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双飞梦   作者:雪灵之   第1章 天外飞石   公元1032年 辽兴宗景福二年 宋仁宗天圣六年   四川 宜宾   春末夏初,中天的月亮倒映在缓慢流淌的涓涓溪水中,不似江景壮阔,却也别有宁谧风韵。   天空毫无预兆地划过一道耀眼的亮光,比普通流星刺眼数倍,穿入云层雾霭中还带着雷鸣般的闷响,浓浓地留下一路烟迹,越是接近地面速度越是缓慢。   “爹爹!有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了!”   夜色深沉,流星陨落的轰鸣声在郊野开阔处听得更加惊心动魄,因为露宿没有熟睡的薛慕悠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才高声尖叫,喊出声人也从地上跳起来,往爹爹怀里扑。   面露喜色的薛云牧一边轻拍女儿发抖的肩膀,一边死盯着流星坠落的方向,喃喃道:“悠悠不怕,不怕,这可是好东西啊。”   躺在一边儿的越天衡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随便捋了一下睡乱的头发,见怪不怪地打着哈欠,“哦,是扫把星。不知道谁又作孽了,上天示警。”   “胡说!”薛云牧瞪了他一眼,“无知。”   越天衡被训了一句十分不服气,“师父!虽然我给你当徒弟才一年时间,好歹也是江南名匠的嫡传后代,干吗这么小看我!谁不知道那是陨石?我家的库房里陨石多了,我看着都不稀奇!”   “哦——”薛云牧拉长调子,用眼角瞟着他,明确地表明自己就是很鄙视,“名匠后代,见过那么多陨石真了不起,说说,这是那一种?”   越天衡站起身没大没小地哼了一声,不服到底。他细看远处缓慢移动的光点,以及它留下的浓烟颜色,“这可是师父你的最爱,当初你送给裴钧武当贿赂的‘云天’宝剑就是用这种石头炼出来。”   “你乱说!”在爹爹怀里的薛慕悠一脸恼怒地跳起身,“我师父才不是什么收贿赂的人!!”十二岁的她在十四岁的越天衡面前矮了一个头,越天衡立刻利用了这个身高优势,夸张地弯腰俯视她。   “我说错了吗——”他呲牙讽笑,俊美的脸在薛慕悠眼前挑衅地晃来晃去,“你笨得连你自己的爹爹都不愿意教,裴大侠不是看上了云天,能收你当徒弟,好日子不过,自己虐待自己吗?”   “你!你!”她胖乎乎的小手指着越天衡高挺的鼻子,抖着骂不出一句回敬他的话。   “唉。”越天衡摇头,十分感叹,“连吵架都不行!你真是宇内闻名的——”他揶揄地瞟了一眼薛云牧,继续挖苦薛慕悠,“薛天工的女儿,裴大侠的徒弟吗?笑死人了!”   薛云牧听着不服气了,“我女儿像她娘。大家闺秀!”   越天衡呵呵地掩着嘴巴坏笑,眼角不怀好意地来回瞥这对摩拳擦掌的父女,“我师娘可是青海左家的名媛,号称藏边第一美女,悠悠像她?师父,肯定是师娘趁你在外云游,随便从垃圾堆里拣一个孩子欺骗了你。”   “揍他!”薛云牧忍无可忍,挽袖子。   “我来!”圆滚滚的小美女也学爹爹的样子粗鲁地挽袖子。   “呀!你们看!”身陷危机的越天衡毫无惧意,像在菜市场看热闹一样一指薛家父女的身后,“陨石落地了!”   咚的一响,地面都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快去抢,不然别人拿走了!”薛天工利落地转身掠起,一身好轻功似乎就是为了去和别人抢夺稀有矿物才练就的。   “爹!越天衡怎么办?”薛慕悠也想追着爹爹去,又忍不下这口气,向着薛云牧头也不回的背影跺脚。   “你留下揍他——”薛云牧去势飞快,声音已经飘忽断续了,“揍完带他来找我——”   薛慕悠皱眉转过身,满脸赶紧揍完去干正经事的不耐烦,师父教她的拳法终于可以施展一下了,也让越天衡这个酸书生好好领教一下厉害!   “悠悠。”越天衡一本正经地沉下脸色,还未成年的他露出凝重神情倒也颇有神韵。   薛慕悠一愣,不知道他又搞什么花样。   “速带我追上师父,这陨石是石中极品,觊觎的人一定很多,说不定朝廷也已派人前来抢夺,情况危急。”   薛慕悠顿时露出担忧神色,大大的葡萄眼骨碌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你连功夫都不会,去了能帮我爹爹什么忙?少添乱了!”   越天衡皱眉,态度诚恳,“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在师父身边啊,我没体力,就贡献智力么。”   薛慕悠咬了咬嫣红小嘴,大气地决定个人恩怨先放一边,帮助爹爹最重要。   背起瘦弱修长的越天衡,在竹海半年,她学得最好的就是轻功,因为竹海的轻功用起来美啊,她看见云瞬姐姐用就惊为天人,等师父点竹飞掠从她头顶飘然而过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看见了真正的神仙。   速度虽然不算快,但总比跑强多了,陨石落在江安县方向,她憋住一口真气,加劲儿飞奔。   越天衡在她背上享受夏日微风,有些怜惜的叹气,“聪明人用脑,笨蛋出力。”   “嗯?”薛慕悠没听清他说什么。   “我说你真的很美丽。”   薛慕悠倨傲地哼了一声,一副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表情。   越天衡再次叹气,真不知道该同情她,还是她的师父裴大侠。   第2章 乞丐少年   江安县城在淡青色的晨光中隐隐约约,早起的人家已经升起细细炊烟,和未散去的晨霭不着痕迹地连成一片,远远望着,让人心中安然平和。   薛慕悠拉着越天衡在城外的草甸上慌慌张张地东奔西跑,是宁静早晨与远处狗吠相得益彰的噪声来源,每换一个方向她就会满脸疑问地看被她拖得进气少出气多的越天衡:“我爹爹呢?”   脸色苍白的越天衡终于在求生的强烈意愿支配下甩开了她的手,弯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没用的家伙!”薛慕悠撇着嘴瞪他,这人学东西很快,就是死都不肯学武功,说是粗鄙无趣。他是斯文了,一到这种时候就现眼露怯。   “你……你……”越天衡终于缓过这口气,颤抖着指对面的薛慕悠,“你爹也不是只苍蝇,用得着这么找吗?!”   “你爹才是苍蝇呢!”这人一张嘴就很欠揍,薛慕悠握拳。   “别耽误时间了,你能跳上那棵树吗?”越天衡还是喘吁吁的,回身一指远处小坡上的槐树。   “能!”薛慕悠仔细地估摸一下树高,觉得有把握。   “尽量爬高,看看赶来的人们都奔向哪儿去?”   薛慕悠恍然大悟地惊喜一笑,还没成形又变成怨怪的瞪眼,她长相甜美可爱,笑起来如二月春风,确实还是孩儿情状,一下子又变为四月梅雨。   “你早说呀!”她一跺脚,两条小短胳膊叉上“水桶腰”,原本就胖乎乎的小桃子脸更加圆鼓鼓的,大大的黑瞳生气地瞪着,圆圆的怎么看都有些嗲。越天衡看了无奈暗笑,他从没想过藏边第一美女和天工神手的女儿会是这么一位,他总觉得她像他小时候爱吃的那种糖球,甜甜的,可爱得总想让人放进嘴巴咔咔嚼碎,就因为这样他才总喜欢故意气她。   “你也得让我有机会说啊!还不快去!估计那边儿都打起来了。”他也一板脸瞪她。   “哦哦。”这回她倒是很听话地飞跑到树下,姿势还算优美地窜上树——最低的树枝,然后像个小胖猴一样很不雅地爬向高处。   越天衡揉着太阳穴叹气,以轻功优美闻名天下的竹海竟然出了这么个好徒弟,怪不得大宗师竺连城晚年又要招收一个关门小弟子,估计是想挽救一下被薛慕悠姑娘粉碎掉的自尊和自信。   “我看见了!他们……三、四、五,哎呀,好多人!都往江边去了。”她抓着树枝望向远方,大惊小怪地喊着。江安是个小地方,没什么高大建筑,在城外高树上远眺视野广阔,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也快去吧。”越天衡苦笑着摇了摇头,忍不住怜爱地嘱咐她:“下树小心。”   人口不多的小村庄因为坐落在长江之畔,漕运码头林立,比江安县城还热闹繁杂。天降流星已经在过路的船夫苦力商人行旅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薛慕悠和越天衡一路都听着他们越来越离谱的讲述,东拉西扯却说不清具体位置。   幸亏闻讯赶来的朝廷官兵封锁了陨石落点,所有人赶去围观,越天衡和薛慕悠才找到了地方。薛慕悠撅着嘴踮脚在他耳边惋惜地说:“爹爹估计白跑一趟了。”   越天衡倒还是很乐观的,笑着摇头,“未必,未必。”   官兵的头儿应该是个百户,挺胸叠肚地指挥手下挖掘那个两尺见方,四周焦黑的土坑。   突然兵丁欢呼尖叫起来,从坑里拔出一块黑乎乎的小石板,有手掌大小。百户欣喜若狂地用手抹着石板上的炭灰,露出的字迹有点儿像潦草的篆字——福。   围观百姓将信将疑,百户和兵丁们大喜癫狂,嘴里喊着:“天降祥瑞,皇上万岁。”顾不得别的,都跑回去报功领赏。百姓们议论纷纷,好事的还跟着官兵们一起跑去看热闹,人顿时少了大半。   薛慕悠看得一头雾水,询问地看向越天衡,小小声地问:“不应该是块石头吗?”   越天衡一脸讥诮冷笑,每有陨石落地,朝廷和百姓都会认为是不祥之兆,造成灾祸的皇帝还要下诏罪己,如今挖出一块福字碑石,再多疑点朝廷也不会深究,乐不得顺水推舟,高唱升平,甚至还会添油加醋地在史书里记上一笔,算是对当今皇上圣德的旁证。   “这就得问问我的好师父了。”越天衡嘿嘿一笑,果然是高手,这么恶劣的办法都想得到,官员们都忙着去阿谀报功,谁还会来追查陨石下落。   “咦,爹爹在那儿。”薛慕悠发现爹爹站在一个简陋地茶棚边,她惊愕地皱眉,爹爹干吗要死死揪着一个小乞丐?他偷了爹爹的东西吗?   跑过去的时候,她猛地捂住鼻子退开一步,小乞丐身上好臭。   薛云牧抓着他的胳膊,好像毫不在乎,“十两黄金。”他瞪着头发凌乱,一脸污秽的乞丐少年。   乞丐少年哼了一声,想甩开薛云牧的手却没成功,因为脸黑兮兮的,眼白就格外明显,他翻了下眼,正在变声的嗓子公鸭一样粗嘎,“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云牧冷笑,手上加劲,“你拣的东西,给我。”   少年吃痛,表情却更加傲兀,“有本事杀了我!威胁我?老子不吃这套!要石头,自己找去啊,找到了,老子给你十两黄金!”   “哦?”薛云牧显然没把这个小鬼放在眼里,也被他软硬不吃的德行惹得有些火,抬手点了他的哑穴,他的反抗和挣扎都无力好笑,几下就被拖到人少之处。   “爹爹在干吗?!”薛慕悠一直捂着鼻子,声音闷闷的。   “这还没看出来?肯定是这个小乞丐藏了石头。”越天衡一脸好笑,“快跟去看看。”这个小叫花有点儿意思,金子都不要,感觉是块滚刀肉。薛天工智斗小乞丐,他想想就觉得精彩。   “你那么高兴干什么?”薛慕悠也发觉了他的笑容不怀好意,狐疑地瞥着他。   “当然高兴啦。石头也算找到了么。”越天衡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3章 少年恩怨   越天衡抬头望江上流云,水天一色,江风撩动他长袍的下摆,小小年纪却也有一些文士逸客的风骨,他摇头感叹乡野江畔景色的秀丽,故意不去看旁边正瞟着他的师父。   “唉,这正是,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岸流。”他长叹一声,修长的手指一抬,洒水一样凭空划过,“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啊——”   “念完了没有?”薛云牧嘴角抽动,“念完了就来翻翻这个小要饭的身上有没有我要的东西!”   “唉——”越天衡沉醉在写景诗的意境里,又深吸一口气,表情酝酿十分到位,正要开口,忍无可忍的薛云牧在他还没再翻腾出一首酸诗之前一个巴掌拍过去,拍得他的头认罪般地向胸口一垂,连诗带悲叹都中断了。   “快点儿!”薛云牧用眼神暴力地威胁。   “哦。”向来自诩俊杰的越天衡顺势一蹲身,拾起脚边的枯树枝。   “你拣树枝干什么?”捂着鼻子的薛慕悠瞪大眼睛。   “他身上一定有很多跳蚤,我才不要翻他的衣服。我师父刚才抓了他那么久,一定也沾染了不少,一会儿你不要往他身边蹭了。”越天衡波澜不惊地嘱咐,薛慕悠嫌恶地咧了下嘴,又跳开得远一些。   青着脸的薛云牧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身上痒痒的,继续瞪眼威胁徒弟,强忍着不去挠发痒的地方。   被薛云牧扔在树下的小乞丐表情被肮脏凌乱的头发掩住,又被点了哑穴,只是气得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越天衡嘴上说得为难,小棍儿却极为细致的在乞丐少年身上点了一个遍,彻底得连私处都没放过,乞丐少年受此大辱,气得浑身发抖。   “没有啊,师父。”越天衡皱眉,扔了树棍,走到薛云牧身边。这个小乞丐有两下,仓促之间还想到把石头另为藏匿,不带在身上,怪不得刚才能口出狂言。   薛云牧也皱起眉,跨前一步走到小乞丐身边,“如果你敢喊,我就一巴掌拍死你!听明白没?”   小乞丐咬牙点头,薛云牧蹲身解开他的哑穴。   “石头呢?”薛云牧十分厌烦和这个要饭少年纠缠不清,口气烦躁,“想怎么样直接说。”   小乞丐呵呵冷笑,“有求于我了吧?松开我的麻穴,我不跑就是。”   薛云牧看了他两眼,抬手一挥,乞丐少年浑身一抖,穴道解开。   少年恢复自由并没站起身,反而悠闲地往身后的树上一靠,眼神冷冽地挨个扫过对面三个锦衣华服干净整洁的人,嘴角挑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扶我起来。”他哼笑。   薛云牧啧了一声,刚要发火,被越天衡咳了一声拦住,这回他也不嫌乞丐少年脏了,走过来要拉他起身。   少年一闪,打开了他的手,如狼似鹰的凶恶眼神含着冷笑在越天衡身上一扫,“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哦,是么。”越天衡毫不介意他的威胁,再次伸手拉他。   “不,要她来!”乞丐少年一扬眉,脏污的手指向还捂着鼻子的薛慕悠,她神情间的厌恶从一开始就深深刺伤了他。   薛慕悠吃惊地长大嘴巴,要她去扶他?   “算了,一块石头而已,不要了。”薛云牧受够了小乞丐的窝囊气,一冷脸转身就走。   小乞丐嘿嘿讽笑,“如果想假装离开再暗暗跟踪老子就不必了,那石头对我来说屁都不值,你们不要,我这辈子也不去翻看,直到碰见一个值得我卖的买主出现。”   薛云牧一甩袍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越天衡和薛慕悠都巴不得赶紧离开,薛慕悠还不忘转身瞪了那个痴心妄想的乞丐少年一眼。   挑了一家像样些的饭馆,忙了一早晨还没吃饭,肚子早饿了。薛慕悠慢慢地喝着粥,看楼下过往的脚夫苦力搬运货物,商贩沿途吆喝叫卖。   “师父,不用沮丧。我一会儿再去找那小乞丐,务必拿到陨石。”越天衡沉重的口气吓了薛慕悠一跳,很少听见他用这种腔调说话。   “算了,只能说我们与此石无缘。那小乞丐心思缜密,又记恨上咱们,去找他不过是自取其辱。”薛云牧淡淡地说,口气里带了一丝怅然。   越天衡低头不语,他也知道师父说的对。况且找陨石的人那么多,估计此刻小乞丐早已将石头卖出。当初真是小看了那个小乞丐,行事鲁莽了。   “找家客栈歇一天再回竹海吧。”薛云牧意兴阑珊,他为人率性坦诚,心事都写在脸上,得不到石头他的确失望至极。   薛慕悠慢慢地放下碗,越天衡早就说那石头是陨石中的极品,怪不得爹爹这么失望了。都怪她,当时能忍一忍就好了,扶他一把又能怎么样呢。   最好的客栈离饭馆不远,三人各开一间上房,薛慕悠假装要睡觉嘱咐越天衡不要来打扰她,看着爹爹和他一进房就溜了出去。   码头虽然人多嘈杂,地方却不大,很快就找到刚才的那片小树林,薛慕悠大喜,小乞丐还在原地靠着树半躺。   “喂!”她跑过去,“石头卖掉没有?”   小乞丐翻了下眼不理她。   “喂,问你话呢?”她撅嘴巴,从小到大没碰见过这样难对付的人。   小乞丐突然站起身,向江边走去,绕过七扭八弯的停船小码头,在泊岸的船阵中一条破烂小船前止步,薛慕悠窃笑,也许那就是他的家,他把石头就藏在那儿,她一路跑着跟上。   当地以船为家的人不在少数,像这样废弃的小船更是随处可见,小乞丐利落地跳上船,钻进狭小的船仓,薛慕悠愁眉苦脸,她也要进去吗?光是靠近满身臭味的他就够犯恶心了,还要去他住的船仓?想想都觉得浑身毛毛的发痒。   “喂——”她伸着脖子向船舱里张望,“你肚子饿吗?我带了包子来。”刚才决定来找他的时候她就带了两个包子,要饭的总是肚子饿吧?她还觉得自己很细心呢。   舱里一无声响。   她为难地跺了跺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不定进去一翻陨石就到手了,何必再这么受制于他。   从小生长在塞外,她的水性并不好,一脚踩在船板上小船一晃她就慌了神,几乎是跌进船舱里,裙子还被窄小舱门口凸起的一个木钉刮破,十分狼狈。   小乞丐嗤笑了一声,“笨蛋。”   膝盖摔得火辣辣的,裙子也破了,还被他这么嘲笑,没面子又没里子,她鼻子一酸,泪珠一大颗一大颗滴落下来。   “哭什么?”小乞丐不耐烦。“包子呢?”   “谁……谁哭了?”她瘪着嘴瞪眼说瞎话,把装包子的纸袋扔给他。   “就两个?!”小乞丐鄙夷地哼了一声。“这够谁吃的?”   “你把石头卖给我,多少包子都能买!”这人就是死心眼。   小乞丐坐在船板上吃着包子,一眼一眼瞟着她,嘿嘿冷笑,“你要出多少钱?”   “你要多少?”薛慕悠拍了拍腰间精致的小荷包,里面装着爹爹给的金豆子和师父给的金叶子,只要他开价,没她买不起的。她已经笑眯眯地仰起小下巴,真是意想不到的顺利啊。   “哦?”小乞丐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巴,哼笑了两声。她一看就是那种从小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那种孩子,小小的人,头发还盘着小女孩的娃娃髻,发髻上却戴着昂贵无比的宝石头环。   就是因为她走运,生在好人家就能用那么鄙夷的神色看他吗?想起她对他退避三舍的样子,他就一阵羞恼!   “我要你的头发!”他忽生恶意。   “我的头发?”她大吃一惊,瞪眼的样子是那么可爱,粉呼呼的脸蛋让人就想去捏两把。她苦着脸,孩子气十足地捂住自己珍爱的发髻,“不行!”   “不行就算了。”小乞丐倒是十分爽快,往舱板上一倒,枕着胳膊闭目养神。   薛慕悠无声地咒骂他几句,起身在舱里仔细搜查,小乞丐也不管她。船舱本就狭小简陋,小乞丐连副被褥都没有,舱内光秃秃的没几样东西,实在没有陨石的踪迹。   薛慕悠气愤地捶了一下舱板,再次想拂袖而去。   她拔出腰间的小匕首,利落逼上小乞丐的喉头,可爱甜美的小脸故作凶恶十分可笑,“拿不拿出来?不然杀了你!”   “杀吧。”小乞丐大方地说。   薛慕悠张口结舌,被杀的人都这么实在了,她这个杀人的人却束手无策。   “离我这么近,不嫌臭了?”他冷然嗤笑,果然,她那张粉妆玉琢的俏脸又立刻出现鄙夷嫌恶的神情,他眼底的光骤然一狠。   “我就要你的头发,不给就算了!”   薛慕悠眉头深皱,头发剪了还会长出来,陨石没了爹爹会难过很久很久……   “好吧。”她心疼得声音都微弱了,“可你要我头发干什么用?”   小乞丐冷笑着推开她虚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翻身坐起,“这你就别管了。”   他蛮横地扯她一边的发髻,柔滑的丝发顿时散落开来,她并不挣扎,黑亮的眸子瞬间弥漫了水光,“我给了你头发,你真的会把石头给我吗?”   “我程跃然从不赖账!”他挑了下眉,抓过她手中的匕首,一下连根挥断她柔亮的黑发。   她惨叫一声,倒不是因为疼痛,十二年来被她珍爱的头发就这样被他齐根割断,还只割了一边,真比刺她一刀还难受!   她默默看着他手里长长的断发,泪水滴滴垂落,她委屈地咬着嘴唇,却没哭出声。   他突然烦躁,不愿意承认自己内疚,把头发胡乱揣入怀中,跳到舱外,麻利地跃入水中。不一会儿就把藏在水底的陨石摸上来扔给她,深吸一口气,他又灵活地潜入水中,她气得直跺脚,却不知道他游到哪里去了。   回去的路上,她紧紧攥着湿漉漉的陨石,所有人都看着她嘲讽的笑,对她丑陋的发型指指点点。她死死地忍住眼泪,程跃然,她记住他了,他溜得倒快,想来是怕她报复。总有一天,她会连本带利地把这笔帐讨回来。   第4章 命运之选   薛慕悠拉了拉头上的纱帽,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了,纱帽虽然精巧到底闷不透风,她的额头密密布了层细汗。   一直拉着她小手的薛云牧停下脚步,用袖口轻轻地为女儿擦了擦汗,口气却是凶恶的,“再让我看见那个臭小子,我非打他个半残不可!”   见爹爹心疼,薛慕悠假装毫不在乎地笑笑,“我头发长得快着呢,下次爹爹再来竹海看我,一定又变得美丽漂亮啦。”   薛云牧听了更加难受,“悠悠,爹对不起你……”从她出生他就云游在外,她娘亲过世后,他又把她送来竹海,亲自照顾她的时间少之又少。   “好啦——”在一边冷眼旁观的越天衡摇着头打断父女二人互述衷肠,“路上人来人往,你们俩差不多得了,有人往这边过来。”   通往竹海的道路车马如流,很多小贩看准商机甚至沿途开设茶肆饭铺,再加上从山里运竹制品出去卖的当地竹农,行人商旅简直快要接踵摩肩,好像去赶什么庙会一样热闹。   薛云牧一转眼,果然看见青海霍家的二老爷领着儿子骑着高头大马,十分惹眼地快行而来。不意外,后面还跟着万家父子。霍万两家再加上悠悠的外祖左家合称青海三雄,在中原武林也颇有影响,此次竺连城大宗师选闭门弟子,他们自然也不会错过机会。被选中的孩子,命运都会改变。   “霍哥哥,万哥哥?”悠悠惊喜地叫出来,她与两位少爷从小一起玩到大,很是熟悉,一年多没见格外亲热。   “悠悠?!”两个少年也一脸意外,急着从马上跳下来,疾跑到近前,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两个大人也笑着下马,向薛云牧抱拳走近,并不真心地责备自己的儿子,“怎么这般无礼,见了薛叔叔也不问候?还像孩子一样。”   两个小少爷听了爹爹的话,才松开悠悠的手,似模似样地向薛云牧抱拳鞠躬,薛云牧本是随性之人,不讲究这些,见他们和自己女儿投契,虽然平素与他们并不熟稔,也就多了几分好感。   悠悠也甜笑着向两位伯伯问好,一手拉着万怀君,一手拉着霍少薰,把他们介绍给越天衡认识。   听说是“天工神手”的徒弟,霍万两位少爷心怀敬意,越天衡年纪只比他们大了一两岁,又和悠悠都亲近,相互之间叙谈起来倒也和气。   听说他们也是去竹海,悠悠更加高兴,自告奋勇地要为他们带路,几个孩子兴奋无比地跑在前面,顾不上各自的长辈了。   霍二老爷为人圆滑,寒暄一阵就婉转地请薛云牧在竺连城和裴钧武跟前为自己的儿子美言几句。裴钧武和薛云牧是至交好友被江湖传为美谈,无人不晓。万老爷就比较耿直,毫不避讳地夸霍万两家的孩子根骨出色,悟性卓绝,长相也俊美,言下之意对自家孩儿入选颇有把握。   薛云牧笑着敷衍,最近这样的人遇到太多,他都暗暗生厌。   因为大宗师定居竹海,这里已经成为中原武林圣地之一,再经裴钧武十几年的经营筹划,已非当初的隐居之地可比。仅是山下的翠竹长廊已经不许外人随便踏入,看守竹林入口的竹海徒众见悠悠归来,都恭敬迎候,霍万两家却被拦在门外。   悠悠跟着爹爹和越天衡走入竹廊,笑着回头向两位少年挥手,安慰道:“我马上就去和师父说,一会儿就……”   越天衡扯了她一把,打断了她的话,他压低声音,“你别瞎答应,回头你师父不说你,云瞬师叔也得好顿训你。”   悠悠扁着嘴点头,这倒是,云瞬师叔早就嘱咐她师祖选徒弟期间不许把外人带进来住。宁可得罪师父,也不能得罪云瞬师叔。   想到师父,她不由加快脚步,出门十几天,她真的很想他了。   越天衡和薛云牧闲散地走在山间竹道享受清雅的微风,并没去追赶悠悠,满眼的绿色让心也跟着素淡平静起来,刚才处身尘世的烦扰仿佛被竹露山风洗涤干净。   越天衡回望山下来投名贴的庸碌之人,轻轻一笑带了几分讽意,“成为竺连城的弟子……真的能一步登天?”   薛云牧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转回身低声嗤笑,“一步登天也不见得,至少从此不再是凡俗之辈。我把悠悠送来这里,也无非是想让她能找个出类拔萃的好相公,能与竹海相交往来的,都是人中龙凤,随便抓一个也不会亏本。”   越天衡听了嘿嘿笑了两声,“师父我真替你高兴。如果你是希望悠悠成为武林奇葩,估计得失望到吐血而死。”   “你!”薛云牧又忍不住打他的头,“我就是太宠你,有这么咒自己师父的徒儿吗?”   越天衡揉着脑袋笑嘻嘻地嘟囔,“师父,你说实话,如果我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老实孩子,你会收我为徒吗?”   薛云牧冷眼瞥着他,“没胆子离经叛道的人能发明什么让世人称奇的神物?所以你那个迂腐的爹只能是‘匠师’,成就有限,当不了‘天工’。”   越天衡不满地嗤了一声,“竺连城和裴钧武的性子都有些闷,人家不也都成宗师了?你看看山下这些趋之若鹜的人!”   “不见得,不见得。”薛云牧哈哈大笑,说起好朋友口气十分诙谐,“比起当年的秦初一,他俩还是匠师之流,几十年来不过是在追赶前人脚步,无法超越。估计竺大师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一大把年纪还要千挑万选个小徒弟。你看看,那么多世家子弟,个个出色卓绝,老人家就是看不中,摆明是想挑一个不拘于世俗,离经叛道的奇才。你小子要是好武,估计能称他老人家三分心意。”   “我可不学武,我是斯文人。”越天衡得意地嘿嘿笑,“要我说,老头子就是闲的。继承衣钵的得意弟子也有了,装点门面的花哨徒弟也不少,最可怕的,连笨蛋徒孙也出现了。所以就想找个稀奇古怪的人来教着玩儿,看看将来能成什么货色……”   越天衡身边的竹丛瞬间呼地向同一侧倾斜,像被强风压倒般,却不见有丝毫风影响声。   一个和蔼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到了他们身边却还十分清晰,声音到了,人也到了,吓了师徒二人一跳。   头发雪白的老者从倾倒的竹丛间悠然走出,竹子在他身后从容直立,像是专门为他让路一般。老者淡然笑着,并没说话,但似回音又似低语的语声萦绕身周——   “小猴子,你说得对。”   薛云牧也嘿嘿发笑,“大师,你听见啦?是这么回事吧?”   年过古稀的竺连城笑的那么雅又那么豁达,让人顿时心生敬畏仰慕,“对,我就是想选一个特立独行的少年,这并不只是改变他人生的选择,或许也是改变竹海命运的选择。”   第5章 天仙化人   幽静淡然的仙女湖周围开满了各色的野花,如同仙女撒在岸边的点点珠翠。悠悠看见了那抹淡青色瘦削挺拔的身影默然不动的在湖边垂钓,“师父……”她加快了脚步,反复低喃着这个称呼,可以如此亲近的呼喊那个俊美如仙的男子,每一次都让她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幸福。   已经一年了,在远处的时候她仍下意识地不敢高声嚷嚷,总觉得那个周身好似被云光月晕笼罩的美男子被她大声一喊就会飘然御风而去,只剩下她无限慨叹地仰望他离去时俊逸的背影和淡漠的袍角。   裴钧武也发觉了她的接近,安然地端持着钓竿,回头向她微微一笑。   薛慕悠突兀地顿住了脚步,师父的微笑……仅仅十几天没看见,就好像想念了一辈子。每次师父这样淡淡而笑,冥黑如墨的眸子里便会泛起一阵浅浅的笑痕,似有若无,巨大的涟漪却会在看着那双美丽眼睛的人心里掀动。   “师父……”她又傻傻地低喃了,整个人被那个浅淡却惑人至深的笑容迷醉。   看见过云瞬姐姐的人,就再也无法称赞别人“漂亮”,但师父却是“美”。快把师祖缠得吐血,她挖到了些师父往事的秘密,遥想师父当年白衣如雪,年少狂傲的模样——她总觉得不如他现在优雅卓然。师父从不梳髻,长及腰背的黑亮头发随意地披散着,比上等的丝缎都要好看,悠悠最喜欢每当山风轻柔地吹拂起师父的发梢,如同神祗的师父便多了份灵动的俊逸,发丝飞拂的瞬间,师父的谪仙之美便到了极致。师父是那种被岁月越洗练越迷人的男子,或许他少年时不如伊师叔妖魅迷魂,但如同陈酿的他,经岁月沉淀后却到达最雅致最动人的顶峰。   岁月……实在是太优待他。洗去了他的青涩,却没夺走他的容颜。   初初爹爹让她叫他“师父”的时候,她还认真地抗议了一下,明明是个二十几岁的俊美男子怎么就成了她师父,她还执意要叫他“裴哥哥”。   爹爹笑得很不是滋味,指着师父的脸阴阳怪气地说:“这个老妖怪都四十几岁了,比你爹年纪都大,你该叫他‘伯伯’呢。”   她惊诧地张大嘴巴,半天都关不拢,然后就问了爹爹一个伤他至深的问题,“爹爹,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老?”   爹爹的脸顿时由红变青,由青转白,恨恨地解释说,因为自己要云游天下寻找珍奇材料增广见闻,餐风饮露,所以才“显得”很老。   这个答案让悠悠半信半疑,却把师父逗笑了,看见那张漠无表情的俊美容颜淡淡泛起笑意,就好像幽幽的微风裹挟着清雅花香拂过倒影星光的水面,她的心被层层涟漪摇晃得加速跳动,人都傻住了。   后来她听云瞬师叔说不怕裴大侠发火,就怕裴大侠微笑时,深有同感。裴大侠发火不一定死人,但他微笑的时候真会要人命的。   每到这时候她就觉得云瞬师叔占了个天大的便宜,这么个美若天仙的男子命定就属于她!这也太幸运了,就好像刚生出来用脚踢翻骰盅,就晃出三个六,不费吹灰之力赢了这么个绝世大奖!   “你又在望着我的男人流口水!”耳朵一痛,被蛮横地揪了一把,悠悠深深叹气,就是不该想起她,一想就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云瞬姐……”悠悠气愤跺脚,她怎么总爱欺负她?不是掐脸蛋就是揪耳朵。身后的人威胁地哼了一声,她撅着嘴巴不情愿地改口,“云瞬师叔!”   “乖——”大悠悠五岁的李云瞬故意笑得很有长辈风范,还“慈爱”地摸她的头,充满爱心的青葱手指还没离开纱帽的边缘就已经变成促狭地一戳,戳得悠悠头一歪,“大热的天,你戴个帽子干什么?”   纤美的眉头蹙起来的时候,娇俏而绝艳,仙女就变成了妖精,那属于李云瞬的魅惑就豁然显露。悠悠总觉得云瞬师叔是朵伪装成百合的玫瑰,她没表情的时候圣洁俏美,一旦笑起来,独特的娇艳就和出尘的绝美交织起来——成了她,裴大侠的心上人、未婚妻——李云瞬。   “你看……”悠悠委屈地扁嘴,求救一般地看向她,摘下纱帽。   裴钧武也放下钓竿,优雅走近,在看见她被剪去的头发时,难得一见地皱起眉头。   李云瞬用手指梳着她散乱的柔发,口气却是责备:“平常叫你好好学武就不听,现在好了吧?”   师父已经走到她身边,悠悠都闻见了他身上类似寒雪般幽淡凛冽的气息。“师父……”她假哭着往他怀里扑,在他怀里撒娇就是她人生最大乐趣。   耳朵一疼,比她高了半头的李云瞬又精准地揪住她的耳朵,“你别又想占他便宜!”   悠悠捂着耳朵,不服气地翻眼睛,“小气!”   裴钧武淡淡苦笑,眼睛里却全然是对这一大一小两个少女的疼爱。   “走,走。”李云瞬扯着耳朵把薛慕悠拉离裴钧武的身边。   薛慕悠还不死心地想去摸摸美人师父的胳膊,“师叔!”她哀叹地被拖走,“这么多天没见师父,抱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   “别那么抠门嘛,大不了将来我有了相公也借你抱。”薛慕悠天真地许愿说。   “你那么笨,能挑到什么好相公?倒贴好处都不抱!”李云瞬鄙视她的无知。   “师叔!师叔——你拖我去哪儿啊?耳朵掉了!”   “去拯救你的头发,难道你要戴半年帽子吗?”   裴钧武看着她们远去,终于轻轻的笑出声来。   修长纤美的手异样灵巧,李云瞬为薛慕悠梳了个俏皮的堕花髻,没被剪的头发被梳拢过来由一个精美发环束住,巧妙地掩盖了断发。歪歪的发髻更添了薛慕悠的甜美可爱,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新发型,悠悠很是满意。   “云瞬姐……”   “叫师叔!笨蛋,告诉你那么多遍也不记得。”李云瞬用梳子敲她的头。   悠悠向下拉嘴角,非要当师叔不就是想和师父成平辈么。有事相求,态度自然要好一些,圆圆的小脸立刻添了三分略带谄媚的娇笑。   李云瞬从镜子瞟了她一眼,把她盘不进发髻的散发编成小辫,不等她开口,果断不容反驳地说:“不行。”   “我都还没说什么事!”悠悠天大委屈地抗议,全竹海最霸道的就是这位“师叔”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李云瞬又戳了戳她的头,“你想让万家和霍家少爷进竹海来住。”不紧不慢地揭穿她的小心眼儿。   瞒不过这个鬼心眼的小师叔悠悠也不意外,她已经习惯被云瞬师叔猜透心事。“师祖非要选新徒弟,搞得竹海周围房价暴涨,连竹农家里都开始收留前来投贴的江湖人士,好一点儿的客栈差不多要新搭客房来赚钱了。”她瞪大眼,摊手,虽然说的基本属实,还是添了三分油醋。“万哥哥霍哥哥从小娇生惯养,找不到像样的落脚地方多惨啊。”她面露忧色,这回倒是真的。   李云瞬梳好了她的头发,从镜子里看着她笑,“你的霍哥哥和万哥哥注定落选,你还是别给他们额外的希望才好。”   “为什么?”悠悠不自觉地跳起身,大声申辩,“他们俩很聪明,长得也好看,身世也很好……”   “竹海还缺这样的人么?”   一句话问住了悠悠,是啊,聪明,长得好看,身世好……这样的人竹海已经太多太多,云瞬师叔别提了,辽国的郡主;素未谋面的佑迦师叔听说还是西夏的小王爷。   “师祖到底要选什么样的人嘛?!”她替霍万两位哥哥抱屈,皱眉撅嘴地跺了下脚。   “我也很好奇呢,希望师父能选一个有趣的小师弟。”李云瞬俏美一笑。   对这样绝世仙姿已经看惯,悠悠怎么都觉得这位“小师弟”在这么位师姐的关怀下,日子一定不怎么好过。从这一点想,万哥哥和霍哥哥落选也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可以太平无事的安心长大。   第6章 张家少年   吃晚饭的时候,悠悠像只小猫一样蹭到师祖竺连城的身边,竺连城细看了几眼她的头发,却没说话,笑着夹了块鸡肉给她。   悠悠无心吃饭,扯着竺连城的袖子甜甜的笑,旁边的云瞬扑哧笑出声来,从小师父就被她这招克的死死的,现在她长大了,又来了悠悠姑娘。   裴钧武抿着嘴唇,嘴角微微上挑,他笑了,就好像幽幽白莲漂浮在水面上被微风吹动,洁白的叶子轻微一颤,看的人却怦然心动。   他发现了云瞬注视的目光,原本看着竺连城和悠悠的墨黑的眸子刷地凝结在她身上,带了三分爱责,那双秋水目泛起浓浓情愫,“小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云瞬眼波一转,精致的小下巴微微扬了扬,长睫毛却狡黠地一忽闪,被悠悠视为鬼怪的“云瞬师叔”像孩子般可爱地卖了个关子,“不告诉你!”   裴钧武笑了笑,并不追问。   悠悠并没受到他们的打扰,师父嘴里的“小丫头”从来不是说她,她专心一致地扭着师祖的胳膊使劲摇晃,“师祖,师祖,好师祖,乖师祖,明天就见见万怀君和霍少薰嘛!我保证,他们就是师祖您要找的少年俊才。”   竺连城被她摇得吃不了饭,干脆带了三分揶揄地瞥了眼一脸娇俏的小胖丫头,拉长调子说:“哦——是么?”   坐在自家师父下手的越天衡吃得有滋有味,夹菜的间隙十分权威地证明悠悠的话,“竺大师,相信悠悠的话吧,那两个少年真的很帅。又是悠悠的青梅竹马,你随便挑一个,这个黏糊虫就顾不得缠着您啦。”说着好像恍然大悟,瞪大眼看向苦笑的竺大师,“该不会您当初就是这么想的吧?被悠悠缠得要发疯,干脆找个替死鬼?”   竺连城笑而不答。   “您这不是变相给悠悠找相公吗?您可得说明白,不然那些削尖脑袋想来的世家少年不是上了您的恶当吗?您这是害人!”   悠悠气得脸发白,可爱的五官都快皱在一起,“你胡说!”   云瞬呵呵地掩嘴笑,“小越子,你说的很有道理。”   一直沉默吃饭的薛云牧哼了一声,威胁地瞟了越天衡一眼,“你少得意,再惹我生气,我就把悠悠许配给你!”   “师父,不要啊!”越天衡故意夸张地白了脸色,“以后天衡定当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爹爹!”悠悠都快气哭了,都欺负她!   “好了,好了。”竺连城安抚地摸摸悠悠的头,“明天我就见见霍万两家的孩子。”   “还是师祖最好了。”悠悠把头倚在师祖的肩头,嘴巴唏嘘不已,眼睛却把在场的人瞪了个遍,师父当然除外,还要奉送微笑一个。   “钧武,你怎么看张家的帖子?”师祖淡淡地问,悠悠不知道什么张家,也不关心,继续用眼神杀越天衡,越天衡回敬几眼,和她耗不起,继续坦然吃饭。   “张世春近年在四川声名鹊起,和竹海素无往来,这次居然会推荐近族子弟,实属意外。”   裴钧武口气平淡,话里的机锋竺连城却听得明白。江湖世家且不提,有名有号的江湖门派说得上与竹海“素无往来”的,几乎都有些宿怨。   张世春的哥哥在十几年前寒苍山一役里被杀,此番突然推荐了一个孩子前来,怪不得裴钧武都说“实属意外”。意外,却算不得奇怪。若论结仇积怨,竹海与各大世家尤甚,这十几年来反而是几大世家摆出亏欠的姿态,积极讨好竹海,尽力弥补裂痕。   竺连城沉吟了一下,“那就定在明日,见见这三个孩子。”   悠悠欢呼一声,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我这就去告诉他们。”欢天喜地的就要往门外跑。   “吃些饭再走!”竺连城虽是外人眼中的武学大宗,毕竟上了年纪,悠悠和他分外亲昵,他也如寻常老人一样唠叨嘱咐。   “肚子不饿。”悠悠的心早飞走了,小小的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口。   越天衡看着嘿嘿笑,“裴大侠,你徒弟的轻功又进步了,走得多快啊。”   裴大侠摇头淡笑。   难得悠悠早早起床,还仔细地打扮漂亮,夏日的清早,明媚的阳光撒在竿竿翠竹上,碧绿通透的宛若只只玉箫,挺拔秀雅。   竺连城结束晨功,坐在秋意居的院子里赏竹喝茶,几十年来他以竹为友,青碧连绵的雅韵竟让他越来越沉迷留恋,怪不得人说年老恋家,他越发割舍不下院中这几竿绿竹,竟连外出云游都少了。   悠悠扒在院门口心急如焚地张望,总希望一转眼就看见下人领着霍万两位少爷从翠竹夹路的蜿蜒山道上走过来。   竺连城暗暗笑了笑,突然心软,甚至想如果霍万两位少爷资质尚佳人品敦厚,且不说收为门下,只留下给悠悠作伴也是好的。竹海和悠悠年纪相仿的少年实在很少,云瞬又总是跟在钧武身边,悠悠孤单寂寞也是自然的。   “师祖!他们来了!”悠悠惊喜地喊出来,本能想迎上去,却又想到什么,故作精明地跑回他身边,使出万能甜笑,勾住他的脖子,软语相求:“师祖,高抬贵手一下嘛。”   “松手——”竺连城苦笑着拉开她的胳膊,外人将至,武学大宗的风范还是要维持的。   悠悠也明白,不再过多纠缠,乖乖地站在师祖身后。   霍万两位少爷跟在各自父亲的身后,表情端肃,都只偷偷看了悠悠一眼算做招呼。悠悠也知道这次机会对他们至关重要,也安分地待在师祖身旁,垂手侍立,不言不语,圆圆的桃子脸一绷起来,反而惹人爱怜发笑。   跟霍万两家一同前来的还有张世春和他近族子弟。相比熟悉的两家人,悠悠对陌生人有更大的兴趣。   张世春四十多岁年纪,已然露了老态,鬓角斑斑几许花白,毕竟逐渐成名江湖,气度举止颇有风范。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清瘦少年,悠悠端详他的时候,他竟也在看她,黑如子夜的眼眸里闪过某些微微波动,瞬间又归于冷淡。悠悠与他目光相遇,有些难为情,闪缩着转开黑白分明的水灵大眼,余光却依依不舍地撒在他身上。   他并不算特别俊美,总是面无表情的冷着一张还带着青涩的脸孔。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悠悠看得多了,师父师祖其实都是这类的人,但他不同。师父没表情的时候,眉目之间还仿佛残留一丝笑意,醇和雅致,宛如梅上落雪,淡香幽然。张家少年却不同,他穿了身质料并不上佳的黑绸长衫,按说初夏天气这样的颜色并不适宜,但穿在他身上却异样谐调。朴素的腰带上毫无装饰,却益发勾勒出他修长悦目的身材。   裴钧武和李云瞬从院子后门翩然走来,所有人都痴迷地望着,几乎没人能在看见他们的时候不痴痴出神,悠悠趁机正眼细看黑衣少年。   细细端详,他的五官十分精致,搭配起来自有韵味,那双眼睛不如师父的漂亮,却狭长有致,浓密的睫毛半遮着疏冷的黑眸,就好像暗夜里的星辰,明知遥不可及,让人仍想伸手触摸。漂亮的男人,她早已看惯,但他却好像是她没见过的那一型美少年。他就像她幼年时在塞外看见的,停驻在高峻崖壁上的孤鹰,傲慢而凶猛,只能远远地望着,走得太近就怕它会一个俯冲下来,致人死命。   也许是看得久了,她怎么都觉得他的神情,尤其是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的时候,她都觉得他眼熟。   第7章 新仇旧恨   竺连城的眼神慢慢从三个少年脸上滑过,万怀君年少羞涩,饶是竺连城目光慈和,仍是涨红了脸。霍少薰也有些紧张,强自镇定着,张家少年虽然表情不变,拳头却紧紧攥起。   竺连城含笑点了点头,李云瞬站起身,最近一直陪师父挑选徒弟,她早已轻车熟路。   “你们看好。”她瞧着三个少年嫣然一笑,使出一招竹海武功的入门招式“飞花手”,柔美的纤臂,漂亮的手掌,招式虽然简单,在她比来格外悦目好看。她只是比划了招式,没有用上半点内力,宛若舞蹈。   “你们领会片刻,然后用地上的小石子站在这儿击打那棵竹子。”李云瞬一指两丈开外,女墙边的几竿翠竹,近处都是师父爱若珍宝的“竹友”,自然是碰不得的。   招式看似不难,但她并没有指点内功心法,刚才也没表露出内息走向,真要把这招用的似模似样也不容易。   霍二老爷心思灵活,皱眉想了一下,在儿子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霍少薰点头。   万老爷暗暗不悦,霍二爷想到什么却只提点自己的儿子,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好表现,毕竟竺大师只选一个弟子,平时交情再好,此时也是竞争对手。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鼓励他只要尽自己所能就好。   万怀君毕竟年少浮躁,想了一会儿并不觉得那招有什么出奇之处,他自小习武,用小石子打中远处的竹子并不犯难,他再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李云瞬刚才比的手势,不过比万家功夫多了些花架子而已,他确信自己能丝毫不差地重复出来。   走到卵石路边,在竹下的泥土里挑选一颗指甲大小的石子,选得石头太大就显不出他少年习武的造诣了。万怀君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手腕摇转,小石子咝咝有声地飞射出去,准准地打在一棵竹子的腰部,哗啦一阵竹叶声响,纷纷掉落一地细长碧叶。   竺连城含笑喝了口茶,不置可否。裴钧武淡淡一掀眉梢,也没说话。   霍少薰也选了块与万怀君差不多大的石子,打在竹竿上竹子铮铮抖动,发出嗡嗡响声半晌不停却没掉下一片叶子。   竺连城颔首微笑,霍少薰略显得意地看了父亲一眼,霍二爷也回以赞许眼神。   万老爷皱眉,他这才明白霍二爷对儿子说的是什么。竹海的内功向来以绵韧著称,霍少薰这一击,强而韧,的确高了万怀君一筹。   张家少年冷眼看着,轮到了他,他脸色一凛,走过去拣了鸡蛋大的一块石头,想也不想地扔过去,啪的一声,那棵竹子拦腰折断,哗啦啦地倒落下来。   悠悠瞧见师祖和师父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都有些意外。虽然她还看不出门道,但也知道张家这位少年手法粗劣,和霍万二少相去甚远,云瞬师叔都呵呵地笑出声来了。他自己应该也知道,反而一脸倔强,毫无怯意。   李云瞬的两个贴身丫鬟对这样的场面也早已熟惯,有条不紊地走到众人面前展开一副卷轴,悠悠认得那风骨卓然的字迹是师父写的,她看了几眼,头都有些疼了,是篇晦涩难懂的文章,她只看见了几个穴道的名字,难道是篇医书?   “半炷香时间,能记住多少算多少。”李云瞬说着还特意看了眼张家少年,对他很感兴趣似的。   这回万怀君露出轻松表情,他向来擅长记忆。   时间过去,丫鬟收起长卷退在一边。   万怀君抢先站出来背诵,虽然中间几处磕绊重复,竟然全篇复述出来,悠悠忍不住拍手称赞,万怀君也忍不住和她相视而笑。   霍少薰面有难色,前几句背诵的颇为流利,越到后面越是缓慢,总是用很长时间回想,终于在复述了一大半后放弃。   “该你了。”李云瞬笑着看站在霍万二少后面的张家少年,他一直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到一旁人少开阔之处,深吸了口气,行云流水般打出了一套拳法,虽然有时略显生涩,但大体潇洒流畅。   “他……他在干什么啊?”   悠悠张大嘴巴,不禁为张家少年担心起来,他就算背不出文章,也不必卖弄家传武功吧,这不是班门弄斧吗!   竺连城和裴钧武都认真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悠悠发急,挪到李云瞬身后拉她的袖子,小声在她耳边嘟囔:“师叔,你快让他背文章啊!他疯了吗?”   李云瞬回头瞥了她一眼,“你急个什么劲儿?他在背啊。”   “啊?”悠悠一头雾水。   李云瞬饶有兴趣地看着黑衣少年,“那文章本就是套拳法么。”   少年停住身形,竺连城仔细端详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一眯狭长好看的眼睛,似乎执拗地下了什么决心,“我叫程跃然。”   程跃然?!   悠悠目瞪口呆地再次仔细看他。   怪不得她总觉得他眼熟,他就是那个小乞丐!   “哦!是你!”她顿时火冒三丈地跳起来,小手颤抖地指着他,真是冤家路窄!“师祖,师父,就是他削断我的头发!”   程跃然冷笑,“对,是我,哪又怎么样?你自己心甘情愿地用头发来和我交换,我逼你的么?”   一句话说得悠悠张口结舌。   霍少薰个性骄横,又与悠悠感情深厚,立刻跳过来帮腔,“早就想帮悠悠出这口恶气,你这是自投罗网!”   程跃然用眼角讥讽地瞟过竺连城和裴钧武,漠然落在霍少薰和刚凑过来的万怀君身上。他刚才报出名字来的时候就料到悠悠会认出他,“怎么,想仗势欺人,以多胜少吗?”   李云瞬的笑容更深了些,有趣,有趣,这个程跃然竟然指桑骂槐地刻薄起师父和钧武来了。   “为悠悠报仇,何须以多胜少,我一个人就够教训你了!”霍少薰哼了一声利落出拳。霍二爷和万老爷都没出声阻止,若论悟性机变,自家孩子是落在这个好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的无名小辈后面了,事出突然,或许也是一次转机。   霍家拳法霸气凌厉,霍少薰又深得精髓,几招出手就把程跃然逼入下风。对招之中显易看出程跃然的武功根底很差,似乎并未受到严格训练,出手毫无章法,被霍少薰打得无力还手。霍少薰似乎也没想到他的功夫如此之差,当着竺大师裴大侠,他这样一味恃强凌弱似乎显得很不道义。他一迟疑,程跃然便得了还手的机会,不知不觉他把刚刚从卷轴里学到的拳法用了出来,霍少薰大惊,认真应对。   程跃然窥见门径,拳法越用越上手,他自小混迹江湖,打架经验本就比霍少爷丰富,加上与生俱来的武学天分,十几招后竟然把霍少薰打得连连败退。   霍少薰气急,使出杀招,程跃然脸色一白,知道中了这招非死即伤,也眼色一狠,卷轴里的拳法平和内敛,并无凶恶凌厉招式,事到如今,程跃然干脆抛弃拳法套路,只求自保伤敌,不躲反进,把原本走“缠”字决的拳式一改,贴上去就是凶残一扯,生生把霍少薰的左腿拉脱下来。   霍少薰惨叫一声摔到在地,所有人都一惊。   竺连城快步走上前,出手如风,几下就为霍少薰复原了腿骨。悠悠扑在霍少薰身边哇地哭起来,心疼不已。   “伤了腿骨,行动多少不便,几位就先在竹海小住,等这孩子伤势恢复再动身离去吧。”   竺连城淡然对霍二爷说,意思表达的十分清楚。   霍万两位老爷虽然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抱拳应诺。   在悠悠惊天动地的哭声中,竺连城眼神复杂地看着程跃然,“你……愿意投师竹海么?”   程跃然不知为何沉吟了一会儿,努力掩饰自己眼中的光芒,低沉决绝地说:“愿意。”   悠悠跳起身,哭得一脸泪痕,“师祖,不要收他为徒!他是坏人!一会儿装乞丐,一会儿来投师,居心叵测,绝对不是好东西!”   竺连城苦笑着拉起她的手,为她擦了擦纵横的眼泪,“悠悠,以后要和他好好相处,前怨不计了吧。”   李云瞬俏然一笑,偎在裴钧武身边半带揶揄,“可不是,悠悠,你的仇人现在成你师叔了呢。”   悠悠气愤又悲痛,晃着师祖的手大声哭泣,她不愿意!   第8章 凤凰尾巴   悠悠撅着嘴,闷闷不乐地缓步走在竹荫遮蔽的小路上,清凉的微风带着竹林特有的淡香,夏天的早晨吹拂在身上特别舒爽,却没使她高兴起来。她看见鹅卵石铺砌的蜿蜒小路边开了几朵淡紫色的小花,便蹲下细看,能拖一会儿也是好的。   采了几棵,用柔软的长叶草绑成花束,再辣手地一片片扯脱花瓣。   “你又在干吗?”   悠悠期期艾艾地抬头,习惯了云瞬师叔的来无影去无踪,她穿了身非常浅淡的蓝色纱裙,长长的丝柔黑发随意的绾了个漂亮的髻,戴了朵精巧的簪花,她歪着头,坏坏地看着她笑,长又密的睫毛勾勒出的暗影衬得晶亮的眼瞳更加慧黠娇俏。   每次看见云瞬师叔,她身为美女的自信就一再崩塌。   “嗯……”她犹豫要不要找个借口,云瞬师叔就是个狐狸妖,至少她每次在她面前撒谎都失败。   见她喃喃不语,李云瞬笑得更开心些,洁白的贝齿映得樱红嘴唇更加娇嫩美艳。她也不说破,自顾自沿着景色优美的小路悠然漫步前行。   毫无悬念,她刚走几步,蹲在地上的小胖球跳起追过来,瓮声瓮气地说:“云瞬师叔,干脆你教程跃然功夫吧?”   “为什么呀——”李云瞬明知故问,俏然而笑。   “不为什么!”悠悠摔掉手上的花束杆,就知道云瞬师叔也不是什么好心人了,哄她说出原因肯定先被笑话一阵。   “真是人比人得死,尤其笨蛋和天才,这日子可怎么过哟——”李云瞬一边走路一边夸张地用袖子扇风,哪儿还有半点仙子气节,明明就是个坏心眼儿的狐怪在说风凉话!   悠悠扁嘴,就是不说出心里话也得受她一番调侃!   “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佑迦师叔要从西夏探亲回来了。我打算要师父答应让他带你,这样你就不用天天被程跃然比得没活路了。”   “谁被比得没活路啊?!”悠悠跳脚,“这算什么好消息?我不要离开师父,让佑迦师叔教程跃然嘛!你分明是怕我跟在师父身边占他便宜!”   “就让李佑迦带你!我这是心疼相公!就算钧武那么好的脾气耐心也天天被你折磨得快要内伤。”   “乱讲!”悠悠现在最受不了别人或直截了当或拐弯抹角地说她笨!其实她根本不笨的,好歹她还有一半“天工神手”的血缘吧?在家的时候外公和舅舅总是摸着她的头夸她伶俐可爱。关键是……唉,云瞬师叔还真没说错,人比人得死!   师祖和师父……包括见过一面的耶律师叔李师叔,没见过的蓝师祖,这都是天下人公认的人精,说起他们就好像说起神仙一样,她怎么比?云瞬师叔就更别提了,聪颖天资再加上坏心眼,骗死人的绝美容貌,连师父都只有认栽的份儿,她还有什么希望?佑迦师叔还没见过,没少听别人提,好像也不是等闲角色,她都没抱指望。越天衡这个畜生据说自小就是他们家乡那片儿的“神童”,她本来还能靠武力在他身上找一点儿平衡,然后又来了个程跃然!   她这个底垫得好冤枉!   虽然她更抵触人家拿她和著名的“拓跋师祖”相提并论,这位师祖可是把祖师爷都活活气死,她的师父还美美的活得舒坦健朗,就这一点来说,她胜出。不过,她真是越来越同情拓跋师祖了,同样一套武功,人家看看就会了,自己却要琢磨练习不知道多长时间,光是气势就颓败了,师门里聪明人太多,也不差她一个,干脆放任自流算了。   所以人家才说:宁为鸡头,莫作凤尾。   到平时师父教她的小空地时,程跃然早就来了,正在打一套剑法,他人虽讨厌,身材还是很不错的,虽然还没长成,高挑俊挺已成定局,辗转腾挪之间,剑影寒光闪烁,姿势非常好看,竹海的功夫宛如为他量身所创。   小空地靠近师父的住所,周围是片桃林,春天的时候粉盈盈的桃花映着青碧的竹色,是悠悠最喜欢的景致。到了夏天,只剩一片比竹子深绿的树丛,毫无精彩之处。   师父就坐在树丛边的石椅上,那片毫不起眼的深绿,因为成了他的背景也美得炫目起来。悠悠又痴痴发呆,师父向他轻浅一笑算做招呼时,她觉得他周围黯淡的树丛上都好像满布点点星光闪耀不已。   师父看向云瞬师叔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也说不出那儿不同,嗯……看她的时候,师父的眼神就是撒在平静潭水上的星光,看云瞬师叔的时候,星星就着火了,是爹爹灼炼金属的那种火,蓝蓝的好像没温度,稍一靠近,手指就会被比赤红火焰温度更高的冷焰烧伤。   师父平时是水,一旦身边有了云瞬师叔,就变成了蓝色的焰火。   她已经十二岁了,她懂,一个男人如果喜欢一个女人,就会有那么特别的眼神。   将来……她沉入憧憬,她也要找一个师父这样的男人当相公,看她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的眼神。她也希望深澈的一潭水为她燃烧了,光是看云瞬师叔露出的温柔神色也体会得出,那该是种多幸福的感受。   只是……这世间,可还有一个像师父这样的男人吗?只是像,也好。   师父叫了她两声,她才从幸福的畅想里回过神来,看美人师父的眼神还是迷迷蒙蒙的。   “昨天教你的那三招可熟练了?”裴钧武微笑着问,带了几分宠溺,对这个小徒弟,他算不得严厉的师父。   “嗯!”她来了精神,用力点头,为了不被程跃然看扁,她可是刻苦练习过呢。   颇为自豪地完美展示过,连师父都点头赞许,很欣慰的样子,站在一边冷眼看的程跃然却不屑地“嗤”了一声。   洋洋自得的好心情顿时破坏。   “嗤什么?”她的小腮帮一鼓,圆圆脸就更像娇嫩的熟桃,裴钧武看了都忍不住一笑。   他现在很明白师祖为什么会收下拓跋师叔,都说拓跋师叔气死了他,却没人提起,师祖陪在拓跋师叔身边的时间最长。天资卓绝的徒弟虽然引为骄傲,但如悠悠这般单纯可爱的平凡之人,却更像自己的孩子般,担心她,疼爱她,放不开手。   程跃然并不理她,只是状如无心地把手中的长剑刷地背到身后,上好的长剑发出龙吟般的铮鸣,他的眉傲兀地挑了挑。悠悠顿时气噎,是啊,武功根底很差的他,入门才几天,就可以学习剑法了,她还在学习粗浅的拳术!   “臭得意什么?大公鸭!臭乞丐!”她和他的仇怨并没有因为成了同门而化解,反而越积越深。攻击不了他的天分,她只好另辟蹊径,攻击一下他后天的缺陷。   程跃然横了她一眼,原本尖牙利齿的他并没回嘴,只是冷哼了一声。   悠悠也发现,他来了竹海话就变少了,有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嗓音实在难听。   不过……他就算不吭气,也常常把她气得脸红脖子粗。没办法,他的出现,由小乞丐变成江湖瞩目的被竺大师千挑万选才找到的“武学奇才”,这神奇的变化,使她无比鲜明的沦为“凤尾”,不提以前的削发之仇,仅是他那洋洋得意的样子她都极为厌恶。   一个好看的男孩子却让她厌恶至斯,悠悠相信,她和他就是传说中的“天敌”。   第9章 心思难测   宽敞明亮的大书房开着门,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艳,每次微风吹进屋子,都带着浓浓的香味。   悠悠凝视着案上摊放的书本,很专注很认真的样子。   在上首滔滔不绝讲解名文的川中大儒卞良遥边讲边看了她几眼,丝毫没露出对她认真好学的赞许。竺连城托他暂为教管的这几个孩子里,悠悠跟着他的时间是最长的,他可谓知她深矣。   她还是那么入迷地盯着她面前的书,又大又圆的黑黑瞳仁里清晰无比地缩映着千古名篇的字字句句,也许是她太陶醉,连卞大儒走到她身边都还不觉得。   临近书桌的越天衡原本听得有滋有味,见卞大儒突然从大案后面走过来十分败兴。人老了就是像孩子,背负如此盛名的饱学之士,竺连城的知交棋友,偏偏以抓悠悠走神作弊为乐,每天不让悠悠出点儿丑就好像一天没收获一样。   坐在悠悠身后的万怀君发急,偷偷捅了她一下。   悠悠打了个激灵,如梦初醒地看着已经兵临城下的卞大儒,“卞爷爷,您今天讲得格外精彩呢。”悠悠甜笑,卞大儒说是来找师祖切磋棋艺,一住就不走,折磨了她整整半年,幸亏爹爹来看她,带她在川中游历了大半个月,她才得以逃生。现在她不怕别的,就怕卞大儒爱上竹海,赖在这里养老等死,估计她就得死在他前面了。   “哦,是么?”卞大儒的四川口音颇重,“那你来重复一下我讲的最精彩之处。”   悠悠愁眉苦脸的转眼珠,卞大儒已经很手痒的用戒尺轻敲自己的掌心了,她当然知道,打在她手上的时候绝对不是这力道,她都怀疑卞大儒偷学了师祖的武功,打人才打得那么疼。   求救的眼神刚瞥到越天衡,还没来得及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表达一下,他那一脸欠揍的幸灾乐祸已经极其明显的抢答了他的意思。她悻悻地挪开眼,前来旁听的霍万二少都哀痛地表现出他们的爱莫能助,也对,都是他们的爹爹逼他们来的,说能听一听卞大儒的教诲也是难得机缘。   靠在窗口的程跃然一动不动地倚着窗棂,她不过是顺带扫他一眼而已,别说他这个认字不多的小乞丐听大儒讲学肯定云山雾罩,就算听懂了,他还能救她么?   一看之下,她欣喜如狂。   “卞爷爷,有人听这么精彩的讲解居然也会睡着!”她恨不得拉着卞大儒跑到程跃然身边抓他偷打瞌睡。   一向机警的程跃然大概是刚才练武太累,睡得异常沉稳,卞大儒走到他身边了也没醒,悠悠探头探脑地跟在卞大儒身后,窃窃发笑,摇头摆尾。   卞大儒用戒尺敲了敲他的肩膀,他才缓慢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   阳光从窗子里斜斜地照进来,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密实睫毛下的深瞳幽幽水光闪烁,悠悠皱眉,不得不承认,这个讨厌的家伙长了双很妖魅的眼睛。   程跃然站起身,坦然承认自己睡着了。   面对这么直接的回答,卞大儒也不好再多加指责,只能敲他二十个手板了事。悠悠在一边看得喜笑颜开,还十分认真地为卞爷爷计数,生怕他少打一个。   因为有了程跃然的恶行,悠悠的走神算是一碟小菜,特赦免打。   卞大儒疏而不漏地扔下决定:留程跃然和悠悠在书房罚背,全篇背下才准离开。   霍万二少能提前下学还是很高兴的,但因为悠悠被留下都面带不忍,拉着他们离开的越天衡却一脸喜色,得意的样子比刚才她看程跃然挨戒尺的痛快有过之无不及。悠悠咬牙切齿地“目送”他离开,真想不明白爹爹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徒弟!   她没痛恨越天衡多久就开始恐慌,强于记忆是程跃然的优势,她翻来覆去结结巴巴背出第一段的时候,一直沉默诵读的程跃然已经胸有成竹的站起身。   “哎!”她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他冷冷地回头看她,她噎住,她叫他干吗呢?让他仗义的等等她?用脚趾头都能看出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等了半天她没下文,瞥了瞥眼,径自走去隔壁卞大儒的卧房。悠悠便泄气地听见他粗嘎的嗓音流畅有致的响起,虽然听不出他背到哪儿,可以肯定,他一定轻松过关了。   她无奈又恼恨地看着书页上一段一段的文字,都快吃饭了,她好饿!   终于他的声音停下来,卞大儒好像又问了他什么,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   悠悠饥肠辘辘的背诵着她恨入肺腑的字字句句,下人已经给卞大儒送来午饭,那个香味……她嗅了嗅,把花香都比下去了。程跃然这个没道义的家伙一定早就吃饱喝足了吧?竟然一点儿都没帮她的意思,真是个小人!   为了早点吃饭,她豁出去了,跑到卞大儒那里能背多少算多少吧!她是来竹海学武,又不是赶着去京城中状元,真不懂师祖为什么非要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肥老头教他们读书。   背出大半卞大儒已经一副意外惊喜的样子,临了还赏了她三个手板小惩大诫。打完了还留她一起吃饭,虽然她很饿,这点儿气节还是有的,看着卞爷爷,吃什么都不香!   刚跑出卞大儒的院子,就看见程跃然站在山路边的树荫下,她凶恶地瞪了他一眼,他不会是缺德到自己吃饱了还跑来看她饿扁的惨样吧?小人中的小人!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刻薄他几句,万怀君和霍少薰一前一后喊着她的名字从蜿蜒石路的拐角飞跃而来,霍少薰虽然腿被拉脱不算大伤,毕竟影响了身法。悠悠看着,更怨恨程跃然了,霍哥哥从小就很疼她,这回也是为她报仇才弄成这样,程跃然这个心黑手狠的家伙害她多对不起霍哥哥!   霍万二少怨恨程跃然是摆在明面上的,害他们落选,还欺负悠悠……一笔笔一件件,让他们对他视而不见都很难。   “悠悠,肚子饿了吧。”万怀君的手里拿了一个小盒,“先吃些绿豆糕,裴大侠特意吩咐给你留饭了。”他送到悠悠面前。   悠悠抓起一块就吃,有些遗憾,“肚子特别饿,你带的要是包子就好了。”   霍少薰瞟了程跃然一眼,拉起悠悠的手,“那快回去吃饭。”   悠悠见程跃然眼睛看着别处,也不知道到底在干吗,忍不住还想损他几句,却被霍万二少扯走了。   师父特意吩咐给她单独准备了四菜一汤,悠悠吃得浑然忘我,李云瞬一直笑着坐在对面看,见她又加了半碗饭终于笑出声来:“你吃了包子还能吃这么多饭?果然不简单。”   “包子?”悠悠咬着筷子,“哪有包子啊?”她是挺想吃的,今天中午没有。   李云瞬有些意外,眉头掀了掀,终于狡黠地挑起嘴角。   “没人给你送吃的吗?”   “有,但万哥哥带的是绿豆糕。”悠悠吃饱了,放下碗筷。   李云瞬呵呵地笑起来,好像得知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一般。   “师叔,你干吗笑得这么开心?千万别在我师父面前这么笑,简直就是狐怪,而且是特别狡诈那种!”悠悠眯起眼看她。   “小傻瓜,你师父就喜欢狐怪。”李云瞬得意地歪了歪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飘忽一下,笑着叹了口气,“少年的心思……真是难测。”   第10章 终须一别   琴蛙号称竹海一绝,叫声悠远如古琴,在悠悠眼中和普通青蛙别无二致,夏日的夜晚呱呱鼓噪不已,今夜听来,尤其惹嫌。   坐在床沿看爹爹收拾行囊,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因为忍着不让泪珠掉落鼻子阵阵发酸。也许是灯火不够明亮,薛云牧并没发现她的泪光,即便他知道女儿的不舍……他还是要离开。他的确是朵游牧天际的流云,漂浮无根。   爹爹的行李照例简单,小时候她坐在娘腿边的小凳子上,哀哀哭泣着不想让爹爹收拾行囊,不想让爹爹离开。爹爹也只是弯腰抱起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亲,对她说:爹爹有爹爹要做的事。   爹爹走后,娘含着眼泪告诉她,以后爹爹走的时候不要哭,这样会分他的心,他始终要走,何不让他离开得无牵无挂。   从那以后,为爹爹送别的时候她也忍着不哭,成为习惯。   娘过世的时候爹爹也不在,外公和舅舅都埋怨不已,奄奄一息的娘却反过来劝慰他们,她清楚的记得娘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当初喜欢上的就是这样他。   娘是笑着说的,但口气却让她小小的心灵骤然掣痛,她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但她依旧能感觉到,娘为了爱爹爹,成全爹爹,很辛苦。   或许娘的这份无奈在她的心里扎了根,当爹爹开玩笑的说长大了让越天衡给她当相公,她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她不愿意像娘一样孤单。   次日清晨下了几点微雨,竹色更加碧绿欲滴,悠悠垂着头跟在爹爹身后,若有若无的雨丝拂在她脸上,凉凉的让心阵阵发悸。天暗暗的,让早晨沉闷的如同傍晚,潮湿的空气黏在衣袂衫袖上,无端就让人烦厌。   把爹爹的包袱抱在怀里,好像搂紧了它,爹爹就会走不掉一般。一路从竹海出来,她都没怎么说话,就连平常不刻薄她就难受的越天衡也闷声不响的自己走路,不来招惹她。师祖出于礼貌,让程跃然也一同送客到山下,薛家师徒对他没有原来那么讨厌,也相处绝不融洽,一行人就好像在各赶各路。   “好了,送到这里吧。”刚送出竹海的山口,薛云牧就想拿回包袱,赶女儿回去。   “不。”悠悠抱紧包袱一扭身,“送到前面的小镇子吧,我看你上船。”   薛云牧叹了口气,兀自潇洒笑了笑,“那又何必,相送千里,终须一别。”   越天衡故态复萌,不屑地搭言:“师父,你还没看出来吗,你的宝贝女儿是想借送你之机,去镇上玩玩,今天好像有集市,这么早回去还得被卞大儒抓去打手心。”   “才不是呢!”悠悠气得跺脚,“我是舍不得爹爹走!”   薛云牧的表情一软,“孩子,你长大了,将来嫁人还是要离开爹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别让人欺负。”说着别有含义地瞟了程跃然一眼。   越天衡嘿嘿笑,“师父,你也别太悲观,她要是嫁不出去,就可以一辈子陪着你了。”   “越天衡!”悠悠想拿包袱去砸他的脸,他不懂武功,眼色却很灵活,飞身一闪,快步前行,“快走吧,快走吧,再送一会儿船家都等急了。”   从竹海到小镇徒步走来也不算近,悠悠搂着包袱渐渐感觉到了份量。她想背在肩上,一甩,却被程跃然突然劈手抓去。“你干什么?”她习惯成自然地翻了他一个白眼,他也不理她,也不看她,自顾自背上包袱默默走路。   她出于本能地要和他对抗到底,不依不饶地想从他肩上抢回爹爹的包袱,他状似无心地抬手一搪,她便无法靠近。   走在前面的薛云牧回头看了发急,无奈的承认自家女儿的确不是个精明人,吃亏占便宜都搞不清楚,有些沮丧地咳了一声。   这提示也太明显了,悠悠的葡萄黑眸骨碌碌的转了一圈,这才想明白这次占了程跃然的上风也不算讨到好处,让他背,让他背。这才撇嘴偷笑了一下,轻松快跑几步追上爹爹,挽着他的手走路。   程跃然虽然是个小人中的小人,但的确很有眼色,平常在师父师祖面前也比她有眼力健儿,天生是个跑堂听差的好料,她总算享受一回,心情都好起来了。   船是几天前就订好的,看见爹爹和越天衡欢天喜地的登舟而去,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每次爹爹开始新的旅程,他的脸上都会带着期待和踊跃的笑容,眼睛里是对即将要发现的新奇事物的好奇和向往,宛如孩童般简单。   她和娘……总是送他的人。   看着那叶小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河道之中,几下就被其他船只湮没,她突然深刻体会娘的悲哀。笑着送他离开,伤心的是自己,哭着留下他,难过的是爹爹。   她吸了吸鼻子,现在不用忍着不哭那么难受了。与其爹爹不开心……她还是宁愿自己难过。她也希望世间有个创造奇迹的“天工神手”,而不是个郁郁寡欢的慈爱爹爹。   “人都走了,哭给谁看。”变得惜言如金的人突然冷哼一声开了口。   “我哭是心里难受!”积攒了好久的烦闷终于被他一句话引爆,“敢情你没爹,风凉话说得轻松。”   他的眼睛骤然一寒,脸色也就更冷了,他也没再回嘴反驳,转身撇下她就走。   悠悠咬嘴唇,她说过那么多刺伤程跃然的话,他或是用眼神表达他的鄙夷和嘲笑,或是言简意赅地反击惹得她气噎火大,却从没用这么冷酷的眼神看她。她这话说的实在过分!   “哎……哎……”她喊着去追他,第一次发现,她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娘过世后也有人背着外公和舅舅笑她是没爹没娘的人,她伤心得哭了很久很久,她知道被人这么说的时候,心里难以言喻的哀伤和孤独。她自己被人这么伤害过,怎么还能如此轻率地伤害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程跃然。   她是因为嫉妒程跃然才总是小乞丐小乞丐的叫他,他苍白着脸故作倔强地转身离去那一瞬,她才想到他的凄凉。她不知道为什么张世春会推荐他来竹海,但可以肯定,他和张世春并没多深厚的感情。他留在竹海,张世春仅仅是表现得格外欣慰,然后一刻都没多留的告辞而去,亲疏远近……是装不出来的。   “程……程跃然……”她呐呐地叫他,有些拗口似的。   程跃然的肩膀轻微一颤,没有回头也没停下,但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放缓了。   她没发现,只是很高兴自己终于追上他,如果换成别人,她就会拖住胳膊摇一摇,反而是她好委屈的瘪着嘴说:对不起。这是她的杀手锏,长期使用下来成效卓著,目前只对云瞬师叔效果甚微。但对程跃然……   “对不起。”只到他肩膀的她很郑重地垂头认错,看起来就更矮了。   没风度的家伙接受了她这么正式的道歉居然还是一副晚娘面孔,连平常的象声词“嗯”、“哼”什么的都没半个。   她有点儿火,她是真心诚意的!他削断了她的头发也没道过半句歉,还嘎嘎叫着说是她心甘情愿用头发和他交换的,他毫无亏欠她之处。   “我道歉了!”她顿着脚提醒他。   “嗯。”他垂下眼来俯视了她一会儿,终于出了声。   悠悠撇嘴,杀人的表情终于没有了,恢复了谁都欠他钱的债主脸,她痛心地发现,自己竟然如此习惯他居高临下,冷若冰霜的臭德行,现在看见了,还突如其来的一阵亲切。   小镇逢集,四里八乡的人没有被天气难倒都赶来凑热闹,原本就不宽的道路更加拥挤。悠悠陷在人群里倒不觉得难受,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很有意思。   一个老婆婆坐在摊子和摊子的间隙并不怎么惹眼,她大大的提篮摆在地上差点绊了悠悠一个跟斗。悠悠闻见一股浓浓的芝麻香甜,垫着白白帘布的竹篮里满满地装着芝麻糖片。她咽了下口水,手已经不自觉地摸腰间的荷包……泄气,今天是来送爹爹的,她竟然忘记带钱。   再恋恋不舍地盯两眼,她扁着嘴悻悻准备离开。   “要一大包。”熟悉的公鸭嗓,她惊讶抬头,程跃然正把五个铜板递给老婆婆,也不问价钱。   看来大包芝麻糖真的是五文钱,老婆婆也无异议地熟练包起一包,程跃然不接,用眼一挑,老婆婆就把纸包塞给了悠悠。   悠悠握紧手里的芝麻糖,不知怎的想起和他初次见面那天……他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他熟知这些小吃的价钱,当初可有闲钱来买?   紧跟着他走路她才发觉,他真的走得很慢,有意无意会为她挡一下迎面过来走路过于霸道的行人。这么多人,这么拥挤,他始终不曾把她弄丢,尤其刚才她东钻西看,根本没想过找他。   穿过小镇的广场,摊贩人群都稀落了起来,她紧跑几步跟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边走边打开纸包,挑了一块最大的芝麻糖,高高举到他抿紧的嘴巴旁边。   “吃吧。”   他一撇头躲开。   “一起吃嘛。”怎么说都是他买给她的,她也不是吃独食的人。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真是个好了疮疤忘了痛的人,恨他的时候很恨,他就对她这么一点点的好,她就减淡了对他的厌恶。   她双眸闪闪地踮着脚,长长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看着他,粉嘟嘟的小脸甜蜜而执拗……如他第一次见她般漂亮可爱。   他的心一软,让她把芝麻糖喂进嘴巴。   “甜吗?”她一笑,圆眼睛就弯弯的,皂白分明的清澈双眸里闪烁的不是水,而是蜜。或许就是她这没被尘浊污染的甜美纯真才让他嫉妒得非要削断她的头发,只为破坏她眼中的无忧无虑,只为报复她看他时的嫌恶和不屑。看她伤心哭泣,他……几乎立刻后悔了。   “嗯。”他点了点头。   她也放一片在自己嘴巴里,难得一次不用针锋相对,她也高兴起来了。唉,他要总是这样多好,嗯嗯的不说让她气炸了的话,不比得她像个笨蛋,可惜……程跃然始终还是程跃然。   第11章 各有所长   盛夏的竹海,因为漫山遍野清凉碧翠的竹绿显得格外凉爽,幽幽竹荫下吹过山间带着瀑布水汽的微风,惬意无比。   悠悠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闷闷地把手边的小石子投掷到前面的小水潭里,听着“咕咚”石子沉下去的单调声音,自己都觉得有些凄凉。   霍哥哥和万哥哥离开已经十几天了,就算师祖没有说什么,他们也不好久住不去。   下午的时间卞爷爷和师祖下棋畅谈,原本是她最欢喜的时候,从早上练功到上午听讲,她幸苦了大半天,总算能和哥哥们一起游戏玩乐,抓鱼、垒水坝,甚至和来修整竹子的竹农学习怎么编灯笼。她到底是薛天工的女儿,从小手巧,她做了一盏孔明灯,飞得好高好高,她和霍哥哥万哥哥手拉手,看着飞向星星的灯笼雀跃欢笑。   连师父师祖都夸她做的灯精巧,云瞬师叔还让她做了两盏,要和师父一起点燃。清朗的夜空,她看着远处山顶被师父和云瞬师叔放飞的灯火,心里一阵酸楚孤单,师父是属于云瞬师叔的,那一刻她有点儿觉得自己被他们抛弃了。