了一把剑随身,有了这把剑,抵御可说比先前强大许多,可黑衣人的数量却是多了两倍。这些人真是抓住机会穷追不舍啊!来人大多围着李世民打转,薛万均和周墨岚想办法往这边靠近,却被几个纠缠在原地。李世民护着我和几十个黑衣人交打起来,虽他曾独战沙场,可面对这几十人的几十刀剑还是有些寡不敌众。   他带着我边打边退,一直到了马车前,我碰到受惊不安的马儿顿时晃过神来。未来得及说开口,李世民就一手将我抬上马儿,用力一拍,马儿大鸣跃起,快速奔跑。我大惊大惶,回头眼睁睁看见那把尖刀划过略微失神的李世民的背部,鲜血顿时喷洒,渐红的脚下的泥土。李世民大喝一声,咬住牙回身一剑,将身后的黑衣人割破喉咙。我顾不了什么,身子一斜落马,重重翻滚几圈,再起来的时候浑身巨疼。李世民一定比我还要疼,我冲向前抱住他就要倾倒的身子,尽量不碰他的后背,吓得眼泪直掉:“世民,你怎么样,你不要有事啊!”   第172章 心难测(一)   “你又回来做什么!”他怒瞪着我,流着红血的嘴角却是笑着的,又在霎那间眼中精光顿过,他撩过我翻身一刺,身后一声惨叫,一个人影倒下,胸口的大洞不断外面淌血。与此同时,不知哪边突然大叫:“不好,有救兵!”   黑衣人顿下动作,连忙收剑跃跑。   我抬头,果见前放有一队红衣白甲的队伍向这面跑来,等到他们全部到达,为首的银色盔甲将领一见李世民后大惊,立马拳抱宽刀的重跪在我们面前:“末将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我扶着就要昏迷的李世民,急得大喊:“还不快找地方安顿,为皇上治伤!”   为首将领连忙领兵带路,几人将李世民抬上砸了大洞的马车,以最快又保持平稳的速度赶向将军府。到达将军府后,已经有大夫候在门口,士兵把将军府围拢,不准任何人靠近,保持环境安静,以便治疗。幸好李世民早有安排,密函命洛阳城边大将前来护驾,否则这一难凶多吉少。   大夫和薛万均守在李世民的房中,李世民不准我进去,我知道他是怕我见血。焦急等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他伤势安然、没有伤及要害的消息,总算舒下一口气,迫不及待进门探望。见到他的时候,周围干净地不留一丝血物,更显了他面色苍白。他闭着眼睛,是昏迷还是养神,我不敢打扰,却忍不住心疼抚上他的眉头。这时,他轻轻一吁,微睁了眼看我,我一时间笑地掉泪,哽咽着:“可真是吓死我了。”   他看着我担心的模样,却是呵呵道:“我是天子,怎么会那么容易死!”他收拢无力的轻笑,叹息,“那些刺客猜到我们会以假乱真,也分了几批人马,真当是防不胜防啊!”   我心有余悸:“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提早让城边将军来护驾回宫。”心中渐起伤意,我问,“你早就也感觉到那些刺客不伤我,何为还要让我先走。”   李世民伸手贴上我的面颊,掌心一片冰凉:“我不是怕他们伤你,而是怕你自己找刀剑去割。”   原来,他是怕我情急之下为他挡剑。真是可笑,他是如何确信我一定会为他不顾自己呢!可他就是这般了解我,就是这般能料事。而他,也总算袒露自己的心思,刺客不伤我,他不怀疑我竟还护我……   心中隐隐作痛,有些透不过气,我问他:“你什么时候查那些刺客的身份?”   李世民微有沉吟,说:“我心中知晓,不必去查。”   话落,听得廊外一阵脚步,薛万均在门外求见:“皇上,长安有一封急报。”   我示意让婢女将薛万均请进,薛万均递上一封书信,李世民接过打开,面色渐渐凝重。最终,他合上急报,叹息微言:“佑儿染疾,想回长安。”他转向我,缓缓说,“暂先让尚药局派一名侍御医前往齐州,若还不治,再定回都之日。”   我垂下眼,勉强笑脸:“臣妾明白。成年皇子不宜再入宫,皇上能派侍御医前往齐州,臣妾已是感激不尽。”   李世民微微含笑,却是觉得笑不够真实。   在将军府住了十日后,李世民就下令启程,并有两支兵队护送回长安。回宫当日,程咬金和长孙无忌亲自在城门口接应,长安城已经得报李世民遇刺一事,所以早就启首盼望,大理寺也接受刺客一事,只不过被李世民下了莫打草惊蛇之令。   刚回宫这夜,我竟是失眠了,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只感觉一阵阵凉意席卷而来。我微微睁了眼,殿中独掌的烛灯淡出层层光晕,殿中摆物的轮廓隐隐约约,越看越是觉得阴森诡异。正是三更天时候,风雨越来越急,一声声闷雷从混暗的天际传来。我躺在榻上,不知这是在梦里还是醒着,看到榻旁悠悠站着一个人影。一声霹雳,窗外闪进一道雷光直直映在人影上,我惊叫,翻身坐起,抱着被子缩在床榻角。   “你、你!”我惊恐望着床榻边的人,那道闪光我并未看清她垂着发丝的脸,我也不敢看清,直觉告诉我,她是阴绮烟或是……旧宫失踪画上之人!   我失声尖叫,胡乱挣扎。片刻之后,我恍然听到殿中慌乱的脚步声靠近,有人轻轻摇我,不断有模糊的声音在叫唤。终于,我缓过来神清醒,睁开眼看到一排宫女掌着灯侯在榻旁,一个年纪稍大些的正扶着我的肩惊慌唤我,她是继青儿后封的掌事。见我已醒来,宫女们跪成一排,掌事宫女低头说:“娘娘惊梦,明日奴婢拿安神汤为娘娘安神。”   “几更了?”我按着疲惫的眼角,轻轻问。   “回娘娘,五更了。”掌事宫女回答。   “传汤水,本宫要洗漱。”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边还未吐出晨逛,我下了榻子,站到殿中。   “是。”宫女纷纷退下,不久端着腾着热气的盆子进来,为我清面绾发。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方才的惊梦心有余悸,面色还隐隐发白,我轻轻一叹,吩咐宫女给我用略微红些的胭脂。宫女诺下,打开装有几盘胭脂的盒子,忽然惊叫,将胭脂盒打了个翻。掌事宫女闻声而来,见洒了一地的胭脂,低声斥怪宫女,宫女含泪不住摇头,惊恐的眼睛望着地上翻到的胭脂盒。   我使了个眼色,掌事宫女上前将胭脂盒拾起,略微惊了惊又斥责宫女道:“不过是一束头发,有何可畏!”   头发?我奇怪,让她把胭脂盒拿来给我瞧瞧。地上的宫女是我的绾发宫女,早上晚上的发饰和胭脂都是她负责拿取安放的,她惶恐看着掌事宫女手上的胭脂盒,喏喏道:“昨夜放胭脂的时候,并未有这束发……”   我瞟向胭脂盒,果见一束黑发整齐弯在盒内,贴在盒壁上形成圆美的弧度,在烛灯下淡淡散着光晕,神秘离奇。我猛然想起方才的噩梦,推开端着胭脂盒的掌事宫女,退步指道:“拿出去烧了!”殿上的宫女皆是惊顿,目光往胭脂盒上望去,都因我开始对那束神秘的黑发惶恐。我呼吸凌乱,扫了殿上众人一眼,大声令下:“管好你们的嘴,若被本宫发现还有其他人知道,这德庆宫的宫人就该全换了!”   宫女们惶恐跪下,嘘声应下。掌事宫女合上胭脂盒,向我拜了拜退出大殿。我久久才缓过神,此时天边已经大亮,我令说早膳去后院坐坐,身后的宫女连忙端着软垫、热茶、果子奔到后院亭中布置,待我到时,已经全部安放完整。冬日的早晨最为寒冷,我捧着热茶望着神龙殿的方向。昨日,李世民招了采荨侍寝。   神龙殿一般都不留妃嫔过宿,除非是特别留恋之人。而昨夜,采荨却是过宿了。我缓缓饮着热茶,看到院前有一个裘衣淡妆女子款款而来,那是采荨。我环顾四周,这周围并未有其他人,她是专门向着我来的。我柔柔含笑,拂袖请她入座。她在亭下盈盈拜身,后才端坐,这次还算是有礼数。   可这并不是她往常所习惯的,果然,她才坐下就捏着眉间微微叹气,怪天气太寒,称神龙殿的暖炉正好温和。她身旁的宫女亦是讨好似的对采荨话说:“皇上对采充容好,自然少不了恩赐。昨日皇上回宫,头一晚招的便是咱们采充容呢!六宫之中,怕是无人能比采充容恩宠更胜了,咱们采充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定是头等了!”   听竹阁的宫女可真是一代胜比一代啊!这宫女意欲向我,说的不畏不惧,若不是采荨在她身后撑腰又怎会如此,那最后一句更是浑然无礼。自拔李世民心中地位,她们将逝去的长孙皇后放于何位,此话之意,她还想坐拥皇后之位,母仪天下么!简直放肆!   “掌嘴五十。”我下了狠令,毫不犹豫,放下手中玉杯,不曾瞧两人一眼。   宫女大惊,却是向着采荨跪下,指着我说:“采充容,奴婢说的可句句心里话,德妃娘娘要罚我,你可要救救奴婢!啊!”   她大叫一声,惊诧望向我。在她说话之时我已经大步甩了她一巴掌,我眼中藐然,厉声道:“混帐东西,本宫分管后宫,你连本宫都敢指点,眼里还有没有宫法,有没有皇上!再掌二十!”   采荨连忙拦在宫女前面,我一使眼色,示意身后的宫女不必顾忌采荨。几个宫女把采荨强拉至一旁,另几个拖住采荨宫女开始掌嘴,采荨咬着牙,狠狠瞪着我就要说话,我一口抢过她的话头,挑着眉:“本宫知道你疼爱自己的奴才不忍责罚她们,现在由本宫出面替你教训这些不知礼数的东西,你还不谢过本宫?”   采荨一声冷呵,撇过头不说话,只那被掌嘴宫女痛苦的闷呵让她神情不安。掌嘴二十后,那宫女脸上已出了血痕,再掌剩下的五十恐怕连命都没了。我大袖一摆,就此罢了。   采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是心疼宫女,而是心疼自己的面子。我这般强势,她定是心很不甘,而我不然一笑站近她些,告诫被掌嘴的宫女,稳稳注视却是她:“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否则就保不住自己的项上人头。”   第173章 心难测(二)   德庆宫内一片寂然,我斜身倚在上座翻着一本诗书。正对我高大的殿门外投进颇好的阳光,长长照在地面上,反射出一层温和的光泽。殿门前有人影顿步,我抬起眼皮,静静注视门外的两个影子。   是周墨岚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宫女,她是我德庆宫上守殿的一人。   我瞥下眼,继续看着诗书上的一字一句,却是如何也着不进眼。周墨岚将宫女扔在地上,我并不看她一眼,不说二话直接令下:“吃里爬外的东西,拉出去杖毙!”   宫女扑跪在地上,连忙磕了十几个响头,可怜兮兮问:“娘娘为何杀我?”   “为何杀你?”我瞥向她,嘴角冷笑:“胭脂盒里的头发,是你放进去的吧。”   宫女大惊摇头:“奴婢不敢!”   我合上诗书,目光锐利:“不敢?没有本宫的命令,你去听竹阁做什么?”宫女低头难语,我冷呵:“拉下去!”   殿外的太监得令,进殿抬起宫女,拖到外庭。我不屑她的哭喊,向周墨岚赞然点头,转身进了内殿。   其实我并不知那夜在榻前看到的影子是梦里还是现实,但在胭脂盒里发现的头发定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而这个人只会是能在德庆宫出入的人。他们的目的就在于让我害怕,那我便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我在后院喝茶其实也是在等采荨的到来,因为定会有人向她禀报发现头发之后的事情。这样的离奇之事大多人会怪到迷信上去,所以采荨便可大胆来秀一秀她在神龙殿过宿之事,不想还是被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失了面子,她恨我入骨,就会再想法子害我。另一面,我早早让周墨岚守在听竹阁外,于是便擒拿了这个通风报信的宫女,这个宫女就是听竹阁的眼线。   我处罚我自己的宫女,别人自是不会有异议的,采荨也是如此,否则她就是不打自招。她确实有一点小聪明,可这聪明并不是时时管用的,至于她忽然想到用头发来引起我的恐慌,而且恰好合上了梦靥,这其中……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只是恰巧罢了,但愿是如此。   回宫次日,李世民下旨进封洛阳县丞萧竹为大理寺侍郎,旨到三日后启程进宫受封。一个月后,我站在太极殿下的广场上,当萧竹见到我时已是彻悟之色,他见到太极宝座上的李世民,应该也已知道我的身份。他扶了扶自己脑袋上的官帽,虽是笑着,却是极不自然,然又带了些异样的情感,至于是什么,我也度不出来。   我微微笑着,问:“皇上爱才,这样强行急着把你从洛阳调来,你可还能适应?”   萧竹不好意思:“只是有些意外。”   我说:“与我走走吧,我有话想与你商量。”   萧竹应下,与我缓步走在宫道上。我心中端量着该从何开口较为妥当,毕竟想拜托他的事必须甚为小心。待又走了一条道,萧竹忍不住先开口问:“德妃娘娘不知有何吩咐?”   我低低一笑:“你向来不是都唤我姑姑么?”   萧竹叹然摇头:“这宫里,臣还是尊称娘娘吧,免得遭人非议。”   他是要强之人,定是怕他人议他升官是因裙带关系,也是怕我遭受这类蜚语。我不为难他,望着耸立的宫殿屋顶,略微出神:“你可知这后宫,皇上最宠的是谁?”   萧竹不明,道:“不是德妃娘娘吗?”   我摇头:“是采充容。”我留下身后的宫人,与他走远了一些,继续说,“你刚进宫为官,后宫恩怨都还不清楚。倘若你相信本宫,就无需再问始末由来,只管按本宫说的去办即可。本宫不知采充容是用什么方法绑住皇上的,可是本宫可以确定,皇上对她的好定有隐情。此事,仙逝的长孙皇后曾托本宫查办,只是本宫力智不够,未能查清。这次,还请萧大人助本宫,助仙逝的长孙皇后,助皇上!”   有了长孙皇后生前之令,想必萧竹想推也不敢推。果然,他低头想了想,问:“娘娘想让臣,从何查起?”   我告诉说:“皇上手上有一副画像,画像上的人与本宫十分想象。宫中之人皆以为此画之人就是本宫,可唯有皇上和采充容知道此人并非本宫。皇上那定是查不得的,所以只能才听竹阁的采充容查起。”   “画像……”萧竹喃喃出神。   “有何问题?”我问。   “不,没有!”他回过神,拜身道,“臣定当查清,解娘娘心头之惑。”   见他答应,我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再说:“本宫还有对皇上不明。不瞒你说,上次去洛阳时,本宫与皇上碰到两次刺杀,照理说应该严格查办,可皇上却将此事压了下来,本宫心中担忧,惭愧不能替皇上解难。”   萧竹应下:“臣明白了。”   我点头笑了,心中怅然:“此事不得再有人知,本宫和皇上一样信你!有劳了。”   之后又聊谈了几句,萧竹拜别。我轻轻吁叹,放眼望着这一座座奢华宫殿,心中滋味千百,复杂万分。七日后,我在宫道上又碰见了采荨。   真是冤家路窄,我这出德庆宫散心,这偌大的皇宫,千百条宫道,十有八九能碰到采荨,不知是有缘还是刻意。她是从两仪殿的方向回来,见到我顿是露出平常妃嫔议论杂事之态,靠近我些要与我说话。她似乎浑然忘却我与她之间的恩怨,笑得嗤鼻不屑,轻声说:“娘娘可有听说,刚上任的萧大人被皇上处罚了,正实行三十大杖呢!臣妾还以为那个萧大人究竟何能何能,到头来不过是个惹事胚子。”   我立即惊问:“怎么回事?”   采荨不然说:“萧大人私自查洛阳刺客一事,竟是大胆问到皇上头上去了,与那谏臣魏征一个脾气。”   我心叫不好,大大不安,萧竹是查到了什么才不顾一切跑去问李世民,看来此事果真非同小可。隐隐出神间,我听见采荨嘟囔:“这个萧竹真是大胆,坏皇上好事!”   我心绪一怔,紧紧盯着她:“你知道皇上为何不查刺客一事对不对?告诉本宫。”   采荨惊愣,低头为难,悦然之意隐隐升上眉头:“德妃娘娘莫要为难臣妾,事关重大,皇上不让将消息传出去,皇上既是告诉臣妾,就是信任臣妾,臣妾万万说不得的。”   好一个信任,好一个不能说!他是怀疑我吗?可我有什么可怀疑的!原来回宫当夜,李世民见采荨就是因为此事吗?他们究竟瞒了我什么!我恨不得一把撕开伪装的皮囊,看看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绝世机密!   见我面色怒白,采荨眉间大挑,话语间挑衅地风轻云淡:“皇上既然不想让德妃娘娘知晓,定是有他的道理,娘娘也不要私下去查。莫怪臣妾提醒一句,当年皇上连亲兄弟都敢诛杀,还有什么不敢的呢?娘娘聪明伶俐,定能领会臣妾其中之意,不过要得到确切答案还是去请教皇上才好,免得到时候因臣妾一己之言让你误会了皇上,那就是臣妾的大罪,臣妾可是承担不起的。”   胸口早已排山倒海,我知道我不可以因为她这几句动容,然而还是向她瞟了一记精锐的眼光,定定道:“本宫的心思,岂是你能够猜管的!”   采荨装作惶恐,连忙行礼抱歉:“是,臣妾不猜。”   平日里我最是淡漠傲然,今天却失态怒不可竭,恰恰给了采荨欣然快活的机会。我不再说话,转身离开,身后是她高声扬扬的福送礼。   采荨说的并不是全不然,我想起十几年前那一场政变,不由长吁一叹。君王术,就是六亲不认,更何况是我!   回到德庆宫,我在殿门前久久伫立,终是等到定该来的人。人还未到,我就远远福身了,李世民走近我,一声冷呵迈进大殿,背手站在殿中。我将殿上的宫人退到门外,缓缓走到他面前递上一杯清茶,其意是要他清润减火。   他推开杯子,眯上眼,略微抬起下巴:“你见过他?”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所猜到的也不错,而我不知是该喜该悲。对上他犀利的目光,我不曾回避:“是。”   “洛阳刺客一事,朕说了,朕有分寸,朕知道怎么做,朕还不想打草惊蛇!”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掩不住的怒火冲天,句句逼我不得反抗,只许答应。   然而,我想着采荨今日一话,心中亦是怒然,坚持再次开口:“若是萧大人探之时没有打草惊蛇,皇上杖责萧大人,岂就已是打草惊蛇!所以皇上是在极力隐瞒事情真相,打草惊蛇……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啪”的一声,李世民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到了我的面额上,力道很大,我一时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地上,腕上的玉镯,也重重砸裂,碎条深深嵌在我的手心之中,湿黏一片。他冷冷的看我半晌,终是一闭眼,话带决绝的开口:“胡说八道!你三番五次越权,朕罚你幽禁德庆宫,谁都不许接见。若被朕知道你又见了谁,此人必死无疑!”   他说完,转身便走。殿上的宫女惶惶恐恐将我扶了起来,看到我从指尖渗出的血液更是大惊失色。德庆殿乱了,她们从为见过龙怒,从未见过他对我动手,在他们眼里,李世民一直对我是宠敬有加。现在,看着我凌乱的发丝,手掌的鲜血,抖抖索索,惊了、乱了。包括我自己在内。   第174章 心难测(三)   蝶恋花泪结白玉霜,红袖轻舞不残满庭芳,素手誊泪惜锁昔年妆,冬雪沉沙如情随逝江。李世民这一令幽静,整整关了我一年。德庆宫外院的大门被掩锁,两个侍卫持刀守令。我困在这座宫殿中,只有看着院前的宫粉梅和粉蔷薇知春夏秋冬。如今又到了一季梅花绽放,最美的时候莫过于梅开在漫空飘散的雪花天里,风儿吹过,花瓣偷混在雪中席卷飘起,天地间瞬是清新雅致的粉白凄凉。   我也最爱看这样的景致,喜欢在廊下摆一桌茶点,静静观赏。梅花随着白雪飘入玉茶杯,乱添点几狂。手里捧着暖炉,身上的狐裘衣懒散盖着,这德庆宫虽被李世民撒手不管,倒是落的轻松。我心中不再惦记诸多不明白的事,因为我根本没法了解又何必去苦想,只有李世民当日所为让我真正心痛,如今不去想起也是淡了许多。   太过安静,竟是有些睡意朦胧。夜里我常睡不好,总有梦靥,次日醒来时就都全忘了。我如今是在幽静中,掌事宫女向尚食局要了好几次安神汤,可每每送膳的时候还是不见汤影,她原本还想去催,然被我拦下。我如今失意,他们又怎么会在意我德庆宫里的要求呢。   我轻轻闭上眼,微微一叹。耳边忽然听到从外院大门传来的嘈杂声,还伴了几声呛到人心疼的干咳。我努力忽视,还要闭目小憩,可杂音越来越响,才有的睡意逐然消散。   是谁扰了这清静,我皱起眉头,看到有宫女刚从外院查探回来,我问:“外面何事争吵?”   宫女答说:“回娘娘,是齐王殿下回来了,想进德庆宫看望娘娘,被侍卫拦在门外。”   我心头一怔,心中猛然团起担忧,颤颤问:“齐王因何回来?”   宫女说:“去年皇上派走的侍御医并未治好齐王的病,皇上许齐王回长安,今日召见。”   果然,李佑是病深未愈。我无奈一叹,招来掌事宫女,与她说:“传我口令,让齐王殿下回去。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将他劝回去。”   掌事宫女诺下,向外院走去。我继续靠在暖椅上闭着眼,听着外院的喧闹渐渐消息,胸口忍不住发闷,眼角微湿。自那之后,我开始数日子,念着李佑回宫几日,他在宫里呆的越久,我就对他的身体越加担心。   到第十天的时候,我又犯了头晕,昏昏沉沉在榻上卧了一个午后。梦里感觉到有人为我掖被,我转醒,微睁开眼望向榻旁。这一年中,唯有掌事宫女会在旁尽心照顾,可这空气中的药香不是她能有的。榻旁跪坐着一个人影,窗口的光线将她的面颊映得柔和温暖,她见我醒了,缓缓向我绽开了笑。   因为李世民的命令,这德庆宫是久未有人来,而现在我竟是见到了她,我惊诧极了,连忙从榻上坐起:“念儿,你怎么来了?皇上不许我见任何人,你快走。”   说着,我还未着衣就要把她拉出去。她拉回我,将外袍裹在我身上将我按回榻上,轻笑道:“是皇上允许我来的。”我更是奇怪了,这一年李世民从未让谁来看我,这时候怎么突然让念儿来找我了。念儿见我疑惑,含笑解释道:“皇上还是心疼你的,怕你心中憋闷,所以才允许我进宫来见你。”   心疼?我冷冷自嘲,更多的是无奈。我已经越来越不清楚李世民待我是如何心思,更不清楚李世民心中计划着什么。一年前他将我幽静,是因为我私查洛阳刺客一事,他既然这般不信我,为何在要紧关头逼我离开。为何在外面的时候倾心柔情,回宫后又冷漠霸道。这就是他,两个不一样的他,他可以柔情似水,亦可以心狠如麻,只因为他是我的丈夫,又是这天下的主宰。   我始终自嘲笑着,不说不语。念儿扳过我的肩,认真与我对视,她的眼里略有伤意,却总总被勉强的微笑盖过:“兮然,皇上是真心疼你,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是真心疼你。或许他太让你伤心甚至是绝望,可这所有的事都有两面,若是……若是换个方向想一想,你会发现你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从前的事全部被这几句掘起,一幕幕一桩桩闪现在我眼前。我心底难受,反问着:“换个方向想?如何换?如何想?我试着去看,可是每每还没得到真相时,他就一把将希望掐死。他这样……是心疼?是爱?”说着说着,我似乎意识到什么,紧紧抓着她问,“念儿,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他瞒我,采荨瞒我,萧竹瞒我,你也要瞒我?”   念儿恍然一笑,挣脱我抓着她的手掌,轻轻握在自己两手中:“不是的,我没有什么瞒着你。”她顿了顿话语,有什么在她眼神一闪而过,然后仍是温柔认真着,“是我今日和逸进宫,在武德殿见到皇上。你以为幽静的这一年只有自己难受吗?皇上染疾,还终日为国事操劳,他看齐王的眼神,好像就是透过他看另一个人。齐王殿下久病不愈,皇上日日念叨,你还记得当初皇上为什么给齐王取名为‘佑’吗?后宫的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只你能让皇上在万千国事中抽出一丝思绪来念你呢,难道这些都还不足以证明皇上对你用的情究竟有多深多重吗?”   思绪一团团凝在脑海中,我用力摇头:“可我真的不明白他,好多好多不明白!”   念儿稳住我的肩,笑得好生恍惚:“有时候,不明白才能轻而易举得到快乐,过的更好。所以不明白,真是种幸福!”   不明白,也是种幸福?我淡下目光,隐隐出神。再抬头时,念儿已经离开,又独留我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殿中。   念儿这番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她为何要忽然告诉我这些,她多半是知道某个答案的,只是不能告诉我。我紧紧握住拳头,答案究竟是什么,越是隐藏越是藏不住,却又说不透,那样忽明忽灭,真真叫人发疯!   第二日,周公公从外面传旨进来。因为李佑病中,几次要求李世民解除我的幽静,李世民终是不忍拒绝恳求,下令去除困了我一年的禁令。而我对这解禁并未有多大欢喜,唯一高兴的是能去探望多年不见又久病不愈的李佑。我接下周公公端来的圣旨,顺是问他:“周公公可知,齐王殿下现在何处?”   周公公恭敬答:“皇上让齐王殿下住在武德殿,每日由宋奉御诊病。”   我将圣旨交给身后的宫女放好,转身迈出这个久封的宫殿:“去武德殿。”   外面风很大,我呆在德庆宫一年,一时间遇到这样的冷风立即觉得刺骨起来,缩紧肩膀埋头往武德殿赶。来到武德殿,宋逸正在外殿收拾药箱,见到我来不免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是李世民将我解禁了。我向里殿探了探,见一个人影静静榻上,我回头问宋逸关于李佑的情况,他说:“臣刚为齐王殿下施过针灸,殿下已经睡下。”   “哦。”我轻轻叹然,转回脚步,站在外殿。宋逸看着我略白的面色,担忧问我:“娘娘这一年身子可好?”   我如实回答:“偶有头晕眼乱。”   他示意我坐在椅上,他在我的对面:“臣给娘娘诊诊脉吧。”   我点头,他抚上我的手腕,静静把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有些责怪:“是旧疾。还请娘娘放宽心,多多调节心情,这是最好的医治办法。”   我强笑应下,动了动手腕就要收回,宋逸忽然按住我的手臂,目光注视在小臂上一块玉石大小的淤青:“这是怎么伤的?”   我依旧勉强扯笑,想起幽静在德庆宫时每一个夜晚,那样不安,那样惶恐。我说:“怪自己睡的不踏实,压的。”   他又低头瞧了那块淤青,眼中怜惜:“臣会解淤手法,臣现在做一遍,请娘娘身边的宫女看好,往后再有淤伤,早晚照做一次,很快便能消淤。”   “甚好。”我微笑颔首,招了掌事宫女在旁学看。   他唤人要了一盆凉水,用手指沾了沾:“这天气还凉,不过碰些凉水还是无碍的。”我点头,表示理解。他低下眼,轻轻按在我的小臂上,他的手指很柔软,在淤青周围缓缓打圈,虽有微疼,但却舒适。我心中未放下念头担心殿里面的李佑,开口问他:“宋奉御,齐王的病怎么会久不愈呢?”   他没有抬头,细心揉着臂上的青色:“齐王殿下是在狩猎时跌了伤口,又惹了伤寒,两者相互并发,病虽不重,却是缠得很。”   我了然:“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一声:皇上驾到!   不及起身,李世民已经转入大门,急步往大殿中走来,他的目光在我忙着收拢袖子的臂上略微一顿,面色立即暗下几层。他身后还跟着采荨,见到我时稍有一惊,又很快转为温婉之笑。   第175章 心难测(四)   李世民进到殿中便问起李佑之事,视线从一开始那一眼之后就不在我身上闪过。宋逸细心说起方才他试针灸的情况,我在旁也静听,可总感觉有一道目光似有若无地在我背后扫射。   “呀!”听得身后一声惊叫,我回头,看到采荨拿着李佑的药单大惊失色,她抖了抖药单又看了看,然后望向在旁的宋逸。李世民问:“采充容这是发现什么了?”   采荨向李世民福了福身,转而拿着药单摊在宋逸面前,问:“这药方是宋奉御开的吗?”   宋逸低头看了看,点头:“是的。”   一声冷呵,采荨折回李世民身边:“皇上,臣妾虽然学识浅薄,却也看过几本书。这药单方子上的白芨与乌头是万不可相见,下到同一药方里,是会致命的!”   李世民夺过药单细细看起,眼角轻抬,锐利的目光射向宋逸。我大惊,站在宋逸前面急声请求:“宋奉御行医多年,在宫中更是医术成绩出众,臣妾相信,这其中定有……”   “闭嘴!”李世民大怒,直直瞪着我,一步步逼进,“这药单他亲口承认由他所出,并且从佑儿进宫后到现在只下过这一张药单,你还想替他狡辩什么!”   旁边一声响,李世民顿下脚步,宋逸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记响头,额间沁出丝丝血痕:“微臣所开药方都经过深思熟虑,至于白芨与乌头为何同时出现在药单方上,臣不知。不过臣肯定,臣绝对没有将两者写上药单,请皇上明察!”   采荨大步在前,愤怒出言:“方才本宫将药单于你看过,你亲口承认是你写的。本宫的动作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相信皇上看的一清二楚也听的一清二楚,若是本宫要在这么短时间掉包是不可能!要么是你方才答话时玩忽职守,要么就是你下错了药单,企图谋杀齐王!”   谋杀齐王!李世民眼里煞红,一拳砸在案桌上震翻花瓶,随着一声颇响的碎声,全殿子的人齐刷刷跪下。殿旁的宫人皆吓的发抖,低低压着脑袋不敢抬眼,我跪在地上微微抬起头,却对上李世民愤怒的眼睛,好像是一种警告。这样突然的情况,我也无言以对,我低下头,只能任听着他一字一字下令:“押入大牢!”   宋逸连忙喊冤,可李世民怒头正盛,只冷冷扫了一眼。两个侍卫拉住宋逸的胳膊,强行从武德殿拖了出去,我忍不住站起身想请李世民暂且网开一面,而他显然意识到我要做什么,还未等我开口,毅然拂袖离去。   很快,此事经大理寺备案,落下三日后处斩尚药局宋逸。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缓不过神来,脑中顿然一片空白。之后的两天,我去神龙殿和两仪殿,周公公都说李世民忙于政务不宜打扰,我又去了大理寺,哪知门前的侍卫硬是将我拦下,说没有皇上之命不得入内!我知道是李世民不让萧竹与我见面,就是防我再查什么。宋逸之事来的太快,李世民眼中人证物证俱在,我若自己查起也不能在三天内水落石出,事情已经过去两天,明日就要问斩!   左右不安,心中浑然想出一计,虽这并不妥当,可也只能大胆一试。我命人准备一套侍卫服,带上周墨岚还有另一个侍卫匆匆赶向大牢。牢役与我算是几面之熟,他们有李世民圣令不得我进牢探望,但在我几番说服下终于肯放我一刻钟的时间。   我赶向宋逸所在的牢房,待牢役开门走后把那套侍卫服塞在宋逸手里,低声令他快换上衣服。宋逸捧着衣服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不敢置信:“逃狱?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如果怪罪下来,你可是要治罪的!”   “我知道,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我指了身旁的周墨岚:“他会带你走,你带上念儿离开,永远都不要回来。”   “皇上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他看着我,眼神渐渐变神,唇瓣略微颤了颤,小心提着气与我说,“我们走,离开皇宫。我、你还有念儿,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这样,就算是背负罪名要逃命一辈子,也是圆满的。”   闻言,我僵僵扯着笑,脑海浮现青山绿水,只可惜那是隔岸。我叹笑摇头:“我已经累了,不想再折腾下去。我只求,安安定定过完剩下的日子。”   他的眼里划过一道悲伤,狠狠闭了眼:“我……走的不忍心,到黄泉路上也不安!”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其中隐着压抑的怒意:“德妃是要救人吗?”   我回头,看到李世民站在牢中过道,身后抖瑟跪扒着几个牢役。宋逸和周墨岚见到他连忙下跪,我撤开对视的眼,低头福身。李世民站在那一动不动,却是能感觉到他鼻间呼出的怒气,他的声音不响,却足以让人胆战心惊:“你现在滚出大牢,朕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总不能和他在这时候这地方辩起来。我沉下一口气,只好向他作福,退出大牢。在我回到德庆宫后,李世民后脚就跟了上来。他与我一同坐在殿中,却是一话不说,直到掌事宫女进来问膳,我才发现竟和他生生坐了四个时辰。这一年头一次相处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忍不住暗暗嘲然。   用膳之时,李世民亦是不讲话,只过了几口菜便放了玉筷。他不回神龙殿不去两仪殿也不往别的妃嫔处去,就偏偏在这里坐着。我一声叹息,终于先开口:“皇上想说什么便说,无需憋在心里,跟自己怄气。”   他转过头,死死盯住我的眼睛,冷漠的表情渐渐生怒:“你一解幽静,就在武德殿佑儿面前和他眉来眼去,你将朕放至何地!他犯了弥天大错,要害死的是你我的佑儿,你居然还想劫狱!你把朕彻底当作瞎子聋子傻子吗!”   我看着他愤怒狰狞的面孔,深深觉得他无理取闹起来,他就这么不相信我吗,这么些年了,他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我,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并未给过!“我没有做什么,宋奉御也没有做什么,是你自己在想什么。宋奉御品德性子你明明是清楚的,为什么偏偏不信他呢!”   他更是嗤鼻,讽笑道:“整件事你也在场,你是举得朕有意为难他吗,人证物证,你想要翻供,那处实实在在的理由来!”他想起什么,扣住我的手腕向着他怀里一提,“还是你不舍得杀他?刚才在牢中他都与你说什么了?”   我冷呵:“你都听到了,还要我说什么。”   他目光尖锐,一字一句扎到我的心里,刺痛不已:“你们想私奔!你竟然想跟他私奔,你忘了你是朕的女人吗!”   我苦笑摇头,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按得更紧。我无奈,苦苦说:“你要杀他,我想放他一条生路。至于私奔,我从未想过!既然你对我这般怀疑,又何必强留我在你身边,让我让你都难受!倒不如废了我,还我幽禁!”   李世民眼中更深的火苗,一手揽上我的腰,呼吸扑在我的睫毛上:“呵,还你幽禁,这对你来说倒是件赏赐。你知道宫里有多少女子日日夜夜盼望着朕去,你竟还这么轻视朕!”   我听着他的话,沉沉一闭眼,再睁开的时候掩不住凄凉绝望:“你不能给我自由,那就给我清静。我不想日日把每个人的心思猜上一遍,还要承受你对我的隐瞒。我曾经义无反顾回到宫中为的就是你,而你却负了我一片诚心。”   “这后宫里,没人像你这么大胆敢与朕横冲直撞!朕没有负你的诚心,朕的难处,你不懂!朕的女人必须全心全意,你替别的男子说话,这算什么?”   知他是非杀宋逸不可了,对他有任何一种威胁的人,他都不会放过。我的心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深深吸了一口气,:“皆由你做主!”   他顿下眸子,愤怒的眼神渐渐转深,忽然一把扣住我的后脑勺狠狠吻了下来。我浑身一惊,吓得推搡,他抱紧我,狠狠将我柔在他的怀里。一个倾身,他已把我压在榻上,乌黑的眼眸深邃,修长的指尖在我面颊上徘徊:“全凭我做主?最好你说话算话!”   他的眼睛令人惶恐,我愣愣望着他心间一抖:“他……非死不可?”   他悠悠看着我,一声冷呵。颈项间有微温的湿意,我喉间颤抖,轻轻一叹,任由他放肆蹂躏。   次日清晨,李世民已不再殿中。我张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帐花,对那午时三刻手足无措。我还能做什么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掌事宫女轻轻探进内殿,见我醒着躺着榻上,问我是否开始进汤洗漱。我没有作答,现在脑中只空空荡荡,不想任何事。榻前的帐子动了动,掌事宫女进来静守在榻旁,想是她明白我为何神伤,所以陪伴不言,她一直跟在我身旁,自是知道宋逸之事,还有我与李世民之间的不悦。   然而,她似乎再耐不住了,忽然跪在我榻边,一口气说道:“恕奴婢猜言,娘娘平时与采充容不和,皇上去武德殿时所看到的,采充容也一定看到了。如果皇上不先用谋杀齐王罪名知宋奉御,恐怕采充容就要用……用不伦之罪诬陷宋奉御还有娘娘!”   第176章 心难测(五)   不伦之罪!说我与宋逸有情?李世民那时的眼中不就是这么想的吗,现在他又这么做,究竟是信不信我呢。   午时三刻,天地昏暗,大雨骤降。我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篮刚摘下的月季,看着远处的惊雷,殿中没有点灯,刺眼的光线一道道闪灭,惊心悲怆。吹来的风中仿佛带着一股遥远的血香,我深呼一口气,浑身颤栗。我摘下几瓣月季,在窗外洒满一片血红,正在举行一场无声祭奠。   殿门外进来一个影子,有宫女将烛灯点上,其中一个跪在我身后轻声禀告:“娘娘,宋奉御已在长安城斩台斩首。”   指尖一痛,月季花杆上的银刺在我指上扎出血色,渗入指甲,触目惊心。身后又急急步进一个人影,唤了我一声却是戛然哑语。我侧过头,来的是掌事宫女,她面色唯恐紧张,口里藏着一件事。感觉到我冰冷的目光,掌事宫女用力眨眨眼咬牙,一口气说完:“顾夫人包庇宋奉御谋害齐王,皇上下旨赐死顾夫人!”   “赐死!”我腿上一软,扶住窗沿,木窗被我打地吱呀摇曳,空空回荡。宋逸已死,李世民还要杀念儿,他怎的如此狠毒,如此无理!“念儿,念儿……”我伸出手示意掌事宫女将我扶住,脚步软得蹒跚,“去两仪殿,我去求求他!”   我匆匆赶到两仪殿,他镇静坐在上位,用探究的眼睛看我,紧紧抿唇不语。我微一垂眼,抚开大袖跪在大殿中央。上面的他放下手中书卷,似作不知我来意般开口询问:“德妃这是做甚,有话就与朕好好说。”   我隐泪,声音有些颤抖,是害怕是惶恐:“顾念儿是臣妾进宫到现在的好姐妹,臣妾恳请皇上,饶顾念儿一命!”   而他一口否决:“不可能!顾念儿犯包庇之罪,朕要斩草除根!”   我压下脑袋,重重磕了三个头,他已从位上惊站起来,手掌颤抖握成拳,目光沉重心痛。一声抽泣,泪水止不住碎在冰冷的地石上,我努力平稳声音,一句一句:“臣妾恳请皇上,放过顾念儿,臣妾恳请皇上……”   “够了!”他打断,步下台子,“朝廷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要朕如何帮你!”他毅然说着,想要拉我起来。我躲开他的手掌,仰头望着他,自嘲讽笑:“皇上是明君,不该因任何人动私念。宋奉御一案,皇上为的是国法还是私心,你我都心知肚明吧。”   他的手生生顿在半空,然后缓缓收紧:“心知肚明?你明知道朕的一片苦心,为何还要与朕对敌!”   我摇头,声音渐低:“我只看到皇上的私心,没有苦心。”   “你……”李世民正要发怒,门外一声传报,他派出去的太监回来了,唯唯诺诺钻进殿子,端跪在地上:“皇上,顾念儿已在府中自尽身亡。”   我猛然回头,向来报的太监喊道:“你说什么!念儿她怎么了!”   太监略微抬眼看了李世民,见李世民没有阻拦之意,开口说:“回……回禀娘娘,顾念儿在宋府服毒自杀了。”   “念儿……念儿!”听得再清楚不过。我喃喃,泪水止不住淌下眼眶,心中绞痛,喉咙口艰难地透不过气。一时间头晕眼乱,我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一手撑在地上,难受地喊不出话来。李世民大惊而上,护住我问我怎么了,我用力推开他,自己却失了平衡往后倒去。听见掌事宫女失声惊叫,一阵剧痛在我头上震开,浑身被抽干了力气,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模糊感觉有人抱起我。   做了一个不能自拔的梦,眼前是一片白光,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来来回回,终是走不出这迷雾。鼻间嗅到淡淡刺鼻的香味,我清醒回来,眼前浮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还未完全醒来,我就已抓住他的手,指甲嵌进他的皮肉,他的身影渐渐清晰,我愤恨看着他,声音无限凄凉:“为什么你这么心狠,为什么你要赶尽杀绝,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杀死我身边所有人,然后眼睁睁看着我痛苦死掉!好残忍的手段啊!”   他轻声:“你病了,好好休息。”   我无声大笑,眼角含泪:“最清楚我病体的人已经死了,你还打算要我好好活着么?”   他静静看着我,平静道:“这世上还有医术高者,朕会为你寻来。”   我依旧冷笑:“医术再高又如何,难道你还想逆天而行,长生不老?”我惶惶然,忽然觉得这话有点熟悉,脑海中渐渐浮现十几年前我中的李世民那一箭,“我要带你去看繁花似锦,种满山的夹竹桃;带你去摘夜里星辰,装一箩筐的星光;带你去寻长生之术,要你永远在我身边。”这是他当年所说。   寻长生不老之术,永远在他身边……这句可笑的誓言,好生荒唐!   我苦涩笑着,凄凉望着李世民,那样久。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我疲惫合上眼,背过身子。他做了那么多令人伤心的事,已经伤的我太彻底,从心中蔓延的悲痛席卷到指尖脚跟,痛不欲生!那是沦陷,是执意,是迷幻,我在他的城池,原来醉得那么深,那么深。   手背轻轻抚上,他握着我的手,将脸贴在我的背上:“来日方长,那件事……我会慢慢告诉你。”   他的妥协,触动我心中一处柔软。泪从我紧闭的眸中滑落,面颊一片湿润。他抱起我,将我靠在他的肩上,我心上微沉,轻轻吁叹。门外周公公忽然求见,身后的人记起什么,低头嘱咐一番,温柔扶我躺会榻上。我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无力的沉在寂静中。   芳华苦短,我该怎么面对你那一句来日方长?   桌前的烛火染得我头疼,我闭上眼,眼前恍然出现一片旋转的黑色,我深陷其中,伸手抓不到任何东西,更不知自己是沉是浮。就在这无止尽的时候,那黑色又缓缓成了千层巨浪,打的我浑身颤栗,然后又瞬间化成是一片宁静的湖水,水面如冰冻般的凝固,寒气逼人。耳边有一滴水清晰空灵的悄然,暮然回首,幻出一瞬间化成青铜色的惊愕。   我惊慌睁开眼,耳边是雨水打屋檐的淅沥,下雨了。我唤来宫女,披了外袍开了窗子。后院的花,开了一半,落了一半,残花细细麻麻铺在道上,在这绵无止尽的春雨中,甚是伤情好看。   掌事宫女提醒我不得受凉,我转过身无意间瞧了边上的衣架子。他的外袍落在了这。我静静注视,然后暗自一叹,坐在软塌,无端出神。   自那日后,我数日未见着李世民。绵绵的春雨总算是停了,我透着窗望着外头的春意盎然。燕儿双飞,人儿独立。叹了一声又一声,我终究还是怕被冷漠的。我怕孤单,我更是害怕冷漠,尤其他的冷漠!他杀了宋逸,害了念儿,我本痛恨他的,可心中为何坚持不起来,被这缠缠的春雨融化,怨恨……总不能在我心上长留!是因为爱的太过了吗?   半月有余,春雨总算停了。天空转蓝,风儿和煦,而我却在这时候然了风寒,身体越加吃力。我喜欢春天刚来时那份恬静,花儿半绽半闭,阳光半暖半凉,嗅着从窗外飘进的泥土香,我还是决定往外面走走。   这宫里的变得真快啊,春雨一过,殿前的花盆全部换了新模样,一副生机盎然。变得快的还有这宫里的人情,往常往听竹阁来往的宫人最多,今日却不见有人向那处去。掌事宫女告诉我,前日李世民不知什么原因搜查了听竹阁,现在采荨正被软禁。我嘘吁一叹,李世民和采荨之间的秘密,终究是我心头的一个疙瘩。   这时,前道走来两排宫人,我看着这一排排端着赏物往后宫方向去的宫人,声音有些恍惚:“可又有新宠?”   掌事宫女站上前,顿了顿语气:“这些是燕昭仪的表妹,武才人的赏赐。”   心间木然一痛,我努力平静着问:“今年还没选新人,她是怎么进宫的?”   掌事宫女回答:“武才人是去年进的宫,一直未得圣恩,直到十天前皇上忽然召见了她,之后封为武才人。”她抬眼看了我,低声继续道,“恕奴婢多嘴,后宫女子一夕得宠并不为奇,娘娘与皇上二十年,这才是最珍贵的,相信皇上最明白。对她们或许是为权为势,而对一身干净背景的娘娘,绝对是不同的。”   我勉强一笑,望着枝头新出的嫩芽,叹息:“本宫芳华落尽,哪比得上人家豆蔻年华。皇上欢喜谁岂是你我可猜的,他宠谁爱谁,都是他自己的心思。”   话音刚落,身后走来一个影子,我顿惊,是李世民。他背手站在我身边,看看端着赏赐的宫人又看看我,为我将外袍收了收紧。我微一沉吟,低下腰福身,他一手扶起我,轻轻含笑:“天还寒,你还是呆在殿里好。”   第177章 心难测(六)   我淡淡一笑,福身退下。他没有说话,身后寂静的可怕。回首,看见他和那些端着赏赐的宫女同一方向去了。我轻轻叹然,嘴角自嘲。   我假装着风轻云淡,哪知他也一脸的风轻云淡,我伤我痛甚至我恨,却还是忍不住因此微微颤动,不知所措。他与我走了相反的方向,他的心也早已不在我身上,衣上还留着他淡淡的麝香,好像在嘲笑我的痴我的念。   我曾想过千万次报复,世上最好的报复就是淡忘!而他报复了我。   我摇摇头,吩咐下掌事宫女一事,然后回殿静歇。   大约过了半日,殿门有人进来。我从软塌上坐起身,看着下面的人:“问到了吗?皇上为吗搜查听竹阁,又为什么软禁采充容?”   掌事宫女点头,回禀说:“是大理寺的萧大人查到听竹阁藏有禁物,搜查之后证据确凿,皇上一怒之下罚采充容软禁,不过……事态好像严重起来了。”   我奇怪,问:“怎么说?”   掌事宫女说:“萧大人又查到采充容陷害尚药局前奉御,以至枉杀宋奉御,又逼得顾夫人自尽,此乃大罪,罪该当诛!”   从前采荨犯了那么多错,李世民一直护她,如今手下倒是不留情了。我还是不确信问:“皇上……决定要杀采充容了?”   掌事宫女回答:“听周公公说,已在拟旨了。”   我站起身:“去两仪殿。”   在两仪殿门口,我看到周公公已经捧着圣旨要出去了。我拦下去,请他稍等片刻。他与我一起进到殿里,李世民看到我又看到周公公手中未宣的圣旨,一脸疑惑。我端正福身,说:“臣妾已经采充容一事,还请皇上答应一件事。”   他不言,只是放下手中笔,双眼如潭,深深望着我。我撇下眼,躲开他的目光,说的不紧不慢:“宋奉御和顾夫人之死,臣妾甚感悲伤。臣妾恳请皇上,让臣妾亲自赐死采充容!”   李世民愣了愣,劝说道:“兮然,你……何必要亲自去,她心已癫狂,朕怕她伤了你。”   我语带坚持的开口:“臣妾身边跟了很多宫人,她不会把臣妾怎么样的。请皇上答应臣妾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然后他又向着殿外叫道:“来人,跟着德妃去听竹阁,不得让疯了的女人伤到她,否则都提着人头来见!”   他还是不放心,他怕的是采荨与我说什么。他知道我身边周墨岚的身手,却还要派的这几个侍卫。这些侍卫其实就是他的杀手,只要采荨对有关的一开口,她就会立即死去。我心底笑着,站起身准备离开,他忽然叫住我站在我面前,抚上我的面颊,眼里疼惜。他张了张口,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一切都结束了。”   声音很轻,而我听得清楚,不去追问,我低头强笑,福了退身离开两仪殿。脸颊上仍留有他手心的余温,有阳光暖暖的打在身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却莫名的觉得冷。   我带来听竹阁,软禁中的采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憔悴,毕竟她占了李世民几年恩宠。我没有说话,掌事宫女喝着殿上的宫人退下,李世民派来的侍卫仍旧站在殿中,我眼发厉色,他们只好站在门外,而他们的耳朵定是向着这的。   殿中安静地发冷,我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接过掌事宫女端来的酒杯,在采荨面前亲自施毒。采荨看到我将小瓷瓶中的汁液倒进酒里,顿时明白我要做什么,指着我惊慌大叫:“你做什么?你想杀我?你就不怕皇上怪罪!”   我端起酒杯,浑身虚弱着但还能勉强温婉微笑:“皇上?本宫就是奉皇上之命亲自赐毒酒于你,你自己喝……还是本宫逼你喝?”我面上的微笑太过诡异,她盯着我手上的毒酒不住摇头。我放下酒杯,向她轻轻笑着:“多么漂亮的脸蛋,多么聪明的脑袋,还有一颗多么会算计的心,不过这些都没有用了。可若想活命很简单,只要告诉本宫一切,本宫可全力护送你出宫!”   采荨眉尖一挑,放肆得意起来:“哈哈哈哈,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到头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赢那么多有何意义?”   面色转正,我再问:“你说,究竟是什么?”   “哈哈哈,我不会告诉你!”她大步一跨,夺过我手上的酒杯,将头一扬把毒酒一饮而下。我被她突然的行为惊了一惊,她居然宁愿去死!她舔了舔湿润的唇,仿佛在回味酒香,一种悚然从脚底直冲我脑门,我忍不住颤了颤身子。她虐笑望着我,语气轻抚飘撒:“他本可以将我杀了了事,可是……堂堂一国之君,掌权天下,竟会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放纵我,在他不能掐死这个秘密的时候,他只好小心翼翼把我供起来!现在好了,他要杀我,因为他对我完全没了顾忌,杀了我,这个秘密永远都不会再有人知道,也不再会有人威胁他。可我本来就不会告诉你,因为我要看着你被这个揭不开的谜团折磨一辈子!你知道尚药局奉御还有你那好姐妹顾夫人为什么死吗,她既然可以查到药单子是我换的,为什么当初不查?因为他的猜妒之心,因为他的私欲之念,他将计就计利用,他要把知道这件事的杀的一个不留!”   胸口顿时被这些话压得喘不过气,我愣愣跌坐在椅上,指甲狠狠嵌进手掌。她一步步靠近,笑容越来越放肆:“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被心爱的男人杀死,这会是什么滋味?你已经体会到了不是吗?不过这还没完,这些人还没死绝,你就等着看完这一场好戏吧!哈哈哈哈!”   我站起,努力稳住身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是颤抖:“采荨!你告诉我,他想尽办法藏的究竟是何事!”   她更是大笑:“是何事?你先问问自己吧!哈哈哈哈!”   我缓缓摇头,眼中略带伤意,我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恨我:“采荨,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她顿住凌乱的脚步,面容越发狰狞,因为毒酒的缘故她无力撑在身后的椅子,目光狠狠瞪在我脸上:“你和我,曾经都是低人一等的宫女,我一心想往上爬,所以我勾引前太子!可前太子拒绝了我,骂我是贱婢,就是因为有你,他的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我看不出你到底哪里吸引人,不仅是前太子,就连当时还是秦王的皇上都对你倾心!无论我和前太子妃如何害你,你总能逢凶化吉。先是做了掌事后又成了昭训,最后一步登天当了德妃!而我……只能呆在掖庭。你何德何能,你究竟何德何能,你能坐上的位子我何为不能,况且你根本不配坐这个位子!”   说的太用力,她猛地呛了几声,青白的面孔添了几分血红。她忽然笑起来,向着我不住摇头:“不过现在好了,我努力了这么些年,至少要尽了荣华富贵。我要的不过就这么简单,而你,赢过了一切又如何,你最终不过是最可悲最可怜的人!你要一个人的全心全意,真心真意,这可比登天还难啊!”   我暗暗一叹,说:“我没有赢,赢的是你!”   “赢的是我?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最终还是我赢了!