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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把手教我缝衣,在我学得把手上戳出一颗血珠后,他抢了我手指拿嘴里含住,我愣愣看他,直看得他面红耳赤扭开脸:“好了别学了,衣服我来补。”   缝不好衣服,我总可以给他洗衣物。趁他开堂审案子去了,我琢磨给他个惊喜,端了衣盆抱了棒槌就去湖边,挽了裤腿蹚到水里,还没开始摊开衣物,就被从堂上跑来的施承宣追到。一身旧官袍的他得了衙役汇报,案子审一半,县太爷就火烧屁股地跑了。   他很忌惮湖水与容容这一致命组合。   我撅嘴指责他拿我当痴儿看,他眼里难得认真盯着我,说担心我自天上来,坠落凡尘不小心脑袋着地,更不小心着陆点在湖里,命悬一线怕难久留人间,他怕一个失神,我会从湖心消失掉,那他就白养我三年了。   我问:“怎么才是不白养?”   他含蓄道:“起码得是养一送一。”   耍完流氓,他自己倒先脸红了。   因我无过往记忆,唯有与他的三年生活点滴,他相当于我的全部。他却对我说,我是老天在他人生最晦暗的时刻送他的最大安慰,他愿与我一起永世生活在这处穷乡僻壤,断断县里鸡毛蒜皮的案子,逛逛县里贫瘠的集市,花尽他所有积蓄送我一份礼物。   积攒三年,他用微薄的俸禄给我买了一只头钗。做工简朴不算多精致,但我高兴得不得了,荆钗布衣头一回换了新容,以为我们的关系就要进一步升华了。   直到我从衙役们那里听说,平阳县要有大人物到来。   平阳县最大的人物就是县令施承宣,我有记忆以来,他就是最厉害最聪明也是最温柔的人,我无法想象更大的人物。何况,大人物做什么要来鸟不生蛋的平阳县?   整个县衙忙碌起来,身为县令的施承宣更是早出晚归忙得焦头烂额。一切都为迎接传说中的大人物。   ——姜巡按。   说是这位巡按极其挑剔严苛,已巡查十来个府县,脾气非常糟糕,查办了上百名官员,惹得一路怨声载道鸡飞狗跳,被人刺杀都死不掉,非常的难招惹。   听了这些传闻,我很恐慌,我怕施承宣这样的老实人应付不来那种狐假虎威鱼肉乡里的昏官。在我数次劝说让他同我远走高飞简称私奔也好过被查办下狱的命运后,施承宣扶着额头道:“你对我如此不自信?我不见得就会被巡按查办,冒然逃走不是畏罪潜逃?再说,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得抓紧这个机会,我要回去京师,唯有在皇权中心才能施展我的抱负,你懂么?”   我不懂。我只知他变卦了,先前他说愿同我永世生活在这处穷乡僻壤,原来是哄我的。   男人心,果然是他妈的海底针。   可我在恐慌之下简直语无伦次:“承宣,你不要我了?”   “容容,我怎么会不要你?如果能抓住这次机会,我带你回京师,带你看遍京师繁华,带你买真正的金钗玉镯……”他忙解释。   我将他打断:“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你跟我安安静静待在这里,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京师那么大,万一我走失了,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想到那可怕的后果,我简直要哭。   他无法理解我的恐慌,因他不曾失忆过。他抱着我安抚许久,说也许巡按大人看他政绩不够不给他在圣上面前建言,他也就不用回京师了。这话他说得违心,我知道他不甘心。他要繁华前程,不要与我厮守乡野。感情与功名的天平,他有了自己的计较。   他更不懂的是,我畏惧帝都,说不出缘由的惧怕。人人向往的京师,在我的梦境里是处虎狼之穴。但我从来没有告诉他,因为他不可能懂。   在他得出我无理取闹的结论前,我自己先消停了,假装被他说服,好让他安心。   日子过得我如热锅上的蚂蚁,终于巡按驾临。   全县肃静,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消了音。   我躲在屋里收拾衣物,万一施承宣过不了巡按那一关,那我拼死也要救下他,跑路包裹必须打点好。   这时,院子里来了不速之客。一位美艳高贵的女子寻访而来:“承宣就住这里?”看到我后,她随即惊愕:“你是谁?县令的丫鬟?”   她神情傲慢让我不快:“承宣聘不起丫鬟。我是他的……夫人。”   “夫人”二字令她震惊,半晌失语,将我反复打量后冷静一击:“荒谬!一介村姑竟敢妄称夫人!”她不屑再看我,大概嫌我碍眼,就要走出院子,忽然脚步顿了顿,回身补充:“不妨告诉你,承宣是当朝礼部尚书的得意门生,因几年前官场上得罪了太师,尚书为保他,将他调任平阳县,如今太师一族倒台,承宣就要被召回京师。还有,承宣早年求学,已与尚书府结亲,只待他高中。说这些,你可能也听不懂。你只需记着一点就行,礼部尚书千金,是我。”   同施承宣生活三年,他从未跟我提过什么尚书千金,我不该听信外人之言对他产生隔阂,可我找到县令长随小石头时浑身都快没有力气,我的勇气在小石头不得已的叙述中一点点溃败。   施承宣有婚约,在礼部尚书府,郎才女貌,说的便是他与京都第一才女童幼蓝。尚书门生与尚书千金,本是金玉良缘,却因时局沉暗,太师作梗,京中兵变,不得不乱世分离。而如今新帝继位,神凤帝退位为太上皇,江山安定,奸佞已除,朝局步入正轨。而尚书千金童幼蓝仍待字闺中。   应付完巡按第一轮审查的施承宣回来时见我孤零零坐在黑暗中,灯也未点,问我原因。我说:“你还记得尚书府里的童幼蓝么?”陡然间,他被定在原地:“容容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嚼舌根?别人欺负你的话,你不要听!只要相信我就好……”   我打断:“哦忘了说,童幼蓝来过,大概是想给你惊喜,可惜老天不让她如愿,先见到了我,你要不要去跟她解释一下?”   大概是我语气太不贤惠,嗓音太过冰凉,他在黑暗里站了站,没有进屋。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不眠夜。我考虑了很多事情,比如,如何有尊严地离开他,如何在他们的婚宴上淡定地祝福……   可是我连唯一拥有的施承宣都要失去的话,我还要尊严和淡定做什么?按照一般村姑的逻辑,我应该撕破脸皮跟狐狸精抢汉子才对,可问题是,究竟谁是狐狸精?他们有婚约,我什么约都没有。   我徘徊在湖边,泪滴不止,不如从哪里来,就从哪里消失。   晨雾弥漫时,湖水没到膝盖,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扯了出去。生死之间,我大悲大喜,就知道他会舍不得我,回身将他腰间抱住:“承宣你不会不要我是不是?”   他任由我抱了一会儿,没反应。我觉得有些不对,腰身尺寸不对,衣料手感也不对,抬起头一看,惊住。   我将他一推,惊惶道:“你、你是谁?竟敢占县令夫人的便宜!”   这个男人衣饰华贵,浑身散着高冷之气,眉眼俊美却很冷,绝对不是平阳县里能出产的美人。若不是眉头紧锁,应会更美一分。他开口的嗓音极为低沉:“县令夫人?”尾音上扬,透着冷意。   这场完美的自尽就这样被破坏掉了。   我回去后,施承宣还没回来,直到第二天夜里,他才脚步沉重地进了家门,手扶着门框,绝望地看向我。我从没见他这样,一时吓坏了,都忘了自己曾自尽的事实,立即扶他进屋端茶倒水。   他一眨不眨看着我,最后闭上眼:“容容,忘了我吧,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前传是《陛下有喜》(会出版),讲的是女主的幼年卖萌期。没看过也不影响本文阅读,这是元宝儿作为女帝的正篇。 每晚8点更新~ 满地打滚新文求呵护,我会努力更新哒~ ☆、陛下在民间睡巡按   我终究是没有施承宣的前程重要。   他对我始乱终弃,不是因为尚书千金逼他与我分手,而是因为,那个巡按大人。   他手发抖,说不出话来。小石头替他说了他的无奈和难处。   这位巡按大人昏聩好色,听闻施县令土屋藏娇,便想占为己有,责令施承宣将美人呈上,否则当即将他撤职,此生难再入官场。   施承宣难承伤痛,昏厥过去。我早就没眼泪了。   替他盖好被子,我去厨房抽了把刀藏入袖中。谁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谁若将我逼上绝路,我必与他同归于尽。我的人生智慧就是这样简单。   小石头带领我前去巡按大人的卧房。我壮了壮胆,告诉自己不要哆嗦,这是为民除害。小石头抹泪离去,一路告诉我不要记恨县令,他爱我宠我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简言之就是施承宣对我是真爱。   这样的真爱,我下辈子一定不要!   卧房们虚掩着,一推即开。我满腔怒火与爱恨交织,滑出袖子里的刀柄握到手中,朝着灯火下握卷看书的背影一步步靠近。心跳如擂鼓,最后几步几乎是行动如风,瞬时闪到他身后,刀刃抵到了他脖颈,他被迫仰抬头。   我在他身后,一手压着他肩头,呼吸粗重。   “你来杀我?”简短的四字,自他喉中发出,毫不见惊慌。   这不对,昏官怎会有这副胆量?顿时将我的杀意逼进了一个小角落。我竟在气势上落败了!   便是这么一犹豫,他拿书卷敲了我手腕,夺下刀柄,摔了出去,反手将我手臂一拽,我扑腾到了桌上,可耻地败了!我好没用,连占据优势背后杀人都没能掌握,我果然是个废物,难怪施承宣不要我。   发现他没有进一步将我制伏,或者行流氓非礼之举,我暂收刺杀的挫败感,趴在桌上诧异侧头。   一见,我惊呆:“是你?”   他悠然重新落座:“是我,如何?”   湖边阻止我自尽的那个高冷美人!   我重又悲愤交加:“你明知我是县令夫人,竟要横刀夺爱,拆散别人夫妻!”   他听得脸色又冷下来,视线反复在我身上看。我被看得炸毛,方意识到狼入虎口需步步提防,登时从桌上滚下,缩到了椅子上。   见我瑟瑟发抖,他忽然放软嗓音:“可以把领口解开点么……”   他娘!果然是个老色鬼!   我气沉丹田,便要尖叫。他霍然起身,一手捂了我嘴,忙道:“别喊!”他凑近过来,温热气息扑在我脸上,我能清楚看见他额头细汗,浓密的睫毛,细密的鬓角,幽黑的瞳仁,嫣红的嘴唇。   他娘的,我走神了。竟没能反抗过他不规矩的手,他飞快几下解开我领扣,一扯,一片肌肤露在空气中,冰冰凉。我回神后,伸拳朝他脸上揍去。他正俯身凝视我颈下,不防被我打个正着。   他退开几步,想必终于意识到我的不可小觑。   我在灯下凶狠瞪他:“狗官!老色鬼!”   他摸了摸被我揍的脸颊,抿着嘴唇,脸色泛青,视线又投向我脖颈。我赶紧抬手捂住,虽然没什么好捂的,但事关节操,拼死我也要反抗的。   认识到我绝非柔顺小白兔后,他不敢再用强,整了整衣衫,坐到桌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下去冷静了片刻,问我:“你项下可曾戴过东西?”   我一愣,这是什么策略?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按到桌上,给我看。纸上描着一只元宝项圈,工笔细腻,连细小花纹都纤毫毕现,细看去,却不是花纹,乃是祥云龙纹,一个可爱的项圈竟透着龙气蒸腾。   我迷惑:“我要是有这种金贵东西,早就典当了换新衣裳,承宣也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不过,你一个钦差,要这个做什么?”忽然,我醒悟,“哦,你这是跟我勒索,让我行贿于你?呸!行贿个鸟!你想得美!”   他默默收了图纸,抬头将我看一眼:“整个平阳县卖了都换不回这只项圈。”   我觉得他脑子有坑:“那你还来平阳县鱼肉乡里?”   他好似不想再与我辩驳,揉着眉头,一指床榻:“去睡!”   我虎躯一震。   虽然我是有过与他同归于尽的想法,但这样一来,承宣怎么办?朝廷钦差死在平阳县,施承宣脱不了干系。刺杀失败后,我反倒冷静下来。扪心自问,施承宣收养我三年,也纵容了我三年,用心无微不至。既然他是我生命的全部,无论如何,我也要回报他一二。   这样一想,我彻底死了心:“那我可以提一个条件么?”   “说。”   “你可以在圣上面前给承宣美言几句,调他去京师,助他与尚书千金完婚,实现他男儿的抱负么?”   他失笑,表情晦涩:“当真是情深意重。施县令为政清明,调回京师并无不可,我是否替他美言,得看心情。”   言语再明白不过了,我吭哧吭哧爬上炕头,哀伤酸楚地躺进了被子里,缩成一团。他捻暗了油灯,合上书卷,关好门窗,返回床边,俯身看得我压力很大。躺得我战战兢兢,忽见他掀了被子一角,给我拽了出去:“你们乡俗睡觉不脱衣裳?”   老娘就爱这样睡,你管得着?但我没敢说出来。   他竟动手三下五除二给我扒了一层,衣裳抖在手里嫌弃地扔去地上:“灰不溜秋的粗布衣,穿得跟只土拔鼠似的。”   我心痛地望着他将我这身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衣裳弃如敝履,气血上涌回嘴:“你品位高还要土拔鼠给你暖床?”   他唇边冷笑:“我乐意。”   我愤然甩开他的手,重新滚回被子里,裹了个严严实实。他竟欺身而上,将我抖了出来,扯去了一半的被子,接着便挨着我躺下,盖好自己那部分被子,顺带还硬生生抢去了枕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其无耻令我惊呆。   很快,他闭上眼,呼吸平缓。我抬起脑袋惊问:“你们京师民俗也是睡觉不脱衣裳?”   他翻身滚去外侧,带走大片被子,语声含糊:“我乐意。”   ……   一夜无话,相安无事,我睡得十分自由徜徉,清早睁眼,不知身在何方,直到身边有动静。我偏过头去,一看,自床下爬起一个人来,尚裹着一半的被子,脸上阴沉不知是起床气还是摔得,一言不发,捞起枕头摆回床头,翻上床,竟然继续睡去。   我迷瞪片刻,忽然记起,我是来暖床的,被这个老色鬼胁迫,不得不以色侍人!   我揉了揉鸡窝脑袋,果然我吃亏了呢。   正思虑不定,外间传来怯怯敲门声:“巡按大人,该起了。”   卧房内,无人应声。我睁着眼平躺,旁边是兀自赖床高卧的巡按。   半晌后,窗外有人嘀咕:“别吵了,看来巡按大人昨晚累着了。”   “看不出来施县令送来的姑娘侍寝还蛮拼的。”   ……   中午时分,巡按大人终于起床。   担惊受怕了半宿,我的胃里早已空荡荡,不知道以色侍人这项艰巨任务是否完成,是否可以逃离虎狼之口。当我看清床下被扯烂的衣裙后,彻底的怒了。   “老色鬼你赔我衣裳你赔你赔!”梁灰簌簌。   他竟一面无视我,一面四肢伸展慢条斯理穿自己的华贵缎衣,好似展示身材一般,我便见他领口与袖口上各绣着一支梨花,贴身裁剪的合身长衣不多一寸不少一分,恰到好处地衬出修长身骨,再取腰带当中一束,劲拔腰身顿现。   我咽了咽口水,腹中更饿了。   收拾完自己后,他仿佛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挑剔的视线将我一扫,人便转去了角落里,打开木柜子,里面空荡荡只搁着一只雕刻精致的木盒子,取袖中钥匙打开后,从中捧出一物。   一直捧到我面前抖开后,我吸了口凉气,觉得这样的东西给我看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更暴殄天物的是,他竟将这华美之物比到了我身上,是很认真地比对,好像在丈量尺寸。   “这是凤尾罗裙,穿上我看看。”他一抛,扔了过来。   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村姑,怎么可能见过这样的世面,当即我就紧抱着不放手了,对他大度道:“虽然你有这种变态异装收藏癖,但我可以考虑姑且替你保密。”   一个大男人收藏着女人罗裙,还是锁起来藏柜子里轻易不示人的手段,其变态癖好昭然若揭。我搂着罗裙,他站定了看着我,半晌没动静,我只好退一步,委婉提示:“是这样的,年少貌美的女子换衣物,有节操的男人都知道要回避。”   谁知在我的婉转言辞下,他高挑雅致的身材顿了顿,嘴角生出一个要笑不笑,极其诡异的表情,言语不明:“哦?”   不知道哦的啥!   我忽然想起施承宣曾对我说,做人要谦虚。这时我方领悟了一二。   我只好改口:“好吧。陌生女子更衣,你总得回避一下吧?”   一瞬间,他眼里流露出一抹复杂不明的色彩,斑斓未起便已黯淡,于是只剩斑驳。他慢悠悠转过身,开了房门走出去。我竟见鬼地觉得那背影透着疲惫,天涯海角不见君的惫懒无趣。   当我换好凤尾罗裙,走出卧房,一面感叹这身衣裳竟然无比合身,一面琢磨能借穿几天。   “嘭”的一声,昏官老色鬼的茶杯从指间松落,碎在了脚边。 作者有话要说:  前传里的逗比少傅在这部里会正经一点,三年嘛,好歹也要成熟点~而且面对不再是男孩子装扮的长大后的元宝儿,这个感觉还是会有些不同,又陌生又熟悉,会感到男女有别呢。不过话说,你们想要男主逗比还是正经? ☆、陛下在民间斗小三   看来,巡按大人深深被我惊艳到了。   姜巡按从一旁伺候的衙役手里取了手巾擦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另让衙役伺候我洗脸。   衙役小甲是熟人,见我发髻垂散的女鬼模样便很心塞的样子,给我打了洗脸水,悄悄问我:“容容,你跟施县令还能重修旧好么?我的意思是,如果县令不介意你跟巡按那个什么。”   我低着毛脑袋对着洗脸水扒拉整理头发,闻言便觉一阵伤感:“我太没用,帮不了承宣,只会拖累他。重修旧好应该是他同别人。不过话说回来,我跟巡按那个什么是什么?”   “你们聊完了没?”坐着喝早茶的巡按拂袖起身,出门左拐,看样子是去了县衙饭堂。   这尊神一走,几个躲在门后的相熟衙役典吏全涌了进来。   “容容,你真的侍寝了?”   “我以为以你的性子,一定会去厨房藏把刀把巡按解决了,昨晚我和小乙还赌钱来着。”   “是啊,我们一宿没敢睡,都做好出了命案后的说辞了,到时候朝廷再下来巡按钦差查案,我们就推到邻县落凤山上的贼寇头上!”   我把头发梳理好了,闷头洗了把脸,含糊问:“承宣呢?”   几个衙役典吏顿时噤声。   我将毛巾摔进脸盆,寻思要不要叉腰作泼妇骂街,门口转进来李主簿,照常的一副肃然脸。大家一见,迅速站的站,散的散。县令七品,主簿九品,如今汇聚一堂的全是不入流的没品,自然不敢多耽搁。   我端了洗脸水也要跑,被李主簿叫住。   “容姑娘,姜巡按叫你一起用饭。”   我手一抖,脸盆险些落地,以为以色侍人任务完成,谁想除了陪/睡还得陪吃。闹了一宿,我本就饿了,还要去昏官跟前待着,我哪里敢放开了吃?   十分不情愿也不能表现出来,谁让人家是三品巡按兼钦差!   但我有智谋,尽量拖延着磨蹭着,一顿饭工夫才磨蹭去了县衙食堂。   平素闹哄哄的食堂今日陷入大堂审案般的肃静中,把吃饭闹得这么严肃,图个甚?   我心下发虚,心情紧张,扶着门跨了门槛,见堂内没几个人,都是作陪的,县丞、主簿、驿丞还站着伺候,巡按坐了长桌主位。这位子一般空着,没人愿坐那孤零零的地方,但想必为彰显巡按大人的身份,近日特意给他设的坐席。   平日里大家都围着狼吞虎咽的长桌上今日伙食丰盛,馒头花卷包子土豆山药,莴笋黄瓜西红柿胡萝卜,看得人直咽口水,这可是平阳县衙逢年过节才有的伙食!   一身闲服穿得贵气逼人的巡按坐了上首,还在翻阅主簿送上的县衙卷宗,正听见他微沉的嗓音问:“三年前的都在这里?可有遗漏?”   主簿捧了一摞卷册,站着回话:“都在,自从施县令上任后,县里大小案子都记录在册,施县令会定时查阅,也会复核卷宗,以免误判冤狱。”   巡按大人显然兴趣点不在案子上,挥了挥手,合上卷宗:“除了大小案子,可有记载其他异事?譬如地动山裂,以及来路不明的人士?”   主簿不明所以,望了望身后县丞。县丞上前,回道:“大人,这几年并无此类异事发生,若有,也当是记入方志。”   “那么,在施县令上任之前呢?”好似对奇事趣闻比较感兴趣的巡按大人的确是问了众人一头雾水。   见没有得到期待中的答案,昏官这才抬头瞧见我,一抬手,示意我过去坐。   我胆子小,哪里敢上前,又哪里敢拒绝。磨蹭良久,蹭了个边边角角坐了。   巡按目测我与菜碗之间的距离:“你是来吃饭还是来啃桌子?”   我只好用行动证明我是被迫来吃饭的。   他身后几人在施承宣手底下做了几年官,对我自然也是客客气气的,如今见我人在屋檐下,都很是同情。县丞使眼色,将眼睛瞪到一旁的座椅上,如此反复多次,我终于明白过来,走到巡按的下手边,切身体验到了如坐针毡的待遇。   巡按侧头对县衙几位下属和蔼问询:“不如一起吃个便饭?”   诸人额头暴起冷汗,忙表示巡按的温馨关怀令人受宠若惊,实在不巧他们没这份福气,事先已用过早饭,且乡野之人粗鄙惯了连午饭都给顺带解决了。又各自找了些借口,纷纷告退,走前还对我进行视线安抚。   我屁股底下坐不住了,嗖地弹起来,不如跟着遁走大军一起撤了:“对了,我也不饿,我忽然想起来还有好些衣物没洗……”   “坐下。”轻描淡写一句。   “好的。”我应答迅速,流畅地坐了回去。   只见他提了筷子,在诸菜碟上空巡了一圈,似乎无法落筷,不知是选择恐惧症还是怎么,最后随便降到最顺手的地方,夹了块凉拌黄瓜。而后又随便戳了几筷子其他菜,都是浅尝辄止。   见他没有管我,我便伸爪子向中央一筐肉包子不着痕迹地进发了……   一边进发一边咽口水,肉包子呐,过年都未必吃得到的,鸟不生蛋平阳县传说中的肉包子呐……   很顺利,迅速得手!我心噗通跳,瞟了一眼旁边,昏官在慢条斯理地戳几片薄荷叶,我放心地将肉包子整个塞进了嘴里。   昏官夹了一片薄荷叶凑到唇边细品,低着眉若有所思:“你就不能有点吃相?”   我一惊,包在嘴里的肉包子险些喷出,但秉着不能浪费的人生准则,硬是生生包在了两腮,塞得太满,完全无法嚼动。人生进退维谷之艰难,莫过于此。   不能浪费,绝不能浪费!我咽!使劲咽!   喉咙很梗,心很塞,我的人生整个都不好了。   昏官离席起身,拉开我的椅子,将我提到地上,按下腰,语声急切:“吐出来!快点!”   那怎么可以?!我坚决不!!   他见我执意不吐,且十分坚持,只好奔去桌边倒了碗清汤寡水,再将我腰身扳起来,端来汤碗便往我嘴里灌。我泪眼婆娑,仰着头见他额上一层细汗。   斗争许久,我终于咽下了整个肉包子,活了过来。   他将我塞回椅中,自己好似虚脱一般也坐了回去。   我顺了顺气,又探身向包子筐,手还没摸上,就被一只筷子无情地敲到了手背,疼得我嗷一下缩回来。   委屈与愤慨激发了我心底的悲凉:“我都两年没吃到肉包子了!昏官你一来巡查,整个县给你搜罗了多少好东西,我们过节都吃不到!你饱餐一顿后,我们整个县就要勒紧裤腰带喝三年粥了,你知不知道?!”语速加快越说越气,越气越快,“你都不造肉包子多珍稀!我怎么可能吐出来?你居然叫我吐出来,你这样浪费粮食,你不知民间疾苦!你还做巡按,你个老昏官!”   迎头一顿痛骂,挨骂的人默默听着,默默受着,夹了个肉包子悄悄搁进我碗里,嗓音努力地温柔了一把:“那你也不要吃得那么快,我又不会跟你抢。我知道平阳县穷,但没想到这么穷,而且我还是吩咐过不要铺张,这一桌子难道不是已经很俭省了么,我、咳、我怎么可能饱餐,好吧,对不起。”解释一堆后,扭过脸,“另外,我只比施承宣大两岁。”   我两手捧着包子一边哽咽一边啃,也没心思去听老昏官的解释,说的都是啥跟啥,语无伦次的,还是吃包子要紧。   接连吃了五个包子,只有一个是真正的肉包,其余四个全是菜包,虽然肉包子的比例只有五分之一,但我也没有嫌弃,菜包子照样狼吞虎咽。老昏官时而给我送手巾示意我擦擦手,时而皱着眉望望我鼓起的肚子,一张俊脸忧国忧民忧包子。   在我用餐如火如荼时,来了两个顿时让我吃不下饭的人。   施承宣和童幼蓝。   二人一前一后,神色各异。   看到施承宣那一刻,我嘴里的包子索然无味。他一进门,视线便寻了过来,配上憔悴神情,倒像是我对他始乱终弃了一样。他身后童幼蓝的目光则是紧紧黏在他身上,似是心痛,似是失望,也似是被始乱终弃了。   明明我们三人中,老子才是受害者,才是妥妥被始乱终弃的可怜虫!   我偏过头,不想再看他们。   被我冷淡以待的施承宣只好收回目光,撩起泛白的旧官袍,跪上了参差不齐的青石砖,恭恭敬敬向上座的巡按行了大礼:“下官斗胆,请大人将容容还给下官,下官今日便挂印辞官!”   我手里的半只包子滚到了地上,给我心酸之上又添心痛,我的肉包子……   童幼蓝几步上前,怒容勃发,指着地上憔悴不堪的施承宣,整个人都在颤抖:“承宣师兄,你,你竟然为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放弃大好前程?你枉费我爹爹为你四处打点的一片心血!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你恩师么?十年寒窗苦读,换来功名一身,你当真甘愿为个女子放弃?”怒斥后,她竟泪水涟涟,又抬眼向我,气息难平,“你是哪里来的狐媚妖女,使了什么妖法魅惑勾引承宣?”   我哑口无言。   “啪”,某巡按拍案,喜怒无常:“钦差面前,童小姐可否慎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里埋了个伏笔好像还木有人看粗来,有奖竞猜一下吧,第一个答对的有红包~ ☆、陛下在民间被非礼   迫于巡按威压,童幼蓝才不得不暂收怒火,似乎比较忌惮这个老昏官。按说,她爹礼部尚书亦是三品官,同三品巡按同品级,不该如此忌惮才是。我虽不太懂朝事,只在施承宣耳濡目染之下略知一二,便也闹不清这黑暗的朝堂究竟怎么回事。   姜巡按搁下筷子,面目沉沉:“本官此次巡查地方,捎了童小姐至平阳县,乃是受了童尚书所托。既然如此,便请童小姐拘束一二,毕竟,地方山野不同于京师显贵,未必受得起童小姐贵人之气。”   被训斥了一番后,童幼蓝咬了咬嘴唇:“那大人自然也当记得家父另有所托之事,为何大人到了平阳县却处处与施县令为难?”   姜巡按不以为意:“本官受陛下旨意,巡视地方,身负皇职,自当为朝廷效力,私人所托之事,自然是于公事之外。岂可因私废公,徇私枉法?”   这话听起来就严重了,童幼蓝瞪眼咬唇,无言以对。还是施承宣反应快,又叩回青石砖上:“童小姐顾念往日情份,难免出言不慎。童尚书是下官恩师,照应下官之言令下官惶恐。巡按大人秉公办事,无需理会私人请托。”绕一圈后,他继续将来意点明,“下官这些年任一县父母,并未有尺寸之功,平阳县依旧一贫如洗,请巡按大人将下官撤职查办,下官不敢有丝毫怨言,唯求大人赐还容容!”   我当即推开椅子,也要学施承宣叩首,我万不能让他就此罢官,不然我一场刺杀以及陪/睡的心血不就白费?谁知我刚屈了半只膝,将将接触地面,对面坐着的人就噌地起身,大步上前,拉着我手臂就提了起来。   我惊疑不定,仰起头看他,结结巴巴恳求:“大大人,不不要查办承宣,他他做官很好的,从从没有断错案……”   姜巡按望了望我恳切的眼,面上冷冷淡淡,再低头看我拉扯他的满是包子渣的手。我羞愧地放开他,缩回了手。老昏官伸手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块手绢,捏着边角轻轻一抖,手绢铺开,拿了我的包子手就去擦拭。他的手同我的手比在一起,一大一小分外鲜明。更鲜明的是,我以自己的粗糙手指比得他素手滑嫩如鸡蛋白。这样的对比,令我十分羞耻,平生第一回感觉到了自卑。   他好似也注意到了,拿了我的手指反复端详,面色一层层沉下来。要不是被握得抽不出手,我必要一巴掌扇过去糊他一脸包子渣,男女授受不亲他还羞辱老子的粗糙皮肤!   他这厢不懂礼数非礼老子,施承宣那厢已变了脸色,我当然也是脸色红白交加,都快变成七彩葫芦娃。   这厮终于不满足于看了,开始摩挲了起来,我的脸终于成了一只蒸虾。应该很愤怒才是,可是感觉心痒痒的,怪怪的,触感很温暖,大概是我太久没吃到鸡蛋白了。   在我快要被烤熟之际,这厮放了我,回身就转向正要不顾上下级索性叛变的施承宣,语气前所未有的恶劣:“施县令,京师壬戌之乱时,你被调任平阳县,虽是穷乡僻壤,却得苟安一隅保全身家。乱世穷困,你可无过,但如今叛乱已除,你治下依旧是贫困交加,百姓丰年无余粮,身为一县父母,你该当何罪?!”   施承宣懵了懵,才应道:“下官知罪。”   姜巡按一甩袍角,坐回椅中,气愤不已:“你知罪还敢同本官讨价还价?你真当本官不敢治你的罪?撤职查办缉拿京师,都难赎你所犯之罪,别说礼部尚书,纵是六部尚书联名,都未必能从本官手里保得下你!”   施承宣惊骇,童幼蓝愣怔,我完全糊涂。   不就是县里穷了点,他又没有杀人放火,再说穷山恶水就是治世之能臣也未必能在三年里富足起来,这不是找茬么?关键是,找茬还能找得这么理直气壮,这是何等的无耻?   我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村姑都明白的道理,京都才女自然一眼看破。   童幼蓝彻底豁出去:“姜大人,究竟承宣在哪里得罪了你?以至于你如此公报私怨?家父嘱咐过小女子,一路上诸事但凭大人做主,但大人若擅用职权,小女子回京师便是敲登闻鼓,也要求圣上为民做主!大人眼下领着巡按职,小女子虽不知你原职品级,但纵然你官阶再大,大得过圣上么?”   姜巡按回以冷讽:“童小姐常处深闺,不知天高地厚可以体谅,本官品级如何你无需知晓,大不大得过圣上,看从何种角度。某种意义上来说,圣上还得敬我三分。对了,本官暂领巡按职,奉的是太上皇之命,私下另有些任务,怕是你爹都询问不得的,莫说你了。”   童幼蓝被噎住,施承宣还在惊愕。   巡按这话我听懂了,就是他来头不小,我们都不能招惹。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我就很识时务,深深凝望钦差:“姜巡按,其实有件事情小女子一直没有说过。”   姜巡按顿时警惕,慎重回望:“可是关乎你的事情?叫旁人回避,你再说……”   我瞬间换上一张诚恳表白脸,点头后,又摇头:“没关系,叫旁人听见比较好。是这样的,自从那日湖边一见,我便倾倒在大人绫锻袍裤下,对大人钟了情,昨夜共枕一寝后,小女子更是对大人睡姿十分倾心……”   吧唧两声。坐在椅子上的人滑了滑,跪在青石砖上的人扭了膝盖。   大家闺秀童幼蓝更是瞪圆了眼羞红了脸,对我如此乡野旷风大开了一番眼界。   扶着椅子扶手重新坐好的巡按大人脸上青红各色滚了一遍,干咳一声,肃然道:“你想说什么?”   我挨过去,目光闪动,是个极其炽热的模样:“若大人没有家室,不如娶了我?好吧若是已有家室,我不介意做小。”为了增加可信度,我一摊手,“而且你放心,我半点宅斗手段也不会,不会让你家宅不宁,不信你看我跟了施县令三年,一点名分没挣着。”   近距离发现,姜巡按一张俊脸腾起了可疑的红,气急败坏打断跟我的对视:“此事日后再说!”   我探过头去,一派纯澈:“大人您这是一语双关吗?”   “……”巡按大人掀桌子挥袖而去。   饭堂里的威压撤离,危机也暂时得以解除。气氛诡异得落针可闻,童幼蓝扶了施承宣从青砖上起身,施承宣绕过她,走到餐桌边,目光哀戚:“容容,你这是做什么?是故意叫我难受,还是为了用你来挽回我的乌纱?”   我从桌上摸了只酸果啃了一口,酸得鼻子一皱,眼泪险些要下来:“没有啊,我觉着巡按大人长得不错,皮相挺好,身材也匀称,虽然为人刻薄了些。”   隔着一场狼藉盛宴,他倾身一把拽住我紧握的拳,用他的温润大手整个包住,眼里怒火暗烧:“你是在报复我?报复我违背诺言,报复我没有将你珍惜?你可知我一宿没合眼想了多少个办法?我在窗外听见他强迫于你,我都提了刀在手想跟他同归于尽,被小甲他们死死拦住硬抗了回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抬头干巴巴看他一眼,打断道,“你收留了我三年,我是很感激,但也就仅止于此了,你不要想太多。以身相许这种烂俗的戏码,我们就不要上演了,以后有机缘我再报答于你。”   挣脱开他的手,我往兜里揣了只馒头,转身布鞋踏过一方方青石砖,一步步走出饭堂。外间阳光当头照耀,投来一片刺目的金光,头晕目眩之际,听得身后动静。   稀里哗啦一片碗碟被拂落的碎裂之声,是粉身碎骨的脆响。   “承宣师兄,你该看清了,这就是个爱慕虚荣弃感情如敝履的野丫头,见有更高权势便攀附。为这样一个浅薄女人放弃大好前程,你当真甘心?你当真不亏?”   是否有人回应她,以及怎样回应,我便不想知道了。   中午时分的县衙阒寂无声,公务一般在早上处理完,零星几个杂役都在靠墙打瞌睡,如我这般心如死灰的却是没几个。说来也是,平阳县这种地瘠民贫的乡野,填饱肚子便是天大的事,其次便是炕上生娃,为情所伤的大概实属矫情一列。我不知自己是否有矫情的资格。   自从三年前跟在施承宣身边,感受他一颦一笑一呼吸,久而久之形成习惯,以为这习惯将伴我终生。不防只有短暂三年,这场于我而言尚来不及品尝的流淌在平淡里的幸福,就此戛然而止。   通常戏文里遇到这样的情形,大抵是要借助些物什来纪念,或祭奠。   我绕着县衙走了三圈消了消食,便一脸悲壮地摸进了县衙厨房,轻车熟路地从灶膛火灰里刨出了一壶浊酒。   因我常年贪吃偷吃蹭厨房的次数最多,便率先发现了县丞埋在桔梗火灰底下的秘密。这样苦心经营的藏匿,一定是个好东西。   刨出来后,拿衣角蹭去火灰,拔了葫塞,尽数倒进了嘴里……   辛辣之后,火势燎原,整个人从里到外都仿佛被烧着了。晕头转向趴去水缸捞水,不幸水缸见了底。扔下葫芦瓢,我机智地想到了县衙后的一眼清泉水池。   出得厨门,天地颠倒,依着感觉一路寻去了后山。   泉水叮咚,汩汩响彻溪山,我一头栽下山坳,巨响声中扑进了清池,惊起一个浑厚男音——   “大胆!什么人擅扰本官沐浴……”   池子里居然有人吵闹,我一掌拍过去,抽到了一个湿漉漉的光滑所在,手感顺滑便又摸了一把。   “放、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上和谐内容。。。 你萌还不收藏了人家咩? ☆、陛下在民间玩壁咚      山泉清冽,凉爽宜人。一个猛子钻入池底,找了块光滑溪石,我便躺了上去,屏息降温。飘浮上头顶的气泡逐渐减少……   安静不过片刻,水声哗啦,又有什么降入水底,黑影遮蔽过来,直寻到我的所在,俯身一把将我打捞起,箍在臂间。   我大惊,有妖怪!   微微睁了一条眼缝,见清泉水底一个光裸着胸膛的水妖发丝飘散,如一缕缕云烟水墨氤氲而开,袅绕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水纹荡漾,隔开了池上入水的光线,酿出一片疏离潋滟的光影。斑驳浮光中,妖精眼睫低垂,唇形自然而成一个诱惑的弧度,水波滋润其上,墨发掩映下若隐若现淡淡一抹水红。这样一个妖精,若是睁眼,那眼底的水色又该是怎样?   我扬手绕了他一缕青丝在指端,整个人贴上去,想要拂开水波,看清他的脸。他一面搂着我,一面专心上浮,是个要救我出水的意思。原来是个多管闲事的水妖。我还没有凉爽透,当然不想出水,肺腑里还在火烧火燎,火焰经久不息,似乎就要喷薄而出。   再观眼前,那抹水色越近越是诱惑,仿佛比甘泉还能解渴。妖精想必是不同凡响的,我且试试。   刚想到,双手便已伸了出去,攀援而上,脑袋凑上,瞅准那处精致的弧度,下嘴!   弗一触及,冰凉中带着温润的热度,仿佛被一道天闪打中,酥酥麻麻,软软嫩嫩。对方整个人便是一震,霍然睁眼,睫毛弹开一道波纹,光影尽入他眼底,一个脸色酡红醉眼醺醺衣衫不整的倒影亦入其中,各种斑驳色彩交织,沉淀出一块琥珀眸色。   妖精受到惊吓,琥珀碎裂,扭头避开,我又岂能让他如愿?猛虎扑上,叫他避无可避。味道都还没有尝出来,竟然想躲!   水下无法着力,他好容易搂着我浮起一半,这番纠缠又坠下。   不知为何,我有一项异禀,便是能长时间潜伏水下。当年施承宣从湖底将我捞起,我从昏厥屏息中复苏重新活了过来,便拜这项天赋所赐。   但常人没我这么变态,水底无法换气便极是危险,会因无法屏息而吸水入肺。比如眼前这个妖精。正因无法呼吸而憋红了脸,想要一鼓作气带我出水,我却将他纠缠在水下。   可就是不想放呢!   我再度攀上去,抱着他“壁咚”压向布满青苔的壁石。墨色青丝与碧色苍苔相映成趣,更妙绝的是青丝掩映下的雪色胸膛,摸上去胸肌结实,摸下来小腹有力。摸来摸去,他终于破功,一串气泡吐出,彻底没了呼吸。   不好!玩坏了!   我忙拿嘴凑上,舌尖抵开他齿关,将自己储存的绵长呼吸渡了过去,缓缓推入。这水色红唇太过柔软,胜过一切肉包子素馒头,于是顺着本能咬了咬,舔了舔,咂咂其中滋味。苍石上被压着的人吸入气息,意识苏醒,本能反抗,就要收拢齿关,严防死守。   此举正合我意,有反抗意识玩起来才更有趣。   于是我大举进犯,撞开城门,攻下城池,长驱直入,占山为王!   城内俘虏逃避不及,被本大王逮住,百般戏弄。不想,这俘虏很是烈性,百般不从。本大王只好采取迂回手段,虚虚实实,欲扬先抑,以退为进,撤回城边,却徘徊不去。俘虏不知我所图,疑惑中放松了警惕,竟不怕死地前来试探。   为了秉持人道主义原则,本大王十分优待俘虏,边戏弄边送呼吸,俘虏的意识便徘徊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此间潜意识便被勾了出来。   趁他似醒非醒之际,我再温柔探入,从他唇边品到舌尖,缠上,其泉甘甜,其泽醇醉。鼻翼触到他脸庞,方觉温度火热,而他呼吸亦是急促起来,这样快速的消耗,我只得将最后储存的呼吸全部给他。   呼吸与共,水下沸腾,波纹荡开一圈又一圈,又被四方石壁一圈又一圈推了回来,水纹凌乱交错,仿佛命运痕迹的诡异交织。   体能消耗完,肺火也渐熄,准备罢手之际,俘虏竟叛变了!造反了!   一个翻转,水波剧烈荡开,撞击有声,他压过来,本大王反被“壁咚”!   背蹭青苔溪石,这触感略新奇,冰冰凉凉不硌骨。   这一反击始料不及,被彻底夺了主动权,攻城掠地沦为他的暴虐手段,肆意闯入,自立为王。我瞠目,妖精果然不可小觑!   浮光里,见他眼眸微开,水蓝的眸色幽深如海,迷茫与迷恋似只一念之间。烟云渺渺,意念浑浑,梨花的香气入口入鼻,满满都是他带来。将我舌尖封锁,反被品尝,不知他又尝到了何种滋味。定是一壶浊酒的辛烈与醇厚的醉意。   热烈的鼻息喷洒在我脸上,更添滚烫,继而勾起我压下的肺火,烈酒的后劲。   一手搂上他脖颈,一手抚上他光裸胸肌,游移不定,四下造访。往下走着走着忽然被一只手不人道地拦截,再被丢开。然而民间有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意思就是我点灯被拦截后,那只手便游到了小百姓我的腰上肆意放火。   灌了水的衣料被隔开,他探入得极为顺遂,捏了捏腰间的肉肉,不知是在确定什么。随后便不知该上还是该下,往下下流,往上亦非上流,怎么都是不入流。这便举棋不定了,只好横在腰上不上不下也不会被和谐。   因被他搂在水中,困在壁石上,我脚不能沾地,布鞋早已脱落,便有几尾游鱼绕着脚心穿梭,蹭得痒痒。我抬起腿往压我的人腿上蹭痒,没蹭几下,脚又被不人道地拦截,落入一个火热的掌中,接着便被摩挲了起来。   醉醺醺昏沉沉里,我以为是妖精有给人类洗脚的乐趣,可越感知就越不对,这脚洗得有些太着力了,反复被揉捏在掌心与手指间,腰上的肉肉都被舍弃了,兴趣点完全转移。   更变态的是,妖精呼吸愈加急促。   老子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左脚完全抽不出来,被玩得不亦乐乎,五个趾头骨都似要断了,他奶奶个熊!   我抬起右脚踹了过去,一记千金横扫,波澜壮阔,踢到他手臂上,他这才惊醒。   他弃了恋恋不舍的脚,重又将我搂起,划着水冲向了池面。这回我没精力再捣乱纠缠,屏息已到了极致。   哗啦一声,两人一同出水,游到池边,他将我推到泉石上,自己也上了岸。我趴在石上大口呼吸,脑子方得一线清明。视线一转,见出水的妖精也是一头狼狈,他见我望他胸膛不转眼,忙捞起岸上外袍囫囵穿在身上。   气息平复,他目光不防又撞了过来,我顺着看过去,竟然还是老子的脚!   可这一看,才发觉左脚微微红肿,泛着波光潋滟,水泽剔透。   他衣衫落拓走过来,将泉石上的我扶起来,神色略微尴尬不敢直视于我,俯身用袖中绢帕给我擦去脚上水迹,手指隔着丝绢缓缓揉了揉,呼吸又急了……   我连忙警惕地收回脚:“巡按大人你够了吧?”   某位姜巡按脸皮不怎么厚,顿时便红了耳根,以诚恳而歉意的语声道:“伤到你了,对、对不起……”   脑海里浮起水下旖旎荒唐的一幕,我也有些心虚,便接受了他的道歉:“下不为例就好了,我、我是醉了酒,如果做了什么得罪巡按大人的事,还、还请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他手执染水丝绢,耳下红色褪去,抬起视线,目光澄澈不显其幽深,锁住我的心虚脸:“醉了酒?你便随意对人为所欲为?你、你不知清泉里沐浴的是我?”   我一懵,心道糟糕,这是要清算!   听这话的意思,他是怀疑我明知故犯,故意羞辱他,得罪他?   我机智地赶紧推脱,连连摇头摆手:“不不不,我怎么会知道池子里泡着巡按大人?我要是知道,借我十个胆儿,借我十壶酒,我也不敢跑这里来撒酒疯,真的真的,巡按大人您要信我,我绝对不知道是您!”   谁知我越诚恳解释,他脸色越难看,丝绢都在手里揪紧了:“就是说,你不知道是我,以为是随便谁,所以你才恣意轻薄一个陌生男子?”   我点点头,虽然是这个意思没错,但水下一景,真的只是我恣意轻薄一个陌生男子,没他什么事?他难道没有恣意轻薄一个陌生姑娘,还变态地恋人家的足?但我斤两不够,当然不敢跟他讲道理。   也许他发现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故意找茬想要灭我的口呢?现下正是后山荒凉地,我又脚受了伤跑不远,他要灭口实在太容易。   求生欲促使我绞尽脑汁,一脸决然,郑重点头:“没错!事实上,我以为是施县令在这里沐浴,他平时喜欢带我来山泉里泡澡,我深知他的秉性,所以才将巡按大人当做了他,准备为所欲为、使尽十八般解数、恣意轻薄羞辱于他!”   此时无声胜有声,某巡按脸上绷起来的泰然自若一点点碎裂,终于勃然大怒。   “元宝儿!”一声咆哮。   我被震翻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冒着被河蟹风险的河蟹章,作者君机智地规避了河蟹。。。 ☆、陛下在民间被恋足   后山荒芜,一声咆哮四散撞入池中与山崖,回音入耳,重重叠叠,我险些失聪。从石上重又爬起来,我一脸惶恐与茫然,揉了揉耳朵:“元宝儿是什么?”   气炸肺的巡按大人蹲到我跟前,粗鲁地拿起我的脚,指着拇趾旁一记嫣红,呈绽开的桃花瓣之型:“你幼时,此处只有一点红,如花蕾未开,如今长大,花苞也随之绽放。”明明很秾丽的描述,他竟说得气急败坏,“元宝儿,是你的名字!”   我眨了眨眼,不太理解,又瞅了瞅足上嫣红:“咦,这里难道不是长了一块疤?”   他捂着心口,对我无言以对。   我又琢磨了一下他话中语义,好像深有玄机,我回味了两三遍,终于发现有疑:“不对啊,你怎么知道这道疤痕从前的样子?难道你会江湖郎中的除疤祛痣手法?等等,元宝儿……是我的名字?”转了转眼珠,我才终于理解到了重点,不由深深震惊,“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的我的名字?可是我怎么会有这么傻气的名字?”   他不经意又瞅了我光着的脚丫一眼,喉头微微动了动,沉了沉呼吸,生气地撇开视线,目光落到我呆滞的脸上,不禁更添一分气恼:“那你以为你叫什么?”   “容容啊!”我不假思索。   他眼眸一沉:“容字从何而来?”   我挠挠头,努力回想起来:“当年施承宣从湖底救了我,要给我起名,他给我起小呆我不同意,便征求我的意思,啊对了,我当时脱口一个模糊音,好像是什么容,于是他就给我起名容容了。”   交代完后,不知道又在哪里惹着了巡按大人,气得他不轻:“他起的?老夫四年前翻遍典籍呕心沥血夜不能寐给你起的、快马加鞭十万火急密封上书送往上京的、寓意磅礴气象万千的、你的大名——雍容!”   碎金裂玉一般的控诉回响中,我张口结舌,顿了半天,啧啧道:“你怎么不起华贵?”   ……   在他脸色一分分阴沉中,我识相地闭了嘴,收了言辞中的戏谑,从头开始琢磨。越琢磨越无法琢磨,这里的逻辑有个大洞,根本跳不过去。我记忆中有大片的空白,或者说我只有最近三年的记忆,根本无从揣测起。   还有面前的巡按,一副知道得太多的样子,告诉我这些,是何用意?会不会是他骗我呢?   他背转身去,湿漉漉的发丝已束了起来,立身清泉边,倒影惊鸿入池中,缓慢开口,嗓音沉湛,仿佛正在触及一个不愿开启的尘封过往:“你大名雍容,小名元宝儿,三年前同我失散,坠下山崖,落入河中,被冲入平阳县湖底。”   不知怎么,我纷扰的思绪竟在他幽幽嗓音里尽皆消散,不受控制便选择了相信他。而他的诉说还未尽。   “你颈下有一只价值连/城的金元宝项圈,你十三岁走失,一晃三年,现今十六岁。京师有个我极其讨厌的家伙,他根据你十三岁时的身量预估了你十六岁时的身形,订制了一件凤尾罗裙。我行走落凤崖附近十八府县寻你,寻访一切来历不明长相似你的少女,令其试穿这件凤尾罗裙。在你之前,未有能如你这般合身。都谓女大十八变,你虽长成不少,其实仍保有几分少时容貌。但我不敢确定,直到今日,方才,见你足上红痕。种种迹象,我才敢最终确定。”   我听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但理智告诉我,这可能就是我的来历。但是很不想承认啊,听起来太凄惨了,又是坠崖又是沉湖,无论哪个关节不小心就挂掉了。九死一生彻底没了那番记忆,也是个新生的伊始。可一旦续上那段记忆,便又要回到那个波澜起伏又危机四伏的人生轨迹中去。   见我沉默不语,叙说的人终于回过身,身影也柔和下来,走近我,揽着袍角缓缓屈身:“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晃了晃脚,又顺便伸进水池里撩起一串水珠,足上桃花染水,嫣红欲滴:“不合逻辑啊,你说我幼时这痕迹只有一点花蕾,你怎么确定它现在的样子就是从花蕾长出的?”   他视线不由随水珠而飞,桃花入眼,又赶紧闪避,他低头干咳:“其实即便没有桃花痕,我一见你的双足便能认出。只是女子双足乃隐秘之事,不可示人,我便也从未想过以此法试探,今日你醉酒胡闹,我才偶然瞧见。”   我跟着他歪着脑袋凑到他脸前去看他:“为什么呢?”   我一张脸伸到他跟前,他视线低垂也无可避,慢慢又腾起一层红云,目中闪烁:“你小时,老夫给你洗过脚……”   肯定不止这么简单,我追根究底再凑近,只与他隔了尺许:“那我长大了手足也跟着长,定然不是小时模样,你如何确定?还有,小时候你给我洗脚也是方才水里那般情形?”   红云加深,他涨红了脸:“当然不是!三年前你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娇生惯养,两足生得精致剔透,便是再长三年也不至于长歪了,大体还是没变的,手感也、也依旧……”   见我还在揣测,他有些不耐,欲要起身远离我,却有处被压住,转头一看,一方绫罗袍角落在溪石边,被我赤足踩住了。他一脸不耐顿化乌有,不敢大动,索性拿袍子边角一裹,搂到了怀里。   这番动作我都没回过神,只听他闷声絮叨:“袜子都不穿,山泉水冷,足下百穴交汇,易受寒气侵扰……”   我干巴巴道:“这不是穷么,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什么的,你以为是洛神赋?”   他往怀里捂着的动作一顿:“你还记得洛神赋,倒也没都忘干净。”   我老实坦白:“前年施承宣教我念的,为了形象地教学,他还脱了我的鞋,让我光脚在屋里假装弱柳扶风走一圈……”   顿感脚上一紧,这位巡按大人额头青筋暴起:“这种变态行径,你不知道拒绝?”   提到施承宣,我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是,我觉得他这样挺可爱啊。”   隔着衣料握我脚的手抖了一抖,巡按大人惊惧交加而又不得不含蓄地问:“那,他有没有对你做其他坏事?”见我迷茫,他压着气息解释,“就是男女授受不亲的举止!”   我想了想,不耻上问:“就是像方才水里巡按大人的举止?”   他一面红着一张老脸,一面不得不点头。   “那我喝醉了怎么知道有没有跟他授受不亲过。”   半晌,他无奈叹息:“你是为了护着他,才故意跟我绕来绕去吧?你待他真心,你觉着他待你也是?他都敢将你送到上司的床榻上,你还对他死心塌地?这三年不知你是长开窍了,还是更笨了。”   我从他怀里收回脚,挺了挺腰:“承宣从来不嫌我笨!”说完我便挣扎着爬起,想站起来。脸上刚褪去血色的巡按瞥了我一眼,顿时血液又充回脸上,手忙脚乱脱了外袍往我湿漉漉的衣裙外牢牢一裹。他身上的温暖气息伴着浅浅梨花香也袅绕我周身,我深嗅一口,脚下一空,已被横空抱起。   被他贴身暖气一激,我打了个喷嚏。他再用外袍将我裹紧,稳稳下了山石,报复道:“真沉!”   晃着衣裙沾身的两条腿,我靠在他胸前从下而上望他,这样的角度略新鲜,他鬓角偶或滴下水珠,几缕乌发贴在脸颊,呈凌乱纵横之态,显出落拓不羁的情致。视线不由自主溜向唇畔的弧度,水下那番滋味犹在舌尖。   似有所察,他目光一转,扫了下来,忽而便胶着在我脸上:“你就不问问你是谁,以及我是谁?”   我接了他投来的沉沉目光,咧嘴傻笑:“你是我的谁?”   他转了头,借看山路之机躲了开,把我不安分的两条腿护在臂上,绕开藤蔓树枝,又往脚上瞟了两眼。   如若他说的都是真的,在我小时候给我洗过脚,那必然是辈分比我高的长辈,而且年纪也明显比我大。窝在他的外袍内,我暗中对着手指,瞧他种种表现,愧疚中含着羞耻,羞耻中含着眷恋,难道是一段不得不说的不见光的不伦之恋?   娘的!好重口,当年我才十三岁!他都下得了手?不仅恋足,还恋童!真可怕!   不行,我得拒绝他!幸好我失忆了,说不定彼年的我就是为了逃脱恶魔之手才跳下山崖宁死不屈的呢!   我一脸惊吓恐惧震颤,各种颜色轮番闪现,万万没想到,逃了三年,我竟还是落入恶魔之手!   直到下了后山,入了县衙,迎头撞上县丞,县丞硬着头皮不得不打招呼,才将我唤醒。   “啊,原来是姜大人,大人您不是去后山池子里沐浴了?啊!这是容姑娘……也洗澡了?喔……下官告辞!”匆匆跑了。   恶魔之手将绝望中的我抱回了他的临时居所,嘭地关上了门。   但不可能关得住门外的八卦。   “姜巡按竟然同容容姑娘共浴了!京城来的人果然豪放!”   “不行,这太奔放了,我有点受不住,我得静静!”   “小甲哥你鼻血流了好多真的没事吗?”   ……   我被恶魔之手丢去床上,他把裹我的外袍抽了回去,静立床边。   “我名姜冕,字羡之,来此是为寻你回京师。” 作者有话要说:  上次提的伏笔,恭喜“雨打新荷”菇凉第一个答对,送上一枚红包请查收~ ☆、陛下在民间被冒充   自从两日前,巡按大人向我昭告了他的私密任务,我便躲起他来。   回京师,三字有如千斤重,陡然间压向措手不及的我,令我惶恐难安。   那处虎狼之穴,我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我这样胸无大志的人,除了情伤之下会萌生自尽的念头以外,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惜命的。如果他所言都属实,那我三年前坠崖之事在日后难免还会上演,我可没有勇气再跳一次。   为了推脱责任以及与他的关联,我悄悄将凤尾罗裙还了回去,重新穿上一个村姑应该穿的粗布麻衣,顿时觉得安全了许多。这两日我不仅躲着那位巡按姜冕,同时还要躲施承宣和童幼蓝,深居简出昼伏夜出,走路都只走墙根。   谨慎而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平阳县单调无聊不波不兴的太平日子被打乱,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溅起水波与涟漪,更甚至掀起了惊天骇浪。   平阳县凭空冒出一位少女,号称便是姜冕巡查十八府县苦苦寻觅之人。   由于近来我昼伏夜出的秉性,导致我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的当事人。彼时我正在爬向县厨后窗的土墙上,衙役小甲慌里慌张地寻来:“容容你果然在这里!快别顾着找吃的了,不得了了,有人发现你是个冒牌的,正主来了!我来给你报个信儿,你要不要畏罪潜逃先?”   我完全没有听懂,但着实被他惊扰到了,造成我一时不慎卡在了后窗里,吃力地扭了半个头:“什么蒸煮?原味的还是卤煮的?”   小甲急出一头汗:“你冒充别人被发现了!”   我啊了一声,从后窗里扭出半个身子,想也没想:“那怎么办?”   “快跑啊!”   “可是我卡住了……”我应了声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等等,我记性不好,你提醒一下,我冒充了谁?”   小甲惊恐地声音都发抖:“容容你作死啊,你居然冒充当朝皇叔的掌上明珠——宝郡主!”   我一面努力同窄小的窗口作斗争,一面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可,我不认识宝郡主啊,她长什么样?”   “就长你这样!”小甲哆哆嗦嗦道,“县衙大堂来了个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姐,人家才是宝郡主!”   吧唧!我受惊之下,顿时从窗口脱出,贴着墙面刺溜一下滑了下来。   小甲拉起我,还没开始跑,就被几个佩刀皂隶堵了去路。我晕头晕脑就被抓去了大堂,小甲隔着栅栏含泪目送我,嘴里念念有词:“完了完了,冒充皇亲,死定了死定了……”   县衙大堂之上,巡按姜冕一身大红官袍,坐了正堂明镜高悬下的乌木椅,神情端庄肃穆,透着几分严厉。施承宣则是着一身青色官袍,浆洗得已然泛白,却也端正合度,紧锁了眉头坐于一旁。挨着他椅子坐的是童幼蓝,竟没有回避公堂的意思,也是一脸的疑惑。   我被带上大堂,刚跨过高高的门槛,就见三人凝重的目光转移到了我头上。我则一眼瞅见公堂中央站着一个不高不矮、清清秀秀、袅袅娜娜的少女身影,梳着娇媚双髻,插戴玉缠丝曲簪,一袭凤尾罗裙如贴身剪裁,尺寸恰好。端的是如诗如画,娉娉婷婷二月初。   及至她回过身,惊鸿一瞥,娇怯目光往我撞来。   这张脸庞——   我们俱是一震。   若不是隔镜自照,怎会有这般的肖似?   我嗓子发干,呆呆看她的脸,眉似远山目若秋泓,腮染烟霞唇点朱樱,眼波是秋水横渡,鼻尖是玉管一点,冰肌玉骨俏中带媚,娇嫩如一朵带雨山茶,不堪采撷。   说她与我肖似简直是辱没了她,在她面前,我简直无地自容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少女更甚,我没钱买明镜也照过山泉与石井的水,自认这五官是我,可娇与媚却是全然与我无关。而这五官按在她身上,却仿佛顿时活了起来,演绎出一具遗世仙子的体态。   “你……”她玉葱般的手指点向我,惊颤不已,回手捂向自己的樱桃小嘴,倒吸冷气,眼眸布满恐惧,“你怎么顶着我的脸?你为何要冒充我?”   我呆呆举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扯了扯,略痛。可是痛的好像不止我,施承宣也是一脸痛楚与惊愕。我转了眼看向公案之上,姜冕晦沉的视线在我身上定了许久。他的一把如墨如缎的发丝此际都收纳进了乌帽,收得一丝不苟,人也忽然间凝正持重一丝不苟,仿佛遇到了平生最大的难题。   “你可有话说?”他问,嗓音也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半毫不见曾经的旖旎波动。   当然无话可说,我摇了摇头。   一拍惊堂木,满堂肃静,就连外间围观的杂役皂隶典吏也都一声不敢吱。今日案情复杂,还似涉及宫中秘事,故而县衙封锁,并未有百姓围观。   姜冕起身而立,他本就站得高,身量也不矮,衬着鲜红巡按官袍,身影陡然又高大几分,如此便十分具有威压。他这威压乃是无差别释放于全场,众人不由敛声屏气,仿佛见证一个重大历史时刻。   他嗓音本悦耳,但刻意降低几分,便低沉得如万年古木斫出的琴奏出的最低音,灌有魔力,将所有人吸得动弹不得:“本官奉圣谕,到民间查访郡主下落,可如今出现两位郡主,是何道理?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若自己招供,本官可念她年幼无知不予追究,若负隅抵抗,拒不承认,冒充到底,待水落石出,本官可不饶她!假冒郡主,重罪当株连亲族,二位想好了!”   堂内堂外一片震惊,巡按果然是来寻访流落民间的郡主。壬戌之乱,皇亲流散,今上皇叔寻亲骨肉,故而奏请圣上,命巡按私查。   可万万没想到,荣华富贵当前,假冒伪劣便飞蛾扑火,真真假假,究竟谁才是正版郡主?   一堂阒寂,无人作声。外间却已窃窃私语,嘈杂成串。平阳县难得出点八卦,郡主流落平阳县便是惊天秘闻,两个一模一样的郡主同时出现,更是石破天惊。   虽然我也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但不妨碍我机智自保,奋勇发言:“回大人,有没有可能当今皇叔的掌上明珠有两位,乃是孪生姐妹,皇叔年老昏聩记错了,表达有误,大人便以为是只寻访一位郡主?”   姜冕看我的眼神很诡异:“皇叔春秋鼎盛,离年老昏聩还有几十年的距离,不劳你费心。宝郡主有且只有一位,所以你二人中必有一人假冒!”   我对着手指,努力思索,忽然眼前一亮:“前日山泉里沐浴的时候大人不是看到我脚上的胎记了么,您不是说给小时候的我洗过脚么……”   在众人复杂的神情注视中,姜冕脸上端凝之色裂开一道缝,咳嗽一声打断:“宝郡主左足上有一记桃花痕,事已至此,虽有僭越,不知可否请阿宝姑娘一示?”   俏生生的阿宝姑娘蹙了蹙眉,眼波里水色滚动。立即有衙役搬来凳子,放置她身后。只见阿宝姑娘颤着眉头,咬唇坐下,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弯腰脱了鞋袜。   在场男子不管心内怎样思量,明面上总要抗争纠结一番,似乎无不想避一避,但情势所迫实在无法可避。   阿宝嫩足弗一露出,便晃花了人眼,白生生粉嫩嫩,堪堪一只玉足。拇趾旁一瓣桃花痕娇艳欲滴,勾去不少视线。童幼蓝目露艳羡,施承宣脸色惊讶,姜冕目光纠缠片刻毅然收回。   我啃着手指,对此完全无解,便是孪生姐妹也未必会有一模一样的胎痕。   “这、这不可能……”施承宣霍然起身,恶狠狠瞪向阿宝,“姑娘你处心积虑连胎记都仿得一模一样,是何居心?”   阿宝被他吼得顿时梨花带雨:“我没有……”   “承宣师兄!”童幼蓝拉了施承宣的胳膊,怨他不知怜香惜玉,“真相不明之前,你怎知究竟谁仿了谁。何况,姜大人寻访的乃是金枝玉叶的郡主,无论从气度还是举止,谁更像郡主,难道不是一目了然?”   鲜明的对比当前,施承宣明显有了动摇,但还是负隅顽抗:“可容容丝毫没有三年前的记忆,绝非作伪!我与她相处三年,若有破绽,早该发觉!”   童幼蓝不以为然:“可是阿宝姑娘也没有三年前的记忆,也是被落凤县村民捡到收养了三年,若非姜巡按命人在落凤崖附近寻找郡主下落,阿宝姑娘各项要求都符合,也不会被王县令送过来。”   不仅容貌,竟连三年间的经历都相差无几,此方与彼方完全如镜像。真相愈发扑朔迷离。   而这时,久未作声的姜冕忽然目中一震,视线落到阿宝俯身穿鞋袜的颈项中。一枚金光灿灿的元宝锁滑出了中衣,露出镂刻的繁复祥云以及盘绕云间一条憨态可掬的小金龙。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啊求收藏~ ☆、陛下在民间捡节操   落凤县的王县令惊喜坏了,做了一辈子憋屈的地方芝麻官,万万没想到原本一览无余的寸步仕途,竟因护送郡主有功而将平步青云。相比起来,平阳县的施县令就真正的苦逼了。首当其冲迎上了姜巡按的严苛审查,讨不到好去不说,还巴巴奉上宝贝一样看待的冒牌郡主,这欺君罔上,伪造皇亲身份的同谋,罪名可就大了。   虽然姜巡按未在公堂上明断真伪,但表现出的态度以及安排的措施则完全体现了此案的真相。   王县令送来的阿宝郡主以一枚金元宝项圈的身份辨识铁证被奉为上宾,姜巡按将自己暂住的房间腾了出来,让给了阿宝郡主作临时寓居之所。   当然,作为假冒伪劣宵小之辈的我,被禁足了。   我挠墙挠不动,翻窗会被卡,只好躺回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个身再给身下的稻草铺匀了,免得硌得慌。被禁足唯一的问题就是无法觅食,我手抚肚腩,内里空城计上演得轰轰烈烈,完全不顾主人家的感受。   县衙侧的小破屋被看守的衙役开了门,一个身影随食物的香气不期而至。   我嗅着忽然充斥屋子的绝妙香气,就要一咕噜爬起来,奈何饿得实在四肢无力,从而表现出一派淡定的气度。挎着食篮的人走来床边,将食篮搁到床头,俯身一把打开因食欲驱动而啃自己小臂啃得渐入佳境的我的手臂,另取了丝绢抹去手臂上的口水,再半抱了我坐起。   “是有多饿,连自己都能吃!”   我转了转眼珠,躺在他臂弯里有气无力:“饿,要吃卤煮……”   他置若罔闻,一手挑起食篮上的布遮,从上层取了湿毛巾给我净手,再从篮子中取出一个包子塞给我,在我狼吞虎咽时又取出几个菜碟,一碗小米粥,一一置于床边木板上。   胡塞了一个包子后,我恢复些力气,从他臂弯挣脱出来,风卷残云解决掉三碟菜一碗粥,甩给旁观者一个残影。他被我的极速进餐惊着了:“现在饱了?”   我抚抚肚子,琢磨了一下:“勉强七分。”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视线在我脸上溜了一圈后,默默收拾杯盘狼藉。一看就是没做过杂事的手,收拾也收拾得乱七八糟,不耐地笼统扔进了竹篮,再蹙着眉细细擦手。   吃饱后我胆子也肥了,抹抹嘴巴凑近他:“喂,巡按大人,您决定怎么处置我?”   他不答,抬起眼打量我周身,净过的手在我脑袋上一拂,摘下一根稻草。我抱住他尚未落下的胳膊,求问道:“不会是要杀头吧?”想了想,退而求其次,试着商量,“既然这样,那以后不要饿我了,给吃个饱吧?什么时候给卤煮吃?”说完,纯澈地望着他。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无力叹口气:“下次给你带卤煮……”   闻言,我的口水不由开始泛滥:“巡按大人您真是个好人!我下辈子投胎再报答您!”   “有吃的就什么都不怕了?”他深深不解,“你就不想解释一下什么,或者好奇一下什么?”   我屈起膝捧着脸,定定看他:“没法解释的嘛,我又什么都不记得。不过,巡按大人既然已经认定了我是居心叵测的伪劣品,为什么还会亲自给我送吃的?哦,难道是善待囚犯?没想到这个世道很发展很人性化呀!”   没想到我随便一问,竟得他很认真地回答:“我不放心。别人送来的东西,你都不要吃,记住了么?”嘱咐完又很没底气,便又自言自语,“对一个吃货交代这种事还真是无理取闹呢。”   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但我对他如此轻视我感到一丝丝不满:“你怎么可以这样揣测我的节操呢?”   “那要是别人送来卤煮你吃么?”他随即测验。   “卤煮都不吃,还要节操何用?!”   巡按大人被气跑了,甩袖即走,食篮都没带。   ……   我在稻草床上滚了几圈消消食,满心期待着晚饭的到来。没想到,上苍居然待我仁慈了,我还没滚动几下,晚饭就来了。   禁足小茅屋再度被从外面打开,一个憔悴的身影抱了一个大食盒来探监:“容容,饿了么?”   一见来人,我顿时爬起来坐到床边,却是不大想搭理他,眼睛只瞅着食盒。他没有送饭的自觉,将食盒摆一旁,径自坐到了我身边,带来一阵熟悉了三年的气息。我扭过头去,以示生疏。不想,他竟干脆出手抬了我下颌给扭回去,叫我正对着他。   “我就没有这个食盒重要?你便是现在也不想见我一眼?”语中气愤。   不得不抬了眼看他满是伤怒的神情:“你不是来送饭的吗?我看你又不能饱肚子。”   兴许是意识到拿自己与食物竞争的举措无异于以卵击石,太不明智,他收了手放了我下巴,退让道:“我的价值除了送饭,再无其他了么?”   我跳下床绕开他,寻摸到食盒边,揭开盖子,香气扑鼻,有!鸡!蛋!   我瞪圆了眼,克制着口水,合上盖子,走到施承宣面前,肃然指着他:“施县令,你竟然受贿了!巡按还没走,你竟敢搜刮民脂民膏!”   施承宣拂开我手指,直接拖了我一把抱住,嗓音里充斥着惊喜:“你还在乎我受贿,你明明还关心我的对不对?”   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我脑袋搁在他肩头,挨着他的泛白旧官袍,却依然有着一股清爽的味道,那是我用皂角浆洗后的气息,却不知我死后还会否有人给他洗衣。   我用手推他胸膛:“我是怕你受贿连累我死得快。”   闻听死字,他手臂僵了僵,却还是不放开:“容容,不管你们谁真谁假,你都是我心中唯一的容容,管他什么郡主公主!”放低声音后,他凑到我耳边,“别怕,再等等,今晚会有山匪洗劫县衙,定叫那巡按活不到明日,我们趁着夜色离开。”   我一惊,手舞足蹈地挣扎:“施承宣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谋杀官员,我再畏罪潜逃,那是大不赦的罪啊!”   “我如今什么也不怕了!”   “可是姜巡按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呐!”   他陡然将我拎出怀抱,恨声:“都到这个地步,你还替他说话?只是一宿,你便倾心他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心里好像被推进了一根刺,尖利得锥心,张了张嘴顿感无话可说。好像这一宿不是他将我送去的一样,反倒是我自己的罪过了。   见我低头揉衣角不语,他更生气了,被自己的无限想象给激愤了:“你竟真的从了他么?!”   锥心麻木后便不觉得疼了,我淡然抬头:“是啊,巡按大人可温柔了呢,夜里还给我盖被子,我们还一起在后山池子里沐浴了,还……”   “闭嘴!”他被气得颤抖,气得抬起了手,气得想打我,终究没有落下来,却做了一件让我更痛心的事。他掀翻了食盒,鸡蛋滴溜溜滚去了地上,蛋壳裂了。大概也如同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旦触及他物,裂纹便轻而易举地产生。鸡蛋有了裂纹,便不再是一颗完整的蛋。这蛋疼的人生。   我一天之内接连气跑了两个给我送饭的人。   我揉揉脸,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风水不好,今日不宜送饭?   施承宣走后,我坐卧不安,他是说到做到的人,万一想不开真跟山匪勾结,那就彻底断送了他的前程!一向温和良善嫉恶如仇的施承宣竟要放下身段将邻县草寇祸水东引,他真是疯了!   扑到上锁的木门前,我对外间看守的杂役道:“小乙哥帮我给姜巡按传个话,就说我想他想得紧,一个人根本睡不着!”   不多时,外面传来紧促的脚步声,牢门打开,一身官服尚未来得及脱,急匆匆的姜冕就来了,站在门廊下,一脸微红,斥道:“你闹什么?”   我巴巴地望着他,情深意切道:“那人家不可以想你么?”   他拿眼瞪着我,故作威严一甩袖:“别闹!”   我蹭上去,巴上他手臂,眨眨眼:“那人家想跟你一起睡嘛。”   他威严地板着脸,纹丝不动,肃然咳嗽一声,声音弱下去:“那现在也还没到睡觉的时间……”   小乙哥捂着鼻血扭头奔了。   小丙哥从门后冒出头来:“现在天色已晚,做些奔放有趣的事时间刚刚好……”   我眼见着巡按大人一脸肃穆裂了开,拉了我就从小牢里疾走出来,再回头瞪小丙哥:“看守记录怎么写知道吧?”   小丙哥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临危不乱,见风使舵:“容容姑娘被姜巡按铁面无私关押在牢里,每天十二个时辰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探视!”   巡按姜冕铁面无私地一路绕小道避开人迹,紧紧拉了我生怕走丢似的,直到绕去了他房间,给我扔了进去。   我一头栽倒在床,奋力爬起来:“大人,小的有个建议,小的觉得以大人的年纪,不太适合奔放型,不如我们选一款婉约养生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日更~日更必成高富帅~~ ☆、陛下在民间耍流氓   掩上门后,累得冒烟正在桌边喝水的姜巡按闻听我这番建议,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想来是我正点上了他的痛处,以至于他搁下茶杯,颇不淡定地望着我:“本官怎么就不适合奔放型?”   如此明了的事情他竟要我进一步点明,我秉着替他考虑的精神,直言不讳道:“民女并非认为巡按大人就不能奔放,实则是替大人身体着想,民女觉得您选了奔放型会身体吃不消,明日说不定便起不来床,起不来床便耽搁了政务,耽搁了政务便有负巡按之名……”   他更加不淡定了,额上青筋暴跳:“本官有那么老,身体有那么差?!”   “不不不!”我忙摆手,作些无谓的解释,“巡按大人虽正当壮年,却也非精力旺盛的少年郎,实当养生为上,无需为着一时奔放寻乐折了自己的腰。所谓适合自己的便是做好的,奔放与婉约各具风情,没有高下之分,更没有涉及所谓男子尊严的问题,大人您不要想太多。”   他从桌上摸了本书,怒火很盛似的,不停给自己扇风,一双眼还恨恨盯着我,让我不得轻松,随即又咬牙切齿:“倒是多谢你替本官想太多!”言毕,他霍地起身,一手解开了腰带,就往床边走来。   我心内大惊,这是惹怒了他,要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尊严问题?此际我深刻明白了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我那么嘴欠做什么?我现在跪地求饶还来得及么?   正在我惶急惊恐之际,他一步跨来,将我手臂一握,俯下身。灵机一动,我大喊一声:“老子不乐意,你这样是犯法的!”边喊边拿脚去蹬,极尽挣扎之能事。   他又一把握了我脚,俯身在耳边冷笑:“本巡按官涯寂寞,天高皇帝远,寻点乐并不犯法,你实在是见识少了,往后多见见就知道了。”温热的气息吹在耳根,令人莫名发烫,瞬间就成了一只蒸熟的虾。他低头瞅我一眼,嘴角微扬,右手在我脚上一用力,给我狠狠从床上扯了下去,“不过你还太嫩,本官并没有太大兴趣。自己找个喜欢的墙角站着去吧!”   将我甩下去后,他宽衣就寝,裹了被子,自己睡去了。   被冷淡以待的我羞怒难平,真想拎了凳子跟他干一架!   坐在地上气愤了半晌,仇恨地看他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却将老子抛在地上不管,如此黑心肝竟能睡得下去。听他呼吸绵长,高枕无忧,不知大难临头,我便盼着山匪早些到来,砍他个十八段!   狠狠腹诽一番后,我心头气稍解,揉揉胳膊腿儿站了起来,忽闻肚内咕噜一声,不由生出一阵悲凉——老昏官答应老子的卤煮,没有了!   我摸到窗格边,悄悄启开一缝,朝外张望。夜幕已降临,天上乌云遮月,正是月黑风高好杀人的时节。衙舍内一片沉寂,偶有虫鸣从杂草间传来,表面上笼罩着寻常夜里的安详氛围,无人知底下杀机重重。   虽穷困却太平的平阳县就要迎来浴血一场,我心内焦急,却不知如何作为。施承宣勾结山匪乱县衙谋人命,此事成,朝廷来的三品巡按命丧地方,不啻于一场地方动乱的引火线,必将召来朝廷大力整顿与武力镇压,我与施承宣都得亡命天涯,说不定还要落草为寇,最后我便成了一代女匪,被民间广为传颂。我摇摇脑袋摈弃掉这番画面感十足的设想。此事败,巡按姜冕将我们羁押查办,我与施承宣被投入大牢,只等秋后问斩,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女好汉。我再甩甩脑袋摈弃掉这番脑补。左右权衡都不得好,我得制止一切悲剧的发生!   趁着夜色未深,我蹭去了床边,朝里看了看。老昏官拥着被子睡得一派宁静,面容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出柔和的轮廓,人也更清俊了几分,手臂搁在被褥外露出白皙的手腕,素手无意识地搭在床沿,指型颀长优美。我在肚内冷哼一声,转开视线,不由思量若是匪徒闯来,看他怎生应对。抛开生死危机,我又不怀好意地隐隐期待那么一点,期待这个作威作福的朝廷高官被狠狠折辱一番,践踏一下他的自尊和傲慢。   当然想归想,理智告诉我要保住小命和安稳日子,暂时还得利用利用他,不能完全开罪于他。节操和尊严什么的,统统煮了吃掉!这般想着,我深吸口气,又蹭到了床头,推了推他手臂,竟毫无反应。   得赶紧叫醒他,不能继续呆在衙舍,他这个目标太明显。可是怎么叫醒一个睡死的老昏官?   左思右想后,我埋头在他枕边,对着他耳朵念叨:“喂,姜巡按,你贪污受贿的证据被发现了喔!”   没反应。   抓耳挠腮后,我再对着他耳朵碎碎念:“你家娘子发现你养外室,还养私生子,已经闹过来了唷!”   没反应。   官场和情场,职业和私生活,是为官之人的两大人生主题,居然都没反应?这太不合逻辑了!难道说做到三品的高官,既不爱财又不爱色?那他的人生还有什么追求?我不由深深同情他。   既然百毒不侵,那就休怪我无情,只能采取最后的手段了!   抬起脑袋,转了方向,瞅准他紧抿的唇畔,俯下身子,嘟着嘴就要祭出我的杀手锏——强吻大法!   电光火石间,搭在床沿的素手倏然抬起,阻隔在他唇线与我的杀手锏之间,同时,这货睁了眼,眼眸内一点睡意也无,清亮异常:“你想做什么?”   我收势已晚,嘟起的嘴直接吻在了他手背上,以行动回答了我的图谋。羞愤交加中,我才后知后觉醒悟,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我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但我还是低估了他的无耻。他不动声色地拿手背在我袖角擦了擦,目测其用意是要蹭掉我的口水。就在我准备抽掉他的枕头直接将他捂死时,后方窗格上一声异响,他猛地掀了被子,往我手臂上用力一拉,天旋地转,我一头扑向了他怀里。   温热的气浪迎面扑来,他抱了我径直滚向里侧,两人一起裹进了被褥,从头到脚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也不透气,更不透亮。   