幸好霍哥哥和万哥哥陪着她,她才不那么难过。那天……程跃然好像也在的,不过他不说话,也不看她,只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星空,一身黑衣隐蔽在夜色里,若非特意去看,几乎发现不了他。   如今的竹海,年纪相仿的竟然只剩下程跃然。   虽然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算不得少,早上一起练功,但师父总是在教他新的招式和心法,悉心指点。而她,总是被撇在一边儿进度缓慢地练习师父布置给她的一招半式。和他一起去卞爷爷那儿听课,他竟然也早早领悟,趁她被卞爷爷反复折磨的时候去隔壁的小书房练习书法。   她觉得大半天下来,她和他正真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从师父那儿赶去卞爷爷的精舍,但他还是不说话,因为轻功越来越好,这段山路耗费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每个人都在忙每个人的事,师父要陪云瞬师叔,或者被江湖往来诸事缠住,师祖要和自己的好友切磋畅谈,程跃然……就更别提了,他算是竹海最忙的人!   因为他日渐变得沉闷,惹她的时候也少了,她也接受他是所谓武学天才,甚至全方位天才,而她的确只是个平常人的现实。只要她不和他比,也就不烦心了。估计他也意识到她是同门,小了他三四岁,甚至还比他矮了一辈,很多时候还是颇有“长辈”风范的,吃饭的时候会把她喜欢的菜夹在她碗里,练完晨功会给她一小壶清甜的泉水。渐渐的她发现,那小壶里会装酸梅汤或荷花茶,茶里还会放冰糖。他的确不再是当初衣衫褴褛的小叫花,而是竹海的“跃然少主”了。她和霍哥哥万哥哥跑下山去镇子里闲逛,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这个带着传奇色彩的竺大师关门弟子。   也许他毕竟还是个心意难测的人,她总觉得他喜怒无常,而且以他会割断小姑娘头发,拉脱霍哥哥腿的“恶行”,虽然她也不想再抓着前嫌不放,还是隐隐有些怕他,和他亲不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个极其努力的人。天分虽然帮了他很大的忙,但她也总是看见他在自己的小院里不休不歇地练习武功,她还心有戚戚地想到,如果她也能这么卖力的练习,搞不好也会成为半个天才。他学书画也很认真,许是知道自己以前流落江湖的时候比起同龄的少年落下太多,她看见他右手中指因为长时间拿笔习字,磨出了紫红的小坑,慢慢结成薄茧。   她从不去缠他,要他陪着玩耍,她深刻地感觉到,程跃然非常有目标地想成为某种人,以前他的人生毫无希望,现在机会降临了,他就紧紧抓住。   他想成为哪种人呢?师父那样?   他现在的确是变得越来越话少,处事也不像之前那么咄咄逼人寸步不让,读书写字也让他看起来多了些名家少年的味道,但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师父那么儒雅的人。见识有限如她,也清楚的看出,他不过是在为利剑套上精致剑鞘,用沉稳疏淡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的戾气。每次她不经意的看见他的眼睛,那里面复杂又超越年纪的深沉诡谲,和她第一次见他丝毫未变。   极为轻微的衣袂声响在她耳中是如此动听,她惊喜地扭头,果然看见师父淡青色的长袍下摆。   微风轻轻撩起他的发梢,满山的苍翠,蓝天白云,仿佛都汇入他深邃的雅致的眼瞳,让人瞬间沉迷。   “师父……”她被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蛊惑,呐呐自语。   裴钧武看着坐在树下,面带落寞的小小人儿,心里闪过些许自责,“在干什么?”他扬起嘴角,自从霍万二少离开,她那娇俏开朗的笑颜便消失不见了。   “师父!”云瞬师叔不在,好机会!她从地上跳起来,像小猴子一样窜到他怀中,盛夏炎炎,师父身上的寒雪香气反而更加浓烈了,怪不得云瞬师叔不怕热,死死占着这快风水宝地。   裴钧武蹲下身,与她平视,这也给悠悠更大的便利,她凑过去像猫一样用粉嫩脸颊轻蹭师父那张俊美如仙的面孔,凉凉的平滑细腻,心都好像被这绝佳的触感熨帖舒坦……云瞬师叔说的对,她很喜欢占师父的便宜。   裴钧武苦笑着,却没动,他怎会不了解这个爱撒娇的小徒弟?说也奇怪,云瞬小的时候也喜欢这么蹭他的脸。   “悠悠……不高兴么?”他轻声问。   “嗯——”悠悠停下,额头贴着师父有点儿扎人的下巴,“师父,你收了我这样一个笨徒弟,会不会很不高兴?”这是她一直担心的。   “悠悠笨么?”裴钧武故作讶异,松开一只搂着她的手臂,从怀里掏出一把做工粗糙的小匕首,“看,悠悠送给师父的见面礼,师父一直带在身边。”   悠悠看着那把即使被师父拿在手上仍旧显得灰扑扑的小匕首,鼻子一酸,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好感动,她没想到那把她自己都知道很失败的作品会被师父随身携带,爹爹送给师父的神器“云天”也只是被师父放进库房。   “悠悠,每个人的才能都是不一样的。我的悠悠是薛天工的掌上明珠,手和爹爹一样灵巧。学武功很慢不要紧,背书很慢也不要紧,说不定悠悠将来是女天工呢?告诉你个秘密,你爹爹背书也不行的,我和他一度同游山水美景,他连一首应景的诗都想不起。”   “师父……”悠悠委屈地抱怨,“自从来了竹海,我都不敢摆弄那些我感兴趣的东西,怕师祖和你说我本来就笨还不专心,不务正业。”   “哦?”裴钧武有些内疚,“悠悠竟然会这么想师祖和师父啊?”他溺爱地反问,摸了摸她柔嫩的小脸蛋,“师父给你改建一个专门的制作坊可好?”   “嗯,嗯!”悠悠在他怀里欢呼,连连点头,“师父,你真好——”她把脸贴在师父的胸口,将来……她也要找一个师父这么温柔的男人!有他在身边,什么烦恼忧愁都会被他轻柔的话语和微笑化解消弭。   悠悠笑眯眯地看程跃然领着工匠们为她改建工坊,师父本就懒于应酬前来示好的江湖人物,现在顺手推给了程跃然,甚至连竹海的管理都交给了他。   她看着程跃然冷漠且日渐显出权威的脸孔,突然想到,像师父这样功成名就的大侠都会想携如花美眷归隐江湖,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隐居,看师父和云瞬师叔总是躲开大家单独相处的趋势,隐居的苗头十分明显。   到那个时候……竹海就剩师祖,程跃然和她,而且毫无疑问,是程跃然当家。   她又绝望地看了眼他确实好看,也确实不像好对付的脸,他会同意她邀请她的亲友来做客吗?霍哥哥万哥哥?爹爹和越天衡?   前途灰暗啊!   程跃然发现了她瞬息万变的表情,皱起眉,颇为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根据他对她的了解,她又在对他进行不同程度的妖魔化。   “嗯?!”他走过去,用质问地口气哼了一声。   沉陷在自己悲惨思绪里的她听他这么一哼,就好像他听见了她的心思,在求证一般。   “算了,我不请他们来就是了!”她嘟起嘴巴,很委屈很退让地嚷嚷。   他瞪了她一眼,嘴角刚向上挑又被他故意拉下来,粗哑的嗓子冷声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12章 佑迦师叔   悠悠笑嘻嘻地背着手,站在屋角歪着头看假作镇定在看书的师祖眨眼睛,今天是佑迦师叔回竹海的日子,师祖不好在前厅等他,就在这里装腔作势。虽说竺大师能做到泰山崩不色变,但从小带大的徒弟远行回来,还是喜出望外的。   “小丫头,在笑什么?”竺连城瞥了她一眼,自己却忍不住也露出笑意。   悠悠抿着嘴笑,连连摇头,当大宗师就是这点不好,总要端着架子,明明心里盼着,脸上也要淡淡的。如果是她回青海……外公还不得迎出一天的路程?   外面传来轻声说笑,悠悠顾不得再观察师祖,瞪大眼看着门口,她很好奇,总被人提起的佑迦师叔是什么样的人。虽然他和她年纪也相差不大,但她并不对他抱很大指望,程跃然都拽得二五八万的,一堆“正经事”缠身,没时间陪她玩耍,西夏小王爷……就更难于接近了吧?   先看见的是云瞬师叔,她今天也格外高兴似的,一手拉着师父一手拉着一个穿淡紫色长衫的修长少年,说笑不绝。   悠悠突然非常嫉妒她,云瞬师叔有师父那样的未来相公,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什么好事都让她占全了。   穿着华贵淡紫衣衫的少年——就是佑迦师叔?   悠悠愣愣地看,连问候都忘记了。   她知道,佑迦师叔今年十七岁,和云瞬师叔同年,但他淡淡微笑的时候,依旧儒雅的如陈年的醇酒。他的头发束结得一丝不乱,似乎过于严谨,但配上他柔和的笑容却显出一种细致的潇洒。他急着去拜见久别的师父,但仍不忘友善地向素未谋面的小师侄轻柔一笑。   他到底年轻,笑容不像裴钧武般超脱悠远,却很温暖。   悠悠忘记呼吸,她好喜欢佑迦师叔的微笑,早晨的阳光有几许拂撒在佑迦师叔的肩头发梢,却好像照亮了她的眼睛。她仿佛看见了年少时的师父,俊美,优雅,亲切,却还是摆脱不去一丝属于少年特有的青涩。   师父毕竟经历了那么多俗世沧桑,他的美是种百色间杂终归于洁白的深远,是百川汇聚始成浩瀚的沉静,似乎没什么事情能让他惊奇失措,当然云瞬师叔除外,她是师父人生里最特别的存在。师父的微笑是让人仰瞻赞叹的,而不像佑迦师叔,他笑的时候,她也会傻傻地想和他一起笑。   程跃然面无表情的跟在他们三个后面,悠悠醒过神来发现他在看她,眼神堪堪碰上,他又故作冷漠地闪躲开来,看向屋子角落摆放的玉雕莲花。   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悠悠一直觉得和他并不熟悉,但此刻……她无比明晰地看见了他极力掩饰的落寞,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落寞。   她觉得她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佑迦师叔和师祖、师父,云瞬师叔都有着比他们深厚的感情,毕竟佑迦师叔从小在竹海长大。看着云瞬师叔难得地露出孩子般的兴奋,一手拉师父,一手拉佑迦师叔,她也瞬间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而她不过是个后来的小徒孙。看着平常疼爱她的师祖慈爱而激动地拉着佑迦师叔的手,如普通老人般有些唠叨地说回来就好的时候,她的心还小小地酸了一下。   程跃然的感受比她还更强烈吧?   毕竟他是那么傲慢又小气的一个人!   “这个就是钧武的宝贝徒弟了。”李云瞬拉着李佑迦走到悠悠面前,青梅竹马的情感让他们多了份手足般的亲昵。“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看着格外呆,平时也刁着呢。”李云瞬笑着揶揄。   悠悠一惊,只顾胡思乱想,佑迦师叔和师祖说完话也没觉得,她先瞪了牙尖嘴利的云瞬师叔一眼,有些犹豫地望着师父,毕竟是第一次见师叔,要正式行礼吗?   裴钧武笑了笑,“还不见过佑迦师叔。”   哦,这就是还得正式拜见的意思。悠悠提起裙子就准备跪。   “还是免了吧。”李佑迦连忙阻止。   “你还是安分受了她这一拜吧。”李云瞬呵呵笑,“以后就是你帮她打牢根基,教她基本招式,记得要把这个小家伙带得离钧武远一点儿。将来你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想着今日还被她拜了一拜,总算还有点儿安慰。”   所有人都笑了,悠悠气得跺脚,“云瞬师叔!”   她发现,程跃然没有笑,甚至没有把眼光从盆景上移开。   中午是为佑迦师叔设的接风宴,菜色丰盛摆满一大桌,悠悠照例挨着程跃然坐下,他比平时更加沉默。她为难地望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肴,这才发现平常都是他为她夹菜,而她从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离他们最近的是盘藕片,她想起他带给她喝的甜茶,是了,他喜欢吃甜的东西吧?她小心地夹起一片藕,放在他的碗里。   程跃然愣愣地转头看了一眼,悠悠得意,他没想到她也是这么体贴的人吧?   程跃然垂下眼,等眼中的异样敛去,才冷着脸把自己碗里的藕片扔进她的碗里。   悠悠皱眉瞪他,干吗呀?   “不爱吃。”好心当成驴肝肺就算了,他还撇嘴!   她翻眼,坏心地用勺子挖了一勺红通通的麻婆豆腐,这道菜是厨房方师父的拿手菜,四川人方师父每次做这菜就好像辣椒是他的仇人一样,恨不能整罐倒进锅里煎熬。   “吃吧。”她故意甜笑,辣死他!   没想到程跃然竟然真的面不改色地吃掉了,她眯起眼,原来……这家伙喜欢吃辣的。   第13章 小小阴谋   天气渐渐凉爽,悠悠坐在书房的案前拿着笔呆呆地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如今坐在卞爷爷的课堂上,日子越发难熬。   今天下午……她想叫上佑迦师叔去抓鱼,佑迦师叔这一点非常非常的像师父,无论做什么事都显得优雅。上回缠着他带她跃上平月岭那片苹果树里最高的一棵,他抱着她,衣袂飘飘,发丝轻拂的样子让她看的眼睛都直了,真好看。   虽然舍不得师父,但她喜欢让佑迦师叔教。佑迦师叔不但比师父更耐心,最重要的……肯陪她玩耍,她那些幼稚的小把戏,在他眼里非常有趣。这真让她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师父被云瞬师叔毫不客气地霸占了,老天爷就把佑迦师叔送来陪她。   “喂!”在一边写字的程跃然冷嗖嗖地喊了她一声。   “嗯?”她愣愣地回神看他,一脸茫然,笑容还挂在嘴角。   程跃然的眼光多了抹嘲笑和无奈,线条益发好看的下巴微微一点她的功课——卞爷爷吩咐他们写的蝇头小楷,她才写的一两百小字上醒目地滴落了一点圆圆的大墨点,已经渗入到宣纸纹理,肯定是刚才她发呆窃笑的时候从笔尖掉落的。   “哎呀,哎呀!”她立刻手忙脚乱,匆匆扔下笔,翻来覆去研究那个墨点——已经毫无挽救可能。她哭丧着脸,卞爷爷最受不了字帖上有墨点脏污,她幸苦写成的二百字就要白费。   她悻悻地去看程跃然的功课,宣纸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已经有了大半页,她沮丧无比,程跃然的字卞爷爷多次夸奖,说他尚欠功力,但风骨已见。她撅嘴巴,想起卞爷爷看着她的字时候的脸色,一脸夸无可夸的为难,最后明显是搜索枯肠才找到几句:“勤加练习,或能清秀”。   “你隔一行一写。”程跃然瞥着她的苦脸,一副很受不了她的样子,口气却还是冷淡的。   “啊?”悠悠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出这主意,隔一行写一眼就会被卞爷爷看出来,然后就加倍惩罚和一顿手板。   “剩下的我帮你。”他已经开始继续写他的字,这句话好像是对他手里的笔说的。   悠悠一时难以相信,他是要帮她做功课吗?以往他都是目不旁视地写完自己的就走,从不理会她哀怨的眼神。“真的吗?”她探头探脑地研究着他,怎么都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善心另有阴谋。   他抬头瞪了她一眼,狭长的黑眸眯起来,“有条件。”   悠悠嗤了一声,就知道他是属黄鼠狼的,“你说。”她故作深沉地抱起臂,撇着嘴,极力学他平时看她的样子。   “今天是十五,舍粥。”他的表情毫无变化,她的挑衅显得十分失败。   她点头,这她知道,前几年川中遇灾,饥民陡增,师祖就在城里设了粥厂,每月的初一、十五发粥舍米,近年虽然情况好转,这一善行还继续施行。   这原本是云瞬师叔管的,现在也推给程跃然。   “我还要和几个商户谈买卖,你替我舍粥。”   悠悠转眼珠,盘算自己划不划算……其实她觉得舍粥很有意思,以前她去看云瞬师叔舍过,大家都夸她是仙女在世。小楷写起来很费功夫,看着一排没几个字,写写就很头痛。   一边想,一边已经坐下来,不自觉地隔一行写一排。   卞大儒看了看悠悠的字帖,又抬头看了看程跃然,那了然的目光让淡着一张脸的他也闪过一丝赧然。   虽然他尽量模仿,但悠悠那字如其人圆滚滚的胖字,写起来分外为难。   “好了,你们去吧。”好在卞大儒今天心情不错,虽然看出破绽也没说破。悠悠欢天喜地,还赞许地向他丢了个眼色。他就没那么容易高兴了,试想卞大儒是看在好歹每隔一行还是悠悠姑娘本人的墨宝,自我安抚了一下。   虽然已是秋天,下午的太阳还是十分火辣,单薄的布料顶棚并没遮挡住多少,面前又是几大锅的热粥,烤得她一身热汗。五六个伙计虽然分担了大量的工作,但师祖出于尊重前来领粥百姓的意思,要求至少有个竹海门人亲自参与,她还是很听师祖的话,很遵守竹海规矩的。   她一边儿舀着粥,一边频频回首,向悠闲坐在粥棚后面的茶楼雅座里和几个中年男人谈生意的程跃然发出求救眼神,大概他是故意的,看也不看她一眼。   尚且年少的他陷入一群世故圆滑的商人中间仍旧显出一种特有的笃定,他总是默默地在听,每每说出一句却让周围年纪大他几倍的男人露出敬佩的神色。   他锱铢必较奸猾刁钻的性子的确适合经商,在几次空送秋波后悠悠气急败坏地转回身,心里刻薄地评价他。虽然明知道程跃然没来之前,这些都是师父包办的,但她还是很难想象超逸如斯的师父怎么和这些市侩庸俗的商人交易买卖,就连佑迦师叔她也觉得无法想象,他们就是那种不该食人间烟火的人。相反,程跃然就食的那么自然,而且,越来越驾轻就熟。本来嘛,他都被滚滚红尘泡透了!   没来之前她以为竹海就是个高人隐居的地方,身处其中才知道远远没那么简单。到底竹海的势力庞大到什么程度她不知道也不怎么想知道,但上到师祖,下到看门洒扫的徒众都得穿衣吃饭吧,银钱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吧?   她爱做些小首饰小物件,师父还特意领她去了竹海的一间银库,里面的金珠玉石堆山积海,竹海之富超过她的想象。   她惊讶过就算了,也没想去追问竹海到底有哪些生意能积累这样规模的财富,师祖他们属于超脱凡俗的,她是属于吃闲饭的,再头痛操心的事自然有人出头——比如程跃然这样的。   在心里骂了他几遍,估计他收到了,不紧不慢地走到粥锅前替下她。   “怎么这么慢?!”她撅嘴抱怨。   他嗯了一声也不多话,认真地为排队的穷苦人舀粥。   她刚想走开,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啊?”她皱眉,这回该轮到她去阴凉的茶楼里悠哉游哉地喝茶看热闹了吧?他还要说什么?   “我刚听韩老板他们说……今晚城外有河灯大会……”他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越说越小。   她倒是非常感兴趣,支着耳朵蹭了回来。   “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她抱怨。   他一横眼,突然直截了当地问她:“你要去吗?”   她想也不想地用力点头,去,怎么不去?!看了看天色,她有几分为难,“都这个时候了,回去找佑迦师叔一起来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她突然就变出一脸甜蜜的笑容,像猫一样围着已经冷起脸的程跃然直转,破天荒地笑嘻嘻叫他“跃然师叔”,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跃然师叔——”她不怕肉麻地眯起眼,口气稍嫌诡异,“你轻功那么好,你赶回去通知佑迦师叔,师父和云瞬师叔想来也可以。我来,我来……”她殷勤地抢他手中的木勺。   他把勺子顺手甩给她,脸冷得像冬天茅坑里的石头,又冻,又臭,又硬。悠悠偷偷翻眼,程跃然肯定不知道,他这么死板着一张脸的时候显得非常残暴狠毒。   “我没空!”他瞪了她几眼,扔下一句就走。   “哎!哎!”悠悠这回是千呼万唤不回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又走回茶楼。   这个阴毒的人!   悠悠用勺子插进锅底量粥的余量,还说他没空!还说他没空!明明在一脸凶相地乘凉喝茶!她向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第14章 河灯之会   太阳的余晖被城外河边临时搭建的戏台旁的火堆完全掩盖,越来越密集的人潮让气氛如同节日般欢快起来。   悠悠想继续沉着脸,问题是,在周围一派热闹喧腾里保持着这样的态度憋闷的是她自己,毕竟东张西望很没品,让冷漠抵抗的气势完全败落,她忍!   程跃然悠闲地坐在戏台前排特意给贵宾预留的席位上,悠悠也算借了他的光才能蹭上这么好的位置,哼,什么好位置?不过就是几把烂木椅子,比旁边的小凳宽了一些些多了个靠背而已。   陆续就座的乡绅富贾态度恭敬地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他也很像那么回事儿的点头回礼,要她看就是拽得欠揍!人家是敬他么?人家是敬竹海!敬师父师祖!瞧他那阴阳怪气的孤傲样子,肯定是忘了大半年前险些入了丐帮的光辉历史!   她故意死冷着一张脸万人不理,这就叫山里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果师祖师父来了,轮得到他程跃然大模斯样地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么?还不得乖乖站在师祖师父身后?   估计他就贪图安逸才故意不通知师父他们的!以他的身手这么长时间轻松来回!他自己不去,竟然还不许她去,亏这人还假装向往成为师父那样的翩翩君子呢,君子谁都能当的么?那也是靠天分的!他程跃然该占的天分都占了,唯独这一项空缺,天生就是个小人!   “骂够了么?”一直没看她的程跃然突然扭头问了她一句。   “差不多了。”她坦白回答,话一出口,自己又犯疑地咬了咬嘴唇,别是刚才把心里话嘟囔出来了吧?程跃然要是听了她的内心独白估计得记恨她十年八载……她的好日子就到头儿了。   台上响起一片震耳的铜锣声,几个衣着俗艳的村人走上台来,说些浅显粗陋的俚语吉祥话,赢得台下乡亲阵阵欢呼喝彩。这本就是秋收前农民带点儿祈福意味的聚会,句句不离希望今年丰收的祝福,节目也是乡野气十足。坐在前排的都是城里乡间有名有望的人士,或为此次聚会出了钱款,边笑着观看边流露出对这些戏曲小段儿不以为然的神情。   悠悠倒是看得眉飞色舞,兴趣十足。那些农人村妇的唱段简单易懂,又悠扬上口,内容也不是普通戏曲的常见章段,或是巫神降妖,或是祈雨求风……后来有一对儿状似小夫妻的年轻人上来咿咿呀呀地唱些添丁增口什么的,她虽然听得云山雾罩,但从台下众人哄笑喝彩格外兴奋的反映也觉出一二,她早忘记仇恨程跃然,此时鬼鬼祟祟地凑过去想问问他一些她听不懂的方言,还没等开口,却发现平时一脸债主相的他似乎带了点儿羞赧,她大惊失色,恨不得扯住他的脸细看。他发觉了,脸色一绷,努力维持常态。问题是她太熟悉他那副死相了,他的眼睛里有和平时不一样的东西,真是恨死橘红光的火堆了,根本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脸红。   看他就要发狠的样子,她觉得再追问下去肯定没她好果子吃,这时观众突然爆发震天彻地的笑声,笑声未歇掌声又起,悠悠被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台上又出了什么精彩片段,结果就瞧见那对儿男女扭扭捏捏地边谢幕边退下。   台上节目一完,舞龙的队伍就从戏台后面窜出来,场面顿时失控,数百村众都随着热闹不堪的鼓乐手舞足蹈起来,由各村少女组成的花灯队伍格外引人注目,一走出来就引得众人团团围拢观看。   程跃然不得不撑开手臂,把悠悠护在自己胸前的一片窄小空间。过于振奋的人群,无人督管的场面让她也有些怕,她倒算还有功夫在身,被鲁莽的乡野大汉无心擦肩一撞就要往地上坐倒,这倒下去还有活命吗?她不得不死劲地搂住程跃然的腰身,这小子虽然瘦,在人群中间倒是站得稳稳当当。   “出去吧。”他不得不低下头在她耳边大喊,才能盖过欢笑吵闹,他们原本就坐在台前,现在场面一乱,几乎就在人群中心,拥挤不堪。   “嗯嗯!”她频频点头,太用力了,撞在他的胸口,疼得却是她的额头。   刚挤出没几步,少女花灯队伍竟然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人潮也跟着涌过来,悠悠刚要绝望尖叫,没想到人群竟然并未围拢,她好奇从程跃然怀中向外探看,原来少女们排成一条长队,每人挑着一盏花灯,绕着他们围成一圈。她目瞪口呆又有些紧张地回头抬脸准备向程跃然发问,却发现他非常臭的冷脸。周围的百姓都哄笑起来,程跃然抬起双手像孵蛋一样盖在她的头顶,把她压入怀中。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刚想挣脱,少女们笑声连连,把彩色纸片铺天盖地的洒下来。   她突然明白了村姑们绕着他们转的意思了,不是为了爱戴竹海,也不是看她可爱,是——看上程跃然。   她懂程跃然为什么会显出那副吃了天大哑巴亏的死德性,他虽然十五六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这些村里的姑娘们……她忍不住呲牙咧嘴地笑起来,都不用和云瞬师叔比了,就连竹海端茶的丫鬟往这堆人里一戳都是天仙绝色。她使劲推开了他的手臂,刚好探头看见一个圆圆脸,小眼睛嘴唇极厚的姑娘眉目传情地走过,她笑上加笑,肚子都疼了。   她倒是庆幸起师父和佑迦师叔没来了,云瞬师叔那脾气,要是看见这群乡村美女绕着师父转还不立刻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这些姑娘也真没见过世面,逮着了程跃然就好像摁住香饽饽,要是她们见了佑迦师叔……还不得当场活吃了?   “你笑什么笑?!”程跃然突然发火了,刚才他还百般隐忍,终于忍到少女灯队恋恋不舍地转到别处去,他们身边的人众减少,一环她的腰,像提猪崽一样恨恨一跺地,人也飞掠起来,急速赶往上游人群稀少的地方。夜色深沉,人们拥挤熙攘,注意力有都被舞灯队伍引去,也没人关注他们的凌空掠去。   “还笑?!”河水上游光线黯淡,全靠月色和远处的火堆灯光远远映照。程跃然把悠悠往地上一顿,却没全然松开手,凶神恶煞地一瞪她,把她瞪得一哆嗦。   她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刚才怎么不凶?明显是忌惮和那群村姑实力悬殊,双拳难敌四手,现在就来找她的晦气!她斜瞟了两眼他的神情,这脸色就该让那些村姑都来瞧瞧!以为他就是什么乘龙快婿么?搞不好哪天气不顺就把她们剃成光头,还向他撒彩纸呢!   河水上偶尔漂过几盏河灯,悠悠故意不去看程跃然,清亮河水半明半灭地泛着粼粼月光,荷花状的小灯逐浪而来,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痴痴地看着如同落入银河的点点灯火,美若星子。   “快放了河灯就回去!”程跃然闷声命令。   “嗯。”她无心和他置气,也真的想亲手放走一盏如此美丽的灯火。   一个老汉挎了一竹篮河灯匆匆往人多的地方赶,程跃然叫住他,买了两盏。   “我们去更上边一点好不好?”悠悠一指河水来处,“越上游许愿越灵呢。”   这回程跃然也没惹嫌,点头同意,慢悠悠地走在她身边,只要他不发作,不说话,她也并不讨厌他沉默地陪伴。毕竟这么多天来,她已经习惯他讨债恶鬼一样跟在一旁了。   初秋的月色如水洗般明净,耳边是河水淙淙的轻响,远处人群的笑闹声传到这里,就好像也被河水冲淡,成了似有若无的断续声响。   “那不是——”绕过一丛矮树,银白月光下,不远处一对浅色衣衫的男女在夜色中十分醒目,分明就是师父和云瞬师叔。没等她喊出声,嘴巴被程跃然利落地捂住。她没挣扎,因为她看清了……师父和云瞬师叔在亲亲!   云瞬师叔的手臂柔柔地环在师父秀美的脖项上,宛若无骨藤蔓,身材高挑的师父低下头,侧过脸……虽然师父很配合,分明是云瞬师叔扑过去咬住师父的嘛!   一粒小石子带着风,咝咝袭来,速度算不得快,若在平时她安然躲开不成问题,可现在她被程跃然困住,而他察觉了石子袭近也没理会,不然凭他的身手轻松接住易如反掌。那石子便不偏不倚打在她的额头。   疼是有一点儿,关键是生气!   程跃然就是故意的。   她呜呜哭起来,多半是抗议,表示一下自己的委屈和愤怒。   程跃然凶恶地“嘘”了一声,拖起她一路飞掠,远远绕开那对树下缱绻的人影。   他一松开她,她就使劲跺地发脾气,捂住额头“伤处”,打得这么疼,一定是没人性的云瞬师叔!师父才不会这么大力打她!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该死的程跃然陷害她,硬是不让她躲避!   “至于么,也不是很疼。”他哼了一声,无视她的愤怒。   “打你试试?”她怒不可遏,不咸不淡的说风凉话都成他的看家本领了。   他嗤了一声,把一盏河灯搡给她,自顾自蹲下身,拿出贴身火石取火点灯。   这她就不好继续争执了,呆呆等他点燃河灯。   一静下来,刚才的场面就自己跳出来了……刚才师父和云瞬师叔的亲亲是不同的,他们在亲嘴巴。她恍然开窍,以前一直以为亲脸蛋就能表达很喜欢的意思,原来还有厉害的。怪不得,她亲外公舅舅,师祖师父……佑迦师叔,他们都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   “你在鬼笑什么?”他点着了灯,抬头剜了她一眼。一伸手,她乖乖地把自己的灯交给他点燃。   “大发现呀。”她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笑出声来,要是她不描补一下,程跃然一定以为她是偷窥见了师父和云瞬师叔才这么兴高采烈。   “这算什么大发现。”他嗤之以鼻。   “原来——”其实她也想表现得深沉一点儿,可真的为新发现很振奋,“亲相公是要亲嘴巴的!”   他的头突然低下,半天也没说话。   她拿起一盏点燃的河灯,看着微微跳动的火苗,她要许什么愿好呢?她慢慢走到河边,嗯……她又想起师父和云瞬师叔亲吻的那一幕,努力甩头,却不知道怎么把佑迦师叔甩出来了。她突然有些害羞,胡乱地把河灯放到水里,干脆就什么都不许了……但又觉得亏。一抬眼,发现程跃然也低垂着双目把他的灯放入水里,默默祝祷的样子。   其实程跃然会相信河灯许愿就很好笑了,又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真是要笑死人!她恨不得高声大喊,把师父师叔他们都叫来,瞧瞧他这副纯情少男的德行!   他会许什么愿?她突然想到刚才少女灯队里那个厚嘴唇的村姑,忍无可忍地笑出声来。   他被她惊扰,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缓缓站起身,高了她一头的身高顿时很有压迫感,再加上几乎暴虐的表情,让她识相地死死克制自己的笑意,嘴角一会儿向上一会向下,脸上的肉都酸痛起来。   “你许了什么愿?”他突然问。   “呃……”她慌张回头,她的河灯已经随着河水蜿蜒漂走,“等一等啊!”她愁眉苦脸,她还没来得及许愿。“就让卞爷爷赶紧下山去啊!”她生怕河灯听不见,还挽留地徒劳招手。她的呼声太发自肺腑,四野都起了回音。   一脸杀人凶相的他扑哧一下笑了,“笨蛋!”   第15章 萧家姐姐   鸟儿的鸣叫似乎让秋天早晨的阳光更加清澈明晰,悠悠躺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舒服得长长叹了口气。昨天晚上玩得累了,还是程跃然背她回来的,感觉赚了。那小子的轻功是越来越好了,趴在他背上平稳安适,比马强太多。她一觉醒来朦胧听见他和佑迦师叔说话,她无比明确地听到一句,“明日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裹紧温暖的被子,她嘿嘿发笑,原来占到便宜的感受是这么好的。   门外响起轻声说话的声音,是佑迦师叔!她赶紧闭眼,不是说好了今天早上不用起来练功的嘛?佑迦师叔怎么会来抓她?平时她起床晚了,他也只是耐心的等她,连说她一声都没有过。   佑迦师叔的脚步声很轻,特有的徐缓。   他走进房间却并没叫醒她,坐在椅子里半天没说话。   悠悠不好再装睡,有些歉然地翻过身面对他,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他含笑了然的俊美容颜,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撒在他身上的光晕都是柔和的。   “佑迦师叔……”她瓮声瓮气地叫他,他早猜到她是装睡吧?这就是佑迦师叔和程跃然的区别,程跃然肯定一进来就一冷脸站在床边狠毒地让她少装,佑迦师叔是微笑着用软刀子杀人的。   “我不是来叫你去练武的。”他挑起嘴角,儒雅的笑容里掺了一丝顽皮,那属于少年特有的神情虽然只是出现在他的眼中,却成就了他独特的魅力。悠悠每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就只能束手哀叹,如果佑迦师叔这么笑着要她去终日练武,她也无法拒绝。她喜欢佑迦师叔的笑容,佑迦师叔和师父的确很像,只有笑容不一样。   “昨天,蓝师叔的女儿和她娘来了。”   悠悠皱眉,佑迦师叔怎么啰嗦起来了,就说蓝师祖的妻女来了不就好了吗。   “萧妹妹也才十三岁,刚好和你作伴。”他抿嘴一笑。   “是吗?”悠悠从床上挑下来,欣喜若狂。   “快梳洗,她在后厅里等你。”他站起身,摸了摸她的长发,宠爱地把她散落在颊边的碎发背到耳后。   “嗯嗯。”悠悠一叠声的叫丫鬟进来帮忙梳洗,她和佑迦师叔一起去抓过鱼,衣服湿掉了,两个人就脱掉外衣放在大石头上晒。她似乎已经习惯他出现在她生活的各个角落,一点儿也不局促避嫌。   李佑迦也微笑地看着丫鬟为她梳头净脸,在他眼中她还是个孩子。云瞬小的时候人小鬼大,只缠着裴师兄,他……非常能体谅悠悠的孤单。正因为有了悠悠,他才从她幼稚的游戏中寻回了他童年未曾体会的简单快乐。   萧月初的个子和悠悠差不多,但非常瘦,大大的眼睛几乎要占掉小脸的三分之一,若非皮肤白皙,真的很像一只猴子。悠悠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想,同在厅里的程跃然已经恶毒地喊出口了。   见了悠悠,她也不陌生,主动过来拉住她的手,张口就说:“你好,我是你的姨婆,叫萧月初。”   悠悠目瞪口呆地拉着手,呐呐半天说不出话,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她瞪着比她只大半岁的小丫头,“你……你怎么就成我姨婆了?!”   萧月初十分得意地松开她的手,胸有成竹地伸出食指转啊转,“我是你云瞬师叔的阿姨,当然是你的姨婆。”   悠悠觉得耳边一阵风刮过,白色的人影一闪,萧月初已经杀猪般地嚷嚷起来:“疼,疼!”   “你是谁的阿姨啊?师妹——”李云瞬的微笑还是那么圣洁慈悲,手却已经毫不留情地揪住萧月初的耳朵。   悠悠怜悯地看着已经被云瞬师叔制住,却还不死心地在挣扎的萧月初,她是还没领教云瞬师叔的厉害才敢口出这样的“狂言”。   萧月初果然是狠角色,自己的几个拿手脱逃本事用完没有见效,立刻转了下眼珠,她的声音属于那种清脆甜美的,格外适合见风转舵,“师姐,你听错了,以后我们就按师门称呼吧。”   “嗯,乖。”李云瞬这才放了手,颇有师姐气度地拍了拍萧月初的头。   “你也给我争气一点儿。”还没等悠悠幸灾乐祸,李云瞬修长细嫩的手指就精准地戳在她的额头,“笨笨的就知道给人家欺负。”   凶残的仙女姐姐离开后,两个女孩同时松了口气。   “嗯……”萧月初摸着下巴,转着眼珠,“佑迦哥哥,我知道竺师伯让你教导我入门功夫,今天是二十二,我又新来乍到,一路风尘,十分疲惫,就从下月初一再开始学习练功吧。”   李佑迦笑了笑,点头。   这个一路风尘十分疲惫的人立刻喜笑颜开,过来拉住悠悠的手,“竹海周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悠悠很佩服地被她拉着向外走。   “喂!猴子!”一直冷眼旁观的程跃然突然喊住她们,“你娘亲一会儿要走。”   “哦,对。”萧月初点了点头,好像才想起来这个事情。   悠悠疑惑地跟在萧家母女身后向竹海外面走,没见过送别送得这么开心的……母女二人有说有笑,好像一起去赶集。   一出竹海的大门,萧阿姨就笑着让她们回去,萧月初真的就停了脚步,一脸笑容地向娘亲挥手,还笑嘻嘻地说:“娘啊,玩够了记得回家。”   萧阿姨也哈哈笑,“小皮猴,好好学功夫,不要再闯祸啦!要是你竺师伯也疯掉了,娘就不知道该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悠悠瞠目结舌,她强忍眼泪送爹爹走,故意不在意分别,好歹是装出来的没心没肺,这对儿母女……是真的没心没肺。   萧阿姨的轻功也不错,离开的时候竟然没回头看自己的女儿一眼,几下就消失在蜿蜒的小路上。秋天的确不是个适合离别的季节,疏淡慵懒的阳光撒在微黄的道旁树上,无端就让人感到凄凉难过。   一直笑的很开心的萧月初还是继续笑着,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离去的方向,久久没动。   “萧姐姐。”悠悠突然很心疼,原来她也是装的,不过演技比自己好。   萧月初的眼泪淌了满脸,最可怕的是连鼻涕都跟着流出来了,偏偏还是固执地一脸笑。   “大人就是这么分别的,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她胡乱用袖子抹了下脸,十分老成地说,故意扬起了下巴,眼睛里闪烁的局促分明是怕悠悠笑话她。   悠悠撇着嘴瞟了她一眼,嗤了一声,却疼惜地拉起她的手。   回去的路上,萧月初难得安静片刻,认真走路。   突然她说:“悠悠,你的手好暖和,冬天借我握。”   悠悠得意地点点头,说:“好吧。”   第16章 狗头军师   黄色的树叶飘摇从树顶纷纷落下,靠着树干的萧月初颇为优雅地接住其中一片,拿在手上轻摩自己的脸。“啧啧啧”她连连摇头,对前面正在与悠悠对拆拳法的李佑迦说:“佑迦哥哥,你这是在害悠悠。”   悠悠原本就打得有些吃力,立刻借故停手,眨了眨眼,询问地看着她。   萧月初站直身子,坚定地走过来,略含指责地看着高她很多的李佑迦,身高不耽误气势,她伸手一指,“你现在处处让着悠悠,不是对她好!江湖险恶,其他人谁能让着她?!这么练习下去,将来闯荡江湖都不够她吃亏的!”   李佑迦淡笑着俯视她,“哦,是么,萧姨婆?”   由于对萧月初自我介绍太过震撼,稍微相熟以后,每每她自信满满表述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就会揶揄地喊她“萧姨婆”,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这个称呼,开她玩笑的时候都这么喊她,她自己也处之泰然,居高不寒。   “以后由我来和悠悠拆招。唉唉,小伙子……”萧姨婆诡异地笑了笑,姨婆气十足地瞥着对面大她五岁的儒雅帅哥说,“怜香惜玉也要适可而止,好心也是会办坏事的!”   李佑迦失笑,“受教了。”   萧月初有看向悠悠,“来吧,你先发招。”   悠悠抿嘴巴,愁眉苦脸,“月初,我们明天再开始好不,我累了。”   “悠悠,梅花香自苦寒来,早起的人儿有虫吃,你不练习,经验就会不足,将来怎么闯荡江湖?江湖是很险恶的知道不知道?!”萧姨婆的江湖险恶论是每天都要说上八百遍的,最可怕的是她的萧氏对仗,连卞大儒都在痛心疾首之余叹为观止。   “嗯……”悠悠垂头踢脚下的落叶,苦无推脱之计。   李佑迦极力忍笑,皱起了眉头,萧姨婆就连最基本的饮食习惯都敢于颠覆,果然是蓝师伯的女儿。   “那我先发招。”萧月初向来就把先下手为强当成人生真谛,话还没说完,双拳已经推出来了。   “呀!”悠悠吓了一大跳,连忙也施展招数抵挡。   萧月初虽然武功根基浅薄,平时练习也很散漫,但不似悠悠旁骛太多,相比之下还算专心习武的,又总是找程跃然拆招,对手狡猾狠毒,临对应变自然比悠悠强了很多。十几招过去,一拳打在悠悠的脸颊上,悠悠当场疼哭,捂着脸蹲下身,胜负立现。   “悠悠。”李佑迦沉下脸,赶忙也蹲下检视悠悠的脸颊,粉嫩的小脸红了一块,一会儿肯定会肿起。他心疼地轻轻摸了摸,是他不好,明知道萧月初下手没轻重,他刚才不该任由她胡闹。   “对……对不起……”萧月初也白了脸,“我没想到你竟然没挡。”她怯怯地走近一步,觑了眼李佑迦难得的不悦表情,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再靠近。   剧痛也就一阵难忍,悠悠吸着鼻子,眼泪都被佑迦师叔用袖口轻柔擦去,她看见萧月初一脸犯了错的后悔表情,也不忍再责怪她,反而极力向她笑了笑,“没关系,月初,我没想到。”没想到她真打呀……   见悠悠不怪她,萧月初立刻跑来也蹲身细看悠悠的脸,已经开始肿了,她自责地向她的脸吹气,“对不起,对不起。”原本以为竹海唯一能打败的人就是悠悠,没想到胜利的滋味也不是太好受。   李佑迦见了,也只好苦笑摇头,一手拉了她,一手拉了悠悠往住处走,“快回去上药,消肿就没事了。”   吃晚饭的时候程跃然最后一个到,他照例坐悠悠旁边的位置。   “脸怎么了?”他几乎是立刻发现了悠悠脸上的红肿。   萧月初立刻低头,整张小脸都要埋进自己的饭碗,同桌的其他人都含笑不语。   “嗯……嗯……拆招时候不小心伤着了。”悠悠支支吾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虚气短,只要程跃然那对利眼向她一瞪,她都习惯性地想认错。   程跃然看着已经有些青紫的肿块,眉头紧紧皱起,突然就锐利一眼擒住埋首吃饭的萧月初,“猴子,是不是你?!”   萧月初翻着眼睛抬起脸,不服气了,“你干吗不猜是佑迦哥哥?”   程跃然哼了一声并没回答,哪还用猜吗?李佑迦对招式把握精准,怎么会对悠悠下这样的重手!   这顿饭吃的比平时沉默,总是滔滔不绝的萧月初因为心虚,很淑女地低头吃饭。其他人本都是寡言之人,悠悠还努力地找了几个话题,结果老搭档萧姨婆不出声,她也尴尬失败。   程跃然夹了块排骨,狠狠地戳进她饭里,颇具威力地瞪了她一眼。委屈啊!受伤也是她的错吗?   平时饭后大家都不急着散去,喝喝茶,闲谈几句。   因为吃饭时的恶劣气氛,萧月初以肚子疼的理由率先逃遁,悠悠也觉得没趣,月初不在,只能听师祖他们说些正经事,无趣的很。   还没等她蹭到门边,程跃然已经大步流星地向她走过来,感觉是鹰隼扑向小鸡,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拖她离开后厅。   月色淡雅,远处的灯笼像排列整齐的萤火虫,却没什么威力,离得太远,还不如程跃然的眼睛亮。   “你是不是猪脑袋?伸着脸让她打吗?就算躲不及,你低一下头,不也打不到脸吗?”他低声责骂,她呆呆地看着他,他变身成武学奇才后难得说这么长一大串,而且口气慷慨激昂,虽然是骂她的,也十分少见,算是本色流露吧?   “我……我……”相处久了,在他的淫威下,她无奈地养成了怯懦的习惯,“时间不够,如果我低头,就打到我鼻梁了。”她解说一下当时的情况,证明自己以不变应万变的办法还是正确的。   程跃然显然气噎,死瞪了她一眼。   “看着!”他退开一步,刷刷地比划了三个非常简单的招式,萧月初学了什么拳法,他了如指掌。而且和任何一个初学者一样,她忠于套路。   “这是什么啊……”悠悠皱眉,前两招她看着眼熟,分明是佑迦师叔教过她的分花手里的两式,最后一招却难看而陌生。   “你别管,练熟就是。”他哼了一声,“这么简单的三招都学不会,直接把脑子掏出来炖汤!”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气氛依旧恶劣,这回是悠悠内疚地把脸埋进饭碗里,程跃然和李佑迦的脸色却明显比昨天好看,竺大师和裴大侠依旧但笑不语,李云瞬忍笑不叠。   萧月初红着鼻头,但情绪还是很高涨的,昨天她打伤了悠悠,今天悠悠也打伤了她,扯平了!虽然鼻子又酸又疼,总比看见悠悠脸上的淤青就内疚强,她又能抬头挺胸的做人了。   “悠悠,你这招也太阴毒了,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江湖险恶,我不如你!”   悠悠听见夸奖并不高兴,怨恨地剜了一眼身边的程跃然,他吃他的,对周遭好像漠不关心,但微抬的眉毛表示他的心情相当愉快。   那阴毒的一招就是这个阴毒的人想出来的!悠悠眯眼鄙视他,按他的方法,月初轻松挡了两招,最后一招不知道为什么她会低头注意下盘,她第三招正好打在她鼻子上,都打出血了。   后果产生了她才想明白,分花手的那两招是连在一起的,后面那招是踢腿,所以月初会低头防她出腿。   李云瞬苦忍失败,扑哧笑出声,揶揄地说:“你不要冤枉悠悠,我们的悠悠多可爱多善良啊,怎么会想出这么阴险缺德的招数?”   萧月初疑惑,“不是她……那是谁?”   “是谁呢?”李云瞬故作疑惑,呵呵笑,“这人可真是个不错的狗头军师。”   程跃然目不旁视地扒了一口饭,嘴角轻微抽动。   萧月初恍然大悟地哼了一声,点头,“最像狗头的就是他!”她拍案而起,用手指饭桌对面的程跃然。   程跃然冷然抬头凌厉回视。   悠悠同病相怜地看见萧月初也浑身一抖,黯然败势,呐呐地说不出一句话,颓然垂肩坐了回去。和程跃然相处长了,又没办法在气势上战胜他的人,基本都会落下这样的病症。   李佑迦笑着放下饭碗,摇头说:“果然是江湖险恶啊,萧姨婆……”   第17章 旦夕分别   悠悠专注地看着手中完成一半的步摇,认真地对照着师父画好的图样,用小小的雕刀细致入微地刻画着云纹的一角,按照云瞬师叔的嘱咐,还要刻上她的名字。   李云瞬走进她工坊的时候,她正把早已串好的五色水晶珠钏向步摇的金钗座上安放。李云瞬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下,细看她手中的作品,不仅感叹:“果然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悠悠,你的手真巧。”   “云瞬师叔!”悠悠停下手里的活儿,不是滋味地瞪她,同样是夸奖的话,师父微笑说她不愧是天工之女,她听了舒服得意,怎么云瞬师叔一说,就变味儿了?“我光是手巧吗?!送你当成亲礼物的这套首饰我敢说,当今天下无人能比!”她自信地扬起下巴。   李云瞬这回倒是很坦白地赞许点头,拿起放在金盘锦袱上已经做好的手镯,上面雕刻的图纹和镶嵌的水晶都精美绝伦,毫无瑕疵,无论材质还是样式都不同凡品。   看着她喜爱和赞叹的表情,悠悠刚要得意,就听她说:“这也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吧?若不是你师父把整间珠宝库的珍宝都随你糟蹋,你佑迦师叔好脾气的陪你逛遍周围大城的首饰店,看见精巧的不管值千值万都买回来给你当样品,哦,更要说说你跃然师叔,软硬兼施地请来老师傅给你改造打磨轮台,不然你能磨出这么剔透的珠玉?”   不说还好,一说一肚子火,“他那是‘请来’的吗?!”悠悠忿忿不平,“他那是活活把人抓来的!董老师傅多好的人呀,被他气得直骂,险些拼死也不帮我改造!还不是我漂亮可爱,连哄带骗才让董师傅消了气,额外教了我很多打磨技巧。他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云瞬看着她笑,“现在天底下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竹海跃然少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估计也就是悠悠姑娘你了。换个人肯定被跃然少主教训得很惨。”   其实很普通的一句话,让云瞬师叔坏笑着一说,竟然让悠悠脸都有些红,“也对,他那么凶,大家都怕了他,我也就是背地里敢这么说说。”她讷讷强辩,不敢去看云瞬师叔的表情。   李云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口气一正,“悠悠,我和你师父要回大辽去见我父母,也算正式成亲。你和月初也都大了,正好跟我们同去,增广一些见闻。”   “好啊!”悠悠高兴得都从椅子上跳起来,“佑迦师叔和程跃然也去吗?”   李云瞬又幽幽看着她发笑,“他们不去,都去了谁服侍你师祖?再说,他们正在该专心习武的好时候,我们一走,你师祖也可以心无旁骛地指导他们,说不定咱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已大有进境,各有所成了。你师父在他们的年纪都成名天下了。”   “可……”悠悠皱眉,云瞬师叔把该说的都说得面面俱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快收拾行李吧,月初得知这事都乐疯了,正在她院落里翻箱倒柜,你也早做准备吧,我们近日就启程出发。”   “我们要去多久?”悠悠绞着手指。   “没有定期,悠悠,你该不是舍不得你两个师叔吧?”李云瞬拉了拉她的辫子,“少年分别,再长也不过如同旦夕,眨眼而逝。”   “我是舍不得佑迦师叔和程跃然。”悠悠垂下头老实承认。在一起的时候也生气也怨怪,真的要分开,心里突然就很难受。   李云瞬收了笑,别有深意地搂住她的肩膀,“听话,悠悠。”她说的郑重,悠悠有些吃惊,很少听云瞬师叔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似乎这次大辽之行另有安排,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   出发那天程跃然和李佑迦坚持一路送他们到成都,动身时辰颇早,拜别了师祖出来,外面的雾气还浓。萧月初惦记着上回在成都吃到的小吃,摇头摆尾地计划,先吃什么再吃什么,还惋惜很长时间吃不到,特意跑快几步凑到裴钧武的身边,问能不能在成都多住一天让她吃够本儿。   在她的欢快情绪影响下,也的确很难产生离愁别绪,更何况还要同行去成都,感觉就如同平日一起出行游玩。   倒是程跃然和李佑迦比往日更为沉默,悠悠和萧月初手拉手走在小路上说长道短,他们并不答话。直到萧月初很担心上回吃抄手的小摊子找不到,悠悠格外爱吃的,李佑迦才轻轻笑了笑,让她放心,他记得的。   白雾缭绕在一行人周围,太浓了,似乎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坐在北去的马车里,悠悠和萧月初掀起车帘,向站在城外护城河边的程跃然和李佑迦频频招手。离别的愁绪不管脸上怎么笑,依旧埋在心底。昨天是玩的最尽兴的一次,程跃然也比往日和善的多,还破天荒的陪她们一起看了有点儿吵闹的灯戏花鼓,一身贵气儒雅的李佑迦满手拿着小吃纸袋的样子有些好笑,却比以往任何一刻温暖。   台上的唱段十分喜庆,锣鼓胡琴响成一片,悠悠站在笑着看戏的人群中突然想哭,他们越是刻意哄她们高兴她就越难过。虽然他们谁都没说一句有关分别的话,但她知道,他们也和她一样舍不得。   马车速度不快,但城墙边他们一深一浅两抹俊挺的身影依旧迅速模糊,原来……她哭了。   萧月初放下车帘,自己吸了下鼻子,却大咧咧地帮悠悠胡乱擦泪水,差点戳到悠悠的眼睛。   “我们离开其实对他们很好,程跃然就算了,佑迦哥哥还要教我们功夫,尤其你还学的那么慢,是很分神的。”   悠悠不怎么是滋味的点头。   十几天以后悠悠趁途中休息时站在山坡上远眺塞外天地相连的广袤风光,到了这个季节,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说话都会有雾气。   “月初……”她垂下眼,“佑迦师叔和程跃然……你更想谁多一点儿?”   萧月初往自己的手上呵气取暖,听见悠悠的问题皱起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真是奇怪,明明是佑迦哥哥陪咱们的时间长,人也好得没话说,可我却总是想起缺德又凶残的程跃然。咱们不在,没人打击那小子的嚣张气焰,不知道他要拽成什么德行!”   悠悠笑起来,放了心,“我也是!有时候我就在想,这会儿他又在欺负谁呢?”   “嗯嗯。”萧月初点头,哈哈笑,“我也是。”   悠悠看天上被风吹得移动很快的流云,原来……总是想起他是很正常的。   第18章 别后重逢   二年后?初冬   川中冬季的风也是温润的,不似塞外凛冽,虽然景色沾染属于冬季的暗沉,没有凋零的绿色却依旧残存了薄薄的些许生机,让寒冷不比北国纯粹。   悠悠用手理了理颊边被风吹乱的发,刻意让自己的脚步平缓一些。一步、两步……不知不觉又加快了频率。曾经那么熟悉的小路,她在这路上或高兴或生气地走过跑过,如今再次踏足,陪她同行的人不在身边……却在心里。比步子更急切的是心,竹海遥遥在望,心跳的速度几乎让她慌乱无措。她没想过,这一去竟然就是两年多。   怀中的雪白小狸猫“小朵”不安分地窜上她的肩头,两只可爱的耳朵直竖着,神气活现地张望周围的景物。主人今天对它很忽视,它不怎么痛快,故意惹事地跳下悠悠肩头,跑向李云瞬要她抱,却被裴钧武精准地揪住耳朵,搂入他的怀里。   小朵挣扎了两下,也随遇而安地趴在裴钧武的胳膊上,讨好地磨蹭他的衣料。   悠悠回头,轻功绝佳的师父和云瞬师叔携手漫步,已经被她落下一大段距离。见她止步,李云瞬抿嘴而笑,作少妇打扮的她另有一番俏丽韵致,比少女时期的她多了些柔媚。   “到都到了,你急什么?”她瞥了悠悠一眼,“该不会是惦记你师祖吧?”   “对!我就是惦记师祖!”悠悠扬起下巴,也学她的眼神回视她,神色从容地表示:我就是撒谎了,怎么样?   被她欺负久了,十分道行也学了七分。   李云瞬呵呵笑,“那就惨了,你惦记的师祖没来,不惦记的两位师叔却来得飞快。”   悠悠翻她一个白眼,“好有意思吗?说这么多遍,我都替你烦!师父,你惨了,云瞬师叔将来一定是个碎嘴婆婆,吵都吵死你。”   李云瞬挽着自己丈夫的胳膊,歪着头,俏脸上的调皮让裴钧武微微一笑,眼睛里温柔爱恋的光更加浓郁。   “有意思!我说二十遍你上二十遍的当,你该庆幸这条路不够长到我说一百遍,不然就是继萧月初姑娘之后的第二个‘神呆’。”   说起“神呆”大家都笑了,李云瞬的弟弟辽国楚王殿下耶律璁坤特别喜欢戏弄萧月初,每每害她上当,还给她起了个“神呆”的尊号,气得萧月初暴怒抓狂。别人不忍逗她,李云瞬这对儿无良姐弟却乐此不疲,萧月初打也打不过他们,坏也坏不过他们,天天气呼呼的艰难生存,听说可以回竹海高兴得痛哭流涕,结果还是被璁坤扣在大辽,估计现在还在王府里雷霆大怒哭闹摔打。   悠悠笑出声,月初不管在气势上多么占据优势,结果还是会被璁坤修理得很惨。虽然璁坤真的很喜欢月初,不过有个这样的丈夫真的算幸福吗?   “你看!”李云瞬松开丈夫的胳膊,笑着扳住悠悠的双肩要她转身,“这回我没骗你吧?”   程跃然和李佑迦来得迅疾,衣袂都被带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原本是并肩齐躯,但保持这样的速度飞掠,李佑迦感到一丝勉强,身形不如程跃然优雅从容。程跃然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微微收了下内息,反而让李佑迦快了一步。   他的退让并没使李佑迦高兴,白皙面孔上的如墨双眸里闪过复杂的情绪,太快,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这不悦是什么,嫉妒?或是……无奈。   悠悠看着他们接近,来得太急,她几乎无法区分这两个同样修长俊雅的身影,但她却毫不费力地感知穿白衫的是佑迦师叔,而穿浅灰色长袍的是程跃然。   白色的身影先到了,那记忆中的眉眼经过两年岁月的洗练更加俊美精致,好看的嘴唇在洁白牙齿的衬托下显出淡淡的粉红,喃喃低声唤她:“悠悠……”   悠悠的鼻子突然一酸,明明应该高兴的,她却哭了,她扑进他的怀里,已经长高的她还是只及他的下巴。“佑迦师叔!我真想你!”她用力搂他的腰,挺拔而紧实,正好被她环抱。   “我……我……也想你。”温文尔雅的李佑迦原本淡然超逸的俊脸突然红了,口气也微窘的结结巴巴。   悠悠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看他,这真是佑迦师叔吗?他也会有这么不平静的语调?   离得太近,她看见了他黑亮瞳仁中的自己。   她向他眼中小小的自己笑了,却让李佑迦痴痴不语。   两年过去,她也不再是那个胖胖的小女孩,原本盘在头上的娃娃髻也梳成了少女的式样,披散下来的头发那么柔软,风把几丝拂在他的手背上,痒痒的,却触麻了他的心。她仰着头,娇笑着探究着他的神情,他心慌意乱,差点想闪躲开她的注视,但那张褪去孩子青涩的俏丽脸庞却牢牢锁住他的眼光。可爱的圆脸如今拥有了美丽至极的动人轮廓,下巴尖尖小小,让人忍不住想去捏一捏。柔嫩的脸颊上带了细腻的光晕,让她的面容好像是最上等的温玉雕琢而成,脸变得瘦了,眼睛却益发显得大而明媚,皂白分明的眼眸依旧不染半点忧愁,水亮清澈,她盯着人看的时候,那黑眸如清清凌凌的一滩春水,柔美的将心溺毙。   她怯怯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程跃然。   他没有说话,却也在一直看她。   她的美……超过他两年来的想象。虽然他知道女大十八变,却没想到,她可以变成这么好看的少女,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仅仅是可爱而已。   两年前,她是一颗糖果,如今……她是一粒宝石。   她松开李佑迦,咽了下口水才走向他。属于程跃然的狡黠蛮横终于被他成功掩盖在淡漠雅致之下……雅致?她讶异于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感受,是的,他毕竟跟随师祖这么长时间,耳濡目染,以往的跳脱狡狯被飘逸淡雅取代。他穿着上好质料的浅灰长衫,细致的纱制罩衫下隐隐透出极为精美的云纹刺绣,不张扬不沉闷,内敛而凌厉的气势不输眼前的西夏王子和两年里与她朝夕相处的辽国楚王。   他的眼梢微微有些挑,本应该是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可无法掩饰的戾气和冷酷全浓缩在他如冰潭的乌黑眼眸中,就像去年冬天璁坤给她们做的梅花冰灯——明明是好看的花朵却深深冻结在寒冰之中。   年轻的脸庞如此俊俏,却不再是少年模样,程跃然……也长大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他,却轮到她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想像抱抱佑迦师叔那样自然地向他表达离别之情,被他那双清冷的黑眸一盯,就只剩心慌意乱的份儿,她怕他看见自己脸红,认错般低低垂头。   “程……程跃然好……”她突然语无伦次,别扭地问候。   他没回应,冷冷地看着她发髻边被风吹得绒毛微动的貂毛发饰,双眸慢慢泛起怒气。   裴钧武怀中的小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奋力飞窜过来,它没奔向主人悠悠,却气势凶悍地扑向程跃然。雪狸本是雪山绝地的罕见灵物,动作灵活迅捷,若非身负绝世轻功很难能够捕捉。它奋力一扑,程跃然并没注意到它的来处,又带了三分火气,甩手一格,他如今的武功内力非同小可,小朵撞了个正着,惨叫一声颓然坠地。   事出突然,悠悠目瞪口呆地看着陪伴自己一年多的小雪狸悲惨地蹬了几下腿,哀哀断气,好像无法相信自己眼前一幕似的,浑身僵硬。   第19章 难言心事   所有人都沉默了,悠悠直直走到已经死去的雪狸身边,蹲下的速度非常缓慢。她无法置信地看着脚边一动不动的小朵,眼睛瞪得太大,原本泛着淡淡樱花粉致的脸颊瞬间苍白,大而圆的瞳仁就显得异样黑亮。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朵抱起来了,抱得那么紧,似乎怕它又调皮地一下子窜走。那毛色柔亮洁白的小雪狸再也不可能挣开她了……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它蜷在她枕边歪着小脑袋瞪着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程跃然,说李佑迦,一副慵懒顽皮的模样。没想到,第一次见他们就变成这样……   泪水无声地凝聚在她睫毛的尖梢,一滴滴垂落在小朵如积雪般美丽的毛皮上。她便轻轻用手去抹,泪珠就滴落在她手背上。   程跃然抿紧嘴唇,如同当年坏心削断她头发后的悔疚,强烈数倍充塞了他的心,她没变……不怎么伤心的时候,她会假哭撒娇,真的难过了,就一声不吭的默默流泪,那每一滴眼泪都敲痛他的心。   李佑迦眉头紧皱,走到她身边,轻柔地从她怀里抱过小朵,“把它交给我吧。”   悠悠嘴唇都颤抖了,此刻让她面对小朵,或者埋葬它……都很残忍,佑迦师叔抱走小朵,态度那么认真,即使他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她仍然感受到了他的体贴。   程跃然……却站在那儿,什么都没说。   李云瞬烦恼地轻皱了下眉,尽量淡然地走过来,拉悠悠站起身,如今悠悠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但她仍然习惯搂着她的肩膀轻抚她的头。“好了……别难过了,跃然也不是故意的。我立刻传信给璁坤,让他再为你抓一只就是。”   她说得轻松……李佑迦细看手中已经死去的小兽,毛色雪白细亮,似猫非猫似熊非熊,圆头圆脑没有狐狸的奸猾也没有狸猫的凶憨。这小东西他竟从没见过,应该相当珍贵稀罕,就冲这可爱的外相就足以让悠悠喜爱至极了吧?   悠悠没答话,每眨一下眼,新一排眼泪就刷然滚落。   “先回去见师父。”裴钧武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   悠悠点头,乖乖地擦眼泪,师父的话对她比圣旨都灵。她也很想师祖,那个永远假作镇定的白胡子老头儿一定在房间里假装看书等他们……   没人再有闲情逸致叙谈聊天,各自闷头施展轻功,悠悠的功夫两年多来颇有进境,但相比之下仍然落后。程跃然冷着脸收蓄内息不超过她,总是在她一侧。   李佑迦托着雪狸,见程跃然刻意走在悠悠身边,也知道依程跃然的性子,有人在旁断然说不出道歉的话……裴钧武和李云瞬也心知肚明,尽力加快脚程,只几个点树借力就甩开他们很大距离,悠悠有些着急,山路一转,师父师叔们竟然都不见了,她刚想喊他们等等,却被一直跟在身边的程跃然毫无预兆地一把扯住。   她吓了一跳,若不是他托了她一把,她肯定要一脚踏空从树顶倒栽葱摔下去不可!   他拽着她的胳膊安然飘落地面,姿态优美飘逸,竹海的轻功他深得要领,悠悠绝望的羡慕,师父手把手地教,她又专攻轻功,都无法拥有这么雍容俊逸的身法。   “我……”他微微有些喘,悠悠奇怪地看自己的脚尖,暗暗撇嘴,却没勇气抬头看他。武学奇才跃然少主竟然连呼吸都控制不好?难不成这两年来他苦练花架子,荒废了内功?不对啊……他不是一拳就打死了可怜的小朵吗?   “我一定再为你抓一只来。”   咦?这好听的声音……是程跃然在说话吗?她忍不住抬头想偷瞟他一眼,却发现他正直直看她,她这样显得很贼眉鼠目。她只好顺势故作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怎么说现在也是她是受害一方,应该理直气壮的吧?!   “好啊——你去抓!”见他一副坚定冷淡的样子她就突然真生气了,其实她知道一味地责怪他不对,毕竟他也不是蓄意谋杀小朵。可他怎么一点儿没变?还是对她这么坏!还是总惹她伤心!他把她拉住,不该很心虚的道歉吗?   他像佑迦师叔那样眉目含笑地哄她高兴……她也不指望,这点儿觉悟她还是有的,至少闯祸了该有个抱歉的态度吧?这算什么?高得跟师祖的竹子一样,看她的时候都垂着眼,无端就让她感觉被鄙视,俯瞰!   “这种雪狸只有塞北雪山极顶才有,身手绝好的猎人有运气的话几年里才可能逮到一两只,还得趁夏季山腰雪融,露出黑土,它那身白毛显眼了才能捕捉。去抓呀!”她鼻子一酸,就知道说大话,他以为小朵是山里的黄鼠狼吗?他说抓就抓!   她……不是要他说这个!   他看着她眼眸边闪动的微微泪光,一展眉,“我说到做到。”   “哼!”她一扭头,“做到了再说吧!”她突然很想用力推他一把,让他倒退着一屁股狼狈跌坐在地,解解她的心头恨!她……是让他去抓雪狸吗?她只是想让他微微赧笑着说声对不起就好!   他本事大了?!她就不信他再能耐还会真的抓一只雪狸回来,非得说对不起,非逼他说不可!   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她也没再看他一眼,进入师祖小院准备进屋时,她顿了顿,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些许笑容。轻咳了一声,又了把握才甜甜地喊:“师祖——我回来了。”   原本他以为再没比她的眼泪更让他心疼的东西,可她假装高兴的勉强笑容却让他的心都缩成一团。   他……错了,她的笑或者她的泪并不使他最难受。   他最不想,最不能容忍的,是她那双清澈甜蜜的眼睛里浮现忧愁!   只因为当初她轻捧着断发默默哭泣,用那双含了泪,带了愁的眼睛看着他……他成为竹海弟子的那一刻就决定,以后要对她好。   悠悠抱着膝坐在床的一侧,伤心地看着空荡荡的枕畔,窗外的鸟鸣本应欢快,她听来却如声声哀叹。每天早起在床上逗小朵玩一会儿已经成为她的习惯……   门被轻轻敲响,她听见佑迦师叔低声唤她。   门并没落栓,外面也有丫鬟候命,佑迦师叔如此小心翼翼让她蓦然感叹,分开两年毕竟生疏了。   她应了声,李佑迦才推门进入,见她大大的眼睛里依稀还有泪光,他心下了然。拿起放在椅子上的皮裘短褂,他小心地为她穿好,她委屈地扁着嘴,像孩子一般让他帮忙穿衣。   “入了冬,早起很冷,你房间的炭火都熄了,别冷着。”他有些埋怨。   她看着他俊雅的面孔,他正在细心地为她系好领口装饰的缎带……佑迦师叔比她记忆中更加温柔,她的悲痛就在他暖如春风的眼光中一下子爆发了。   她扑进他怀中,嚎啕大哭,“师叔……我想小朵……”   李佑迦轻而又轻地颤抖了一下,才缓缓抬起手臂,仿佛怕弄疼她一般,不敢环得太紧。   “别难过……”他闻见属于她的香味,人长大了,却还保留了糖果般的香甜气味,这是他熟悉的……想念的。   吃早饭的时候大家都故意说些别的话题,现在安慰哭红双眼的悠悠无益挑起她的伤心。竺连城嘴巴不说,却心疼地夹了很多悠悠喜欢吃的小点心在她的碟子上,“谁是把我的悠悠饿得这么瘦?楚王殿下囊中羞涩么?”他故意逗趣。   大家都笑了,谁不知道楚王殿下号称辽国财神。   悠悠无精打采地瞟着身边那个空空的座位……程跃然不吃早饭的吗?   坐在对面裴钧武身边的李云瞬突然一笑,“唉,不知道以程跃然现在的身手,他已经到哪儿了?师父,你教得不好。”她也故意埋怨竺连城,“昨天一见,这小子进步不大,轻功只能和悠悠不相上下!”   所有人都抿嘴微笑。   “他……他去哪儿了?”悠悠竟然惊讶得腾地站起。   “去给你抓雪狸么。”李云瞬反而大惊小怪地看着她,“不是你逼他去的吗?”   “我……我……没……不……”悠悠急的语无伦次,跑到门口又折回来,在厅里团团转,“师祖!快把他追回来啊!”她总算利落地喊出一句。   竺连城一笑,“追回来……有点儿难。他昨天连夜动身,以他的脚程,现在恐怕已经出了四川。”   悠悠心急如焚,“谁让他去抓了呀!笨蛋!”她望着门外气得直跺脚。   “让他去游历一下也好。”竺连城悠闲的口气和悠悠没头苍蝇的情状恰成对比。“这孩子待在竹海两年多,打理各种杂事也辛苦得很,也该让他轻松一下。佑迦,这段日子就说不得要你分心出力了,不懂的多问你师兄。”   李佑迦起身应诺。   悠悠撅着嘴巴,苦恼地望着快要下雪的阴沉天空,他要轻松游历什么时候不好啊?她才刚回来!   他真的只是漫无目的地出去转转也还罢了,偏偏要去抓雪狸,寒冬腊月进雪山……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万一,万一抓不到怎么办?一年、两年……好几年都抓不到怎么办?   “悠悠,快来吃饭。人都走了,你挠门框他就能回来吗?”李云瞬装腔作势地忍笑叫她。   悠悠赶紧缩手,她不自觉地把雕花的门框抠出几条指甲印。她早该想到程跃然的死脾气,昨天真不该激他。   李佑迦招呼丫鬟来给她换碗粥,轻声嘱咐:“快些吃吧,天冷,凉得快。”   第20章 吻脸之礼   山坳间的青湖似乎是被冬天忘记的一小块仙境,原本就避风,青湖算不得温泉,湖水却比竹海的其他地方温暖,所以并未冻结。水面上幽渺缠绕着叆叇的雾气,湖边的小树都挂了晶莹的厚霜。浓浓的水汽变成散不去的白雾弥漫至不远处的竹林,让这块方寸天地宛如置于云端。   悠悠坐在水边一块大大的石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把手边的小石子投入湖水,她有些希望水花能驱散那一小块儿雾气,却毫无效果,石子绵绵地消失在烟里,咕咚一声无影无踪。   程跃然也像沉入水底的小石子……一去两三个月,毫无音信。他……他不是很会写字的么!她的埋怨直接影响到了手里的石块,啪的一声溅起大大的水箭,末尾的水珠堪堪打湿她膝头的裙子,她撅着嘴恨恨用手去抹。   他在的时候她生气,他不在的时候……她无聊。   她甚至开始怀念起严厉的卞大儒。他在的时候,她至少每天忙忙碌碌,不是要做功课,就是要挖空心思想怎么能逃避他的责罚。现在她闲得要命,竟然也无心摆弄那些她喜爱的小物件,这么长时间什么都没做出来。   云瞬师叔没人的时候笑话她是在想程跃然。那肯定不对!她和他分开两年照样吃好睡好,还长漂亮了呢!她……她……她是在担心万一他为了替她抓雪狸冻死在雪山上!不好,不好。她烦烦地拨乱石子,太不吉利了。师父说,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就不畏天时冷暖了。像师父,从不会被冻得哆哆嗦嗦也不会被热得汗流浃背,程跃然不是奇才么?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也能像师父那样冬暖夏凉,云瞬师叔几乎天天挂在师父身上。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悠悠回头,看见一身暖白轻裘的李佑迦,他很适合穿白,无法言喻的高贵在他微笑的唇角,黑而晶亮的眼瞳不触目的散发着。即使她是个刚刚认识他的陌生人,也能看出他必定出身显赫王族。   他和竹海里任何一个轻功卓著的人一样,不会有沉重的步伐和呼吸,但他总是走到近处就轻声说话,从不会吓她一跳。   “我当然只能在这儿啦。”悠悠故意撅嘴,“你们都是忙人,天上地下哪儿都要去,只能把我丢在这样的边边角角里。”   李佑迦轻盈地跃上大石,贴着她坐下,温和俊雅的面孔上现出一些内疚,“是啊……我很久都没陪你玩了。”   悠悠也知道自己无理取闹,程跃然撂挑子跑出去玩,杂七杂八的事全落在佑迦师叔肩上,他没有程跃然那么奸刁,打理起那一大摊子就更费神了。可是佑迦师叔的柔和性子很容易让人向他胡闹撒娇,她缠着他纯属无聊地埋怨或发孩子脾气,他就会淡而雅致的暖暖微笑,她的心便融化在那微笑里。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如果是程跃然,她刚抱怨,他就会一翻那双冷冰冰的桃花眼,搞不好还会恶声恶气地说:那你来帮帮我的忙!   “在想什么?”李佑迦看着她那双没有焦点,却忽喜忽怒的水漾双眸,那两颗最清莹的黑水晶染上恼意,轻拂在上面的长密睫毛便微眯着轻忽一扇,小巧的嘴巴就不自觉地轻轻翘起,可爱至极。   他一喊她,那晶亮黑瞳便看向他,眼睛的线条被睫毛勾勒得美不可言,他的心就好像飘落在水面上的花瓣,被这微微一波清澈涟漪完全湮没。   “没……没……”她结巴,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程跃然的时候被人一问,她就会结巴,好像在想什么邪恶的事情一样。这种现象回了竹海越发严重,导致她一结巴,云瞬师叔就坏坏发笑。   “我明天要去成都,得住几天,不然……与我同去?最近你没出门也闷了。”李佑迦怜惜地拥住她的肩头。   “好,好啊!”悠悠高兴,随即眼睛里的雀跃倏然沉寂,“你肯定又是忙忙忙!我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李佑迦苦笑,点头保证,“我一定尽快忙完,陪你到处去玩可好?”   “真的吗?”悠悠狐头狐脑地看他,有些信不及。   “衣服穿得够多吗?”他突然言不及义地捻了把她的披风,“师叔也知道悠悠孤单,有样礼物送给你。”   “哦?”悠悠欢天喜地搂住他的胳膊,“是什么啊?”   与竹海绵延相连的有好几座山,平月岭地势高耸,苍树坡就比较平缓。悠悠趴在李佑迦的背上,把披风的帽子压到最低,眼睛被遮住,看不清身边飞逝的景物,只感觉劲风呼啸着在风帽外刮过。   “到了。”李佑迦的声音未被寒冷的冬天冻结,温暖如昔。   悠悠赖在他背上不肯下来,生怕脚踩到冰冷的地面寒意便能瞬间击败她。微微掀开风帽,她惊喜地低呼一声,不等李佑迦矮身配合她,已经兴奋地跳下地。   “慢些,小心滑。”他爱责地说了她一声。   山顶的一个小潭结了厚厚的冰层,如同神仙遗落的一块小镜。一个做工精细的雪橇静静地停在潭心的冰上,悠悠并不陌生,在大辽生活两年多,对雪橇司空见惯,一到冬季,山民们还把它当成重要的通行工具,只不过大了这个数倍,可以坐好几个人。   她坐上去,扭一扭,雪橇不情愿地移动了一下,“动不了……”悠悠愁眉苦脸,北方人通常用狗、马等牲畜拉动雪橇,看来佑迦师叔这个西夏王子并不谙此道。   