莫兮然,就凭一个秘密,你斗不过我,你永远斗不过我!”她疯狂大笑,旋转的大袖扫过桌面,瓷杯清脆的碎响一声声冲击我的心底。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她仰起的面孔轻愣,点在眉间火红花瓣微微褶皱,一道暗红从她嘴角溺出,划过脖颈,画下触目之殇。我紧紧扶住椅角,看着她方才还兴狂起舞的身子僵硬,直直倒在地上,狂喜的双眸死死睁着,嘴角的大笑已经松懈,只有毒血还从里面滑落。   殿中弥漫起一股血腥味,我欲加作呕,蒙住嘴跌跌撞撞冲出听竹阁。掌事宫女从后追上,连忙唤宫人将我扶回德庆宫。   我脑海里不断回响采荨的话。宋逸的死,念儿的死,她的死,都是因为那个秘密,因为我吗。我的心好痛,痛的透不过气,越是挣扎,越无路可退!我猛然想起那日李世民允许念儿来见我,她的那些话,她的每一个微妙的表情,她苦不堪言。她定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直到宋逸一死,李世民就有借口杀她,而她已经自行了断!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从二十年前入宫开始回想,仔仔细细回想每一件事,可我找不到蛛丝马迹,我甚至无从怀疑起。心中堵着一个大疙瘩,我无力铲除,只能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宋逸和念儿的死,还有采荨说的话,终于将我击压倒下。春日的天气渐渐暖和,我却渐渐觉得寒冷。李世民不断吩咐送补汤,我却不思饮茶,吃了吐,最终日日垂帘卧榻。   第178章 迷迭香(一)   终日昏沉,我躺在榻上数日,终于能起来走一走、坐一坐。因为食欲不佳,胃病发起,常要用蜂蜜水才能减轻痛楚。初春的天气微暖,花儿也开的娇嫩,院子的宫粉梅和粉蔷薇已经打不起我的情绪,举得自己是变得麻木,看着花开花落竟无了往常一丁点的欣喜与叹息。回头面对空荡的德庆宫,我就是坐拥在这个位子,一点点看着物是人非,独留我一人。   虽不出德庆宫,我却想知道李世民身边的事,我偷偷派了一个宫女日日打探,夜夜倾听。他也偶尔来我德庆宫上,只是我每每用歇息拒绝与他正面。我卧在榻上,他就坐在对面的椅上,过个一两个时辰,他便会离开,我们一句话也不会说。我心中念他,却是不知如何对他。向以往那样,当作不曾发生已经不可能,可我也不能坚持日日与他争对,那只是无用之举。我内心的矛盾无人可知,我终日徘徊在自己编织的路口,举棋不定。或者,这是因为对他还有一点点的希望。   宫女又从周公公处打探回来,武才人触动龙怒,一夜之间失宠,打回掖庭宫。与此同时,李世民身体抱恙,偶有头晕,却还一直忙于政务。尚药局判断竟为缓性中毒,可查了里里外外就是查不到是因什么而中的毒。最让人担心的还是有人要害李世民,李世民不给打草惊蛇,只让大理寺立案暗中查探,而他的中毒症状也日加渐深。   武才人一夜失宠,这个深宫真如风云突变。而李世民抱恙,竟是有人下毒,这宫里是谁这么放肆!因为这个消息,我睡的愈发不好,常常梦靥,不清楚是梦见了什么,只是觉得心中由为后怕。这日我依旧睡得不安,惊醒之时,已是满头大汗。我睁开眼,恍惚看到榻旁浮着一个影子,一双好看的凤眼正担心望着我。见我醒来,他连忙拿出自己的汗巾为我拭汗。我微微一笑,问:“佑儿怎么过来了?”   李佑细心将我额上的冷汗擦去,重新叠起放好,眼里渐转欣喜:“父皇说儿臣因病在身,也说母妃身体不适,所以一直不让儿臣来看望母妃。如今儿臣身无大碍,终于能见到母妃了!”   我笑笑:“佑儿没事了就好,闲时多读书,多练功,身体自然不会差的。”   “母妃教训的是。”李佑坐到我的榻沿,继续说,“儿臣病中,都是舅舅照看着。这几年在齐州,都是舅舅对儿臣的教诲最多,儿臣定不会辜负母妃和舅舅的希望。”   弘智。我略微沉吟,当年弘智在宫中阴险算尽,如今能教的李佑这般懂事,我应该高兴,可心中却总忐忑着不安,也不知是为什么。我试探问起李佑:“舅舅今日怎的不与你一起来?”   李佑说:“舅舅申时便出宫回府了,不在宫中。”   我恍然点头,无意中记下了。李佑与我又闲谈了许些在齐州发生的事,他喜欢狩猎,更有昝君谟、梁猛彪以善骑射得幸于他。可我略知这两人的品性,只管玩乐,不务正业,此乃奸友。而李佑对这两人看来十分得心,我不好直说,打算找机会问李世民派更有能的人谏于他左右。   次日,我打着找弘智的心出了德庆宫。外面的阳光温柔,却直照着我的眼睁不开,我被宫女扶着缓缓走动,外出一个时辰还能坚持住的。李佑说,弘智一般都在武德殿陪着他,可待我向那面走时却看见弘智从武德殿出来了。我心间一算,现在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他这是要去哪里?   我折回道,让他先过去,然后再跟上前。我与他的距离稍远,我的眼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背影,直至他弯腰转进一间院子。再抬头看,这大殿竟是李世民沐浴用的温泉宫!这是圣地,除了宫殿太监和宫女,都不许别的宫人进出,他在这鬼鬼祟祟,难道……   我命宫人呆在院外,自己跟了进去,大殿的门都关着,弘智已经没了踪影。正当我放弃要走的时候,侧殿的大门忽然开了,弘智从里面偷偷迈了出来,显然还没有发现我。我声音沙哑,向着那个怒叫:“弘智!”   突然听到我的声音,弘智手臂一抖,还未藏好的东西从袖中落了出来,是一个小瓷瓶。我将目光转到瓷瓶上,又缓缓转到他紧张的脸上,肃然道:“你在温泉宫的水放了什么!”   他不说话,把瓶子拾起来收回袖中。我盯着他,深吸的一口气低问:“皇上的病,是不是与你有关?”   他沉了沉眸子,眼神锐利起来,毫不掩饰道:“哼,既然被你发现,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毒就是我下的,我要让李家人不得好死!”   我愤怒,低声斥责:“你什么意思!佑儿也是李家的人,他也是你的侄儿!李家人与你有什么过节,你非要做这样的事!当初若不是皇上寻到了你,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受苦!”   他牢牢的锁着我的眼眸,然后开了口,声音很轻,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然而每一个字,落音却极沉:“当初当初,当初若不是他们,你也不会进宫,我和……父亲也不会被追杀,父亲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流落街头!”   我摇头,压住心中怒气缓缓道:“如今你我已经团聚,你也已当上官职,这一切都在弥补,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弘智冷呵,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凶恶的眼睛:“家破人亡之苦,他可尝过?就算他给我再多我还是恨他,你以为我稀罕呆在宫里吗!”   原本对他的疑惑和不安更加强烈,我紧拉住他,沉沉问他:“你告诉本宫,你千方百计夺取佑儿的信任,真的只是因为你身为舅舅么!”   弘智一甩大袖:“此事不便再提,姐姐还是回宫养身子去!”   我拉住他道:“你跟本宫走,去见皇上。”   一听我这话,他立即着急起来,推开我:“你疯了吗!”   我脚步不稳,连忙扶住柱子急急喘着气,目光仍顿在他脸上:“你不跟本宫走,本宫可以自己告诉皇上,哪轻哪重,你自己掂量!”   我扭过头,脚步轻晃,险些支撑不住。而弘智因为我这话更急了,冲上前不让我去。他拉住我的胳膊,说不能这样害他,说他是我的弟弟。他既知道是我的弟弟,还要用小人之心害李世民,他是我的丈夫,更是一国之君啊!弘智拉回我,摇着我的肩膀说话,我头晕脑胀,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浑身的不适,在肚中窜起火苗,我恼乱推开他,自己却是没站稳脚跟摔了下去。头顶震动,我生生撞在石柱上。可这还没完,听见弘智一声“姐姐!”的惊呼,耳边袭来强烈的水浪声,刺骨的凉意从全身各处冲了进来。我落水了。   现在才是初春,阳光虽然暖和,和这春水却是凉得很。身上的衣袍都浸了水,本就虚弱的我被顿时沉重的袍子直忘下拽,我下意识伸手扑腾,没几下就筋疲力尽。听到岸边有人跳下来,不一会儿我便被人双水拖上水面,我听见弘智抱歉欲哭的声音:“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原谅我……”   而我的头顶在浮出水面的时候,一股热流顿时冲到脑门,疼痛愈加。我痛呵着,抱着沉重的脑袋,只觉得里面有什么在拼命搅动,像有几千条虫子在撕咬。身子被弘智抬上廊子,宫人们赶紧为我拧水,我微微睁眼,看到的天空一片灰暗,头顶上的热气混混往下沉又渐渐向四周蔓延,撕咬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仿佛就要炸开!我用力摇摇头,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后来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那样真实,那样痛心。   那日阳光灿烂,他牵着我的手在城外散步。   我的手刚好捂在他的手心,暖暖的。他随手捻了一朵小花,塞我在手里一同握着,他说:“绮烟,等我完成父亲交代的事,我便回来娶你。”   我玩弄着那朵嫩黄的小花,笑说:“你怎知我愿意呢?”   他搂过我在发上落了一吻,说:“难不成你不打算嫁人了?”   我心里其实乐的高兴,反却推了他指了白云朵朵的天空说:“好啊!你若是能摘一筐子星星给我,我就嫁给你。”   这句我只当是闹他玩的,世上有谁能真的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呢。而他,看着那片蓝天却是答应了。那时候,我惊讶了,现在是白天,哪里有星星给他摘呢。但是我想,不管怎样我都是要跟定了他,当然我也认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约了我戌时,我避开管家悄悄去找他。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一片渺远的星空下笑盈盈的看我,两个小酒窝子点在脸上甚是可爱。今夜他穿了白色的袍子,在风中显得翩翩潇洒。在我眼里,霂枫是我见过生的最好看的男子。   想起白天说的话,我不由脸上一热。他却笑问了一句:“可带了筐子?”   我脸上一惊,“我去拿。”   他立马拉回了我,站在我面前两手一摊:“那便不用拿了。”   霂枫往旁边踏了一步,我看到他身后放了一个大缸子,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走到大缸子面前,心中猛然一热。那大缸子里满满装了水,水里正清清印着黑夜上的星星。   “既然没有筐子,那便送你一缸子的星星,可满意?”霂枫笑问。   我眼里一热,靠近他怀里。暖暖的气息扑在我的颈上,他忽然叹了气,沉默了一刻说:“绮烟,明日我便要离开了。”   他一向很忙,有时几日都找不到他。我知道他是在为他父亲交代的事情忙碌,我便静静等他来找我,只是不想这么快,还没有多久他便说要离开。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眸比天上的星星还有好看。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我手心。那玉佩是流云百福,由云纹和蝙蝠组成。云纹形若如意,绵绵不断,意为如意长久;“蝙蝠”寓“遍福”。象征如意和幸福延绵无边。   “绮烟,你要等我。这次,我很快就能回来。”   我是记得他说的这句的,我是下定决心要等的,我是相信他的。只是我有些难过,我的等待已变成了习惯,我害怕若有一天,我的等待变成绝望或甚至他已不屑我的等待。霂枫,你何时能为我等待一次?   那一缸子的星星我终究没有带回来,因为他说:“以后在我们的小院子里也要放一个满是星星的水缸子。”   当时我想:如果夜是阴色或是雨气怎么办?   但我还是没有这么问,否则他又该怪我顾这忧那,他不知道其实我是患得患失啊。   你若是要走,我自然是跟着……只是,你不让。   第179章 迷迭香(二)   大业十三年(六一七)十一月,是霂枫走的第三个月,李渊集诸军二十余万围大兴城近日步步逼近。大兴城陷入城门禁闭中,我害怕,如果这个时候他来找我,会不会被军士捉走,看到紧闭的城门他会不会转头离开。我怕错过,我日日徘徊在城门附近,但日日看到的是那生冷的城门。恍惚中,我甚至觉得霂枫就在找我,是那城门无情的截断那条归来的路,是那门口的李家军斩断了我与霂枫相通的线。   管家说,这场战争不会是短暂的,短是几个月,长是几年。在日日等待中,我开始绝望,我怕再也看不到霂枫在某个清晨随着鸟语或是某个黄昏带着笛声回来找我的那面笑容。我还怕,怕这战争会将我与他……阴阳相隔。   “看吧,你当初不带我走。”我自言自语,打开面前的书,里面夹着那日他送我的小黄花。这朵黄花已经被书压得干瘪,薄薄一片,风一吹便会被吹走。就像如今的我,只要战争的号子一响,我便彻彻底底的绝望了。   我不该乱想的。   第二日,李渊又下令诸军攻城,约:“毋得犯七庙及代王宗室,违者夷三族”。   管家从外面匆匆回来,说镇上已空无一人,叫我也躲在屋子里别出来。我缩在自己的床榻上,听着外面军号震天,军声如潮,隐隐还能听到刀片相触的尖响。我害怕,怕的不仅仅是见不到霂枫,还怕见不到父亲。   父亲那几月持兵镇守大兴,若是李家军破城……我不敢往下想,捂着头埋在膝上。   门忽然被重重踢开,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李家军。管家拉着弟弟冲了进来,拽起我的手就往外面跑。   “老爷勒兵拒守,抵御李渊入大兴,城破被抓了!”管家满面泪痕,匆匆抹了一把,“小姐,快跟我走。李渊贼子此时进城,怕是不留阴府活口啊!”   我的耳边嗡嗡作响,满是军号与军声。脚下一软,又被管家提了起来,一手拉着我一手带着弟弟从后门跑了。我只觉得脚下发麻,跟着管家一路跑一路地跑,眼前模糊一片,仿佛是血又仿佛是那日纯净的星空。   父亲破城被抓,那么霂枫你呢?你是否安好?   我们躲在偏镇处了一座破庙里几日。管家说,李渊刚起兵时,父亲曾挖掉他的祖坟,毁了他的家庙。等攻入大兴城时,卫文升已死,李渊便抓了父亲,李渊也定不会轻易放过阴家。   这日,十一月十一日,李渊将父亲、骨仪等押赴刑场,历数其抗拒义军、贪婪暴虐、残害百姓的罪状后,斩首示众。   我亲眼看到父亲被那亮晃晃的刀片狠狠斩了首,那炽热的鲜血仿佛落在我的面纱上沁得我冰冷刺骨。鼻间飘来血腥的味道,地上的鲜血红的刺眼,我看着在地上滚了滚的脑袋,不由晃了身子差点跌倒。我看到坐在上头的人一面笑意,看着刽子手将父亲的脑袋提起来。他就是李渊。他轻瞥了那几个苍白又血红的脑袋,佛手消失在阁楼上。   而我却与他太过相反,我努力去看清楚父亲那乱发下,沾满鲜血的脸,记住他的仇恨,记住他的不屈。李渊,你那轻瞥是否也看到了,所以你失了笑意一脸阴沉地佛手而去。李渊啊,纵使你是破了大兴城,纵使你是得了天下,世间也有人不屈服于你;纵使你杀尽这样的人,纵使你降了天下人,你也不过是一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   我下垂的手臂不住颤抖,今日的天空本就灰沉沉,现在就飘起了细雨。斩首台上的尸首已被人拖走,上面的鲜血将会被即降的雨水冲走,但血腥的味道却会随着雨水流遍整个大兴城。   我迎着微微湿透的面纱缓缓离开,此时的心情不知是悲是恨,只觉得一腔的闷意在胸口挤得喘不过气。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那道门曾是父亲坚守的阵地,曾是我等待归人的渡口。而如今,父已死,旧人不归。   我只是无意的一瞥,颤抖的心却被钝器般猛然一锤,痛得我血肉模糊。早知,我便该垂了眼从这城门口走过的。   城楼上的男子,穿着黑色的军甲,手持一柄长长的细刀。城楼的风很大,玄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疯狂的飞舞。他远望着被占有的大兴城,而我抬头望他,他目中无我,而我目中满满是他。这个男人,和霂枫有八九分相像。我从未见过霂枫穿过军甲,我见到的霂枫只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而这个男人,除了全身的黑衣,每一处和霂枫一模一样。不仅是样貌,还有一眸一视。   世界之大,相像之人有何可奇。   我苦笑着摇摇头。霂枫说会回来娶我,便定会回来找我。   雨越下越大,他的发丝贴在的面上,我多想伸手将恼人的湿发替他拂去,即使他只是个像霂枫的人。   可我错了,这个人自有另一个人会疼。   一个女子从城楼的一侧提着伞缓缓上前,他转身看她,她温柔的将两人罩在那柄伞下。在他持她的手那一刻,我仿佛被他那双手无情地狠狠抽了一巴掌,我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冷到心里,无尽的刺痛。看着他与她一同离开,我见到他笑了,笑的时候分明有一枚小小的酒窝印在他的侧脸。   我曾点着霂枫的酒窝爱不释手,他说以后只笑给我看。   世上真有两个人相像得连细小的一处都生的一样吗?   望着那空荡荡的城楼,恍惚中我无奈地摇了头,仰面迎着漫天飘洒的冷雨苦笑。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有没有忘过一个人?那枚浅浅的酒窝,已将我今生卷入最痛彻心扉的漩河。   楼阁殿,桃花宴,映湖琴瑟风情现。别离酒,花清瘦,一音伤曲,马蹄奔走。候,候,候!   飞花檐,长情剑,故人独曲新人恋。阁池旧,伊人留,指伤弦断,化音为梦。过,过,过!   忽然有个人拉了我:“小姐,别站在这了,快跟我回去。”   管家拉了魂不守舍的我消失在城门边。我袖子中的那枚小黄花不慎落了,我回头望了那落在雨中的小花,那一顿时,眼睁睁看着它被一双军靴无情的踩入湿脏的泥中。   清楚记得那日,他捻那朵小黄花要我嫁给他,而如今,那个和他有九分模样的男人甚至就是他,面前站了别的女子。我但愿不是他,可我又希望是他。他若安好,又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呢,但我的心为什么那么痛,像是被他手上那把大刀一片一片带着血泪刮了下来,痛得不已。   我不知哭了没有,我不知面上的是雨还是泪。在雨中站了那么久,被冷风吹了那么久,只觉得恍恍惚惚起来,跑着跑着头上一沉,深深撞在地上。沉晕过去之前,我闻到雨水冰冷血腥的气息和小黄花悠远的香味。我提着重重的眼皮往天空看去,雨丝不断落在我的眼里,多可惜,怎么不是满是星星的夜晚。   我再醒来的时候,额角撞了一处血痕,隐隐犯疼。我躺在一辆板子拉车上,身边坐着还年幼的弘智。弘智见我醒了,连忙叫唤起来,车子缓缓停下,我看见满脸皱纹的管家,他悲伤关切的眼神,和这样的年纪让我误以为是我的父亲,于是我们三人隐姓埋名,住在城中边上的村子,以卖药治病为生。   诸军攻克大兴后,李渊与百姓约法十二条,尽除隋之苛禁。如约迎代王侑即皇帝位,改元义宁,遥尊炀帝为太上皇。十一月十七日,李渊从长乐宫移居大兴城里,以他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   大唐统治便这样开始了,我的记忆并着隋朝的灭亡一同封尘!   这是最痛苦的事,亦是我命运的转折。唐朝建立后,皇宫筛选采女进宫,我是许公公摆脱罪责的机会,于是他千方百计逼我入宫。而恰恰的,在进宫的这一天,终究孽缘未了,我遇到了李世民。而我那时并不认得他,我现在也明白为什么他扶着我的手掌会突然顿紧,因为他看见我腰间的玉佩,正是他亲手送的流云百福。   流云百福……世间独一无二,因为在那里面刻有他的名字,而他给我的并不是独一无二的那块,是不是也说明,他之前那样待我的好,都是假的!   假的,都是假的!我胸口大闷,深深呼了一口气转醒。熟悉的殿子,熟悉的香薰,熟悉的宫人,可我脑中有一片空荡,虽是熟悉却不能一时反应起来。   掌事宫女喜极而泣,跪在榻旁高兴道:“娘娘总算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我头疼的揉了揉眉头,无力问:“我这是怎么了?这是哪里?”   掌事宫女细细瞧了瞧我,回答说:“这是娘娘的德庆宫啊,娘娘不慎落水,昏迷了三天三夜。皇上派动全尚药局的御医每日诊看,只盼望着娘娘能早日醒来!”   “德庆宫……落水……皇上。”我喃喃,记忆缓缓从四处流淌而来,我想起来了,我这是在皇宫,方才我还与弘智争论,一不小心掉进了池子,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我猛然一顿,将这三天三夜里做的梦又细细回想了一遍,那不是虚幻,那是……那是二十年前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是一段等不到归期的离别,里面还有一个最让人痛心的、傲视天下的男人。   第180章 迷迭香(三)   掌事宫女倒来一杯水,一面吩咐去通知李世民。我喉间干涩,一杯水下去更牵引了渴感,连连又喝了几杯下肚,温凉的清水从腹中散开,模糊的意识渐渐消退,眼前也随之明朗起来。窗外阳光甚好,可惜我无心再赏。   宫女告诉我,昏迷的三天三夜,李世民带折子到我殿上批看,彻夜守着,第二日再去上朝,现在这个时辰早朝就快完了。说到这,殿外就来了一声通报,李世民一惊一喜赶到我榻旁,欢喜看着我,叹说:“让你好生呆在德庆宫,你以为是朕禁你,你以为朕不晓得你的身子吗。”   我微微向他笑着,肚中柔转万千:“看来我真是出不得这德庆宫,每出去一次,总会碰到些事情。”   他温柔看着我,心疼嗔怪:“好好休息,朕会经常来看你,可不能让朕发现你又耍脾气不吃药不吃饭。”   我略略一笑,恍然间问他:“你为何要如此在意我?”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简直傻到无可救药,可对我来说,却是如何也想不透彻。我并非背景一身清白,我和他甚至有戴天之仇,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他该从一开始就对我无情的啊。   他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在意你,谁在意你。”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理由,如果我不曾失忆,我还会跟着他吗,他还会在意我吗。他用鲜血掩盖的真相,是我最大的愧最大的痛,我宁愿自己死,也不要这么多人为我受罪。有一时的窒息,我轻轻闭上眼,没有说话。   李世民握上我的手揣摩,说:“需要什么就派人告诉我,我让人去备。”   我心间一动,摆手让殿上的宫人全部退下,眼神流转,细细看着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一字一字:“我要你……摘一筐子星星给我。”   一丝惊愣,他僵僵笑了笑,有些恍惚的紧张和不置信,他轻声开口:“兮然,你……”   “我不是莫兮然。”我打断他的话,涩涩笑起来,“我是阴绮烟,是前朝张掖太守、左翊卫将军阴世师的女儿,阴绮烟!”   我努力直起身子,他要上前帮我但被我一把推开。我吃力地靠在榻背上,这样一动已是气喘吁吁,我灿灿笑着,泪却不停从眼中滑落:“你带兵破城,杀了我父亲,杀了……霂枫!他们都死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竟是生生忘了二十年前的事,混混沌沌和自己的仇人过了二十年!”   他僵硬的顿在那,不置信地望着我,动了动嘴唇却是说不出一句话。他是惊到了,他在一时间无言以对了。窗口的风忽然大了起来,浮动着从前牵手的画面,吹皱的记忆拉扯心上一根丝弦,蓦然绷断。画面砰然摔碎,从外面枝桠上漏下的一地光点就是那曾美好的碎片。   思绪还在不断流淌,我想起他曾经深夜潜入阴府,后来被人发现躲到我的房间,他告诉我,他只是想来找我。而今想来,当初的自己简直单纯到可笑,我问眼前默语的他:“你偷看了我父亲的兵书,偷看了防御图,是不是?”我又想起每次与他所约,总会问起我家中之事,我父亲之行,我又问他:“你从我口中套出我父亲每日行兵之事,为的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不对?”   我抓住他的大袖,笑得好伤,好痛:“也就是说……你都只是在利用我,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的爱人,是胜战后在城墙上与你一同看天下的公主!”   当年他在城墙上所拥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前朝公主,正是杨妃!前朝皇帝昏庸无道,万民唾弃,我想杨妃也与我一样,早就不希望天下再被昏帝统治下去,而我在乎的,是他到底有没有对我用过心。   我用力大笑起来,好叫眼泪流的不让我感觉到,泪落之处,皆是一片灼痛,如被剥皮暴晒在太阳地下那般生生的灼痛。我笑着,有力无力,高声轻声,我已浑然不知,我也不知他听清楚没有,我只想说出来,把我的痛一倾而出,这样就不会那样难受了。那是封尘了二十年的痛啊,它的出世注定我的世界,惊天动地。   “我宁愿什么都不记得,好让我以为这二十年你爱的是那死去的女子,是画像上与我相像的女子,至少不用从梦里醒来,不用对面更残酷的现实。