一切均在须臾之间,直到被他压在内侧动弹不得,我才发觉此时的处境,什么也瞧不见,但能感觉到他伏抱着我,呼吸都在耳畔,一条腿还牢牢压着我的两条腿,重逾千金。   我快憋死了,奋力往被子外扒拉出口,他又捉了我手,几乎脸贴着脸,低声斥责:“别动!”   我怎么可能听命于他?当即动起来,手舞足蹈,拳打脚踢,想把我闷死在衾褥里,他做梦!   谁知他为了制止我的反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借鉴了我的杀手锏!   黑暗中,只觉嘴上一热,被一个柔软温热的唇给堵上了。我浑身的毛顿时一炸,脑子里断线了片刻,手舞足蹈停了一停,随即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老色鬼出尔反尔,不是说老子太嫩,他没兴趣的么?那现在为什么想把老子闷熟了吃?   我怎能坐以待毙?当即反攻!   扭头,避让,被他一手把脑袋固定住,嘴上只是堵着,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他狼子野心,出尔反尔,极其狡诈,不可不防。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我继续反攻。悄悄撤出来一条腿,膝盖往他腹上顶去……   知道直接效果是从嘴上传来的。他唇上一颤,吸口气,将我狠狠咬了一口,咬牙切齿咬的是老子我!我还没来得及逃开的那条腿又被他一条大腿给重重压住,前车之鉴,他断绝了我一切越狱的可能。   但我是个乐观的村姑,脑袋不能用,手脚不能用,我还有腰!左扭扭,右扭扭,做起了运动……   扭来扭去了几个回合,明显感觉到他想离我远点,胸腹尽量远离我的腰身。如此一来,我的空间更大了,扭得更欢了。被褥里的空间被逐步撑开,眼看逃脱在即。我加了一把油,使劲往外面一钻,终于嗅到了外间清凉的空气。   然而只有一瞬,下一瞬便被拉了回去,重新裹在褥子里。他似是不敢再大意,也对我很无奈,便再不顾其他,肆无忌惮抛开了节操,将我摁压住,腰身也被牢牢控住。呼吸扑近,重又堵了嘴,他想彻底断了我的思维,这回却是堵得凶猛异常。   舌尖从齿间穿过,捉了躲在后方窥探的小舌头,一阵鞭挞。各自的气息混杂在对方的唇齿间,舌津潜渡,两处相融,一脉相承。   火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衾褥内温度直线上升,某处隐藏的火线一触即燃……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还有点,你萌别慌,我继续使劲写写写>_< ☆、陛下在民间抖机灵      巡按姜冕借鉴我的杀手锏,还是过度借鉴,实在无处讨伐。   因我深陷泥沼,自顾不暇。   舌头都麻木了,嘴唇也红肿了,他还没有鸣金收兵的打算。一番暴力碾压与鞭挞逐步升级,感觉我的肉包腰都要被搂断,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火热体温。圆滑的肩胛嵌在了他掌中,揉来揉去,火辣辣的疼。   再这样下去,我的卤煮没吃到,反倒被人家拆了吃。如此一想,肚子很饿,太悲伤了,忍不住嘤嘤哭了出来。   凌乱的某个人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禽兽行径,收了嘴上功夫,低喘着呼吸,半晌没说话。我嘴上得了空,嘤嘤声更大了。他要放我又不敢完全放开,只好一点点来,又要手忙脚乱来哄:“好了别哭,我错了。我有点缺氧,脑子糊涂了……”   我要被气笑:“那你他娘的不知道把被子打开么嘤嘤嘤。”   他继续喘着:“谁让你乱扭乱动的,男人身上是能随便踢的么,你有没有常识?乖乖别动,我先打开一条缝。”   裹得严严实实的被褥终于启开了一线,清凉的空气涌来,缓解了头晕脑胀。他缓缓放了我,见我还在嘤嘤,闷声道:“不是说好不哭了么,是哪里被压疼了?”   “嘴巴疼,肩膀疼,腰疼腿也疼,嘤嘤嘤……”   他沉默片刻,乱哄着:“那我给你揉揉就不疼了。”说着,竟真的拿手轻轻揉动肩头和腰腿,活血散瘀。   享受完一阵按摩后,继续嘤嘤。   他弃械投降:“那你还要怎样?”   “那我要吃卤煮嘛!”   “……”他好不容易跟上我的跳脱思维,随口便哄,“那明天做给你吃。”   “那我就要现在吃,我还没有吃晚饭还没有吃宵夜嘤嘤……”   就在我无理取闹他焦头烂额之际,被褥外传来一个落地声,有道陌生而低沉的嗓音肃然道:“回禀太傅,平阳县内已清剿完四十名山匪,一个不漏!”   我暂停嘤嘤,这是什么发展?信息量太大,我收了哭腔,必须消化一下。   太傅是什么?清剿完山匪又是怎么回事?   姜冕这才掀了被褥,宣告警戒解除,但低头看我一眼后,毫不犹豫将被褥又覆盖上来,对外面回复道:“知道了,院墙点上火把,所有人都带来,我稍后亲审。”   那人领命后嗖地出去了。我两手扒着被子角,脑袋钻了出来,朝房内一看顿时就惊呆了。被褥外,床枕上,桌椅青石地面,全是射入的乱箭,纸糊的窗格也早已被利箭划开,破出一个大洞。   姜冕翻身出了被子,一手拔出射入被褥棉絮中的一支木箭,瞧了瞧锋利的箭簇。   显而易见,施承宣的计划失败了。   我爬出这床用来挡箭护命的恩德被褥,谨慎地探听口风:“巡按大人,您怎么知道有山匪?”   他面不改色地扫视完满地乱箭,下了床整理衣衫头发:“区区毛贼来犯,若不提前知晓,这一路我不知死多少回了。”说着话锋一转,朝紧随着下地的我望来,“倒是你,方才行为反常,想要唤醒我,好像是知道点什么?”   我吓得倒退一步,旋即镇定下来,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愤然拍了拍肚子:“我没有吃晚饭,这个理由还不充分吗?说好的卤煮呢?!”   他败下阵来,顾左右而言他:“我叫人进来打扫一下,送点馒头,你吃完再睡,我先去处理点事情。”说罢,闪身要溜。   我岂能让他用馒头狸猫换太子,伸手扯住他袖子,鼓着脸不满地贴上去:“你又食言而肥,你答应老子的卤煮,老子不吃馒头!”   房舍外传来一阵喧闹,夜里忽然灯火大盛,亮光从窗口透来。姜冕见甩不脱我,也脱不了身,只好胡乱应着:“你乖乖在这里呆着,我去给你找卤煮。”   不知道山匪偷袭一事,他知不知道有施承宣的参与谋划,我只想尽量拖延时辰不让他出去审案,将他衣袖胳膊拽得牢牢的:“你骗人,我再也不信你!你说不喜欢嫩的,你还在被子里啃我啃了那么久,你看,嘴巴都被你啃破了!”   他面色窘迫,当真回头瞅了我嘴巴一眼,露出愧疚的神色。拖着我到了桌边,拂开乱箭,拿起水壶倒了一杯凉茶递给我,我没接。他耐着性子将杯子举到我嘴边,我见他如此有诚意,便配合了一下,就着杯沿啜了一口润润唇。他看我喝水,竟生起十足耐心,一直喂到一杯见底。   有人叩门:“姜巡按,院子里的人都已带到,请大人裁断!”   被我一手抓袖子一手拽胳膊不得人身自由的姜冕应道:“知道了,马上就来。”   见他就要搁下杯盏,我再接再厉以八爪鱼形态贴到他身上,仰着头,嘟着嘴:“口里还渴,换个大杯子喂。”   他无视我装可爱的模样,鼻子里哼了一声:“渴了就自己倒水喝,别说大杯子了,抱着水壶喝都无妨。”   我愣了一愣,以惊呆的模样看着他,旋即泪水上涌,滚在眼眶里:“可是嘴巴被你咬破了,承宣喂我吃饭都从来没有不耐烦过,你去把他叫进来喂我喝水,你走吧。”说着收回了章鱼爪,哀伤地站着。   静默一晌,他语气放软:“喝个水需要那么多人喂吗?施承宣身为一县长官,喂个姑娘家喝水像什么话?!”默默换了个大杯子,倾了满满一杯凉茶,送到嘴边,开始新一轮的喂水。   其间,敲门声再起:“姜巡按,您好了没?”   耐心喂水的姜巡按:“说了马上就来。”   计时很准的杂役:“可是已经过了两盏茶时间,大人您的马上究竟是多久?山匪头子说您再不出现,他就要睡了,他说他的生物钟很严格,睡了就只能第二天见太阳才醒来。”   对此极为不耐烦的姜巡按怒道:“本官说马上就是马上的意思!小小蟊贼在本官面前还敢如此矫情,抽他一顿再说,看他还有没有生物钟!”   胆战心惊的杂役:“明白,那小的就让他们再等等大人的马上。”   我手捧海碗茶杯,一面十分缓慢地吸溜茶水,一面滴溜溜转着眼珠。从这番言辞中,似乎施承宣暂时还不是太危险,极有可能他还没有暴露自己。可一旦姜冕审讯山匪,或者刑讯逼供,那山匪没有节操,定然会咬出施承宣乃幕后主使。   再缓慢的速度,海碗茶杯还是见了底,灌了我一肚子水,连暂时的饥饿都压住了。再无其他拖延的缘由,姜冕搁了茶杯,抖了抖衣裳起身,示意我去睡觉。他转身拉开了房门,就要一步跨出。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窜上,抱了他胳膊黏上去,带得他一个踉跄奔出了房门,站在了众目睽睽之中。   院落里火把通明,捆绑了四十个山匪跪在地上,衙役杂役们持火棍夹棍站在外围,平阳县令施承宣领着县丞主簿按序站定在廊庑下,邻县落凤县的王县令则随着阿宝郡主同站一处,京城来的才女礼部尚书的千金童幼蓝颇受惊吓地站在施承宣身后。   一院子人均是脸带睡意,尤以阿宝郡主海棠春睡的娇媚模样引得土匪们频频关注。而巡按姜冕不期然地迅猛登场,胳膊上还挽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顿时吸引了所有视线。   众皆一脸恍然,顿悟了巡按大人不断推脱马上的深层次寓意。   姜冕咳嗽一声,这个时候无法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迎着众人目光,拖着我走上台阶。虽然暗地里无数次想将我从胳膊上拂下去,奈何我自力更生一次次化解危机,黏得难舍难分。   施承宣视线随我们身影而动,面上又是惊讶又是痛恨。阿宝郡主天真懵懂,一脸茫然,似是不知为何冒充皇亲的女犯竟跟钦差搅合在一起。童幼蓝则以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神情冷眼注视。   还是落凤县的王县令出言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姜巡按,这位不是冒充郡主的女子么,怎么从大人的房里出来?”   如此良机,童幼蓝自然不会放过,一石三鸟讽刺道:“这还不明白么,姜巡按羁旅寂寞难耐,合理利用一下女犯,女犯引诱巡按想逃脱一死,权色交易两厢情愿如鱼得水,何乐而不为?施县令你觉得呢?”   施承宣冷着脸,没搭理她。   王县令好像揭发了了不得的真相,以为闯了大祸,正自胆战心惊。   不防巡按姜冕竟没有动怒驳斥,反倒厚着脸皮承认了:“容姑娘是施县令送来给本官侍寝的,虽然她如今是戴罪之身,但本官一时找不到其他人替代,只得勉为其难继续召她侍寝,莫非你们有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以后就造谁给谁侍寝了。。。 ☆、陛下在民间惊众人      在公然无耻的巡按大人面前,自然没人敢有异议。为了配合他的无耻,我也只当丢的不是自己的脸,反正还有个宝郡主长着跟我一样的脸。   “不以风骚惊天下,但求无耻动世人”的姜巡按神情十分伟岸肃穆,见果真无人再干涉他的私生活后,便开始清算造成眼下处境的罪魁祸首。   “既然诸位无有异议,那么本官便要开始亲审今夜山匪闯县衙一案了!”姜冕抬袖一指院中被捆缚的一名形似野人的壮汉,以阴沉的嗓音道,“这位壮士年富力强,农时可耕种,闲时可入伍,怎么都可以做上正经体面的生计,却偏偏选了一条绿林贼寇之路,出生入死,日夜皆有被官府缉捕之虞。不仅做着这刀口舔血的勾当,竟还敢妄图血洗县衙,行刺本官!若不是本官有所提防,今夜此地便要血流成河,你们这帮如此罔顾他人性命的暴徒,可知罪?”   一番苦口婆心而又严词厉色的斥责之下,众土匪皆是一派萎靡形容,因生物钟挑衅巡按大人而被抽得狗血淋头的匪首却是不服,昂着头不屈道:“职业无尊卑,行行出状元,老子一介绿林好汉,奋斗到如今的总瓢把子的位置,其中艰辛哪是你等迂腐不堪文弱书生所能知晓?出生入死,刀口舔血,快意今朝,活得不知比你们恣意多少,用不着你来同情老子!既然做了这生计,砍几个贪官算得什么?也不打听打听,如今绿林道上,多少人想取你项上人头,金主可都是你们朝廷的人,老子为民除害,何罪之有?”   众人万万没想到,心狠手辣铁面无私姜巡按终于棋逢对手,还是个有点文化修养明白人生价值取向的黑道对手。旁观的童幼蓝小姐很是乐见其成,施承宣继续面无表情,王县令讶然惊悚,宝郡主担忧地望着被进一步挑衅的巡按大人。我看完一圈人各异的表情,再看姜冕,难得他竟还是一派沉稳气度,威压震慑全场,但近距离从他抿着的唇角可知这位钦差已是暴怒至极,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祭出大杀招。   为免被牵连,我默默从他胳膊上滑了下来。   一刹的静寂后,姜冕于夜色火把交融的亮度中,缓缓抬起了颀长洁白的手,在空中稍稍挥了一下,唇畔吐语:“伶牙诡辩,精力旺盛,再抽一顿,直到他明白与本官作对的下场。”   衙役搬来椅子,姜冕转身优雅地坐下,另有衙役恭敬奉茶,巡按大人好似不是审案,而是趁着夜色约人看戏。他优雅闲适了,其他人不得不跟着在这艰苦的条件下熬夜,王县令困得欲打哈欠只打了半个便在巡按大人淡然一瞥中生生掐断了,憋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行刑的狱吏持了老虎鞭,撸开袖子,照着有文化很可怕的匪首当头一顿抽,抽得其他山匪面无人色,满场只闻皮鞭鞭挞肉身的非常具有质感的响声以及倒抽冷气的人声。被鞭笞的匪首不愧是总瓢把子,硬是一声没吭,无论什么力度都好似在给他挠痒痒。   童幼蓝撇开脸不忍看,阿宝郡主拿袖子遮面,我一面吃着衙役送来给巡按的宵夜果品果腹,一面敬佩地望着总瓢把子受刑。   一碗饭工夫后,匪首皮开肉绽还是不屈的模样,倒是吓晕过去几个山匪,另有一名山匪小弟吓破了胆,当即求饶。   姜冕命人将他提上来,山匪小弟被捆绑着无法磕头,只能以一张惨白的脸表示凄惨与求赎罪:“大人,各位老爷,求别杀我……”   见杀鸡儆猴奏了效,姜冕终于缓和点颜色,但在罪犯眼里也依旧是名酷吏:“若想免除死罪,可如实道来,你们匪帮为何要血洗县衙行刺本官!”   山匪小弟以鲜明的求生希望小鸡啄米地点头:“小人名叫李四,三年前落草为寇跟随总瓢把子司马不招一起啸聚绿林,做些剪径营生。可世道不好,三年前朝廷大军开赴落凤县同作乱的大将军混战了一场,造成落凤县与平阳县一带荒无人烟,我们的剪径营生一年比一年不好做。也不是没想过搬迁,但如今天下太平,各州县清剿剪径,各山头都被其他绿林占了,我们委实无处可去,也只得落凤平阳两县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又听说平阳县来了朝廷巡按,巡按可是个肥差,一路搜刮……大人这些话可都是其他弟兄说的,不关小人的事!我们弟兄为了生计,所以就来洗劫巡按了……”   姜冕端坐木椅中,神色如常耐心听完,尚能一心二用给我摸向果盘里的手给拂了开,将果品端到了另一边去,并肃声对山匪小弟道:“你们约定今夜洗劫县衙,可有内应?”   李四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姜冕挑眉冷笑,同时将追随到另一边摸果盘的我的手再度拧出去,将果盘端到了他膝上:“没有内应,你们如何得知本官住哪间房?如何会集中乱箭射向本官寝房?还不如实招来!”   李四吓趴下了:“大人饶命,小的招……”   “招你妹!”铁铮铮的总瓢把子在刑场大怒,顶着已被鞭笞成条状的衣衫和染了血肉的身躯,“老子死也不招!”   “司马不招!”姜冕顿喝其名,“你若是条汉子,纵然不惜自己的命,也可不惜你手下兄弟的命么?再不招,一个个就地正法!”   果然见那司马不招面上有了动摇,余众山匪也都惧怕起来。李四泪流满面冲着司马不招嚷道:“大哥,咱招了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十八娇妻……”   姜冕见状继续施压:“再不招,一律死罪,且罪及亲眷!”   一阵迟疑后,司马不招昂起血淋淋的脸:“老子若是说出内应,你可饶我们死罪,且不牵连家人?”   姜冕郑重点头:“当然。”   众匪欣喜,司马不招一字字掷地有声道:“好吧,我招!内应就是你身边的那位姑娘。”   姜冕扶着果盘的手一抖,脸色一沉:“谁?”   司马不招朗声道:“就是那个不停吃东西的吃货姑娘,容容!”   一片静寂。   还是我率先打破了静寂,因为被一枚果核卡住了喉咙。姜冕眼疾手快给我背后一拍,果核滑了下去,我也扑通跪下了:“巡按大人饶命,我也是不得已,事到如今,冒充郡主被揭发,死罪难免,自然就铤而走险勾搭了山匪,想要谋杀您的性命……”   姜冕沉默着。   一旁的施承宣往台上走了一步,语声焦急:“容容你胡说什么?你几时认识这贼寇?”   我把从姜冕膝头滚下的一颗肉枣捉了住,放进了袖里,应声道:“你没听李四说么,三年前他们啸聚绿林,你不也是三年前捡到我的么,在此之前,我就同他们认识。三年前朝廷大军开赴落凤县同作乱的大将军混战,不知怎么宝郡主也到了这里,乱军中走失了,坠下山崖,失去了记忆,被落凤县民捡到收养。司马不招大哥他们得知宝郡主有一枚元宝项圈,本想去打劫,谁知这时天意使然,他们遇着了我,一个同宝郡主长相一模一样的姑娘我。于是他们便心生一计,决意设个长远圈套,便是由我来冒名顶替宝郡主,前来平阳县故意结识施县令,趁着宝郡主失忆不知自己身份,我便在平阳县等待时机。同时司马不招大哥他们放弃了打劫宝郡主,以免打草惊蛇,引起旁人警觉。即便没有项圈,我也能以这张酷似郡主的脸,进行这项偷梁换柱的计划。”   随着我的供述,全场人都惊呆了,便是施承宣也哑然无声。   姜冕继续沉默。   我瞅了他一眼,歇了口气,继续招供:“平阳县距离京师路途遥远,我们又无足够盘缠,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为了将这个计划进行到底,司马不招大哥十分有耐心。而且我们知道,宝郡主在落凤县失踪,朝廷必然会派人来寻。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我们等来了姜巡按。我故意疏远施县令,接近姜巡按,并找准时机在他面前展示足上的胎记,让他更加确信我就是宝郡主。原本万事俱备只欠回京,谁知我们坏事做尽,苍天并不饶过我们。真正的宝郡主被王县令送到了姜巡按跟前,一举将我揭穿并投入牢中。为了逃脱一死,我便同司马大哥他们计议,今夜血洗县衙,刺杀巡按。不防巡按大人技高一筹,事先已有防备,反将我们一网打尽。事情彻底败露,我只好全部招供。大致的经过原委就是这样的了。”   如此委婉曲折的案件事实,令众人完全震惊。   童幼蓝掩口惊愕:“想不到,这丫头竟有如此心计,果然人不可貌相!承宣师兄,你养着一个如此可怕的美人蛇,可觉后怕?”   施承宣脸色很白,不作任何回应。   对于我的供述,姜冕只是唔了一声,重新理好了果盘里的果品,低声细语:“原本还打算给你做卤煮,看来用不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了~~明晚依旧八点更新~~ ☆、陛下的回宫之旅一      匪徒案结了,虽然过程并不曲折,但结局很是惊慑人心。衙役们全然想不到施县令收养的容容会是山匪一伙的长远内应,若不是姜巡按威逼利诱,这个内应将会长久潜伏在无辜人们的身边,太不寒而栗了。   巡按姜冕当场具结此案,签了文书,发了令签,将这帮心机深远的谋逆之徒押赴京师,以国法处置。   劳累一夜后,大清早,姜冕便一身严整官袍礼帽命侍从们收拾行装。县衙里人影耸动,来往不绝,忙得不可开交。人声鼎沸,马声嘶鸣,严重打扰了我的睡眠。   在这个囚犯无人权的世道,我连申诉抗议的发言权都没有,直接被从小监牢稻草堆里提溜了出去。   我站院中揉揉眼,见马鞍已备好,马车已停靠,囚车也已置办妥当。司马不招与李四一帮山匪们俱被上了枷锁,陆续押入囚车,当然这不是我围观的重点,重点是他们的囚车里备有稀粥馒头……   李四隔着项上枷锁艰难地喝完粥,要去侧身摸馒头,忽然大惊:“我的馒头呢?”   司马不招同他一起将视线转移一处。   我正蹲在囚车一角啃馒头,啃得很艰苦,这世道虐待囚犯,连馒头都是隔夜的,硬邦邦,半晌啃出一口馒头渣。   跟隔夜馒头做了一番斗争,我牙帮子都酸了,抬手从不知谁手里夺来一碗粥,吸溜喝了,是凉的,很不好喝,我虽然饥饿,但还不至于饥不择食,便勉为其难喝了三碗。   抬眼扫视一圈,目光落到了某山匪小弟手上的半只烧饼上。   山匪小弟旁观了其他三个兄弟被扫荡的三只碗,浑身一个激灵,不假思索便将半只烧饼死命塞进了嘴里,堵得两腮鼓起两个大包。   我咽了咽口水,扭头看向其他人。   其他人不约而同将手里无论馒头还是稀粥,尽数塞进了嘴里。   我遗憾地叹口气,忽然一只豁了口子的碗递了过来,我抬头一看,司马不招一张淤青的脸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我意识到这才是牢友爱,毫不犹豫接了过来,喝了起来。   “姑娘,我司马不招敬你是条汉子!”   我打了个凉粥嗝,还了他碗,回道:“大哥,何出此言?”   “姑娘能屈能伸,尤其口才了得。”   “承让承让,大哥也颇有文采。”   “哪里哪里,跟姑娘比起来,还略逊风骚。”   你来我往各自互相钦佩之际,县衙主簿寻了来,抹去一头汗水:“容姑娘,你怎蹲到这里来了?姜巡按点人数点不到你,正对我们发脾气,骂我们连个女囚都看不住!”   我手扒囚车:“我是女囚,自然是在囚车里了。”   主簿将我从囚车上拖下去:“枷锁少了一副,你在囚车里会引人误会,不大合适。”   “什么误会?”我不解。   “旁人会以为男囚待遇升级,还有福利。”   “什么福利?”我求解。   主簿看我一眼,不再答,直接将我领到前方两架马车前。杂役们都忙完了,纷纷退守县衙两边,让出了衙前宽道。最前方是两匹瘦马,分乘着施承宣和王县令。王县令一脸进京邀功的欣喜之情,施承宣心思深沉回头正看着我。   我与施承宣对望,马车窗帘被撩开,一张粉面探了出来,不满道:“怎么还不出发?回京路途遥远,这得走到何时去?”张望之下,顿时气恼,“承宣师兄!”   施承宣扭回了头。我从童幼蓝撩开的小窗看去,阿宝郡主也在其内,正与我对了一眼。眼神清澈,如山间小溪。   看来那辆马车是女眷所乘,我提了步子就要过去,主簿在旁咳嗽一声。   身旁的马车被打开了车门,撩起了宝蓝色车帘,一个端凝身影现了出来,声音慵懒而不满:“还不上车?”   我悚然一瞧:“巡按大人?”   主簿在后方将我一推,车内姜冕俯身将我一拉,我就这么上车了,跟冷面巡按同乘一辆马车,心碎不能自已。   车内空间狭小,充斥着他衣上馨香,我谨慎小心地坐到对面。   姜冕侧身撩开窗帘,对外面道了声:“启程。”   马蹄与车轮,各自迈上了征程。   我忽地趴去窗口,望向车外县衙,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熟悉此地的一草一木,一米一粟,今日就将告别,不知是否还有归期。想着犯下的大罪,恐怕归期无期了。   衙役小甲小乙小丙追着车轮挥泪送行:“容容保重啊!我们等你回来!”   我半个身子扒出窗外,对他们挥手:“我还会回来哒!”   征尘渐起,湮没故人身影与衙署楼台,我揉了揉眼,被一只手扯回了车内。   县里路不好走,车身颠簸,车内人也跟着摇晃。半晌无声后,对面姜冕抽出一方丝绢,递了过来:“擦擦脸,全是馒头渣。”   我没接他的丝绢,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他不满意,倾过身子举了丝绢给我亲自擦拭,从额头到两颊与下颌,好似我脏得不得了,得他如此认真。   “怎么,舍不得平阳县?”他低声问,嗓音厚沉,近距离衣香更甚,不知怎么能香成这样。   我怏怏点了点头,无精打采回应:“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去了京师,你未必想回来。”他很笃定。   我摇头:“我不喜欢京师。”   “你没见过,如何知道?”他半身靠在车壁,微微垂着眼,“平阳县,只是一个□□。京师繁华,风物鼎盛,皇权中心,多少人向往之所。”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无趣反驳,见他一身整饬官袍衬得身材均匀有度,体态优雅,哪里知晓民间疾苦,便生了轻慢之心,“你做什么要跟一个女囚同乘一车?难道就因为我非礼过你?或者你非礼过我?”   他好似懒得搭理这个话题,手臂撑着头,眼眸半阖:“重刑囚犯,自然要重点看护,免得你又跑了,不见了……”   窗外有清风吹入,他身上香气馥郁,我深嗅了一口,顺嘴问道:“你为什么这样香?听说达官贵人都喜欢把衣裳放在熏笼上熏香,你也是这样么?”   他久久未答,我以为他睡着了,半晌他动了动袖子,自衣襟内取出一只白色锦囊,抛了过来。我接住,放鼻端闻了闻,果然是这香气!   满怀好奇地把玩,试着扯了扯囊口,竟真的扯了开,自锦囊内洒出几片如雪花瓣。不知用的什么手法,将花朵保鲜存储,却并非做成简单粗暴的干花,花香不减盛放时。   “这是什么花?”我有些花盲,分不清花花世界里的植物品种。   慵懒的巡按大人缓缓启唇,道出颇有韵味的一句诗:“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所以说文人就是矫情,有事没事爱吟诗。我从中撷取关键字:“梨花?”   他浅浅嗯了一声。   随身携带花囊,看来必有一段故事。但我非八卦的人,合上锦囊还给他:“大人您这是伤情还是伤春?梨花可非好寓意,你看,梨同离,预示着分离。另外,梨花洁白如雪,彷如天上来,可一旦落入泥沼中,就惨不忍睹了。”   他收回香囊,睁了眼眸,眼波里仿佛融了一层琥珀幽光,半晌勾唇一笑,好似自嘲:“你胡诌总有几分有理。分离便罢了,可不知谁想留仙,挽留在留仙殿里,谁知会否有落入泥沼的一天。”   我听不大懂,忽然自他衣香中嗅到了另一种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分引了注意力:“巡按大人,你为什么散发着食物的味道?”   他啼笑皆非,自身后端出了一只食盒,慢慢搁到膝头,揭开盖子,里面干果时蔬摆了满满一盒。   我咕咚咽下口水。   他腾出一只手,将丝绢塞给我擦手:“你不是在囚车里觅食了不少?”   我敷衍了事地净了净手,趴在他膝头,瞅着食盒眼花缭乱不知如何下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他见我迟迟无法决定从哪个开始吃起,便自作主张给我挑了一块米糕,我准备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他直接给喂进了我嘴里。我如何受得住这种美食香气的刺激,当即连手指带米糕含了住。   不知是怕我下齿咬他还是怎么,他急急抽回手,还是晚了些,被我舌头卷过,沾了不少口水。   巡按大人老脸通红,忙拿丝绢擦手指。   我边吃米糕边惦记其他美食,抉择不定,便没太在意这奇怪的家伙。   要喂我是他,怕我咬着也是他,真是个矫情的小妖精,啊不对,真是个矫情的老妖精!   食盒吃空了一半,我抚着肚皮十分餍足,坐回座位,打了个哈欠,准备打盹儿。   抬眼皮看了眼对面,巡按大人方才有些恼羞成怒,不知是因为我吃得太投入没有搭理他,还是因为险些咬着他得罪了他,总之他也不搭理我了,抽了卷书看起来,将将挡了脸。   我闭目打起盹儿来,马车摇晃,身子轻飘飘,很快沉入睡眠。   翻了个身,腰上一紧,好像被什么托了住,还被试了试手感:“还是这么圆润的一颗肉丸子,怎么拿出威仪,回京了可怎么好……”   隐约听见有食物,我不由流下口水:“肉丸子,好吃么……”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又准时了~ ☆、陛下的回宫之旅二   被叫醒的时候,马车已经停靠在了一家野店边。我睡眼惺忪跟着巡按大人下了马车,天色已晚,见炊烟袅袅,烟火气十足,顿时便精神了。   应是有侍从已同店家打了招呼,定好了客房,有几名小二迎出来,牵马拉车,见到囚车均是唬了一跳,想张望打探又胆怯心惧。   荒村野店,规模不大,住客稀少,是以空出了几间客房。我们一行官匪组合的声势也没有引起过多围观骚乱。   步入野店客栈,几名官老爷顿时吓趴了众人,掌柜持算盘的手抖个不停。虽然有侍从事先铺垫,但穷乡僻壤亲眼得见这番罕见景象还是颇为惊悚,寻常百姓几辈子都遇不着的惊悚。   一行人分了客房,秉着谨慎起见互相照应的原则,两两一分,施承宣同王县令一间,童幼蓝同阿宝一间,我同姜冕一间……等等,我拽住巡按袖子,委婉地表达了意见:“我如今是女囚,跟大人一间睡不太好吧?”   旁众竖起了耳朵。   姜冕也干脆,一指客栈外被佩刀护卫看守的露宿囚车,为我指了条光明大道:“要么你就去那里,跟司马不招他们挤一间睡,倒是比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觉如何?”   说完,在我哑然中甩袖转身,上了楼,在小二带领下看房去了。   我不得不弃了这条光明大道,走上了余下的独木桥——跟在巡按大人身后,埋头亦步亦趋,跟去了客房。   最上等的客房当然分给了巡按大人,但从巡按大人迈步跨入后的脸色看,此间离他的勉强满意还有几个平阳县到京师的距离。   小二是惯于察言观色的人,此时抖得手里油灯都要摔了。好在姜冕还有点人性,挥了挥手,令他退下。小二如蒙大赦,兔子般蹿了,生怕再晚一步会被迁怒并投进囚车。   如此看来,民间对于官员的惧怕简直是病态的。我深深叹口气,做官的果然都要灭绝人性,越是高官越是如此,施承宣还要一心奔往京师。   姜冕站在房中,袖手打量其间布置,眉头皱了又皱。我十分不能理解他,虽然此间简陋,却也有床有被有桌椅,门窗也不漏风,简直不能再奢华了。   我奔去桌边倒茶就要灌下,忽地被一步赶来的姜冕夺过杯子,倾杯洒去地上。   我瞬间脑补传说中的荒村黑店人肉包子,不由大惊问道:“有毒?”   姜冕掏出手巾擦拭杯口,淡淡道:“有灰。”   “……”我望着他手中已然放光的杯口,上等房间的茶具被嫌弃不干净,还被他里里外外擦拭蹂/躏。茶具若有物灵,一定已羞愤而死。   直到将看不见的灰尘彻彻底底地清理了一遍后,他重新斟上茶,递了过来。我不知该感到受宠若惊还是毛骨悚然,总之捧着茶灌一口先压压惊。   然而更惊惧的还在后面。   不知疲倦且严苛待人也严苛待物的巡按大人脱去官袍,从包袱里翻捡出一套旧衣换上,挽了袖子,手持随身丝绢,开始跟桌椅器皿做起了持久的斗争。从左擦到右,从右擦到左,抹完茶壶盖再抹茶壶身。   解决完桌椅茶盏,他甩也不甩看呆的我,开始将目标转向床榻。   随从搬上来的巡按大人的包袱是个百宝箱,只见姜冕从内一阵翻,翻出床单若干,沉吟着选了一张素色的,抱着去了床边,掀了原本灰扑扑的床单,细细铺上自己的典雅床单……   在我目瞪口呆的捧茶旁观中,巡按大人整理好了床铺,另用一张床单将客店里的被褥裹了起来,以示隔离使用的意思。我心想即便他从百宝箱包袱里掏出一床被子,我都不会再奇怪到哪里去。所以说,他为什么不随身携带一床香喷喷的被子?   我把这个想法直接诉诸口头,问了出来。   巡按大人满头大汗坐在床头歇息,闻言回道:“从京师带出来的被子在上个县衙被追杀的时候砍坏了。”   “……”想要羞辱巡按大人,我真是太天真了。   小二叩门,店里做好了晚饭,叫众人下楼用餐。   “知道了。”应了声后,姜冕起身换下方才干活时的旧衣,折成一堆扔去了门后凳子上,径自从包袱里又翻出一件雪白长衫换上,再系上同色腰带,颇显瘦劲。最后摘下官帽搁到桌上,举臂以白缎丝带缠了发,余下发带逶迤飘在脑后。   看直了眼的我后知后觉在他开门示意下楼时,才警醒过来,忙放下茶杯,颠颠追了过去。   跟着他下楼,我不由往自己身上瞅了瞅,还是一只土拔鼠。算了,早晚也是一死,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   客店里众人已围着一张长桌坐了,见巡按驾到,忙起身恭迎。   而从楼上缓步走下,这番清绝打扮的巡按大人,素袂飘举,青丝舞动,又兼俊美容颜,众人无不同我一般——看直了眼。   童幼蓝小姐摒弃了门户之见,以高标准的审美目光打量了过来。阿宝郡主一派清溪纯澈的眼波里漾起了星辉,含羞带怯偶尔望一眼,不时飞红了脸颊。   就连小二都举着托盘咣当撞门框上了。   客店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一手推开伙计,一脚踹开掌柜,抢着端了碗碟殷勤奔来,嗓子弯弯绕,字字带钩:“大人,这是奴家免费赠送给大人的鲜汤,请君慢用!”   旁桌的客商瞪着眼睛望掌柜:“老子等了三碗饭工夫的鲜汤呢?”   掌柜从柜台下爬起,扶了扶帽子,板着脸道:“老子的老婆都快没了,你还鲜汤,不吃滚蛋。”   ……   无视一店的鸡飞狗跳,姜冕就着上首位子坐了,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位子坐下,众人这才纷纷落座。丰盛的饭菜铺满了饭桌,野味佳肴,肥甘美酝,水陆齐备,酒香诱人。激动得我说不出话来。   姜冕正要提筷,阿宝郡主忽然意外起身,端了酒壶,红扑扑的脸蛋如朝花初放,娇媚婉转的腔调瞬时吸引了不少人:“这一路得姜巡按多加照应,阿宝心底感激不尽,愿为姜巡按斟酒三杯。”   语罢离席,行到上首,停在姜冕身侧,玉手纤纤,倾壶以注酒盅。两手端了,诚恳递到姜冕面前。   所谓红/袖添香、绿衣捧砚的风情,哪里及得素手斟酒、窈窕倚待的情韵,王县令都险些要诗情大发。   姜冕作恭敬态,接过酒盅:“郡主千金之躯,下官实不敢当,惶恐得很。”   阿宝莞尔一笑,顺手从我面前抄起一只空酒杯,自己斟满了,跟姜冕对饮三杯。余下众人纷纷跟着敬酒,两位县令尤其热忱。姜冕推拒再三,也还是饮了不少。   趁着他们推杯换盏,我提了筷子暗度陈仓,从他们袖底下夹了只野山鸡腿,拖进自己碗里,埋头啃起来。   野山鸡的味道实在鲜美,准备再去拖第二只鸡腿时,忽然发现碗碟的方位有偏差,方才还需暗度陈仓,此刻居然近在咫尺。不管那么多,拖了第二只鸡腿继续啃。   啃完整只野山鸡,心口闷闷的,好像被油腻得慌,拾掇了勺子翻山越岭去舀鲜汤,手势不稳,洒了半勺进旁边的酒盅里。一只手伸过来,接了我的勺子,端了我的碗,去鲜汤上盛了小半碗再还回来。   我抱回碗喝了一大口美滋滋的鲜汤,歇气的空当,眼睛从碗口上掠过去,见姜冕被众人灌得已酒气上脸,微醺的模样下,脸色不再那么冷,反而柔和许多,抬起雪白衣袖,伸手端起那半杯酒水半杯鲜汤的酒盅,灌入喉中。   这种混搭的风味,他竟没有品出来,一灌到底。   看他喝得欢,我扭头继续寻肉肉,果然叫我寻着!隔着三个人的方位上,有一盘饺子。以我对食物的直觉,应该不是素菜馅儿。   我准备潜伏过去时,横空杀出一只白袖。袖底的手将我按回座位,姜冕半个身子倾来,微热的一张脸凑了过来,酒水酝酿下的眼眸内有水漾动,呼吸间都带着酒气:“留着肚子。”   果然是醉了,竟说这种醉话!酒席上留着肚子,真是个冷笑话!他当我是小菜包呢,包那么点菜就够了。   这不符合我的人生追求,所以我拒绝了他,不顾阻拦便要潜伏过去。   这时,妖娆老板娘闯关后再度出现,端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物事送上来,魅惑道:“大人,您要的卤煮来了,请君慢用!”   我险些栽下酒席,我听见了什么?卤煮?   当即什么饺子包子肉肉都不要了,潜伏什么的都走开啦!我的卤煮,我的卤煮!   挥着筷子直奔大锅,兴奋地捞了猪蹄,也不嫌烫嘴,第一时间就下了嘴!   众人全被我的吃相给惊着了。   “没人跟你抢。”姜冕酒酣耳热之际,唇角一扬,俯身来语,“请君慢用。”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了,有没有看饿了? ☆、陛下的回宫之旅三   我一人开疆辟土解决了一大锅的卤煮,其劳累有目共睹,肚皮鼓了个小丘,整个人瘫在酒席上不能动了。   姜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酒醒了一半,懊恼悔恨地瞪着我:“谁叫你全吃完?不会留点明日?”   事后诸葛亮无济于事,他渐渐明白跟我分析将食物留到明日是件夏虫不可语冰的事儿,叹息一声后不再跟我纠结。   满桌人好似深感不解巡按大人为何如此优待一个女囚,当中以阿宝郡主表现尤为强烈。只见她不再笑盈盈,眼底秋波凝住了一般:“姜巡按何须如此?莫非巡按大人觉得她依旧有可能是真的郡主,阿宝反倒有嫌疑?”   众人顿感不妙,酒席上气氛陡然降了几分。   姜冕不动声色将我面前的几碟菜全数转移至远方,不叫我够着,好像怕我一举撑破肚皮。闻得如此责难,酒热的俊脸上褪去一层红,眼里恍惚蕴着笑意:“郡主说哪里话?下官岂敢质疑郡主身份,何况郡主有标识项圈,如假包换的祥云胖龙元宝,便是圣上与太上皇都认得此物,天下独一份,绝无仅有。”   阿宝郡主脸色稍霁,在姜冕诚恳之言与和煦笑意中好像生不起气来,与其说是生气责难,不如说是少女娇嗔:“那姜巡按待她如此体贴,是何故?纵然大人不疑阿宝,待阿宝却生分疏远,看在旁人眼里,指不定便要怀疑阿宝身份。”   旁人以明知故问的眼神看向她,巡按待女囚体贴,恐怕是男人都知道是何故,便是县衙的小甲他们都知晓缘故。   果然姜冕作出了一副尴尬之色,俊脸微囧,是一种不得不面对大众揭露自己变态恶趣味的窘迫:“倒也没有特别的缘故,她虽罪孽深重,但总归是同下官枕席缱绻过,慰过下官几日寂寥,是以在押赴京师问罪前,索性让她吃好点,唯有如此回报一二,也算是了结这段孽缘。”   直白的说就是官场老油条嫖宿幼女,却被老色鬼将这一席话演绎得有情有义。众人虽深为之侧目,譬如施承宣;却也有露出一二钦佩,譬如童幼蓝;更有听到如此少儿不宜而羞红了面颊,譬如阿宝郡主;当然还有艳羡向往之情的流露,譬如王县令。   一桌人神态各异。   姜冕应付完了这一刁难后,才顾得上瞅我一眼,这一瞅不由大惊失色,一把夺过我趴在桌沿正舔着的酒盅,惊悸地往自己酒盅里一看,空了一半。   老色鬼太可恶了,给我面前的菜碟都转移了,我够不着吃的,只好就近取材,最近的只有这枚酒盅,我都不嫌辛辣舔完了一半,他好像还怪我偷喝了他的酒。   他大概难测我酒量深浅,不知我目前是何种地步,小心翼翼观摩了我半晌,蹙着眉将剩余的酒饮尽了。   我咕咚从酒席上栽倒,被他一手接住,揽入臂间。扔下酒盅,他抱了我起身:“我送她回房去睡,你们请自便。”   窝在一个质地柔软混着酒气的怀里,上楼略微颠簸,危机意识迫使我扬了手臂往某个人脖子上挂去,紧紧搂着,整个人也随之蹭了上去,挨在他脖颈下,暖暖的。   忽听后方有人离席起身的响动,传来施承宣的熟悉嗓音,好像满含怒气:“姜大人!容容醉了,大人谦谦君子应该不会趁人之危吧?”   抱着我的人脚步顿都没顿,径直上楼:“本官从未说过自己是谦谦君子。”   “……”   推开房门,再合上门,姜冕抱了我送到已全部焕然一新的床上,叹息:“真是一枚沉重的肉丸子。”   我耳朵动了动,恍惚又听见了吃的,一个滚动脱离了他的身,翻到床上,脸挨在干净又香香的床单上,口水流了出来:“肉丸子……要吃……”   我梦见了一只大肉丸在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口水哗哗的。   有人痛心疾首:“再流口水你就去地上睡!没有肉丸,没有粗面,什么都没有,别再做梦了!”   床上滚动的肉丸瞬间烟消云散,我深感失望。   接着便感觉身上的衣服被人脱了去,一边脱一边被嫌弃:“这个样子就是站在你爹面前,他都不一定认得出你。真是有出息,这么大了还一味只知道吃,嗯也不对,还知道为男人两肋插刀,还插得毫不含糊。若不是老夫一时心软,你十年都不要想吃到卤煮。没眼光的熊孩子!”   被碎碎念得烦死了,我一脚蹬过去。   却被截个正着,顺道又给鞋袜除了。温热的手掌覆在脚趾上,细细摩挲,又念叨:“鞋子小了都不知道换,脚趾不堵得疼么?好歹也是姑娘家,除了吃,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么?穿戴打扮,学学阿宝用点心,你何至沦落到这个地步?跟着施承宣,你能得什么好?少傅哪里不如他了?你还是个假小子时,不是时时离不了少傅么,怎么一转眼,你的混账脑袋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我不想再听碎碎念,蠕动了一下,把脑袋拱进被子里藏着。   “这三年你过得倒是苦中作乐,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快乐得很,可知我们弄丢了你,身家性命都快不保。为着天下安定,不能大肆寻你,背地里打着各种名头来寻你这混世魔王,折损了多少人的精力。混账太医天天跟我作对,怨我没看好你。”   我继续往被子里拱。   “这三年少傅过得有如三世,你要是再丢了,少傅真是不能活了。”   我掀了被子,爬起来向他扑过去,誓要跟碎碎念同归于尽!   他没防备,被我直接扑倒。我压在他胸口,闻着他一身酒气,狠狠道:“少傅是什么,能吃么?再不闭嘴,把你吃掉!”   “……”身下的人默然半晌,举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元宝儿,你要是再想不起来的话,回京了怎么办……”   “吃掉。”我一头倒在他心口。   房内终于安静了片刻,直到被敲门声打扰。   很轻微的敲响,外间传来阿宝软嫩又忐忑的嗓音:“姜大人,童小姐去陪施县令了,房内就阿宝一个,阿宝害怕,大人可以过来一趟么?”   被我压着的人缓声回应:“王县令呢?”   “跟楼下老板娘聊天去了。”   “客店掌柜呢?”   “拉着小二喝酒去了。”   “……”姜冕没法,动了动身,“郡主先回房,下官稍后过去。”   他要起身,没起成。我趴在他心口,以沉重的身躯压着他,抬起脑袋对他道:“不准过去。”   他略感意外,鬓发散落,眸色潋滟着看我:“理由?”   “不准就是不准。”我醉醺醺昏沉沉与他对峙。   好像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他进一步要掀开我起身。想也没想,我扑过去,直接拿嘴堵了他的嘴。   果然这厮崩溃着倒了回去。    ☆、陛下的回宫之旅四      虽然被告知没有肉丸,但我分明捕获到了一只柔软的丸子,叼在嘴里吃了起来。   姜冕气急败坏将我从他身上拎下去:“住嘴!”接着将我掀到一边,拿被子裹住,按在枕上。   我睡眼朦胧撑开眼皮,见白白的丸子跑了,下了床兀自整理衣裳,倚着床柱望了被褥中的我一眼:“闭上眼睡,灯不熄,我一会就回来。”   我没有点头,巴巴望着他。他迟疑一晌,又坐回床边,手臂撑着一侧,俯身看过来,酒气衣香溢满床畔。发巾随着他的动作垂在耳后,借着灯火亮亮的一道白,他语声低下来,跟哄小孩似的:“不困么,快闭上眼睛睡吧。”   他是要丢下我,让我一个人睡,我不能同意。   无奈之下,他允诺:“你乖乖睡觉,明日给你做好吃的。”   我嗖地闭上眼,呼噜呼噜睡去。   走前,他深深叹息着揉了揉我额上散发,指端带着暖暖的温度以及细腻的触感:“拿吃的就能哄,以后还不随便谁都能哄住你,能不能有点节操?”   嘀咕完,他终于满意了,从床畔窸窸窣窣起身,到桌边给灯拨暗了,又把两扇窗给关严实了,这才开了门走出去。   我在被子里悄悄睁开眼,恰好看见他最后一片衣角在门后一晃就没了。   重又闭上眼睡去,静寂的夜里无人滋扰,但睡得并不踏实,胃里的酒热滚烫,直到睡得口干舌燥醒了来,嘶哑的声音在漫漫长夜里低鸣:“渴。”   在香香的被褥里睡得不想动,感觉一个人影移到了床边,扶了我起身,一个凉凉的茶杯送到了嘴边,我就着这人的手把凉茶一杯干到底。喝完,满足地叹口气,就要滚回被子继续睡。   忽地全身一凉,被子被揭走,身下柔软的床铺和被褥顿时换成了一个硌人的肩膀。   我勉强睁开点眼缝,原来是自己被扛在一个人的肩头,从我的方位只能看见这人的后脑勺,光秃秃的,很像一颗卤蛋。我揉揉眼,疑心看错了,再探手摸了过去,滑溜溜的,果然是颗卤蛋!   我托腮观想卤蛋的吃法。   他原本被我摸得一抖,见我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以及惊呼什么的,便放下心来:“别作声,尚能留你一命!”   随后,他扛着我到窗边,此时的窗户是半开着的,只见他轻车熟路从窗口蹿了出去,矮着身跳上了屋檐。   黑黝黝的夜里,万籁俱寂,客店各间窗户内偶有人声,当然最多的还是如雷鼾声。我在他肩头打了个哈欠,看他野猫一般东窜西跳,百无聊赖之际,我扭了扭脑袋,张嘴咬向卤蛋……   “嗷——”凄厉的一声惊呼,接着是“噗通”一声巨响,野猫扛着我从屋檐跳到了地上。我还没有松口,卤蛋战战兢兢驮着我藏进屋角暗影里,长长的“喵——”了一声。   潜伏良久,夜里再无其他异动,野猫这才将肩头的我从卤蛋上扒了下来。嘴里嘶嘶地吸凉气,颤抖着手摸向了后脑勺的卤蛋,约莫是摸着了两排牙印子,一怒之下,摘了蒙面头巾给我塞进了嘴里。而后重振旗鼓,将禁了牙口的我重又甩上肩头,固定了手脚,猫着腰沿着客店外的屋檐树影一路狂奔而去。   我被颠得晕头转向,吐了几口酒水,淋了他一脑袋。   卤蛋大怒,左右张望一下,果断扛着我直奔河边,将我甩下,自己蹲去了河边洗头。   我扶着河边小树干爬起身,步履蹒跚也跟了过去,蹲在河边,把嘴里的蒙面头巾掏了出来,捧河水漱口好几遍,才没了那股子馊掉的酸味。   卤蛋见我不用蒙面头巾,一把抢了过去,搁河水里淘了淘,拧干后满脑袋擦汗,着重擦去后脑勺的口水和牙印。   擦洗干净脑门和后脑勺,卤蛋舒服地长吁口气,映着月光临水自照:“啊,总算是舒坦了。”   我坐在河边树根上,将光着的脚丫浸在水里涤荡:“啊,总算是舒坦了。”   卤蛋好像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忽地扭头,见我在他的洗脸水边泡脚,顿时面孔扭曲:“重得要命的臭丫头,谁让你在上游洗脚的?!”   我惊讶道:“你把我背到这里来,不是让我洗脚的吗?你说过不能在上游洗脚吗?”   卤蛋想了想:“没有。”又想了想,“我觉得这个地方风景很好。”   我点头:“是啊。”   卤蛋做了一个决定:“所以就在这里把你解决了吧。”   我点头:“好啊。”   卤蛋转头看我踩着月光下亮晶晶的水花,涟漪荡到河水中央,忽然阴恻恻道:“那你走到河心去吧,那里泡脚更舒坦!”   我低着头看水花,洁白透亮,再漂亮也没有了,水下时而浮起时而沉潜的脚丫也被冲刷得洁净如雪,一朵绽放的桃花妖娆冶艳。   见我没动静仿佛睡着,卤蛋从下游站起,一步步淌过浅水,走了过来。他太过专注树根上甩脚丫的我,从而忽略了浅滩的危机。只得“嗷——”的一声,卤蛋跌倒,抱着被尖石割破的脚,嗷嗷直叫也只能怨自己不小心。   月下浅滩一览无余,只有落叶,未有尖石,他只会怨自己运气不佳,从而忽略了更大的危机。   于是他再度爬起来,拖着伤脚再接再厉朝我行来。到得树根前,他挥起粗手要将我打落河水。   只听嗤的一声钝响,是匕首刺入胸腹的声音。再是噗通一声入水的巨响,他扑进了河中,身下洇红了半河水。   我跳下树根,洗了洗匕首上的猩红,拿袖子擦干,放进怀里。姜冕这老色鬼留在枕边的匕首果然比菜刀好用,他要是知道被我偷走了去用,不知道会不会怪我呢。   打着哈欠,赤着脚往回走。夜里实在是凉。   回到客店,从旁门爬了进去,未惊扰其他人,在伙计们的房舍里把小二拖了起来。小二醉醺醺的不乐意,最后还是屈服于一把匕首。   我拖着小二轻步上了楼,径直往阿宝与童幼蓝房间走去。   我抬手敲门,让小二出声。   小二不明所以,却无法反抗:“老板娘做的宵夜来了,趁热吃喽!”   许久后,房内有脚步声走动,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道缝,阿宝俏生生的脸露了出来。我将小二推了进去,门被撞开,我跟着闯了进去。阿宝躲开小二,见到我后脸色大变。小二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往房内一看,桌边坐着姜冕,正安静地撑着头,不知是醉了还是在小憩,脸容在黯淡的灯火下格外漂亮。   我正要走去,阿宝伸手一拦:“出去!”   我抬手一巴掌扇到她娇嫩嫩的脸上,抬腿一脚踢翻了凳子。姜冕从昏沉中惊醒,抬头看向当下情形。   阿宝便要哭诉之时,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蹬着腿儿和脚丫,率先哭起来:“嘤嘤嘤,我来找巡按大人,你为什么要打我?”   阿宝惊呆了,哭都忘了哭。 作者有话要说:  码完这一章,赶火车去了,卧铺上再码明天更新的量,大家么么哒~ 记得收藏了人家唷~ ☆、陛下的回宫之旅五   阿宝带着娇嫩的粉脸上一个巴掌五指印子,惊愕得不知所以,为我在地上蹬腿儿痛哭流涕的模样给震惊了,兴许还产生了对人生的质疑以及记忆瞬间错乱之感。   灯下的姜冕惊醒后,见状忙起身赶来,俯身将地上打滚儿的我抱了起来,连忙查看全身,焦急万分:“哪里疼?乖别哭了……”   我揪着他怀里的衣襟,把头藏进去抽噎不止:“阿宝把我推到了地上,叫我滚出去,不准找你。屁股摔得好疼,腿也疼,脚也疼,嘤……”   姜冕猛然转头逼视阿宝,阿宝被惊得后退,瞬间的慌乱后,立即强自镇定几分,为自己辩解:“她胡说!明明是她设计闯进我的房间,还打了我一巴掌,我根本没有推她,是她自己……”   只听我“哇”的一声痛哭将她打断,哭得快要抽过去,紧紧拽着手心里的衣襟,令姜冕感同身受:“我睡到半夜口渴,也没人给我倒茶,我自己滚下地喝水,茶壶里水也没有了,想出来找小二找不着,便想找巡按大人。阿宝不准我进来,可我瞧见巡按大人晕倒在桌边,心中担心,便想闯进来,没想到被阿宝推到了地上,想摔断我的腿……”   姜冕听一句脸色青一分,最后成了一张铁青色的脸,怒视阿宝:“她酒席上偷喝了酒,醉了过去,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哪里有脑子来设计陷害你?你竟能不动声色诬陷她,还推她摔地上,你既身为郡主,竟要构陷一个乡野丫头!你无需狡辩!我问你,你唤我来你房间,暗中做了什么手脚,使我昏迷过去?你处处算计,究竟是何居心?意欲何为?”   阿宝脸上血色褪尽,泛起惨白枯涩颜色,眼里流露出遭弃的神采,雪白贝齿咬着嘴唇,泫然欲泣,泪盈于睫:“我、我只是想多留你片刻,大人奔波劳累不知疲倦,就连夜里都要照看她,全不顾自己。阿宝看着于心不忍,燃了一点安息香,好叫大人小憩一会儿,竟被你说成是迷香算计。她不管不顾任性妄为地闯进来,我叫她小点声,她不听,我一时情急失手,推了她到地上,可她却一掌甩到我脸上,我就不疼么?”   这番话逻辑严密,前后衔接,姜冕不禁也有些疑心自己误判,尤其阿宝脸上还带着痕迹鲜明的胖胖的手指印。   我嚎啕一声扑到他肩头,顺道把光着的脚丫搁到他膝上:“我担心阿宝迷恋大人,对大人用迷香□□,想将大人叫醒,她却不准,还说我是个祸害,要是没有我,大人一定会喜欢上她。她把我推到地上的时候,我不小心打到她脸了,我喝醉了,怎么可能故意去打她?嘤嘤,好冷……”   姜冕情不自禁就伸手将我光着的脚丫捂进了手心,一摸之下,身体一滞。他脸上又沉下来,对阿宝不咸不淡道:“你们各自都有说辞,无非是据着各自立场,从而无视别人。既然女人之间无真相,我也懒得替你们多加评判,今夜之事作罢。但请阿宝郡主记着,容容在押赴至京师之前,都是我身边的人,还请郡主多尊重她些,以后勿要对她动手动脚,如若再伤着她,下官对郡主恐怕将多有得罪了!”   扔下这席话,姜冕抱了我起身,径直走出了房间。我趴在他肩头,脸搁在他颈边,两眼直盯着僵立地上的阿宝。她亦与我回视,眼眸里虽依旧是泫然欲泣,却多了一点别的光芒,直勾勾射向我。   我一指扯嘴一指扒眼,做了个鬼怪模样。那射向我的光芒更盛几分,几欲点燃。   姜冕抱着我一直回到房间,将我抛回床褥上,我滚落下后,抬头将他一看,顿感他脸色不妙。果然见他撸了袖子,在床前站定:“你先动手打的她?”   我低下脑袋,趴回被褥上不作声,只作蚕茧状,慢慢蠕动。   他将我脚拖了出去,掏了丝绢擦拭尘土,又念叨开:“夜里不睡觉,你这是跑去哪里遛弯去了?”擦着擦着眼睛忽然看到我衣衫上溅的点点猩红,拿手指刮了刮后,脸色陡然一变,放开我的脚丫,转头看向窗户。   窗口大开,两扇窗户摇来摇去,夜风习习,月色凄清。   他疾步走到窗边,细细查看了一遍,重又关上窗门,蹲到地上观摩四排极浅极淡的脚印,再到桌边扫了眼随意搁置的茶杯,复又回到床边坐下。   “有人趁你睡着后从窗口闯入,此人身高八尺重约一百八十斤,蒙着脸,没长头发,脚穿破旧的棉布鞋,不甚合脚,为人粗心。他进来时正听见你喊渴,给你喂了一杯茶,你就着他的手掌喝茶时感觉到了掌缘粗糙,认出不是我,但也没有反抗。他扛起你的时候,你偷偷摸了枕头底下我藏着的匕首。”   他一口气说完,我惊诧地抬起脑袋。   他再度拿过我的脚,细细擦拭,拈起裤脚上沾的一片腐烂树叶:“他扛了你到河边,大概是趁他洗头的时候,你在河里洗脚。凭着你的顽劣,定然是在上游泡的脚。明知是歹人,你却并未反抗,定是存了其他心思。所以这歹人粗心大意,中了你的计。你在往上游的浅滩上放了一枚尖石,被他恼怒之下不察,踩了个正着。他要对你动粗时,你用匕首刺中他腹部。”一边推论着,他一边从我怀里摸出了一把刀鞘精致的匕首,拔出,匕首上有被水洗过的痕迹。   “所以你刺中他后,洗了匕首上的血迹,光着脚走了回来。却不知脚上有河边沙土,裤腿上沾有河里腐烂的落叶,衣衫上还溅有新鲜血渍。”   我震惊地抬头望他,半晌,不防他忽然弯身,将我搂入怀中,抬手摩挲我脑后:“元宝儿,是少傅疏忽了,让你只身涉险,应对歹徒。好在你没让少傅失望,知道利用我故意留在枕边以防不测的匕首,还保留了幼时的机智。”   我卖乖地伏在他怀里,这话听着比较受用。   谁知他接下来道:“但你对付阿宝的手段太拙劣了,让少傅不忍直视。”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晚了几分钟~~好不容易修了网络,赶上来~~~ 电脑连接手机4G网,把流量都刷爆了,嘤嘤。。。 ☆、陛下的回宫之旅六      察觉到我僵在他怀里,他又出手拍了拍我脑袋,语气放缓:“若是别人,定叫你骗了去,可要骗过我,你尚需些时日。”   我两手齐用,从他怀里挣出,不咸不淡望着他,不带多少热度:“你们人人都在说谎,我又怎知你有没有骗过我。”   这句话让他沉默下去。   人人都是为着自己的立场做一些事说一些话,又何需对他人坦诚。即便他姜冕,时时处处都表现着对我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的关怀备至,可我怎么可能因此就对他放下戒心。   就连施承宣,与我生活了三年的唯一亲人,我也并未将所有想法都告知他。人与人之间的完全坦诚,是不可能存在的。   三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几个外乡人徘徊在暮色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平阳县,盯着我的身影。他们的目光交织着猎人铺设陷阱的狡黠光芒。   可惜他们是在平阳县,我所熟悉的地盘,所以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尚未可知。我究竟利用了多少地形多少工具,使他们或坠湖或跌落山崖或迷路在蛇虫山野,我如今也记不清了。   谁让我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呆滞包子脸,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的受害者。无论给他们多少智商,他们临死都未必愿意相信送他们去往鬼门关的人,会是我。   解决完一批又一批自投罗网的猎物,我也在实践中进一步熟练到了清理现场,直到了无痕迹,再清洗双手回家去给施承宣做饭,给他捧上热气腾腾的素饭,给他夹一道村民送来我精心水煮的蔬菜,呆呆听他絮絮叨叨跟我谈论县里鸡毛蒜皮的纠纷,然后被他揉乱一头蓬松的碎发。我含着米饭一口口下咽,丝毫不为任何事影响食欲,施承宣则趁着这个时候去给我烧热水留待洗澡用。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和他做一对寻常夫妻,再买一送一添个娃娃,过着一家人幸福的生活。   我究竟有没有爱过施承宣呢,这个问题好像并没有意义,所以我一般也不去深想。总之生活就这样顺着既定道路过下去就好。何况他是唯一伴我,填补我三年空白记忆的男子。大概是形成了习惯,我不愿离开他,更不愿被人扰乱平阳县的节奏。   然而每当我一人坐在县衙后的门槛石板上,看落日余晖徐徐降落世间,又免不了勾起心底最深处禁锢的疑惑——我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方?谁能给我答案?   三年时光一转眼,打破我生活现状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虽然我那么努力平衡着现状,独自解决着擅入的猎物,只求一个安稳的岁月静好,却还是奈何不了强大外力的介入。   挂衔巡按的姜冕,京师太傅,某个人的少傅。连六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的一个鼎鼎权贵。   当然诸多身份并不是我忌惮他的理由。不管他是谁,若是同那些猎物一样,我也依然会用对待猎物的手段对付他。但他并没有。他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存在,对我无微不至,满怀热忱告诉我,我就是他要寻找的人。   他口口声声自称是我的少傅,难道我是公主?我总不可能是太子。   可他为什么又号称要寻的是皇叔的千金,宝郡主?   郡主之师,自称少傅,岂不是有谋反之心?哪家皇叔敢如此大胆呢?   偏偏还有另一个自称宝郡主的阿宝。   重重谜点,他一个也不解释。我如何能够完全信他?   今夜我的行迹被他完全看透,我的安全感沦落得一塌糊涂。   我们各自沉默了许久,他打破沉寂,给我换上干净的外衣,套上鞋袜,将雕饰繁复的一把匕首塞回了我衣内:“带我去河边。从今夜后,我与你寸步不离。但你也不要再去招惹阿宝,被人嫉恨上,是件危险的事。我不欲你再涉险。”   我抬头看他一张素净的脸,他神情认真中含有几分愧然和哀怨。我不知前情后续,所以无法解读他复杂的神思。   吹灭了蜡烛,我们一同出房门。我拔了根头发夹在门框上,再带上房门,转身正撞见他一瞬不瞬望着我的小动作,他低低一叹,牵了我下楼,将我冰凉的手攥入他暖暖的掌心。   拔了客店的门闩,我同他走到门外。一路带着他,沿着野猫卤蛋扛我的路线重走了一遍,姜冕一路都一言不发,一直沉默到河边。   我领他到卤蛋洗头我洗脚的水边。夜里河水上涨,湮没了水边足迹。月色里,只闻水波荡漾拍岸声,只见银色月光照耀河水,映着一片洁白银霜。   哪里有一丝血迹?   姜冕这才开口:“人呢?”   我呆呆指着树根下湍急的河水:“我刺中他后,他扑倒在了那里。”   又哪里有一颗卤蛋?   姜冕沉吟:“难道没刺到要害,他暂时昏迷,被冷水激醒后,爬出河水走了?”   我垂首叹气:“这里地形不熟,没有利用好,匕首太短,不好使。”   “……”姜冕望我一眼。   我在月色下发呆。他折了条枯枝,往水里探深浅,东戳西戳,想看看能否打捞到什么。   忽然一道耀目浮光自我脑海闪过,只在刹那之间。浮光里,有两个男人,一个在岸边站着,一个在水边用树枝探入水底,测量水深,再拿树枝比对我的身高,放心地表示我不会被淹死,可以下去洗澡。   我抓住这短暂的浮光,想要看清他的脸,浮光遁迹无形,再无寻处。   脑内一阵刺痛,我抱着头蹲下来。   姜冕扔了手里枯枝上岸,忙弯身将我扶住:“元宝儿,怎么了?可是冷了?”   我瓮声:“元宝儿是公主么?”   他身子忽地一僵:“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不答他,反问道:“可是公主怎么会有少傅?少傅不是东宫里的属官么?”   他僵成了一块石头,许久后,撩了衣摆跪到水边:“姜冕拜见太子殿下。”   我一个屁墩儿坐到了河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时间很紧,有很多事情要忙。。。 ☆、陛下的回宫之旅七   因他一句太子殿下,我久久不能回神,甚至不能理解。刚冒充郡主被判了重罪,将要押赴京师,忽然就逆转成了太子殿下,这还不是立即被砍头的节奏?   我惊恐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人。   他见我反应,知是吓到我了,忙手扶着我起来,低声道:“可想得起从前的东宫岁月?”   我茫然摇头。   姜冕给我掸着衣上河沙,很是无奈地叹气:“世间不如意事,总叫我遇着。”   这种心理活动应该属于我才对吧?   还有最重要的,我挠挠头:“可我是个女孩子呀?”   姜冕忽然间就沧桑了:“我有生之年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这是何意?难道我是个女孩子这个事实不是一目了然?   姜冕岔开话题:“算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这真的可以不用在意么?   太子什么的,太不合逻辑了吧?怎么看,都是公主更合适吧?虽然被认作公主也是件很有压力的事。吃卤煮都会吃不踏实的好么。   脑子里浆糊一片,勉强扯开一个口子,理了理逻辑,清理一下浆糊:“那皇叔的郡主是怎么回事?”   姜冕无奈望月:“我总不能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太子丢了吧?皇叔年纪可以做你爹了,或者说他险些就是你爹,合理借用一下他,就当是草船借箭。”   的确是草船借箭,鲁肃与孔明借到了一船乱箭,姜冕借到了两个真假郡主,或者说是两个从头到尾都假得不能再假的郡主。   逻辑严谨的我又提出一个问题:“那你怎么确定阿宝就不是太子?她有项圈。”   姜冕自己从水里起身,一针见血地回答了这个疑问:“因为她不呆。她就是有一打项圈,我也不敢认她。”   这种被认可的感觉好像听起来也不是那么美妙。   我又提出一个问题:“那你在公堂上不是很难抉择的样子么,见到项圈就跟见到亲爹似的。”   只见月色下的姜冕勾唇如一只潜伏的老狐狸:“既然有人希望我被蒙骗,那我不妨配合一下好了。再者,那只项圈确实太久违,初见之下,不由令人概叹。阿宝究竟什么来路,如何得到的项圈,我得查清楚方能助你回京。”说着又深深叹气,“朝野暗涌太多,危机四伏,陛下……”   我正竖着耳朵听,谁知他提到陛下就忽然打住,不再多言,好像讳莫如深的样子,不知在顾忌什么。   而提到陛下,我恍然惊醒,意识到一个事实:“陛下不是刚登基不久么,太上皇退位,那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从陛下登基后,便再没听人提过太子。倒是听说过三年前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是个痴儿。痴儿为帝,自然朝野不服,若不是太上皇摄政,太傅与皇叔辅政,只怕引起壬戌之乱的太师乱党余孽便要揭竿而起。   这些朝事,都是施承宣同我饭后睡前讲故事讲到的。我记得那时还对此做了评论,太上皇何必盛年退位,不如多生几个皇子,提拔一个有出息的太子为帝,不就扫清朝野顾虑了么?   那时施承宣神秘兮兮对我道:“据说因为壬戌之乱中,太上皇的爱妃鸾贵妃领兵作战,兵败后下落不明,太上皇哀思之下,无心皇位,便退位给了痴儿太子。当然明面上诏书说的是,壬戌之乱导致天下兵戈,民不聊生,太上皇下了罪己诏,以退位自罚。当然还有说法是为了扶植痴儿太子早早适应朝政。”   我却觉得这三种说法都只触及皮毛。   第一,太上皇一介帝王,据说出身行伍,乃前朝皇室旁支,是战火里走出来的,岂会因为一名爱妃失踪而消沉朝政——虽然这名爱妃据说美艳无双且颇具将才,文可代帝批阅奏章,武可代帝领兵出征,是比太上皇神秘出身更离奇的一代传奇。帝后恩爱到你死我也不活的地步,只有戏文里才有。爱江山更爱美人常有,爱美人不爱江山不常有。   第二,壬戌之乱说到底,罪魁祸首乃是前太师,欲辅佐其他皇子而谋朝篡位。乱后百废待兴,当务之急当然是勤于政务,罪己诏可以有,但退位实在没必要有。官面上的罪己退位,定然只是个说辞,为了掩盖其真实目的而布下的迷阵。其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想要掩盖的真相又是怎样?   第三,为了扶植痴儿太子势力与威望,更是站不住脚。因为就如今新帝继位的三年效果来看,实在乏善可陈。既没有新政推行,又没有独特举措。完全看不出太上皇扶植的力度,相反,却给人一种无为而治的即视感。   所以,太上皇退位给痴儿太子,绝对有其背后的隐秘,不为人所知。   结合姜冕透露的蛛丝马迹,总觉得我好像离真相更进一步,甚至是,已经隐隐触摸到了真相。但有一环无法解释,我不敢多想。   姜冕果然不愿再多加透露,他目光深沉,以看虚无的眼神看我:“现在你还不能知道,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明白。今夜我对你说的每句话,你都吃进肚子里去。”   我又呆滞了:“那我究竟是什么?”   姜冕咳嗽一声:“姑且扮作我的侍妾好了。”   我望着他,他顿时扭开脸,炸毛一样:“说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我想望望他脸皮究竟有多厚,他扭过脸不给我看。   忽然,叫他发现了河边的一个细节。他俯身拾起一片枯叶,在月光下照看。我凑过去一看,枯叶上有凝固的血滴,昭示着此地的确发生过凶残的一幕。   这个证据令他脸色瞬间沉重:“不是被他逃了就是有同谋。刚出平阳县,就有人忍不住要对你动手,这一路需更加小心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事情太多,木有按时更新,求原谅>_< 鸣谢小萌物们:小手冰凉的一颗巨型手榴弹和一颗萌萌哒地雷,二九的一颗彪悍手榴弹,太阳之上的一颗萌萌哒地雷,小溪涓涓的一颗萌萌哒地雷,十三月的兔子的八颗土豪地雷每天都扔的节奏太壕了,小西瓜的一颗萌萌哒地雷,如花大王的一颗萌萌哒地雷,煜尘的一颗萌萌哒地雷,冰河无际的一颗萌萌哒地雷,17504194的两颗萌萌哒连击地雷(疑似系统抽搐连点了两次,狠狠虎摸)。 鸣谢留评的小萌物们,有很多熟悉的马甲,都是追了好几个文的老读者,谢谢你萌不离不弃。也有崭新的马甲,挨只么么哒,希望以后也能常常见到你萌的新马甲。 新文幼苗期,很需要你萌的鼓励,让我们一起陪伴元宝儿走得更远吧!一起来见证女帝的成长之路~ ☆、陛下的回宫之旅八   由于今夜异变一出接一出,姜冕颇不放心,直接在河边召唤出了影卫。   嗖嗖几道人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就出现了,端正地跪了一地,真正是随叫随到。   姜冕对着这批人就是一顿大发雷霆:“你们干什么吃的!眼睁睁看着陛……看着殿下被歹人掳走,不知道护卫?要你们何用?!禁卫军推荐你们来的时候,说好的飞天遁地精英暗卫,结果呢,本官被人追杀连随身带的被子都丢了!一堆酒囊饭袋!”   严词厉色的一顿训骂,众影卫默默受着,无人出声。倒是听得我摸了摸鼻子,这最后一句怎么听怎么像在形容我。   单方面的责骂而无回应,姜冕表示很不愉悦:“看来你们是默认了嘛!影卫什么的,果然不靠谱呢!你们从前的专业训练都训练到姥姥家了吧?”   面对如此言语刻薄的挑衅,领头影卫动了动身子,终于被迫回应:“回禀太傅,影卫第一课便是不辩解,我们只对雇主生命负责,不对自身能力做辩护。”   姜冕冷笑一声,以对方落入陷阱的姿态继续高调挑衅:“是吗,你方才的话便已然是为自己做了辩解,你们老师一定没教你们学习语言逻辑吧?”   众影卫:“……”   我对被带沟里的影卫们表示同情。   姜冕肃然一声:“既然你们的天职便是对雇主生命负责,那为何置殿下安全于不顾?”   领头影卫一板一眼回道:“因为我们雇主乃是太傅一人,便只为太傅一人的生命安全负责,即便是陛下,生死也无关我们职责。”   姜冕被震惊到:“如此冥顽不灵!那如何才能更改你们的雇主?”   “一趟任务执行中不可半途更改雇主,待任务结束后,回京师重签血契,我等可归属新的雇主。”   仇恨旧规矩的革新派姜冕对此表示不服,还要同他们理论,被我出声打断。   “我不要影卫!”   “不行!”姜冕即刻驳回。   “我就不要!说不要就不要!”我坚持。   “为什么?”   “洗澡上茅厕都会被跟踪观察,我才不要呢!”这么明显的原因,还用问么?   “……”短暂的震惊后,姜冕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你们谁偷看过本太傅洗澡的,站出来……”   ……   很多时候人的不幸福都是因为四个字:想得太多。譬如姜冕被我的发散性思维指引,得知了自己洗澡上茅厕都被偷窥着。   而不幸中的不幸则是因为:想得太多,而知道得太少。譬如姜冕以为自己洗澡上茅厕都被偷窥着,却不知道影卫也是有节操有规范的,人家有三不看,洗澡、如厕、男欢女爱,三不视。   所以,姜冕忧心忡忡各种反思影卫的利弊,顾虑重重后,得知三不视后,顿时就放下心来。   但人生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譬如我告诉姜冕,官场上是不许官员贪污受贿的,然后官员就不贪污受贿了么?于是姜冕陷入了对三不视执行程度的深深怀疑中。一个自己想要宽慰自己,一个自己立即跳出来反驳。   他又不幸福了。   ……   巡视完囚车里的一批山匪,见无异样动静,姜冕领了我回客店房间。届时天已将亮,我们二人都已疲惫不堪,尤其我看见被子就热泪盈眶,奔过去拥住被子不放手。   关好门窗,姜冕将我扒下来,随手几下脱掉了外衣,再除去鞋袜。我噌的一下窜上了床,钻进了被窝。随后姜冕也爬上了床,在身侧躺下。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滚动几下,发现睡不着,今夜的一幕幕从脑海闪过,想将这些串成一条线,发现难以为继。   转个身面向平躺着的姜冕,发现闭上眼睛不说话的姜冕要端庄几分。他发髻未松,是个匆忙睡觉的模样,发带都铺在枕上,雪白的缎带衬着他肌肤,倒也不显突兀。再转眼看他衣着服色,细看才发现无一处不和谐。不知是太会挑东西搭配自己身段,还是太天生丽质难自弃,简直是寸寸相融处处协调。   咬着手指趴在被窝里观摩他许久,忽听天生丽质的太傅阖目开言:“殿下睡吧。”   “睡不着。”我捧着脸继续瞧他,“姜冕你有妻室没有?”   他不自在地撇了撇脸:“……没有。”   我吃惊,不由便将心里想法脱口而出:“可是你年纪不小了呀?你是太傅怎么会缺妻妾呢?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愠怒地睁了眼:“这种事情,就不要你操心了!”   我大概又知道得太多了……   可是他即便生气动怒,也是很好看的。脸色气红了一圈,连带耳根都是粉的,玉质肌肤透着隐隐的粉,真是怎么看怎么可口,虽然不知该联想到哪种食物,但就是很激发人的食欲。感觉很好吃的样子呢。我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   被我一激,他好像也没了睡意,气哼哼地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以龟速爬行到他身后,侵占了他刻意保持的距离,拿手指戳了戳他肩背,不怕死地继续招惹:“你连妻室都没有,叫我扮你的侍妾,这样会不会太有违你们世家的礼法?”   当朝太傅出身西京百年世家,是当今名士,学识冠绝天下,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虽然瞧不见他的脸,但这回连脖颈都是粉的,我却看得分明。   他带着点困倦的鼻音生气道:“世家的礼法,也不用你操心!”   我看着浑身粉色的姜冕,不由舔了舔嘴角,继续拿手指戳、戳、戳……   戳得他愤然起身,掀了被子就要下地,觉都不睡也要远离我的模样。   我忙扑上去将他压回枕上,好言相劝:“好吧好吧,我错了我错了,你继续睡,我不提问了……”   他还是愤怒得脸红脖子粗,想将我推到一边,又不好下手,只虚碰着我的腰背:“那你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   我趴在他胸腹上,弯肘托腮:“那你不是要我扮作你的侍妾么?压你一下你都不乐意,那我还想扮得像一点呢,不预演一下,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怎么办?”   他震惊了。   看他的这番反应,我又不怕死地道:“所以说,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扮一个夫婿呀!”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补昨天的嘤嘤嘤~ 下午赶火车之前争取再赶一章。。。 ☆、陛下的回宫之旅九   面对我无情的揭穿,谁知他反倒不怒了,沉默着且毫不客气将我从身上推下,迅速拿被子一裹将我摁住,再丢进床里侧。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他接着睡下,翻个身背朝里,彻底不言语了。   承认真相并不可耻呀,我觉得。   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扮好一个侍妾嘛,知识这个东西,就是要互相探讨的嘛。   显然他并不想跟我探讨。   算了,来日方长。