李佑迦微微一笑,掠过去轻推她的后背,雪橇便缓慢移动了。悠悠暗暗叹气,小王爷啊小王爷,雪橇哪里是这么玩儿的?   他把雪橇连同她都推到潭边的积雪上,悠悠张大嘴巴,风都灌进来还不觉得。前两天才下过一场大雪,苍树坡的南麓是最平缓的,已经被人把积雪拍实,成为一条宽阔的雪道。   李佑迦也坐上雪橇,把怀里惊喜又惴惴的她裹入他的披风,抓住控制方向的绳子,他轻笑着问:“准备好了么?”   “嗯,嗯。”她兴奋不已。   他一发力,雪橇便沿着雪道飞快滑下,她高声大笑,雪橇一颠簸她就畅快惊呼,风扑上胸膛,却异常爽快。   雪道的尽头是垒砌的雪堆,李佑迦也哈哈大笑着不去阻止两人因雪橇骤停而飞扑出去的身形。雪堆后的积雪厚而柔软,两人摔上去,雪凉凉得透过衣服,产生从未有过的放肆快感。   悠悠仰面躺在积雪里,还在笑个不停。皑皑白雪上的她,眉目别样俏美,头发眼睛幽黑得撩人遐思,因为寒冷,她原本就细白的肌肤更加紧致,兴奋在她娇俏的颊上浮起淡淡红晕,她便好像是细瓷白玉雕琢成的小仙女。   李佑迦陷入雪中,寒意冷却不了他心头浮起的燥热,她还在笑,长而亮的头发披散在雪上,她一笑就起了乌黑的波动,他的心便跟随着起起伏伏。   他撑起身,细细看着她的容颜,突然失去勇气,吻便只落在她娇嫩的脸颊。   她还在笑,似乎并不觉得这吻突兀,他的心更加凌乱的跳动,眼睛看向她娇柔樱红的嘴唇……还没等他低头,那甜蜜的双唇却主动迎上来,在他发热的颊边重重地一吻。他愣住,她却呵呵笑起来,推开他,一身是雪的跑向那边的雪橇。   “谢谢你的礼物!”她欢快如孩童般跳跃,大声地向他喊。   他缓慢坐起身,看着拖着雪橇跑近的她,那没沾染情欲的娇俏笑颜绽放着最纯洁的笑容,他疑惑,她可否知道那一吻的意思?她可否明白……她的回应对他的震撼?   “再一次,再一次!”她雀跃不已地来扯他起身。   “好。但以后不能独自偷偷来玩,危险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也许她不懂……但只要她接受,他已心满意足。   第21章 回护之意   快过春节的成都城里时不时会响起零星的爆竹声,是顽皮的孩子等不及,三五成群的戏耍玩乐。   悠悠蹲在乐竹别苑的后院树下,慢慢地堆积小小的雪人。好热闹的她,这几天都随李佑迦住在城里,卖年货的集市到处都是,她逛得不亦乐乎。唯一的缺陷是……佑迦师叔不让她单独出门,带下人也不行,必须由他陪同,好像她是只傻头傻脑的小羊羔,外面的大灰狼一喊,她就欢天喜地自动自发地送到人家嘴巴里。   其实让他陪也好,他总是那么耐心,发现有趣的东西也会兴致盎然,让她觉得有他同行快乐加倍……只是,她要等他。   天空撒下细细的雪珠,天色虽然阴沉,因为没有起风,比前几天要暖和些许,李佑迦的书房便开了窗,让清新的雪气提提神。从窗户她看见他正淡淡微笑着和几个掌柜商议着什么。这点是他和程跃然最不同的地方,程跃然到哪儿都像个讨债的,死冷着一张脸,谁都没他精明似的。话不多,一旦出口就是挑刺,她看见那些和他说话的掌柜的都战战兢兢,生恐被他挑到错处,一掌拍死。佑迦师叔就不,他的温和,他的微笑,让一同议事的人都心情愉快,脸上都不自觉的带着笑容,她又担心,这些老奸巨猾的人会欺骗好说话的他。不过从师祖平时赞许的态度来看,佑迦师叔似乎也做得相当好。   这就更说明……程跃然是个天生的恶人。   她站起身,无奈地踮脚张望,房间里的李佑迦发觉了,转过脸向她无奈地苦笑一下,表示他也没有办法。   悠悠苦着脸挨个点数和他一起商讨的人,五,六……她都没信心继续数了,就算每个人只说几个事,一上午都得浪费掉。   一个胖胖的老头儿站起身,拿着厚厚一叠账本凑到李佑迦的书案边,宽大的身体把李佑迦挡得连一丝影子都不再能被她看见。   悠悠闷闷地一脚踢飞雪人半成品,从角门窜走,不等了。她真怀疑,武林大宗竺大师是不是个标准的生意人?详细的她不知道,但竹海周围的竹子生意肯定都是包圆了的。一次去江边的集市玩,佑迦师叔指着码头的货船,对她说凡是有墨竹旗帜的都是竹海的生意,她一望过去……好像谁把竹海很真实的画下来一样,乌泱泱半条江都是黑乎乎的竹子旗。当佑迦师叔指着一处卖竹筐竹篮等竹制品的小铺子说这也是竹海的生意时,她顿时很崩溃……恢复理智以后,她指着街角的蜜饯铺,这总不见得还是竹海的产业了吧?   佑迦师叔果然沉默了,她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很高兴,感觉天罗地网总算破了个小洞,她喘上了一口气。   吃了顿饭的功夫,她心满意足地从饭店里出来,佑迦师叔淡淡微笑,俊美的脸那么好看,吃饱喝好之余看着格外舒心。他修长的手指一抬,她愕然发现,那蜜饯铺子的招牌都换了,墨竹标志十分扎眼。他领她进去,已经全归她的蜜饯吃起来一点儿滋味都没有。   其实竹海有多少产业,是垄断了船运还是卖竹篮竹筐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是觉得,这些大大小小的生意在和她抢夺李佑迦和……程跃然。   出了园子也不想回房,那天路过城外的小路,发现路边的土坡上开了很多梅花,红红白白,梅林的主人头脑活络,春节之际就售卖梅枝盆景,她看了喜欢,可惜那天时间不够,就匆匆离开了。明天就回竹海去,正好买几枝送给师父师祖。她在城里也玩得差不多,佑迦师叔越来越忙,回竹海好歹还有师祖这个闲人陪伴,虽然陪师祖雪湖垂钓也非常无趣。   梅林离乐竹别院不远,出了城没走几步的小坡就是,坡下是条偏僻的小路,不愿走官道绕远的本地人才偶尔路过。梅林的生意最近火爆,城门到土坡竟然新被踩出条路来,坡下的小路越发少人走动。   悠悠挤进来买花的人群,人太多,她无心细选,直接掏出一个金瓜子,“给我五枝最好的。”   百忙之中的梅林主人眼睛一亮,立刻招呼自己的女儿,领悠悠进林自己挑选。   梅林四周拦着围栏,绝少人进入,红梅白梅各占半边,积雪薄薄地蒙在花朵枝干上,经过雪气提炼的梅香更令人心旷神怡。悠悠也不着急挑选,在树下欢笑跳跃,乐不可支。梅林主人的女儿与悠悠差不多大,也陪着悠悠嬉闹玩笑,趁悠悠不注意,轻摇一下梅枝,落雪便和着花瓣瞬间坠下,悠悠躲避不及,落得一头一脸都是,脖子里都凉凉进了些雪,她边笑边跳,和梅林家的少女打起雪仗来。   嬉闹之间已经跑到梅林边缘,梅林少女提醒道:“小心,那坡很陡,别踏空了,也好高呢。”   悠悠心有余悸地退开两步,见少女正往坡下张望并没注意她,立刻蹲身团了个雪球打在少女肩上,少女呵呵笑,“这回我可要团一个大的,打着了你别哭。”   悠悠大笑,她的轻功厉害着呢,怎么会被她打着?   大大的雪球梅林少女扔得勉强,就格外用劲,悠悠笑嘻嘻地一闪,那大雪球就擦着她的肩膀直飞过去,落到坡下。   “哎呀!”坡下传来好听的娇声惊呼。   “打疼了么?”男人的询问关切担心,含着怒意。   悠悠愣住,这悦耳的男人语声……她听到过。   还没等她细想,衣袂猎猎轻响,人已经从坡下气势万钧地跃上来,那抹冷淡霸道的浅灰色身影依旧难脱潇洒优雅。   梅林少女吓得躲在悠悠身后,怯懦瑟缩,“我……我不是故意的……”   悠悠的嘴唇颤抖起来,刚才因为笑闹奔跑脸上泛起的红晕骤然消退,苍白的连樱红的嘴唇都失却颜色。   程跃然似乎也十分意外,飘然落在坡边直直看她并没走近。   “跃然……少主……我没事,你别动气。”   坡下的少女娇柔地声声呼唤,十分着急。   这声音如钉子,一下子刺进了她的心,悠悠鼻子一酸,转身就走。   她还以为他是去给她抓雪狸!她还那么担心,怕他冻死,怕他……   原来他真的只是出去玩!他抓的……是狐狸!跃然,少主?喊得多嗲呀,分明狐狸精!   “悠……”他有些焦急地叫了一声。   坡下的少女听见了,顿时再没半点儿声响。   悠悠加快脚步,一提内力,她都没想到自己也能飞掠得这么迅疾,简直超常发挥。点在梅枝借力时还是重了,咔嚓一响,粗粗的一枝梅树断裂下来,她觉得有点儿丢脸,又气又羞,眼泪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他用已经变得好听的声音说话,她就会想起他心疼询问那姑娘“打疼没”,那姑娘疼不疼她不知道,她的心却很疼!   第22章 可怜棉花   回去的时候,雪下得大了,天色越发阴沉,仿佛马上就要黑天。悠悠迎着风,雪都袭在她的脸上……程跃然并没追来。   他追来,那个说话娇滴滴的姑娘上哪儿去找她的跃然少主?!   两个丫鬟等在别院的后门外,十分焦急地翘首四望,见她回来又惊又喜,连连招手。悠悠没心思理她们,连她们说话的声音都觉得有些吵,自顾自就往院子里跑。   李佑迦沉着脸就等在后院,听见丫头的喊声也站起来,准备说私自溜出去玩的她几句,没想到她闷头跑进来几乎撞到他,看清楚了干脆扑进他怀里抽抽泣泣哭起来。   “怎么了?”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忍不住一手搂住她,一手轻拂去她发上的落雪。   “讨厌!”她哭得瓮声瓮气,孩子脾气地扭了一下。   他笑了笑,“是我不好,没陪你去。”   她贴在他的锦衣胸口,细滑的质地透出他身体的温热,听他抱歉的口气,她的心一酸,还是佑迦师叔好……“我不是说你。”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自怨自艾地小声说。   李佑迦还想说什么,后门口已经起了些微喧闹,他看去,程跃然正把缰绳扔给门口的下人。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下人去接她的马匹的时候,她怯怯道谢。   悠悠本想倨傲地回房,正眼都不看他们,但又实在好奇那个女孩的长相,她不自觉地揪住李佑迦腰部的衣衫,皱着眉在他怀中半转头去看。   那女孩也是十六七的年纪,长得精致漂亮,微蹙的眉头,脉脉含情的眼睛,看上去楚楚可怜……这样的长相很惹人怜惜,仿佛全天下就她的心最脆弱,谁都不好意思大声骂她。   悠悠咬嘴唇,很漂亮吗……也对,程跃然也不可能带个丑八怪在身边折磨自己的眼睛。   程跃然也在院中停住脚步,看了看李佑迦和还被他拢在怀中的悠悠,没有立刻说话。   “师弟……一路安好?”李佑迦皱起眉,似乎并不为他的回来很高兴。悠悠暗暗挑眉,一向温存守礼的佑迦师叔竟然看都没看程跃然带回来的少女一眼,问都不问,很合她心意。佑迦师叔就是她这一边儿的……她搂紧他的腰身,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还好。”程跃然的态度照旧冷漠。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悠悠本想很正义地瞪他一眼,却被他肩膀上蹲伏的雪白小动物吸引了目光,真的是只小雪狸!她瞪大眼,那小家伙的眼珠和小朵一样乌溜溜的,看人的时候会歪头,耳朵大大,粉红的半圆时不时扇动一下,可爱至极。它应该比小朵还年幼,体型也更微小,蹲在程跃然的肩头圆滚滚的一坨,像个雪球。   见她惊喜的样子,程跃然原本冷冽的表情缓和许多。他轻吹了声口哨,一抬胳膊,那小雪球就灵活地跑到他的小臂,神气活现地站在他手掌上。   “给你。”他走过来,把雪狸送到她面前。   悠悠直直地看着,忍不住松开李佑迦,双手来抱。小雪狸似乎有些怕,想窜回程跃然的肩上,却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把揪住耳朵,乖乖地被提到悠悠怀里。小雪狸呼呼地闻了闻悠悠,一改戒备的态度,亲昵地用头蹭了蹭悠悠的胸口。程跃然啧了一声,用眼睛瞪它,它便立刻安分地趴在悠悠怀里。   悠悠倒不怎么介意它色迷迷的行为,高兴得都快哭了,抱高它,用脸蹭它柔滑的毛。它一定和她很有缘分,就连小朵在刚来的半个月里都不很安分地让她抱。“小朵……小朵……”她没想到他真的抓到一只,她的小朵又回来了,她喊着,眼泪滴落下来。   怀里的小家伙毫无反应。   “嗯……”程跃然的眼里闪过一丝歉意,“它叫雪团。”   一听“雪团”,小雪狸立刻竖起脖子,讨好地看着程跃然,很热情的样子。   “以后还是叫它小朵,用不了几天就习惯了。”程跃然从腰里摸出一块糖一样的东西喂在雪团嘴巴里,雪团几口就吃下,意犹未尽地歪头盯着程跃然。   “没了。”程跃然不解风情地一抿嘴。   雪团很不满意,从悠悠怀中挣脱,跑向那个少女,少女很熟练地抱起它,从自己的荷包里掏食物给它吃,雪团和她亲密的样子,让悠悠心情败坏。   “你不是从她手里买的雪团吧?!”她翻了下眼,很不高兴地问。   “不是。”程跃然皱眉,顿了顿,不怎么情愿地开口,他也觉得应该交代明白。“她叫夏依馨,是我在雪山上救的。”   夏依馨见说起她,很知礼地上前福身问候。   “佑迦师叔,我现在就要回竹海!”悠悠突然气呼呼地说。   李佑迦为难地看了看程跃然,口气有些犹豫,“跃然才刚回来,一路劳乏……”   “我就要马上回竹海。”悠悠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她发起脾气来也带着甜蜜的孩子气,让人忍不住想依顺她。   “好吧。”李佑迦叹气,悠悠甚少这么骄纵执拗,原因……他并不乐意去探究。   “我们不妨,一同回去吧。”程跃然倒是难得大方,态度比刚进门的时候好了很多。   悠悠发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为了在天黑之前赶回竹海,连她的脚程也不行,只能让李佑迦背着她……夏依馨没有武功,程跃然也没有把她留在成都别院的意思,然后……他背着她同行。   小雪狸也趴在程跃然的背上,夏依馨一手搭着程跃然的肩膀,一手搂着雪狸,悠悠每看一眼就新冒出一股火,为了能活着回竹海,她只能趴在李佑迦背上装睡,看不见就气不着。   竹海早就得到消息,从山下的入口到山上的宅院,下人徒众都纷纷涌出来迎接远游归来的跃然少主。悠悠脸色铁青,很多嘴快的下人都不怕肉麻地夸奖夏依馨长得好看。也不知道云瞬师叔是怎么教导下人的,堂堂竹海,说起来好像武林圣地,下人们比菜市场的小商贩还嘴碎!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就出什么样的奴才!哪还有武林大宗的风范啊?一定要让佑迦师叔扣掉他们的年终红包,小惩大诫!   夏依馨好看吗?!和云瞬师叔比,她也不过就是枝野草!   竺连城在后厅很正式地接受程跃然归来的请安叩拜,他跪完了,夏依馨也很主动地跪地问安,大致说明自己的来历。   礼数都进行完毕,所有人都轻松起来。似乎没人注意到悠悠气鼓鼓的样子,就连平时最喜欢嘲戏她的李云瞬也只是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悠长的浅笑,若有所思的噤口不语。竺连城怜爱地要她坐到他身边的紫檀木榻,打趣问她自家的蜜饯味道如何。悠悠还呆头呆脑地撅嘴说不好吃,李佑迦却红了脸。   一向少言寡语的裴钧武突然微笑着问:“夏姑娘家乡何处?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夏依馨虽然紧张,却还谈吐有致,“婢女本是澶州人士,自小丧母,与老父相依为命。年初老父大病垂危,需要雪山仙参入药救命,小女只能前往塞北雪山。寻参过程艰辛,不幸在山中遇险,幸亏跃然少主全力相救才得活命。又蒙耶律少爷慷慨赠参,只是待我赶回家中……老父已经病故。”她说着抽泣起来,越发娇弱惹怜。“我无依无靠,又深感少主救命之恩……”   听得很仔细的悠悠脸色发白,紧张得忘记呼吸,以为她要说:因为感恩,要以身相许。   “愿终身服侍左右,一生为婢。”   悠悠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真想不到……”一直没说话的李云瞬幽幽笑了笑,“你一个娇弱姑娘家竟然有勇气只身远赴塞外寻参。”   夏依馨笑了笑,“父亲为养育我吃尽艰辛,这份恩情,我赴汤蹈火又有何惧?”   李云瞬闻言,淡笑不语。眼睛瞟过表情复杂的悠悠,显然她正挣扎在同情夏依馨又讨厌她的矛盾里。这么容易就被说软了心的悠悠,断然不是眼前这个少女的对手……李云瞬暗暗叹气。虽然夏依馨身世可怜,但一个敢于单独离家千里的姑娘却还是这么副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样子,绝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至少不是像悠悠那样肚子里有几两香油都明白摊出来的人。   李云瞬看了看各自想心思的李佑迦和程跃然,夏依馨的出现……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师父和钧武都没表态,看来想法和她一样。   小雪狸此时已经跳上程跃然手边的几案,好奇地来回打量厅中的人。   “没想到……还真让你抓到一只。”夏依馨说完身世,没人搭言显得有些冷场,李云瞬的话题一转,气氛也不似刚才沉重。   “璁坤帮了很大忙。”程跃然摸了摸雪团的头,冬季进山捕捉雪狸的困难……没经历的人难以想象。   “去,雪团。”程跃然推了推它,示意它去悠悠身边,雪团不肯,重重地挪了挪屁股。   悠悠眯起眼,“雪团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程跃然垂下眼,显然有点儿不想回答,这更坐实了悠悠的猜测,“雪团”这么可爱的名字肯定不是程跃然的风格。   “是她么?”悠悠用下巴一点夏依馨。   程跃然哼了一声,点了点头。   悠悠抓紧了身边的扶手。   “是给我抓的吗?!”她不客气地质问。   程跃然倏然抬头瞪了她一眼,那凌厉的眼神差点让她习惯地颓然败落,但她太生气了,居然直直地迎视。   他的嘴型明明是想说:废话,但真出了口,却变成了“当然”。   知道心虚就好!悠悠翻眼,第一次有胜他一筹之感。   “那就不许叫雪团!”   程跃然看了她一会儿,竟然没有发火,“既然送给你,叫什么随便。”   “不是送给我,是赔给我!”悠悠强调,“就叫它……叫它……棉花!”   厅里所有人都抿嘴忍笑,程跃然最然绷紧嘴角,但眼睛里仍漏出些笑意。他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棉花,棉花!”悠悠瞪它,“叫你呢。”   一下子沦落为“棉花”的小雪狸对她的呼唤不屑一顾。   程跃然站起身,把一布包东西扔给悠悠,“你叫它一声给它半块。”   悠悠好奇地打开看,就是程跃然喂它的“糖块”,她拿起一块,并不黏手,也没甜味,“这是什么?”她迎着光翻来覆去地看。   “骨胶。”程跃然平淡地说。   “棉花”看见骨胶,立刻欢头欢脑地跑向悠悠,悠悠很高兴,把手里的一大块都喂给它。   “呃……”棉花还小,立刻被噎住。   程跃然飞快起身过来,对着棉花的头一拍,棉花才吐出骨胶,万分委屈地跳入他的怀中,看都不看企图谋杀它的新主人。   “要掰开,小块!它才两个月大。”程跃然头疼地瞪她。   “哦……”悠悠内疚垂头,完全没了刚才盛气凌人的架势。   李云瞬终于忍无可忍地笑出来,“好可怜的棉花。”   第23章 主仆有别   一盏盏精美的灯台被丫鬟们点亮,平时略显端肃的后厅顿时显得华丽起来。只是多一个主人回来而已,下人们也都振奋起来,悠悠板着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漠视周围一派欢悦的气氛。大概是因为快要过年,所以大家都会因为屁大的事而欢欣鼓舞,她就乐不起来。   程跃然还是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他们的座椅中间还放了张高度适合的圆几,棉花正十分期待地蹲在上面,显然对即将开锣的大餐兴致盎然。它还是很有礼貌的,虽然伸脖向桌上张头张脑有点儿跌份,好歹还是优雅地蹲在几上勉强矜持。程跃然对它的表现满意,赞许地摸了摸它的头,吩咐丫鬟为它端来盘五香牛肉,棉花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无暇他顾。   悠悠用余光瞥着,倒不是瞧程跃然和棉花,而是程跃然另一侧额外多放的那把椅子。   从丫鬟在云瞬师叔的默许下摆了这把椅子开始,她心里就很不舒服,刚开始以为是给棉花的,现在看来……   夏依馨就站在程跃然身后,有些远,方便丫鬟们往来上菜。她垂着头,纤弱的身材靠近墙壁,无端就有种让人心怜的感觉。程跃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李云瞬一笑,“夏姑娘,这边坐。”   悠悠翻了下眼,果然是给夏依馨设的位置!不是说一生为婢吗?谁见过哪个婢女挨着主人上桌吃饭的?   夏依馨犹豫地看了眼那把椅子,咬了下嘴唇,还是摇了摇头。   程跃然再次回头看她,居然开口了,“叫你坐就坐吧。”   悠悠看不见程跃然的表情,却见夏依馨感激地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些羞涩地走过来,轻而小心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头再次低下,连自己的碗碟都不敢看一眼。   悠悠原本愤愤不平想说几句刻薄话,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不怕可恨的,就怕可怜的……   她正暗自嗟叹,最上首的师祖竟然都开了腔,“夏姑娘,莫要拘礼。”   悠悠有些吃惊地瞪大眼,正看见师父也微笑着向夏依馨点头示意……她感觉到了,师祖师父他们——就不包括她,没经过商量就轻易达成一致,非但要留下夏依馨,而且并没要把她当成“婢女”的意思。   他们……他们……悠悠的手都轻轻颤抖起来,他们不是暗暗支持夏依馨以身相许的报恩方式吧?就连她也看得一清二楚,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看举止气度也是出身不错人家的,非哭着喊着要给程跃然“一生为婢”,根本就是借口!她就和很多年前往程跃然身上撒花的那些姑娘一样,根本没安好心!   她正气恼伤肝,程跃然还很不识相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她逮到机会狠狠剜了他一眼,这一眼很有分量,真刀真枪的话估计程跃然就要毙命当场。   一向对她睚眦必较的程跃然微微愣了愣,却没反击,原本深冥无波的眼眸里似乎还起了点儿类似欣喜的小光亮,虽然他飞快地转回头,她还是看见了!   一拳打空有点儿失落,更失落的是……程跃然这个家伙在暗暗高兴什么?因为师祖他们承认了夏依馨?!   佑迦师叔让丫鬟把她爱吃的菜都堆在她附近,她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默默拨着自己碗中的菜,她突然对自己很失望。如果她有萧月初的勇气就好了……   如果是月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估计现在早闹得天翻地覆,夏依馨这会儿不是坐着美美吃饭,而是哭泣着下山去了。   她……就连承认喜欢程跃然的勇气都没有。   很委屈,看见夏依馨她就觉得很委屈。   夏依馨只是垂着头吃碗里的白饭,程跃然忍了一会儿,终于抢过她的碗,夹了很多菜在里面又递还给她。   鼻子突然就酸了,眼睛刺痛,以前他只是给她夹菜的。想立刻放下碗跑开,她又做不到。师祖因为程跃然的回来一直微笑,话也比平时多,大家都那么高兴。   “怎么不吃?”程跃然突然小声地问她,口气蛮横地好像在谴责她剩饭很浪费粮食。   他声音变好听后,每次突然和她说话,她都要愣了一会儿,那不是她记忆中程跃然的声音,就如同眼前的他并不是她记忆中的程跃然,她突然感觉他真的陌生。   “吃饱了。”她低声回答,很乖的样子。   他的眼波闪烁了一下,刚才不还盛气凌人地瞪他么,怎么……其实她的心思很简单,而且基本都会写在脸上,但有时,他也会猜不出。   丫鬟们帮她为棉花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悠悠用厚厚的小被把它包住,搂在怀里。   房间被清理干净,很快就只剩她一个人抱着棉花缩在床上,灯光和炭火的光交织起来,整个房间光影凌乱,悠悠抱紧棉花,从厅里回来她就不想说话,心却烦躁。   棉花的毛干透,不愿再裹着被子,噌的一下就挣出她的怀抱,跳下床去。悠悠一惊,叫了它一声,棉花不理会,用两个小爪子猛扒紧闭的房门,着急要出去的样子。   “去吧,去吧!”悠悠突然火了,也跳下床,猛地拉开房门,扑进来的冷风让她浑身一颤,棉花已经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了,“爱去找谁找谁!”她哽咽地大声喊,“你不是我的小朵!”   摔上门,浑身凉透,她赌气钻进被窝,抽泣着哭了。   门被轻轻推开,又慢慢地关拢,还不等她回头去看是谁,白绒绒的一小团就被轻按在她枕边。   “哭什么……”   她飞快地抹眼睛,眼泪却不听话的一个劲儿涌出来,她只好掩耳盗铃地捂住脸。   程跃然轻笑了声,“傻瓜,不是给你送回来了吗?”   “拿走,拿走!”她哭着发脾气,“它根本不是小朵!”   “对,它是棉花……”他无奈地说出这个奇怪的名字,又有些好笑,“总得让它慢慢熟悉你吧。”   她哼了一声,翻身背对他,自己哭自己的。   他也不再说话,在床沿静静坐下,棉花蹭到他身边,挨着他的腿盘成一团,舒服地准备入睡。   悠悠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他背对着她坐,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棉花的毛。   “走啊!坐这儿干吗!”眼泪没了,声音还是哽哽的。   “等它睡着。”他淡淡地说,没动。   “抱走,抱走!等它一醒还是会去找你!”她伤心地指责,他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他终于回头瞪了她一眼,站起身。   口口声声要他走,他真的起身……她又难过,更生气!   他并没开门出去,很不见外地走去开柜子拿出一套被褥,铺在地上。   “你干吗?!”她安了心,又凶巴巴地吼他。   他也不理她,自己倒在地铺上睡下,被惊醒的棉花也钻到他的被窝里。   她也不说话了,默默地看他披在枕头上的黑发和瘦长的背影……很好看,连背影都好看。   她的心猛地刺痛,他怎么这么习惯睡地铺?   难道……和夏依馨一路同行,他都是睡在她的床边地上?!   不会吧!!   主仆有别,怎么也该夏依馨睡地上吧?   她恼火地使劲捶床,咚地一响,在一个房间里,谁睡地上也不行啊!   第24章 无心之伤   “你干什么?”程跃然吓了一跳,坐起身来回头瞪她,连棉花都机警地跳上他的肩头,戒备地轻晃着耳朵。   “嗯……”悠悠张口结舌,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谎言。“我……我在……”她努力了一下,还是泄气失败,“睡觉!”她只能无赖地回瞪他,凭什么他提问她非要回答?!   他的眼微微眯了眯,她讨厌他眯眼,好像什么都看透了似的,无论什么时候——包括她很有理的时候——都立刻会心虚。还没等她很有气势地发脾气躺下,他已经抢先一步躺回去,仍旧给她一个帅帅的背影。   她觉得一口气噎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堵得够呛。   没风度,没气量!   没在他视线范围内,她立刻觉得自己的腰杆挺直了,该怎么鄙视他就怎么鄙视他。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有话就说。”语气平淡从容,属于他特有的威势却丝毫没有因为音量而减弱。   她愣了一下,她有话要说的情况很明显吗?“嗯……那个……”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好歹是他要她说的,总比她自己主动提问要自然一点儿。“你和夏依馨……”一提这个名字她就顿时懊恼委屈,“谁睡床?”   他的背脊僵了僵,没有立刻回答,人却坐起来转过身,他一动,棉花也狸仗人势地跳到他蜷起的膝头,跟着他一起瞪她。悠悠顶不住他冷幽幽的目光,讪讪地假装看窗外的景色——黑洞洞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都睡床。”他又眯眼。   她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手指好像有了自主意识,万分谴责地向他一指,“你……你下流!”   “下流?”他从被窝里站起身,大概是因为身高,她顿时觉得自己气势矮了半截,手臂还勉力地继续抬着,代表正义的手指却很不争气地弯了下来,好像在怪罪无辜的木榻。   他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终于忍住不笑,故意凶恶地继续瞪她。   他走到床边,一把挥开了她的手,她的胳膊顺势甩了一下落回身边,终于比较自然地有了放的地方。   “各睡各房,各睡各床,我怎么下流?”很拗口的一句话,他却说的清晰流畅。   她讷讷不语,眼睛看自己卷成一团的被子,也就是说……   他已经在床沿坐下,“为什么讨厌依馨?”   依馨?!   “我就是讨厌她!”刚好一点儿的心情顿时败坏,火都上来了,她使劲推他,想把他从床边推开,最好狼狈倒地。她也知道不可能,才推了他两下,手已经被他制住了。   “悠悠……”他的声音有些异样的低沉,沙沙的,却让她的心重重一颤。她下意识抬头,他深冥眼神中有她曾看见过的那种光焰。她的手就一直被他攥在手中,她原本以为他的手应该是冰冷的,没想到……这么温暖。   他突然轻咳了一声,松开了她的手,她红了脸,欲盖弥彰地把紧握成拳的手藏在身后。   “我……没想让她给我当婢女。”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让口气尽量如平常冷淡。   “那你准备让她当什么?!”她嘴快地质问,问完了也觉得太露骨,很没面子。   他终于没忍住一笑,“就是一个被我救过的人而已。她已成孤女,又执意跟我回中原,也不好半途把她丢下。我和云瞬师姐说了,让她先照顾依馨一阵,然后是给她一笔钱还是找个婆家,就看她自己的意思了。”   悠悠听得很认真,难得他肯说这么长一段话。她突然非常佩服师祖和师父他们,怪不得他们要把夏依馨当客人,不承认她是程跃然的婢女,不然就真黏上了,一辈子甩不掉。她悲哀地摇头,她真是不聪明……这些老奸巨猾的人哪。   “又怎么了?”他误会了她的摇头,皱起眉。   “啊?”她愣愣抬头,唉,她又胡思乱想到别的事情上了。   她的眼毫无防备地看向他,清亮纯真,原本毫无焦点的黑瞳一下子凝聚在他脸上,烛火让她的眼波微微闪漾,他的心剧烈一颤,喉咙都发了紧。   “睡吧。”他眉头紧皱,口气恶劣,她以为他又生气了。   “程跃然!”她不想让他离开,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他原本只穿了个单薄长衫,袖子宽松,她一扯,小臂上的伤痕便露了出来,她立刻看见了。   “呀!”她直直地盯着那三道明显是动物爪印的疤痕,当初的伤口一定深及白骨,她心疼地轻轻抚摸,他的胳膊一颤。她熟悉这样的痕迹,当初小朵刚来,也抓伤过她,但那伤痕很浅,师父给她涂了竹海的伤药几天就好了。   “是抓棉花时候弄伤的吗?”她抱怨,“没涂清竹膏吗?怎么会留疤!”她瞪着那三道疤,愤愤不已。   “男人怕什么。”他想抽回胳膊,不甚在意的说。   “你当初不打死小朵不就好了吗?”她的眼泪还真是说来就来,他瞪着她,她还要抱怨到什么时候?   他轻甩开她,“大半夜又哭什么。”走回地铺,他背对她躺下,不想再看她娇俏的脸,她的眼泪他尤其受不了,心似乎都被泡软了。   入睡有些难,她故意背对他面向墙壁,这个人睡觉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很浅,也不翻身,也不踢被……胡思乱想终于结束在清甜的梦乡。   等她再醒,已经是一室阳光,她慌慌张张地看了眼地下,什么痕迹都没有……他昨天真的来过吗?该不会是她做的乱梦?棉花也不见了,她越发不确定,昨晚她听见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她笑起来,心情和阳光一样明媚,一定都是真的,程跃然虽然可恶,却从来不撒谎。   她按下人们提供的消息,赶到师祖后院外的观云台时,程跃然和李佑迦的比试已经到了尾声,虽是冬季,两个人都汗流浃背,呼吸比较平时急促深重。   悠悠皱着眉坐到李云瞬的身边,虽然看不出胜负端倪她也不敢问,以程跃然和佑迦师叔的耳力,再小声的交谈也会分了心。她偷偷望坐在观云台下正座的师祖,他看得聚精会神,似乎观察着他们出招的每一个细节。   师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线索,她又去看青石台上的两人,似乎是……程跃然落在下风。他很少出招,基本都是在应付佑迦师叔的进攻,佑迦师叔也不似平时温和内敛,每招每式都凌厉凶狠,就连表情都带了肃杀之气。悠悠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佑迦师叔她从没看见过。   被李佑迦步步紧逼,程跃然退到石台一角,同门切磋他并不想太过认真,尤其是李佑迦……似乎他却不是这么想的。察觉到李佑迦的在意,程跃然保留了一些,很自然地与他平手对拆,李佑迦却似乎想逼出他的全力,当他退无可退的时候竟然使出杀招。程跃然一惊,此招不解,非死即伤。出于自救的本能,他运起十分内力,李佑迦这招来势汹汹,他又身处逼仄一角,以李佑迦的修为,对此杀招的把握应该天衣无缝变化万端,危急时刻,他只能以拙击巧,纯用内力震开李佑迦的进攻。   内力对撞的瞬间,发出如闷雷般的巨大声响,李佑迦和程跃然此时的内力修为都已经非同小可,实打实地硬撞在一起,威力惊人。悠悠只觉得迎面一股强风,裹挟着从四周树上震落的积雪扑袭而来,耳边一阵惊呼尖叫,稀里哗啦伴着桌几掀翻,茶具破碎的声音。她害怕地用衣袖挡住脸,带了内息的小雪块打在脸上真的很疼。   气浪平息后,她慢慢放下手臂,满眼狼藉,除了师祖和师父身边的桌案茶杯都完好无损,她和云瞬师叔坐的椅子没有倒下,其他的桌椅板凳都七零八落的倾倒在地,她觉得椅子有些摇晃,低头一看,原来刚才她坐着硬生生被气浪推后一步,巨大的摩擦让椅脚缺损。   她连忙往风暴中心看去,已经平静的石台上,程跃然僵直地站在角落,佑迦师叔却摔倒在另一侧,脸色死白。   “胡闹!”竺连城原本平和的脸带了三分怒气,站起身拂袖而去。   裴钧武并没说话,心思沉重的垂着眼。   竟然没人去看看被震开的佑迦师叔有没有受伤?!悠悠有些着急,想跑上台去却被李云瞬暗暗拉住。悠悠疑惑,不明白云瞬师叔干吗要拦她,但她相信云瞬师叔,所以没再挣扎。   李佑迦突然飞身而起,一路狂掠而去,悠悠心疼地看他有些狼狈的身影,她第一次看见佑迦师叔借力时把树枝踩断,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程跃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   “跃然,随我去见师父。”一直没说话的裴钧武淡淡一笑,并没责备的意思。   程跃然临走看了下悠悠,她也正在看他,目光相遇她便撅起小嘴巴翻了他一眼。   都是他争强好胜!悠悠心里埋怨,好好的对拆比试都搞成这样,师祖都生气了,大家没好果子吃!   “去叫佑迦见师父吧。”李云瞬叹了口气,悠悠皱眉点头,怎么大家都心事忡忡的样子,好像不止是惹师祖生气那么简单,是不是这次程跃然闯下大祸?   李佑迦靠着崖边的大树,从这里看过去,壮阔的连绵山脉都披着圣洁的雪衣,皑皑的雪顶下是深绿的树林,满眼的高天流云,心情也应该是朗然的,他却还是那么压抑窒闷!   武学奇才,武学奇才!   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仅仅是“天赋”就决定了一切?师父的得意弟子,武林津津乐道的成名神话……他比程跃然多苦学整整五年,只是因为天赋,就被他轻松超越?   他为了追求进境所付出的艰苦努力又算什么?   “佑迦师叔……佑迦师叔……”山林间传来她甜甜的回声,不用他回应,她也轻松找来。当她担忧地瞪着漂亮的大眼睛,长发被山顶的风吹得发梢飘飞也顾不得,俏美的小脸尽是心疼地向他跑来时,他的心好像顿时摆脱沉重束缚,他忍不住轻柔张开双臂,她就如同一只小鸽子一样飞扑进他的怀里。   “师叔……你受伤了吗?”他眼中的痛楚她看得那么清晰,她顿时也痛了。   他摇了摇头,搂紧她。   佑迦师叔一定很难过,被自己的师弟打败,还要因此而受师父的责备。悠悠也搂紧他的腰,那么从容优雅的他,今天却逃离的那么狼狈,让她的心都揪疼了。   她的香味……他深深呼吸,“悠悠。”   听见他的低唤,她抬起头,她那双黑亮的翦水眼瞳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什么都输给程跃然似乎也不再要紧,他低下头,嘴唇触到了她娇嫩的脸颊,不,他不满足,当他吻向她的俏美嘴唇时,她有些紧张的一躲……   他轻笑,害羞么?   她的双手松开他的腰,踮起脚,捧住他的脸颊,他的心立刻被她小手上的温度融化,他直直地看着她,忘却天地万物。   她瞪着那双钩走他三魂六魄的清纯大眼,很认真地眨了眨,那弯翘浓密的睫毛似乎刮在他的心上,可是她说:“师叔……嘴巴不能亲的,只能让相公亲。”   他愣住。   第25章 暗涛汹涌   悠悠站在竺连城书房外的围廊上,仰头看下人们悬挂崭新的灯笼,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八,所有人都忙忙碌碌,除旧布新,准备迎接春节。   因为竺大师责怪两个少徒在切磋中使用杀招,险犯同门操戈大忌,责罚他们各自在后山相对的两座小峰的石洞里面壁思过,不许任何人探视。   原本主持家业的两位少主一起面了壁,大量的事务堆积开来,裴钧武和李云瞬都难得忙碌起来,就连悠悠都被派了很多杂差,累得她叫苦不迭。   悠悠时不时踮脚向院门外的青石路上张望,师祖去前厅会客怎么还没回来?云瞬师叔也累得一肚子抱怨,暗示她这几天要对师祖加强攻势,怎么也要把李佑迦和程跃然放出来过年。   蜿蜒浅曲颇有诗意的石路上终于看见竺连城颜色雅淡的身影时,悠悠喜形于色地抄起早就放在脚边的硕大灯笼,秋意居后院的女墙外有一杆两丈高的细柱,每到年节寿诞都会悬上特殊意义的灯笼以示庆祝。   两个丫鬟帮她把灯笼抬到墙边,悠悠算好时机,一提内力抓着灯笼的提手点地而起。灯笼不重,却实在巨大,在空中被风一吹,单薄纤小的她就像一面大风筝上挂了个人偶,向远离木杆的方向偏移,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仰面惊呼,齐声要她小心。   悠悠也吓白了脸,这真不是装的,她也没想到平时看佑迦师叔那么轻松地飞起挂好,轮到她竟然是这么险象环生。情急中她抓住了下人用以升降灯笼的绳索,她轻功本不差,一旦有所借力,虽然姿态失却优雅,还是有惊无险的挂好了灯笼。   飞身落下时,她偷眼看见师祖已经一脸担心地走到可以轻松顾及她的范围,吸了口气,假装力尽无法控制下落速度,十分逼真地摔落下来。   竺连城一牵眉头,不慌不忙地抬手一催内力,一股强烈的气息稳稳的一托她急落的身体,明显的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凭悠悠现在的修为,被内息一挡,完全可以轻松着地,可她还是如一个毫无轻功的人,重重摔落在地,竺连城暗暗苦笑,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看她还有什么后招。   摔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尖声嚷疼地哭开了,被吓白的小脸泪水满布,竺连城皱眉,又怜又怨,这个孩子……笨得实在。苦肉计云瞬小时候也用,却基本不肯下什么本钱,悠悠就傻傻的真摔,手肘处的狐裘短褂都摔破了,里面浅色的杭绸绣衣透出暗红血迹。   “师祖……”她一瘸一拐地蹒跚跑来扑进他怀里,“好疼啊……”她哭得十分伤心,摔得太逼真,真是疼啊。   竺连城叹了口气,仔细看了看她的伤处,还好只是皮外伤。   “以前……以前都是佑迦师叔挂这个呢……”淌着眼泪的大眼睛露出一眼就被看破的狡猾,没半点聪明相,可爱得想让人掐她的脸蛋。“现在没人做这些,全得让我来做,多危险。”   竺连城再次叹气,想他一生英明,收的徒弟个个猴精,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位……   师祖不说话,她感觉一丝失败,“师祖,师祖……”扯着竹大宗师的胳膊来回扭,“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 您总不见得连年夜饭也不让佑迦师叔和程跃然吃吧?”   竺连城低头沉吟,“我不让他们好好过节,你不白摔了这一下?”   悠悠愣了愣,欢天喜地围着竺连城转了一圈,“师祖最好了——”她呵呵大笑,脸上的泪水还没干,竺连城笑瞪了她一眼,还和小时候一个模样。“我去告诉师父!”   在小路拐角她就碰见了李云瞬,看她喜笑颜开的样子李云瞬并不奇怪,“不用去告诉你师父了,你师父刚才看见你在灯杆那儿的表演,早就派人去叫你两个师叔回来了。   悠悠得意地呵呵笑。   “笨死了!”李云瞬戳她额头,瞟了眼她衣服上的破洞,“真摔啊,不疼么?”   悠悠嘿嘿笑着眨眼,“师祖那么眼尖,我的把戏他肯定一下子就看穿了,我不过就是摔得疼点儿表达诚意。”   李云瞬头疼地瞥着她,“真不知道说你傻还是聪明!”   李佑迦和程跃然回来自然还是要听竺连城和裴钧武一番教训,悠悠在小厅里张望得脖子都长了,“师祖和师父平时话都那么少,这回怎么说了这么长时间?”她回头苦着脸问悠闲喝茶的李云瞬。   “是你心急,我这盏茶还没喝完。”李云瞬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碗,“这回他们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而且,我知道师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他们说。”   “哦?”悠悠瞪大眼,完全被她的话吸引住,蹭了过来。“什么事?”   “佑迦和跃然的功夫已经小有造诣,是时候该试试能不能学‘落月诀’了。”   “落月诀?”悠悠糊涂,“没听过。”   李云瞬绝望叹气,“你还是不是竹海弟子?!落月诀是本门上乘心法,威力巨大,最关键的是……”对她彻底失去信心,李云瞬加了句,“你知道擎天咒吗?”   “知道,知道!”悠悠献宝般接话,“那是太祖师爷最厉害的武功,不是人人都能学的,要选本门第一的人才可以。”   李云瞬痛苦地哼了一声,“你就先这么理解吧。落月诀是擎天咒最浅显的一小部分,学会了落月诀才有争取学擎天咒的基本资格。春节过后,你师祖好像就要试试他们,看谁适合了。”   悠悠发愁,“非要选出一个吗?不能两个人都学?”她不想他们再起争端,落选的那个……多可怜。“若说只选一个,师父已经学了吧?按说佑迦师叔和程跃然都没资格。”真搞不懂师祖在想什么,明明说不希望同门相争的!   李云瞬轻轻笑了笑,“这些都不是你该发愁的,看结果吧。”她幽幽地看了眼愁眉苦脸的悠悠,“很多事就是不能两全的……”   棉花飞快地从外面跑进来,利落地跳进悠悠怀里,悠悠不客气地捏了捏它的耳朵,搂住它。棉花虽然已经完全熟悉了她,还是十分“吃里爬外”,每天在她这儿吃好的喝好的,睡高床软枕,泡热水香澡,剩下的时间却都跑到山洞里去找程跃然。   悠悠还没走到门口,程跃然和李佑迦已经进厅来了,原本好像一肚子话,却一下子堵住,喃喃说不出一句。程跃然和李佑迦也看着她,都没说话。   “都站在门口干什么?”李云瞬发笑,“你们可回来了,还有不少杂事,快处理了去。佑迦,吃了饭快去城里,几个掌柜的找不到你,都要发疯了。”   “就会推脱!佑迦师叔才刚回来!”悠悠抱不平。   “哦?我没记错的话,他们俩没打架之前,这都是‘佑迦师叔’的活儿吧?”李云瞬翻着眼学悠悠的口气,“我才是那个可怜的替工。”   悠悠噎住,撅嘴巴。   李佑迦笑了笑,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发,“跟我去么?”   悠悠犹豫,偷偷瞟了眼程跃然,他冷着脸看都没看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依馨跑进来的时候有些喘,来竹海几天,她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李云瞬待她很好,派了专门的丫鬟侍候,衣服发饰一考究,美貌就似乎加了倍。   “少主。”她看见程跃然立刻就眼泪汪汪的,悠悠瞠目结舌,这是她的看家本事,和夏依馨一比,她也只能写个服字给她。每次她假哭,看的人都会露出一副忍笑的表情,让她失败的体会到,人家会答应她,不是因为她成功地装作楚楚可怜,而是她露馅的很可爱,他们不忍心打击她。   程跃然有些心不在焉,随意地点了下头,“我还好。”   夏依馨擦去眼泪,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悠悠冷眼旁观,怎么都觉得这两人有点儿“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先吃饭吧,然后各忙各的。”李云瞬坏笑着站起身,招呼下人摆饭,对眼前各怀心事的几个人置若罔闻。   丫鬟端了热茶进来,夏依馨连忙接过一盏,要亲手奉给程跃然,程跃然就近在身边的椅子上落座,夏依馨端着茶盘转身时不小心碰了悠悠胳膊一下。   虽然已经换去破损的衣服,手肘的伤口还在,被夏依馨一撞,又疼又讨厌,悠悠皱眉咝了一声,发脾气地甩手坐到李云瞬身边。   “你们真该好好谢谢悠悠,不是她摔的那么‘真诚’,师父也不会这么快心软。”李云瞬抿着嘴笑。   夏依馨放下茶碗,一脸惶恐地走到悠悠面前福身认错,“对不起悠悠少主,是我粗心碰疼了你。”   认错就认错嘛,她倒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儿,疼的那个人又不是她!悠悠撇着嘴冷冷打量她,没来由就是一肚子火儿。   “谁是你‘悠悠少主’?你主子在那儿!”她哼了一声,抬手一指,人也赌气地站起来。   夏依馨离她很近,被她突然站起来吓了一跳,倒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小厅不大,她已经退到靠近程跃然的地方,他很自然地伸手扶住。   “小心。”他皱眉轻声嘱咐。   最受不了他轻声细语地和夏依馨说话!悠悠咬牙,看他俩一搭一档好像她是害人家摔倒的恶人。看不下去,真是看不下去!没见过这么假惺惺的人!   她气呼呼地往外跑,李云瞬还假装担心地叫:“就吃饭了,你去哪儿?”   “哼!”她头也不回,大声地哼,都不够恶心的,谁还有心思吃饭!   刚气呼呼地回到房间,李佑迦已经追来了。   “干吗生这么大气?”他搂住她,安抚地拍她的背。   “我就是讨厌她!看她的样子就烦!”悠悠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佑迦师叔,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那么假惺惺的女子?”   李佑迦低笑了一声,“不知道,反正我不喜欢。别说她了,我让人把饭送到这儿,我们一起吃,吃完了与我同去城里?”   悠悠撒娇地扭了扭,“不想去了,师叔,你不知道,这两天你们不在,云瞬师叔派我干了多少苦活儿,好累的。”   李佑迦笑了笑,“也好,你休息吧。胳膊上的伤让我看看。”   悠悠扁嘴,委屈地想哭,还是佑迦师叔好,该死的程跃然一点儿报恩的意思都没有,估计现在正美滋滋地和夏依馨一起吃饭!   她裹着被子蜷在床上,真是什么样的人抓什么样的狸猫,棉花也不见回房来午睡,估计玩疯了。   门熟悉地被砰的撞开,不禁念叨的棉花及时出现,悠悠懒得回身看它,阴阳怪气地说:“终于知道回来啦?和程跃然一样狼心狗肺!你干脆一直跟着他得了!”   “我怎么狼心狗肺?”冷幽幽的声音带了些气恼。   悠悠吓了一跳,委屈又生气,干脆不理他。他在床沿坐下,也不说话。   她向墙壁翻白眼,比耐力啊?   “胳膊……”这回他倒是先开口了。   “哼!”   “给我看看。”   “不要!”   “嗯。那我走了。”   “程跃然!”她气得坐起来,还说不是狼心狗肺呢!转回身才看见他悠闲地依旧坐在床边。她愣了愣,又上当……   他伸过手臂,把她揽在怀里……她突然脸红,心跳凌乱,怕被他看见,只好赌气般地用额头抵住他的胸膛,不让他看见她的脸。   “好了,别生气。”他误会了她的举动,“过完年就送她走。”   “哦?”她暗暗扁嘴,他舍得?   “嗯……”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   她有点儿担心,他该不是真要说他不忍心吧?她探究地在他怀里抬起头,他幽黑的双眸也在看她,她眨眼,很仔细很努力地想看清他眼睛里闪过的情绪。   “你睡吧。”他突然转头避开她的眼神,松了手快步转身而去,脚步都有些仓促。   “那个……”悠悠皱起眉,他没反悔吧?干吗走得那么急!   第26章 善恶一线   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路上积了很厚的雪,行路的人深一脚浅一脚,步履都有些蹒跚。接近春节,通往成都的各条道路都十分拥堵,行人马车繁忙杂乱,车上高堆货物的送货人更是一路叫嚷着提醒路过的人小心别撞上。即便如此,节日的洋洋喜气还是让所有人都面带笑容,说这是场兆头很好的大雪。   因为携带了三车礼物年货,只能骑马前往,雪路难行,脚程自然缓慢,这都没影响悠悠的好心情,她骑在马上也不看路,笑嘻嘻地用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好看的六角冰凌落在她手心一下子就融化成小水点,有些痒,她就呵呵笑着甩手。   “无聊。”走在她前面替她抓着缰绳,又要照管马车又要护她行路的程跃然瞥了她一眼,嘴角却微微向上挑起。   悠悠回敬他一眼,扯过自己的缰绳催马赶上前面的裴钧武,“师父……”她的笑容消散,突然就担忧起来,“卞爷爷不会跟我们回来吧?”   裴钧武一笑,“应该不会。”   悠悠放心地长吐一口气,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师祖要师父带着她和程跃然去成都郊外卞大儒开设的书院送年货拜年,算是感谢教导之恩。从大辽回来,她发现卞大儒已经下山回他的书院,好几晚夜里都笑醒。   成都城里也人多车挤,多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卞大儒的书院,地处近郊规模宏大的书院因为书生们也要回家过年显得有些冷清。悠悠偷笑,卞大儒收了这么多弟子,够他诲之不倦,估计顾不上刁难她了。   卞大儒依旧那么唠叨,话虽多全是夸奖程跃然,也就口干喝茶的时候撒落一句两句夸她长得比小时候漂亮,完全不诚恳,听了也高兴不起来。   幸好只坐了一会儿,裴钧武就告辞出来。悠悠如蒙大赦,终于再次有了笑脸,扯着师父的袖子计划来计划去,好多过年的物品要买。   裴钧武苦笑,“我还有些重要的事去办,让跃然陪你。”   悠悠回头瞟了一眼程跃然的冷脸,有些无奈。若论逛街买东西,程跃然不是个好同伴。佑迦师叔不管多忙,陪她买东西从不摆坏脸色。其实她也疑惑,原本都是程跃然在打理竹海的生意,因为他远行才让佑迦师叔代管。这次他回来以后,师祖却没有再换回来的意思,佑迦师叔依旧天天忙得脚不沾地。难道……佑迦师叔做的比程跃然更好?   程跃然的眼幽冷眯起,“笨蛋。”   悠悠一惊,傻傻看他,就好像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   街上人很多,也许是怕走散,程跃然一直拉着她的手……人潮汹涌地在身边流过,她陶醉于他手的温度。   “你到底要买什么?”他终于在她痴痴迷迷漫无目的走了半天以后忍无可忍地问她。   “啊?”她抬头看他,好像大梦初醒又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睫毛忽闪忽闪的,让他的心一乱。她一直低头走路,好像在找金子似的,他又气又好笑。她仰头看他……他又宁愿她继续找金子。   “我……”悠悠刚想找个借口,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突然排开挡住他的人潮,喊了声“小程兄弟”,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悠悠奇怪地看着这个外地口音的男人,他神色激动,跑过来一把扯住程跃然的胳膊,把他的手从她的手中拉脱开来,她暗暗恼恨,对这个壮年胖子多了三分厌恶。   程跃然似乎也一时没想起他是谁,眉头微皱着细打量,突然就露出惊喜的神色,“是你?!你怎么会来四川?”   “当初湖州一别……”胖子见没认错人,更加激动,话匣子眼看打开,却突兀地闭了嘴,很戒备地看了悠悠几眼,“怎么……不是……”   在他还没说出下面的话,程跃然一扯他,“我们那边说。”   悠悠哼了一声,还防备起她来了,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很不是滋味地看着程跃然和胖子走到街边的一个胡同口,那里通着绸缎庄的后巷,行人稀少,两人神色都有些激动,低声交谈着。程跃然时不时也看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闪烁,她竟然也看出了一丝戒备,心蓦然刺痛。   她赌气随着人潮走开,防她是吧?她还不稀罕知道呢!   她觉得程跃然总是离她时远时近,像这样的时候格外远……远到他都不像是和她一起在竹海长大的人。   琳琅满目的新鲜玩意儿在她眼里顿时失去光彩,她麻木地随着人潮的方向行走,每个摊子都无心驻足。她感觉自己像个走失的孩子般孤单。以前佑迦师叔不许她一个人出来玩,她还觉得被他管头管脚,每每偷溜出来都有一丝做坏事得手的快感,回去时难免被他训斥几句,心里也美滋滋。如今……她就像被程跃然扔在街上。   人太吵,她也突然觉得脚酸疲惫,仔细看了下,她前面不远就是采石斋,那是家她常去的首饰店,老板也相熟。她进去的时候,老板倒有些意外,“薛姑娘,今天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李少爷呢?”   她尤其听不得“一个人”这话,心一酸,眉头皱了起来。老板久做生意惯会察言观色,立刻发现她的异样,也不等她回答,张罗着让她坐下,又招呼伙计上茶,端上一盘新货任她拣择,不再来烦她,忙着去招呼其他客人。   悠悠无精打采地看木屉里的首饰,一条紫玉项链做工精巧,雕琢的颇具匠心,她细看,决定买下。   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拉着个中年妇人低低哭求,要买一个青玉簪花,中年妇人不答应,拉了她到店铺一角低声训斥,就在悠悠身边,唠唠叨叨地说家中没有闲钱买这样的东西。   小姑娘十分伤感,哀哀请求,说她做了一年的杂活儿,赚的钱足够买这朵簪花,她希望阿水哥哥觉得她漂亮。她娘不耐烦,说她赚的钱还要给弟弟买东西用,不能由着她胡来。   悠悠看见小姑娘悲凄焦急的眼神,那种希望心上的男孩看见自己漂亮一面的心情,她怎么不懂?她今天就特意戴了朵她最喜欢的貂绒和水晶做的头饰,结果程跃然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人家自己赚的钱,你凭什么不让人家买?”她本不是出头惹事的人,凭着一股委屈,竟然跳起来说那妇人。   小姑娘和她娘都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悠悠被她们这么一看,也觉得自己很傻。妇人先缓过神,见悠悠虽然穿着华贵,也不过是个没脱孩气的少女,也不太在意,哼了一声,恨恨说:“要你多管什么闲事!”扯着女儿就往店外走。   悠悠本想退缩,见那姑娘求助的眼光直直盯着她,不忍弃之不管,只好骑虎难下地仰起下巴假作强横说:“我替她买!”   妇人显然不信能有这么傻的人,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悠悠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幸亏小姑娘很感激的眼神让她好受一点儿。买了项链和那枝簪花,悠悠发窘,不等小姑娘道谢,她就假装匆忙地往店外走,听见那妇人在身后呵呵欢笑,对她女儿说:“今年你要交好运了,这样的事都会碰上。”   她欣喜若狂的口气让悠悠觉得很挫败,做了好事还让人觉得是个傻子,一点儿气势都没有。   她跑到僻静的角落,不想再被那对儿母女看见,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都是程跃然害她的!他不把她扔下,她能被那妇人笑吗?   她来回张望,没看见程跃然半个影子,忍不住嘴巴暗暗嘟囔着骂他。该不是他和那胖子说得高兴,找了个饭馆喝酒叙旧吧?!她还是自己先回乐竹别院算了。   刚举步,眼前一花,一个没比她高多少的精瘦男人好像从地底冒出来的,两只贼眼不停地在她脸上转了转去,一笑,满嘴黄牙。   “小姑娘,很有钱嘛。”精瘦男人一笑,悠悠看得直恶心,就想对着那张好像永远洗不干净的脸来一拳。   “怎么,想抢钱?”她不屑地嗤笑,对付这样的货色,她绰绰有余。   那男人贼笑一声,“不光是钱!”   悠悠还想学程跃然冷笑,她总觉得他光是冷笑都能伤人于无形,很有威力。不等她摆足架势,那男人手一扬,她闻见一股怪味,眼前一黑,连喊救命都来不及。   男人把她往肩上一扛,她的肚子被他尖瘦的肩膀一撞,有些清醒过来,脑子还是发懵,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大庭广众使用**!下三滥的手段!她的上半身倒垂着,血直往脑子里涌,那男人很利落地窜进一条废弃的小巷,悠悠觉得天旋地转,头发都散了,拖在地上被地上的破竹篓勾了几下,疼得够呛。   精瘦男人笑了几声,本就是人少偏僻的角落,他又动作迅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刚才他就看见这个娇弱的小姑娘掏出黄澄澄的金瓜子,盯了一会儿发现她竟然是孤身一人,而且又不像什么机警伶俐的角色,真是老天助他。近处细看,这个小姑娘竟然这般美貌娇俏,顿时就动了邪心。   悠悠被他扔在地上,眼前还是灰蒙蒙地看不清楚,只觉得屁股和后背摔得很疼。腰带一松,沉甸甸的荷包就被那男人奸笑着拿走。悠悠说不出话,气得直倒噎,堂堂竹海门人,武功虽说……栽在这么个市井流氓手中实在也太说不过去!成为江湖笑柄还在其次,这辈子估计要被程跃然和萧月初活生生笑话死!哎……不对啊!金子都被他拿去,他怎么还脱她衣服?好冷的!难道他怀疑她还在衣服里藏了钱?   那男人突然惨叫一声,慌乱中踩了她的腿一脚,悠悠疼得尖叫,竟然真的喊了出来。太疼了,人反射般坐了起来。   大概疼痛加速了清醒,或者那个瘦男人的**十分劣等,药效很短,她一起身就看见程跃然铁青肃杀的脸,那男人已经泥一样瘫在他脚下,一动不动。   程跃然的眼神把她也吓住了,凶狠又冷酷,如果他是只野兽,她毫不怀疑他会冲过来一口咬死她。那双眼看到她的时候,瞬间就柔软下来,里面的疼惜和悔恨从没有过的明显。   “悠悠。”他低声喊她,人也一下子过来抱住她,口气自责又痛苦,悠悠疑惑,第一次看他这么明显的内疚和担心。他的怀抱温暖安全,她有些故意撒娇地哭了,“都怪你扔下我……”她抽抽搭搭地抱怨。   他搂着她的胳膊轻轻发了抖,“以后……绝不会!”他低声说,口气却异常坚决。   替她掩好衣服的动作也轻柔而怜惜,悠悠惊讶得都忘记假哭,这个人是程跃然吗?   程跃然见她好了一些,冷下脸,从那个男人身上拿回悠悠的荷包,想了一下,倒出了几粒金子撒在周围,又把附近被人丢弃的杂物破烂翻倒弄乱。悠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呆呆地看着他。他布置妥当,抱起她轻跃上墙头,在民居的屋顶一路飞掠回别院。   昏黄的阳光在室内洒下慵懒的光晕,悠悠半垂着眼躺在程跃然的怀里,他还细心地为她拉了下被子,以为她睡着了,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了她。一下午他都是这样,非但没笑话她,还对她百般呵护。真没想到,被抢个钱就能让他这么紧张?那……每天被抢走一些也不要紧。   “你是怎么发现我在哪儿的?”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还醒着,犹豫了一下,从腰里摸出了她的水晶头花,“我在那死巷口看见了这个。”   “哦。”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其实……我就是没防备他洒**,若论武功,我一两下就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她悻悻地解释,总觉得应该为自己狡辩一下。   “嗯……”他闭了下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说了,都是我不好。”他含糊地说,她却听得非常清楚。   “啊?”悠悠惊得从他怀里坐了起来,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程跃然今天不是疯了吧?或者被人冒充!她盯着他瞧,都有心去撕一下他的脸皮了。   被她看的局促,他皱眉故作烦躁地“啧”了一声。   “跃然?”悠悠房间的门并没关拢,只是虚掩着垂下棉帘,裴钧武却没进来,口气疏淡地在门外喊了一声。   悠悠一惊,师父的语气让她的心一沉,似乎出了什么大事。程跃然快步走出房间,她想也没想地跳下床也跟了出去。   雪早就停了,周围一片雪白,裴钧武淡青的披风微微随风掀动,宛若雪上盛放的青莲,孤绝雅致。他看了眼悠悠,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跟我来。”他漠然的语气让悠悠心里发凉,程跃然的脸色也苍白起来,但眼中却泛起倔强神色,像不肯认错的孩子般固执。   一家破旧的小客栈外围了很多人,官差粗略交代几句就骂着晦气扬长而去。一个苍老的妇人头发枯槁凌乱,衣衫破旧,跌坐在一具已经僵硬的男人尸体边嚎啕哭泣,围观的百姓有说可怜的,有说活该的,议论纷纷。   悠悠挤进去瞧,不禁腿发了抖,那尸体……是抢她金子的人,程跃然把他打死了?她听见有人故意高声说罪有应得,那个男人过年前带了老娘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换个陌生的地方行抢,已经得手好几次,还糟蹋了一个姑娘,死有余辜,今天终于老天开眼,官府终于把他处罪了。   老妇人听见了也不争辩,哀哀哭泣。   糟蹋姑娘……悠悠浑身发僵,后知后觉地恐惧起来。她自小丧母,刚刚成年,对于男女之事十分懵懂,这才意识到那个男人脱她衣服并非为了继续搜钱。她跟着裴钧武李云瞬远行塞北,虽然被保护的很好,没见什么丑恶之事,但“糟蹋”这个词还是明白的。曾经路过一个地方,因为被采花贼“糟蹋”,一个姑娘还寻了死,师父惩治了那个坏人,死去姑娘的父母还给师父磕头谢恩,泣不成声。   客栈老板高声恶气地驱赶围观的人,也轰老太婆快把尸体弄走,大过年的门口放个死人实在触霉头。   老妇人哭的泪干肠断,哽咽颤抖地说自己身无分文,儿子又死了,天寒地冻实在无处可去。情状实在可怜,看的人又都心酸。   客栈老板不听她的哭诉,只求尽快把她赶走,甚至喊来伙计要把尸体搬开。老妇人几乎哭晕,惨声哀求。   裴钧武叹了口气,拿出个银锭子交给客栈老板,让他帮着老太太妥善安葬儿子,并且收留老太太过完春节。老太太哭着要给他叩头谢恩,被他拦住,也给了她些银钱,嘱咐她天暖了返乡。   成都城内不少人都认得竹海的裴大侠,都叹服称赞不已。   裴钧武只是笑笑,淡漠如昔,回去的路上,程跃然异常沉默,脚步沉重,悠悠担忧地看着他,他的脸色都是灰败的。   裴钧武回身看了看远处已经细节模糊的小客栈,人群已经散去,街道也恢复了往日的庸碌,浅淡地笑了笑,他仿佛自语般说:“所谓善恶,也不过只是相隔一线。对百姓来说除暴安良的侠士,对老婆婆来说却是杀子仇人。”   程跃然愕然退了一步,眼神散乱。   悠悠担心地拉住他的手,他的手里全是冷汗,是在内疚错手杀人了吗?那男人虽然罪大恶极,他的确出手过重。“师父……”悠悠焦急地跺了跺脚,“哪有什么侠士仇人,不都说了是官府惩办的他嘛!”她希望这么说能让程跃然好过一点儿。   裴钧武点头,意味悠长地说:“是啊,哪有什么侠士仇人,哪有什么是非善恶……”官府当然乐不得拣了这个大便宜去报功,反正人已经死了,罪证也确凿,被他抢过的人已经做过口供,一切了结的干净利落。   今天真是混乱又莫名其妙的一天,悠悠对着晚饭叹气。跟师父看了那个劫匪回来,程跃然整个人都僵掉,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师父还叫住她,不让她去看他,说是“让他自己想想清楚”。   看来……程跃然又犯了大错?也不像,师父好像并不责怪他,反而好像很感慨,反正所有人都疯疯癫癫的。   “师父……”她眨眼,苦着脸无声请求。   裴钧武一笑,他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   “去吧,估计他也该想通了。”   悠悠没心思细想师父的话,细想也不会明白,他和程跃然在打一个她不懂的哑谜。   程跃然的房间没有点灯,全靠外面围廊的灯笼那点儿微光从窗子里透进来。悠悠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黑暗,在桌子那儿撞了一下。   “笨蛋。”   他几乎是鬼魅一样扶住她,没有半点声响,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听他骂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好像猛地就落了地,他又正常了。   “程跃然……”她心有余悸地搂住他,也许是因为身处黑暗,她如此自然地表达了对他的依赖与情感。“忘记今天的事好不好?你和我都忘记。”想起今天他慌乱的神色,她竟如此心疼,冷漠骄傲的程跃然会表现出那样的失措,他的心一定受了很大的创痛。   他也搂紧了她,久久才嗯了一声。   悠悠抬起头,那么微弱的灯光依旧映亮了他的眼睛,那双已经嵌入她灵魂的眼睛……她赫然发觉,这双眼睛在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恼恨地看着她,说:“我就要她来扶我!”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刻入她的记忆。   她着迷地望着这双好看的眼睛……黑暗中,她忘记羞涩,忘记掩饰。   他的炽热的嘴唇先是落在她那双让他心乱如麻的眼睛上,然后……是娇软的樱唇。   她慌乱地闭上眼,浑身抖得几乎无法站立,但是当他的吻如同承诺一样覆盖了她的唇,她竟然觉得如此幸福如此安心……原来,她希望吻她嘴巴的人,是他   第27章 求仁得仁   春节刚过完,天气就明显的变了暖,地上些微的出现了薄薄的绿色,阳光也不似冬天暗沉,或许春天已经在人们的心里,那明亮的阳光染了生机,格外清朗明媚。   初春的天气变化无常,厚重衣服还不能马上就脱去,早晚的寒意还是令人瑟缩不已。悠悠和李云瞬站在清凌潭边用木头搭出的质朴水台,都有些担心地看远处的密林。   悠悠走到台边,蹲下身用手去试仅距台面一尺的潭水,冰得她咝了一声,连忙收手。水台对面的清凌瀑因为春来雪融,正是水流最大的时候,水从高处淌下,发出雷鸣般的声响。高高的山壁如挂了一面摇动的明镜,山顶的雪水全汇入寒潭,从潭底的地下水道流泻出去。   瀑布水流太响,交谈费力,悠悠和李云瞬都没说话。悠悠有些埋怨地看了看在瀑布崖上飘逸如仙的师父和师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周围的一切自然尽在眼底。   这才刚过完年,试佑迦师叔和程跃然的功夫不能再等几天吗?天气还这么冷,潭水冰寒刺骨,潭底还有漩涡暗流……昨天她听师父讲测试的过程,吓得脸都白了。先要进山洼的密林,那里地势低矮,又紧邻瀑布潭水,空气潮湿,聚集了很多瘴气毒虫,是竹海最阴暗的地方,她只要一想就觉得毛骨悚然。从密林出来就要潜入潭底取师父事先放在那儿的瓷罐,还要托着装满水十分沉重的瓷罐从潭底潜上来,踩水借力跃上瀑布崖顶。   程跃然和李佑迦听了以后也脸色凝重,对他们来说,这三件事情并不容易,尤其最后在内力体力消耗巨大的时候,负重踩水飞跃,几乎毫无把握成功。   而且这还并不是一次普通的比试……   太阳逐渐升高,阳光投射在湍急的瀑布上形成了绚丽的彩虹,却无人有兴致欣赏。程跃然和李佑迦进入密林已经半个时辰……在那里耗时越久越是危险。   当李佑迦和程跃然一白一灰两条影子从雾沉沉的林子里疾奔而出,悠悠高兴得都快哭了,怕他们分心,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出声。其实即便是她高喊,瀑布那么吵,他们也未必听见,只是她心情紧张,过分的小心翼翼。   两人几乎是并肩跳入潭中,悠悠的呼吸也开始急促,她仅是摸了摸水面就好像被针刺了下,潜入潭底的滋味——即使有内力护体,也必然痛苦难当。而且潭底的激流必定也如瀑布奔泻的水流般湍急汹涌,一旦被卷进去……   原本站在潭边的夏依馨也脸色惨白地跑到木台上,神色慌乱地向水面下探看,似乎能看穿青森森的潭水似的目不转睛。悠悠紧张得浑身发抖,也顾不上看她碍眼了。   当水花飞溅,程跃然托着坛子率先从潭底潜出来的时候,悠悠真的哭了,这短短时间里的煎熬却让她着急得几乎疯掉,她现在不在乎他们谁能学到落月诀,谁能像师父一样成为武林神话,只要他们都平安无险。李佑迦虽然比程跃然慢了半步,当他也破水而出的时候,悠悠长长地吐了口气,心彻底放下了。   她觉得脚下微微一晃,还没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李云瞬尖声喊:“小心!”   看似结实的木台,无缘无故整个垮塌下来,李云瞬顺手拉住夏依馨向后飞跃,堪堪抵达潭边,夏依馨被拖着没站稳,趔趄一下,险些倒栽进水里,被李云瞬一把扯住。   悠悠只觉得肩头刺刺一痛,以为被崩起的木屑打中也没在意,提气一点脚边比较粗厚的木板,身体并没如预期地掠起,内力竟然无法在体内流动。她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坠下水去。   “悠悠!”李云瞬也大惊失色,悠悠的轻功不可能连这样的情况都无法应付!而且……她不通水性!   已经掠到崖壁一半的李佑迦和程跃然都顿了下身形,显然都察觉了木台边的变故。原本领先一步的程跃然突然扔掉手中的瓷罐,没了负重他身体一轻,一脚点在下坠的瓷罐上,生生拧转身形,如箭一般飞射向水面,把已经落入潭水的悠悠拉了起来,一起滚落在潭边。   李佑迦脸色一青,咬了咬牙,没有改变方向,提着最后一口内力直冲崖顶,虽然力尽,身形狼狈,总算成功完成测试。   程跃然在潭底耗费了大量内力,本以十分虚弱,负重飞掠已经是强弩之末。再返身救人,又心急气涌,跌落在岸边时已经力尽虚脱,剧烈喘息。   悠悠惊魂未定,脸色青苍,眼睛异样瞪大……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不断反复着她害怕地哭喊着跌入水中,程跃然飞掠回来救她的影像。这么混乱的瞬间,她仍旧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眼睛,焦急,执拗,义无反顾。   危险过去,她才想到……他来救她,那——他就没机会学习落月诀了!刚才明明是他比佑迦师叔领先的。   还没等她把思绪理清,潭边那根两人合抱的木桩原本是用来练习“燕掠”轻功的,突然齐根断裂砸向潭面。那木柱是实心铁木,沉重异常,倒落的速度异乎寻常,悠悠心一悸,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满耳都是李云瞬和夏依馨的尖叫。   她伸手去拖身边的程跃然,没拖动,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内力不知道怎么被封住了,身体也绵绵的好像一滩泥。粗重巨大的柱子所带的风啸已经近在咫尺,这一刻她不害怕,却很焦急,程跃然竟然也无法动弹!想也没想,她扑到了他身上。   她突然了解到他会赶来救她的心情……或许她这么做根本保护不了他,但她别无选择。   当她小小的身体覆在他身上时,他那双冷漠执拗的眼睛才起了慌乱,他没想到她没躲开反而扑了过来。用最后的力气,他咬牙一翻身,终于把她护在身下。   那沉重的木柱“咚”的一声砸落地面,拍起滚滚烟尘……   黑暗中,她总是听见水声,滴答,滴答……   是冥河的水吗?   其实她还有很多没了的心愿。让爹爹白发人送黑发人,爹爹失去了娘又失去了她,该是多么难过。她还信誓旦旦地对师祖说,等他老得动不了的时候,天天陪着他。云瞬师叔还说要把孩子塞给她带。佑迦师叔还要领她去西夏吃最好的葡萄……她,她还没来得及对程跃然说……她喜欢他!   脸一热,她觉得气闷,咳了一声,眼前就出现了亮光。好像……谁在给她擦脸。   “醒醒,醒醒!”