你瞒了我二十年,你也瞒了自己二十年,然而大梦终究是醒了。”嘴角滑进一丝泪,好哭好涩,眼前是被泪浸湿的影子,朦胧模糊,就像我从未真正认出他一般。我看着他,锥心的难受:“霂枫走了,再也回不来了。而你,为什么留下了我?”   他目中早已不再淡定,慌张抱住我,用力按进自己的心膛,肩膀微颤:“霂枫走了,带着绮烟一起走了。剩下的是我,是你,是我们!”   我有些自嘲笑起,目光再也不在他身上停留,愣愣望着上头的轻纱帐,静静听他极力的解释:“我承认,当初接近你的确是为攻城走的一步,离开你后,我日夜思念,渐渐发现对你的感觉是真的。我送你流云百福,以表真心,我去阴府寻你之时,你已经走了。再见你时,你什么都不记得,我想留住你,可你在我身边无疑是最危险的,你的身份随时可能被揭穿,我最怕最怕的就是这一点。而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我大哥虏获,于是决心把你留在我身边,看着你,护着你,你的失忆就成了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双手放在他的肩膀,我无力推了推,他很自觉的松开怀抱,两眼深深望住我。沉默少顷,我缓缓说:“你是好皇帝,博爱天下,只是对我太自私。”   沉沉叹气,他垂下眼闭住双眸,半刻后抬眼,勉强微笑着,如以往般轻轻抚着我的发丝:“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犹豫着,半晌,才以轻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我要见萧竹。”   他点头:“好。”   我以为这个要求他不会答应,因为他知道我见到萧竹必然会再问起相关之事,无疑会更加心伤,而他却是答应了。是尊重我,还是对我无奈。   抚着我发丝的手掌想要触碰我的脸颊,却在一瞬间如触电般收了回去。他起身,我反手一把拉住他,问:“你已经知道你身上的毒是弘智下的,对不对?你……杀了他吗?”   欣喜从他眼中一闪而灭,他摇头:“他是你的亲弟弟。”   心间有些柔软,我艰难问他:“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怕养虎为患吗?”   他看着我,话音沉重极了:“我自有定夺。”   话毕,他出了德庆宫。   我不想在榻上接见任何人,吩咐宫女为我着装洗漱。我软软在靠在软椅上,等待萧竹的到来,没过多久,殿外一声通报,他来了。他向我有礼拜了拜,站在那等我说话,目光悄悄在我身上移动,眼里的担忧一分一分聚集。想必李世民已经找他说过话。   我使力抓着椅把直起身子,对他说:“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查出我的身份。”   果然,他不再隐瞒,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只得隐瞒了。他说:“不瞒姑姑,当年郑国灭亡时,宫里许多玩物古画流入民间,我意外得到了一副画像。”   看着他的眼睛,我明白他说的是哪一副。是王世充日夜睹画思人的女子,与我有几分想象的女子。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再开口叙来:“我得到那幅画像,就记起姑姑,等到我识字时候才发现,这幅画上注的日子可表明此画的不是你。本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而转变就在我进宫之后。当时你要我查采充容一案,其实那时候皇上也秘密下了一个任务于我,也是关于采充容的。调查期间,我发现皇上要我所查之事关系到你,于是我便开始查你。经过你的旧居,还有那两幅画像逐一调查取证,我查到了你的身份,皇上也因此大怒。”   原来郑国皇宫的画像到了萧竹手上,难怪洛阳之行李世民如何都找不到那幅画。可郑国皇宫里的画像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奇怪问:“皇宫里的画像是我,郑国皇宫的画像是谁?”   萧竹顿了顿语气,轻一低头:“郑国皇宫出来的画像,是你的母亲。”我一怔,我的母亲早在我年幼时就已经去世,怎么会……怎么会和王世充扯在一块儿。下面的萧竹还在说话,他解释说:“当年王世充失意,遇到你母亲相助,便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根。而当时你的母亲已经是阴府夫人,阴世师的妻子。”   我闭上眼暗暗叹息,当年见到王世充的时候,他也曾与我说过这样的故事,只是当时并不在意,原来他心念的竟是我的母亲,而他更错将那份感情用在了我身上。同时,我又不得不佩服萧竹的能力,我淡淡含笑,与他说更像是自语:“我明白了。能从两幅画中探取玄机的也只有你,也难怪你知道这个秘密,他也不舍杀你。”   萧竹犹豫半分,诚心开口:“其实皇上这么做,都只是出于护你,你能原谅他吗?”   我冷冷一笑,叹息:“这不是护我,那么多人为我而死,我身上早就集满了罪孽。上天是很公平的,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况且我与他,有的不止是私人恩怨,还有家族之恨。我父亲掘了他家的坟,他们破城又杀了我父亲,这天地难容的国仇家恨,我该如何视作从未发生。”   陷入寂静,这次谁也帮不了我了。我摆摆手:“退下吧,我累了。”   萧竹拜身退下,转身几步后缓下步子,回过头留下一语:“爱,可以包容所有的恨。他爱你,所以不顾家族恩怨一心护你。世间最重要的不是记住恩情,而是忘却仇恨。”   第181章 清君侧(一)   灯火万家明,几人白首不离?红尘万里,几人愿竟无恨遗?   德庆宫很安静,安静地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李世民特吩咐尚食局做清淡可口的饭菜,而我看着那些腾着热气的盘盘素色,只喝得下几口清汤,看着桌面上安然未动的饭菜,不免又可惜起来。掌事宫女见我如此,不由心疼,告诉尚食局的宫人说:“娘娘只喝得下清汤,明日你们便做淡些的羹就好。皇上那头,德庆宫自会说报。”   有些事,越挣扎越无路可退。就像我这病身子,越是拖延,越是罪痛。生,不如死!   上天要让一个人绝望,必先给其足够的希望。二十年前的那天,我便已经目断魂销、透骨酸心了,只是上苍觉得还不够,硬要我混混沌沌重新过二十年。这二十年,心动、心酸、心喜、心惧、心伤、心疲,还有现在的心麻,都在一点点向着绝望进发。凄凉的叹息再也叹不出心中的酸涩,心间的寒冰已经凝固太深,每一次的强颜欢笑都将冰锥刺进心底一分。想起李世民曾说的那句斩草除根,其实我才是最完美的斩草除根对象,其他的不过是无意中经过的人。   心中一直转想念叨此事,我微微一愣,想问他长年忙于政务,是如何分出这么多心思设计对付一个个后宫的女子呢。下一刻,我对自己不然嘲呵,这是他的皇宫,是他的地盘,他要一个人活要一个人死,还不容易吗。   现在,每次李世民来时都会带上尚药局新奉御为我诊脉象,然后每次新奉御都在外面和他轻言几句,他便让他走了,再回来时总是在眼里挤着强迫的笑意。我淡淡看着他,毫无表情,然后再闭上眼,听着他在殿中一举一动。   面上有一阵轻风,感觉床榻微往下沉,我睁开眼瞧他,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榻沿上静静望着我。气氛冷的凝固,良久,他恳求说出一句:“忘掉,可以吗?”   我漫不经心笑着,心中穆然窒息的疼痛:“我已经忘了二十年……对你来说,已被时间冲淡,对我来讲,却是犹如昨日。如何去忘,如何去忘?”我微微一叹,不由愈发伤感,“再给我二十年么?你看看我的样子,兴许撑不了多久了。”   “我不会让你……”他断了后面话,深深的伤意蔓上注视着我的眼。   我自嘲着,望向那一窗天空:“这是痼疾,你也知道的。十七年前,我已因为这痼疾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痛失我们第一个孩子,留下永不可愈的病根。上天是最无情的,给太多快乐和幸福,到了时间就一并收回,一刻不留!”   说完这些话,我已是气喘吁吁,用力换吸着清冷的空气。李世民静静坐在那,眉宇间透漏凝重的伤意,轻垂的目光黯然无神,终是一闭眼将叹息咽了下去。   这时,周公公恭身在帘外禀道:“皇上,萧大人在宫墙外有急事求见。”   萧竹跑到德庆宫也要见李世民,莫非出了什么事。李世民“嗯”了一声,回头又看了看我。我心有不安又略感好奇,却又不知李世民的意思。他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对周公公传话让萧竹进后宫来说话。周公公得令退下,少顷,有人从殿外进来,跪拜在内殿外。隔着帘子,我听见萧竹的声音:“皇上,微臣府邸昨夜被盗。”   李世民身子一顿,紧张问:“少了什么?”   萧竹一番犹豫,抬头触上李世民锐利的眼神立马低下眼咬牙道:“只少了……臣调查采充容期间所有草卷。”   什么,只少了所有草卷!看来行盗者是专门为草卷来的,也就是说明宫中有人监视李世民!而草卷一旦被盗,落入他人手里,还不知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到时所有人的目光不是偷盗者,是我!   我心间一紧,直起身子,吃力道:“佑儿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不想让他背负得太沉重。我请你马上让佑儿返回齐州,不要让他知道,不要……”   李世民略微扯笑:“好,我答应。”他顿下语气,然补上一句,“不过,阴弘智要留在长安。”   把危险的人留在自己身边,他的一举一动就尽收眼底。李世民不杀弘智,我已心有感激,这个问题对他对我来说都不是大事,总比弘智在外面走弯路好。我点头答应,看着他下旨让李佑出宫,两天内在宫外筹集所需之物后返回齐州。   旨意刚写完,周公公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在帘外扑了个跟头,意识到自己失礼,他连忙折腿跪着,着急道:“皇上,小柱子来报,魏大人带着十几名大臣跪在太极殿前!”   真快啊,失窃的消息才传到耳里,魏征就急着赶来了。萧竹府上被盗一事估计与魏征脱不了干系。魏征是牛脾气的固臣,虽顽固,但所谏之事皆是为国为民,最重要的是他有胆提出李世民的失误与不足,李世民对他是又恨又敬,又怕又喜。听到他带着众臣跪在太极殿前,李世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如果当真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李世民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额头上却冒着几粒大汗,他沉声问:“你可知他们为何要跪?”   周公公第一句禀报时不说,定是不敢说,现在李世民问起,他更是支支吾吾。李世民速然起身,不由提高了音量,带着怒气大声道:“混账!朕问你没听到吗!”   经他一吼,周公公顿时吓哭了嗓子,带着尖锐的哭腔说:“魏大人请皇上赐死德妃娘娘,他们要清君侧!”   “好大的胆子!”李世民暴怒,一殿子的宫人吓的腿打哆嗦,几乎在同一时间扑跪在地上。可只有我知道,他心里……只是怕得很。   他回头看我,我撇过头去。半刻沉寂,几声珠帘的脆响,再看时,只见了拐角的一抹明黄,帘外的周公公和萧竹从地上起来,急急跟他也走了。殿上的宫人陆陆续续站起,站在那还有写恐慌,两腿忍不住打颤。我知道他们更怕,我若是死了,指不定李世民会让他们一同陪葬。   没想到我到死,还是会要走这么多条命,上天真是厚待了我。   我冷冷笑着,眼角滑下泪水,浸得耳鬓的发丝好凉。   李世民来时脱下的风袍还放在椅榻上,掌事宫女步进内殿就要将风袍挂在木衣架上,我轻轻咳了咳,示意让她把风袍送到神龙殿。掌事宫女抱着风袍不解问:“皇上来了要穿可怎么办?”   我淡笑着摇头,目光渐渐散开,有些失神:“皇上……他不会来了。”   “娘娘……”她轻喃,目光怜怜望着我。我仍是微微笑着,再吩咐道:“路过藏书阁时,给本宫取一本佛经,再去祠堂给本宫借一串佛珠。”   她立即明白我要做什么,张口欲言,却又咬了下去,行了退礼抱着那件风袍撩帘而去。我望着她的身影,望着搭在她手臂上的明黄,仿佛就望见那个令人熟悉又心痛的影子。   这皇宫,越看越是一个囚笼,宫里的秘密太多,唯一的可知情者是那太极殿宝位上的一人。我拿起佛经,努力从榻上坐起,恭敬跪坐,轻捻佛珠,参透佛中尘语。记忆不再休克,故事依旧上演。纵情乐色只是以此为寄,常言欢笑不过相瞒相欺。大局大限,生生有息,烛尽灰散而已。诵经念佛,赎去深重的罪孽,超度逝去的曾经,安抚因我消亡的魂魄。不闻不问,自生自灭,心中希冀早已是回天无力,空悲切。   这个宫里,又热闹了。魏征带着众臣跪在太极殿前已经传遍皇宫,比这更火热的是从魏征口中曝出,德妃是前朝张掖太守、左翊卫将军阴世师的女儿!谁都知阴世师掘了李家的祖坟,也知长安城破时李家将其首斩于市,阴府上下更是被李家全部处罚。然而坐在这后宫的德妃竟然是阴家的女儿,不说做不得德妃之位,而且一定要受国罚,甚至连倍带息!   消息穿得纷纷扰扰,德庆宫也开始不安顿起来,常闻有宫人在殿外窃窃私语。我久卧在榻,周围又那样安静,听觉自是长了不少,有人踏进这院子我就能听到脚步,更何况这些宫人就在我的殿门口说话。他们即使有逃出德庆宫的想法,但也是不敢做的,毕竟李世民的命令压在这。   到了晚上,听说太极殿那头还没有转变。大臣们守在太极殿外,里面是李世民、长孙无忌和魏征。很显然,李世民执意护我,不肯妥协,而他这样,只会让这里的我更加愧疚,更加自责。   我轻轻唤来守着的掌事宫女,要她在我榻旁拼合几张案桌,然后从旁边的檀木柜中搬出所有的东西,把东西都放在案桌上。掌事宫女不安看着我,为难不肯上前。她知道那檀木柜中放的是什么,她也半分猜到我要做什么。见她不动手,我皱起眉头,她一见我皱眉连忙答应下来,搬来几张案桌拼在我榻前,转身去开檀木柜。   两记摇开木柜的声音,如锥子般敲在心口又疼又闷。拳头隐隐握紧,又徒劳地松开,一声惆怅。   ——————————————————————————————————————————————————————   ※明天还得去医院复诊,等更的同学请第二天早上再来吧,小荚更新的晚,小荚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回来……※   第182章 清君侧(二)   掌事宫女将柜中的东西一件件取了出来,精致的木盒整齐地排放在案桌上,犹如一个个鲜活明亮的回忆,顿时照亮了整间殿子。那都是李世民这二十年来送我的礼物,每一件我都用心珍藏,舍不得摆,舍不得用,而如今……这些都该物归原主了。   我愣愣望着越放越高的盒子,忽然看着在右边的木盒上面压了一叠厚厚的纸,那里面是我练笔写的字。久久凝视,陷入回忆,他第一次教我写字时,那种怦然心乱的感觉,令人怀念。我现在写的字风,一笔一划中都透露他的风气,每次写字时,我便总在心里念他。   回过神,我松下身子,让掌事宫女拿一个火盆来,她犹豫了一会儿,见我无心解释便折出去拿盆子。我吃力侧过身子,好不容易将那叠字那在手里,掌事宫女端着火盆进来,一看见我手上拿的,顿时明白过来,踌躇着不进来。我轻呵一声,她只好低头将火盆摆在我塌下,模糊着开口:“娘娘莫要再自己伤自己。”   我顿手,自己伤自己……   我一咬牙,扯了几张向着火盆落下。纸很轻,字很重,贴在火盆上,立即就从中间通出一圈黑烟,向着四周蔓延。很快,燃起的火苗将字烧得一干二净。我呆呆望着火盆里还腾着热气的纸灰,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一张一张,我睁大眼睛看着越燃越高的火苗将曾经细腻无比的相思之丝全部烧毁,腾起的热浪和灰烟扑进我的眼睛,泪水如珠断般洒落。   原来,我可以这样绝情,亲手焚烧过去,将有关他的所有,在记忆里一笔划去。他的消息,我是否还在意?我是否还违心?纠结不清的结局,无法言明的过错,因爱而拒之千里。我拂袖而去,是否会风鸣乱了他的春景。   “娘娘,别再烧了,奴婢看见你伤心,奴婢也忍不住落泪。”掌事宫女在旁跪下,哭着劝。   我笑了,仍是扔着手中的写的字,怎么也扔不完:“谁说本宫伤心,谁说本宫落泪,这都是烟熏的。本宫……本宫不伤心,一点都不,本宫觉得心中好痛快,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娘娘……”她低吟一声,垂下头掩泪。   将手中的一叠字烧完,我已浑身无力,我松躺在榻上喘气,叫了殿上一个宫女到太极殿打探李世民与魏征的情况。一个时辰后,宫女回殿,我问:“太极殿前的大臣还没回去吗?”   她说:“并未离开半步。皇上退下长孙大人和魏大人,自己彻夜坐在太极殿里,现在还没回神龙殿。”   我努力直起身子,掌事宫女帮着将我从榻上起来,坐靠着。我吩咐:“去请皇上来德庆宫一趟,本宫有话要对他说。”   宫女得令退下。方才我躺着并未看清案桌上全部木盒,现在总算将这些东西一览而尽,只觉得越看越伤,不看也罢。我转过眼,持上经书,默念佛语。李世民很快就来了,他掀开帘子,被强有的一丝笑意顿时凝固,目光坠落在我榻前的案桌上。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就连盒子都是他自己挑选的,他自是知道这些都是他送给我的。他不安地走近,不明的目光从这些礼盒移到我身上,我轻轻告诉他:“这些,都是你送给我的,现在还你。”   我明知道这样做根本不能抹去我们之间的所有,包括感情。可我还是想说,这样……心里好像就平衡一些,即使是自欺欺人。他定定看着我,目光如黑夜般深邃,紧绷的面孔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外有群臣逼他,内有我逼他,而他若不下决定,时时刻刻煎熬的不仅是他,还有我。   我就这么静静与他对视,他颤了颤眸子,将目光落到案桌上,一点点从上往下看着每一件物品。他从江南带回的丝绸,他命宫人精心打造的玉簪,他从藏书阁自行收拢的一全套诗书……一件一件,都充满回忆和温暖,是他聚集给我全部的爱。是的,我心知肚明他爱我,可这些在如今看来却重重给了我们一巴掌,告诉我们,该醒醒了,面对现实吧,所有我要把他的爱全部归还!当他看见桌下角放着的那块裂痕流云百福,他一声大吼,挥袖翻下一桌子赏赐。东西撒了一地,也碎了一地,同时我也感觉到胸口一阵窒息的酥麻,心如刀割,不疼,只是麻了。   “莫兮然,朕忍够了!你能不能不要给朕擅作主张,一切都听朕安排!”他大吼着,脸色涨红,一拳打在案桌上。   当看着一件件回忆碎在地上时,我有动容,可很快又回过神来。我目中憔悴,淡撇下眼,握着经书背过身无力叹道:“皇上该清楚孰轻孰重,皇上请回吧。”   他移到我身边,目光从我侧面移到手里的经书,几声冷笑,却很无奈:“你不是觉得自己有罪吗?你不是要赎罪吗?朕要让你活着,就是在赎罪!你要是敢自己作主,你这一世的罪就都赎不清了!”   我听在心里,却不理不睬。他急怒之下用力拉过我的手臂,我本就已经持不稳重心,又被他这么一拽,还没反应回来就已经扭到在榻上,半个身子挂在榻外。掌事宫女连忙从旁抱住我身子,哭说道:“皇上息怒!皇上要罚就罚奴婢,是奴婢照顾娘娘不周,请皇上不要生娘娘的气。”   李世民或许一时间没注意到自己太过用力,在我倒下的那一刻他也是惊讶慌张之极。他愣愣望着我苍白的脸,手僵在半空。回过神,指尖一动,他轻轻拥住我,将我抱回榻上躺好,紧抿的嘴唇不再说一句话,深邃的双眸用力看着我,然后起身拂袖,撩帘而去。   眼睛酸涩,视线模糊,我用力眨眨眼,将泪隐去。心中生了一个思绪,我淡淡开口:“明日……明日吧,本宫想喝虾汤,去吩咐尚食局昨早做一碗上来。以后……本宫若再有胃口了,自会再吩咐。还有,另外再取一些柚肉,本宫好久都没尝到这个味道了。”   掌事宫女方才还哭着,一听我要吃东西,面上顿时大喜,连连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她高兴地还没行完退礼,就跑出殿去了。我凄凉一笑,闭上眼静静等待。前面等的是什么,我很清楚,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也是我给他选择的路。   很快,掌事宫女喜滋滋地抱着一盘柚肉回来了。柚肉放在我的榻前,我闻着香味,不禁胃中泛酸。我让人将它移远了些,等明日再用。   如今的夜里,对我这终日躺着的人来说与白日不差。第二天起早,我便让宫女去尚食局拿虾汤,掌事宫女不明,问:“娘娘何必自己费力,等虾汤好了,尚食局的人自己会送来。”   我不作答,要她把柚肉给我端来。我派人过去拿,就是不想让尚食局的人来,他们来了,恐怕就不能如我愿。   稍稍吃了一些柚肉,我胃中本有病痛,服下这少许就觉得胃上泛酸,接着开始绞痛起来。我忍不住一声痛呵,捂住肚子弯下腰,掌事宫女见此,连忙撤了柚肉,倒热清水给我。这时,尚药局的虾汤也端回来了,我推开热清水,说喝热汤也是一样。掌事宫女不怀疑,端起虾汤,持了勺子喂我。   我看着这勺虾汤,竟一时心乱起来,犹豫了半刻,一狠心,低头喝了下去。掌事宫女天真一笑,继续喂我喝汤,我心中作想:倘若她最后明白过来,不知会如何懊悔。这个掌事宫女虽不及青儿与我贴心,却也十分忠心。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尖锐细长的声音,周公公举着一卷明黄踏进德庆宫,站外帘外对着里面宣读:“圣旨到:前朝张掖太守、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之女——阴绮烟,二十年前私逃处罚,现今混乱后宫,私下有刑,胆大包天,罪无可恕。特奉圣上之命,赐毒酒,清君侧!”   听完这些,宫人们都倒吸了一口气,压着头悄悄瞧我。我扯笑,让掌事宫女代我上前接旨。当金黄的圣旨搁在我怀里,它犹如千斤巨石,压得我心混意乱。周公公招手,后面的太监端上一杯清澈的酒水,掌事宫女接过它犹豫着脚步,终究还是端在我面前。她眼里噙着泪花,手臂颤抖,我看着杯中轻摇的鳞光酒面,顿觉眼花。我深深闭了闭眼,然后再伸手去拿,只觉得胃中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剧痛,直穿到腹中,又从腹中涌了一股热浪,喉咙口猛烈一翻,我扑身呕了一堆黑血。   “哐当!”掌事宫女吓得将酒杯翻倒在地,慌忙从后扶住我的肩膀,哭得说不清话。周公公见里面情况不对,不知所措起来,干脆折出德庆宫,向李世民汇报去了。   我仍不断呕血,还带着白沫。这就是柚肉和虾汤的功劳了。柚子和虾放在一起食用,就会形成砒霜之毒,虽性不如正统砒霜那般剧烈,却也是剧毒!李世民啊李世民,我终究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这样……你我就不必相互愧疚和怨恨了。   第183章 清君侧(三)   胃中绞痛之极,腹部也如针扎般一阵一阵,我吐了一地的黑血和白沫,吓得掌事宫女慌张地不知所措,一殿子宫人更是煞白了脸。我也记不清过了多久,我趴在榻沿,呕得气虚力竭,眼神摇晃,意识却因为这痛楚变得清晰,耳边有一声轻唤,再抬眼,对上一双紧张懊悔的眼睛。   李世民轻轻抱住我,将我移回榻上。一招手,命令尚药局奉御立即为我检查。奉御静心把了我的脉象,又回眼看到榻旁放着的柚肉和虾汤,转身吩咐跟来的小医佐:“捣碎三两绿豆,加入五个鸡蛋清调和,然后送过来!”医佐得令退下,奉御转向一脸急色的李世民细细禀告:“娘娘同时食用柚肉和虾类,两者相聚形成砒霜之毒,幸好服用得少,身体只伴有恶心、呕吐的症状,神智还算清楚。方才娘娘也已经吐出胃中之物,服食下的柚肉和虾也清得差不多了。”   宫女趴在地上清理污秽,李世民低眼看了看,又抬眼望着虚弱无力的我,问他:“为什么会呕血?”   奉御解释:“是胃出血。娘娘有严重胃病,病倒后不思饮食,忽然间又吃了酸柚肉,胃自然受不了。加之虾味到胃中与柚肉形成砒霜,毒性又狠又快,严重伤了胃部,就伴着白沫呕血了。其实还多亏了这胃病,若不是胃先有了不适,娘娘服下的也不会这么快都吐出来。若胃平常健康,恐怕等把柚肉和虾吸收光才有反应,就真的来不及了。”   闻此,李世民微微松了口气,坐在我榻旁静静注视我,像是在想什么。没过多久,医佐端着药碗进来,李世民接过它,舀着勺子就要喂我。我撇过头躲开,声音沙哑:“既然你已决定赐我死,为何又要救我?”   他缓缓放下端着药碗的手臂,目光也随之沉重下来,唇瓣轻颤,吐不出半个字。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心头恍然空了一片。这一声极轻,却惊得李世民眼眸一颤,语气有些颤抖:“我不知道,在听到你消息的那一刻,我后悔妥协的决定,我只想要你活着,好好的活着!”   心有所动,然却为之苦笑:“罪源在我,我本该归尘去。”   他摇头,一字一句:“我说过,你不可以自己做主!你若是走了,你的弟弟甚至是佑儿,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惊愣,我说着侥幸的话,心中却不由担忧着:“弘智已经成人,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佑儿……你会尽责的,对吗?”   他停了停,踌躇片刻,声音听来有些闷:“你要知道,我身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还有天下的责任!你就不怕,佑儿因为你,做出不该做的事吗?”   我有些惊讶,不曾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这也不得不提醒了我,倘若李佑真的做不该做的事……就像弘智那样么?不!他的这番话,让我生也不容易,死也不容易。   