打个哈欠闭眼睡,一夜再无话。   翌日,我睡到很晚才睁眼,睁眼就见姜冕拿一卷书在桌边看。从书卷翻过的厚度,可推测他看了至少有一顿卤煮的时间。我从床上跳下地时,他狠狠搁了书卷,眼神杀到:“袜子穿了么?”   那眼神太可怕,我默默倒回,重又跳上床。   姜冕从桌边起身,从他那只神奇的乾坤袋里翻出一只中央画着胖胖又金灿灿的元宝标识的锦袋抱出来,打开锦袋一阵挑,挑出了一双袜子一双鞋子。   捧到床边时,我看得瞪圆了眼。这样精致漂亮的鞋袜,这辈子都没有见过。   他了解我乡鄙村姑没什么见识,对我的吃惊无多少反应,蹲到床边地上,拿过我一只脚穿袜子。极其名贵柔软的丝罗袜,大小刚好,一点也不磨砺皮肤和脚趾,舒适如水。我拿手摸了摸,第一次触到蚕丝质地,这就是传说中的罗袜呀。   他拿过另一只脚继续要套袜子,手指碰到那朵盛开的桃花痕便一滞,指腹趁机摩挲了一下,描摹桃花的轮廓,描得我一阵发痒,缩了缩脚。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低着头,屏着呼吸,很专注地把这只脚纳入手心里。五指收拢,握紧,揉了一揉,捏了一捏。   我托腮望房梁。看在他这些天尽心尽力服侍的份上,姑且让他玩玩吧,只要别太用力。   终于待他玩够,意犹未尽恋恋不舍,慢吞吞给套上另一只袜子。   最后拿起床头的一双精致小鞋,圆头高履,很像是戏本上描画的大户小姐的金蹙重台屦。姜冕助我穿上,又是大小刚好合脚,仿如量脚定做。   他在鞋子上前后按了按,见无多少空隙,不甘地嘀咕一声:“又叫那混账太医算准了……”   几次都听他提到混账太医,我穿好鞋袜蹬蹬迈了几步,一面感受这种奢华质感一面问他:“太医很了解我么,连我穿多大鞋袜多大裙子都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姜冕不是太乐意提及太医似的,蹲在床边看我蹦跳试鞋,一双眼一瞬不瞬盯着我脚下,敷衍回应:“关于你的事情,恐怕没什么他不知道。”   我围着桌子跑了一圈,脚下生风,非常武威,看来战靴很重要,瞬间提升气场几个档次:“譬如哪些?”   “譬如几岁断奶几岁不再尿床,几岁才开始吐字清晰,几岁开始会念书,几岁不再被兄弟们揍……”   我刹了战靴,一脚抬起踏上桌边凳子:“有没有威武一点的?”   “威武一点的,譬如几岁无师自通会背着大人给兄弟们设陷阱,再装作无辜路人的样子呆呆围观,能顺便就顺便进一步落井下石,不能顺便就转身逃。”   听得我呆呆道:“我是这样的人么?”   “混账太医说,每次你干坏事他都在暗处看着,发生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从前我还不信,这几日,我是信了。”   我踢翻凳子撒泼:“我饿了!”   他走过来把我拖开,再扶起凳子,去开门喊小二送热水。不多时,小二抱了一脸盆热水送上楼,进门见到我便是一阵哆嗦,洗脸水洒出不少。   我一脸呆滞地走过去问他:“早饭有卤蛋么?”   “没……有有有!”小二把热水搁到地上,哭着跑了。   姜冕回头看我:“他怎么了?”   我蹲地上去正待洗脸:“他见到我人见人爱的容貌,激动得哭了。”   姜冕当然不信我的鬼扯,却也不再细问,抢着弯身去试了水温,才在脸盆里绞了帕子,给我擦脸擦手。洗漱完毕,再给我束发。   束的是男孩子的发髻。我往镜子里望一眼,一个呆呆的男孩子的模样,脸上圆嘟嘟呆傻气十足,但是转眸间流光溢彩,怎么看怎么分裂。   脑子里一疼,记忆里一个呆傻的男孩子被两个兄弟踹翻在地,一阵痛扁,痴傻的小男孩爬起来抹鼻涕,一声不哭,一点眼泪也没有。   姜冕见我按着太阳穴,没有像昨晚河边那样急切,反倒像是预料之中,或者说是预谋之中:“看到这个样子的自己,是不是能想起一些?”   我忍着痛点点头。   姜冕将客店里昏暗的铜镜扣到桌面,使我不再照见自己。他拉了我下凳子,重给穿上灰扑扑的外衣。我扭头一指那只元宝标识的袋囊:“有新衣服为什么不给我穿?”   他垂眼深邃道:“女囚有穿那么好的么?”   我即刻接口:“不是说好扮侍妾的么?”   他老脸不自在:“也不用那么张扬啦。”   我抬脚:“那这些就不张扬?”   他咳嗽一声:“裤腿把鞋子遮了,看不见。”   我斜视他,这样自欺欺人好么,这样歧视且区别对待我身上除了脚的部分真的好么?   脚贵人贱,亘古未有。   下楼用饭,姜冕依旧是一身闲服走在前面,我一身灰蒙蒙的村妇衣着跟在后面,为了不露鞋,只好规规矩矩走路,让膝盖处打着两只大大补丁的粗布裤子遮没了罗袜和金蹙重台屦。   饭桌边原本坐着的人齐刷刷起身,神态各异。有继续对姜冕惊艳且畏惧的,前者如几个女流,后者如几个县令和客店人员。   而当我身影从姜冕背后露出来时,我明显看见阿宝眼里的憎恶和似有若无的一丝丝惧怕。施承宣见我男孩子的打扮很吃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我,眼睛暂时还不太适应。   京都才女童幼蓝却不愧是京师来的,见多识广,她看了看阿宝,再看了看我,一脸恍然大悟地转向清俊打扮的姜冕,以发现某种癖好的眼神注视这位巡按。   我嗖地坐到桌边,那里已摆好了几只卤蛋。我狼吞虎咽以弥补昨晚没吃到嘴的卤蛋。姜冕随我坐到身边,亲密地拿手帕给我擦拭颊边的蛋渣,一般情况下我没空理他,只偶尔配合地抬一下脸。   这一抬脸就不幸见到诸多各异的眼神。   施承宣眼里喷火,阿宝也在喷火,只有王县令在艳羡,当然还有更离奇的童幼蓝在揣测巡按大人的某种癖好。 作者有话要说:  哭着打滚儿,收藏数太少了让人情何以堪,求戳【收藏此文章】 以及尽快恢复准点日更!在调整作息中。。。 ☆、陛下的州府见闻一   短暂的一夜小憩后,一行人即将离别荒村客店。   巡按侍从结算完账单用度,客店老板见老板娘虽一味给姜冕送秋波但也还算没太出格,尤其没有打包袱跟着巡按一起跑路,终于是长吁一口气,并热切地目示众人赶紧走人。   众人出出进进地收拾行装,我趁乱潜入厨房进行地毯式搜刮:翻筐篓扒拉菜蔬,揭锅盖铲锅巴,倒橱柜刮糖罐,探米缸抓大米……   嘴里嚼着锅巴正忙得团团转,被一个人闯了进来,吓得我脑袋撞上灶膛边,衣兜里的食物险些落地。   “别慌,是我。”一个熟悉了三年的声音,带着许多慨叹许多沧桑。   施承宣一身县令旧官服掀帘子转进了厨房,顶着一脸的倦怠与生无可恋,还有两只明显的黑眼圈,人也好像在这几日间瘦了一圈。他走来我跟前,连带着我的一衣兜吃的抱入怀中,在耳边用很难过的腔调说话:“容容,你是彻底要跟他走了,不再理我了?”   我嘴里的锅巴都嚼得失了味道,两手紧捏着衣兜口不让吃的漏下去,在他暖暖的怀抱里依稀还有残存的眷恋:“我是犯了大罪的囚犯,自然要跟他回京师大牢。”   他将我搂得更紧,耳畔呼呼吹着热的呼吸:“你为什么要替我顶罪?你离开我,投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我多不甘,你知道么?”   我咔嚓咬着没滋没味的锅巴:“我不是替你顶罪,说了你可能也不信,我是为着自己的安危,将案情复杂化,就不再纯粹是冒充郡主的罪名。为着我身负的复杂案情,我被押往京师还能多活几日。说不定那时,京师有很多聪明人,能够审出这个案子的蹊跷,为我翻案,我就不用死了。我,其实也怕死。”   他身体一僵,不由自主松开我,面上错愕着:“仅仅如此?莫非你真觉得我会让你去送死?”   我埋头翻检衣兜,语声低弱:“只有靠自己才牢靠。”   翻出了一只鸡蛋,我握着送到施承宣手里,这是还他当初牢里的蛋。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走出厨房,姜冕已在客店大堂的凳子上坐着等我了。   见我沉默着走过去,姜冕以疏淡的目光迎着我:“又说了多少伤人的话,可知伤人者必自伤。”   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似的,说完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甩袖起身径自往外走。   诸人已登车马,我依惯例爬上了姜冕的马车,这回坐在车里的他可没拉我一把。我吭哧吭哧为了不漏掉衣兜里的吃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蹬腿爬上去,气喘吁吁坐到他对面。   狭窄的空间,即便是衣兜里的食物香,都盖不过他衣上馥郁清冽的梨花香。   气氛闷闷地,我掀开车窗布帘一个口,瞧着客店大门,直到一个疲惫不堪的身影摇摇晃晃走出来,我放下帘子。偏过脑袋坐好,正撞上对面原本在闭目养神的姜冕的视线。我讪讪缩回角落,埋头啃锅巴。   车马再度启程,重新上路。   官道上策马奔驰,车速极快,车身的晃悠幅度有所减轻。车内已然不说话沉默了两个时辰,再憋下去我觉得要憋坏,探了探身,想要寻个话题。   这时,一阵破空之音在车外响起,音未落,便见一只羽箭嗖地从被风吹开的车帘空隙射入车内,钉入与车窗相对的另一面车壁。   我大惊,便要喊出有刺客。却见姜冕淡定如常,抬袖伸手拔出了羽箭,解下箭身上裹着绕了好几圈的一个布包。   原来是飞箭传书?   我还没有彻底回味过来,又见姜冕伸手一按车壁某个突兀的圆钮,又是嗖的一声,一块桌板从壁身弹了出来,正好横亘在两人之间。神奇的是,桌板不是纯粹的桌板,其上有几个嵌入的大小不一的凹槽,凹槽上有拧动的小枢纽。   他将这枚打磨光滑的羽箭搁到桌板边,扭开小枢纽,从羽箭上解下的布包里取出一叠纸堆,嵌入凹槽里固定着,再打开另一个凹槽的盖子,露出里面的墨汁盒,最后拧开右手边的长条形凹槽枢纽,取出里面一只毫笔。   我目瞪口呆看他一系列动作,他翻开纸堆垂目看起来,翻页速度不一,有时快速扫过,有时慢慢沉吟,看到最后页时,提笔抿墨,在纸页上唰唰写字。   行文速度极快,字迹却不潦草。我偷看了一眼,是我在施承宣公文里看到过的官体字,却比呆板的官体字好看许多,兴许是融入了他自身的笔迹特色吧。严整中透着飘洒,细微处偶有飞笔。我还是第一回见有人这样写官体字。   他行文不停顿,思虑很快,处理一本公文的时间并不长。奈何飞箭传书传了一堆的纸,够他批阅一个时辰的。   我无聊得很,从对面看他写字,倒着的字看得吃力,只大概偷看到写的是怎样加固河堤预防水患,边疆贸易可行但要先通路且派骑兵护送,各地粮仓定时严查不准克扣战备粮,京师府兵虽由皇叔掌管但也需分一股兵力交由圣上不得耽搁,邻国想要我们公主和亲此事待议,又邻国想要嫁公主给我们陛下和亲此事呵呵休得再议。   诸如此类,不可尽数。   我快被催眠时,他终于处理完所有纸堆,仰头吸口气,停笔活动了下手腕,重将这些公文装进布袋里,收了袋口,一圈圈绕回羽箭上,两指夹了箭簇,一手撩开车窗帘子,嗖的一下扔了出去。   我睡意顿消,好奇地凑到窗口,扔哪了这是……   看不到,揉揉眼,还是看不到……   头顶上方有个声音懒懒冷冷:“专门负责传送公文的骑兵暗卫,飞一般的速度,岂是你肉眼可见。”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他终于肯先说话,我心头终于一松,扭回头看他。   他忙着收拾规整笔墨,将这些玩意儿重新收纳入暗格桌板,再将桌板竖起拍入车壁,车厢内顿时又有了空间。   我伸胳膊展腿儿,活动筋骨,长期在车马上蜷缩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   偷眼看他,好像对我占据空间没有意见,我便进一步伸展,将打着补丁的裤腿合着名贵战靴金蹙重台屦搁上了他的坐凳一侧,捶腿。   他原本准备无视我,可眼角瞟了一瞟,还是没克制住。抬手给我把裤腿往上褪了褪,按摩了几下小腿肚子,在车身晃荡中,手便渐渐下滑到罗袜边缘,伪装成外力使然的模样。   最后鞋也不知道怎么脱掉的,总之脚是到了某人手里……   不过,按摩是很舒服的,我睡了一觉,醒来后鞋袜穿戴整齐,车速也慢了,到了一处新的驿点。   “到哪里了?”我哑着嗓子用刚睡醒的音调嘀咕。   “豫州府。”   “比平阳县大么?”   “大十来个。”   我顿时精神了,迫不及待地掀车帘探头往外看:“那好吃的肯定也比平阳县多好多好多吧?”   车马已行入州府前的官道,路面上的百姓早已被清空,显得官道辽阔而干净,铺路用的青石板都比平阳县阔气。   “豫州府衙”四个大字匾额高悬在一座巍峨的官衙上,官衙前一队官服官帽官靴穿戴严整的大小官员依职位高低站成了个扇形面积,见车马缓缓驶来,众人整齐叩拜在青石砖上。   “豫州刺史薛奉君率州府僚属恭迎巡按大人和夫……”   整齐叩拜的人群在见到跟随姜冕下马车的我的一身装扮后,狠狠地噎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从地方一级级回到京师吧~太医哥哥和皇叔都会有~ 继续求收藏~ ☆、陛下的州府见闻二      州府衙门远比小县衙阔气,且不说府衙何等威武,便是后衙亭台楼阁小池塘,占地就颇广,州衙不仅官员多,就连女人都很多。   我们一行人被刺史薛奉君及众官员前呼后拥请入府衙,过前厅穿回廊,抵达后衙风景宜人处。所到之处,女子们纷纷走避,有仆妇,有婢女,有小姐,有夫人。避是避了,藏身假山朱阁后偷窥并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不在少数。   薛刺史眼瞅着自家女眷集中围观新来的巡按大人,不由得一脸的窘迫,直到将巡按大人安顿进后院头等厢房,让女眷们无处围观,脸上的狼狈才稍微褪去一些。   阿宝被安顿在姜冕左边隔壁,童幼蓝在右边隔壁,两名县令被随手扔在一间普通厢房。   各人都有归处,我走到刺史跟前站定,指了指自己:“我呢,住哪?”   薛刺史上下打量我,皱起眉头,从衣着上无法判定从而导致一副拿不定主意的神情,试探道:“小公子是……”   我愣怔着,这时姜冕从屋里出来,一把拽了我进去,回头木着脸对薛刺史道:“不用理会,她跟我住一间。”   薛刺史一脸震慑,随即是发现什么的神情,同当时客店里童幼蓝发现某种隐秘癖好的神情简直一样一样的。   其余州府衙门的官吏们也都纷纷低头咳嗽,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被自家师爷戳了戳腰窝后,薛刺史回神,忙收了错愕神色,眨眼间换上一张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脸,殷勤躬身:“巡按大人稍作安顿,晚宴一个时辰后在花厅开席,彼时卑职再来延请大人。”   姜冕淡然着脸点头,并将想要扒住门框挤出来的我重又塞了回去:“有劳薛刺史了。”   “不敢当不敢当,能够招待巡按大人,是卑职的福气。”薛刺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众属官的繁缛礼节进行到尾声,就要告辞,被我终于冲破重重阻碍闯了出去吸引了他们正欲收尾的目光。   “等等,晚宴有卤煮么?没有的话,有水晶肘子么?都没有的话,有猪头么?还没有的话,至少要有烤腰子吧?”我口水嘀嗒,热切望向他们。   众属官茫然着回不过神。薛刺史望向姜冕察言观色。后者好似扒着门框才没有倒,吸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虽都是些不上台面的吃食,但既是她要,姑且准备一两道吧。”   薛刺史得令,一副有其门而入的神态,幸福地告辞了。   姜冕重又将我拖入房里,关上门,就要开言训诫一二。我已然好奇地在房内溜了一圈,摸摸檀木椅,嗅嗅桌上玉兰,拂拂床帐流苏,滚滚柔软被褥……   他眼波随我而动,终于没言语了。   我从被子里露出只眼睛瞅了瞅他,知道危机解除,放心地钻出来,溜去门口,却忽地被拽到桌边坐下。   “干什么去?”   我拿脚蹭地面:“转转。”   “万一转丢了呢……”   我觉得最近姜冕的智商一定被什么拉低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他冷哼:“遇到吃的,你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我不满地与他对视:“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刺史要那些不上台面的吃食,有损你的颜面?”   他眉心跳了一跳,眼波微颤,压下视线,深深望过来。我不去看他,被他强迫着转过脑袋面对他。他语声里混着诸多情绪,无法让人条分缕析,亦无法辨认哪一种是悲伤,哪一种是痛心,哪一种是怜悯,哪一种是愤怒。   “我只是不想让你将这些当做奢望,以为这些就是极致。你有更高更优质的选择准线,你有更高贵的身份与更好的匹配,你的眼界应比雄鹰高远,胸怀应比沧海辽阔。不论是在挑选所爱之人,还是品尝美味佳肴,都应该有更高的标准,更挑剔的品味。这是少傅对你的期望,也是你爹娘对你的期待!”   我愣愣地听着他一言一语入耳,直至灌入心底,通达至心扉。一扇窗自心底推开,一道光自天边照入。   他见把我说得傻傻愣愣,不由揉了揉眉头,再轻轻拍了拍我脑门:“好了,现在不懂不要紧,只需记着少傅从来没有嫌弃你什么,便是此刻你灰头土脸布衣荆钗,也无需妄自菲薄。给你穿成这个模样,是希望你以平常心且可屈可伸地成长,以后你会记着从前的你是什么模样,经历过布衣穷苦日,方知锦衣富贵时。”   姜冕不惜揠苗助长给我一通灌输,灌得我好像下一刻便要摇身成为一代君王。生出这个念头,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心口噗通噗通。   打一棒给一颗甜枣,他抬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闻言道:“走吧,少傅带你去刺史府后花园转转。”   我把他的理念灌输暂时压入脑海深处不去想,点了点头。   后花园的池塘上修着小亭阁,小拱桥,岸边湖石形态各异,并有假山陪衬,营造一种闲适恬淡的湖光山影。   向晚时分,暮云低垂,池上烟霞渐生,意境上佳。姜冕难脱文人习气,见此情此景不由诗兴大发,待吟诗到一半时扭头一慌:“元宝儿呢?”   彼时我正趴在湖石缝隙间勾身往水里探,两手拉扯池子里的菱角藤蔓,一根根扯上岸……   姜冕依着水边动静终于在湖石缝隙里将我寻到,额头青筋暴跳:“你又在做什么?!不准在水边逗留!赶紧上来!!那根菱角不许扯,太远了!松手!你给我松手!!”   我气鼓鼓抱了还没扯几把的菱角爬上湖石,被姜冕一提就拎上了岸。我气哼哼蹲下整理藤蔓,将菱角一只只掰下,拿一只肥肥饱满的菱角塞嘴里一咬,水汁溢出,再从嘴里拿出来咬开的两半,菱角肉白白嫩嫩露出在横截面上。   我口水滴答,就要将带着尖角和粗皮的一个横截面送嘴里,姜冕弯身一把抢了去。我抬头,见他用自己的纤纤素手跟菱角搏斗,一点点剥去沾有我口水的粗皮,鲜嫩白腻的果肉一分分露出,同他修长手指的颜色仿佛。   最后剥出半截菱角,塞往我嘴里。我早已迫不及待嗷呜咬上,瞬间他脸色由白转粉,深渊一样望着我。   口感好像有点异样,舌头一探,多了一截果肉。我连忙用舌头压住菱角肉,吐出另一截多余的东西。   结果他脸上粉色进一步加深。同时一物从我嘴里被吐出,卟咚跳到地上,我一瞅,是半截菱角!   那我用舌头压住了什么东西?   我不敢想。   但有人敢。   假山后一名刺史府侍妾捂着脸向同样躲在假山后的另一名侍妾惊呼:“呀!竟然有这么大胆的娈童,有这样火辣的手段,真是羞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班回来赶紧码字。。。 ☆、陛下的州府见闻三   姜冕黑红黑红着一张脸,撬了我的两排牙齿,拔出了自己多次遭虐的手指,抖出一块手帕擦拭着指上的口水。不知经此一役后,他是否还敢给我喂东西吃。   我还是预备自力更生,归拢摘来的菱角,坐地上埋头咬着吃,一面也是心惊胆战,不知道会不会挨骂。   不停揩着手指,站着半晌没说话的姜冕忽然开口:“喜欢吃?”   虽然没什么是我不喜欢吃的,但听见这句问话,我还是一愣,抬头回他:“你指哪个?”   他的手指,还是我的菱角?   没想到他被我的反问问得也一愣,愣完后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由窘了,满面桃红,气道:“你脑瓜里都想些什么?!”   “……”难道我问得不对?此情此景,联系上下文,自然是要表达准确才行,他语意模糊误导别人,居然还指责人家。我气愤愤地咬下一口果肉。   我扯上来的菱角并不多,摘下来拢在一起显得就更少。他看了几眼,默默扎了长衫下摆到腰间,挽了两只宽袖子到肘上,一言不发就下到了池边,撑着两块湖石,谨慎地下脚,沉腰,屈身,探臂,捞菱根。   我蹬蹬跑过去观看,就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太傅不顾形象地据身湖石间,满头大汗又专心致志地偷刺史家池塘的菱角。夕阳余晖洒在水面,反射曼曼晚照,勾勒了他脸部鲜明的轮廓与探身入水的姿态,如同一幅倾国名卷,他便是那画龙点睛,神来之笔。   造物何等偏心,眷顾一人便倾尽所有,学识,名望,地位,容颜,风姿,他占全。   我坐到池边啃菱角,赏名画。   他不知自己已入画,兀自累得满头大汗,手里抓着藤根无法拭汗。一介文士定没做过这等粗鄙活儿,扯几根菱角都累出豆大汗珠,滴入池塘。   我想跳下湖石去帮忙,又恐遭他责骂,只好在岸边跺脚:“好了,够了,你上来吧!”   他默默数了数大致数目,觉得还不满意,继续探身去水里扯,好几次都晃悠着险些栽进去。百无一用是书生,看得我提心吊胆,菱角都没敢咬,怕戳着嘴。   终于待他采够,抱了一怀抱乌菱爬上岸,我赶紧接了扔一边,拉他上来。   他喘着气,白净净的雪衫衣襟上蹭了一大块乌黑泥浆,看得我直皱眉,真是败家,这衣裳值几池塘菱角尚不止,还不知道洗不洗得白。他好像没在意这些,蹲下打理自己的劳动果实,将菱角捆作一捆,时时被扎手,白皙手腕上已划了好几道血痕。   我从袖兜里翻出一条他给我的丝绢,弯身给他擦鬓角的汗珠。怕乱弄他的发髻,只轻轻抿着发角。他下意识仰头,目光一抬,正撞上我俯看他的视线,两线交汇,刺溜一声仿佛有火花四溅……   他明显怔了一下,手上一滞,一道新的血痕添上手腕。   有哪个过路小鬼抽走了我的呼吸,我偏头吸了点氧,蹲去地上,把丝绢铺绕他手腕,打了个结,将他两只袖口从手肘上放下来。衣裳反正都脏了,也不在乎袖口了,总比袒露着雪白手腕让菱角划伤好。   我要帮他拿菱角,他还没回过神,眼睛盯着袖底露出的一截垂下的丝绢,不知何处神游。   假山后又有窃窃私语声:“看呐看呐,果然是好娈童,可惜了这样的相貌,小翠你还是别妄想了……”   我俯身抱菱角,拿胳膊肘撞了撞姜冕,虚心求教:“娈童是什么呐?”   被撞回神的姜冕心不在焉敷衍道:“就是长相好看的童子。”   原来刺史府的姬妾是夸我呢。我就不计较她们躲在假山后偷窥的失礼了。   我预备将菱角都抱回房里留着慢慢吃,姜冕抢了过去,全数抱走,走的却不是卧房的方向。我拔腿追上,口粮落入别人嘴里,是会要命的!   只见他行小桥过池塘,绕回廊穿花圃,跟在自家似的,熟门熟路摸去了一座大房子前。我虽不知刺史府布置,但瞧屋前摊晒香菇鱼干豆腐,侍女们成队出入,抬头一瞧,几只大烟囱奔放地冒着炊烟。   我咽下口水,此地是我向来最喜欢的地方,条件反射分泌口水,止都止不住。   姜冕直接将菱角抱入厨房,惊呆了一众侍女们,刺史府灶厨管事闻讯而出,恭迎上前:“巡按大人,有何吩咐?”   姜冕将菱角尽数交给对方,下达命令:“全煮了,别送上晚宴,晚上直接送到我房间。记得洗干净,水煮时放葱姜花椒八角香叶,别煮太老,看着火候。”   灶厨管事忙不迭答应,直捣头:“明白明白,巡按大人放心,定按大人吩咐的做。”   姜冕点了头,转身正要离去,忽又回身盯住厨房管事:“你们不会偷吃吧?”   “……”管事瞪着无辜的双眼,诚恳保证,“绝对不会!”   姜冕这才放心了,领着我往回走。我在使劲咽口水,不然会被自己口水呛到,走在他身边揪住他衣角,仰头问:“水煮的好吃?”   “嗯。”他行了几步停下,仿佛才注意到衣襟上黑呼呼的一块,低垂的视线从衣襟溜到我脑门,“不要总是生吃,捞到什么吃什么,要讲究一下品味。做吃货,也要做一个有品位的吃货,懂么?”   “……”我懵懂地望着他。   回房间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出来透气的阿宝。一见姜冕就羞赧的阿宝这回尚未来得及羞赧,就被姜冕今日颠覆性的形象弄愣了,直勾勾盯着他衣上地图似的淤泥。   姜冕礼节性问候:“刺史府大,郡主勿要走远。”   阿宝收回视线,脸上一惊一喜,笑靥如花:“大人这是关心阿宝?”   我在一旁看着跟我几乎一模一样脸容的阿宝,不由有点看呆,这种娇羞神情在这张脸上多么难得呀,我从来没有在镜子里见过。自己没有,才觉稀罕。   阿宝习惯性无视呆呆的我,不管是刻意还是无意。我理解她的想法,在另一张自己的脸上看到不属于自己的呆滞神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如此说来,我看她我养眼,我不亏,她看我她闹心,她亏了。   这样一想,我便愈发呆滞了。   姜冕没想到一句简单的搭话能引来一个延伸含义的问句,短暂的错愕后,他这一路上的柔和目光顺道也送了给阿宝:“郡主安危,下官自然关心。”   阿宝眼里春水融动,笑眸盈盈,一步走来,方位很准地将我撇了出去,营造了一个二人空间,嗓音忽然变得很糯:“姜冕,听说刺史府池塘清幽,我想去那里散散步。”   姜冕很时宜地错了错身,让出一条道,温声细语恭敬道:“郡主请慢走。”   我在后面看着,阿宝背影明显一滞,脚步僵立原地,头上珠花颤颤巍巍,半晌后嗓音更糯一分:“你不怕我走远了?不怕我迷路了?”   姜冕为难地皱了眉:“那就别走远,下官也不认路。”   我决定替他们解围一下:“巡按大人方才给我采了好些菱角送去厨房了,衣裳也弄脏了,要回房更衣,就我陪你去散步吧。”   谁知阿宝没有领我的情,仰头质问姜冕,嗓音也不糯了:“巡按大人不认路也知道厨房在哪儿。”   我又在后面替他们解围一下:“过了池塘再绕十几道弯就到了厨房,巡按大人方位感强,鼻子又灵,所以知道了这条路,可能就没有记其他的路了。”   隔着阿宝,姜冕幽幽地看我一眼,寓意不明。   阿宝浑身散着三昧真火,摔袖扭头回房去了。   一个娇媚的身影就这样火冒三丈地离开了,我遗憾地叹口气。   姜冕走来几步,抬手在我耳朵上轻轻一拧:“火上浇油,你是打算连我一起烧?”   我嗷呜一声抱头,抬起无辜的鼓胀包子脸:“我不是在很用心地安慰她的么。”   “你着实用心!”耳朵上的手指滑动,改拧包子脸。   ……   我耳红脸肿地回到房间,气哼哼跑桌边倒水喝。姜冕脱去弄脏的外衫,从包袱里随手挑了一件月白轻衫,更在身上,又是量身裁订的一般,合身合度,该衬的衬,该显的显。   我眼睛从扣在嘴上的茶杯上方偷窥,他更衣好似都习惯不避讳我,让我瞧见他松松的内服,还有领口处露着的一片肌肤以及精致突出的锁骨。我咕咚咽下一口茶。   “看够了的话,来帮我一个忙。”   他背对我坐到妆台边,解了发带,乌发如洪水乍泄,倾奔而下,直落腰间。   我又咕咚一下,忙搁下茶杯,疾步跟上:“梳头发么,我虽然不是很擅长……”   一把乌发刚握入手里,冰冰滑滑,如丝如水,顿时就被他抢了回去。他自己拿袖中专用发梳快速归拢青丝,直接就梳了发髻,下令:“去包袱里取我的发簪。”   我又颠颠跑去翻包袱,扒了个底朝天。我觊觎这只神奇的包袱已久,自然要趁机探索一番。从衣物中翻检出那只绣着胖胖金元宝的袋子,扯开口,伸手掏摸一阵,摸到一个长长圆圆的物事,摸出来一看,是个黄色卷轴。   我半个身子趴在包袱上,摊开卷轴一端,帛书上的一句话顿时跃入眼帘。   着令太傅姜冕为巡按,往民间寻回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这么肥的一章了~ 最近上班太累,下班回来码字没赶上八点档嘤嘤。。。 ☆、陛下的州府见闻四   坐在妆台前的姜冕接过了我递去的梨木发簪,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怎么没拿那只玉簪?”   见我没出声,他迟疑一下,还是将带着馨香的梨木簪穿入了发髻中。   我站他侧后方看着,陡然询问:“陛下今年多大?”   “十六。”他想也未想。   出言后,他便僵了。   我进一步追问:“十六岁的陛下,如何来的太子,还是个这么大的太子。”   姜冕扶着额头回转身,眼都不带眨的:“宫廷里的事情呢,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绝对存在的,这是一个存在与虚无的问题,那就要追溯到世界的本源了,道家认为呢,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我愣愣听得脑门冒烟,满头金星转悠。   他拖长着语调,悠悠论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半晌,语调一转,“你适才问什么来着?”   我带着一脑袋走狗,焦灰空茫:“啊,我问什么了……”   他扬手默默我的脑袋,低着嗓音如蛊如惑:“你不是问晚饭吃什么吗?”   “啊,对呀,晚饭吃什么?”   刺史薛奉君适时登门,小心而恭敬地在门外道:“巡按大人,晚宴已备好,还请移步。”   姜冕应了一声,起身拉着被道德经荼毒后的我出门。我三魂七魄不在原位,追溯去了世界的本源,稀里糊涂就被拉去了后院池塘边。   直到人声喧哗欢声笑语才将我的魂魄唤回,我灵台一清,才发现被姜冕带着到了池畔空地上的露天夜宴中。张望之下,见坐席三三两两,依级别而分,州府大小官员倾巢而出,为巡按作陪,另有府中地位较高的女眷在下首布席。侍女们穿梭夜宴,捧佳肴执酒壶,往来不绝。   池畔花枝结着丝绦,池上亭台挂着彩灯,几名伶人歌姬乐师雅坐其中,幽幽奏起几声丝竹,伴着夜风远送宴席之上。   众人见姜冕一到,纷纷起身恭迎,一阵虚礼自是不免。   他们迎的是姜冕,我跟在身边着实也顺带受了不少虚礼,让人很是惶恐。我不由想起狐假虎威这个成语,便想往旁闪一闪,寻个不起眼的席位。姜冕却伸手将我扯住,不让闪。   众目睽睽之下他便牵着我的手,一面同官员们回礼寒暄,一面步入到中央主位。   州府官员们的视线主要都集中在姜冕身上,偶尔掠过我,那目光十分的不敬,甚至是鄙夷。我无辜心想,我又没做什么,他们鄙夷我作甚?难道就因为我学狐狸借了老虎的威风?   一面被姜冕扯入主位,一面不解地挠头,忽然就见同姜冕席位最近的一张位子上坐着另一个我。我一个激灵,定睛一瞧,原来是阿宝,梳着男孩子发髻的异于往日的阿宝。   娇媚的阿宝顶着一个男孩子发髻,这是怎样的一种品位?果然少女心不可以常人度之。   男孩子版的阿宝惯例无视我,将目光落向姜冕。姜冕想必不瞎,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男妆,扫了一眼便过去了。   姜冕在他的单独席位上落定后,我傻傻地站旁边,连个席位都没有,不知道他拉我来这里的用意是吃饭还是看别人吃饭。他皱着眉看向侍奉在侧的薛刺史:“在我旁边再加个座位。”   薛刺史忙称疏忽愚钝,把管家叫来骂了一顿,吩咐立即在巡按大人身边添加席位。   管家诚惶诚恐又把大侍女叫来骂了一顿……   最后新席位就摆在姜冕身侧,的的确确的身侧,只隔了一只拳头的距离。刺史府官员们已然在窃窃私语,显然他们对姜冕此举难以认同,但他们不敢鄙夷姜冕,于是尽情地将我鄙夷着。   我预感此席不是个好席,正纠结的时候,新席位上送来了一碟一碟的精品菜肴。   姜冕将我的纠结尽收眼底,却只提了一只筷子,凌空点着一道道佳肴,报菜名:“鱼脯丸子、饹炸丸子、南煎丸子、四喜丸子、红肘子、白肘子、熏肘子、三鲜鱼翅、酱汁鲫鱼、活钻鲤鱼、糟熘鱼片、熘蟹肉、烩南荠。还有你要的卤煮、水晶肘子、酱爆猪头肉、烤腰子。”   他话音未落,我已然光速般嗖地窜入席位坐定。   鉴于此时此刻端庄众目睽睽的场所,我以极大的定力克制了一下,扭头问姜冕:“什么时候可以吃?以及什么动静的吃?”   姜冕微微一笑:“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吃,什么动静都成。但最好慢着点,千万别噎……”   在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我便埋头虎吃了,还没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我已然噎住了。   他笑容僵住,往席案上抄起一碗汤便给我灌了。   就着他的手把汤咕咚咕咚灌完,再埋头继续呼哧呼哧。他夹自己的菜吃两三口,便要给我灌一回汤止噎。这顿席吃得他兵荒马乱,鸡骨头都忘了吐,最后他自己被鸡骨头噎住了……   酒席主位上忙得一团乱,作陪的官员们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我用自己碗里剩余的一口汤解救了姜冕的鸡骨头,他以弥留之际的姿势抓住我的手:“你……给我……慢点……”   薛刺史眼见上官性命堪忧,整个人都不好了。巡按若是噎死在自己府上,这个真相太可怕了……   于是他鼓足勇气决定清理毒瘤,从席位上站起身,手捧酒杯,朗声对上座道:“姜大人,下官斗胆敬大人一杯!”   此时的姜冕刚从弥留之际恢复片刻,哪里应付得过来,只举起酒杯意思了一下。薛刺史并不罢休,深吸口气后,面向我,凝声问出所有人的疑惑:“不知这位小公子是何出身,竟与巡按大人同坐高席,我等愿闻其详,也好一并敬酒,免得怠慢了贵客。”   非常冠冕堂皇地问出了居心叵测。   众人不免竖起了耳朵,一同愿闻其详。   姜冕手抚酒杯目光沉沉,由于被噎了一回,眼里波光似水。我从酱爆猪头上抬起脑袋,带着一脸油腻腻,摸过一边姜冕的半只袖子抹了抹嘴,并用一只水晶肘子指着旁侧姜冕,高声道:“我是他的娈童……”   姜冕再度弥留…… 作者有话要说:  嗷晚了~~ 你们再不收藏,我就对这个世界绝望哒! ☆、陛下的州府见闻五      在场众人因娈童二字震惊了。   夜宴出现了集体沉默的诡异现象,便连张灯结彩的亭子里的乐师都停止了演奏。   我举着水晶肘子默默咬了一口,暗想,娈童果然好了不起呢,他们都被我的名号惊呆了。   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令我挺了挺胸,手持肘子挥斥方遒,起身:“我可是得了巡按大人亲口承认的娈童呢,而且我们晚上还……”   弥留之际的姜冕奋不顾身将我按坐回去,就近取材挑了一只肥硕猪蹄就塞进了我嘴里。香喷喷的猪蹄入口,我瞬间被美味激晕过去,忙不迭卖力啃起来。独留姜冕一人面对夜宴中大小地方官们进一步惊呆以及暗地灼灼探寻的目光。   我一面啃猪蹄还一面想,我们晚上还要一起吃水煮菱角,他为什么不让我说?难道是怕别人来蹭吃的?果然好深谋远虑呢,我顿时就崇拜他了。   针对我忽然间灼热的视线,姜冕一张窘迫之脸已然到达极致,恨恨扭过头,惆怅地望向池上弯月。   月华下,他一袭月白色的衣裳如一湾浅蓝海水,幽然旷绝。木质发簪褪去奢华外装,遗下古君子之韵。抚着酒杯的袖角垂在案桌下,海面波纹起涟漪的风致。   刺史府官员们一面赞赏其风韵,一面惋惜其取向,无不暗叹如今士林不遵阴阳,私生活之秽乱,简直作风堪忧。   深深为之扼腕的薛刺史因娈童一出而摔了一只酒杯后重新换上一盏新酒,一脸忠心耿耿毅然死谏。   “姜大人,非下官斗胆,我朝重臣严禁龙阳,不得兴男风,更不得招幸娈童。即便有这些癖好,如何好摆到明面上?就算这娈童实在貌美可爱,手段又十分了得,令人难以克制,也可在无人处幸之一二,而不可领其招摇过市现于人前。大人位高权重,万一在私生活上被人抓住把柄,被御史趁机参上一本,大人可不好收场哇!”   大小地方官皆是一脸为上官着想的神态,纷纷附和。   面对一帮如此贴心的下官,姜冕只好摆出一张羞愧脸,袖角半挡脸前:“诸位说得是,往后姜某自当谨慎些,可奈何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有些不好明言的苦处,着实苦恼。”   薛刺史踊跃建言:“大人不防尝试些新鲜妙人儿,决计会有些不同于娈童的妙处。”   听到这里,我已啃完猪蹄,这些话我听着就有些不乐意了,抹了嘴道:“你们做什么要诋毁娈童,你们造娈童多努力么……”   薛刺史哼哼道:“再努力也就是个娈童,还能做夫人不成?”   被这样一激,我就更不服气了,拍下猪头,起身挺胸:“怎么就不能?我偏要做夫人!”   在他们无可救药的鄙夷目光中,我激愤地扭头寻找姜冕,谁知这货在极力装作跟我不认识,撑着脑袋想把自己灌醉了。   这时,一旁冷眼许久的阿宝重重拍案,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   同样做着公子打扮的阿宝忽然间悲愤交加,含泪控诉:“诸位有所不知,这位号称是姜大人娈童的来历不明的小鬼其实处处模仿于我,因她知我喜好男装打扮,便顶着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到处招摇撞骗,一会儿说自己是郡主,一会儿又以娈童身份勾引巡按大人,想借此逃脱一死。如今,她竟恬不知耻要做巡按夫人!”   对此控诉,我目瞪口呆。   而得到这番解释,终于理解了两人一样相貌的根源,众官员都是恍然的模样。   “原来如此!真是看不出来!一派天真娇憨竟是为了勾引巡按大人!”有人不敢置信。   “岂有此理!竟敢伪装成郡主招摇撞骗!”有人嫉恶如仇。   “以如此龌龊手段接近巡按大人,定是另有贼心,居心叵测,不可不防啊!”有人深谋远虑。   “哎呀我竟第一次见这么有心机的娈童!果然与众不同让人有些把持不住呢……”还有关注点歪了,跑题的。   议论纷纷中,姜冕默然起身,给我按回座位。阿宝诋毁我,我其实并不以为意,有这么些好东西吃,我在乎她做什么?但我还是觉得委屈。起先是童幼蓝的出现,夺了我在施承宣身边的美好岁月,开始了我的颠沛流离。没有人怪过她,我更没有立场跟她争夺什么。随后是阿宝的横空出现,将我妄图留在平阳县的最后希望打破。也没有人怪过她。   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任意剥夺我的幸福从而不受任何指责。   那么我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阿宝任意颠倒黑白的时候,从来没有人阻止过她,姜冕对她甚至是纵容放任的。郡主的气焰一日日盛气凌人的嚣张,我觉得我这个太子一定是姜冕哄我胡乱编的。陛下才十六岁,哪里又来的十六岁太子?   满桌佳肴顿失味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被姜冕哄在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眼眶里泪珠在滚动,模糊了视野,却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这些人方才还在骂我,我又怎么能在他们面前掉眼泪?   姜冕推开我面前的案桌,一只啃了一半的猪头滚落地上,伴着我泪眼婆娑的模样一定很滑稽。   姜冕半蹲身,一只手绕到我背后,将我揽入怀里拍了拍。我不肯跟他靠近,僵着背,紧绷着。他察觉后也没说什么,另一只手穿到我腿下,忽地就横抱而起。   走下席位,他冷着脸穿过宴席,一声招呼没打,抱了我离席而去。   留下一地诚惶诚恐的地方官面面相觑。   ……   姜冕没有带我回厢房,却抱去了刺史府后院一处幽静地,将我搁到地上的石头上坐着。   “现在没人,可以哭出来。”   我噙着一眶眼泪模糊地看他,就是不滴落。   他低低叹口气,抬手到我脑袋上摸了摸,人也随之靠近了些:“元宝儿,这点委屈要是受不住就哭吧,以后受了大委屈可就哭不得了。”   我还是滚动着眼泪不落。   他瞧得好像心软了,又随之靠近一些:“长大就是一个不断受委屈的过程,生活里哪有事事如意处处顺心,一个人的能力有多大就要承受多大的责难和委屈。这个道理,你得慢慢明白。”   我抬袖子把眼泪擦干了。   视野不再模糊,他的面容便清晰了。此时的姜冕面容格外柔和,眼波里有一泓流动的春水,内有我的倒影。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是谁?”开口嗓音略沙哑,带着沉沉的鼻音和轻微的哭腔,我却还是想问。   “因为会扰乱这个时光。”他给了个莫名其妙的解释。   “什么时光。”我不放弃地追问。   “一个挂名的巡按带着一个没品的吃货的旅途时光。”   “……”我又被他带到不可名状之国去了。   树梢上的弯月藏进了云层,一瞬间暗影堆下天地间,嘴唇上明显被什么东西覆盖了下来,辗转啄了一啄,温润柔软又湿漉漉。   云开月出时,我摸着嘴唇被啄痛的地方,挂名巡按正襟危蹲,庄严地目视脚下……   十几步外,树林里一声碰触到什么的动静搅乱了月夜的宁静。我转头看去,月影里,梳着男孩子发髻的阿宝倚着一棵树,连躲避的心都来不及收,凉凉地望过来。   ……   一夜吃撑后,回房直接洗洗睡,水煮菱角都搁到桌上暂时无法解决。薛刺史自知闯祸,亲自登门送热水。姜冕收纳了热水后直接将他拒之门外。   洗漱的过程是很繁琐的,尤其是进行到洗脚环节时。   为了不遭罪,我俯着身要自己洗脚,把姜冕赶到势力范围之外。他无奈只好退到桌边坐下,一边心不在焉地喝茶,一边余光漫漫肆掠。   可是晚上实在吃得太饱,俯身都俯不下来,只好胡乱踩水,水溅了脚盆外一圈,裤脚也打湿了。   姜冕放下茶杯,挽了袖子自作主张蹲了过来,给我裤腿抬高,素手落进水盆里,握住脚丫开始给洗脚,细细地揉捏,清洗,淋水。我觉着他洗我的脚都比给我洗脸工序多。脸都未必有脚洗得干净。   好不容易待他洗净擦干,我打着哈欠忙忙收了脚缩回被子里。将脚裹着被褥滚在床里侧,重重围困,严防死守,这才放心倒头睡去。   睡到半夜,朦胧醒来,睡姿已不复当初。   脚被拖出被褥,落在一个掌心里,搁在一个不可理喻之人的腰间。我抽回脚,即刻便被他下意识拖了回去,放回原位……   敢情这是他的私属收藏物,而不是老子的脚!   绝望地滚回被窝,只好就这样以脚踹巡按老腰的霸道睡姿继续睡去……   浅眠中,脚上时不时传来轻轻的揉捏感。老妖精修炼到极致,便是睡梦里都能把玩。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一章肥点,码到现在。。。 ☆、陛下的州府见闻六      由于惦记着我的煮菱角,所以破天荒地醒了个大早。半爬起来一看,姜冕侧卧着还没醒。我动了动脚趾头,小心翼翼收脚。刚移动半寸,就被重新拽回去一尺,好像跟人夺宝贝似的。   看来只能智取,我趴在枕头上筹谋对策,另一只脚也搁去了他腰上,碾了碾,蹭了蹭。他被严重骚扰,下意识将捣乱的那只脚压到了胳膊下。   全军覆没了。   我只好坐起来,面对一足被困五指山,一足被压雷峰塔,身为主人的我决定兴风作浪以拯救它们!   于是便忽而扭过去滋扰他胸口,忽而趴过去扯拽他耳朵,忽而探手入他衣襟摸摸胸肌,忽而滑向丹田走下三路。被骚扰得浅睡中的姜冕顿时惊醒,啪的拍上我正走下三路的手背。惨遭毒手,我嗷呜一声缩回手,手背上红了一片,拿到嘴边呼呼地吹。   醒后的姜冕依旧侧躺着,怒目视我,但见我嘟着嘴吹手上的红痕,他怒气渐消,接过我的手拿过去看了看,然后轻轻给揉了揉,一面还不忘恐吓:“再有下次,打得更重。”   我不甘示弱,抽了抽还囚禁在他掌中的小足:“再打我,不给你摸。”   他抬眼跟我瞪视,待手上的红痕揉得消褪,最终败下阵来,小声嘟哝:“就快回京,以后想讨打都没机会。”   “以后就不打我了?”我不敢相信,确认一遍。   “不打了吧……”他望着我脸上,神思略空虚寂寞。   我又动弹了一下五指山下的小猴子,一项项确认:“也不摸脚了?”   他的空虚寂寞更上一层楼,仿佛人生观价值观彻底虚空了,垂着眼睑深深地失落:“不能了……”   我应该趁火打劫,雀跃一下才对,从此两足翻身做主人再也不是农奴身。但面对他的寂寞失落,我竟然没有落井下石,反将五指山下的小猴子乖巧地往他掌中钻,给他最后赏玩的机会。   送上门的猴子,他也不客气,揽在手心里,依筋骨轮廓纹路揉抚,颇有章法,都快玩出了一门艺术。抚骨而上,揉到脚腕,拇指反复摩挲圆润的脚踝骨。   我重趴回他身边,饿得吸手指,心想这一天还分早晚场,晚上洗脚必有一场,早上起床还有一场。   他没有自觉,一面摩挲抚弄,一面倾了倾身,靠近些许,眼波沉沉:“元宝儿,京里有个太医,你小时他便对你心怀叵测,如今你长成姑娘家,他更不知会存什么心思。你要记着少傅的话,不要跟他太亲近,不要对他太热情,就当他是个不相干的人就好了。”   我咬着手指心生警惕:“他是坏人?”   姜冕沉吟一下,果断点头:“对,他不是好人。”   我往他身边又挤了挤,抬头:“那我肯定不跟他亲近,我不要见他好了。”   姜冕又惆怅:“不见是不行的,混账太医恨不得插上翅膀来见你,你见他意思意思就行了。还有,京里还有个不容忽视的存在,比太医还不好忽视,不见他不行,不亲近他也不行,但是太过亲近更不行。”   我脑子开始胀,京城果然水深复杂,这都是些什么妖孽的存在:“是谁?”   “皇叔。”   我一惊:“阿宝她爹?”   “谁的爹都不是。”姜冕沉了沉眸,眸底便如沉淀着一块琥珀,封住了一些情绪,“皇叔不曾配婚,私生子都没一个,不过,他倒险些成了你爹,所以对你格外不同。他宠你护你也是真,但世人自欺欺人的事没少干,所以还是远着点好。”   我彻底糊涂了:“那他是好人么?”   姜冕没有直接回答,反倒问我:“少傅是好人么?”   这个问题原本可以直接给予他答复,但他既是这么认真地问我,想必有些深意。于是我想了想,他身份诡谲行事诡异,想法不与人言,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令人揣测不透。说他是好人,他又怪异得很;说他是坏人,他又没有做伤害我的事。不仅没有伤害过我,甚至是处处在保护我。这样一个人,应该可以定义为好人吧?   良久的思索后,我决定给他点头:“嗯。”   姜冕怒给我脑门一栗子:“少傅是不是好人,你还要沉思这么久?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脑子究竟什么复杂的构造还需要想一想?”   我捂着被敲红的脑门,暗暗忖度,我果然该摇头否定一下给他会心一击。不过那样的话,会被敲一头包吧。叹口气,想想还是算了。   他见打得我追悔莫及终于略微满意了,接着他的话题,深沉道:“所以你只需要记着一件事,偌大一个京师,除了你爹娘,只有少傅一个好人了。除此之外,任何人,你都不要过于亲近。明白?”   明白才有鬼。但我捂着脑袋默默点了头。   绕一大圈,他的意思是,皇叔也不算个好人。身为朝臣,他不好诋毁皇亲,便迂回婉转地传达给我一个认知。   床上教育结束后,他才开始给我穿衣梳头,今日依旧梳的男孩儿发髻,英俊而威武,我喜欢。   推开房门,叫人送热水洗漱完毕,早粥简单用毕,并吃了煮菱角满足了我一夜的祈盼后,我心满意足地随他溜达出门。   这一溜达,我们都惊呆了。   整个刺史府一夜间阴阳失调,满目尽是少女扮童子,妇女扮俊汉……   而其中雷同我昨夜娈童装扮的占了九成……   对此,姜冕第一反应是:“元宝儿,跟紧点,别乱跑,混到一起,少傅就找不到你了。”   ……   州府衙门不见薛刺史,众人等了许久才见他焦头烂额地赶了来,据说是处理府中女眷的事。姜冕体贴地安慰他:“薛刺史初步体会到娈童妙处也不必忧虑,本官回京也不会学那些风闻御史随便弹劾上奏的。”   薛刺史大惊失色,扑通跪地,抱裤腿:“巡按大人明鉴!下官府里的童子们真不是娈童……”   姜冕挑眉:“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薛刺史脸色惨白:“……”   姜冕命人备马车,扶我登车,回身冲府衙前一众诚惶诚恐的大小官吏笑道:“若知你们犯下的怠慢辱没之罪,私蓄娈童又算得什么!”   ……   一行人重新上路,京师在望。 作者有话要说:  就要回宫争宠了。。。 ☆、陛下还朝日常零一      通往上京的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有轻装简行的,有辎重缓行的,有豪车招摇的,也有并马狂奔的。富家子弟斗马炫富,官家儿孙占道扬威。一条宽阔的官道上,时时都在上演强权与霸道,诠释着何为特权阶级。   我趴在窗口上,愣是看了一路的车马争锋,飚速抢道,非常解瞌睡。   姜冕午睡醒来,在平缓行驶的马车里懒懒道:“有什么可看的,脑袋伸进来歇歇。”   我不同意,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趴在窗沿兴奋地观望:“好漂亮的马!”   姜冕淡淡回应:“那算什么。”   我兴奋地高声:“好漂亮的车!”   姜冕悠悠回应:“那算什么。”   我兴奋地惊叫:“好漂亮的人!”   姜冕静静回应:“那算……”陡然坐直,沉声:“能有多好看!大呼小叫没见识!”   我非常不能同意,视线几乎被涂了浆糊,黏在了外面:“啊,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男神吧……”   姜冕忍无可忍,一把掀了帘子,凑到我脑袋上方,语气非常不好:“胡说八道快住嘴!就说你没见……”   一望之下,他被噎住了。   硝烟弥漫的官道上,公子少爷们无不出尽风头不甘人后,鲜衣怒马,跃马扬鞭,搅得红尘滚滚。而简陋车马甚至步行上京的书生们则默默行在官道两旁的水沟边,或低头行自己的路,或偶尔望一眼富家纨绔。这两类,张狂与卑敛,仿佛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鲜衣怒马固然夺人眼球,但看久了不免乏味。贫家书生低调温婉,多看几眼也甚无趣。   这两路人马各行其道,而在此之外,竟有一辆名贵却不张扬的马车介于两路之间,不抢道不斗马,不疾不徐低调而行。驾车的少年不足弱冠,一身青衫满是征尘,脸却擦拭得干净,眉眼俊雅,风采卓然。人虽年轻,却不乏沉稳气度,周身书生意气,却行止有度,毫无寻常士子的酸腐通病。   视陌上尘烟如无物,他只缓缓行。   纵是姜冕也在一望之下失语了。他远远打量那少年,以听不出语气的声调道:“虽非勋贵人家,却也是世代书香子弟,年纪轻轻不乏庸雅气度,这是世代家族积淀调/教得好。生得一个年轻俊朗好皮相,智慧学识如何倒不得而知。”   原本我在一个劲儿猛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点评,我却不很认同:“长得好看又谦逊,不跟那些纨绔一般见识,肯定有智慧有学识,不是个草包!”   听我如此断然下结论,姜冕也不多说,直接放下了帘子,生生阻断了我远眺的视线。我要拿手去拂,被他一拎手,反拽回到座椅上。这样还不算,他接着用木格将窗口封掉,连丝风都吹不进来,光线也黯淡了许多。   错失多看一眼美少年的机会,我当然不干,直接拆窗挠墙:“好热,我要吹吹风!”   姜冕打掉我的手,正襟危坐在座位上,冷酷决然:“别闹了,就快到京师,还想不想吃卤煮火烧了?”   我趴在车壁上,作挠墙未捷身先死状,美少年与卤煮火烧不可兼得的取舍,令我的内心狠狠地纠结了。看出我的纠结,他不吝再添把火,唇角微动,轻声吐纳:“京师第一客栈的卤煮火烧和水晶肘子,天下未有第二家,便是邻国的公主想尝一尝,也得排队预约。”   我狠狠咽下口水,从车壁上滑下,转身趴去他膝盖,揪住他衣角,仰头央求:“那我们快去那家客栈吧,我们需要预约么?”   他岿然不动,颇为高深的样子,面容沉定,看起来就很有权威:“我带你去,当然不需要预约。”瞥了我一眼,在我眼里饕餮之光盛放之际,话锋一转,“那俊朗美少年怎么办?”   我仰头看他,眨眨眼:“那是谁?”   狭窄的车厢,晦暗的光线,姜冕置身其间,轻轻勾了唇。   ……   晚风起时,车马已至上京城门下。城门即将关闭,城下待检验的人群排出长长一条队伍。我们的车马更在队伍之后。姜冕说城门每日按时开启按时关闭,城内暮鼓一旦响起,无论队伍多长,城门落下阻断队列将毫不留情。   我探身望一眼巍峨高耸的城楼,古篆体的“上京”二字雕刻在这座雄伟壮丽的城池之上,镀着夕阳余晖,更添古朴端庄。晚风吹越城楼,吹至我额上的碎发,好似要传递什么讯息。   灰白莫辨的记忆里,仿佛有个我,乘坐马车出了这座城楼,如同一幅剪影,一闪而逝。   那逝去的记忆不可追,再临城下,晚风已不是当年的晚风,我也不是当年的我。   片刻的愣怔时光,都城的暮鼓已作响。鼓声苍劲沉缓,穿过记忆的风,抵达耳畔,有记忆中重叠的回响。   前面排着的队伍一阵骚乱,城门缓缓关合。   姜冕拉我回座位,叩了一下车壁,对外面道:“叫百姓回避,入城!”   几乎同时,车外响起高声喝传:“巡按回京,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骚乱更甚,排队入城的百姓只得纷纷逃离主道,忙不迭地回避。道上一堆混乱踩陷的行李筐篓,还有士子们落下的书卷笔墨。巡按马车便在一地狼藉中加速驰入城门,晃得我险些脑袋撞上车壁,姜冕眼疾手快给我搂到怀里,连忙捂了头。   城门处看了巡按路引,根本没敢检视车内人员,直接放行。   姜冕让这一行车马入城后即分开,吩咐了侍从直接带领囚车去往刑部,童幼蓝自回尚书府,两名县令与郡主均着便服随他同行。   这回算是真正到了京师。我趴在姜冕怀里没想起来,忽然很是怏怏然。如果我是来自这座城池,那么之前的岁月都将随着今日城门的关闭而彻底尘封。跟自己仅有的三年记忆道别,不是件容易的事。   迎向的新生,还一切都未知。而未知,让人恐惧。   姜冕如同给小猫顺毛一样摸我的头,轻声细语地安慰:“回来了,无需害怕,在这座城里,元宝儿才能得到最坚固的保护。很多人,都是为了守护元宝儿而存在。你在,他们的宿命才得以圆满。所以,元宝儿不可以害怕。”   一听就很累的样子,我在他怀里拱了拱,小声:“先吃卤煮和肘子。”   “好。”他应了一声,令马车直奔京师第一大客栈。   此时城内暮色四合,行人也稀少,帝都的八街九陌愈显平坦宽阔,处处透着煌煌帝京气度。马车一阵飞驰,毫无阻滞,径直驶到号称汇聚天下名士的京师第一大客栈前。   暮光里,我们几辆车马颇为惹眼。马车停定,尚熙熙攘攘的客栈里立即跑出几个有眼力的伙计,牵马的,搭凳的,寒暄的,引路的,一溜儿服务极其周到。   姜冕掀帘率先踩凳下车,问了客栈是否有上等余房,伙计一口回道贵客临门自有上房相待,这是他们客栈的开店宗旨。姜冕这才回身迎我下车,他忽然慎而重之扶了我的手,牵了我踏上马凳,再落步到客栈前的清洁地面,踩上了帝京的尘土。   伙计自然知道几辆不加装饰的油漆马车通体昭示着低调奢华的本质,车主人一身久居上位的气度,暮鼓时分尚能入城,奔驰京师大道,非富即贵。然而不解的是,此人竟郑重地扶了一个灰衣旧裳的看不出是丫头还是小子的我慢慢下车。一时分不清究竟,但也极尽本分地不加探寻,一律待以上宾礼。   我心想跟着姜冕果然处处可以狐假虎威,能讨到不少好处。抬头一见鎏金大字的“天下第一”牌额高悬客栈楼前,我才精神一振。这么气派的地方,做的卤煮必定也不同凡响!   伙计在前引路,姜冕领着我,带着身后的两名便装县令及一名高贵郡主,一同进了客栈。   号称名士汇聚的天下第一客栈自然不会为我们一行人的出现而引起多少关注,事实上,此时客栈的大部分视线都投向了一个地方。与我们跨进客栈门槛的同时,正对着大门的厅内楼梯上正缓步下来一个翩翩少年,换过一身新衣的俊雅小郎君容光内敛却也依旧夺目。众人的关注点,正是他。   客栈大堂内刹那静寂后,议论纷起。   “呜呼,今科有苏琯,我等一甲无望矣!”   “哀哉,既生琯,何生吾!”   猝不及防地,万众瞩目的小郎君随意一抬头,清湛的目光与我呆呆的视线相撞,随即了无痕迹地掠了过去。   心头一股失落感比错失卤煮和肘子还要强烈是怎么回事?我呆呆地想。   目光自作主张要追随那个清雅的身影,追着追着被近旁一个伟岸的身影强势阻断。   “本就呆,连魂儿都没了,岂不更呆?!”一个极其不满的声音,隐隐含有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看房子耽搁了时间,几天都木有睡足六个小时,昨晚码到快两点,后半部分不太满意就没发粗来,今天重码了一截。 ☆、陛下还朝日常零二   京师客栈不负所望,为我们一行人安排了三间上房。此间上房美轮美奂,比地方上富豪之家的豪宅还要豪奢,而且极有品味,名贵材质都用在看不见的地方,譬如马桶都是檀木打造。   依旧是安排了施承宣和王县令一间,阿宝独自一间,我同姜冕一间。   因是上等客房,所以晚饭是送到房里享用的。我先是挑剔饭桌太高,再是嫌弃凳子不舒适,最后打滚儿表示我有幽闭恐惧症。姜冕任由我闹腾,他自岿然不动,固执地命伙计将卤煮和肘子送到房中。   卤煮火烧和水晶肘子弗一入室,浓浓的香气顿时将我吞没。我从地上爬起,默默滚到桌边,提了筷子埋头猛吃。   姜冕品着一道特色汤点,看我趴在桌上吃得不亦乐乎,不由冷冷道:“幽闭恐惧症不发作了?”   我决定等吃完了再发作。   姜冕果然没有骗我,这家客栈的卤煮火烧和水晶肘子美味得让人险些把舌头吞下。啃完骨头上的最后一粒肉渣,吸溜干了碗里最后一滴汤汁,我只能把自己放在床上平摊开,撑得人事不省。   伙计收拾完了饭桌,搬来一个大木桶放到房中央,另有其他伙计提来一桶桶热水倾倒其中,不多时,房内弥漫开水汽蒸腾。伙计们退出去关上门后,姜冕从他那只神奇包袱中翻出了一个大袋子,扯开袋口,从中抓了一大把花瓣撒到水面。   我平躺在床上,侧头,滚动眼珠看过去,很担忧:“这么一大桶汤怎么喝得下?”   姜冕不紧不慢抖落着花瓣,闻言笑一声:“还有你吃不下喝不下的?”   我抚了抚鼓起的肚子,诚恳万分:“要不,留着明天喝?”   他撒完花瓣,挽了袖子,俯身划了几下水试温度,起身走到床边,抱了不想动弹的我坐起,柔声细语:“这一路都没见你好好洗澡,风尘仆仆就回了京师,明日有重要的人要见,趁今夜洗一下征尘,好不好?”   “不好。”我扭头就想躺回去。   当然没能够。他一手撑在我后心,坚定地不容动摇,换了策略好言相劝:“吃撑了不是?泡个澡消消食,才好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明日才有胃口吃更多好吃的,可不可以?”   我犹豫了一下:“可以是可以,就是……”   他赶紧补充:“就是什么,少傅都同意。”   我大悦:“真的吗?桶里的花瓣也可以让我吃?”   姜冕垂首将我一张雀跃的脸看着。   “……”我揪着手指,无声地叹口气,男人果然是个口是心非的物种呢。   既然我要泡澡,那他自然是要回避。但他不放心,只肯回避到屏风后。   一灯荧然,他抱了卷书避到房间的另一头,叫我放心沐浴。   他放心了,我可没有放心。我绕着水桶走了几圈:“你真的不会偷看吗?”   屏风后传来他不屑的轻嘲:“又没有什么可看。”   “……”我捂着心口,感觉受到了会心一击。   泪流满面默默除衣物,把自己剥光后,噗通跳进了浴桶里,蹲到一层层的白色花瓣下,两手捧水,捉花瓣,戳水泡……   桶内空间不小,我扑腾了几个来回,荡得水纹来回晃,再撞到光溜溜的肌肤上,非常舒服好玩。花瓣层层叠叠,可见耗了不少,也沾了不少到身上。捧了一大捧花瓣凑到鼻端,同姜冕身上的香气一模一样的味道。原来是一场梨花浴。   正玩得开心,客栈的窗户一声钝响,就见一道人影飘然落下。我捏着两手花瓣呆呆看过去。   落地的人一身劲装武丁打扮,见此情此景也呆了,随即惊慌失措,颤抖跪地:“陛……”   姜冕快步抢出屏风,拿了自己外衫当头给我罩下,怒向来人:“放肆!”   劲装武丁叩地不起:“末将无状,请太傅降罪!”   即便如此,姜冕还是挡在了我跟前,怒火不消:“你夤夜擅闯,不知是死罪?”   劲装武丁绝望了:“末将领皇叔之令,前来探看太傅是否带回郡主,没想到在此沐浴的竟是陛……”   “闭嘴!”姜冕冷声喝斥,“皇叔这是不信任我,先令你来探查?”   劲装武丁夹在太傅与皇叔之间,连呼吸的勇气都快被榨干了:“皇叔乃是挂念郡主……”   姜冕不耐烦地挥手:“既已探查完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再有下次,眼睛挖下来!”   劲装武丁连连称是,一个跟头翻出了窗户,忙不迭地逃走了,自始至终没敢再抬头一次。   姜冕疾步跟上窗前,将窗户牢牢锁严实了。   我趴在浴桶里,脑袋从他的外衣边缘露出来:“他为什么很怕我的样子,还给我下跪?”   姜冕平了半晌怒火,走来浴桶边,一面拿外衣包着我,一面俯身试水温:“一个陌生男人闯了姑娘家洗澡的房间,他当然要跪下道歉。水凉了,我再去叫点热水,你别起来。”   我缩在他的衣裳和水里,趁他出去后,抓了把花瓣塞嘴里偷吃。待返回时,竟是他亲自提着一桶热水,晃悠悠来给大木桶里添水。刚出锅的热水注入,热气立即氤氲开,水雾铺了满屋。   泡得人很舒服,我在水底扑腾了几下。水花打湿他的袖角,扔了水桶,他背对着坐在大浴桶边的地上歇气:“多泡一会儿,别受凉。”   我游到他背后,拿湿漉漉的手指戳他肩窝:“你要不要也泡一下,这一路也没见你洗澡呀!”   他愣了一愣后,扭头:“我怎么可以跟你一起泡澡……”   我也愣了一愣:“我是让你单独洗澡……你想跟我一起泡澡?”   他脖颈嗖的一下布满了粉色:“闭嘴。”   “原来你是这么一个想法……”   “快闭嘴!”   “有这个想法,你可以说出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他忍无可忍,回身给我按进水里,袖子浸湿了一大片。   我嗖嗖地划开,从水底迂回躲了去,再从层叠梨花瓣间冒出头,露出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窥视着。   他被气到,瞪着我:“你过来。”   我鼓着腮帮,吹出一串水泡进行挑衅。   他也不顾衣襟袖衫湿透,就近探入水底,捉泥鳅一样,在花瓣下捉住了一只脚。   孙猴子再度落入五指山……   其下场自然可想见。   脚趾至脚踝之间,只是他手掌的距离,全部没入他掌心,如流沙深陷其中。我好奇地藏在水下观看他神色,水汽的氤氲中,他眼波亦如春澜,层层叠叠荡漾不息。   这神态很是罕见,我愈觉惊奇。   忽然脚下被一股力道扯动,整个人也咕噜一下在水中被拖着前行,划开了花瓣,滑向一个湿漉漉的手臂。姜冕扬手将裹着他外衫的我捉了去,搂到近前,俯首垂眸,嘴唇压了上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气息和急切,舌开唇齿,翻搅不休。   陡然被夺了气息,推也推不开,踹也踹不动。唇边的梨花瓣被衔入嘴中,推来拒去,最后化在两人的舌间。   他臂膀坚实有力,紧紧搂着沾水外衫下的身躯,并没有更多的探寻与侵犯。   最多的冒犯,也止步于此。   水雾弥漫,模糊了视线,羞耻的界限也被一并抹去。我竟昏昏沉沉顺从于他,软在他臂弯间。急促的呼吸伴着热雾的蒸腾,整个人都仿佛要被点着,偏这深吻还迟迟不肯收尾。   气息凌乱而将断,只好互借呼吸。又半晌,他方眷眷退出,厮磨在唇瓣上,流连忘返。   咬来咬去把我咬饿了,满桶花香馥郁,更添他的香气,实在想把他拆吞入腹。被食欲驱动的力量,促使一条小舌尖探出来。我悄悄睁开眼,在他柔软的唇上暗暗香了一口。他被刺激到,颤了一颤,五指收紧,水底又起波澜。   修长的手指揉捏脚踝,跋涉而上,首度迁至小腿……   他霍然睁眼,眼底暗潮汹涌,从耳鬓厮磨间撤开,平复了一下呼吸后,回身扯了一条干毛巾,给我飞快替换已经湿透的外衫,重新裹好,抱出浴桶。我趴在他肩头,鬓角发丝还在滴水,一滴滴落入他衣领内。侧头便见他耳根乱云飞渡,再也不从容……   被他送回床褥,盖好被子,他再一手从被口轻轻抽回毛巾。离开床边,他又从那只神奇的包袱里翻出一套衣物,捧至床头分了两摞。   指着一套干净质朴的素衣:“这是明日要穿的,明早我可帮你穿上。”再指着一套丝质小衣:“今晚穿这个睡,等等……”他忙按住我就要破被而出的一条手臂,脸色又血红了,“等会!”   我乖乖缩回手,被褥滑下一段,露出大片脖子以下。他再度脸充血,忙将被子往上拉,气急败坏:“你是个姑娘,不是小子!以后切切要注意行为举止!不要同人随便亲近,不要给人随意看见衣衫不整的样子,不穿衣服更不能给人瞧见!”   究竟怎样理解一个自相矛盾之人的自相矛盾之言辞?   我很迷茫,不由呆呆问:“这三点,你不是都做到了么……”   他俯在床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愤然自辩:“我有么?再说,我是让你注意其他人,不是少傅!”   我眨巴眨巴眼:“你不是说没什么可看么,那怕什么……”   他不知回味到了什么,脸容又呈绯色,眼神闪烁:“其实也不见得,少傅被你肉丸子的表象蒙蔽了……”   我领悟到了,质问于他:“所以你还是看到了不是?”   “……没有!”他撇头。   “骗人。”   “……只是一点点,水雾太大又没有看清,好了闭上嘴巴快睡觉不准再说话!”一锤定音,霸权宣布。   然后逃到了屏风后……   我回过神,他已不见了踪影。夜深人困,我也就懒得跟他计较了,伸出手臂拖拽了小衣到被褥里穿上。丝质小衣贴身合度,极为舒适,在被窝里滚一圈,仿佛被水包裹,满足地叹口气,重新爬出被窝,冲着屏风喊:“你跑那么远不睡觉吗?”   屏风后哼了一声:“睡你的,别管我。”   我揉揉眼,打个哈欠:“别闹了,快来睡,省得一会吵醒我。”   他好像忽然间有了节操:“只有一张床怎么睡?”   我惊愣:“难道以前我们睡过两张床?”   “……”那边狠狠沉默了一下,“这话不要跟别人提,少傅可以隔段时间带你来吃次卤煮。”   我心头一阵雀跃,很用力才按压住,不免惊奇:“为什么?”   他惆怅道:“少傅会性命不保。”   竟然这么严重,我决定为他信守承诺,一口应下:“嗯,我不跟别人说,你快来一起睡吧。”   他吞吞吐吐道出真相:“到了京师,不同地方,处处都有人监视,我不要命才敢跟你一起睡。”   于是他便在屏风后的桌上对付了一夜。   翌日大早,我还没睡够,就被摇醒。明显没睡好还起得更早的姜冕率先将自己收拾得焕然一新,拖起被窝里睡眼惺忪的我:“今日有要紧事,快起来穿衣服,我们去大理寺。”   后来我才知道日日都有要紧事,睡懒觉从这日起便成了奢望。   姜冕只顾忙着拖,拖出来一看,老脸顿时涨红:“你睡觉能不能老实点!”   我倚着他的手继续偷空睡,他则手忙脚乱给我卷起的小衣往下扯,视线不得不躲闪,拿起床头的外衣抖开就给我往身上套,一不注意我就重新倒回被窝令他前功尽弃。   因时间不早,洗漱完已是巳时末,早饭都顾不上吃,被拖去了楼下。大堂里客人比昨夜少,也不见了那位美少年。我惆怅的时候,阿宝已是等得不耐烦,见我们终于下楼,她霍然起身:“姜冕,还不送我回侯府!”   施承宣和王县令都起了身,前者面色紧绷,后者欢欣鼓舞。   姜冕将还在瞌睡不时往他身上靠的我不断推出去,对众人肃声道:“目前既有两位郡主,自然是先去大理寺验明正身要紧。”   我的瞌睡顿时被吓跑,原来去大理寺是要验明正身。施承宣也紧张地望向我。   阿宝瞅我一眼,冷讽:“你现在伏罪还来得及。”   金光灿灿的元宝项圈挂在她颈间,端的是雍容华贵。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的一章,还有脖子以上和脚以下的描写,不要客气快来狠狠地夸我~~ ☆、陛下还朝日常零三   姜冕给我和阿宝一人一顶帷帽,颜色一黑一白,叫我们遮挡面容。我戴了黑色的那顶,将幕纱放下来,想着大概是为了被识破也不至太丢脸。   一路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姜冕坐上马车,直奔大理寺。   大理寺乃是全国最高司法,每日处理刑狱案件数不胜数,这样一个肃穆的官署,望一眼都让人没有勇气。   施承宣与王县令都是第二次到京师,第一次乃是进士及第后被外放为官,任期未满竟能重返京师,全归功于真假郡主案。   施承宣心心念念的京师,如今他当真回到了这片王都,却反而不是那么高兴和期待。王县令则不同,他没有施承宣的尚书恩师后台,宦途全得靠自己取巧钻研,若能以功臣之身调任京师,此生便飞黄腾达了。   地方县衙的规模,在今日大理寺磅礴恢弘的官署建筑群跟前,简直不堪一提。   王县令眼放光芒,施承宣落落寡欢,阿宝气定神闲,姜冕神思莫测。   我则战战兢兢鼓起勇气,抬头隔着幕纱望一眼“大理寺”的篆体匾额,那压迫人心的气势仿佛都要脱体而出。   大理寺门前进进出出忙碌的官员们皆是衣冠整齐,一丝不苟,京官的严谨不同于地方官的随意,京师处处都有御史监察,官场便是如履薄冰。姜冕今日虽是闲服,但弗一出现在大理寺前,那些奔忙的官员们何等眼力,立即将他认出。   京中消息灵通,都知太傅领了巡按衔,巡查地方州县去了,但未必知道他去寻郡主的秘密任务。   是以大理寺官员们见到他都上前寒暄:“姜太傅巡查地方回来了?这一路可辛苦吧?”   王县令艳羡地瞧着姜冕被一众大理寺上下行走官员簇拥相迎,而未有人搭理姜冕身后的两名地方芝麻官,虽然他们今日都特意穿了官服。来大理寺不穿官服,那是混同囚徒嫌犯,等着被弹劾撤职的节奏。   当然,姜冕不在此例。   我想着,他们不搭理两名县令,大概是认为被巡按带回京的地方官,绝不会是来请功的,指不定便是等着被问罪的。将被问罪的七品县令,他们自然不稀得搭理。然而一同的还有两名神秘女子,面容不示人,他们虽存着好奇,不时投几眼过来打量,却也不好多问。   姜冕简单应付几句,便问:“大理寺卿杜大人可在署内?”   有人立即回道:“在呢在呢,一清早就来了,大概正在看复查的案卷吧。”   另有人补充:“说来也巧,今日大理寺贵客盈门,在太傅之前,晋阳侯、柳太医、宫里的钱公公也都前前后后地赶了来。”   姜冕唔了一声,带了我们穿过众人,进了大理寺的衙门。他轻车熟路另辟蹊径,也不用人领路,抄了一条近路,在官员书吏们让开的道上阔步前行。他选的这条道人少,树木花叶较多,容易隐蔽行迹。   几乎穿过了整个大理寺,他才停在一间后堂前。施承宣和王县令被他安排去了偏室等待,我同阿宝被他领入了堂内。这间后堂甚是奇怪,方方正正四面墙,除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乎没有其他家具布置,连字画也未有一张。   姜冕叫我们掀起帽帘撩到脑后,坐下歇息。   既然没有其他人,我便奔去了桌边翻检茶碗,看有没有东西可吃。没有早饭吃的人生简直比大理寺还可怕。   我忙着觅食的时候,阿宝则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姜冕择了把椅子坐定,斟茶,气定神闲:“休息的地方,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大理寺卿杜大人的大驾吧。”   阿宝很是狐疑,但见我们一个若无其事彷如家中闲坐,一个紧急觅食重过一切,便也被感染,渐渐放松下来,在一张椅子上款款坐了。   我翻遍茶壶茶盖茶碗,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真的叫我翻到了隐藏很深的两块糕点,简直让人感动泪流。不多耽搁,我抓了一块就塞进了嘴里狼吞虎咽。   姜冕淡定喝茶,见我如此虎狼形状也不多说什么,甚至连我吃什么也不管了。这点比较奇怪。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心想,他就不怕这糕点过期,我吃坏肚子?他不闻不问,这有点不合逻辑呀。   不过饥饿之人也不在意这个逻辑细节就是了。   大概他入了大理寺,便是正式恢复身份,就不怎么在意我一介乡野村姑了。这么想着有些哽得慌,我自斟了碗清茶灌下,这才哽得好受些。   阿宝不屑地盯我一眼,我带着一脸糕点渣回看她,她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一块糕点根本无法熄灭我的饥火,正要解决掉第二块时,姜冕抬头:“阿宝郡主也未用早餐吧?”   阿宝没什么反应。但她没有反驳,想必也是饿着的,碍于身份才没有似我这般东翻西捡。我将茶碗里剩余的一块糕点端给她,她偏过头去,有些不吃嗟来之食的风骨。   姜冕见状道:“郡主先垫垫肚子吧,免得一会儿事情多,饿得头晕眼花可要误事了。”   阿宝是个听劝的人,何况还是姜冕柔声替她着想,便从碗里拿走糕点,捧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看得我直咽口水。我三两口吞掉,一下子就没有了,她小口小口地吃,可以吃好久,好让人羡慕……   舔着嘴边的糕点渣渣,回味这糕点简直太美味了,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可奇怪的是,这味道又仿佛有那么点熟悉,好像在前世吃到过似的。   阿宝用完糕点,拿手绢擦了擦嘴角。姜冕微微一笑,向我们道:“味道如何?”   “甜甜的又酸酸的,好吃!”我痴痴回味道。   “一般尚可。”阿宝淡声。   姜冕又柔声向她:“郡主不喜欢又甜又酸的东西?”   阿宝首度面对待她如此温柔的姜冕,不禁吐露心声:“我喜欢清淡些,味道不是太重,也不是太复杂太浓烈的。又酸又甜混在一起,牙齿都要腻掉了。”   姜冕点了点头,嘴边露了一点笑,笑得含蓄而婉约,点缀出他一派温雅之态。阿宝对他简直看呆了。   这两人一个温柔以待,一个矜持倾谈,简直是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这么矫情能饱肚子?瞧得我很生气,我还这么饿,他们谁也不问问我。气得我扭头再去翻检觅食。   翻遍仅有的布置,再无多余的吃食,绝望得让人想哭。就在我决定要大哭一场以泄被饿一早上的心头之愤时,堂屋的门被人推开了。   巳时的阳光随着一扇门的洞开而倾洒,将来人塑在逆光中,只见他身形颀长不亚于姜冕,衣着清新洁净极为素雅,带着淡淡的草药香,不期然地推门而入,毫无预兆地翩跹登场。   阿宝也是一惊,忙从椅中起身,惊奇地看向来人。阿宝坐处正与那扇门相对,是以那人进门后首先与阿宝打个照面。他一身光芒耀眼,浑身气息却令人感到舒适,就如青草上飘拂的云朵。   他的目光先是笼罩在阿宝脸上,随即云淡风轻地移开,投向倚在桌边正手碰茶碗的我。那目光一触及,云淡风轻便被逐渐加深至浓墨重彩,眼里变幻极快,情绪仿佛要在瞬间崩塌。