她听见云瞬师叔好听却总带了些揶揄的声音,属于她戏谑的从容顿时让她安了不少心,似乎和每个赖床的早晨一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睁开眼,果然看见云瞬师叔美丽至极的脸,旁边侍候的丫鬟一脸担忧,她却含笑瞪她,“真没用,这样就被吓晕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悠悠也被她感染的浑身放松,可是……她的心瞬间好像停止了跳动,程跃然在最后的关头护住了她,她活着,那他……   “他呢?!”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直直坐起来的,险些撞了云瞬师叔的头。   “唉……”李云瞬皱眉,“自己去看吧。”   她无心分析云瞬师叔话里的意思,不管他怎么了,她都要亲眼看看。   程跃然的房间里有不少人,她已经顾不得了,疯了一样冲到床边,头发还没梳拢,神色那么慌乱,眼泪就在来这里的途中左一条右一条斑驳凌乱地画在她惨白的小脸上。   程跃然半靠在枕头上,左臂被两块木板固定住,看来是断了。   他还活着……这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   看见她,他的神色起了一些变化,她却已经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棉花被她压了尾巴,惨叫一声,增添了悲凉气氛。坐在床边的竺连城和裴钧武都抿嘴笑,当着他们被悠悠这样搂住哭泣让他有些尴尬,但他却没推开她,反而用没受伤的手轻拍她的背。   她用生命来保护他的那一瞬,他觉得……今生他再无任何遗憾!   李云瞬也悠哉地走进房间,很愁苦地说:“悠悠,怎么办呢?为了救你,前途璀璨的武学奇才断了一只手臂,虽然让师祖勉强连在肩膀上,却再也无法动弹。成了……残废。”最后的词她说得差了音。   “云瞬师姐!”程跃然瞪了她一眼,悠悠的脸都青了。   原本哭得一脸泪痕的她,此时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没想到从小娇柔软弱的她竟然也有斩钉截铁的时候,“我……我照顾他一辈子!”   站在裴钧武身后的李佑迦轻轻一颤,握进拳心的指甲刺入皮肉。   “扑哧”,就连竺连城都没忍住笑了,笑出声才觉得很对不起悠悠这番动情誓言,正了下脸色,他淡淡地问:“你照顾他?”   悠悠委顿地跌坐回床边,云瞬师叔说的对,就是因为她,程跃然原本光耀如星辰明月的前途尽毁。他本是江湖瞩目的竹海少主,武学奇才……现在,现在……变成了残废。   她能补偿他什么?她能为他做的实在太少,太少。   “我……”她眉梢微掀,语调轻柔却异常坚定,漾满柔情的漂亮大眼尽是少女动人的娇媚,“我来当他的手。”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孩子气的悠悠竟然露出这么深情的神色,她……终于长大了。   李云瞬眨了下眼,把心中的感动平复,她呵呵笑了笑,“幸亏程跃然断掉的是左手。如果是灵巧的右手,你恐怕还真不能胜任。”   所有人都暗暗发笑。   “云瞬师叔!”悠悠瞪她,都什么时候了,她怎么还有闲心开玩笑!   “好了,你好好‘照顾’他吧。”李云瞬笑笑,竺连城和裴钧武也站起身。   夏依馨并没随大家出去,仍旧一声不吭地站在房间的一角,悠悠的注意力全在程跃然身上,看都没看她。   她不敢碰程跃然的断手,只是愣愣地看着,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滴落下来,程跃然皱眉,忍不住抬手去擦。   “我没事。”   没事,怎么会没事?能不能成为顶尖高手,学到上乘武功都不再重要,他的手……   “疼吗?”她握住了为她擦泪的手。   “……”程跃然不知道为什么出现怪异的神色,像是忍笑又像是为难。   “都是我连累了你。”她松开他的手,搂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很认真地说,“也许以后你会怪我……我无法补偿你什么,我只能尽我所能的对你好。”她并不会说缠绵的情话,但她简单的承诺却深深触动了他的心。   他没出声,冷漠的眼眸却闪了些微水光。   他怎么会怪她?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依馨……”他看了在颤抖的夏依馨一眼,她懂了他的意思,紧咬着嘴唇,狼狈地跑出房间。对他来说,她一直只是个多余的人……   悠悠默默看着,突然心有些难受。他们回竹海这么长时间,她也看得出程跃然并没对她说谎,夏依馨的一番心意的确只是单相思……她略略能体会这种心情,就在程跃然低声细语和夏依馨说话的时候,她的心就很痛。夏依馨的痛苦一定比她的痛强烈千百倍。她搂紧程跃然的脖子,那也没办法,他……谁也不能给!就在他吻她的时候,她已经决定了!这个男人虽然很恶劣,但他是她的相公,谁也抢不得。   程跃然没再说话,任由她伏在他的胸口胡思乱想,不用看她的表情,她胳膊上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力道已经把她那点小心思摊得一清二楚。他笑笑,这场人为的变故……驱散了他心底最后一缕阴霾,他的心已经为他选择的以后的道路,不管是坦途还是荆棘,只要路上有她……就足够。   长长地呼了口气,啊?天怎么都黑了?   悠悠转动着眼珠,一阵羞愧,还说要照顾他,对他好呢,她竟然睡着了。而且……还枕着他没断的那只手……   “醒了?”他淡淡地问,不带一点儿睡意。   “嗯……”她歉疚地点头。   “你就打算这么对我好?把我当枕头?”他嗤了一声,果然开始清算了。   小气的家伙!这就是他的本色!   虽然他放弃一切转身回来救她的时候,像神一样威风,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但生活恢复常态,他……也恢复“常态”了。   她坐起身,强词夺理地仰起下巴,“总得给点儿练习的时间吧?”   他哼了声,冷冷发笑,“练吧。”   这还真把她难住了。这还真把她难住了。“你渴吗?你饿吗?你……”她很周到地殷勤询问。   “刚才丫鬟都问过了。”他不屑地回答,听口气相当不看好她。   丫鬟?他什么意思?她不是想当他的丫鬟!老婆,老婆,她是想当他老婆!她忿恨地咬牙切齿,这总不能直接说出来吧。   “你说!怎么才算对你好?!”她气呼呼反问。   房间很黑,她从下午一直枕着他睡到现在,下人们不好意思进来,他也无法起身。他起身凑近看她,她最可爱的时候就是暗暗打自以为精明的小算盘,很像傻掉的棉花。   他……他凑过来干什么?脸离她这么近!悠悠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每次他这么靠近的时候通常只有一个结果——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大概是吧,她无奈地恍然大悟,他好像是很喜欢亲亲。那……好吧。反正她也挺喜欢的,不妨大方点儿。   她勾住他的脖子,学他平时亲她的样子吻上他的嘴巴,对他好就是要主动点儿吧?她的小舌头探索地进入他已经发烫的嘴巴。他低哼了哼,颤抖了一下,哦,果然他喜欢这样。   咦?!他怎么会压倒她啊?悠悠疑惑,还那么用力,她的头磕在床板上很疼的!他的床怎么这么硬,多铺几条褥子不好吗?她觉得腰有些痒,他……他在扯她的衣裳!他的手要往哪儿摸啊!她又羞又气地按住他已经握上她胸房的手,他要干什么啊?!   不对!很不对!   他的一条胳膊撑在她头旁边,那……那……她按住的是哪一条??   “你骗人!!”她气疯了,利落地掐住他挺秀的脖子。他的两条胳膊都好好的!他知不知道她为他的胳膊多伤心多内疚!   程跃然被她掐得一噎,赶紧拉开了她的手,不然她真的打算掐死他。“我说过我受伤了么?”他挑眉看着她,果然她张口结舌,答不出来。   他是没说,都是云瞬师叔说的。可是……可是……她的脑子又乱成一锅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真的要疯了。从程跃然杀了那个劫匪开始,他,师父,师祖都怪怪的,她早就觉得有阴谋了!可这个阴谋里,她到底算干嘛的?!她不过就是没防备江湖混混儿的下流手段,不必这么整她吧?她是很丢竹海的脸,但怎么也是胳膊折在袖子里,没把脸丢在外面吧?   “唉。”程跃然揉了下太阳穴,“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快说清楚!”   “……”他搂她,她气恨地挣扎,没用,她一向不是他的对手。“你只要知道结果就好了,师祖让我带你下山去找你爹爹……求亲。”   “什么?你说清楚点儿!找我爹爹干什么?你们联合起来吓唬我,关我爹爹什么事!”她嚷嚷成一片。   “……”他再次绝望地沉默。   李佑迦紧握着拳,他知道,要让神情看起来一如平常,他必须紧紧握着拳,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无法掩饰他的苦痛。程跃然就站在他的身边,如同每一个清晨一样,来听取师父的传授和指点。   他发觉了他的不同。   他发觉了所有人的不同。   以前师父和师兄似乎有意无意地阻止程跃然和悠悠的感情,甚至带悠悠离开了两年。但这次比试以后,程跃然和师父师兄都好像各自解开了心头的结。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结”是什么,为什么还能关系到悠悠。   当竺连城毫不避讳程跃然开始传授落月诀的前四句心法时,他的世界完全崩塌了,甚至没听清师父的讲授。他就愣愣地僵立在那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连程跃然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竺连城一直坐在石凳上等待,果然,李佑迦青苍的脸上骤然布满了痛楚,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温柔内敛的徒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他几乎是向他狂吼,不复存在一丝优雅。   “佑迦……”竺连城几乎有些怜悯地看着他,“我从没说过,落月诀只能传给你们其中一人。但……这的确是个二选一的比试。”   李佑迦重重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摇着头,发髻都散乱开来,他不想听明白,但他却懂。   “佑迦,在无法思考的时候,其实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竺连城淡淡地说,怜悯,惋惜。   李佑迦险些跌坐在地上,是的,那一刻,程跃然放弃了前途和生命,他折返回去了……而他……   “你们……你们不能替悠悠选择!”他孤注一掷地嘶吼,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态。   竺连城不忍看他,转过身,以后……佑迦会感激他的转身。   “佑迦……悠悠,一直没有选你。”   最后一丝尊严和骄傲都消散了,他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跌倒在地,雪白的长衫沾了泥污。   无法面对……却也心知肚明……   他一直心知肚明!   “求仁得仁,师父可以把一切你想要的,师父给得了的,都给你。”竺连城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在师父眼中,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没有天才没有优劣。”   李佑迦紧紧闭上眼,泪水奔流出来。是的,他跃上了崖壁,他想要的……他的心背叛了他的感情。   求仁得仁!   残酷的求仁得仁……   “师父。”痛苦减退了些,他毕竟是个自制很强的人,收拾起自己的狼狈,他跪起身,深深向竺连城的背影叩拜下去,“佑迦……明白了。”   第28章 悲哀人生   悠悠对着摊放在床上的一堆堆衣服杂物叹气,有些烦躁地扭着手边的包袱皮。   丫鬟们都很有眼色地站在一边,屏息凝神听她吩咐,不来触她的霉头。程跃然跨进房门,女孩子们都露出松口气的表情,挨个偷笑着溜了出去。   “怎么了?”程跃然坐在她身边,这又不是她第一次出门,搞这么大阵势干什么……已经派人找到薛云牧,他也传讯回来说在湖北越天衡的家乡等他们。路途不算遥远,天气又很适宜,她早就在竹海闷得直闯祸,应该欢天喜地才对。   “程跃然……”她皱起眉,满是忧色地看向他的眼睛,他喉头发紧,最受不了她这么看着他。虽然她是无心的,而且担忧的也一定是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但仅是这样的眼神还说得上含情脉脉,长睫毛一忽闪……怎么看都有些媚惑。   “我爹爹不喜欢你,不答应我们的婚事怎么办?”她泫然欲泣,愁苦万状。   “……”他有些头疼,娶她的后遗症就是总要头疼。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她很久了,师祖师父当然对他们的婚事乐见其成,因为他们喜欢程跃然。爹爹不一样,从见第一面起,就对程跃然很有成见,师祖选上程跃然当关门弟子,爹爹还背地忿忿很久,刻薄说竺大师在山上待久了,看见的全是斯文敦厚的人,突然遇见个刁钻缺德的小混蛋就说是奇才。这话她当然不能说给程跃然知道,不然以他的个性,爹爹也得吃他几个亏,互相更看不上眼了。   程跃然不知情况严重,才这么不慌不忙的!   “杞人忧天!”他瞟了她一眼,批下断语。   “唉……唉……你不知道!”她烦躁地站起身,在他面前来回走。   他哼了一声,显然根本没把未来岳父当盘菜,“你爹和你一样笨,怕什么。”   “你!”她又想掐死他了,爹爹是天下闻名的“天工神手”,夸他心灵手巧,绝世天才的人泛滥成灾,“我爹要是笨,天下就没聪明人了!”   “哦?”他不以为然地把肩头蹲着的棉花抓下来玩,“我小时候就觉得他很傻。”   “千万别提当年的事!”她差不多要跳起来了,“就因为陨石的事,他才觉得你是个刁滑奸诈的小无赖!”他还为此洋洋自得呢,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嗯?”他站起身,眼角微微一挑。   她已经慢慢摸清他的一些习性了,每次他那双桃花眼的眼角上挑,肯定要有人倒霉。难道这回是爹爹?她突然意识到……她脱口而出的提醒,的确出卖了爹爹。   “程跃然……”他总不至于要和自己的岳父较真儿吧?“我爹……”   “别瞎担心,你爹我有办法解决。”他胸有成竹地冷冷一笑。   听见他的冷笑,她就莫名替爹爹感到一阵悲哀。“什么办法?”她绝望地问,听他的口气就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   贴得他太近,她发现他的呼吸乱了一下,接着他就有些恼了,“别问。”抱她的手也紧了紧,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怒无常!难不成是气她偏向爹爹吗?这也不能怪她,情势很明显,论武功论手段……哪怕是论缺德,爹爹都是弱势的一方。   因为行程不远,沿路又都是人烟密集的市镇,再加上程跃然凶恶地表示包袱绝对不许比两个棉花大,她缩减了又缩减,很多东西都不能带,真是无可奈何。   她闻见了浓浓的酥饼甜香,回头看门口,李佑迦俊秀的白色身影已经走进来。乐竹院附近的一家小店卖的酥饼她特别喜欢吃,每次佑迦师叔从成都城回来,都会给她买,导致她一闻见这味道就想起他。   “东西……都收拾好了?”李佑迦把包饼的纸袋放到她手里,看了眼床上的小包袱。小小的一团却重得他的心都要被压碎。此刻她还是他的小悠悠,背着它和程跃然下山以后……她就是别人的妻子。   “给。”悠悠像往常一样拿了块饼给他,他却没接。她有些意外,抬头看才发现,他的脸色异样苍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她吓了一跳,把纸包扔在桌上,踮起脚捧住他俊美的脸颊仔细端详,“师叔,你病了吗?”她真是太粗心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大喜大悲的,她都没有单独和他说上几句话,连他病了都没发现!怪不得她也隐隐觉得这几天他格外沉默。   他一僵,眼睛里竟然蒙上一层水色,她吓坏了,“哪儿疼吗?师叔,说话呀!”   哪儿疼?是……心。   他下定决心跳上崖顶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对她把话说清的资格。他还能说什么?喜欢她?她会信吗……连他自己都怀疑了。那么长的岁月里,他一直以为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可是,他自己放弃了。就连搂住她,把这么多年的心事说出来……都显得可笑。   他真的笑了,“我没事。悠悠,好好照顾自己。”   悠悠愣愣地看着他,明明是句平常的叮嘱,这样的话他平时每天要唠叨上好几遍,可为什么她的心会被他这句笑着说的话刺痛?   “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拉下她还捧着他脸的柔嫩小手,脸有些发痒,走出门口他才用手去拭,是她手上的饼渣,他想笑,泪水却一下子漫溢了下来。   悠悠没见过能有这么愉快的分别,师祖和师父眉眼含笑,云瞬师叔简直是笑靥如花,呵呵地坏笑出声,祝他们一路顺风的好话也听着很变味。佑迦师叔也和平时一样,微微笑着。看见他这样的笑容她就放心了,他病好了。最苦的就是夏依馨,看样子就快哭了,她私下威胁云瞬师叔,在她和程跃然回来之前把她解决掉。谁看不出来吗?她看程跃然的眼神里全都是让她发呕的意图!   他们站在竹海门口,个个笑容满面地挥手道别,她简直觉得,那挥手的姿势像在轰他们快走。春天的竹子格外翠绿,温暖的阳光撒下来照亮的他们的笑脸,这景象美若画卷。她骑在马上频频回头,越看越不是滋味,他们至于这么高兴吗?   “师祖他们……好像很高兴我能嫁给你。”她皱眉,这群狐怪的心思她猜起来就头痛。   “嗯。”程跃然悠闲地扯着缰绳,“师父怕你嫁不出去,发愁很久了。我救了他。”   “胡说!”她在马上踢脚,自尊受伤。她发现,他最近的话多了很多,原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她渐渐觉得他还是当个闷葫芦更好一点儿。   坐在官道边的茶棚里,悠悠饶有兴趣地听周围人的闲谈,程跃然大概收到了她内心的祈求,又开始寡言少语。习惯他总是一肚子心事的深沉样子,她一如既往地自娱自乐,偷听一些旁人的新闻趣事。听了一会儿两个商人的对话,她摸着下巴思索,“程跃然……”她不是道听途说,也不是怀疑他的识路能力,但现在他们走的路,显然不是去襄阳。   程跃然瞥了她一眼,她明白,那就是继续说的意思。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她很婉转地问。   “去兴州。”他掏出几个铜板拍在桌子上,人也站起来向外走。   “兴州?”她短胳膊短腿地跟着他小跑,一时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   他停下脚步解系在桩子上的缰绳,她险些撞上他的后背,他低着头暗暗挑了下嘴角。   “去兴州干吗?兴州……兴州……”她仰着头看云,很认真地思考,“好像不在去襄阳的必经之路上呀。”她向师父打听过的,去襄阳要路过几个大城小镇,肯定是没听过这么个地方。   他轻松一托她的腰把她抱上马,“带我来竹海的张世春张伯伯……你还记得吗?”   悠悠皱眉,说实话……不记得。她知道这么个人,但过了这么多年,长相全忘了。她惊讶于他说起张世春的口气。程跃然这个人……基本上没什么礼貌可言,师父师祖算是勉强遭到尊重的,剩下的……老到快要进棺材的,小到刚从娘胎生出来的,都欠他银子一样正眼不瞧。就连说起她爹,他的未来岳父,都从来没半点尊而重之的态度,居然叫张世春的时候加了“张伯伯”?   “嗯……”她想问,其实她想问他的事很多,以前总觉得问了他也不会说,搞不好还会戳了他的痛处受他一顿修理,自找倒霉。现在情况可不同了,她是他的老婆了,她嘿嘿发笑,很是得意。他听见她诡异的笑声,在马上侧过头来一瞪,她一噎,笑声都哽在喉咙里。   人生的悲哀就在于此,一个习惯一旦养成,或许一生都改不掉,通俗地说——狗改不了吃屎。   他可是连前程性命都不要,就要她的痴心人,理应疼她爱她,她杀人他递刀,她杀人未遂他去补一刀,夫唱妇随么。可是……成长岁月里他给她的心理阴影太过深重,他一瞪,尤其还是面无表情,冰凉凉的桃花眼微眯的时候,她就本能地颓了。   她默默地骑在马上,乖觉地跟在他后面,再无心去细想“张伯伯”的秘密,只顾悲叹自己无法翻身的凄惨命运。如果有一天,她的武功能比他高,心眼比他多,只消她眯眼一瞄,他立刻魂飞魄散地行动起来,天天看她的脸色活的战战兢兢,她说一他不敢答二……哈哈,那才是完美人生。   “嗯?”他高声一哼。   她受了很大惊吓,总觉得这次她心里所想也被他知道,她活得绝对比她给程跃然设计的未来要惨很多倍。关键是,她怯怯地观察他的时候,她的嘴角还是带着得意的笑,难保刚才想得太投入没高兴地笑出声来。   程跃然皱眉,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看。   “去看张伯伯好,去看张伯伯好。”她随便找了个不着四六的借口,还讨好地笑笑,希望他能把她刚才的笑理解为发自内心的欣喜。   第29章 鬼宅之夜   太阳西斜,橙黄耀眼的好像降落在天边高树上的火球,把天地烧成一片橘色。悠悠无精打采地坐在马上,走了一天,十分疲惫,早上梳好的头发都有些散乱。几次出行,这次算是最累的,以前同行的人多,你一言我一语,光是听师父讲讲路过地方的古迹传说也很有趣,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的路,走走歇歇,更像是游玩。   只和程跃然两个人上路,他没很多话,她自己叨咕着,一会儿也就没意思了。而且他是一走大半天,除了歇息打尖,根本不停,是纯粹地赶路。她的大腿被马鞍磨得生疼,腰也颠簸得快断了,真不知道夏依馨那个没有武功的人是怎么一路熬着和他从关外回来的?   熟悉,是种很微妙的感觉。   以前她一直以为,竹海中,最不熟悉的就是他——其实,错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她并不是个细心的人,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发现他眼中的异样神色,虽然绝大多数时候,她不知道那些诡谲难测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越是接近兴州,他的脸色越是沉痛。每次他下定什么决心,而这个决心让他很矛盾很难受,他的眼睛里就会出现那种撞死在南墙也不后悔的倔强。水台倒塌时,他放弃学习落月诀回来救她,眼睛里就有那样的光。   她知道,他去见张世春,绝对有很重大的事——难道是去杀他全家?不会,不会,那样他就不会叫他“张伯伯”了。她自嘲地摇摇头,怪不得他总笑话她胡思乱想。   换作平时,她早叫苦不迭,可他愿意带她同去,她好像越发靠近了他的心。她很高兴,一高兴,什么苦都不觉得苦了。   绕过一个矮丘,远远看见一个小小的庄子。几户青砖房舍围护着一处古旧却修葺得当的大宅,估计是哪个乡绅地主的祖业旧居。   “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晚。”久没吭声地程跃然说,她连连点头。   不宽的乡间小路很直,几个大汉飞快地从大宅奔迎过来,看身法,还是竹海的路数。悠悠有些吃惊,明明都是村野人的装扮,怎么可能会竹海的武功?   几个大汉在程跃然的马前停住跪倒,恭敬地说:“属下迎候两位少主多时了。”口气谈吐不凡,绝非一般农人百姓。   程跃然只浅浅地嗯了一声,任由他们牵着马匹走进那所大宅。悠悠细细观看,那宅院的外面毫无惹眼之处,正厅的影壁上却刻了一副墨竹。大宅里气氛肃穆,除了来迎接他们的几个汉子,不见半个女眷下人。   程跃然抱她下马,脚一沾地才觉得腿都酸麻无力,当着几个杀气腾腾的男人,她咬牙忍住,缓慢地跟着进厅,几步就被落在后面。   她左顾右盼地走进大厅时,程跃然和那几个男人低声交谈完毕,他们一抱拳都退下了。   悠悠并不奇怪,竹海的产业其实很神秘,有生意,还有势力。她常见一些气度不凡,眼睛里精光内敛的人,从全国各地来拜见佑迦师叔,见了她也“少主少主”的叫。   “腿很酸吗?”人都退下,程跃然才一改少主的嘴脸,走过来扶她在厅里的椅子上坐下。   天色更加暗沉,那几个汉子一走,整个宅院再无人影声音,她顿时浑身发寒。“程跃然,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吓人?”简直像个鬼宅。   “竹海的一处产业。”程跃然轻描淡写,不愿细说。“只不过住的人少,有什么好怕的?”   晚饭摆得很快,悠悠肚子正饿,吃得津津有味。她发现这桌山珍海味不该是乡间能张罗到的。她抬眼看了看也正闷头吃饭的程跃然,放弃询问。竹海并不那么简单,外公在青海可说称霸一方,要找到爹爹也是件困难的事,就连传送娘生病的消息都用了整整三个月。师父师叔却能轻松两三天内告诉她很准确的消息。   两个大汉抬了沐盆热水送到她暂住的房间,悠悠叫他们多拿几盏灯来,四周的房舍无人居住,从门口望出去黑沉沉一片,实在恐怖。她舒服地洗去了一路的风尘,大腿被水泡着刺刺发疼,嫩肉都是红肿破皮的,才一天就成这样,这一路有她受的,悠悠叹气。   送水的汉子又来把水桶拾掇走,就再也没出现。悠悠忍了一会儿,感觉骨头都累散了,想睡觉,又很害怕。走到门口,发现前一排的房舍里有一间有亮光,她端起最亮的灯,这鬼宅的院落里都没灯笼照明,走在黑暗里更难受。   “有……人吗?”她站在那间有光亮的房间外,声音颤抖地问。   门豁然打开,程跃然只穿着内褂,头发披散着带了些湿意,显然也才刚刚洗完澡。   “程跃然!”她鼻子一酸,也不管手上的烛台了,人往他怀里一扑,金属的烛台咣当掉在地上,回声不绝。“你洗澡也和我说一下呀!这黑区区的地方多吓人!”他身上淡淡的清香让她的恐惧立刻消散了,却突然很埋怨,他洗个澡难道比她还费事吗?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程跃然抿了抿嘴,半垂的幽黑眼眸里掠过些微烦恼,“进来吧。”他轻轻叹了口气。   悠悠扒在他身上,撇着嘴看了看他的房间,就点了一盏油灯,陈设也十分简单,她的房间好歹还有一座妆台,看上去还算是个闺房。“别了,回我的房间吧。”   程跃然没立刻回答,显然有些犹豫。悠悠不管,拉着他的手拖他走,可能是他刚才洗澡水太热,手心里烫烫的全是汗。   她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烛台都点燃着,悠悠担心他会勒令她熄灭几盏,可喜的是他闷闷的,置若罔闻。她偷笑了几声,爬上床,在竹海的时候他们也同床共枕过,现下他们就要做夫妻,更是理所应当的睡在一起。她私下认为他是个绝佳的枕头,而且随着内功的精深,她已经初步享受到冬暖夏凉的好处。   她钻进被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发现他还是愣愣地站在床边。“你不累啊?!”她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他双唇抿紧,也不说话,背着她躺下,连被子都不盖。   他又在发什么脾气?!这人就是阴阳怪气的!扯起被子替他盖好,人也像条虫一样爬到他身上,“你怎么了?”她忧心忡忡地伸脖子张望他的表情。   他突然一翻身,她还没等惊呼出声,他就已经压上来了。他的吻照例很狂躁,这她倒也不算意外,不过糟糕的是……他的腿压在她的大腿上,原本就磨破的肌肤被他这么一压一蹭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推他,推不动,嚷嚷,更嚷嚷不出声……呜呜咽咽很是凄惨。   他终于发现了异样,轻喘着抬起身,眉头深蹙。   她大喘了几口气,终于能哭出声来,“疼,疼!你弄疼我了!”   他喉结滚动,脸突然就红了,房间里灯光明亮,她原本就哭得有些虚假,顿时就愣住哭也忘记。他羞恼地转开脸,好像在质问墙壁,“哪疼?”   “腿。”她诚实地回答。“被马鞍磨破皮了。”   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舒了口气,神色也正常了点儿,至少不再躲避她的目光。他推高她的水裤,膝盖上方的纤腿皮肤果然透出青紫的淤血。这回倒轮到她很不自在,亲亲抱抱……其实她倒挺喜欢的,就不愿意他乱摸!摸得她说不出的难受。   “笨蛋!”他皱眉,心疼了,“你疼了倒是说啊!磨成这样!”   她羞涩地蜷起腿,人也坐起来,摇曳的点点烛光让她的眼流光潋滟。她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心顿然酥麻。“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张伯伯,我没关系的。”   “悠悠,以后……”他皱眉,突然就好凶。   她吓坏了,以为他要说以后都不带她出来了。那怎么行?她不要像娘一样,在家里孤孤单单等他一辈子!   “不!”她搂住他的脖子,吊在他怀里,“我都能忍!别扔下我,天涯海角我都要跟你去!”   她觉得他猛地颤抖了一下,难道甩不掉她对他的打击这么大吗?不管!反正他是她的相公,她就要半步不离!她不要重蹈娘的覆辙,病死在家他都不知道!   久久,他嗤笑了一声,“睡吧,笨蛋。”   她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很安心,他却被周围雪亮的烛光照得无法入眠,用掌风灭掉几盏,她似乎也感到光线适合睡觉,舒服地扭了扭。他搂紧她,其实刚才他想说,以后都不会再让她这么幸苦。   第30章 身世成谜   张家在兴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宅子就建在自家镖局的后身,新扩展的房舍和老院子接在一起,显得有些凌乱,老族中兴大抵如此。   听说程跃然到来,张世春仅仅是遣管家把他们迎进后园,这倒让悠悠有些意外。   一般江湖人家听说竹海有人前来,恨不能把周围的知交好友都请来观看。她和师父远行,最夸张的是海河钱家,不过是在路上偶遇师父师叔,认了出来,跪求他们回府做客,师父盛情难却勉强答应。到了钱府才发现人满为患,周围城镇的江湖人家都纷纷赶来拜见,钱府连摆了五天的堂会。   张世春正在园中修剪花木,程跃然和悠悠走进小园连头都没抬。程跃然似乎早料到他的冷淡,叫了一声“张伯伯”。   张世春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当不起,当不起。”悠悠担心程跃然的坏脾气就要发作,赶了大远的路来,一句话就翻了实在不划算。她抬眼向程跃然猛眨眼,要他忍耐。张世春却话锋一转,“同来的可是裴钧武的弟子,竹海的悠悠少主?”他洒了些药汁在花盆里,口气中带了些凉凉的讥刺。   悠悠觉得程跃然拉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他原本隐忍的脸上已经漏出点儿怒色。为了缓和气氛,她假装没察觉张世春的讽意,笑着说:“张伯伯还记得我?”   她的声音本就清甜好听,又带了些讨好的笑意,更让人无法对她恶声恶气。张世春回头看了她两眼,冷淡地笑了笑,“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个美人。怪不得程少主为了你命都不要,什么都忘了!”   他的口气刻薄尖酸,神态大异平常。悠悠疑惑,这……算是夸奖吗?她突然有些明白张世春为什么敌视她,作为程跃然的长辈,带他投身竹海,肯定是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程跃然为了她险些失去大好前途,张世春知道了,肯定很厌恶她。   “跟她没关系。”程跃然眼神一冷,眼里的怒意更加明显。   张世春本已拿起喷壶,听他一反驳,一腔怒气顿时发作了,“哐当”一声把白铁水壶摔在地上,悠悠吓了一跳,壶里的水溅湿了衣服。   “跟她没关系,跟什么有关系?!跟竹海给你的虚名有关?跟你忘恩负义有关?”他一指墙外的远山,“你这么做对得起谁?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爹,对得起寒苍山上的冤魂么?!”   程跃然浑身一僵,“进去说。”他显然不想让悠悠知道,用下巴点了点花厅。   “就当着她的面说!”张世春发起火来,全然不像川中名宿,什么气度都没了,悠悠害怕地向后缩了两步。“她知道你是谁吗?什么出身?去竹海干什么?”他恨恨嗤笑,“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什么出身么?”   程跃然对他一再退让,此时也不免被他激怒,冥黑的眸子掀起冰冷光焰,他低低哼笑一声,反唇相讥:“我就是知道了自己是个什么出身,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悠悠着急,他们简直在打哑谜,她完全听不懂,看张世春愤怒的样子,好像不是记恨她这么简单,似乎连程跃然都被他恨得咬牙切齿。出身,出身,他是担心她嫌弃程跃然没入竹海前流落街头吗?   “张伯伯!”她也被他对程跃然的态度惹得发火,尤其这样怀疑她,“不管程跃然之前是什么样的人,我既然决定当他妻子,就不在乎!他是少主也好,是乞丐也好,对我来说没两样!”   她以为自己这话说得大气磅礴,能震张世春一下,结果他好像听见狗屁一样冷笑不止,“等你搞清你相公到底是个什么人,再来和我胡吹大话吧!”   悠悠顿时噎住,没想到平时风度翩翩的张大侠也是个吵架高手。   程跃然一拉悠悠的手,脸色森冷,“张伯伯,我念你当初对我有恩,才带着妻子前来当面交代清楚。该说的话,既然你已深知,我就不用多费口舌!”   “孽子!”张世春的眼睛都充了血,悠悠觉得他就要扑过来咬程跃然两口了,但千万句恶毒的话涌到嘴边,被程跃然森森的冷眼一瞥,到底没胆量全吐出来,毕竟他也明白,程跃然真的发了火,这间小小的武馆下场悲惨。“你贪图富贵虚名,认贼作父!”   悠悠摇头,这张伯伯气得都胡言乱语了,认贼作父?太离谱了……   程跃然本已拉着悠悠向外走,一听这话,半转过身顿住脚步,他冷冷一笑,“贼?谁是贼?寒苍山上的那些人才是贼!”   “你……你……”张世春气得脸色发青,一只手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程跃然双眉一皱,似有不忍,刚想说话,张世春满嘴是血地指着他,“畜生!畜生!你不得好死!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要遭天打雷劈!”   程跃然一僵,快步走出张家,拖得悠悠踉踉跄跄。悠悠担忧又奇怪地觑着他的脸色,这么被人指着骂却忍住了,实在不像是程跃然的做派。看来张世春对他的确是有大恩,也对,没有张世春,或许他就不能成为竹海弟子,再高的天分也白搭。   出了张家,他带着她一路出城,直奔山脚。   她从没看见他如此急怒的神色,刚才在张家还算勉强把持,到了无人地方,连眉眼都变了。她勉力跟上他的脚步,一路疾行,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眼下的情况……岂是几句虚言就能平复。   兴城外的山峦并不高峻,几座相连也颇有气势。程跃然直奔其中一座山腰的墓地,轻车熟路,显然来过很多次。他在山坳口停住脚步,松开悠悠的手,沉声说:“在这儿等我。”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直直走向墓地对面一座修葺精心的孤坟倒身跪倒。悠悠皱眉地看着,坟里的人一定与他关系重大,可他为什么不让她也过去祭拜呢?他刚才自己也对张世春说她是他的妻子啊,怎么一转眼又忘了?他跪在墓前默默祝祷,她一脸坚决地走过去与他并肩而跪。她小小的身躯跪在他旁边,只及了他的肩膀,当她虔诚地对着墓碑磕下头去,他原本就僵直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震。   悠悠看墓碑上刻的是程道颜夫妇,立碑时间算来是十几年前。   “这是我父母。”看出她眼中的疑问,他轻声说,抬手拂去她流海上沾的黄土。   她没看到他眼中温柔的神色,只顾看着墓碑暗暗埋怨他,他的父母从此也是她的父母,他干吗让她在远处等他?幸好她过来了,不然公公婆婆在地下不知会不会责怪她。她也学他默默祝祷,她向来藏不住话,虽没出声,嘴唇却不停翕动,嘟囔到动情处,头还一点一点的,他看了好笑,一腔怨怒沉痛消散些许。她结束对话,恭恭敬敬地又磕了三个头。   回去的路上,他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悠悠暗暗发愁。她要是有云瞬师叔的本事就好了,几句话就能把板着脸的师父逗得微笑。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他突然开口了,这让她十分惊喜。有啊,有啊,一大堆的问题要问!比如张世春既然能带他上竹海,把他当成自家子侄一般,怎么会任由他流落江湖?张家当初虽非大富大贵,收养一个故人遗孤是不成问题的。程跃然现在名声鹊起,又对他礼敬有加,他干吗对程跃然这么痛恨怨骂?她刚想开口,他淡淡地一挑眉,“算了,我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她气得发噎。   他用眼角瞟了瞟她,“你不是自己说我是谁你都不在乎吗?那还有什么好问的。”   她努力地咽口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把事情解释清楚能死啊?这家伙向来这样,总让她有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还是回到“鬼宅”暂住,一路上他再没说半句话,她闷得都开始怀念他那些恶毒的言论。这时候她才深刻发觉嫁给他的不利之处,他不说话的时候她很闷,他说话了,她很气。她毕竟是个很豁达的人,懂得凡事要往好处想的道理。程跃然长成这副模样,再满嘴甜言蜜语,她这个当老婆的就没现在这么安稳了,还不天天有女人打上门来?太后悔自己的功夫学得不精深,打架没有稳赢的把握,真是太对不起师父师祖这一世英名。现在她也不安稳的,也不知道云瞬师叔把夏依馨送走了没有?她猛醒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这……这又想到哪儿去了?   程跃然的心情似乎一直都没好起来,连晚饭也没吃。悠悠很体谅他,谁被长辈那样骂了,还去祭拜了父母能眉开眼笑?她给他讲了几个笑话,结果他眯着眼瞧着她,很无奈的样子,听众这样的态度,她连自己都没逗笑。   晚上她洗好了澡,照例等他回来,每当这时候,她都怀疑他有可能是个女人——她洗澡就够磨蹭了,每次洗完水都凉了,他比她更费时间!等了又等,她举着灯前院后院的找了他一番,值夜的汉子跳出来回禀她说跃然少主一个人出去了。她有点惶恐,会不会她那几个失败的笑话让他觉得很吵,跑出去躲清净?人难受的时候都希望被别人安慰,她把自己的相公安慰得落荒而逃,这情何以堪啊?她的娘可是众口称赞贤妻,难道她砸了竹海的招牌以后,还要搭上娘亲的口碑?   还好在临睡前程跃然还是赶回来了,带了一身山风的寒凉。   她小心翼翼地不去吵他,或许他需要静静地扛过自己的悲伤。一觉醒来已是凌晨,蜡烛即将烧尽,窗外一片漆黑。她想悉心照顾的人依旧被她蛮横地枕着,分担她身体的大半重量,想来睡得不怎么舒坦。没发现她醒,他依旧无心地凝视着屋顶,她动,他还以为她梦中踢被,流畅自然地替她拉了拉被褥。   她突然就心酸了,成了夫妻,她能为他做什么呢?这时候,不该是她搂在他怀中,呢喃抚慰,让他忘却心中伤痛吗?   她坐起身,他以为她要起床小解,也坐起身让开空当,怕她睡眼朦胧还扶住她的胳膊,担心她倒栽下床去。   她的心很痛,对自己很讨厌,她很用力地搂住他,“我怎么才能帮到你?我真没用……”   他愣了愣,轻声一笑,只要她陪在他身边,就已经很有用。   怀里的她深深吸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松开了搂着他的双臂,她带泪的大眼睛在半明半灭的烛光下闪闪发亮,她抓起他的双手很决然地按在自己娇软丰盈的胸部,他的脑子一炸,被手心的触感和手背上她手的热度蛊惑痴狂。他的胸膛顿时翻涌起炽烈的火焰,然后她瓮声瓮气地说:“摸吧,平时你一摸就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他的喉咙一噎,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抽回手,他忍不住掐住她闷闷的小脸,质问:“我是色鬼吗?”一摸就高兴?   第31章 争做贤妻   因为从竹海到兴城再折返都要路过青神县,棉花就被寄养在青神世家任家,悠悠刚跨进任家大宅的正门,棉花已经摇头摆尾地飞窜过来,毛色雪白光滑,双眼炯炯发亮,看来这几天过得相当不错。任老爷听到通禀带了一家子人出来迎接,老老少少不是脸上有爪痕就是手上包纱布,看来这几天过得很辛苦,个个苦笑不迭,面有菜色。   悠悠紧抱着它,不让它窜去程跃然的肩头,这么长时间了,它还是和他最亲。其实也不是单纯的嫉妒,看大家那么尊重“程少主”,程少主又一副冷漠傲兀的模样,肩头蹲个虎头虎脑可爱至极的棉花,实在风格很不搭,少主的疏离感顿时有些崩塌。   程跃然看任家老少的凄惨模样也有些过意不去,口头承诺竹海在青神的漕运优先提供给任家使用,全家人立刻喜笑颜开,非要留他们小住几日。悠悠发现程跃然的债主面孔也有好处,冷脸一沉,拒绝的话只消说一遍就非常管用。住可以不住,饭却不可不吃,不然都对不起棉花造下的罪孽。   任夫人非常热情,青神是个小地方,主人家会亲自给贵宾布菜。程跃然看上去不那么好接近,她就把好菜全堆在悠悠碗里。所谓好菜全都是大鱼大肉,悠悠抿着嘴看放在最上面的鳝段发愁,她从不吃鳝鱼。任夫人很实在,鳝段满满地铺了一层,底下的菜也沾了汤汁,悠悠也没胃口吃了。任家老少都眼巴巴地盯着,悠悠不好意思放着一碗菜不吃再去夹别的菜,这样显得很不给任夫人面子。正在苦恼,程跃然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空碗换走她那碗“什锦菜”,又夹了些蔬菜在她碗里,最上面放了块排骨,表情冷酷,语气也冷酷,但是内容很婆妈:“不能光吃菜,必须吃些肉,不然会容易生病。”悠悠听话地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在竹海一直是他帮她夹菜的,因为他手长,筷子也用的出神入化,至少不会像她那样夹不起珍珠鱼丸。但她发现任家老少面面相觑,脸色古怪,一直把程跃然当偶像的任家小少爷更是夸张的青了脸,一副食不下咽的悲愤样子。   她猛省,程跃然露出这么富有生活气息的一面,比肩膀上蹲着棉花更败坏形象。如果他像佑迦师叔那么温文尔雅,看上去就是细致体贴的人,估计神化了竹海少主的人们还容易接受一点,偏偏“程少主”属于冷情傲慢型的,突然作出保姆大妈的举动,的确令人崩溃。   她又自责,能为他做的本就少,难道连自己相公的完美形象也要破坏掉吗?绝对不可以!   从任家出来,立刻要赶往宜宾,程跃然说改走水路,虽然慢了些,却免去很多旅途劳苦。   宜宾是长江漕运重要的一站,码头极为繁华热闹,悠悠看见了不少墨竹标志,程跃然指着一条豪华的双层大船说就坐它出发。悠悠兴高采烈,终于不必骑马赶路那么辛苦。程跃然一边和船老大说话,一边冷眼看她积极主动地从马上卸下自己的包袱背好,抱上棉花。她这种反常从任家出来就开始了,路上歇息时,她竟然破天荒地抢着给他倒茶,还很假地笑着说:“相公请用茶。”   悠悠凑过来挤开正在说话的船老大,很贤良淑德地瞪着水灵大眼,必须让程跃然在所有人面前很有面子,她去抓他手上的包袱,“相公,我来帮你拿。”   程跃然嘴角抽动,她已经开始喊他“相公”了,她喊得顺溜,他听得别扭,“不用了。”   她眨眼,“我来拿,我来拿,不辛苦。”   “不是辛不辛苦的问题,银票都在我这包袱里。”他淡淡地说,交给她,很可能喝着西北风去见岳父大人。   “哦。”她感到挫败,当着窃笑的船老大很没面子。必须和程跃然私下好好谈谈,串通好。   “把行李放船上,我带你去那边市集,去泸州一路上再没这么大的,该买什么多买一些。”   悠悠的眼睛闪闪发光,刚才她就很想去那个占了大半个码头的市集上逛了,就怕他又不耐烦,非要立刻出发,她是“贤妻”,自然不会向他哭闹发脾气的。行李?她就这么个小包袱!往船老大怀里一搡,她一把拖起他,“快走!立刻去!”   这个市集汇聚了长江漕运南来北往的货物,大到马匹家具,小到特产小吃无所不有。悠悠逛得喜笑颜开,买的酣畅淋漓,小商贩们久在码头做生意,还负责送货上船,转眼就往那大船上送了几推车。程跃然也难得好脾气,跟着她一言不发。悠悠买的差不多,这才心情愉快地回头拉程跃然的手,猛然发现他已无手可拉——冷酷的程少主两手挂满她买的小件物品和食物,因为这样的东西老板是不负责送货的。棉花百无聊赖地蹲在他的肩头,用前爪挠耳朵,有些不耐烦。   “相……相公……”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脸色铁青的程少主,他听见这称呼浑身一抖,险些把棉花震得跌下肩来。她突然想哭,贤妻难为啊!内疚自责地赶来要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却发现他几乎每根手指都勾着杂物,动一样很可能全都从手中散落下来。她扁着嘴,很抱歉地安慰他:“相公,没关系的,天都黑了,大概没人能认出你是程少主的。”   船泊在江边,入了夜岸上还是很嘈杂,悠悠开了一扇窗,半跪在窗下的椅子上扒着窗棂向外看,二层的高度把整个码头的风景尽揽眼底。春末的夜风吹拂在身上格外舒服,刚刚洗过的头发被风吹干,清爽的感觉让她默默叹息。   程跃然推开舱门走了进来,她笑盈盈地回头招呼他:“程跃然,快来看,好漂亮。”   他在暗影里笑了笑,走到宽大的椅子边,娇小的她只占去很小的部分,他还可以从容坐下。搂了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出去,天上的星光和水中船上的灯笼交相辉映,恍惚间分不清天上人间。风把她披散的长发吹拂在他脸上,痒痒的,他忍不住去握住她的头发借着星光灯影细看,长长的,柔滑丝顺,修剪精心,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缺损。   他轻柔的触摸让她的心一颤,扭回身来幽幽看他,他俊美的容颜靠近细看更加迷人,尤其配上酷酷的表情——漂亮的想让人靠近却又不敢,似挑衅又满是蛊惑,这大概就是他的魅力所在。“程跃然……”   他挑嘴角,“我怎么又成‘程跃然’了?”   他不提她险些忘了,挺直腰,高度勉强和他面对面,“以后有外人的时候,我叫你‘相公’,装得对你又敬又怕,对你百般殷勤。”   他皱眉,“为什么?”   “这样显得你很威风。”她洋洋得意,她相公威风了,她就威风了。   他瞪着她,她把他的无奈看成感动,“我要争取成为贤妻!”她志得意满地宣告,“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他的嘴唇动了动,她觉得他应该会说谢谢,毕竟她牺牲很大的,结果他不屑一顾地说:“无聊。”   她很受伤,腰一塌,整个人在他怀里矮下去。看她沮丧的样子,他倒高兴起来,抱着她站起身,她听见他胸腔里传来的闷笑。   “你都还没成为我的妻子。”   她表情一凛,用力地挣脱他的胳膊,像只猫一样跳下地,带了几分可爱的幽怨盯着他瞧,他自己对张世春说的,现在怎么又不承认了?是因为还没举行过仪式,没拜过天地吗?“你跟我来!”她气呼呼地抓起他的手。   第32章 月下之盟   悠悠使劲地攥着程跃然的手,推开了通向二层甲板的薄木门,也许是高于周围船身,二层的平台视野格外开阔,一弯月牙傲然耀目于满天星斗和一江灯影之间,美得孤绝却婉约。她原本是一腔委屈,骤然看见这样的月色,不由呆了,拉着他的手痴痴地仰望了一会儿。“程跃然,我们不要拜天地了,拜月亮可好?天地太过泛泛,月亮却总是挂在天上。”   程跃然轻声笑了笑,“好。”   “跪下来。”她郑重地对他说,并肩与他跪倒。娘对她说过,很多女人把拜天地仅仅当成婚礼上的仪式,要很多人见证才算。其实不对,应该是两个人用最诚挚的态度向皇天后土发下相守一世的愿心。她听这番话的时候还小,并不理解话里的含义,只是因为娘说这话时脸上圣洁美丽的神态让她惊艳,顺便记住而已。如今与他并肩而跪,仰望浩瀚夜空,她才深深体会这话的分量。这是她和程跃然要遵守一生的誓言。   “月亮啊月亮,”她仰起头,“我与程跃然在此盟誓,今生结为夫妻,相伴相守,不离不弃。希望一甲子后,我与他都成古稀老人,只要我们抬头还能看见你,就不忘今日之誓言。”   清甜的嗓音,直白的话语,却是如此深情而执着。声音轻如呢喃,却震动了他整个灵魂。他的胸口涌起从未有过的温情,汹汹漫向喉咙,涨得眼睛都发了酸。美好单纯如她,双眸闪漾坚定不移地发下这样的誓言,月亮常在,以月为证,他程跃然今生也决不负她。   “该你说了。”她瞪了他一眼,不知他的沉默是对她最真心的回应,虽然没有说出口,依然是他烙入心底的誓言。   他稳了稳心绪,淡淡开口,“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   “不行!”她生气了,抬起小手指着朦胧弯月,“月亮就是我们的证人!以后你只要看见月亮,就要记得薛慕悠是你的老婆,你要喜欢她一辈子!”   他倏然起身,她觉得耳边风响,双脚离地,已经被他捞在怀中,“好……”他的呼吸那么炙热,拂在她的脸颊上不知怎的就让她起了一身颤栗,“月亮作证。”她被他沙沙的声音迷惑得昏昏沉沉,望着他俊美动情的面孔,她看不见月亮了——他抱她进了房,上了床。   赤裎相对,他沉默而叹息地注视她年轻娇美的身体,向父母谢过罪,向月亮盟下誓,她的一切他终于可以毫无愧意的拥有。他的目光让她羞涩难当,身上要遮蔽的地方太多,她忽而聪明地抬手挡住他的双眼,低声喃喃:“别看……”他笑了,嘴唇的形状那么好看,她一时眩惑,他其实……很适合微笑,有点儿坏,不再冷漠。   他拉下她的手,让她心动的唇便带着笑吻住她。对他的吻,她并不陌生,从没人告诉她女子应该如何回应自己的心上人,她不懂矫饰更不擅伪装,他如何吻她,她就悉心效仿。程跃然的吻让她浑身升腾起奇怪的感觉,像是难受又好像很期待,她并不知道那就是欲望。她只是发现,当她也很重的吻他,他的胸膛就会起伏很剧烈,喘得厉害了还会低吟闷哼,她恍然大悟,原来她难受的时候他也难受,这让她很开心,觉得很公平。   初初他抚摸她的时候,她光顾害羞慌张了,浑身抖得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丢脸。逐渐习惯了以后,她也反过来摸摸他,他比她高大,肉也紧实精悍,不过胸前很平,摸上去的手感很不错,他有些瘦,很适合她环抱。   今天……她的脸红的发涨,他要去摸很奇怪的地方,她死死抓住他的手,太羞人了,别的地方就算了,那里……不许摸!   “悠悠。”他无奈地苦笑出声,她抓得用力,他也不好强挣,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了。   “不行!不行!”她并起腿顽抗到底,他疯了吗!   又是那种头疼的无力感,他长长吐一口气,眯了下眼睛,坏心地哄骗说:“那你摸我。”   “嗯。”她爽快答应,抓着他的手松开,还没等触到他胸部的肌肤,已被他反手握住,他的手心全是热烫的细汗。小气!她还没想摸他奇怪的地方,他就不干了,明显是报复!她猜错了,他比她想象得大方多了……不容她躲闪,他的手已经引着她的手去摸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   她觉得脑子莫名其妙地轰鸣起来,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物体,他低低地哼了一声,整个人压倒在她身上。在害羞之前,她已经非常疑惑,那到底是什么?她想推开他细细看,却怎么也推不开他。他……在轻轻发颤?!   “你怎么了?”她有些害怕,想松开自己的手,他却固执地不许,更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她手上的力道顺带也加重了,他被逼上了欲望的绝路。他毕竟也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对男女之事尚且青涩,此时浑身焦躁得如同火烧,他松开了她的手,用力分开了她柔嫩的纤腿,粗暴地压过去,欲望的出口他完全陌生,只想让那快要爆炸的灼热找到它迫切需要的天堂。他不得不在已经狂躁到极点的理智缝隙中伸手去探索,顾不得她的惊慌推拒,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个让他彻底崩溃的热源,他疯狂地把他的灼痛急躁地推进渴望的梦境。   她被他突然的凶悍吓坏了,直至身体传来剧痛,因为没准备,那痛楚更加猛烈而清晰。她想哭叫,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和难以承受的锐痛好像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她觉得周围都暗沉下去,就连上方的他都无法看清,她的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他的侵入和疼痛却无休无止。   “悠悠,悠悠。”她苍白的脸色也吓到了他,虽然她身体的娇热温润已经把他逼疯,他还是不敢轻动。   他的忍耐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呜呜地哭起来,本能地向上躲闪,太疼了,“你出去……”她泣不成声地哽咽,小小的身体颤抖得令人怜惜。他被她的泪水蜇痛,也不忍心了,小心翼翼地准备抽离。   他的移动刺激了她的身体,她或许只是想快把他挤出体外,她的那无心一绞彻底捣碎了他最后的理智。那是把他送上天堂的致命快感,因为陌生尤为强烈。   “啊——”他竟然低叫起来,下意识地把退出的部分又深深地埋入,他要那种快感,疯了般渴望。   她死死捏着他的肩膀,身体在他生涩的冲撞下剧痛不堪,她断续凌乱的哭叫更刺激他已经失控的渴望,在接近天堂的那一刻,他竟然喊了出来。她被剧烈的颠撞和疼痛淹没,声音都哽在摇动得痛楚的胸膛里,他喊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紧绷到极致,昏沉中仍然被某处的热烫激得轻轻抽搐。他终于满足而虚软地趴伏在她身上,她也沉入了黑暗。   这黑暗不似沉睡般稳妥,她辗转反侧,每动一下都引发难耐的酸痛,她又委屈又难受,哭泣不已。   她以为她在嚎啕大哭,其实也不过是低柔凌乱的哽咽。她听见他一直在焦急地轻喊她的名字,让她在昏暗里更加不得安宁。她很生他的气,他每喊一声她就更烦躁地哭泣,他的声音就更加无助和担忧,虽然她没力气睁眼看他的样子,却从不曾听见他这样惶急的语气。看他这么着急和愧疚,她似乎……又没那么怨恨他了。   第33章 娇妻难哄   这一夜睡得黏腻而昏乱,终于挣扎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纸也十分刺眼,身体酸痛酥散,喉咙干渴得犹如火烧。   都是程跃然害的!   “水……”她想理直气壮地喝命他,结果发出来的声音却很不争气,哼哼唧唧,一派软绵委屈。   “好!”他立刻应声,转瞬就倒了杯水回来,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他一直守在她身边,让她的心情好了很多,顺从地让他扶起,身体一坐直,一股黏热的液体就从肿胀的私密处倒流出来。她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掀被子去看,却发现身下的床单印着一块暗红的血渍。   “都流血了!”她哭着控诉,怨怪委屈,“让你停下来,让你别那样,你……你……”他轻咳一声,脸色古怪,拿着茶杯的手抖了抖,水都泼出来几滴。闹了一整晚,嘴唇都干裂了,她居然还有眼泪,而且是一大滴一大滴的,虽然让他怜惜不已也叹为观止。程跃然撇开头,喉结轻微颤动,他能说什么……妻子年纪太小,的确也很头疼。   “悠悠。”他敛了敛心神,她竟然赤身露体的坐在那儿哭,柔嫩的身体上赫然还有他情急时弄出来的印记。她的头发非常柔顺,即使一晚搓折还是丝瀑般披散在她背上,更显得她的肌肤雪白娇嫩。他无奈地瞧着她,什么样的哭泣是伤心,什么样的哭泣是撒娇闹脾气……他早已洞悉,偏偏就是被她哭得心都软了,脾气都散了。“喝些水,把药丸吃了。”   “不要吃,不要吃!”她犟犟地扬着下巴给他看后脑勺,纤小光滑的双肩一颤一颤的,他的心也跟着颤了。他忍无可忍地把杯子撂在床边的小柜,拖过被子利落地把一直在他眼前晃,快要点燃他的纤小身体严实地裹住,怀里的她终于变成一个春卷,他也松了口气。他也不是不想……但她现在的情况,他真的不忍心。   “喝水,吃药!”他皱眉,她还抽抽噎噎的很不配合。“不然会生小娃娃。”他恐吓,烦恼不已。怀里的春卷突然不哭了,眼泪却在眼眶里直转,看意思……这是真伤心了。“又怎么了……”   “程跃然,你不想和我生小娃娃?不是夫妻很恩爱就会生娃娃吗?”他的弯弯肠子里到底在琢磨什么?   “……”他这辈子没这么头疼过,突然很憎恨云瞬师姐。她把这瓶药丸交给他的时候,他都脸红尴尬,她却无比坦然自若,甚至还嘿嘿坏笑了两声,对他说悠悠年纪太小,还不宜过早生产。有这魄力,怎么就不给他这个小妻子启蒙一下?她就故意的!害他受这份儿活罪!   他咽了下口水,“生娃娃可比……比昨天疼得多了,你还不可以。”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你还需要多练习。”   “啊?”她怕了,无比忧愁地皱起眉,不知道又在那儿瞎盘算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邪恶。   “程跃然……”她很郑重地抬眼看他,眼神纯洁坚定,无比神圣,“多练习就能顺利地生娃娃吗?”她喜欢娃娃,尤其是她和程跃然的娃娃。她要生个男孩,要像程跃然那么好看,但性子要像她这么可爱,这就是她成为他妻子后的理想。   他噎得半天上不来一口气,精深的内功也没帮他顺过气来。“……”他在想,等以后她长大了,深谙此道的时候,他今天的回答会不会让她怨恨他一辈子?   “你……你先吃药。我去打水来给你洗澡。”江湖闻名的冷情少主突然就结巴了,略微粗鲁地把药丸塞进她的嘴巴,连同她的那些蠢问题一同冲进她喉咙,他才算安生了。   她用了很长时间洗澡,结果水变凉,她又伤了风。   他彻夜不眠地守在她身边,不停地为她更换额头的毛巾,她烧的小脸通红,神智混乱的时候还小声哭叫着他的名字,明知她是毫无意识的,他还是小声嗯着应答。她火烫烫的小手拉着他的袖子,似乎怕他离开,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轻轻揉捏,默默苦笑着看她。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知道她笨笨的还很黏人,他早料到自己要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还信誓旦旦地要为他生娃娃,她自己还是个需要人悉心照顾的娃娃。拨开她颊边的头发,手指轻擦过她长长的睫毛,她总说他精明奸刁,如果有什么是他程跃然心甘情愿做的亏本买卖,就是她……   第34章 诡异之书   船过了重庆,水道骤然宽阔,江流两岸也渐渐多山,景色大气了很多。盛春天气,千花红遍,船在江中,人在画中。   悠悠无聊地伏在窗边看了会儿,决定去甲板上找程跃然。她一直病得没精神,连重庆也没顾上去游玩,十分遗憾。程跃然受了她的派遣,独自去城里买了些她喜欢的小吃和必需品,船老大只用了半天就补好船上所需食物用品,匆匆离岸。   程跃然去了趟重庆城,回来以后就一直在二楼甲板上看书,也不来陪她。她早已养成他看书时不去打扰他的好习惯,但景色早看厌了,独自呆着实在无聊。   天气渐暖,船舱通着二楼甲板的木门不再关起,只放了架脚座固定在门口舱底的薄纱屏风。舱外春光明媚,她看见程跃然听见她的脚步声,把手上的书飞快地一藏,薄纱虽透,却也看不十分确切。   “你在看什么?”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跳到他的竹躺椅边上,狐疑地看着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书,她从没看过他这么鬼鬼祟祟的。   程跃然悠闲地摸着趴在他肚子上的棉花,面色不改,“书。”   “什么书?”她眯眼,这小子惯会故作镇定,而且狡猾。“给我看看。”她向他伸出手,大有逼债的意思。   他不理她,转过脸去看山崖上满布的野花,讥诮地说:“你还有想看的书?”   “有,你看的那一本!”她不依不饶地继续举着手,还颠了颠,表示自己的决心。   棉花突然惨叫一声,从他身上飞快地逃到甲板上,悠悠吓了一跳,生怕它翻过围栏落入江里,赶紧掠过去抓它。把棉花抱在怀里,她顿然生疑,棉花好好的怎么就会跳开?飞快地转头,总觉得他的胳膊不自然地动了动。“你藏了什么?”她跑回他身边,撅着嘴巴拉他起身,他倒也配合,修长俊逸的身体悠然站起。她也不客气,怀中腰间细细摸个遍,没有。   藏东西也算是这家伙的绝技,她哼了一声,顺着腰就准备往下摸。他飞身一闪,眉头拧起,“往哪儿摸?!”   她得意地嘿嘿笑,看来她已经接近目标了,没等手继续探索,已经被他一把握住,握得太用力,都发了疼。她咝了一声,手上的力道顿时减弱。   “你到底在看什么?”她瞪着他不死心地问,太诡秘了吧!   “想知道?”他又用那种沙沙的声音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一听到他的这个腔调就好像有了某种预感,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他从躺椅上站起身,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愣愣地后退了一步。“我来告诉你。”他笑了笑,原本冷冰冰的俊脸带了一丝魅惑。   “我……我……”她莫名其妙的就结巴了,“我又不想知道了。”   他已经抱起她,棉花对他刚才揪了它几根毛耿耿于怀,想挣脱悠悠的怀抱远远逃开,被程跃然轻松用胳膊压住,连人带棉花都抓进舱里。二层的船舱十分阔朗也未曾隔断,只有一个堆放行李的小隔间充做棉花的卧室。把悠悠放上床,他就拎着它的耳朵扔进小屋,还黑心地落下了门栓。   悠悠缩在床角,大眼水雾蒙蒙,“你……你又想那样了是不是?”她似乎有些怕,却又知道不该拒绝,哀哀怨怨的把他的心都抽痛了。   他皱眉欺近,安抚地把她搂在怀里,“悠悠,上次是我不好,弄疼你了。这次……不会。”   他以为她会哭闹,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抖了起来,久久却只嗯了一声,再没说其他。她的这份乖巧和忍耐让他更加愧疚,是因为上回他对她说的那个关于娃娃的蠢话才让她如此顺从吗?她这么想为他生个孩子的决心让他突然非常感动。   “悠悠,我这么做……”他说得有些艰涩,“不是因为孩子,是我……很喜欢你。”   怀里的她骤然停止颤抖,那么突兀,他有些羞恼,大概他说的并不中听,甜言蜜语……他不擅长。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小手捧住他的双颊,“你再说一遍。”她的眼睛里闪烁的是满足的喜悦,为了她这样的眼神……让他说什么都愿意。   “悠悠,我喜欢你。”   她低呼一声,终于听见他这么说了!她是如此了解他,这一句喜欢,他出口不易。   “我也喜欢你。”她紧紧地搂住他。   他从那本“落水”的书中,学到的还真不少……略显生涩的逗弄对她已经足够,她攀附在他身上,昏沉地体会他带给她如此陌生却如此愉悦的感受。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鲁莽的进入,耐心的撩拨着她的感官。他忍耐的辛苦,额头布满了汗珠,低喘着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让她说出她的感受。青涩如她,经不住半点媚惑,勾着他的脖子,混乱而诚实地吐出简短的词句。   她娇喘着说出的感受,足以让他的欲望癫狂,当他艰难进入后,她还是疼的低低抽泣,却不再如前次那么难耐。她并不掩饰,在原始本能的驱使下,甚至在情急中配合他的律动。两个初窥门径的少年,这才领会所谓情欲的魅力,心和身体就在极乐降临的瞬间,相拥相携地升入天堂。   他不敢过多索求,毕竟她还如此稚嫩,他让她也体会了欢愉的极致,已经很满足。她浑身颤抖尖锐的喊出他名字的时候,他觉得,他的心比身体还要欢乐,这一刻,她和他才真正的互相得到,并非他自私的享受。   她平复喘息用了很一会儿,他却一直无法平复……温香软玉,爱恋至深的她带着欢愉后独特的气味和汗水蜷在他的怀里,是种甜蜜的酷刑。但他忍耐,不想再看见她因为害怕而迷蒙闪缩的无助眼神。   “程跃然……”她轻轻的,小小声的说。   “嗯?”他极力平稳着自己的声调,怕被她听出他的煎熬。   “你说……男人喜欢女人,就会做这样的事。”她从他胳膊上半抬起身,很认真地看着他,如瀑丝发流泄在他的手臂上,麻痒入骨。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美丽,他看了一眼后甚至局促的躲闪开来,这样的眼神对他……是致命的诱惑。以前他不懂,她看着他的时候产生的悸动到底是什么,现在……他食髓知味。   “那女人喜欢男人,也这么做吗?”她眨了眨眼。   他简直要低吟出声,手臂的青筋因为忍耐都迸了出来。“嗯。”他不堪悲苦地紧紧闭上眼。   “哦。”她思考了一会儿。   他觉得胸口一重,她娇嫩的肌肤熨帖着他身体的灼烫,他猛地睁开眼,她的小妻子一脸纯真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这纯真此刻比任何冶艳更加妖媚。那已经殷红的小嘴吻上他的唇,他的脑子乱成一锅沸腾的糊涂粥,他竟然低低的呻吟起来。她学的如此迅速,如同刚才他对她一般,全吞没在交缠的口腔。   呼吸的间隙,她还是那么认真而诚挚,她看着他的眼睛说:“程跃然,我很喜欢你。”   他喘得厉害,当她主动沉身吞入他的灼痛时,他简直窒息了。   她束手无策的坐在他的腰腹,双手撑着他的肋骨,茫然而无助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他喉结剧烈滚动,已经快被她送入梦幻绝境,他坐起身,她痛楚地哽咽了几声,他紧紧抱着她,疯狂地追求那无比接近的天堂。她勾着他的脖子,固执地不让自己瘫软下去,直到他和她再度从巅峰的余韵从渐渐回魂,她还是紧紧地搂抱着他,她也要像他刚才那样,拥有他。   第35章 翁婿相见   宜昌码头远远在望,悠悠很久没看到这么热闹的地方不仅喜形于色地站在围栏边翘首观看。程跃然整理了简要的行李也从舱里走出来,揽住她的肩头,她的雀跃让他轻浅的笑了笑,孩子脾气,好热闹。   “程跃然,我们不要骑马好不好,反正时间也不紧,走路去襄阳吧。”她娇软地依偎着他,甜甜请求。   “嗯。”他想也不想地答应。   她笑了,猫一样地蹭了蹭他的胸膛,惹得他也低低发笑。   宜昌是川鄂要冲,人口繁密,街市兴隆。在客栈安顿好,他便带了她去最繁华的街市闲逛。她在辽国的两年里,他曾来过宜昌数次,方向地界并不陌生。   她不似平时兴奋,抱着棉花越逛反而越是沉默。“怎么了?”他忍不住开口询问,低头细细看她愁闷的小脸,娇润的俏颜闷闷不乐的时候更惹人怜惜疼爱。   “程跃然,”她皱眉抬头看他,“我才觉得从竹海走得太匆忙,竟然没给爹爹带什么礼物。宜昌城虽大,我也瞧不到半个能让我爹爹高兴的物件。眼看就要见面,两手空空实在不好……”说着说着,大眼水漾漾一瞪,他的心竟然麻了麻,“都是你,规定我的包袱不能超过两个棉花!”说着还把棉花举到他的眼前,让他看清楚两个棉花是多小的一个包!   他撇着嘴瞧她,反问:“就算我让你随便带东西,你就会记得给你爹带礼物?”眼看就要到了,她“才”想起自己是两手空空,还真不愧是他程跃然的宝贝老婆。   “那当然!”她嘴硬,脸色却发起虚来,这家伙说话专点死穴。   “竹海有东西是你爹爹喜欢的么?”他笑笑,“你若想得起,我叫人快马送到襄阳。”   她又张口结舌,竹海宝物虽多,能入爹爹眼的似乎没有。让她凭空在这里干想,更是毫无结果。她正烦恼,他那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更显得欠扁,他怎么就不急呢!爹爹那怪脾气犯了,她也没辙。难道他打算一辈子和岳父僵持吗?为难的人是她呀。   他瞟了瞟她的脸色,正确解读她的想法。“急什么,早就准备好了。”他哼了一声,指望她?估计他那个怪癖的天才岳父要用扫帚把他打出去。   “哦?”她顿时眉开眼笑,表情变化之迅速让他不胜感慨。“什么?什么?”她非常好奇。   他缓慢地向前走,不紧不慢地浏览两边小商铺摆出来的摊档,她就像只小飞虫,绕着他来回地跑,“说呀!卖什么关子?”   “你知道邬项这个人吗?”他挑了挑眉梢。   “嗯,知道。他比爹爹成名要早,也是宇内闻名的巧手天工。”她点头,不知道他突然说起邬项干吗。   “我此番前去塞北,听璁坤说起他定居长白山下……”他咳了一声,表情古怪地笑了一笑,“特意去‘拜访’了他一下。”   她斜眼瞟着他,想起当年他去替她“请”董老师傅来改造磨台的旧恶。估计那趟“专程拜访”,邬大匠师也饱受惊吓。   “他给了我一本多年撰录的造物心得。我翻了翻,简直就是本废纸,很多鬼画符在上面不知所云,但你爹估计会视为罕世珍宝。”   她默默地反复想他这番话,乍一听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既然把邬大匠师一生心血结晶当成废纸,又怎么会专程拜访?他是无利起早的人么?   她突然笑颜绽放,“程跃然,你早就想娶我了对不对?所以早就想好怎么讨好我爹,抢了那本手书来!”   他呛了一下,板着脸瞪了她两眼,抢?不用这么直白又准确吧?   她因为欢喜,笑脸上闪耀出异常俏美的神采,让他的心都跟着好像开了遍野山花。“胡说。”他抿住嘴角要满溢出来的笑容,“谁早就想娶你?是师父硬把你塞给我。”   他又口是心非,瞪眼说瞎话了!每夜低低嚷着喜欢她的人不是他么?   “承认了吧,程跃然!”她歪头看他笑,“说说,你什么时候安下这个坏心的?”   他瞪她,“无聊。”拨开她快步前行,她笑呵呵地追着他,也不再追问他的答案。如果她问……他打算告诉她实情,从削断她头发的那一刻他就这么盘算了。   过了南漳,襄阳也就两三日的行程。一路风和日丽,且走且游,十分缱绻愉快。   南漳乡间的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娇黄嫩绿令人倍感清新畅快,悠悠在望不到边际的花海中孩子一样笑着跑来跑去,乡间劳作的农民也都看着她笑,还有一个妇人编了个花帽送她。悠悠喜滋滋地把花戴在头上,回头望几步远的程跃然,他也正含笑看她。她不忍挪开目光,程跃然最好看最迷人的时候,就是他用眼睛淡淡微笑的时候。桀骜冷漠的俊美容颜却配了双带了笑的眼睛,站在无垠花海之中……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这样完美的少年,今生只属于她。   她被他的笑蛊惑,痴痴地走向他,把花帽摘下来,踮起脚膜拜般套在他的头上。他一身孤绝高傲的风姿,头上却带了这么圈幼稚的花藤,十分好笑。四周的农民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呵呵看着这对儿小夫妻笑,程跃然不好意思了,扯下头上的花,扔还给她,逃一样加快脚步,恨不能立刻从村民们的视野中消失。   她回过神来也觉得好笑,小跑着追赶他的背影,阳光温暖地撒在起伏的花海上,天上人间的美景不及恋人心中此刻留下的记忆。   转过小坡,便看见了田边溪水的源头,一架巨大的水车矗立在上游,巧妙地把水舀起平均地灌入连着各块田地的竹筒水道。程跃然细看了几眼,造这水车的人实在心思奇巧,虽然是个乡间灌溉工具,细瞧却有很多过人之处。悠悠也皱眉细看,程跃然去拉她的手,她没动,看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爹爹来过这里,这水车是他做的。”   程跃然挑了下眉,并不意外,把简单的东西做得花里胡哨的确就是他岳父的风格。正巧一个扛着锄头的村人路过,他便上前询问制造水车的情况。说起这架水车,中年农民十分得意,一指远处的一所小院,“就是住那儿的薛先生帮我们造的,他是我们村的大恩人。”   程跃然一瞥眼,对村民的夸赞不以为然。明知他们就要到达,不在襄阳越家等,偏偏躲在这个偏僻村镇,明摆着是端老丈人的架子,让他们在越家扑个空,还要特意折返,巴巴来拜访他。幸亏他的宝贝女儿贪玩,听说田间花事正好,不走城里非要从乡下绕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眯了下眼,拉住已经心急火燎要赶去小院的悠悠,“一会儿和你爹爹见面,我让你先退下,你一定要听话,而且要走得远远的,不许偷听!”   “为什么?”她瞄他,有不好预感。   他哼了一声,“你那爹爹的脾气你不知道么?好说好商量自然不行。”他包藏祸心地冷冷一笑,“想让他痛快答应亲事,你就按我说的做。”   “哦。”她点头,这点她倒是信得过他,论想出些馊主意达成目标,程跃然所向披靡。走了几步,她担忧地一把扯住他,“不许出阴损的招数!我爹爹怎么看你,你当然知道,现在成了至亲,你要让他看见你的好!”   程跃然哼哼一笑,“放心。”   悠悠眉头紧蹙,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了。   将近三年没见过爹爹,如今近在咫尺却难过得有些想哭。农家小院虽然陈旧却应有尽有,显然是向村民借住的。一身儒雅长衫的越天衡高挽着袖子,坐着一个小矮凳在院子里拔鸡毛,走近了就闻见一股臭味。他面前泡着死鸡的开水盆冒着缕缕白烟,他恨恨地拔一把就回头冲茅屋里嚷嚷:“师父,你下次能不能让他们直接送做好的鸡肉来?杀鸡很恶心的!臭死我了!我是小天工,不是小厨子!”   “小天工你个头!”薛云牧盯着手里的活,一步三摇地晃荡出来,“嫌恶心你叫小翠来替你杀啊!别说来杀鸡,就是来养鸡她也乐不得。谁叫人家爱慕你越少爷呢?”   “得!我杀!送头猪来我也亲自杀!”越天衡说完一回头,正看见木栅栏外站着的程跃然和悠悠,不由愣住了。   “爹爹!”悠悠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穿过蓬门跑进来一下搂住薛云牧,“爹爹,我来看您了……”   薛云牧激动得手都发了抖,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悠悠,你长高了,让爹爹看看——越发像你娘了。”转眼看见眉目冷峭的程跃然,脸色不由转冷,明知故问道:“这是哪位啊?”   程跃然一瞥眼,理都没理他。悠悠发急,暗暗剜了他一眼,他还是没有过来见礼的意思,傲兀地站在那儿看风景。   “他……他是程跃然,爹爹,我和他……”悠悠撅着嘴,很生程跃然的气,不是都说好了吗,见面要客气,然后就献宝,爹爹一高兴什么都好商量。   薛云牧更是不悦,哼了一声打断女儿的话,阴阳怪气地说:“谁不知道他是竹海的程少主?”   程跃然这才冷嗖嗖地接口说:“知道你还问?”   薛云牧气结,对一边拔鸡毛一边看热闹的越天衡吼:“天衡,送客!”   越天衡不甚积极,明摆着师父是在发脾气做样子,程跃然也不是个说送就能送的善碴,他屁股都没抬继续认真拔毛,懒懒嘟囔说:“一路走好,不留你吃晚饭了。”   “程跃然!”悠悠急得跺脚!   “悠悠,你在这里等我,我有话和你爹爹说。”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暗示她记得他刚才对她说的话。他一冷脸色,气派十足地走进茅屋,比进自己家还理直气壮,路过薛云牧身边,半是谦让半是胁迫地一抬手,凉凉说了声请。薛云牧气得脸色发青,简直是被他推进房间,他还摔上了门。   悠悠忐忑不安,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越天衡……”这么久没见,即使情况紧急,她也该向他打个招呼吧。   “嘘!”越天衡很不耐烦地嘘了她一声,蹑手蹑脚地端起木盆凑到屋侧窗下,面不改色地偷听房内对话,边听还边拔鸡毛,活生生一副好事妇人嘴脸。悠悠愣了一下,见人家都这么大方了,自己也别客气了。屋侧篱笆外就是小河,接近傍晚水流正湍急,淙淙水声正好能迷惑程跃然的耳力。虽然他嘱咐她不要偷听,但如此情况,她实在担心。   她仔细听,屋里却很安静,她几乎怀疑爹爹和程跃然发现了她和越天衡故意不说话,突然爹爹嘶声怒喝:“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知道师父已经给你写信提亲,你也不甚满意这桩婚事,我不过是顺你心意而已。”   “你……你……”薛云牧气得半晌语无伦次,“你现在还说这话?既然你不愿娶她,做什么还……”他死瞪着面沉如水的程跃然,他也不是瞎子,悠悠看他的眼神,分明已经情根深种。这趟远行,若说程跃然到嘴边的肥肉没吃,打死他也不信!   “我只不过救了你女儿一命,师父便非要将她许配给我。我拗不过师父,自然把她带来见你,你和她说清楚吧!正好跟着你些时日,也好忘却此番情伤。”   第36章 因爱生惧   薛云牧死瞪着他,似乎想从他那张漂亮却可恶的脸上看出些端倪,他的话实在让人很意外,态度与竺连城写来的信上大相径庭。薛云牧也想过是不是他耍的花枪,可面前这个桀骜少年不是别人,是从小就脾气乖戾,心狠手辣的程跃然。   程跃然抿着嘴,漠然地回视着,毫无愧意。   门被慢慢地推开,悠悠惨白着脸站在门口,她嘴唇哆嗦,却没哭,“程跃然,你说的是真的么?”堂屋昏暗,衬得她的身影更加单薄娇弱,但她的脊背僵直地挺着,执拗地让人心疼。   程跃然的眉头瞬间拧起,原本冷漠的表情荡然无存,他快步走去拉她的手,“你怎么不听话?”   她躲闪开,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不信,能用这样眼神看着她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他用的计也好,即便他说的不是真心所想也好,他可知,她听见他这番话时的感受?她从没想过,今生今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会说出抛弃她的话!   “悠悠。”她的神色让他的心刺痛,他抓住她的手,死死地攥紧,“你知道的,我……我……”即便当着未来岳父颜面扫地,他也不在乎了,只要她别用这么伤心的眼神看着他。“我说的不是真的。”   悠悠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眼泪却滴滴直落,“程跃然,即使我知道你是说谎,我还是很难受。”   程跃然的脸色也发了白,嘴巴紧紧抿起。   拔完鸡毛的越天衡拎着光秃秃的死鸡,无比自然地走进堂屋,“悠悠,厢房早就收拾好了,给你们住。”   悠悠闭了下眼,把眼睛里积蓄的眼泪都挤出来,“好。”她小声地应了,抱着棉花黯然走向只有一间屋子的厢房。程跃然青着脸想跟她一起进去,却被她挡在门外。“我现在心里很乱,很难受,程跃然,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她难得用很沉重的口气与他说话,反倒让他愣了愣。   “悠悠……”他还想解释,她已经飞快地掩起门,门后她的声音呜呜咽咽,让他的心如刀绞。   “你现在什么都别和我说,我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程跃然……我很难过,很难过……”声音矮下去,他似乎看见她在门后痛楚地蜷成一团哀哀哭泣。   “悠悠,开门!”他一冷眼,大力地拍着门,有心一掌劈碎了事。   “别让我更难过了。”她哭着喃喃。   “悠悠,那都是说给你爹听的!都是假的!我不是让你远远的走开吗?”他发起急来。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再怎么,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什么都可以用来开玩笑,喜欢一个人的心不能!我们对月亮发过誓的,你怎能这么随便就说出不喜欢我,不要我的话?”她哭得说话都断断续续。   他的手微微颤抖,杵在门上没有再动。   或许她说的很对,喜欢一个人的心是何等珍贵,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应该亵渎玩笑。她如此看重与他的感情,他却随便拿出来乱说,的确是错了。   薛云牧悠游自在地啃完一个鸡腿,恋恋不舍地嗦了嗦骨头,“天衡,你的手艺真不错,别跟我学了,改行当厨子,前途不可限量。”   越天衡吃的比师父斯文些,还剩了半只鸡腿,他瞟了眼门外的夜色,“幸亏没给他们留饭,不然凉了太可惜。”突然就哈哈笑起来了,十分痛快的样子,还乐不可支地拍饭桌,“师父,你看程跃然那个德行!没想到他也有今天!果然是卤水点豆腐!看他平时嚣张的样子,还以为会娶个他一瞪眼就哆嗦的媳妇呢,师父你瞧,他跟傻子一样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了。”   薛云牧眉飞色舞,“悠悠这点特别像她娘,很会收拾相公,当初我也没少吃瘪。那个……天衡,程跃然的耳朵很灵的,又很爱记仇,你说,他听没听见你的话?”   越天衡嘴角抽动,生硬地说:“相公?你承认他是你女婿了?那我就是他大舅子,他能把我怎么样?”   薛云牧陷入思考,“其实我很讨厌他,原本说什么也不想把宝贝女儿嫁给他。不过……看他现在的样子,又觉得让他娶了悠悠也不错,什么仇都报了。”   程跃然黑着脸从门外走进来,正眼不看幸灾乐祸的师徒俩,径直走进厨房。   确定他不是来搞屠杀的,薛云牧又姿态高洁地拿出一本书在灯下看,眼角时不时漏一下眼风去乒乒乓乓响的厨房。越天衡一向为人没有深沉,张头张脑地凑到厨房外,很郑重地说:“没给你们留饭。”   程跃然置若罔闻,面带嫌弃地挑拣着厨房里储存的菜蔬。越天衡还热心地靠在门外解说:“那都是村民今天送来的,很新鲜。”程跃然头都不抬,厨房里灯光昏暗,越天衡还很不死心地搭讪,“用给你把灯拨亮点儿么?”   热脸总去贴冷屁股的确无趣,越天衡败下阵来,退到薛云牧对面坐下,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饭菜香味。师徒俩都默默地闻着,晚上就吃了一只鸡,很是油腻,现在闻见炒蔬菜的清香,口水不自觉地往外流。   直到米饭焖熟,程跃然才端出一个木盘,里面四菜一汤,两碗米饭,当客厅里吞口水的师徒二人是空气一样扬长而去。他们看见他端着饭菜在门外低低说了几句,那门便开了,他闪身进入后,利落地关闭,刚才从那房间里倾泻出来的灯光一闪即逝。   越天衡去厨房探视了一圈,哭丧着脸出来,“小要饭的长大了也很爱惜粮食,一片菜叶也没给咱留下。”   薛云牧死板着脸,暗暗把口水咽下,艰难维持长者风范,很道学地骂了声:“一点儿不懂敬老尊贤!”   薛云牧和越天衡都习惯早起,因为一心一意要看好戏,越天衡也没去做早饭,平时催饭和催债一样的师父大人也一反常态地端坐在堂屋的饭桌边,动机明显地在等待什么。   悠悠和程跃然一起走进小草堂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偷偷拧了程跃然一把。程跃然这回倒利索,双膝一曲扑通就给薛云牧跪下了,她反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他瞪了她一眼,才赶紧跟着并肩跪下。   “岳父大人在上,受我夫妇二人一拜。”他说的咬牙切齿。   “谁是你岳父,我答应把女儿嫁你了么?”薛云牧嗤之以鼻。   “这是我的聘礼。”他垂着眼,从怀里掏出一本儿东西,双手捧给薛云牧。   越天衡伸长脖子看,脱口而出:“竹海的全部银票!”   薛云牧觉得他很跌份儿,瞪了他一眼,才看清那本书的封面,竟然是邬项一生总结的造物心得。这一喜非同小可,他抓过来就细细开始阅读。直到越天衡的提示从咳嗽、低唤变成干脆地一声大喊:“师父!你女儿女婿还跪在地上呢!”这才缓过神来。   眼珠转了转,薛云牧一本正经地说:“把女儿嫁给你之前,我得知道你有没有能力把我的掌上明珠照顾周全。”   程跃然翻了下眼,哼了一声,显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越天衡生怕他不理解师父的暗示,很热心地接口:“悠悠从小就贪吃又挑食,你总得有本事别把她饿瘦吧?早饭你来做,我们都考验考验。”   “越天衡!”悠悠瞪他,以为他是趁火打劫,却看见爹爹用力点头。她不知道,这师徒二人对昨晚没吃到的那顿宵夜耿耿于怀。   程跃然的好手艺昨天也让她很吃惊,想来他从小就自生自灭,为她去抓棉花又孤身远行千里,她直接遗忘路上与他相伴的夏依馨,练了这么一手好厨艺,有些让人心疼。看爹爹和越天衡吃得酣畅淋漓,她也很自豪,程跃然的天分是多方面的。   薛云牧吃的直想打饱嗝,勉强忍住,擦了擦嘴,他从怀里掣出本小手札扔给程跃然,“这算我的回礼,里面是给你讲奇门遁甲的精髓,其实奇门遁甲也不是多么难,理解了关键,都是些蒙人的东西。”   程跃然笑了笑,这就算认了他这个女婿。   “我可告诉你,”薛云牧瞪眼,“我是看在你很怕老婆,我女儿不会受欺负的份上才承认了你!我乃方外之人,洒脱的很,我的女儿也没必要抱着什么愚昧节操,你要对她不好,我立刻再给她找个好男人。”   程跃然冷冷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薛云牧却不怪他无礼,因爱生惧,这他也是过来人,就冲他的惧内,他认了他这么个乖张的女婿。   第37章 很有眼色   悠悠双手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爹爹讲八宝玲珑锁的构造,眼睛却不住往窗外瞟,刚才她就看见有个奇怪的人来找程跃然,两人一边嘀咕一边走到河边去了。“喂,喂!你这个小丫头在听么?!”薛云牧用手上的锁芯敲了敲桌面,吓了悠悠一跳。“这个锁的开法至关重要,算我们家传秘技。”薛云牧皱眉很严肃地说,“不是学邬项,我也打算写本集录。为父老了,最怕一身绝技后继无人,越天衡虽学的不错,但为人太没正溜,我有点儿信不过他。”   悠悠嘻嘻笑,连连点头。   “想来想去,我还是也给你留一份儿。你学不成,或者你和程跃然的后人有可继承衣钵的呢?最不济,”他说着有些伤感,“看程跃然的凶狠样子,也能确保我这本宝贝集录不至流落到恶人手中。”   她和程跃然的后人……悠悠有些脸红,其实她也很期待,只是程跃然总说还不到生孩子的时候。   “悠悠……”薛云牧怪里怪气地喊了她一声,“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悠悠结巴,“我……我在想爹爹的传世集录嘛。一定比邬项的精彩得多,同道中人一定视为天书。”她不怕肉麻地奉承道。   薛云牧十分吃这套,咂咂嘴,点头道:“那当然!我这本书一旦写成,王侯得之能谋天下,普通人得之能成大匠,郎中得之能成神医……”悠悠呆呆地瞧着他自我吹嘘,不用搭茬估计也能说上半日。   程跃然和越天衡一起进小屋来,悠悠松了口气,感觉得救了,立刻跳起来去抓程跃然的手。   “岳父,我和悠悠要立刻动身回四川。西夏国师慧珠出使大宋,向我师父发下战书,并广发武林帖,请天下豪杰都去千佛山观战。”程跃然脸色凝重,看得悠悠也不安起来。   “师祖还打不过一个西夏国师吗?”她倒不怎么着急,“再说,佑迦师叔是西夏三皇子,他们的国师怕什么,肯定不会对师祖不利的。”   不等程跃然说话,越天衡嗤笑了几声,“悠悠,我真服了你,怎么会有人笨到你这种程度?”   悠悠瞪他,他蛮不在乎地卖弄起来,“这慧珠连我都知道,在西南边陲名声显赫,是闻名遐迩的‘圣僧’。我和师父在青海游弋的时候还有过一面之缘,他很有风度地把一块珍奇矿石让给我们。他的学识就连师父都称赞不已,你也知道,我师父能夸出口的人是多么了不起?我以前觉得这人洒脱超逸,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求名求利的庸碌之辈!”   悠悠撇着嘴看他,搞不清他是在夸慧珠还是贬,难得他这么卖力地解说,总感觉有诡异。   “好好当西夏国师就算了,还要到中原来显威风!就该让竺大师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盛事,师父,我们应当去看一看吧?”说了这么多,这句话才是精髓。   薛云牧瞪了他两眼,“你口口声声不屑学武,不是武林中人,现在又去凑什么热闹?”   “这不是难得一见的热闹么,慧珠真是很聪明,胜了,扬名宇内,输了,虽败犹荣。反正他亏不着,还在中原豪杰前混个脸熟,直接成了大宗级别的人物。”   “胜?”程跃然冷哼了一声,神情鄙夷。   “师父,你去不去?”越天衡很热诚地问,显然把自己划归在必然前往的行列里。   薛云牧犹豫了一下,“我就不去了,专心写我的集录,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天工秘录》,怎么样,有气派吧?一听就是传世巨著。”   “很像一本……呃……”越天衡吧嗒嘴,程跃然的眼睛也忍笑地眯了眯。只有悠悠满面疑惑,很懵懂地问:“像本什么?”   越天衡笑出来,“像本**。”   “胡说!”薛云牧勃然大怒,“我就定下这名了,看谁敢笑我!”   “师父,你回我家好好写书吧,有人照顾你饮食起居,我也不用担心了。”越天衡很孝顺地安抚一下。   “不用了,我去戚于夏那儿,正好有些医药的问题要问他。”薛云牧闷声闷气地说。   “好,好!戚大叔的儿媳妇做菜简直神了,师父,你有口福了。那也别啰嗦了,各自动身吧。”越天衡回房拎出个小包袱就说收拾好了。他和师父常年各处游历,早就习惯随时离去。见他和爹爹收拾得如此麻利,离开一个地方的态度如此平常,悠悠有些难过,她和娘对于爹爹或许正如这间暂住的小屋。   程跃然瞟着越天衡,“你路上小心,我们夫妻俩先行一步。”   悠悠噎了一下,程跃然和越天衡互相看不顺眼,也不至于撇下他自己先走啊。   越天衡听了他这么说,非但没生气,还一脸坏笑,“妹夫,放心,我很有眼色的,绝对妨碍不到你们。”   他笑的太下流,说的太露骨,连悠悠都听明白了,顿时红了脸,瞪了他一眼。当着爹爹的面更不好意思了。   “那就好。”程跃然用一贯冷漠蛮横的语调回答。   “……”悠悠简直要钻进地洞里去了,程跃然怎么也变得这么没正溜!   竹海和西夏国师的号召力果然非同凡响,悠悠望着去往千佛山道路上的泱泱人群,感叹不已。江湖平静了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有这么大的场面,大家自然都趋之若鹜。好一点儿的客栈早就满员,若不是程跃然早做安排,一行三人怕是要露宿郊野。   不断有人认出程跃然,盛情相邀或围随不去者越来越多,程跃然不堪其扰,命大家改换了寻常布衣,扮作乡下探亲的小夫妻才算唬过众人耳目。大路拥挤,马也跑不起来,反倒是步行更快些。越天衡买了头驴让悠悠坐在上面,缓缓行走也不颠簸,十分悠哉。很快她就发现越天衡并非怕她累那么好心,程跃然即使穿着粗布衣服,那一身铮铮傲骨也不曾湮灭,可牵了头驴……样子就非常可笑。越天衡一路都窃笑不已,独自欢天喜地。悠悠气结,宁愿自己走路,倒是程跃然不许,眼看她又要哭闹哀求,程跃然扛不住这个,背地恐吓了越天衡。越天衡碍于皮肉之苦,信誓旦旦地出来作证:他窃笑是因为路过的姑娘有些丑得惊世骇俗,他怕笑出声来伤害了人家才隐忍不发,并指天保证她的老公程少主即便是牵头驴样子也是很帅的。   她刚想相信,结果他那一脸憋笑就要导致窒息的样子又令她生疑。程跃然脸色铁青,把她抱上驴,闷头赶路,无视她对他的任何搭讪,一路拒绝交谈。   进了四川,竹海的别院多了起来,不必再和前往观会的人一起挤客栈,悠悠的心情也格外好。   这夜歇宿的小院在小城一角,十分幽静,晚饭过后各自还洗了澡。悠悠的头发没干就被越天衡叫到他房间,他正在用独家特质的砂纸细细擦着一把精巧的小匕首,见她来了就献宝给她看。原来小匕首是一对儿,都开过刃,还没打光,越天衡笑容可掬地说这是送给她和程跃然的成亲礼物。悠悠扁嘴,这匕首精巧有余,但归于普通,天工神手的爱徒做出这样的东西来就该打屁股。   “看不出机巧之处吧?”她越是失望,越天衡却越高兴,在他的百宝袋里翻了会儿,拿出一个手指长铁片递给她,“假定这是暗器,”他退到墙边,“用它来打我。”   悠悠摇头,“太危险了吧,你又不会武功。”这铁片打在皮肉上,也相当一把钝刀。   “放心,放心。”越天衡十分得意,悠悠收敛了内力,尽量小心地把铁片掷向他,只听叮的一声,铁片被吸附在匕首上。悠悠呵呵笑,原来他加了磁铁。她说出了看法,程跃然又摇头摆尾,把匕首递给她检查,她再次去吸他手上的铁片却没成功,不由惊奇起来。   越天衡嘿嘿笑得越发开心,悠悠缠着他说出秘密,他指着手柄上极不显眼的一个小钮,说关键是它。不说她还没发现,一直以为那是颗装饰小珠,周围还有一些同样的珠子拼出图案,不事先知道根本看不出破绽。她试了试,按下去匕首就有了磁力,不按,就无法吸附铁片。她不屑地嗤笑,“这有什么用吗?你真是很无聊!我爹爹要是看了非气死不可。”   “你再用铁片打我。”越天衡挑着嘴角,再次退到墙角。这回悠悠知道机巧,随意地扔出铁片,越天衡再用匕首去挡,这次铁片没有再吸在匕首上,而是颓然落地。整个过程毫无停顿,越天衡还学程跃然的样子,冷酷漠然地摆了个造型,活像他用匕首震落了对方的暗器。悠悠拍手大笑,连说好玩。   “这本是江湖宵小用的障眼法,我觉得十分适合你。就你的手法眼神——”他鄙夷地看了看她,“接下暗器十分困难,身为竹海少主,一味躲避实在丢脸,所以我为你做了这把宝贝。记住要点,我是用天陨磁做的内心,磁力超强,距你两尺开外的暗器都会被它影响,你确定吸到以后要立刻按下机关消除磁力,不然就会像我第一次那样被人看破,什么面子都没了。”悠悠兴奋点头,这可真是适合她的好东西啊。   “我来打磨,你来雕花吧。刻上你和程跃然的名字怎么样?”   悠悠觉得这个主意相当不错,刚雕了几刀,程跃然就沉着脸走进房间,扔了句: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安寝,就把她扯出去。回了自己的房间,悠悠瞟着他的脸色,坏坏地搂住他,“等我好久了?”   “嗯!”程跃然皱眉,很不高兴,沐浴回房后他都已经枯等一个时辰了!越天衡那混蛋分明是故意的,他一脸笑容地非要跟他们一起上路他就觉得没好事!   抱悠悠上床,刚在她柔润小嘴上吻了吻,门就被敲响了,越天衡不紧不慢的语气听上去格外一本正经,“悠悠,妹夫,我夜观天象,明日有雨,要记得准备雨具。”   程跃然的额头青筋暴起,悠悠苦笑着勾住他的脖子,生恐他发作去殴打越天衡,敷衍地答道:“哦,哦,知道了,你早些睡。”   听他回房,程跃然顺了顺气,轻柔地脱下爱妻的衣裙,正要脱自己的……“对了,悠悠,妹夫,明天还会降温,记得加衣服。”悠悠一把抓空,程跃然已经如一道黑光闪了出去,外面的越天衡呜咽了一声,再没动静了。程跃然回来的时候,额头的青筋还在一跳一跳,她忍不住笑,被他剜了一眼。他终于顺利地脱下自己的衣服……   “程跃然,好妹夫啊……快来解一解我的穴道,我要尿尿,好急的,尿裤子啦!”哭嚎是在隔壁房间传来的,十分凄厉。   悠悠感觉压在身上的程跃然剧烈地一抖,她实在忍无可忍地大笑了出来。程跃然狠狠捶了一下床板,飞快地罩了外袍冲出去,等他回来,她的笑还是忍不住,“尿完了?”   “没!我点了他哑穴。”   “……”看着他上床,“程跃然,今天还是算了吧,我总想笑。”   程跃然咬牙切齿地坐在床边,“我迟早宰了这个‘很有眼色’的家伙!”   糟糕,她又想爆笑了……   第38章 武林盛会   悠悠骑在驴上张大嘴巴看路边的一顶顶帐篷,实在太壮观了。千佛山前后山口的道路两边无论是平地缓坡都布满了帐篷,或简易或考究,满满当当宛如临时的城镇。周边的乡民也挽着篮子,装上山货特产,小吃零食在帐篷间穿行叫卖,吵吵嚷嚷,闹闹哄哄。帐篷里的人也都纷纷占地起灶,一时炊烟四起,炒菜用的辣椒熏得路过的人不停地打喷嚏。原本清幽神秘的佛教圣地不复有半点超脱圣洁之感,满是凡俗的烟火气。   越天衡啧啧地撇着嘴,撩起长衫下摆踮着脚绕开不知道谁泼在路上的污水,十分嫌恶地感叹:“这千佛山就算被糟蹋了。”悠悠深以为然地点头,还以为这一战能让千佛山声名更盛,代价也很惨重。   程跃然冷笑,“仁通那老秃驴肯定不会这么想,估计早乐疯了。”   “仁通?”悠悠皱眉想了半天,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师祖和师父好像提起过。   “千佛寺的住持。”程跃然提起他的时候,眼梢又上挑了。   他们走的是千佛山的后山门,道路相对狭窄,却因为周围的空地多而驻扎了更多来看热闹的人。山脚下原本冷落的小山道入口已经被八个僧人看守严密,更夸张的是还拦了道木栅,木栅旁设了桌案,一群衣着华贵的人急切地围在桌边,个个手里挥着银票,看样子生怕人家不收似的,一个精瘦的和尚在账本上写写画画,神情傲兀而愉快,活像山盗土匪在收买路钱。   “这是在干吗?”悠悠挺直腰张望,十分迷惑。   程跃然哼了一声,抱她下驴,这功夫越天衡已经泥鳅一样挤到前面去了,他穿了粗布的长衫,头发凌乱,活像个落第的逃难酸书生,被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一把推了出来,若不是悠悠扶了一把,就一屁股摔在地上了。那大汉还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穷光蛋少凑热闹,爷正烦呢!”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叠银票,对那瘦和尚大声说:“再加一百两!两人合住也可以!”   瘦和尚眼皮都没瞭,“两人房要六百两,你这点儿就够住个四人间,通铺!”   大汉骂了一声,一边看热闹的人起哄说:“兄弟,别花那冤枉钱了,就随便找个帐篷借宿,一百两整够。”大汉犹豫,被边上的一个锦袍中年人嗤笑了一声,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一咬牙,把银票扔给瘦和尚。瘦和尚熟练地点数一番,算盘珠子扒拉得噼啪响,一抬手,管木栅的和尚压起栏杆让大汉进去,还卖弄地用内力向山腰大吼:“七号僧房。”   悠悠看得目瞪口呆,越天衡却嘿嘿发笑,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程跃然照例一脸鄙夷。   他走进人群,激起三分内力护体,把拦路的人都震得往两边踉跄,好像大家都极为殷勤地给他让路般,悠悠得意地看着,掩嘴呵呵笑,天下就她相公最威风。须臾他就到了瘦和尚的桌前,只说了五个字:“让我们上山。”   瘦和尚缓慢地抬起眼皮,看了程跃然的脸一眼,显然没认出他是谁,眼神不屑地一路向下,落在他的粗布短褂和他身后的那头驴上,“武林盛事,闲人退避。”   程跃然嘴角抽动,身后凑过来看热闹的越天衡笑得前仰后合,悠悠实在忍无可忍地快步走过来掐了他一把。   程跃然从怀里随便掏出一张银票,扔在桌上,悠悠知道,他揣在怀里的银票最小面值都是两千两,掖在腰里的是五百两,怎么也能震瘦和尚一下吧。瘦和尚扫了眼银票,表情有些意外,越天衡很狗仗人势地从程跃然身后探头问:“现在我们可以上山了么,嗯?”   瘦和尚十分有原则,低头啪啪打算盘,例行公事地问:“你们要双人房还是四人房?”   悠悠大惊失色地扑过来拉程跃然的胳膊,他的拳头已经紧握,青筋已经迸起,当着这么多武林同道的面,程少主打伤一个看门和尚这算什么事啊。   越天衡却满脸含笑,态度优雅,“双人房。”   瘦和尚一伸手,“双人房每人六百两,你们俩男的共一千二百两,女子上山单交一千两,你们还少二百两。”   程跃然双眉间隐隐出现血红颜色,悠悠十分担忧,忍不住轻拍他的背脊想帮他顺顺气。越天衡一脸了然,顺理成章地回头对他说:“妹夫,再掏二百两。”   程跃然深吸一口气,动作僵硬地从腰里掣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从牙缝里挤着说:“不用找了。”   瘦和尚显然并不领情,一撇嘴,“人家都是骑马来,一匹一百两,你们这头驴……回头还要问问方丈怎么收费。”   悠悠赶紧拉程跃然上山,她都听见他喉咙里格格的倒气声了,拉了一下没拉动,他突然一提气,长啸一声:“狗秃仁通,速来见我!”他内力精纯,近处听来不甚太响,不过只是震得人胸口发闷,越向远传越响,最后回音四起地笼罩了整个山峰。   看门收费的和尚们全呆了,傻傻地张大嘴巴,其中一个稍有见识的和尚先缓过神来,惊慌失措地嚷嚷:“糟了,这是方丈的克星程少主!闯祸了,闯祸了!”   年纪稍小的和尚还不信,“师兄,搞错了吧?方丈说程少主是个俏小伙儿,天生一副债主脸,说话尖酸,喜欢穿灰色锦袍……这位……那驴……”   越天衡不会功夫,缓了半天才能说出话,他边捶胸口顺气,边指了指悠悠,“你相公还是没改小时候粗口骂人的毛病,回头你要好好教导。”   众人正议论纷纷,山道上急掠来一个五短三粗的身影,红的袈裟在日光下分外惹眼,赶路嘴巴还不闲,“程少主息怒——程少主息怒——”   越天衡踮脚手搭凉棚,问不停哆嗦的瘦和尚:“那个穿袈裟的球就是你们的方丈仁通大师啊?”   瘦和尚不答,仁通大师已经赶到近前,圆溜溜的眼睛一转,又笑眯眯地细瞧程跃然一行人,瘦和尚赶着过来凑到他耳边想细说情况,被他抬手一拦,显然早就看明白了。他留着雪白的须髯,团头团脑,面相甚是慈和,悠悠细细瞧看,真不敢相信他就是精明市侩的贪财方丈。“程少主一向可好?”他若无其事笑得坦然,不给程跃然说话的机会,他笑得更开,看着悠悠说:“这就是程少主的新婚妻子,哎呀,都不能叫悠悠少主了,得叫声程少夫人。早就听竺大宗师说起悠悠少主漂亮可爱,今日一见才晓得,竺大宗师还真是个太过谦虚的人。”悠悠被他夸得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藏不住笑。他又瞧越天衡,越天衡倒是非常自动自发,一指程跃然很直白地说:“我是他大舅子,我姓越。”   仁通眼珠骨碌转了转,“哦——你就是天工神手的爱徒,越天衡越公子。”   越天衡咧嘴笑:“行啊,老和尚,怪不得你能赚这么多钱,有点儿道行。不过你瞧——”他推着仁通的肩膀把他转向程跃然的方向,指着程跃然的冷脸,“他老婆很吃你这套,都笑开花了,他可不那么好哄。程少主的脾气你也知道,自求多福吧。”   仁通脸上的肉抖了抖,“越公子就会说笑,程少主与老衲也是熟识的老友了。”   越天衡点头,“嗯,不熟识也当不成你的克星。”   程跃然不想让他们继续胡扯,双眉冷冷一挑,对仁通说:“老规矩。”   仁通很是识相,叫瘦和尚把两千五百两银票拿出来,再点出五千两,厚厚一叠双手捧给程跃然,笑着说:“双倍返利,少主查收。”   程跃然不接,用眼角瞟着他,哼了一声,“你说,我这驴要怎么收费?”   仁通摸着胡子瞧了驴子几眼,“马匹一百两,程少主的驴,应该比别人的马还金贵,算一百五十两。”   程跃然冷笑,就着他的手里翻了翻银票,扯出一张三百两的,扔给瘦和尚,其余的无比自然揣进自己怀中,“账目要清楚,我也不是占便宜的人。”   这回轮到仁通嘴角抽搐,但还是一脸笑容地为他们引路上山。   越天衡摇了摇头,很羡慕地对悠悠说:“你找了个好相公,比仁通敛财的手法还阴损,还缺德,你这辈子不愁富贵豪奢了。”程跃然假装没听见,仁通却点着头转回身,很赞同地看越天衡。   悠悠不高兴了,又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只好翻着眼睛嚷嚷:“胡说!”   越天衡不急着走,摸了摸停在山口的驴,很慈善地对负责牵驴上山的和尚说:“你要照顾好程少主这头驴。”   程跃然当然听懂他的暗讽,脸色暴戾地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饱含威胁意味。   越天衡有些怕了,拉悠悠袖子,怯怯地宣布:“欺负大舅子必遭天谴。”   程跃然哼了一声,用眼睛充分表达了迟早宰了他的意图。   竺连城等一行人住在千佛寺最好最幽静的院落,仁通还派了僧人把守要道,外人不能打扰,安排得十分周密。程跃然一路走来看在眼里,表情缓和了很多。   小夫妻远行回来,照例要给竺连城行大礼,悠悠总觉得师祖有哪里不对劲,程跃然显然也发现了,叩完头并没立刻起身,而是看向坐在一旁的裴钧武。裴钧武轻叹了口气,“你们外出的这段时间,师父生了场大病。”   悠悠大惊失色,从地上跳起来扑到师祖的坐榻边,拉住竺连城的胳膊细细端详他的脸色,“师祖,你得了什么病,好了吗?”   竺连城安抚地苦笑,“早好了,悠悠不用担心。”   悠悠发觉他的胳膊在轻微的颤抖,无法置信地凝视细看,果然,竺连城的手抖得非常明显,如同寻常老人中风后的病状。“这……”悠悠瞠目结舌,虽然她医道只学了毛皮,但也深知怪异,中风是风邪侵入筋脉,内功精深如师祖,筋脉早已带了内息自保,无论如何不可能患上中风。   越天衡也皱眉看了半天,挠着头,十分不解地说:“难道是中毒?”   李云瞬摇头,“师父和钧武闭关了半个月,确定并无中毒迹象。师父医术了得,应该不会判断错误。”   越天衡也摇头,“自古医者不能自医,放眼中原,医术造诣能在竺爷爷之上的,也就剩个戚于夏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请他来,我师父也正在他那里,别人请不动他,我去准成。”   悠悠哽咽着连连点头,催促道:“快去,快去!”   竺连城淡笑摇头,“先不急。五日后就是和西夏国师的比武,此时请戚先生来,难免引起众人不必要的猜疑。我的病情已经稳定,等此事过了再说。”   程跃然看了眼裴钧武,“那比武……”   竺连城笑笑,“就让钧武代我迎战吧。”   越天衡点头赞同,“慧珠按年纪辈分向您请战就是有点儿不自量力,裴大侠出战正好。”   一直侍立在竺连城身边的李佑迦表情终于有了改变,眉头紧紧皱起,歉疚地说:“师父,师兄,我可以和慧珠说……”   竺连城抬手打断他的话,“佑迦,此事已定,你不必过虑了。”   悠悠捏自己的手,她当然明白佑迦师叔的心情,希望能和师父师祖切磋交手的江湖人多如牛毛,竹海一般是不予理会的。这回应承慧珠,不是因为他身份尊贵,而是看在佑迦师叔的面子上,所以他才那么自责。   第39章 千佛山顶   约定比武之日,从清晨便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天色阴沉窒闷。不过这场雨却带来了意外的清凉,前来观战的人庆幸不已。   悠悠难得醒得比程跃然早,借着昏黄的晨光她打量睡在身边面相安详的他,真亏他还能睡得这么安稳,她一夜睡得半梦半醒,头都发涨。   轻手轻脚下了床,她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推开了一条缝,他们住的院落在千佛山最高处,能够俯瞰整个山门空场的情况,她和程跃然这间还能看见黑、白龙潭边的硕大天然石台,被叫做双潭顶的,比武就定在那里。虽然有心理准备,看见已经汇聚在双潭顶的人潮,她还是吓了一大跳,难道江湖人都跑来了吗?人群都绵延到山腰的石路上,在那里能看见什么呀?而且人还是不断地涌上山来,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场面,心慌意乱地一抖,窗子落回来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响声。   程跃然低笑着翻了个身,“还早呢,何必急着起来。”   悠悠扶着窗边的花几,“早?你来看看,都聚集了多少人。程跃然,不会发生踩踏,闹出人命吧?”   “你就会杞人忧天。仁通那老家伙安排得很妥当,佑迦师兄也调派了竹海的川中精锐前来压阵,能出什么大事?”   “川中精锐?”悠悠疑惑,再细细地掀开窗缝向外观瞧,人群密密麻麻,稍微有名气的人家都自带了家丁手下来壮声势,少林武当四大世家这样的大门派当初都花了大价钱,有专门的席位,剩下的花花绿绿一队一块儿的,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看见那些穿墨竹长衫的人没?”他不用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什么门道都没瞧出来。   墨竹长衫?悠悠眯眼细瞧,人那么多,灰色的衣服陷在人海里更不显眼,而且都是分散开来,不仔细找,完全看不见。等留了心才发现穿墨竹长衫的人非常之多,一线排开,如同一道单薄的堤坝,却成功拦住人群不再往双潭顶上拥挤。“这……这么多?”她惊诧了。   “这也只是一小部分。”程跃然也无心再躺,坐起身来,“当初伊师兄在中原满布的人手现在也扔给竹海管理,竹海的实力当初我也吓了一跳。”他慢悠悠地说。   悠悠还在观望,“我怎么觉得这些人比竹海山上的下人厉害得多,训练有素,不像云瞬师叔带出来的,全是一群长舌多嘴的怪物。”墨竹长衫们宛如一支军队般,强悍干练,竹海的下人和他们一比简直就是家猫和豺狼。她想不通,师祖干吗不把最厉害的人布置在自己身边,光是架势也威风多了,有“墨竹长衫”这样的人把守竹海,才显得是武林圣地嘛,不像现在,搞得和养老隐居的地方一样,没点儿威严。   程跃然笑了笑,“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快梳洗打扮吧……”他也不想和她深说,竹海的力量太过庞大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当初裴家惨遭灭门,也有朝廷的力量暗中推动。从那开始,竹海的精锐都是暗藏隐蔽的。现在这股可怕的力量实际操控在耶律璁坤和李佑迦的手中,说大了,是辽国和西夏。   当初他主动放下这权力虽然也自有打算,但形势的发展似乎也超出了师父和师兄的预料……他皱了皱眉,很多事,并不能靠后悔来解决。   竺连城和裴钧武一行人进了预先搭好的考究凉棚,比武场地里不允许随便走动,两侧专座上的几个武林名宿大宗都纷纷站起,点头示意。悠悠紧跟在李云瞬身后,微微有些紧张,程跃然和李佑迦都站在竺连城身后,只有裴钧武陪坐在师父下首。越天衡也穿了件新长衫,虽然还是话多,表情也算肃穆。   等了盏茶时分,还是不见有僧人前来通报慧珠的消息,观战的人群里怨骂四起,都责备慧珠托大傲慢。   越天衡作为竹海的客人,倒还捞了张最下首的座位,他有些不耐烦,嘟囔说:“早知道我们应该等慧珠来了才出来。”   竺连城笑笑,“小越子,我们到底是主人家,这点儿气度还是该有的。”   越天衡点头,大宗师就是大宗师,就算慧珠特意端架子,在江湖人面前气势和度量上都落了下风。   李佑迦难得露出急躁表情,暗暗叫了个“墨竹长衫”来吩咐了什么,看样子是派他去催促慧珠赶紧上山。   话还没说完,山脚已经响起一片藏号轰鸣,庄重威严,一下子就压住了山顶鼎沸的人声,渐渐的,音调神秘的诵经声在藏号长响的衬托下隐隐约约地响遍山峦,气势恢宏。   越天衡难得矜持地坐在椅子上没站起来张望,“这个慧珠还挺会摆谱,这手玩得很漂亮嘛!”他瞟着起了波动的人潮,很多好奇的人都向山下飞跑,想去看个究竟,即便是没动的人也翘首观望,议论纷纷。   慧珠虽然是西夏国师,但却是藏教中人,浩浩荡荡的僧队都还作喇嘛打扮,足有百多人,崭新的袈裟在阴雨天气也耀眼夺目。慧珠端坐在十六人抬的佛辇莲座上,莲座的花瓣上都镶嵌了上好的白玉,虽然是多块玉料拼贴而成,却浑然一体,沾了些微雨意更加通透温润,众人都被这个硕大的莲座震惊,仅仅是一饱眼福也足够幸运,这顶玉座怕是宇内独一无二,珍贵无比。慧珠的后面也跟了个十六抬坐辇,看样子是他的师弟之类的人,虽然气派也十足,却被慧珠衬得毫无光彩。   就如同赌徒看见骰子,越天衡两眼发光地死盯着慧珠的莲座,悠悠早就防着他,一把从背后揪住他的衫子阻止他跌份地冲下去。越天衡只是半抬起身,竟然没有真的跳起来,悠悠却用了十分的力量扯住他,把他拉得一下子跌坐回椅子里。悠悠纳闷他怎会迷途知返,却看见对面站在师祖坐榻后面的程跃然正冷森森地瞧着他。怪不得!她自豪地向宝贝相公微笑,这家伙果然是很多人的克星,好厉害的。她以前也很怕他,自从成了他老婆就好多了,至少他还知道护短偏向,不欺负自家人。   李云瞬也很瞧不上慧珠爱出风头的样子,虽然碍着李佑迦的面子没把话说出口,表情却明显的很。   藏号,诵经的声音都静默下来,众人都看得呆了,泱泱人海鸦雀无声。慧珠从莲座上款款站起,向竺连城的凉棚稽首为礼。他身后的佛旌盏盏,面相庄严的僧人们似乎都在他的脚下,把他国师的气魄展现尽致。   竺连城半靠在坐榻上,点头回礼,微笑说:“慧珠大师,老夫身体有恙,就让大弟子钧武代为出战吧。”他的内力深不可测,发出的声音雍容大气,四面八方回音不绝,竟比十几把藏号毫不逊色,且更为醇和厚重。中原众豪都露出得意之色,纷纷挑起大拇指。   慧珠含笑再次稽首,表示没有异议。   裴钧武代为出战的消息早就为江湖人所知,内情却无人知悉,都以为竺连城的病只是借口,不过是大宗师不屑与慧珠交手罢了。   裴钧武悠然从座位上站起,仍旧带着淡雅的微笑,他的淡青长衫在阴暗天色里并不黯淡,反而衬得他白皙的肤色犹如极上好的瓷器般细润悦目。如此场面,他依然没有束发,垂顺的黑发如谪仙般飘逸洒脱,他淡淡地挑了下嘴角,朗声说:“大师,请。”儒雅地一抬手,人便平地飞升般优雅掠起,衣袂飘摆地轻盈落在黑龙潭中央凸立的孤高石柱上。竹海的轻功本就凝聚极雅之美,尤其是裴钧武这样俊美绝世的人飘然使出,人群中一片惊叹之声,目光都胶着在负手稳立于石柱之上的俊逸身影。   悠悠也看得呆了,自豪得几乎想哭,她的师父简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她看了看云瞬师叔,她也自豪地微笑着,深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她的心情悠悠感同身受,忍不住去看程跃然,他在她的心中和师父一样举世无双。程跃然发觉了她的眼光,向她微微一笑,悠悠有些窒息,最受不了程跃然冲她温柔微笑,要她命啊,太好看了。   慧珠也一展七宝袈裟,飘然跃上白龙潭里的石柱,轻功虽高,却不及裴钧武的风仪万种,感觉逊色一筹。   高手交锋,并无多话,这一战是江湖近二十年里最炫目的比试,微雨打在水面上涟漪层层,分不轻哪些是雨滴落下哪些是高手借力时脚尖点出。裴钧武的淡雅,慧珠的醇厚都有鲜明的特色,比试的是拳法,却考验了内力、轻功、机变种种,煞是令人惊叹不已。   人们的惊呼赞叹随着裴钧武和慧珠的每个起落,每次出招而高低起伏,无人有心交谈,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飞跃于两面深潭间的迅疾身影。   裴钧武暗暗赞许慧珠的武学修为,其实无论是内力招式,两人都不相上下,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今日必定败于慧珠,幸亏积攒了多年与高手切磋的经验,很多时候,经验就如同运气,左右结局。   慧珠也明白拖下去自己必落下风,一改沉稳打法,绝招频出,想搏个险中求胜,比起他的凌厉进攻,裴钧武更显得从容内敛,似防守却渐渐控制的大势。   眼看慧珠由于急进右翼出现了个空门,裴钧武立刻出招攻击他的右侧,没想到慧珠竟然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诱使他近身,裴钧武为他惋惜,作为这般修为造诣的人不该如此莽撞求胜,他顺势横劈,料想慧珠无法躲闪,这一战便结束了。   不曾想慧珠不躲反而顺势迎击,似乎想死拼内力,裴钧武无法,也尽力相迎,掌风对接时,他竟感觉手心一刺,接着手腕、小臂的经络即时酥麻,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经脉飞速侵入。他纵使迎敌经验丰富,未免还是分了心,掌力出现偏差。慧珠却没利用这个大好时机,也骤然收了掌风,飞身躲开裴钧武的内力进击,跃回石柱。   裴钧武也借力掠回,飞快点了自己的肩井,阻止那个奇怪的东西继续沿经脉游走,只是非常诡异,那个异物似乎在小臂处已经消失,任凭他怎么运行内息细细查找还是毫无感觉。他抬眼冷冷看着慧珠,他也算高僧名宿,怎会下作至此?   慧珠却面不改色,高唱佛号,“多谢裴大侠手下留情。”   他的这句话武林豪杰都听在耳内,这分明是认输的意思。   裴钧武一拂袖,“不敢当。”再不看他一眼,掠回竹海的凉棚。   一直仰首观看的卡舒达鲁此刻十分不服气,他是慧珠的小师弟,在藏宗里享有很高的尊荣,为人不免就争强好胜。分明是平手,师兄何必自认落败?!   不等慧珠阻止,他已经从自己的坐辇上跃起,落在竹海凉棚石阶下的平地,傲兀且轻蔑地说:“贫僧卡舒达鲁也愿向竹海高手讨教个一招半式。”   竺连城微微一笑,这个卡舒比起他师兄无论是气势还是修为相差甚远,回头看了眼两个小弟子,“佑迦不便出手,跃然去切磋一二吧。”李佑迦脸色发白,看着程跃然领命掠下石阶。   悠悠有些担心,慧珠的功夫那么高,连师父都和他过了那么多招还是平手,他师弟的武功自然也深不可测,程跃然毕竟年轻,修为有限,风险还是很大的。李云瞬笑了笑,握住她出汗的手,极小声说:“不用瞎操心,你不相信自己的相公,也要相信师祖吧?”   悠悠瞪她,她才没不相信程跃然,她……是担心!   越天衡也回过头很欠揍地笑,“我要是你,我就开心死了。多出风头的事啊?你看看,这人群中多少美貌少女的眼光盯着程跃然转?悠悠,为兄的可提醒你了,别看程跃然死眉冷眼的,一看就是个命犯桃花的风流相,现下的姑娘们就喜欢这样天生收债的狗德行。他要是输给卡什么卡的,顶多是丢竹海的面子,要是赢了,天下扬名,你完了你,一辈子防不胜防!”   一番话说得悠悠顿时发愁,这倒是真的,程跃然真的很招桃花,例子就在眼前,她都忘记问云瞬师叔夏依馨的事了。   那边程跃然已经和卡舒达鲁交起手来,竺连城边看边笑责地瞪了眼越天衡,“小越子,你少贫嘴,看……悠悠又当真了,何必惹她担忧,最后倒霉的还是我的小弟子。”   越天衡嘿嘿笑,显然就是憋着这个坏呢,他治不了程跃然,有能治他的。   大家都微微露出笑意,唯独裴钧武所有所思地凝神不语,他再次细细运行体内周天,毫无所获,手心也并无一丝伤痕,身体也没有中毒的徵状,难道刚才是慧珠的外路功夫,用来迷惑他的?李云瞬发现了他的沉默,慢慢皱起眉看着他。   程跃然的武学修为远在卡舒达鲁之下,但修习落月诀对他的帮助非常大,普通的招式借了落月诀之力也发挥了数倍的威力。尤其他心思缜密灵活,惯能出其不意,完全不遵照普通武学套路出招,卡舒达鲁又是个粗犷鲁莽之人,很快就被他耍得团团转,有力使不出。武林豪杰看的哈哈大笑,瞧番僧愣头愣脑的样子十分解气,若论趣味远胜刚才裴钧武与慧珠那一场。程跃然耍了他一会儿自己也烦了,卖了个虚招一脚把卡舒达鲁踢下水潭。卡舒达鲁毕竟小有所成,慌乱之下不过是让水没过小腿便跃起上岸,灰头土脸的走回师兄身边。   慧珠十分羞恼,当着天下英雄也不能立即发作,低低用藏语说了几句,便一脸愧色地带着他走到石阶下,竟然向着李佑迦站立的方向双膝跪倒,所有的番僧和仪仗也都跟着一起跪下了,气势磅礴。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慧珠高声谢罪:“三殿下,贫僧等给您丢脸了,请殿下恕罪。”   李佑迦慢悠悠地走出凉棚,站在石阶最高一阶俯视着自己的臣属,脸色淡淡的,十分不悦,“罢了,退下。”   竺连城和裴钧武淡淡看着这一幕,都轻浅地皱起眉。   千佛山顶的这一战,随着散去的人群飞快传遍了各地,被武林豪杰描述得绘声绘色。就连客栈茶馆都对此战津津乐道,李佑迦、程跃然的名字反复被评说提起。   这一战最风光的是李佑迦,就连慧珠都要向他磕头,最出彩的是程跃然,竺连城的关门弟子果然令人敬佩赞叹。   第40章 陈年隐秘   悠悠扶着师祖的竹轿进秋意居的院门就一眼看见迎候在房前的夏依馨,她皱起眉,忍不住回头看了云瞬师叔一眼。   李云瞬当然知道她这一眼的意思,微笑着摇了下头,示意一会儿再说。   悠悠惊讶地发现,所有人对夏依馨的态度都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甚至她向师父请安问好的时候,师父还亲切的笑着和她应答了几句。夏依馨对待众人的态度还是那么恭顺而谨慎,只有走到程跃然面前,神情才有了微微的变化,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   程跃然应该察觉到了,眼神瞥开不去看她,“师父生病期间,多谢你细心的照顾。”   夏依馨苦笑着摇头,“能为竺大师尽些绵薄之力也是我的荣幸。”   赶了半天的路,竺连城有些疲惫,众人便纷纷退出不妨碍他休息,夏依馨却很自然地留下,悠悠发现师祖房里的下人好像都很听她的指挥。她还愣愣地看着,被李云瞬扯了一下,一起走出房门。悠悠疑惑地看她,李云瞬笑了下,“可不是我不尽力,这个夏姑娘很有眼色,又吃得了苦,师父病中,她尽心尽力好几天不眠不休,这份情意竹海算是欠下她了。”说着,还别有意味瞟了眼走在前面的程跃然。   悠悠心里不是滋味,“竹海那么多下人,怎么就非得用到她?”   李云瞬笑而不答,竹海的下人再多,也没夏依馨这样豁出命般卖力的,大家都知道她求的是什么,一个孤零零的女儿家,就算不能遂了她的心愿,硬是把她从竹海撵走,也太绝情。再说,那份心不死,把人赶得多远又有什么用?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情恐怕还得欠下桃花债的那个人自己来搞定。   程跃然只顾走路,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沉默让悠悠生气又伤心,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真想顺水推舟?“我先回去了!”她委屈地咬住嘴唇,快步超过程跃然向自己的院落跑,显然是闹脾气了,不肯回充做小夫妻新居的程跃然住处。   程跃然皱起眉,不顾李云瞬揶揄的眼光,循着她的方向追去。等到了人少的地方他才扯住她,“悠悠!”他皱眉瞪她,“你又在瞎猜忌什么?”   “我瞎猜忌?”悠悠的眼泪又一串串的涌出来,她生气地用手胡乱抹,“怎么不说你一肚子花花肠子!”   程跃然瞥着她,不为所动地反问:“我要真像你说的,从塞北回来的一路早就动心动手了,如今还有你什么事?”   一句话就问住了悠悠,她忿忿地瞪着路边的花哽咽,脸上却很诚实地表现出“也对”的神情,他看得好笑。   “别总想些无聊的事!”他忍不住戳了戳她的额头,“我要和越天衡立刻动身去找戚于夏。”   “哦,哦。”悠悠点头,心思又飞到别的事上,“你路上可别欺负越天衡!”她真是信不过他!偏偏越天衡又是个好摸老虎屁股的人,这两个人单独上路,她真是寝食难安。   程跃然不回答,只哼了一声,悠悠心里发凉,每次他这么狰狞地冷笑,肯定没好事。   送他们离开的时候,越天衡也很烦恼,一眼一眼瞥着程跃然,脸泛菜色。“要不……悠悠,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他扯她胳膊,垂死挣扎般。悠悠点头,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   “让她跟着折腾什么?”程跃然一锤定音,“快走!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越天衡咽吐沫,小声扒着悠悠的耳朵,“你觉得不得你相公好像在盘算什么损招?你说,他会不会在路上对我不利?”   悠悠叹气,很难说……   因为有薛云牧的帮助,脾气古怪的戚于夏比较顺利地被请动,日夜兼程的和程跃然赶回竹海。裴均武带着师兄妹特意到山下迎接,这么郑重的礼遇并么有让戚于夏眉开眼笑,简单的寒暄了一下,就直奔竺连城的住处诊脉。悠悠倒是十分开心,程跃然回来得很快,她故意走在最后,悄悄去拉他的手,程跃然没有挣开,反而紧紧握住。   悠悠踮高脚,小声地在他耳边埋怨:“这位戚神医脾气真是怪,能让我师父下山迎接的能有几个人呀?还是这么冷眉冷眼的,你路上没少看他脸色吧?”   程跃然瞪了她一眼,拉她前行,悠悠偷笑,挽着他的胳膊走路,程跃然不自觉地也挑起了嘴角。   戚于夏把住竺连城的脉诊了又诊,脸上露出惊奇和疑惑的神色,坐在榻上的竺连城释然地笑了笑,反倒没戚于夏那么忧虑。   “这……”戚于夏紧皱眉头,“确实奇怪。”他低吟一会儿,“不管如何,先去除脉中风邪。”竺连城点头。戚于夏写下药方,嘱咐熬药的时间和火候,李佑迦主动来接过,要亲自去抓药煎熬。   方子刚接到手中,门外就有人低低通禀:“佑迦少主,有急事回报。”   李佑迦难得露出烦躁,程跃然适时从他手中拿过药方,淡淡说:“还是我去吧。”   竹海药库藏药丰富,又有专人管理,按方抓药,一个多时辰就熬煮完毕,竺连城喝下便有些困倦,众人退出。   夜晚备宴为戚于夏洗尘,竺连城因为身体原因并未参加,宾主刚刚落座,夏依馨就脸色苍白地跑来,语无伦次地说竺连城病情加重。大家都惊疑不已,飞速去看,竺连城的腿不停抖动,他本是深通医理之人,知道这种情况并不能盲目点穴封血,只能任由风邪发作。戚于夏脸色凝重,从袖中拿出一包银针,飞快下针止住抖动。   “药方,药渣拿来我看!”戚于夏厉声说话,十分严肃。   程跃然皱眉,“药渣已经倒掉,只能吩咐下人速去寻找,但未必还在。”   “一定要找到!”戚于夏脸色沉郁,语气恶劣。   领名而去的下人很快就回来,回报说药渣已经汇入竹海的其他垃圾送下山去,无法找回。   戚于夏脸色铁青,半晌不曾说话。   李佑迦脚步沉重地走进房间,看着裴钧武似乎欲言又止,眉头皱紧,悠悠看着他的神色无端就心里一沉,隐隐知晓一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能让他如此忧心。   竺连城也瞧出来了,虽在病中,仍不失大宗风范,淡淡一笑:“佑迦,但说无妨。”   李佑迦的眼神闪烁,从跟他进来的下人手中拿过一包东西放在八仙桌上,正是那包药渣,程跃然双目凛然一眯,却没出声。   戚于夏走过去细细翻动,突然哼了一声,从药渣里拣出一块类似桂皮的东西,“这是风苓,风邪病的大忌,这一块足以使风邪入髓,再难拔除!”他冷冷一笑,显然把下面的话掖住不说。   程跃然双唇抿紧,一股难言的紧张感在房间里飞快凝结,裴钧武和李云瞬都没说话,各自皱眉思索着什么。   “带进来。”李佑迦十分无奈地小声吩咐,两个穿墨竹长衫的人押着一个身材肥壮的年轻人进来,墨竹长衫使劲压他肩膀要他向竺连城跪下,那胖子也颇有些根底,狠命咬牙,就是不肯屈膝,竺连城一抬手,那两个墨竹长衫便不再强迫他。   悠悠总觉得胖子眼熟,突然哦了一声,“原来是你!”   李佑迦明显地一惊,“悠悠,你怎会认识他?”   悠悠瞪大眼,“我和程跃然在成都碰见过他,他们俩还说了很久的话。”她对此耿耿于怀,就因为这个胖子缠住程跃然,她还差点遇险。   “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程跃然!”胖子好像突然暴怒,大喝一声,吓了悠悠一跳。   李佑迦的脸冷了下来,咬着牙再不说话。   “佑迦师叔,抓这个胖子干什么?”悠悠向胖子翻白眼,谁乱说了,她对他记忆犹新哪。   李佑迦沉默了一下,“他是当年围攻寒苍山抢匪的后人,蓄意破坏竹海的船队,被我们抓住。”   悠悠愣住,一时想不到那么多,寒苍山?蓄意破坏?她只是觉得脑子很乱,好像很多记忆一起被搅动了,她却抓不住关键。   一直没说话的程跃然突然冷冷一笑,“没错,我认识他。”他的眼中浮出一丝痛苦和愤怒,“我也是‘抢匪’的后人!”   第41章 毫无改变   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此刻的静默,是对程跃然最难堪的质问。悠悠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沉闷里快要窒息了,她不得不用力深吸一大口气,上前一步拉住程跃然冰凉的手,“他是寒苍山中死去的……”她顿了一下,似乎那个词有些拗口,但一种倔强不服的神情出现在她清澈的眼眸中,竟和程跃然如出一辙,“劫匪的后代怎么样?乞丐又怎么样?程跃然就是程跃然,对我来说没有一点儿改变!我相信他!他不会在师祖的药里动手脚的,他也不会伙同外人来破坏竹海的生意!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程跃然抿紧嘴,轻轻把她颤抖的手拢进手心,这番如同孩子般意气用事的话对他已经足够,胜却她列出千百条凿凿证据,他心中刚刚涌起的愤懑竟然被她的话轻易抹去。   竺连城呵呵笑了,他的笑在紧张的气氛里有些突兀,“果然是女生外相,嫁了人就知道护着相公。”   裴钧武和李云瞬也都一改刚才的忧虑表情,露出微笑。裴钧武抬眼看了看程跃然,“他的身世,我们早就知道,如果不相信他,何以会留他到现在,师父也不会把本门上乘功夫悉心教他。”   “那……那……”悠悠慌慌张张的转眼珠,脑子有点儿不够用,“你们刚才为什么那样?”她刚才很冒失地反驳师祖和师父呢。。。果然很“外相”。   李云瞬眨眼,“我们是真的担心啊,怕你知道了程跃然的身世会嫌弃他,我们当然要等你表态了才能说我们信任他吧?毕竟——强扭的瓜是不甜的。”她带了三分揶揄地呵呵笑。   裴钧武淡淡看了眼李佑迦,“佑迦,先把此人留下,容后再处理,眼下最关键的,是师父的病症。”   李佑迦点了点头,戚于夏对竹海的门户之事置若罔闻,径自皱眉思索着什么,裴钧武起身询问,他才缓慢而谨慎的说:“如今老先生的病十分棘手,想根治怕不容易,但好在竺大师内功深厚,服食了我的方子,生活行动如正常人估计不成问题,但功夫内力怕都要大打折扣。”   竺连城听了,不在意的笑笑,“到了老夫这般年纪,什么都成了身外之事,但求后辈幸福安康,多给我生几个孙儿辈,享受天伦之乐。”   李云瞬听了皱眉难过,连忙用微笑掩饰。   戚于夏继续道:“我这药需两味引子,一样是百瓣天山雪莲的种子,一样是长白山天池冰魄的粉屑,一般人根本无法取到,竹海……或可一试。”   李佑迦听了,蹙了下眉头,“请问戚先生,您的这副药可有人配成过?”   戚于夏傲兀冷淡地一笑,“无人。”   悠悠咽口水,也就是说……这药没人试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不喜欢这位戚神医,脾气古怪的能人异士她也见过不少,没见过他这么讨厌的,刚才虽然他没直接说,她总觉得他有点儿针对程跃然,认为那块风苓是程跃然放的,还故意销毁药渣。   裴钧武依旧笑容淡雅,“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李佑迦点头,“天山在西夏境内,我去采莲子。”   程跃然没说话,倒是裴钧武说:“跃然去过雪山给悠悠抓雪狸,应该有些经验,但取冰魄实非易事,还需我俩同去。”   悠悠连忙点头,“我也去,我也去,我不怕冷。”   李佑迦原本就黯淡的黑瞳此刻更加幽暗了几分。   程跃然摇头,非常坚决,“不行。”   悠悠圆圆的眼睛里立刻又要泛起泪光,程跃然皱眉,这招她用的越来越频繁,但对他的杀伤力却越来越强悍。他拖着她往自己的院落走,当着师父师兄……很多话打死他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不带我去?夏依馨都能去!”在路上悠悠已经唠叨开了,很不配合地让他拖着,不肯好好走路。   程跃然拖了她几步,干脆一把抱起她,显然这也挺合她心意的,小手非常自然地勾住他的脖子,额头蹭着他的下巴,软语相求:“带我去,带我去吧。”   他苦笑,“你以为去玩吗?一路的艰苦,雪山的严寒……我舍不得你去。”   悠悠被他最后一句话麻了一下,其实程跃然最近挺会哄人的,经常把她哄得神魂颠倒。“你不是说……去哪儿都带着我,不分开的吗?”她喃喃的问。   程跃然哑然,那是她自己说的吧?   “我不放心哪!”她拢紧胳膊,小脸贴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   “既然……你连我那样的身世都不在乎,都相信我,我独自去趟雪山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还有裴师兄同行。”   “我就是担心你再救个夏依馨什么的回来啊!”   “……”程跃然皱了半天眉头,“不会,真要再有女孩需要解救,我让裴师兄去。”说起这事他就发呕,竟然被璁坤这小子给算计了。明明是璁坤发现的夏依馨却让他去施救,原来他早料到这是个烫手的山芋。现在好了,他和萧月初乐乐呵呵,他却被悠悠万般猜忌,估计这话柄这辈子算是落下了。   “对了!”怀里的小身体一绷,“师祖师父他们从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身世?”现在回头细想,她终于明白师父领程跃然去看那个想劫她钱和色的坏蛋的老母亲时说的话,原来是告诫程跃然所谓善恶其实是没有严格界限的,那些江湖人去抢寒苍山上的宝藏,对竹海来说就是恶人,竹海诛杀了他们,对被杀者的家眷来说就是恶人,师父是要程跃然放下过去吧?   程跃然默默抱着她走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收我为徒的时候,师父和师兄不可能对张世春没有怀疑的。”那时候的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想法很简单,寒苍山遗孤中,张世春是混的最不错的,由他推荐他去竹海,更容易被选中。留在竹海,是投毒也好,直接刺杀也好,报仇的机会就多了。   师父师兄即使是看破他的用意,还是对他好,百般教导他成材。一开始他只是被令人目眩神迷的上乘武学迷住了,想多学一点儿报仇的机会就增大一点儿,渐渐的……他们给他亲人般的温暖,这温暖竟然是他父母都不曾给过他的。还有……就是猫一样黏在他怀里的她,如果他动手,或许就再也无法看见她,再也无法……她认为是欺负她也罢,戏弄她也罢,他只是想对她好。   张世春厌恨悠悠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没有她,在师父给予的亲情和父仇之间的天平上,他不会那么决然地选了前者。他为了她,可以放下生命,放下一直当成存活下去目标的仇恨……他为了她,什么都可以放弃。   或许就是因为他对她的真心,让师父和师兄全然信任了他,促成了他们的婚事。在这之前……他们怕过他会伤害悠悠,甚至带她远远离开。他并不因此而忌恨,师父师兄对他和对悠悠都是一样的,不忍任何一个亲人受到伤害,现在,他也是!   “你到底在想什么?”一双圆圆的眼睛疑惑地盯着他看了不知道多久,“你该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对了,你路上欺负越天衡了吗?”她勾着他的脖子挺起腰,最不喜欢他默默想心事的样子了,深沉的很,感觉离他好远。   “哼,他活得好好的,和你爹爹在一起对**《天工秘录》得意不已呢。”他冷笑。   悠悠翻他一眼,“那‘**’是你老婆的陪嫁呢!”那可是本惊世骇俗的传世之书,他这个外行人真是没眼光!   程跃然撇嘴,“真要陪本**倒还有用些。”   悠悠没听清他嘟囔什么,晃他脖子,“你再说一遍?”   他假装看路,加快了脚步,死都不再出声。   第42章 雌威之下   悠悠最讨厌的就是送别,尤其分别那天还下雨。   起身看着窗外因为微雨而更加青碧的竹色,她推了推身边明明醒了还闭着眼背对她躺着的程跃然,“今天下雨了……明天再上路好不好?”她也明知这点细雨并不能阻挡师父和程跃然的行程,却还是抱有一丝微薄希望,甜软地轻声说来,那份只属于她的娇慵像羽毛刷过他的心,麻麻痒痒。   他不回答,嗤笑了一声,耸了一下肩膀,表示看穿她的借口,觉得很好笑。   悠悠皱眉,恨恨地掐了他的胳膊一把,他只是轻微抖了一下,挣开她的手指,看都没有回眼看她一下。这人就是这么心冷,话说的总是很漂亮,什么舍不得她奔波,什么心疼她身体单薄,可真要分别……是半点也不犹豫留恋的!除了……除了……昨晚加倍的折腾。   她不觉红了脸,一下一下无心地咬自己的嘴唇,她累的受不了都快哭了,结果他还色迷迷地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很挑逗地低声索求,“悠悠,我一去半年……会想你……”那时候他倒想起要一去半年了!   程跃然见她半天不说话,略含讥诮地睁开眼,回头瞧了瞧,她日渐娇美的小脸浮着粉红的霞晕,又怨又嗔的双眸偏偏还盛满情意……她不该有这样媚人的表情,这样会要了他的命。   他直直地坐起身,搭在身上的薄薄被单从光滑的胸膛刷然跌落,悠悠吓了一跳,凝眸看时,他已经欺近,结实精悍的胸膛上有她昨日咬出来的点点齿痕……她的喉咙一紧,不自觉地吞口水,那双冷冷的幽淡眸子凑近她的眼睛时,早已染上浓浓的欲色。   “你……你……你……怎么还……”她惊慌地拉起被单遮掩自己,这才歇下不到一个时辰,他怎么还能动念?   他凉凉的手掌捧住她的双颊,吻着她的嘴唇却是柔软火烫。瞬间……她被迷惑沉沦了。   冷漠的程少主那张俊美的脸一旦沾染了情欲……便像盛放的罂粟花,妖冶绝艳,那种说不出的媚惑——是她全然无法抵御的。   悠悠攀附着他,回应着他。   无论是世人面前冷漠的程少主,还是对她宠爱迁就的程跃然,又或是私下里冶艳霸道的少年郎……她都爱如珍宝,他是她的呢!   他接近了欲望的巅峰,频率快的她只能剧烈喘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门被轻轻敲响,侍女在外轻声请起,程跃然重重一撞,纾解了狂热,悠悠也被他带上云端,高声长吟出来。   门外的侍女“呀”了一声,脚步声凌乱而沉重地踉跄而去。   悠悠迷迷糊糊,却也知道被自己的贴身丫鬟听见了刚才那羞人的声响,羞得把脸埋在枕头里,久久不肯抬起。   程跃然倒是一派闲散,径自披衣起身,“不闷?”   悠悠用力捶床,表示气恼。   程跃然一笑,下床开门召唤下人送水沐浴。   悠悠泡在水里斜睨着对面一脸坦然自若的程跃然,突然恨恨从水下抬起胳膊,指着他的挺秀鼻尖,“你就是无耻!”   程跃然被她溅起的水花迷了眼,抬起修长的手掌抹了把脸,悠悠悲愤地瞪着他,十分悲恸地承认这个家伙不仅脸长得好看,连手都好看……幸好他这回是和师父一起去,不然她还真是放心不下。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眯起眼,犹疑地看着小妻子脸上的时阴时晴。   “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她沉下脸,尽量严肃地说,“你要洁身自好!”   洁身自好?   程跃然瞧着她,突然笑了,在水里搂住那具娇小柔软让他魂牵梦萦的身体,“嗯。”他轻声允诺。   “嗯什么嗯!”悠悠水淋淋的小手不客气地掐上他的桃花腮,问题都出在他这张脸和眼睛上!“记住了没有啊?!”她很具雌威地喝问。   “记住了,老婆大人——”他无奈地苦笑着拉下掐着他脸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辞别竺连城下山时,细雨变得更加绵密,李云瞬为裴钧武披上一件极为轻薄的披风,如蝉翼般透明的料子却将雨滴轻松遮挡。她微笑着为他系好带子,仰头望他绵绵雨意中更加幽黑的深瞳,“路上小心。”   裴钧武点点头,他的笑永远是雅致优美的,阴沉的天气也阻挡不住他周身的光华,他俊雅潇洒地飞身上马,李云瞬仰望着高高马上的他,千言万语不过化为自豪又满足的一抹微笑。   她的笑——便是他今生全部所求。裴钧武突然在马上伏下身来,不避送行众人在李云瞬颊边轻轻一吻。李云瞬呵呵笑出声,毫不羞涩。   一边正努力不哭出来却一直吸着鼻子的悠悠呆呆看着,师父……她突然倒不好意思起来,垂下头好像偷窥了师父的隐私般。   也骑在马上的程跃然倒似乎平淡的多,面色淡然地拍了拍悠悠微湿的头顶,“回去吧,别淋湿了着凉。”悠悠抬眼闷闷地看了看他,虽然也觉得师父和云瞬师叔这样有点儿羞人,但程跃然也太平静了吧,她竟然微微有些失望。   裴钧武一拉缰绳,神骏的白马便轻嘶一声,飞驰而去。程跃然再次深深看了看撅着嘴巴的娇妻,唇边漾起一抹笑痕,这才策马追随裴钧武而去。   “怎么不见佑迦师叔?”悠悠怕自己眼泪流下来,故意四下张望,刚才在师祖房里还看见他,怎么一转眼就没了?她还有嘱咐的话对他说呢。   李云瞬站在丫鬟撑着的伞下,微笑着看雨中那个成了亲还是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佑迦走的是后山,你竟然没注意?”   悠悠瞪大眼,眉头却紧紧地皱起来,她刚才……只想着程跃然。佑迦师叔竟然连个送别的人都没有?也许阴沉的细雨格外让人容易伤感,悠悠往着西去的方向,心里酸涩地浮想出佑迦师叔只带了随身的小童黯然独自离去的样子,自从她嫁了程跃然,对他……实在疏忽!   “备马!”她突然冲动起来,高声吩咐。   李云瞬在伞下了然看着她微笑,“去追佑迦?”   “嗯。”悠悠点头,她不能让佑迦师叔走的那么凄凉。   李云瞬淡笑着摇了摇头,“别去了,他走得远了,追不上。”缘分如同命运,强求不得。   悠悠一愣,泄气地垂下头。   夏依馨穿了身浅紫色的夏裙,在阴沉的天色里并不触目,悠悠直至此刻才注意到她。她站在一簇翠竹下,没有撑伞,脸上湿漉漉一片,睫毛因为湿润更加纤长而浓黑,脸色那么苍白,她的悲哀是那么明显,轻颤的瘦弱身躯让人无端心怜,就连悠悠乍看过去,心上也是一紧。刚才……程跃然是否看见了她这副模样?   他刚才的疏淡,是否因为不忍在已经痛苦如斯的夏依馨面前表现对她的眷恋?   醋意加上戒备,终于让悠悠狠下心。   回去的山路被雨洗刷得格外干净,夏依馨很识本分地跟在李云瞬和悠悠的身后,虽然她现在在竹海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但总还以下人自居,进退间卑微得十分刻意。   “依馨。”悠悠回头看了她一眼,也知道程跃然前脚走,她后脚就拿夏依馨开刀很没气度,但对夏依馨的心结今日看了她送别程跃然的眼神后格外沉重,多留她一刻也觉得十分刺心。她本就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竟连回到山庄都等不及,在路上就发了难。“师祖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你多日来也辛苦得很。”   李云瞬在前面听得真切,不由轻笑出声,看来小悠悠的醋坛今日是翻了个彻底。   “我已央云瞬师叔为你准备了一份不菲的嫁妆,并且替你选了一个不错的世家公子,你若没有异议,明日就下山去成都别院居住,选个满意的吉日,好好寻个归宿吧。”她凉凉地盯了前面李云瞬的背影一眼,“是不是啊,云瞬师叔。”   李云瞬呵呵一笑,“嗯,没错,我都已经准备妥当。成都乔家的二公子品貌出众,依馨配他,也算是佳偶天成。”   夏依馨脸色死白,头发被雨打湿贴在面颊两侧,更显凄楚。娇艳的粉唇此刻苍白失血,一双悲凄的黑眸更加触目,她失神地倒退一步,颤抖着连连摇头。哆嗦着双唇,那句“别赶我走”的呢喃虽然没有清楚地大声喊出来,那隐忍的轻语却更加让人心疼不忍。   她突然加快脚步超过悠悠和李云瞬,直奔秋意居而去。   李云瞬微笑,脚步依然徐缓悠闲,“哟,我们悠悠好大雌威,看把这个无助孤女逼迫的。”   第43章 送神不易   悠悠翻了翻眼,心里也有点儿难受,毕竟自己的确有恃强凌弱的嫌疑,嘴上却还不服:“她一定去求师祖留下她了,师祖……肯定还是向着我的。”   李云瞬点头,口气戏谑,“那是当然的。”   悠悠被她的讽意刺得浑身难受,梗着脖子倒打一耙地嚷嚷:“都怪你,要不是你坏心留着这个祸害,用得着我来当这么个大恶人吗?”   “我坏心?我留她?”李云瞬哼笑,冷冷的讥讽不似刚才的玩笑口吻,“她眼里心里主人只有一个,还用我说是谁么?你的好相公,她的正牌主子,都没开口撵她,我瞎做什么主呢?”   悠悠一愣,心里狠狠一刺,李云瞬这句话算是正扎了她的痛处,她这么在意夏依馨不正因为程跃然的暧昧态度么?!他一面说对夏依馨毫无情意,一面又不彻底让她断了念想,他要是真想打发了夏依馨……简直易如反掌,何至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她再傻也感觉得到,程跃然甚至默许夏依馨对师祖死缠烂打地贴上去服侍,让竹海欠下她这么份不大不小的人情。   山路上匆匆走来两个人,一个是竹海的引路小童,另一个高大壮实,正是前天被抓上山来的“劫匪后人”,被污为程跃然同党的胖子。看见他,悠悠的气更不顺些,冷了脸假装看不见他。   胖子瞧见李云瞬和悠悠也似乎很不买账,迎面走来毫无退避让路之意,反而更加仰头挺胸,目中无人。小童恭敬地侧身止步,让两位少主过路,胖子也只能停步,他冷冷地仰头看天,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我是不会领情的!”   李云瞬好似没看见这个人似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自走过,丫鬟也表情傲兀,目下无尘地为她恭敬地撑着伞飘然走过,那种无言的不屑让胖子十分难堪。   悠悠却忍不住哼了一声,就因为这个死胖子莫名其妙的恨意和毫无意义的报复让佑迦师叔误会了程跃然!怎么会有人当小偷以后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小偷……这个词从心里冒出来后,她有些惶然地摇了摇头,她并不想把程跃然的父亲也称为小偷的。她恍惚间有点儿领悟了程跃然的痛苦,情和理搅和凌乱时……的确让人苦恼。   李云瞬和悠悠走进竺连城起坐的小花厅时,夏依馨正默默低泣着跪在竺连城的榻边,想来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她到底有些傲气,不愿当着李云瞬和悠悠的面哀求竺连城留下自己。   李云瞬用手帕轻轻掸去肩袖上的雨珠,笑而不语,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慢悠悠地品啜丫鬟刚送上的热茶,悠悠暗暗咬牙,看架势这位指望不上的师叔是铁了心袖手旁观了,瞟了瞟师祖的脸色,还是慈和而平静,看不出明显的挽留或者不舍之意,悠悠轻轻松了口气。   “师祖……”悠悠眨了眨眼,怎么开头能显得更有气势一点儿呢?正犹豫,见竺连城抬手向她招了招,这么多年形成的撒娇习惯让她想也没想就自然地走过去坐上榻,乖巧地偎着竺连城。竺连城挑了下嘴角,悠悠嫁的实在有些太早,都作了妇人打扮却分明还是个孩子。   “师祖,我……已经安排夏姑娘和成都乔二公子定下亲事,这两天就让她下山去吧。”悠悠煞有介事地沉着小脸,说的斩钉截铁,却看得竺连城和李云瞬直想笑,可爱的悠悠实在不适合这么一副当家主母的嘴脸,还她安排夏姑娘定亲呢,怎么都觉得还是小孩子家家的儿戏之语。   