见我有所动容,李世民继续说话,带了坚决:“你和我都曾下了决定要分开,可老天的决定却与我们相背而驰。所以你我都不得再逆天,太极殿……我会有办法说服。”他端起药,舀了浅浅一汤勺,手势又顿下来,极其认真,“我再次警告你,不得擅自做主。若是再犯,我也只有常常这郁郁寡欢,郁郁而终的滋味了。”   他是天子,怎好说这样的话!然,心中一股暖流的冲劲,我静默片刻,点头。他微微一笑,伸手抚上我干枯凌乱的头发。他说过,他喜欢抚摸我的头发,也喜欢闻我发丝的味道,他说这才感觉真实。是啊,这个地方,有太多的虚幻,太多的假意,真实要用多少的真心和力气从体会得到呢。一把剑,斩断藕断丝连,一种线,重缝扯散的缘。两种极端,只在一念之间。这世间,有太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毒酒没有赐死我,砒霜之毒没有毒死我,李世民还让尚药局的人守在德庆宫,这一举动让刚退下的大臣们又议论起来,魏征头一个跪在太极殿中,其余大臣都紧随其后。这一跪,局面整整又折腾了三天,当宫女与我说到这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那太极宝座上愤怒两难的脸,一面要留我,一面又要平群臣。   试想了好久,心中沉石落定,我伸出一只手,示意要起来:“本宫要去太极殿看看。”   掌事宫女大惊,担心道:“可是……娘娘现在的情况,走不了啊!”   我轻轻摇头:“走不了,就抬着本宫去。”掌事宫女为难地扶上我的手臂,将我坐起。直起身子的时候,感觉脑袋上有一股气流迅速缩紧,眼前不由来了晕眩。掌事宫女抱着我的身子,将我脑袋扶靠在她肩上,轻声劝:“娘娘还是别去了,奴婢待娘娘去,一定把看到的一一说给娘娘听。”   我还是摇头,话从别人口中出,不免会带了一丝隐瞒,我想亲眼看看太极殿的状况,好让我心里有底。我坚持道:“本宫现在还是德妃,传令下去,本宫出行之时,所有宫人和妃嫔不得出现在经过的宫道上。”不经意透过不远处的铜镜,我看见一张惨白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憔悴不堪,那样空洞。我摸上这张脸颊,指尖的触感太轻,好像摸着空气一般,“本宫的模样吓人,不想被任何人看见。照本宫的话吩咐下去!”   我如此坚持,掌事宫女只好答应:“是,奴婢遵命。”   一切准备妥当,我身上盖着狐毯,太监们小心抬着辇轿,放慢脚步走的极其平稳。宫道上果不见一个人影,我也总算能好好看看这许久未见的皇宫,没有人音的打扰,安静的皇宫更散发着威严的气息,不容人侵犯。   我望着沿途景物,并未多想,也无力多想,我是早就看透了不是吗。眼前暗下,辇轿已经进了一座大殿,这是太极殿的后门,前方传来魏征和大臣们振振之言,我摆摆手,命他们将我放在太极殿后帘内从后帘到外面不远,可以清楚听到他们对话,但他们并不容易能发现我。   悄悄安顿好辇轿,我倾耳细听。魏征在我陪李世民去洛阳那年就对我产生了异议,想必不出于我身份之事,他也会想办法把我和李世民隔开,果然我最先听到的就是他的不依不饶:“皇上既下决定赐死阴绮烟,为何又招尚药局?皇上圣言岂能说收回就收回的!”   李世民深有疲惫之色,此事困扰他太多时日,魏征这帮谏臣又不肯退步,他实在困惑无奈。他始终揉着眉心,沉默许久,最后抬起眼怒不惊色缓缓道:“德妃毕竟伴朕多年,朕的心也是肉长的。而且……你不觉得你们这么做太不必要?德妃为人宽厚善良,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魏征冷呵,振词道:“自古红颜皆祸水,皇上今日之态就是最好的证据!”   李世民按捺不住,大拍椅把,正要发作,只听得殿旁一声有意干咳,李世民握紧拳头扫了旁边一眼。“众大臣可能听我一言?”殿中一声嘹亮,长孙无忌从旁站了出来。魏征抬头,抱拳请道:“长孙大人请讲。”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一眼对视,长孙无忌扬眉一笑,走入众大臣的跪列中来回,一句句说起:“众大臣的意见是不是太片面了?在我看来,德妃跟随皇上二十载,为皇上排忧解难,为国为民,皇后在世时也常在众人面前对她赞许有加,可见她举有轻重,管理后宫也有致。并且,德妃育有五皇子,文武兼备,助守齐州。德妃可谓是为我大唐出了不少功啊!前朝罪臣阴世师已被先帝正.法,此事已经了结,如果众大臣再请皇上赐死有功的之人,岂不是天理不容了?”说完这些,脚步正好停在魏征身边,他挑眼对着他问,“魏大人,你说是吗?”   魏征的脸早已被长孙无忌一句句功德之话气的怒青,下巴上的短须也因咬着牙不服轻颤,长孙无忌又靠近一些,再问了一遍,他板着铁脸,重重点头:“长孙大人所言极是。”   一时间,原本动摇的大臣们毫不犹豫磕头请罪,李世民一摆大袖:“你们也是出于维护大唐,此事就作罢!望各位爱卿以后行事莫要再这样鲁莽,朕是不会一次又一次的饶恕你们!”   李世民长吁一口气,正当大臣们一个个行礼退出太极殿时,他手臂一指,高声道:“魏征留下,朕还有事与你说。”众大臣愣了愣,皆回头望了望魏征,投来保重的目光,魏征屑然一瞥,站在原地等待李世民问话。待大殿只剩他、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之后,李世民直截了当道:“德妃的身份,宫中无人知晓,就连她自己也才刚知道。爱卿你又是从何而知?你手上的草卷从何而来?”   李世民面上明显不悦,他心里一定埋怨于魏征,若不是魏征将我的身份突然公告天下,又加之我对他漠然冷色,他也未必会到了手忙脚乱,心烦意燥,妥协赐酒的地步。幸好长孙无忌最为冷静,仔细分析并找出解决方案,这才让那批大臣哑口无言。而相对李世民的不悦,魏征并没有闻言色变,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点,李世民对他不变的神情很不满意,轻佻眉梢,话中有意:“大理寺侍郎萧大人暗中奉朕之命秘密查办此事,上个月萧大人府邸被盗,少的正是这宗草卷!”   只要让萧竹来认笔记,魏征就是犯了盗窃之罪!但魏征并没有掩饰之意,目光毫无惧色,上前一步跪身道:“是臣心起疑心,私自派人偷盗草卷,请皇上降罪!”   李世民目光更为尖锐:“既是知罪,又何必明知故犯?”   魏征低低垂着眼,话语中仍包含了几分不服:“是臣沉不住气,想的……没有长孙大人透彻。”   ————————————————————————————————————————————————————————   ※昨天有事没有更,很抱歉……其实小荚也很想更,坚持了这么久,这下又没有全勤了,好可惜。※   第184章 清君侧(四)   方才李世民问何为明知故犯,是怀疑有人利用魏征的忠义诱他挑起事端,而魏征那句回答,似乎有意包庇此人。这个人,比任何人都可怕,他在暗中洞察一切,利用忠臣之心,要么只是为了除我,要么就是挑拨君臣关系,以达到……达到……   我不敢再想下去,也相信李世民也示意到这一点,他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陷于险境,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揪出这个人,所以我根本不用担心。而若他是向着我来的,这个大计划失败他也一定还会再筹划,多一件就意味着多一条线索,只要我还撑得住,相信他会露出真面目。   李世民是清楚魏征此人的脾气,因此也不再问下去,这么一提也只想给他的警告罢了,想必此时魏征心里也必定明白。李世民摆摆手,令他可退去,魏征弯身拜退,昂首挺胸地迈出大殿。我轻唤身边的宫人,让他们起走回德庆宫,太监们还未在辇轿前后就位,殿里的两个人就已快步向着帘子走来,李世民说话道:“想必抬了好久才到的太极殿吧,路上又给风吹多了!”   他撩开帘子站在我面前,并无责怪之色,只有心疼之叹。长孙无忌站在三尺开外的帘外向我行礼,我从李世民身上转下眼神,隔着帘子对他感谢:“多谢长孙大人为皇上为本宫解难。”   长孙无忌呵呵一笑,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微臣只是据实呈说,也并不是为皇上为娘娘解难,而是尽己之责持平朝廷,免如滴水落湖般,越荡越大。”   有些尴尬,却由心敬他:“长孙大人尽责尽力,真是我大唐的服气。”   “臣不敢。”长孙无忌没有再与我说下去,转面向李世民说,“皇上若无事吩咐臣下,臣就先告退了。”   李世民“嗯”了一声,让长孙无忌退下了。待他走出殿子,李世民为他向我无奈解释,仿佛怕我记上他那让人尴尬之话:“老狐狸是嘴硬心软,对谁都不太客气,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他吩咐往德庆宫。太监一齐肩端着辇轿起来,我靠在辇轿比他略高了些,并且是我坐着,他走着,这是万万不能的。可李世民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从后门与我一同出了大殿,见到宫道上没人,他也随即明白过来,并不多说。方才我从德庆宫出来,看这皇宫是威严的沉闷,而现有他在身边慢步,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开始有了生气。天边的夕阳将红光透出云层,从殿顶的金瓦折到我眼里,我微微睁着眼,看到五彩斑斓,只是不明白为何在欢喜间又多了几分凄凉。   我们都不说话,这一路走的清静。我心里念着此刻沉语的他在想什么,我侧过头,他的目光遥远,眉间凝着丝丝忧愁。“我倒是已经放在心上。你有这样好的臣子,这样好的朋友,我为你高兴。”我接了方才他解释嘱咐的话,静静望着他。他收回远处的目光,看着我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我说的是什么。他低低扯笑,又走了一会儿又回过头,似乎是盘算了许久,小心翼翼问:“那你……还恨我怨我吗?”   我沉思半晌,摇头:“没有了。”   身旁的人一怔,撤去长久的阴霾,他喜悦扬眉,眸若清泉,高兴笑起来:“当真如此?”   我看着他欣喜的笑容,不禁勾起嘴角,含笑点头。他覆上我的手背,轻轻握着,不敢用力:“那么从今以后你好好养身,不得再胡思乱想。现在不会再有什么阻挡在我们中间,我们要珍惜每一天,一直到老。”   从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到安定的相伴到老,这是我们当初和现在的许诺,终于是要兑现了。   一场记忆的复苏,就像是一次轮回,生了又生,忘了又忘,循环的生生死死,无尽的冷暖离合。从一开始的相遇,种种不明疑惑总算有了解释。昔日莫名碎玉,处处刁难,利用占有,一箭相许;后来假意移情,阴谋算计,封锁书阁,洛阳寻画;最终铲除心刺,豁然开朗,却偏偏记忆重生,心灰意冷,草案失窃,怒动大朝。回想这些过往,他的困惑,他的犹豫,他的煎熬,他的决心,他的冷漠,他从始至终表现的提心吊胆,都是因为我一个身份,都是因为他全力护我。萧竹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世间最重要的不是记住恩情,而是忘却仇恨。李世民这般对我,我又何必抓着仇恨伤了他,伤了自己呢。不如豁达一些,会美好很多。   回到德庆宫,他小心抱起我放在榻上,和往常一样坐在我榻边。只是和往常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之前一直弥漫着伤愁,而现溺满了喜色。然而他的喜色渐渐消退,拇指抚上我的眉心,我才发现自己微笑的同时始终拧着眉头。我沉下眼想着,再抬起问他:“我想知道,采荨究竟是用什么办法,让你这样为难。”   我问起,李世民也无意隐瞒,但说无妨:“采荨想利用人心贪婪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富贵,她把一桩秘密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盒子里,又在自己的房间放了另一个盒子。若她死了,宫人定会收拾遗物,如果有人打开她房间的盒子,那么另一个盒子的秘密就会大曝天下。床底下的盒子里她放了一个荷包,里面有一张藏宝图,藏宝图目标就是另一个盒子!”   我顿时明白那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我不禁感叹采荨的心机,她居然会利用人性的贪婪!   出神间,忽然闻到一阵很近的花香。此时李世民手上已经多了三枝晚春梅,帘外正有宫女退下去。我握住晚春梅,轻轻嗅了嗅,沁人的清香顿时让心情舒爽了几分。李世民俯下身,额头轻抵在我手中的梅花,与我只一梅之隔:“有时我会抱着侥幸想,若是恰巧碰上个不图名利的人,那她的计划就会失败。可我又不想冒险,连一点点小万一也不允许疏忽!所以一次一次放过她,委屈你。幸好雨过天晴,云开日出了。”   雨过天晴……云开日出……窗前投进暗红的光束,柔和飘渺。我隔着梅花,抬了抬唇,轻轻吻了他的脸庞。梅花的清香和他的温暖卷入舌中,这轻轻的吻仿佛等待了太久,竟有些苦涩和淡淡的咸。   然,原以为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却不料更大的风浪随后紧跟。   第185章 尘归尘(一)   经过十日的调养,身体渐有好转,不再像之前那样晕那样闷。近日朝事加多,白日李世民在两仪殿,晚上便来我这转转,因持平后宫,他也只几次在德庆宫过夜,抢着半个榻说说话,睡睡觉,他说的最多的莫过于:“快些休息!”“今日吃了什么?”“没有朕在身边,是不是无聊至极?”   李世民有太多事要忙,偶尔会忘了某些事情。这日,掌事宫女传给我一封信,是弘智的笔记。弘智在信上说,自知对不住我,也不想在皇宫呆下去,所以在昨夜出府离宫,望我原谅!   自从我记忆恢复之后,发生的事实在让我和李世民无心再念其他,更是忽略了弘智。如今他一走了之,宫里还是平静得很,也没有牵动到李世民。李世民现在全然将心思用在朝政和我身上,恐怕就是忘了弘智。出于姐姐的一份私心,我将他的信扔在火烛上烧毁,他要走便走吧,他心里有对我的愧疚,应该不会再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来。   躺久了患头晕,我便靠在榻上。现下下榻还不便,腿上仍觉得落地酥软,尚药局奉御说要再修养一个月方能下榻。心情放开,饮食自是好了不少,前日我让掌事宫女将铜镜拿与我看,面色总算比之前看到的舒服了些。病由心生,心思阔达了,病也就好转了。   我看着窗外夏意浓浓的绿茵,落在叶上的阳光如宝石般闪闪发光,一阵风的摇曳,将我整颗心都随之摇了摇,脱去尘埃,放开呼吸。殿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听到有宫女在劝谁:“德妃娘娘有令,近日不见客,请回吧。”   “狗奴才,走开!”随着一声厉呵,帘外映出一个身影,她向里殿望了望,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当她掀开帘子的霎那,意外得不可预料,竟然是她!   常充容,就是李建成在世时,他的太子妃,那个挟持管家和我弟弟逼我为她所用的太子妃,与我生死作对的太子妃!后来,她被李世民留为充容,却打在掖庭宫,这些年她也并未有过任何动作,如今一来,倒是让我有些吃惊。   我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跟随劝说的德庆宫宫女,以我的身份,她竟也敢私闯!然而,她甩了甩手上的帕子,对我嗔笑着:“别怪她们,是我自己要硬闯进来的,我可不像你那两个愚懦的妹妹,都到了门口连你的尊容都没瞧上一眼,就凭宫女几句话就折回去了。”她含笑看着我,那种笑,表现地对我极厌恶。很快,她就将这种厌恶展现得一览无遗:“啧啧啧,看你憔悴的样子,本宫真是心疼啊!你究竟是为什么才变成这幅摸样,若把你扔到街上去,谁还能把你跟尊贵的德妃连在一起?嗯?哈哈哈!”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口不择言,还有她眼中始终对我不变的憎恶。十几年未见,此番前来,定不是好事。于是,我冷下面孔,毫不客气地直问:“你究竟要干什么!”   她斜下眼瞥了瞥殿上的宫人,我摆手让他们都先退下。她满意扬笑,继续向我走来:“本宫是要来告诉你,谁是对你最诚心的一个。”   心中顿时因为她这句有种不安的感觉,我冷冷望着她,装作不屑:“什么意思,不妨直说。”   她已经在我身边,侧过身坐在一旁的软榻上,似笑非笑:“如果说对你最诚信是本宫,你信吗?不过没关系,竖起你的耳朵听着,听完了,你就明白了!”   我越发感到到紧张,目光落在案桌上刚泡好的新茶上,闭着喉咙静静听她说话。她冷呵,语气坚定绝狠:“本宫不跟你斗不是因为本宫心灰意冷,更不是怕你!本宫是在等机会,等一个极好的机会,你们在里面斗得你死我活,本宫就在外面看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有的一切只要我稍稍一探,就都一目了然!你知道魏征为什么会突然携大臣跪太极殿吗?”   我惊愣望向她,幕后操纵这件事的人居然是她!记忆追溯到玄武门政变,李建成死,其太子妃,也就是面前的常充容,是心胸狭隘之人,定在心底恨透了李世民,而我与她之间的怨早就在我进宫的时候结下。一直以为她已经淡然于世,原来她一直在暗中观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仇恨!   看到我眼睛有惊怒之色,她越发扬眉大笑起来,稍微倾过身子,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因为是本宫悄悄告诉他,大理寺侍郎萧竹是皇上的亲信,秘密查了一宗不可告人的大事,而这件事关系到皇室血统,关系到前朝大罪!这样忠心爱国又大胆的人,怎么会放过一丝对大唐不利的东西呢!”   是她在背后秘密策划,现在怎么又告诉了我,这反倒让我将信将疑:“是你从中搞鬼,可你又为什么告诉我?”   她不然地笑着,目光一点点下沉,有一股阴森之气从里面腾出来:“告诉你又何妨,本宫说过,这宫里只有本宫对你最诚意!你以为你身边的人光明磊落么?”   我更加疑惑:“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一手抓住榻椅,一面倾压过身来,她的讽笑绽得更大,让我毛骨悚然。“什么意思?不要庆幸你用你的疏离保住了两个好妹妹,你有心护她们,她们可无心为你啊!以你的身份,德妃的位子早该坐不住了,下一个继承德妃位子的就是燕璟雯,因为她的身份和背景对朝政有极大帮助!可你竟然有惊无险,你的好妹妹恐怕恨死你了吧!你也知道利用后宫关系稳住朝政是皇上专做的事,你懂的!”每一句几乎是咬着牙用力吐出来的,她眼里放.荡不羁的狂傲,仿佛还蕴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说燕璟雯想要我的德妃之位,我觉得可笑,却由不得为她最后那句拨动了心弦,大大不安。我缓缓摇头,口中仍是坚决,眼神却不经意闪躲到了别处:“不可能,我与燕昭仪就旧识,她不可能这么想!皇上千般护我,更不会……不会弃我不顾!”   她收拢狂傲的笑容,嘴角微微勾着:“咱不谈风云多变的皇上,可那旧识又何如?进了这皇宫,人心就会变!”她收收袖子站起身,在我面前缓步来回,语气中带着许些假意的无奈,时不时向我投来嘲笑的怜光:“你那个从洛阳捡回来的好妹妹,她可是变得太多太多了,她背着你做了什么事情……哦,不!应该是从头到尾!周才人的死、韦昭容的幽禁,甚至还有更多,一件一件,一桩一桩,数都数不清!大理寺的萧竹那么聪明,想必他也早就查到了,只是不告诉你罢了。他们可都是你救过的人啊,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呢?”   暮嫣!她说的是暮嫣!暮嫣杀周才人?暮嫣害韦昭容幽禁?怎么会,她虽然固执,但心地不至于这般阴险狠毒,怎么会害人,怎么会杀人?我不断地摇头,心脏为什么要跳得这么唐突,我不该信的,我没有信!我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跳在手掌猛烈挣扎,清晰又震撼。   常充容站定在面前,双手抱臂可怜地看着我,嘴角却洋溢着嘲笑。她低低瞧着我,一如她是太子妃时的嚣张傲气。这不算什么,毕竟我对她的态度不以为然,可她继续说的话,一句一句,犹如铁锤般狠狠敲在我的心头,血肉模糊!她笑着,说:“到了这儿,你也该推断出另一个真相了吧。暮嫣作恶,萧竹不说,这上头可是有人护着。最重要的是,你和他们一起把罪责推到无辜的人身上,你亲手杀了一只只代罪羔羊却还沾沾自喜、浑然不知,而且这所有的一切,罪魁祸首就是你自己!”   我用力捂住双耳,拼命摇头:“不!不会的!”   “不会?”她一步上前,一把抓起我的手臂狠狠提着,目光压迫,“从始至终你都被蒙在鼓里,任人利用!你的真心诚意换来的究竟是什么,你现在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为你,可他们私下做的是什么。护你又怎样,利用就是利用,欺骗就是欺骗,对他们来说,你从来就是一个外人!喊的姐姐妹妹,你不觉得很刺耳,很可笑么!”   我挣扎着,要推开她。可我现在的力气,根本动不了她一根手指。手臂的酸痛直冲到我脑门,此时的我脑海一片混沌,不停喃着:“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她另一只手抓上我的肩膀,狠狠盯着我,眼里的傲气与嘲讽彻底换成剧烈的悲痛,她几乎是嘶吼着:“莫兮然,不!是阴绮烟。当初太子那么爱你,那么真心诚意的爱你,你却对他的爱嗤之以鼻,加以利用,最后还害他惨死!这就是你的报应,没有人再真心对你,你拥有的全部都是虚情假意!你活在一个大骗局中,他们都在计划盘算,你按着他们设下的步子走,还以为把局势掌握在自己手里,你真愚蠢,你真可笑!”   她落下泪来,愤怒悲切的红丝爬上双眸,犹如入了魔道般狰狞。我浑身颤抖,努力镇定:“我不信!我凭什么信你!”   她摇摇摆摆直起身子,撩起案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到了半口水,然后又傲然大笑起来。水从她嘴角流到下巴,她狠狠一抹,回头道:“你不信本宫当然可以,你可以信你的好姐妹啊!”   说完,她冷冷笑着,转身拍开珠帘,往殿外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手指紧抓住身下的榻铺,听见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坚持说服自己:“我不信,我不信……我……不!”   第186章 尘归尘(二)   两日后,我静静靠在软椅上,望着大殿外的长廊。有一个影子向这边疾走,清秀的小脸上洋溢期待的欢喜。我长吁一叹,看着她黯然伤神。人影很快就到了殿门口,看到我坐在正殿等她,她娇羞一笑,提着裙角快步奔向我:“姐姐,你可好些了?”   我微笑着,让她坐得离我近些,拍着她的手背担心说:“休息了那么多日,好多了。倒是你,有没有在外面闹腾,莫专和别宫妃嫔结怨。”   暮嫣摇头,略略嘟了嘟嘴:“前阵子大事,各宫都安静了许多,生怕当下惹了皇上不高兴。”   我恍然,嘱咐她道:“都过去了,不过你还是要收敛些,你性子太急,那些妃嫔又是官家出生,性子难免孤傲,如果揪着你辫子做事,可就糟了。”   她含笑点头:“好,谨记姐姐教诲,保证不让那些妃嫔抓到小辫子。”   看到她在我面前这般乖巧的模样,我心有不忍,却又不得不去证实。我面色微沉,对她诉苦:“我近日睡的不好,常见到十年前死去的周才人鬼魂,不知是梦还是真的。虽她的死不是本宫造成的,但我心有不安。”   暮嫣面容微动,僵扯笑着:“姐姐说什么呢,这世界哪里会有鬼魂啊。”   我拉过她的手揣在怀里:“可我心中实在不安。嫣儿,今日你便留在我德庆宫可好?有最好的妹妹陪在身边,我也就不怕了。”   我亲自开口挽留,她也不好用什么借口推脱,为难想了想,只好答应下来。我勉强欣慰笑着,看到她目有难色,逞强之笑,我心里压抑,淡淡悲伤。   黑夜铺开一张无边的网,压下地来将生气全部笼罩吞噬。跳动的烛火越来越弱,抵不住一丝风的经过,最后留下一缕灰白的余烟。大殿顿时陷入一片昏暗,没有宫女进来重新点灯,天边打起闪电,屋外树影摇曳,沙哑的风声伴着苍白的电光窥进大殿,空气干涩地难落一滴雨水。空气伴着泥土的干燥,整个世界阴森压抑,让人恨不得用一把锋利的大刀划破苍穹,倾下大雨。   殿中出现一个白影,飘然的长裙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我并未睡着,看见白影从外殿飘到帘外,一双红云头鞋静静呆在那,似乎在等待谁的苏醒。身边的人儿猛然一动,一下从榻上翻了下去。白影轻呵了一声,迎面穿过珠帘,苍白的面孔恰好印在劈下的闪电上。那张脸正是十年前被火烧死的周才人,此刻她正微微含笑,往殿中飘来。   榻下的暮嫣大叫起来:“别,别过来!我……我一定是在做梦,你早就死了,怎么可能还在这!”   周才人一步步走进,向她盈盈笑:“此言差矣,火烧棠梨阁的那天,皇上把我给换出来了,他叫要我来找你。”   闻此,暮嫣更是大惊:“不可能!是皇上让我杀了你,怎么可能让你活着!”   我心头大怔,吃了口凉气,呼吸颤抖。那边的周才人停下脚步,疑惑问她:“是你杀了我?”   暮嫣连连点头,拼命往后退“是皇上!是皇上吩咐的,我只是奉命行事!”   周才人展眉,手指在脸颊边轻轻揣摩,一臂一扬,只听得“嘶”一声猛烈,手指间夹着一张皮肉。暮嫣捂眼尖叫,殿外冲进十几个宫人,陆续在周围点上烛灯,慌忙围守在榻旁。   我掀开被褥直起身子,方才的周才人已经不见,只有掌事宫女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殿中央,手指间垂着一张人皮。