忽然,他闭了闭眼,深吸口气,侧身让到一边。   室内的一片阳光忽然黯淡,又一人的身影缓步而来,挡了光线。   原本一直坐着的姜冕这才起身,有些不情不愿恭迎的意味。   跟方才的青草云朵不同,这回的来人一身兵戈剑戟的沧桑,却经时光的积淀,凝成了一帧山长水远的水墨画。近午的阳光无法撄其锋芒,哪怕这锋芒已然消弭于山高水阔之中,再无处捉摸。   由是,他便带来了和煦的风雨,如一条规范而永不泛滥的河流,只见其奔流不息,而不见其激荡肆意。   从随意的衣着无法断其身份,但从太傅姜冕的反应可推度,此人定是极为贵重。   姜冕浅浅施礼:“侯爷久等了。”   我和阿宝深深震惊。这便是晋阳侯,当朝皇叔,阿宝她爹?可是久等了,是几个意思?   阿宝眼内闪动光芒,这父女相见一幕太令人感动。   晋阳侯对姜冕一笑:“太傅辛苦了。”随后,他那双沉湛的眸子便将我和阿宝一视同仁地扫过,再缓步行到阿宝那张椅前,转身坐定。言辞举止端雅和煦,无贵人势,无凌人意。   阿宝不知要如何上前,我当然更不知道,虽然一见这人就觉容易亲近,但也隐隐有些惧怕,还是让阿宝先上,我留守后方再观察观察。   这时门前光线又一暗,有第三人到。   “哎呀,我的殿下您可回……”一个老太监急忙跨入门槛,在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家伙时,狠狠地哽住了。抬手揉了揉老花眼,定睛一看,还是两只!   姜冕闻言对老人家道:“钱公公,您先坐着喝喝茶。”   惊恐的老公公以神情表示现在根本就不是喝茶的时候好么。   气氛诡异莫名,晋阳侯清浅的目光再将我与阿宝望定,开言:“两个元宝儿,必有一假。但在无法甄别假的那方时,不如来看看真的凭证。”   阿宝迅速掏出脖颈上的项圈,清脆道:“此物可需鉴别?”   晋阳侯点了下头:“可否卸下予我一观?”   阿宝握着项上的元宝,因一直以来的看重,从而有些不舍,不禁迟疑了一下。姜冕伸手过去,她才缓缓卸下递过去。姜冕接了项圈,很是怀念,也很不舍地送呈晋阳侯。   晋阳侯把玩着项圈上的一只肥肥金元宝,阳光在其上激出灿烂的光芒,耀得满室生辉,众人睁不开眼。晋阳侯手指摩挲着元宝上的纹路,他自有他怀念的方式,便是闭上眼,不言不语。   良久后,他慨叹:“世人皆传她衔宝而生,不知此物乃是我入昆仑深山拾得的一枚金石,交由国匠打造出一只元宝,绕以金龙祥云,预祝她此生安康祥和,贵比金龙,重若珍宝。”   阿宝怯怯问:“所以,这是真的吧?”   “嗯。”晋阳侯睁开眼,又是一派清浅,将项圈压在袖底,“举世无双,自然是真的。”阿宝笑容初绽时,又听他淡淡补充:“物是真,人真否?”   阿宝笑容僵住:“那还有胎记!”   “胎记?”晋阳侯笑了,笑得那样好看,却在人心泼上一瓢冰水,“元宝儿根本就没有胎记。”   阿宝彻底僵了。我也僵了。   没有胎记?难道我们两人都是假的?那我们两人足上的桃花作何解释?姜冕明明说……   老公公经过一轮惊吓后恢复了正常:“没错,老奴可以证明,殿下初生时玉体通身未有丝毫瑕疵,绝无胎记之说。”   旁侧站立的那名带着药草香的男子亦出声:“我是宫廷御医,现下的太医署令,殿下自幼由我照看,可以证明殿下未有胎记。”   姜冕见我们吓得够呛,忍不住坦白:“胎记一事,是我杜撰的。”   阿宝惨白着脸看向他,我亦满头雾水。   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就是砍头的大罪,我对眼下的情势绝望了,不得不指出他们的逻辑漏洞,站到桌前鼓足勇气道:“我没有伪造胎记,虽然我没有了三年前的记忆,但三年来脚上一直都有一朵嫣红的桃花,以为是道疤痕。说它是胎记,且会随我成长而成长的,是姜巡按。现在你们又说不是胎记,明明是姜巡按造谣在先,不是我说的!你们不能治我的罪,这是诱导犯罪,欲加之罪,这是大理寺,你们不能不讲道理,无视法治!”说完都要哭了。   谁知晋阳侯听得竟生了笑意,其余各人也是一本满足。   那名太医署令叹气:“好了,别逗她了。”   晋阳侯收了收笑意,娓娓道来:“你左足上的桃花,是三年前壬戌之乱时,我亲借神机谷晏谷主的秘法给你刺上,会随时间而成长盛开。为的便是三年前大乱中,你若走失,我便有法寻你。”   阿宝忍不住了:“我足上也有!”   晋阳侯只看着我一瞬不瞬:“神机谷秘法非世间所能伪制,姜太傅已在平阳县辨过真伪。除去足上痕迹,尚有味觉可判断。心中记忆可遗失,味觉记忆却可经越漫长光阴而永久遗留。元宝儿口味偏重,最喜酸甜。”   阿宝彻底绝望了,却又那样不甘。   晋阳侯起身向我走来,取出袖底项圈,金光灿灿中,他俯身将这枚金元宝扣在我项上,拥我入怀。   “元宝儿……”一声经越漫长光阴如同味觉一般恒久的呼唤。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个大肥章~ ☆、陛下还朝日常零四      晋阳侯的怀抱宽阔而舒适,带着成熟男子独有的气息,陌生却又令人迷醉。因其陌生,我身体略僵硬。他感觉到了,迟疑着欲要放手,半途又改变主意,将我一身布衣的僵硬身躯牢牢拥在怀里。好像我真是一枚失而复得的珍宝,但对这一点的认知,我很迷惑。   堂内静了一静,待晋阳侯的拥抱拖延了片刻,太医署令和姜冕便有些躁动不安。我立在晋阳侯的怀里,脑袋贴着他肩头,视线越过,见那两人的四道目光紧紧粘着我与晋阳侯,很不淡定。   最后竟靠着阿宝打破了僵局。   “仅凭你们说的,就能够作为证据么?项圈明明在我身上!我才是真的!”阿宝发着抖,几乎声嘶力竭。   晋阳侯扬手摘掉我头上的黑色帷帽摔去地上,仿佛有魔力的嗓音不高不低,带着疏远和不容违抗:“凭着一枚项圈和一张药物改变的脸,你就敢冒充当朝太子,黑白颠倒,行骗到京师大理寺?”   阿宝顿时脸如白纸,筹码耗尽的绝望布满惨白的脸容,花容失色后的五官再无娇媚可言:“你有什么证据?!”   “你当京师是什么地方,大理寺又是什么地方,任由你撒野?”晋阳侯侧头向北面的一堵墙,“杜正卿,出来吧。”   只听轰的一声响,北面那堵墙自中间打开,一个身着红色官袍的青年男子从墙后走出,面容清秀,目光精湛,犀利的视线扫到我时,顿敛锋芒,缓缓下拜:“臣大理寺卿杜任之拜见太子殿下!”   可是此时的太子殿下还被囚禁在晋阳侯厚重的怀抱里,一层僵硬加一层僵硬,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请、请起……”   大理寺卿恭敬起身,走到桌边倒了碗茶水,自袖内取出一个小瓶,拔了瓶塞,倾倒小瓶内的药液入碗,端起这碗诡异的药水走向北墙,扬手一泼,奇景顿现。   药水弥漫墙面,北墙完全成了一张透明的虚设之物。墙后的房间布局更加简单,只有三张椅子。   在阿宝同我都惊呆的时候,大理寺卿解说道:“方才,侯爷、柳太医、我,就在那三张椅子上坐着,隔着这堵墙,清清楚楚地看到这边,从姜太傅带着真假两位太子殿下入门的一刻起,我们便注意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回京之前,太傅便传书京中,平阳县出现两位殿下。我们便约定回京后,于大理寺明辨殿下真身。”   杜任之返回桌边,放下碗,轻咳一声:“我们深知殿下幼时秉性,饮食不加节制,不耐饥火,若是腹中饥饿,定是觅食为头等要事。故而令姜太傅故意饿着殿下,入大理寺内堂后,殿下不负众望,将我们隐藏极深的糕点寻出,用时与路径均是最快最便捷的方式,寻常人难以做到,据闻这是殿下幼年在东宫磨砺出来的不自知的本领。而这糕点正是按着殿下幼时口味定做,故而真殿下才会对此口味回味无穷。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事先放了两块糕点,不只是检验两位的口味,更是检验殿下与人分食的胸怀。最后,殿下逻辑分明,遭遇绝境亦不糊涂。我们三人一致认为,戴黑幕离的殿下,才是真龙。”   条分缕析,听得我目瞪口呆。   阿宝依旧垂死挣扎:“人、人是会变的!”   杜任之摇头:“不,对于殿下来说,这一点永远不变。你既要冒充殿下,怎会不知殿下憨厚贪吃的秉性?可见令你装扮冒充殿下的幕后指使者,并不真正了解太子殿下。布下三年之久的局,并非你们深谋远虑,恰恰相反,正是暴露了你们行事仓促,信心不足。不过是群浑水摸鱼的乌合之众。”   阿宝还欲狡辩,杜任之没给她出言的机会,步步紧逼:“你的筹码正是你的破绽。你被更改容貌与刺青的手法,均有迹可循。而你以为最大的胜算,珍宝项圈,却正是你最大的催命符。非真龙天子,如何承受得住真龙项圈的气运?”   阿宝哀鸣一声,跌倒地上,面如死灰。   杜任之喝道:“来人,将这谋逆之徒押入大理寺天牢!”   两名手持锁链的酷吏应声而入,阿宝陡然惊醒,转身抱住近旁的姜冕双腿,仰头苦苦哀求:“姜太傅,你救救我!”   姜冕叹息:“你所作所为,俱是谋逆之罪,若是配合大理寺交代幕后指使与同谋,或可免于一死。国法的事情,我做不得主。”   杜任之挥手:“带下去。”   两名酷吏扯开阿宝与姜冕,径自将她锁走。悲痛欲绝的哭声响过一路,几人听得很是动容。   杜任之瞧了瞧姜冕,询问:“姜太傅觉着她可免于一死?”   姜冕看向我,叹着气:“她跟元宝儿长得一模一样,如此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实不忍。”   柳太医亦唏嘘:“顶着元宝儿的模样,哭得这样悲伤,我也不忍看。”   晋阳侯这才肯将我从怀中拎出,温柔问我:“元宝儿,你觉得如何处置她?”   我怯怯反问他:“我真的是太子么?”   他给我很肯定的问答:“当然!”   我再反问:“太子可以干预司法?”   “……”晋阳侯被噎住。   大理寺卿笑道:“在场众位,难道只有殿下一人知道这个道理?大理寺接手的案子,还请诸位勿要干预。”   几人均被呛得无话可说。但晋阳侯不同常人,虽无权干预司法,却也要表明他的态度。从我跟前起身,终于将全部注意力从我身上撤离部分,令我大舒一口气。   “杜大人所言极是,无论是身为晋阳侯还是身为皇叔,我均无权干预此事。”晋阳侯在堂内踱了几步,习武之人的威压顿时充斥整间屋子,“那么,作为护卫王庭的神策军大将军,我是否可追查假冒储君的不法之徒?”   大理寺卿无奈道:“大将军自然有权追查此案,但既然姜太傅决意将此案交由大理寺,便请大将军让于大理寺主审。”   大理寺卿机智地将祸水东引,被祸水东引的姜冕顿时警觉,如法炮制,皱着眉头看向我:“元宝儿,少傅不是告诉过你么,侯爷是你族叔,你的事就是他的事,这件事交给侯爷去办就好了,你非要交给大理寺。”   全部祸水都推到了我头上,几道灼灼的视线汇聚到我脑门,好像我脑门贴着冤大头三个醒目大字。   我无辜地望了望他们一个个:“不是我爹说,交给大理寺就好了嘛?”   我若是太子,我爹是谁?   众人:“……”   一场针尖麦芒终于消弭于无形。从这天起,我学会了祸水东引。   看不过去的柳太医凭借自己的站位优势,一把牵了我的手,淡淡草药清香霸占了我的嗅觉:“元宝儿还没吃早饭吧,走,太医哥哥带你吃好吃的。”   梨花香挡住去路,姜冕眼疾脚快,倚门遮光:“元宝儿的早饭,我早已经安排好了,元宝儿别乱跑。”   晋阳侯踱步过来,抬手拍了我的头,再出手在我腰上一带,力道方位都无比精准,准确地将我从太医和太傅之间带走。在两人错愕中,晋阳侯已领着我出了门:“元宝儿陪族叔用饭可好?”   外间阳光倾洒,我迷茫着抬头,晋阳侯俯首间鬓发飞舞,修眉俊目,一帧水墨画便在一寸咫尺的阳光里鲜活动人。   身后钱公公顿足:“你们是不准备让她回宫了么……”    ☆、陛下还朝日常零五      出了大理寺官衙,沿着街巷徒步而行,我并不觉得如何轻松。骤然相认的一位晋阳侯,也就是当朝皇叔,竟然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头子模样。不知是天生看不出年龄还是保养得好,怎么瞧都不像是差点做了我爹的年纪。   见我步子有意无意跟他拉开距离,很有些局促难安,他便缓下步伐,给我留下转寰空间。既没有迫不及待灌输给我什么,也没有横加干预我的行为举止。他只行在一段距离外的侧前方,不时给我指点沿路风物,漫漫谈些京中俗情,引我融入这帝都上京的风情民俗。   他嗓音低柔和缓,娓娓道来颇为动听,平易近人的气质与讲述语调都令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地,我就加快了步子,与他靠近了些许。他稍一侧身,见我追来,眉目便蕴了笑意,袖中伸出手掌示意,我想也未想,抓了上去。   晋阳侯合拢手心,攥了我手指,落在他熨帖的掌中,牵了我款款行在浓荫斑驳的巷陌。我的粗布衣裳蹭着他绸缎的衣摆,如同世间两个并行的轨迹,风牛马不相及。   拐过行人稀少的街角,穿进一条窄巷,一道酒旗飘入眼帘。   竟是一户藏于深巷的酒家。   楼前无车马喧哗,只有疏竹两排,雅客二三。   晋阳侯熟客一般,径自带我上到二楼隔间。此地略稀奇,大堂内桌椅稀疏,并无多少食客,倒是二楼一圈皆是雅室,以竹帘隔开,几乎客满。   腹中饥火太旺,我倒不大在意环境如何,奈何晋阳侯生活得太有品位太过优雅,待我坐定后,他叫小二送来温水于我擦洗手脸,我以极大的忍耐力克制着才没有当场将这碗水灌下肚。   草草擦洗了事,我热切望向跑堂小二。晋阳侯见状无奈,转头吩咐了小二几道菜肴主食,便将我重新拖至脸盆前,蘸了湿毛巾给我抬了脸擦洗,从额头到鼻尖,从两颊到下颌。其过程耗时之久,动作之细致,仿佛我是个黑炭球。   他极有耐心地给我一点点擦完脸,再将我的两只爪子摁进水盆,又一阵细细擦拭。见他那样认真,好像在擦拭珍宝,我也就不好意思想象他是在洗炭球。   终于待他洗完,小二也上了菜。   几道清淡小点就罢了,关键是,没!有!肉!   晋阳侯将呆呆的我扯到身边,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到我嘴边,我继续呆呆的,就是不张嘴。   这世道太令人悲哀了!   方才还觉着他和蔼可亲,一眨眼就给我吃小白菜。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僵持片刻,他笑着叹气,只好收了那筷子青菜回碗碟里:“空着肚子不吃清淡的垫垫底,这就要吃荤腥,一点不懂养生之道。”   我才没兴趣跟他一样养得看不出年纪。我默默想着,脸上继续呆滞。   他耐心好,又给换了一道豆腐,再夹到我嘴边:“尝一尝,好不好?”   我不好再装呆滞,转开脸,避开豆腐,忧伤道:“我要太傅。”   他语调微沉:“太傅事情多,要太傅做什么。”   我委屈地小声:“太傅给卤煮吃,还有肘子……”   他惊诧半晌:“他竟纵容你吃这些民间杂食?”   我坚持宁可饿着,也绝不吃青菜豆腐。他拗不过我,只好吩咐小二撤下青菜豆腐,换上新的菜色。我兴冲冲一看,萝卜土豆。   再度呆滞……   晋阳侯明明一身的和煦温柔,却在原则问题上绝不退让。他的原则就是,不给我吃肉!我还要抗争,他却是不再纵容,柔柔的嗓音透着不容置喙:“吃清淡,养胃养生,禁肉食,不能再胖。”   我抬起不满的眼与他对视,他从从容容接了我抗争的目光,以柔克刚,将我的对视融入潺潺溪流,最后奔流入海,未溅起一朵浪花。   成王败寇,我屈辱地坐去他对面啃萝卜……   回味他那句“禁肉食”,便觉人生晦暗无光。原以为跟了巡按有肉吃,谁知到了京师反要吃素,那我这一路陪吃□□岂不亏到姥姥家了?   对面的晋阳侯不知我所想,犹自和蔼可亲地注视我的吃相,举箸布菜到我碗碟,不时拿手帕擦去我脸上的萝卜汁。   最初带着抗拒的潜意识啃,谁知啃着啃着,啃出了不一般的滋味,竟是一道蜜渍萝卜,又隐隐带有梅子酸。   晋阳侯见我啃出滋味来并啃得不亦乐乎,不禁唇角扬了扬,抬手抚了抚我的丸子头:“合不合心意,得试了才知。带着偏见不就轻易失了这道美味?”   我一面附和他点头,一面腾不出嘴。萝卜汁四溅,他拿手帕接应不及,直接以手指揩过嘴角,陡然间来的柔软触感令我吃惊地愣了一下。目光从萝卜上越过,投到晋阳侯认真专注的神情中,以及他轻轻抿着的唇畔间。   以为他不曾察觉,不防被他目光一抬,逮个正着。我随即装呆愣,他凝视我半晌,瞳影重重,仿佛透过我瞧见了故人,乐而哀,喜而悲。   旋即他将手帕垫在我颌下,收了干戈,坐回对面,举杯垂目,茶水似品非品。   好好的一个艳阳天,没了。   原因竟是他多看了我一眼?   我竟有兴云布雨之能,忐忑得萝卜都不敢啃。   这厢落针可闻,隔壁那厢正传来议论之声。   “苏兄,今岁恩科由礼部童尚书主持,你可去尚书府投卷过?”   “孙兄,往尚书府呈送行卷的还会缺我一个么?近来京中行卷日盛,竟不怕诗文污了主考的眼。”   “苏兄这话可要当心得罪士林了!人人投卷,独你不投,莫非真指望殿试高中?不是我信不过你的学识,是上头那位,据说自登基后便三天两头的因病不问朝政,一切朝事全由太上皇定夺。今岁能否主持殿试还未知,即便会因此恩科特意出面,也未必有那明辨一甲头等的本事。”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陛下品行才识我们不得而知,虽多有痴傻传闻,若真如此,即便被点为一甲,恐怕也非幸事,不如索性回家读书。”   “苏兄何必将前程全押在一个有名无实的痴儿君王之身,自谋前途才是正事。若要混迹上京官场,还需拜会多方公卿,投卷便是对于我等士子来说最清高的举措了。那些大人们未必稀罕应考举子们的敬献,但收揽门生,拔擢才俊,广布羽翼,却是当仁不让。你不投卷,如何施展诗文名声?”   “呵呵。”   “……”   “孙兄好意,苏琯心领,但琯不喜诗墨张扬,投卷一事无需再提。”   那厢想必以为我这厢有个饕餮吃货,不足为虑,所以才无顾忌地议论士林风气。我原也不感兴趣,但那动听的少年嗓音伴着“苏琯”这个关键词传入耳中,我啃着一半的一块酸梅蜜渍萝卜咕咚一下掉落碗里。   昨日客栈一别,以为再无缘得见,谁知猝不及防就聆听了高论,是道始料未及的悦耳清音。顿时整个人都身心涤荡了,通体爽泰。   觉察我弃美食于不顾的反常举动,再辅以我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欣喜,对面的族叔观摩少许,循着蛛丝马迹将视线投向了竹帘之后。他虽心不在焉地品茶,但入耳的朝事风气议论想必也是忽略不过去的。   我的小心思正在徜徉,忽闻晋阳侯陡然道:“何方士子,妄议今上!”   不大不小的嗓音里颇含斥责。   隔间瞬时静穆,竹帘声动,一个不足弱冠的少年身影自帘后走出,不卑不亢地穿了过来,素衣整洁不饰环佩,身量纤纤,眉目俊俏,如一缕春风吹入罗帷。   我又是紧张又是欣喜地攥紧了筷子,扭头目不转瞬地注视过去。对我这道灼热的注视,他只如昨日客栈一般扫过便罢,不作丝毫停顿,便将清湛的目光落于晋阳侯身上,施了士林礼:“偏处小聚,口舌多无遮拦,妄议今上虽不是,但事关国事朝事民事,身为士子,岂可不闻不问?小生见阁下仪态尊贵,一望便知非正统官场之人,敢问可是皇族贵胄?”   晋阳侯看他片刻,略感意外,却也不太宣于脸面:“应考举子相议国事虽无可厚非,但事关今上的传闻即便再多,也非你们可私下编排。何况既是寄意头榜,彼时皆是天子门生,伦理国法可不容你诋毁国君。鄙人是否皇族贵胄,并不干系此事立场。”   苏琯低了一低头,露出一抹雪白后颈:“尊驾教训得是,小生以后自当谨勉。”   晋阳侯转瞥了我的痴态一眼,不见波澜的声音对他道:“后生可教自是令人欣慰,我见你机警聪敏,明思善断,你且抬头,可猜得出我身边这位的身份?”   被指引而来的少年目光,令我神思一震,顿觉羞涩,默默将碗里萝卜掩了掩。   终于被美少年直视了,怎不叫人心慌意乱。   苏琯细细打量我,我扭头拿袖子抹了抹脸上萝卜汁,族叔真是行事果决,也不叫我擦擦脸再给人看。好不容易得人家一个正眼,竟是在这种情境下,实在是太羞涩了。   很快,苏琯低声道:“昨日傍晚于京师客栈初见,姑娘布衣荆钗璞玉未开,风尘仆仆且有高官为伴,今日小楼再遇,又是同尊驾相伴,自然身份不低,却又无骄矜气。小生斗胆猜测,非是公主便是郡主,自民间寻回的遗珠。”   我震惊,客栈他漫漫掠我的一眼,竟能入骨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还朝日常零六      显然,无论是观察力还是判断力,不足弱冠的苏琯都有着超乎年龄的犀利。这样的洞察力,不仅令我惊讶,晋阳侯也是略为动容。   少年可畏,说的就是苏琯。   在惊讶之外,我还生了一重小心思。官道上初见,我便觉他不凡,姜冕还对此不以为然。可见,在辨识高品质美人方面,我颇有眼光。想到此,一股骄傲感油然而生。这从另一方面反映,我并不是个肤浅的人。   智慧的光芒正在我胸中激荡,连带身边的气场都为之改变。   还没待晋阳侯对苏琯的推测做出评价,隔壁间便传来喧哗。   同苏琯待在一间的另一名少年一直没敢出现在我们视野,在苏琯与晋阳侯自辩时,那名士子藏身竹帘后,大气没敢出,喧哗是另有人闯入。   “今日不巧得很,楼里小间都满了,以为大人近日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小的才斗胆将大人专座让给了两个举子……”   “混账!尚书大人的专座你都敢随意让人侵占,你叫尚书大人坐哪里去?”   “是是是,小的混账,小的这就让人腾出地方,大人息怒!”   隔间传来不下五人的动静,看样子是官员组团来占位子,却不巧被两个布衣少年给抢了先,当然是可忍孰不可忍。被苏琯留在隔间的应考士子定然没有见过这种架势,顿时就吓呆了。   有官员对这呆士子不满,出言训道:“诗书礼仪都读去哪里了,不知见到尚书要回避么?童尚书乃今科主考,应考士子们的座师,你这举子竟是没眼力,不知拜见倒罢了,还敢占着座师专席不避不让。”   一道老成的嗓音缓缓道:“地方来的举子没见过世面,不用吓他了,赶紧出去吧。”最后一句是对呆书生说的。   呆书生噤若寒蝉,手足并用滚过了竹帘,逃到我们这厢避难来了。我抓紧瞅了一眼,不由大失所望。   跟苏琯称兄道弟的这位孙兄衣着比苏琯华贵得多,当然比我就更加华贵几个层次,在我看来完全就是贵族阶级,竟被人一言指出是地方上来的没见过世面的。这样值钱的衣装下,胆色却远远不够。当然,我主要是指胆色中的色。   苏琯几步上前,一把扶住这几乎跌逃出来的孙兄,另一把掀了帘子,穿身到了隔壁,直接与权贵抗衡:“乡野小子自然没有见过世面,更不知京中炙手可热的童尚书竟会纡尊降贵与白丁学生们计较酒楼一座之长短,令尚书与各位京中大人们动怒,学生唯有万死谢罪。”   句句嘲讽溢于言表。   着实胆色过人。   跟孙兄一起惨白了脸色的,是隔间勃然大怒的回击:“何方狂妄后生,敢对礼部大员出口不敬,可知诋毁冒犯朝官尤其不尊座师,是何等罪名?”   苏琯谦谦道:“乡野小子虽不知礼,却也知座师该是何等样举止,恕学生眼拙,未见此间有士林座师,更不知所犯何罪。”   “……”被顶得气结的官员直喘气,“恩师,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顶撞您老,干脆叫街上的金吾直接拿了他下狱!”   “罢了,不知礼的后生,老夫同他较什么劲。不过,今科倒是不必考了,回乡多读几年圣贤书罢!”   苏琯不卑不亢:“我朝若由诸位把持国事命脉,即便将来高中,宦途出仕与诸位合流,这恩科取士,我苏琯便无兴趣,倒不如回乡耕读,教导儿孙何为立身处世的徳行。”   “……”众人惊了,没见过这样不带一个污字,含蓄又直白地折辱了礼部尚书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连人家儿子都不如,虽然儿子什么的显然根本还没影儿。   礼部尚书拍案大怒:“大胆狂生!老夫但凡在礼部一日,你便休想过这恩科,取这仕途!”   那位避祸的孙兄自知连累兄弟,急得不知怎么好,心急火燎间扯下了竹帘,就要奔过去谢罪求情。   两处隔间被打通,视野顿开,那边着便服的官员四人,以老气横秋看身份应就是礼部尚书的那位为中心簇拥。当中有人眼尖,一眼瞅见对面隔间坐着的晋阳侯,顿时惊了,也慌了,忙跟同伴使眼色。待大家俱都反应过来,礼部尚书也惊惶了,绕过桌椅专席,转身于空地上就要见礼。   又有人眼尖,转眼瞅着了我,大惊失色比见着三个晋阳侯还要可怕的神色,当先跪倒:“陛下!”   礼部尚书及余众官员也接连发现了我,顿舍晋阳侯,魂飞天外一同叩拜:“吾皇万岁!”   萝卜丁,卡在了我喉咙里。尤其在我左右四顾并无旁人,他们确确实实在对着我这副尊容跪拜,萝卜丁就卡得更厉害了。   快要断气……   晋阳侯快步赶来,手起掌落一拍我后背,力道透体而入,震碎了萝卜丁。   被挽救了……   刚活过来,那边地上的礼部尚书斗胆抬头:“臣等不知陛下微服出宫体察民意……”   被吓呆了……   陛下……微服出宫……体察民意……   都是什么鬼?!   一样呆住的还有聪慧善断、灵敏机警的美少年,苏琯。   从郡主,到公主,到太子,再到陛下,这诡异莫测的称呼变幻,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智商?   当下唯一镇定的只有晋阳侯了,眼见事情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他处变不惊,从容站起身:“恩科在即,陛下确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意,闻听士子们的诗名与对国事的见解。”   苏琯同他的孙兄都僵了。礼部尚书同几位大人也都冷汗齐下。   一语惊四座的晋阳侯再朝呆若木鸡的我温声道:“陛下身份既已暴露,这微服私访便到此为止吧,时辰也不早,不如我们且回宫?”   见我久久未回魂,他面上终于起了忧色,担心我被吓狠了,角色转换不过来,面对朝廷大员会暴露机密。他慢慢俯身,凑近我的一张呆脸:“元宝儿,叫他们平身。”   闹不清眼下状况的几位朝官开始频频抬头,狐疑的目光一道道交织过来。经过最初的惊惧后,礼部尚书缓过神来,眼底疑惑更甚:“近日陛下不是身体抱恙歇在宫中,由太医署每日照料的么,陛下怎会出现在此处?”   另有官员同样疑惑:“陛下自登基以来,虽每个月都有那么二十来天歇朝,但也从未见陛下微服出宫过,这身穿着更不曾有。”   面对诸多质疑,晋阳侯虽保持着淡定,但如何解释也需要时间考虑,他只得以自己的威压释放全场,暂时拖延一二。   我将呆若木鸡的自己敛了敛神,收拢了因巨大的惊讶而大张着可塞抹布的嘴巴,抹去嘴角混着萝卜汁的口水,提了一提气,往椅子上一座:“朕朕朕朕!身体素来就不好,整日缠绵病榻,喝了那么多太医署的药也不见效,今日一早,朕忽然领悟到了强身健体的要诀,乃是多吃多运动。所以,朕就让皇叔带朕微服出宫。一则,体察民意,听听士子们的诗名与对国事的见解,毕竟科考将近。二则,病弱就要多吃吃吃,这样身体才会强壮。可是宫里的饮食吃腻了,宫外想必有新鲜的食物,朕未曾尝过,比如卤煮啊肘子啊,你们还不速速给朕寻来?难道就因朕换了身衣着,你们就不尊君臣之礼,还要怀疑朕吗?”   一番言语痛陈之下,众人皆变色。   站我旁边准备非常时刻以武力值平息变故的晋阳侯都是一愣,看着我如同不认识一般。   礼部尚书率先垂下头去,战战兢兢叩首请罪:“陛下训诫得是!陛下/体弱还要心忧国事,微服私访如此深有用心,臣等愚钝,未曾考虑周全,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恕臣等君前失仪之罪!”   余众官员再不敢随便抬脑袋,以怀疑的目光瞅我了,无不匍匐地上冷汗涔涔,湿了一块地面。   我甩了甩颤抖的肥手,状若不甚在意道:“众卿为国操劳,偶尔便服出巡,逛逛酒楼吃吃喝喝也没什么,定然也是想不到能在此时此地见着微服的朕,虽然这也是一种缘分吧,但想必你们心里也不甚愿意。朕如此模样也就图个新鲜,惊扰到了各位,君前失仪这种罪名就算了吧。既然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各位爱卿还等什么?赶紧平身。”   礼部尚书会意,几名大员一同抹着汗从湿漉漉的地面起身:“臣等谢陛下隆恩!”   “快去快去!”我忙不迭挥手。   几人如蒙大赦,拿袖子擦着满头大汗,一起鱼贯出了隔间,往楼下替我觅食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顿时软了。   晋阳侯忙逃出手绢给我擦拭额头细汗,一面还不忘对呆立一旁的苏琯和他孙兄解释:“陛下/体弱,一次说不得太多话,这些大臣们不知体谅陛下,只知一味质疑,幸得陛下为人宽恕,不与他们计较。”   苏琯狐疑的视线还在我身上缠绕。那孙兄早趴地上没敢起来。   看一眼汗滴酒楼上的地面,我觉着自己的汗水并不比他们的少,只因我的粗布衣裳不透气不透水,兜着了汗水看不出来。晋阳侯却是心细,给我擦拭额头就察觉到了脖颈湿漉漉一片,他拿手帕以最大程度给我染去汗水。   我觉着挺麻烦,反正尚书他们暂时出去了,就下意识去扯腰带,宽宽衣,吹吹风,敞敞汗。   村姑的衣裳结构简单,穿或脱都极便利,待晋阳侯想要出手阻止时,我已经扯开了外襟,露出了里面姜冕给我穿的那身真丝小衣。   只是没想到,那真丝小衣无比贴身…… ☆、第33章 陛下还朝日常零七 衣襟一敞,当下几个人都不淡定了。 晋阳侯离得近,对我的粗犷举止拦截失败后,一低头,不小心瞅着了我的贴身真丝小衣,面色一僵,不假思索挥手给我重新裹上了粗布外衣,跟裹粽子一个样。 我刚凉快一点,又被裹回原状。 同样没错过这一粗犷举止带来的视觉冲击的美少年苏琯,尚未从方才的惊愕中彻底恢复,又陷入一轮新的震惊。 我觉得自己可能忽视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首先,我模糊了自己是个姑娘家这一先决条件。我不知道这个条件对于陛下的身份界定是否致命。但从苏琯的表情看来,明显他遭受了好几重冲击,三观被两度反复碾压,彻底碎成了渣。 其次,我忽视了姜冕准备的真丝小衣这一潜在的不纯洁因素。 这二者结合后导致的视觉效果,最直观可从苏琯脸上颜色红白交替中看出。三观受损短期内应无法重建的打击之下,他依旧无意识地、很自然反应地红了脸,撇开头,不敢再看这幅画面。 我此举彻底颠倒阴阳,翻覆人伦。将方才对几名官员的那番说辞扯开了巨大的漏洞,补天的艰巨任务目前看来只能留给晋阳侯。 可是这个任务太艰巨了,晋阳侯也无法。他头疼地垂着眼,思索对策。 我看他为难地皱着眉,是个确实遇到棘手问题的模样,大概也是对这个时机未到却真相先到的无解悖论感到束手无策。于是我便决定替他分忧,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唔,近来吃多了,长了不少肉肉,朕的身材有点走样呢。不过没关系,运动运动,锻炼一下,赘肉就都没有了,朕到时又是一条平胸好汉……” 我话音方落,晋阳侯以无法直视我的模样转开了头,暗地里揉额去了。同样撇开头的苏琯一直没将脸孔转回来,不过脖子根已经红透了。趴在地上的孙兄察觉气氛异样,畏着胆子怯怯抬了头,很茫然。 挠挠头,我也觉得气氛不对,这番合情合理再合适也没有的解释说辞,竟然没有能够说服他们? “你们不信朕能恢复一平如洗的身材?”我提高了音调,展示威武气质。 晋阳侯从桌上擒了块土豆塞进我嘴里,堵住了音量,不再给我自主发声的机会。被忽然间打断,威武气质顿时折损不少,不过,嘴里被塞入的土豆片味道实在好,一尝就停不下来。 为防患于未然,晋阳侯眼疾手快,见我吃完一片,第二片迅速送来替补。我便没有机会进一步证明恢复身材的问题,只顾得上从这皇叔手里一片接一片地吃吃吃,连歇口气都不能够。 一面有条不紊地投喂一面决意补天的晋阳侯,这才抽身要对两位少年进行招安:“你们是读书人,知道圣贤书里教导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今日所见所闻,当知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吧?何况事涉天子,民间不可妄言,否则引来灭顶之祸,罪及九族,你们可权衡轻重。” 震惊非常的苏琯从这番话里大概寻摸到了触及真相的法门,非常不淡定,但他纵能抗衡权贵,也绝无力抗衡天子。少年纯澈的眼里漫起一层骨子里的认知遭背离的郁色,非常不解且不甘心地凝视没停过嘴巴的我。 我虽嘴上被诱惑得停不下来,但心里却是非常理解并同情他的。 “学生自然会权衡轻重,但……”苏琯眸光颤动,毫无畏惧直视于我,“天子之尊亦不可儿戏。方才几位大人声称陛下身体羸弱,久病不朝,可观这位姑娘的举止,分明活泼好动,骨肉颇多,身量具足,胃口胜于常人,何来羸弱之质?” 我呆了呆,心头很受冲击,连累胃口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这字字句句翻译过来,通俗的说,就是——嫌我胖? 被打击得土豆也吃不下去…… 心口揪紧…… 晋阳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因为投喂的一片土豆还在手里,没有迅速被消灭掉。他转过头,关切而纵容地看我一眼,顿时被我哀戚的脸给惊吓到。大概因为是过来人,很快弄清了原委,他安抚地摸了摸我的丸子头:“不要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扭过脸钻进了他就在咫尺的腰际,浑身布起了一道名为忧伤的屏障。 他任由我如此,虚抱了一下我的腰身,转而对始作俑者不悦道:“天子之尊当然不可儿戏,我乃晋阳侯却邪,今上皇叔,陛下之尊岂可妄称。陛下就在眼前,你字字句句诋毁天子,是何道理?身体羸弱,久病不朝,乃外人所传,你可有亲见?未曾亲见为何要深信不疑?反而亲眼所见的陛下,你却质疑。再者,她这个年纪活泼好动岂非寻常?贪吃一点又无伤大雅,圆润一些又有何不可?” 替我说话的皇叔虽然字字句句强词夺理,但听起来真的让人无法反驳呢。 一面安慰了我,一面驳斥了苏琯。 我的忧伤屏障碎裂了一点,仔细一想,真的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我吃得多,吃得圆润,姜冕只说过像只肉丸子,可没有表示过嫌弃。连太傅都没有嫌弃的肉丸子,苏琯他一介布衣竟敢直言不讳地嫌弃! 苏琯确实被晋阳侯驳斥得哑口无言,不得不颓然道:“果真是晋阳侯,苏琯不敢再生疑虑,不过学生并没有诋毁天子的意思。陛下身强体壮便是社稷之福……” 我又听到一个关键词——身强体壮。关键字则是——壮! 我又把头埋进了皇叔怀里,心口揪紧,吃不下饭…… 这个时候,竹帘声响,礼部尚书带着几名官员觅食而返,谨慎而恭敬地亲手端了卤煮和肘子,送呈上来。 “陛下久等,这家小楼并无卤煮肘子,臣等走访询问数家才寻到,终于觅到陛下指明的两道菜。”童尚书絮絮叨叨解释起来,送上卤煮,随即退开几步。 闻到空气里弥漫的香气,我从皇叔怀里扭出头。 晋阳侯同他寒暄了两句,一回头,便见左手卤煮右手肘子斗争激烈的陛下我。 苏琯少年只做视而不见。 一顿火热的卤煮终于完全瓦解掉了我的忧伤,啃完最后的肘子已彻底不记得方才有过心口揪紧这一矫情状态。 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卤煮与肘子不可辜负。 众人静等我用完餐,虽然这一过程屡次有人实在不解,斗着胆子抬头望一眼我的吃相,止不住的疑惑就在脸上增添一分。 抚着肚子,又撑着了,我还是坚持把剩余的土豆片一并解决了,毕竟浪费是不好的。 晋阳侯在一旁伺候我吃完,很替我的肚子忧心忡忡,最后终于见我搁下筷子,忙不迭命人收碗筷,取了手绢给我擦脸擦嘴,再小心翼翼扶我落地:“陛下尝完民间吃食,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回宫吧?” 我转头看看他,欲辨此言真伪。 回宫,对于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人来说,该如何应对? 再者,万一我真是个冒牌货,或者他们在哪个环节弄错了,产生了这个美丽的误会呢,该怎么办? 最后,我根本不信我是什么陛下,这也太荒谬了。姜冕说我是太子,我还能勉强配合他演一演,讨他开心,虽然不知道他这是一种什么病。眼下直接给我跳转到陛下层次,草民真的做不到。 礼部尚书大概巴不得我赶紧走人,以十分诚恳的忠良语气道:“国家机宜,少不得陛下回宫定夺。何况陛下身体素来欠佳,滞留民间恐生变故,还是早些回宫得好。” 其他诸人纷纷附和,全是一派贤良。 倒是苏琯面无悲喜,冷淡疏离,对我真真假假的执念已经藏去了很深的地方。 我见他们都是这种无不希望我走的神态,兴许真的没法转寰,姜冕在就好了,我可以紧抱大腿撒泼耍赖,才不要回什么宫。草民入宫,恐怕要折寿,何况我对人生充满着希冀,卤煮的味道各地都不尽相同,还没有尝全。 心念百转千回,我扶着桌缘站了站:“唔,回宫是自然,朕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微服出巡这么久。由皇叔送朕回宫,诸位爱卿不必挂心。对了,童尚书,恩科将近,你为今科主考,该不会因些个人私怨扼杀士子前途吧?朕觉得你就不是这样的人,主考多么神圣,定然有颗秉公为国遴选良才之圣贤心,不然怎会被授予主考一责呢。啊,说起来,这是谁定下的来着?” 礼部尚书顿时满头大汗:“陛下说得是,臣既为今科主考,自当摒弃私怨,秉公为国选俊才,绝不遗漏一名贤良。授臣主考一职的,不是陛下么?” 我恍然大悟:“啊,当然是朕,不过朕近来事务繁多,得了短期记忆障碍症,希望你们不要在意,时时提醒朕一些事情。” 诸人满头雾水,却又不得不承旨。 我笑容可掬对苏琯道:“喂,你不会不参加今科考试吧?童尚书心胸辽阔才识过人,定会慧眼识珠,听说你诗文很好呢。” 苏琯略有受宠若惊之态,躬身回道:“得陛下垂询,苏琯惶恐。陛下谬赞,苏琯惭愧。既寒窗苦读十余载,志在今科,苏琯定不负陛下隆恩。” 真是个可造之材,配合我进入状态完全不亚于我配合姜冕的那些荒谬戏份。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当众答应了,应该是不会退出。童尚书则是老脸尴尬,硬着头皮附和,违心地赞赏了苏琯几句。 以为话题结束的众人勉强松了一口气,准备恭送我走人。我在晋阳侯的扶持下,往外走了几步,又缓缓回身。 “童尚书,朕听说壬戌之乱中,你有名门生被贬去了偏远地方为县令,可有此事?” 谁也不防我会有此问话,扶着我的皇叔也不知我打的什么算盘,给我暗中紧了紧手臂。 童尚书一愣,因不知吉凶,便停顿了半晌才回应:“壬戌之乱时,陛下尚为东宫储君,老臣确实有名门生遭贬平阳县为令,他名施承宣。” 三字入耳,心口不免一阵发紧。 童尚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陛下因何垂问?” 我痴缓了一下,垂下眼:“尚书的这位高足跟贵千金可是有过婚约?” 童尚书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脸上一片疑惑,也只得据实回禀:“陛下广闻,老臣因赏识这名门生的才学抱负,三年前确有将爱女许给施承宣。” 怀抱希冀的风灯一盏盏熄灭,化作心头的一记重锤。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我竟还想挣扎一下。 “三年过去,童尚书家的千金再未许其他人家?”怕惹人误会,以为我诋毁人家千金的节操,我又补充,“非朕质疑尚书礼仪人品,乃是听说平阳县贫瘠穷困,遭贬此地的官员多有去无回,志向怠灭,从而庸碌一生。贵婿远离京师,身入荒凉之地,尚书家纵然取消婚约,也不会遭人闲话,毕竟姑娘家青春耽搁不得。” 听我啰嗦解释完后,童尚书一句话消灭掉我最后扑腾的小火苗:“并没有。小女情坚,许此俊才,便再无二心。” 我遭到沉重打击,脸上神色尽显,奈何人家以为我是质疑那位千金的情坚。童尚书望我一眼,全力释疑:“承宣虽遭贬谪,老臣却未对他放弃希望,老臣这名门生性子刚烈,意志坚韧过人,贫瘠之地的锤炼于他未必是坏事。小女等得,老臣亦等得。” 我终于铩羽而归,无异于自取其辱。 性子刚烈,所以他在京中抱负受到打击,去平阳县赴任也想不通,誓死投湖明志。只是没想到投湖不成,反捞起了我。从此令他人生转折。 意志坚韧过人,所以他能够承受平阳县的穷困,依旧施展自己的为政方针,纵是困兽斗,也要至死方休。雄鹰折翅,也要待风起,彼时再翱翔。所以他珍惜返回京师的一切机遇。 这样积极的人生态度,百折不挠犹如青松翠竹,谁能指责他不对?简直就是个励志青年。 然而如果他没有在湖底遇到练龟息大法的我呢?他真的就会葬身鱼腹,从此世间再无施承宣?这时我方觉得不能这么想。从前我以为是我救了施承宣,挽回了他的求生意志,但经过这些时日的思考,再加上童尚书嘴里的佐证,我觉得自己太当自己是盘菜了。 兴许在施承宣的菜谱里,我这道菜根本就是可有可无。没有我这道,他可以尝其他道,可能还更加美味。遇到我这道,不过是一种命运的偶然。 他投湖,他的随从难道会坐视不管?即便湖底没有我,他照样可以生还。凭着他的坚韧意志,郁闷几天就会想通,想通活着才是改变一切的唯一希望。那时他便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这才是人生悟道的必然。 经过这番辩证思维,我成功地把自己弄得郁怀难遣。 “不知童尚书准备何时办喜事?”索性直面惨淡的人生,一击到底,置之死地而后生。 礼部尚书实在无从揣测上意,又不能欺君:“老臣预备待承宣返京后再筹划……” 他已经返京了啊,是不是就要成婚了? 眼里的泪瞬间翻涌。 再无法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扭头我就跑出了隔间:“朕身体不适,要回宫吃药了……” 行动之迅速,令他们瞠目,反应过来后,有人贴心嘱咐:“陛下按时吃药啊……” 咚咚跑下楼,健步如飞,眼泪飞落一串,简直就是一路泪奔,直至楼外竹林间,抱住一根竹子哇哇地哭。 身后晋阳侯追来,我竟将他甩出一大截。待他追到竹林,从竹子中扒拉出泪人儿的我,很是震惊。他蹲在竹下,抚着我一脸的泪痕,眼里撼然:“元宝儿,你怎会哭了?” “伤……心……”我哽咽。 “不。我的意思是——”他惊奇地凝视我,仿佛发现珍奇异兽,“你从小都不会哭,流不出眼泪,如今怎么会哭了?” 竟然还有人不会哭么,那得傻到什么地步,我哽咽着吐槽:“那也太奇葩了,是脑子被驴踢了么。” “……” 我还是觉着伤心,想要回身扑住一根新竹子继续痛哭,毕竟方才那根已经被我打湿了。 晋阳侯将挑选竹子的我一把搂去怀里按住,拍拍我的背,哄婴儿一般:“终于会哭,会宣泄情绪,真是长大了呢。可为什么要抱住竹子哭呢,伤心难过,可以到皇叔怀里来哭一场。” 因为没有可拥抱的人,自然只能抱无情竹木。 这个皇叔我也不是很熟,但奈不过他自来熟,很坚持地把我圈在怀里,放任我哭泣。好像这眼泪多值钱似的。 成功染湿他一片衣襟,湿漉漉的,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见哭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泪。他看我情绪崩溃完了后恢复了理智,这才放开怀抱,允我出来。拿袖子给我擦拭脸颊,袖子打湿了,再拿手指揩去眼角挂着的泪滴。 “元宝儿在平阳县,是喜欢了施承宣?”一语洞悉。 我抽噎着,点了点头。 他摸摸我的头,跟摸遭弃的流浪小猫似的,缓缓顺毛:“这个施承宣,我倒要见一见。” “可、可他要跟别人成婚……”我瞬间哽咽。 顺毛的手停顿了一下,继而手掌滑到脸上,捧了被泪水冲刷后的脸蛋,微微抬起:“元宝儿可知做皇帝最痛快的一点,是什么?” 不假思索:“有钱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对于这样的回答,他已经不甚在意了,已然宠辱不惊,柔声纠正我:“是有权任性,有权喜欢天下任何人。” 我惊讶地张了嘴,三观受到冲击,质朴三观摇摇欲坠:“可是喜欢别人的丈夫,这样不好。” 他拍拍流浪猫的毛头,嘴角嫣然:“你有权让任何人做你的丈夫,而不是让你喜欢的人去做别人的丈夫,明白么?” “明白,就是强抢民夫,蓄为后宫?”我震惊。 晋阳侯比我更震惊:“后宫?” “皇帝不是都有后宫么,难道不是?”我疑惑。 晋阳侯只好跳进自己挖的坑里,至死不悔:“倒、倒是也没错,可元宝儿是个女孩子,女帝蓄后宫,皇叔未曾听说过中土有此先例……” “皇叔的意思是让我做头一个蓄后宫的女帝?”我领悟。 晋阳侯见坑越挖越大,好像不小心将我引去了某个不归路,不知是对是错,于是头一回,他俊雅的脸上显出了迷惘。 忽然间,皇叔有了沉重心事。 他要领我回宫,我对此居然也不再那么抗拒。私心的种子一旦播种萌芽,禾苗蔓延生长,势不可遏。 雇了一顶小轿,坐进去后,我拉着晋阳侯衣角,仰头恳求:“姜冕呢,我可以跟他一起么?” 他俯身在轿口,手撑在轿沿,发丝垂到我手上:“姜太傅自然是进宫等你去了,你回宫,当然可以跟他在一起。宫里,还有你母……你父皇,如今的太上皇。” 一步步走到这里,看来已没有了回头路:“那大理寺的施承宣呢,可以让他不要那么快见到童尚书么?” 晋阳侯温柔中带些惘然:“可以。” 我缩回轿中,不知是喜是悲,应该高兴也未必,伤心难过又似乎用不着,五味杂陈难辨滋味:“那走吧。” 他将这般的我看在眼里,目光沉浮,起身放下轿帘,吩咐起轿。 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晃晃悠悠,抬去了骊宫。 一路未有关卡审查,盖因晋阳侯活鲜鲜的一张脸,身份尊崇不可方物,无人阻拦检验。这又是何等的功勋,何等无上的荣耀,仅仅皇叔身份绝做不到。我趴在轿子里,只觉身边人一个个无私无畏地对我好,我却完全不了解他们。 那个三年前的不会哭的没心没肺的痴儿太子元宝儿是何等受宠,三年后不知是否依然是元宝儿的我转接了他们的宠爱,只感人在云中,未踏实地。 心事越理越乱,搅成一团乱麻时,轿子落地,轿帘掀开。 “陛下回宫了。” 我腿脚发软钻出轿子,置身骊宫。宫墙九重檐,琉璃黄金瓦。 未有太监宫女蜂拥而来,地处偏径,一个宫人影儿都不见。晋阳侯牵了呆呆的我行动,走上九曲回廊,一步步踏得沉,心事颇重:“元宝儿看这里可曾熟悉?想不起来也不必惶恐,我们会帮你慢慢回忆。” 走在陌生的路径,环顾陌生的殿阁,贵重如同戏文里的描摹,却又比之生动。我当真有属于此地的记忆?我又当真能回想起来? 来到一处紧闭的殿前,两个天仙般的宫女见礼:“晋阳侯,太上皇和陛下久候多时。” 她们并未看见我,我如此衣装,任谁也会视而不见,何况我还躲在皇叔身后。而她们口中的陛下久候多时,是哪个意思? 宫女们打开殿门,晋阳侯领我步入。 脚下金丝红毯铺路,两列落地铜质宫灯,数重丝绸帷帐挂垂雕梁,几处香炉熏云袅绕,仿如天上。 我左右环顾,好奇地摸摸这个,瞅瞅那个,无论哪一个都很值钱的样子,任何一个放去平阳县都是镇县之宝。 走过这段红毯路,到达尽头,九重帷幕垂隔,是拒人千里的天堑,君臣难越。 晋阳侯目光微微波动,撩衣缓缓跪地:“陛下,元宝儿回来了。” ☆、第34章 陛下还朝日常零八 九重帷幕后陡然传出步履声响,一只玉手掀开帷帐,曳地白袍漫过纱帷,袍上绣的一只鸾凤煌煌欲飞。 一个英武的身躯越过纱帐,带着绣袍上的鸾凤灵动而出。长眉入鬓,眸光清湛,俊美的五官英气逼人,白皙面容威严中带些慈爱,尤其当那双凤目瞅见晋阳侯身后的我,慈爱惊喜悲欢交织,无数心情奔涌直下。 我怯怯望着他,不敢上前。晋阳侯则是自从这白袍华贵之人自幕后走出,便克制了情绪外露,只是那片刻不离的目光在这私下场合完全暴露,愈久弥深。 幕后的人避开晋阳侯的注视,英姿飒爽一步跨来,弯身搂我入怀。扑面而来的馨香夹杂着某种熟悉的气息,令人神思安定,仿佛瞬间回到婴儿时期,那种天然的依恋自骨髓里透出。 这处柔软而并不怎么宽厚的怀抱,竟给人遮风挡雨的安定舒适感,比任何人都要亲切,就如同,母亲…… 我僵硬的身躯在他怀里被融化,警惕防备尽皆溃散,只剩完全的依赖。 蹭了蹭胸口,好软,好香…… 这就是太上皇么?怎么这么软?我满心疑惑。 许久,他将我从怀中挪开,与他面对面,才觉他眼里蕴满泪光,无棱角的脸过于阴柔,此际梨花带雨愈发柔媚。 “元宝儿,长大了好多,可想念父皇?”他两手不闲着,捧着我的圆润脸,又揉又捏。 我被捏得呆呆愣愣,不知他怎么确定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不对,是女儿。 晋阳侯几步走来,不着痕迹把我往旁带了带,从揉捏之手中解救,目光还是对着太上皇的,极其柔和似水:“阿夜,元宝儿缺失些记忆,不要急,待她慢慢想起来。” 闻听此言,太上皇眉头拧起,蹙眉间也是风情万种,眼眸颤了颤,又将我一把搂住:“我的傻儿,本来就缺心窍,这下连记忆都缺,岂不要更傻了,我可怜的儿……” 被迫趴在太上皇柔软喷香的怀里,耳中听着亲爹对我智商的断言,总觉得前景堪忧呢。 晋阳侯从旁替我解围:“你别担心,元宝儿自有她的福分。” “福分?”太上皇眼里哀伤涌起,牵起旧伤,“她母妃尚不知在何处,生死下落不明,她自幼多灾多难,与爹娘分别三年,流落民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都瘦成了这样,脸上从前的肉都没了。” 原来我是个没娘的孩子,这不由让人悲伤,不过首次听人评价我瘦得脸上没肉,又不禁令人欣喜。又悲又喜的表情太复杂,我展示不来,只好继续呆滞。 晋阳侯欲安慰太上皇,不知从何处着手,低垂着眼一会儿:“你不要过分伤怀,保重身体要紧,元宝儿虽然长大了,也还是个孩子,还需你多方照顾,助她亲政。还有,阿夜,元宝儿从前那是婴儿肥,如今长大自然就褪了。不过虽然如此,也还是……比较圆润的呀,不算瘦得惹人心疼……” 太上皇不能认同他,又对我上下其手地摸了一圈,很悲伤:“哪里圆润,比我当年这么大时差多了,这点肉算什么,你们男人就知道看女孩子身材,当娘的哪有不想孩子胖乎乎的。再说元宝儿还小,谈什么身材,还是胖点可爱,手感也好。” “……”晋阳侯只好沉默,眼神飘远,不知回想到什么。 为了寻求平衡,我呆呆抬脸,斗胆问道:“父皇,你从前比我胖么?” 太上皇追忆道:“唔,比你现在胖得多,走路都跑不动,不过追你皇叔还是绰绰有余,他那么高挑的人居然跑不过你爹我,你爹是不是比较威武?” 我看了眼垂头不言的晋阳侯,说高挑健壮的皇叔跑不过阴柔虚胖的太上皇,大概也只有当局者迷,看不透吧。 见我深沉凝思,太上皇掐了我脸颊一把,不满嘟哝:“说你爹是不是很威武?” 我从善如流:“父皇威武霸气!” 太上皇满意地嫣然一笑,睥睨苍生。一旁不小心瞅见这笑容的皇叔,微微失神。 帷帐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双怯生生的眼透过缝隙,偷偷窥视过来。那个瞬间,我觉得那目光无比眼熟。 晋阳侯转头看了身后,面容陡然凝重。太上皇亦有所感,方才片刻的忧伤愁绪与谈笑风生顿时烟消云散:“出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胆怯地挪了出来,走出了帷帐,现出了他瑞气千条的身姿。 因为,他穿的,是龙袍。 龙袍加身,却胆怯如斯,毫无帝王尊贵之气,反如阴影下的蝼蚁。 我看到他的脸,大吃一惊。 难怪觉得那目光眼熟,竟又是一张同我一样的脸! 再一次,看见镜像。 莫非如今流行长我这样?一遇就是两个! 他见到我,一张苍白的脸上唯一的血色也褪尽,嘴角微微颤抖,渐次蔓延至全身的颤抖,好像生命力被抽离的傀儡娃娃,遇见了自己的末日时光。 见我被吓到,太上皇将我揽到身边,轻声细语:“元宝儿别怕,他只是暂时替代你,我的元宝儿是独一无二的。” 傀儡娃娃眼里满布绝望,瘫软着身体跪地,“父皇……” 太上皇故意不去看他,只摸着我的头:“今日起,不用再叫朕父皇,你也……” 我从他怀里挣出,对着地上那个着龙袍的元宝儿:“父皇把他留给我!” 太上皇惊讶:“你要他做什么?” 晋阳侯替我答道:“元宝儿需要替身,某些时候。” 太上皇凝思一番:“我怕他生妄心,想对元宝儿取而代之。” 晋阳侯胸有成竹:“严加看管就是。” 一个傀儡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 我跑过去,拉他从地上起身,看着他清澈而惊惧的眼,安慰他道:“你别怕,我不伤害你。” 他通过我手心的温度,眼里的惊惧缓缓退去,脸上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惊喜。不过很快,他被我一个举动吓得脸上又白了。 我对他进行了袭胸…… 摸了摸,是处坦途。 晋阳侯在后面轻咳:“他是个男孩子。” 我顺手给这个男孩子元宝儿理了理龙袍,对他露齿一笑:“这么说,你可以跟太傅一起洗澡……” 他瞪大了眼,很惊恐:“太傅……太傅很严厉……” “有么?”我疑惑。 太上皇叹息:“你是真忘了从前在东宫跟姜冕读书挨打的时候了……” 我震惊:“他敢打我?” “元宝儿,现在回来了,可记着别惹姜冕,太傅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可我觉得从平阳县到京师这一路,他脾气不错呀,难道是错觉? 这时有宫女急匆匆跑来:“启禀太上皇、陛下,姜太傅回了东宫,请陛下移驾东宫留仙殿一见。” 太上皇不客气道:“元宝儿看见了么,你太傅架子比山大。” 我踌躇道:“那我去么?” 太上皇再度叹息:“你脚都迈出去了,还问爹做什么?” 晋阳侯主动领我去东宫,不过是换了一身新衣之后。 东宫并不远,姜冕选在旧宫故居,难道是想跟我在东宫叙旧? 东宫早无太子,属官也几乎空置,来往宫人并不多,略显清幽,但楼阁殿宇依旧打扫一新,日日有人清理。 晋阳侯在路上给我讲解,我十二岁为太子时,从爹娘身边移居东宫,居处为雍华殿,东宫建筑群以此为中心。离雍华殿最近的,是留仙殿,赐予太子少傅所居。是为着少傅便于给太子授课的考虑,但太子贪玩,借此距离,日日串门,连夜里都不闲着,屡次翻墙越窗,甚至勇爬少傅床榻,偷窥少傅睡颜…… 听得我面红耳赤,做过这种事的元宝儿,一定不是我。 我问晋阳侯:“皇叔,那我是怎么遇见少傅的?” 晋阳侯悠远替我回忆:“你呀,在东宫角落里遇见的,彼时你那娇贵的少傅被从西京骗来,在东宫树上上吊呢,被你遇着。” 留仙殿,不负留仙之名,仙气飘飘不染俗尘,唯书卷最多。如今宫人只二三。 我扶大门仰头看,殿宇飞檐,青砖绿瓦,熟悉的花香弥漫。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步迈入从前的时空。想象自己化作从前婴儿肥的元宝儿,跑过殿内青砖,直奔后殿殿门。 晋阳侯不再领路,止步大门外。未有引导,我竟下意识直线距离奔向后殿。 独自的脚步声在殿内回响…… 殿门自内开启,一个素衣清雅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内,正亲自打开殿门。 一道清风自他身后天空吹来,卷起漫天梨花,飘荡在他身后。 那院中,是满地梨花如雪落。 梨花盛开,清风自来。 如雪花瓣飘过殿门,向我吹来,盘旋在殿中,久久不落。 姜冕将门彻底打开,肃容道:“臣恭迎陛下。” 我跨过最后一道门槛,亦对他肃容道:“免礼,平身。” 他愕然中,我已绕过他身边,奔向后殿园子里漫天漂浮的梨花,追逐飞花。 “好多好多!我要吃要吃!” ☆、第35章 陛下还朝日常零九 庭院里的一株老梨树枝叶茂密,繁花盛开,层层叠叠如雪砌,清香弥漫。花瓣乱飞,扑头扑面。 我仰头绕着梨树飞奔数圈,转晕,一头栽倒在草地花瓣间,捞了一把梨花往嘴里塞。 姜冕踏上花地,蹲坐下来,打了我往嘴里送食的手:“地上的别吃!” 我睡在梨花地上,侧过身,睁眼偷偷瞅他。花瓣落到他墨发间,淡染风情,妖娆至极,偏他此时是个正经肃穆模样,便是一种妖娆的正经。 他垂着眼,淡淡看我,瞳孔幽深似山潭,山影又重重。他身后头顶,皆是花枝,漫天的花香同他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便仿佛天地间都是他的气息。 他回身抬袖,纤纤玉手折了一枝梨花,晃到我面前。双袖摇摆,一手持枝,一手摘花,撷了几朵喂进我贪婪的嘴里。我张嘴大吃,满嘴清香,味道香甜,吃得欢,连他手指也给舔湿。 正经脸的姜冕免不了又是老脸微红,尽可能地投喂中不沾唇舌,全身而退。但我吃起东西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切靠近的疑似美食皆来者不拒,甚至主动叼入嘴里,先吃为敬。 于是,好几回叼入非梨花的物事,再悄悄吐出。 姜冕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黑,黑了红…… 吃完几串梨花,姜冕已然一手的口水。趁我回味时,他掏了手绢擦手。我犹不满足,一个翻身滚起来,跑去树根下,双手抱住树干往上爬…… 擦完手的姜冕一回头,我已在树上,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元宝儿!” 我藏身花树间,坐在手臂粗的一根树枝上,面朝梨花,摘而食之。 我乃采花贼,并非惜花人,动手捋下一串便往嘴里填,吃得兴高采烈,摇头摆尾,甩动两条腿。 树下的姜冕从最初的震惊到忧虑再到淡定,索性不管我,自袖中抽了卷书,正襟危坐在满地梨花上,看起书来。 我趴在树丫上,摘了梨花往下抛,抛到他书卷上,他也不气,抖落花瓣继续看。 抛花,他不理。扔枝,他还是不理。我只好摇动树枝,落下一阵花雨,砸他一头一身。动静太大,他终于抬头瞪视:“爬树小心点——” 没等他说完,我用力过猛,树枝颤动,梨树无力承重,我肥重的身躯滑下花枝:“嗷——” 姜冕大惊失色,扔了书卷,起身奔来相接。我坠下梨树,沉重地砸向树下姜冕。他准确预计方位,被我砸个正着。 一声巨响,我沉重的肉身扑到姜冕身上,他合臂一抱,被我带翻在地。 两人头顶俱是金星乱转。 被砸得半身不遂的姜冕依旧保持着合抱的姿势,将我锢在怀里,我先是撞了他的头,再是撞了他胸口,很是两败俱伤。 瘫了半刻,我试图行动,抬起头看了看被我压在地上紧闭双目的姜冕:“太傅?你被我砸死了么……” 他晕倒没醒来。 我拿手去探他心口,心跳略快嘛,埋头捡了一段花枝,别到他衣襟口,将他打扮成一个簪花太傅。 簪花太傅不知何时醒来的,直到他一手握了我一只脚,我才警觉,原来从树上掉落时,一只鞋挂在了树丫上。 我再抬头去看,簪花太傅明明还闭着眼,手上还在玩捏我的脚踝,摩挲把玩反反复复。我不准备跟他玩,从他怀里爬去地上,刚爬出去,他从装死中醒来,起身将冲破禁锢圈的我,以脚踝为着力点,轻轻拽了回去。 拖出一道花痕。我准备另谋出路,他当机立断给拽去身侧,一臂将我拦腰压住。他人也不死了,也不晕了,也不半身不遂了,将我压在身下。 我觉得总这样不是个办法,我真是他们寻找的元宝儿,雍容陛下,那这样算什么? 于是我决定提醒他:“太傅,你这样于礼不合呀!” 他揉捏脚踝并未停下,气息倒是控制得很好,并未泄露过多,不过在听到我好意提示时,表示出了不高兴:“你是太傅我是太傅?” “你。” “太傅需要你来教?” “不需要。” 第一回合铩羽而归。 我仰看垂枝梨花,他则半阖眼眸,呼吸渐热。 修长的五指熟练地褪下了罗袜,指腹一寸寸抚过脚丫,摩挲过每一只小趾头,蜿蜒至圆润脚踝骨,上下迂回盘旋,没有尽头…… 可是这是一只肉脚,不是一枚玉石古玩,皮肤被触摸太久也会疼。 我左右无法,抓过他一只手塞到嘴边,咬了一口。果然,他也疼了,眼眸随之一深。 “太傅,你快放了朕的脚!”我嘟嘴。 他手上不再使力,只轻缓抚摸,但也不是放弃的意思。 “太傅……”拿手推他。 他身躯直压下来,寻我的嘴报仇来了。唇瓣落下,抵开利齿,叼住四下逃窜的小舌,实行□□大法…… 更厉害的是,手上还不闲着,脚踝还被把玩出新花样…… 第二回合铩羽而归。 我扬手去他头顶,拔去他发簪,顿时一头乌发倾泻满身。他稍稍睁了眼,跟我大睁的眼对视,随后不受影响继续他自己的事,而且愈发变本加厉。我一面呼吸困难,一面扯了一缕他的发丝绕着玩,拿发丝绑梨花什么的。 他见我如此不专心,遂离了唇,转去了耳畔,咬耳垂。 我将梨花插去了他耳边…… 他终于歇了兴致,放了我。 第三回合完胜! 姜冕夺了我手里握的发簪,起身整理头发。我一骨碌爬坐起来,收回腿看脚丫,红彤彤的,愈发剔透。一瓣梨花飘落其上,姜冕簪完发髻,视线又萦绕过来,胶着难分。 我抬脚钻入梨花堆雪藏起来。 他这才寻回点节操,面露尴尬之色。 我凝视他:“我真的是元宝儿,是陛下?” “嗯。”他轻声肯定,“以后你会想起来。” 我有了底气,鼓了鼓腮帮:“那朕可以随便让你亲亲摸摸么……” 姜冕脸上一红,依然镇定:“不能,但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 第四回合铩羽而归。 我跟他大眼瞪小眼,他镇定自如地转开眼,若无其事地刨开落花堆,挖出我的脚,拿袖子拂去上面的花尘,随即盯着又看了几眼,才捡了罗袜慢吞吞给穿上。 鞋子自挂东南枝,没办法取下。他捡回地上的书卷揣入袖内,俯身给我横抱起来,走回殿内。 径直抱去了一间看似是主要寝殿的地方。 内里布置简单,却不简朴,大气开阔,贵不可言。四扇山水屏风,一面素色青罗帐,一张牙床梨花榻,一套棉褥绣丝被。轩窗微开,光影恰好。 姜冕放我去牙床,我滚入棉丝被里,果然又香又软,令人爱不释手,难怪姜冕巡查州县也要随身带一床。这种被褥睡惯了,怎么可能适应地方县衙的粗布旧絮被,在平阳县可真是难为他了。 我将脑袋钻出丝被,翘首:“我也可以有这样的被子么?” 姜冕正在宽换外衣,闻言无奈:“你如今是陛下,应该追求些更高层次的东西。” 很快,他就为我实现了更高层次的追求,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叠纸堆,放置床头,示意我看。随手抄起一本,是个对折的纸折子,密密麻麻满纸文字,“这是什么?” “奏折。” “做什么用的?” “大臣的表书、陈情、奏事、建议,给陛下你看的。” 我扔掉,扭头:“我不识字。” “……”姜冕受到致命一击。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封倒霉的奏折,重新搁上床头,将我脸扭回来:“从前你会不少成语,还会诗经。” 我无奈摊手:“可是我失忆了。” 姜冕淡定地从一封奏折里抽出一张单纸,掸到我眼前。我目光一扫,“卤煮”两个海碗般的大字嗖嗖放出勾魂气息,我口水分泌三千尺。 姜冕以手指擦去我嘴角淌下的口水,将“卤煮”两个字对折起来,收回奏折中:“这么说,并不是彻底的文盲,碗大的字还是认识的。” 我低头戳手指:“……也就认识这两个字。” “没关系,太傅可以教你。”百折不挠,姜太傅。 我流泪,不是说太傅脾气不好的么,这么有耐心还不屈不挠,还是传说中的姜冕么? 我的太傅不可能这么好脾气! 就在我同太傅进行机智对抗惨败而归之际,一个春风化雨般的身影强势闯入。 “元宝儿?姜冕你把元宝儿藏哪里了……” 是在大理寺见到的那位太医,一个看起来就很温柔的大哥哥,一旦出现就能令姜冕下意识陷入紧绷戒备状态的宿敌。我直觉感到此人是个突破口,是我冲破姜冕专横独断樊笼的关键。 “太医哥哥,我在这!”坐在牙床奏折堆里的我,可怜兮兮喊道。 太医循声而来,迈入寝殿,一见此景,顿时动怒:“无耻姜冕,你想对元宝儿怎样?!” ☆、第36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零 果然我没猜错,那个太医哥哥一出现,姜冕便瞬间进入战备状态,浑身紧绷,甩了一本奏折给我,强势阻拦想要逃离牙床的我。 “柳太医,你光天化日擅闯我留仙殿,道德底线都喂了狗么?” “姜冕,你还知道道德底线,你强留元宝儿在你床上,你的底线都被你吃了吧?” 我捧着奏折,在两人你来我往的交锋中,惊讶地将奏折一角塞进了嘴里,正欲吃掉毁尸灭迹,竟被一心二用不专心掐架的姜冕一掌拍到头上,从我嘴里抢救出了带口水的奏折。 “元宝儿忙着学看奏章,你来的不是时候,好走不送。”姜冕一面擦去奏折上的口水,一面坦然地捏造事实。 柳太医何等眼神,一眼将伪造事实识破,快步上前来,就要将我解救:“元宝儿刚回来,你就忍心拿奏折折磨她,以后她看奏章的日子还会少么?先休养一阵子熟悉宫里环境,我给她调理一下身体……” 我听得频频点头,简直不能同意他更多。 柳太医近前来,低头瞅见我未穿鞋的一只脚,罗袜透薄,脚型可见,不自禁便伸手过去。 姜冕一个奏折从中隔断,气怒交加:“太医休得插手朝事,一边去!” 被打断行为动作很不爽泰的柳太医对姜冕简直恨之入骨,如若不是顾及身份,大约是要战一场:“我不稀罕什么朝事,我只看顾元宝儿一人!元宝儿,走,跟太医哥哥去太医署!” 我麻溜地收拾腿脚,就要滚下床,奔向正义的召唤。谁知,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姜太傅四两拨千斤,一手将我拨回床上,并抱了一堆奏章往我肚子上一压,脸色阴沉:“太傅说了要教你识字,教你看奏章,你还往哪里去?太傅说的话,是耳旁风?” 我泫然欲泣。 柳太医大怒,一肘别开姜冕,抢来床边,拉我入怀,抚头而哄:“元宝儿不要怕他,从前你怕他,那是你小,现在你是陛下,看他敢冲撞你,你将他革职查办!” 被阻在中心地带外围的姜冕很不舒爽,听了挑拨之言,更是郁闷,隔着柳太医,对我严词厉色:“陛下要是听信奸佞宵小之言,太傅罚你抄书一百遍,错一字便再加一百遍!” 瞅了我吓得惨白的脸,柳太医愈将我搂紧:“陛下别怕,他敢!” “陛下当识得轻重,不要被男人花言巧语所骗。”姜冕一副耿直模样,痛陈奸佞,心忧国事,“朝议已歇了数月,明日初一大朝会,陛下亲自登朝,出席主持朝议,今日必须看完所有奏折!” 我在柳太医怀里作晕倒状。 姜冕冷酷决然:“装死没用。” 我在柳太医怀里呜呜哭泣。 柳太医使尽浑身解数来哄:“大朝会而已,陛下缺席又不是三两次,资历深厚年事已高的太傅德高望重,自然能担起朝议主持。”温柔的手在我腰上拍着,拍着就去了膝盖下…… 年事已高的太傅咬牙切齿,在连连的讽喻中火冒三丈,再见太医的姿势动作,顿时就不能忍,抢过来将我从太医怀里挖出,抱去了自己身后,放我去绣墩上坐。陡离温柔大哥哥的怀抱,直面冷酷太傅,失了靠山,我苦着一张脸,比苦瓜还苦。 姜冕瞬间化身护君使者,摸摸我头顶,小心翼翼又温柔款款,换了立场,扮作一个温柔知心太傅:“陛下只要听太傅的就好,太傅让你学什么就学什么,太傅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大朝会亦不必担忧。” 我对他异变的态度和立场表示出极不信任,一脸惶恐疑惑,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减少存在感:“可、可我什么都不懂……” “就是,她还什么都不懂!”太医哥哥替我打抱不平。 姜冕趁机转移战火:“身为太医,你的职责是什么?既然你的终生事业是看顾陛下,那么如今陛下失去记忆,你的当务之急不是为陛下治疗,替陛下寻回记忆么?你不去做自己应做的事,反在此阻挠本太傅教授陛下政务,是何道理?再任意僭越,明日大朝会我顺便弹劾一下太医署,给太医署不务正业只会甜言蜜语哄骗少女的太医署令降降薪禄,你看如何?” 柳太医被挤兑得没言语,面对处处扼人死穴的厚黑大家姜太傅,实在无处寻找反击点。 “陛下失忆,倚靠药物未必可治,还需循循善诱。姜冕,你放心,陛下的身心健康,都由本太医承担,你只不要强加给她过多负担。不然,若有损陛下身心,我柳牧云拼去太医署令官衔,也要拿你是问!” 姜冕成功驱逐柳太医,柳太医离去时,恋恋不舍,频频回头,留我凄惨一人应对太傅。 他假意惺惺安抚我,从袖里掏了块酥糖塞我口里,在我对他的抵触情绪暂缓后,又去殿外唤来宫女内侍,吩咐了几句。待他折回时,我已经拿了起先准备吃掉毁尸灭迹的一本奏折,嘴里含着酥糖翻看起来。 能够安然活到现在,好歹我也是见风使舵千锤百炼过的。没了太医哥哥这座靠山,我便只能靠自己,跟姜冕对着干只怕没有好果子吃,顺着他还有不定时投喂的糖果点心。我在心里凉凉叹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目十行看起佶屈聱牙的奏章文字。 姜冕背着手踱步过来,终于对此满意了:“陛下这回识字了,很好,免去我再教你识一遍千字文,也免去了一百遍的抄书。” 我目光不敢抬,心道自己果然又死里逃生了。 内侍入殿送来我自挂东南枝的一只鞋子,姜冕接了,挥手让内侍们出去,他拿了鞋子来我身边蹲下,抬起我只着罗袜踩在绣毯上的一只脚,大手顺势而为抚过脚心,克制地浅尝辄止,拿了鞋子套上,再将脚搁回地面。 这个时节,我已合上奏折,揉揉眼,这样的时间密度,文字密度,看瞎了简直。 “怎么不看了?”他半蹲在一旁,目光柔和下来。 “看完了。”我把奏折扔给他。 他全不信:“胡说,不准偷懒。” 我伸直两条腿,捶膝盖:“说了看完了嘛,啊,好累,坐了这么久。快把其他的都给我,看了好玩。” 他开始将信将疑,收了奏章,空手给我揉捏膝盖:“那你说个大概内容。” “不就是一个话唠,叫叶安和的户部侍郎,根据现下国库每年开支比例偏斜,发现国境内良田被豪强们吞并,隐报耕田数额,偷漏土地税。地方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巴结讨好地方豪强富户,并不如数征收每年税额,还有拿稗谷充良米,谷物掺石砂压秤量。国家良田都被这帮蛀虫们吞噬,国库收入逐年减少,开支却逐年扩大。若放任不管,只怕愈发变本加厉。良田兼并干净,百姓无田可种,要么流离失所沦为流民,四处逸散成为不稳定因素,若逢灾年,便易结成叛军,动摇国本。要么卖身为奴,增益富户豪强,双向减少国家赋税收入,加快动摇国本。” 姜冕听得忘了给我揉腿,惊讶张口:“那些拗口文字,你都看懂了?这些意思,是你理解的?” 我摇了摇腿示意他继续,对他的疑惑置之不理,继续复述奏章内容:“所以话唠叶侍郎建议,国家当重新丈量全国土地,强行勒令富户豪强归还良田,抑制豪强世族,严格定额分摊,均田于天下百姓,纳自耕小农入国家编户,确保国家赋税来源的稳定,从而国富民安。” 姜冕欣慰惊喜得快要承受不住,揉腿揉得越发到位,又取了一枚糖果投喂我嘴里:“那么,陛下以为叶侍郎此奏如何?” “高瞻远瞩,见识深远,意识到了立国之根本,更看穿了地方阳奉阴违虚与委蛇的面目,从而有针对性地提出解决策略,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很好。” 姜冕眼睛一眯,手上迟缓下来:“所以,陛下觉得可行?” “当然不可行。”我呵呵向他。 姜冕眼中一亮:“怎么说?” 此时的太傅如同一只温顺又准备随时炸毛的猫咪,眼瞳亮得诡异。我鬼使神差伸出肉爪去,抬了他的下颌。老谋深算的太傅一愣,完全没有防备就这么落入我手,大概也没有想好是抗拒还是顺从,亦或是抖出老师威仪,将我训斥一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抬了人家的下巴,就得补偿人家。于是我稳着脸,端着手,冲他体贴道:“太傅西京姜氏大族,百年世家,比皇室还要悠久,这百年的积累,亦早造就了一方豪强之势,雄霸西京了吧?这土地兼并,太傅家一定也或主观或客观,侵占了不少以致愈演愈烈吧?” 姜冕蹲在我膝盖边,被迫半仰头,沉沉的目光将我望住:“陛下言下之意是?” 我握了拳头到嘴边咳嗽一声,稳稳道:“朕的意思,世家豪强兼并土地,在所难免,即便太傅姜氏清流,名声遍天下,亦难以免俗。太傅给朕看这道折子,是要瞧朕的立场,还是要试探太傅在朕心中的地位?” ☆、第37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一 姜冕不承想我会有此一问,难以预料的错愕摆在脸上,与我咫尺之间,却仿佛隔了万丈。他不满沦落如此境地,试图夺回主动权,把我的肉爪从他下颌拿开。 “若是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问题再度抛回给我。 对此老谋深算的手段,我亦是无可奈何,谁让太傅水深,深不可测,我一湾小潭终究难与之匹敌:“若是前者,太傅要看朕的立场,朕当然认为重新丈量全国土地乃势在必行。若是后者,太傅要试探自己在朕心中的地位,可以不用了。” 姜冕眼神一黯,目光垂落,浑身透出寂寞气息。 我前倾身体,凑到他面前:“太傅的地位无人可撼,重逾山岳,哪里还需言语试探浪费心情。” 若在回宫前,面对如此直白的调戏,他必要羞赧一阵,但回宫后,他便不再是那般单纯的想法了。心思深重的太傅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腰身,与我拉开距离,这才抬了眼,目光平静:“陛下忽而这般,忽而那般,臣实在拿不定你的心思。现如今,你身边环绕者众,臣安敢妄比山岳。” 他竟然躲我! 我抬脚蹭他腿边,一手抓了他衣襟,继续倾身过去:“元宝儿的心思可简单了,你给我弄好吃的。” 恢复成一枚吃货,他才终于颜色稍霁,任由我又蹭又挠:“宫里好吃的多了去,御膳房里应有尽有。” 我眼睛亮了:“御膳房……” 他视若无睹:“先把余下的奏章都看了。” “先参观御膳房!” “先看奏章。” 我气得鼓起来:“朕要临幸御膳房!” 我意已决,非常坚决。姜冕担心硬塞奏折给我也会被我撕掉或是吃掉,只能妥协:“晚上再去吧,不要把御厨们吓到。” 我想了想,夜探御膳房,可以毫无顾忌地吃吃吃,确实比兴师动众地摆驾要令人雀跃得多,便答应了。 趁着夜幕降临前,姜冕连哄带骗让我利用时间继续看奏折。于是又接连看了一半,俱是匆匆扫过,心道这些大臣们真闲,整日没事就上个奏折,连谁家封世子都要陛下决断,还有谁家用度奢侈疑似腐败,谁家娶了平妻破坏礼法。做天子还要管臣子们的家务事,朕真是不想干了! 姜冕对着我的一张怨念脸,很能硬下心肠:“国事家事皆是天下事,陛下自然都得管,不要不耐烦。” 我看他说得轻松,很不以为然:“那我不在的时候,都是谁看这些奏折?” “你爹。” “……难怪他看到我回来这么高兴,以后他就不用看这些了吧?” “那是自然。”姜冕袖手。 我抛下奏折,跑去床上打滚:“那我什么时候可以不用看?” “等你做太上皇的时候。”姜冕不假思索。 我抬起脑袋,一线曙光就这么挂上了脑门:“这么说,首先朕得生个娃?” 正在地上捡奏折的姜冕动作一滞,抱了奏折直起身,见我抱着被子想得投入,抽了本奏折径直拍向我脑门,不惜以弑君的方式将我的遐思打断:“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首先你得有个皇夫!” 我又被点亮一道智慧之光,双目闪闪生辉:“皇夫……” 姜冕俯身把奏折堆到我面前,给我揩去一溜口水:“皇夫不是卤煮,不是用来吃的。” 我趴着转眼看他,他亦看着我,我吸了吸口水:“是用来生娃的?” 他转了眼,去旁边理奏折:“唔,这只是一种作用,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用途……” 听起来很万能的样子,我凑过去追问:“这么好,那我上哪里去找皇夫?” 