夏依馨平时恪守礼仪,此刻却好像豁出去了,立刻接口说:“依馨不愿意!依馨没有非分之想,只愿今生尽心竭力伺候大师终老。”决绝的口气把软趴趴的悠悠噎得一愣。   “你……你的愿望还变得真快。”悠悠终于也爆了火气,瞥了夏依馨一眼,“刚开始你说要给程跃然当一辈子奴婢,这才几天?主人家又变成师祖了!你还是快下山去好好嫁个人家,省的变来变去,一把年纪没个着落。”   这话说的尖刺狠辣,让竺连城和李云瞬都有刮目相看之感,看来程跃然就是她的宝贝,谁来抢还真能激出几分厉害。   话让她说的太僵,夏依馨脸色死白,却讷讷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李云瞬笑着放下茶杯,不疾不徐地俏声说:“依馨,乔二公子家世人品断不至于辱没了你,有了竹海这个‘娘家’,任是谁也不敢小看你的。”   悠悠得到她的帮腔很是惊喜,连连点头,大力赞同李云瞬的话。   夏依馨咬着嘴唇,她当然知道悠悠和李云瞬早就打定主意撵她出竹海,多说无用,只含悲乞求地看着竺连城。悠悠坐在师祖身边瞧着,心也不由的软了,当恶人确实不容易,她又暗暗觉得夏依馨也很可怜。   竺连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依馨,女孩儿大了终究还是要嫁人的,你去吧。”   夏依馨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原本挺直的背脊突然颓唐无力,人也软软瘫坐在地,泪如雨下,轻声抽噎,却再不说一句哀求的话。这样一个娇弱美貌的少女如此无声悲哭,厅里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侧开脸,不忍看她。悠悠如坐针毡,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趁丈夫不在家,谋害妾室的恶妻。   李云瞬轻咳了一声,叫了两个丫鬟扶夏依馨出去,顺便帮她收拾行装,夏依馨简直是被那两个面带同情的丫鬟架着拖出去的。悠悠终于长舒一口气,烤得她焦灼不安的良心之火终于没那么猛烈了,她拍了拍胸口,顺过气,暗暗下决心将来要多派人去乔家看夏依馨,多送金银珠宝,给足她面子,对她好一些。   李云瞬瞟了她一眼,怪声怪气地笑着说:“哎呀,终于拔了肉中刺,希望……”故意坏坏地拉长了声调,“以后别有这样的刺了。”   悠悠被她笑得一肚子火,翻了她一眼,恨恨地说:“讨厌!”   李云瞬不理她,望着门外连绵如烟的雨丝自言自语:“夏依馨这位姑娘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夏依馨所具备的忍耐和韧劲,就连她都自愧不如,更何况她和程跃然之间不应由她妄加揣测的内情,仅凭她和悠悠……哪怕是师父表了态,也未必就能了结。   细雨不休不歇地下了两天,阴沉的天气让所有人的心情也都更加窒闷。   悠悠在花厅里直转,坐都坐不下来了,每隔一会儿就问门外廊下的丫鬟:“走了没有?走了没有?”   开始丫鬟还撑伞跑去问院外的童子,差他往来打探,渐渐地都懈怠了,每次悠悠嚷嚷着问,她们总是有气无力地回答:“没走,夏姑娘还站在山下大门口。”   悠悠于是就更着急了一点儿,竺连城微有叹息,毕竟夏依馨尽心竭力地伺候他一场,生出些感情,当着悠悠也不便表露,只是暗暗派了几个丫鬟轮流为她撑伞送水送饭。   李云瞬早就料到,有些好笑地瞧着如热锅上蚂蚁般的悠悠,并不劝她。明摆着,程跃然不说个狠话,斩断了夏依馨的痴念,按夏姑娘那牛皮糖的脾气,定然是软硬不吃,挥之不去的。   挨到第三天,整个竹海的下人都觉得夏姑娘实在可怜,平素极受宠爱的悠悠少主也感到背后的脊梁骨阵阵发凉,终于有人快步报进来,单薄的夏姑娘晕过去病倒了。竺连城于心不忍,还是命人抬了回来,着人小心伺候养病。   悠悠明白,夏依馨这一病……嫁人的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再逼她,她又会故技重施。   “冤鬼!简直就是冤鬼!缠上了就不放!”悠悠气得趴在床上哭,李云瞬站在旁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或许夏姑娘的坚持并非那么简单。   “好了悠悠,别哭了。”她坐在床边,摸了摸悠悠的长发,“等跃然回来,一切自会有分晓。”   “他!”悠悠哭的小脸花了几道泪痕,咚地捶了一下床,“我最恨就是他!没事招惹这样的冤鬼做什么!”   李云瞬爱怜地拂着她的长发,这个可爱的女孩,她眼中的世界永远是那么简单的,作为竹海的门人却保持了纯挚之心,她实在很幸运,幸运的连她都有些羡慕。   第44章 雪后重逢   竹海只剩了云瞬师叔和师祖,悠悠反倒能潜心修习,几个月下来内功进境不小,入了冬竟然不觉得怎么寒冷。   往年竺连城的房间并不需点多少炭盆,今年特殊,倍受风邪折磨的竺大师似乎特别畏寒怕冷。悠悠把一块上好的竹息香扔进床头摆放的炭盆,瞬间清幽的香味便在温暖如春的室内弥漫开来,她用力嗅嗅,解了心上的一缕烦忧。   师祖……怎么会老得如此之快!   她回头默默凝视神色倦怠,斜倚在靠枕上似睡非睡的竺连城,原本光洁如丝的一头白发变得暗黄枯槁,怎么梳理都显得有些乱蓬蓬,以往风神如仙的慈祥面孔上总带了三分飘逸七分优雅,现在细细看去,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生出老人特有的斑块。这几个月来,师祖苍老了何止二十岁!那身谪仙风骨早被病魔折磨得如寻常恹恹待毙的风烛老人。   夏依馨正在另一个小炭盆上煮水,时不时加几片新鲜的橘子皮进去,生怕太过干燥的空气让日渐虚弱的老人咳嗽不已。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悠悠的心头,这种令人窒闷的焦虑让她觉得夏依馨的存在虽然刺眼,也再没心思横生枝节。   丫鬟端了滋补的灵芝粉冲成的汤剂进来,悠悠接过,坐在床沿上甜甜地唤一声“师祖”。竺连城无甚精神地睁开眼,看见悠悠手里的药,竟然皱起眉,露出不豫的神色。“师祖最乖了,喝了吧,对身体好的。”她不自觉地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往日敬若神明的师祖说话。从来都是她向师祖撒娇,因为师祖是她心中不倒的高山大川。眼前这个羸弱的老人……却需要她的照顾和关怀,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让她在这番话说完怔忡间察觉却痛彻心肺。   “呀!下雪了。”悠悠接过竺连城喝光的空碗,惊喜地看着薄薄窗纱外丝丝团团飘落的轻雪。“入了冬……师父和程跃然一定就快回来了,佑迦师叔也该回来了,给师祖配好了药,师祖的病就全好了。”她喃喃低语,眼神却飘忽了,她太盼太盼!师祖的病倒,让总是无忧无虑的她也感到肩上无形增加了很多负担,尽量多的为云瞬师叔分担烦劳,她讨厌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所以更加盼望师父、佑迦师叔和程跃然快些回来。   竺连城听了一笑,虚弱地倚在床头,病好?人活到他这个年纪,生死反倒不那么在乎,只是很多事放不下,牵肠挂肚……自然就不够洒脱。他也看着窗外,不过是些隐约飘飞的影子,人生……何尝不是一场虚幻的浮光掠影?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更爱追忆年轻的时光,和师妹在一起学艺,陪侍在师父身边的日子……是他如水墨画卷般看似清雅大气实则寡淡无味的人生里唯一一段色彩斑斓的岁月。   他竺连城的一生,侠名富贵都盛极一时,临到别去……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孑然,他能带走什么呢?唯有那段短暂的回忆。   他从不和这几个年轻人说起自己这番感悟,人生的悲喜岂是几句空泛的话语能够点破?必定亲自经过,才得其中滋味。只是……一番沧桑变幻后,谁能如李菊源萧鸣宇般人生虽短却无遗憾,谁如他一样云淡风轻却虚无孤独,又有谁悔恨痛楚回首无门?人生命运……能选择把握的不过只有自己。   李云瞬走进屋子正听见悠悠这番话,她笑了笑,并不见得有多高兴,“你真说着了,佑迦已经返回中原,两三日内就可以到成都了。”   “真的?!”悠悠兴奋地跳起身,当初佑迦师叔黯然独自离开,她竟没能对他说一句道别的话,一直让她自责难过到今天。她一定要去接他!   “嗯。”李云瞬淡淡地点了下头,眼睛里复杂却漠然的神色让悠悠看不懂,她只是觉得最近云瞬师叔一定很累,原本的那份聪慧戏谑都被无法掩饰的疲惫遮盖,连说话都不那么风趣了。也许是因为想念师父……又好像还有其他烦心的事情。   没人呼应她的欣喜,悠悠愣愣地看着一屋子各想心事的人,就连夏依馨都顿下手里的动作,默默地看着翻滚的水花出神……悠悠有些受伤,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一个让她迷惑却无法进入的谜团之外,可再怎么当无知的局外人也不该比夏依馨知道的少吧?她这个正牌的竹海少主越来越觉得自己活的十分糊涂!她打听过,刺探过,得到的不过是云瞬师叔略含羡慕的慨叹,“傻悠悠,你想知道什么呢?”   她闷闷地说:你们瞒着我的事!   李云瞬笑笑,那笑却让人心上更沉了几分,“悠悠,你只要知道,所有人都很喜欢你,都对你很好就可以了,没人瞒你什么呀?”   追问一百遍还是几句换汤不换药的敷衍之词,她也放弃了,或许根本就没什么,是她自己闲极了瞎猜而已。   一路在人烟稀少的雪地里飞掠,寒风拂在脸上略微有些刺痛,却好像剥掉了她心上的烦忧,看着雪上极淡的痕迹,她得意地笑了笑,佑迦师叔看见她这样的进步,一定会夸奖她了吧?   成都城外忙于生计不顾天寒依旧出门奔波的人不少,悠悠只好缓下身形,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慢步行走。原本各走各路的人们起了些骚动,都主动地闪在道路两边好像等着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路过。悠悠以为是朝廷的大官,也站在人群里略带好奇的张望,远远走来的并非官府仪仗,而是一队穿着白色长衫,下摆印染着淡淡墨竹的年轻人围随着一顶精致的软轿。雪后初晴,被白雪映衬得更加耀眼的阳光撒在这队器宇轩昂的精悍队伍上,那景象格外赏心悦目,让人肃然起敬,极其主动地让开道路。   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竟然悄无声息,所以人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直愣愣地看着这支气派不凡的队伍走过。   悠悠淹没在人群中,竟然没敢出声招呼,那被四个绝顶高手抬轿行走的主人——真的是佑迦师叔吗?由二十个俊美青年组成的队伍,他们行进时只傲然地看着前路,对周围人的瞩目似乎毫无所觉,既不嚣张也不凶悍,但那份冷漠自持的高贵却无声而强烈地散发开来,让人无法逼视。   “师叔?”队伍走过,悠悠才缓过一口气,无法置信地轻声喃喃自语。   一只莹白修长近乎完美的手突然从轿帘里伸出来,做了个停的手势,队伍立刻停住,悠悠吓了一跳,她不相信,这么小的声音佑迦师叔竟能听见么?   轿帘一掀,几乎所有人都无意识地吸了一口气,这个男人……好美。美而清雅,那种雅致,淡化了他面貌过于精致而造成的媚惑,却加重了他的贵气。他似乎是天生的王侯,那种高雅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   悠悠瞪大眼瞧着他准确扫过来的眼神,这个穿着淡紫色长衫披着雪白狐裘的男子真的是与她相伴长大的佑迦师叔吗?   她竟然觉得如此陌生。   她的佑迦师叔会为她剔去鱼肉里的刺,会因为她多吃一碗饭而露出笑颜,会陪她去小吃摊吃些廉价的食物,会在她裁制新衣时给出很多意见……唯独不会这么高高在上地看着她微笑!   “悠悠。”他下了轿,径直向她走来,不避妨嫌地拉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他有些埋怨,“这么冷的天,又胡闹!”   她和他有过比拉手亲密得多的接触,他甚至为她穿过衣衫,可是,他拉住她手的一瞬间,悠悠觉得自己的手竟然微微一抖,这种感觉奇怪而陌生。听他的几句轻责,她又舒坦了,露出微笑,他还是她熟悉的佑迦师叔。   “我来接你啊。”她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走的时候竟然趁我不注意自己溜了,我很不高兴!”她瞪着他,连倒打一耙都那么理直气壮。   “哦?”李佑迦微笑,眼睛里却泛起一丝苦涩,只要有程跃然,她的眼睛就永远也看不见他。“上轿。”他拉着她的手,一起上了那顶宽大的软轿。   坐在他身边,她竟然会轻轻地感到一阵局促,忍不住偷眼瞟他,分别这半年,他似乎变了很多,至少她以前从没看他摆出这样大的派头。   “看什么?不认得了?”他抓住了她的目光。   “嗯……是有一点儿。”她坦白地点了点头。   第45章 成长之痛   悠悠皱着眉站在花厅的一角看李佑迦大礼叩拜竺连城,他甚至很郑重地问候了李云瞬,极其守礼地向师姐请了安。   李云瞬也微笑着受了他的礼,对远行半载回来的师弟只淡淡地说了句:回来就好。   总有点儿怪怪的感觉,悠悠看着李佑迦把雪山莲子捧给李云瞬保管……是了,冷淡!眼前这三个原本应该最亲近的人,守礼而冷淡!师祖的淡然悠悠能理解,因为病重,师祖的精力一直短少,这几天下雪天冷可能更加虚弱,无心与佑迦师叔多做交谈。云瞬师叔呢?悠悠愣愣地看着李云瞬微笑却不带喜怒的美丽脸庞,她的疏淡和敷衍实在太明显,明显得悠悠都有些难过。   不像是因为分开半年而感到陌生,云瞬师叔看佑迦师叔时,竟让她觉出一分戒备!这种朦朦胧胧觉察到美丽装点后的无情真相的感觉让悠悠的心像被什么死死攥住。她感觉得出,在佑迦师叔拿回程跃然说已找不到的药渣时,竹海的每个人都发生了改变……她苦笑,或者他们早已暗暗的变化了,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再也无法掩藏。   李佑迦又吩咐下人抬进几个箱子,是他从西夏给竹海众人带回的礼物。李云瞬嘴角的笑意越发的冷了,眼睛看都没看箱子中琳琅满目的珍宝,只漠然扫着赫然换成白衫墨竹的几个竹海门人。悠悠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李佑迦的随侍穿的衣服已经不同与竹海其他下人了,她记得很清楚,千佛山上竹海的门下都穿灰色长衫的。   “夏姑娘,”李佑迦自然也看见了李云瞬冷峭的笑容,却视若无睹,对正为竺连城换上新茶的夏依馨笑了笑,“这份薄礼请勿嫌微薄,我只是没想到……”那笑带了几分嘲讽,“你还没下山嫁人。”   他的讽意有些露骨,夏依馨的脊背僵了僵,脸色也发了白,她垂着头,淡漠地道了声谢,丫鬟帮她接过礼物,她看都没看。   悠悠抿嘴笑,十分解气,佑迦师叔最好了,总是站在她这边,她讨厌谁,基本他就会讨厌谁的,不像程跃然!   “悠悠,你外公托我带了些东西给你,随我来吧。”李佑迦向竺连城和李云瞬都点首道别,笑着招了招手。   “真的?”悠悠意外惊喜,跑过去抓住李佑迦自然伸出的手,“你见到我外公了?”   “嗯。”李佑迦拉着她,缓步走了出去。   李云瞬望着他们的背影,深了深眼眸。竺连城有些疲惫,没看见这一幕似的,靠在榻上,站在他身边的夏依馨却极其轻微的哼了一声,她自然知道,这声轻哼一定能被该听的人听见。   悠悠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来回悠闲地踢着双脚,满嘴塞着外公托李佑迦带回来的家乡特色小吃,饶有兴趣地瞧着丫鬟一件件地从箱子里搬东西出来归置。李佑迦坐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她梳拢的发髻,她年纪还那么小,梳着妇人的装扮显得并不怎么合适,却自有一番清甜的娇俏。   “都嫁人了,还这么没规矩。”他淡淡地说,自己品到了语气里无法自抑的苦涩。   悠悠撅嘴,“嫁人了怎么样?我就不是我了么!”她越来越恨人家对她说嫁人了就该如何如何了。好像一成亲,她就必须换个样子生活似的,怎么就没听谁对程跃然说娶妻了该如何如何?他还不是依然故我?凭什么她要改变?   李佑迦眼中闪过一丝微淡的光彩,“嗯,”他笑了,“你还是你,我的小悠悠。”   这话她太爱听了!她隔着扶手挽住李佑迦的胳膊,脑袋靠上他的肩头,“还是师叔最好了!”好像只有他没有因为她嫁人了,就觉得她该活得像个老太太。   自从嫁给了程跃然,她总觉得师祖师父他们俨然一副婆家人的态度,明里暗里都是偏帮程跃然的,夏依馨就是好例子,只有佑迦师叔才是“娘家人”。   李佑迦和她说起去她外祖家中的种种,悠悠听得悲喜交集,不停地插嘴问她想知道的一切细节,李佑迦在左家只住了三天,竟然能回答大半悠悠的问题,连她大表哥新添的女儿叫什么名字都记得,悠悠感激地都想亲亲他了。   这一说就说到晚饭时间,一同去竺连城那里时,竟然在秋意居门外碰见了夏依馨。   大概是记恨下午李佑迦当众给的那个难堪,夏依馨对他们的表情格外生硬,连屈膝福身都十分勉强,眼睛无礼地看向别处。悠悠有些意外,夏依馨一向善于掩藏情绪,她那么明确地赶她走,留下来以后夏依馨对她还是非常友善的,悠悠觉得她甚至在刻意讨好她,迁就她。这就更让悠悠难受了,她总觉得夏依馨是在为当程跃然的妾室做努力。   这么能装能忍的人竟然对李佑迦这么小小的一个揶揄表现得如此厌恨,真是让她刮目相看了。   李佑迦笑了笑,等夏依馨去远了,才瞧着一脸郁郁的悠悠抿起嘴,“没法子对付啊?”他明知故问。   “嗯。”悠悠瓮声瓮气,“连夫家都定下了,她就是死都不肯去,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杀了她呀!”   “你给她定下哪家公子?”想着悠悠做媒的样子,他就忍不住要笑。   “是云瞬师叔帮她定下的,成都乔家的二公子,多好的人呀,她硬是瞧不上。”悠悠翻眼睛,气鼓鼓。   李佑迦冷淡地一挑眉,仿似不经意地说:“除了程跃然,她还能看上谁?”   悠悠深以为然地点头,她上哪再给她找个和程跃然一样的夫婿?无奈地看向李佑迦时,她觉得眼前一亮,如果谁能和程跃然一较高下,不就是眼前这个俊雅的佑迦三殿下吗!   “师叔,”她像发现了宝物一样盯着他瞧,“要不……你把夏依馨娶走吧!”   李佑迦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被深深刺痛了。   悠悠愣住,她无心的一句话竟让一向内敛温文的他露出这么痛苦的神情?她真想抽自己一耳光了,这话从脑子里跳出来,怎么就真的直接说出口了呢!哪个男人愿意要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女人?她这么把夏依馨塞给佑迦师叔,自私又卑鄙,对佑迦师叔简直是种侮辱,也难怪他会这样生气了。   “师叔,师叔!”她快步追上难得怒形于色的李佑迦,他竟然冷着脸把她扔下,自己快步走开。“我开玩笑的,你……你别生气。”看着他的表情,悠悠都快要哭出来了,从小到大,她没让佑迦师叔这样恼火过,她竟然很惶恐。   李佑迦看着眼中水光聚集,长长的睫毛飞快地忽闪着,一脸自知做错事委屈又自责表情的她……天大的怨愤,也只能尽付一声轻叹。   “嗯。”死死压下搂她入怀的冲动,他只是淡淡地抚了下她的头,“我知道了。”   她呐呐地嚅动着嘴唇,半抬起眼觑着他的脸色,好似在确定他真的不生气了,样子又可爱又娇俏。李佑迦目光沉沉地看着,选择了这条路……或许他还残存了一丝悔恨,但是为了她,他在所不惜!   悠悠很沉默地吃着饭,一眼一眼看冷着脸,满腹心事的李佑迦,唉,他还是在生气!别人不知道,她怎能不明白?佑迦师叔对程跃然始终有丝难以说清的抵触。她很了解这种感受,就是不得不屈服于“天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那种恼恨。她还能释然,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够努力,她追求的不是武学的最高境界,佑迦师叔不同。在竹海,“天分”却似乎好像决定了一切。   她偏偏把程跃然“不要”的东西塞给他,好似伤口撒盐……   李佑迦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师父,跃然和裴师兄已经出了辽国,想来不久就可以回到竹海,我这就动身去接戚先生来,免得耽误诊病时日。”   竺连城正在喝汤,听了他这话,连眼睛都没看向他,缓缓搅动汤匙,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也好。”口气并不热心。   “我也一起去!”悠悠急急放下碗,师祖和云瞬师叔不放心她单独远行,这大半年来她最远也只到过成都,实在很闷。听说程跃然和师父就快回来……她竟觉得这段等待尤其难熬,还不如和佑迦师叔同去,不用天天在竹海望眼欲穿度日如年。“正好我也去看爹爹和越天衡。”   李佑迦不置可否,只是淡然接过丫鬟递上的茶。   李云瞬轻笑了一下,打破沉默,“还是佑迦自己去吧,戚于夏的性子古怪,此行并非游乐,悠悠你还是老实呆在家里,别添乱了。”   “我……”悠悠还想说什么,却被李云瞬那幽凉的眼光一看,也觉出她在警告暗示她什么,悠悠皱起眉,终于还是沉默了。   她不喜欢这种充满心机的相处方式,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嬉笑无心的师兄妹变得这样冷漠猜忌?似乎每一句话都暗藏玄机,每一个提议都别有用心,她是很迟钝,但他们都是她最熟悉的人,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们,但他们的变化她却感受得如此强烈。   李云瞬看见她眼中的沉痛,有些不忍,不忍……又能如何?悠悠终究要长大,作为竹海门人,这一痛,难免!   悠悠回房卸了妆,闷闷地坐在镜子前出神,李云瞬走进来的时候,她抿紧嘴唇,早知道她要来的。   “生我的气?”李云瞬笑了,悠悠回头瞪她时看见她的笑颜,这才是她从小看惯了的云瞬师叔的笑,而非一张画皮假面。   “为什么不让我去?!”口气虽然还凶,心里的难过和火气却因为李云瞬那绝美而自然的一笑减去九成,更像是撒娇。   “悠悠,你已经嫁人了……”   悠悠恨恨地一拍妆台,啪地一响打断李云瞬婆妈的说教,“又来了,又来了!你还有点儿新鲜的没有了!”   李云瞬含笑看她,不再继续说下去。   “嫁人了就得看见一个男的就退避三舍吗?那是佑迦师叔!”   “佑迦师叔怎么了,”李云瞬笑了笑,“他只比程跃然大两岁,他也是个青年男子……”   悠悠被她话里暗示的意思窘住了,瞪着眼,噎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反驳理由:“你也成亲了,你和璁坤出门会有什么不妥么?”   李云瞬真的有点儿同情李佑迦了,在这一点上,他和裴钧武还真是有点儿像,心意藏的太深,掩饰得太好,若不是碰见一个她这样主动出击的人……难免就落个独自伤心的下场。碰见悠悠这样少根筋的,就更是哑巴吃黄连了。   “你当他是兄长,”她瞧着悠悠,“他未必当你是妹妹啊。”   悠悠的脸色刷然苍白,记忆中的那些丝丝微微的浮光掠影一下子明晰起来,山顶树下的那一吻,他眼中的幽亮,他悲凄的表情……那些她故意忽略掉的片段,变得无法回避,她不是毫无怀疑的,但又觉得自己真的那么去想实在不堪,就好像在污秽什么神圣的东西。   “悠悠,你长大了,”李云瞬叹了口气,“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这话里的感慨实在让人伤感,不能像以前那样的……何止悠悠。   泪水一行行流落悠悠苍白的面颊,哆嗦的娇柔嘴唇还是那么让人怜惜,她黑黑的眼瞳飘渺而空洞,“长大?长大真不好……”   李云瞬垂下头,默然以对。   第46章 偶遇少主   寒风在夜里更加肆虐,拍在粗陋的劣木窗框上,整扇窗户都啪啪作响,好像随时都会四分五裂。悠悠屏住呼吸,紧紧搂着暖呼呼的棉花,蜷在一张极其简薄的木板小床上,细细分辨黑夜劲风里的异动。来寻她的这队人轻功一般,踩在瓦上发出轻微地咔嗒声,悠悠得意偷笑,云瞬师叔一定没想到她聪明地躲进民居,没急着出城,就在她派出人手的眼皮子底下。   从竹海私自跑出来的兴奋让她能忍耐一切头疼的困难,比如贫寒人家的简陋环境,再整洁的小屋也一股霉味,老鼠窸窸窣窣的跑动,床铺硬得硌人,被子也薄得几乎没有棉絮。   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下山呢,胆怯……有一点儿,更多的是带点儿赌气的欢喜。从小到大,她都被人管头管脚,这次偷着跑下山,居然充满做了坏事的叛逆快乐。   谁都一再一再地对她说,她嫁人了,长大了,可她一提北行去迎一迎自己的相公,师祖和云瞬师叔却一口拒绝,说她从小娇生惯养,缺乏江湖经验。尤其云瞬师叔斜着眼瞥着她,好像她是个傻瓜,一下山会主动配合恶人把自己卖了,帮人数钱都会数错!是个人都会被激出三分火性吧?   她知道……这都是借口。她太想程跃然了,明知他离她越来越近,她却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越等时间就会变得越长。   她也不想让病中的师祖和杂事缠身的云瞬师叔担心,犹豫挣扎了很久,真的悄悄趁夜下山,却长出了一口气,轻松愉快。她终于也自己决定了一件事,终于自己做了次主。   她或许没有江湖经验,但如何躲避云瞬师叔的“追杀”却略有心得。易容成一个清秀平凡的姑娘,找了城里一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人家,给了些银钱,谎称进城投亲却失去亲戚下落,暂时找地方落脚。棉花也算是个珍禽异兽,带它十分显眼,但她到底惧怕旅途孤单,用颜料随便染了染,把它弄成一只别具“风采”的土猫。房东是老夫妻俩,虽然一听她说的就知道有水分,收了钱也不愿多事,悉心安排她住下。   看起来云瞬师叔对她私自下山似乎十分气恼,悠悠躲在民居冷眼观望,竹海出动了不少人前来寻找,整个一座成都城,客栈饭馆都被查问了个遍。悠悠得意地缩在小巷子里暗笑,云瞬师叔虽然平时精灵古怪,难缠又难骗,训练下人实在是不行。派出来寻找她的,全是些竹海的下人随从,和佑迦师叔的“白衫墨竹”简直天壤之别。虽说是竹海门人,除了武功略好于普通殷富之家的护院打手,别无优胜。连悠悠都觉得云瞬师叔有点儿丢人了,师祖也不说说她吗?   忍耐了两天,估计第一批追兵都跑远了,悠悠告别房东夫妇,易容成一位三十几岁的妇人,把棉花包在小花被里充作婴儿,不疾不徐地混在人堆里步行出城。果然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以云瞬师叔的多疑,肯定还会留人手在城外必经之路监视。路边很多人沿途叫卖摆摊,几个竹海下人混迹在小贩行人里,每逢有带着猫狗随行的女子都细细打量一番。悠悠不敢轻忽,小心翼翼地从他们眼前走过,见他们毫无所觉,心里乐开了花。   原来“私逃”是件这么有趣的事。她玩得上了瘾,干脆让程跃然也“对面不相识”,看他得知她不见了是个什么样子,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吗?她眉飞色舞到这会儿,终于垮了脸,以她对程跃然的了解,这家伙顶多冷冷地一挑眉,桃花眼一眯,很阴险地“哦”一声,接下来她就要自求多福了。   不过还好,她不怕他,这个家伙也不是没有弱点的,尤其是在她面前,悠悠又笑眯眯。幸亏带着人皮面具,她这番生动的表情变化并没如实显露,没引起周围人的侧目。   一路北上也算顺利,除了对自己的“土猫”宠爱的过分,一路好吃好喝地招待,其他方面她易容成的这个相貌平凡的少女,根本没有值得别人注意的地方。她也想过是不是该装扮成妇人,毕竟她嫁人了嘛,可自己先觉得别扭,她带了几分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很留恋自己的少女时光的。   独自上路,嫁狗随狗的特性就无奈地显露出来了,程跃然向来不会把钱放在一个口袋里,她发现自己也沾染了这个恶习,把银票和银子藏的五花八门。他还总是因材施教地随时教导她财不露白,加上她中过下三滥的**,诸事还算小心谨慎,一路倒也无惊无险。   因为听见云瞬师叔和师祖的闲谈,知道程跃然归途中会去洛阳处理一些事务,她才坚定了去远迎他的想法。物阜人丰的洛阳……她还没去过呢。   接近年关,无论是赶着回乡的,还是进城赶集卖货的,让整个洛阳城更加繁闹,尤其近日连下了几场大雪,投栈住店的人暴增,悠悠在城里转悠了大半天,稍微像样子点儿的客栈竟然全都客满,便宜地方虽然还有通铺的铺位,她也没胆量去住。天色渐暗,悠悠泄气,盘算着去找竹海在洛阳的买卖,虽然将来会被云瞬师叔嘲笑,总比大冬天露宿街头要好。都到了洛阳,暴露了行迹也无所谓了,总不见得云瞬师叔还会逼她回竹海吧。   站在行人满布的街头,悠悠真是欲哭无泪,身为竹海少主,她居然不知道哪有竹海的产业。她还以为自己蓄谋已久万无一失了呢,早知道随口问云瞬师叔一声也好啊。棉花跟着她跑了一天,不耐烦地跳到她怀里,不畏街道繁杂,呼呼甜睡,让悠悠又气又妒,还是它好,有主人万事不愁。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个穿灰色长衫的年轻人十分惹眼,他们显然不同于客商行旅,身姿挺拔,服饰统一,悠悠像见了救星一样尾随上去,靠近了些,果然看见了他们身上的墨竹纹样。悠悠差点激动地扑上去表明身份,结果只一转眼,他们走过一个街口,几个身长玉立的大男人便好像平空消失了一样,悠悠来来回回地在街口四处寻找,踪影皆无。   悠悠焦急万分地打量周围的几个铺面,实在没一个像是竹海的买卖,他们到底进了哪一家?正准备挨家询问,背脊一僵,慌乱中竟没防备有人欺近点了她的穴道!   “跟着我们做什么?”眼前一花,已经被拽进一处小院的后门,不甚客气地被按在冰冷的院墙上,喝问她的正是灰衫人之一,其他三个正肃杀地盯着她瞧。真是峰回路转,悠悠喜形于色。刚想说话,影壁后闪出另一个灰衫人,轻声招呼道:“快去前厅,少主到了。”   少主?难道是程跃然?悠悠转了下眼珠,偷偷扯了下嘴角,好玩好玩,被竹海的人抓住,她还急什么?   盘问她的四个灰衫人显然急着去拜见少主,对她的口气更加蛮横,催促地低喝:“快说!”   悠悠立刻做惊恐哭诉状,“我没跟着你们!我是进城投店,找不到空房,四处乱走的。”   四个人交换了下眼神,抓着她的那人一皱眉,“先关柴房吧,见了少主再做定夺。”   悠悠被他们麻利地扔进一间窗户狭小的屋子,天色也彻底黑下来。柴房里不会点灯,又四处漏风,悠悠等半天也没人再来“审问”她,又饿又累,觉得自己这个戏弄程跃然的计划真是折磨自己。   棉花一觉醒来,灰头土脸地瞄了瞄黑漆漆地小屋,很没义气地瞧了悠悠一眼,刺溜从门缝里钻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小肚圆圆地蹭回来,差点卡在门缝里,显然酒足饭饱,进来了就贴着悠悠的腿一蜷,怡然自得。   悠悠瞧得怒火攻心,连棉花都混上饭了,她还饿着哪!没好气地趴在门缝里喊:“来人哪,有没有人哪!”   把她抓来就置之不理啦?坐牢还管饭呢!竹海怎么出了这么刻薄的下人,估计是程跃然带出来的人才。   喊了几声,才见门缝里有了光亮,有人点着灯笼往后院来了,她决定再接再厉,刚准备凄然哭诉,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什么人在大呼小喝?”   第47章 狡诈之徒   是他!   悠悠在门缝里很没品地急切张望,几个冷峻的灰衫人打着灯笼,把暗沉的后院照得一片明晰,光芒中心的他在黑夜里格外耀眼夺目。跪伏在薄木门上的她一时呆住了,这个在暗夜里周身好像散发着凛冽光彩的男人……真的是程跃然吗?   每次分开一阵,她都会觉得他陌生得让她几乎不敢相认,这种由视觉产生的疏离感比她看到一别半年的李佑迦尤甚。或许,在她心里,那个倔强诡谲的小乞丐样貌过于深刻了,当他在千佛山大放异彩,她恍然不识,他在灰衫墨竹的俊挺少年映衬下,傲岸如天上星宿,她目眩神迷。这个周身笼罩着孤绝霸气的年轻人,真的是她枕边娇宠戏谑的相公程跃然吗?   他冷淡不悦地问着话,神色间却带了几分倦怠,他这话问的不是她,而是匆匆跑来的几个灰衫人,他是竹海的少主,自然不屑与莫不相识的乡野丫头说话。同样的装束,为程跃然持灯的几个年轻人却更加冷肃持重,与抓她来的几个人高下立显。程跃然几时摆起这么大的谱?这几个亲随太过出色,寥寥数人却气势不凡,程跃然这个竹海少主……的确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程跃然没向柴房看一眼,悠悠的心莫名就有些酸楚,这一刻,他与她的距离为何会如此遥远。如果她不是裴钧武的弟子,不曾与他同为竹海门人,仅仅是天南地北的两个少年偶尔相遇,他会喜欢上她吗?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她和程跃然……一切都太过顺理成章,说欢喜冤家也罢,说青梅竹马也好,她这才惊觉,她与他的感情几乎都是用时间来堆积的,如果剥除掉她与他成长路上的全部附加情感,他可会对如此平凡,如此笨拙的她怦然心动?   他的优秀,她一直知道,并越来越引以为豪,可现在……这个“相见不相识”的游戏,似乎是让她换了个角度来看待自己和程跃然。她总是觉得拥有他是如此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却不免扪心自问,她拿什么匹配被“武学奇才”“江湖新秀”等等光环笼罩住的他呢?   难道将来……她不过只是他的“糟糠之妻”么?   这个不期而来的认知让她丧气得连重逢的喜悦都减淡了。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抓她来的四个灰衫少年已经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悠悠回神的时候,程跃然正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什么,另一个气质不凡的灰衫少年匆匆从前面走来,抱拳禀道:“少主,倪姑娘到了。”   “她?”程跃然皱眉,出现一丝不耐神色,随即敛了,仍旧一脸冷然。   她抱紧棉花,生怕它欢天喜地的钻出去扑到程跃然身上,露了行藏。倪姑娘?该不会是去一趟塞外就搭救一个回来吧?上次救回来的夏大小姐还在竹海信誓旦旦的一生为婢呢!他走之前她千叮咛万嘱咐,他不也说再有这侠骨柔肠的事就让师父裴大侠出手吗?   师父……怎么不见?程跃然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桃花乱飞,师父也不看在她这个徒弟份上痛骂他一顿啊?!   抓她来的灰衫少年中的两个快步过来打开门,把她从柴房里架了出来,她几乎脚不沾地,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没了在他面前抬起头的勇气,不想让他把她认出来。若说她还有什么值得骄傲,不过就是做做人皮面具易容,鼓捣些小玩意的手艺活儿,她到底是薛天工的女儿,天生了一双灵巧的手。   “没地方歇脚?”程跃然难得颇具耐心地问,看来刚才四个灰衫少年没有把她描述成一个奸细来邀功。点点头,她想继续装下去,看看她不在,他会和那个倪姑娘是个什么德行。   “映非,你处理吧。”程跃然下巴一点从前院来报信的少年,看来是亲信。   偷眼看他头也不回去往前厅的背影,悠悠满心愤懑!这么好骗?估计是心不在焉吧?!怕他认出来,但他真的没认出她,她又失望难受。夫妻连心,不该化成灰都认得吗?看看人家佑迦师叔,她那么小小声嘟囔了一下,他都听见了,听出是她!刚才她那么鬼哭狼嚎,他竟然充耳不闻?!   “城里客栈爆满,你一个姑娘家……”叫映非的少年口气倒算平和,踌躇了一下,“先住一晚吧。”   悠悠的怨气带进语调:“我是来投亲的,亲戚找不到了,多留我住几天吧。”她没心思再编造新的谎言,随口老调重弹。   “哦?”映非被她这么蛮横的“央求”弄得愣了愣。   悠悠也觉得有点儿露马脚,但事已至此,她又怒火中烧,就算被赶出门,大不了飞身上房,趴屋顶看看该死的程跃然是不是在拈花惹草。   “这样啊……”映非想了一会儿,“你就先住下吧,顺便帮着这里的下人干点儿活,算你的住宿费用。”   悠悠闻言看了他一眼,果然是程跃然的亲信,都不是善类!   被带到一间比柴房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的小屋,蜡烛细的几乎连桌面都照不太亮,悠悠拉过充作被子的薄棉单子铺在凳子上算做棉花的安乐窝,棉花也神色郁郁,嗅了嗅薄被,颇具戒心地卧伏下去。   一个妇人不甚热心地送来一个托盘,里面是简薄的一菜一汤,一大碗米饭,天气冷,饭菜都没了热乎气,悠悠看得目瞪口呆,竹海有钱有势,就算给过路的一条狗也不该是这个菜色吧?刚才棉花厨房一游,回来嘴巴上都泛着油光呢!   不吃!饿死算了!程跃然也太刻薄了吧!她又对他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那个贪财住持仁通都甘拜下风,天下有几个有钱人像他这么缺德抠门?   “吃完了就到厨房帮帮忙吧。”送饭来的妇人神色木讷,“少主设宴款待倪小姐呢。”   什么?悠悠怒气攻心,好啊,好个程跃然!   “我先不吃了,帮忙要紧。”她咬牙切齿,送饭仆妇倒有些惊喜地看着她,难得有个这么懂得知恩图报的姑娘。   厨房灯火灶火交相呼应,又亮又暖,悠悠气急败坏地瞪着厨子接连不断地炒菜出锅,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上等席面啊!悠悠又想起端给她的那份狗食,幸好脸上有人皮面具,不然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这个宅院不大,厨子手艺虽不错,也就一个衣着朴实的少年帮厨,来来往往就是那个神色麻木的妇人上菜,“丫头,你也帮着端菜吧,仔细点儿,别碰翻了东西。”她招呼悠悠。   悠悠铁青着脸真是求之不得,她就是要去看看这场灯下盛宴!   端着一道热气腾腾的红烧鱼,跟着妇人来到前厅,这院子委实不大,估计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刻意如此普通,前厅灯火通明,所谓盛宴,桌上不过就坐着一对儿年轻男女。桌子也不很大,悠悠把菜端上桌的时候,离女客人很近,细细一打量,的确是有几分姿色。跟着妇人退开后,悠悠又盯着程跃然看了几眼,他正微微含笑,心情颇佳。   这一怒非同小可!   她千里迢迢赶来洛阳接他,想他念他,结果呢……   从前厅奔出来她也无心再装模作样下去了,扔下一脸惊骇的妇人,点雪飞掠冲回房间拎起棉花和包袱,疾奔而去。她真是后悔!   城门已关,守城的兵士在寒冷冬夜都围在城楼里点火取暖,悠悠身材娇小,夜色又沉,掠过城墙没有惊动任何兵士。   从高高城墙落下,悠悠有点儿受不住身形,洛阳城高,若不是她怒气攻心,这么提气飞掠还真有点儿困难。她顺势倒在雪地里,冷冷的积雪碰见她的肌肤,一阵刺痛,眼泪都下来了。   “你自己装神弄鬼,反倒哭起来了?”身后城墙的暗影里突然飘出好整以暇的轻语,吓了悠悠一跳,回头看时,本该与美女共进晚宴的程跃然施施从黑暗中走出来。   悠悠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气恨已极,随手抓了把雪打在他身上,他也不躲,走过来弯腰抱起她,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就会添乱!”   悠悠眯眼,略有所悟:“你早就认出我了?”   他嗤笑,“你以为自己那么好运气么?”   骗局,又是骗局!   悠悠气得在他怀里踢脚,“阴险狡诈!你就是个卑鄙小人!”   程跃然搂紧她,微微一笑,“随你怎么说。”   第48章 无缘无故   悠悠死命地沉着脸,想让程跃然知道他这么耍她,她真的很生气!一阵冷风吹来,脸却没感觉太多寒意,她这才想起还带着易容面具,刚才那番精心的表演看来是白费了。   程跃然并没怎么在乎她的脸色,只是用披风把她裹住,提起一口真气轻巧一踢城墙,身形迅疾潇洒地掠过高耸的石壁,从容地进了城里。   悠悠惊讶地瞪大眼,程跃然的功夫进步之快超过她的想象。他抱着她轻松掠起数丈,靠他这么近,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气息平稳,这份修为较之师父也相去不远。随即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有点儿欣喜,又有点儿失落,他甩下她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程跃然的手臂稳当地托住她的身子,他的步速极快,夜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悠悠闭上眼,虽然并不觉得怎么冷,还是习惯般地瑟缩了一下。程跃然立刻感觉到了,顿了下脚步,从屋檐掠下落在一个街角,为她重新裹了裹披风,才继续前行。悠悠缩在他的怀中,轻声叹息自己的容易满足,他甚至不用说一句话,只是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就化去了她的怒气,当然,她的怒气也并非那么真情实意,撒娇的意味更多一些。   回到小院似乎就一眨眼的功夫,悠悠看见亮如白昼的前厅就有气,那个姑娘还在等他共进晚餐?!原本偷偷上翘的嘴角顿时又向下拉,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醋意绝对实在。悠悠翻了翻眼,转了下心思,在程跃然抱她进屋前,飞快地扯落了自己的易容。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有点儿孩子气,倪姑娘长得花容月貌,她不想让她把自己这个“程夫人”看扁了,悠悠鼓了鼓腮帮子。   程跃然自然都看在眼里,轻抿的嘴角微微一挑,胸膛里淡淡地发出一声闷笑。靠得那么近,悠悠感觉到了,狠狠白了他一眼,他还有脸笑?都是他招惹来的!   倪姑娘果然还没走,孤零零地坐在一大桌饭菜边默默等待,看上去有几分失意。悠悠直直盯着她,当程跃然走进屋子的时候,倪姑娘眼神飞过来的时候分明带了一丝喜意,等那盈盈如水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她身上时,那抹喜悦便倏忽黯淡了。   “少主……”倪姑娘敛下眉,起身问候,垂下的睫毛遮掩了眼里的情绪,表情看上去平淡无波。悠悠撇了撇嘴,程跃然招惹上的全是这样心眼深沉的女子,一个比一个会装模作样。   “倪小姐,这位是我夫人。”程跃然对倪姑娘算得上另眼看待的,还耐心为她介绍。   “哦,”倪姑娘笑了笑,那笑容让悠悠十分不舒坦,“原来是悠悠少主。”倪姑娘顺势抬起眼来打量悠悠,悠悠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却赌气倔强地回视她。倪姑娘看了一会儿,眼中的失落加深,这倒让悠悠畅快了一些。“属下倪瑞蕊,洛阳竹意三堂堂主,见过悠悠少主。”   悠悠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姑娘居然是竹海的堂主,而且还大礼叩见,愣了一下。没等她开口,抱着她的程跃然款然腾出一只手来状似无心地一拂,一股柔力袭去,倪瑞蕊跪不下去,顺势站直了身子。   “不必客气,天色已晚,倪小姐早些回去吧。”   悠悠在心里闷哼,程跃然用这么拿腔拿调的口气说话的时候,她基本都很不屑,装什么翩翩公子呢?一肚子坏水,这么副冷傲高雅的嘴脸,根本就是抄袭,学她师父的!   程跃然把悠悠抱回卧房,放在床上,替她脱去小靴,坐在她身边瞥着她气鼓鼓的俏脸。一直知道自己想她,究竟有多想居然是见了面才知道,这嫩如樱瓣的面庞,盈盈含情的俏目,既娇且嗔的粉唇……他恨不得把她揉碎混入自己的血肉。   “干什么?!”悠悠瞪他,什么都不说就这么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她看,不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你没什么对我说的吗?”她拔高嗓音,他心虚不虚啊?一个有家有室的人还一身风流!看看刚才倪瑞蕊瞧他的眼神。   程跃然眯了眯眼,“有话说?”他佯作思索,“你饿了么?我叫他们端饭来给你吃。刚才装成小丫鬟,只顾伺候主人,没捞着吃吧?”   悠悠胸膛起伏,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就火大,他又得意了是吧?这么耍她玩!“对!我就是肚子饿!给人家吃那么好的饭菜,给自己老婆吃狗食!现在还要把人家剩的给我?饿死也不吃!”其实她真的很饿了……大雪寒天,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上什么热乎东西,这更助涨了怒气。   “哦。”他点了点头,“那你睡吧,我中午刚到的洛阳,还没来得及吃饭,我自己去吃。”他作势起身。   悠悠气得脸色发白,见不到的时候想的要命,见到了又气得不想活。原本不是还有很疼很宠她的时候吗?去了趟塞外,又变成没成亲那会儿的混蛋了。   看着她青青白白的脸色,程跃然终于扑哧笑出来,坐回身搂她,“傻瓜。”又笑又疼的在她小脸上重重亲了一口,随即又带了几分揶揄,“你到了洛阳就找不到地方落脚,一直饿到现在,我怎么能忍心自己吃饱呢。”   “你……”悠悠瞪着他说不出话。   “空肚子吃大鱼大肉不好,吃面吧?”他笑着起身走了出去。   悠悠坐在床上捧着面碗大口吃,热腾腾的龙须面把空荡荡的肠胃熨帖的十分舒服。她边吃边一眼一眼瞟端坐在桌子边悠然吃面的程跃然,棉花舒适地盘在他的腿上,不得不承认,他跟在师父身边时间长了,那俊逸仙姿还是沾染了不少。   他对她的冷眼视而不见,却云淡风轻地挑起了她心头缠绕话头,“问吧。”   她对他的读心术也习惯了,喝了口汤问他:“你是从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心里还是希望他比佑迦师叔更厉害点儿。   程跃然挑了下嘴角,“你偷跑出成都,云瞬师姐找不到你,就通知了我。”他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好像很是疑惑,“你是来接我的么?一路游山玩水惬意得很啊。在绵阳玩疯了,竟然待了三天。”   “呃……”悠悠无语,随即重重哼了一声把碗顿在膝盖上,“你一路派人跟踪我!”   他轻嗤一声,继续吃自己的面,跟踪?他不派人跟着她,她早不知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明明知道是我,干吗还把我关在柴房里?还使唤我?”说起来她鼻子一酸,又委屈了。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没有谁是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他放下筷子,看着她,口气有些认真。本想让她一路历练更多,又实在舍不得,所以她觉得那些热心给她指路的陌生人,对她殷勤备至的店小二什么的都是理所应当的。她被照顾的太好了,一路若不是他暗中保护,**、小偷不知道中招几遍。她还公然施舍街头的假乞丐,让那帮匪类盯上她,尾随了她二十几里地,她还浑然不觉,笑嘻嘻地投宿村栈。   实在是听得头疼,他才忍不住在最后一站的洛阳给她点儿小小教训,果然,他不替她安排,她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找不到,傻兮兮地在城里乱转。   她气呼呼地跳下地,把空碗掼在他面前的桌面上,他抿嘴,这是吃饱了,又有精神撒娇胡闹了。   “我要洗澡!”她倨傲地吩咐,眯着眼打自己的算盘。   果然,他的神情起了一丝涟漪,却还是故作冷漠地嗯了声走出去,不一会儿下人就送来了浴具。   悠悠撅着嘴巴,边宽衣边向窗外张望,按程跃然以往的“劣迹”,他应该跑来缠着她的吧,怎么还真“君子”起来了?   故意洗的香香的,悠悠信心满满地抱膝坐在床头等他,就不信他能忍得住!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他一下,惹了她也不是那么好收场的。他不是喜欢……那个么,她忍不住脸红,她就不肯,气死他!非要他道歉不可。明明是欺负她耍她,还一副教人成材的样子,真是欠收拾。   并没等太久,也沐浴梳洗过的程跃然款步回了房,平静地瞧了瞧那点儿小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悠悠,挑了挑眉梢,“不累么,怎么不睡?”上了床,一下把她挤到床里,自己背对着她躺下,“歇了吧。”   悠悠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并没熄灭屋里的烛火,那幽幽有光的长发铺在后背的床单上,似乎还凝集着没有散去的水汽,真是没天理,奔波赶路的程跃然居然有这么一头好头发……她咬嘴唇,是他真的累到没有那个“心思”,还是她的魅力下降?以往她只要一横眼不要和他那个那个,他就气势尽灭,让她雌威大盛的。   难不成……她的心咯噔一翻搅,他偷腥!   恨不得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质问,又怕这个心眼太多的家伙是故意的,还是忍着观望一下好了。她狐疑地眯眼瞧着,原本累得要命,却困意全无。   程跃然倒睡的很安稳,悠悠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兽性大发的迹象,反而呼吸平和,好像已经安然入睡了。“喂……”悠悠凑过去,轻轻喊了他一声,没反应。她忍不住去扳他的肩膀,睡梦中他的身子很放松,她轻松的让他平躺下来。   烛光不仅适合看美女……似乎也很适合看帅哥。明灭灯火中,他的长睫暗影随影而动,宛若蝶翼。风吹雨打并没摧毁他一身的好皮肤,光洁紧致,似乎还泛着幽幽的光晕,他的鼻子本来就挺直,一线看下来,嘴巴就更好看了,分明的唇线,完美的轮廓。他很适合抿嘴,那种似冷又俏的风致就全然迸发了。悠悠咽口水,若论美男,竹海真是泛泛满目,师父和佑迦师叔是最相像的,他们是仙人,程跃然就是个妖精!   她忍不住抬手去摸他俊俏的五官,这个绝美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呢,她竟然会有些嫉妒和……不安。   她趴在他的胸膛上,搂紧他,这样才感觉到他的真实。   一丝笑意泛上某个“睡去的人”的唇角,她被突然掐住她细弱腰肢的双手吓了一跳,没等惊叫出声,唇已经被飞快翻身压住他的人狠狠吻住,变成又气又怒的闷哼。徒劳地推拒着伸入衣襟揉捏她娇软的大手,她真是欲哭无泪,他果然是装的。   他舔舐着她柔嫩的颈子,极尽挑逗,她的忿忿顿时溃不成军,已经被他放开的嘴巴依旧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呻 吟   “干吗……勾引我?”他声音沙哑,极为隐忍,扯散了她的衣襟,她那身娇若春水的肌肤半隐半现,撩人炫目,清若溪水的她此刻是沉溺了他的一泓媚 汁。   被挑拨火热的她,也诚实地向他需索,心底的一丝清明还是委屈起来,看吧,原本是她负气有理,现在倒落了个勾引他的罪名。   他有些急躁,只半褪下她的亵 裤就用力地进入了,她啊啊地拱起身子,疼了。她攀附着他,觉得自己享受这样的疼,他和她交融成了一体,他……又在她身边了。她本能的推拒紧绞了他的灼热,他低低哼了几声,一下子就到了痛与极乐的边缘,血冲进脑袋,他狂乱的深撞了几下,对她过于强烈的渴望,让他飞快的倾泻了自己的热情。   她还是紧绷着自己的身体,他在最狂热时的停顿,让她懊恼地嗯了几声睁开眼,疑惑乞求的看他,他怎么了?突然她浑身一凛,一脚把还在身上的他踢到床角。   “干什么?”还在快慰余韵中的他被她一脚踢中肩头,从桃花 秘 境中滑落,顿时也十分不满,不解地瞪着她。   她已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小手愤恨地指着他,那一身的媚惑因为仰卧的姿势全落在他的眼中,他顿时煎熬无比,这个小东西绝对是在报复他!   “你偷腥!你偷腥!”那双小脚丫踢踢踏踏地踹过来,他连忙一手一个紧紧抓住。   “胡说什么呢?”他轻喝了一声,胸膛沸腾灼烧,要他命啊。   “你就是偷腥了才这么不行的!”她丝毫没觉得这姿态撩人入骨,兀自哭的大声,凝脂般的胸膛起起伏伏。   “我偷腥了所以不行?”他的喉结滚动,闷闷地重复了一下。随即修眉一掀,双手一分,她便呈现了迎接他的最妖媚姿势。   她死紧地搂着他的脖子,颠簸如骇浪惊涛中的一叶小舟,没了一丝力气的身体只能追随着他的频率,被带入混乱甜蜜的光亮,疯狂而沉迷。   再次醒来已经是又一夜的凌晨,搂着她的这个男人此刻真正沉入睡梦,好看的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她疲惫而满足地依偎着他,好吧,她知道他没有偷腥了……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脸蛋粉扑扑的小妻子正眸光沉沉地盯着他瞧,他的心不由一软,亲了亲那双漂亮的眼睛,被她的睫毛刷的痒痒的。   “又怎么了?担心我‘不行’?”他坏坏的揶揄。   她果然脸红,那双俏美的黑眸眨了眨便眨出几分认真,“程跃然,你说没人会对我无缘由的好,那你对我好是因为什么?”   她的目光清澈而带了些淡淡的惆怅,让他一下子心疼到了极致。摸了一下她披散在她臂弯的长发,他也郑重了口气,“我说错了。”   “啊?”她疑惑。   “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至少,我爱你……是无缘无故的。”   她愣了一下,突然用力地搂紧他。   她再也不要和他分开了,再也不……她真的好喜欢他。   第49章 谜样夜晚   小雪纷纷,悠悠依偎在程跃然肩头,惬意地从掀开的窗帘向外看,马车在雪地里缓慢行进,轧得雪嘎嘎轻响,偶尔有几片雪花飘落进来,悠悠眯眼轻笑。她的眼光慢慢从落雪的天空转移到这辆装饰豪奢的马车里面,程跃然向来行事谨慎内敛,绝非招摇炫耀之人,可这辆车子……实在是太显眼了。且不说外面装饰的金椽银辕,就连铺在车底的隔寒棉垫都是极好的质料。车边装饰的竹纹更是张扬霸气,配合着程跃然的死卫骑着白色骏马围随左右,那份气势让人瞠目咋舌。竹海在武林的确地位超凡,但从师祖到师父,从未这般耀武扬威。悠悠皱眉,不光是程跃然变成这样,佑迦师叔……似乎也喜欢前呼后拥的大场面了,相比之下云瞬师叔寒碜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她抬起头,回眸看程跃然,想向他问个究竟,程跃然没有察觉她的动作,兀自蹙眉思索着什么,脸色凝重,悠悠眉头皱得更紧,他的眼睛里为何会有如此冷冽的寒意?棉花团在他的腿边,他无心地轻轻拂着它柔滑的绒毛,姿态极为优雅,悠悠看得呆了,他哪里还是为她牵驴子,嬉笑怒骂的程跃然?   棉花不安分地跳到他腿上,他这才回神,瞧见了悠悠凝视他的目光。   “怎么了?”他在她的黑瞳里看见了不安,不由握住她的手。   “你……有什么心事吗?”悠悠很认真地看他,不自觉地歪了头,可爱的样子和棉花十分相像,看得他满心爱怜又不由微微好笑。   “没。”他故作轻松地挑了下眉头。   “你是在担心师父吗?你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悠悠反复问了他好几遍,程跃然跟她说与师父一起取了冰魄后,师父就悄悄离开了,他一觉醒来,找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找,而且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离开。   这个说法太过牵强,师祖病重,师父没道理不声不响的离开啊。她总觉得程跃然是想隐瞒什么,可是他为什么要隐瞒师父的去向呢?对她也不能明说吗?   她讨厌这种感受,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只有她莫名其妙!刚才看雪的好心情全毁了,竹海到底怎么了,大家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对她说呢?是因为她没用吗?   程跃然看着她变得黯淡的小脸,咝地吸了口气,“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他苦笑。   “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事?”她垂着眼,难过的口气里少见的没带丝毫撒娇意味。   程跃然抿了下嘴,眼底泛起为难,他眨了下眼,“悠悠……”   悠悠满怀期待地抬起眼看他,终于要告诉她真相了吗?   “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他眼中的狡黠转瞬即逝,一派认真。   “孩子……”她愣愣地张大嘴巴,他不是说她年纪小,先不要吗?   他揽过她的肩头,让她偎入他的怀中,在她的俏脸上亲了亲,幽幽畅想说:“先给我生个儿子,再生两个女儿,一个像我,一个像你,好不好?”   悠悠呵呵笑起来,生动地想象出像程跃然的女儿肯定古灵精怪,欺负像她的女儿。   程跃然暗暗松了口气,他的小妻子倚在他怀里浮想联翩,不时笑几声,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话题,她……还是那么好骗。   竹海终于遥遥在望的时候,悠悠十分雀跃,师祖的病要是治好了,大家就不用再这么满腹心事了吧?盘旋在竹海的沉闷一定就会随之消散,大家还像以前那么开心的生活。   李云瞬和李佑迦在山下大门迎候他们,悠悠笑着跳下车,一左一右扯住他们的胳膊,“师叔,我们回来了。”她喜笑颜开,明媚可爱的笑容让李云瞬和李佑迦平淡的神情里多了丝笑意。程跃然不紧不慢地从车上走下来,似乎并没因为见到师兄师姐有多么开怀,只淡淡地问了声好,于是李云瞬和李佑迦的笑意也随之隐去了。   竺 连 城见到悠悠,不免埋怨几句,悠悠心疼地跪在他的榻前,师祖苍老得让她几乎不敢相认。   竺 连 城安抚了悠悠一下,抬眼直视着自己的关门小弟子,深幽的眼神并没有因为病弱的面容而减低威严,“钧武呢?”他的口气并不惊疑,悠悠明白,以竹海的耳目之广,师父没有和程跃然一起返回中原,师祖他们一定早就知晓。   “跃然不知。”程跃然挺直脊背,迎视着所有人的目光。   一直等在旁边的神医戚于夏显得对竹海的家务事很不耐烦,凉凉出声:“治病要紧,冰魄呢?”   程跃然对这名神医也没什么好脸色,还是从身后的映非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递给戚于夏。戚于夏冷着脸掀开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可以配药了。”   悠悠发现两位师叔和程跃然都跟着戚神医去了,彼此的神色让她看得心里有刺,都好像云淡风轻,但他们骗不了她,他们互相不相信。她也不由想起当初的风苓事件……这种感受太沉重,让她几乎要窒息了。   “悠悠,留在这儿陪师祖说说话。”竺 连 城在她想要跟去的时候叫住了她,“和师祖说说,小悠悠这次独自远行有什么新奇见闻啊?”竺 连 城笑了笑,口气里带了几分揶揄。   悠悠也想逗他高兴,一仰下巴,“师祖,你和云瞬师叔一样看扁我,瞧,我很顺利的回来了。要说新奇见闻啊……”她没话找话地滔滔说起来,只有这样强颜欢笑才能让心里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舒缓些许。   竺 连 城似乎听的很认真,时不时露出微笑,可是眼底的悲凉却益发浓烈了。   药熬制了大半天才成功,戚于夏自信满满地亲手端给竺 连 城。悠悠看了看跟着戚于夏回来的三个人,都面带几分疲惫。   竺 连 城喝下药以后,所有人都守护在旁,生怕这副从未配成过的药方会引发什么无法料想的后果。戚于夏孤傲的神情里终于也不免掺杂了一些不确定,直到掌灯,竺 连 城突然呕出大量黑血,脸色却奇异的好转了,气息平稳之后,总是没有胃口的老人突然饥饿难忍,喝了几碗药粥,精神大振,甚至在掺扶下能勉强行走几步。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下人们更是高呼感谢上苍,感谢神医,连绵的欢呼在夜晚响彻整个竹海,经久不绝。   在如此欢喜之下,竹海的少主们也都敛了疏冷,露出笑容。悠悠心情大好,就连夏依馨频频痴望程跃然也并没太过生气,今天是竹海的欢庆之夜,似乎一切不愉快都可以忽视。   庆祝和酬谢盛宴几乎是立刻连夜准备,在秋意居外的广场上摆上大大的香案,少主们要叩谢苍天的恩德。戚于夏的神情也更加傲兀自得,他知道,从今往后,天下第一名医的称号就是他的了。   连夜拜祭庆祝,白天又大肆设宴酬谢神医,又远送性情古怪的神医回乡,竹海虽然一片欢腾也不免人困马乏。   悠悠几乎一沾床榻就昏睡过去了,喝多了汤水,悠悠半夜起身方便,骇然发现程跃然并没在房里休憩!望着寒凉空荡的被褥,悠悠的脑中电光火石般回想起夏依馨的眼神。难道……他去见夏依馨?!   睡意顿时全无,她胡乱穿起衣物,正准备出门看个究竟,差点被从外面踉跄闯进来的程跃然撞个正着。她吓了一大跳,房间里并没点灯,雪霁风轻的夜晚月色明朗,她清楚地看见程跃然神情悲凄慌乱,他的脚步竟然是凌乱虚浮的。   他像是喝醉了,她不得不扶住了他的肩膀,“怎么了?”她也无端心慌意乱,肯定出了大事!   “悠悠……”他搂住她,她觉得他全身的重量似乎都施加在她身上了,重得几乎支撑不住,他的声音——竟然哽咽,他哭了?“悠悠,师父……过世了。”   悠悠的脑中一片空白,不,不可能的!师祖明明好转了呀!大家都为他庆祝了!   她搂紧怀中的他,他颤抖得那么厉害,好像无法站立了一般。虽然程跃然平时冷心冷脸,可她知道,他对师祖的感情是超过亲情恩义的。   她和他一样茫然无助,和他一样不知所措,师祖是竹海每一个人的心灵支柱,虽然他会病会老,但悠悠从未想过师祖会死。   她呼吸急促,她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悠悠僵住了,脆弱哭泣的程跃然身上有股极其微淡的香味,她对这种香味特别敏感,因为她特别讨厌——这是夏依馨的味道。   第50章 信任之难   挂在竹枝上的白幡一路从山脚蔓延到山庄大门,寒风萧瑟中,猎猎飞飘的白色让原本在冬天就暗淡的竹色更加晦黯,隐隐透出凄恻的微黑颜色,似乎也为主人含悲带泪。   竺 连 城的死讯在江湖中一传开,很多受过恩惠的人都纷纷赶来吊唁,江湖稍有名望的门派也闻风而动,竹海一时间人潮如织,比当年竺 连 城挑选关门弟子时的情状还要繁盛几倍。   悠悠穿着重孝,恪尽晚辈职责地跪在大厅麻席上向络绎不绝前来祭拜的人士还礼,来人太多,从厅门往下去,整条主路上都是黯沉的丧服颜色。悠悠忙于答礼,心下有些哀叹,师祖平生淡泊恬雅,死后却如此风光大葬,如他能知晓,怕又要难掩慈爱地一板脸,教训徒弟们何必在乎这些浮世虚名?   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她以为师祖过世的那一晚眼泪已经流干了,没料到想起师祖的难过居然是以日递增的。师父虽然对她很疼爱,最宠她的却是师祖。成长岁月中的点点滴滴全化为无数小针不间断地扎在心上。   竺 连 城过世后,因为大弟子裴钧武不知所踪,竹海的主人其实已经变成李佑迦和程跃然,久混江湖的老油条们敏感地发觉了武林的异动,不同于竺 连 城和裴钧武的甘守恬淡,竹海的新主人年少得志,意气风发,似乎都是希望称霸一方的人物。这次竺大宗故世疑点重重,两位少主第一时间去追拿配药的戚于夏。所谓对死者的敬畏不过是要卖个人情给生者,没见到正主儿的江湖名门、各路游侠拜祭过后并没下山散去,期待着两位少主回到竹海见上一面。   入夜后祭拜的人群才渐渐减少,悠悠在丫鬟的搀扶下才能从麻席上僵硬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坐,腿都麻木了。   “云瞬师叔呢?”悠悠问身边的姑娘,回身看了看后排麻席上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夏依馨,她几乎无法站立,靠丫鬟们架着。悠悠无奈地暗叹了一口气,师祖去世的悲痛让她们成了同病相怜的人,“你也累了吧,找到云瞬师叔赶紧吃了晚饭,都早些休息吧,往后几天都闲不着的。”就算看在夏依馨对师祖的一片哀思上,也对她生出几分怜惜。   李云瞬面无表情地站在秋意居门外的青石台上看遍布竹海的房屋里亮起的灯光,因为来人众多,客房全都挤满,星星点点的灯火在竹林山峦间闪闪烁烁煞是好看。   悠悠问了很多下人,才找到这里,跃上石台也被山林间的景象迷住了,恍了会儿神,“师祖要是知道这么多人来祭拜他,应该也很欣慰吧。”   “欣慰?”李云瞬冷笑,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以为他们真是来送别师父的么?”   自从程跃然孤身回到竹海,云瞬师叔的心情就十分不好,再加上师祖的辞世,两个男人全都去追戚于夏,这么大场面全靠云瞬师叔一人支撑掌管,必定累得心焦气躁,冷言冷语口气尖刻悠悠也觉得可以理解。   “他们不过是来看好戏的!”李云瞬重重一哼,神情极为不屑。   “好戏?”悠悠不解,李云瞬忿恨冷漠的神情让她心里一拧,终于连云瞬师叔都让她觉得十分陌生了。“等程跃然和佑迦师叔回来……就好了。”她喃喃自语,云瞬师叔虽然聪明能干,到底是个年轻女子,让她应付这么大个场面也实在太为难她了,她又这么没用,帮不上云瞬师叔什么忙。   “他们回来?”李云瞬冷笑出声,神情更加冷峭讥讽,“他们回来好戏才上场呢!”   悠悠愣愣地看着她,为什么云瞬师叔对佑迦师叔和程跃然有这么大的怨气?   李云瞬回头看见悠悠清澈柔亮的眼眸,心里不由一软,连向她抱怨都不忍心。盘旋在她心里的任何一个猜疑说出来都足以粉碎悠悠眼睛里的纯真。悠悠的悲哀……只是失去了师祖,如果她足够幸运,李云瞬希望她永远过着这样虽然有点儿无知却清净无垢的人生。   “回去吧,今天你也累坏了吧?”李云瞬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悠悠看着,放下了心里的大石。   第二天清晨,李佑迦和程跃然带着戚于夏风尘仆仆地回到竹海,所有人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都涌向灵堂,竹海几乎陷入沸腾。作为灵堂的竹海主厅十分阔朗,但在汹涌的人潮前显得拥挤不堪。允许进入灵堂的不过数十人,全都是武林中极具名望的侠士或者世家名门。   悠悠心疼地看着面容倦怠的程跃然,这么快就回来,一定是连夜赶路不曾休息片刻吧?程跃然发觉了她的目光,他回视她的眼神让悠悠暗暗一跳,那双幽黑的俊目为何如此忧愁悲痛?是因为师祖的去世吧……她想起他的哭泣,他的脆弱时刻,更加心如刀绞。   同样神情疲惫的戚于夏走向竺 连 城的棺椁,这一个动作如同戏法一样让原本人声喧闹的灵堂里外骤然安静,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戚于夏脸色死白,神情紧张而恐惧,竺 连 城的死亡对他来说如同惊天霹雳,原本江湖第一神医的荣誉化为无法企及的美梦不说,恐怕此后的祸患会连绵不绝。   他拿出银针和行医器具,极其认真地检查着竺 连 城的尸体,所有人的眼神都随着他的胳膊在棺椁里来回动着,紧张莫名。   “竺先生并非死于我配的药物,而是中毒!”戚于夏的结论如同火星落入油锅,瞬间整个灵堂内外都喧嚣了起来。“竺先生死于塞北奇毒蜜兰草!”   悠悠胸口一闷,虽然她不知道蜜兰草是什么东西,但“塞北”两个字却让她心惊肉跳。   在厅里的各派名宿互相惊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中原白家的二老爷,江南秦家的大当家和仁通都在众人的推举下走到棺前查看。戚于夏到来之前,竺 连 城的遗体被日夜保护周全,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仁通按身份地位根本进不到厅里,但因为竺 连 城生前与他颇有渊源才放他进来,仁通医术一般却见识广博,由他辅助两位当世神医查看死因,大家也是心悦诚服的。   “的确是蜜兰草……”经过研究印证,秦大当家皱着眉宣布,人群又是一阵喧哗。   仁通双眉紧皱,他与程跃然交情深厚,此番蹚浑水也是不希望程跃然被无辜栽赃。   戚于夏得了两大名医的肯定,顿时变了脸色,理直气壮地忿恨瞪着李佑迦和程跃然道:“先是风苓,后是蜜兰草,你们竹海的门户之争,何必把戚某卷入其中,声名尽毁?!”说完死冷着脸拂袖而去。他的怨气太大,逼得门外层层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容他下山。   一直沉默的李佑迦抬起沉痛的眼眸,冷冷看着程跃然,“程师弟……”他格外加重了这个称呼,口气淡淡却极尽讥嘲,“你还有什么可说?”   悠悠浑身一晃,像被人打了一拳,佑迦师叔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怀疑是程跃然毒害了师祖?   “我的确没什么可说的。”程跃然冷然一笑,同样讥诮地看着李佑迦。“师父的死,跟我没关系。”   悠悠重重点头,像是肯定程跃然的话,眼泪都纷乱流下。怎么会这样?师祖是死于阴谋,而佑迦师叔和程跃然竟然当着天下豪杰在师祖棺前互相指责?!   “和你没关系?”李佑迦皱眉看着师弟,突然回头喊身后的一个白衫少年,“说,师父死去那晚你看见了什么?”   白衫少年当着这许多人也不紧张,朗声说:“属下看见程少主和夏姑娘……”说到这似乎有些为难。自古私情和阴谋最能挑动人们的好奇,白衫少年这么一停,在场的所有人都静寂下来眼巴巴看着他。想也知道,那边跪着的夏姑娘美貌妖娆,前来拜祭的男人莫不偷眼多看她几下,程少主血气方刚,这么个美人儿在侧,难免……   “但说无妨!”见白衫少年似有顾忌,李佑迦淡然一挑眉,许他继续。   “属下看见程少主和夏姑娘幽会缠绵后一起向祖师爷的秋意居去了。”   所有人听了,莫不表情怪异地暗暗品味“幽会缠绵”这四个字,厅里的名宿们神色尴尬。   悠悠脑中空白一片,血似乎凝固在血管里,那天晚上程跃然身上的香味却如同一把尖刀重重地捅在她心上。   程跃然没有看悠悠,只是挑衅地看着李佑迦,“那又怎么样?我见夏依馨和师父中毒有什么关系?幽会缠绵?好一个幽会缠绵!”凛冽如刀的眼神扫向白衫少年,白衫少年虽然镇定也被他看的脸色发白,他讥嘲,“你就在暗处一直看着我们‘缠绵’么?”   众人又觉得程跃然质问的有道理,举凡下人撞见主人这样的事情肯定有多远躲多远,断断没有一直旁观的情理。   白衫少年从容一笑,有几分不屑,“程少主内功深厚,耳力极佳,我撞见这样的隐秘,立刻逃走一定避不过程少主的耳目,程少主御下极严,我若被他发现……自然是命丧当场,还不如原地暗处藏身,敛气凝神,才有一线生机。”   所有人又都看着程跃然,看他还要怎么辩驳。   就在这时人群中起了骚动,一群青年人互相议论着什么挤开众人跑进灵堂,江湖豪杰、竹海门人惊疑之间都忘记阻止他们,领头的那个有些名气,是沧州镖局的镖主褚鹏,近年成名,风头正劲。   褚鹏带着众人闯入厅里,扑通一片俱向程跃然跪倒,程跃然有些意外,随即冷嗤一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竟好像冷眼旁观他们做戏。   褚鹏泪涕交流,叩头有声,“褚鹏带领当年寒苍山遗孤给主上磕头了,主上忍辱负重终报杀父之仇,我们兄弟铭感肺腑,以生命交托,此后愿为主上赴汤蹈火。”   人群里又炸了锅,没想到竺 连 城收的小弟子竟然是当年寒苍山一役的遗孤,竹海和寒苍山后人的仇怨江湖人众所周知,此时人群中又有人认出如今的程少主是昔日流落江湖的程道颜之子,当年极为落魄,后被兴城名侠张世春收养,举荐入竹海投师。   事情似乎越来越接近真相,虽然很多明眼人瞧破其中的牵强之处,也不愿多话出头。明摆着这是竹海两位少主的门户之争,谁也没必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无端献出来打抱不平。再说这位程少主……也不一定真的那么干净。   “不!”一直青白着脸的悠悠突然出声,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消息灵通点儿的知道她是程少主的妻子,一般江湖客因为程跃然和悠悠并没昭告江湖自己的亲事而茫然认为她是竹海徒有其名未见侠迹的另一位少主。“程跃然绝对不可能毒害师祖!”   程跃然和夏依馨的事虽然是她心上的尖刀,可程跃然现在陷入了如此大的罪名,并不是她追问他私情的时候。就算不是程跃然的妻子,她也相信程跃然对师祖的真心,她亲眼看见了师父和师祖对他的开导,看见程跃然的挣扎和释然,她相信程跃然。“他绝对不可能毒杀师祖!”她一字一顿的重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程跃然动容的看着她,眼睛里波澜汹涌,李佑迦却脸色黯淡,默然不语。   第51章 真情背后   话说完,程跃然目光熠熠地走过来牵悠悠的手,她能在他和夏依馨的事被揭发出来之后还说出这样的话,还对他如此信任,让他觉得无比欣喜,得妻如她,平生无憾。