这张人皮,是受到当初长孙皇后用它让宫女假扮疤面的时候启发的,我暗中特地吩咐掌事宫女连日出宫在民间按周才人的模样做了一张。   现下烛灯光下,暮嫣看着站定在她面前的掌事宫女,瞬间缓过神来。她诧异回头,满脸大汗,面色惨白,不可置信隐隐微怒:“姐姐,你算计我?”   我含泪,双手扣住她的双肩摇晃:“嫣儿……真的都是你干的?”   她不知所措,哑口无语。我含泪亦笑,用力摇着她的肩膀,几乎嘶声:“告诉姐姐,你从始至终都只是局外人,你没有骗过我,没有利用过我,没有和皇上……献计参谋。你说,你说啊!”   她一下推开我,离我三尺之外,明白自己没法再遮掩,点着头坦言道:“好,我从头开始告诉你。”她撇过头,没有正视我,而我看到仇恨的目光肆意在她眼中,“叶影是我杀的,是我骗了你,是我第一次做贼心虚产生幻觉,看到叶影的鬼魂。你们一直以为死的是端莲子汤的宫女,其实就是她,是我杀了她又把她丢到井里!她把我当成狗,她一心要杀的人是你啊,为什么偏偏要我受苦!”   她指向我,无声大笑起来:“进宫第一天,她脱了我的衣服把我丢在承乾殿,让我这样赤身裸体地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我抢走的竟是你的位子!你是我的恩人啊,我再如何心狠,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的,可是我恨透了叶影!我先乖乖听她的话让她以为我害怕她,等她对我放松警惕,我就长萧再引她出来,趁她不备一刀刺进她的心脏!她死之前还在骂我,她说我是妖怪,她说我不得好死。我是妖么?我是么?我是人啊……不是么?”   威胁着她的叶影,居然是她杀的!居然从这个时候,她就变了!我心痛,痛得喘不过气。面前,她双手颤抖,气得一把扯断身上的挂珠,玉珠碎声纷落,滚地满殿都是。“还有那该死的周才人和韦尼子,她们都不得好死!”她怒骂着,双眸肆笑,仿佛对她来说十分痛快,而在我眼里却好阴冷。她狠狠笑说:“我派人刺杀韦尼子不成,被刺客出卖险些丧命,幸好有你说话,还有……皇上有意饶恕,才留下这一条命。我在周才人茶里下了洋金花,把她毒疯了,最后再一把火烧了棠梨阁!”   虽然在常充容那番话后我有猜想到,可这些从暮嫣口里说出来我还是感到震惊,这样一个看似天真无邪女子心里,竟然算计地这般透彻!我深深感叹,那面她继续交代起来,真真让我透不过气。“韦尼子……是我利用你弟弟阴弘智一同把她打到软禁之地!当年他故意与欣然殿宫女有染,为的就是计划除去韦尼子。我早知道姐姐的身份,自然也明白阴弘智的身份。当时,我怕他总有一天向你说出实情,就想着如何让你疏远他,我故意引你去尚舍局,就是想让你知道阴弘智手上有洋金花,可还是被他几句话糊弄过去了。我本想让他知难而退,可有时敌人也是最好的垫脚石,我就利用他,除了韦尼子!”   “你的意思是……当初是弘智骗我,那他手里的洋金花……”我大惊,话随口出,却戛然而止,心中被压上一块巨石,沉沉的透不过气。   居然和弘智也有关系,若是如此,那么当初下药给李佑的不是别人,就是弘智!而韦尼子只给周才人下过药。弘智为什么这么做,李佑是他的侄儿啊,难道那时他就因为李世民的缘故,想要了李佑的命吗?可他后来又为什么对李佑那么好,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慌张不安,另一个问题紧追而来,我不敢正视心里的答案,却又忍不住问:“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做这么多?”   她微微含笑,有些幸福之色:“是皇上在背后护我。后宫是非,他了如指掌,这里是如何也端不平的。周才人和韦尼子这两个气焰太盛,皇上用她们相互压制,等到时机成熟,再一并除掉!”她重新望向我,目光柔和,“我就是利用这一点,达到我要的目的。姐姐,她们向来对你放肆,我实在看不过,我也实在讨厌她们!”   我摇头悲切,嘲笑她的无知:“讨厌一个人,就该置她于死地吗?皇上,又岂容你存心利用!”   她扑上前握住我的双手,目光炯炯:“因为我是你的好妹妹啊,皇上明白我与姐姐你之间的关系,你是我恩人,我也重情重义,我如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啊!”   “姐姐?妹妹?重情重义?”我抽出双手,冷冷笑道,“这些事情如果不是逼你,你会告诉我吗?你说,接下来发生的事,你又在其中干了什么!”   她空空合上手掌,扯着笑:“后面的……你应该都知道了,要我再说一遍也可以。”   听到这句,我顿时懵了。我是知道,可我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答案!暮嫣,到现在我仍是幻想着你只是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为什么后来你还做了这么多!   她站起身,悠悠转了个身,轻纱飘逸地浮起落下:“呵呵呵,长孙皇后……皇后也是我害死的。”她定住脚步,打量着我的面部,似乎在等待我的惊诧和愤怒。而我,只觉得听得不真切,一时恍惚。她继续道,并无后悔之色:“是我在她后殿迎风处放了夹竹桃,让她气疾而亡。这是我自己干的,皇后也知道姐姐的身份,虽是皇上告诉她的,但我心中仍是不安。她是一国之母,从国家角度考虑,她必定会杀了你,所以我偷偷计划害死了她!”远远的,她向我跪下,竟然请求说:“姐姐不要告诉皇上,皇上……皇上会恨死我,会将我五马分尸的!”   我暗暗换了一口气,松开紧抓身上衣袍的手掌,目光清冷:“不要再说都是为我!难道你没有一点私心吗?难道你不喜欢皇上吗?难道你不想要母仪天下吗?你以为不告诉皇上你就能躲过去?本宫分管后宫,要处死一个昭媛根本不是难事!”   她慌忙摇头,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我是为皇上做事,我若死了,皇上绝对会怪罪你的!而且……而且我是你妹妹啊!”   第187章 尘归尘(三)   我冷笑,她实在是太傻了!我深深闭了闭眼眸,带了无奈和自嘲:“如果他知道是你害死皇后,他还会留你吗?更何况,你们做的并不光明磊落,你的死,只会让他少一分担忧。与其让他将你五马分尸,不如在我这留个全尸。”   她惊愣,明白我话中之意却仍还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皇上会对我灭口?”   我淡淡看向她,道:“难道不会吗?你知道的还不多吗,你和被你害死的那些人现在的处境是一样的。皇上利用你,你也在利用皇上。可你别忘了,他是天下的主,他心里的算盘绝对比你计算的高,你利用错了人,你也根本利用不了!”   她软下身子跌在地上,一边深深换气一边落下泪来:“如果皇上也爱我,我就不会这样了,我……真的好羡慕你!”   人世间的情爱可以让人变得美好,同时也能把人变得不再属于自己。我闭上眼,心里的血一滴一滴敲落,我冷冷打了抖索,缓缓叹息:“怪本宫当初救你,你我本不该相识的。可你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你自己的执念,大错以犯,就该处罚。”我睁开眼,目光凌烈,带着慢慢决心,“来人,拉出去,绞刑。”   她惊恐,不敢相信望着我,颤抖的嘴唇咬不出一个字。宫女们犹豫着上前,我扫过一记眼光,她们立马惊下脑袋,上前拉住暮嫣的手臂往外拖。这时,暮嫣才回过神,望着我的眼睛狠狠一颤,大叫着甩开拉扯她的宫女,失声嚎哭。我心知她本无意争对我,更心知她对我情义是真,可是……奈何她走了错路,我再不舍,也不忍看到她像宋逸和念儿一样下场。   我冷眼看着地上痛苦的她,不言一话。她抬起头,跪爬到我榻前,抹去眼角的泪水,决绝望着我。我依旧冷漠,淡淡撇过头。她向我重重磕头,声音直锤到我心底,紧紧一颤。“姐姐……不,德妃娘娘,请听我最后一言,无论无何都请你相信。”   我依旧瞥着头没有看她,她沉声顿了顿,一句句清楚说道:“阴弘智真的不是善人。当年在燕昭仪怀孕时被下的药是他做的,皇上与你洛阳之行所遇的刺客也是他布下的。他在宫里有眼线,远在齐州也能洞察一切。如今他走了,可我依旧认为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请你多多提防。”指尖一颤,更深了掌心一分。她微微含笑,站起身摇摇摆摆,“我把所有的秘密,全部都说出来了,心里好轻松,好快乐。”   她缓缓走出大殿,掌事宫女奉命取了白绫跟随而出。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天边静静印出鱼肚白,花落的声音轻不可闻。我无力坐在榻上,目光空洞,想起第一次见到暮嫣,那个大雨磅薄的夜晚,她虚弱地趴在破庙门口,要我救她。从此,就种下了这个不可饶恕的结局。   当日,刺客指证暮嫣杀韦尼子的时候,我还振振有词、信心满满地保证,现在就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悔恨不已。如果当时就明白过来,后面的事或许就不会再发生了。而现在,如果我不杀她,她就会像那些死去的人一样,枉加罪责、不明不白。   她爱他,所以她甘愿降服在他的利用之下,可利用终究不是爱。后宫是良心的坟墓,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会为了活着而去伤害其他人。只要得到皇帝的宠爱你就可以呼风唤雨,如果没有皇帝的宠爱,你就一辈子都葬送在了后宫里。多少青春年少的女子,将一生都葬送在里面,只要得不到皇帝的倾心,就再无翻身之日。这些都不算什么,里面的女人,一生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还有他,他从来不信任何人,如果一定要说他信,那么他最信的恐怕就是暮嫣了,否则怎么会放心利用她做那一件件阴轨之事。然而,这不是她的福而是她的祸;然而,他不信谁,在我身份揭露后,暮嫣就是他最后一根心头之刺,他怎么可能不除。而这件事,不需要有谁再知道,否则就会有谁再搭上一条命,李世民是做事绝对干净的人。   卯时,暮昭媛被德妃赐死一事已经传开皇宫,相信李世民很快就会来找我。我早早从榻上下来,坐在许久未用的明镜台前,命令宫女为我梳上最美的发髻,点上最润的胭脂。我也不知道是隔了多久,这是病中以来第一次梳妆,病色未退,又多加了几分凄颜。而后,我端坐在正对大殿门的位上,身旁有袅袅茶香飘过,从来没有这样专心等待一个人,周围的一切都不在眼里,只有那空白的大殿门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期许。   然而,最先来的不是他,是燕璟雯。   她站在那冷冷看着我,有些痛心,直接开口:“德妃娘娘为何要杀暮昭媛?”   我捻着玉杯,轻饮一口茶香,显得漫不经心:“你不必知道理由。”   她自嘲摇头,一步步走向我:“昔日,我们三人最为融洽,你为独挡宫中势力设计与我们离间,这样护我们的姐姐,这样为我们的姐姐,而今却……暮昭媛如今这是怎么得罪你了,让你发这么大的脾气,竟是把她杀了!她的性子、你的性子我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你也像那些妒嫔一样,眼里容不下一个女人!”   “你清楚本宫?你清楚什么!”我重重敲下玉杯,纤细的杯座顿时碎了一道口子,划过我的指尖,点出血红的落花。只觉得我眼里模糊,目光忽凌忽暗:“清楚本宫的累?清楚本宫的苦?清楚本宫的痛?你都清楚?”我撇过头,大袖遮住我湿润的面颊,摆了摆手掌,“稍会儿本宫就会向皇上禀明此事,到时你就会知道答案。你走罢!”   她点头,从那碎裂的玉杯转而看我,冷冷笑着,带着决绝开口:“好!我总算知道了,宫里都说是你暗中害了周才人、韦昭容、采充容,我原本不信,现在……呵,呵呵!阴绮烟,你果然狠心,既然你这么狠心,当初又为什么要劝我,这样你不就也少了一个敌人不是吗?而唯一的解释就是,你真的变了!我只认得我的兮然姐姐,而你不是,你是阴绮烟,一个搅乱后宫,动乱朝政的祸水!你不就是想做皇后么,皇上宠你,你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可你赢了一切,却是输了真心!暮嫣已死,带着我们三人的情义一同死去,从此我与你也恩断义绝,再无关系!”   心间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我从嗓间低低压出四个字:“给本宫滚!”   她轻扬眉头,极力忍着什么,毅然转身消失在殿外。我一叹,无力极了。指尖的伤口扔在淌血,却不及我心中的裂痕。才微转过神,殿外一声尖细的通报,李世民来了。   外面明亮,里面却还点满了烛灯。此时室内烛火飘摇,灯下看他,越发飘渺。他眼里有无措,更多的是柔,那种柔,不在于面容,只那一双瞳仁,就让人甘心醉死其间,永不轮回。   他屏退左右,只剩下我和他。他目光一顿,停在我泛红的指尖上。一声叹息,他上前坐在我身旁,持起我的手指,从怀里扯出一块巾帕缠绕在我的指上。我呆呆看着他,问:“你快乐吗?”   他抬起目光,无比深邃,没有作答。我垂下眼收回手,强笑着:“我好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我害死那么多人,现在又亲手把她杀了。”   他没有责怪之色,只因他明了,只因我不杀她,他也会杀她,所以他眼里更多的是柔,疼惜的柔。而我,只能当作视而不见,这好比是一套重复多遍演出,我终于麻木。他靠近我,怜惜之色猛然顿下,一声闷呵,他目光垂落,胸口之上肩膀之下插了一把短刀,刀进三分,不深不浅。他握上短刀,缓缓握向我按着刀柄的手,两眼直直盯住我,惊痛之色蔓上双眸,扯了扯嘴角:“所以现在,轮到杀朕了吗?”   我冷呵,用力拔出短刀,这才发现手腕抖得厉害,“哐当”一声,刀面的血迹落在檀木桌上的血花,两摊血参合在一起折射出血红的光芒。我忍不住闭了闭眼,对上他的眼睛:“我当然不会杀你,这一刀是祭奠我死去的霂枫。我从来都不认识你,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心狠手辣、满腹心机的人,让我痛苦,让我伤心,让我愧疚!让我间接直接……一个一个杀了我最亲最爱的人!从最最开始,利用我偷看兵书,以至隋朝城破;利用我消退东宫势力,探取计谋消息;利用我除掉心头之刺,持平后宫左右。那些打算瞒天过海的事,死在血腥里又重生在血腥里,好可怕的一个你,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你?”   满是鲜血的手扣住我的肩膀,他紧紧锁住我的目光,强自温言开口:“可怕?我承认我是利用过你,可你不是已经原谅了吗?另外利用暮嫣做的那么都是为了我们啊!”   第188章 尘归尘(四)   我用力推开他,心倏地一沉,只觉得一阵噬骨的冷和疼霎时蔓延四肢四骸,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不要说了!我宁愿我死!你知不知道,嫣儿她多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利用她对你的喜欢让她变成一个魔鬼!”我低下头,苦苦笑着,“根源都在我……或者说,进宫是我不得已,我早应该答应你大哥的,至少他够真挚,更懂疼爱。”   “住口!你这是后悔了吗?你现在是觉得他该活着一统天下,而我就该在那场战乱中死去吗!”他大吼,眼里充斥着嫉意,他从来都是这样。   我冷笑着摇头:“你怎么可能会死,你这样深谋远虑、精湛不败,坐拥这天下的依旧会是你。你巴不得在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人,所以在权势逼迫之外,除去李建成,杀掉宋逸,都是你的占有欲在作怪。无论如何,他们的死对于我都是痛心疾首,而你不曾估计我的感受,一意孤行。你为什么这样心狠,这样不顾一切!你好可怕,你好自私!”我笑着,泪水早已泛滥,仰头望着这华丽的囚笼顶,孤寂之感猛烈狂涌,“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再有。”   他摇头,目带惶急:“我还在,我……”   “你不是!你从来都只属于你自己。”我打断他的话,无奈自嘲起来,无法停止。他看着我肆意的笑容沉默许久,不顾肩头还在流血的伤口紧紧拥上我:“是我的错,是我让你太痛苦。你怪我,你怨我,怎么样都可以,只是不要拒绝我,不要离开我。”   有无法抑制的疼,可是疼痛之下,却上莫可明状的害怕和侵骨的冷。这一切都是他掌控着的,我不恨谁,不怨谁,只是不再接受罢了。我按上他的伤口,使劲一推,他仍紧抱着我,一声痛呵。这就是疼,当被心爱之人伤到,再被他深一份伤口,这种疼是任何感觉都无法代替的,他明白了吗,他感觉到了吗。   我再也装不出勉强的笑,呆呆由他抱在怀里,不冷亦不热地吐出四个字:“谈何容易。”   抱着我的身子一顿,他更将我牢牢按在怀里,手臂微微颤抖,一声叹息好不真切。脖颈上微微湿润,竟是冰凉到了彻底。少顷,他松开我,沉痛红肿的双眼静静看着我,眼角还有未被隐去的泪滴。我惶然心痛,愣愣望着他,不想说什么,只想记住他为我流泪的这一刻。他伸出手臂想要触摸我的脸,眉间痛然一锁,不得已僵僵垂了下去,肩口的伤又淌出血红来。片刻之后,他微带苦笑,无助说:“把你殿上的止血化淤膏拿来。”   我始终愣坐在那,然而不冷不热,淡淡道:“皇上可直接请御医。”   他沉着气看了我一眼,起身自行到内殿翻起柜子,止血化淤膏是他赐的,他很快就从瓶瓶罐罐里找了出来。透过珠帘,他在内殿接下外袍,白色的亵衣前已经染红了一大片。我心头惊痛,眼角的余光偷偷看着他亲自给自己上药,连血迹都没有擦干,他就胡乱到了药抹在伤口上,然再快速穿戴好衣袍,将止血化瘀膏放回原地,不留一点受伤的痕迹。   他一声轻叹,坐在内殿的椅上,扬声唤了周公公进来。周公公恭腰而进,奇怪瞧了瞧我,后弯身在帘外向李世民福身。李世民沉默稍许,缓缓吐出一句:“今日朕不见任何人,明天天亮拿上朝服在殿外候着。”   “是。”周公公并未怀疑,只是得令应下,退下殿去。李世民有意似无意地瞧了我一眼,斜靠在软椅上,一手拖着额角,静静闭起双眸。他不出这德庆宫,不传宫女上清水擦伤口,还让周公公去神龙殿拿朝服,这明显是要掩饰他受伤的事实。为何他不能绝情一些,为何他还要隐瞒我这次的过错。   他在里殿,我在外殿,我们向着同一个方向,之间隔着一道沉寂的宫珠帘。原本的晴朗的天边渐渐又漫上乌云,空阶雨凄凉声声泣,夏花从枝头凋落,在雨中退去艳丽的色彩,苍白的挣扎无力到粉身碎骨。   殿中的烛灯越发明亮,像极了泪花漫天飞舞。交错的今生或往昔,随着珠帘清敲在雨声里,我悄悄卷过帘子,目光流转在他安静的面容,轻凝的眉间蕴藏多少无奈,紧闭的双眸隐去多少痛惜。压下身子,我半倾在他身旁,仰头望着他一眼一眉,心间弥漫诸多不舍和心痛,渐渐蔓延到全身不可自持,暗声哽咽,用尽最后一分柔情。   不受控制的慢慢伸出了手,指尖在触碰到他苍白脸颊的时候,那低于常温的触感,还是让我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下。我轻轻深呼的一口气,手指轻而缓慢的抚过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皮肤的凉意,一点一点,透过指尖,传递到我心底。盖着暗色袍子的胸膛微起微伏,上方晕着一抹深色,淡淡的血味在空气中散发,我停下指尖,目光顿落在那抹深色。   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他人因我死生难存。同样,我宁可让自己千刀万剐,也好过亲手伤他。这个伤口是我刺的,我伤了他,也已经将我自己万箭穿心、碎尸万段了。然而……   我想他,我念他,我疼他,然而再也没有办法面对他,只好舍他。   慢慢收回手,我环抱自己的肩,可是没有用,还是冷,那样冷。终于再无力强撑,我颓然埋首于自己的臂弯当中,深深藏起此刻眸中的脆弱无助,却终究无法藏住从心底涌出的,暗沉如夜而又无法挣脱的害怕以及,沉沉悲哀。   这夜,水照双影曳,难逃去一场终相别。   暮嫣在我德庆宫被赐死的事,李世民在外没有说起,也没有人敢多问。暮嫣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如今死了也没有谁多在意,除了现在恨我入骨的燕璟雯,不过这样也好。   心如止水,亦如蝉翼,再也承担不起比阳光还沉重的心事。抛开一切,明清如镜,不再想,不再念,不再痴狂。皇宫继续上演的故事里我置身事外,不再打听,不再关心,然而传言也随之渐渐多起。   宫人是靠服侍的主子生存的,主子得宠,他们自然在别处高一等;主子冷落,他们就在别处受尽欺压。我越来越发现,德庆宫的宫人不再像以前那般随传随到,常常迟了这个,少了那个。我心知肚明,也不去追究。   这日,我从柜中拿出两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收许些李世民从前赏赐的珠宝和我剩下的银两,平常喜欢打赏宫人,直到最后也只剩这么些。掌事宫女从尚药局给我端来药汤,自从宋逸没有后,李世民冷淡后,尚药局也对我也怠慢起来,不再派人送药汤外,缓病的药材也常常被告知缺源。无可奈何,我便叫掌事宫女多多留意,仍还少一天两天的药,我自明其中一二,但也厚着脸皮让人去尚药局催药,我现在还有未做完的事,还有未放下的牵绊,我只能这样强硬拒羞。   我摆摆手,示意她先将药汤放下。掌事宫女转而起身,看到案桌上两个盒子,略带不解和惶惑的问道:“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我一边将两个盒子打开,一边说:“你们服侍本宫这么些年,你拿着这些去给宫人们分了。然后,让你们想去哪宫便去哪宫。”   掌事宫女见到里面的东西,立即离那些盒子退了两步,轻声带着略微的哽咽:“娘娘,你这是在赶我们走吗?”   我淡笑,摇头:“不是本宫赶你们,是本宫留不住你们了。”   掌事宫女着想了顷刻,抱起两个盒子,眼里坚决:“娘娘放心,不管他们决定如何,奴婢誓死跟随娘娘左右!”   身边还有这样一个宫女,我好欣慰。我真心微笑,也只叹息:这宫里,恐怕只剩她还能般对我好了。   第189章 尘归尘(五)   待千帆渡尽了缠绵,孑影凭栏如初见。一腔江水道春已晚,谁言相思已潺潺。红尘醉里绘河山,画不出凤舞九天。壶中酒凉透五更寒,凉了谁笑靥,一腔江水道春已远,繁花逝去人颜老。   贞观十六年(642),年末。朝廷消息传遍,齐王李佑性情傲野,骑马涉猎、歌舞酒肉。李世民怪长史薛大鼎无方,改以权万纪为长史。可李祐不思悔改,权万纪多次犯颜劝谏,斥退昝君谟、梁猛彪等小人,终引得李佑不满。即刻李世民又亲自劝诫李佑,权万纪言保定能大改李佑。回齐州后,李佑则狎昵逾甚,权万纪与李祐关系闹得越发僵硬。李世民无法,封校尉韦文振为齐王府典军,命令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往齐州处理,刘德威经查明属实,要求李佑与权万纪返都说明。   贞观十七年,年初。齐州传来消息,李祐竟派燕弘亮等率二十骑射杀了权万纪。李世民大怒,再三命李佑即刻返长安,可李佑充耳不闻,不久竟在齐州起兵谋反。   我听闻消息,久久不得平息。李佑从小乖巧可人,怎么会犯出这么大的错来,真真叫我伤心。正当此时,门外掌事宫女的声音急急响起:“娘娘,娘娘!皇上来了,总算来了!”   她跑进殿来,话音刚落,大殿外就有太监通报。周墨岚被强行调遣到玄武门去了,这个德庆宫已只剩我和掌事宫女,还有两个执意留下的太监。李世民的突然到来,吓得他们连滚带爬从别处惊慌赶来扑跪在地上磕头请安,我由掌事宫女搀扶着走出内殿,李世民已站立在殿中恰好对上我的视线。他目光微动,始终没有上前,只是有些惊诧地看着我。我没有绾发,简单散着,身体一直不好,穿袍子的时候也觉得比往常宽大了不少,想是清瘦了许多。我收起宽袖捏在掌间,向他行礼,他回过神让掌事宫女将我扶到榻上去坐,随后他也跟了进来。   时间仿佛追溯到几年前,我靠在榻上,他坐在榻沿,只是今昔不同往日,我们的心态都已经变了。他缓缓望着德庆宫每一处,这里已不似曾经那么光鲜亮丽,清冷中含着几分灰暗和死寂。他没有说什么,最后将目光顿留在我身上,流转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一垂眼,换做一句:“你弟弟阴弘智让佑儿募壮士以自卫,他还推荐燕弘信辅助佑儿招募死士,如今在齐州起兵,你说朕该什么做?”   早有预料,我垂下眼:“皇上心中已有数,何必又来问我。”   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无力,不经低下头紧张难过起来。殿中又陷入一片宁静,片刻沉默,李世民低声叹说:“若佑儿还不思悔改,这次……怨不得朕。”   我垂目不语,我还能说什么,犯那弥天大错的是我的孩子啊,我狠不了心应下,亦是求不得他放过他。李世民不多停留,起身转向殿外,掀开帘子又顿下了脚步,然而并未回头:“不要因为恨我,拿自己出气。”   呼吸轻颤,有些酸涩。   贞观十七年(643)三月,李世民急召兵部尚书李绩与刘德威伐李佑。消息不断从齐州传来,当夜三月三十日,李祐日夜与燕弘亮等五人还在享宴奏乐,李绩带遭军凿垣而入,李佑和燕弘亮等五人随即披甲控弦,入室自固。李绩命薪草堆积想要用火焚将李佑逼出,果然李佑,被兵曹参军杜行敏擒住,即日押送回长安。   今日的皇宫分外庄严,太极殿上更是紧张肃静。半日过去,掌事宫女红着眼眶从太极殿赶回为我传报,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我猜想的不错,李佑逃不过这最后一劫。“娘娘,皇上许齐王一个时辰到德庆宫见你。”掌事宫女最后补上这句,强笑着安慰我。殿外的院中传来铁条声响,两行侍卫正立在门口,中间押着锁着手脚链的李佑。