姜冕不正面搭理我,径自摊开一本奏折看起来:“首先陛下得有个中意的人,然后得由满朝文武通过。” 我踌躇:“那万一满朝文武觉得我选的皇夫在身份上不合适呢?” 姜冕继续眼盯奏折:“陛下有任性的权力,身份怕什么,世俗的看法不足为虑。” 我犹豫:“那万一我选的皇夫他并不喜欢我呢?” 姜冕继续专注奏折:“才不会。” 我兴奋道:“这么说,我可以选施承宣?” 一旁用心研读奏折的姜冕那边传来嗤啦一声,疑似奏折被撕开一道口子。他继续气定神闲:“施承宣身份不合适。” “太傅方才说世俗身份看法不足为虑,朕有任性的权力。” 姜冕毫不犹豫:“施承宣可能并不喜欢陛下。” “太傅方才说才不会。” 姜冕头顶生烟:“……” 我探过脑袋,凑到他正研读的奏折上面:“咦,太傅好厉害,倒着的奏章都能看……” 姜冕脑门青筋一闪,抓过奏折嗤啦嗤啦几下撕掉,一扔:“大臣们个个不学无术,写的什么乱七八糟文章!” 我没敢提醒他,这封奏折是他唯一夸过的一本。 我更没敢提醒他,擅自销毁大臣奏本乃是大逆不道。 我默默捡纸片,不防他突然冷声道:“选皇夫生娃退位的事,你想都别想!” 我一头栽倒被褥上,泪流。 …… 跟太傅一起,必要承受他的喜怒无常,比看奏折还要累人。好不容易挨到夜里,我在留仙殿翻箱倒柜才找着一件勉强能穿的男人便衣,还得将腰身缠那么几圈,袖口挽那么几道。 改装完毕后,回头见太傅兴致缺缺地托腮看书,毫无夜探御膳房的自觉。我特意为他挑了一件风华毕露的衣裳,虽说夜里穿这种风骚衣着容易暴露行迹,但此一时彼一时,善于见机行事见风使舵的我知道姜冕他此刻已无夜探兴致,为了激发他的兴趣,我不惜从他的海量衣橱中扒拉了最光鲜的一件。 抱了这件外衫,我跌跌撞撞几度踩了自身超长衣摆,跋涉千里奔去了他桌边,挥手一扫笔墨纸砚,将衣物送上:“看,喜不喜欢?” 他手握书卷托腮瞟了一眼,依旧无精打采,没甚反应。 我饿急了,抖到他面前展示这件外衫的剪裁独到之处,以及一旦穿上将如何显身材托气质,最适合他这种身量气度。他这才又抽眼瞟了一瞟,还是反应不大。我直接扑他身上,粗鲁地替他宽衣解带。 他没能抵抗得过,只得在我软硬兼施之下,拖拖沓沓地穿上了这身银丝暗纹雪缎梨花白长衫。我颠颠捧镜给他照,镜中人衣着华饰,风采过人,繁花不掩其姿。他勉强看了两眼,姑且算是同意了。 出了留仙殿侧门,姜冕招摇而行,我躲躲藏藏地跟在后边。宫人们见了姜太傅锦衣夜行,早远远避开了,即便有些宫女有心制造偶遇,也被姜冕旁若无睹地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跟在暗影里,心道难怪他不阻止我给他寻觅风骚外衫,敢情是料着了即便他锦衣夜行,也一样可以一路无阻,谁也不会注目,更不会问他行迹。不过,他千料万料也料不到自己是那样惹眼,即便是深沉夜色里,也是一处自动吸眼球的移动所在,走去哪里都有宫女合围。 三五次旁若无睹是迟钝,七八次邂逅就不是无心了。因担心我被暴露,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招蜂引蝶体质,徘徊不前。便是这一月下徘徊的时机,又不知多少年轻貌美宫女神勇靠近,娇羞无限。 太傅至今未婚,便是妾侍也未曾有。奉旨任意行走宫闱,这炙手可热的权势,大概只有皇叔可与之匹敌。然,皇叔终究是皇亲,且与宫闱间多有纠葛,已然不是秘密。而太傅孑然一身,据说曾有婚约,但他一推再推显然无意此家族之约,至今也都光棍得不能再光棍,简直就是攀龙附凤的最佳目标。 月下秋波前仆后继,一波又一波。 趁着秋波们比肩海浪的大好时机,我从被太傅人格魅力清扫的无人区暗度陈仓,溜去了殿檐灯影里,顺着夜风送来的独特食物香气,以最短的距离摸去了御膳房。 门口有值夜守卫,奇的是都昏睡了一地。我坦然越过,从一根柱子一根柱子后的阴影里有频率前行。御膳房房舍连绵,有区域划分,各司其职。各屋上挂着牌额,方便我辨识。各区域内值夜的不多,三三两两人影晃动。我自然挑了一处没有人影晃动的区域,再一棵柱子一棵柱子地行进。 成功闪进门后,内里光线黯淡,视野有限不是问题,嗅着空气中漂浮的食物香气,挪着身躯去了几重门后。 一处阔大的厨房出现在眼前,西边灶台堪比一个县衙的衙堂,东边一排柜橱分门别类,中央一条长案上砧板摆了一圈,空地上则是一筐筐食材与水缸。食材筐上贴着类型标签,荤素分开,荤的一个区域,素的一个区域,果品独占一个区域。 我虽然心慕荤菜区,但毕竟不是可以现吃的,遂挪去了香喷喷令人口泛酸水的果品区。 扑向了一只高大的筐篓,不用看就知道里面会有很多很多。泛着口水猛地揭开竹盖,踮足朝内一看,一圈冰块填镇的荔枝堆里,一个头顶荔枝叶身挂荔枝壳嘴衔荔枝肉的少女瞪着眼仰头与我对视。 各自惊呆。 难道是荔枝小妖? 我把盖子重新合上,安抚我一颗受惊的小心脏,揉揉眼,重新打开盖子,再朝里一看。埋头啃荔枝的少女再度受惊,仰头再与我对视。 我们又都惊呆。 少顷,她吐出一枚荔枝核,捞了一把荔枝塞进衣兜里,踩着冰块往筐篓外奋勇地爬。我手拿竹盖往旁让了让,她终于爬出来,咕咚坠下地,嗖地一下跑了出去。 既然荔枝小妖跑了,那我就放下盖子,趴到筐篓边扒拉荔枝。 刚剥了一颗荔枝塞嘴里,又听那咚咚声去而复返。 一个甜糯的少女音急急忙忙地向随她而来的一人汇报:“太傅太傅,这里有一只厨房小妖,你快看!” ☆、第38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二 我扭过头一看,御厨门口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的那个指手画脚边描述厨房小妖边咚咚围着大的那个左右两边跑,大的自然就是从宫女秋波中突围而来的太傅姜冕。 荔枝小妖拉着姜冕袖角,嫌他走得慢,急切地要他一见厨房小妖真面目,顺便捉个妖,她好继续啃荔枝。待她转过身子,一瞧大厨内,我还站在荔枝筐边,便嗖地一下藏到姜冕身后,只伸出一根胖胖的手指,指向我:“就是那只妖怪!” 姜冕把她从身后拖出来,敲了敲她脑门:“你不认识她?再好好看看。” 荔枝小妖被迫正面向我打量,多看了几眼,疑疑惑惑:“这只妖怪长得有点像皇帝哥哥,但皇帝哥哥没这么胖,而且比他威武多了。” 我威武地吐出荔枝核:“太傅,这只荔枝小妖是哪里来的妖精?” 姜冕带着这个对我很有畏惧感的小妖走近,以宿命的语气介绍道:“这位,华贵殿下,陛下的妹妹。” 我吃惊地张了嘴:“居然真有叫这么没品位的名字的……” 荔枝小妖顿时委屈了,直嚷嚷:“我才不叫那个,我叫二宝儿!” 姜冕进一步解释:“公主殿下的大名是还未出生时陛下给取的,约莫是陛下觉着自己叫雍容太寂寞了。公主殿下的小名是自己给自己取的,约莫是不满意华贵这个名儿吧。” 顿时我就了然,这个华贵公主的性格还蛮跃然纸上的。 “原来是公主殿下,失敬失敬!”我摸了颗荔枝剥开送嘴里。 华贵公主昂起脑袋,哼了一声。姜冕没让她哼完,将她朝我跟前推了几步,按下她的脑袋:“来见过陛下。” 华贵一个激灵,面容呆了:“他不是冒充的?” 姜冕肃穆着神情胡掰:“陛下生病了一段时日,调养了身体,是以胃口好了,吃得多长得圆润了。而且公主殿下似乎近一年没见过陛下了吧?” 华贵呆呆地看了看姜冕,对后者有着莫名的信任,顷刻就无条件相信了这段鬼话:“可是皇帝哥哥为什么半夜跑御膳房来偷吃荔枝?” 姜冕一派端凝夫子模样,以训诫学生的语气道:“陛□□恤宫人,不忍兴师动众,故而特趁宫人稀少时分巡查御膳房,顺便……吃个荔枝……看有没有放坏……” 华贵顿悟:“喔。不过不用担心,我尝过了,没有坏掉。” 姜冕端庄得一丝不苟:“尝一颗便只知一颗的好坏,尝一部分便只知一部分的好坏,以偏概全岂不失之严谨?” 我非常认同他,忙点头:“太傅说得对,朕要从头到尾践行。” 华贵觉悟很高,咚咚奔过来,再度爬进荔枝筐里:“那我帮皇帝哥哥分担。” …… 这样见风使舵的觉悟连我都自愧不如,凑到筐篓边朝里一看,华贵钻在里面飞快啃荔枝,就如同一只硕鼠落进了米缸,幸福得不得了。堂堂皇室公主,竟对区区一筐荔枝有如此执念,我不能理解。 姜冕看出我脸上的惊愕,不以为然道:“陛下执迷卤煮,同公主执迷荔枝,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何需惊讶?” 一提卤煮便令人口水分泌,我摸着肚子,觉着饿了:“我在民间呆惯了,吃食没品位,可华贵不是公主么,这样的吃相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姜冕走来看了看筐篓里埋头幸福的硕鼠,脸上露出几分同情。啃食的华贵敏感察觉到姜冕靠近,暂停了她忙碌的嘴巴,捧了两捧荔枝殷勤送至头顶,甜糯糯道:“太傅。” 姜冕收了她的好意,她便又再度埋头啃食去了。姜冕叹息一声,嘱咐:“荔枝别吃太多,易生虚火。” 华贵有口无心地哦了一声,继续战斗去了。恐怕连虚火是什么都不知道。 待姜冕抱了一捆荔枝回头寻我时,我正饥困交加从一筐蔬菜里扒拉出了一颗大白菜坐地上啃。姜冕冷汗跟来,忙拨开我怀里的白菜帮,拽出我嘴里的白菜叶,再赶紧剥荔枝投喂。 他半蹲地上,衣摆也拖在地上搁放荔枝,雪白缎面染了果水颜色。不知该说他太不讲究还是太讲究,太傅的行为准则是个很奇怪很莫须有的东西。 随即我被自己的想法惊诧到,我晚饭未吃,饿成这副德行,竟能拨冗关注他的准则问题,真是饿昏头了。 为了将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我将话题引到华贵身上:“太傅,华贵是我母妃生的?” “不是。”姜冕表情奇怪,不好多言的样子,“你父皇和母妃只生了一个你,华贵是其他妃子所出。” “那她的母妃不得宠?”不然,华贵不会近一年没见过她的皇帝哥哥,恐怕连太上皇都没怎么接近。 姜冕剥了荔枝喂我嘴边:“一言难尽,三年前的壬戌之乱,始作俑者郑太师打的便是舒王旗号,舒王正是华贵的胞兄。他们的生母郑昭仪于三年前便不知所踪。华贵在宫里能长大就不错,也算是你父皇仁厚,没将郑太师的罪名加诸华贵。不过即便如此,出身便是原罪,她虽名义上是公主,却也尊贵不到哪里去。她夜探御膳房,怕也是饿的。” 对此身世,我很同情:“所以她便迷晕了守门侍卫,只身独闯御膳房,严谨地藏身于筐篓中,大快朵颐。” 姜冕唇边笑了一笑,把荔枝收进了手帕里,不再给我吃:“她如何弄到的迷药,如何迷晕的侍卫,虽漏洞百出,却不失超越这个年纪的严谨。果然陛下都看出来了。” 我深深叹气:“当生存环境艰难时,自然就逼得人进化。她成长得如此不易,定是平日里小心谨慎惯了,难怪她那么怕我。” “虽然她身世堪怜,但陛下可不能将她无视,再长几年,我都难测她会如何。”姜冕远虑甚多。 “太傅说得有道理,但我们先关注一下眼下,你把荔枝收起来,是想饿死元宝儿么?”我怨念控诉。 姜冕收了包裹荔枝的手帕入袖,环视御膳房一圈,摇了摇头:“荔枝吃多易上火,需克制。厨房主要都是食材,放置的食物又怕不新鲜,为了避免吃坏肚子,还是别吃了。” 我转头摸过了白菜帮子。 被姜冕拍掉。 我叹气:“好吧,这里食材多,朕就露一露厨艺给太傅看看。” 谁知,姜冕神情顿时就不好了,悲天悯人似的,伸手摸了摸我头:“你都会做饭了,哪个混账竟逼得你做饭。” 我觉得他是明知故问。 见我并不愿意出卖施承宣,姜冕忧伤地默默叹口气,捡起了白菜帮子搂进怀里:“你坐着,太傅去做饭。” 我惊叹:“太傅会厨艺?” “略会。”他谦虚道。 我便期待地瞧着他开始忙碌。面对着庞然大物一般的厨房,姜冕先是迷糊了一阵,随即很快记下各区域功能,以最省时的办法搜集了一批食材,我着重留意了他搜集食材的区域,果然是肉食居多,但素菜也不少,大概是从我这个肉食动物的主要食谱以及营养均衡的角度考虑? 在平阳县给施承宣做饭做惯了,竟不习惯自己坐着看别人在灶台忙碌。虽然那时施承宣也屡次提出过让我少做饭洗衣,免得把手磨粗糙了,洗衣做饭有衙役帮衬就够了。但我不能同意他,衙役们胆大心粗,洗个米都尽是石头,我不能让施承宣吃那样的米饭。 所以他有早衙时,我都是四更天起床,洗手作羹汤。这三年来,恐怕他的胃早习惯了我的投喂,此后,童幼蓝是否会给他煮饭,他又能否适应新的口味,恐怕我都管不着了。 从地上起身,我去水缸里舀水,清洗姜冕选的食材。他回头见我十指沾水,不由愠怒:“放着我来!” 我只好退去一边,他急忙抢过菜盆,挽了袖子一样样认真地清洗。我盯着他手腕和浸在水里的手指看,真是比水里的玉葱头还要白。卖相虽好,可惜那舞文弄墨的十指洗起菜来,简直笨拙地令人着急,偏他又十分认真的模样,让人根本不忍提议。 待他洗完五遍水,我终于确认他是个颇有准则的人。再待他准备动刀功切菜,我又捏了把汗,看得唏嘘不已。 略会果然真是略会,一点不谦虚,实诚得很。 太傅的刀功,形容起来,便是我站十步远,那飞溅的白菜叶子也能糊我脸上、头上。 生火,烧水,菜下锅,撒佐料。姜冕一面被呛一面坚持厨艺,站在灶台前,长身玉立,挥动锅铲,认真研究为什么菜色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大杂烩的味道弥漫御膳房,成功将荔枝筐里的硕鼠引出。华贵流着口水站到灶台旁,喷着口水问:“太傅,二宝儿可以尝一小口么?” 姜冕抽空摸了摸她的头:“你站远点就可以。” 华贵乖乖地站远了,引颈盼望。 我们专注地围观,终于等姜冕完成了他的厨艺,端菜上桌。我和二宝儿各持筷子,飞奔上前,抢肉! 经过这番涅槃的太傅,刚在椅中坐定,出其不意,两双筷子夹了两块肉,同时递送他嘴边,异口同声:“太傅,吃肉!” 姜冕愣了一愣,面对两块肉,他需作出一个抉择。 ☆、第39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三 形成如今这个状况,我们三人均是未想到。华贵和我同太傅是一样的惊讶。惊讶之下,谁也没想到率先撤离。于是受到最大困扰的,是姜冕。 左右两方合围,两双筷子两片肉,都伸到了他咫尺之间。 原来,左右权衡这个成语是这样来的。 为了顾及两方,姜冕身体后倾了倾,避开肉片,义正词严:“太傅近来吃素。” 两双筷子嗖嗖收了回去,姜冕刚松下一口气,又嗖嗖两道虚影,两片青菜同时送到。 “……”自己挖下的坑,哭着也要填回去。姜冕只能稳住表情,“太傅这么大的人了,怎可能跟你们一样喂来喂去,这样成何体统?” 见我们各自表情焉下去,他忙又补充,“当然并不是太傅不愿意吃你们的,太傅忙碌一场,是想着你们不饿肚子。太傅好不容易凭着偶然零碎翻过的一本厨艺书,九死一生实践了一番,你们难道不应该用争先恐后吃下去来回馈太傅的精美厨艺么?” 华贵似懂非懂,但完全不懂的地方一定要提出来:“精美厨艺是什么?” “就是……”姜冕靠近案边,准备参考实物有理有据地做个诠释,对着大海碗里色泽难辨食材更难辨的一团乌七八黑的东西,一看之下,他肃然地换了话题,过渡得浑然天成,“你还小,所以呢,要多读书,开阔自己的视野,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了。不过,你确定一定要跟太傅纠结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而后等陛下将碗里的肉都挑走吃光,你喝汤?” 华贵得到点拨,立即大悟,再也不纠结芝麻蒜皮的原则问题了,见我哧溜哧溜捞了不少肉进嘴里,顿时慌了,赶紧加入抢捞大军。当然,跟我抢肉,寻常功力怎么够。我深藏功与名,只留世人一个吃肉的幻影。华贵便只能在幻影中打捞一些肉渣。 我以为她必定要哭,没想到,这个肉食者能屈能伸,小小地难过了一下,便开始凑了嘴巴到碗口吸汤,转眼间便是一脸的满足,仿佛尝到了世间美味。 我忽然心生愧疚,同为肉食者,我理解与肉失之交臂的人间痛苦。如同当年平阳县,施承宣给我捉回一只兔子,让我当宠物养,做一个有爱心的可爱女子。收了兔子,背着施承宣,转身我就流下口水,将兔子当了储备粮。但令人捶胸顿足的是,当夜那只兔子仿佛识破了我的险恶用心,越狱而逃,再不见踪影。 伤心得我哇哇地哭。 施承宣以为宠物离弃伤到了我的爱心,便以宠物的立场对我进行了安抚。却不知于我根本无丝毫安慰。 所以我理解华贵的难过,只是这丫头心思内敛,不太表露。无人宠,所以她不会哇哇地哭。 我低下头,拿筷子挑起一团青菜,拨开菜叶,把里面藏着的肉片夹到了海碗的另一边。正在碗边吸溜汤水的华贵一愣,眼帘一抬,琢磨我的用意,琢磨明白后飞快地夹了送进嘴里。吃完后,意犹未尽,便将视线投到碗里其他包裹的菜叶上,观想起了叶中藏肉的宝藏,但又不敢贸然掘取。 我啃着菜叶子,打消她的疑虑:“再没了,这些里面都是裹的水,因为很多都是这样的,所以我才藏了一只,混在里面看不出来。” 我拿筷子一只只戳出汤水来,她才彻底死心,又埋头喝汤。 姜冕抬手一个栗子敲到我脑门,语气复杂:“吃个饭你都能做这么些手脚,打这么些歪主意,还能不能有个君主的样子?” 我手指揉了揉脑门,哼哼道:“又没有别人看见,吃饭这么大的事情,尤其还是肉少僧多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不操点心……” 姜冕又要给我一个栗子:“什么肉少僧多!再敢在太傅面前篡改成语,你就抄书来见!” 我捂住头,妥协:“好吧好吧,粥少僧多,这不是特定语境之下,让人情不自禁么……” “多抄几回书,你就知道什么叫情不自禁了!” …… 跟太傅做菜的时长比起来,我们吃光海碗里的荤配素并吸光最后一滴汤的时间,简直可用瞬息倏忽弹指间来形容。太傅的精美厨艺在两只吃货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回馈,并得到了精神上的极大满足。两只吃货也各自肚内饱饱,一本满足,不虚此行。 当然,完全没尝出荤菜和素菜分别是什么味道以及都是什么食材,这样的事实,我们是不会告诉正踌躇满志意图进军厨艺界并撰书美食指导的太傅的。 关于饭后必然要面临的洗碗问题,我们三人互相看了看,发现人人脸上都没有可以推出去洗碗的破绽。既然都无破绽,那我们就扔下锅碗瓢盆,原路撤退。 吃饱肚子这么幸福的事情,就不应该用不幸福的事情来拉低它的幸福值。对于这个不幸福的事情,我们一致选择了无视其存在。 至于御膳房明日一早将要面临什么惊悚的现状问题,就不在我们考虑之中了。 御膳房外,几个昏迷的侍卫被值夜宫人发现,召集了不少人过去查看,甚至还有闹着要叫御医诊断的。我们趁着人群在彼端围观,从容地出了御膳房。 到了分岔路口,华贵要回去她的小宫殿,这时她才低头交待自己是偷偷溜出来的,宫人每日给她定量供应饭食,但不幸的是,她长成了一个肉食者,这个定量饭食便无法再满足长身体的华贵公主。她索要更多也不会得到回应,索性自己溜出来丰衣足食。御膳房是她经常踩点的首要目标,路线早已烂熟于心,但她有自己的觅食计划,不定期出动,是以御膳房即便有过莫名其妙的食物减少,但因无规律可循,便也一直未引起重视。从而方便了华贵的不定期觅食。 姜冕拍了拍她的头:“以后不可这样无视宫中规矩,更不能随意将人迷晕,否则被当刺客抓起来,你就更加吃不饱了。今夜遇到了陛下,陛下定会为你额外再分派每日食物。还不快谢过你的皇帝哥哥?” 华贵两眼闪闪望向我:“皇帝哥哥,是真的么?” 既然太傅都替我做了决定,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嗯。不过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迷药是从哪里来的么?当然,即便你不说,我们也是可以查到的。” 华贵重又低下头,对手指:“我捡到的。” 我和太傅对看一眼,并不能确定这话真假。 华贵进一步补充:“我以为是吃的东西,但又怕宫里的不干净,就先拿去喂池塘里的鱼,结果那些鱼都翻了肚皮躺在了水面,我以为小鱼们被毒死了,谁知过了一会它们又都翻回肚皮游走了。我只喂了它们一点,所以它们醒得快。侍卫们比小鱼大很多,所以我在他们要喝的水里放得有点多。不过你们别担心,再过一炷香时间,他们就会醒,以前都是这样的……” 真是个考虑周全且会算计的熊孩子。 看了眼她将要走的一段路,并无多少宫人,夜里黑漆漆的一片,好像是靠近冷宫的方位。我便提议道:“不如跟我一起去东宫留宿吧,明早再回去,如果你不回去也不会有人有异议的话。” 姜冕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但也没有出口反对。 华贵忐忑中有几分跃跃欲试:“虽然我不回去也不会有人找我,但,我真的可以去东宫么?以前听说皇帝哥哥住父皇那边,早就从东宫搬出去了,现在又住回东宫了么?” “东宫是我住惯的地方嘛,现在是夜里,你去住一晚也没关系,明早再回去就是了。” 在我们一个邀请,一个愿往的情况下,姜冕即便不太乐意,也不好泼冷水。 是以三人一同回了东宫。回去后才知太傅不乐意的症结所在。 按照之前的约定,夜探御膳房后认真看奏折,我便顺理成章去了留仙殿姜冕的房中,老老实实在桌边痛苦地看大臣上书。华贵对任何布置任何事物都心存好奇,尤其是这处从未见过的尊贵之地,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姜冕去另一间殿里沐浴去了,寝殿里便只剩我和华贵。华贵在兴致勃勃探险,我在一目十行看奏折。 直到—— 华贵拎了一物兴冲冲跑来桌边,举起给我看:“皇帝哥哥,你看这是什么,长得好奇怪的样子?” 我眼睛从奏折上移开,看了过去,顿时手一抖,险些撞翻墨汁:“哪里找出来的,快放回去!作死啊,你翻出太傅的亵衣是想怎样?这是男人的内衣,懂不懂?” 华贵茫然脸表示完全不懂。 我抛下奏折,抢过她手里当旗帜摇晃的亵衣,准备趁太傅沐浴回来之前赶紧毁灭罪证。 然后,这东西在手里质感很新鲜,一时好奇之下,我摊开了举到面前研究。 完全没有意识到殿门口僵立的一个身影。 待意识到时,一切都晚了…… 如果上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不跟华贵抢,真的…… ☆、第40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四 太傅不知什么时候沐浴完毕返回寝殿,偏就赶上由华贵作死继而我作死的一幕。 当我研究的余光瞥见那边有个人影后,顿时不做贼也心虚,这时候再把罪证塞给华贵这个熊孩子,也挽回不了了。 于是扭头就见姜冕震惊、尴尬、羞涩、愠怒混合的一张复杂脸,带着一身刚出浴的新鲜水气疾步过来,劈手夺过自己的内衣,藏到身后,脸色已然铁青:“陛下的奏章批阅了?陛下对明日的大朝会有准备了?” 我满脸的心虚,低头学华贵对手指:“还、还没有……” 果然太傅瞬间动怒,虽然也有点恼羞成怒:“什么都还没有准备,你就不分轻重,好奇心旺盛,做些不庄重的举止,若让外人瞧见,成何体统?!” 我决意解释一下,抬起脸诚恳面向他:“是这样的,太傅你可能有些误会,我、我也没有对太傅的亵衣存太多好奇,毕竟男人的亵裤嘛,还不都是一个样,并不因为太傅是太傅,就有样式上的翻新,但太傅毕竟是太傅,因为从这件亵衣的用色和布料都颇为彰显太傅的品味……” 不知怎么,姜冕面色已然青红交加,怒不可遏:“元宝儿!” 太刚愎自用了,连解释也不听。心好累。 太傅动怒,华贵被吓到了,但这熊孩子一脸天然无害,是个纯粹围观的群众模样。这时我就算把祸水引到这个祸害身上,太傅看一眼华贵的天真,再看一眼我的邪恶,恐怕也不会信。心好累。 考虑到这件事情的隐秘,以及怕吓坏天真小孩,姜冕作出了一个举动。 将一脸诚恳却又毫无疑问激怒了他但完全不知怎么解释的我拉出了寝殿,我心想完了,这是拉我站墙角的节奏。他曾屡次拿站墙角相威胁,没想到竟会在今夜付诸实践。心好累。 我生无可恋地任他叉出去,走过宽阔的走道,经过几间小殿,来到一间水汽蒸蕴的地泉澡堂。他将手里紧攥的小衣抛去了屏风后,推我坐到温泉池边,随后跟过来,蹲下,将沮丧又生无可恋的我抬起脸。 我不得不因这个动作而将视线转向他,看他脸色还没有缓和,恐怕只能做最后一次挣扎了,这个事情必须解释,我急切张口:“太傅,事情它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我一向游手好闲,但也没有闲到去翻你的亵裤,对天起誓,我真的没有这个变态癖好!都是华贵那个熊孩子,是她干的,你相信我呀,真是她干的,嘤嘤嘤,你不信我……” 无论怎么解释,他还是怒不可遏:“闭嘴!” 我委屈了:“我闭嘴了,还怎么解释……” “你解释了么?!”姜冕怒气未消一丝一毫。 我更委屈:“我不都在解释又解释么……” 姜冕沉着脸,这时脸上早没有羞涩了,只剩愤怒:“你解释解释为什么你对男人亵裤这么有研究!!”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么?! 我们真是完美地避开了各自心中的重点…… 看来我的重点对别人来说完全不是重点,别人的重点对我来说也完全不是重点,难怪人与人之间沟通这么艰巨,简直是个人类学上的难题。 那重点是这个我就不怕了,理直气壮坐直了身躯,脸上的心虚愧疚什么的全消去了,松下一口气道:“这个呀,这有什么解释的,毕竟我跟一个男人生活了三年呀,什么没见过……” 万万没想到,愤怒到极点的太傅已到容忍的临界点,一戳即爆,毫无商量:“跟一个男人生活了三年,你说得当真轻松!什么没见过,你是真当自己是小娘子跟人家过日子?怎么这三年就这么好哄,一点戒心没有,全心全意服侍伺候一个不相干的人,你还理直气壮!他娶你了么?他这三年为什么不娶你?你傻傻地等,等得他等来了童尚书家千金,这时你在哪里?你去默默投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就是你的全部,这就是你过的日子?你还心心念念不忘他,谁也替代不了他是吧?你说,你和他还怎样过?!” 我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句句锥心,又句句都是我逃避的问题,他是要将我逼入死角,忍了太久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便誓不罢休。可是要逼得我承认这三年傻得毫无意义,我又绝不甘心。 “他对我也不是没有真心,不娶我是因为不知我的来历,怕我觉得委屈。而且那时我还小呀,他就养着我,等将我养大。我有了自己的想法,确定我是否真喜欢他,是否还愿意跟他一起过日子。不过虽然我们没有成亲,但这也不过是个形式,我并没有特别在意,所以我和他还……” 身体被拉过去,嘴唇被堵住,余下的话语不让我说全。 句句逼问的太傅,索要答案的太傅,真到了最后的答案脱口而出之际,他选择了放弃。 未出口,便永远不会知道。他主动放弃了索求真相,兴许是怕承受不住真相的份量。 嘴上被堵得如火如荼,堵住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么,还要变本加厉,根本就不是在纯粹的阻止。 这是擅用私刑…… 由于不知名的心虚与记忆深处的伤感,我便先任由他施刑,但渐渐觉得自己也没有大错,心虚个什么劲,不能因为太傅言辞凌厉就可以指鹿为马,我就被批判得翻不了身。 他虽然是太傅,我还是陛下呢。 这个事情必须反抗! 我伸手推开他,咬得嘴唇都要破,还有没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万万没想到,这个动作又激怒他了,不止是激怒,还、还有点受伤? 那眼里云海千重,影影绰绰,没人赔他半世哀伤的模样。 我才不赔,我拒不承受自己有错,站起来要离开。 这个举止又刺伤他一分,太傅被刺伤的后果很严重,代价很巨大。他不管不顾将我一把拉过去,我身体失衡,倒向池中,他来阻止我落水,加上他的这分力,落水反倒更快了。 轰的一声巨响,池水波涛翻滚,没入殿内地面 姜冕成功将他和我推进了池中,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入了水,他也没放过我。我这身男人长衣好不容易卷巴起来勉强能穿,一浸水,就如一颗焉了的白菜吸水伸展叶片,在水面铺成了一张荷叶,宽大肥硕,碍手碍脚。姜冕嫌其碍眼,给我从鼓起的领口一扯,长衣剥下肩头,再三两下剥除,抛去池边地上。 ☆、第41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五 翌日,我还未彻底醒来,就被太傅从床上拖起。 “寅时了,起床!” 我滚回床上,一腿迈开压住被子,一臂搂住被子,不放手不睁眼:“昨晚洗澡都到子时末,没睡好呜呜……” “谁叫你泡温泉那么久,时辰不早了,赶紧起,不然大朝会要迟到!”姜冕狠心地将我与被子分离,拽胳膊抬腿,一握一滑,跟捉泥鳅一样,无处着力,不由嘀咕,“这温泉泡着见效还挺快……” 我趴在被褥上,脑袋拱进去:“传朕的话,大朝会改日,朕要睡觉不得打扰……嗷!”被一巴掌扇到屁股上。 伸手揉揉屁股,继续做鸵鸟。 姜冕决定不放弃对我的治疗,一点一点把被子从我身下挖出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领地终于被他掘空,再无东西搂着耍无赖。他还在喋喋不休:“大朝会岂可儿戏,何况这是你回朝后的首度朝会,也是对外宣称陛下有恙休朝半年后的首次出面……” 我一怒之下朝他扑去,将太傅当被子压倒在床,让他再聒噪! 聒噪的太傅果然顷刻被消音,躺在枕上动也不敢动,心口的地方则传来扑通扑通扑通的狂跳声。我把耳朵贴在那擂鼓的地方,两手趴在他胸膛,嗅着衣上梨花香,准备接着睡。 但奇怪,体温相触,融掉了一刻前还滚滚不绝的睡意。我把手按在他心口,翘起脑袋:“太傅,你的心脏很活泼呀!” 姜冕瞬间翻身,将我掀落,我抓着他衣襟,被他顺势扑来。 我彻底醒了,睁着眼看他身体压来,虽然看似压在身上,但身体重量他自己支撑着,从而未形成凄惨的碾压之势。 他盯着我,我看着他。谁也没敢动。 “起不起?”他问。 “起。”我答。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一向是个善于审时度势关键时刻还能溜须拍马的不世出人格。 然而片刻后,我重申:“我说了起了,太傅?” 他维持原状还没挪身的意思:“嗯。” “嗯”了还不动是哪个意思? 因为我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所以我动了动腿,把脚伸到他胳膊下。如若欲求不满,这便送上门。其实我也不亏什么。 他挥手把探过去的那只脚握住,生生把我从他身下扯去了一旁,他翻身而起,迅速理衣,快步出了殿门。旋即一队宫女捧衣冠,鱼贯而入,前来床边给我更衣梳妆。 我迷迷糊糊就被龙袍加身,着冕服,踏云靴,扣玉带。宫女跪满一地。我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龙袍衬气魄,云靴托身量,玉带显腰身,收敛笑容还能略显高冷,笑出虎牙则显脸胖。这是个完全让人不认识的曾经的容容,此刻的很多人祈盼的元宝儿。 这就是做皇帝么? 从平阳县的一个烧火丫头,到帝都的一国之君,真如做梦一般,但究竟烧火丫头是国君的黄粱一梦,还是国君是烧火丫头的黄粱一梦?梦里梦外梦中身,哪里才是梦啊? 最近的一个宫女热泪盈眶抬头:“陛下您终于回来了啊,我是眉儿,您还记得么?” 我仔细打量她,瘦瘦的脸,五官很突显,颇让人怜爱,我抬起她下巴:“美人儿,朕同你一定在梦里见过。” 另一个宫女悲痛道:“陛下的取向又不对了么,太傅不是以身试探过,说没问题的么?” 又一个宫女绝望道:“陛下做太子时,我们就没有及时引导过,那时少傅也听之任之,都是少傅的错!” 第四个宫女叹息道:“谁让那时殿下看上了少傅的未婚妻呢,少傅也是不明真相。” 我对她们笑出两颗虎牙:“你们说的那时少傅,就是今时太傅,姜冕?” “是啊,殿下……哦不,陛下,您都不记得了么?从前少傅把您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片刻不离,您那时简直就是个好动又心思诡谲的好奇宝宝,可把少傅折磨坏了。” 我继续露出两颗虎牙:“那太傅的未婚妻,如今……” “如今也依旧未同太傅成婚,这三年一再耽搁,太傅都给耽搁成旷男了,那南笙姑娘也一直候太傅到如今。哎呀说到这里,陛下您有所不知,大理寺正卿杜任之大人可对南笙姑娘倾心已久,可这倾心太傅未婚妻的事,它说出来不好听呀。所以朝中传闻太傅和杜大人不合呢!” “是呢是呢,可惜了杜大人一表人才,也快耽搁成旷男了!” “哎呀别胡说,太傅对南笙姑娘照顾有加,如今陛下还朝,朝事稳定后,指不定太傅和南笙姑娘的婚期也该到了呢!” “诶,陛下呢?” 我从寝殿出来,云履踏在大理寺方砖,一步一回响。守在留仙殿外的姜冕与礼官们见我出来,纷纷行了跪礼。我一脚跨出门槛,踩上外面的地面,候在门口的姜冕视线顺着鞋面往上,见我龙袍气势也不免一愣。 我弯腰一手扶他从地上起来:“以后太傅不用跪了,大朝会你也不必跪。” 他起身后,身量便不再是我可俯视,但他尽量低头,不让我仰视得太辛苦:“不可,不拜君王,朝堂会把太傅归到佞臣一列,史书还得给太傅记一笔呢。” “佞臣就佞臣嘛!”我耍无赖。 他无视,正色道:“不跪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功勋卓著特赐不跪,要么老得实在跪不动。臣惟愿我朝安稳,陛下垂拱而治,再待臣老得跪拜不下去,陛下再给臣赐座吧。” 我脑补了一下:“待太傅垂垂老矣,是否七子八婿儿孙满堂,太傅再告老还乡衣锦而归,朕也自老宫中,含饴弄孙,做那逍遥太上皇?” 一时静默。 他木然看我遐想:“被你一下子划拉到头,这人生果然一点趣味没有。” 他转头在前面走,我叹口气跟上:“我也觉得。” 礼官们见我们终于掰扯完了,也都松口气,忙闪身两旁,待我上銮驾。富丽堂皇的帝驾,看起来就好高,姜冕走来扶了我腰身上去。我渐渐走高,他也伸手不及,所能够着的最后刹那,他徘徊停留了小片刻,在我腰带之上,后腰用力一撑,全力触及,我随那个力道稳稳上了銮驾。 金丝毯为垫的銮驾座椅上,我坐着依旧觉得恐慌,这地方太高,太窄,只容我一人。 掀开帘子,朝外看,姜冕并未离开太远,仍在銮驾下伴着,如同感应一样,也仰头看来。目光相触,稍得安抚。 这富丽堂皇的帝驾,哪里及得平阳县低调朴实的马车。 銮驾一路驶出东宫,驶往骊宫。我在銮驾内做着内心挣扎。 在平阳县洗衣做饭安稳度日,最多应付几波杀手,简直就是岁月静好。在帝都做了国君,日理万机战战兢兢,还不一定能将国家治理得好。治得好,怕也得过劳而死,死后得一个明君谥号。治不好,全国都是杀手,指不定哪个有谋反之心的奸臣就在我的茶里下个剧毒,我一命呜呼。或被起义军攻入上京,逼上后山自缢而亡。 想得我抹把汗。我是遭了几时报应,要做皇帝? 做皇帝,真不如回家卖烧饼。安稳太平,相公孩子热炕头什么的。 骊宫殿堂巍峨,比东宫不知庄严几分。銮驾落地,我一步步走了下去,姜冕见我脸色不好,掏了手绢给我拭汗:“别想太多,有太傅在,不用怕。” 我抓住他的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太傅,有没有可能你们弄错了,我其实呢,不是元宝儿……” 姜冕拉了我上台阶,声音不大,却如天籁:“把大朝会主持到底,然后我们去吃卤煮火烧和水晶肘子。” 我口水奔涌而下,食欲战胜恐惧:“说好了,我要五碗卤煮火烧五盘水晶肘子。” “……可以。” “不如再加个红烧肘子?” “……可以” “那不如再加个酱肘子?” 姜冕一把将我拍进朝会后殿。 …… 自后殿走向前殿,从侧边迈向那张醒目的龙椅。居高处,俯瞰朝堂公卿百官,黑压压的一片人,我顿时觉得有了人群恐惧症,尤其想到这些人都是高级官员,堪称三品满地走,五品只能守大门,施承宣这七品芝麻官连朝堂都进不来,就不由令人唏嘘。 文武百官见他们休朝养病半年的陛下终于现身,还是个圆润模样,不由大感惊诧,纷纷暗中抬了视线,偷偷目睹几眼。 腿脚发软走到龙椅前,战战兢兢坐下,一手搭上龙椅扶手,手心全是汗。 钟鼓齐鸣,百工奏乐,礼官唱和,群臣朝拜。 “吾皇万岁!臣等恭祝陛下千秋!”山呼响应,声震霄汉。 震得我险些从龙椅上跌下。 姜冕站在朝堂上首,率领群臣跪拜,此刻抬头,也不由紧张地盯着我。 我抬起发颤的手,尽量使之平稳:“众卿平身。” 百官依礼起身,各持笏板,班列朝堂。 司礼监出列,啰嗦了一堆大朝会的套话,表达了陛下身体刚愈便参与朝会,主持国事,实为众臣表率。有奏本的尽可上奏,需讨论的当朝论政。 当即就有一红衣大臣出奏:“启禀陛下,臣近日上本论及重新计量全国土地一事,不知陛下如何看?” 我收敛心神,朝下看去,那红衣官袍整饬的话唠看起来还颇年轻:“户部侍郎叶安和,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第42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六 满朝都在我这句话中震惊了。 姜冕手里的玉笏抖了抖,险些要砸地上去。 绯红官袍的户部侍郎闹不清眼下处境,茫然着依言抬了头。果然是年轻才俊,当然要比太傅年轻,衣冠楚楚,唇红齿白,眼眸雪亮。他虽抬了头,视线还是未曾完全抬起,大概是不敢直视天颜。我却是将他直视了个够。 “不知陛下对臣启奏之事如何看。”年轻侍郎执着追问。 “叶侍郎所奏之事确是当今难题,爱卿能够放眼天下,欲破全国土地之困局,谋略深远,用心可嘉,朕读完爱卿奏章颇为认同。但——”转折之机,我稍作停顿,瞅一眼年轻侍郎的脸色,果然表现出了惊讶与失望,还有那么点意料之中的愤懑,真是表情丰富,可惜我不能让他如愿,“但眼下时机未到,重新丈量全国土地一事,暂且搁下。” “陛下!”不甘的叶侍郎昂然跪地,“如今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豪强隐田计有万亩,陛下损失的乃是万亩赋税,日后还将更多,丈量田地势在必行,不可再延!” 我在龙椅上挪了挪屁股,坐得真累:“叶侍郎,朕说了暂且搁下停议。” “陛下明知形势严峻,却不触此事,难道是有其他顾虑?”腰背挺直的叶侍郎怒气隐隐。 满朝静穆,显然无人支持叶安和。 我扶了扶头冠:“此中牵涉繁多,顾虑自然重重。” 跪在地上的叶安和嘴角一牵,冷嘲一声:“陛下的重重顾虑,怕也就是西京望族姜氏吧?” 朝堂方才若是静穆无声,此时则是噤若寒蝉。敢当朝指摘天子太傅的,不是胆子太肥就是活得太腻。叶侍郎将胆肥与活腻诠释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震惊了众人。 站在前列的姜冕毫无疑问成了朝堂聚焦的中心,如此瞩目的地位,如此显赫的身世,又逢如此直白的针锋相对,根本是避无可避。就在万众瞩目中,面对年轻后生的挑战,太傅姜冕应战而出。 “臣虽系出西京姜氏,但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若西京姜氏有过分之举,国法不容,臣绝不姑息。”深紫官服的太傅出列,仪容潇潇,长身玉立,语声铿锵。 叶安和继续冷讽:“西京姜氏百年望族,于西京已是盘根错节,兼并土地,隐田纳奴,百代之必然,只怕帝都上京望族亦少有出其右者。姜太傅好一句国法不容,事实是,国法如何,目前并无定论,便是陛下都绕过不提。国法本就不存,西京姜氏又如何国法不容?” 真是个不畏权贵头脑清醒、有勇有谋有胆有识、口才了得雄辩有力的年轻人。 姜冕遇着了对手,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只见他气度不改,被逼入死角也不见惊惶,对这个年轻后生,亦是对满朝文武,更是对昨日未曾道出心意的我,娓娓道来。 “国法从不因个人而存亡,亦不因轻重缓急而存废,更不因一人意志而更迭,不管你承认或是不承认,国法便是国法,任何人不容违背。西京姜氏兼并良田,此事我不敢说没有,在场诸位大人出身大族的,也不敢说家族中未兼并过土地。但凡望族,庇护一方乡土,若逢灾年,朝廷顾及不到的地方,望族却可调剂一方。而此种过程,良民无力耕种田地,或多或少交由大族接管,而自身为了减少风险愿永世依附大族,久而久之便造成地方豪强兼并土地之势。此事非个人意志,乃情势推衍。若要破此困局,非独叶侍郎一人之事,乃需动用无数人力财力。而我朝方经壬戌之乱,百废待兴,是以当务之急并非干掉地方豪族,扶植庶族,陛下才道搁置此议。叶侍郎存心虽好,可曾细想此中关窍?” 姜冕入情入理一番话,倒使得叶安和无言反驳,甚至是哑口无言。 公卿们也都听得频频点头,甚为附和,因叶侍郎的提议而造成朝中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才得以缓解。 我也是松下一口气,原来太傅已有对策,难怪敢将叶安和的奏章呈给我看,还试探我的意思。挖坑这么深远,想要坑我,幸好我没踩。 “叶侍郎,太傅所言,你觉如何?”我适时慰问一下年轻侍郎的脆弱心灵。 “臣……鲁莽了!”叶安和也不再强辩,知错就改,转而看向姜冕的眼神,前嫌尽释,甚至好像还萌生了一点诡异的尊崇,“姜太傅言之有理,太傅心思缜密之处,臣自认不及。” “太傅出身大族,更有亲身经历,又兼博学广闻,对土地问题自然就见得多想得深。叶侍郎年纪轻轻便能提出土地弊端,也是可造之材,无需妄自菲薄。昨日,太傅特意将叶侍郎的奏本第一个呈给朕看,便可见太傅对叶侍郎的提案也是极为看重的。”我安抚两边,在世族与庶族的杠杆上,做一只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并不停挪来挪去以维持平衡的秤砣。 这边棘手问题解决了,我刚得出做皇帝便是做个和事佬的结论并准备写个千字感想,另一个刺激的问题便横空出世,向我当头砸来。 有个完全无法推断其身份的官员出列奏道:“启禀陛下,臣近日听闻姜太傅领了巡按职巡查地方十几州县,而真实的任务却非简单的巡查。” 我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完了,难道被发现? 满朝顿生议论,想必此事他们都有所耳闻。果然太傅行事太张扬,出巡都恨不得搬一个移动的府邸,想低调不为人所知都难,也难怪山匪对他情有独钟,处处彰显着自己便是一块移动的大肥肉,让大家赶紧来咬一口的存在。 我捏了两手的汗,怎么办? 悄悄看向姜冕,他竟还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仿佛别人说的不是他,仿佛在龙椅上忐忑不安的不是他带回来的失忆呆子。 该官员比叶安和更有胆量,径自抬了头朝我注视过来,不知是否对我的身量产生怀疑:“陛下可知此事?” 我坐直了腰,平稳声调:“朕授予太傅巡按职,朕当然知道。太傅另有任务,朕自然也清楚。只是不知爱卿因何得知?” 该官员略感惊诧:“臣乃京兆尹,自然不知太傅巡查地方的具体事务,但近日太傅返京,一入京城,便是在臣眼目之下,臣自然看出太傅此行另有收获。” 原来是京兆尹,管理京畿地区的衙门,想必是比平阳县衙更威武的衙门,这耳目也太灵便了,难道太傅在客栈里给我洗澡也被偷窥到了?顿时我就觉得没有隐私了,很生气:“京兆尹,你管理京兆,也太多管闲事了,朕自家的事,你也要管?” 被训斥的京兆尹不仅没有表示惶恐,反而更震惊:“自家事?” 不小心,把太傅的事归到自家事了。 一直很淡定的姜冕抬头望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肃起脸,干脆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掩饰表情好了:“太傅是朕的老师,太傅出巡的事又是朕授意的,太傅的事当然就是朕的家事。” 京兆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太傅的事当然是陛下家事,不过臣还以为太傅到地方名义上是寻访郡主,实际上是寻访公主呢。” 我继续肃着脸,以掩饰自己会错意的尴尬,原来这混蛋不是那个意思,亏我还一番强词夺理的解释。姜冕全程默默听着。 但形势也不容乐观,这京兆尹言之所指,才是命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要不得啊,会要命的! 他怎么就一眼看出是寻访公主呢?不过也总好过一眼看出是寻访陛下。真不知是喜是忧。 “京兆尹莫非不知,朕有一个御妹就闹得宫中不得安宁了,熊孩子若有两个,这日子还过不过?哪那么多公主?太傅出巡自然是去寻访郡主!”非此即彼,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也没办法了。 京兆尹捻须深思:“看来果真是晋阳侯府遗落民间的郡主,听说太傅曾将蒙着面纱的郡主带去过上京第一客栈……” 耳目众多太讨厌了。我板着脸道:“当然是皇叔家的郡主,朕的堂妹,皇叔在民间的遗珠。皇叔是朕唯一的叔叔,朕自然要替皇叔解忧。这些都是朕的家事,你还有什么问题?” 京兆尹点点头表示认同,八卦之心不死:“臣就说嘛,晋阳侯一直不娶,一定是恋慕一人,用情至深,这下可算有了民间郡主这个佐证了。哦,对了,据说这个郡主跟陛下容貌十分相似,看来定是皇叔亲生的了。” 我险些从龙椅上滑下。 他到底还八卦了多少真相? 反观太傅,从始至终都很淡定,未曾因京兆尹的话语而牵动情绪,绝不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后来我得知是太傅深知京兆尹八卦秉性,多事京兆尹不过是为了在我面前求得八卦佐证,绝非探求我的虚实。所以太傅才那么淡定。 握有那么多真相的官员,若不是只为八卦之心,我怎么能容他存在,睡觉都不得安稳。 至于京兆尹这八卦之心是真是假,是否为自保而故设的迷障?后来我问过太傅,他说为帝者,太糊涂不好,会令臣子们心寒,太聪明也不好,臣子们不好伺候。所以当聪明时聪明,当糊涂时糊涂,是最高的境界。 解决掉八卦京兆尹,朝中也都随之了解到—— 原来皇叔真的有私生女啊! 多年来关于皇叔下重金聘名匠打造女孩儿首饰的不解之谜终于得破。 ☆、第43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七 我捏了两手的汗,怎么办? 悄悄看向姜冕,他竟还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仿佛别人说的不是他,仿佛在龙椅上忐忑不安的不是他带回来的失忆呆子。 该官员比叶安和更有胆量,径自抬了头朝我注视过来,不知是否对我的身量产生怀疑:“陛下可知此事?” 我坐直了腰,平稳声调:“朕授予太傅巡按职,朕当然知道。太傅另有任务,朕自然也清楚。只是不知爱卿因何得知?” 该官员略感惊诧:“臣乃京兆尹,自然不知太傅巡查地方的具体事务,但近日太傅返京,一入京城,便是在臣眼目之下,臣自然看出太傅此行另有收获。” 原来是京兆尹,管理京畿地区的衙门,想必是比平阳县衙更威武的衙门,这耳目也太灵便了,难道太傅在客栈里给我洗澡也被偷窥到了?顿时我就觉得没有隐私了,很生气:“京兆尹,你管理京兆,也太多管闲事了,朕自家的事,你也要管?” 被训斥的京兆尹不仅没有表示惶恐,反而更震惊:“自家事?” 不小心,把太傅的事归到自家事了。 一直很淡定的姜冕抬头望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肃起脸,干脆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掩饰表情好了:“太傅是朕的老师,太傅出巡的事又是朕授意的,太傅的事当然就是朕的家事。” 京兆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太傅的事当然是陛下家事,不过臣还以为太傅到地方名义上是寻访郡主,实际上是寻访公主呢。” 我继续肃着脸,以掩饰自己会错意的尴尬,原来这混蛋不是那个意思,亏我还一番强词夺理的解释。姜冕全程默默听着。 但形势也不容乐观,这京兆尹言之所指,才是命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要不得啊,会要命的! 他怎么就一眼看出是寻访公主呢?不过也总好过一眼看出是寻访陛下。真不知是喜是忧。 “京兆尹莫非不知,朕有一个御妹就闹得宫中不得安宁了,熊孩子若有两个,这日子还过不过?哪那么多公主?太傅出巡自然是去寻访郡主!”非此即彼,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也没办法了。 京兆尹捻须深思:“看来果真是晋阳侯府遗落民间的郡主,听说太傅曾将蒙着面纱的郡主带去过上京第一客栈……” 耳目众多太讨厌了。我板着脸道:“当然是皇叔家的郡主,朕的堂妹,皇叔在民间的遗珠。皇叔是朕唯一的叔叔,朕自然要替皇叔解忧。这些都是朕的家事,你还有什么问题?” 京兆尹点点头表示认同,八卦之心不死:“臣就说嘛,晋阳侯一直不娶,一定是恋慕一人,用情至深,这下可算有了民间郡主这个佐证了。哦,对了,据说这个郡主跟陛下容貌十分相似,看来定是皇叔亲生的了。” 我险些从龙椅上滑下。 他到底还八卦了多少真相? 反观太傅,从始至终都很淡定,未曾因京兆尹的话语而牵动情绪,绝不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后来我得知是太傅深知京兆尹八卦秉性,多事京兆尹不过是为了在我面前求得八卦佐证,绝非探求我的虚实。所以太傅才那么淡定。 握有那么多真相的官员,若不是只为八卦之心,我怎么能容他存在,睡觉都不得安稳。 至于京兆尹这八卦之心是真是假,是否为自保而故设的迷障?后来我问过太傅,他说为帝者,太糊涂不好,会令臣子们心寒,太聪明也不好,臣子们不好伺候。所以当聪明时聪明,当糊涂时糊涂,是最高的境界。 解决掉八卦京兆尹,朝中也都随之了解到—— 原来皇叔真的有私生女啊! 多年来关于皇叔下重金聘名匠打造女孩儿首饰的不解之谜终于得破。 ※ 依次应付完世族垄断土地问题、皇族八卦私生女问题,这朝议还没完,我从未枯坐过这么久,太考验我的坐功了。 这么辛苦还不知道会不会被太傅赖掉一顿卤煮,思绪飘远,无比哀伤。 礼部尚书童大人将我飘远的哀伤拉回,出列奏道:“启禀陛下,恩科将近,陛下是否主持今科殿试?” 我被惊到,那片哀伤顿时被吓得烟消云散,要我这个文盲主持殿试择取三甲,可不是荒谬么?惊慌之中,我将求救视线投向姜冕。姜冕回给我一个捉摸不定的表情,不知道是哪个意思。 年幼的新帝体弱多病,不学无术,被太上皇娇惯纵容得三天两头翘课,不与太傅相见。满朝皆知,已非秘闻。 在这样的背景下,礼部尚书还能问出是否由我主持殿试,其结果可想而知,我必然会推脱。没有天子主持的殿试,形式上可由礼部代为主持,但如此一来,三甲所谓的天子门生就更虚无缥缈了,他们将彻彻底底的是礼部尚书门生。而三甲名次,亦由礼部尚书决出。真可谓科举路上炙手可热的公卿之首。 明知我拿不定主意,还要我当朝拿主意,甚至没有咨询太傅的意思。 童尚书诚诚恳恳地望着我,等我推拒。 “今科殿试,朕当然要亲自主持,尚书大人还需多此一问么?没有天子主持的殿试,还算什么殿试?朕若不出席,只怕状元榜眼探花们要遗憾终身呢,朕怎么可以亏待天下士子呢?” 话音落,童尚书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幸得一张老脸皮撑住了。 朝臣对我此言亦都惊讶,纷纷望上来,关注这今非昔比的傀儡新帝。随即,不少人纷纷转向姜冕,大概猜测此举乃是太傅授意,果然老谋深算人所不及。就连礼部尚书也有意无意瞥向姜冕。姜冕受了无言中的不白之冤,不甚在意地继续站他的班列。 既然揽下了主持殿试的重任,我又深思一步:“对了,今科殿试的题目,礼部应该还没有出吧?” 童尚书预感不妙,脸色也不好了:“……没有。” 他的预感必定要应验。我点头道:“那就好,殿试的题,就由朕出了。” 举朝震惊。 再也没有人阻止他们用目光鞭笞责问姜冕,文人士子最为看重的殿试,竟由不学无术的天子出题,实在太儿戏了。然而待他们瞧见太傅同样震惊的表情后,史载大臣们的心声是:你们演戏给谁看呐?! 而后妃列传中的太傅小传中则是:臣好冤! 童尚书再不敢征询我任何事情,灰着脸就要撤离当下的醒目位置。我只好主动招呼:“童爱卿,礼部贡院的会试可准备妥当了?尚书若觉得春闱琐事太多,不如交付礼部侍郎主持?” 童尚书脚下踉跄,被地毯绊得不轻:“贡院会试场地已准备妥当,试卷已出好了密存于礼部,臣为陛下选取良才,琐事亦躬亲,不敢有半分懈怠。” 我笑了笑:“那就好,辛苦爱卿了。” 童尚书流着汗退下了。 有了礼部尚书的前车之鉴,其他大臣纵有跃跃欲试之心,也不敢再贸然出言。 朝议最后再商讨几个小问题,便告了尾声。 群臣叩首跪拜,我从龙椅上撤离,快如闪电逃去了后殿。后殿里伺候的宫女们一拥而上,给我除冠卸衣,洗脸擦手。脱去中衣时,衣上汗水湿透,吓了她们一跳。 “最近的温泉池子有没有?朕要洗澡!朕要放松身心!” 宫女们紧急将我送往温泉汤池殿,只不过这地方在太医署。 太医署的池子论建筑风格,自然不及东宫留仙殿有品位,但论药用,则无可匹敌。褪去衣物,泡在清淡草药香的温泉池内,是别样一种体验。 为了满足自己对太医署药物的好奇,我潜入池底,捞了不少好东西。虽模样各自长得猎奇,但都散发着诱人味道,伸了舌头暗自尝了尝,苦中带涩,涩中带甜。不禁吃下几个。 水下一番探险,吃了一肚子黑不溜秋的药材。吃撑了再浮上来,脑袋弗一出水,便被岸边的一个影子惊吓得打了个饱嗝。 深长袍襦垂在水边,手托果盘的太医署令静立池畔,垂着目光凝注水面,被我的突然出水给打断了静想。轩眉朗目的韵致由静转动,他自臂弯上抽了件广袍,抛到我头顶,待广袍落水,恰好披我身上。 我盯着他手里的果盘,池鱼一样游去了岸边,衣角划拉出一道道水纹,如鱼鳍。 池畔的太医署令柳牧云弯腰蹲下,待我游去他身边,他伸出一手擦去我嘴边黑乎乎的痕迹,放到眼前一看:“艾叶,当归,香茅,苦参,白芷,甘草……元宝儿可饱了?” 我嘿嘿甩尾游到他左手果盘边,探手取果,塞进嘴里:“饱了还能吃!” 他将我手摁在果盘里,严肃教育:“不是什么药材都能吃,万一吃到有毒的,或是对身体不好的,怎么办?” 我仰头对着他:“有太医哥哥啊!太医哥哥能救元宝儿。” 他的严肃便持续不下去,在我的注视中,表情又软下来,取了果子喂我嘴里:“听说元宝儿出了不少虚汗,今晚就住太医署,太医哥哥给你调理。” 我探手触上他手腕,轻轻摇动:“太医署有好吃的么?太傅说要带我吃卤煮。” ☆、第44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八 一觉醒来,便已穿戴整齐。这样的待遇,有记忆以来便不曾有过。 一身崭新而合身的衣物,似乎随时需要,随时可取到。这太医署的偏院,略神奇。 揭了身上盖的薄毯,下地脚边就有备好的鞋子,走几步到桌边,桌上有放置的一盘红枣和一壶凉好的茶。坐过去,边吃边喝,顺道环视房内。第一感觉,简洁清幽,井然有序。第二感觉,随时随地都有备好的所需物品。不出三步,应有尽有。 离开桌边,两步内另有几案,上置果品,再两步,多宝格上有糕点。不管朝哪个方向走,皆能沿着布置的吃食吃一圈,且不会累着,随时都有地方可坐。沿着事先摆好的食物,吃了三圈,尚有盈余。 不禁令人感叹,真真人间天堂! 门上竹帘一响,柳牧云端了一个托盘入内。见我正蹦跶在食物之间乐不思蜀,不由脸现微笑,轻步走来:“这么快就醒了?” 轻言笑语,隽秀温柔的太医哥哥,此刻我有些无法直视他,虽然这里显然都是他特意布置的,方才我还徜徉忘返。但我毕竟是个有原则的人,当下便不想理他。 托盘上的清香无孔不入,蔓延到了鼻端。我果断奔去了他身边,扒上托盘,使劲往托盘上的小盅里看:“我能尝一点么?” 他稳稳端了小盅放去桌上,我只得摒弃前嫌随他移动。 “尝吧。”他笑着示意。 我看了看他,确定无碍,捧起小盅送到嘴边,伸舌头舔了一口,甜甜的,迫不及待全部倒进嘴里,无比的甘甜。意犹未尽舔舔嘴角:“太少了,不够吃。” 柳牧云收回小盅,笑道:“只是这么一点,我便守了一百二十个时辰,煎熬了太医署一半的珍稀药材,方煎出这一小盅。” 听起来就很厉害,我有些愧疚:“早知道,我就只尝一小口好了。” “本就是为元宝儿煎的药。”他伸手给我嘴角擦了一擦药渍,盯着我的眼,“就是调了一点蜜,不然怕你不喝。” 我忐忑道:“可是我又没病,浪费了那么多珍稀药材,还让你守了那么久。” “这是恢复记忆的药。”他神情哀伤而郑重,“无论什么代价,我必让你想起从前。”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探过身,一手摸向我后脑勺,头发之下,如同诊断一般,“从山崖坠下,后脑磕碰过,又在水里浸泡过,伤势入脑,封住了记忆。” 做完诊断,他手势一带,我脑袋一偏,歪向他胸口,整个人也倒了过去,被他搂在怀里。他衣上是草药的清香,我有些闹不清眼下处境。 “元宝儿……”他低头,气息就悬在我额头。 我脑门冒汗:“太医哥哥,我、我还要看奏折……” 他如同没听见,气息依旧停在原处:“从小你就在太医哥哥身边,睡觉也好,洗澡也好,穿衣也好,都是太医哥哥亲力亲为,换了旁人,你还不乐意。如今长大了,又不记得从前,就跟太医哥哥生疏至此了么。” 淡淡的语气,不见一点责备埋怨,但话语中的意思如此明了,对我刻意的疏离是全部感应到了的。 “可元宝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呀!”我只能如此解释。 “十六岁了,确实不再是小孩子。”他低声叹息,“从前盼着元宝儿长大,可一旦真的长大,又留不住,还不如从前的时光。” “长大了就可以自己洗澡穿衣,不需要劳烦太医哥哥了。”从他怀里脱离,我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点明。 他愣了一愣,脸上愕然得毫无准备。 为什么他们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呢?我进一步点明,厚着脸皮看他:“十六岁的姑娘,总不好让……让一个男子给她洗澡穿衣吧?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的么?” 他表情震惊,仿佛才意识到我是个姑娘似的。待他渐渐反应过来,面上竟起了薄晕:“你当太医哥哥是登徒子么……” 我赶紧解释:“当然不是!太医哥哥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但是,洗澡穿衣这种事,它不妥呀!” 他一派失落,再多言语也安慰不了。 幸而此时屋外传来喧哗,两处频率不同的脚步声扰乱院落清幽。 “太医令真的不在这里,姜太傅你快请留步,此地不可乱闯!”一个苦苦哀求的声音伴着仓惶的脚步声。 “看来这无耻之尤的家伙就在这里没错了!”一个熟悉的嘲弄嗓音伴着果断的脚步声。 我在桌旁抬起头,心道糟糕,事先没跟姜冕说一声,还在别处沐浴更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柳牧云听得外间吵闹,脸色一变,霍然起身,去了门口,拉开门,正迎向姜冕。 “撒着弥天大谎私拐陛下据为己有,果然非太医令莫属。”姜冕语气不好道。 “擅闯他人私院还如此不知廉耻,果然非姜太傅莫属。”柳牧云不甘示弱。 我在屋内捂脸,好想打个洞藏起来。 “柳牧云,将陛下藏到这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从元宝儿小时到如今,你这不臣之心还真是一日未曾改过!” “姜冕,我乃太医,照顾陛下生活本就是分内之事,反倒你这外臣屡屡干预内廷,才是怀有不臣之心!” “将陛下照顾到自己私院,你分内之事未免过头了吧?太傅教导陛下,我不知有外朝内廷之分!” “倒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太傅给自己定的标准总是那么让人大开眼界。” “少废话!元宝儿呢?” “若没有天大的事,元宝儿此刻并不想见任何人。” “第一,眼下就有天大的事。第二,我是姜冕,不是任何人。”言毕,姜冕穿门而入,任何阻挡都是纸老虎。 见情况不妙,我便要往桌底钻,被太傅一眼瞅见:“陛下要做什么?” 我爬起来坐上凳子,举起手中一物,出示他看,正色道:“枣掉了,朕思一枣一粟皆来之不易,故而捡起来吃掉。”说着,将枣往身上擦了擦。 姜冕站在房中,匆忙行路带起的额上汗迹未干,沉眼凝视我:“陛下更衣了?” 我啃了一口枣:“嗯。太傅说有天大的事是什么?” 姜冕神态不改,依旧沉郁着脸:“还沐浴了?” 我啃枣的手抖了一抖:“嗯。太傅寻朕,可是有什么急事?” 姜冕脸色一分分沉下:“宫里最近的浴汤在太医院,陛下泡的药泉,更的此间衣物,替陛下更衣的乃是太医令,就在这间屋子。” 我将手指啃到,却无暇感觉到疼,偷瞄了一眼屏风旁,一只小木盆里浸着湿淋淋的毛巾,物证确凿,但我顽强抵抗:“是朕自己换的。” “陛下习惯将衣带系在右侧,混账太医令习惯系在左侧,这衣物染有陈年药香,且衣料是几年前宫里赏的,款式亦是几年前的。”他郁卒地看一眼床榻,旋即转开视线,“床单上有水痕……陛下是睡下后被人换的衣物。” 枣核都忘了吐出来,直接吞咽下肚,我负隅顽抗:“何、何以见得?” 他垂下眼睑,缓缓道:“我猜的。” 我正要松下一口气,他再缓缓道:“陛下却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屏息。 什么人能萌发这么狗血的猜想?!太傅果然不是一般人! 柳牧云静静地站在门窗边,不言不语,是旁观,亦是等候。 一时间,屋内空间都仿佛生了裂痕,又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陷入危局中的我顿时被激发自救的潜能,抓住一根稻草,以刻不容缓的神情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当先处理国事,再顾私事。太傅急匆匆来寻朕,一定有什么紧迫的事要处理?” 姜冕抬眼,目中无光,语气清淡:“落凤县王县令在酒楼醉言真假郡主一事,宣扬真郡主被诬陷,皇叔被蒙在鼓里,奸人逍遥法外。现已惊动御史台,御史大夫已介入调查,大理寺被迫出面,称要公开审理此案。” 刚脱离一潭浑水,又掉进一锅乱粥,我完全不能思考:“这,这京师各衙门效率这么高?” 我不过洗了一个澡,睡了一场觉,外面便天翻地覆了。 柳牧云无法再旁观,也感觉到了此事的棘手:“这王县令是什么来历?怎不派人看好他?酒楼醉言是真醉还是假醉?可有控制起来?御史台这帮人整日听风就是雨,一点风吹草动便要大动干戈,逮着这件事还不知要拉多少人下水。” 姜冕此时却跟无事人一样,袖起手来:“陛下还朝,假阿宝被投进狱里,谁想到地方一介小县令也敢大闹京师。大理寺倏忽,没看住王县令。芝麻县令撒了酒疯,正合御史台心意。” 我见他尽说废话,一拍桌案:“太傅如此淡定,必有良策,说吧!” “臣是外臣,焉敢插手皇家内廷事。”说罢,他轻飘飘转身抬脚走了。 明知是鱼钩,身为一条元宝儿鱼也必须奋不顾身咬上去,我死命奔过去抱大腿拖住他:“外朝内廷太傅说了算!” 御史台素来功力不凡,职责监察百官,可风闻奏事,不承担任何后果,据说这些年御史台的弹劾名单可绕宫廷三圈,朝廷官员皆被一网打尽,只有一条漏网之鱼。 便是太傅,姜冕。 ☆、第45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九 御史台官员们毕生致力于弹劾公卿,将拉大臣们下水视为终生事业,但姜冕竟能幸免于御史台黑手,不可不谓之奇迹。若非姜冕内外修身有圣人光环让人无处弹劾,便是他老谋深算行事不留把柄的段位太高。 显然我更倾向于后者。 御史台无事找事的秉性造成的无差别攻击必然伤及无辜,比如朕。 可朕是如此纯良不善权谋的一个隐藏性别的少女。 只能求教于姜冕:“太傅,这可怎么办?要不要来个釜底抽薪?” 被我允以“外朝内廷都他说了算”的姜冕才算顺了点气,挣脱我的魔爪也只是象征性的,也肯多看我几眼了:“怎么釜底抽薪?” “削掉御史台。”我纯良道。 “御史台官员没有几百也有上千,你不怕削得手酸?”姜冕没好气道,“再说,事情已经败露,再把人灭口是嫌罪行不够鲜明?” “难道任由御史台发挥?”我皱眉道。 “由御史台揭发不比被阿宝党羽进一步发难更容易应对?”太傅一派万事不足虑的轻松语气。 “容易应对?”我不得不怀疑起人生。 “以郡主的身份,随我前往大理寺。”太傅出谋。 “然后呢?” “据理力争,证明自己的郡主身份。” 我叹气,想来做郡主也不比做帝王轻松,竞争太激烈了,可郡主只能有一个。 柳牧云给我系上披风,拍了拍肩:“别担心,大理寺卿是陛下阵营里的,就是有些死脑筋,感情纠结到了太傅的人身上。” 我动了动眉毛,暗道有些小瞧了太医哥哥呢。 姜冕气色顿时又不好了,然而被插刀又无可反驳,只能默默咽下一口血。 卸下帝王身份出宫,以郡主身世再入大理寺。出了轿,我轻车熟路就要往大理寺公堂赶,被太傅不紧不慢地阻住了。 他一点也不赶时间,背倚大理寺象征气节与正直的翠竹,低眉顺目,愣是把浩然正气掰成了风花雪月,嗓音徐缓又迂回:“元宝儿,传言大理寺卿同我因一个女子而有些过节,这其中有些曲折,并非别人所想的那般。” 被他阻在翠竹间,我只能跟上他的思维:“喔,所以?” “所以……这是个误会……”他底气不足地为自己辩解。 他大概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主动解释,还解释得遮遮掩掩,妄图证明自己的清白。 “是说南笙姑娘是太傅的未婚妻是个误会,还是大理寺卿喜欢南笙姑娘是个误会?” 他惊诧抬眼:“你知道了?” “太傅的这点事情,宫里谁不知道,我不想听也听到了不少。”见他一副被戳穿的形容,我安慰他,“朝里大臣也没有人不知道太傅和大理寺卿的情感瓜葛,这事你们打算互相膈应到什么时候去?朝臣不睦,竟是因着三角关系,还牵扯当朝太傅,也不怕人笑话。你们还是来个了断好了。” 他心虚问:“怎么……了断……” 看他心虚的样子就很来气是怎么回事,我果断道:“太傅赶紧娶了未婚妻不就不招人惦记了么。” 他却会听偏意:“招谁惦记?” 我沉了沉气:“太傅招宫女们惦记,南笙姑娘招旁人惦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望着我,无话可说。 我走出竹林,便即赶路。 今日大理寺闲杂人等一律被清空,有宫廷大案开堂待审,皇室贵胄出席,御史台监审,气氛极为凝重。 因为竹间这一耽搁,我们赶到大理寺公堂时,所有人都到齐了。大理寺卿杜任之大堂高坐,公堂一旁坐着皇叔,一旁站着御史大夫与御史中丞,公堂之下站着原本已收监的阿宝,此时形容憔悴但似仍抱有一线希望。 我与姜冕先后迈进公堂大门,众人皆转过视线。杜任之自公堂座椅上站起,明着是因姜冕太傅身份而见礼,暗着自然是因顾忌我。御史台的两名高官对姜冕致意后,齐齐狐疑地注视于我。 大朝会上虽然他们也都在,但离得较远,大概对我容貌未曾详加审视,但数年君臣,即便我那替身少年动辄称病不朝,御史台多少也见过我这张脸,熟识算不上,大概也能依稀眼熟。 此刻我依稀眼熟地站在他们面前,同时还有个依稀相似的阿宝。只怕他们要更加惊叹郡主同陛下的皇家血统了。 姜冕同皇叔互相示意后,也坐到了那一侧的另一把椅子上,还有侍从奉茶。自他进门,阿宝视线便投到他身上,胶着难分,牢狱内熬出的憔悴容颜也涤荡一空,重焕生机。姜冕只随意掠了她一眼,并不如何停留。 我找了个适当的距离站了,满堂视线唯有晋阳侯不着痕迹。我这皇叔于公开场合便是一副贵胄气派,端雅清贵,目下无尘,不染俗物。这场公案里,他挂了名,真假郡主——名义上皇叔的掌上明珠,对此也瞧不出他的倾向与端倪。王侯气度,果然是久经历练凝铸的。 大理寺卿道明原委,重述此案情节与初审结果,因眼下有人翻案,故而重审。一旁堂案主簿一字字记录,不敢有差。 御史台为自己这一天赋之权得以插手大理寺案件而表示满足。 官样过场走完后,案子的关键又到了真假郡主自辩环节。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回阿宝翻案得令人瞠目。 “回禀各位大人,阿宝自幼在民间长大,并不知自己身世,唯听母亲提到过阿宝生父,说父亲是她平生仅见的一位奇男子,文武双全,是开国战火里走出来的浴血将军,有不世功勋。然而他背负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深爱一人而不可得,为了维护那个人,他自甘放逐。母亲就是在这时闯入他的视线。因母亲同那人长得极似,他便将对那人道不出口的爱渐渐转移至母亲身上,后来便有了我。” 阿宝有条不紊道来自己身世,满堂震惊,纷纷拿眼看向晋阳侯。 晋阳侯还是端雅清贵的形容,但面色略白,仿佛被言语拉入尘世,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面有哀戚与薄怒。 大理寺卿也万万没有想到阿宝竟有说书人天赋,阿宝供词里的父亲身份同晋阳侯太过吻合,更是贵在虚实相嵌,离真相只有半步距离。 “阿宝姑娘,你所言可属实情?你所谓的父亲,其功勋经历,举国皆知。然而涉及隐秘之事,无法辨别真伪。以及你所谓的母亲,身在何方,可否传来作为人证?” 阿宝面容凄然:“大人,阿宝对天发誓,今日所言字字属实。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临去时见我孤身一人,便将父亲之事告知。但母亲不欲阿宝卷入皇亲身份,便令阿宝谎作失忆,投奔当地县令。然而县令婉转得知阿宝身世,想要因此邀功,逼迫阿宝前往平阳县面见暂为巡按的姜太傅。谁知姜太傅身边已然有了一位郡主,而且同太傅十分亲昵,二人不避闲言,吃住皆在一起。太傅听信那人为郡主,便斥阿宝为伪冒,根本不听阿宝解释。阿宝虽顺着母亲遗言,并不愿卷入真假郡主一案,但身不由己,一件件事情逼得阿宝不得不自证身世才能苟活。” 满堂继续震惊,纷纷看向姜冕,眼神是佩服的。堂堂太傅竟能不避闲言同郡主传绯闻,这是何等的……风流无耻。 晋阳侯自身的风流韵事未洗清,但不妨碍他投向姜冕一瞥,深具无言审判之威。后者颇感压力,但似也无力反驳,谁让阿宝说的这些事情它并非虚言呢。 我在一旁对阿宝很是刮目相看,两段供词便深入剖析了当朝两名权贵的人渣秉性,简直入骨三分,让人不得不信。 被戳上“色胆包天”标签的太傅姜冕顶着众人瞩目的压力,还得作淡定模样,端得极为辛苦。然而我一点也不同情他。平阳县他所作所为,以为天不知地不知,胡作非为一件件,也该被收拾一下。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大理寺卿终于从听八卦中暂时脱离,神情复杂看了看同他处于三角关系的姜冕一眼,随后正了正色,重新面对阿宝:“既无人证,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太傅乃是正直之人,岂非你口中罔顾王法只徇私情的好色之徒?” 最后一句很带个人感情,断句语气都别有情绪。 晋阳侯也再看了姜冕一眼。 姜冕无奈只得再顶一层厚脸皮。 虽无人证,阿宝也依然成竹在胸:“母亲说过,朗朗乾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无需去辨,一切自有天定。可阿宝觉得,明珠蒙尘,骗子却逍遥法外,无异于天道下的讽刺。阿宝必要自证身世,令母亲余情得寄,让父亲知晓。母亲与父亲做夫妻时日虽短,且并未有明媒正娶,父亲依旧是孑然一身。但母亲对父亲的熟知,恐怕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父亲不为人知的隐私,母亲也是唯一知晓的人。” 事涉皇族面子,大理寺卿不得不请示晋阳侯是否方便阿宝说下去。 晋阳侯沉默片刻,淡然道:“让她说。” “因身份之别,父亲无法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也无法对天下人坦言。情结郁怀于心,无法排遣,机缘巧合他又遇着另一名女子,便无法控制寄情于她。父亲用情至深,母亲自然深知父亲的一切特征,比如,父亲曾为所爱女子挡下一箭,肋下箭伤经年仍在。” 晋阳侯面色不改,然而放在膝上的手指颤了一颤。 大理寺卿请示,晋阳侯轻轻点了点头,却道:“此事许多人皆知,我身上箭伤并非隐秘,不足为奇。” 阿宝从容又道:“父亲从未叫过母亲真名,却唤她——阿夜。” 晋阳侯离座起身,面色瞬变:“不用再审,阿宝乃我民间遗珠!” ☆、第46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零 真假郡主一案就此尘埃落定。 晋阳侯父女于大理寺公堂相认,御史台表示场面极为感人,少有见晋阳侯如此动容,不愧是亲骨肉。也幸亏御史台发现得早,不然大理寺就此多了一桩冤案,可见大理寺卿断案多么不靠谱。于是大理寺就被弹劾了一本。 当然,弹劾奏本朕暂时看不到。 因为朕被投进了大理寺大牢,原本关押阿宝的地方。 我坐在牢里托腮冥想,阿宝是怎么成功翻案的,帮助她获取这些信息的是谁?为什么会有人得知皇叔的秘辛,连皇叔都不得不冒认郡主,以终结此案。 冥想到了傍晚,腹中饥饿也想不出什么端倪,只能祈盼晚饭的到来。天大的事情,等吃饱了再说。 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牢狱餐。 饿得眼花缭乱的我,坐在牢中地上,看着款款前来开锁送餐的狱卒都觉爽心悦目。狱卒进得牢内,放了托盘到一张破败的小木桌上,见我迅速奔了过去坐下,竟叹了口气,也同我一般坐到了地上,压住了我揭碗的手。 难道吃牢饭还要行贿?我吃惊地看着他,越看越觉食欲大涨,不由咽下口水。 这狱卒胆大包天,在我脸上掐了一把,狠狠道:“什么时候你还这么有食欲,难道没看出我是谁?!” 我揉揉眼,才看清狱卒灰服之下,竟是——“太傅?” 他又给我脸上一捏,大约觉得手感太好,有些上瘾:“你竟没第一眼认出是太傅!” 我趁机掀了食盒盖子,见里面是只砂锅,装的是——卤煮!! 提了筷子直奔主题,埋头虎吃,也没在意旁边碎碎念:“我竟连卤煮都比不上,你就坐拥江山卤煮好了,雇个御厨就够用了,也用不着太傅。” 我就在太傅幽怨的注视中吃完了一顿卤煮,身心满足。 “太傅,明天早饭吃什么?”我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含在嘴里,对姜冕含糊道。 他被气得不轻,怒而起身:“你还打算在这里长住?” 我仰头看他:“难道大理寺不包食宿?” “……”他再待下去大概要被气得作古,挥袖便要甩下我离去。 我挥着筷子,指向他脚下:“啊,老鼠!” 姜冕顿时变色,忙一步退开:“在哪?!” 我假意寻找了一番:“咦,不见了。” 一个栗子敲到了我脑门,太傅怒而返回:“诓骗尊长,抄书一百遍!” 我捂着脑袋,趴回桌上,听到抄书便痛不欲生的模样:“老鼠那么可爱,我决定养一只做宠物。” 姜冕一阵颤抖:“你敢!” 我摸着满头的包,偏过头去,不作声。 沉默半晌,他主动靠近,将我趴在桌上的身躯往身边带了带,伸出一只手摸向我脑袋,袖口梨花香弥散鼻端,在袖角轻抚脸庞的触感中微微荡漾。 “你小时不是爱养蛐蛐儿么,太傅不小心踩死了你的爱宠,后来捉了一只还你,你还给取名二宝儿,说是太傅亲生的。”他缓缓追忆,不知是企图唤醒我,还是供他自己沉湎。 我动了动耳朵尖:“那二宝儿后来呢?” “……寿终正寝了。”袖角一滞。 我再度泄气。 “不过可以再养一只。”他旋即安慰。 “真的?” “嗯,只要你不养老鼠,其他什么都可以养。” 我把脸转回来,太傅正处于温情脉脉时段,机不可失:“那,抄书一百遍,元宝儿会积劳成疾……” 他摸过我脸颊,不知是中计了还是借机放水:“不用抄了。” 我重又活过来,神清气爽,方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 他收回袖子,谈公事:“你对阿宝的供词怎么看?” “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不过皇叔已经认了她,大理寺也只能推翻原判。太傅,皇叔真如阿宝所说,爱了一个不能爱的人,然后就寄情他人了,还生了女儿么?” “你也说是难辨真假了,大理寺卿也判不了这情案了,恐怕真相只有你皇叔知道。” “阿宝现在是郡主了?” “可不是。阿宝被晋阳侯带回了府,这下她如愿以偿了。就是不知晋阳侯要如何对外人解释呢。” “阿宝真了,那我不就是假的了么,不过我也的确不是郡主。如果郡主必须有一个,那也只能是阿宝了。可是这样一来,平阳县令不就有伪造郡主的嫌疑么?”我小声,迂回了一把。 姜冕看我一眼:“绕来绕去,你这是担心施县令呢。身陷囹圄,你不为自己想想怎么脱身,倒去替尚书的准女婿操心。” 我再小声:“他不还不是尚书女婿么,万一……” 姜冕将我打断:“没有万一,明日便是尚书千金童幼蓝与施承宣婚仪之期!” 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打晕了。 姜冕抛出旱天雷后,定定看着我。 半晌,我找回嗓音,颤了一颤:“什么时候公布的婚期,这么急,我怎么不知道?” 姜冕沉着语调:“就在真假郡主案判下,你被投进大牢后的一个时辰内。” “为什么?”我已经不会思考了。 “你以为童尚书是吃素的?他不知道施承宣在平阳县干的那些事?施承宣卷入真假郡主案,你若是假的,他便脱不了干系。你被判了斩监候,他身为平阳县令,奉你入京,他能逃得了?为了保住这准女婿,童尚书当即宣布童小姐与施承宣的婚期。便解释了施承宣入京乃是为完婚,而不是奉你为郡主入京邀赏。真假郡主案事涉皇亲,里面多少理不清的关系,便是御史台也只能插手到这地步,谁能逼得晋阳侯将自己的私情一一解释给人听?所以此案中,有后台的,便可以幸免于难。幸运的是,施承宣有礼部尚书这座靠山,做了人家女婿,便可一世无忧,甚至还能借机从平阳县调入京师,从此平步青云。不幸的是,你身为假郡主,是没有靠山的。” 我听得浑浑噩噩:“斩监候,那我什么时候赴刑场……” 姜冕不免动气,却不好再对我动手,一拍木桌,欲将我震醒:“陛下说什么胡话!赴什么刑场!斩监候,收监待斩的是假冒郡主,你趁机死遁,这斩监候便一举两得!从此,你做你的帝王,再无从前平阳县的身份之扰!” 我这才理解了他的思路,无力道:“可是容貌不能改,我还是这张脸。” 姜冕对我的死脑筋表示绝望:“皇族容貌相似,是个什么大问题?况且你是陛下,有几人能直视天颜?见过阿宝的人并不多,晋阳侯将她带入府,定也不会给她多见外人的机会。再长几年,看她还能同你一模一样?” 真假郡主案便就此完美解决。我在太傅策划下,毫发无损地走出了大理寺,以陛下的身份重回宫廷。 一夜无眠。 翌日清早,御花园里繁花似锦,蜂蝶翩跹,我站在园中看它们热闹无拘地生活。 身后传来眉儿焦虑的声音,对来人倾诉:“太傅你可来了,陛下一夜不曾睡着,天还不亮就跑来御花园看虫子,她站那都两个时辰了!陛下是怎么突然对虫子产生这么浓烈的兴趣的?” “陛下吃早饭了么?” “不曾。” “……”太傅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以后但凡陛下不吃东西,一定及时通报于我!速去备些粥,多添加肉末!” 眉儿领命而去。 脚步声靠近,停在我身后。我则看着眼前花蕊里的两只蜜蜂,它们不好好采蜜,却抱在一起。我已观察它们良久,不知它们要抱到什么时候去:“太傅,这两只蜜蜂为什么不采蜜,它们干嘛呢?” 站我身后,同我一起看蜜蜂的姜冕咳了一声:“它们是在交尾,繁育后代,这比采蜜重要多了。” 我哦了一声,继续好奇地观摩。 身后太傅又咳了一声:“好了,别看了,非礼勿视,我们坐会吧。” 我挪动着僵硬的脚步,走到了桌边,坐在石凳上。他也跟过来坐了,抬起今日格外宽阔的袖口,从中取出一个鸟笼,内里一只红羽小鸟跳跃来去。 我怏怏的神采顿时为之吸引,拿手指伸到鸟笼边拨弄,惊奇其火焰羽色:“这是什么鸟?” “安南国的红鹦鹉。”姜冕递了根竹签给我,又取出一小包玉米粒,叫我投喂,“我给训了一晚上,终于会开口说话了。” 我投了一颗玉米粒进鸟笼,看红鹦鹉跃下栖息的金丝,啄食玉米粒,瞅了瞅我,开口便道:“陛下陛下!” 鸟做人声,不由令人发笑。姜冕亦凑在鸟笼旁,见我笑了,才舒展了眉头。 红鹦鹉见主人高兴,愈加卖弄:“元宝儿元宝儿!太傅什么时候才能比卤煮重要?” 姜冕大囧,扔了颗玉米砸鸟头:“不要乱学舌!说陛下万岁!” 红鹦鹉接了空中飞来的玉米,继续卖弄:“元宝儿元宝儿,等太傅学会做卤煮,太傅就比御厨重要了!” 我把脑袋转向姜冕:“太傅,你在练厨艺呀?” 被鸟出卖的太傅只能高冷起一张脸,面瘫起来:“厨艺亦是六艺之一。” ☆、第47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一 今日大理寺闲杂人等一律被清空,有宫廷大案开堂待审,皇室贵胄出席,御史台监审,气氛极为凝重。 因为竹间这一耽搁,我们赶到大理寺公堂时,所有人都到齐了。大理寺卿杜任之大堂高坐,公堂一旁坐着皇叔,一旁站着御史大夫与御史中丞,公堂之下站着原本已收监的阿宝,此时形容憔悴但似仍抱有一线希望。 我与姜冕先后迈进公堂大门,众人皆转过视线。杜任之自公堂座椅上站起,明着是因姜冕太傅身份而见礼,暗着自然是因顾忌我。御史台的两名高官对姜冕致意后,齐齐狐疑地注视于我。 大朝会上虽然他们也都在,但离得较远,大概对我容貌未曾详加审视,但数年君臣,即便我那替身少年动辄称病不朝,御史台多少也见过我这张脸,熟识算不上,大概也能依稀眼熟。 此刻我依稀眼熟地站在他们面前,同时还有个依稀相似的阿宝。只怕他们要更加惊叹郡主同陛下的皇家血统了。 姜冕同皇叔互相示意后,也坐到了那一侧的另一把椅子上,还有侍从奉茶。自他进门,阿宝视线便投到他身上,胶着难分,牢狱内熬出的憔悴容颜也涤荡一空,重焕生机。姜冕只随意掠了她一眼,并不如何停留。 我找了个适当的距离站了,满堂视线唯有晋阳侯不着痕迹。我这皇叔于公开场合便是一副贵胄气派,端雅清贵,目下无尘,不染俗物。这场公案里,他挂了名,真假郡主——名义上皇叔的掌上明珠,对此也瞧不出他的倾向与端倪。王侯气度,果然是久经历练凝铸的。 大理寺卿道明原委,重述此案情节与初审结果,因眼下有人翻案,故而重审。一旁堂案主簿一字字记录,不敢有差。 御史台为自己这一天赋之权得以插手大理寺案件而表示满足。 官样过场走完后,案子的关键又到了真假郡主自辩环节。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回阿宝翻案得令人瞠目。 “回禀各位大人,阿宝自幼在民间长大,并不知自己身世,唯听母亲提到过阿宝生父,说父亲是她平生仅见的一位奇男子,文武双全,是开国战火里走出来的浴血将军,有不世功勋。然而他背负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深爱一人而不可得,为了维护那个人,他自甘放逐。母亲就是在这时闯入他的视线。因母亲同那人长得极似,他便将对那人道不出口的爱渐渐转移至母亲身上,后来便有了我。” 阿宝有条不紊道来自己身世,满堂震惊,纷纷拿眼看向晋阳侯。 晋阳侯还是端雅清贵的形容,但面色略白,仿佛被言语拉入尘世,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面有哀戚与薄怒。 大理寺卿也万万没有想到阿宝竟有说书人天赋,阿宝供词里的父亲身份同晋阳侯太过吻合,更是贵在虚实相嵌,离真相只有半步距离。 “阿宝姑娘,你所言可属实情?你所谓的父亲,其功勋经历,举国皆知。然而涉及隐秘之事,无法辨别真伪。以及你所谓的母亲,身在何方,可否传来作为人证?” 阿宝面容凄然:“大人,阿宝对天发誓,今日所言字字属实。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临去时见我孤身一人,便将父亲之事告知。但母亲不欲阿宝卷入皇亲身份,便令阿宝谎作失忆,投奔当地县令。然而县令婉转得知阿宝身世,想要因此邀功,逼迫阿宝前往平阳县面见暂为巡按的姜太傅。谁知姜太傅身边已然有了一位郡主,而且同太傅十分亲昵,二人不避闲言,吃住皆在一起。太傅听信那人为郡主,便斥阿宝为伪冒,根本不听阿宝解释。阿宝虽顺着母亲遗言,并不愿卷入真假郡主一案,但身不由己,一件件事情逼得阿宝不得不自证身世才能苟活。” 满堂继续震惊,纷纷看向姜冕,眼神是佩服的。堂堂太傅竟能不避闲言同郡主传绯闻,这是何等的……风流无耻。 晋阳侯自身的风流韵事未洗清,但不妨碍他投向姜冕一瞥,深具无言审判之威。后者颇感压力,但似也无力反驳,谁让阿宝说的这些事情它并非虚言呢。 我在一旁对阿宝很是刮目相看,两段供词便深入剖析了当朝两名权贵的人渣秉性,简直入骨三分,让人不得不信。 被戳上“色胆包天”标签的太傅姜冕顶着众人瞩目的压力,还得作淡定模样,端得极为辛苦。然而我一点也不同情他。平阳县他所作所为,以为天不知地不知,胡作非为一件件,也该被收拾一下。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大理寺卿终于从听八卦中暂时脱离,神情复杂看了看同他处于三角关系的姜冕一眼,随后正了正色,重新面对阿宝:“既无人证,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太傅乃是正直之人,岂非你口中罔顾王法只徇私情的好色之徒?” 最后一句很带个人感情,断句语气都别有情绪。 晋阳侯也再看了姜冕一眼。 姜冕无奈只得再顶一层厚脸皮。 虽无人证,阿宝也依然成竹在胸:“母亲说过,朗朗乾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无需去辨,一切自有天定。可阿宝觉得,明珠蒙尘,骗子却逍遥法外,无异于天道下的讽刺。阿宝必要自证身世,令母亲余情得寄,让父亲知晓。母亲与父亲做夫妻时日虽短,且并未有明媒正娶,父亲依旧是孑然一身。但母亲对父亲的熟知,恐怕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父亲不为人知的隐私,母亲也是唯一知晓的人。” 事涉皇族面子,大理寺卿不得不请示晋阳侯是否方便阿宝说下去。 晋阳侯沉默片刻,淡然道:“让她说。” “因身份之别,父亲无法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也无法对天下人坦言。情结郁怀于心,无法排遣,机缘巧合他又遇着另一名女子,便无法控制寄情于她。父亲用情至深,母亲自然深知父亲的一切特征,比如,父亲曾为所爱女子挡下一箭,肋下箭伤经年仍在。” 晋阳侯面色不改,然而放在膝上的手指颤了一颤。 大理寺卿请示,晋阳侯轻轻点了点头,却道:“此事许多人皆知,我身上箭伤并非隐秘,不足为奇。” 阿宝从容又道:“父亲从未叫过母亲真名,却唤她——阿夜。” 晋阳侯离座起身,面色瞬变:“不用再审,阿宝乃我民间遗珠!” 真假郡主一案就此尘埃落定。 晋阳侯父女于大理寺公堂相认,御史台表示场面极为感人,少有见晋阳侯如此动容,不愧是亲骨肉。也幸亏御史台发现得早,不然大理寺就此多了一桩冤案,可见大理寺卿断案多么不靠谱。于是大理寺就被弹劾了一本。 当然,弹劾奏本朕暂时看不到。 因为朕被投进了大理寺大牢,原本关押阿宝的地方。 我坐在牢里托腮冥想,阿宝是怎么成功翻案的,帮助她获取这些信息的是谁?为什么会有人得知皇叔的秘辛,连皇叔都不得不冒认郡主,以终结此案。 冥想到了傍晚,腹中饥饿也想不出什么端倪,只能祈盼晚饭的到来。天大的事情,等吃饱了再说。 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牢狱餐。 饿得眼花缭乱的我,坐在牢中地上,看着款款前来开锁送餐的狱卒都觉爽心悦目。狱卒进得牢内,放了托盘到一张破败的小木桌上,见我迅速奔了过去坐下,竟叹了口气,也同我一般坐到了地上,压住了我揭碗的手。 难道吃牢饭还要行贿?我吃惊地看着他,越看越觉食欲大涨,不由咽下口水。 这狱卒胆大包天,在我脸上掐了一把,狠狠道:“什么时候你还这么有食欲,难道没看出我是谁?!” 我揉揉眼,才看清狱卒灰服之下,竟是——“太傅?” 他又给我脸上一捏,大约觉得手感太好,有些上瘾:“你竟没第一眼认出是太傅!” 我趁机掀了食盒盖子,见里面是只砂锅,装的是——卤煮!! 提了筷子直奔主题,埋头虎吃,也没在意旁边碎碎念:“我竟连卤煮都比不上,你就坐拥江山卤煮好了,雇个御厨就够用了,也用不着太傅。” 我就在太傅幽怨的注视中吃完了一顿卤煮,身心满足。 “太傅,明天早饭吃什么?”我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含在嘴里,对姜冕含糊道。 他被气得不轻,怒而起身:“你还打算在这里长住?” 我仰头看他:“难道大理寺不包食宿?” “……”他再待下去大概要被气得作古,挥袖便要甩下我离去。 我挥着筷子,指向他脚下:“啊,老鼠!” 姜冕顿时变色,忙一步退开:“在哪?!” 我假意寻找了一番:“咦,不见了。” 一个栗子敲到了我脑门,太傅怒而返回:“诓骗尊长,抄书一百遍!” 我捂着脑袋,趴回桌上,听到抄书便痛不欲生的模样:“老鼠那么可爱,我决定养一只做宠物。” 姜冕一阵颤抖:“你敢!” 我摸着满头的包,偏过头去,不作声。 沉默半晌,他主动靠近,将我趴在桌上的身躯往身边带了带,伸出一只手摸向我脑袋,袖口梨花香弥散鼻端,在袖角轻抚脸庞的触感中微微荡漾。 “你小时不是爱养蛐蛐儿么,太傅不小心踩死了你的爱宠,后来捉了一只还你,你还给取名二宝儿,说是太傅亲生的。”他缓缓追忆,不知是企图唤醒我,还是供他自己沉湎。 我动了动耳朵尖:“那二宝儿后来呢?” “……寿终正寝了。”袖角一滞。 我再度泄气。 “不过可以再养一只。”他旋即安慰。 “真的?” “嗯,只要你不养老鼠,其他什么都可以养。” 我把脸转回来,太傅正处于温情脉脉时段,机不可失:“那,抄书一百遍,元宝儿会积劳成疾……” 他摸过我脸颊,不知是中计了还是借机放水:“不用抄了。” 我重又活过来,神清气爽,方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 他收回袖子,谈公事:“你对阿宝的供词怎么看?” “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不过皇叔已经认了她,大理寺也只能推翻原判。太傅,皇叔真如阿宝所说,爱了一个不能爱的人,然后就寄情他人了,还生了女儿么?” “你也说是难辨真假了,大理寺卿也判不了这情案了,恐怕真相只有你皇叔知道。” “阿宝现在是郡主了?” “可不是。阿宝被晋阳侯带回了府,这下她如愿以偿了。就是不知晋阳侯要如何对外人解释呢。” “阿宝真了,那我不就是假的了么,不过我也的确不是郡主。如果郡主必须有一个,那也只能是阿宝了。可是这样一来,平阳县令不就有伪造郡主的嫌疑么?”我小声,迂回了一把。 姜冕看我一眼:“绕来绕去,你这是担心施县令呢。身陷囹圄,你不为自己想想怎么脱身,倒去替尚书的准女婿操心。” 我再小声:“他不还不是尚书女婿么,万一……” 姜冕将我打断:“没有万一,明日便是尚书千金童幼蓝与施承宣婚仪之期!” 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打晕了。 姜冕抛出旱天雷后,定定看着我。 半晌,我找回嗓音,颤了一颤:“什么时候公布的婚期,这么急,我怎么不知道?” 姜冕沉着语调:“就在真假郡主案判下,你被投进大牢后的一个时辰内。” “为什么?”我已经不会思考了。 “你以为童尚书是吃素的?他不知道施承宣在平阳县干的那些事?施承宣卷入真假郡主案,你若是假的,他便脱不了干系。你被判了斩监候,他身为平阳县令,奉你入京,他能逃得了?为了保住这准女婿,童尚书当即宣布童小姐与施承宣的婚期。便解释了施承宣入京乃是为完婚,而不是奉你为郡主入京邀赏。真假郡主案事涉皇亲,里面多少理不清的关系,便是御史台也只能插手到这地步,谁能逼得晋阳侯将自己的私情一一解释给人听?所以此案中,有后台的,便可以幸免于难。幸运的是,施承宣有礼部尚书这座靠山,做了人家女婿,便可一世无忧,甚至还能借机从平阳县调入京师,从此平步青云。不幸的是,你身为假郡主,是没有靠山的。” 我听得浑浑噩噩:“斩监候,那我什么时候赴刑场……” 姜冕不免动气,却不好再对我动手,一拍木桌,欲将我震醒:“陛下说什么胡话!赴什么刑场!斩监候,收监待斩的是假冒郡主,你趁机死遁,这斩监候便一举两得!从此,你做你的帝王,再无从前平阳县的身份之扰!” 我这才理解了他的思路,无力道:“可是容貌不能改,我还是这张脸。” 姜冕对我的死脑筋表示绝望:“皇族容貌相似,是个什么大问题?况且你是陛下,有几人能直视天颜?见过阿宝的人并不多,晋阳侯将她带入府,定也不会给她多见外人的机会。再长几年,看她还能同你一模一样?” 真假郡主案便就此完美解决。我在太傅策划下,毫发无损地走出了大理寺,以陛下的身份重回宫廷。 一夜无眠。 翌日清早,御花园里繁花似锦,蜂蝶翩跹,我站在园中看它们热闹无拘地生活。 身后传来眉儿焦虑的声音,对来人倾诉:“太傅你可来了,陛下一夜不曾睡着,天还不亮就跑来御花园看虫子,她站那都两个时辰了!陛下是怎么突然对虫子产生这么浓烈的兴趣的?” “陛下吃早饭了么?” “不曾。” “……”太傅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以后但凡陛下不吃东西,一定及时通报于我!速去备些粥,多添加肉末!” 眉儿领命而去。 脚步声靠近,停在我身后。我则看着眼前花蕊里的两只蜜蜂,它们不好好采蜜,却抱在一起。我已观察它们良久,不知它们要抱到什么时候去:“太傅,这两只蜜蜂为什么不采蜜,它们干嘛呢?” 站我身后,同我一起看蜜蜂的姜冕咳了一声:“它们是在交尾,繁育后代,这比采蜜重要多了。” 我哦了一声,继续好奇地观摩。 身后太傅又咳了一声:“好了,别看了,非礼勿视,我们坐会吧。” 我挪动着僵硬的脚步,走到了桌边,坐在石凳上。他也跟过来坐了,抬起今日格外宽阔的袖口,从中取出一个鸟笼,内里一只红羽小鸟跳跃来去。 我怏怏的神采顿时为之吸引,拿手指伸到鸟笼边拨弄,惊奇其火焰羽色:“这是什么鸟?” “安南国的红鹦鹉。”姜冕递了根竹签给我,又取出一小包玉米粒,叫我投喂,“我给训了一晚上,终于会开口说话了。” 我投了一颗玉米粒进鸟笼,看红鹦鹉跃下栖息的金丝,啄食玉米粒,瞅了瞅我,开口便道:“陛下陛下!” 鸟做人声,不由令人发笑。姜冕亦凑在鸟笼旁,见我笑了,才舒展了眉头。 红鹦鹉见主人高兴,愈加卖弄:“元宝儿元宝儿!太傅什么时候才能比卤煮重要?” 姜冕大囧,扔了颗玉米砸鸟头:“不要乱学舌!说陛下万岁!” 红鹦鹉接了空中飞来的玉米,继续卖弄:“元宝儿元宝儿,等太傅学会做卤煮,太傅就比御厨重要了!” 我把脑袋转向姜冕:“太傅,你在练厨艺呀?” 被鸟出卖的太傅只能高冷起一张脸,面瘫起来:“厨艺亦是六艺之一。” ☆、第48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二 姜冕、柳牧云二人一同看着我,等待我的答复。 我垂了一会儿泪,抽噎:“等他醒来,我要见他,我要当面问一问他。” 姜冕默然片刻,任由我滴泪不止:“问他为什么不娶你?还是问他为什么饮毒酒?或是问他在平阳县为何对你出尔反尔?” 柳牧云绞了手巾,半跪于地,给我擦脸,不由叹气:“陛下小时并不会哭,如今倒是都将泪水给了那施承宣,他何其有幸。然而人间本无公平,不过是看谁运气好。他占尽了运气,得你十分真心,旁人不甘又能如何?你若执意要他真心,那就去吧。” 我收泪呆愣看他。 姜冕拂衣起身,退避三尺:“好,那便由陛下决断,陛下心中愿意容谁就容谁吧。臣近来身体不适,恳请搬出留仙殿,容臣告假!” 我就着手巾胡乱蹭了一把脸,清了清泪眼,急问:“太傅搬出留仙殿,要去住哪里?” 他站得挺拔,不带温度的目光扫过我:“上京之大,何处不能容身?留仙殿本东宫少傅教导太子之处,此间再无东宫,亦无少傅,更无当初太子。臣何必再强留此地。” 旋身负袖,他便出了殿门,决绝得很。 如同气力被抽离,我垂下头,眼前一片乱麻,无处得解。 柳牧云见姜冕当真远去,叹口气,“脾气还是那么大,朝里的事一堆未决,他倒是走得潇洒。” 若听由太傅离去,甩手不干,我便将举步维艰。朝里那些事,我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思及此,我抬起耷拉的脑袋,将毛巾塞给柳牧云,站了起来。 一溜儿跑去了留仙殿。 留仙殿此际正是人仰马翻,侍女们恐慌得很。 “陛下!太傅要搬出留仙殿!”侍女跪禀。 我一步跨进殿门,吩咐:“把大门关上!太傅现在何处?” “寝殿收拾东西!” 我又一鼓作气奔去了寝殿。 殿门外堵了几个侍女,纷纷跪在地上垂泪苦劝:“太傅三思!” 我从她们中间穿过去,硬着头皮勇闯太傅卧房。 “陛下?你可来了!太傅他……”侍女寻我为救命稻草,却不知我正是罪魁祸首。 我挪到殿门口,见里面一件件收拾衣物的太傅听得外面动静,身形顿了一下,却坚决不肯回头看一眼,继续收拾。 床头左手边一堆叠好的袍襦,右手边一堆散落的衣衫,姜冕忙碌其间。我一个旋风般冲过去,往他右手边散落的衣衫上扑压,将衣物搂入怀里抱住。 伸手正要叠衣服的姜冕手臂僵在了半空,冷眼看于我。我侧头瞅了瞅他,垂下眼睫:“太傅不要走。” 他无视,丢下我怀抱里的衣衫不顾,转身往书橱去,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似乎那便是最后的眷顾。从中抽取一部部典籍搁于桌上,一丝不苟叠放书卷。 我蹭去书桌旁,把他叠放好的书一册册搬回书架上。 “……”他忍了忍,最后决定连书也不要了。两手空空,便要就此离去。 我站在他身后,抬手摘下发冠,砸去地上。砸得外间侍女们悚然一惊:“陛下!” “我不是什么陛下。”我越过姜冕,垂散头发走向众人,“我只是平阳县一个……” 后方快速伸来一只手将我往后一拉:“闭嘴!” 我被拉得仰倒,靠近太傅怀里:“一个小小的……” 姜冕低头,拿唇堵了我即将蹦出来的话语。 众侍女惊呆。 我睁眼看着咫尺间的太傅,脑子里也空了。他闭着眼,还不忘挥了挥袖,门外便是一阵惊慌失措的退散。 我在他怀里挣动,抓着他衣襟要逃去,他揽着我腰身,将我抵到书架边,锁了去路。他温热的手指抚着我脑袋,从发丝上滑过,落到脸上,摩挲了几圈。低头将唇瓣咬住,辗转入侵。 梨花香动,如置身浮沉花海,人便湮灭其中。香自记忆中来,散于眼前虚虚实实眉目如画间。 良久,罢手。两人之间唯有沾在他前襟上的发丝作为唯一的牵连,随他离身而动。 “一个小小的什么?”姜冕凝视我,脸色微红,垂头问。 两人离得太近,气氛暧昧,空气也升温,令人脸上热辣辣的,感觉二人之间罅隙里的浮香都要沸腾开来。 “一个小小的来历不明又无家可归的小乞丐。”我稍稍偏过头,避开这沸腾的温度。 他呼吸细细扑在脖颈间,我整个人便如一只闷熟的麻辣小龙虾,想要蹦出锅盖,却被禁锢在这一方狭小天地。书架与太傅之间的距离,只隔着一个元宝儿。 “小乞丐既然一朝成为了陛下,便要忘掉一切属于小乞丐的记忆。”姜冕醇厚的嗓音低低响在耳畔,音色里带着三分告诫六分恳求,最后一分是对命运安排的无措。 “我唯一的记忆便是身为小乞丐的记忆,如果要忘掉,那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背靠书架,沉浸在馥郁梨香的成年男子气息中。 “什么都没有?从我在平阳县阻止你跳湖到今日,难道就都不是记忆?”语音里拖着无奈的哀叹。 “是记忆。”我转回头,见他神情落落,也得向他直言,“但还不够。” 身为太傅,他自然有他的骄傲,不会因我一句不够,再追问如何才够。被我如此直言消解掉氤氲的暧昧氛围,他与书架的距离,便不再只是一个元宝儿。 香气淡去几分,因人也离开几分。 他一步步退开,再也不看我,语气也冷硬几分:“即便我份量不够,比不上那施县令柔情似水,你也不得再拿陛下身份当众胡闹!你任性一时,举国便乱,公卿覆灭,黎民遭殃!你若乐见如此,那便休怪我以国法治你!” 我呆愣在书架旁:“你会把我怎样?” “以欺君之罪,交由大理寺。”他冷酷决然,以我朝太傅的威严,仿佛昭告了我的死刑,“反正宫里也不缺陛下。一个傀儡,也比一个任性妄为的君王有价值。” 竟然会落到那个地步!我顿时没了安全感。果然京都皇宫是处虎狼之地,我的潜意识没错!可是,万一我气不过,就任性了呢? “太傅要废了我?”可是,我有亲爹太上皇啊,还有皇叔呢! 仿佛看出我的计较,姜冕直击重点,抹杀我的一切幻想:“若当真到那一步,我自然得动用非常手段。你冒充陛下,犯下死罪,太上皇也保不了你。你皇叔大概会舍不得,但也得依国法将你论处!” “你的非常手段是什么?”威胁我的因素,至少要先探听清楚,搞个明白。 “世家对付皇室,非常手段,怕是你想不到的。”姜冕竟不怕泄密,直言不讳。 “那、那朕先解决掉你们世家!”暂时压了压不安的情绪,我也反威胁一下。 姜冕微微一笑,不屑:“天下世家何其多,即便你穆家为帝,也得借助世家之力。若有心力铲除世家,何故如今还不动手?只怕你穆家还得等个上百年积淀,才可同天下世家一战。” 被挑衅了! 我很不服,鼓了气,誓言:“朕一定要在二十年内,铲除你们世家!” “我们等着。”姜冕放言一笑,两手空空,甩袖走向殿外。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醒悟,这节奏不太对呢,我是来挽留太傅的,怎么就针锋相对,最后把他气走了? 醒悟完了,姜冕也不见人影了。我背蹭书架,蹲到地上,彻底搞砸了呀,居然毫无城府地对世家宣战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考虑一下怎么才能不被太傅以国法问斩。 首先,不能再任性,不能说自己不是陛下,不然就是给自己定下罪名。 其次,抱紧太上皇和皇叔的大腿!据说皇叔手握重兵,乃神策军大将军,主要负责护卫京师。一定要讨好皇叔才行! 再次,笼络大理寺,万一将来不小心入狱了,说不定还能买通大理寺卿放我一马。对了,说到买通,我还得有钱才行! 所以说,做个陛下,我得先要保住小命。最后才能跟世家代表太傅一战,最最后彻底瓦解世家势力,将天下收归皇室。 听起来就好任重道远,我一定要努力才行,可是,我饿了。 垂头丧气,再叹几口气,太傅走了,谁给我做卤煮? 想到太傅已离去,心底泛起几缕忧伤,不禁又回味方才他无礼的时候,那感觉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神思飞远,平阳县的时候,施承宣对我是半收养半陪伴的状态,总不好过分亲昵。他不像姜冕能收能放,他是步步谨慎,君子做派。为什么姜太傅就能如此胆大妄为呢?是因为元宝儿小时在他身边,他打骂惯了,从来不行君子作风? 一想就想太久,实在是太傅不守礼的时候太多了。蹲到腿麻,我起身活动,撞上了书架,一册书砸到我头上,落到地上摊开。 我揉着脑袋蹲下去捡,就见书册摊开的地方有夹页,拿起一看,居然是小孩歪歪扭扭的练字纸,上面的字真是丑到不能直视。我把练字纸放回书页,合上书册,就要放回书架,心念一转,又收回来。 翻开裹在书册外层的厚皮纸,才是正经书封,色泽已泛黄,上面用端正小楷写着“东宫录事薄”。字迹同奏折上太傅批语相似。 感觉好像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太傅的日记?! 我忙打叠精神,抱了“东宫录事薄”滚到了床上躺着翻看。 第一篇,记的是姜冕初到东宫,被钦点为东宫太子少傅,觉得不堪受辱,英勇往树上投缳的开端。然而彼时年幼太子误闯小花园,且误救了少傅。少傅见此少年眉清目秀,又口出妙语,思维敏捷,甚为喜爱。后宫女闯入,才知少年是太子。少傅才疑传言有误,但又抹不下面子,便以绝食昭告自己的节操,且令天下人知晓,自己乃是迫不得已做了痴儿太子的少傅,非自愿。 虽然少傅写日记的文笔絮絮叨叨,没个重点,但可足见少傅那时心路历程,真是百转千回。 后面开始便是类似于育儿日志的东西。 文中用词四处可见“蠢元宝儿”、“呆元宝儿”、“气煞老夫”、“不同他计较”…… 虽然是本私密日记,但也有骚性大发涂几首韵律诗的篇章,主要是“咏梨花”、“咏梨花”、“咏梨花”…… 也有卖弄文笔,骈四俪六的小赋,自比“潘岳之文采,陆机之辞赋”,如“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也有日常絮语,“太医署那个无耻的家伙又来,蠢元宝儿一见他就心花怒放,将少傅我忘到一边”…… ☆、第49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三 “东宫录事簿”起初记载了姜冕的心路,然而越到后来,越少涉及自己心境,充斥其间的全是元宝儿昨日做了什么蠢事,今日又说了什么蠢话,而且不厌其烦详细描述元宝儿犯蠢的经过。 就在我觉得完全不能直视自己的童年黑历史,想要跳过去时,又发现书页里夹的练字纸。大致翻了翻,竟有不少,且有太傅给做的编号标记。按编号来看,数字越大,字迹越有点模样,编号数字小的,则完全是狗刨涂鸦。 完全就是一本东宫元宝儿黑历史档案。 翻看到最后,这本录事簿结束于太子出征前。再往后,全是空白。 盯着那些空白纸页,眼前一花,蓦地出现一幕幕出征景象,走马灯一般虚现于纸上。太子车马出城,晋阳侯护送到城外,族叔给我系披风,车马远去,也再不见族叔身影。 下一幕,忽然幻出悬崖峭壁,尸横遍野,万箭齐发,一个身影抱了我跃下悬崖。崖风如刀剑,割脸刮耳,急速坠落中,那身影将我牢牢摁在怀里。下坠的恐惧如影随形,如身临其境,我猛然从床上坐起,心跳竟已骤然加快,仿佛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陛下?”床边一人将我扶住,一只温暖的手搭上我额头,“梦见什么了?” 我抓住他的手,如抓救命稻草,呼吸急促。 一瓶玉液送到嘴边,不容分说给我灌进嘴里。冰凉的液体入喉,片刻我便平复呼吸,冷静下来。抬头一看,是柳牧云守在床边。 他取了丝帕给我满头揩汗,丝帕上有薄荷凉,令人如沐清风。 “我睡着了?我不是在看书么?”我疑惑地满床找太傅日记。 柳牧云从床头拿了“东宫录事簿”递给我,慨叹:“姜冕的絮叨日记竟是开启你记忆的钥匙,这功效怕是当初他落笔的时候也想不到的。你被日记中文字所引,跌入回忆,沉沉睡去,触及脑海深层记忆,遇见最恐惧的一段,是坠崖?” 我心有余悸,点头:“我真的坠崖过?” 他抬手抚着我头顶,仿佛在安慰一只小猫:“不怕了,我们不会让你再经受这种恐惧。这段虽是最可怕的过往,但也是促使你新生的契机。姜冕以此非常之举,为你保命,险些牺牲他自己。” 我勉强接受新生契机之说,原来梦境里那个抱我跳崖的身影是太傅,我追问:“他怎么确定跳崖后,我能活?险些牺牲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以你太傅之能,根据山崖朝向与气候,他自然推断得出悬崖峭壁上有枝繁叶茂的树木丛生,可以减少坠落的冲击力。根据地形走势也能判断崖下有河流,这便是救命之源。他以自身护住你紧要处,每跌落树枝以他后背承受,因筋骨断了不少,无力再护你,最后在即将坠落山石之际将你抛去了河流……” 听得我心头一颤:“那他最后怎么样了?” “摔得全身肋骨尽断,奄奄一息,被路过樵夫救了。” 我屏息地想象了那惨状,心里很是愧疚:“要是没有樵夫路过,太傅可能就……” “就真的牺牲了。”柳牧云坦然直言,“想必那个时候,情势所迫,他必也是抱着牺牲的念头跳的崖。不然,以他的性格,怎么会容许树枝山石划破了脸。” “啊?太傅划破了脸?可是没看见他脸上有伤啊?”我惊讶非常,也愧疚非常,也好奇非常。 “重伤的姜冕被地方官一层层送到京师,送到太医署,那时刚结束壬戌之乱,我因寻不见你们暂时回了宫,正遇着重伤的姜冕,才将他肋骨都接上,给他续了口气。”柳牧云脸现异样微笑,娓娓道:“他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命人去落凤崖下寻你,第二句话便是命人拿镜子。” “……”那该是个什么情景,我不敢想,不敢想爱美爱风度的太傅那时候的模样。 “我特意让人给他拿了面昏暗不清的铜镜,他只瞅见那昏暗不清的镜面上的些微模样,便晕过去了……” 我急问:“那后来呢?怎么恢复的?太傅他有没有自寻短见?” “太子不见了,他哪里有资格寻短见,我每日给他扎针使他清醒,让他交代事情始末。他坚称你还活着,我才没有将他一针了结。如今想来,恐怕那也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悬崖间被摔得神志模糊,他未必有心力判断甩你去的河流是深是浅,以及你还不会游泳的事。”柳牧云神情凝重下来,“那时我便想,元宝儿若是溺死在水中,我……” 我急忙将他打断,好像真怕那时他对太傅下了狠手:“不会的,太傅一定知道我会在水底屏息很长时间!” “时间一天天过去,派出去寻你的人却一次次空手而归,未带回你的丝毫消息。姜冕能行动后,开始搜罗各种治脸上划伤的药方,不再谈论你的事。恢复容颜耗时最久,我以为他是想要以此打发时光,淡忘自己的罪过,我岂能让他如意?便在最短的时间,给了他最好的药膏,治好了他脸上的划伤。” “太傅是治好了脸伤,好出来寻我。”我解释道。 “他请陛下,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封他为巡按,这便是他巡查落凤崖附近十八府县的开端。以最好的容貌出来寻你,也坚持认为你还活着,这就是姜冕。” 听完这段我不知情的过往,抚着太傅日记的封皮,我沉吟良久:“太医哥哥为什么给我讲这个?你不是跟太傅合不来么?” “为了安抚你脑海深处那段黑暗恐惧的记忆。”柳牧云举手摩挲过我脑袋,袖口里都是药香,却并不苦涩,反而是阵阵甘甜清香,他嗓音柔柔,安定人心,“你想不起从前,半是因为脑子受过冲击,半是因为记忆恐惧而潜意识将之封存。我也只好不惜褒扬姜冕,来消解你对那段过往的恐惧。”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经过太医哥哥这一番解说,方才梦境里坠崖的恐惧感,好像真的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那是有太傅为之谋算的情境,有太傅温情脉脉掺杂其间的过往,不再纯粹是冷冰冰的悬崖和劲烈的山风。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太医哥哥跟太傅总合不来?”这个问题我疑惑好久了,从回宫后,就发觉其中有原委。 柳牧云将视线从我脸上缓缓挪到我手中的日记封皮上:“方才你若是不打断,也许就该知道。” “是吗?”我想了想,“难道是那句,元宝儿若是溺死在水中?” 见我执着追问,他只好答复:“元宝儿若是溺死在水中,我便先解决掉姜冕,再去自沉湖底,与你作伴。” 这话如雷声入耳,轰然作响。 我呆愣着,无法言语。 他再度移回目光,将我凝视,对着呆头呆脑的我,直诉心肠:“你下落不明时,我也不知为何而活,整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原来我纵有千般医术万般手段,也救不回元宝儿,我何其无能。这三年,我从未替人看诊过,更不曾出宫。我守在东宫,候着你回来。你三年不回,我候三年。你十年不回,我候十年。谁知上苍垂怜,终于传来你的消息。前往大理寺迎你回宫,是我三年来首度出宫。” 我更加呆愣了。难怪太医令出宫前往尚书府替施承宣看诊,令那么多人震惊。 “可、可是……”可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可是柳牧云只是一介太医,既无显赫身世,也无你新生后相伴朝夕的记忆,纵然存有一点妄想,又如何奢望陛下有意。”他微笑着消除我的惶恐,“今日说这些,并非要陛下如何,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你知道我待你不同就行。因你是我活着的念想,是我新生的契机。” 被这样一番倾诉,我实在惶恐难安。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 先是施承宣自尽,再是气跑太傅,最后是柳牧云棘手的情愫,完全让人无法应付。去找我爹,他正在思念我母妃,无暇顾及我。于是我只好去找皇叔。 皇叔在京中的府邸据说曾经是设在西山禁区,平乱立功后,被赐了一座离皇宫较近的贵胄府邸。 我此次首度拜访皇叔府邸,做着公子哥打扮,领了几个随从就暗中出发了。 皇叔府邸坐落上京豪宅区,占地颇广。我造访时,皇叔正在府内湖泊上垂钓。仆人直接领我过去,未曾通传。 荷叶连连,正在亭中垂钓的皇叔凝神鱼钩:“元宝儿,过来坐。” 我依言凑过去:“皇叔未亲眼见,怎知是元宝儿?” “是不是元宝儿,我还用亲眼看么?”皇叔一提鱼竿,金丝线带着阳光划过莲叶间,鱼钩上一条大肥鱼扑腾着就被钓进了亭子。 我上前两手捉住大肥鱼:“元宝儿一来,皇叔就钓上了鱼,元宝儿是不是皇叔的吉祥物?” ☆、第50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四 “可不敢让陛下做吉祥物。”皇叔闻言笑着,将鱼钩从鱼嘴里撤出,再接过我手里的大肥鱼扔进脚边水桶里,从袖里掏出手绢给我擦手。 我凑上前摸了摸青竹钓竿:“我可以试试么?” 皇叔眉眼含笑,让出了位置。我闪身坐上凳子,两手端住鱼竿。皇叔站在一旁,给鱼钩换上新的鱼饵,辅助我握了鱼竿,轻轻一甩,金丝线与钓钩便被抛去了莲叶间,又稳又准。几圈涟漪荡起后,湖波复归宁静。 皇叔静候一旁,我则端坐竹凳,凝神盯着水面。 三盏茶时间过去,湖波依旧平静,不见一只鱼儿的踪迹。我打了个小盹醒来,还是没有鱼上钩。 “皇叔,你府里只有一条鱼么?”实在忍不住,我转头打破寂静。 “耐心一点。”伫立良久的皇叔也没有说累,只盯着下钩处。 我又转回脑袋,打个哈欠,盯水面盯得眼花。 就在我眼花缭乱之际,身边皇叔的袖摆轻微扫过钓竿,钓竿一阵微微颤动,我便感到手里忽然一沉,鱼钩被水下的东西拖住了,四下摇摆,我顿时清醒:“上钩了?” 忙将鱼竿往上拉扯,不多时,见果真钓住一条肥美的鲜鱼。因气力不济,控不住因大鱼甩尾翻腾而低垂弯曲的钓竿,皇叔从旁搭了一把手,助我收竿。皇叔一出手,那大鱼的力道就完全不足道。 肥美的鲜鱼就这样被钓上来了。我瞅了瞅,感觉哪里不对。鱼钩并非在鱼嘴里,而是卡在鱼腹。我吃惊地从鱼钩上取下大鱼:“皇叔,你家的鱼好特别,会用肚子吃饵!” 皇叔又要给我擦手,低下的脸容在波光反射的荷亭内如有神光勾嵌,美似仙人:“陛下莅临,这鱼儿无论如何也要自己上钩,自荐清蒸鱼给陛下开胃。” 我将视线从皇叔脸上收回,咽了咽口水:“清蒸鱼……” 仆人上前收拾鱼竿鱼桶。皇叔悉心交代:“两条鲫鱼让厨房剖好洗净,晚饭我来做。”仆人应声,撤下渔具,退出了荷亭。 “皇叔会做饭?”我心头雀跃,神采奕奕又望向皇叔。 收了手帕纳回袖中,皇叔就着雕栏而坐,背倚亭柱,衣上有荷风:“从前你可是对皇叔的厨艺赞不绝口。” “那、皇叔会做卤煮么?”我站在亭中,小心求索,寄予希望。 他掠我一眼:“不是说过了么,要吃清淡,不要总想着卤煮。那民间的杂食,不要多吃。” 我泄气,哀怨道:“那我偶尔吃吃总可以吧?” “姜太傅不是在学做卤煮讨你欢心么,你这一脸的哀怨,难道是他做得不好?”世事洞明的皇叔居然连太傅在练厨艺都知道。 提到太傅,我就更泄气了:“太傅……被我气走了,搬出了留仙殿……” 皇叔毫不意外,岿然淡定:“可是因为那施县令?” 我迟疑地点点头,也寻了对面雕栏抬腿坐上去,抱了亭柱哀声叹气:“怎么办,科考将近,朝里还一堆事,太傅都甩手不管了。” 静静瞧着我的皇叔,半晌没开口。我扭过脑袋望过去,见皇叔目光凝在我周身,但明显走神。 既然皇叔在走神,那我趁机好好打量他吧。我一直在疑惑,皇叔真的是我皇叔?他跟我爹真是兄弟?为什么模样上,一点不像?就连气质,也截然不同。 就算不是亲兄弟,而是表兄弟,堂兄弟,那相貌也差得有点远。 说句不敬的话,我爹太上皇十分没有男子气魄,跟皇叔浑身散发的沉稳厚重英雄气相比,完全是无法望其项背。哪里有一点兄弟的样子? 而且,据我观察,皇叔每觐见太上皇,都似乎有种依依难舍的诡异气氛。这在兄弟之间,完全说不通。倒仿佛是……情人之间?! 情人?! 我被这一推论惊呆了! 身体一仰,屁股底下一滑,人就要栽下荷花池。 一股疾风带过,飞快的一道人影闪来,将我后背一托,从跌落过程中捞了起来,纳入怀里。 我趴在安全处,小心肝扑通:“吓死我了……” 平复下来后,见自己小命保住了,这才渐渐轻松下来。但很快就感觉不对,我这是在皇叔怀抱里,还被抱得死紧?搂在腰后的手臂,简直是要把我勒瘦的节奏。 “皇叔?元宝儿没事了!”我被禁锢在他怀里,不得不提醒一下,“你、你抱得太紧了,我快不能呼吸……” 以濒死的语气,才换来他的醒转。 他将我搂放在远离雕栏的椅子上,不敢离开一步,面色沉静得有点可怕。 “皇、皇叔?”这种情况,是怎么一个情况啊?我心中完全没底,一点前因后果都连不上。 他以异样的神情,抬起我下颌,俯身靠近。 我吓得动弹不得,呼吸整个停了。眼看着他越来越近,我拼命叫了一声:“皇叔!我是元宝儿!” 如同一道光,霎时照亮他幽暗的眼眸,终于结束了他可怕的走神。他眼眸一清,看清当下,拂手给我脸上擦去汗珠,人也随即退开。 但我明显感到他落在我脸上的手指轻颤,跟他此际醒转后故作的镇定完全不符。似察觉百密一疏,怕指端暴露过多情绪,他彻底收手,负袖转身,面向荷塘。 我吓出一身汗,为什么皇叔也魔怔了?我的计划中重要的一环,是紧抱皇叔的大腿。可他魔怔起来,敌我不分,我该怎么办? “元宝儿,你留下吃晚饭么?”背对着我的皇叔,十分淡定地问了一句,仿佛寻常话语,一点也瞧不出有过方才的举动。 我在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这是试探?如果我拒绝,会被灭口么?皇叔武力值极其高,宫里没有高手能跟他过招,要捏死我肯定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一样的。 为了活命,我道:“留留留啊!吃吃吃鱼啊!” “你去前厅玩,我去厨房。”甩下这句话,皇叔一个闪身,人就出了亭子,已在百丈之外。 我长长出了口气,暂时保住小命了。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趁人不备,出逃? “陛下!”亭外仆人一声唤,吓得我从凳子上跌下。 被仆人引去了前厅,茶果点心一应俱全,我一面忧虑万千,一面嘴不留空,不多时就吃了一地果核。 仆人将我领来安顿的任务完成,便走了。我四顾无人,抓起桌上水果点心往衣兜里一塞,一步步往门口挪动…… “你就是新来的客人?” 一个娇音,响在侧门屏风后。 我定在原地,这嗓音……为何如此耳熟…… 转过身去,就见屏风后走出一人,一身绮罗,青丝珠钗,颈项珍珠,耳中明月珰。而容貌,那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看清我后,脸色顿时大变:“你没死?!” 我是知道她身在皇叔府的,只不过她不知道我在哪里,所以我比她淡定,虽然蓦然相遇还是令人有点不适:“不不不,容容已经死了,在你面前的,是元宝儿。” “原来你们都造了假,瞒天过海……”她恍惚瞬间明白,恨恨道。 我好整以暇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枚枇杷啃起来:“不是阿宝你先造假瞒天过海的么?” 阿宝冷笑一声,扬起白皙漂亮的脸蛋:“可我如今是郡主!谁也奈何我不得!” 我忽然就对她很感兴趣,走过去找了椅子坐下:“大理寺那日,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皇叔会认下你。皇叔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阿宝不屑地瞥过我,抚了抚袖口金丝锦绣:“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挠了挠头:“那你怎么才能告诉我?” 阿宝看了眼窗外,见左右无人,低声笑道:“你让我见一眼姜冕,我就告诉你。” 我摇头叹气:“可是我也不知道太傅去哪里了。” 阿宝有着十足耐心,气定神闲:“那你便休想知道皇叔的隐秘。反正,你们造假的秘密,我也差不多可以推断清楚。大理寺与太傅姜冕一同造假,李代桃僵,保下了你。”说到这,她目光忽然转冷,“所以是姜冕舍不得从平阳县带回的你吧?” 我对她同情地叹息:“你的推断从开始就是不成立的。我就奇怪,你身入局中,竟然入戏如此之深。” “什么意思?” “我不是郡主,你也不是郡主,皇叔根本就没有郡主。虽然我不知道你握有皇叔的什么秘密,促使他认下你。但你就不怀疑一下,从一开始,你易容模仿的,究竟是谁的脸?” 阿宝脸色急变,一面是对于忽然处于被动地位感到不安,一面是对此关节被人戳穿感到愤懑:“他们说我不必知道这些……” 我进逼一步:“他们是谁?” 阿宝脸色骤白,两手捂上嘴。 看她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放她一马:“好吧,那我告诉你。” 仆人正从门外走入,恭禀:“陛下,晚饭已备好!” 阿宝陡然震惊的脸容,透露她没有说谎,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自始至终模仿的是谁。 ☆、第51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五 阿宝被残酷现实冲击得无法接受,正失魂落魄。我则为着自己考虑,硬是指了席间由郡主作陪。 饭厅里,一桌佳肴,一个皇叔。见两个元宝儿同时到来,皇叔先是惊愕,后是不大高兴。 “不是让你不得到前面来么?”皇叔不悦地扫过阿宝,视线片刻也不想停留。 阿宝世界观受到严重冲击,还没有重建起来。我替她解释道:“是我要她作陪的,怎么说,她现在也是个郡主。” 皇叔脸上有暗影掠过,看得出他不愿见阿宝,更不愿我拉着阿宝来壮胆,但也没多说什么:“吃饭吧。” 我走到皇叔右手边隔着一个位子坐下,行动自然,仿佛就是随便一坐的样子,就开始打量起桌上的菜肴。然而明显感到皇叔的目光停留在中间的空位与我身上,莫非是看出什么来? 我略心虚,埋头拨弄眼前的碗筷。 皇叔懒得招呼阿宝,阿宝自己走到他左手边,与我相对的位子,坐下后突然出言:“你真的是陛下?陛下是个女的?” 拉来阿宝是对的,终于不负我所望,问出了终极问题,也缓解了我与皇叔之间的尴尬氛围。 “大理寺第一次审你的时候,他们不就说我是太子了么,太子可以是女孩子,那陛下也可以嘛。”我轻松解释。 阿宝不好糊弄:“那时你们人多势众,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可我从没听说过太子和陛下是女的!” “今日不就听说了么?”我咬着筷子,凝视桌上盘碟。 皇叔懒得再听我们对话,直接一句话终结:“你若知道自己的本分,我可保你一世郡主身份,不然,你未必能活着走出府去。”说完,再也懒得理会阿宝,牵了袖子将清蒸鱼换到我跟前,“元宝儿想吃什么可随意。” 受到威胁的阿宝没再吱声,也盯着我眼前的清蒸鱼。 “我跟她一人一条。”我拿筷子指了指鱼。毕竟刚刚才说保人家一世郡主身份,连鱼都吃不到的郡主就太没说服力了。 皇叔也不小气,夹了盘中一条鱼送去了阿宝碗碟。盘中便只剩一条鱼了。 “我跟皇叔一人一半。”我拿筷子指了指最后的一条。 皇叔意外地看我一眼,不出所料地推辞:“这鱼也不大,你都吃了吧。” 我提了筷子,伸进盘中,居中夹断鱼身,夹起清蒸鱼连着鱼头的上半身,起身送到皇叔碗里。再坐回,将鱼尾巴捞回自己碗中,啃起尾巴来。 余光里,见皇叔垂着目光看着自己碗里的半身鱼,好像那鱼生得十分美貌似的,视线胶着了许久,才动筷。 鱼尾多刺,我一个不慎,被卡住了。但是自己吞的刺,怎么也得把它咽下去!捞汤,嚼蔬菜,一顿猛吃猛塞,终于……没能把刺咽下去,那枚刺还是顽固地卡在喉咙里。 皇叔半条鱼没舍得吃完,察觉我这里有异动,转头见我胡吃海塞地泪眼汪汪,略感不解。 我只能放下尊严,也转头望向皇叔,泪流满面:“刺……卡住了……” 皇叔一惊,急忙离席到我身边,一手将我头扳住,一手捏开下颌,看了一眼,皱眉:“怎不早说?疼么?” “嗯。”我流着泪想,要是吃卤煮,就不会被刺卡住了。 对我目前的状态感到束手无策的皇叔迟疑了瞬间,便将我从凳上打横抱起,奔出饭厅。越过皇叔臂间,见阿宝托腮观望,脸上疑雾重重。 被皇叔送去了卧房,附解释:“我不想你再同阿宝在一处,她心思诡谲深沉,你尽量不要再见她!” 皇叔的卧房充斥着单身男人的气息,却不见贵族气,墙上挂的是刀剑与地图,不愧是神策军大将军的卧房。他将我安顿在桌边,嘱咐:“别乱跑,皇叔去找老仆问问有什么办法可解鱼刺。” 我抹着泪点头。 他又看我几眼,飞快就出去了。 我环顾房间,不由得想,皇叔当真是对太上皇断袖情深,至今未曾婚娶,也是可怜。瞅了瞅床头孤枕,想他半生浮沉,未有红颜慰寂寥,唔,也许得蓝颜慰寂寥才行? 我听说皇亲贵胄达官显贵私生活都极不检点,妓子小倌男女通吃的也不在少数,风月场所并不少混。所以断不断袖并不是什么严重问题,虽然我朝明面上禁止。但个人感情问题,岂是律法能干预的? 以皇叔的身份,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决定给皇叔谋划谋划。 为了进一步了解皇叔的喜好,我忍着喉中刺痛,在房中溜达了几圈,观摩房内摆设。乌木柜头上,有玉匣、牛刀、兵书…… 环视一圈后,我将目光落到玉匣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物品上。皇叔私用物品并不摆阔,也不摆谱,原材料都极尽简朴,玉制品只此一样。 事出反常即为妖,我伸手擒住这只小妖,拨开玉扣环,掀开盒盖,顿时,眼花缭乱。原来皇叔把值钱的东西都悄悄收纳在这里,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皇叔是个财迷? 玉匣里名贵的金银玉一应俱全,从几岁到十二三岁的小孩的佩饰不一而足,嗯?小孩? 难道皇叔真有个郡主?然而未曾听说过啊!皇叔明明不曾婚配,也没听说生过小孩。尤其对小孩子家比较常见的被鱼刺卡住这种情况束手无策,完全不像养过孩子的。 逻辑上说不通! 我糊涂了。 房外响起脚步声,我连忙合上玉匣盖子,坐回桌边,作痛苦状,不过也的确很痛苦啊。皇叔带着老仆一起来了,老仆手里还托着一只碗。 皇叔接过碗,就来给我喂服。我见这碗黑汤颜色可疑,不知道苦不苦,没张口,只抬眼试探地望了望皇叔。皇叔接了我的目光,领悟:“不苦的!” 我伸出舌尖探过汤面,酸酸甜甜,于是两手主动捧了碗,然而皇叔依旧未松手。老仆提醒:“陛下请缓缓咽下!” 幸好提醒得及时,不然我铁定几口灌了。耐着性子小口小口吞咽,味道微酸。躬身服侍的皇叔一脸的小心翼翼,满额头都是细汗,专注地候着我喝汤。 一碗见底,我意犹未尽舔舔唇角。皇叔关切询问:“如何?” “好喝,就是有点酸。” “……”皇叔撤走碗,无奈再问,“喉中鱼刺如何,下去了么?” 我感受了一下喉间,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没了,只余遗留的微小刺痛:“咦,下去了!” 皇叔如释重负,问老仆:“这是什么配方?”好像意图搜集民间偏方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方子简单,乌梅、砂糖、威灵仙、食醋,加水煎汤即可。”老仆不是很见外,絮叨起来,“侯爷没养过孩子,不知道这种家中常备配方,还有几种化解鱼刺的妙法,侯爷若感兴趣,老奴去抄一份来。” “嗯。”皇叔脸上有向往之色,虚心好学,很有意向。 在他们二人对话间,我小声问:“那个什么汤,可以再来一碗么?” 皇叔无视了我的恳求,令老仆去厨房将预留的部分晚饭送过来。我奇道:“还有预留的晚饭?” “防备你晚上饿了,所以预留了些。”皇叔高瞻远瞩。 然而哪里不对?我这时还有点脑子,又奇道:“我不回宫?” 皇叔缓步走去窗边,抬手推开窗,让我看见外面的暮色,理所当然道:“这么晚了,宫门早已关,你出宫可带了腰牌?” 我往袖子里一摸,傻傻摇头:“没有,不过什么是腰牌?” 皇叔耐心给我解释何为腰牌,即出入宫禁的信物凭证,帝王微服出宫更需要信物凭证,若无此物,便难以自由出入,尤其在宵禁时分。我听得一愣一愣,被皇叔的普法教育洗了脑。 直到预留晚饭被送来房中,我才想到不太对的地方。皇叔垂钓以及亲下厨房准备晚饭的时候,还不到夜幕时分,也还没有到宵禁时刻,快速吃完晚饭再回宫也还来得及。 然而这一丝清明暂时也派不上用场。预留晚饭送上,我已饥肠辘辘。 用餐期间,我无暇分心,也就无暇思考。皇叔也不打扰,只坐一边给我布菜夹菜并盛汤。我依着他把控的节奏,倒也没吃得噎住哽住,饭菜清汤都十分合宜。 敞开了肚子吃得饱饱,搁下碗筷,抚着肚子,满足道:“饱了。” 预留晚饭被我吃得风卷残云,一点没剩下,菜盘碗碟都跟洗过一样洁净。皇叔看了看这堆焕然如新的餐具,很无奈:“元宝儿,虽说粒粒皆辛苦,但你也不必把菜汤都蘸得吃了。” 仆人来收拾碗筷,被洁净如新的盘碟吓一跳。 桌面收拾干净后,我撑着桌缘起身:“皇叔,我没带腰牌,你送我回宫吧。” 皇叔坐在桌边品茶,没有动身的意思:“宵禁后,便是皇叔,也不好随意进宫。” “那怎么办,我今晚睡哪里?” “皇叔的府宅,还没有你睡觉的地方?”他搁下茶杯,“不过现下还不到睡觉的时辰,你又刚吃饱,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52章 女帝还朝日常二六 心中狐疑,不知道皇叔会带我去哪里。但既然有好玩的地方可去,睡觉也好,回宫也好,都被抛置脑后了。 见我一脸的跃跃欲试,皇叔拍拍我的脑瓜:“也不远,就在隔壁。” “隔壁?”皇叔府邸居然还有隔壁。 外面暮色渐如浓墨泼下,趁着夜色,皇叔与我两个身影悄悄出了房门,穿过占地庞大的院落与花园,自荒废的角门而出。此间荒草丛生,与皇族府邸完全不是一个画风。不过,我喜欢。 皇叔原以为带我到这里会令我害怕,不时关注我表情,再辅以适当安抚,然而我脸上掩饰不住的雀跃兴奋都暴露无遗,甚至还能自己走在前边,探寻秘境似的有精神。皇叔只好控制我的节奏,还要吓一吓我:“元宝儿,慢点,看着脚下,不定有虫蛇什么的……” 我回头安抚他:“皇叔不怕,有蛇,让元宝儿来,元宝儿会捉蛇的,剥了皮取了胆,炖汤很好喝呢!” “……”皇叔很失落。 于是为了逮蛇,我忽而窜进左边荒草,忽而钻进右边灌木。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蛇没看见一条,青蛙倒是惊跑了几只。 “元宝儿出来!皇叔记错了,这里没有蛇!”只好妥协的皇叔。 我自灌木丛里失望地钻出来。 无奈的皇叔给我摘去头发上衣衫上的枯草落叶,忽然手上一抖:“元宝儿,你手里捉的什么?!” 我将手心里捏的东西举到他面前:“青蛙啊,剥了皮烤一烤,很好吃的!” 皇叔微不可查地退了半步,折了根木枝,在我手上轻轻一打,力道不大却用力巧妙,不知点到什么穴道上了,我手一麻,五指瞬时张开。“呱呱”濒死的青蛙顿时挣脱樊笼,一跃跳进灌木林里,也不敢多叫,藏匿得不见了踪影。 接着一条手绢被塞进我手里,皇叔呈现出一张嫌弃脸:“把手擦一擦,别什么小动物都抓!” “可是不抓,吃什么?”我糊弄地在手绢上抹了抹手。 “你非得吃它们?”皇叔无法理解吃货的世界。 我试图说服皇叔:“你尝一尝就知道,蛇啊青蛙啊,剥了皮炖汤,那味道鲜美得跟什么似的!不炖汤还可以架几根木柴串起来烤,比烤鸡还好吃呢……” 皇叔一棍子点在我哑穴上,我瞬间被人为消音。 解决掉最大的隐患,他丢了木棍,俯身将我抱起,脚下生风,快速穿过了灌木林。我趴在皇叔肩头,流恋地望着身后藏匿巨大食物库的地段。 为了将我拉回正途,回归正常皇室画风,皇叔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元宝儿啊,我们要爱惜小动物,保护自然生态。” “……” 不信自己的教育起不到成果的皇叔:“你说是不是?” “……” 有了谜之自信的皇叔:“所以元宝儿这是同意了?以后听皇叔的话,不再随便吃小青蛙了是不是?皇叔就知道,元宝儿很乖。” “……”我将头扭到一边,夜色里掩藏了嘀嗒的口水。 走过一段荒地,前面是一堵坍塌的外墙,荒草丛生,蛐蛐儿几只。皇叔抱了我站在墙外,对着这堵墙止步沉吟了许久,仿佛在悼念。随即,他轻身一掠,带着我越过了外墙,入到更加荒芜的主院落。 这是半夜探险的节奏呢,我默默想,一边也忍不住左右环顾,四下打量,发现这里虽荒弃,然而一个院落就占地不小。 不由得想,皇叔府邸居然建在这处荒弃宅子的隔壁,也太奇怪了。这段明明是京中贵胄建宅的风水宝地,可谓寸土寸金,怎会有如此开阔的地基任它荒废?那么皇叔住到这荒宅的隔壁,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皇叔解了我哑穴,放我到地上。得了自由,我决定离开他一定距离,再开始聒噪。自发去周边晃了一圈,所见皆是坍塌了不少年头的墙头与旧物:“皇叔,这里荒废了多少年?” 皇叔漫步这疑似中庭的地方,追忆往事似的,缓缓踱步:“三十年。” 上京地段,荒废三十年而不用,怕只有一个可能。 我“嗖”地窜到皇叔脚边,抱住他胳膊:“是……是鬼宅……” 一个栗子敲到脑门:“胡说什么!” 皇叔牵了我继续前行,穿过院门,是一条笔直的通道,通往坐落前方,正是坐北朝南的全宅主屋。而通道上,有一只神兽铜鼎,鼎口里灰尘堆积。我正站旁边研究这东西值不值钱,三根线香被皇叔变戏法似的,伸到我面前。 “元宝儿,你来拜一拜。”皇叔两指依次抚过线香头端,三缕轻烟袅袅而起,竟是点燃了线香。 虽然觉得来拜一拜很诡异,但是夜探荒宅本身就很诡异,既然都很诡异,就不去计较太多了。我接过皇叔手里的线香,对着铜鼎拜了三拜,将三根线香插入铜鼎内厚厚的灰尘里。 忽然一阵暗风起,自通道前方刮来。“嘭”的一声响,通道尽头的主宅大门打开了。 我一头扑进了皇叔怀里。 还说不是鬼宅?! 皇叔搂了我安抚:“别怕别怕,不是闹鬼,你去看看就知道。” 我将他扑得更紧,闷声道:“不去了,我们回去吧!” 虫蛇什么的不可怕,因为可以吃掉。但是怪力乱神的东西,没法吃掉,所以最可怕! 皇叔将我从怀里拎出来,推出去:“屋里有好吃的!” 我再紧抱皇叔大腿:“吃货也是有智商的!” 无奈,皇叔只好拖着我一起走,绕过铜鼎,往前行。我一面好奇,一面又感到恐惧,捂着一只眼,张开一只眼,胡乱张望。走到主宅前面三尺开外,我忽觉自己被从皇叔身边推开,身不由己就闯入了宅门大开的黑黝黝空间。 立身宅内,吓得我都忘了跑,整个人都吓呆了。 这时,屋内传来一道低沉、缓慢又苍老的妇人嗓音:“小主人回来了?” 战战兢兢的我,忽然被这道嗓音攥住神思,这苍老之音很能安抚人心,仿佛长辈般慈祥。我试探开口:“我、我叫元宝儿,你是谁?” “小主人叫老身婆婆就行。”每个字都诉说得极其迟缓,仿佛上了很大年纪的人。 我壮了壮胆,调整呼吸:“婆婆,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您在这里?” “这里,是老侯爷,你外祖父,在京中的宅第。老身在这里看守老侯爷的遗物,等待小主人承袭。” 老侯爷,外祖父?这不对呀!我爹的爹,太上皇的爹,应该是我祖父才对,看来是老人家糊涂了,我也不好纠正老人家。 “外祖父的遗物,是什么?为什么不送到宫里去呢?或者让我爹承袭呢?”隔代遗传什么的,很诡异啊。 “这个老身管不着,哪位主人来,便由哪位主人承袭。老身未见你母亲来,而你来了,便将老侯爷遗物送了你吧。”说的好像跟寻常长辈给小辈送压岁钱似的,还有,又把我爹说成娘,果然是上了年纪诶! “那多谢婆婆了,对了,遗物是什么?” 老婆婆没说话,屋里沉默下来,但旋即风声袭来,黑暗里有一物飞起,正向我拍来。将到近前,我两手将其一捉,跟捉青蛙似的,就搂到了怀里。暗里看不见,只能凭靠手感触觉,是一块巴掌大的铁牌。正研究着,又有风声来袭,又一物飞着拍来。我依前次,再度捉青蛙搂到了怀里,也是个铁块。正提防有第三块,果不其然,嗖地又来一物,我熟练地接了,果然还是个铁块。嗯,准备接第四块…… 老婆婆忽然道:“这三道玄铁令便是老侯爷的遗物,小主人千万收好。” 打消了我继续接暗器的念头,意犹未尽的我搂着三块铁牌,不得其解:“婆婆,这是做什么用的?值钱吗?” “三道玄铁令乃老侯爷征战天下获得的三个机缘。黑色的那道,小主人可用来请动北方赤狄潞氏君长,我们称为潞子。青色的那道,小主人可用来号令东夷。白色的那道,小主人慎用,乃是可以请动昆仑西圣的信物。” 我心头很是震惊,原来手里的三块铁牌这么厉害:“婆婆,那赤狄、东夷,外族之人,当真会听凭玄铁令?婆婆说的昆仑西圣,又是什么人?” “小主人放心,夷狄虽为异族,却也重信守诺,何况,半块玄铁令便是他们王族的印玺,老侯爷的后人,他们不会不听。昆仑西圣,说起来,还是你皇婶母,但人情干预不了西圣职责。你表皇叔娶了昆仑西圣,西圣也照样辅佐曜国灭了我们殷国。所以,对她不要太抱指望。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请她。” 信息量好大,我一时消化不了,只得先记下:“好的婆婆,我记住了。” “小主人万不要辜负老侯爷拼下的江山基业,为君当勤勉,好生治理天下百姓,不负上一代人所托,也不负你为帝一场。” 虽然想答应,可万一做不到呢,总觉得压力好大:“婆婆,可我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入手,不说异族他国,便是我国世家,我都拿他们没办法……”比如连个太傅都搞不定。 “有才而性缓定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人褊狭我受之以宽容,人险仄我持之以坦荡。缓事宜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小主人好自为之,老身已完成夙愿,与小主人辞别了!” “婆婆要去哪里?”我环屋张望,虽然明知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再无人应声。我候了许久,才恋恋不舍从屋中走出。皇叔还在原地,铜鼎里线香顶端才燃了一点香灰。 皇叔目光落在我怀里的三块铁牌上,似是欣慰,似是震撼:“你终于拿到了玄铁令。” “皇叔知道老宅里有宝贝,所以搬到隔壁来住,守着宝贝?”我必须问出心中的疑惑。 皇叔没否认。 “那我爹知道么?为什么皇叔不带太上皇来这里取玄铁令?婆婆说只有我来了,所以就都给了我。”这才是我最困惑不解的事。 提到太上皇,皇叔就情绪有波动,招了招手,让我随他离开这里,自己转身先行迈步,留给我一个背影:“老侯爷的遗物,只有我知。你父皇虽同你一般,排除万难方登大宝,奈何太过沉溺私情,江山在她心中,未必有某个人重要。” 我在后面紧紧跟上,有点懂了。皇叔既然失恋了,自然就不愿意把宝贝拱手送给我爹了,这是……私怨吧? ☆、第53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七 回到皇叔房中,我将三枚玄铁令摆到桌上,皇叔移来灯烛,同我一起摆弄观看。 每枚玄铁令上均刻着“穆”字,除了颜色不同,再看不出其他差异。皇叔也不多加过问,只找来一只锦袋,让我将玄铁令装进去收好。 “皇叔,你说我真的会用到这些玄铁令?”掂量着锦袋里沉甸甸的东西,心里也沉甸甸的,要跟异族打交道,深知并非易事。 皇叔面上不置可否,有些为难:“皇叔自然是不想你去处理那些棘手的国事,若能安享荣华一世无忧,那才好。然而你身份不同,注定不能一世无忧。你若无忧了,天下便有大忧患。所以,还是希望你有用到玄铁令的那天。如此,方不负一代帝王的使命。” 只能承认这宿命,心头还是不能轻松,便想寻些轻松的话头:“皇叔,你给我讲讲昆仑西圣呗?” “昆仑西圣若干预天下大势,便不是好兆头。但愿她莫要来九州。”皇叔对此讳莫如深,不愿意深讲。 “可她不是我皇婶母么?她娶了我哪个皇叔?”我却不罢休,很有八卦之心。 “你三表皇叔。具体缘由,你自己去史馆看书。”皇叔将灯烛移开,起身去房外,“我去叫人备热水。” 我将玄铁令锦袋系在腰间,决定这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要随身携带。 老仆在房门外道:“陛下,热水已备好,可以沐浴了。” 我出了房门,在老仆带领下往浴房走,忽然想起:“啊对了,我没有带换洗衣物!” 老仆在前方应道:“侯爷已替陛下备好。” 我紧跟一步上前,拉了拉老人家的袖口:“伯伯,我皇叔是不是有收集金银珠宝的癖好?” 老仆愣了愣,茫然:“啊?皇叔并不看重钱财,金银珠宝也是没有兴趣的。” “那他对什么有兴趣?”不会是男人吧…… 听到这个问题,老仆就如数家珍了:“侯爷对兵法阵法感兴趣,对宝剑宝刀等天下名器也感兴趣,对山川地势也感兴趣……” 耐着性子听了一圈,也没听到我意想中的结果,只好厚着脸皮对老人家耳语:“那有没有感情上的癖好,比如好个男风什么的……” 老仆彻底对我惊呆了:“……” 我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啦,听说我大表皇叔就跟他丞相断袖,所以也许我的皇叔有断袖渊源也说不定,很可以理解的!” 老仆脸上的褶皱都惊呆了:“为、为什么陛下认为侯爷好男风?” 我也很惊讶:“这不是很显然的事?难道你还不知道?” 老仆转了一转弯:“显然在哪里?就因为侯爷未曾婚娶?” 我一脸哀伤,叹息:“难道你不知道侯爷跟太上皇……” 老仆长长松了口气,莫名地释然了:“陛下不要想太多。” “怎么可以不想太多?!”我着急了,“皇叔这么大年纪还是单身,连个侍妾都没有,这是要绝后的节奏啊!伯伯你怎么可以不着急呢?我们要想个办法,无论是给皇叔物色个女扮男装的侍女,还是男扮女装的小倌,都可以满足他的吧想必?” 老仆又被我的脑洞惊住了,决定不再听我胡扯,拉着我走路:“陛下赶紧去洗澡,然后睡觉,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一下。” …… 浴房里,皇叔在亲自调试水温,一旁案几上搁着一套女孩衣物,鲜丽华彩,一看就比较符合阿宝风格。 我跑过去往浴桶里一看:“怎么没有花瓣?” 皇叔面现一点小疑惑:“女孩子泡澡要准备花瓣?那我去叫人准备……” “不用不用。”我连连摆手,“就是随口问问,也不是非要矫情用花瓣。” 也不是人人都像太傅那么矫情。 皇叔无法释怀,还是有点愧疚,放下打湿的一层袖子,歉然:“时辰也不早,那你先随便洗洗,以后皇叔给你准备花瓣。” 我顺着他点了点头:“其实我在平阳县洗澡也没有花瓣的,只是太傅给我准备洗澡水喜欢撒花瓣,特别矫情,皇叔不要在意。” 我越是这么说,皇叔越是愧疚,抚了抚我脑袋:“你在平阳县受苦了。” 我打了个哈欠,皇叔这才从愧疚的情绪中脱离,交代了一下衣物放在哪里,鞋子放在哪里,就转身出了浴房,带好了门。 一边解衣裳一边想,没有人伺候沐浴还真有点不习惯,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骄奢淫逸吧。蹲进浴桶里,全身放松,继而半躺,迷迷糊糊快要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一阵门响,皇叔在门外催促:“元宝儿,洗完没?快出来!” 我揉揉眼:“还没呢。” “快点穿上衣裳出来,快!” 预感情形不对,我惊醒:“发生什么事了?” “走水了!” 我睁大眼望窗外,果然见窗外大亮,原来是火光?赶紧拉过毛巾给身上擦水,就听“嘭”的一声响,浴房门被踹开,等不及的皇叔霸气登场,抓过准备待换的衣物,将我从水里捞起来一裹,抱进怀里就要撤。 我喊道:“铁牌铁牌!” “在哪?” “凳子上的衣服腰带上!” 皇叔抱了我回身,弯身往凳子上翻找,我帮着翻起衣物,扯出腰带,锦袋也被扯了起来,终于拿到了!心中大安,忽感凉飕飕,垂头一看,裹着我的衣物因两人都在翻找东西而被忽略,就这么掉落了下去…… 皇叔与我愕然相对…… 重新捞起衣物,再度裹上,装做什么也不曾发生。我抱了玄铁令,皇叔抱了我,终于安然出了浴房。 后院起火,护卫们在忙着搬水灭火,一片嘈杂。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不多时,巡街金吾卫也赶了来查看。 皇叔直接抱我回卧房,火势全不关心。我却有忧虑:“会不会烧到隔壁的祖宅?” “不会。”言简意赅,不欲多言。 “怎么会着火的?” “我会去调查。” “要不要我去帮着灭火?” 皇叔将我搁回床上,重新裹了被子,这才将目光移到我脸上,容色肃然:“你的安全就是天大的事,烧了整座宅子都无关紧要。你是陛下,当心怀天下,不要考虑这些琐事。” 这时,侍从来报:“侯爷,京兆尹来访,调查火势与起火因由。” “你先睡觉,我去去就回。”皇叔出了房门,叫来几个护卫,如临大敌一般交代,“你们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准进!” 我掀开被子,将玄铁令塞进枕头底下,把身上裹着的衣物整理整理,勉强穿上,再盖上被子,倒头睡下。左侧翻,右侧翻,终于翻腾得入了睡。 梦里有青蛙跳到脸上,我将其捕捉,架了柴火烤熟,香喷喷的,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奇怪咬不动。再烤,翻转着烤,再送进嘴里咬,还是咬不动!算了,不咬了,直接吞。整个把熟青蛙往嘴里塞,然而它不甘沦为我的口粮,竟然生生蹦了出去,还反咬了我脸上的肉一口! 直接把我气醒了。 房内一灯黯淡,惊见床边坐着皇叔,正拿手绢擦手,上面水泽鲜亮。 见我气涨着脸醒了,他倒很意外,低声问:“怎么不睡?” “青蛙跑了!” “就是你不停往嘴里塞的东西?”皇叔擦完手,把手绢往凳子上一扔,目光凝到我脸上被青蛙咬过一口的地方。 “皇叔怎么知道?”我举手摸了摸略疼的脸,青蛙咬人原来这么疼。 皇叔挪开眼,咳嗽一声:“我猜的。明天给你捉,你先睡吧。” “可你不是说要维护自然生态,保护小动物?” “然而元宝儿非要吃它,又有什么办法。” “那算了,我不吃它了,换个别的。”我重新躺好,拉好被子,“皇叔怎么不去睡?” “皇叔睡觉的地方被元宝儿占了啊。”今夜格外诡异,毫无原则,还无逻辑,自相矛盾的皇叔很奇怪。 “皇叔不是说府里不缺我睡觉的地方么?”我指出他的逻辑漏洞。 “起火烧了一片,不就缺睡觉的地方了。”皇叔的逻辑。 我从被子里爬起来,要下地:“那我给皇叔腾地方……” 皇叔一指头就把我弹了回去,拿被子盖好,笑道:“哪里需你让地方。皇叔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你睡吧。” 然而被皇叔在旁凝视,我睡得着才怪。躺在枕头上,瞪着眼跟他对视。 皇叔忽然就感慨了,低声絮语:“元宝儿,知道你来得多么不容易么?你母亲很艰难才怀上你,怀着你又遭逢意外,你早产而生,体质虚弱,斤两不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好不容易做了太子,又逢人心不足,朝事异变,致使你跌落山崖,生死不卜。如今皇叔哪里敢让你再涉一点险?” 睡前故事果然有效,我耷拉着眼,沉入了睡眠。 梦乡这次很安稳,不知是睡前故事的原因,还是有人镇守的原因。 锦被芙蓉枕上,有石榴花香,脸颊上也被印上了如清风明月的一记亲吻。 ☆、第54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八 伴着熄灭的大火浓烟,侯府迎来了新一天的早晨。 我穿了一身男装,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厅里用早餐,旁边站着宫里来的内侍,特地给我打包带来了一堆奏折——因今日早朝我缺席同时太傅也缺席,百官无奈只能递交奏折且省却不少口水战。 我一边喝着粥,一边随手翻看奏章。翻了半本便不想翻,太无趣了!而且深看也不定看得懂。 “陛下,老奴等您批完奏折再回宫去。”仿佛看出我存有敷衍心态,内侍强调了他的责任。 我拖延着喝粥的时间,蹙眉思索对策。 正一筹莫展之际,皇叔来了,还带了一个娇弱身影。皇叔沉着脸,一挥手,厅门嘭地关上,一甩袖,阿宝被弹压得屈膝跪伏。 “侯爷?”内侍被吓一跳。 我赶紧搁下粥碗,看向地上跪的阿宝。仪容端庄却在此时顿显狼狈的少女,脸上一片坚毅之色,不知有几分是在强撑。 皇叔背着手,眼中晦暗:“昨夜纵火的,正是她。” 地上的阿宝不吭声,几次想爬起来都被身边笼罩的内力压回去。最后她也放弃抵抗了,不屈地跪在地上。 “身为郡主,侯府里那么多好玩的,为什么非要玩火呢?”我对她意味深长道。 “难道她想行刺陛下?”内侍惊问。 阿宝昂起头颅,愤恨的目光射向我:“凭什么她是陛下?我明明同她是一样的!” 内侍看清阿宝脸容,更惊:“为什么她同陛下容貌一样?” “许你荣华,你不甘,本已是僭越之身,还妄求更多。如此贪得无厌,皆因你一张以作筹码的脸?”皇叔慢慢蹲下身,自袖中取出一瓶药水,拔去瓶塞,阴沉的嗓音继续道,“是不是非得毁掉你这张面皮,你才肯看清自己怎样卑贱?” 阿宝脸色雪白,惊恐地避开药瓶:“我不要!” “活在别人的面皮下,你竟是一点不觉心虚,那便让你看看,你从前究竟是什么样子,无需再自欺欺人。”皇叔冷酷地无动于衷,手中药水渐渐靠近阿宝的脸。 “皇叔!”我跑下去,紧张地看着药瓶,“这个,是毁容的?” “准确的说,是洗容。”皇叔冷冰冰道。 “洗去她现在的容貌,那她还怎么做郡主?”我握住皇叔手腕,这一手下去,也许就不可挽回了。 “对!我是郡主!你亲口当堂承认下的郡主!”阿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更进一步威胁,“还有你同阿夜的事,你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才宁愿承认自己私生女的么,你敢对我下手的话……” 皇叔拿开我的手,将我抱离开,俊美不老的脸上有温柔与残酷交织的容光。他一言不发,另一只握有药瓶的手向后一泼,将药瓶扔去地上,同时响起阿宝撕心裂肺的惨然之声。 “穆却邪!你同穆夜行有染!兄妹乱伦!鲜廉寡耻!残暴不仁!如今又叔侄乱伦!报应不爽!老天都诅咒你!” 阿宝双手捂脸,血液从十指间渗出,她痛苦地翻滚,整个身躯颤抖着蜷起,咒骂不绝。 那咒骂声如同咒语,缭绕在脑际,我既被眼前景象惊住,又被这咒语慑住,大脑呈现一片空白。 