悠悠淡漠地挣脱他的手也没让他意外,她对夏依馨不可能没有心结,就算过后解释清楚,他只怕也有苦头要吃,程跃然嘴角一挑,泛起淡淡苦笑。   “悠悠……”李佑迦眼神清冷,对她说话却终是用不了质问口气,“你相信程跃然没有毒杀师父,可有什么凭据?”他对程跃然的敌意似乎更重了一些,也不叫程师弟了。   凭据……悠悠神色一黯,是啊,她没有任何凭据。她有的不过是对程跃然的一腔信任,她该信他么?她自己都疑惑了,他对她的真情她曾是那么深信不疑,他那样宠着她,用那样的眼神痴痴缠缠看着她,他怎么可能还要夜半私会夏依馨呢?   悠悠无措地回头看李云瞬,云瞬师叔心思灵敏,能言善辩,一定能化解眼下的僵局。可李云瞬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看都没往这边看过来。悠悠只好开口叫她:“云瞬师叔,你说怎么办?”   “我说怎么办?”李云瞬呵呵冷笑,怨怼漠然的表情让悠悠心里一凛,“你们哪里还听我说什么。”她寒着眼轻嗤,“你们要如何我不管,当着这么多武林豪杰,师父尸骨未寒,你们就如此这般也真让大家都开了眼界。”   李佑迦和程跃然都默然不语,仁通和尚唱了个佛号,趁机出言说应尽快让竺大宗师入土为安,李程二人都没异议,自然就顺水推舟了。   事情到了这地步,江湖人物非但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越聚越多,竹海已昭然分成白衫灰衫两派,两位少主都派了人手在山下竹廊大门处把守,不再允许任何江湖人等进入竹海。竹海的门禁一严,各种谣言便甚嚣尘上,昔日高洁的武林圣地,已经成了鱼龙混杂的是非窝。   李云瞬先前还出面安排筹划,现在完全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唯恐拖延生变,竺 连 城的入土之期就定在隔日,悠悠跟着李云瞬彻夜守灵,李程二人却不知道去忙些什么,并未在灵前尽孝。   “为什么会这样呢……”空荡黯沉的灵堂里只剩两位年轻女子,显得尤其萧索。灵堂外灰白两队精锐剑拔弩张,却都不肯贸然进入,似在守卫实则对峙。悠悠望着师祖的棺椁,轻声喃喃,好像问自己又像问棺内躺着的师祖。云瞬师叔说佑迦师叔和程跃然回来后好戏就开演了,只是她没料到竟然这么精彩!   李云瞬听了冷笑一声。   悠悠缓慢地把眼神投向她,“云瞬师叔,你……以后怎么打算?”其实是她自己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师祖死于阴谋,师兄弟当着天下群雄相互指责,师祖入土前这般孤寂,佑迦师叔和程跃然都不该如此冷情!什么事情比师祖辞世更重要?就算师祖的死真和程跃然有关,那也不该对师祖的死如此淡漠。   程跃然那夜的哭泣,让她觉得恍惚虚幻,那么伤心的他此时又在哪里?师祖入土前的最后一晚,他也孜孜不倦地去谋划争夺他想要的东西吗?她对他几乎产生了强烈的恐惧,陌生和失落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浓,她茫然失措。   “离开这里。”李云瞬眯了眯眼,口气疲惫而坚定,“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钧武。”她看了脸色苍白的悠悠一眼,脆弱的她像是被人丢弃的小猫般惶惑而悲伤,“你很迷惑吧?”李云瞬几乎有些怜悯,她也没料到竹海的真相竟然这么直白血腥地在悠悠面前摊开。   悠悠点头,云瞬师叔是最后一个她坚信不疑的人。   “师父病了以后……”李云瞬顿了顿,冷冷一笑,竹海的秘密实在太多,从哪说起都显得没头没尾,“佑迦和跃然的争夺就摆在明面上来。”   “争夺?”悠悠果然不懂,她眼中的竹海更像一个家,很美的假相。   “当年寒苍山一役后,我父母定居大辽,我父亲属下的辽国暗部和当初裴家的门下都被钧武收入竹海,西夏的李元昊对中原的野心越来越大,竹海的势力让他忌惮而垂涎,于是他就让拓跋师叔来说项,让他的三子佑迦投师竹海。”李云瞬苦笑一下,拓跋寒韵就是师父那代的“悠悠少主”,她看到的永远是事情的表面。兄长让她推举她喜爱的侄子进入师门,她就乐颠颠的大力襄助。师父对这个师妹一向是疼爱有加的,自然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愿。“佑迦进入师门后,李家苦心经营,借竹海之名暗暗坐大。师父和钧武与大辽西夏都有无数干系,不好正面干预,所以才有了师父的晚来收徒。”   悠悠不自知地屏住呼吸,师祖收徒的背后竟然有这么大的暗波?!她一直以为是师祖老来寂寞,授徒为乐。   “程跃然能入选,自然是因为他本身条件出众,更是因为他在江湖上毫无派系势力,而且个性孤绝,从各方面看都是个分化李家势力极其合适的人选。所以他一入师门,钧武就慢慢把竹海的力量全然交给了他。可是程跃然当初对竹海怀有恶意,当他察觉到一切真相后,就报复了竹海一下。”   悠悠惊讶地瞪大眼,报复?“那时程跃然多大?”她不相信他有那个能力!   李云瞬冷笑,“你的这位相公……的确算得上惊才绝艳。连师父和钧武都没想到,短短几年,他竟能牢牢控制住竹海的一部分力量,训练出一批只效命于他的死士。”眼光讥嘲地向厅外一瞥,程跃然麾下的灰衫少年们冷肃站了三四个时辰竟然还是那么整齐端凝,显然受过十分严苛的训练。“他见时机到了,假装去给你抓雪狸,把竹海撂给了李佑迦,或者说野心勃勃的西夏李家。可以想见,李佑迦摸清了竹海的财力人脉,自然大肆鲸吞蚕食,师父和钧武虽然多方干预,但西夏多方施压耍诈,师父和钧武也不便强出杀招,于是就形成了灰白两派的局面。”   悠悠眼神飘忽,“你是说……程跃然去给我抓雪狸,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是故意打死了小朵,给自己找了个离开的理由?   李云瞬冷笑不答。   “他……怎么会这样?”悠悠皱眉,并没有哭。他救回夏依馨,难道也是布下的一个局?在师祖身边埋下的一根线?   “其实师父和钧武一开始并不赞同你与程跃然的婚事。”李云瞬叹了口气,当初程跃然是真的对仇恨释然还是装作大彻大悟,现在谁也不得而知了。师父和钧武或许也被他骗过,才默许了悠悠和他。   悠悠盯着灵堂里的一排素烛,非常突兀地问:“云瞬师叔,你相信程跃然么?”   李云瞬眼神闪了闪,如果说师父被毒杀李佑迦也有嫌疑,但钧武无缘无故的失踪绝对与程跃然有关!她相信他?她要怎么相信他?他从塞外回来,对钧武的失踪连个理由都懒得编出来给她!她也很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弟弟璁坤会鼎立帮助程跃然?单纯的只为牵制西夏么?   李云瞬的沉默似乎在悠悠的意料之中,她只是笑了笑,继续问:“为什么他们的手下都这么厉害,竹海山上的下人却这么窝囊?”   李云瞬苦笑,“因为竹海下人多数是当年裴家的仆役,并非西夏和大辽的暗军。”   悠悠长长地叹了口气,长久以来她困惑的问题全都解开了,果然又被云瞬师叔说中了,知道了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一切事情的背后都这么复杂。”她有些孩子气地叹息,那程跃然对她的真情背后又是什么呢?她几乎不敢去想……   她有些庆幸程跃然没有来这里,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如何和他相处。她是他心爱的妻子呢……还是取信与师祖和师父的一颗棋?   第52章 如此选择   十几个人抬着棺椁缓缓放入坑中,参与入土仪式的众人再次上前拜别这位一代宗师,李佑迦和程跃然面无表情的分别站在墓坑两侧,直面对方却好像都没看见彼此。施礼完毕的武林侠士都会偷眼瞧一瞧他们,心里揣测今日这两位少主打算如何行事。   悠悠瞧着下人们扬起一锹又一锹土掩埋师祖名贵精致的棺木不由再次潸然泪下,再高的名望,再多的财富死后不过也是几捧黄土埋身,佑迦师叔和程跃然也看着这样的场面,怎么还是看不开,还是如此孜孜争夺?   他们为师祖找来如此昂贵的棺木,举行如此声势浩大的葬礼,却还是如此互相敌视冷漠,师祖在天有灵一定不会宽怀。   墓穴封闭完毕,所有人都不曾散去,反而更加专注地看着两位少主,整个山头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连声咳嗽都没有。   这样的静寂中,李佑迦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他瞧着竺 连 城的墓碑问:“你还有什么说的?”   程跃然目光深冥,一声不吭,比之以前的争锋相对,眼下似乎极为隐忍。   “师父真心待你,却换来这样的下场。你这个——”李佑迦一字一顿冷酷地说,声调没有起伏却好像是世间最怨毒的喝骂,“恩将仇报,欺师灭祖的卑鄙小人。与妖女私通款曲,同谋毒杀恩师,侵吞师门宝藏,暗杀师兄,欺骗同门手足,你可还有半点良知人性?!”   悠悠被这一长串罪名连连击在心头,几乎要站立不住。今天是程跃然回竹海后她第二次见到他,他仍旧没有对她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佑迦师叔那句私通款曲如同利器刺得她遍体鳞伤,但是她仍然渴望程跃然能义正言辞地反驳,把这每一条罪名都推翻。   江湖众人表情愕然,他们不在乎程跃然是不是与谁私通,在“侵吞师门宝藏”这个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消息面前,程跃然是不是毒杀了恩师,暗杀了裴钧武,欺骗了同门都不值得他们关心了。当年萧家的宝藏是不是落入了竹海,江湖一向众说纷纭,如今骤然得到答案,对江湖众人来说真是个极大的意外惊喜。   李云瞬一直站在不显眼的角落,听了李佑迦的这番话也有些惊讶,随即淡漠一笑,李佑迦这是要把程跃然逼上死路么。她冷淡地眨了下眼,谁是谁非她已经无心分辨了,李佑迦或许居心叵测,程跃然也未必是良善之辈,这么多罪名,也未必都是血口喷人。很多人都向她看来,李云瞬是萧家后人,又是裴钧武的妻子,她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李云瞬偏偏没有任何表示地站在原地,她的反应让大家猜疑不定,她的置身事外一声不吭是默认还是受制于人不便开口?很多消息灵通的人立刻想到与程跃然同去塞外,却不知所踪的裴钧武。李云瞬的沉默似乎印证了一些猜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默默不语的程跃然身上。   他的脸色青苍而冷酷,眼睛里闪烁着愤恨的寒光,他是如此不屑又如此恼怒,大家都觉得他会言之凿凿的高声反驳,只要不是傻子,就算瞪着眼撒谎也要当着江湖豪杰们证明自己的清白。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程跃然也同李云瞬一样沉默,没为自己争辩一句话。他的沉默与李云瞬天差地远,他等于是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甚至是默认了自己身怀令人垂涎的宝藏,这等于是引火上身,永世不得安宁。当初萧裴两家家的灭门惨案,说到底不过也是怀璧其罪而已。   悠悠急得心都好像要跳出嗓子,程跃然倒是说话呀!这节骨眼上他怎么反倒没话了呢?没理也要辩三分的他,怎么会哑口无言呢?她想跑过去摇醒他,可是……他真的没做那些事吗?知道了这么多年来,在她眼前身边发生,她却傻傻无觉的那些勾心斗角,那些阴谋暗算,再让她坚定不疑地相信程跃然的清白……她已经没了这样的勇气。   “说不出话了是吧?”李佑迦冷哼,“在师父坟前……你给个交代吧!”   程跃然还是岿然不动地站在墓边,双眸深深地看着竺 连 城崭新的墓碑,对李佑迦的话置若罔闻。   李佑迦也不尴尬,高声冷笑,“你盗取了师父的秘笈,我奈何不了你,只是希望你若还有半分人性,在待你如亲人的师父坟前,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竺 连 城的秘笈?!程跃然到底从竹海捞走了多少好东西啊?有了这些真不枉欺师灭祖一回!所有人瞧着没有反驳的程跃然,脸上都愤愤不平,一副替天行道谴责恶徒的表情,心里未尝不羡慕嫉妒。   程跃然微微动了下身子,只这么轻微一个动作,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一下子屏住呼吸,刚才交头接耳议论的嗡嗡声刹时归为令人窒闷的静寂。程跃然走到竺 连 城的墓碑前,重重跪倒,头磕在大理石板上咚咚有声,只是……他还是没为自己辩解半句。   李佑迦和李云瞬都冷眼看着,直到程跃然慢慢站直身子,李佑迦才咬了下牙,带了几分不甘和鄙夷说:“既然你的交代只是这么几个响头,我也无话可说。程跃然,如今你已身怀绝世神功,竹海的一切宝物尽归你所有,你该心满意足了吧?!你走吧,再别自称是竹海门下,再别踏入竹海一步!省得让师父在地下仍不能安眠!”   程跃然看都没看他一眼,半转身,直直盯着脸色死白,满面泪痕的悠悠,一句“跟我走”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身穿重孝的夏依馨一直站在映非的身侧,虽然未施半点脂粉,白色麻衣衬得她娇媚妍丽,美艳脱俗。映非走到程跃然的身边,是去是留全看少主意愿,夏依馨便也跟过来。   “夏依馨。你不能走。”李佑迦见她要和程跃然一起走,凛然低喝。   夏依馨吓了一跳,低低嘤咛一声,求得保护般扯住程跃然的袖子,人也瑟缩地靠上他的胳膊。   程跃然的愤怒似乎终于爆发了,双目傲然一瞪,“谁敢留她?!”   李佑迦原本对程跃然的武功十分忌惮,却被他的态度激怒,凌厉出手,第一招便是最毒辣的杀招。“她是疑凶,你走得,她走不得!”   江湖众人觉得这位佑迦少主有点儿欺软怕硬,若论嫌疑,程跃然是最大的疑凶,为什么他走得,帮凶却走不得?看情形……程跃然和这个漂亮的夏姑娘肯定是对儿野鸳鸯,佑迦少主非要夏姑娘留下,不等于直接激怒程跃然么?   程跃然对李佑迦的攻击不屑一顾,双眼一眯,翻手一掌,深厚到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内力,生生把李佑迦推得向后滑了一丈。   原本对程跃然盗取师门秘笈还有怀疑的人现下都深信不疑了。同为竺 连 城的弟子,李佑迦入师门早了程跃然数年,竟被程跃然一掌推开,这其中的关窍,不言自明。   李佑迦的嘴角徐徐滑下一道血线,白衣俊颜衬得那丝鲜红十分刺目。“走吧,我拦不住你们。”李佑迦的语气里带出浓浓的失落,再不看程跃然和夏依馨,径自走到竺 连 城墓前跪倒,似乎在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深深自责。   程跃然举步下山,一道细弱的白影刷然掠来,拦住他的去路,他几乎有些不敢看她的脸,不敢看她的眼睛。   悠悠没有哭,当夏依馨拉住程跃然的袖子,依偎在他身边,他说出“谁敢留她”,她的眼泪好像突然就全都干了。   他要走了,但是她不甘心!   “程跃然……”她喊出他的名字时鼻子一酸,没有眼泪还是哽咽了一下,“如果……”她是这么这么的深爱他,他是不是真的杀了师祖,盗取了师门的宝物,她现在都不去想,她不能让他就这么丢下她走了。爱,让她卑微得如此不堪。“如果你不带着夏依馨……我就跟你走。”她说出这话,踏碎了所有自尊和道义。   李云瞬的眼倏然湿润,她知道,悠悠对程跃然的爱,大过她世界中的任何一样。李云瞬为这个痴心的小姑娘心痛,她这番挚爱……可有人懂得珍惜?!   程跃然沉默良久,口气生硬,无起无伏地说:“我不能留下她。”   第53章 寂寥夜色   悠悠眨了眨眼睛,原本灵动娇俏的双眸空荡荡一片茫然,他说他不能留下夏依馨,那他就能把她留下吗?悠悠聚集了眼神,空洞地仰头看近在咫尺的他,仍旧那么俊俏,那么冷淡,只是他垂着眼,她看不见原本蛊惑她至深的他眼中的温柔涟漪。程跃然最让她着迷的是什么呢……她直直看着他,是那双冷漠清寒的好看桃花凤目看别人的时候都冷酷漠然,唯独看她的时候却会在黑眸深处泛起宠爱和眷恋的柔光,衬了他淡漠的面容,就像冰块里燃起了火苗,显得益发炙热,融化的却是看着他的人。   以往陶醉在这抹柔情里的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竟会有一天,他不再那么看她了,他眼中的她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普通,或许……他会用那样的眼光去看陪在他身边的夏依馨。   程跃然沉默地与她面对面的站着,没有开口要她一起走,也不动身下山。   李佑迦受了内伤,脸色苍白,他走过来拉悠悠护到身后,打破了他们尴尬的无语相对,“悠悠不会跟你走的。你骗得她……还不够么?!”   话一出口,李佑迦感觉到手中悠悠细弱的手臂剧烈地抖了一抖,今天的一切对她都太残酷了。“快下山去吧,竹海和你……从今天恩断义绝。”   程跃然眼神凛了凛,牙关紧咬让他下巴的轮廓更加尖削完美,他还是没反驳李佑迦,冷漠地一眯眼,与他错身而过。   “等等!”   悠悠挣脱李佑迦的手,转过身来看程跃然挺拔俊秀的背影,他听见她喊他也没转回身来。她瞧着他被山风拂动的缕缕发丝,“当初……你是故意打死我的小朵,找借口离开竹海的吗?”   她只剩下这个问题了。她一直觉得他和她的爱情没有染上一丝污垢,就算云瞬师叔那么说了,她也不能相信。她对他的爱恋,因为宠物雪狸才变得明晰,他为她千里迢迢抓来宠物,带回了夏依馨,才让她又甜又酸地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不是同门之谊不是青梅竹马之情。   程跃然沉默了许久,他的背脊异常挺直,终于他说:“对,我是故意杀了你的宠物,借故离开。”   悠悠点了点头,很好,他说的很明白,很决绝。一松手,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棉花早就想跑向它的男主人,身子一自由,嗖的一下扑向程跃然。“把棉花带走吧,它始终不是我的小朵。”   她对他的感情,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程跃然的身子剧烈一颤,单手一拢,用袍袖圈住棉花,迅疾地飞掠而去,几乎是一眨眼就不见踪影,竟然有几分狼狈。目送他离开,几乎成为她的习惯,她有些自嘲地苦苦一笑,威震江湖的程少主怎么会狼狈呢,她一直就没有看清他的慧眼。映非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背起夏依馨,带着所有灰衫少年追随而去。   悠悠想不起自己怎么回的房,也不知道自己坐在床头这么长时间在想什么,心里好像填满了各种情绪,脑袋却空荡荡一片木然。所有人仍旧很忙,等黑暗的夜色终于拢住周围的一切,她终于感到孤单。   没有人为她点燃烛火,悠悠下床摸索着桌上的火石,默默握在手中。她曾是那么喜欢看程跃然点燃蜡烛的样子,柔和的橙光一下子照亮他好看的面孔,她的心也好像骤然被照得一片通明。   她舒了口气,想呼出心里的窒闷,飞快地擦着火石,屋里亮了起来,却好像无端大了许多,更加空洞。   李云瞬走进来,脸色苍白而疲惫,眉头轻蹙着,心情似乎很烦躁。   悠悠缓缓把目光转向李云瞬,师祖治丧这么大的事,她又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自私跑回小屋龟缩起来,没帮上任何忙。“对不起……”她垂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   李云瞬看着她,她的乖巧让人心疼。“人都走了,总算安静下来。”李云瞬陈述的口气里掺入讥讽,都去追杀程跃然了么,走得都很急。李佑迦给了大家一个非常正义的理由去争夺竹海的宝藏,程跃然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杀他就是替天行道。李佑迦这招借刀杀人真是用的漂亮,他揭发了程跃然这么多罪名,却不拿出罪证,自然也无从考证推翻,疑心不是撒谎,无需拿出真凭实据。虽然一切只是他的责问,但在江湖人别有用心地以讹传讹后,却变成铁铮铮的事实。程跃然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以程跃然的脾气,江湖这场血雨腥风的浩劫,怕是已经开始。李云瞬无不想和悠悠说起,这个把程跃然看得如天大的小姑娘,已经没有余力再承受这些了。“我把竹海的下人也都遣散了,留了六个伶俐些的丫鬟给你。”   悠悠喃喃,“都遣散了?”她幸福长大的竹海……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各自去了吧,反倒能得个善终。”李云瞬冷笑,李佑迦狠辣至此,给他当下人,真是等于在油锅里煎么。   “明日一早,我也下山去了。”李云瞬皱眉,似有牵挂,“和我……同去?”   李佑迦一袭考究白衣,飘然走进房间时,浑身散发的淡雅高贵似乎把房间都照亮了,在李云瞬看来,他这酷似裴钧武的风仪真是讽刺至极。俊美雅致的皮囊里,是怎样一颗坚硬无情的心?   她也怀疑程跃然,也为他掩藏的心机失望心寒,或许她真的只有妇人之仁吧,看着长大的小师弟,终是不忍痛下杀手。   “悠悠……”李佑迦敷衍地向李云瞬点了点头算做招呼,李云瞬则干脆视而不见。他看悠悠的眼神却是不同的,关切而怜惜,“跟我下山去散散心吧,留在这里……”他咽住话,睹物思人更伤心难过吧。   悠悠摇了摇头,“我要留在这里陪师祖。”一夕之间,她深信的一切都轰然碎裂,似乎只有师祖才让她安心依靠。无论生死,靠近这个温暖的老人,她心中仅剩的一块柔软才不至冷却僵硬。“而且,爹爹知道师祖的死讯,无论天涯海角都会赶回竹海,我在这里等他。”她从未这样渴盼见到爹爹和越天衡,他们是她的亲人,而且他们和她一样,都是简单率真的人。云瞬师叔也好,佑迦师叔也好,他们都变得让她有些压抑。   “也好。”因为李佑迦在侧,李云瞬表情冷淡,简单地嘱咐几句,走得头也不回。   李佑迦默默无语地站了很久,悠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他黯然离去时她松了口气。   采来一大束山花分成两份,一把放在师祖的坟前,她微笑着对墓碑喃喃低语:“昨天晚上下了小雨,今天的花开的多好看,师祖也喜欢吧?”。偌大竹海如今只剩她和几个丫鬟,昔日高楼轩馆,只是一个春天,已经杂草丛生,满是萧瑟颓败。这萧索的安宁她却很喜欢,与世隔绝——时间便停止了。   看完师祖,她照例去了程跃然的房间,把花放在案头的花瓶里。   细心地打扫着,不让这间装满了她美好回忆的小屋落上半点灰尘。   她已经忘记了那个心机深沉不可琢磨的他,忘记了带着夏依馨从她面前离开的他,也不想去寻找下山后再没传回一丝消息的他。她只是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属于她的程跃然永远停留在她心里的那片无法磨灭的阳光里,他永远是站在那片连绵到天际的油菜花田里温柔看着她,悻悻低头,让她踮脚把花帽带在头上的骄傲少年。   她坐在他常坐的椅子里感慨轻叹,她曾豪气干云地说,这辈子绝不像娘一样,寂寞地等待了一辈子,没料想到头来还是母女同命。不同的是……她等的是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男人,这个男人只能活在她的记忆里。   第54章 故人来访   当丫鬟来通报说有两个人上山来找她的时候,悠悠悲喜交集,一定是爹爹和越天衡吧,他们去了什么遥远的地方?竟然用了四五个月才回到竹海!   山中清幽的日子,访客几乎绝迹,悠悠只是披散着长发穿一身随意的浅色衣衫。当她衣袂飘飞地从竹梢逸然落在竹海大门外的青砖石阶上,霍少薰和万怀君都怔忡地看着她目瞪口呆,以为见到九天上飘落的小仙女。她柔顺的长发贴着秀美单薄的背脊垂在脚踝处,配了飘逸的裙裳,绝俗而随意,瘦削苍白的小脸上,黑瞳又大又水亮,密黑的睫毛也被脸色映衬得十分显著,淡粉的樱唇微微抿着,带了惹人怜惜的清愁。她的身材娇小,这身装扮更加让人想挡在她身前为她遮风避雨,百般呵护。   “你……你……”锦绣群中长大的万少爷竟然结巴起来,“是悠悠吗?”   那双轻如烟缈的秀美缓缓蹙起,当她细细打量他们的时候,两位公子都有些紧张,心里却因为她的注视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喜悦。   “霍哥哥,万哥哥?”悠悠不怎么确定,相隔数年,眼前两位英俊沉稳的青年已经没有多少幼时的样貌,与其说是从长相上认出他们,不如说是从眼神辨识出来。能这么看着她的人……又有几个呢?   “真的是你!”霍少薰惊喜地跨前一步,想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却猛省地顿住脚步,生硬地放下手臂,脸有些发红。没想到小时候长得像糖团子的悠悠会长成这样清丽绝美的少女。   虽然不是爹爹和越天衡,悠悠见到他们,也如同见到亲人般开心又心酸,她弯起嘴唇,明明是微笑的弧度却还是摆不掉些许感伤。霍少薰和万怀君愣愣看着她这样的笑容,都自责地皱起眉。   “我们来晚了!”他们竟异口同声的说。   她一定吃了不少苦!程跃然怎么忍心伤害这样美好娇弱的她呢!每次仰望青海高原纯净的天空,他们都会想起笑容也同样美丽的小悠悠。如今见了面,她是长大了,变得如此美貌,可是……她的快乐不见了,她清纯无垢的眼神也不见了。她眼睛里的怅然和哀愁让人心碎。   “你们也是来祭拜师祖吗?”悠悠领他们走进大门,整齐宽阔的青石路边杂草蔓蔓,霍少薰万怀君缓步跟着悠悠,沉默环顾着四周宛如废弃的荒凉庭院,又想起少年时来这里的敬畏心情。物是人非,感慨不已。   “嗯,”霍少薰快走一步与悠悠并肩,“我们听说竺大师过世后,是非那么多——”   万怀君见他口直,轻咳了一声,霍少薰明白,咽住了下面的话,“再说,怀君新婚不久,也不宜远行。于是我们想等人都散了,再诚心诚意地来吊唁一下竺先生。虽然无幸拜在他座下,但始终有一份情义在。”说起少时这段经历,始终有些悻悻。   悠悠见他说的恳切,很感念他对师祖的这番心意,听说万怀君成亲了,格外高兴。“太好了,万哥哥。”她不知道该说怎样的祝福话才能表达自己的开怀,她与他们的少小之谊,在她失去那么多以后,让她觉得格外珍贵。   万怀君有些难为情,但说起爱妻还是一脸温柔,“她原本也想跟着来的,我怕她身子弱,经不起路上劳苦,就没带她同行。”   悠悠的双瞳骤然一闪缩,这话……好熟悉。她不愿再细想下去,喊来丫鬟为两位客人安排住处。   悠悠生活的简单,晚饭就是丫鬟们操持的几个家常菜色,霍万二人和悠悠外祖左家十分相熟,席间说些家长里短也不至冷场。悠悠话少,他们说起她的亲人时,眉目间还是流露出欣喜和想念,霍万二人看了,很是心酸。   念及他们行路劳顿,饭后安排了丫鬟照管二人沐浴休息等事,悠悠便独自回房。分开的时间长了,若不是还能说些外祖家的事,她真不知道该和他们谈些什么。   悠悠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是因为有故人来访还是万怀君面带柔情说的那句话搅乱了她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入夏后,夜晚风凉,十分清爽,悠悠干脆起身独自飞掠上后山矮崖,享受万籁俱寂明月孤照的宁静。   一阵脚步从山路间传来,霍少薰的语声不高,但在静夜中听的十分清楚,“唉,好好一座竹海,让程跃然搞成这副样子!”   “哼!”万怀君不屑地冷哼,“从小就觉得他心狠手辣,性情乖张,能变成现在的‘雾山魔煞’也不为怪!”   悠悠本想出声示意自己在崖上,但听他们说起程跃然却愣住了,她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从不曾向人打听,可真的听到,却又不忍心打断。   “偷了竹海那么多好东西,他倒是自立门户称王称霸起来了。中原武林的窝囊废们怕他,我不怕!再厉害,再霸道,也不过就是个窃贼,孽障!当初竺先生和裴大侠怎么就被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人骗过?引狼入室不说,还把悠悠嫁给他!我听说他走到哪儿都带着后找的那个贱人就气炸了!悠悠这么好,他却这么无耻!”   “你在悠悠面前可别说起这事!”万怀君警告,“惹她难过。万一她气不忿去找程跃然理论就更糟,如今的程跃然嗜杀成性,六亲不认,连当年收养他的张世春都被他灭了满门,根本就是人性泯灭,悠悠和他再无瓜葛已算万幸。”   “知道。”霍少薰点头称是,“程跃然现在就是条嗜血的疯狗!每天不杀几个人就好像睡不着觉似的。唉,现在竟然没人能制住他了,连他的师兄李佑迦和西夏国师两人联手,都没奈何他,还把西夏国师打得半残,他的确已经成了魔煞了!竺先生裴大侠在天有灵,一定后悔养虎为患!”   两人怨骂着程跃然,渐行渐远,语声也在夜风中慢慢消逝。   悠悠抬头仰望如钩新月,当初与她月下盟誓的程跃然……已经变成这样的人物了么?多天真啊……她看着月亮笑,她以为星星月亮不陨灭,她和他的爱情就不会改变,海誓山盟……从来就是个满含心酸的虚伪词汇。   抱膝坐在崖顶,直至东方微微泛白,一队提灯的人马来得十分快速,从山脚到山腰速度迅疾,悠悠瞧见那两排整齐的明灭灯火,缓缓地站起身,能有这样气势的人——应该是佑迦师叔。   赶到大厅,李佑迦已经带了贴身门下进了院子,虽然行色匆匆,他依旧神情优雅,只是脸色却不大好。悠悠走近他的时候发觉他的气息有些不稳,霍万二人说他和程跃然交手受了伤看来不是谣传。   两个白衫少年抬着一顶软轿,直接进入了厅里,轿上坐的是个仪态尊贵的番僧,脸色青白,似乎内伤颇重。悠悠觉得他很是眼熟,细看才认出他就是西夏国师慧珠。   李佑迦看了她一会儿,举手心疼地摸了摸悠悠的头顶,修长的手温柔地顺着那披散的长发滑落,“悠悠……”他轻唤,她不肯梳髻,也是怨恨程跃然的背弃绝情吧。   接近凌晨,霍万二人听到消息也赶到厅中,虽然礼貌问候,眼中却也流露出几分讽意。李佑迦和慧珠必定是向程跃然挑衅惨败,身受重伤又怕遭他赶尽杀绝,所以避入竹海。程跃然虽然魔性大发,嗜杀无情,但对授业恩师似乎还保持了三分忌惮,至少他再不曾踏足竹海。   霍万二人毕竟是世家少年,平时被娇宠吹捧惯了,在世故上不甚刻意掩饰,他们的心思立刻被李佑迦和慧珠看出。慧珠贵为西夏国师,被两个年轻后辈这么一瞧,暗暗羞恼,脸上却还是一派祥和。   他下轿向悠悠稽首,丢了个眼色给身后的随从,两个粗壮的藏僧便抬了付担架进来,上面盖着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干瘪的人形,像是谁的尸首。   “悠悠姑娘,我们前些天机缘巧合发现了一具尸骨,三殿下说这怕是你的一位故人,于是就送来让你辨别辨别。”这么一说,倒给了自己一个体面的借口。   李佑迦把悠悠颤抖的小手握在手心,鼓励说:“别怕,悠悠。”   白布掀开,腐败干枯的尸体恐怖骇人,悠悠吓得不敢直视,却一眼瞥见尸体胸口贯穿的匕首。她倒吸了一口气,这是……越天衡送给她和程跃然的礼物!她木然地看着那具狰狞的尸体,虽然面目全非,从没有腐烂干净的衣衫和局部,她确定——这是越天衡!   第55章 狭路相逢   悠悠犹豫了一下,始终带了几分怯意,抬手拔下插在尸体胸口的匕首,握紧手柄,柄上的花纹烙在手心微微发疼,这是她亲手雕刻上去的……他的名字。   还是没有眼泪,她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越天衡?她的眼神木讷地落在丑陋的尸体上,不再害怕了,这就是那个笑语晏晏的漂亮少年吗?他是快乐的小天工,总厚颜无耻地夸口说自己前途无量,一定会超越她的爹爹。他总是油嘴滑舌地惹她又羞又气,却还是让她从他身上感受到兄长的亲切。他是少数敢惹怒程跃然的人,也总有办法把程跃然弄得焦头烂额,哭笑不得。虽然每次程跃然都好像很生气,但她总觉得从小失去亲人的程跃然,对越天衡还是特别的,还是把他当成亲人般迁就和亲近的。她甚至以为,程跃然和她一样喜欢越天衡。   她又错了么?他为什么要杀手无缚鸡之力的越天衡呢?她似乎完全不了解他,她对他的所有看法……都是错的。   “真的是越公子?”瞧着她的脸色,慧珠叹了口气。“唉……若然如此,令尊恐怕也……”   “国师!”李佑迦突兀地拦住他的话。   万怀君和霍少薰也满脸忿恨和惊疑,慧珠和李佑迦带来的消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悠悠于是直直地看着李佑迦,没说一句话,却让所有人感受到她近乎绝望的疑问。   李佑迦抿了抿嘴,似乎不忍心说出真相,他霍然一寒脸色,对她的隐瞒也很残酷。“我赶去请戚先生来医治师父的时候,就发现薛伯父和越兄弟并不在戚家,戚家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我急着为师父医病,伯父他们向来行踪飘忽,所以我虽略略担心却也没甚在意。后来……”他顿了顿,显出一些鄙夷,“程跃然杀了戚家老少二十六人,我便有些了悟,派人细查之下,在戚家附近的山谷里发现了越兄弟的尸骨。”   悠悠的嘴唇发白,轻轻地哆嗦,霍少薰看了心疼,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为什么?”悠悠问,好像没感觉到霍少薰的靠近。   李佑迦淡淡看着霍少薰与悠悠交握的手,没有说话。旁边的慧珠冷笑一声,“悠悠姑娘,令尊的《天工秘录》对一般人或许意义不大,对江湖人士来说也不如一本普通的武学典籍珍贵,但其中记录的武器制作秘方和一些薛天工自己设计的火器和机关对帝王来说,却是至大的宝物。程跃然一介贫寒,能得到辽国的全力支持,甚至如今他自立门户,对辽国未尝不是大患,辽国却对他纵容姑息,令尊这本传世奇书怕是帮了他的大忙。”   悠悠摇头,“不!”她以为自己能说的斩钉截铁,没想到出口却只是细如蚊蚋,“他不会因为一本书就杀了我爹爹和越天衡的!”   她记得他从戚家回来,对她说爹爹和越天衡活的好好的,开心地在写《天工秘录》。她还笑话他是外行,不明白这本书的传世意义,他以为她没听见他说的话,其实她被他的话羞到只好装聋作哑,他说那书还不如一本淫 书更有用一些。   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吗?   “真是畜生!”霍少薰已经忍不住高声喝骂。他久居藏边,虽然近来满耳听的是程跃然这位“雾山魔煞”的残暴和狠戾,心底更多的印象还是幼时那个年纪相仿的乖戾少年。越天衡又与他们颇为投契,竟然如此惨死在程跃然手下,更让霍万二人恼怒不平。“悠悠,哥哥们一定为你,为越大哥讨回个公道!”   李佑迦皱眉阻止,“两位公子,不可莽撞。程跃然如今的武功,当世难遇敌手。二位……恐怕……”说着遗憾地看了看二人。   霍万二人年少气盛,江湖历练又少,被他这么一劝更加羞恼。万怀君俊脸涨红,“武功再高,也压不住一个理字!他对不起悠悠,凭他是天王老子,也要认这个错!”   慧珠听了,眼中闪过一丝讽笑,真是天真无知的公子哥,认错难道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么?程跃然大可坦然承认暴行,谁又能拿他如何?表面上他却露出几分认同,沉声说:“天理昭昭,程跃然多行不义,像公子这样仗义执言的人多了,他的报应来的就可更快一些。”   霍万二人听他这么说,心里舒坦多了,脸色也缓和下来,连连点头。   李佑迦沉吟了一下,“也好,程跃然近日就在千佛山附近,我也想向他追问薛伯伯的下落……哪怕还有一丝希望,总也要试一试。两位公子如果有意,助佑迦一臂之力也好。”   霍万二人连声应诺,快步回房取了包袱兵器。   悠悠一直垂着头默不做声,当霍万二人准备停当,跃跃欲试地走回大厅,她才猛然醒悟般浑身一颤,清澈如水的双眸寒了寒,难得露出决绝的神色。她走回房间,拿起桌案架子上的长剑,细细端详,这把剑是当初拜师的时候师父赠给她的“落霜”,她一直没用过,没想到,第一次动了用它的念头,竟然是……想杀程跃然。   慧珠内伤沉重,留在竹海静养,一行四人轻装出发。   李佑迦有伤在身,掠行速度并不快,霍万二人紧紧跟随并不吃力。悠悠始终一声不响地随行在最后,脸色煞白,心神恍惚。走了一段她遥遥回望视野之极的竹海……如今她离开已经没有人唠叨叮嘱她路上小心,也没有殷切盼她回来,偌大竹海此刻远望着,也不过是小小一座荒冷青山。刻骨的孤单一下子烧穿了她的心,失去爱情,失去亲情……原来是如此孑然无助。   千佛山周围林木繁盛,正值初夏天气炎热,四人心事沉重,午饭只是在林中简单吃些干粮充饥。越天衡惨死,薛云牧下落不明,在这样的情况下,途中无论是闲谈还是安慰都显得不合时宜,所有人都选择默不做声。   林间传来语声和踩在干树枝上的噼啪脚步声响,似乎来人众多。李佑迦和霍万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压了气息,不欲被来人发觉。悠悠还是默默发愣,对周遭的一切恍然不觉。他们在一个矮坡下面,坡上树木森森,只要他们不刻意发出响动,倒也不易被人发现。   坡上人声繁杂,多是少女低声说笑交谈,从她们言谈中辩来,应该是在江湖成名已久的青莲雅苑门人。青莲雅苑专收些来自江湖名门的少女,教些花拳绣腿和武林常识,因为很多世家夫人少奶奶出身于此,渐渐有些名气。   一个少女的声音格外尖细,“那个雾山妖女也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就把大魔头迷成那副德行?看看她出行的架势,好像武林独尊了似的,狐假虎威!”   “哟,嫣妹妹,你这话怎么这么大的醋味?”另一个少女呵呵笑,“别是看雾山魔头长得俊俏,就暗暗动心了吧?”   “呸!”前一个少女鄙夷地啐了声,“那种杀人如麻的恶人谁会喜欢?何况他当初抛弃发妻,绝情寡义,不是个东西!”   “谁许你这么说他?”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却似乎就在耳边。   悠悠浑身一凛,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这个声音……是夏依馨!   坡上骤然安静,衣袂飘飞的轻响由远及近,来人轻功了得,虽然看不见御风而来的美姿,那随行携来的猎猎劲风,也让人遐想翩翩,兀自构出一副绝美图景。   说出讥讽话语的少女嘴硬地出声道:“怎么?我说错了么?”声音终是虚涩飘浮。   “我不许你说他不好。”夏依馨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却比之前多了些尊贵凛然的意味,“我不许任何人说他不好。”   一声惨呼,少女似乎受了攻击。霍万二人刚想跃上坡去相助,纤影一闪,悠悠已经抢在他们之前掠上山坡。   夏依馨穿着一身水红的锦衣,辉煌耀目,她真是适合如此艳丽的颜色,衬得精致的五官更加娇艳无双,悠悠乍然一见,也觉得目眩神迷。她坐在一乘六个灰袍少年抬的软辇上,少年并未落轿,夏依馨便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所有人。   悠悠瞧着昏到在地上的少女,她的嘴角挂着殷红的血迹,“你打伤的她?”悠悠冷眼看她,“你怎么又会武功了?”   夏依馨极其妩媚地一笑,眉目含情,“他教的。”   第56章 怨恨底限   山风把悠悠的发丝吹乱,有几丝被睫毛挂住,让她觉得视线朦朦胧胧。   他教的?   愤怒么?悲伤么?似乎都有,又似乎胸膛里只剩一片空荡,连表情都沉寂于无。程跃然和夏依馨……他们还能再让她如何痛楚哀伤?   铮地掣出长剑,凌厉的剑气鼓舞起她的衣袂裙角,俏美的容貌冷漠肃杀,纯净中带了寒意凛凛,说不出的孤傲绝俗。她并不如夏依馨艳丽,也没做任何装饰,但是这一刻,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昔日单纯可爱的她,似乎更适合这样的清冷漠然,她眼底淡淡的忧伤让她美到了极致。她不再是程跃然身边娇笑嫣然的小糖珠,她是雪山极顶结了冰的孤傲幽兰,人人艳慕她的娇弱清丽,想接近想触摸,却被那层似有若无的冰层阻隔,只能抬头无奈仰望。   “悠悠……”霍少薰看得入了迷,痴痴地低唤她的名字。这次事毕,他一定要带她远离这里,远离这些伤害她至深的人和事,他不要她的眼睛里再有这样的悲恸。   李佑迦本是默默地看着悠悠,听见霍少薰无心的喃喃,冷冷地眯了眯眼。   悠悠翻手一划长剑,点地而起,直刺夏依馨的喉咙,她要看看,他教得有多好。   夏依馨并不慌张,甚至微微一笑,完全不把悠悠的攻击看在眼里。为她抬轿的六个少年神色不变,同时冷然后掠,动作整齐划一,软辇没有一丝摇动。所有人发出羡慕地低呼,这六个不起眼的“轿夫”居然个个身手了得。   悠悠一击落空,俏然落地,以前师父要她好好学武,她不肯,现在才知道后悔。她竟连程跃然训练出来的下人都对付不了,只一招,她就知道,有这六个人在,她伤不了夏依馨。   这些人是他特意训练,保护夏依馨的么?   夏依馨高坐在辇上呵呵一笑,意气风发,哪还有当年在竹海那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悠悠少主,”她喊这个名字的时候满含笑意,讥嘲之意却让人难堪。“你想杀我?有他在,就办不到。”她淡然一笑,“有他在,谁也杀不了我。”含笑的秋水双眸淡淡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不高声,不挑衅,却傲慢得让人感到压抑。   “贱人!”霍少薰先忍耐不住,把出佩剑跃上前,一路家传剑法行云流水地使了出来。夏依馨还是置身事外的笑着,六个少年中最前面的两个从容掠出,后面的少年立刻补上,软辇改由四人扛着,还是稳稳当当,如在平地。出战的两个少年功夫之高让人咋舌,他们似乎并不急着把霍少薰击败,似敷衍又似戏耍,轻松地与霍少薰对招,李佑迦看得紧皱眉头,脸色难看起来。   万怀君也瞧出门道,霍少薰恐怕不是这两个少年的对手,如今是要为悠悠出口气,败落在夏依馨的随从手下实在丢脸。连忙也越众上前,与霍少薰一起对付那两个灰袍少年。   夏依馨见状冷冷一笑,“又是人多欺负人少么?有胆子的话跟来。”   四个少年目不旁视,神色傲然地提起掠起,稳稳抬着夏依馨跃上树梢,一路掠行而去。与霍万二人交手的少年,也立刻跃开,飘然追赶上去,依旧抬辇。   这一手实在漂亮,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雾山虽然声名狼藉,但的确无敌于天下,让江湖众人恨怒无奈。只是这六个下人就让人惊叹不已,也怪不得夏依馨如此嚣张。相比之下,程跃然的“糟糠之妻”就显得太可怜了,青莲雅苑的姑娘们都不自觉地用同情地眼光看向悠悠。   “混账!”霍少薰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与万怀君跟随而去。   李佑迦走过来拉住悠悠的手,虽是炎夏,这双小手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当着青莲雅苑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拉起悠悠掠行一段,甩开众人的视线,他和她停在一片小草地前,“悠悠,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儿吧。”他轻叹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急急飞掠而去。   悠悠愣愣地看着草地上不起眼的小花,她知道……程跃然就在附近。夏依馨引着他们去找程跃然了。她恨,真的恨,两行眼泪无声的划落,真是没用,到了这个地步,她居然还是没有勇气直接追过去面对程跃然。她知道,今日一见,就连记忆中的他都会离她而去。从今往后……她终于彻头彻尾地绝望了,连在回忆中苟延残喘都不行。   她一直在逃避……今天,终于逃无可逃。杀了程跃然,或者被他杀了,她与他甜蜜地相拥而眠时,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的结局。   夏依馨发出悠长的笛声,应该是在召唤程跃然吧?   悠悠抬头,让山风吹去眼泪。这么懦弱无能的她,今天,也要面对属于自己的命运了。其实,追随师祖而去也没什么不好,她的一切幸福,一切美好都好像已经跟随着师祖一起消逝了。   跟随着夏依馨的信号,找寻踪迹十分简单,所有人都在往山脚的开阔地聚集。   悠悠跃出树林,视野终于不再被连绵树木遮挡,印入她眸中的却是永远也不想看见的一幕——霍少薰和万怀君倒在地上,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汩汩流出。一群灰袍人冷漠地看着,无动于衷。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眼站在对面的程跃然。她肝胆俱裂地扑过去,颤抖着手指去探霍万二人的鼻息。   死了……他又杀了他们!   “为什么?!”悠悠僵直地站起身,眼神还留在霍万二人逐渐冰冷的尸体上,“你为什么连他们都要杀?”她慢慢抬起眼,看着这个昔日温情绵绵的男人,眼睛里只剩下空洞,她不哀痛,不忿恨,她只剩下不解。她与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她只想问他为什么!   霍万二人不辞千里而来,诚心诚意祭拜师祖,万怀君刚刚新婚,他的妻子还在家里等他!她太知道那种悲哀了,就是无论怎么等,那个人也不会回来。她看着他,却似乎怎么也看不清,她哭了么?没有,她真已经流干了眼泪。   “你杀了我爹爹?”她不死心,即便看见他杀了霍万二人,她还是想亲口确认。他不是跪在爹爹面前叫过“岳父”么。   程跃然冷酷地眯起眼,他并不回答悠悠的问题,只是鄙夷地看着李佑迦,语调淡漠至于怨毒:“除了不能死,我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李佑迦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走到悠悠身边扶住她颤抖的双肩,“对不起,我来的时候……对不起。”   悠悠不明白程跃然为什么这么说,他是默认吗?是啊,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想回答了,就随便岔开话题。   程跃然的目光从李佑迦身上转向她时候,悠悠觉得心要被绞成碎片。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让她心碎绝望的事情,默认了杀害她至亲以后,还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呢?   “你杀师祖,杀师父,杀我爹爹,杀越天衡,因为你怨恨,你有所求,你为什么连他们都要杀呢?”她喃喃地问,她真的被他的眼神迷惑。   “如果我说,这些都不是我做的,你信不信?”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孤注一掷般。他身后的夏依馨想上前,被映非拉住。   悠悠痛恨自己,她竟然仍旧眷恋他这样的目光,面对杀孽累累的他,和夏依馨双宿双栖的他,她竟然听见自己说:“给我一个理由。”   是的,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不需要太合理,不需要太完善,只要她能骗过自己就好。程跃然,他可知道,没有他的日子,她真的很难过很孤单。或许,她可以被自己欺骗,可以不用每天怨恨他度日。必须恨他,比失去他更让她心痛。   程跃然盯着她,生怕下一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每一眼都好像是上天的恩赐。但是他说:“没有理由。”   她突然好恨!他夺走了她的一切,美好的人生,亲人、朋友,然后……不屑于再对她说出一句谎言!他对她说谎,她恨,他不说谎了,她更恨。   程跃然看着她眼中的恨意,笑了,笑得通红了双眼。   “我恨你!”这是今生她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拔剑的时候,她就想好,如果这剑杀不了他,至少可以杀了她自己!   第57章 借刀杀人   悠悠不看程跃然的脸,不看他的眼睛。她只看自己的剑尖和程跃然的心脏位置。   程跃然站在那儿不动,她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几乎想向她张开双臂——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和以往一样柔顺乌黑,显得她的脸那么白,下巴那么纤巧,眼瞳那么亮。她那双总是笑盈盈的大眼睛怎么……空空荡荡,甚至连仇恨都没有了。他紧紧抿起嘴唇,她……终于绝望了么?   当寒意凛凛的长剑刺穿他的身体时,悠悠呆住了,他没有躲闪!她怎么也没想到如此轻易地伤了他!她的攻击,只是想逼他杀了她一了百了而已。剑尖没入他血肉的瞬间,她就慌了神,手颤得几乎握不住剑柄。不知道是慌乱,还是……她刺偏了,长剑虽然贯穿了他的胸膛,鲜血骤然喷薄而出,她还是没能给他致命一击。   她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泛起刺骨的冰凉,她疑惑了,她到底了不了解他?被他欺骗到如此地步,她还是觉得读懂了他此刻的眼神——痛心,失望,忧伤。她被他的眼神震住,那一剑真的是刺在他身上吗?为什么剧痛不已的却是她?!   她被他的眼神看得踉跄后退,为什么他要这么看她?那么复杂的深眸,越来越幽暗,涌起她越来越看不明晰的神色。太冰冷了,几乎把她的血液都冻住了。   “主上!”他身后的灰袍少年们难得露出惊惶神色,纷纷想上前搀扶程跃然,夏依馨更是失态地哭了出来。程跃然决然横手一翻,阻止任何人靠近。他的鲜血大量地从伤口涌出,夏依馨被映非拉住却不停拼命挣扎,哭喊着快止血,程跃然却不管不顾,考究的长衫很快猩红一片。他只是盯着悠悠看,嘴角的冷笑苦涩而悲凉。他似乎想说什么,明明已经嚅动了嘴唇,终于还是没吐出一字一句。   主上?悠悠好像被重重推了一把,浑噩的神智因为恢复清明而更加心痛。他不再是她的丈夫竹海的“程少主”,他是雾山的“主上”了。她这一剑……虽然意外的刺中了他,却没改变斩断她和他全部情意和回忆的初衷。   这一剑后,他和她终于变成了纯粹的仇敌!   李佑迦连忙上前搂住几乎颤抖得无法站立的她,“悠悠别怕。”他轻声安慰,一只手却飞快从怀里掏出一枚火信,发上天空。   程跃然看着他拥住悠悠的手臂,额间青筋暴起,死白的脸孔十分骇人。当李佑迦的火信呼啸着飞上天际时,他愣了愣,随即极其鄙夷地冷笑出声,凤目眯起时好看的眼梢更加上翘,虽然伤势严重,浑身散发的傲气却似乎更加凛然。“李佑迦,我真是瞧不起你。”他冷嗤。   总是正义威严,理直气壮的李佑迦听了他的话,脸色白了白,神色间多了一份狼狈,随即他一展双眉,反击道:“为师门剪除孽障,我别无选择。”   程跃然看他的神色不再只是厌恨,多了激怒他的鄙夷和怜悯。李佑迦冷澈的双眼蒙上羞恼的血雾,他横抱起悠悠,冷笑一下,转身就走。伤程跃然,他有比杀了他更好的方法。   悠悠愣愣地从李佑迦的臂弯里回头看倔强站立在血泊中的程跃然,她的剑仍深深埋在他的血肉里。他……会死吗?   程跃然看着李佑迦抱着悠悠离去,突然仰天长笑,“我以为你至少还有一份真心,没想到……哈哈。”他反手利落地拔出穿胸长剑,更多的鲜血因为拔剑和他的大笑奔涌流出,他一晃身,身后众人冲上来扶住他,他虚弱地颤抖着身体,还是不住的笑着。那笑声在山谷回荡,苍凉透骨。   李佑迦脸色死白,阵阵笑声像是穿透他心脏的利箭,让他伤的千疮百孔,若不是抱着悠悠,他甚至想幼稚地捂住双耳。他觉得怀中的她抖得更加厉害,声音里全是哽咽,他闭了下眼,比起程跃然的笑声,她的无心低喃更让他疼的钻心刺骨,她宛如乞求般反复说着,“你不要死……”   原来,程跃然也可以让他这般痛苦!   悠悠被奔腾的马蹄声惊醒,刚才那是噩梦吗?一定是的!   她看着自己裙摆上刺目的血迹,他的血迹,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如同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往山脚下聚集,李佑迦也缓过神来,抱着悠悠飞身越上树顶,找了一处崖壁暂作休息。他和悠悠都觉得精疲力竭,神思恍惚,心思凌乱至极。   崖壁不高,树林又过于绵密繁茂,悠悠面无表情地望着山脚周围扬起的漫天蹄尘,看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佑迦师叔……”她的声音冰冷,简直不像是她发出来的。   李佑迦低下头,双拳紧握。慧珠……并没完全按照他的部署,等到入夜——他带着悠悠走得足够远——才召集群雄围攻雾山群魔。虽然他知道不应该给程跃然丝毫的喘息机会,但是他更不想……失去拥有悠悠的机会。   当她如此冷淡地喊他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浑身疲惫得发软,好像全部内力都瞬间消散。   “刚才你发信号,就是叫他们来杀程跃然么?”她看着他,黑瞳一瞬不瞬,仿佛稍稍闪神,希望就溜走了似的。   李佑迦垂下眼,沉默了很久,悠悠并不催促,这个答案,他不想说,她似乎也不想听。但是他终于还是点点头。原本早就想好的借口——他是召唤属下,现在显得那么苍白不可信,他也不屑说了。   “你费尽苦心找来越天衡的尸体,带霍哥哥万哥哥去找程跃然,就是为了让程跃然杀了他们,让我终于狠下心去杀程跃然?”   李佑迦默然。   “你怎么知道……我能伤了他?”她黯下眼,虽然是问李佑迦,答案却已经在她心里。   李佑迦睫毛下的眼瞳深处突然泛起一阵狠意,既然他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吧!   “因为程跃然毒杀了师父,暗害了师兄,欺骗了你的感情,为了讨好辽国皇帝又杀了你的父亲。这个世界上,他欠得最多的人是你!我也是赌一赌,赌他还有半分人性。悠悠,你要知道,他盗取了师门秘笈,我根本……不是他的敌手。”他的口气里露出几分怅然和失落。“你看——”他抬手一指山下四起的狼烟,“你以为仅仅凭我四处奔走就能号令这些江湖人物吗?程跃然暗怀仇恨这么多年,一朝得势,四处大开杀戒,惹得天怨人怒,这些人都是自发聚集起来向他讨还血债的!悠悠,程跃然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人痛恨的魔头了!不杀了他,就会有更多人像霍万二位兄弟一样无辜惨死!”   悠悠看着漫天的尘雾,渐渐高涨的厮杀声,神色木讷。果然是这样啊……   “师叔,既然你想借我的手杀了程跃然,为什么不能明白对我说呢。”欺骗,又是欺骗,所有的人都在骗她。伤她最深的,是他们的处心积虑,是他们的凿凿谎言!怪不得云瞬师叔心灰意冷地远走而去。   李佑迦笑了,笑得那么苦涩,“悠悠。”他叹息地看着她,“你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你清楚看透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杀了他吗?”   悠悠面无血色地倒退了一步,这句话砸在她心底最无奈的一处。她就是这么没用,师仇父恨摆在眼前,她还是下不了狠手杀他!   “悠悠,你这么善良……”李佑迦长声幽叹,“你不该杀人。记住吧,程跃然不是你杀的,他死于天理报应,死于这些人之手。”他又遥看山下,这话未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也感到一阵心安理得。   死于……悠悠无法呼吸,程跃然将会死去?   心乱得一塌糊涂,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再面对任何事。她还像小时候一样,碰见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   看着她踉跄跑远的小身影,李佑迦紧紧握起双拳。   “师父……”李佑迦仰望黄昏的橙色天空,“你当初说求仁得仁,程跃然要的只是悠悠,你却什么都给了他!难道,我错了么?我不过是想得到自己心中所求。师父,你不公平!”李佑迦闭起双眼,眼角慢慢湿润。   求仁得仁?!哪有什么求仁得仁!   李佑迦豁然睁开双眼,失去明晰的眼眸里全是恨意,全是怨毒。他得不到的,全都毁灭吧!师父,这就是佑迦对你偏心的报复!   第58章 不安于命   还没出树林,李佑迦已经闻见浓浓的血腥气息,夜晚骤起的劲风仍然不能吹散。树林边横卧了几具狰狞的尸体,他熟视无睹地从旁边走过,身形依然那么优雅,死亡、流血……不止是程跃然,他也已经习以为常。   几个面带惊惶的人毫无章法地向他跑来,步履笨拙,哪像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侠客?李佑迦看着他们,心里淡淡牵起一阵鄙薄,多余的情感都不屑有,但他的脸上却露出担忧和关切的神色。“隋门主,崔大侠,出了什么意外么?”他对两个领头的人说。   “雾山魔头逃掉了!”隋门主捂着胸口恨恨地说,显然受了内伤。   “哦?”李佑迦挑了挑眉,显得极为忧虑,“他受了重伤,前来围剿的英雄众多,怎么会……”刚才没听见得胜的欢呼,他就已经猜到了眼下的情况。靠这些各怀心思的江湖散众根本对付不了程跃然,不过用他们虚耗些雾山的精力而已。让他真正疑虑的是慧珠和他麾下的精锐竟连伤成那样的程跃然都没杀成?   “刚才眼看着众英雄就要得手,生擒重伤在身的程跃然,雾山的援兵突然赶来,杀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伤亡惨重。慧珠大师已经率领大家一路追踪,我们几个是留下垫后的,没想到遇见李少主您。”崔大侠说的十分唏嘘,环顾了一下暮色中狼藉的散乱尸首,不胜悲痛。   雾山援兵?李佑迦眉头紧皱,悠悠重伤程跃然,雾山绝对不可能事先料到,哪儿来的援兵?!李佑迦打量这眼前这几个“受伤垫后”的人,全都是老奸巨猾之辈,看见出现变数就不肯用尽全力,留在众人后面坐收渔利,他们的话有几分可信?   “他们一路向北,看来是逃回雾山老巢了。”隋门主皱眉远望,神色阴沉。   雾山?   李佑迦面无表情,程跃然受了重伤,是擒获他的天赐良机,天下对竹海宝藏垂涎觊觎的江湖人等一定会穷追猛打。程跃然似乎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看重了,不寻个极其隐秘之地藏匿养伤,反而明目张胆回了雾山,不怕据守死地,坐困愁城?   慧珠大师率领大家?李佑迦眼里寒光泛溢,趁他不在,慧珠已经自作主张了太多的事!在彻底剿除程跃然之前,他似乎应该先和这位“国师”好好算一算账。程跃然是把逼到他心口的尖刀,慧珠却似乎已经成为卡在他喉咙里的鱼刺。   闻风而动的江湖侠士们来的竟然非常快,而且非常多。李佑迦来到雾山脚下时,陆续赶来的门派世家已经团团围住整个雾山。在剪灭江湖败类、诛杀嗜血魔头、为死去的人讨还血债这些正义至极的理由下,所有人仰头挺胸,临时汇集起来的联盟士气空前高涨。   李佑迦的到来,让所有人更加兴奋,各路人马的首脑纷纷推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来劝说李佑迦担任诛魔盟军的首领。李佑迦谦和的推却了一下,前辈中声名最盛的费阳升诚心诚意地在天下英雄面前高声劝谏:“放眼江湖,人品武功谁人能出李少主之右?少主的智计胸怀,仁德风骨谁人不叹服敬佩?在下代表江湖各门各派,恳请少主担下盟主之位,在此风雨飘摇之时,带领大家战胜恶魔,平息江湖的血雨腥风。”说着倒身跪下,再三恳请。   周围的江湖人众也如潮水推波般纷纷跪倒,恳请祝贺之声泱泱汇聚成一股响彻夜空的宏声,气势磅礴。   李佑迦依然淡漠优雅,眉梢多了几分烦扰悲悯,他扶起脚边的费阳升,朗朗开口,仅凭一人之音就压住了所有人的高声山呼。“佑迦年轻识浅,本不该在各位江湖前辈面前指手画脚,可如今师门孽障为祸江湖,惹得天怨人怒,若不能诛灭平伏,他日佑迦又有何颜面去见泉下师尊?每思及此,佑迦寝食难安,虽然诛灭同门师弟令我痛心疾首,可是为江湖之大义,武林之平安,佑迦定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日后剿灭魔头,他所攫取的师门宝藏佑迦将按功绩大小分散给今日出力之豪杰英雄,也算代师门补偿程跃然作下的罪孽吧。”   李佑迦的内力精纯绵厚,那一线朗声让所有人听得清楚明白,热血沸腾。不仅是高声欢呼的江湖盟军,雾山之巅的所有人也听得一清二楚。程跃然用剑支地撑住重伤虚弱的身躯,冷笑出声,他身后的灰衫精锐也都一脸冷峭鄙薄。   程跃然挑起嘴角,好一番义正词严的铿锵宣言,处处点中江湖人等的穴位,正义平安?狗屁,他们要的不过就是财宝声名!李佑迦……终于站上了这个他梦寐以求的位置,凭空虚画出一张人人垂涎的大饼,让江湖人等悉心效命于他。只是……这位三殿下真正想要的东西,未必就会如愿唾手可得!   “映非,青先生可有消息传回?”程跃然看着山下李佑迦周围越聚越多的火把灯笼,真是讽刺,又是因为一个海市蜃楼般的传奇宝藏,二十年前一幕再次重演。只是……他这个抢夺宝藏的贼人后裔如今却成为怀璧其罪的被抢夺者。所谓正义——程跃然冷笑出声,真是最不可理喻的东西。   “尚无消息。”映非有几分担忧,山下敌人数量越来越多,主上似乎并不打算立刻反击,这么拖下去形势会越来越不乐观。就算马上动手,虽然雾山门下的武功强胜江湖散众数倍,力敌也并非良策。   程跃然俊眉一扬,身陷险境依然沉着傲兀,“把雾山的机关都开动起来,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岳父的手段。”   岳父……程跃然说出这个称呼后竟然满口苦涩,伤口锐痛难忍,他不由苍白着脸去压制胸口的伤处,最疼的却是偏差了几分的心脏。他在昏沉地痛楚中遥望天与地暮色中没有边际的交界,手中那把她的落霜剑承担了更多身体重量。   悠悠……她可知道这一剑伤得他多重?   李佑迦事必躬亲地安排了驻扎把守的细枝末节,排兵布阵得十分妥善完备,他从容展现出来的领袖才华和韬略智慧让原本群龙无首的江湖各派心悦诚服,赞不绝口。当他巡视阵营时瞧见了震炎谷的少主才十二岁就为了报父仇率领门下加入联盟,赞许感动之余解下了自己的佩剑赠送给这个孩子,并派贴身的属下跟随在震炎谷唯一传人的身边保护他。这个小细节飞快地传遍江湖,所有人都说李少主是超越竹海所有前人的武林之主。   夜晚,主帐之中,李佑迦用小盏慢慢啜饮着烈酒,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优雅从容。“今天……你说的相当不错。”费阳升坐在下手,听了他的夸奖,面有得色。“下去领赏吧。”李佑迦皱了下眉,似乎有些疲惫了。   与费阳升并肩坐的震炎谷少主也连忙一同起身,告辞出去之前双手捧着李佑迦赠送给他的佩剑,毕恭毕敬地奉还,稚气的脸上没有半点孩子该有的神情,显得极为少年老成。   “拿去吧,既然送你了。”李佑迦不甚在意地挥了下手。   人都走了以后,他淡淡看着对面的慧珠,慧珠也看着他,慢慢露出一个了然地笑容,“我就知道,为你做了这么多,也捞不到什么好。”   李佑迦放下酒杯,“就是你做的太多了!”   慧珠神情不改,“三殿下,我不过是不想你白费精神。”他笑了笑,三殿下还想得到那个女人的心?看过她的眼睛他便知道不可能。“三殿下,你总是想得到的太多。”慧珠一语双关地说。   李佑迦看着他的笑,眼里聚集了怒意。   “三殿下,如今你已经成为中原武林之主,杀了程跃然以后再无后顾之忧,皇上对你赞赏有加,你的人生已经足够成功了。贫僧完成皇上所托,也该返回西夏了。”   李佑迦冷笑,足够成功?靠找几个跳梁小丑做戏人前,统领一群各怀心机的乌合之众?放弃皇子身份永远留在中原做个江湖草莽?不,他要的还远远不够!   慧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个温润儒雅的三殿下什么时候都显得那么绝俗洒脱,还真有几分裴钧武的风采,不愧是同一个师父教导出来的。只是……这个年轻人因为不安于命,早已坠入魔道,这副悦目皮囊实在虚伪得让他想笑。   第59章 神圣妖魔   悠悠瞪着阻住她去路的两个白衫青年面无表情,他们袍角的墨竹突然让她十分厌恶。师父师祖不在了,任何代表竹海的印记标志都让她觉得是种讽刺的盗用。程跃然,李佑迦……或许他们学到了师祖最精髓的武功,但慈悲宽容的性情胸怀,他们没学去一丝一毫!   “让开!”她冷冷地对李佑迦的手下说。她现在很疲惫,很绝望,很茫然,亲人朋友都离她而去,她连感觉悲伤都没精力。或许程跃然就在那边的旷野之上,苦战到精疲力竭,狼狈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想到一个谁也不能打扰她的地方,静静地待着或者静静死去,她现在就好像一具行尸走肉,连自己是不是该去死都不知道!   “奉三殿下之命,要保护悠悠少主周全。”白衫青年话说的恭顺,态度却很强硬,他们并不听从她的指令。   三殿下……   悠悠唇边泛起苦涩的冷笑,一个成了雾山的主上,一个成了西夏的三殿下,只有她还是竹海的少主……他们谁都不留恋过去在竹海的日子,只有她死抓着不放。“不用了,你们走吧。”她颓然地说。   树林外的喊杀声突然静了静,然后渐渐一路远去,悠悠呼吸一窒,愣愣僵立,原本麻木不堪的心好像瞬间沸腾,伴随着无比的煎熬。是他已经被杀,手下狼狈逃走?或是他抓到机会,甩脱包围逃离而去?她希望他死,他是她不同戴天的仇人,可是……就在嘶喊声音猛然静寂的那一刻,她觉得撕心裂肺地疼痛,被杀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她瞬了瞬眼睛,死?的确是种解脱,连他都死了以后——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连恨都没有了。很多人怕死,那是因为还有牵挂,悠悠轻柔地理顺一下颊边被吹乱的长发,她已经期待着去死了。如果死后都能达到同一个地方,她的父母,师父师祖,她的朋友都已经在等她了,还有他。人死了以后,就不必再争名夺利了吧,她觉得程跃然不是为了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的话,是不会做那么多伤害她的事情的,从他看她的眼神她就能确定。那么死后,专属于她的程跃然在九泉下会回到她的身边来,想想也觉得不错。   这一生,他骗了她很多,可在这甩脱一切的时候,她想到的全是他对她的好。他没避开她的剑,虽说不是她亲手杀了他,却也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悠悠笑了,爱恨情仇都会随死亡而结束,作为他的妻子,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他收尸埋葬。她觉得很好,至少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心里还是充满了对人生的美好回忆。仅凭他给过她如此美好的回忆,死后,她觉得她还是能原谅他。   死,好像变成了一场美满的团聚。   白衫青年轻功极好,跟在她身后没发出一点儿声响。悠悠向山下走,真的是走,平稳而缓慢。她不难过,也不惊惧了……她走向那个尸横遍野的修罗场,娇美的小脸上甚至带着祥和的微笑,好像去赴心爱人的甜蜜约会。   丑陋的尸体里没有他——山风吹起她的黑发和浅色衣裙,轻盈淡然地从尸堆和满地漫溢的鲜血上优雅走过,夜色里这副画面诡异而绝美。像仙女来抚慰死者的创痛,也像妖魔来收集横死的怨气。她的神情太恬静了,在这样的血腥而残暴的黑夜里被快要熄灭的火光照耀的极其媚惑,就连跟在她身后的两个白衫人都陷入木讷的震撼,不敢靠她太近。   潜伏在树林边缘的各派暗探也都看见了这样如仙似妖的她,被这样妖媚的圣洁深深震慑,于是成就了日后甚嚣江湖的谣言。   非常遥远的地方,好像是天的边际,一道刺眼的细长焰火升上天空,两个白衫人互相看了一眼。悠悠也看见了,这信号是什么意思呢?他……在那里么?   后背一酸,夜的黑色漫入她的眼睛,果然是给这两个白衫青年的信号,他们动手了。理智残存的最后一刻,她并不惊讶和慌乱,李佑迦……会让她知道关于程跃然的结局的。   醒来的时候,满眼是柔和的烛光,悠悠看着帐篷的顶端,居然有漂亮的云纹装饰。   “悠悠?”坐在简易床榻边软椅里的李佑迦立刻轻声询问,人也站起来,坐到她的身边,垂下眼细细看缓慢睁开眼睛的她。看了昏睡中的她这么久,他还是看不够。   睁眼就印入视野的他,让她有些怔忡。大概是在自己的帐篷中,他没有梳拢头发,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秀挺的后背上,幽幽闪着悦目的光泽。他低垂双目看她的时候,掩映在长睫下的眸子那么黑亮那么柔和。她没见过如此慵懒的他,觉得陌生而惊艳。他平时装束的太拘谨,一丝不苟的优雅着,其实这样的闲散放松时,他骨子里的雅致才散发到极致。   “他死了么?”她问,轻而平静。   李佑迦被她眼里的清澈波光看的愣了愣,这双纯美清冷的眼眸里有期待!   “悠悠……”他双手撑在她的身子两边,却好像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身体俯下来,吻便落在她苍白却依然娇软的双唇上,“忘记他吧。”他轻声叹息。心里却涌起滔天恨意,她在盼着程跃然死,这样她就可以与他在地府相遇了是吧?   “他死了么?”她没抗拒他的吻,在他勉力自持着从她唇边离开时,她就执着地重复追问。他放在她鬓发边的手骤然握成拳,他的呼吸尚且流连在她的唇边,她就这么问,她不在乎他的吻,她不在乎与她如此亲近的他!   “悠悠,看着我!”他突然提高的声音,一贯温润柔和的假相分崩离析,他抓起她的双肩,把她从枕头上拖了起来。“看见我了吗?”他质问,是的,无论离得多近,她的眼睛里都没有他!“忘记程跃然吧!你当初选他……就错了!”   错了?   悠悠觉得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被他用力地捏着双肩很疼。错了,是错了。她突然固执地一笑,李佑迦的愤怒被这凄楚而甜美的笑容刺了一下。   “可是我不后悔。”她说。   李佑迦不自觉地加重手上的力道,不后悔?!她居然还说她不后悔!   “我们就在雾山脚下,”他双目一深,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她便如被丢弃地木偶,直直落回床榻,咚的一声响,长发被震得披散开来,在她脑后铺成媚惑的帘幕。“程跃然此刻或许正和夏依馨交颈而眠。”   悠悠淡淡皱了下眉,佑迦师叔果然很了解她,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最难过。不过不要紧,她已经不在乎程跃然的背叛了。他让她痛不欲生的不止是他和夏依馨的私情。   李佑迦的吻再次落下的时候,掺杂了怒意和情欲,变得激烈而狂暴。   他的呼吸也加快了,近似喘息,他压在她身上,低语如同诅咒:“悠悠,为什么你一直看不到我对你的爱?!忘记程跃然,反正他已经难逃一死!从今往后——”他粗暴地扯开她的衣裙,她细腻如玉的肌肤便凉凉地贴在他的身上,却引起了漫天的火焰。“你的人生终于只剩下我了!”他得意地轻笑,有些疯狂。“你终于只能爱我了!”   悠悠并没有挣扎,她甚至平静地看着已经为她疯狂的男人。   李佑迦不得不抬起身来脱去自己的衣衫时,被她的冷然神情煞了煞,欲望的火焰顿时微弱下去。他停住,皱眉幽幽看她。   悠悠也看着他,高傲优雅的他此刻衣衫凌乱,俊美的脸上带着情欲特有的嫣红,很漂亮,可是他的眼睛很冷。她已经太了解他和程跃然这样的人了,就连他们自己认为最真挚的激情也燃烧不进他们内心深处。   说着这么疯狂的话语,以强者之姿准备向她施 暴的佑迦师叔,却是这么的脆弱。悠悠缓慢地坐起身,轻轻拉拢散开的衣襟,她那么纤小,散乱的衣服无法把她那身娇嫩的肌肤遮蔽妥帖,娇小的肩头微微裸露,李佑迦迷恋地看着那染了烛火的微光显得无比细腻和娇媚的肌肤。这么小小的她,在他面前,全然被他的身体笼罩,呵护她,娇宠她的一股汹涌柔情骤然泛滥。他突然不忍再对她用强,柔柔地凝视着她。   脆弱如一根随时要随风飘逝的她,怜爱而悲悯地抬起双手,轻柔地托住他的双颊,“佑迦……”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呼吸都凝滞了,久已沉浸在无边黑暗中的心好似被明媚的春光一下子普照,全身都酥软成渣沫。   第60章 神秘人物   悠悠的双手温暖而细润,轻轻覆盖在他的脸颊上,带给他无比的震颤,他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在一场春风吹拂花瓣飘飞的梦中沉醉了。   她微微地仰着头,纤细娇嫩的藕臂垂下,软软地圈住他的脖子,她的身子也软下来,似依偎又似拥抱地贴上他的胸膛。他有些紧张,这景象他盼了多少年?似乎从她还是个稚弱的小姑娘,哭丧着脸拉着他长衫的下摆软趴趴地喊他“佑迦师叔”的时候就开始了。如此靠近,她身上的香气萦上他的鼻端,他轻轻深吸,生怕惊动了怀中的精灵。那香味……是花上露珠的味道,清新中缠绕着撩人的妖媚。   “佑迦……”她低低地又喊了他一声。   “嗯?”他轻声应她的时候,震动胸膛,柔柔满溢起眷恋的波浪,他轻拢她在怀中,像是掬起一片云彩。   可是她说:“我们都走了以后,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她不是探问,而是叹息。她是个眷恋家庭,眷恋家人的人,无论程跃然和李佑迦做错了多少事,他们总还是她的家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如同血脉,无法割舍,他们可以,她不能。   