数年不见,他又长高了不少,更多了三分成熟气息。只是这样一个才成长完的生命,却要在此时定格,我倒希望他永远是孩童的天真与烂漫,没有心机,没有野心。   进到殿中,李佑诚惶诚恐的站在那,他还是敬我在乎我的。我静静看着他,心间涌着叹息和不舍,见我许久不开口,他试探着说话,却先是这一句:“母妃,你……要不要一同见见舅舅?”   我皱起眉头,李佑对弘智真是依赖到了极点,难怪这么容易被他说动利用。说来怪去还是因为我,若不是我当初因私心放了弘智,他也不会偷偷回到齐州,在李佑身边出谋划策。“我不想见他。”我冷冷说,很快将话题转到李佑身上,“佑儿,你为什么想当皇帝?你拿什么当皇帝?”   听到这句,李佑顿时鼓了气,愤愤道:“母妃,舅舅都告诉我了,父皇他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因为他是你父皇!”我厉声怒呵,目光透过他,微微遥远,“你父皇……是个好皇帝。当年,我跟着他打洛阳,他的战谋,他的军心都是没有谁能替代的。这整个江山,几乎是你父皇打下的,能坐上这个皇位,因为他够狠,够绝,够聪明!”我盯上他的眼睛,这双稚气未脱干净的眼眸,“而你……受人蛊惑,几句话就能把你动摇,你是要当皇帝还是要当傀儡!”   李佑不敢与我直视,低下头咬牙想了想,眼里闪过一阵明亮,渐渐从我的话中觉悟过来。从小,只要有提点,他就能很快领悟。可惜只可惜,偏偏要有人提点才好,有人也正是利用这一点,将他点到不诡的一路。他知错狠狠拍打愤恨的胸脯,自恼向我跪下求道:“母妃,这次父皇抓我回来,十有八九儿臣非死不可,你可有好的办法,替儿臣求求情?”   心中绞痛,我摇头无奈:“佑儿,你伤了你父皇的心,更伤透了我的心。你犯下如此大错,是不可原谅的错,作为一个皇帝,为保江山,你觉得他会怎么做?请求饶恕,当初又为什么百劝不回呢。”   “儿臣明白了。”许久,他轻轻应道,目光黯然。他跪着爬到我跟前,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面颊的温热让我冰凉的手掌猛然一怔,胸口更是痛闷得难以呼吸,我强忍住泪,轻轻抚摸他轮廓开明的面颊,有七分像李世民。他静静低着头,犹豫了许久终于抬起眼,低声问起:“儿臣去前想弄清楚一件事,父皇为什么冷落母妃,母妃与父皇曾出生入死,为何……难道……”   我欣慰地强拉出一个微笑,轻轻摇头:“你父皇……他从来都没有辜负过我,从来没有。是我在赎罪,是我无法再面对你父皇。”   他看了我半晌,点头。殿门外,有侍卫向着里面喊话,要李佑即刻返回太极殿。李佑惊慌一愣,渐渐开出笑来,含泪的眼眸深深望住我,我轻轻一笑,为他擦去眼角的泪水,他伏下身,重重在地上磕了三记响头:“儿臣不孝,儿臣走了,这一去再也见不到母妃,母妃保重身体,儿臣看到你如此,心疼!”   我轻吁轻叹,扭过头,摆手:“去吧。”   天地浩阔,聚散无常,只影看花开花谢。人终是躲不过离别,父亲、李建成、青儿、宋逸、念儿、暮嫣、燕璟雯,我眼睁睁眼看着这些人离我而去却手足无措,而今轮到了李佑。我的李佑,我的佑儿,上天保佑的佑儿,生在帝王家最终逃不过一场权位之战,而亲手结束他的,是生养他的父亲,是为他取这个名字的父皇!   如今的我一身干净,没有牵挂,没有顾虑,没有羁绊。需要父亲的时候,他为保都城而死;需要儿子的时候,他为争皇位而错。女人一生中三个最重要的男人:父亲、丈夫和儿子。而我……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儿子,在身边隐隐约约似乎也只有他了。   李世民,我不会让你离我而去,因为这次,该轮到我彻底离开你了。   ——————————————————————————————————————————————   ※既是缘浅,誓言又何必。韶华易逝去,孤独伴我行。※   第190章 尘归尘(大结局)   李佑起兵谋反,李世民在太极殿宣令将其赐死于内省,贬为庶人。起兵同党一并被杀,包括弘智在内。   而李佑的被擒竟牵引发现太子李承乾谋反计划,李世民更是悲愤交加,他万万料想不到李承乾位居太子之位,竟是这般迫不及待,更不曾想到年幼时聪明乖巧早承国务诸事的李承乾,竟是这般狼子野心!一召废太子书让东宫大乱,李承乾皇储之位被废,贬为庶人,充军到黔州。   帝王之家亘古不变的明争暗斗无非就是皇储之位,在此我看到李世民当年的野心,也看到他绝世谋略传承的不透,同时我也看到他深深的悲哀。亲生骨肉,一个是长孙皇后与他的嫡子,一个是我与他的佑儿,如何能不心痛,不伤心。从此是否也可推论出,不仅仅是这两个,他的儿子们已经开始盼望他下位,都纷纷等不及了。此时此刻,他也体会到当时李渊的心境,面对心爱的儿子拿着刀剑直向自己,那种愤怒,那种悲痛,那种惜恨,那种自怨,全部交杂在一起,究竟是何种滋味,究竟该如何面对。不管是谁赢,这样的伤痛在作为一个父亲的心里,是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与此同时,因李佑的叛变,我被摘去德妃封号,降为嫔,打入掖庭宫。   西宫冷玉阶,远目青山叠。旧巷里,青石一阶阶,数罢三生只那一夕。檀木香枷锁昔年妆,一夕荣华零落成沙。依稀当时瑶台月,不曾盈缺,旧事不堪记,谁堪重提?   旧疾加新疾,自我来到掖庭宫,尚药局对我越发冷漠,我常见掌事宫女从外头回来,眼睛又红又肿,我便知她又去尚药局为我讨药,吃了闭门羹,受了屈辱。世态炎凉,这皇宫本就是看资本做事,如今我一无所有,谁还会在意我会不会责怪。   夜幕降临,转眼已是秋色深浓,掌事宫女说今日是中秋之夜,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盘月饼和月果,说今夜一定要吃月饼和月果。我看着案桌上被月光轻撒的饼果苦笑,吃了又如何,终是不得团圆。那面繁华的宫殿里,传来柔和的音乐,那里正在举行月祭仪式,可如何祭奠终究不能温暖月色,就像阳光不能温暖这掖庭一样。   窗口开着一轮明月,素色的月光淡淡笼罩这间空荡的屋子,我动了动脑袋翻过身,不经意从枕下触到一抹冰凉,我伸手探摸,拿起那块冰凉忍不住一声惊叹,而后是深深的无奈。我身上留着属于他的,也只有这块流云百福了。一温冰凉被手心的残温融合,我透过窗前投进的月光,细细看这块碧绿,目光猛然间一顿,指尖剧烈颤抖,僵直翻落了玉佩。我惶然再持,再细细看起,碧绿澄澈的玉石在月光下散着温润的光芒,那里面清清楚楚印着三个字——李世民。   怎么会?为什么当年的玉佩上没有他的名字,为什么现在有了!这道玉上的裂痕跟之前的一模一样,不会有错!怎么会……怎么会!回忆肆虐,汹涌澎湃,我紧紧按住自己的心口,这里,纠缠的疼,锥心的痛!我深深换了口气,这样无可奈何的彻痛,在努力的压制中终于融向宁静的清苦。   我闭上凄凉的双眼,酸涩从眼里漫上鼻间,我压着喉咙不断哽咽,忍得好酸好苦。窗口悠然有雨带着寂寞淅淅沥沥,外面卷进沾了雨滴的花谢,在烛光下片片晶莹,一如他那时流下的泪滴。冷风习习,清梦飘零,烛火跳动着思绪,梦里呢喃着过去,寻不到他的气息,梦里的纠缠让我难以呼吸。该,不该。对,不对。   有风吹过,带来淡淡身体麝香,一如初见时他那般。我看到他站在我榻前,一双温柔的眼凝着千山万水,朝思暮念,我心间大动,伸手去抱。突然只觉得身上传来生疼,我终于转醒,原来是从榻上摔落,而殿中,空无一人。眼前的烛光有些迷离,恍恍惚惚摇满整间殿子。我轻续一叹,揉揉昏花的双眼,爬上榻子,却是如何也睡不了了。   我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睡去,直到耳闻鸟声,屋里传来脚步,我知这努力着眠是白费了。可这时候还是天黑,我心头一惊,莫非是有人擅闯惊扰的外面的鸟儿。脚步越来越进,我摸黑从榻上坐起,抱了枕头就往前面扔去。只听得一声惊叫,竟是掌事宫女的声音,听到她扑跪在地上不解说话:“娘娘,是奴婢啊,发生了什么吗?”   松下一口气,我问:“天还未亮,你何事进来?”   说完这句,我不由一颤,不好的预感随之涌上。掌事宫女向来按时,又怎么会弄错时间呢。果然,掌事宫女对我越加不明,说:“已是卯时,娘娘是否要起身?”   我终于意识确定到,我看不见了。   掌事宫女哭着要去找尚药局,我不让。这也是旧病,并且我也无所谓了。十几年前,我身为承乾殿的掌事,为护还是婴孩的李承乾,让滴水观音伤了我的双眼,当时被宋逸治明,如今又随病复发了。又或者,是我悄悄哭了太久,连眼睛都累了。这样也好,这样……纵然我再多渴望想见他,也见不到了。   半月后袭来一阵寒雨,我惹上风寒,原本的病情骤然恶化。没有药吃,也不想吃饭,每日只喝得下两口汤水,心知极限已到,灯尽油干,也便郁郁寡欢,等待上天的审判。   往常,每每安歇我都要在殿上点烛灯。而现,我开始习惯这样的黑暗,原来黑夜并非想象中那样可怕。这间屋子愈加让人感觉凄凉冷寂,而我有些贪恋这样的安静,从来没有一日像如今这样轻松释然,没有琐事羁绊,没有人情顾虑,只是心口上有一粒小小的沙子,每在天地间静下的时候就隐隐作痒,悄悄深疼某一处。   不知日子过了多少,亦不知现下是天明还是天黑,我躺在榻上数着自己微弱的呼吸,背心的衣衫有些潮湿,冰凉贴在背上。掌事宫女俯在我榻前,用温热的毛巾为我拭虚汗,我听到她的哽咽,一定是被我可怕的样子吓坏了。终日咳嗽,嗓子早已沙哑,再去劝慰,感觉说的每一句都伴了淡淡血味。   这时,不曾来人的屋子里传来不一样的脚步,不缓不快,略微轻盈,是个女子。我缓缓转过头,向着来人的方向:“你来做什么?”   似乎是含着笑:“你知道是我?”   我亦淡笑:“我如今这般,还会有谁来这儿呢。你知道我看不见,是因为你将我打探透彻,我没有朋友,也就只剩你惦记着……我死了没有。”   身旁的软椅轻微作响,常充容坐在我面前:“不错,我就是来看你死的。当年你怎么看着他死,我就怎么看着你死。”   我越发笑开了,只是苦味从喉间不断上涌,笑得越加勉强:“我生,没有人快乐;我死,竟能让一个人高兴。这样……似乎也值了。我没有想到,在最后一刻陪着我的……竟然是你。”   她轻轻笑着,不知是何表情。外面悠悠传进遥远的歌舞声,袅袅徘徊在屋梁,荡漾我平静的心湖。我微微一惊,问:“今天……是何日?”   她说:“是除夕。宫里的除夕大典开始了,皇上还封了燕璟雯为德妃,赐德庆宫。”   德妃……德庆宫。似乎成了飘渺的梦境,亦真似幻。我长长嘘了一口气,静静听着远方柔美的声乐,不敢奢想,不能再想,可这柔声如着魔般钻进我的胸口,一声声刺得好深,好深。   有人触碰我的指尖,同样冰凉。掌心传来一丝清凉的细腻,我轻轻揣摩,是一朵梅花。这冬日含雪盛开的也只有梅花了,梅花一开,温暖的春日就不远了。我轻轻吁叹,越觉困乏无力:“春天……要来了。上元的花灯……一定会很美……”   时间轮迅速扭转,驻留昔日上元花灯节。执笔诉半生缘结,一纸旧文有谁能解。月冷撒故地,落雪千里,他的背影消失在灯花人影里,我在寂寞深处悄折一枝苍白桃花。未悔平生意,只愿随君去。然,纵使千里姻缘一线牵,也只苦涩之中苦涩味,鸳鸯难得鸳鸯配。   劫从那刻起:上元花灯,只影白雪。注定:君执天下,失佳约。   李世民,这一次……我没有说谎。这一次,我真的能够走彻底,好彻底。这皇宫外面天空,没有你……也好浩阔。   (下卷完)   ————————————————————————————————————————   ※下面还有几个人物的番外,书中有几个小小坑,都会在人物番外中解开。※   番外——李世民(上)   隋朝都城大兴未破,我与各位将领日日紧张商议对策,最后决定十五日后攻城。帐外有士兵通报,杨素倾来找我。   暖黄的夕阳下,她站在树下,背影倾斜,飘渺美好。许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她回过头,眼里略带悲伤,更多的是深情。她望着我,沉吟,强扯着笑意直言而诉:“世民,今日相约……算是道别。我乃隋朝公主,所以……你破城之日也就是我离去之时。”   国破家亡,新朝掘起,对百姓来说是另一个新开始,可对一个亡国公主来讲,却截然不同。我心存怜惜,或许还有对她的倾慕,明白她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你孤身一人要去哪里,你跟我走如何?”鬼使神差的问出这一句,我想我是喜欢她的。   她微微一惊,眼里多出了期待:“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说:“让我娶你。”   她惊愣,缓缓开出一抹微笑,有些淘气:“我跟了你,你可不能让我吃苦。”   “那是自然。”我答应着,思绪却已经流散开去,她的这句话,另一个人也这样说过。不知为什么,心中浑然空荡,有些不知味,脑海中闪现一个身影,再看看面前的人,竟有一丝愧疚,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她。   入夜,我与秦叔宝悄悄潜入阴府,找到阴世师的书房。守城的大将正是掘我李家祖坟的阴世师,我对此人十分憎恨,立誓定要打破隋朝都城,并且当众杀了他,以报家仇!书房里面的布设很简单,而我所想要的防御图定被他这个老贼藏得隐秘,然而这根本难不倒我,我很快就找到这防御图的位置,因为我已从一个人口中探到他布置的暗柜。   我找到防御图,命秦叔宝立即抄下,然后再放回暗柜。不想在掩暗柜门时发出一声嘶哑的木头声,廊上正好有侍卫走过,几人立即警惕将书房包围起来,一人前去通报阴世师。不能坐以待毙,门外那几个侍卫还不是我们的对手,迅速拍开窗子跃出,外面的侍卫果然大惊,等回过神来追赶我们已经跑出两道廊子。   不过,阴府夜巡的侍卫竟布置地如此紧密,两道边的侍卫听到异常声响立即向这边赶来,我和秦叔宝不得不分开行动,我命令他定要将防御图带出大兴城!   阴府侍卫不断从四面涌来,无奈之下,我绕开他们一段路,看到一个丫鬟从一间房里出来,在未关锁上门时迅速将她打晕,拖进屋子关紧房门。房间里有人惊起,快速撩回架上的外袍,一声熟悉的轻诧:“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误打误撞,竟是到了这里。房间散发着一股沐浴香,眼前的女子发丝湿润,肌肤微红,一时间心头有什么正在蔓延。“见你!”我看着她,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我明知道这只是为了偷看防御图,却居然在看到她这一刻浑然忘了目的。而后,我想这只是我本能的说谎,为的只是洗去怀疑。   然而,短短两个字就将她的心完全掳获,她面颊微红,轻轻低着脑袋,我伸手一撩,轻而易举就将她拥在怀里。她略微挣扎了下,最终还是顺从地靠在我肩上,天真笑着。我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嗅着她身上的清香,心间隐隐颤动。目光忽然顿下,她的手袖上印出一丝血迹,我惊惶拉起她的袖子,上面划了一道口子。她红着脸要收手,有些怪我:“方才你突然闯进来,我不慎在衣架字上划伤了。”   愧意横生,有些一丝心疼。门外传来喧闹,是阴府的侍卫搜查过来了,她立马将我藏在帐帘后面,自己跟门外的侍卫应对。侍卫们不敢冒犯,更何况已经入夜,难免有不便,所以只好赶到别处去寻了。   侍卫走远,我放下随身携带的止血化瘀膏,打开后窗跃出屋子,回头轻声对她:“明日辰时,郊外纸鸢!”   她站在窗前,深深望着我,无比惊喜。   她说她喜欢放纸鸢,那么我便越她在郊外放纸鸢散心。其实我本可以擒她做人质,可不知为何,就是对她忍不下心。她,阴绮烟,阴世师的女儿,防御图的位置正是我从她口中套出。我与她相识两月,她已经对我倾心,而我对她的感觉还只模糊,耳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靠近她,只是为了利用。   有了大兴城的防御图,我开始做起全心迎战的准备。而心里却对她有了不舍,告诉自己这是利用,却还心存侥幸认为可以留住她,留她在我身边,似乎也还不错。于是,我将随身携带的流云百福交给她,希望破城之后,还能见到她,但愿她不恨我。可我心里明明知道,到时她会像我恨她父亲一样恨我,可我还是想赌上一把,亡国公主都可以舍下国恨,她或许也可以。   然而,这个赌打成了一场空。大军破开城门,一举拿下大兴守将,我匆匆布置安排好破城后的一切赶到阴府,想在父皇下令抄家时带走绮烟,可是那里已经空空荡荡。我将阴府上上下下找了一遍又一遍,可依旧没有那熟悉的身影,我想……我或许真的失去了她。我也终于缓过来,那次潜入阴府在遇到她那刻毫不犹豫说的“见你”,是发自内心。而想起对杨素倾犹豫的“让我娶你”,完完全全辜负了她,阴绮烟!   还记得出城前日,我对她许下承诺,竟是自私要她等我。现在她走了,或许是因为逃命,或许是因为看到我真实身份。在这一刻,那些真心诚意瞬间变成虚情假意,她不会再信我,更不会再等我。   我静静站在城墙上,望着我们曾经牵手走过的草地,那里花开依旧。肆虐的大风一阵阵划过我的脸,天边遮起一片黑云,磅礴的气势将草地压得凌乱无助。我开始想她,想她的一颦一笑,想她的天真信赖,想她……若能在身边多好。面颊上传开冰凉的湿润,随风飘起细雨,一点点在这刚刚结束战争的城里蔓延开来,市井之中正在举行一场血腥祭奠,阴世师被斩于市。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满眼皆是杂乱响亮的雨声,而我却没有感觉雨点用力落下的刺痛,头顶遮了一把纸伞。杨素倾含笑站在我身边,手中的伞因为风大摇摇抖抖,我缓开一抹笑,握住她撑伞的手:“风大,我们进去吧。”   她点头,我拥住她的肩头一起下城楼,心头有一种不安,只觉得有什么堵在心口。身后的风疯狂刮着,那种不安正是从身后的城下而来,我犹豫着想回头,就在决定的那一刻,身边的人轻扯了我手臂,奇怪看着我。思绪顿时打散,我轻轻一笑,继续带着她离开。   我以为这一生,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日日想着她会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没有派人搜查她的下落,因为她是阴世师的女儿,她离我越远就越安全。可是,似乎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我竟是见到了流云百福,而眼前这个女子竟是刚入选的采女!那一日清风徐徐,阳光明媚,透过白纱,我看到她惶恐的双眼和略微羞红的面颊,我的心在这一刻狠狠一钝,好不惊诧心疼。然而,她似乎不认得我,到位的礼节,陌生的要紧。   后来,宫里一次相遇,她出现在东宫,我的大哥李建成似乎对她有些不一般,而她似乎也毫不避讳,对我亦是陌生有礼。我要她与我一道走走,提出要看看流云百福,我马上认出这块玉佩就是我当年送的,而面前的女子根本就是她。我问她玉佩能否归我,她竟是答应。她是不会轻易将这块玉佩送人的,即使是还我,她那是何意?她视我为陌路,这又是何意?越想越气,我愤然扬手,一声脆响,流云百福裂成两半!我呼吸一颤,努力平静神色,还是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绪毅然离开,徒留她一人惊慌诧异。   一番调查,她的身份居然十分干净,只是长安城里一家药户的女儿,然而我却在她手臂上看到一条小疤,和那夜我闯入房间吓得她不慎划伤的口子一模一样。明明就是她,分明就是她。经过观察,她好像真的不认得我,也不记得从前之事,她失忆了。我不知道失忆的原因是什么,我觉得这是一个扭转的好机会,她的身份必须隐藏下去,二人家仇我也不能继续爱她,这样她才能安全,我也不必在祖宗面前犹豫不决。   然而我又错了,进到这个皇宫,哪里还有安全之说。她的性命受到威胁,她含冤入狱,被打得半死不活。我想办法脱去她的冤情,在牢里她向我伸出无助的手,时间仿佛倒回一年以前。她晕迷在我怀里,轻逸的身子、满布伤痕让我心疼。我在她枕下发现那碎成两半的流云百福,我悄悄拿回,亲自到城外最好的饰金店要求修复。因为玉佩里有字,两半玉佩不仅要外表贴合,连里面也要合的正好,我怕她醒来后发现玉佩失踪,于是请饰金店人当下做了一模一样的玉佩,然后制上流云百福上的裂痕。   番外——李世民(中)   同时,大哥李建成对她似乎越来越痴迷,夜入十分,他竟在船上教她下棋。当她看到我时,我看见她眼里有惊慌,有惶恐,或许是因为上次失礼在她面前摔玉佩,她对我心存害怕。我笑争过她的棋盘要与李建成下一回,我惊奇感觉到暗中什么都与我争的李建成竟并未将心思放在对弈上,我心里生生又堵上一股闷气,干脆快步赢下棋不想多呆,我更想告诉他,我赢到的不是云纹玛瑙而是要赢到她!   离开船舱,我徘徊在岸边,看着那通黄的窗口。岸上忽然出来一个人影,是她。心里略微放松,我拦了她的去路,想探探她的口气,看看她对李建成究竟是何感觉。然而,当看到他对我惊慌失措时,所有的怒气都随之消散,留下的只有一口叹息。那夜,漫天飞花,她跳了平生第一支舞。她就是月下的仙子,更是花中的仙魁,飘飞的忧愁捉不住,双手挥洒飞旋的潇洒,清颜白衫仿佛随时飘零而去,跌在我怀里更是荡起层层涟漪。对望的瞬间,她的凝眸,让我有些欢喜,那是对李建成完全不一样的眼神,她是那样专注,那样深入。然而,我很快把自己的感觉隐藏,我虽心有顾忌,但也不想让李建成得到她。她主动提出留在承乾殿侍奉无垢,也正好可以让李建成看到她属于承乾殿,况且我心里……也是想留她的。   一个偶然,她发现我从饰金店拿回的玉佩,是流云百福但却不是我那块。由此,她发现柳美人冤死的原因,愤颜怒发。当提到李建成时,她浑然失措,一怒之下我头一次吻了她,却又捏了个借口推却这一吻的情不自禁。   天知道出征之时我有多惦记她,只是国战为先,我一心作战,只能赢不可输。可当凯旋而归,生生压下的思念爆发之时,竟看到她在宴会上为我父皇献舞,她说妄得荣华富贵,妄得圣上宠爱!即使在她惊慌的脸上看到流动的悲切,即使猜想到她是被人利用,可听到那些话我仍恨不得想把她捏碎!   不过我很快发现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我大功而返,父皇定是会顺着我的意思,于是我成功将她从尚药局要到承乾殿,让她呆在我的眼皮底下,为我所用。我承认我对她用了心机,我用李建成对她的迷恋探查东宫的一切。而她的反应让我不得不羞愧,她甘愿被我利用,即使我对她如何无情,她都默默守着自己的伤心,不顾一切地为我。我知道,这一次……我又是负了她。   上元花灯节,我原本只想带着她散心,补偿那阵子以来对她的冷漠。可是叶影忽然找到我,要与我商议东宫一事。当薛万均找到她时,她已在大雪中站了好几个时辰,寸步不离。听到这些,我无比心疼,却还是生生忍了下去。为逼东宫和武德殿反目,我设计要她嫁给李建成,这自然不是真嫁,就算李建成最后没有反应回来我的目的,我也是不会让她真的嫁过去的。只是她竟是帮着他,当他反过来用人冒充叶影伤杨清云,她竟是那么相信是我做的!让武德殿和我反目,让她对我失望,这是李建成的一箭双雕啊!她大胆的一巴掌,彻底打疼我的心,也打深了我与李建成之间的纠葛。   此后,她见我便绕道而行,不知是怕被我治罪还是不好意思再见我。而我的心也渐渐因为她的惶恐软下,筹划带她出宫,看看她那个所谓的故乡。她显然很高兴,立马抛开对我的顾忌,她还是一个天真的女子,只要对她一点点好,她便彻心彻底地送你温暖的微笑。这不仅仅是一个笑容,在我眼中,这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   不想是谁透露了消息,当我们到长安城偏镇时,她家中已空无一人,并且早有埋伏。来人要杀的是我,我们都中了迷香粉,我也被伤了一剑,关键时刻她扑在我面前,耳边一震,只觉得身子往下坠,瞬间沉迷了意识。模糊之中,心底强烈的思念迸发而出,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是莫兮然,更是阴绮烟啊!   然而,我吓怕了她,我知道万事不能过急。经过这次遇刺,我不知道带她出来是对还是错。好的是:她总算明白李建成对我的敌意;坏的是:她平生第一次杀人。   后宫最可怕的就是腥风血雨,不存人情。她第一次杀人纵然害怕,可却是经历过了,往后若有邪心,恐怕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后宫是个极容易改变人心的地方。   不错,后宫是个极容易改变人心的地方,所以有太多阴谋诡计和嫁祸于人的事。东宫世子之死,她从救人性命被诬陷为害人杀命。然而,我救不了她,真的救不了。就像她说的,唯一的证人都反过来指正她杀了东宫世子,一时之间怕是找不到洗清罪名的办法,父皇又命我出征,我开始对李建成心存侥幸,或许他还会保她一命。   可是,牢中传来消息,她还是死了。我化悲愤为力量,决心一战王世充夺取朝廷稳固声望和地位,打下东宫。这是为我,也是为她报仇!   从长安到洛阳,行军紧迫,几日过去已接近目的地,军营的防备也随之谨慎起来。一晚,有士兵来报,有人行踪诡异,妄闯军营。我站在高台上,看到黑影从那头的道上奔来,想是敌人受到惊吓慌了手脚。拉开弓箭,我万万想不到,这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来者居然是她!当她撕心叫出我的名字,那熟悉的声音猛然冲入我的身体,抖了拉弓的弦,也抖了箭的方向。我的箭术向来不低,虽稍微偏了方向,力道却是极大的。她喘息在我怀里,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和浑身鲜血,我怨恨之前对她的所作所为,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强烈感觉到……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失去她!   幸好上天怜悯,听到我的祷告,她活了过来,我坦白自己的心意,看着她一点点变化的神情,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紧张。然而,她不计较。