皇叔或许高估了自己的定力,神情起了波动,举袖挡到了我面前,掌风推开厅门,低沉的嗓音狠狠道:“来人!郡主失心疯,欲行刺陛下,现遣送京师千里外本侯的封地叶县,由叶县三千驻军看守残生,永世不得自由!” 两名护卫入得厅内,拖起地上翻滚的阿宝,无情地拽走,徒留地板上挣扎的血迹和泪滴…… 我被一杯清茶灌醒,才意识到身处一间没有血腥味也没有咒语的房间,檀香袅袅,凝神静气。而我正坐在桌边,手旁是翻开的奏折。仿佛一切都只是我打了个盹儿,我依旧在桌边敷衍了事地翻开奏章。 一抬眼,对面是静静喝茶的皇叔,不时给墨池里研几下墨。 我打量着对面静心喝茶研墨的人,肌肤有光泽,脸上有神光,眉峰如山势,鼻梁似山岳,饮茶时喉间微动,研墨时五指并不粗粝,浑身透着儒将的气息,但又让人无法忽视其爆发时的力量,仿佛所有能量都沉潜在寻常雅致中,是个矛盾又和谐的主体,就如同温柔与残酷兼具的那个瞬间。 “陛下为何不看奏章?”他垂着眼看杯中浮叶,不抬眼也能洞悉一切。 “我觉得皇叔更值得研读,比奏章有内涵。”我端正着容色对答。 “但愿陛下能读出不一样的内涵。”他将杯中茶印尽,喉头滑动了一下。 内侍不在身边,我亲手将奏章都整理到一起,装进布袋子里,就要背上肩头离开。才下了凳子,就听对面道:“童尚书府里来消息,施县令已醒转,对于大理寺卿的调查无动于衷,只问大理寺死牢里那名冒充郡主的要犯下落。” 我走到门边停下。 后面又道:“京兆尹探听到姜冕落府之地,就在南门外梨花巷。” 我推开房门,一步迈了出去。 后方墨石敲落墨池,发出空灵的一声脆响。 穿过院落,没有人阻拦我,也没有人给我带路,内侍不见,我带出宫的侍卫也没影。显然都是人为干预消失的人口。目的在于困住我么?我岂不能自力更生?! 我扛着一袋子奏章出了侯府大门,手搭凉棚望了望路线,寻到街头卖油郎的担子前,问道:“大哥,请问南门外梨花巷怎么走?” 卖油郎瞅了瞅我肩上的包袱,挑起担子笑道:“正巧,我也要去梨花巷。” 热心的卖油郎给我带起了路,烈日当空人群熙攘,我跟在卖油郎身边,随他穿过十几条街巷,人迹渐少,拐角处,卖油郎搁下担子,一把拉住我,坏笑道:“大热的天,给你带了这么远的路,包袱里的东西给我,就当引路费了!” 我护住包袱,试图从他手里挣脱:“东西不值钱,就是一堆纸……” “不值钱还护得这么紧?一堆纸难道是一堆银票?”卖油郎被自己脑补得兴奋了,拼命抢我的包袱。 我反手抽出担子上灌油的大铁勺,拍去他脑门:“谁会带这么多沉甸甸的银票出门,蠢死了!你给我放手!” 卖油郎顶着一脑门油迹,夺过大铁勺扔地上,大怒:“你才蠢死!女扮男装以为谁看不出来?清早出侯府的姑娘,还会没钱?侯爷看上的小姐,估计能值不少钱,不如我给你卖去卿月楼……”就要一巴掌呼我脑门上。 我一矮身,躲过去,看准他身体前扑的方向和步子,挪脚踢过去地上的大铁勺。卖油郎不防地上有陷阱,一脚踩进勺子里,立身不稳,扑到地上,撞翻了担子。 我深吸口气,扛起包袱,转身跑了。 然而身后嗖嗖几道风声,以及传来卖油郎的呼救声。我跑出去后又转回,趴在拐角处上看,见四个护卫正在群殴卖油郎。护卫们统一劲装,非宫廷护卫,倒是跟拖走阿宝的两个护卫一般的衣着。 这般群殴法,怕是一时半刻就能把人打残。 我重新来了一遍跑回的脚步声,在即将过转角处时喊道:“那个卖油郎……我跟你说……” 跑过转角处时,果然四名护卫身影不见,只有卖油郎哀声惨嚎:“说、说什么?!” 我喘着粗气:“天子脚下,你敢胡作非为,光天化日抢劫钱财,还想拐卖少女,这是违法的你懂不懂?要拉去见官的,你知不知道?” 说完我就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激烈的挣扎:“不不!放开我!我不去见官,会坐牢的!” …… 沿着街路,越走越累,尤其扛着沉甸甸的包袱,还不辨方向。再找人问路又怕被骗,何况眼下路处偏僻,连个官署也遇不着。 我垂头丧气无目的前行,甚为绝望。莫非这就是得罪太傅、太医和皇叔的下场? 然而就在我绝望之时,一个动听的声音诧异道:“陛、陛下?” 是幻听,还是天籁之音?我抬头,见迎面走来一人,翩翩白衣,抱着几卷书画,那眉清目秀不正是苏琯? 我简直有抹泪的冲动。他见我如此激动,忙上前来接过我的包袱,掏了手绢递给我擦汗:“陛下怎会独自一人在这偏僻之所?” 有美少年关切问询,我便毫无障碍落下泪来:“朕……朕微服出宫不行吗?” 苏琯抿着嘴,对我如此微服出宫便不再细问,拉了我到树根下坐着歇息,拿过我手里的手绢给我又擦泪又擦汗。我又毫无障碍地蹭到他肩头,伏肩大哭。从前很疏离的美少年,对朕的眼泪竟无抵抗之力,没有拒绝我在他肩头蹭泪的举止,还下意识在我背上拍了拍。 “陛下要去哪里,可要苏琯带路?” 我无节操地抱住美少年哭泣:“太傅离宫了,奏折太多,朕看不过来,要去找太傅,迷路了,还饿了嘤嘤嘤……” 苏琯迟疑着道:“那我带陛下先去吃饭,然后去找太傅?” 我收泪,从他肩头抬起脸,点头:“好,朕要吃卤煮,你买给朕吃!” ☆、第55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九 苏琯替我扛起了包袱,带我一路寻访卤煮店。 走走停停,在一条满是饭庄酒楼的街上,我从诸多味道中分辨到了卤煮的气息。苏琯以我探路,终于寻到了一家以卤煮为招牌的小店,店里生意火爆,一个空位没有。 卤煮的香气弥漫着整个小店,空气里都是令人馋涎欲滴的味道,食客们吃得酣畅淋漓旁若无人。 我只能使劲咽口水。 苏琯拿出钱袋,倒往掌心,只倒出五枚铜钱。他拉了跑堂伙计,将掌心里五文钱全数给了对方,温文笑道:“可否给我们寻个座位,再上一碗卤煮?” 伙计被苏琯一身端秀书卷气和温柔可亲的容貌折服:“公子稍等!” 一个吃到尾声的食客被伙计连催带哄赶了走,拿肩头毛巾擦了擦桌面,对苏琯招手:“公子来这里!” 我们迅速坐了这来之不易的位子,伙计也快速上了一碗卤煮,搁到苏琯面前。苏琯推了碗到我跟前,取了筷子在自己手绢上擦了擦,再戳进卤煮里。 我握着筷子迟疑:“只能买一碗?你不吃么?” 苏琯取了随身带的卷轴小心摆放在桌上,手掌抚过仿若爱不释手:“今日买了几幅名家字画,囊中告急,不过书中自有千钟粟,我不饿。” 我从旁另取了只碗,要同他分食,被他制止。 他小声又严肃:“上回见陛下在饭楼里食量不小,今日陛下走了许多路,这碗卤煮并不多,再分一半,你会吃不饱,待会走不动路了。” 我也坚持:“那你一点不吃,岂不更饿?朕怎么能让天下士子挨饿呢?” 他对我一面口中说着如斯热诚的话语,一面紧盯着碗里的卤煮模样弄得啼笑皆非:“陛下先吃饱了,才能顾得上天下士子,再者,天下士子不一定就喜欢陛下喜欢的卤煮。” 原来他不喜欢吃,这下我完全没负担了,挥着筷子安抚他:“既然你不爱吃,那朕就先吃了,不然凉了不好吃太浪费!” 苏琯便在对面看着我狼吞虎咽吃相惊人,嘴里包住一大包,还没咽下,就塞进新的内容,碗里以可见的速度迅速见底,最后我连汤汤水水也没放过,吸溜得一滴不剩。 吃完后,一抬头,对面的美少年目瞪口呆。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附近几桌的食客:“小娘子饿成这样,这小相公也忒虐待人了!” “你这人可真没眼力!没见人家小娘子衣着光鲜,小相公穿衣朴素,一碗卤煮只让给了小娘子,分明是小相公心疼小娘子!” 苏琯不自在得耳根都红了,我为了给他解围,扭头对众人道:“你们哪里看出我是小娘子了,我明明是个男孩子!” 食客们交头接耳:“女扮男装,也许是私奔!落魄书生勾引富家千金,乔装改扮私奔呢,看来就是这样没错!” 有人持反对意见:“倒也未必。兴许还真是个生得漂亮的男孩子,两个俊秀小相公……你们懂的!” 苏琯听不下去了,抱了书卷和包袱,拉了我起身离桌:“我们快走吧!” 我恋恋不舍地随他离开,眼看要出店,我回头冲食客们神秘道:“难道就不能是微服私访的陛下和状元郎?” 众人惊讶地看着我,继而纷纷摇头叹息:“没想到是个脑子坏掉的,可惜呀!” 苏琯吓白了脸,赶忙牵了我火速逃离。逃到一个没人的街角,他板起脸教训我:“陛下怎可言语如此大意?万一被人发觉,陛下安危可怎么办?” 我看着他肃然起来的俊秀面孔,一点也不怕他,笑嘻嘻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话在不同的语境中,就是假话,有什么好怕的嘛!” “万一听者有心,有心怀不轨的人,用你的假话就能兴风作浪呢?世道艰险,你怎可如此天真!身为陛下,竟如此儿戏!”他对我的嬉皮笑脸很生气,训斥的话语也严厉起来。明明年纪不大,说话却比太傅还老气横秋。 我垂头认错:“好吧,我错了,你说的都是对的。” “陛下不必拿这话敷衍我,你心中未必认为自己是错的。”一眼洞悉我心思的苏琯气得走到一边。 我也跟着走到一边,继续诚恳认错:“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乱说话了好不好?你就原谅我一次嘛!谁让我年纪小,就是这么天真无邪呢!” 苏琯表情有点松动,回头见我跟得他很紧:“陛下年纪小,天真难免,但不可这样心无城府!另外,陛下为何非要跟我走这么近?” 我举起他的手,一路跑到这里,他手还牵着我的手没松开:“朕有什么办法?” 苏琯俊脸唰的一下红了,被烫一般连忙甩开手,抱着书画包袱扭头往前走:“我们快些去找太傅……” 我在后面露出狡诈一笑。 小跑跟上去后,又换上一脸纯真无邪:“这么说,你知道太傅住的梨花巷在哪里?” 苏琯原地刹步,脸色微红:“你等等,我去找个人问路……” 苏琯问路,彬彬有礼兼具容貌出众,被问者都是一脸与有荣焉,热心指路。梨花巷就在离此不远的三条街后。 他折返,在一个糖炒栗子摊贩前寻到我。我向他看了一眼,他对我觅食的目光十分了然,然而已是囊中羞涩,再无多余钱两。 我咽着口水对他摆手:“没关系,我吸几口味道就饱了……好了……我们走吧!” 我走了出去,然而苏琯没动。只见他拔了发簪,交给摊贩:“可以换一包糖栗子么?” 然后我便获得一包香喷喷的糖炒栗子。 路边,苏琯准备用缠绑画卷的绳子绑发,我解了自己的紫缎发带,摊在手心递给他。 “陛下用什么?”他摇头拒绝。 我甩了甩披散的头发,拿手耙了耙:“绑得不舒服,朕想松快一下。” 为了展示我想松快一下,特意撩发甩过来甩过去,结果一阵逆风袭来,吹出一个鸡窝头…… “朕就是这样一个汉子!”我旁白。 苏琯忍俊不禁,拿紫缎发带缠了发髻,再来我身边给我一头乱毛顺了顺,许久才把鸡窝头打理好。 我们继续赶路。苏琯在前,我在后,哼起了歌:“你挑着担,我披着发,迎来卤煮送走糖栗。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饥饿又出发,又出发。” 苏琯又背又扛一堆东西,回头等我,听着我的荒腔走板,嘴角微微扬起:“我是沙僧?” 歌罢,我摇了摇脑袋,凑到他跟前:“苏琯,你难道没有注意我在卤煮店里说的是,微服私访的陛下和状元郎?” 他脸上一怔:“陛下不可戏言,科考尚未开始……” “君无戏言,那苏琯就不要让朕的话成戏言。”我越过他,抱着糖炒栗子边吃边往前走。 远方巷陌,一片如雪砌的花海,隔开喧嚣俗尘,梨花树下,一座宅院遗世而独立。我止步在梨花外,逡巡不前。苏琯走来,望着花海道:“姜太傅可真会挑宅院,僻静无扰,花海隔绝。陛下为何停步?” 我老实交代:“太傅是被我气走的,我现在找上门去,怎么说好?” “陛下历尽艰辛,路经八十一难,才到如来殿。就是什么也不说,太傅也会体谅你的辛苦,说不定就不生气了。” 我唉声叹气:“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不好惹。” 苏琯帮我剥了几个栗子,给我打气。事实上,吃饱一点,的确勇气就足一点。 咬着板栗,我就闯入了太傅的势力范围。这条梨花巷有好几户人家,无法确定究竟哪一户才是太傅宅院。 苏琯却十分有把握地走上第一户人家大门前,指点我看:“陛下看门楣上,有一排正六角形的圆木,那便是户对。五品以下官员,门楣上户对只可有两个;四品以上官员,户对可以有四个;亲王以上,乃可嵌十二个户对。” 我领悟,然而远眺了附近几户人家后,还是难以判断:“太傅的品级应符合四个户对,但这附近,两个户对的有三家,四个户对的有两家。” 苏琯又让我看门下:“陛下再看门枕石,俗称门当,有圆形有方形,圆形如战鼓,为武官独有,方形似砚台,为文官所属。” “方形门当,四个户对,原来是这家!”我一指苏琯所站的宅院,夸赞他道,“你真聪明!” 苏琯不以为然笑道:“常识耳。” 判断了太傅的宅子后,见其宅门并未合上。苏琯拿的东西多,腾不出手,我便上前将大门悄悄推开了些许,闪身进去。 宅子内花香更加馥郁,宅院里也种有梨树,梨花朵朵飘落,地上铺了一层落花,不知是家主没空拾掇,还是故意为之。踩着层层落花,走进前院,一个身影毫无预兆,闯入视线中来。 石桌旁坐着一个托腮的人,正凝神圆桌上的棋子,静美如落英。 我即将喊出“太傅”二字,却有人先我一步。 屋里走出一个秀美女子,小臂搭着一件男式长衣,边走边笑:“羡之哥哥没有趁我不在偷我的棋子吧?” 托腮的人依旧在托腮:“我是这种人吗?” 身段婀娜、眉目清秀、步态款款的女子将长衣披到对方身上,从他后方倾身,作势要检查对方有没有私藏。 “咔擦”,我捏开了一颗糖炒栗子。 如斯美轮美奂的画面就此打破,缠在一起的两人抬头看来。 一个迷惑,一个惊愕。 ☆、第56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零 “姑娘可是走错了门?”容颜秀丽的女子问。 “可能是吧。”我手抱一袋糖炒栗子,放了一颗进嘴里。 太傅姜冕从石桌旁起身,扯下身上披的长衣扔桌上,几步走下院台,脸上惊愕犹未消。这时,苏琯抱着一堆东西从我身后赶来。姜冕视线旁移,又是一脸惊愕。 苏琯勉强躬身为礼,主动解释:“姜太傅,陛下是寻你来的。” 姜冕克制了一下自己的神态,但依旧对我与苏琯两人的模样打量不止:“陛下一个人出的宫?就你们两人寻到这里来的?” 对第一个问题,苏琯也无解释权:“我是在路上遇着迷路的陛下的……” 姜冕大为震惊,三步并作两步,到我跟前,想伸手又碍着有外人在:“陛下怎会只身出宫,连个护卫也不带?遇到歹人了怎么办?迷路了怎么办?要是没有遇着熟人呢?你怎能这么乱来!披头散发成个什么样子,你的发带呢?” 我被喷得连栗子都忘了吃,呆立原地挨训。 提到发带,那发带就在苏琯头上闪闪发亮,姜冕一转目光,与苏琯发上遇个正着,顿时就失语。 苏琯深感压力,连忙解释:“陛下的发带给了我,陛下说绑着头发不舒服……” 姜冕眼睛冷冷地一闪:“陛下的发带为何要让给你,你没有发簪?” 苏琯垂头:“学生的发簪当钱物给了人……” 姜冕还要进一步审问,我挡到苏琯跟前,举起手里的板栗袋子:“苏琯给我买了卤煮吃,钱花完了,我又要吃糖炒栗子,他只好拿发簪换了这袋糖炒栗子。苏琯还没有吃饭呢!” 对我这番话理出个大概剧情脉络后,姜冕脸色更不好看了:“如此看来,这一路苏琯哄得陛下很开心?” “是啊,苏琯待朕很真心,虽然他也训过朕几句,但朕不怪他。” 姜冕顿时怒火引爆:“苏琯!陛下迷路无依无靠,你竟敢训斥于她?!” 苏琯蒙受冤屈,但不自辩,垂首领罪:“学生无礼僭越,罪该万死。” “羡之哥哥!”那名美貌女子款款走来,不敢置信地望着我,“难道,这是……元宝儿?” “你认识我?”我疑惑侧头。 她竟又惊又喜,上到前来,出人意料地抬手捏了捏我的脸:“元宝儿不记得阿笙姐姐了?你小时还让阿笙姐姐做你的太子妃呢!” 近距离打量这位美人,肌肤赛雪,五官娇媚身段窈窕,确可做太子妃,然而…… “阿笙姐姐是太傅的什么人?”我直截了当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阿笙姐姐脸颊便嫣红一片,整个人顿如桃花上的朝露,红颜韶华,鲜艳得无可比拟。太傅姜冕忙出言将我们打断,对美人道:“阿笙,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元宝儿走了这一路,肯定饿了。” 阿笙姐姐含羞带怯看他一眼,应声去了。 这眉目间的情致,便是傻子也看得懂。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姜冕干咳一声:“元宝儿,你来寻太傅是做什么?” 我替苏琯卸下肩上的包袱,解开带子,露出里面沉重的奏本:“让太傅帮我批奏章!” “……”不知怎么,太傅忽然失落了瞬间。 院子里,石桌上的棋枰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奏本,以及笔墨。姜冕坐在桌前,沉气凝神,拿起一本翻看。 苏琯寻了把扫帚扫落花,并非扫尽所有落花,而是依着姜冕的吩咐,将过厚的落花扫去一层,仍然留下薄薄的一层,依太傅的话说,就是不可坏了景致与情致。虽然太傅的吩咐矫情又难拿捏,但苏琯揣摩着扫了半个院子,也没见太傅挑刺。 我则背着手,将宅院里里外外闲逛了个遍。这宅子自然不可同皇叔的府邸规格相提并论,便是气势也不可同日而语。但胜在曲径通幽,民宅情韵,景物宜人。更有生气,更有人气。 期间潜去厨房衔了半张春饼,边吃边溜达,从后院到前院,中线上走了一遭。远远见太傅才看了一半的奏章不到,一手撑着头,一手翻着奏本,眉头微皱,仿佛看奏本是个苦差事,不过也确实是个苦差事,不然我岂会千里迢迢历经八十一难也要扔给他。 走到一株梨树下,趁着起风,我抬手接了几瓣落花,夹到春饼里作馅,卷好了再吃,味道果然不一样。 远处石桌旁干着苦差事的太傅转眼看过来,盯我半晌没说什么,又转回目光继续看奏本,看了片刻,再将视线从奏本上移开,向树下看来。然而我已不在树下。他目光左右移动,均不见我,再上下移动,终于……在上边将我寻到…… 我爬上了树,踩上了枝桠,摘了上端新鲜干净的梨花,馋涎欲滴塞了一把进嘴里。 “元宝儿!”太傅拍案而起。 声波远攻十几丈外,我踩滑了枝桠,自繁花间直坠而下。扫落花的苏琯离得最近,忙扔了扫帚,冲将过来,张开双臂承接。我沉重的身躯砸向他,毫无悬念将他压倒在落花堆里。撼动花枝,带下一阵花雨将我们湮没。 姜冕快步奔来,声音一抖三颤:“元宝儿?” 花丘顶端蠕动了一下,我探出一只手,很快被一只大手攥住,用力一拽,将我从花丘里拽了出去,直直拉进怀里拥住。这天、地,又都是梨花香,香透骨子里。 苏琯在花堆里扑了个人形,慢慢爬起来,拂去身上梨花,揉了揉手臂,眼睛望着我与太傅。 我感到几道视线聚焦,从太傅紧箍的怀里昂起头,见不止苏琯,另有阿笙姐姐抱了一竹筛春饼站在阶上,也注视着我与太傅,眼里的光彩如风中之烛,一点点黯去。 太傅迟钝,未有觉察,仍紧搂着我没松手。我伏在他肩头,在他耳边提醒:“被你娘子看到了,快松手!” 太傅侧过头,看我念叨的模样,又气又急:“你胡乱编排什么?!” 我也转过头,跟他大眼瞪小眼:“你娘子生气了,不给我春饼吃怎么办?” “你能不能一时片刻不寻思吃的?”姜冕将我后腰一拦,抱得更紧了,嘴唇凑到我耳边,语声低低诉在耳畔,“阿笙是我世妹。” “太傅说什么?风太大,朕没听清。” “……”太傅执意不说第二遍,也不会更大声。 趁着还没完全冲破众人底线,我在他怀里挣了挣:“太傅,朕没受伤,你可以放朕下来了,朕不会诬赖你御前看护不力的!” 这个台阶很是水到渠成,姜冕只能顺着下来,搭在腰上的手撤了回去,将箍了许久的我放了。而后站在梨花下、落英间,一手背到身后,面容不波不兴,又清高冷峻得不成体统。 苏琯这少年大概没见过过渡如此自然的一品太傅,连忙也跟着调整脸上神色,装作什么也不曾看见的模样。 美人在阶上被晾了太久,风中之烛快要熄灭,桃花朝露渐失光华。我扭头奔她而去,流着口水扑上,甜甜糯糯喊道:“师娘,我可以吃春饼吗?” 阿笙姐姐脸上凝固:“……” 后方一阵猛烈的咳嗽,太傅体力不支,一手撑到了树干上。 苏琯关切询问:“太傅,你没事吧?” …… 最后,我当然吃到了春饼。满满一竹筛春饼搁在石桌上,跟奏折山并列,四人围坐,我与太傅相对,左挨苏琯,右近阿笙。在毛巾上擦擦手,我率先挑起一张春饼,挟了青菜肉丝蘸酱,裹入春饼,卷起来,一扭身,送到左边苏琯面前。 苏琯把我手往回推:“陛下先吃。” 我反推回去,坚持:“你都饿了好久了,又帮我扛了这么多东西,还扫了整个院子,还给我当了一回肉垫子,你累你先吃。” 苏琯坚持推回来:“你饿你先吃。” 对面太傅面无表情看我们推来阻去,看得苏琯压力很大,便不好再推拒,接了我递上的春饼吃了一口。然而太傅目光中带来的压力并未消除,仿佛还更严重。可怜苏琯简直食难下咽,如鲠在喉。 我又依前次卷了一只春饼,太傅目光移过来看着这只内容丰富的春饼,似有所待,不防,我将这只饱满的春饼直接送进了自己嘴里,一口咬下半只,包满了两腮。 太傅仿佛遭遇山崩海啸,扭头抽了本奏折埋头唰唰批阅,以此自绝于食物。 阿笙姐姐将我们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伸了纤纤素手卷了荤素搭配的春饼,递到姜冕嘴边:“羡之哥哥,吃了再批。” 太傅已然不欲搭理俗尘,嘴唇紧抿,看也不看那春饼,只在奏章上飞快书写。 我含着满嘴肉馅,对阿笙姐姐嘟囔道:“师娘,朕听说男人千万不能惯着,要妻振夫纲,要那个什么,训夫有道。” 阿笙姐姐对我无言以对。 苏琯被一口春饼呛住。 那个批阅奏折下笔如有神的勤奋人士手上使力,“啪”一声,笔断了。 众人一惊,只见太傅甩手扔了断笔,啪的合上奏本,蓦然起身,拿奏本指向我,阴沉沉道:“穆元宝儿,带上这堆奏折,到为师书房去,什么时候自己批完,什么时候出来!” 我扑到阿笙姐姐身上,哭道:“师娘,救命!” ☆、第57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一 堆在面前的奏折山,好像在对朕进行无情的嘲讽。 我两手托腮,跟它们对视。 书房里空旷得很,我也寂寞得很。等了许久,不见太傅回心转意,看来是铁了心不帮我批奏本了。说明太傅真的生气了!在宫里气他一回,追到他新宅里来,又气了他一回。 明知道我的处境非常需要他,但就是忍不住总要得罪他。看来我真的得吃药了。 重重叹口气,摊开最面上的一本折子,苦着脸,皱着眉,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良久,一头栽到折子上,看不懂啊看不懂…… 朕三年不曾读过书,偶尔才因情趣需要跟施承宣一起看看公文,有时他累了,我便主动读给他听,才耳濡目染了一些政事。一个穷乡僻壤小县的政事,跟一国的政事比起来,自然有天渊之别。 我要能一步跨过这天渊,那我必定是个神童,从而也算得上盖世明君。然而朕是个不学无术的失学少女,一步跨不过这天渊,只能葬身渊底,喂了鳄鱼。 姜冕就是那条歹毒阴险狡诈的鳄鱼! 就因为没有给鳄鱼投喂春饼,就沦落到被鳄鱼拖到渊底果腹的下场。我心中悲凉,脸搁奏折,唉声叹气。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悄悄开了小半,苏琯托着食案潜了进来,再静悄悄掩上房门。看到他手中托盘,我神情一震,脑袋从奏本上抬起。苏琯竖起手指,让我噤声。 我如见救星,等着他前来。 苏琯谨慎地站了片刻,见无动静,这才轻步前来。我看他步态身姿,正可谓端方君子,温良如玉,越看越美,看脸,就更美了。 “陛下饿了吧?”苏琯放下食案,收起我面前的奏本,自托盘内取出温热帕子递我擦手。 “太傅呢?”我敷衍地擦了手,扔回帕子,就要开动食物。 “在午睡。”苏琯捡回帕子,拦截了我伸向食物的手,抓着给重新擦了一遍,自手心至手指。 我捞起食案上裹满肉的春饼往嘴里塞,愤愤道:“把朕仍在这里看劳什子奏本,他自己去午睡,这个世道人心实在是太险恶!” 苏琯端起案上的粥放在我手边,面上表情纹丝不动,顺道还给桌上的奏本理了理:“陛下既然来寻太傅帮忙,为何偏要得罪他?” 我又不忿了:“朕是陛下,为什么不能得罪他?” 苏琯垂着眉眼收拾笔墨,规整起来井然有序,对文房笔墨仿佛再熟悉不过:“那这么说,陛下不怕太傅?” “朕当然怕他!”我狠狠啃下一口肉饼。 苏琯抬了眼,温和地注视我:“陛下既然畏惧太傅,为何不顺其意,抚其心,定其志,用其能?” 我茫然地咽着肉饼:“这是什么意思?” “驭下之道。”苏琯说得无比自然。 我艰难地咽下肉饼:“朕当真能驾驭得了阴晴不定的太傅?” 苏琯调了调粥,端起送到我面前,我抱着喝了一口,肉饼也不是那么难咽了:“陛下是君,君自然要驭使臣下,就算畏惧老虎,也要将老虎驯服。” “那要怎么做?” “按我方才说的做。” “你说得再具体一点。” 苏琯绕过书案,到我身边,附耳相授。 一顿饭的工夫,苏琯就传授了我驭下之道,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就是不知道用起来有没有效果。 “苏琯,这些真的管用?”我还是心有疑惑。 “陛下可一试。” “从哪里开始试起?”我摩拳擦掌。 “从身为弟子本分,尊师重道开始。” …… 太傅的房间与书房相距并不远,只有一段回廊的距离。我踩上回廊栏杆,远眺太傅卧房开着的窗户。因我不爱看书,视力便保护得极其好,远远就能看见许多细节。譬如太傅侧卧,胳膊下压的书是一卷——《素问》? 我跳下栏杆,向苏琯道:“太傅睡着了,不知道多久会醒,不如我们先去刺探一下厨房?” 苏琯望着我:“陛下没吃饱?” 我摇头:“并不是。朕对食物的热爱,与饥饿无关,这个你大概不会懂。” 苏琯转身坐上一角栏杆,半垂着眼:“陛下若是将尊师重道任务圆满完成,厨房的支线任务自然会转为奖励,所以不必亲力亲为。” 我过去挨着他坐上栏杆,转头看着这个指导我的俊美少年,无论远观还是近察,他都是完美无瑕的模样,精致得如同一座雕塑。见我这样不知避讳地打量他,他慢慢抬了眼眸回视,眼底波光在午后澄澈分明。 “苏琯,你做朕的少傅吧?” 少年眼底波光不动:“少傅从一品,苏琯布衣学子,难以一步登天。” “所以你赶紧中状元,朕封你从一品少傅!” 少年摇头:“官职非陛下一人赐封,布衣至一品,中间多少险阻,岂能一步跨越。” 我将他反驳:“谁说的!布衣至一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有一例。” 苏琯转头看了眼姜冕卧房的方向,又摇头:“太傅当年虽是直接以布衣被招为少傅,但他本西京世家公子,苏琯庶族布衣,士庶有别,不可同日而语。” 我低声嘿嘿一笑,凑他耳朵边道:“朕要抑制世家,自然要扶持庶族,何况朕的家族也是庶族出身,并未入得世家门槛。谁说士庶有别?朕要收拾收拾世家,他们才知收敛。既然世家公子可一步登天,朕就要让他们知道,庶族儿郎一样可平步青云。从今往后,任何世家都得经由科举取士,不经科考,不得为官。” 苏琯惊诧看我一眼,眼底起了一丝波动:“陛下当真如此想?” “当然!若无章法,这朝堂岂不为世家垄断,由得他们一手遮天?”想到这里,我便心有阴翳,“朝堂里,多少世家大官,天下土地兼并,他们根本就是乐见其成。朕若推行括隐良田之策,怕诏书根本出不了京师吧。” “所以陛下在朝堂上故意对丈量天下田地之策拒绝不纳?” 这回换我惊诧:“你怎么知道?” 苏琯平静道:“户部侍郎叶安和,是我师兄。那本上给陛下的奏折,是我写的。” “……”对此真相,我先惊后喜。惊的是如此曲折事实,万万没想到;喜的是,他竟敢提出重新丈量全国土地这样的对策,完全就是我所想。然而我们共同的难题是,无法推行,敢想不敢做。 苏琯对我又喜又忧的神态很担忧:“陛下?” “不要说话,让朕静静!”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再面对他,“好吧,我问你,你写那本奏折,什么用意?” “用意并非让陛下认同并通过,而是试探陛下对隐田究竟是何种想法。”不足弱冠的少年隐隐有指点江山的气势,“既然陛下并不欲得罪世家,苏琯便认为陛下难以成事,这参与科考入朝为官,对苏琯而言,便无任何意义。” “所以你觉得朕是个昏君,你不屑给朕做官?”我解读道。 苏琯面上神采若隐若现,难得聚了一缕笑意在眼底:“苏琯准备今日逛几家名店,采买些名家字画,带回老家。不想竟遇着迷路的陛下,更不曾料到陛下竟有更深远打算。是苏琯误解陛下了。” 我活学活用敲了一栗子到他脑门:“原来今日若不是偶然遇见你,我就要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苏琯抬头揉了揉头上的包:“陛下为何非要见到我?” 难道要告诉他,从上京路上第一次见到马车上的他,朕就为他的美貌与气度所折服,辗转反侧念念不忘? 我扭头:“横!” 转过脑袋,透过太傅卧房的窗口,见太傅翻身有醒转的迹象。那姿态之风流俊雅,可谓非世家不出此风仪,完全是不自觉的流露,已臻天然去雕饰的化境。 我心中暗叹口气。数百年的世家,鼎盛之后,兴许会由我一手将其摧毁。然而这附带的风雅,也将化为乌有。太傅于我有师徒之谊,我却要摧毁他滋生的土壤。尤其念及留仙殿里,那本东宫录事簿,点点滴滴的记录,多少是关乎那笔下呆蠢的元宝儿。 …… 姜冕自卧榻午睡醒转,慢悠悠起了身,袖口无意识带动书卷哗哗翻过,一卷《素问》医书已翻旧。他坐在榻沿,拿过医书,目光散漫盯在上面,有午后初醒的低落情绪。 “太傅,请洗脸。” 房内陡然冒出一人,他迷惘的神思一清,目中醒了半分,将面前的——端着洗脸水的我望着。 我壮了壮胆,再上前一步,稳稳端着半盆清水再凑近:“学生给太傅打的洗脸水,太傅请洗脸清醒一下。” 放下《素问》,他挽了挽袖子,不太信任地一手探入水中。 我适时道:“太傅放心,调过温水。” 他又望我一眼,意味不明,再垂目,自水中绞了毛巾,整个敷到脸上。半晌,我以为他要将自己闷死时,他终于撤下了毛巾扔进水盆里,眉目重聚精神,彻底醒来,将我狠狠一瞪。 “你怎么在这儿?!” ☆、第58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二 “太傅辛劳,元宝儿身为学生,理当侍奉榻前。”我谦恭有礼地放下脸盆,抽出一柄篦梳,尊师重道就要做足全套。 然而此人不领情,冷眼看我:“你的奏本批完了?我准你出来了?” 我将一派天真摆上脸,小步凑近:“侍奉太傅,自然比批奏本要紧。一天什么时候都可以批阅奏本,然而太傅一天只午睡一次。” 姜冕半真半假地打量我,虽然神色依旧冷峻,但面上略有松动,从他并未马上骂我的态度可知,似乎此事可以稍微通融。我手持篦梳,期待地看着他。他这才慢吞吞走去窗下桌边,慢悠悠坐下。 窗外垂着梨花,可望回廊。姜冕沐着午后微风与花香,脸色稍霁。我站他身后,替他取下发簪,青丝垂落,被我一手握住,拿篦梳细细梳理。我谨小慎微,生怕拽断他一根发丝,结果是我想多了,其发质之优良,完全不用担心篦梳滞涩,几乎是一梳到底。 男人家竟把头发养得这么好,简直是太羞辱人。我不信,给卷起发梢看看发质最差的地方,寻找半晌不见一根干枯毛躁的发丝。泄气罢手,开始熟练地梳起男子发髻,行云流水般固在了头上,再取发簪定住。看他肩头,一根发丝未落。 姜冕自镜中看了看,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夸也不骂,起身后,顿时高过我头顶不少。忽然他拿过我手里篦梳,转到我身后,将我按坐凳上,解了我随意拿绳子绑的头发,头绳扔出窗去,落梳发顶,缓缓梳下。 我三年营养不良,发质与他自然无法比。我自己梳头发每次都极其困难,不抹油梳不顺,即便抹油也要梳落一把断发。一般不敢交给旁人替我打理,因旁人把握不好轻重分寸,比自己发蛮力更难以忍受。 所以别人给我梳头发我就很紧张。譬如现在我全神戒备,随时防备头皮被扯疼。 然而防备许久,只觉头上春风拂柳润物无声,全然没有力度一般。我从镜中窥探,见一梳梳过,遇到凝滞的地方便有两指按上发根,使我感受不到一点痛楚。如此一点点打理下来,耗时不少,却是我有记忆以来梳头最轻松舒适的一回。 他给我也挽了一个发髻,自袖中摸出一支他的备用发簪,白玉螭龙簪,与素手相映成辉,缓缓推簪入髻中。 我捧镜照了照,镜里一个公子哥,墨发白玉相得益彰。我抬手摸了摸发簪,入手温润当是良玉,恐怕价值不菲。放下镜子,我回头道:“回宫换了,我就叫人送还太傅的发簪。” 姜冕高冷不屑道:“区区一个发簪有什么值得还,你若不要就扔了吧。” 我哑然,不要就扔了?世家公子果然看不起阿堵物。 他见我呆愣着一张脸,不想看我似的,转身出了房门。 我揉揉脸,把惊呆的模样收了收,赶紧追出门去。见太傅往回廊上走了,我提着一口气望他身影。回廊中间有个岔路口,分别通向院子与书房。我紧张地期待着,见太傅走到岔路口,没有停顿,往通向院子的那端去了…… 我心中哀嚎一声,失败了吗?全身泄气抱住廊柱滑下来。就要滑到地上,忽然见太傅身影回到了廊子里,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猫咪,径直往书房那端去了!! 我重新充气,弹跳起来,再抱上廊柱心情则是雀跃万分。 赶紧尾随而上,万一再有变故,我脆弱的心灵恐怕承受不住。 蹑手蹑脚到了书房门口,往里探望,太傅抱着那只白团小猫咪坐在书案前,翻看奏折,再提笔到一张纸条上批语,如此数番。 “还不自己来誊写,莫非要我都替你做了?”太傅头也没抬。 形势按照苏琯规划的预期方向发展,既已有了成效,我便有了底气,推门而入,淡然走到书案边,伸手摸了摸猫咪顺毛,眼睛瞅着姜冕笔下。 “太傅在做什么?” 姜冕将写满字的纸条夹入奏本合上,扔到我这边:“票拟。你自己再誊抄一遍到奏本上,抄的时候用心看看,如何批阅奏折。” 抄作业什么的,简直是太美妙了! 我一个高兴,抱起太傅怀里的猫咪,使劲揉了揉,在猫咪的嗷呜抗议声中,我满口答应:“好的,太傅,元宝儿先替你照顾团团!” 太傅停笔,抬头看了一眼我怀里挣扎的猫咪被我使劲镇压,面有不忍:“你抱它去厨房喂点吃的,再回书房来。” “好的,太傅!”我一溜烟去了厨房。 没想到在厨房里遇着苏琯,他正生火做饭,或者可能是在开小灶。 我跳到他跟前:“嘿,苏琯,原来你也跑来偷吃了!” 他笑一笑,揭开锅盖,拿勺子搅动一锅汤:“陛下这么开心,还能溜到厨房来,太傅终于为你孝心感动,给你批奏本了?” 我搂着毛茸茸的猫咪,往厨房四下勘察,翻翻菜筐,搜搜柜子:“苏琯你的妙计果然不错,太傅在给我票拟呢,我只需自己再誊录一遍就行了。” “票拟?”苏琯若有所思,“太傅若开了这个先河……” “那朕从此就轻松了!”我搜着一只萝卜,往身上擦了擦,便坐着啃了起来。 苏琯回头看我,先是注意到了我搂着的猫咪,再是望去了我头上:“太傅票拟,陛下批红,轻松是轻松,但陛下万不可因此掉以轻心。” 我嘴巴停了停,想起方才太傅给我梳发的耐心细致,便不愿去想更多:“太傅不会负朕的。” 苏琯叹口气,寻了只小碟,摆上几根小鱼干,蹲身放到我脚边。我俯身抓了两根小鱼干,塞嘴里吃了。再放了怀中猫咪,由着它窜去苏琯手边啃鱼干。 “陛下得认清一事,太傅待你好是真心,太傅待自家族人好,更是理所当然。” ☆、第59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三 抱着猫咪回到书房,太傅还在埋头票拟奏本,已经批完大半。我摸着猫咪的脑袋,凑到书案前,随手翻了翻太傅面前的山堆,一张张纸条上写满了批语。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奏事一一答复,有准批有驳回,准的必有重点关照建议,驳的必有缘由罗列。 太傅批完最后一本,长吁口气,起身离案,抱过了我怀里的猫咪:“自己誊抄去。” 我看了看爱抚猫咪团团的太傅,坐去了书案,按照他分门别类的几小摞,从最边上的一摞抽了一本,摊开,执笔,在奏本上对照着纸条开抄。抄完五本,手腕便酸,歇了口气,看看还有如山的本子,都抄完也是一份不小的体力活。然而再推三阻四也不成,毕竟太傅都给如山的本子批复完了。他替我干了脑力活,都坚持着做到底,我这体力活才开始,实在没法抱怨。 尤其太傅还就站在案边,看着我誊抄,不知是怕我写错字还是怕我偷工减料不按原文抄写,总之是对我十分不信任地监督着。 我的字委实不算好看,在与太傅成熟端凝的原文笔迹对比中,尤显幼稚轻佻。抄着抄着,就不自觉模仿起他的笔迹来。一边模仿笔迹抄写,一边当然也不忘过目文中意蕴。 这个过程中发现,对于一些简单的朝事,太傅批语也简单,我看一眼便明了。而对于一些复杂曲折的政事,太傅批语详尽,未必是对上奏者的耐心审批,极有可能是为了让我看懂,才深入浅出剖析入理。我再抄录一遍,一方面加深对朝事的理解,一方面也是在大臣们的奏本上彰显为君者的见识。 太傅盯着我抄完三摞,这才对我生出点微弱的信任,没再紧盯不舍,拽了把椅子安在书案对面,坐下看起自己的书来。 我从奏本上抬头,瞄了他一眼,见他手握的书卷还是那本午睡前翻阅的《素问》,书都翻旧了,快到韦编三绝的地步。看着也不像是心血来潮打算跟太医哥哥抢职业,难道是兴趣突发转移? 好似察觉我在偷瞄他,他目光从书上陡然一转,盯我脸上:“错一个字,反复抄十遍。晚饭前抄不完,晚饭就免了。” 事关口粮问题,我虎躯一震,忙低头加快速度抄写。 咬牙提速飚字正停不下来,脑门挨了一本,姜冕沉声:“抄得太快,晚饭也不准吃!” 我想甩了笔不干:“不能快了不能慢了,究竟要人家怎样嘛!” 姜冕瞅了瞅我的一张怨念脸,事不关己继续看他的破书,口气凉凉道:“自己体会。” “哼!”我回到奏本上,老老实实按正常而又略快的速度誊抄。 书房沉寂,一个看书,一个抄纸条,两个时辰飞快过去。我合上最后一本奏章,丢下笔,整个人瘫到扶椅里,往椅背一靠,累得说不出话来。有生以来写的最多的一次字,满脑子都是朝事奏对。 “抄完了?”姜冕拿起奏本检阅,一连翻了许多本。 “太傅,我抄得如何?”我歪在椅子里,有气无力。 “狗刨字有点进步。”姜冕面上淡淡,颇有些勉为其难地评价。 “然后呢?”累了一场,得到一溜溜的肯定,当然想要更多。 “你还想要什么然后?”姜冕一副不情愿再夸奖更多的模样。 我彻底泄气倒在椅子里,果然还是得不到夸奖啊。也是,照葫芦画瓢,抄个作业而已,既没有创造性,又没有可发挥余地,委实夸不出什么花来。 我便不得不很有自知之明地打起精神,整理书案上的奏本堆,再将笔墨纸砚都规整好,书案擦干净,重又恢复整洁。 姜冕搂着懒猫坐在椅子里享清福,待我忙碌完,才张口:“替为师抱一下小猫。” 我走去太傅椅边,依言从他臂弯里抱团团,团团还没转移到我怀里,他便起了身。我脑袋撞上他衣襟,正晕头转向,便有衣袖从我脸颊拂过。我抱着团团,他抱着我。 “太傅,我不是团团。”我被迫趴在一个怀里,提醒他道。 “没关系,太傅并不嫌弃。”一道声音从头顶传到耳边。 芳香醉人,如醇酒醲酿。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口的人迟疑开口:“……陛下,太傅,晚饭好了。” 我从姜冕怀里退开,当然因为他也放了阻在我腰上的手臂。 “抄了这么多奏本,一个错字没有,特准你吃晚饭。”若无其事的太傅卷起自己的书纳入袖中,再拂了拂衣袖上的猫毛,格外开恩。 …… 晚饭是苏琯筹备的,正屋里准备了丰盛的一桌。苏琯叫我与太傅去吃饭,已是日暮黄昏,屋里燃起了夜灯。我们三人到达堂屋,屋里只有阿笙姐姐与一个丫鬟在等待。 我当先跨进门槛,柔和的灯光与久待的饭香有家的温馨,尤其当家中还有个温柔美貌的女子相候。 阿笙姐姐起身来迎,虽然她要迎的未必是我,然而她的目光被骤然吸到我发顶,再移不开。她眼神震惊,整个人便呆了一呆。我摸了摸头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便没多想,直接溜去了饭桌边坐定。 姜冕步我之后,跟阿笙姐姐打了个招呼,便转向我:“元宝儿你净手了么?筷子放下!” 苏琯抱着被我转移的团团,最后进屋,劳苦功高而又功成身退,站在最下首。 小丫鬟送了脸盆来给我洗手,我洗净了手上的猫毛,重提筷子就要直奔荤菜,一块红烧肉被太傅挟送我碗里,我才注意原来他坐我旁边。整个屋里就我们两人落了座,阿笙姐姐愣在方才的位置还没醒过神,太傅进门跟她打招呼完全没注意到他世妹的情绪,但苏琯最后一个进来时注意到了,于是在暗中看了我一眼。 我当然没有忽略苏琯的示意,哄太傅帮我批奏折只是第一步,哄他明日上朝还要再接再厉,我得继续我的孝心大计,于是对阿笙姐姐道:“师……阿笙姐姐,太傅叫你来吃饭!” “你们吃吧,我不饿。”阿笙姐姐扶着门,出去了。 我啃着碗里的红烧肉,闷头道:“太傅,阿笙姐姐肯定生我的气了。” 回应我的是又一快红烧肉送过来,接着是小炒肉、扣肉、糖醋肉、水煮肉、东坡肉……堆满了小碗碟:“吃饭就吃饭,哪那么多话。” 我扭头对苏琯道:“你做这么多肉,想把朕喂成个胖子吗?” 苏琯默默不做声。 太傅一筷子肉送进我嘴里:“反正怎样都是个胖子,还不如多吃点。” 我咽下他送来的肉:“可是我准备减肥了……” 又一筷子肉塞进来:“吃饱了再减。” 苏琯做饭的手艺比太傅强太多,不知不觉我就吃多了,吃饱了才发觉自己的筷子几乎就没动过。嘴巴不停地吃,脑子就不管事,吃的全是太傅投喂过来的肉类。 “东张西望什么?”正投喂的太傅对我的不够专注不满。 “苏琯呢?”我得寻求人来解救我。 “走了。” “……” “一脸失望需要做得这么明显?” 我抬手推开他的筷子,纠结道:“并不是呢,只是觉得就我们两个人吃饭好冷清好寂寞。” “要多少人陪你才会不冷清不寂寞?还是只因为我陪着你才冷清才寂寞?”姜冕搁下筷子,屋里便静极了。 我寻思着小心回复:“吃饭不是要人多才热闹么……” “人心那么大,心中不住人,如何热闹得起来。人心那么小,住进一人,便容纳不进其他人。” 跟太傅打机锋,我自认不是对手,便想开溜:“吃饱了,我去喂团团。” “坐下。” 我屁股还没来得及离开凳子,就又粘回去了。首次面对着满桌盛宴,却如坐针毡。 “陛下对臣在外建府可有异议?”坐在身旁,太傅面对着一桌菜肴,似乎兴致也不是太高。 这个问题的用意我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揣摩:“太傅若是不愿继续住留仙殿,在宫外更自由,朕当然是尊重太傅意愿。” 姜冕转头将我看着:“那么陛下莅临臣的私宅,只是为了寻人批阅奏本。” “当然还想恳求太傅不要罢朝,不要把朝事都抛给朕。”我垂头小声。 “你恳求了么?” “……” “你一来就唯恐气不死我,梳头也不过是你权宜之计,定是那苏琯给你出谋划策,不然你如何肯屈尊侍奉一个毫无干系的人。” “太傅……当然不是毫无干系的人……”我小声反驳。 “陛下口是心非惯了,旁人于你不过是工具,哪里见你有过心。”如此直接斥责我,姜冕还是头一次。斥责完了,他便离席,走到门上,背对着我,低声说了最后一句,“想来还是平阳县以及赴京路上,你未知身世,迫于情势委身相就,更可爱些。” 我一个人坐在饭厅,一场夜宴,尾声只我一人。重新提了筷子,自己挟菜,味道竟已不似方才。 我也离席而出,独自走在夜里的宅院,想去寻找苏琯,摸黑走了一条道,寻到一个亮灯的屋子。走到门前将要敲门,才听有人在说话。 “羡之哥哥去休息吧,我不吃。”是阿笙姐姐的声音。 “你生的什么气?”是太傅。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阿笙语中含怒。 “你远道而来,我照顾不周,你可以直接说。”太傅赔罪。 “羡之哥哥还跟我装傻?”阿笙语气激动,“我问你,你姜氏家传三宝之一的白玉螭龙簪为何在元宝儿头上?!” ☆、第60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四 面对阿笙姐姐的质问,姜冕支吾道:“一根发簪而已,随手送人罢了。” “你族兄弟三人,一人承一件传族之宝,这些年怎么没见你随手送人?有族人央求你一看,你都不肯!偏在今日随手送人?姜冕,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好糊弄?” “……我行事素来率意而为,从前如何,未见得如今就得如何。何况在西京时,我就曾一掷千金,纨绔习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了,你休息吧。” “羡之哥哥,你待元宝儿不同,没人看不出来,你将传族之宝赠她,阿笙也无权过问。我只问你一事,你对婚约避而不谈,西京两家催促甚繁,你究竟待怎样?” “阿笙,这门婚约是在我出游时两家认定,我并不知情,且这婚约结的是两族之好,恰好我姜氏族兄弟轮到我。我出游便是不想被世家联姻束缚,当时便对族中说过,姑且别管我,给堂弟们安排亲事。为何最后会轮到我头上,我并不想耽误你。” “你觉世家联姻是束缚,羡之哥哥是将我们幼时情谊看做什么呢?你我两族为何会联姻?又为何会落到你头上?你就不自问?你纨绔习性也包括少年时轻狂薄幸么?!” 夹杂着抽泣声,怒斥之后,房门开了,阿笙姐姐满面泪痕跑了出来。 我退在暗影里,看阿笙姐姐跑出灯光范围,不见了踪影,再看房门处,太傅脚步沉重跟了出来,却并没有追上去的打算。他在房门处站了站,撩了衣摆,直接坐到了门槛上,抱膝看夜中月色。 我站在墙角一步不敢动,生怕踩出声响,站得腿酸,不知太傅要坐到什么时候。 听墙角获得了一些复杂的信息,如一团乱麻,我都理不清,何况身为当事人的太傅,恐怕更是死结一团。又是传家玉簪,又是两族婚约,又是成年男女的情/事。我想,若是把玉簪还回去,应该可以少惹一些麻烦吧?可是什么时候还呢? 路上有人疾奔而来,脚步匆匆,入到亮光里才发现是那个丫鬟,她仿佛终于寻到坐在门槛上忧思愁绪一箩筐的太傅,急哭道:“公子!你快去拦住小姐!她要连夜回西京!” 姜冕旋即起身,快步追去。 我在黑暗里松口气,挪了挪腿,转身正撞上一人。 “陛下,是我。”无声无息站我后面的人将我扶住。 “苏琯,你怎么在这,要吓死我吗?”我揉着额头,看他被我撞了还站得很稳。 他拉着我走出黑暗:“夜里不见陛下,我出来找找,没想到陛下在这里站着不动,我就来看看。” “那我怎么没有听见身后有声响?你走路无声无息的么?” “……是陛下偷听得太专注而已。” 我瞪着他:“那你也偷听到了太傅的八卦情/事?” 苏琯低头:“没有听全。” “算了,你记着不要说出去。” “嗯。” 过了一会,苏琯抬头问:“陛下觉得不能说出去,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因为什么,好像并不因为什么,我挠挠头,“这是太傅的私事,说出去当然不好。万一有人就此弹劾太傅行为不检,被言官抓住把柄,太傅岂不很头疼?他一头疼就不上朝怎么办?” 苏?酢醯阃罚?硎疚宜档煤苡械览怼?lt;br> 我拖着他往前院走:“快走,我们去看看太傅有没有拦下阿笙姐姐!” 苏琯被我拖着走,步伐不快不慢,突然问:“陛下是希望拦下还是未拦下?” “当然是……拦下啦……” 当我们潜伏到前院花影里,好像已经错过了热闹,正屋里点着灯,有人声,院子里只有一个丫鬟坐在石上抽噎。我派苏琯前去打探。他对这种任务很无可奈何,又不能违拗我,只能不情不愿去了。我则躲在树后偷窥。 “姑娘,你家小姐被太傅拦回来了么?”苏琯按照我教的,原话问了一遍。 “拦、拦回来了,可是小、小姐明日还是要走……”小丫鬟抽抽噎噎答话。 “你不希望你家小姐走?”苏琯竟然开始自由发挥,柔声细语相问。 “嗯,小姐若一人回了西京,会、会遭人笑话,也会有损姜公子名声……”小丫鬟忠心耿耿,抹泪道。 “那你家小姐为什么还是执意要走?”苏琯递上一张帕子给她。 “因为小姐伤了心,对姜公子失望透了,小姐等了姜家羡之公子这么多年,他却心中另有别人……”小丫鬟拿手帕拭泪,很是替她家小姐悲苦。 “姑娘请勿妄言,你家小姐一定会有个好归宿的。”苏琯问到不合适的地方,再不多说,离了小丫鬟,绕到树后。 …… 被劝阻回屋的阿笙姐姐灯下美人带泪,与之对坐的姜冕却是沉默寡言,气氛僵硬而凝固,无人愿打破。 我跨过门槛,进到屋里,姜冕于沉默中转头看向我这个不速之客。我扬手拔下发中玉簪,递过去:“太傅,这只白玉簪太过典雅,有损我的天真可爱,还是还……” “我说过,不要你就扔了。”贸然将我打断的姜冕目中沉郁,转过头不看我,“没事你就出去吧。” 顿时我就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盯着他侧容,眉峰凝蹙的弧度清晰可见,面容是十分凝重的,沉如冰潭,不理人时拒人千里,散发的气场就如一座雪山,站他旁边都觉冷。 我垂下手,握住了玉簪,不知如何归还。虽然我觉得并不完全了解他,但能够肯定,若是此刻执意归还,他愤然摔碎传家白玉都极有可能,我实在不敢草率行动。 “那我回宫去,明日还要早朝呢。”我说完这句,他依旧纹丝不动,千年雪山冻成了万年冰山。 整个过程,阿笙姐姐未看我一眼。我试图来调和他们之间,却大概是更添隔阂,尤其是太傅并不收回家传之宝,这让旁人如何想呢?我心中生出无限愧疚,垂头丧气出了屋。 屋外苏琯在等我。我问他:“我要回宫了,你可不可以送送我?” “这么晚回宫?” 我想起自己并没有通行证明:“送我去皇叔府上,他会想办法让我回宫的。” 苏琯不再多言,我去书房收拾奏本。将书案上整理好的奏折山一摞摞捆好装进袋子里,单独叠在一起的票拟纸条压在桌面。我已誊抄完毕,这些纸条再无用处,扔了也是扔了…… 然后便将它们捆做一扎,塞进袖口里揣走。 扛起袋子,怏怏地出了书房门,走上了回廊,低着头一直走,直到撞上一堵软墙。我绕过软墙往旁边走,软墙挪动,动手抢下我的书袋,丢去地上。我一惊,书袋里的东西可是关系重大,忙要冲过去捡回来。 这堵神奇的软墙横出一步,从中作梗,拉着我胳膊往回廊外扯。 “太傅?”我在暗中认出了软墙的真身。 姜冕拽着我到一株繁盛梨花树下,将我拖到树干上摁住,手指抚上我的肉脸,摩挲数下:“其实你并没有心吧?” “我有啊。”被禁锢着,也不妨碍我嘴上反驳。 “在哪?!”他声调低沉,冷不防落手到我心口,抚上心尖,举止令人瞠目。 “……”我惊呆,心口上便止不住地狂跳如雷。 他俯首贴近我鬓边,对着耳廓吐息,声音微哑:“你这小混蛋如今长大了,连太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小时说过什么,还能记起么?素问二十四卷八十一篇,竟寻不到对你的一剂良方……” “也许药物并不是解决之道……”我努力平复心跳,却也实在无能为力。 “所以无解?”他嗓音透着无解之痛,覆身将我摁压树上,一手掰过我偏着的脑袋,与他正面相对,猝不及防就被堵了嘴上。 轻易便被启开唇齿,深入纠缠,味道与感觉均不陌生,只是力道有些不似以往。得出无解的结论,促使他疯狂掘取,仿佛要霸占每一处味蕾。窒息感令人晕眩,而心尖上的手也在同样进取,有意无意地轻拂细碾,这感觉陌生而异样,非常不习惯。 头脑晕眩不妨碍我下意识推拒他进取的手,然而他对付被推拒的方式便是愈加放肆,仿佛报复一般。 梨花阵阵飘落,似乎是在应和树下的纠缠不休。 “嘤嘤嘤……”我必须示弱,假哭作真哭。 他果然收敛一点,手上力道减缓,舌尖攻势转柔,不再肆虐后,化作万丈柔情,要将人融化。 腿脚发软,站立不住,软倒时被他一把横抱起,踏过一地落花,穿过暗影,闯入附近的一间房中。放了我到床边,他转身燃了灯烛,站在床边看我从床上迅速翻滚起来,脸上便有些绷不住,唇角一勾:“要不要洗澡?” “不要!”我并不想死得太快,警惕地坐在床边。 他抬起袖口,手上举着一捆纸条:“我写的这些废纸,你还藏着做什么?” 我下意识摸了摸袖囊,果然无一物:“留着生火。” 对此回答,他也不做纠缠,然而面色已不似树下那般痛心疾首,抬手一抛,纸扎落到我衣襟上:“那你留着吧。”说完,转身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我脱口便问。 “给你找吃的。”嗓音竟然略有愉悦。 我一头仰倒床上,再一手按到心口处,还是砰砰直跳。 ☆、第61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五 伴着一阵食物的香气传来,姜冕去而复返,左手端了一个白瓷小碗,右手顺道关门。 我歪倒在床边打了一会儿瞌睡,见他觅食回来,便又打起精神,滚了起来,盯着他手里直勾勾地看。 他走来床边坐着,白瓷小碗送我面前。我趴到碗上看,一碗冰清玉洁不知道是什么,拿起调羹搅拌几下,甜香四溢,顿即送了一勺进嘴里,滑腻香甜口感好。 “这是梨花羹。”姜冕替我托着碗,倾身过来讲解,“我照着西京家中送来的独家食谱做的,做了十七八回才成,是采的四月新梨,就的西京去年冬月梨花雪,煎的西京特产梨汁冰糖……” 我囫囵几大勺全咽下肚,意犹未尽咂咂嘴:“太傅,你在说什么?” 他盯了盯我嘴角,再看了看碗里空空如也焕然一新:“没什么,你就当是幻觉好了。” 我哦了一声,把空碗递到他面前:“这点量太含蓄了,还有吗?再来一碗。” 他久久目视我:“冬月的梨花雪煎煮后也只有一勺。” 我又哦了一声,再把碗往他跟前推了推:“那还有吗?再来一碗。” “……没有。” 我深感遗憾:“下次记得煮一桶留着慢慢吃。” 他转身往床榻上平躺开,像摊煎饼一样,深深长长地呼吸吐纳。我捧着碗朝他凑过去,还想再讨一碗吃,见他阖目休憩,一副关闭神识与世无争的样子。我将碗搁在他交握身前的两手上:“太傅,真的没有了吗?我就再吃一碗!” 他抽出一只手,将我手上一拉,我便一头栽过去,直扑他身上。吓得我赶紧拿手一撑,撑在他身旁,以半压的姿势居高临下对着他。 他依旧阖着眼,浓密的眼睫毛遮覆着眼睑,令人有凑上去数一数的冲动。眼睫往上,是两道锋芒内敛的剑眉,再往上,额际居然有个美人尖。如今细看,才知这俊逸皮相的点睛之笔藏在这里。 想起曾经在民间闲暇时翻的风月册子上记载,古早宫廷内,具美人髻者为上品、无美人髻者为中或为下。这美人髻便是俗称的美人尖,前人有将美人髻作为评选美人的标准,倒也诚不我欺。 忽然腰后搭上一只手,将我一压,我手肘撑落,扑得更近。眼下便是轮廓优美,弧度微上,如画笔勾勒的嫣红唇瓣,极尽魅惑。 心中生出一头小兽,左奔右突,想要冲出来品尝美食,被我牢牢按压住。撇开头,视线转移向别处,不多时,又转回来,品鉴美人太让人把持不住。一时头脑发热,一手摸上他的美人尖,低下头嘴唇压在他唇上,伸出舌头试探了一下。 软嫩而润滑,仿佛待人品尝。我依葫芦画瓢,探入其间,长驱直入。腰上的手一紧,给我再往下一压,我便如坠深渊,主动与他纠缠一处,再难罢手。 仿佛另一个元宝儿在体内苏醒,势要将眼前人霸占到底。那不可触摸的记忆,驱使着不由自主的魂魄,将夙愿一偿。 彻底爬到他身上,将他狠狠压住,玩了美人尖以后,再摸胸…… 他一个翻身,将我反压,离了唇,眼眸凝望,笑不可抑:“你在做什么?” 难道是我做得不对?我视线往左上偏移:“轻薄你。” 他竟不依不饶,究根到底:“为什么?” “想试试。”看看主动轻薄人究竟是个什么趣味,导致他一而再再而三。 “还想怎么试?”他拿手指掠过我眉头,划过鼻梁,再落到脸上以指背摩挲。 “把你压到地上轻薄!”心中的小兽促使我道出禽兽之语,话虽出口,但我觉得这一定不是我说的。 他唇畔缓缓凝起一个深意的微笑:“我也有此意。不过夜里地上凉,就不让你受那个罪了。” 咦,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渐渐笑不出来,脸上忽然严肃:“元宝儿,把手拿上来!” 我没听。 “……”他一把捉住我探寻秘密的手,摁到头顶。 说好的轻薄呢?! 我很不满意,嘟了嘴哼一声。 “洗澡好不好?”他将脸贴近我耳边,仿佛商量,又仿佛劝诱。 “不!”会被河蟹的! “那只洗脚好不好?”他退一步。 “可是我没有吃饱。” “洗完脚再让你吃饱,好不好?” 我纠结在二者的选择中,举棋不定。我犹豫的时候,他已经替我做了决定,下床后理了理衣裳,把凌乱中扣在床上的碗勺收了,又回身嘱咐:“别睡着了。” 我翻进被褥里,挥了挥手,让他速去觅食。 一个人窝在床上,介于要睡不睡间,头脑浑浊中留着一丝清醒,回想今夜实觉荒诞,好像在他身边就会被带得荒谬不正经,不过话说回来,我从前正经过么? 然而那么多的事情摆在眼前,家事朝事国事,此时完全不想去考虑。阿笙姐姐是去是留,施承宣今后得知真相会怎样,阿宝幕后是何人指使,皇叔和父皇怎么办,科考题目如何取定,世家根系怎样摧毁,三枚玄铁令怎样使用…… 对了,还有朝臣若知前三年的陛下是个傀儡,如今的陛下是个女孩子,会不会造反。 随便一个拎出来都叫人头疼,做寡人真不好玩,还不如做村姑。 姜冕再回来时,我便沉浸在郁闷的情绪中,趴在床上,很烦心很忧郁。 他将打来的洗脚水搁地上,再来看我,给我扒拉了起来。我不情愿坐着,更没有好心情。奈何他对洗脚一事很执着,非将我拽出被褥:“是困了还是饿了?脸色看起来这么苦大仇深,我才离开一会,你想到什么了?不会是不舍得太傅吧?” 我瞟他一眼:“去了这么久,我都想到了一堆难办的事,你没有去看看你的阿笙妹妹么?” 他拼了老命给我抱坐起,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看着我笑道:“你吃完了我再去看她。” 我两手捧住油纸包,急忙打开,嗅到香气后心情顿时阴转晴,看来刚才的郁闷都是因为饿的,人果然不能在饥饿的时候想太多。抓住油纸里的糯米糕塞嘴里,几下吃完一个。 我甩了甩腿,继续埋头吃第二个:“去吧去吧,去哄哄你的阿笙妹妹,我一个人在这里吃糯米糕就好。” 冷不丁,他横空夺走我的糯米糕:“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亏得慌。”说罢自己拿了一个吃,吃得十分有滋味,看得我馋涎欲滴。但我这点节操还是有的,并没去跟他抢,只面无表情看着他吃而已。 眼看只剩最后一个了,他竟毫不犹豫放嘴里,那一瞬间我牢牢克制住了揍人的冲动,然而手心还是捏了个拳头,他若再张狂一点,恐怕我就克制不住自己了。 然而峰回路转,他衔着最后一块糯米糕,并未吃下肚,却转向了我,在进行无言的诱惑。 我克制了一下节操,可是那是糯米糕,一不做二不休,扑上去叼住…… 当然要叼大部分,最好是全部夺回来,唇舌利齿并进,战况十分激烈。一块糯米糕夺得两军气喘吁吁,最后因我军诡计多端,体力过人,求胜心切,终赢得战利品,得胜凯旋。 吃得半饱后,我便想吃水忘掉挖井人,对他挥挥手:“你可以跪安了。” 他一手打到我爪子上,俯身把我腿一扯,脱掉鞋袜,挽起裤腿,搁了脚到水盆里。他揽了衣摆,蹲到地上,开始了按摩洗脚一条龙服务。 从小腿肚子到脚腕脚踝再到脚趾,细心濯洗反复摩挲,最后水快凉了才肯扯了毛巾擦水。方脱离他的一条龙服务,我就滚进被褥里,把脚藏好。他收拾了一下洗脚水和毛巾,到门前上了闩,咔的一声回响,在我心中便是一声哀鸣。 他坐来床前,扯开被我揉成一团的被褥,将我剥离出来,拖到跟前,好言相哄:“将就睡一晚,明日陪你一起上朝,要早起,我好叫你。” 我一指地上:“那你去睡那里,你不是喜欢地上么?” 他状若罔闻,给我解衣带,碰到硬物,疑惑探寻:“什么东西?” 我将其捂住,拖到身后:“皇叔给的,说是秘密。” 他顿时脸色便不虞了:“你跟你皇叔之间的秘密,我不能知道?你是从你皇叔那里过来的?” 我坐在床上不说话,身后藏着秘密,不知怎么办好。僵持片刻,他自己解了衣带,脱掉外衣,抖开被子,往一边躺下,枕了半截枕头,仰望着床顶,不冷不热道:“三枚玄铁令你藏好吧。” “……”我惊呆。 他叹息一声,瞥过我一眼:“元宝儿,你以为太傅只靠皮相混迹两京?” 我缓缓拖出身后藏着的三枚玄铁令,摊在枕头上一字排开,适时认错求得靠山原谅:“我错了,我不该以为太傅只有一副好皮囊。” 他看也不看可号令数国的玄铁令,从枕头上拂开,静眼相待:“只是这样么?你从心底里不信任太傅,宁可信任你毫无血缘关系的皇叔。你真觉得他是比太傅靠得住的人?” 心理上更信任自家皇族,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然而太傅有着一颗玻璃心,一戳即碎,一不小心又把人得罪狠了。 不敢再忤逆了,默默顺着他的举止意图,躺倒另半截枕上:“皇叔他……” “好了别提他了。”姜冕扯过被子往我身上一盖,于被底再接再厉把我衣裳解下,丢出被褥。侧身后靠近,准确地握住一足,揉入掌心。 我试图反抗:“太傅,这样不好!” “嗯。”他低下头,嘴唇挨在发边,“明天想吃什么?” “梨花羹,糯米糕,还有卤煮。”掰着指头数,数完再道,“太傅,你这样真的不好!” “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太傅……” “中午吃还是晚上吃?” “中午和晚上都吃……” 问答系列没完没了,足心发热,问题还没有答完,最后也不知在哪个问题上没抗住,睡去了。 ☆、第62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六 一大早天还未亮,就被太傅叫醒,于我而言这一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委实没有睡好。太傅倒是不管睡几个时辰,都能准时醒来,不见困倦。 我不想脱离被褥,眼也不想睁,能多躺一刻就绝不浪费:“太傅,会不会是你看错了,不是还在晚上么,我才刚刚睡下。” “都睡三个时辰了。你不睁眼,当然是晚上。”他无奈,拉我不起,又俯身到我耳朵边来骗我,“不起来怎么吃东西呢?梨花羹、糯米糕,还有卤煮……” 我翻个身继续呼呼睡:“再睡一会儿。” 这个时候我太能理解那些历史记载的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心情了,别说拥美人在怀,就是拥被子在怀的我,都觉得很满足,睡到自然醒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但现实总是很悲剧。身边有个怎么都不让我安心赖床的家伙。一面正义凛然的喋喋不休,一面手探被底揉捏脚踝。我耳朵遭罪,脚上也受罪,头尾都顾不上。脑袋往被子里钻,隔绝声音,小腿往被子里缩,整个人蜷缩起来。 “陛下可知历史上那些个昏君都是从旷朝开始,满足一时惰性,延误一日国事,你可知自己延误了几日?离昏君也不远矣!”他揭了被子一角,让我脑袋露出,迫我继续接受教诲。 “那朕就做个昏君好了,做昏君才幸福!”我再找被口钻。 “你若做昏君,太傅只好找棵树吊死了。”他拖拽了衣裳进被褥,艰苦卓绝地给我往身上套。穿衣全凭感觉,不是碰到这里就是摸到那里,一件衣裳穿一盏茶时间。 我还是不想醒。 这时门外传来苏琯的声音:“陛下,再不起,要误了早朝了。早饭我已经准备好了。” 苏琯做的早饭,那是比较靠谱的。我勉强睁了眼,便被太傅拖抱出被褥。我打着哈欠,瞅一眼太傅的劳动果实,果然不出所料,衣裳穿得乱七八糟,脚上还光溜溜的,小腿肚子还露得明晃晃的。 他咳嗽一声,重新动手规整,襟衽交叠,衣带牵搭,褪下裤管遮到脚踝,指端碰触踝骨,便又不离手。 我歪歪扭扭地坐着,一手搭上他肩头,趴过去提醒:“太傅,再玩就误了早朝,朕要做昏君了。” 他这才恋恋不舍给穿了鞋袜,这一环节永远都是磨磨蹭蹭,耽误时间也在所不惜。穿上鞋子,落了地,放下衣摆,只露出鞋子的前端。他眼睛盯过来,视线被阻隔,特别不开心。 他坐床边,我恶意满满蹭到他身边:“回宫后,朕只怕很难有空再造访太傅府上了,又不像从前太傅住留仙殿的时候,容易串门。” 他看我嘚瑟,伸臂一把捞我过去,眸色深深:“你知我是为何搬离出宫?宫里已有议论,陛下同太傅过从甚密,还有人道我以色侍君,做董贤第二!” 我近处望了望他这张以色侍君的脸,年纪大我许多,也只教训人的时候老气横秋,平常风韵倒是别有情致。 “太傅在宫里的举止都惊世骇俗,不加收敛,居然怕人议论?”留仙殿书房,他那样犯上,一众宫女可是看得清楚。 “若不是你那样气我,我至于当众犯上欺君?”他倒是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那太傅只好做董贤了。” “……其实我倒无所谓,就怕陛下断袖的传言流出去……” “那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别人讨好我,知道送我美男,总好过送美女。” 修长如玉的两根手指一把掐到我脸上,狠狠一揪:“原来从前小时,对你的预测没错,将来是要做风流帝王。你敢这样试试!” 我捂着脸,蹦了出去:“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他气红了脸:“趁早死了这条心!” “如果不能呢?” “那我只好发动宫廷政变,扶持傀儡皇帝,囚禁你进小黑屋一辈子了。” 我垂头思量了一下,还真不知这话有几分玩笑:“……小黑屋是什么地方?” “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的地方!” “……”我再思量不出,那是个什么鬼。 一早就在这样的恐吓与脑补中清醒过来,出屋洗漱,看天边一轮明月高悬。果然还是夜里! 宫外毕竟不能跟宫里侍女环绕骄奢淫逸作比,洗漱什么的,一切只等别人伺候好,整日如同一个废人似的。 太傅家里目前似乎也只阿笙姐姐带来的一个丫鬟,丫头仆人都还没来得及买,府院空旷,不过也幽静宜人,尤其清早明月与晨曦交替之际,凉爽清新的晨风涤荡在院子里,令人心旷神怡。 井水边,姜冕挽袖子亲自汲水,井轱辘被打湿一大片,显然世家出身,也是如同被当废人般养大。我撸了袖子就上去帮忙,提水都比他稳,怕他打湿衣裳,索性将他推去一边,自己动手打洗脸水。 水桶里的水倒入木盆,我收了收衣摆,蹲下去捧水洗脸,神清气爽。洗完一抬头,见姜冕愣愣站在井边,不言不语看我一系列流畅动作。 我端了木盆里的水,倒进道旁花花草草里浇灌,再汲了井水倒入木盆,端放好,招呼他:“羡之,来洗脸。” 他醒了醒,木然走过来,竟是将我一把抱住:“元宝儿在平阳县做了多少这种事,你可知自己从前怎样娇生惯养,连洗澡都不会自己洗,就知道瞎玩水。” “可是多会点生存之道不是很好么?至少万一将来被宫廷政变了,我逃出去,再度流落民间,也能生存。” 他又抱了抱紧:“胡说!谁敢宫廷政变,我饶不了他!” “不是你要宫廷政变的么?” “……你记错了。” “我听到了!” “……你听错了。” 好吧,对于出尔反尔朝三暮四的人,我也不能把他怎样。 他忽然回过味来,拉我出怀抱,幽幽凝视:“你刚才叫我什么?羡之?” “你记错了。” “我听到了!” “……你听错了。” …… 苏琯坐在厨房小凳上喂猫,终于等到我们姗姗来迟吃早饭。 “陛下,太傅。”他手里端着小鱼干起身,看我们来,立即让到一边。 我走过他身边,顺手捞一把小鱼干做开胃菜:“早饭有什么呀?” “清粥。” “早上为什么要吃这么清淡?!”我很失望,连靠谱的苏琯都不能信了。 “早上不就是要吃清淡?”苏琯很纳闷。 姜冕已经盛了一碗粥,撒了糖,放到厨房小桌上:“好了,赶紧来吃,中午再吃荤。” 我不情不愿坐过去,一手啃鱼干,一手喝粥:“为什么团团一早就可以吃荤?!” “……”苏琯对我的无理取闹,做视若无睹状。 同坐对面喝粥的太傅淡声吩咐:“苏琯,给陛下再拿点小鱼干。” 满满一叠小鱼干送上,我这才稍微满足。团团围着我喵喵地叫,可见它对我十分羡慕嫉妒恨。 我嚼鱼干嚼得越发欢,吃了一嘴咸鱼,再不想吃淡出鸟的粥了。一碗粥没动几勺,不被我问津。姜冕吃完自己碗里,拉过凳子坐我旁边,端起我的粥碗,舀了一勺送我嘴边。 我勉强张嘴吃下,又丢一条小鱼干进嘴里。第二勺粥又送来,我再勉强吃下,丢一条小鱼干。第三勺粥送来,我愤然不吃了,扭头继续吃鱼干。 他放下碗,跟苏琯要了几条鱼干,碾碎,撒入粥上,拿勺搅拌,再来喂,我吃下了。 “……”苏琯瞠目结舌,终于忍不住吐槽,“陛下吃饭同民间大人哄不吃饭的小孩,竟毫无分别。” 我就着喂来的勺子吃下粥,抬起脸反吐槽:“你这么小,就知道大人喂小孩吃饭的样子了,你家大人知道么?” …… 用完清粥早饭,雇来马车,我们正待启程还宫,府里唯一的丫鬟匆匆跑来,对姜冕急声喊道:“公子,阿笙姑娘不见了!” 我们这才想起一早就不见阿笙姐姐。我站在马车前回看姜冕,他沉吟片刻,未答话,扶了我上车:“不要再耽搁了,时辰到了。” 我上了马车,对车外的他道:“苏琯送我回宫,你快去找……” 话音未落,他身姿矫健,一步踏上脚墩,同上马车来:“没我陪同,你怎么进宫?没我陪同,你如何上朝?” 苏琯在外面撤下脚墩:“太傅同陛下回宫上朝吧,我去寻阿笙姑娘。” 太傅点了点头。 马车奔起,我掀开帘子往后看,满巷梨花,一座深院,如画意境,荒诞历程。 “怎么,舍不得?”在最后检查奏本,一部部翻阅的姜冕,柔声道。 “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美少年。” “啪”一奏本拍到我脑门。 “太傅,朕早晚会被你打傻了,就不用上朝了……唔……” 窗外梨花飞过,见证了马车内欺君犯上少儿不宜的一幕。 ☆、第63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一 第三卷:坐朝问道 01陛下坐朝日常零一 马车行驶到宫门外,简朴车身毫无悬念被阻拦住。守城兵丁前来盘查,姜冕人未露面,手递窗外,颀长五指微张,如幽兰绽放,掌心躺着一枚刻有“一品”二字的腰牌。 当朝一品,只一人。守城兵丁是见过世面的,见到这样一块分量十足的腰牌,立即知晓车内是谁,躬身而退,号令放行。 马车入宫,直奔主道。路上陆续赶来上朝的文武也有乘车,有骑马的,然而都纷纷退避道旁。有些保持沉默,有些脾气暴的当即开喷:“从前怎么不见他张狂?做了一趟巡按,回京就盛宠不断,谁知道寻了什么狐媚偏方,媚主惑君,张扬跋扈,董贤第二!” 有人惊劝:“李学士慎言呐!” “哼,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君臣师徒,败坏朝纲,奸佞当道!” 我在车内笑得前仰后合,姜冕淡定着脸,埋头继续看奏本,抽了一支随身带的笔,在某本奏折上划了个大大的叉。 我瞄了一眼,奏本署名:翰林院大学士李筒。 马车绕过前殿,奔入后宫。姜冕率先下车,再半抱半扶了我下来,我们逃难似的,弃车马,快步往宫内赶。谁知,宫门口待守着一人。素衣清雅,负手而立,将我们一路逃荒搂搂抱抱看在眼里。 我与太傅齐齐刹步在台阶上。 我小声:“太医哥哥。” 太傅冷声:“改职做门神?” 柳牧云冰冰凉凉的嗓音冷淡如水:“赶集还是逃荒?” 太傅理了理匆忙形容,注意了一下仪容仪表,甩袖间风流俊赏:“本官,上朝。”说罢,甩衣迈入,与柳牧云擦肩而过。 我总觉得有道火花从二人之间迸射。 轮到我越过时,心里没底,磨磨蹭蹭走过去:“太医哥哥,朕、朕回宫上朝,来、来换衣裳。” 柳牧云目光从我脸上掠到头顶,盯着一处:“姜冕把他那根宝贝一样的玉簪给了你?” “朕、朕跟他借用一下。” 柳牧云目光又落回我脸上,郁色深沉:“跑出宫,一声招呼不打,两日不回,你就这么讨厌太医哥哥?” “不不不!”我头皮一炸,感觉不会好了,赶紧解释,“我出宫只是找太傅帮我批奏本,就是这样。” “那一袋奏本是你出宫后,我让人送去的。” 我如一颗充气的圆球,顿时被戳破,漏了气,气势便全没有了:“其实……我就出宫散散心……后来奏本送来……我就去找太傅了……” “皇叔府里留宿一晚,太傅府上留宿一晚。”柳牧云言简意赅总结了我的朝秦暮楚。 我低头对手指。 “进去更衣吧。”终于对我大赦,他侧了侧身,让我过去。 溜进殿里,劫后余生,宫女们一拥而上,更衣加冠,束发熏香,我张着手作废人。众人齐心协力,片刻后,我便在镜中瞧见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帝王。姜冕也从屏风后走出,换了一身备用朝服,一品紫袍,腰坠金鱼佩,顿时将我的一身风流潇洒气质给比下去了。 他瞧了瞧我,不太满意地摇头:“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 我亦不满:“没你长得帅?” 柳牧云从旁淡声指出:“束胸。” 我&太傅:“……” 上回大朝会,君王着大型宽袍瞧不出来,如今平日小朝,穿收身窄衣,就必须少不了一环。 我去到屏风后,脱了衣裳重新来。两名宫女没干过这事,战战兢兢不敢上手。我安抚她们:“没关系,用力来!” 屏风外“噗”的一声,太傅喷了一嘴茶:“差不多就行了!不要下蛮力!反正也束不大住……” 柳牧云闷声:“姜冕,你知道得是不是太多了?!” “还好。”太傅不害臊地谦虚。 外面斗嘴我管不着,屏风后只顾得疼了:“呜呜呜……” 姜冕怒声:“告诉你们不要用蛮力!” 柳牧云出声:“松一点没事!” 两宫女吓得发抖,手一松,又要重新来。力度难以把握,用力则无法呼吸,稍松又维持不了多久,两宫女满头大汗。折腾了许久,才勉强束好。两人扶我出来,皆是泪流满面。 屏风外的两人目光在第一时间一同投向一个地方。 姜冕同情:“一定很疼吧?” 柳牧云摇头:“弄了半天就束成这样,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拿镜子一看,布帛缠裹多次后,更显丰满,我摔:“束胸都是骗人的吧!” 姜冕事后诸葛亮:“我就说不要吃那么多……” “不是太傅晚上还喂我吃东西的吗?” …… 柳牧云亲去寻了一套宽松的衣袍,取来我换,这才将突显处隐去。我哀戚:“那以后怎么办?天热也要穿这么多?” 有宫女伶俐献策:“陛下可以减肥。” 姜冕瞪她:“陛下哪里肥了?不许减!” 柳牧云也觉此事头疼:“不可削减元宝儿的饮食,多锻炼吧。” 于是以后每日要晨练,此乃后话。 …… 折折腾腾终于改头换面,前去上朝。 旷朝了几日,满朝文武倒是司空见惯,没出什么乱子,既没有传说中舍命苦谏的忠臣出现,也没有言辞刻薄拼命弹劾的御史乱入,我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朝臣待漏五更寒,据说我朝几年不曾见这样的盛况。大臣们非大朝会,一般习惯了走过场,懒散又对国君没信心的直接请假,勤勉又对国君怀抱了一点希望的则晚到几刻,路上边吃早餐边晃悠悠骑马上朝,走个仪式便各回各家。 于是以至于我坐到了龙椅上,放眼朝堂,还空缺了一大半。而出席的朝官则对我表示非常震惊,那一个个脸上都写着“天呐陛下居然上朝了我的心肝承受不住”的表情。 另有不少朝官,即便身体出席,灵魂也还没就位,不是在梦游,就是在回味昨夜与哪个歌姬共度良辰,从脸上荡漾的神情不难猜出一二。 倒是传说中媚主惑君、败坏朝纲、奸佞当道的太傅姜冕站得风姿挺拔,精神十足,与整个朝堂都不是一个画风。然而细看之下,那脸上仿佛也有着在回味什么的神思,嘴角时而扬个小弧度,时而抑制一下,时而还是抑不住,弧度更大。含而不露,露而不扬,漾而不荡。 我得出结论,满朝男人,其实还是一个画风。 我招手示意司礼监开始。 司礼监唱诺:“开始上朝——” 大臣们纷纷苏醒,各就各位,依着司礼监节奏三跪九叩,便要起身。 我清清嗓子,气沉丹田,沉声凝气,以便声音传得更远:“各位爱卿,且慢平身。” 几个惯性太强的大人当即站起了身,一瞅周边,发觉不对,重又跪下。 我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吩咐:“记下。” 秉笔太监不由愣了愣,俯身确认:“记下……什么?” “不待君命迫不及待起身的大人们的名讳、品级、职位、入京几年、是何出身,这些。” “……是。”秉笔太监被刷新了三观,震惊之后,一直做摆设的笔墨派上了用场,“唰唰”记录。 几位无意中犯错的大臣则更是惊惧交加,汗流满面,无不为自己的仕途前景战战兢兢。几人互相对视后,均将目光投向姜冕。大约认定了抓他们把柄的主意是姜冕授意。 太傅为了减少仇恨值,洗刷冤屈,抬头请愿:“陛下,可否念及几位大人乃是初犯,饶过这一回?” 又“嗖嗖”几道目光将我期盼地凝望。 我待秉笔太监将众人详细记录完毕,遗憾道:“可是已经记下了呢。” 大臣们心胆俱裂,脸色惨白。 “念及诸位都是初犯,又有太傅替你们求情,那朕就罚轻点好了。”我拿过秉笔太监手里的名册,一一看过去。 