他僵住,怀中的她是这么这么地靠近,可他却觉得相距无比遥远,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永远都是这么远!即使她的人生已经到了现在这般别无选择,她还是不选他!她宁可和程跃然一起去死,也不选他么?!   “不,悠悠!”他的双臂勒住她的腰身,她的长发披覆在他交缠的双手上凉凉的,有些痒,她堪堪搭在肩上的衣衫倏然滑落,那身娇嫩细滑的肌肤耀亮他的双眼。这样的她,只想让人将她拆解入腹!他真的咬了,把她按入软榻,覆上身,不敢下口太重,细细吸噬。“你不会走!你会陪在我身边!”他固执地宣布,霸道的口吻不像是出自平常温文尔雅的三殿下。   她不肯把心给他,不要紧!他已经太知道,拥有,比任何其他事来得更踏实!不管是怎么得到的,拿到手中的还是不是当初心心念念想要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获得!他笑了,有些急躁地甩脱了自己的衣衫。   这样靠近的时候,她仍然不挣扎,她僵直而安静地躺在他身下,随他摆弄。   可越是这样的淡漠让他越暴躁,她没死,但她已经抛下了一切!身体,心灵,她只是在等待,等待程跃然的死亡!   “不……”他趴伏在她身上,“你从此只属于我。”他说的坚定,却苦涩。   “佑迦。”她看着他,如水双瞳因为空洞而无限深黑,“拥有并不等于得到。”她十分认真地说着自己的感悟。她拥有过程跃然,但如今她不能说自己得到了他。她并不为自己的处境觉得难堪尴尬,真正的心死,是对周遭的一切,对自己,都麻木无感了。   他看着她,从她的眼睛看入了她的心。他愤而起身,欲望全然化为怨毒。她在想程跃然!在这种时候,全心全意地想着程跃然!虽然这都在他预料之中,但是……仍然无法忍受。他想得到的,是这样的她……但在得到她之前,程跃然必须死!他缓慢捡起刚才激越之中甩在榻边的衣裳,苦涩而怨恨地笑了,至少以后她怀念的是一个死去的人,这也许会让他好受一点。   “悠悠,”他背对着她,僵直而坐,“明天天一亮,攻打雾山的行动就开始了,程跃然会死,但你会留在我身边。”他轻笑,讥讽而自信,是的,他有办法。   掀开帐篷的帘幕走到星空下,夏季的夜晚带着特有的似水凉意,让他感到舒爽,盘踞在心中的各种情绪得到了些许松缓。他抬眼看夜色中黝黑深冥的雾山,明天……他期待地眯起双眼,一切都会结束,罪恶,怨恨,欺瞒……一切也会开始,荣耀,权力,还有爱情。   悠悠站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遥遥看正从容布阵指挥的李佑迦,一晚未睡,他的长衫上都好像沾着薄薄的雾气,整齐的发髻,熨帖的衣衫,即使在这么血腥的一刻,他还是如此雅致柔和。   当他跃上临时搭建的石台,引颈一啸,万千回应如汹涌浪潮此起彼伏,转瞬间手持兵器,高声喊杀的江湖盟军都凶悍地扑向雾山,郁郁葱葱的山林有几处被点燃了,腾起骇人的狼烟。   悠悠默默瞧着,这些人……都是去杀程跃然的吧?很好。她就近坐在一块山石上,平静而有耐心地等待着。   雾山并不急于反攻,程跃然深知据山固守居高临下的优势,不停地用漫天的箭弩来击杀敌人。雾山并不十分高峻,山势又开阔坦荡,按说这样的地形,个个身怀武功的江湖人物即使有损伤,也会很快攻上雾山的第一道关卡,弓箭这样的抵御只要靠近,威力便自减了。可是江湖人等就是在平坦的山路上被树木山石隔阻的七弯八绕,雾山最近的那道工事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立刻靠近,平白把自己暴露在雾山箭阵的范围之内,死伤惨重。   “这是——”慧珠皱起眉,看山腰上已经渐渐乱了阵脚的各派人马,“程跃然摆了阵法!”   李佑迦面无表情,攻不上去,诚然令人着急,但是江湖门派的损伤,却对他是明损实益的好事。这些表面效忠于他的江湖门派根本没有多少诚意,他们现在是需要一个能服众的“龙 首”来制衡其他势力,一旦他们得到想要的,或者彻底失望了,他们根本不会再听从他的指挥。那么……李佑迦俊雅地微笑了,都去死吧,然后这一笔笔的杀孽全由程跃然承受。接着,他就可以用悲天悯人的姿态去扶持栽培完全听命于他的江湖各派了。   “这是削麟七法。”悠悠站起身,细细看着那些树木和石头的布置,当初爹爹给程跃然做回礼的那本书里就有讲到这个阵法,程跃然没有多少根底,学起来很吃力,还是她从旁讲解帮助。没想到——他竟然摆出这么个令人惊讶的大阵。   他不断让她意外,悠悠把风吹乱的头发绾到耳后,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使用那本书里的阵法?他可曾为她的父亲自责悔愧?!   慧珠和李佑迦都回头看她,“那里!”她一指接近山脚,完全被人忽视的一处山弯,“那里就是这个阵的死穴,从那里,每隔十步丑时方向搬开第二块巨石就能出现直通山顶的道路。”   程跃然站在山巅看突然转头攻向阵眼的江湖各派,双唇紧抿,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站在他身边的夏依馨俏目怒睁,“好一个薛慕悠!她这是铁心要置我们于死地。她真的已经全然相信李佑迦了么?”最后一句说的非常轻浅,似乎是喃喃自语,却令程跃然的脸色骤然青苍,握着剑柄的手上绷起青筋。   “主上,怎么办?”映非十分着急,阵法一破,雾山的第一道屏障就自然土崩瓦解了。   “人手都撤回无风堂一线,只守不攻。”程跃然双眼冷冥,语气森然。   映非领命,刚一转身,一个灰袍少年飞身上崖,抱拳禀道:“主上,青先生他们回来了。”   程跃然垂下眼,似乎并不为这个消息欣喜,只淡淡嗯了一声。“那就……开始吧。”   慧珠和李佑迦都面带愉悦地看着江湖联军一反颓势攻上山腰,山腰处的高墙堡垒是雾山的第二道防线,一旦攻破,整个雾山便成覆巢之卵。   李佑迦侧脸看身边的悠悠,虽然解破了雾山的阵法,她还是毫无喜怒,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他拉她的手,她不挣扎也不甩脱,那双美丽眼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李佑迦闭了下眼,不要紧,她扎了把刀在他心上,更扎了把在程跃然心上!这阵一破,程跃然当然知道是谁指点的,心恐怕比他更痛一千倍一万倍,他的这点儿痛,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突然山上骤然一静,所有雾山门下都退守高墙之内,不再攻击。江湖各派猛地被晾在那儿,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慧珠一拉李佑迦,两人飞快地掠上山腰,变化诡异,李佑迦高声要所有人谨慎行事,立刻准备乘胜猛攻。   江湖各派有了他的指挥,不复刚才慌乱,重整旗鼓准备硬攻雾山正堂。   “李佑迦,你可认识我是谁?”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江湖人等茫然抬头观望,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小伙子堪堪跃上墙头的高堡之顶,居高临下,直直盯着李佑迦看。   第61章 残酷真相   少年也笑了,比李佑迦看他的眼神更讥讽更鄙夷。“你灭了我戚家满门,亲手用剑刺穿我的胸膛,你不认识我?”少年呵呵冷笑,“也对,你杀的人太多了,早不记得我这个漏网的小鱼!”   “妖言惑众,血口喷人。”李佑迦怒极反笑,刷地一抖手腕,原本藏在袖里的软剑迎风凛凛微震,杀气弥漫。   悠悠来的不算快,一脸漠然地站在人群之后,李佑迦和那个少年的对话她将将听见,却置若罔闻,谁灭的戚家满门她并不关心。当李佑迦迅疾点地而起,长剑直取少年咽喉,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诧愕然,低呼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   李佑迦似乎对少年的话十分气恨,招式凌厉狠辣,是不想让他继续胡说八道还是急于杀人灭口,在众人眼里就难以分辨了。那少年的武功实在平平,李佑迦如此凶悍地攻到,他似乎有些惊惶,刚才那股冷傲讥诮的气焰顿时熄灭,身体晃了晃,竟然险些从壁垒之上跌落下去。一道潇洒的淡青色身影从他身后飘然跃起,撑住前面将要摔下的少年,扶着他一起稳稳站上堡垒石顶,袖子似是不经意般一拂,李佑迦雷霆万钧的攻击瞬间化为乌有。那人的声音不高,清朗而柔和,所有人却无比清楚地听见他说:“佑迦。”   悠悠麻木的神色终于因为那抹身影起了变化,她觉得眼睛很酸,已经流干的眼泪却因为心里的一丝柔软而倏然滑落,世界在她面前恍惚了又清晰,她使劲眨了眨眼,真的是师父。   李佑迦似乎也吃了一大惊,身体凌空虚晃了一下,跃回地面时竟然踉跄地后退了小半步,虽然不至于狼狈,却也难掩惊慌。   “是裴大侠!”人群中有人欢喜地惊叫出来,所有人如梦方醒地接声呼喊问候。裴钧武只是淡淡点头回应,并不十分在意。   “师兄!你终于回来了!”李佑迦已经收拾起刚才的惊诧,唇边勾起喜悦的笑意。   “很意外么?”裴钧武看着他笑,秋水般明净的眼神淡淡扫向李佑迦身后面无表情的慧珠,“你们没想到我中了栖噬蛊还能活着回来吧?”   这句话说的奇怪而讥讽,整个山谷泱泱数百人竟然都鸦雀无声地怔忡看着风神俊秀的师兄弟二人,事情的变化起伏得让人惊心动魄。   李佑迦看着他,缓慢皱起眉头,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并不冒然答话。   裴钧武笑了笑,神情里有失望和叹息,“佑迦,你可知道,师父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不要杀佑迦’。”他顿了顿,眉头轻浅地一皱,似有恨意,终于还是舒展了双眉,“佑迦,你做了这么多错事,甚至用蛊毒慢慢毒害师父,师父他并不怪你。在他眼中,你还只是个偶然走错路的孩子,当你狠着心肠在他的汤药里投毒的时候,师父还是用一颗最慈爱的心盼着你迷途知返。”   李佑迦脸色惨白,不自觉地向后退去,他身后的慧珠推了他一把,半扶半抵地稳住他的身子。“裴大侠,看来你也是受了程跃然的骗,把一切罪名栽在佑迦殿下头上。当着江湖豪杰,你这样颠倒黑白实在不够侠义磊落!”慧珠冷笑着高声反驳,说的理直气壮。   裴钧武看着他,平静而锐利,慧珠本来还想继续说下去,被他这么一看,到底讪讪地停住嘴巴。   “你这番僧好不要脸!”戚家少年身边有了裴钧武,气势再次高涨,叉腰一指慧珠,恨恨地啐了一口。慧珠贵为西夏国师,又因当初与裴钧武一战,扬名中原武林,从未有人对他这般无礼,他双眉一挑,眼里顿时生了杀机。戚家少年却对他不屑一顾,“就凭你还配说‘侠义磊落’四个字么?千佛山一战,你暗中向我师父裴大侠下蛊,害他不得不闭关半年,生死参半!你还和李佑迦一起夜半血洗我们戚家庄,我妹妹——”少年哽咽了一下,他口齿极为伶俐,表情也生动多变,引得山谷一众人等都随着他的讲述而改变神情,见他语带哽咽,不少人也面露悲愤,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都瞪向面沉如水的番僧,心生厌恶。“一个不过六岁的女孩,你竟然也狠心一掌击得她五脏俱碎!”   “你是谁?”李佑迦面无血色,他直直地瞧着屋顶的少年。   “我?我是死里逃生的戚家遗孤!是裴大侠追查事实真相的时候偶然救了我,我便拜在师父座下。若论辈分,我还要叫你一声——师叔,只是,你也配么?!你说程师叔欺师灭祖,可真正做下这畜生不如的罪孽的人,却是你自己!”   众人大哗,啧啧惊叫之后,却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满腹惊疑地继续看着竹海门人们互相指责。   程跃然也跃上石顶,他重伤在身,脸色灰败,那身傲骨却没被伤痛折毁,依然风神凛凛,凤目俊脸更加冷漠慑人。他只是冷冷看着李佑迦,眼风没有扫到其他人半点。“李佑迦,你的杀孽,到此为止吧。”   戚思山站在他身边冷哼了两声,瞧着已经化为木雕泥塑般的悠悠,“悠悠师姐,你可知你深信不疑的‘佑迦师叔’非但杀了越天衡霍少薰万怀君,嫁祸给程师叔,而且还囚禁了你的父亲当人质要挟程师叔在江湖各派面前认罪伏诛!你们也都是些傻子!”戚思山抬手一指愣愣听他说话的江湖众人,“哪有什么宝藏?当年萧家的宝藏被灭凌宫主盗走,百般追查都无半点音信,怎么又成了竹海的宝藏?!明明是中原武林的纷争,一个西夏的国师跟着上蹿下跳,你们就不觉得蹊跷么?你们看看这遍地的尸首!都是我们中原武林的手足!西夏人的野心和阴谋昭然若揭,你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李佑迦说要把追回的宝藏分给你们,哈哈,你们瞧,这么厮杀下去,你们有几个人有命分钱?即使有幸活到最后,这个连自己恩师都杀的人,会真的信守诺言?”   “好了。”裴钧武担忧地看着一动不动僵立着的悠悠,阻止戚思山的叫骂,她那小小的身躯没有丝毫反应,这一天对她来说……太过悲惨。他一寒双眸,“李佑迦,你辜负了师父对你的一片苦心,把竹海给你的一切还来吧!”说着,轻身一掠,似乎毫无力量的身子翩然从堡垒的顶端轻盈飘下,待到欺身至李佑迦面前,那副修长挺拔的身躯里排山倒海般的强大内力骤然迸发出来,周围的人只觉劲风扑面,站都无法站稳,纷纷倒退跌倒。   “不!”李佑迦嘶声高喊,也聚起全部的内力,不再使用任何招数,直直地扛住裴钧武气势磅礴毁天灭地的一击。   两股巨大内力直接相抗的力量十分可怖,山谷近处的树木都受不了这样的劲力产生的冲击,纷纷倒伏。人们本能地蹲下身子,几个内力低微的人都受了内伤吐出血来。   力量漩涡中只有一个人是静止的,那身飘逸轻盈的裙裳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纤小的身躯好像随时都会飘然而去,长发飞舞,俏美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她定定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是这惨烈一役中一个虚幻妖美的假相。   一切平静之后,裴钧武的手掌缓缓从李佑迦的天灵盖上抬起,他的最后一击,毁去了李佑迦的一身功夫。   李佑迦虚软地跪伏在地上,腰背却还挺得直直的,惨败却不狼狈。   裴钧武长长叹了口气,“既然你那么执着于西夏三皇子的荣耀,从今往后,你就好好扮演这个身份吧。可惜……”裴钧武垂下眼,没有再说下去,等李佑迦失去了竹海给他的一切,再无利用价值,西夏的皇帝真的会顾念血脉亲情,善待他这个三殿下么?   李佑迦突然仰天大笑,血从他的嘴里奔涌而出,他呛了一下,仍旧笑的疯狂,“我即使失去了全部,我还有她!”   筋脉重伤的身体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他跳起身,一把拽过旁边木无表情的悠悠,像是搂住她,又像是借她撑住自己已经破败不堪的身躯。   “悠悠,你爹爹在我手里,他是你世上的唯一亲人了,你不想让他死,就跟在我身边。”李佑迦哈哈笑,怨毒而得意,“程跃然,或许你能说,你做的一切都是我逼你的,可我没逼你和夏依馨在一起吧?”   程跃然没说话,也不抬眼看过来。   一旁的戚思山忍不住啐了一口,“李佑迦,你卑鄙的令人恶心。到了这步田地,还是毫不悔改。”   第62章 凄然归去   李佑迦的步履因为失去了武功而显得极为沉重,悠悠觉得压在她肩头的手臂传来他的重量,这重量让她恍然回神后觉得有些无法承受,仿佛死死地压在她跳动缓慢的心脏上。她无意识地抬头看他,那双总是淡定优雅的眼眸深处竟然有只能像她这样近在咫尺才能看到的惶乱。   刚才他们的对话,她都听清了,瞪着眼瞧着他,却好像一时无法理解。就这么转瞬之间,什么都改变了,善恶黑白,变的那么彻底。   “悠悠。”李佑迦轻轻唤了她一声,这低低的语气里包含了太多情绪,她却能刹那一一心领神会,此刻的佑迦师叔虚弱,慌乱,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她,像个挨了打却不愿意哭的孩子,故作坚强,可眼睛里的脆弱和无助却是那么明显。她没有甩开他,也没有回头看裴钧武和程跃然,木讷地被李佑迦拖行而去。   她不能回头看他们,现在她根本无法思考那么多,如果她回头看,就会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知道她该厌恨这个紧紧搂着她肩膀的男人,她可以为自己找借口说因为他掌握着爹爹的生死。可她明白,她只是因为他是李佑迦,相伴成长,给过她无数温馨时光的佑迦师叔,而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无法冷然离去。她没有表情的苍白俏脸突然浮起一抹讥嘲的笑容,她到底不如李佑迦和程跃然绝情。   正看着她,生怕她推开自己的李佑迦瞧见了她的笑容,冰凉刺骨的绝望即使他再自欺欺人也从心底泛溢全身,疼痛不堪的身体更加让他无法忍受。她在怜悯他,这比恨他,怨他,更让他不堪面对。   慧珠一把托住他虚软的身体,照旧一脸凛然镇定,高声强辩道:“好一个裴大侠,竟然对同门师弟下这样的毒手!三殿下的不白之冤,迟早有昭雪之日,让天下英雄都看清你不辨是非,残害同门的恶行!”   听了他的话,戚思山简直气炸了,横眉立目地正准备骂回去却被裴钧武摇头止住,裴钧武用内力将淡漠的口气送入在场每个人的耳内,那云淡风轻的讥讽却深深刻在每个人的心里。他说:“当初,李佑迦可曾顾念程跃然是他同门师弟?”   慧珠被这句波澜不兴的话问住,只哼了一声,托起李佑迦飞身而去。   李佑迦死死地拽着悠悠的手,而她并没挣脱。   戚思山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想说什么,看见裴钧武和程跃然沉冷的脸色后,皱眉不语。   山谷中的江湖各派面面相觑,群龙无首,一时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裴钧武看着他们,清冷地笑了笑。“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宝藏,你们被利用了一次又一次,难道还不够么?”   他的一句“一次又一次”让当初围攻过裴家的众多门派顿时脸上火辣辣的,想想也觉得不偿失,都有些悔愧颓败之意。   “当初竹海没再追究,是因为师父他老人家的慈悲善良,如今师父虽然仙去,我们这些后人也还是会秉承这份善念,如今之事,就此结束吧。”裴钧武皱了下眉,显得有些厌倦,说完,转身掠下石顶,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内。程跃然更是看也不再看山谷众人一眼,飞掠而下。戚思山却冷冷一笑,鄙夷地看了所有人一圈才跳下石顶。   山谷静寂一片,所有人都觉得后背浮起一层冷汗,壁垒之上空荡无人,一排高墙却布满杀气腾腾的雾山属下。这么长时间了,他们持弓的姿势丝毫未变,可见受训之严。那森森的箭尖此刻更让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知道裴钧武这句话的分量,与程跃然的雾山侍从交战数次,他们自然知道雾山的可怕。当初有李佑迦和慧珠,他们还因人多势众抱有一丝希望,如今裴钧武伤愈归来,李佑迦和慧珠又都落荒而去,他们只怕也就剩猢狲散去一途了。   更何况,以程跃然素来的暴戾,凶性大发血洗江湖也不过就是他一念之间。裴钧武能这样说出到此为止的话,等于是给了大家一条生路。所以,站在最后的一些人,低头敛目,悄然离去。有人一走,所有的气势顿时尽散,各门派匆匆整理了自己的队伍惶然离去,整个山谷只剩几具无人收理的尸体。   慧珠寻的宅院十分幽僻安静,是个理想的养伤之所,平时衣衫光鲜的白衫侍从们都换了寻常打扮,静静埋伏在周围。李佑迦靠在躺椅上,在院中葡萄架的翠荫下休憩,他闭着眼,却已感觉到自己一手严格训练出来的白衫侍卫士气低迷,他们的心散了。   悠悠一直呆坐在屋内门边,不说一句话,眼神直愣,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自从和他来了这里,她就一直这样。李佑迦睁眼默默看着她没有表情的小脸,皮肤苍白的没有一点儿血色。   “悠悠,过来。”他柔声唤她,她像是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他皱眉,“悠悠,我现在——只有你了,等我的身子好一点儿,随我回西夏,做我的王妃可好?”悠悠连眼睛都没眨一眨。   慧珠这时候走近院子,听了李佑迦的话微微一笑。“三殿下,如今你无俗务缠身,又有这样如花美眷相伴,正该选一处山明水秀之所,调养身子,享受人生,何必再惦记朝中纷扰呢?”   他的话里不无讽意,李佑迦转目冷冷看他,“我怎么打算,国师也有兴趣过问么?”   慧珠一笑,“不敢。只是为了西夏朝堂和后宫的安稳,劝一劝三殿下而已。”   李佑迦冷笑,连慧珠也想过河拆桥么。“朝堂和后宫的安稳?国师这顶帽子倒是戴得很高,我担不起。”   “殿下说笑了,您的母妃倍受皇上宠爱,您这番归朝,自然会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兴风作浪,无事生非。皇上的雄图,殿下知道的十分清楚,此刻更加不会允许萧墙祸起,因小失大。”   “你是太子的人?”李佑迦冷冷地挑起嘴角。   慧珠一挑眉,“我是西夏的国师,自然是忠于西夏的皇帝的。”   李佑迦笑着闭上了眼,靠在靠背上发笑,“国师说起假话的本事实在令佑迦佩服。”   夜里微微下了几点雨,悠悠无法入眠,抱膝坐在床角,她现在连心事都没有,只是觉得自己陷入一片黑暗的混沌,她不想打破眼下的迷茫,其实这样比面对真相要好受,她……还是在逃避。   门被推开了,带了雨意的微风吹动了帘幕,却没惊起她的半点注意。李佑迦没有关拢门,极为缓慢地走到床边,似乎十分艰难。   “悠悠……”他笑了,悠悠终于抬眼看他,这语气很温暖很真挚,是她熟悉的。“带我回竹海吧。”他说,两行眼泪竟然就在那儒雅俊美的脸上刷然而落,他的表情没改,脸上的泪痕显得刺眼却虚幻。   悠悠皱眉,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李佑迦深深喘了口气,呼吸有些困难似的,但是他还在笑,自嘲,绝望,伤心,“没想到——我的最后归宿,竟然还是竹海。”   “师祖或许并不想见到你。”悠悠终于开了口,淡淡的语气里有李佑迦陌生的决绝。   “不会的。”泪痕被刷了新的一波,但他还是在微笑,“师父对我,向来宽容。”他说着话的时候,脸色白了白,终于颤动着嘴唇说,“原来……对我最好的,还是师父,可我却害死了他。”   悠悠看着他,没再说话。   “走吧,带我回去。”他的语气里竟然多了些恳求的意味。   悠悠虽然轻功不错,李佑迦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又武功尽失,她背着他,到了最后也不免身形摇晃,在深夜雨后走的深一脚浅一脚,十分狼狈。其实从他进房间开始,她已经察觉他的气息混乱,如今更是逐渐衰微,或许是内伤沉重拖累了脏腑,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竺连 城坟边的修竹在雨后更显挺拔,在风中刷刷作响,似乎在低诉,又似乎在抚慰,两个夜归的人感受到竹海特有的沉静,宛如回家的孩子般安心平和。   夜里的坟墓本应森冷恐怖的,可两人站在坟前,却觉得心情平静,所有的苦痛和罪恶都好像被这竹间的清风飘然拂去。   “师父,佑迦……回来了。”   夜色里,悠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听着他的声音觉得心里酸楚难当。   “师父,佑迦错了,往后的百年千年佑迦都陪着您,直到您原谅佑迦……”   第63章 宿命难改   门许久没有开合,推的时候发出吱嘎的响声,悠悠和李佑迦都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一切,心里涌起浓烈的悲凄。竹海的下人散去,无人打扫空置的房间,桌椅上都落了薄薄的灰尘,让屋子看起来有些陈旧沧桑。   李佑迦松开悠悠掺扶他的手臂,缓慢地走进自己这间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一切那么熟悉,熟悉的深深镌刻进他的梦里。离开竹海后的多少个清晨,醒来时恍惚间自己还置身于这个小屋,一股踏实又幸福的感觉驱散了他心里越聚越多的阴寒,让他迟迟舍不得睁眼。   悠悠看着他走到铜镜前,幽幽坐下,看镜子中的自己。曾经无数次她早上跑来找他,看他在镜前被随从服侍着梳头,佑迦师叔爱干净……也很爱漂亮,她总是偷笑着这么想。   这样的画面她应该毫不陌生,但是,镜子和桌上的灰尘和他白衣下摆昨夜赶路沾染的泥污,让眼前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幻,他只是梦中回到故地的幽魂。   “悠悠,帮我弄得整齐一点吧。”他淡淡地笑着说,没有回头。   悠悠没答话,只是默默走到柜子前拿出他最喜欢的那套白色长褂,李佑迦站起身都觉得有些勉强了,不得不扶着桌沿让悠悠帮他换衣。   悠悠突然停住,帮他穿进袖子时她赫然发现他的指甲变成淡淡的紫色,是毒!她一直以为是师父伤得他太重,才造成现在的情况。她抬头看他,他的嘴唇也是白里泛紫,让他雅致的俊颜显得有些妖异。   李佑迦笑了笑,“是毒。”他肯定了她的判断,“猜猜是谁终于要了我的命?”他笑得冷冽而讥诮,几乎是自嘲地笑着。“是我西夏的国师,更是西夏的皇帝,我的父亲。”   悠悠愣住,想起那天他与慧珠的谈话。当时她没怎么在意,没想到慧珠会为了不让他回到西夏,真的毒杀了他。   “是报应吧,”李佑迦强作平静地系着长衫的玉扣,手却在不停颤抖,“我毒杀了师父,自己也同样的死法。”   悠悠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这样坦然的剖白,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我恼恨师父明明说把落月诀只传给我,以及后面更高深的武功,可他仍然全都教给了程跃然!一个强盗的后人,对竹海怀着恶意投师而来,竟然平白无故地得到了那么多!”李佑迦的气息有些虚弱,说这么多话微微有些喘,可他太急于倾诉了,这么长时间,他心里太多的秘密,压得他夜不能寐,如今他每说出一件,就好像轻松一些。   “悠悠,你怪我挟持你父亲,我本来也不想的!师父说求仁得仁,程跃然当初在落月诀和你之间明明选的是你,我想,他有了你,我有了落月诀,就算了。竹海的势力他分走一半,我慢慢夺回来就是,也不想做的这么绝,可是,他却什么都有了!你,高深的武功,最最可恨的是,师父临死前,居然把毕生的内力都传给了他!”   悠悠的眉头一跳,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夕之间程跃然的武功厉害到李佑迦奈何不了他的地步。   “我不甘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再激动,语气平稳的好像不是在抱怨内心的忿恨。“他得到了那么多,我就要得到你。悠悠,我对你的心,这么多年来,你是知道的吧,只是……你的心里只有他,所以一直装糊涂。”他笑了笑,像是揭破了她的小把戏,有点儿宠爱又有点儿无奈。“所以,我囚禁了你的父亲。并且要挟程跃然,不许他带你走,不许他向你解释,不许他当众对我的计划有半句揭发。没想到吧,那么坏脾气的程跃然居然都答应了,都做到了。”   李佑迦长叹了一口气,坐回了椅子,换好了衣衫,梳整了头发,他又是平时那个俊雅脱俗的三殿下了。“没想到,我做了那么多错事,师父还是原谅了我。而我的至亲……却因为我再没利用价值,干脆让我一死了之。”他笑笑,依然平静。   “悠悠,佑迦师叔……要走了。”他的口气如当初般和煦,“希望一切的怨恨都能跟随我一起埋入地下。悠悠,能有程跃然那样的男子爱着你,我……放心了。他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连我,终于也服气了。”   悠悠苍白着脸倒退了一步,撞上床栏,帐子上的灰尘纷纷飘落,迷了她的眼,泪水纷呈。   “他明知我想得到你,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他是怕,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你的父亲因为他的拒绝而死,他会无法面对你。所以……对一个男人来说,”李佑迦顿了顿,有些感慨,至少他自己做不到这样,生生把心爱的妻子推到别的男人怀里,只是为了不做让她失望的事。“他对你,比对他自己要好。”   悠悠闭上眼,连连摇头,似乎不想再听下去了。   李佑迦轻咳了一声,嗓子里泛起苦涩,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贴身的腰袋里掏出一把赤金钥匙,“悠悠,拿去吧。在这院子的桃花树下有个箱子,里面装着你爹爹给你的东西。”   悠悠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住,“我爹爹呢?”她厉声质问。   李佑迦一笑,他做下的罪恶太多了,再不能感觉到更多的羞耻和愧疚,只剩超越了一切的平静。“你不知道,程跃然为了重新抢回你,有多疯狂地寻找你的父亲。我只好……一个死人才会真正的留不下半点踪迹,我甚至销毁了他的尸身。”   悠悠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继承了师父的内力,拥有了无可匹敌的武功,我妒恨得发狂了,我不是没要求过他自杀了事。可他说,除了死,他什么都可以答应。我没办法了,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杀了他,那就是你。悠悠,那样利用你,让你伤心,我也很难受,可是,我必须让你恨他,让你不得不杀了他,我必须让他死。”   “越天衡,霍万二人都是你杀的?”悠悠垂下眼。   李佑迦皱了下眉头,终于还是嗯了一声。   “为什么要杀越天衡?”如果他杀霍万二人是为了加剧她的愤怒,可他为什么要杀越天衡呢?仅仅是指责程跃然杀害师父和师祖就足以达到要她离开程跃然的目的了。   “从小……”他有些所答非所问,悠悠却没打断他,“我就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到了竹海,我很努力,甚至刻意模仿师父和师兄的举止,可是……我还是输给了程跃然。我喜欢你,你却不选我。”李佑迦看着镜中被灰尘模糊的自己,“我是真的想得到你,你的全部,你的心。其实我完全可以用强,但是我不甘心,我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最后我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我知道,那也并不能让我觉得幸福。但是只要有你,我就满足了,我是真的想……与你白首偕老。”   悠悠看着他,这理由真是讽刺,但他的口气太诚恳了,让她竟然无法冷笑驳斥。   “我想让你选我,可是……那么,我只能成为你唯一的选择!”   悠悠浑身发寒,的确,他把出现在她生命里所有的男人都杀了。   “原来——”李佑迦笑了,黑血从他的嘴巴,眼角流淌下来,有点可怖,“宿命,是无法改变的。”   李佑迦被埋葬在竺连 城坟墓的不远处,虽然这是他临终前的嘱咐,悠悠还是犹豫了一下,师祖真的愿意让他陪在身边么?她了解师祖,师祖留下那样的遗言……就是并没怨恨佑迦师叔。李佑迦并不明白,他的师父不像他的父亲,把孩子们看成筹码,自然要分出轻重远近,在竺连 城的心里,他的徒弟没有亲疏,虽然天分有别,感情是没有区别的。当初竺连 城容忍了程跃然对竹海的恨意,自然也怜悯李佑迦可悲的野心。   悠悠缓步到李佑迦院后的桃树下挖出了那个箱子,用赤金钥匙打开后,里面是她无比熟悉的用八宝玲珑锁制成的小盒子,她按照父亲教过她的方法轻松地打开,里面果然是那本《天工秘录》。李佑迦一心想成为李元昊最喜爱的儿子,肯定想把这本书献给他,无奈打不开这锁,盒子又是金刚陨石所制,不惧刀剑水火,所以他只好收藏于此。   这本书……终于还是传到了她的手中,只是她没料到竟然是通过如此悲凄的方法。   第64章 无言以对   秋,似乎比料想中来得早。   悠悠坐在竹林边的大石上看幽静的湖面,以往,她每每独自躲在这里,总是既担心又惬意,不用学书本、学武功让她轻松愉快,又怕被师叔或者佑迦师叔逮到,用深幽地眼神看着她。他们无需对她说责备的话,只是那略含失望又无奈的眼光就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让人操心的坏丫头。   如今……再也没人抓她回去学这学那,这方静默桃源便只剩孤寂。   衣袂临风的声音非常轻微,她僵直的双肩轻微颤了颤,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知,是师父和云瞬师叔。果然,那一双绝世仙姿的倩影飘然掠来,翩然停在湖畔,如相伴临世的神仙眷侣。   悠悠缓慢地站起身,直直地看着他们,没招呼也没说话,有一瞬间她觉得眼前的景象只是幻觉,生怕她一出声,寥落的竹海骤然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悠悠。”裴钧武有些心疼,看着她苍白消瘦的容颜慢慢皱起眉。   李云瞬的眼里也满满的全是痛惜,“傻姑娘。”一切都过去了,她为什么还把自己折腾成如此憔悴模样!   悠悠突然双目紧闭,僵立在竹下的影子益发单薄娇弱,两行眼泪就从长长的睫毛下直垂而落,“师父,云瞬师叔,你们终于回来了。”   她并不像平时那样撒娇奔来,这一声凄楚的话却一下子拧痛了裴钧武和李云瞬的心,这个孩子向来脆弱,陷入这样是非骤变骨肉相煎的大阴谋里,对她来说格外艰难吧。二人连忙走过去,拉起她瘦骨粼粼的手,低声安慰。   李云瞬看了裴钧武一眼,裴钧武知机,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悠悠,”李云瞬心疼地理顺了一下悠悠的长发,“既然真相大白,为什么不去雾山找跃然呢?”   一提雾山,那副纤纤的身子便颤抖了一下,长长的羽睫垂下,水眸里波澜不兴却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地飘向波光潋滟的湖面。   “你从小就是这样!”李云瞬忍不住如往日训斥她般戳了戳她的额头,“犯错了,伤心了,就知道找个地方一躲。”   悠悠没说话,睫毛却扇了扇。李云瞬苦笑了一下,“悠悠,跃然其实……他不来找你,也是有苦衷的。”李云瞬眨了下眼,她这样的局外人如果说的太多,插手太多,恐怕会适得其反。   “苦衷?”悠悠黑亮的眼睛幽幽地看向李云瞬,楚楚可怜,李云瞬被她瞧得一愣,这傻丫头,还躲在这里自怨自艾!只要她跑去雾山,就这么看上程跃然一看,保管雾山魔煞大人立刻缴械投降,别说当胸刺了一剑,就是乱剑穿心估计也心甘情愿了。   “这事说来话长。”李云瞬舒了下眉梢,“当初你师父和慧珠比武的时候,他们就暗下毒手,种了一种蛊毒在你师父体内。那蛊十分歹毒,潜伏在血脉里慢慢吞噬寄主的内力。你师父明知不妥,暗暗寻访名医,却无人识得关窍,那时你师祖又遭人暗算,重病在身,说来惭愧……”李云瞬俏脸泛起愧色,“到底何人下毒,那时扑朔迷离,跃然的嫌疑毕竟大些。莫说他为仇人之子,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是他急于攫取竹海的势力而痛下杀手,虽然我也明知佑迦野心勃勃,我还是相信他不至于心狠手辣到如许地步。”   悠悠静静地听,是啊,当时云瞬师叔对程跃然的态度十分冷硬。   “到后来,你师父与他同去塞外却音信全无,我就更加肯定他才是那个下毒之人。届时他已经得到师父的内力,我与他正面冲突毫无胜算,就算离去也会遭到他的百般追杀,而且,我当时坚信钧武没有死,他不可能就这样抛下我。”说到丈夫,李云瞬的眉梢眼角尽是柔情。“所以我只是冷眼旁观他和佑迦的争斗,我只想天涯海角去找钧武。跃然不肯给我半点线索,当初我是恨透了他的,我一路北行,他和李佑迦的手下一直暗暗跟踪着我,我还咬牙切齿地发誓,找到钧武后一定把这两个孽障都一并宰了以泻此时之恨。我没头没脑地找了很长时间……”   悠悠皱眉,云瞬师叔的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里包含了多少辛酸,天地之大,茫然地整日寻找一个毫无消息的人,她想着也觉得心痛难受。   “见我真的是毫无头绪,他们俩便渐渐不再关注于我,跟踪我的人手也减少了很多,我正伺机摆脱却收到跃然给我的消息,原来他派的人一直是在保护我,见李佑迦的手下松懈,便指示我甩脱监视去雪山脚下寻找大匠师乌项。钧武当初和跃然去到塞外,恰巧跃然与乌项有些交情,乌项又识得那种毒蛊,便安排钧武在极寒之地闭关祛毒。跃然怕我知道真相后心急赶去,佑迦又满心怀疑,必定派人死死监视,所以他宁可受我百般辱骂,也不肯说出你师父的去向,直到时机成熟。他对你师父的手足之情,令我……十分感激。他是不愿钧武有千万分之一的危险,所以才死忍着连我都不告诉,我们竹海的每一个人……都欠他良多。”李云瞬有些唏嘘,语音里也带了哽咽。   “悠悠,你若是怪他和夏依馨……当初佑迦把竹海控制得密不透风,跃然却能在最后关头见到师父,夏依馨是功不可没的。我当初就怀疑跃然把夏依馨安排在师父身边的用心,却没想到是跃然察觉佑迦的异心,为自己留下一脉内纤。佑迦连戚于夏都收买控制,这也是他为什么心急火燎要灭戚家满门的原因。那时无论是我还是任何人,想单独见师父都难比登天,夏依馨几次险遭毒手,都是师父尽力庇护才堪堪逃脱,又是她冒着生命危险,领着跃然通过密道与师父相见,所以她提出的要求,跃然是没办法拒绝的。”   “她……”悠悠凄然后退了半步,“她是要程跃然娶她么?”   李云瞬冷冷一笑,“这位夏姑娘可没那么傻,在讨价还价这方面,她可比李佑迦强多了。佑迦还提出让跃然自杀这样的笨条件,跃然断然拒绝,他说,只有他活着,一切的威胁才有存在的价值,他死了,连悠悠都无法保护,更别提悠悠的父亲了。佑迦这才悻悻作罢。”   悠悠的脸更白了几分,程跃然……   “夏依馨只提了两个条件,一是,程跃然不得拒绝她相伴身边,二是,程跃然不得主动来找你。”李云瞬说到这儿,有些责备地看着她,“当初跃然答应下来,是因为他从没设想过你会离他而去,他相信,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夏依馨愿意看你们恩恩爱爱就让她看着么,他不来找你,你也可以去找他。可是,这个精明的雾山魔煞怎么也没算计到自己老婆的这个拗脾气!”她又恨恨地戳悠悠的额头了。“而且,当初如果他不带夏依馨走,夏依馨落在李佑迦手里就是死路一条,你不要因为这个而耿耿于怀。”   悠悠久久不语,“我不是耿耿于怀……我是觉得没脸去见他。”   李云瞬点点头,就知道是这样。   “我见了他……”苍白的嘴唇簌簌发抖,眼泪在眼眶里转却迟迟没有落下来,那双翦水黑瞳瞪得大大的,让人看着心疼,“我能说什么呢?他为我做了那么多,受了这么多委屈全是因为不想最后愧对于我,我呢……”眼泪终于淌下,越过毫无血色的樱唇,“我只是给了他穿心一剑。”   是的,穿心一剑!   她不敢想当时他的心有多疼,有多委屈!   她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但是,她的生命里重新有了牵挂,就是他。她虽然无颜去见他,可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默默祝祷,希望他幸福快乐。   “悠悠。”李云瞬叹了口气,“他心上的那把剑一直没拔出来,他在等你去,世上能伤他的只有你,能治愈他的,也只有你啊。”   悠悠一愣,治愈他……她还可以么?   第65章 时过境迁   李云瞬抬眉叹了口气,劝了大半夜才让这只就知道缩在壳里小蜗牛爬出竹海。“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去见跃然吧?”李云瞬挑了下嘴角,“这样的话,最高兴的就是夏依馨了,你等于是把程跃然硬塞到她手里。”遣将激将,都给这个小姑娘用上。   这句话果然起了很大的效果,一直垂头看路的悠悠倏然抬起头,秀眉紧蹙。裴钧武和李云瞬看着都想笑不敢笑,生怕把她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斗志浇熄了。李云瞬转过身,忍笑真是很不容易,尤其是路边程跃然的暗探走了一拨又一拨,按悠悠这个蜗牛爬的速度,雾山君此刻估计已经又气又急地把雾山大厅的顶棚都掀翻了。   悠悠看着郁郁葱葱的雾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竟然是一片茫然。   她和程跃然……她觉得太阳穴的血鼓涨的头都酸疼,她不敢去想,不自觉地握紧师父修长温润的手掌。   裴钧武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低下头来看了看她,披散着头发的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柔弱而美丽,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程跃然爱她胜过他自己,对悠悠来说,只要她肯去见他,陪在他身边,一切的不愉快或许就那么云淡风轻地消弭无形。“如果对那一剑自责悔愧,就对他加倍的好吧。”裴钧武轻叹了叹,那一剑刺在程跃然身上,也刺在悠悠心里了,悠悠现在最难过的是她自己这一关。   悠悠慢慢垂下长睫,对他好?她突然不知道怎么才算对他好了。过去一直是他照顾她,她……一直是他的包袱。正是因为她,程跃然在万千武林同道面前百口莫辩,正是因为她,他遭到全江湖的群起诛杀,为了自保而造下无数杀虐。他的一生原本那么光华万丈,现在却蒙上了永远甩不去的血腥,虽然现在江湖人不再叫他“雾山魔煞”而改称“雾山君”,提起他当初的杀人如麻,还是齿冷心寒,对他又敬又怕,他……永远也不能成为师祖那样令人景仰的尊者。   还未到雾山脚下,一道俊秀的身影从树木掩映的山道上飞掠而来,姿态潇洒优美,宛如谪仙。悠悠的心骤然狂跳,如此轻功,除程跃然外,只有师父才能达到如此境界。她更低地垂下头,不敢抬起。   “哟——师姐,这是向谁认罪呢?”身穿月白长衫的少年堪堪在她面前停住,身上带的风吹拂起她耳后的长发。   悠悠惊疑地抬头,这个声音虽然陌生,但语气却那么熟悉,眼前的少年相貌平平,却有一双非常好看的双眼,流光溢彩,清若寒潭。明明是她的“师弟”戚思山,可刚刚入门的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修为武功。   “行了,璁坤,少玩把戏。再把这位‘雾山夫人’吓跑了,有人拆你骨头!”李云瞬嗤笑了一下,抬手点了点少年,戏谑地威胁。   “璁……坤?”悠悠张大嘴巴,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   李云瞬笑了笑,“除了这只泼猴,谁有那么好的口才,当场说的天下英雄倒戈溃散?不错,璁坤,不枉和你家萧姨婆天天斗嘴,大有进境,大有进境。”   “见笑了。”耶律璁坤呵呵笑了两声,人皮面具挡住了他幸灾乐祸的表情,只有眼睛流露出汩汩笑意,但他的语气却一本正经,“姐姐,姐夫,速速上山吧。雾山君翘首盼望‘师兄师姐’多时了。”他顿了顿,不安好心地加了一句,“圣女大人还亲自下厨置办了一桌盛宴,我偷吃过了,人间美味,不吃悔死。”   李云瞬瞪了他一眼,也催促道:“闲话少说,赶紧上山吧。”   圣女?是指夏依馨么?悠悠觉得手被璁坤毫不见外地拉住,“哟哟哟,这真是我的小悠悠吗?你可比小时候漂亮多了。哪像萧月初,小时候像猴子,长大了像猩猩。这才是天仙小美人儿,程跃然那瞎子要是变心了,跟哥哥回上京,哥哥把你当宝物供着,一天三柱高香。”   悠悠被他说的哭笑不得,还有些难为情,心情反而没刚才沉重尴尬。   “走开!”李云瞬凶巴巴地推开他,身负绝顶轻功的璁坤被她推的趔趄一下,一脸苦相。“越说越没边儿,上山,上山。”说着就拖起悠悠的手,简直是扯着她快步前行。   落在后面的璁坤唏嘘地拍着裴钧武的肩膀,“姐夫,当初我爹妈把这么个人硬塞给你,绝对是嫉妒你,蓄谋坑害你啊。”   李云瞬回头就是一记眼刀,凉凉一笑,“你等着,有收拾你的人!”   裴钧武看着这对儿姐弟,微微而笑,无奈地摇了下头。   “你……你干吗扮成这样?”疑惑地看着硬是挤在她身边走的璁坤,悠悠不解地问。   “真正的戚思山早死在李佑迦的手里了,他心思那么细密,怎么可能有漏网之鱼。装成他,不过是为了那套说辞更招人信。”璁坤嘿嘿笑笑。   提起李佑迦,悠悠脸色又变得苍白,默默无语地跟着大家来到雾山的正厅飘渺堂。雾山多雾,眼下正是黄昏时分,淡淡的烟絮缓慢拢上山顶,雾山全新的庄重建筑全都蒙上轻纱般,凛然飘逸。   悠悠环视着这个奇迹般建成的山庄,很适合程跃然,大气而冷冽,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飘渺堂静默侍立着人数众多的灰衫少年,却不闻半点人声,他们是雾山最精锐的一队属下,见了裴钧武一行人都躬身施礼,表情不卑不亢。沿着大理石阔道走上汉白玉台阶,围栏廊下却站满了彩衣少女,表情庄重,却不似灰衫侍卫肃杀。丝丝缕缕的雾气似有若无的飘过,殿宇下人……一切都好像天上宫阙。   悠悠的呼吸都被压制得有些艰难,大厅里面更是奢华端丽,厅的上首铸造了一个一尺高的白玉台,巴掌大的莹润玉片铺满整个台座,上面放了两把紫檀椅子和雕花几桌,华丽而庄重。程跃然和夏依馨分别坐在那两把椅子上,见他们来了,才缓缓起身。   悠悠没有抬起眼来,刚才进门那一瞥,却把他们并肩而坐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要抬头仰望他们,那样会让她显得实在卑微。一个是雾山君,一个是雾山圣女,他们之间哪还有她可以存在的位置?   “后堂坐。”程跃然的声音是没有温度的,无喜无怒。   所有人都没有在这个过于奢华而显得彼此无比遥远的飘渺堂停留的意思,转过屏风出了后门是一个树木修剪秀雅的小院,一座小巧端肃的厢房就是后堂,也是程跃然日常起坐理事之所,远意居。   “看茶。”进了远意居的小厅,夏依馨仍旧无比自然地坐在最靠近程跃然的位置,用女主人的口气吩咐下人。   悠悠面无表情地坐进李云瞬身边的椅子,她努力挺直背脊,可仍旧觉得自己瑟缩不已,这么大座雾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先用饭吧,边吃边聊。”夏依馨淡淡地笑了,丢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侍女,侍女心领神会地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一桌山珍海味就陆续摆上,精致的厅堂里飘溢着菜香和酒香。一直无人说话,就连璁坤也含笑不语,似乎打定主意冷眼旁观。   “请入座。”又是夏依馨朗声招呼大家,她虽然是最后一个坐下的,但程跃然身边的那个位置早被她的侍女团团围住,明显是等待她们的主人坐下伺候。   裴钧武和李云瞬都没说什么,却都没招呼悠悠,程跃然下手的那个位置被刻意地空出来,悠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最下手,挨着李云瞬坐下。   这个举动让很多人眼神黯了黯,李云瞬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她只是愣愣看着桌沿的雕花,不言不语。   “吃吧。”主人家程跃然并没多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是看不清的深冥。   算是开了席,夏依馨有些突兀地站起来,“悠悠,你远道而来,我敬你一杯。”她款款端起酒杯,眉眼含笑。   悠悠慢慢抬手握起自己的酒盏,好一句远道而来……谁是主谁是客立时分明。没站起身,她只是把这杯好像千斤重的酒盏移到唇边,一饮而尽。   苦的,雾山果然不是她的家,连这里的酒她就觉得难以下咽。   “好。”夏依馨娇声喝彩,也饮干了自己的酒,“大家都快尝尝我的手艺。”她笑着招呼席间人,笑容如春风拂面。   悠悠抿着唇,轻轻笑了。果然时过境迁,她不再是招呼可怜兮兮依附而来的孤女的竹海少主,夏依馨也不再是忍气吞声的竹海“婢女”。   第66章 情重义重   “不合口味?”坐在他身边的夏依馨出声询问,十分关切。“我今天做的都是悠悠和云瞬姐姐喜欢吃的菜,你……”她皱眉抱歉,“晚上我再替你另做宵夜吧。”   程跃然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让夏依馨垂下眼睛不愿迎视。   “不必。”他淡淡地说,比之夏依馨的亲昵态度,这冷声一句,让她白了白脸色,有些难堪。   李云瞬轻轻扬了下眉梢,压住眼中的笑意,“今天赶路累了,都早些休息吧。”   裴钧武含笑点头,与妻子一同起身离桌,他们近段时间都住在雾山,不用人带领,施然携手而去。   耶律璁坤戴着人皮面具,表情多少有些木讷,一双眼睛却戏谑含笑,他不动身,却看着夏依馨微微发噱,“圣女大人,我们也做‘有眼色的人’吧。走,跟哥哥去月楼赏赏花,吃吃‘宵夜’。”   夏依馨垂着头,面无表情。耶律璁坤的几句话,句句话锋如刀,那也不比上刚才程跃然的那声不必更让她羞恼痛心。她咬了咬嘴唇,在竹海这些人心中,她永远只是个外人!他们永远不辨是非曲直地偏帮悠悠!   程跃然站起身,漠然走向屏风后的小门。夏依馨也起身去追,却被耶律璁坤如鬼魅般身影一闪,便欺身近前拉住她胳膊。“走走,赏花去。”   夏依馨冷冷看着他,耶律璁坤似乎对她的恼意毫无察觉,一路拖着她从大门飞快离去。夏依馨没有挣扎,绕过一处院落,耶律璁坤才松了手。她冷笑出声,“有楚王殿下陪我赏月观花,真是荣幸之至呀。”   耶律璁坤一挑嘴角,没有说话。   “没用的。”夏依馨抬手拢了一下刚才疾行被风吹乱的头发,俏然笑道,“再过一会儿,就是他为我疗伤的时辰,耽误不得,他照样还是会来我身边。”   耶律璁坤失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他心里的那个是谁,他是怎么看你的,你一清二楚。这么哄着自己玩,不可笑么?”   夏依馨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对我来说,没什么好笑不好笑,只有得到没得到。”   耶律璁坤呵呵大笑,像是听见了最有趣的笑话,“那圣女大人,你得到了么?”   夏依馨的笑容终于掩不住发自心底的怒气,含笑的双眼闪出森冷的恨意,“迟早而已!”   耶律璁坤笑着连连点头,俯身凑近她。夏依馨皱眉,被这么双美目近近地盯着,任谁也会心浮气躁。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道不尽的意韵,但是用媚惑口气说出来的,却是讥诮的话语:“抓紧吧,有趣的圣女大人,千万别迟到你人老珠黄。”夏依馨勃然作色,不等她出声反驳,他已袍袖一甩,扬长而去。   悠悠木然坐在四下无人的大桌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屋里的下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上来收拾碗碟。   映非从屏风后面走进来,“悠悠少主,你……”他简直只能连连叹气,要不是他自作主张跑来相请,这位姑奶奶能让主上端着架子,死撑傻等一晚上!“这边请吧。”他抬手,指向后门,映非面色戚戚,娶了这么一位,主上的“大丈夫”实在不好当。   悠悠抬眼看了看他,并没立刻起身,秀巧双眉慢慢皱拢。师父和云瞬师叔什么都没说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就是想让她独自想好怎么面对程跃然吧?   既然来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无论什么样的结局,都不该逃避!   随映非出了后门,程跃然的卧房和小厅只隔了几步远,她进了房间,映非没跟进来,反而关拢了房门。   房间里灯光明亮,她站在外间并没看见程跃然,他素日办公的大案后空空荡荡,烛光照在紫檀椅背上,悠悠看着,心里浮现出他以往伏案皱眉沉思的样子。她最喜欢看他办公,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故意撒娇,坏心地打扰他,看他丢下手头的事务来哄她,心里就甜滋滋的。   “悠悠……”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嗓音压抑而沙哑,让她揪心一痛。   他站在里间的窗边,她望过去,阴影中的他,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我不可能每次都去找你。”   他的这句话没头没尾,像抱怨又像喟叹。   悠悠愣愣地看着他的影子,竟然一时想不通他话里的意思。独自住在竹海的时候,她总是听见他喊她的名字,虽然那时很怨恨他,她还是忍不住飞身跑出门外,以为他回来找她了。现在真的听见他喊她,却让她觉得这般不真实。   他缓缓从暗影里走出来,灯光渐渐勾勒出他俊美的面孔,长睫下的凤目里,是她看不懂的汹涌情潮。她有点儿贪婪地看着他,鼻子,嘴巴……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又做梦梦见他了。   “悠悠。”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灯光中的她,只是这么喊着她的名字,他就到满足而幸福。   他动了动唇,有很多话他想对她说,可是,看见她,他就舍不得说了,那眉那眼……他怎么也看不够,她不在他梦中,她在他心里。   门被敲响的时候,两个人都被惊得跳了跳,都有些慌乱地各自闪开目光。   “主上,是时候了,圣女等您很久了。”一个婢女恭敬小心地催促。   程跃然皱眉,嗯了一声,他看了下悠悠,“在这里等我!”   悠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刚才真的只是她的梦吧?那样的呼唤,那样的眼神……   等他?   她在他桌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来,细细看他常用的笔砚,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嗯,等他,她笑了笑,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她的目光突兀地停在桌案对面墙边的条几上,架子上的那把剑——是她的落霜。   他办公的案牍对面,就是她刺伤他的剑?每日他为江湖的讨伐而伤神怨恼的时候,就对这她伤他的剑?   她站起身,走过去缓缓抚摸剑身,落霜的寒意似乎透过剑鞘割得她的指间发疼。她苦苦一笑,他觉得很委屈,很怨愤吧?所以才把这把剑放在这里,时时提醒自己受到了怎样的创痛。   门吱嘎一响,悠悠下意识地抓起了落霜。跑进来的却是圆头圆脑的小白雪狸。   “棉花!”她惊喜地叫它,棉花墨球一样的眼睛闪闪发亮,亲昵地窜过来绕着她的裙子打转。悠悠抱起它,用脸摩挲它雪白的柔毛,眼泪滑落。雾山的一切都让她陌生,包括程跃然,只有棉花毫无改变。   棉花撒了一会儿娇,不顾她的抱紧,挣扎着从她怀中跳出来,向外跑去。   悠悠皱眉望着夜色深沉中的屋宇山峦,有心去追棉花,却鬼使神差地抓起架上的落霜。雾山让她因为脆弱而格外容易恐惧,落霜——是一把她也辨不清爱恨的利器,她此刻却十分需要它。   其实……她早就料到眼前的这一幕。   棉花要去的地方,就是程跃然所在之处。   小小的山坳里,修葺精心的温泉冒着缕缕热气。四周打磨平滑的石壁上点缀着几盏琉璃灯,粗犷豪放中带了精致秀雅,很配池中双双沐浴的一对男女。   他们面对面双手交握,琉璃灯的淡紫光彩照染得他们俊美的容貌好似相伴来人间游戏的神仙眷侣。   悠悠站在石壁边,抱紧怀中的落霜,一瞬不瞬地看着池水中的程跃然和夏依馨,她要看得特别仔细,因为往后的岁月里,她要靠反复地回想这一幕让自己死心。   “悠悠!”程跃然的眼中出现一丝惶急。   她就纤纤巧巧地站在石壁上,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好像随时要临风而去。他看见了她的眼神,不伤心,不惊讶,空空一片,掏净得却是他心里的全部希望。   他长身而起,就在他将要点水飞掠地瞬间,夏依馨猛然搂住他的腰身,“跃然,别走。”她的声音里多了心碎的呜咽。   悠悠终于眨了下眼睛,她没走,死死抓着手中的落霜,一,二,三,她傻傻地在心里数数,他想挣脱夏依馨的话,她给了他足够的时间。   可是……他僵直地站在水中,水雾里的双目氤氲深邃,夏依馨紧紧依附在他的后背,悠悠看不见她,只瞧见她飘浮在水面上的衣袂。   这景象很美……   悠悠转身离去,程跃然看着她长长的头发在风中甩出绝望的弧度。   “悠悠,别走!”他喊出声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   悠悠加快脚步,几个起落便下了雾山,她……不得不走。   第67章 视剑敬人   路,像是没有尽头的。纯净的夜色并不让她害怕,她就沿着下山的路一直走,一走走。悠悠不知道这条黑漆漆的路通向哪里,她抬眼前望,只有满天星斗铺满苍穹。悠悠轻轻吁了一口气,随便什么地方吧,竹海、雾山……没有她想回去的“家”。   缓步前行,这样无目的地游荡,身边的一切都好像是个虚无的世界,她很享受这样恍惚的情绪,处身于一片混沌,就好像不必再顾及自己的悲喜。天色渐渐透入青青白白的色泽,起了雾,悠悠停下脚步,天地因为模糊而变得无限广大,却好像只有她一个人。黎明,是最寒凉的时刻……   远远传来阵阵鸡啼,柴扉吱吱嘎嘎地开阖,似有若无的人声像在咳嗽又像在低嚷,空灵静寂的世界顿时染了烟火气,悠悠快被孤独压碎的心,竟然因为这些杂乱的声响得到抚慰。   雾气散去些许,前方升腾起缕缕炊烟,几座疏落的茅屋因为被露水打湿显得潮乎乎格外简陋,农人们都起床做饭,院里的鸡鸭吵闹成一片,连狗也精神十足地吠起来,在这样的嘈杂中,邻居们边忙手头的事边互相打着招呼,高声说笑。   悠悠默默地看着,被这样平凡而踏实的生活场面迷住了。   离她最近的一处房舍也开了门,中年男主人衣衫简薄,发髻凌乱,回头不知和谁凶巴巴地嚷嚷着什么,向井台走去,抬头看见村口路上那抹淡青色的孤影,他被吓了一跳,话也骤然停顿,张着嘴巴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见鬼了?!”女主人的声音尖细,高声地斥责着突然没了声息的丈夫,边梳头边踱出来,动作粗鲁,好像要把头发拽下来似的。看见悠悠也吓了一跳,悠悠过意不去,仓促地垂下头,准备快步离开。她故意脚步沉沉,生怕用了轻功更让人家觉得她是一个来不及归去的女鬼。   “哎,哎!小姑娘!”女主人反应过来,高声喊她,“这么早赶路啊,喝口热水,等雾散了再走吧!”   悠悠并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但不知道怎么的,竟答应了女子的招呼,走进他们简陋的房舍。房间一片凌乱,炕上还坐着个黑黝黝的小男孩光着屁股,显然是刚刚醒来,一副莫名其妙的懵懂样子。悠悠简直找不到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愣愣地站在门口。   女主人怀着几个月的身孕,走起路来气势万钧,她有些艰难地弯腰抓起一堆衣服,腾出一张小凳,“坐吧,坐吧。”她热情地拉着悠悠的胳膊,被她身上沾的水气凉得皱了皱眉,“小姑娘,该不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不是走了一夜,衣服不会潮成这样。   悠悠不知道怎么回答,随便点了点头。   男主人在外间生好了火,因为有客人在,小声催促老婆做饭,女子挺着大肚子挪了出去,悠悠便听见锅勺声响中她的喋喋不休,都是抱怨生活劳累。里间的黑娃娃突然大哭起来,悠悠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男主人黑着脸冲进来,不客气地拎起娃娃,大声吓唬他,不许他哭,还抱歉地看了看悠悠,侧身出去了。   女人抱着孩子喂奶,来回走动,悠悠无心望出去,看见她毫不遮蔽的胸房,自己先红了脸,不敢再看。女人平素唠叨惯了,完全忘记家里还有客人,“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大霉!要干活做饭生孩子!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一眼看见悠悠,女人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讪讪转了个话风,“小姑娘,有什么想不开要从家里跑出来呢?做女人啊,吃好穿好不用干活不用带孩子是最大的福气!”   悠悠无语,喝了男主人端来的水,悄悄留下一片金叶,不顾夫妇留她吃饭的热心,匆匆离开村落。   天已大亮,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悠悠觉得有些累,在路边的亭子里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心里还是空荡荡一片,悠悠无心发现亭子里除了她,竟再无人进来休息,细细看了下周围,发现有两个粗布长衫的人在几步远的地方阻拦路人不许过来。   悠悠皱眉,不像是雾山的人。   几匹马来势汹汹,惊得路人连连躲避,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妇人在亭子外匆匆下马,走到悠悠面前竟然躬身施了大礼。   悠悠不认得他们,见他们如此恭敬十分意外,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四人眼中的她神情淡漠,一袭素雅天青衣衫,手中轻轻握着长剑,黑发飘飘,眼神纯净,好一副仙姿玉貌,不愧是竹海传人。   “听闻青仙姑娘来到麟仙堂地界,鄙人兄弟三个特来拜见。”为首的男人说着又躬身施礼,悠悠看着他,眉头皱得越发得紧,她不知道什么麟仙堂,也不认识这兄弟三人,更不认识什么青仙姑娘,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林老大见悠悠神色不悦,立刻给同来的妻子打了眼色,一向伶俐善言的林夫人心领神会,趋步向前,陪笑着说:“明日是我们麟仙堂出任川地旗主的日子,武林同道要是得知青仙姑娘驾临掌旗大会,一定会欢喜振奋,我们林家也薄面有光。所以青仙姑娘一定要赏我们这个体面,屈尊在鄙堂小住几日。”   悠悠被她说的心烦意乱,一头雾水,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认错人了。”   她原本脾气柔和,难得冷声说话,只是此刻心绪烦乱才口出冷言,不想林夫人他们听了不以为忤,反而表情更加恳切,四人又再次躬身长揖,齐声说:“万望青仙姑娘赏光。”   悠悠烦恼不堪,“我不是什么青仙姑娘!”她怎么会莫名其妙被这四人缠上?   林老大尴尬地咳了一声,“青仙姑娘身为竹海传人,在雾山一役中名扬天下,以一敌百,重伤雾山君,是为武林第一人。我等江湖小辈人微言轻,照理不该惊扰青仙姑娘大驾,但我等既然诚心归附雾山,算来与青仙姑娘多少有些渊源,故忝颜相请,还望青仙姑娘能在武林同道面前给麟仙堂几分薄面。”   悠悠瞠目结舌,武林第一人?青仙?真是是说她吗?   林家准备的软轿此时也赶到了,悠悠在一片震惊当中,被林夫人半请半拉扶上轿子,直到进了麟仙堂也没回过神来。   来道贺的武林人士已经到了不少,都得到消息挤在门口翘首相迎。   悠悠愣愣忡忡地被扶下轿子,所有人见了她都肃然躬身,高声问候:“见过青仙姑娘。”   林家人请到青仙,自然脸色极为得意,林老大这时更是抢步上前,半跪托住悠悠手中的落霜剑,悠悠吓了一跳,没握住剑身,倒像是傲兀地把剑扔给他。林老大脸色极为郑重,起身把剑高举过头,肃声向众人宣布:“此乃刺伤过主上的神器,落霜。”   一众人干脆跪倒叩拜,仿佛落霜是什么了不得的圣物,相比之下,悠悠就没那么威风了。   看着林老大一路捧着剑进入正厅,把剑郑重供奉起来,悠悠才算彻底明白,这些人完全是看剑敬人,“青仙”没什么神奇,关键她打败了新任的武林之主,落霜也不见得是什么绝世利器,还是因为它重伤了雾山君。   林家大摆宴席,悠悠被高高供在首座,面无表情默默不语,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就该如此傲慢,敬她酒的时候都半屈着膝盖。   从他们的奉承中,悠悠才震惊地得知,因为当初刺程跃然的那一剑,整个江湖都认为她的武功高于雾山君,她才是深得竺连 城衣钵的竹海传人,竺大宗临死时把一生功力都传给了她。当初她在尸堆里翻找程跃然尸体也被误传成“以一敌百”杀人如麻。更因为她喜欢穿淡青色的衣服,得到江湖尊号“青仙”。   世间再没什么比误会更荒谬的东西了,悠悠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尊耀。   掌旗大会因青仙的驾临而来个更多的人,当日午时,会有雾山圣使前来颁授信物,当门外迎客的林家老二颤声跑进来报信说雾山君亲自前来的时候,悠悠惨白着脸从上首尊位上站起来,不知道这荒唐的一幕到底该如何收场。   第68章 一诺千金   程跃然走进大厅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原本人声嘈杂的宴席上鸦雀无闻。身穿灰色锦袍的雾山君进得门来,淡淡看了眼供桌上香烟缭绕中的落霜剑,脸色淡漠。陪在他身侧的林老大顿时吓了一身冷汗,更要命的是,青仙站在正位前不动,劝她坐次席实在无礼,让雾山君屈尊青仙之下更是断断不能。林老大汗如雨下,正不知如何是好,跟随雾山君前来的随侍中,由四个人抬着一把乌木大椅放在悠悠下首的位置。   所有人都十分惊诧,甚至有轻轻吸气的声音。   青仙和雾山君之间,有猜不透的隐秘,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也有人说是反目的夫妻,不过武林新主程跃然居然当众屈居青仙位次之下,倒实在让人惊诧迷惑。   程跃然云淡风轻地端坐在悠悠下首,看了眼神情各异的人们,挑了下眉梢,淡然说:“授旗。”   悠悠垂着眼不看他,站在主位前像在沉思,又像在认错的孩子。映非脸色古怪地双手托了一个托盘过来,盘中是玄铁为柄的一面小旗,他把木盘高举到悠悠面前,朗声说:“请夫人授旗。”   下面所有人瞠目结舌,就连林家三位主人都张大嘴巴,懵住了。   悠悠愣愣看着盘中那旗面上写着的“青雾”二字,程跃然怎么会在令旗上绣这么两个字?难道他早就知道江湖上胡乱传她叫“青仙”?   “请夫人授旗。”映非又跨前半步,背对着众人向悠悠使眼色。   悠悠皱眉,无奈地拿起托盘中的令旗,总不能当着所有江湖英雄的面吵闹起来吧。她一拿旗,一厅人都呼啦啦地跪下了,悠悠愁眉苦脸,拿着旗不知该说什么。   一边闲坐的程跃然抿了下嘴,声音不高,却有着无比的威严,“麟仙堂林堂主听令,从今往后由你掌管雾山四川圣旗,望你尽忠职守,共襄大业。”   林老大十分感动,双手高举膝行到悠悠面前,胡子都抖成一片,看起来就要哭了的样子。悠悠吓得赶紧把旗放到他的手上,林老大高捧着令旗给悠悠叩了下头。   “走吧。”程跃然站起身,看似自然地拉住悠悠的手,食指和中指精准地卡住她的脉门,悠悠又气又恨,又不能在简直把他当神来拜的众人面前与他大闹,沉着脸无奈地被他拉着出了林家,登上了雾山君气派的坐辇。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地涌出来相送,乱糟糟的告别声中,以悠悠的耳力十分清楚地听见有人低语:“看见没,雾山君的确怕老婆,青仙的武功一定在他之上。”   有知情人不同意,“好像他们做竹海少主的时候,雾山君就怕她,当时还有传言说程少主惧内。”   “那时候青仙还没得竺大师的百年功力呢,雾山君又是出了名的武学奇才,不可能那时候就打不过青仙吧?”   “据说青仙是薛天工的女儿,一定也是旷世奇才,比雾山君悟性高也说不定。”   “唉——”有人叹气,“雾山圣女的日子不好过啊。”   “雾山君的日子也不好过……”   在众人怜悯的唏嘘声中,程跃然的眼角抽了抽,低头看着悠悠冷冷的小脸,低声说:“我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松手。”悠悠挣了挣,反而被他握得更紧。   “昨天……”程跃然皱眉,“我是在为她疗伤。”   悠悠愣了下,随即又冷了眉眼。“你几次三番向我表明,我已经明白了。”   “哦?”程跃然一横眉,“明白什么了?”   “你喜欢的是她。”   雾山君就这么被噎住了,缓了一会儿,他哑着嗓子问:“我何时‘几次三番’的表明过这个意思?”   悠悠想起当初在竹海他执意和夏依馨离开,昨天他也百般任由夏依馨向她施压,他何须再问。   程跃然咳了一声,“当初李佑迦的爪牙布满整个竹海,就连云瞬师姐单独见师父也非易事,夏依馨是唯一一个能陪在师父身边的人,李佑迦不想和师父正面决裂,不能直接杀她便多方暗害。为了能让我见师父最后一面,依馨她……险些丧命,若非我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她早就内伤沉重而死。所以当初在竹海,我不能让她留下,落在李佑迦的手里,她绝无生路。”   他顿了下,“昨天,我正在给她疗伤,不能远离。”   悠悠想起他答应夏依馨的条件,恨恨地问:“你今日怎么违背对她的诺言前来寻我?”   程跃然眯了眯眼,“我没来找你,我是来授旗的。”   悠悠垂了头,他还和以前一样狡猾,不由轻哼了一声。“为什么当初不和我说明白,不来……不来……”找她,这话如今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悠悠,和当初不肯把裴师兄的下落告诉云瞬师姐一样,我不能冒那个险。我宁可当初你恨我,也不愿现在真相大白后你怨我,或者……你自责。”他深深地看着她,以她的个性,如何能骗过心思缜密的李佑迦?   悠悠颤了颤,抬眼看着他的眼睛,渐渐被泪水模糊了他的面目,“可是,我还是自责啊……我还是……”刺伤了他,不相信他。   他抱她入怀,打断她的话,“你武功天下第一,我甘拜下风。”   悠悠僵直了脊背,这怀抱——原来她是这般渴望!   “为什么你不来竹海找我?为什么你要答应夏依馨那样的条件?”最初的感动过去,她还是耿耿于怀。   “以后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我又何须去‘找你’。至于不赶她离开……”雾山君低低一笑,即使沉浸在各种情绪里,悠悠还是感到一阵发冷,“可以让她自己离开么。”他正了下脸色,“不过,青仙‘姑娘’,她到底有恩于我,我对她……”   “不许你娶她做小!”她一把推开他,恨声拒绝。   程跃然含笑看着她,一脸无奈,“娶了‘武林第一人’,日子难过呀。”   “你难过?你在雾山逍遥得很。”悠悠拍扶手,“停下,停下,我不要回雾山,雾山有圣女的。”所有人都没有停住脚步,各自看脚下的路。   雾山君抿紧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抱怨说:“许你刺我一个对穿窟窿,就不许我委屈一下么?”   扑哧,离他们最近的映非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雾山君森冷的眼光立刻扫过去,映非脸色死白,出口的却是惨声求助:“青仙救命……”   一年以后,雾山圣女离开雾山,云游四海,终于在云南定居,嫁于云南世家公子后,退隐江湖。   时值“武林第一”的青仙身怀六甲,天天情绪起伏诡异,雾山上下愁云惨雾,大有鸡飞狗跳之势。   在妻子哭诉当初心碎经历一千零一遍后,雾山君还要第一千零二遍忏悔,还必须表现出诚挚之情。青仙大人又想起当初落魄到农家时的见闻,根据“幸福女人”定义,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雾山君说:“既然是你个那么重‘承诺’的人,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吧。”几个月来已经千锤百炼的雾山君云淡风轻,处变不惊。   “孩子生下来,你要亲自带他,不许推给我,也不许推给下人,要事事亲力亲为。”不是一诺千金么,她就要拭目以待。   雾山君皱了下眉,问:“包括喂奶么?”   “呃……除了这个。”青仙宽容地说。   雾山少主程月颜之所以少年成名,是因为他的武林盟主父亲在开中原旗主大会的时候,一直被雾山君抱在怀里的月少主突然大哭,雾山君耸了下鼻子说:“拉了。”然后当着中原几大旗主的面,熟练地更换了尿布。   青仙虽然过上了“吃好穿好不用干活不用带孩子”的幸福生活,也遭遇了重大危机,疼爱儿子的悠悠仙子一抱他,月少主就嚎啕大哭,弃母寻父。悠悠懊恼不已,再次寻雾山君哭闹,谴责他是别有用心地教唆了儿子。雾山君淡定而笑,安慰妻子说:“只好再生一个,你亲力亲为了。”   (全文完)   --------------------   本书首发17K女生网,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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