在她眼里,爱一个人,就是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原谅所有。我许她承诺,她许我终身,死生相随,仿佛遥远又近在咫尺。   洛阳这一战持续太久,我也充分感觉到她的聪明,同时也为此担心。第一:军营是男人的战场,长孙无忌十分顾忌她的身份,在他看来,兮然的聪明令人不得不防备。第二:聪明的女子在后宫,要么甘心清冷,要么就不顾一切扶摇直上,她与我相知相许,她表面柔弱,内心却很强硬。同时,她呆在军营也有不妥,不光是身份,还有李元吉的威胁。   在我下令送她回长安时,那晚她就消失了。我本以为是她赌气回去,不想是被李元吉假传我的命令送到洛阳皇宫去!她对我误会极深,破镜重圆时也不愿意面对我。她恨得想杀我,却终是下不了手,她不忍心,我又何尝舍得让她难过?   经过生、死、离、别,我想……我再也离不开她了。   我打算娶她进承乾殿,我要把她彻彻底底留在身边。可我对她所有的希望却在一夜之间被自己亲手摧毁!我误会她对李建成有情,我认错暮嫣是那夜与我一同的人,原本属于她的位子在我的妒意和愤怒中送给另外一个女子。我与李建成水火愈不容,使得父皇暗中下令要她的命,可随后牺牲的不是她,是我们的孩子,然而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李建成带走了她,他凭什么带走她,她又不喜欢他!就按父皇说的,她是红颜祸水又如何,她祸乱皇室情谊又怎样,无论如何我要定了她,谁也不许跟我抢!   纵然到了承乾殿,她的出境越加危险,我也全力要护她。总有一天,那些对付我们的人,都将屈服在我的脚下!李建成,从情从权,都是我第一个要除的人,亲兄弟合谋杀我,他对我不仁,我不会再对他有义!   番外——李世民(下)   我是担心怕了,所以容不得一点的风吹草动。我也是顾忌怕了,所以在她和李建成纠缠不清时,一个小小误会都让我们相互折磨。李建成从我眼皮底下劫走兮然,又按了一个假的她死在我殿中,他是决心要我死心!或许,她的离开是好的,因为一场政变大计正在密谋上演,若我计谋不成,她也能躲去和我一起受的罪责。   玄武门上,我一箭射向李建成,那一声弦响惊得我失神。太快,太快,一箭穿喉。我原以为我会骄傲得意,然而悬着的心也被那一箭刺落,那是我的亲哥哥,他的眼睛一直瞪着我,不眨一下。心如刀割,但我不得不往下做,不得不做到最后!   下一秒,我看到了她,她抱着他的后背一同从马上跌落,神情麻木。我不知该与她说什么,只是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当下之事,是控制皇宫。我成功夺取皇太子之位,最高权力也在不久后接过,然而我却失去她最真诚的笑容。我给她四妃之权,就是给她一件不易侵犯的盔甲,她对我有敬有畏,或许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或许是因为她心中抹不去的伤痕。   此后的日子,我都是小心翼翼度过。一面要维持后宫和朝廷的关系,一面要彻底隐藏她的身份。一次偶然,德庆宫宫女采荨竟是发现藏书阁画卷,她带着画卷找到阴弘智,不知用什么手段逼出阴弘智的身份秘密。不得不说她心机狠毒,得意妄想,她以此要挟,身为呼风唤雨的帝王,我亦不敢轻举妄动。这一次赌的是她的命,我怎么忍心放开!   于是,一场明争暗斗开始了。事情越来越复杂,开枝越来越多,我只能除去一个个觉察到此事的人,除了阴弘智。因为他是她的亲弟弟,从再遇到她起,我便知阴弘智对她的重要。然而,这也是促成悲剧的开始。   无垢疑心我对采荨的维护,身为一国之母的她自有我可信之处,她一再问起,我也无意对她隐瞒。我告诉她兮然的真实身世和采荨的目的,她的眼里隐藏深深的伤切与无奈,却仍强笑着为我保守秘密,高兴我能把这些告诉她。看着身体逐渐衰弱的她,我心深愧疚,心底对她的敬意和疼爱一触即发,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她咽下最后一息。   悲痛之余,我得到情报,洛阳皇宫曾出现一副画像,与兮然的模样十分相像。我已经失去一个最敬最恋,不能再失去一个最疼最爱。我打算前往洛阳,找到那副画像,但心里又放不下兮然,生怕在我离开之时又受人挑衅陷害酿成不好收拾的结果。于是我也带了她一同,也让我这颗伤切的心不再寂寥。   到了洛阳寻画,她竟派周墨岚悄悄跟踪我,当时我没有揭破,是不想给她一个罪责,而我不得不警告她,否则她一定会将事情查到清楚。马车上只我二人,我捏住她的下巴,让她看到我眼中的愤怒与不可侵犯,她诧异惊慌的表情,让我不知所措,但却不敢袒露半分。当看到她自嘲的笑意时,我的心瞬时惊凉,却仍以傲世的神态对着,只为了消去她残留的好奇心。   此行遇刺两次,我心中对来人底细略知七八,但是不能说破,全然看在于不忍让她再伤心。幸好碰见她曾救助的、现已长成人的萧竹,此人洞察力十分敏锐,头脑很是聪明,我决心要他进宫助我调查采荨一事,还有朝中各道机密。偶然一次,顾念儿进宫听到我和萧竹的谈话,念在这次她还要去德庆宫,我不杀她,我命她不准再进皇宫,更不能再见兮然。   向来,我不允许任何人冒犯我所至爱,李建成是一个,尚药局宋逸又是一个。李佑药单,我明知是采荨从中陷害,却还是治了宋逸的罪,为了除去这个对她有旧情的男子,还要牵连到那个得知秘密的顾念儿!宋逸和顾念儿的死无疑是兮然是巨大的伤害,而我却不得不这么做,我想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但秘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揭开,我必须做绝,没有任何人再能威胁。   终于,采荨藏匿的暗匣终于寻出,我也终于能扯开她的恶行把她赐死。我长吁一口气,压在心口多年的石头落地,满身轻松。然而,上天的玩笑从不顾虑谁,我以为柳暗花明的时候,记忆的枷锁豁然打开,所有的幸苦和所有人的性命在这时转得不值一钱,全部白费。接踵而来被拆穿的,还有我从始至终的计谋,那都是我的错,可究竟是谁把这些过错都归咎到了她身上。她那样心软,一定自责到不行。是谁告诉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么想,还未喘气,李佑起兵,这无疑是击垮我们之间最后一丝关联的重锤!   那夜,他用刀伤了我的肩头,伤到的不止止是皮肉。我借此在留夜德庆宫,我想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安安静静地面对。我并未睡着,只是闭目想着过往。我感觉到她跪在我身边,冰冷的手指抚过我的眉睫,我好想抓紧她的手,永远不分开。可是我不能,她公告的身份让我不能如平常般亲近,况且她已经想清楚,已经决定,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左右再为难,我又怎么解释这真实的一切。在她轻睡之时,我将流云百福调换,真的那块已经合成。它就是我,会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不管何时何地。   她不想见我,我亦不能见她,于是就真的成了陌路,不得相见,只好思念。也不知那头的她,是否也如我一样疯狂的思念着我呢?花开花落,望穿多少个秋,这一生的痛,她是否读得懂?   相思无处寄,夜夜成诀。   这夜,是除夕,宫中大典,我的身边早已没有她的笑容和身影。那遥远凄凉的掖庭里面,此刻她在做什么。   深吸一口凉气,我靠在软椅上,看着台下的表演双眼迷离,眼前幻出一片碧水蓝天。回到起点,她是阴绮烟,我是李世民,这天下是太平盛世。她与我没有家族仇恨,我对她没有身份隐瞒,我们相遇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一弯波漪连连的湖边,只是眸一回的瞬间,一见钟情和地老天荒在我们身旁蔓延。   风扬长发,纸鸢飞舞,酌酒对饮,杜鹃同醉。我们向着破茧蝴蝶吟诗作对,向着天边烟霞策马奔腾。朝朝暮暮,携手踏遍红尘路;轰轰烈烈,同舟共济风雨遥。红烛摇曳红罗帐,喜帕偷觑美羞颜,一切悲欢离合都不再上演,留给我们的只有相爱相守。我们有两个孩子,相亲相偎,兄弟情深。还有父亲李渊,大哥李建成,四弟李元吉,我们家宴聚会,谈笑风生,一派和睦,直至终老。   所有的阴谋暗算不复存在,只是简单的生活。什么权利天下,战平四海,都成了前世的梦,只要天下太平,又如何能起兵,又如何会上演这一场场阴谋包着诡计的陷阱。   心,攸地沉下。阴谋,暗算,诡计?   美好的幻境转瞬消失,从暗处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心跳到了喉咙口,眼前走来的,是一身太子华装的李建成!   他背手站着,身后投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长,一半盖在我的脸上。他微微含笑,似讽似诚:“我是来谢谢你,你终于放过她了。”   我摇头,坚决道:“我从来不曾放开她!”   他低低一笑:“呵呵,对你来说,她永远也比不过你这天下;对我而言,这天下都比不上她一缕青丝。”   我紧张愤怒起来,大叫道:“你已经死了,你如何还与我争!”   “死了又何如?”他挑了挑眉,目光放柔,“好好治国,李家的天下全在你的手上。”   此话何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一片茫然,要再问时他已没了踪影,我奔跑寻找在无止尽的黑暗里,头顶落下的暗光渐渐隐去。   一声锣响,我蓦然惊醒,阵阵寒风划过我的脸颊,冷的生疼。我捏了捏眼角,台下还在做着演出,轻缓的音乐无端令我糟乱,问周公公时辰,已经到子时了,元日已到。我站起身命说回神龙殿,大臣们齐声庆贺,恭送我离开。我走在这条灯火燃珊道上,想起上元花灯,想起那夜她独自等我在雪下,夜长生惆怅,月圆照牵肠。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遗忘,什么都可以隐藏,什么都可以埋葬,除非一再地想。   无月的夜过得凄凉,宫中缀满大红的灯笼,却照不去我心中的阴霾。次日元日,尚食局端来膳品:甜雪、赐贵妃红、玉露团、仙人脔、光明虾炙。   记得往昔,我赐了这些给她,她便明白其中之意,实在聪慧过人。而今看着这些,回忆流转,幻起她当年的面容,我缓缓一叹:“各送两盘去阴嫔那儿。”   周公公没有上前遵旨,一脸忧郁,似有话瞒着。注意到我凌厉的目光,他立即软了腿肚子扑跪在地上,抖抖索索:“皇上,阴嫔娘娘昨夜……薨了!”   耳中惶然一哄,我看着地上不敢抬头的周公公,紧紧握住拳头,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朕!”   周公公略抬着眼,惶恐回答:“娘娘不让告诉,说是怕扰了皇上的兴致,扰了除夕跟元月的喜庆。”   我拍下桌上的瓷杯大怒,眼里干涩:“那个时候由不得她的意思!你们知情不报,错过朕与她最后一面,你们该当何罪!”   满殿的宫人纷纷跪下,周公公拼命磕头:“皇上饶命!”   我冷笑,目光垂落,心痛彻骨:“饶命?呵呵,朕治不了你们的罪,有罪的是朕,这是她在惩罚朕。”   忍无可忍,我决意要见她,就要弃殿而去。“皇上请留步!”身后长孙无忌叫道。我回头,愤怒:“她不在了,你还不让朕去看看她吗?”   长孙无忌抱拳鞠说:“皇上若想让阴嫔娘娘有安息之地,就请回罢,朝上大臣们正等着向皇上祝贺。”   我豁然,大悟,痛得大悟。从李佑叛变起,朝中对兮然的意见又波起,为避免朝廷上谏闹乱,将她降为嫔后我就不能再见她。如今她走了,我还不能见她,这就是我要保持的朝廷谐静,放下我不舍的人,放下我愧疚的一切,只为了这个天下,这个天下!   什么去看繁花似锦,什么种满山的夹竹桃,什么去摘夜里星辰,什么装一箩筐的星光!什么去寻长生之术,什么生死相随……她食言,我也食言了。恩怨如玉碎,花落泪干才知后悔。情丝成灰烟,爱够痛过难辨错对。恨过又忘了,终究逃不脱一场忘川轮回!   回忆是偶然的风沙,吹到长安桃花下,痛苦地纠结着美。苦海中荡着她旧时的模样,大梦三生,原来我要的不过如此。   番外——顾念儿   我与兮然自进宫以来就是最好的朋友,第一次受罚是在柳美人的殿阁外。那一次的同甘共苦之后,直觉告诉我,她将是我不可背叛的人。然,也是因为那次,我看出宋逸对兮然的关心,心中隐隐萌动不悦,我想这就是喜欢。   之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在痛苦中度过。我喜欢的人,喜欢我最好的姐妹,这无疑是最大的痛苦。我不能怪她,不能恨她,因为宋逸从来都不属于我,于是只有默默地,默默去喜欢,去难过。   前太子李建成和当今皇上李世民,一直围绕在兮然的身边,一个柔情,一个冷酷。看得出,兮然真正喜欢的是李世民,而对宋逸,只是平常心对待。就是因为这样的平常心,狠狠伤到了宋逸,他是那样喜欢她,表面上风轻云淡,私底下却是痛彻心扉。心痛往往是一个连着一个,他痛,我也痛,他痛,我更痛!   当上皇帝的李世民,还是觉察到除了李建成以外还有一个宋逸默默守着兮然。我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我居然有些庆幸皇上知道,因为他用我赐了一道旨意给宋逸:赐婚!   可宋逸并未爱上我,甚至可以说从未碰过我。他待我,依旧向在尚药局般,是朋友,是兄妹!他心里执着地藏着一个人,从始至终不曾改变,也无法动摇。然而,采荨又从中看到端倪抓到机会,那日她传旨让我出宫选药,又设计让皇上误会宋逸和兮然。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更何况皇上是不可有丝毫冒犯的人,就因为这一次,皇上心中对宋逸的不满越深了几寸。   后来,兮然因私下查禁事被皇上幽禁一年,心力憔悴。我几次进宫求见,皇上都不肯。最后一次,我无意间听到了他的秘密。当下他并未处罚我,可我从他的眼里已经感觉到隐隐的杀意。他不许我再进宫,不许我再与兮然有来往,不过允许我这次进德庆宫。他暗中去除了那么多人,真的会念在我与兮然姐妹情上放了我么?当然不会,我在德庆宫与兮然相聚,外面可都是他派下来监视我的侍卫,若我提起偷听一事必然当场毙命!   自然,这些都只是开始。   没过多久,宋逸出事了。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药单,诬陷宋逸预谋杀害李佑,此事我万万不信!然而,不管我在宫外如何求那些大臣,得到的答案都是证据确凿,不可翻供!如果不是皇上欲意如此,又怎会如此?这个时候,我深深感到不祥的预感,皇上要杀宋逸,那罪名只不过是幌子。皇上是妒意,是不容!不容的不止有他,还有我。我想,等宋逸去了,我的路也不长了。   宋逸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我结算好府上仆人的月俸,让他们再寻出路。整个府邸只剩下我一人,外头的院子是他最爱驻足的地方,他的脚步他的影子还徘徊在这间院子里,而我也越发感到孤独无助。   府上最多的就是药,所以要找出一味毒药并不难。午时已到,我不敢去想市井斩台的一幕,只管在这一时刻服下制好的毒药。火热从喉咙口一直沉到肚中,浑身顿时灼热难忍,眼前缭乱,头脑膨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毒,我是将几种不可同食的药放在一起吃了,这样……谁也救不了我了,这样……我就可以随着他,上天入地!   我若不自去,那坐拥天下隐藏着太多秘密的男人,也绝不会放过我。自行了断,也算是为兮然心爱的男人减轻一丝丝的负重。我背叛不了兮然,背叛不了宋逸,只好背叛自己的生命。   ——————————————————————————————————————————   ※晚上还有一更※   番外——常充容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留不得。   我与李建成是父母之命,我爱他,他不爱我。我想,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我的必不可少,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   可是,她出现了,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她的气度,都深深吸引着他。除去承乾殿的大计不再是我与他仅知的密谋,他虽曾同意我利用她巩固东宫与后宫的关系,可最后他还是不能继续忍下心,因为他真真实实爱上了她。   我恨,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为什么我多年的努力,他都看不见!为什么她一点点委屈,他就甘愿屈服在她?我才是他最得意最有利的助手,我甚至希望他能够利用我,至少能证明在他心中我还有一点点的价值。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会尽心护我,只因为我是他的妻,因为父母之命!不错,我是他的妻,却不是他的爱,他对我的好,从来都不是因为爱。   爱和恨,同时像烈火般蔓延。不杀她,是为了证明。而我一次次的证明,一次次的伤心,痛苦地将自己折磨地铁石心肠。我明明都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自作孽,一次次看到他对她的用心。直到李世民洛阳战归后,她有了身孕。我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李建成的,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跟别人承认,他爱她……真的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了么,他爱她……真的到了无所谓真相的地步了么?他好狠心,好残忍,我才是他的妻啊,我才是他应该守护一生的人啊,我才是唯一有资格拥有这一切的啊!   她夺走了他一整颗心,而我……什么都不再有,有的只是这具叫做“太子妃”的空壳。   皇室最残忍的就是为一座皇位自相残杀,这一幕终于在那夜爆发,赢的人……是承乾殿秦王,李世民。   当大批人马闯进东宫时,我就已经知道结果,我也知道李建成已经不在。沉痛从心口上涌,我生生呕了几口血,泪水不停往下落,参合在鲜红中,散发悲痛和仇恨。   我本以为我会死,可没有。她居然向李世民求了情,居然留了我的命。可这一命,我一定要拿它来祭奠莫兮然的死!我一定要亲眼看到她痛苦奔溃,亲眼看着她孤独终死!   静观其变,她们在圈子里面,我在圈子外面。宫闱争斗想来都是为一“宠”字而争而斗,袖掀狂澜,血雨腥风,里面的人迷途不知返,外面的人掌控全局。没有人会再注意我,只要我稍稍使点动作,就能洞察每个人的一切,送上最后一击。   可怜的女子,她究竟是个可怜人。   李建成爱她,不忍让她伤心难过,不忍继续利用。而她……被自己最深爱的男人欺骗,两个谎言,瞒了她一辈子,伤得彻心彻骨!我有些庆幸,我比她幸运多了。李建成不爱我,也不利用我,我这满身伤痕,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飞蛾扑火。比起她,我是真正的幸运。   我在最后放手一击,打得她再也站不起身,还有天意暗中帮忙——她的身份、李佑起兵。她终于彻底奔溃,彻底绝望,彻底心死,她原本拥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都被她心爱的男人毁灭,她所有的……只剩下在掖庭宫的凄凉。   我欣喜若狂,这些年的等待,我终于报复了她!可我明明是恨她的,我明明巴不得她死,我明明该高兴的,为什么在看到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心里空空荡荡。   那是李建成此生最爱的女子啊,现在她死了,李建成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分思念也随之散去,我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犹如她手中缓缓散落的梅花,颜败香消。   ——————————————————————————————————————   (全书完)   后记:曾经那些人   这一个故事,写了有半年了。我是一个很纠结的人,所有大家在看文的时候估计就会看到许多纠结的地方,大家不要被我闹炸了才好,哈哈!   半年前,我的第一本仙侠书完稿仍在更新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计划写古言。曾构思了一个故事,有阴谋,有利用,有不得已而为之,我想写一个正剧,为朝代和人物烦心。于是,在查资料时,无意间看到唐太宗李世民的后妃故事,其中最吸引我的便是阴氏。   德妃阴氏与李世民之间的爱情非比寻常。面对阴氏,李世民需要放下的是家族的死仇。   就在李渊起兵后不久,阴世师查出了李家五代祖宗的下葬之所,毫不含糊地把“唐太祖”“唐代祖”统统掘坟暴骨。从此,阴世师与李渊父子们结下的仇,不但成了死结,而且还是灌了铜汁的死结。当然,阴将军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李家化解仇怨,他打一开始就死心塌地拱护杨氏天下。然而老天不打算照顾他,挖坟也没有破得了李氏的风水。掘墓的勾当干下没两个月,唐军就打到了当时名还为“大兴”的都城下。阴世师拒不投降,与隋朝刑部尚书卫文升、京兆郡丞滑仪一起死守大兴。   然而长安的城墙只给阴将军多延了一个月的寿命。当年十一月,大兴城破,阴世师被斩首示众。   相比阴世师挖坟杀子的狠辣,李渊的报复显得善良许多。阴世师虽然死了,他的女儿和幼子阴弘智却没有被斩草除根,只是被没为官奴婢而已。大约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少女阴氏由将军的小姐沦落为婢女,被分配进了天策上将李世民的府邸。   武德五年,就在嫡妃长孙氏生下她的第二个嫡子、排行第四的李泰不久,婢女阴氏为李世民生下了第五子李佑。   直到此时,阴氏的情形还可以用一般人的理解方式表达:美丽的婢女无法回避主人的任何要求,而且往往也只是主人的玩物而已,即使生下儿女也只不过是副产品,不可能为她带来任何名份利益,更何况阴氏还是阴世师的女儿,她的身上承载了太多的恩怨情仇。李佑的诞生,甚至很可能会被认为是男方强势报复的产物。   然而,当李世民成为大唐皇帝之后,他给予阴氏的名份,却从根本上推翻了旁人所有阴暗的揣测:阴氏,阴世师的女儿,成为“四夫人”中的德妃。   面对男女感情的李世民,似乎也一如他面对生死战场一样充满激情,无所畏惧,我行我素。   李世民,阴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家族死仇,最后却怎样成就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曾有过怎样的激烈碰撞?这永远都将是一个谜。后人可以有足够的遐想,却永远也无法还原全部的历史。   仅仅是这样一段简短的资料,没有她的名字,没有故事的过程,就已经触动了我的心灵。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事?究竟是如何放下家族死仇?我个人认为的答案只一:爱可以包容所有的恨,所有的恨在爱中融化。   阴氏的结局是凄惨的,我并不知道她名字,不知道生于何时、卒于何月,我只想给她营造一个让人无法释怀的结局,似乎这样才足以祭奠那段迷一样的爱情。然而这远远不够。   写完这个故事,我感慨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世间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得已。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遗忘,只要不一再的想。这太过宽大的包容,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忘不了,就是最大的劫。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吧,别问是缘是劫。   缘又如何,劫又怎样,要的是不再后悔!   ————————————————————   不知不觉,小荚已经在纵横一年了,从第一本的小白仙侠到这本的古言虐虐,让我成长了不少。我发现,我更适合写正剧。   纵横就像我的家,有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有生完的两个孩纸,太多太多的不舍。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身边的人来来回回,有人不写文了,有人不联系了,大多是因为生活吧。下半年,小荚也要大学毕业了,该找工作了,小荚码字很慢,不知道在工作之余还能码多少字,还能有多少心绪去想。只能说,我一旦坚持了,就一定会给它一个结局,只是脚步过放慢,希望大家都不要丢掉小荚,你们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下本,仍旧走“一段苦逼,一段情”路线。很多人说我是后妈,我只笑笑说:“虐虐更健康。”   新书何时问世,暂不方便说。大家,后会有期!   --------------------   本书首发纵横女生网,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