犯错待审的大臣又满怀希冀。 我一眼扫过众人:“品级各降一级,俸禄减半。各位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就各族加赋三成吧。” 满朝屏息:“……” 太傅亦是无言以对。 “这是都不同意?”我问。 有人斗胆出声:“请问陛下,各族加赋三成,年限是多久?” 我掰着指头数了数:“三……五……八……十……” 每数一个,他们脸色就白一层。 我着重看了一下太傅脸色,果然不是那么和颜悦色,我把掰数出来的指头压回去几个:“三年为限。” 众人悲喜交集,我都不知道他们这回该是庆幸还是自叹运气不佳。再看太傅脸色,勉强尚可。 不待他们松口气,我又道:“所谓的满朝文武,这朝堂如此空旷,我们上朝前先点个卯吧。” 司礼监捧出名册,一一唱名,到者答到,未到的大概这时候在打喷嚏。 未到的一律画叉后,司礼监将名册躬身送呈。我大致数了数,缺席四十五人。气氛沉重,这惨状不言而喻。大臣们不用数,同朝为官,谁来谁没来一眼可见。应卯的大臣们该庆幸大难不死了。 我合上册子,丢还回去:“未到的一律连降三级,俸禄削减六成,家族有为官者连坐,无论士庶,加赋五年。” 满朝震惊。 ☆、第64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二 朝议是小事,朝仪是大事。 因为百官默认我上朝只是偶然事件,便不指望能在朝议中商讨军国大事,但有要事,必是写在奏本中上呈,反正至少有太傅批阅,不会误事。 整顿完朝堂风气后,当朝发放批阅过的奏本。出席朝会的大臣接到自己上奏之册,翻开阅览,无一不被那幼稚的字体和成熟的批复弄懵了。想要一探究竟看是否是偶然事件的大人们互相传阅奏折,阅读批语,最后不言而喻将视线转向姜冕。虽不是代笔,但肯定代文了! 有人直接拿了本子上前询问:“姜太傅,这奏本是谁批的呀?” 姜冕淡淡回:“这笔迹看不出来?” “笔迹是看得出来,乃是出自陛下手笔。然而这文笔也看得出来,乃是出自太傅手笔。” 姜冕脸皮却是厚,不以为意,反问对方:“我是何职?” “太傅啊!” “太傅是何意?” “辅弼天子,天子之师,帝师是也。” “既是帝师,辅佐天子批阅奏本,有错?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文笔文法承袭,有错?” “……” 把找茬的喷回去了。 “各位爱卿若无异议,就先退朝吧。待明日朝堂满员了,各位大人都到齐了,我们再议国事!”我起身离座,在众臣的跪送中,往专用通道撤了。 …… 太医哥哥等在后殿,见我早早退朝,很吃惊:“陛下?退朝了?” “是啊。”我难受地直往殿里蹿。 “这么快,没议朝事?” “没有。” “为什么?” “……束胸难受……” 跟进来的太傅听见这话,差点绊一跤:“束胸难受,你就对世家开削?事先都不同太傅商量一声!” 我边解衣裳边跑:“朕要更衣,不准进来!” 跟进来只怕又要敲我一头包。 更衣完毕,宫女眉儿走进来,看着我感慨万分,最后终于同情道:“陛下,太上皇有请。” 我期待地问:“是有好吃的要给我吃么?” “……可能是吧。” 眉儿从殿后门带我出去,穿过长长的宫道,终于到了太上皇隐居避世的凤仪宫。我站在宫门前,心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从回来后见到太上皇第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然而那时被各种扑面来的消息冲击得无法理清头绪。 抬头望“凤仪宫”三字,都感其中有深意。充斥在太上皇身上的矛盾感又加深一层。 从太上皇、皇叔到我那音讯全无、不知死活的传说中的母妃,无不透着诡异。更有隔代遗传我三枚神奇的玄铁令的传说中的开国祖父,也颇诡异。当然,念及我自身,似乎也是个诡异的存在。 深吸一口气,迈入凤仪宫。 依旧是殿内幽香,清静无扰,重重帷帐内,有人慵懒倚榻看书。 我轻步过去,正要伸手揭开重帷,被一声顿喝惊吓。 “跪下!” “扑通”毫无凝滞,说跪就跪。跪下后,我就有点恍惚,有记忆以来从未跪过谁,除了平阳县时为给施承宣求情跪过姜冕,不过那时他提了我起来,也并未让我全跪下。回来后面见太上皇,也未叫我跪下过。但这感觉就是有些熟悉。 不过眼下情势堪忧,来不及去弄清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了。 乖乖跪好后,从帷帐里扔过来一物,落到身前。我捡起来一看,是个小册子,上面记着我在朝堂的一言一语。 忽然有点明白眉儿看我的同情眼神了…… “父皇,这是什么人干的?”我一定要揍他,把我写得这么蛮横专断。 “这是帝王起居注!”太上皇怒我文盲如此。 “……”我揉揉鼻子,垂下脑袋。 “每日除了念叨卤煮,你就不能看看书?肚里进点墨水?!” “……卤煮也会写进起居注?”我惊颤问。 “你以为帝王言行都可如你这般随意?你翻翻这册起居注,记了多少次卤煮……” 我依言翻了翻,再垂下脑袋。 “罢了,不提卤煮。我问你,你今日在朝堂大肆打压世家大族,是谁授意?” 我怯声:“儿臣自己的主意。” “你回宫才几日?坐上龙椅才几日?你当真了解天下世族?连世族谱系都未背过,就敢贸然打压!” 我小声辩解:“儿臣只是觉得被轻慢了,想打压一下下……” “你给我滚进来。” 硬着头皮,我起身,揭了帷帘,小步蹭进去。太上皇依旧是柔媚与英武并存,从斜倚软榻改为正坐,漂亮的双目盯着我,神情复杂。我站过去,悄悄看了他一眼,檀香袅袅中,感觉太上皇更添仙姿风韵。不由心道,难怪皇叔会不伦断袖。 “元宝儿,国事若真如你想得那般容易,为何父皇不整治世家,却要留给你?”太上皇语气柔和了一些,目光落在我身上,也温柔些许。 “儿臣当然知道整治世家不易,但不可因不易就不去解决,否则,朝廷被世家蚕食,皇室便无立足之本。” 太上皇长长叹一声:“你小时质朴,天然可藏拙,大了反而锋芒毕露。收拾世家,要待时机。一步步来,循序渐进,不可冒失!父皇问你,天下世家有几大姓,几小姓?” 这个我倒是在臣子们的奏本里看到过,便答道:“世家有四姓,姜、谢、萧、楚四大族,小姓就很多了。” “四族各居何地?” “西京姜氏,北府谢氏,南郡萧氏,东都楚氏。” 太上皇坐在榻上,指点我脚下:“把地上的锦毯揭起来。” 我看了眼脚下不小的范围,整个毯子三四丈宽,不由脑补道:“父皇,您的意思是,我得罪了天下世家,让我赶紧卷了毯下黄金逃走?” 太上皇无力地撑住额头,一副悔不该当初生下我的样子。 我吭哧吭哧将这张巨毯从一端卷向另一端,边卷边瞅着地下,黄金没瞧见,却瞧着了一幅地形图。地毯完全揭开后,一幅巨型地图顿显眼前。地图气势磅礴,九州国土煌煌,殷曜两国界限分明,四边异族赫然在目,更有天下世家盘踞之地。 “元宝儿,见到这幅地图,有何感想?” 我大叹:“原来我大殷幅员这么小,干脆并入大曜算了……” 一枚炒栗子飞来,砸我脑门上,被我接着剥了吃了。原来我爹也喜欢吃炒栗子呢。 “若让你看了九州之外的海域、荒原与海天之端的陆地疆域,你岂不要觉得大殷只不过一枚炒栗子般大?” 我咽下炒栗子,好奇问:“真的吗?海天之外,还有国土存在?” “天下之大,非独我们所在的陆地,海天之外,尚有未通的疆域。” “也有人在那里生活么?他们长什么样子?跟我们说一样的话么?”我不由向往。 太上皇托腮:“大概跟我们一样吧,也分诸多国家。我曾在天章阁藏书里读到,古有探险者穿越海域,通往过海端国度……” 我坐到榻下,亦托腮:“好想去看看呢……” “是呢……” 沉静了半晌,太上皇恍惚问:“我们方才在说什么?” “炒栗子……” “唔,还是宫外的炒栗子好吃……” “是啊,苏琯买的很好吃……” “你皇叔买的也不错……谁是苏琯?” “一个美少年……” “唔?美少年?”略兴奋。 “父皇你想做什么?”我警惕。 “……”彻底清醒的太上皇敲我头上一个包,“我们之前究竟在说什么?” “好像是地图……”我捂住头上的包。 太上皇一把揪到我脸上,迁怒:“让你乱岔话!给我好好看地图!” 怪我咯? 我捂着腮帮,重新看地图。细看之下,发现图上有着重标出的地方,便是四大世家。而重中之重,浓墨重彩的,却并非为首的西京。 “父皇,北府谢氏为什么与众不同?” 太上皇凝视地图之上的北府:“因为,这地图便是出自北府谢氏谢庭芝之手。” ☆、第65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三 “北府谢氏谢庭芝?”为什么听起来有些耳熟的样子? “朕的爱妃,你的母妃!”太上皇叹息一声,被我的蠢劲打败了。 “……”先是恍然大悟,再是惊恐万分,吓得我把自己舌头咬到,“母妃她她她也是世家?!” 而且看地图上的标记,还是占据着险要的地形,据北而守。 太上皇很理解我所受的冲击,摸摸我的头,同情地慨叹:“你有一半的世家血脉。” “外戚世家?”对于这一皇室结构模式,我无力了,三观彻底碎成渣渣,“今日朝堂上,我打压世家,减俸加赋,有没有牵扯到谢氏?” “你削俸的名录里,两成谢氏子孙。” “所以父皇才将我叫来训话?” “不仅仅如此。” 我趴到软榻上,脑袋埋进靠枕:“朕都是半个世家子孙,那还打压个什么劲,干脆与姜谢共天下好了……” 屁股上顿时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太上皇怒我不争:“为皇为帝,就这么点出息?朝堂上,你不是还挺一意孤行的么?” 我继续装缩头乌龟,嘟囔道:“那父皇到底要我怎么样?我母妃人都不在了,父皇对谢氏到底什么态度?” 不防又挨了一巴掌:“什么叫你母妃人都不在了?你这个不孝子!再敢胡说,不准你吃饭!你母妃即便暂时没了消息,朕也没成想立即削弱谢氏地位。正因你母妃人不在宫中,谢氏子弟,也就是你说的外戚,才没敢张扬跋扈。” 为了护好屁股,我不做鸵鸟了,抬起头转向太上皇:“父皇,你是把母妃藏起来了么?” 提到母妃,父皇就很忧伤,看我就像没娘的孩子:“你母妃下落不明,朕一直在派人寻找,若待一日,你母妃突然回来,却见你将他家族一网打尽了,你说他什么感受?” “悔不该生了我?” 父皇愈加哀伤:“悔不该嫁了朕。” 我重新抖擞精神,安抚我爹:“不会,能生出元宝儿的母妃,一定是个深明大义的贤妻良母,不会怪我们的。” 太上皇开始追念爱妃:“这倒是,庭芝他高瞻远瞩,看事情鞭辟入里,辅佐朕夺得天下,代朕处理朝事从无纰漏,定然不会囿于家族利益。可,他付出这么多,朕岂能冷面无心打压他的血缘同宗。纵然他不说什么,朕心里却是过意不去。” 我开始觉着我爹太过优柔寡断了,对付世家举棋不定,顾虑太多,这才导致如今世家盘根错节的局面吧。但我又不能做个不孝子,连母妃家族都要对付。只好妥协:“那我们先放着北府谢氏,不削他们了,等母妃回来,我们再做定夺?” 太上皇哀哀叹口气:“也好。” 但如果母妃不会回来了,我们又当如何是好?不过看我爹这儿女情长的模样,这话我是不敢问了。然而,我倒有一个想法。 “父皇,你的炒栗子是皇叔送进宫来的?皇叔人挺好的呀,这么了解父皇的口味喜好!” “元宝儿,别在你爹面前耍小聪明。你皇叔是你皇叔,你母妃是你母妃。”哀思深切还能一眼将我的小心思洞悉的太上皇,果然还是不能小觑呀。 “可是皇叔他对父皇……” 一颗炒栗子将我的嘴堵了:“我朝禁止皇室龙阳!” 我低着头剥栗子,哦了一声:“可如果是父皇和皇叔,就不是龙阳了呀。” 太上皇一时间没有听明白,待回过味来时,对我惊愕交加:“你……说什么?” 我埋头吃栗子:“儿臣出宫去了皇叔府上,见皇叔房里有个小匣子,里面放了许多小孩子的佩饰,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但皇叔并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并且,皇叔差点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我抬头看一眼太上皇,我爹正脸色不定,“皇叔对父皇不能更了解,我听一个人骂皇叔,说他兄妹乱那个什么……” 我爹毫不留情,一把拧住我腮帮:“你知道的好像不少?” 我可怜兮兮望住我爹,希望她能手下留情:“父皇,元宝儿可是你生的呢,小心捏坏了……” 太上皇面色复杂,果然捏得轻了点:“既然你这么机灵,那娘也不瞒你了。父皇是个不能公然示人的女帝,因为顶替的是你舅舅的身份。你外公征战天下,膝下有孪生姐弟二人,你舅舅不幸中箭而亡,你外公对外宣称女儿染疾而去。娘便束发代你舅舅出征,在你皇叔的护持下,渐渐赢得些军功,收拢了人心。所以,为娘的女儿身,绝对不能让人知晓。” 听了这一出过往真相,我被震惊到。虽然父皇言语中云淡风轻,但以女儿身出征,这其中苦楚辛酸,简直无法想象。 我扑进母亲怀里,环抱住她的腰身:“娘,那元宝儿也要这样瞒世人一辈子么?将来纳妃迎后,也要让元宝儿喜欢的人作女装扮相么?” 父皇轻抚我的头:“不,娘不会让你重蹈覆辙。女儿能代父兄出征,也能号令天下,坐镇朝堂,凭什么不能以真身示人呢?有了娘为开国所做的铺垫,元宝儿便不必受此苦了,娘会让你以女帝身份君临天下。” 我听得心中感激,但深知此事不易:“可元宝儿做太子时,便是男孩子扮相,突然变成女帝,朝臣会接受不住,会不会造反呀?” “你为太子时,朝中势力不明,另有当年太师送入宫中为妃的女儿,诞下了皇子。为稳固你太子身份,只得将你从小当男孩子养,唉!可如今情势不同,太师党经由壬申之乱后,被从朝中连根拔起,其余孽散在民间,不足为虑。皇城兵力在你皇叔手中,你若再能有些政绩,便可以女帝身份封禅改元。” 父皇很有信心地为我规划前程,我却瞅准了一个八卦:“太师的女儿入宫,诞下皇子,父皇你是怎么做到的?” 果不其然,脑门挨了一记,太上皇没好气训道:“这种话,是你女孩儿家问的么?”不待我再撒娇,她竟似又想起什么,拎了我耳朵,“你虽为帝,但终究是个姑娘家,冒冒失失溜出宫,留宿皇叔府,又留宿太傅府上,成什么话?你如今大了,同你太傅还那般鬼混,没名没分的,成什么体统?还有,我听说你对平阳县那个小县令一往情深,寻死觅活,可是真的?” 我被训得面红耳赤,小声认错:“儿臣再不敢了……” “什么不敢?”父皇怒声,“你那太傅,出身世家,性情又高傲,待你十六岁生辰过了,叫他辞官,暂入后宫封个妃先。还有那个什么县令,听说娶了童尚书的女儿,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和离了,纳入后宫!” “哈?”我的三观再被颠覆,被震懵了。 “你是女帝,喜欢谁,直接抢来不就完了?后宫名额、品秩,你满十六了,叫礼部商定。” “……”简直不敢想,“父皇,那你怎么没有后宫诸妃?” “那不是有谢庭芝妒夫当道么,唉!元宝儿放心,娘会为你做主的!” ☆、第66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四 雍华殿与留仙殿所属东宫更名为雍华宫,如今添了不少人,也并入了不少周边宫殿、湖泊、御花园,再不是从前的东宫规模,而是至尊帝宫规格了。较之太上皇所居凤仪宫还要恢弘磅礴,俨然骊宫第一宫。 离开几日后,再回雍华宫,一切依旧是井然有序。不过迎接我的是跪满遍地的新旧宫人,这场面倒是惊吓到了我。总忍不住想,自己何德何能,可入主帝宫呢? 穿过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步入雍华殿,又是一地宫人。被这样大动干戈地迎接,十分不习惯。快步进了后殿,有贴身宫女上前来更衣。能在后殿伺候的宫女,都是不同寻常的妙人。无论素养、见识、技能都有过人之处,更重要的,会守口如瓶。 譬如此刻,她们如此熟练地给我宽去外衣,脱掉贴身小衣,见衣下被勒得泛红一片,便十分灵巧地拭以香精药物,轻微按摩,力道适中,不痛不痒,手法娴熟。在这么有专业素养的侍奉下,我连羞怯都直接省了,仿佛很是天经地义地自然。 按摩后,被穿上凉丝小衣,再加中衣,最后套以纯白宽袍,龙纹隐隐。脚上也换了略柔软的龙靴,上面绣着两只小胖龙,一看就是出自太上皇的恶趣味。 规整完了后,整个人都轻松舒适起来。 往前殿书案前一坐,果然案上已搁了一摞新奏折。虽然见了奏折我就昏昏欲睡,比迷药还要有效,但也还是强忍着瞌睡翻看…… 一觉醒来,书案前站着一个俊秀的官员,正有耐心地候着。我抬起搁在奏折上的脸,神识不清:“为什么看着你眼熟?” 俊秀官员面色平静地行了个大礼:“陛下,臣杜任之,大理寺卿。” “哦,杜爱卿,原来是你。”我抹了抹口水,挺直了腰,悄悄看一眼奏折,还好醒得及时,没有口水流淌上去。立即有宫女上前给我送茶水、擦脸、揉肩、活络筋骨。 大理寺卿默默待我骄奢淫逸完毕。 我挥手令宫女们退下,正襟危坐:“杜爱卿有何事?” “陛下,臣启奏之事,关平阳县令。” 正襟坐姿顿时崩坏,我身体不由前倾,略紧张问道:“平阳县令什么事?” “平阳县令施承宣与童尚书家千金喜结良缘之际,误饮毒酒,此案由臣亲自调查,臣未曾寻到物证,但有个猜测。”杜任之望着我,侃侃而谈,话中若有深意,“童府喜宴现场遭人为破坏,臣怀疑有人故意隐瞒真相。” 我险些从椅子上滑下:“何以见得?” “喜宴现场有两道新鲜足迹,桌椅上的灰尘深浅不一,且有挪动痕迹。每桌酒席上酒壶杯盏数目相等,主位席上却少了一只酒盏。根据摆放方位,缺失的正是新郎倌的那只。所以臣猜测,是有人闯入现场,故意藏起了这只酒盏,目的则是为了掩盖施县令中毒真相。而真相就是……”大理寺卿忽然上前一步,“陛下你没事吧?” 我从书案底下爬起来:“朕没事!” “哦。而真相就是……”大理寺卿接着方才的话题,逻辑严谨,谁也打断不了。 “杜爱卿。”我强行将其打断。 “臣在。” “你如此观察入微,推理严谨,想必大理寺已无悬案了?” “臣毕生以破悬案为乐。” “这么说,本朝推理第一人,非杜大人莫属了?” “臣不敢当。若说推理第一人,有太傅在,臣便不敢逞能,而有陛下在,太傅亦得甘拜下风。” 原本为打岔,结果话题倒是令我惊奇了:“这话怎么说?” “陛下兴许忘了,陛下年幼时,曾同太傅联手破解卿月楼花魁案,彼时臣与刑部尚书皆焦头烂额,毫无头绪,却被当时的殿下如今的陛下您无意间发现真相。” 不是忘了,是压根没记忆。 “那是偶然发现的吧。” “世间并无偶然。譬如施县令此案,看似偶然间误饮毒酒,实则是有获得毒酒的必然渠道。陛下可知药理上,多份剂量便是毒,毒物亦可医人。药可救人,亦可毒人。” 我听呆了,再无心打岔:“你说什么?施承宣究竟所中何毒?” 杜任之轻吐三字:“附子汤。” “朕不懂药理!” 杜任之耐心解释道:“附子汤,本为温补之药,但若用之不当,或别有用心,则为毒。敢用附子汤者,必为熟稔药物之人。陛下不懂,陛下身边却有人懂。” 我听得半边身体发凉:“你如何确定是附子汤?不是说物证被人刻意隐藏了么?” “物证消失,人证却在。施县令昏迷时症状与所用药物无一不指向附子汤。这场看似自尽的悬案,实则人为怂恿,始作俑者提供了附子汤,案发后却以悬壶济世身份前来问诊,其高明之处则在利用对人心的透析,三言两语便能操控旁人替他隐藏物证,隐瞒真相。不难想出,陛下是如何甘为他人所用,也毫无怨言吧?” 我拍案而起,怒道:“杜任之!你证据确凿么?为何一切都似亲眼所见,你如此笃定?” 杜任之退后几步,躬身回复:“陛下息怒,此事虽涉陛下身边人,但臣实也无权问案,因此案施药者并无胁迫被害人,即便其有心而为,亦不得不承认其手法高明,且娴知律法,怎样都可全身而退。即便事情败露,他亦无太大过错。更何况,这场涉案,他随时可终止。因着陛下考虑,他出尔反尔解了受害者附子汤之毒,亦是举手之劳。容臣小人之心,既然此人洞悉人心,那么解毒之举是否另有用意,就只有天知他知了。” …… 我抛下一堆奏折没批,独自去了帝宫旁低调又无存在感的太医署。 太医署分工细致,各有专攻,分署房舍却几乎一个模样。我寻了三间,惊动不少人。 “陛下可是有何不适?只需传召一声,臣等便即赶去,何须劳烦陛下亲临?” 我不跟他们啰嗦:“太医令在哪儿?” “在药膳房煎药……” 我被领去了药膳房,直接让带路的太医退避,药香弥荡的宫廷药庐内,确只一人在。素衣洁净,正俯身揭起药罐陶盖,往里撒了一把药草,拿小扇轻轻看火,神态专注。 我踢门而入,闯到他跟前。 他抬头见是我,因我首度出现在药房,便有些吃惊:“陛下?” 我挥手扫落炉火上煎熬的药罐,嘭的一声,药汁尽洒出,溅到他身上。他不顾衣上滚烫的药渣,起身准确地从一只柜子上取了一瓶药膏,几步走来,拉过我的手,不由分说将药膏涂抹我被烫红的手指手心。 我怒然抽出手,将药膏蹭到衣上,蹭破了水泡,痛得钻心,也惘然不顾。 他怔了瞬间,下一瞬便重又抓过我手,攥得死紧,再不似方才,快速涂抹药膏,分伤势定轻重,抹得两条眉毛深深皱起。涂完药膏,又迅速缠上纱布,却还不松手腕。 我狠狠往回拽也拽不动,他握着我腕口,就是不松。 看着他半身素衣染尽药汁污渍,我却控制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臂,扬到他脸上。 极为清脆的一声响,遮过了地上滋滋作响的翻滚药汁。 他眼里情绪泛了泛,却还是看着我:“陛下终于是长大了。” 我怒气上头,并不后悔:“是啊,朕长大了,还是在你控制之下,你有没有觉得很有成就感?” 他深深望住我:“臣伴陛下成长,素来由着你,看着你健康快乐便已是全部心念,控制过你什么?” “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好恶,知晓我心思,甚至比我自己都要了解我。何须你大动干戈,只需你一个暗示,我便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你很自信,不是么?” “不。我在你面前,从未自信过!”他压着眉眼,视线低垂。 “是吗?那附子汤呢,你难道不是把我玩弄于鼓掌?”我狠狠一下,抽离了他手心,退后几步,刻意离他远远,疏离之意昭然若揭。 他眼里一点点黯下去,微微低头,并未立即作答,只是轻轻掸落身上药渣,再蹲去地上空手收拾残渣,挑出尚未熬尽的几许药草,搁入柜上碗中,自说自话:“这药,我已经熬了三天,再过一个时辰就好了。我准备晚上送过去,这药若断了一剂,就怕药效大打折扣。恢复你记忆的事,就越加难了。” “如果恢复记忆,便要想起同你相处的那些过往,我还是不要想起。”未得到答复,其实已经是答复。冷冷抛下一句,我便转身往药房外走。 柜上的药碗被打翻,滚落地上,碎掉。 ☆、第67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五 “臣见过陛下!” 出了药膳房,与一人狭路相逢,却是我最不想见的人。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遇着我,急忙退避到一边。 我敛了敛余怒,平和了一下嗓音:“童爱卿,有何要紧事么?” “回陛下,臣入宫乃是特向太医令道谢的。”礼部尚书童休看了看我脸色,又紧忙加了一句,“当然,臣也要向陛下谢恩。若非陛下恩赐,臣的女婿也得不到太医令的救治……” “童爱卿客气了。”我忍不住将他打断,不想再提恩赐不恩赐了,“令婿现下如何?” “承蒙陛下垂询,臣家女婿吃了几剂太医令开的药,已好转不少,今日已能下地。”童休脸上明显没几日前那样愁眉苦脸了,但也算不得云开雨霁,隐约间仍有一丝阴翳。 “哦。”至此,我那点余怒也差不多烟消云散了,神思略微恍惚,顺手折了一段柳枝,“那挺好……” “只是臣家发生投毒案,大理寺卿也并未查出什么结果。”童休言语中带了一些怨言,大概是对我朝断案效率的不满吧。 “朕以为,此事再追究,于爱卿家千金名声似也不大好。既然大理寺也未查出究竟,不如以悬案结了。”我含糊道。 虽有不甘,却也只能罢手。童休叹口气:“陛下所言极是。就是臣觉得对不起这女婿……” “令婿数年前犯颜直谏落得个贫瘠之地的小小县令,耽搁不少前途。近日既然已回京,不如趁此授个京官之职吧。” 童休闻言大喜,叩头拜下:“臣替承宣谢过陛下!” “此事交给吏部去办吧,看看京中有什么空缺。吏部决定后,朕再拟旨。这段时间,令婿就在家中养好身体。”我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不管怎样,经此一灾,爱卿还是要同令婿多多沟通,挑些喜乐的事情与他说……” 童尚书受宠若惊:“得陛下如此关怀,臣着实惶恐……” 经他一提醒,我也很惶恐,生硬地转移话题:“说来,科考将近了……” “礼部贡院考场一切已准备妥当,只待举子们应考,陛下可放心!”童休随我转折而转折,应答极快,不亏是礼部第一人。 “那就好,希望这次会试顺利举行,而后便是朕的殿试了,朕也会好好准备殿试出题的。”我点点头,顺便提一下身为殿试主考的职责,表示我不会太不靠谱。 “陛下若决议不定,也可同太傅商议。”毕竟还是对我不太放心。 也可以理解。毕竟朕是个不学无术的皇帝嘛。 殿试素来非同小可,乃是可载入史册,更会流传民间。因其场合颇有几分传奇色彩,民间向来都很对此津津乐道,尤其殿试三甲,足可传颂若干年。白衣书生初入朝殿,拜会圣上,便是天子门生。在这些学富五车的门生面前,若是天子学问不精,出题不慎,贻笑大方,便是一朝之耻了。 所以,在殿试问题上,不可胡来,更不能独断专行。若天子学问差了,必要帝师甚至翰林院与礼部从旁协助才可。 学问什么的,果然很头疼,可谁叫我首次上朝就抢了这苦差事,专门跟礼部作对呢?要将一项项权力收回,也只能跟六部作对到底了。 童休对我这莫名其妙的态度想必也是闹不清真相,对他打压,对他女婿很提拔,怎么都很令人糊涂。 原本带着一肚子的怒气,经他这一打岔,怒气也没处发,就自己消了,尤其听到施承宣逐渐康复的消息,想来柳牧云并未在解药里做手脚,并没有想将施承宣致死。那么大理寺也不必再查下去了。 别了童休,回到正宫里,正巧目睹了传闻中一段三角恋的两大主角狭路相逢。 大理寺卿杜任之,太傅姜羡之。 我赶回时,雍华殿内外遍地是围观群众,都伪装自己是路过。大家都是听过宫闱秘闻朝野八卦的人,尤其当八卦主角是姜冕时,宫女们一面粘着玻璃心一面小心翼翼地传着八卦。 “你们猜,他们会在雍华殿前动手么?” “冲冠一怒为红颜,委实不好说呀!” “哎哟话说三角恋的女主那个什么笙姑娘究竟会选择谁呀?太令人期待了!” “当然是太傅了,还用说?人家可是青梅竹马,情比金坚,恐怕大理寺卿不好插足哦!” “我看倒不见得!要是当真情比金坚,怎会有第三者?再说,太傅也老大不小,拖了这些年,也没见传出结亲的事。你们说,会不会太傅移情别恋,另有所属?” “笙姑娘那般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太傅居然不动心,搞不好太傅喜欢男人!” “天噜!说不得这段三角恋的真相其实是大理寺卿苦恋太傅迫于世俗无法在一起只好出此下策拆散人家……” 听了一耳朵八卦,我觉得她们的逻辑不是太严密:“那怎么就不是太傅苦恋大理寺卿,大理寺卿不从,二人相爱相杀呢?” “理论上讲是可以的,但实际上太傅位高权重强睡人家也不是不可……啊啊啊陛下!!!” 正八卦的群众惊了一惊,转头看向骚乱的另一个源头,顿时跪趴一片。 雍华殿前的两人看到我,这才结束了两人之间不友好的对望。记得以前他们见面并没有这样气氛紧张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造成今日的剑拔弩张? 我带着一肚子的好奇穿过人群,两人迎上。 “杜爱卿,你怎么还在这里?又有什么案情发现么?”我进入殿内,阻断那些八卦群众的视线。 两人跟进来,一左一右,距离如天堑。 “陛下,臣本欲离开宫中,但不巧遇见太傅,便同他说了一事,原以为太傅会内疚自责,没想到他竟指责臣多管闲事。”大理寺卿告起状来,语气压抑着愤懑。 姜冕不悦:“此事本就是臣的家事,杜大人插手未免太多。” “究竟什么事,能不能给朕个前景提要?”我坐回案前,两手托着脑袋看二人。 姜冕看了看我,忽然就改变主意,上前来给我整理案上奏本:“陛下不用管这些琐事,抓紧时间看奏章吧!”强行给我翻开一本看不懂的奏本,还强迫我看。 大理寺卿冷笑一声:“太傅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求陛下做主么,怎么当着陛下的面,又只字不提了?” 我绕过奏本,偏过脑袋,望向杜任之,八卦怎么都比看奏折好玩:“到底是什么事呀,朕先给你们做主吧!” 姜冕拿起本奏折阻挡我的视线:“方才只是一时意气之争,杜大人不要事事都当真。陛下时间宝贵,何必要浪费在琐事上……” “反正朕每天也没干啥正经事,怎么就不能浪费一下?”我扒开他阻拦的奏折。 “堂堂太傅,敢做不敢当,敢说不敢认。如何为帝师?”杜任之冷言讥讽之。 被质疑了职业素养,姜冕甩下奏本,回应:“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何必牵扯陛下进来?!” 我嗬了一声:“你这是说朕不男人?” “……”姜冕回头看我一眼,“你不要捣乱。” “你再不说,朕就要离宫出走了!”我摸出一张包袱皮,开始往里堆放奏折,做打包之态。 姜冕立即警惕:“去哪儿?” “皇叔府上!” “啪”一只手按上奏折堆,姜冕一张脸凑过来,作商量的语气:“皇叔府上太远,走过去就饿了,而且皇叔统领神策军,事务繁忙,不会耐烦帮你批奏章,你打包做什么呢?我与杜大人的这点陈年旧事,说来委实没什么意思,你若实在要听,我也不瞒你。可我说了,你不要挤兑太傅。” 既然姿态放得这么低,我姑且点了头:“你说,我不挤兑你。” “先前同陛下说过,我家族长辈不顾我的意愿,私自给我订了亲事——这真的不是我的意愿!对方是阿笙,你也知道。阿笙家族凋零,不如我姜家人丁兴旺。但几辈前,两族有通家之好。世家嘛,都好个声望,宁愿牺牲儿孙辈的幸福,也要落个不嫌弃孤女的好名声。阿笙又死脑筋,信奉婚约不可违。”姜冕感慨得侃侃而谈,完全是个被家族所累的世家苦情子孙。 大理寺卿听不过去,插嘴道:“素闻太傅在家族中亦是个脾气执拗之辈,万事强迫不得,这婚约若不是你之前与阿笙姑娘有过一些铺垫,岂会凭空而来?当初也没见你要悔婚,如今却是二话不说,将婚事一拖再拖。甚至将千里迢迢来投奔你的姑娘弃之不顾……” “什么叫弃之不顾?!”姜冕当即反驳,颇不痛快,“我两家的事,委实不知关杜大人什么事,你私自将阿笙扣留在府,倒来指责我不顾人家?!” “阿笙姑娘受你之气,赌气出走,我于路上遇着她梨花带雨,详问原委才知你气走人家,却如无事人一样,朝上端严,朝下潇洒,丝毫瞧不出担忧。如此负心,还不容人指摘?” “杜大人你几个心窍,我还不知么,阿笙负气出走,可真巧就遇着了你,你不放人,却效法起那金屋藏娇,还恶人先告状!姑且容我猜测,你可不就是想将此事闹大,黑我一笔,让我遭人唾骂,你再风度翩翩做君子,安抚无依无靠的姑娘家,顺便让人对你以身相许,名声美人一举兼得。” “姜冕你!” “我一言洞悉你的图谋,你还想杀人灭口不成?都是男人,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 杜任之着实被气了一把,将正义的判决权交给了我,苦苦望向我。 我托腮聆听了许久,清官难断家务事,昏君更难断情场纠纷。男人间争风吃醋,再无聊没有。 姜冕慷慨激昂一举将人歼灭的气死人不偿命的气魄刚刚释放完毕,酣畅淋漓后忽然顾虑起什么,小心看向我,嗓音又化出几许温柔,同方才的气魄宛若两人:“陛下?是不是听起来很无聊?有没有听饿了?” 我叹气,太傅总以为我的智商发育不全,可为食欲所驾驭。 “满殿的醋味,朕都给熏饱了!” “我就说不要听嘛!”姜冕面上忐忑。 “听都听了,太傅打算怎么解决?要么去把人家接回来成婚,就万事没有了。”我给出一个简单粗暴的万全之策。 姜冕抬起哀伤的眼望了望我,再扭过脸:“陛下可听说过恐婚?” 恐你妹啊! 我忍住爆粗口:“那太傅就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古旷男吧!” 拍案走人。 一路都气饱了,连饭点到了都不想理会,一头扎进天章阁,啃起书来。天章阁乃皇家图书馆,四夷历史尽皆收纳,藏书浩渺,极尽丰富。 我不能总做个文盲,连奏折都看不懂。 首度迎来天子登阅的天章阁上下不由受宠若惊,鸡飞狗跳,懒散惯了的众人连礼仪都快忘了,跪都跪不齐。 天章阁藏书虽富,却一直少人问津。身为皇家图书馆,奈何皇家从来不读书。造成此地人丁稀少,俸银更少,不得志的文官就被调动过来看管书册,整日做些晒书修书的活计。可谓离皇权中心十万八千里,不得志的永远在此沉沦。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然而我今日的到来,势必要打破这一现状。 ☆、第68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六 “恭迎陛下!” 天章阁全员出动,一片跪迎。我放眼望去,竟全是青色低品级的官服,未有半点红,紫色就更不可能有。想不到在皇宫内院,竟还有这样一批低品官员聚集,皇宫内比他们再低的,怕也只有宫女太监了。 太上皇说她从前来天章阁读过海外之洲的故事,看情形,估摸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因天章阁大小官员连礼仪都生疏,参差不齐,左右互撞,一个个脸上满是惶恐,随便拎几个宫女太监都比他们淡定。 看来,我是要来开荒了。 “都平身吧,朕就来看看书,你们不必惊慌,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谁知这话反倒让他们更加惊慌,领头的大概是天章阁负责人,一身官服旧得快辨不出颜色,十分惊悚地问:“陛下来看书?” “是呀!” 天章阁老大神情剧变,忽然间神色决然:“陛下,天章阁十年来虽未有人查过账目,但臣绝不敢藏污纳垢,陛下若执意不信,可翻阅账本……” “朕只是来看个书……” “莫非陛下连遭贬至此度余生的老弱病残官员也要一并清理?”天章阁老大简直快抽过去。 “朕就是偶然路过,想来看个书……” “既然如此,陛下就拿臣问罪吧!”天章阁老大的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成功感染了一众小官,无一不是一脸哀戚。 “够了你!”我提高嗓音,力压群雄,“你们这是什么毛病,朕看个书,招你们惹你们了,啊?你们这视死如归的阵势摆明了不让朕入阁读书,是吧?朕就想获取点知识,怎么就这么难?哈,是你们逼朕,朕要做个昏君,不读书了!朕再也不来了,哼!” 在众人的呆愣愕然中,我扭头转身走。 “啊?陛下竟然真的是来看书的?这种缺乏史料可供借鉴的现象要怎么做?!” “真是活久见!有生之年系列!” “喂,别光在那里抒发感慨了,快抱陛下大腿!不能让他逃了!” 忽然呼啦一片,前后左右围追堵截,更有不怕死的从地上扑来抱大腿。 “陛下留在这里读书,交个朋友好不嘛!” 天章阁老大一脚将其踹飞:“陛下不要惊慌,他们只是太激动了,没有见过世面,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惊魂甫定,望着脚下:“你、你先放开朕的脚……” 一场乌龙后,为了给我压惊,一众青衣官员迎我入堂喝茶。 “噗”,喷出刚入口的茶水,我警惕地盯住他们:“你们果然是要谋害朕,给朕的茶里下药!” 众人纷纷抬起无辜脸:“陛下,这可是三年前的贡茶啊,非常名贵的!” “是啊,就是稍微受潮了一点,霉变了一点,陛下宫里的杨公公发给我们的年礼呢,我们都没舍得喝的。” 原本听着霉变二字就要连着口水喷出,忽而不知怎的,将余味咽了下去,果然不是个好滋味。在平阳县都没有喝过这种东西,竟在离正宫不足千步的皇宫品尝到。 “陛下,要不要休息休息?” “不用了,带朕去藏书阁看书吧。” 天章阁老大吴可用人如其名,一生无处可用,被扔到天章阁做图书管理员近十载,兢兢业业看守皇家图书馆,数着宫中拨款保养修缮阁中藏书,并养活一阁老幼病残。从天章阁官员们的衣着打扮也能瞧出,这拨款俸银委实称不上够用。 我不由忧虑阁中藏书的保护程度。书籍成堆,尤其容易遭虫啃噬,大批量整理保护书籍,是个耗时又耗钱的大工程。 一面痛心地想象珍稀图书遭虫噬的画面,一面随着吴可用进了天章阁藏书楼。 两手推门,藏书楼仅开了两扇朱漆门,古卷墨香便扑面而来,清新得如同御用书房,所不同的是此处墨香携着浓浓的历史古韵,深呼吸一口,便仿佛嗅得满腹诗书,使人也厚重起来。 层层书架以上过漆的木板隔开,书籍堆放规整有序,书皮光洁,不见落尘。越往内走,越是别有洞天,书海浩渺,不知几千几万卷,仿佛总也走不到尽头。藏书楼慎用火烛,而此间建筑别有匠心,内里天然采光。 “陛下,藏书以经史子集分门别类,各有区域,陛下可按区浏览。”吴可用将我引到一张书案边,“陛下可在此看书,不知陛下要看哪类,臣去给陛下寻来?” “朕想一个人遨游一下书海。”我深沉凝重道,“你出去吧,不用伺候了。” “那臣告退了。”吴可用行礼后朝外走,走几步犹豫着返回,切切嘱咐,“陛下千万就在前楼遨游,不要涉足后楼。” “为何?” “倒也不为其他,就是后楼昏暗污浊,一些古旧残卷扔在那里,尚未整理,实在是乱七八糟,无法立足。” “好的,朕记住了。” 吴可用点点头,这才撤了。 我松下口气,随意在书架间溜达,抽这本看看,翻那本瞧瞧,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幸好没人在旁伺候,不然朕的文盲属性暴露无遗就不好了。 放眼经史子集四个区域,一一在脑中筛选。 经部,十五经,十五经注疏,光名称念起来就深感头疼脑热,摧残我这样的少年不遗余力,弃之。 史部,正史杂史纪事本末编年史,通史传记国别史,脑容量不够,弃之。 子部,诸子百家与类书,各种杂学太多,容易分心,弃之。 集部,诗文词谱南腔北调,佶屈聱牙背也背不完,弃之。 我捧头蹲地上,让文盲来得更猛烈些吧! 算了,时间还早,先玩一玩吧。藏书楼怎么玩?当然是探险了! 吴可用大人太贴心,探险地点都给我找好了。毋庸置疑,一切禁地都在冥冥中呼唤探险者,禁地的存在为的就是主角乱入。 我当然不会辜负天章阁神秘藏书楼的好意。 当下也不犹豫,直奔后方进发。 一道昏暗狭窄的木梯,从脚下延伸到地下。 ☆、第69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七 抬脚探了探木梯,这才慢慢踩上去,扶着两边扶手,一级级往下。经过一段黑暗后,最底端仿佛若有光。身为勇敢的探险少年,我的心情是澎湃的…… 直到,在最后几级即将爬完整座木梯时,一道“咔擦”断裂声响起,脚下一空,人便飞流直下,一声惨呼没来得及喊出嗓子,硬生生砸地上了,接着便是“哗啦”“噗通”周遭书堆尽砸身上,将探险少年掩埋。 眼前一黑,光亮彻底被遮没,飞尘无数,呛得我快断气,肉脸砸地上,竟也有些疼,浑身筋骨暂时没有知觉。正待休息片刻,再钻出书堆,忽闻外面有动静。 “嗯?”一个刚从酣睡中被惊醒的慵懒且疑惑的嗓音,“梦见天降紫微星,不知主何吉凶。咦,方才是什么动静?” 我一听,有人!赶紧求救:“外面的那个谁,快帮帮我呀!” “嗬,有人!”他被吓了一跳,彻底清醒,“难道是古书成精?!” 我又被灰尘呛了一口。 脚步声靠近,压在我身上的书堆重量逐渐减轻,终于一线光透来。我逆着光抬头,视线模糊中,一个衣衫落拓的男子俯身好奇地打量过来。伸手戳了戳我脑袋,再戳戳脸:“你是哪里来的妖怪?” “你先救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还会讨价还价,看来智商不可低估……” 他搂了衣摆蹲下,再接再厉掘山移书,小半会儿才把书堆彻底从我身上搬走。然而接着他便静静等我自力更生,我恢复了一半知觉,慢悠悠摇晃晃一点点爬起来,一屁股坐到书堆上,揉了揉脸,再揉揉脑袋,揉胳膊,揉腿…… 他蹲在我面前,将我一系列动作观望着:“那么,你究竟是……” “我是天章阁之神,你应该听说过古旧的器物都会生出神灵吧?尤其是人类知识与智慧的宝库,更应该有神灵的守护……”我张口诌来。 他半张着嘴,凝望于我:“虽然不无道理,那我在此地呆了十年,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显灵?” “那自然是因为……”我小蹙眉头,张口再诌,“本神需要时间积淀与智慧供养才能凝成人形,才能显灵嘛!你如此好运见到本神显灵,有没有很激动?唔算了,跪拜什么的,就不用了,要是有点贡品比如果子点心之类的,也可以算是你的一点诚意了。” 他又将我上下左右打量:“可我怎么瞧不出来你有哪点神灵的气质?脸上脏兮兮,衣裳灰扑扑,你是墩布之神吧?” 我大怒:“愚蠢的凡人!你这天章阁底下杂乱无章,灰尘漫天,本神纯洁的外表都被污染了,你自然看不出本神的神光了!” “……姑且算你说得有理吧,但你又为何要在今日今时显灵?所为何来?” “当然是来巡视一下天章阁内部人员有没有玩忽职守,有没有善待书籍,有没有汲取知识!”我眼光一转,将对面不修边幅的男子一盯,“你说你在此地呆了十年,如此死宅,那你十年来……” “十年来已阅尽天章阁藏书。”他神态傲然,眉眼间的风华一时间盖过了破旧衣衫的寒酸,倨傲地瞥我一眼,“你身为此间神灵,十年才化身,不一样是个死宅?” “……”我咕咚咽下唾沫,“你说,你已阅尽天章阁藏书?” “这有何难?”非常不屑。 我随便抽了一本书,随手一翻:“那我考考你,这本《中州记》提出的三个基本点是在第几卷第几章第几页?”提出这个无耻的问题,我一点也不以为耻。 谁知他淡然一笑,堪比灵山拈花一笑:“第二卷第五章第四十八页。” 我震惊了。这怎么可能?这得多么跟自己过不去才不惜挤占脑容量记住这些边边角角无意义的东西? 他见我惊吓得书坠地上,便收了那副拈花一笑的嘴脸,捡起书,以一派开启愚钝弟子的语气道:“大仙儿,书封上写着第二卷。你翻开的厚度约莫就是划分第五章的地方,这套书的编者是个强迫症患者,每章字数相差的误差不超过一百。至于书籍页数,看多了书,自然能根据厚度一望即知,这便如常年抓药的卖药人一抓准,无它,手熟尔,我嘛,眼熟耳。” “……”原来如此,害我惊吓失态。不过,虽然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但我仍然觉得此人是个怪胎,“你究竟是谁?有此种本事,为何屈居天章阁十年之久?” “天章阁藏书之富,乃国之宝藏,何为屈居?” “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难道不是天理?” “天理是天道之理,不是帝王谋的道理。学问知识首先是自己开心就好,货不货与帝王家,看心情。” 果然任性得很呢。 “话说回来,你叫什么?任何品职?” “大仙儿不能一眼洞悉凡人?” “那得消耗神力……” 一番辩论后,才得知,此奇葩宅在天章阁读书十年也是迫不得已之举。十年前任户部侍郎时得罪整个户部,被户部尚书一怒之下参了一本,吏部将其调任天章阁。众所周知,天章阁向来是有去无回,被打发至天章阁的官员,很快就会被官场遗忘。从此这货就在天章阁借书浇愁,一年又一年,隔断外界联系,反而沉了一颗向学之心,心中再无杂物,只剩纯粹的遨游书海的乐趣。 “说来,你到底叫什么?”我捧着脸听完了一段故事,确为此人心性折服,他人被贬天章阁,十有八九意志消沉,他却能于绝境中求得一线心灵契机,完成自我救赎。 “萧传玉。” “哦,那天章阁什么时候开饭?” “……天章阁一日两餐,离晚餐还有四个时辰。” 我跳起来:“那告辞了,我先赶回去吃午饭!” …… 吭哧吭哧爬出了木梯,从藏书阁的前楼出去,回到正殿,就见一片鸡飞狗跳,比我来时还要厉害。 殿内有人语气诚挚:“陛下不见了?真的吗?哎呀那可不得了,您为什么不赶紧去找找?” 有人犹疑不定:“你们真的没有见过陛下?不是有宫人说见到陛下往这边来了……” 前者赌咒发誓:“怎么可能!这里可是天章阁,十年都没有帝王问津的天章阁,比冷宫还要冷宫,陛下是多么想不开才会来这里啊!再说,陛下不是那个……不爱学习么,他怎么可能读书嘛!下官发誓,下官都不知道陛下高矮胖瘦。” 众人附和:“就是就是!” 后者更加疑惑:“这就怪了,明明有几个宫人作证……这样吧,你们敢不敢在天章阁架锅煮卤煮?” “卤煮!在哪在哪?”我流着口水闯进了正殿。 “……” 下一刻,天章阁集体被罚站。 某个赌咒发誓的抱住一人大腿:“太傅,你听下官解释啊!” ☆、第70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八 我不过消失了小半会儿,宫里竟然要以失踪人口上报太上皇,幸得被太傅拦下,号称是为宫里人的前途考虑,虽然我以小人之心揣测他主要是为着自己前途考虑。 有宫人目睹我往天章阁方向去了,但太傅打死不相信,找遍各宫殿,三过天章阁大门而不入。 后因实在遍寻不着,才死马当活马医,不得不选择了没得选择的选择——天章阁。于是就有了我听到的一幕。 待我闻卤煮破门而入时,众人扭头一见我此际形象,无一不是吃了一惊。待他们透过重重灰土认清我的真面目,太傅勃然大怒,以天章阁囚禁并虐待陛下为名,兴师问罪。 天章阁集体被罚俸一年。 最后我被做了一番简单的清洁,洗脸洗出一盆黑水,更衣呛得附近人直咳嗽。 天章阁老大吴可用泪流满面:“臣就一会儿没盯住,陛下去了哪里滚出一身尘灰?” 太傅再度震怒:“陛下好不容易驾临天章阁,你身为天章阁负责人,竟不随身伺候,丢下陛下一人,她迷路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被虫子咬了怎么办?!你担当得起吗?!” 吴可用跪地:“天章阁统共就那么点大……” “那么点大就不准人迷路?陛下不也才那么点大,最容易迷路容易饿,藏书阁里那么些书不知道藏了多少书蠹,你确定就没有虫子?”一叠怒声训斥完无辜的吴大人,太傅忙将我查看,抬抬下巴摸摸脸,挽了袖口瞅瞅手臂,“让太傅看看,有没有被书虫咬到。” 吴可用大人以头抢地:“书蠹它只蛀书,不咬人的呀……” “你怎么就能确定书蠹瞧着陛下细皮嫩肉比书好吃,就不想尝一尝,不咬陛下了呢?”强词夺理又理直气壮的太傅果然人莫可辩。 “太傅非书蠹,焉知书蠹就有同太傅一般的想法?”吴可用大人也不是一般人。 “你非我,焉知我不知书蠹就有同我一般的想法?”试图挑战太傅,事实证明,那是自取灭亡。 吴可用大人辩论失败,天章阁再被罚俸一年。 …… 太傅以对天章阁一生黑的姿态,将我接走。我还沉浸在方才他们所说的卤煮的节奏里,感觉受到了深深的欺骗和伤害。 素来与世无扰、退避尘寰的纯真无害天章阁,在太傅眼里成了一处虎狼之穴,天章阁众人则无不是怀有狼子野心。 “陛下竟会出现在天章阁,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走在回正宫的路上,姜冕一脸的感慨,看我一眼便叹口气,仿佛瞧着家养的萌呆小仓鼠陡然间异变成了啮齿栗鼠。 “太傅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又欣慰又有点小难过?”走到树荫下,我索性坐到石头上纳凉,也是表明一种不愿同他回宫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 他见我如此大咧咧行事,二话不说脱了自己外裳,将我从石头上拉起:“不要贪凉,石上寒气重。”外裳叠了几层铺到石头上,才放我坐。他蹲在一边,试探地掀了掀我袖口:“陛下会想着要看书,确实让人欣慰,陛下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听太傅的,可不叫人难过嘛。来,让我再看看,到底有没有被虫子咬到啊……” 我掩下袖口,扭身避开,非常不合作:“方才你又不是没看过,书里的小虫子哪里就会咬到我了,太傅不要蛮不讲理。” 他眼睫一垂,显出一个忧郁的模样,在绿树浓荫里分外安静忧伤:“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怎么好细看,不然岂不也让他们看了去。也许就有非常凶狠的小虫子呢。” 居然装起了脆弱忧伤!我真想把传说中凶狠的小虫子甩他这张忧郁的脸上,替遭诽谤的无辜书虫报仇。 “那这么说,你以后就不许我去天章阁看书求学了?”对他的脆弱忧伤视而不见,我挑了尾音无情绪地问。 “天章阁那种地方,又破又旧,陛下不就是沾染了一身灰么?不要再委屈自己去那种地方了,要看书哪里没有?”忧伤攻略失效后,他转走理论攻略,将我避开的袖子又一点点扯回,“再说,想学什么,太傅可以教你啊,何必舍近求远。” 我哼了一声:“太傅那么忙,跟大理寺卿还没有掰扯清,阿笙妹妹还没有从人家府里抢回来,怎么有空教我呢。” “啊!我就说有虫子嘛,红了这么一大片……”不知是暗度陈仓成功,还是故意转移话题,姜冕扯开我的袖口,指着手肘上一片赤红痕迹,大惊小怪,痛心疾首,还拿手指轻轻按抚。 “你家虫子咬了是这个样子?”我掳了袖子往下盖,“不小心摔……额……蹭到了,有什么大不了!” “摔?”被准确抓到关键字。 “蹭的!” “蹭什么蹭!这明明就是摔伤!”他锢住我小臂,蹙了双眉,见微知著,“这红痕明显是从高处摔落,硬生生砸地上起的伤。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赶紧回去让混账太医看一看……” 一听要看太医,当即我就不干了:“一点小伤而已,不要大惊小怪,啊……太傅你做什么……”身体腾空而起。 “抱陛下回去。” “可是我的腿又没有受伤!” “总之陛下是受伤了。” “……” 莫名其妙就被当做了伤员,还被口口声声渲染成了伤筋动骨,不许自己走路。 既然抗拒不过,且反对无效,又逃不了,我也就不挣扎了。乖乖躺在某个坚实的怀抱里,不用自己走路倒也轻松,只要放下节操,坦然面对路过宫人的奇特且复杂的眼神,不时看看蓝天,还是挺惬意的。 被横抱着穿过宫道,不多时某人就体力不支,然而自己做下的恶果哭着也要坚持不松手,只在偶尔歇一歇,喘口气。 这样的机会,我怎能放弃,当下就不吝毒舌:“太傅,不行就不要勉强了。” 他被我会心一击,强作镇定:“陛下这么沉,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太傅抱不动的话,我就自己走好了,太傅闪到腰就不好了。” 他被我连击得险些岔了气:“陛下可以不说话吗?” “不吐槽太傅,那我多无聊。”我闲适地扭扭脑袋,掰掰手指。 “……那你随意。”他有气无力,莫可奈何。 “太傅是不是需要加强一下锻炼比较好?” “……每天抗击陛下的言语压力就非常锻炼了。” “唔,进行一下心灵锻炼是很有必要,但肉体锤炼也是需要跟上的呀,比如腰啊腿啊。” “……” “毕竟太傅年纪也不小了呢,不好好保养是不行的呢。” “……” “阿笙姐姐都没有嫌弃你,你就不要太挑了,赶紧去大理寺卿家里接回人家吧,说不定阿笙姐姐整日都在盼着太傅呢。” “……” “太傅也不要自卑,跟大理寺卿比起来,你还是有那么一丁点胜算的。” …… 在不间断的言语攻击下,太傅最后竟真的将我抱回了宫,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宫人们惊诧地迎回了她们气定神闲的陛下,以及某个汗透衣背劳累过度的太傅。宫女上前要接手,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的太傅没有搭理旁人,径直抱我入殿门,稳稳将我搁回椅上。 他扶着椅靠站定,鬓发湿透,这一趟显然被锤炼得不轻。念及他年纪,也着实不易。再念及我体重,太着实不易了。 我扭头看他一眼,心头生了薄薄一层恻隐,握袖子给他额头擦了一把:“太傅去泡个澡吧。” 他于袖底朝我投来一瞥,目中湛湛然。 我觉他这汗水淋漓的样子,颇有几分动人神韵。 得赐宫中浴汤,姜冕当然不会拒绝,去之前吩咐宫人传唤太医,以及务必看好陛下,时时刻刻不得令陛下脱离视线。以至于我想逃避太医也逃避不了,被宫人按部就班地监视与跟随,终是与前来看诊的柳牧云相遇。 得知我摔伤,柳牧云不计前嫌要给我细细查看。我坐在案前,一边看奏章一边任由他挽了我袖子,伤势如何我并不在乎,他要如何查看我更不在乎。 只觉手臂被敷了一层药米分,冰冰凉,遮掩了微微的痛感。他再将袖子一点点放下,收拾了药箱。我以为这便完事了,他可以走了,我可以用心看折子了,谁知他忽然自药箱里捧出一碗药汁,搁上案头。 “陛下把药喝了吧。”他语似恳求。 我余光瞥了一下,便即收回,不搭理。 “若陛下觉着我碍眼,我便走。记得把药趁热喝了。”说完,他收拾起药箱,长身而退,一步步出了殿。 我抽了本奏折便要将药碗扫去地上,忽被一人将手按住。 “陛下?”不知几时出现的眉儿对我痛心疾首,“柳太医从来没有对不起陛下过,你小时都是他看护的,他为陛下付出的心血,不比任何人少!这回梦药何其珍贵!不止药材,其煎熬手法、时辰,都需掐算恰到好时。你若不喝,可以叫他不必熬药费心,也不要砸掉这药!” 我冷冷看她:“你又怎知这么多?都是他教你说的?” “眉儿也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希望陛下恢复记忆之心不比旁人少,同样围绕陛下身边的柳太医,凡关陛下事,皆会知会我们。同样,关系陛下的回梦药,我们自然也是同太医令打听出来,得他千叮咛万嘱咐,方知此药来之不易!” 我伸手揽过药碗,一口灌下:“以后叫他不必费心熬药了,回梦不回梦,不干他的事。” 眉儿哀伤:“陛下,你变了。” “朕若不变,还是从前那个傻元宝儿,任别人欺负吗?”我摔下一本奏折,“传杨公公来见朕!” 闻讯而来的太监总管杨公公殿下见礼:“老奴拜见陛下!” 我叫宫女捧出一杯茶送过去:“杨公公免礼,赐座,赐茶。” 杨公公坐得心旷神怡,捧了茶水千恩万谢,慢条斯理品了一口,随即“噗”了一身。 “怎么?”我疑惑问。 “陛下,这茶……霉了……” “霉了?不能喝?”我再疑惑。 “霉了当然不能喝……” “霉了的茶,杨公公不能喝,天章阁却能喝。”我招手让宫女送另一杯茶给我,品了一口,“确实霉了,跟朕在天章阁喝的那杯一模一样。”说完,一品而尽。 杨公公从椅子上滚下,扑通跪地:“老奴知罪!” “你知何罪?年节年礼发给天章阁的陈年霉茶?美其名曰御赐贡茶?还是克扣天章阁原有供奉?还是你长袖善舞篡改账本,中饱私囊?” 杨公公彻底瘫倒地上。 ☆、第71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九 撤掉太监总管杨公公,交由内侍省惩治,同时让眉儿清点历年所欠天章阁供奉,加倍弥补偿还。 我草拟了一道圣旨,看了看自己文笔,默默揉成一团,持笔托腮。拟圣旨的活儿,得找专人代写才成。我就不信父皇她老人家都是自己写圣旨,据说奏章都是由母妃他老人家代笔,那圣旨便可想而知。 叹口气,收了笔墨,叫眉儿先去天章阁散财,圣旨稍后再补。 我打包了一份笔墨纸砚,拎着出了门,径奔浴汤殿。 不出所料,太傅果然还泡在浴池里,浴衣浸水,湿漉漉地靠在池边。而暴露其纨绔属性的一幕则是池上侍女左右簇拥,挽着裤腿光着脚,又是奉水果,又是持毛巾,凌波微步,香风缭绕,好一派逍遥快活。 观望片刻后,我缓步上前,正吃着葡萄骄奢淫逸的太傅似有预感,目光一偏,撞见我,顿时呛了一下,约莫是被葡萄籽卡住了。侍女们忙拿玉手又是捶又是抚,结果姜冕呛得更严重,咳得整张脸都红了。 我走近后,侍女们丢下姜冕,纷纷跪地:“陛下!” 越过她们,我上到池边,弯腰俯身,朝太傅后背猛拍了一下,葡萄籽终于顺下去了。 “朕的手劲是不是比她们大?”我凑过脸,诚意问。 姜冕在水池子里侧身,带得水声哗啦,面红耳赤朝上望我:“陛下手劲正好,幸得陛下救臣一命。” 我自池边果碟里拈起一串葡萄:“泡澡的时候吃葡萄,这是谁的主意,想谋害太傅么?” 侍女们一阵胆战心惊,其中一人将头垂得更低,颤声道:“是、是奴婢,奴婢只是想为太傅解渴,万万不敢加害太傅,陛下明鉴!太傅明鉴!” 我摘了一颗葡萄送嘴里,转头问姜冕:“太傅,人家让你明鉴一下。” 悄悄拖动果盘往我身边转移,试图以食物堵我嘴的太傅听见被点名,装傻啊了一声:“泡澡的时候,可能大概吃葡萄确实不太好吧。”随即转向侍女们,肃声,“这次就姑且不计较了,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如蒙大赦,瞬间遁走。 我啃完一串葡萄,歉然道:“朕果然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太傅享齐人之福。” “我以后不吃葡萄了还不行么?”姜冕一脸哀怨望着我。 “那怎么行,岂不委屈了姜氏三公子?” “倒是有一法不委屈。”一脸哀怨还未消散,目光便若有深意滑到我身上。 我见他目光不善,顿时肃然退后三步远,把拎着的包袱抱到身前,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好了,不要闹了,朕找太傅有事。”说着,把包袱搁地上,打开,露出整套笔墨纸砚,往他身前拖了拖,“太傅替朕拟一道圣旨给天章阁。” 他瞄了一眼,便视而不见了,身体往池下滑了滑,一副倦怠不堪的形容:“温泉洗浴时,一切公事拒不承接。” 我退一步:“好吧,那你洗完了写。” 他舒展着姿态,浴衣紧紧贴身,勾勒出健壮的胸型,什么锁骨、腹肌、马甲线,暴露无遗。我觉鼻中一热,忙吸气捂鼻扭头。 片刻后,水中太傅便如入定一般,胳膊撑在池上,闭目小睡,呼吸均匀。我蹲在地上开启墨盒,研墨做写圣旨的准备,回头便见美人浅睡的一幕。白色浴衣部分裹在身上,部分飘在水面,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莲衣遮蔽,阻隔视线,瞧不见水下的光景。 我甩甩脑袋,深呼吸,继续研墨,然而手下不稳,墨汁溅到手上,连忙挽了袖子,跑到水边另一端,蹲下去洗手。水中撩了几下,手上墨汁化作一缕缕被冲走,视线随着墨汁逶迤的痕迹,一直引向对面太傅栖身之所。 目光凝到那人脸上,恍然间仿佛看到另外一个时空里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宇间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气息要浓郁几分,而没有如今这份略显沧桑的气质。凝视虚空世界里的纨绔青年,那一颦一笑如同前世的回忆,那么久远,却又历久弥新。 脑中一阵刺痛,天旋地转,捧头时,噗通水声巨响,水波哗动,已然一头栽进了池子里。 听觉、视觉,瞬间被封闭,闭着眼沉入一团黑暗中。 仿佛一世那么久,听见了彼岸的声音,又轻,又浅。 “少傅,你和我会不会有累世之缘?” “做什么白日梦?” “现在是夜里。” “……夜里更不准做白日梦!” 随后便是悬崖前,万箭齐发,冰凉的液体从眼里滑落,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这感觉如此鲜明,仿佛就在此时此刻…… “元宝儿?元宝儿!”耳边有人疾唤,“灌多了水吗?到底先按心口还是先做人工呼吸啊,不管了,一起吧……” 刚恢复一些听觉,知觉也渐渐复苏,只觉心口压力大如山,五指山,嘴上触觉却又软绵绵。这冰与火的考验,顿时将我烤醒。掀了掀眼皮,光线涌入,驱散了黑暗,然而视线依然受阻,朦胧视线里,一张近处的脸几乎压在面上不过咫尺的距离。 嘴上与心上两处压力,让人不得不清醒过来。 我抬起手,轻轻拍到对方脸上。他又惊又喜,停了人工呼吸,抬起头:“元宝儿!” 他浴衣湿漉漉,如今已不在水池内,想来是在池边了?我感知了一下周身,也是湿的,两个湿漉漉的人压在池边,一想我就呛出了几口水。他忙将我扶起,我继续呕了几口水,这才觉得呼吸畅通。 “原来果然有效啊……”他大发感慨。 我呼吸几口后,道:“虽然我读书少,但是谁教的人工呼吸要伸舌头了?” 被抓住破绽,他顿时窘迫:“……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我低头看向某处五指山:“按压心口是这样的细节么?太傅你究竟在按哪里呀?!” 他嗖的一下收回还抚在某处的手,面上一红:“不是把你救醒了么,虽然手法不是太娴熟……” 我盯着他,盯得他扭开头,瞧他脖子都红了,救人情急中浴衣也敞开一些,锁骨若隐若现,衣物贴身,腰腹便也赫然在目,视线再往下走…… “陛下若是想看……” “呸!谁想看了?” 我手脚并用,爬起来逃走,然而脚下遭水一滑,啊了一声,再度翻进了水里。 姜冕吃了一惊,顾不上更多,忙也跳下来,往水里打捞:“元宝儿?” 这回我醒着,当然不会沉底,他却以为我会再度溺水,想也不想便分开水波,冲来紧紧一抱,往池边去。拖到池边,见我安然无事,只是目光凝在一处。他随之看过去,湿透的布料遮盖的可疑行迹,顿时恼羞成怒,抬手一掌拍我额头上,将我打醒。 我扭头,顾左右而言他:“朕、朕没事了,方才有点小晕眩,不小心栽水里了,太傅洗完了就赶紧替朕写圣旨吧,朕还要赶着去吃饭……” 姜冕推我去一边:“转过身去。” 乖乖照办,转身,听见后方哗然出水声,就着水面倒影,见太傅自解浴衣,扬手池岸拿了衣袍,披到身上,出浴。 随着衣物窸窣声,真空披外袍的太傅,衣袂带风,行走间可谓步态风流,径直走去笔墨纸砚边,跪坐地上,持笔蘸墨:“写什么?” 我坐池边,脱了湿掉的鞋子,池子里边泡脚边道:“就写朕如何赏识天章阁,文辞要含蓄内敛,又要张扬奔放,既要表现出朕对士人与学问的看重,又要体现皇恩浩荡福泽苍生的内核,总之就是要恩威并重,含蓄地让人知道天章阁地位已不同昔日……” 话音未落,那边提笔就文,下笔如神,挥洒自如间,一道高标准的圣旨就拟好了。 他落笔吹墨,神态娴雅:“往后陛下再要拟这种圣旨,最好交由亲近可信之人,否则旁人只怕以为陛下这是故意找茬,闹不好要引起政变……”侧头朝我一望,目光便胶着在了水下。 我察觉不对,赶紧找鞋子。原以为这个寓意重重的圣旨起码要酝酿半晌耗他不少精力,这期间我便可好好泡泡脚,谁知预估误差竟这么大。 他搁下圣旨,走来。我已套上了一只湿透的鞋子,然而一切都是枉然。 “鞋子都湿了,还怎么穿?”理由如此正直,手却探进水底,脱掉鞋子,抚上脚背…… 湿的何止鞋,还有衣裳,鞋不能穿,衣裳怎么就能…… 正在心内做着严谨的逻辑推理,就感觉哪里异样。定睛一看,差点滚落池底。 抬手一掌拍他脑门上:“洗脚就洗脚,太傅你在看哪里?!” 凑在身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结果就是你以为他在洗脚,其实他在进行一场沾衣欲湿杏花雨的目测。 ☆、第72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零 跑进侧殿里更衣,换掉湿透的衣物鞋袜,穿上一件宽松的外袍。出来时姜冕也已更好了衣裳,圆衣领处露出浅浅一圈白色中衣,整饬严谨,脸容淡然,气质顿时端庄起来。 我越过他,抱了代笔圣旨往殿外走。他提了笔墨纸砚,大长腿几步跟上,语含不满:“陛下怎么不用那根白玉簪?” 我自台阶上侧身回望,惋惜道:“不小心弄丢了呢。” 他顿住步子,脸上的惊愕神情一点点扩散,仿佛我弄丢的是定海神针,见我如此无动于衷,他只好泄气,脸上的惊愕换作一点点无奈,发自肺腑地叹口气:“丢了就丢了吧,家传再久,也就是个物什。” “太傅不心疼?不怕家族长辈追究?”我细细看他神情,明辨真伪,不信他真能如此豁达。 他下了一步台阶,与我并立,经过了方才短暂的惊愕后,面容也淡淡然了,甚至侧头笑了一笑,嘴角绽了个小窝:“这玉簪家里传了几代,族规不准典卖家财,卖了也能从典当铺子里追查源头,将不肖子孙族规处理。既然不能卖钱,留在手里也就一文不值,顶多就是个赏玩价值。留不住,也是无缘,谁捡到便是谁的缘分吧。当然,若有心怀不轨的,捡了典卖,我西京家中耳目众多,追查到源头,倒霉的也不是我。” 这番有理有据的说辞,果然才比较契合真相,原来豁达是出于这个歪理论调。 我摇摇头,走下台阶:“西京姜氏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孙,真是家门不幸啊。” “我也这么觉得。” “……” 没有让他惋惜心疼被打击到,真是一点不好玩。对钱财不上心,权势地位不上心,还真是不好拿捏。 …… 我先去了掌管宫中内务以及传达旨意的内侍省,只太傅一人作陪。内侍省宦官们忙进忙出,行色匆匆,无人理会擅入的我们二人。我们一路走到内侍省正殿,还未迈入,便听里面有人争吵。 “内库出纳盘点是我们内侍省掌管的,点多点少都是我们说了算,往年分给宫里各处节礼也没这样没章法的。杨公公被关了,内侍省人心惶惶,生怕清算到自己头上。上头也就一时脑热,撤了杨公公,想给天章阁点甜头。谁不知道陛下不读书,做做样子罢了,拿杨公公祭旗。我们按旨分给天章阁多少东西,陛下能知道?陛下会去清点?你又傻又天真点出这么多东西,是打算以后我们喝西北风?”一个老谋深算的宦官语气不小地训斥道。 “赵公公,虽然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陛下口谕下来,我们就得依谕办事,往年克扣了天章阁不少东西,那是杨公公贪心不足欲求不满,内侍省分赃,他也是拿大头,不过给跟班一点好处,好不去揭发他。可见他也是怕暴露的,如今杨公公刚被陛下始乱终弃,你就视陛下如无物,还要重蹈杨公公覆辙,我觉得你有点不珍惜自己呀。”一个嫩嫩的语气不以为然顶撞道。 “米公公,不要以为你伺候过陛下几年,就整日嘚瑟得不行,杨公公不在了,你以为谁是内侍省老大?来几个人,替我教教他,怎么才叫珍惜自己。” 一阵纷乱脚步声,将一人围住。 “米公公,得罪了!” “群殴是不道德的……嗷……” 一阵拳打脚踢。 “嘭”,姜冕一脚踢开了殿门,惊动里面正闹腾的众太监。其中一人朝门口一看,顿时惊惧:“姜太傅!” 拳脚声骤停,为首老谋深算的太监转变笑脸来迎:“不知太傅大驾光临,不巧老奴正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太傅不如移驾……” “我只听见有人要抗旨不遵。”姜冕冷幽幽道。 老太监赔笑:“太傅说笑了,老奴哪里敢?内侍省有幅珍藏多年的字画,老奴一直想孝敬太傅,可惜被杨公公霸占已久,如今杨公公不管事了,正好献给太傅,还请太傅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怎么美?不如你直接美给朕听?”我从太傅身后走出。 老太监大惊失色,颤腿跪倒,余众太监跟着抖腿跪地:“陛下!” “陛下?”被群殴的中心爬起一个年轻太监,带着两只熊猫眼和两道鼻血,热泪盈眶将我一望,“陛下英明,胸宽体胖……” “这货谁?”我下意识收了收胸腹,皱眉问太傅。 太傅偏头,下意识往不该看的地方看了看,口中答道:“幼时陛下的玩伴,叫米饭的小太监。” 我抬起手中卷起的圣旨,揍了他当头一棒,上前几步到正殿内桌案前,拿起上面摊开的账本和物单,扫了一眼,果然是大打折扣的一张清单。众太监瞬间吓懵了,便有人当即举报:“陛下,这都是赵公公的主意,与我们无关呐!” 赵公公汗如雨下:“陛下,内库一时间凑不齐全部节礼……” “那换个人凑吧。”我在桌案前一坐,朝挂着两道鼻血的小太监招手,“米饭,你来凑吧,凑齐了欠下天章阁历年供奉,你就是内侍省长官内侍监了。” 米饭惊呆了:“那是几品?” 太傅替答:“从二品。” 米饭抽过去了。 赵公公也抽过去了。 我咳嗽一声:“都挺尸了,谁替朕去天章阁宣读圣旨?” 米饭一个鲤鱼打挺,翻滚起身,扑地跪倒:“陛下,我、我有空……” 我犹豫:“你挂彩了去宣读圣旨,不是要吓到天章阁那些老弱病残么,他们本就神经脆弱。” 米饭抬袖擦掉两道鼻血,努力睁大眼睛:“我、我可以补个妆……” 我送出手中圣旨:“凑齐了东西,以从二品内侍监的身份,替朕去宣读太傅亲笔写下的圣旨,御赐天章阁供奉。” 米饭跪着两手接旨,郑重承诺:“臣谨遵陛下旨意!陛下英明,胸宽体胖……” 我一账本抽他猪头上:“要加强文化知识的学习!扫除文盲,从你做起!” “好的,陛下!陛下英……” “闭嘴!” 揣走米饭后,命人抬走还躺尸装死的赵公公,扔去牢里跟杨公公永结二人游,余众宦官们也都老实了,跟着米饭清点财物去了。 我唏嘘着翻账本,感慨政令不畅,难以令行禁止。内宫尚且如此,外朝就更不用说。正想跟太傅唠叨两句,却见他心神不属,找了几个太监问话。 “老实交代,内侍省珍藏多年的字画是哪里贪污来的?放在何处?” “太、太傅,字画珠宝什么的,都是杨公公的私藏,在他的房里,可跟我们无关呀!” “带我去看看。” 见太傅如此雅兴,我也想跟去看看。两名太监在前引路,一路直达内侍省后方休息区的私房。推门而入,奇香袅袅,闻来有几分媚几分腻,熏得我连打几个喷嚏。姜冕挥手命二人退去,站着深嗅了一口,也给狠狠呛了一下,咳嗽得红了脸:“这死太监,果然是欲求不满!” “嗯?”我求解。 “这是燃的媚香。”太傅一边解说,一边挥着鼻端,走向房内深处,搜寻起来。 房内布置奢华,不少古董花瓶,我也跟着翻箱倒柜,继续求问:“媚香是做什么用的?” 姜冕在另一侧翻找,闻言继续解答:“欲求不满时助兴迷幻用的。” 我扒在多宝格上,望一只彩绘花瓶,彩绘花荫里一对衣着奇怪的男女摆着奇怪的姿势,重身交叠而坐,似乎是在修炼什么神功,神态却在眉目传情。其丰富的寓意果然不是我这种文盲看得懂的,我便指着花瓶转头问:“太傅,这是在表达什么?” 姜冕翻着一本书走过来,随意朝我所指看了一眼,顿时瞠目,却举书挡到我面前:“表达欢喜之意。” 我扒开他的书,扭过头去看:“欢喜之意?哪里欢喜了?” 姜冕伸手转过花瓶,将彩绘一面转走,口中支吾敷衍:“这是欢喜佛的姿势,当然就是欢喜了……” 话音未落,只听墙上轰的一声,分开了两半,露出一个豁口,似是暗门。姜冕诧异地看了看花瓶:“这死太监可真会巧设机关!” 姜冕朝机关门内扔出手上书,候了片刻,并未有什么暗器射出。 我当先迈入:“里面说不定有宝贝……” 姜冕一把将我扯回,推到身后,换他当先迈入:“难道还金屋藏娇……” 他进去后,我紧随其后。外间光线照入,略显昏暗,狭窄的暗道里悬着一张壁画。 “我总觉得这环境和布置似曾相识啊……”姜冕嘀咕着抬头。 “是啊……”我也觉得记忆里似有类似的情形。 两人一同凝望,壁画上依旧是一对形迹可疑的男女。 “太傅,这也是欢喜佛吗?” “唔。” “为什么姿势跟方才的不一样啊?” “姿势本就有许多种……” “哦,那欢喜佛的衣服呢?” “……” ☆、第73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一 “太傅?”侧头望着一旁神情异样的姜冕,闹不清向来诲人不倦的太傅为何不愿意就欢喜佛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姜冕神色似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斗争,迟疑许久,万般纠结地对我解释:“陛下,这一男一女摆的是欢喜佛的形态,却并非真的密宗欢喜佛。不过,这对男女倒的确行的是欢喜之事,亲密无间自然是不穿衣物。可是陛下……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不着衣的男女,不觉得……不妥吗?” 我惊讶道:“不觉得呀,有哪里不妥吗?” 他深吸口气,耐心解释:“男女有别,沐浴时,你尚知不能随便瞧……” “可这又不一样。”我理直气壮反驳,手指画上,正压在两人光溜溜的身体上,“这画风很抽象啊,哪个是男哪个是女都看不明白,我都以为是两个男人呢,对了太傅,你是怎么看出一男一女的?” “……你觉得那死太监会藏两个男人行乐图在密室?”太傅对我的逻辑深感悲哀。 “怎么就不可能?既然藏在密室,肯定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嘛!” 太傅忽然神色一动,举手揭下画卷,翻到后面,摩挲了一遍,未有发现,正疑惑时,我指着边角处一个奇怪的符号咦了一声。搬了画卷到密室外,姜冕就着明亮的光线仔细研究那个符号。 “太傅,我觉得这好像是个字。” “准确的说,是半个字。”研究片刻后,太傅胸有成竹道。 莫非是—— “楚?!” 我俩异口同声。我问句,他肯定句。 “只有一半说明了什么?”太傅故意对我设问。 “说明这幅画还有另一半被别人收藏着。”我紧攒了眉头,进一步深想,“说明杨公公还有其他牵连,说不定就是同党!” “杨公公身为大内总管,知道的事情不少,又能轻易接近陛下,可利用价格颇高,讨好杨公公的人自然是前仆后继。这幅画说不定便是投其所好,讨好之用。” “就是姓楚的?朝中姓楚的谁最可疑?” “陛下别忘了,楚姓亦是大族,世家四大姓之一。姓楚的海了去了,即便是东都楚氏想讨好杨公公获取一些宫中消息,也是情理之中。”姜冕慢慢卷起画轴,有收缴之意。 “太傅你替世家说话也太明显了吧?难道东都楚氏就不会心怀不轨?世家不是一直游离在皇都之外,对皇权不感兴趣的么?”我对他这态度强烈地表示不满。 姜冕看我一眼,举止洒脱地塞了画卷入袖:“我替他们说话做什么,西京与东都遥隔千里,姜楚两姓老死不相往来。这幅画只能做些推测,并未实据,你要我说什么?” “这幅画好歹是个证据吧,应该收入内库,留待日后查证。”我伸手向他索要。 他岿然不动,好整以暇看着我:“陛下真觉得放在宫中安全?内侍省那么多太监,真的信得过?内库不会失窃?” “宫里不安全,难道你那破房子就安全?” “……至少没人会打一个破房子的主意。” 眼看太傅这是要耍赖到底,除了对其无耻表示唾弃以外,我也没其他办法。东都楚氏,不管有没有参与贿赂内侍这件事,我都给他们记了一笔。越是看起来与世无争的人,越是令人怀疑其动机。西京姜氏就是个典型案例。 “太傅喜欢这画,就留着回去慢慢看好了。”我转步出门。 “……陛下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他急忙跟出。 离开内侍省,我估摸了一下方位,有些拿不定,站在十字路口徘徊。 “陛下是想去哪里?”看出我踯躅不前缘由的姜冕主动询问。 “户部。”面子什么的不要也罢,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身为路痴,我依旧面不改色。 姜冕拉了我往左拐,无比自如:“这边。” 六部衙署均在第一重宫墙内,距离内宫有不小一段距离。姜冕提议坐轿,被我拒绝。坐在轿子里,虽能省脚程,却让人辨不清南北,更不知宫中布局。然而步行自深宫往外围去,重重宫门,层层殿阁,布局恢弘。 累断腿终于抵达户部,衙署门口看守认出姜冕,引了我们进去,而后要去通报,被姜冕制止。 “户部历年档案存放何处?”我问一个前来相迎的户部书吏。 书吏一愣,闹不清我与太傅的主从关系,更闹不清我们的用意:“户部档案房,无尚书首肯,任何人不得擅入。” “朕也不行?” 书吏大惊失色,立即扑地:“陛下!臣不知陛下驾临,死罪死罪!” “小点声,说朕能不能去吧。” “能是能,但尚书他……” “尚书公务繁忙,就不要打扰他了,朕路过这里,想看看档案存放得好不好,有没有乱堆乱扔。放心吧,朕不会细看的,户部账本你以为朕看得懂么?” “可是……” “再可是,你就不用做户部书吏了!” “……” 太傅在旁默默看我耍流氓,固然也是闹不清我的意图,好在他也明白只需要充当背景就行。 户部书吏迫于我的淫威,不得不战战兢兢前面带路,领我们去档案房。开了锁,推了门,我们三人依次进入。户部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一眼扫去,档案也依次归类分区存放。 “所有的都在这里?”还真是让人无从下手呢,我姑且旁敲侧击一下。 “近五年的都存在前面。”书吏老实作答。 “那十年前的呢?” “都在后面。”书吏有了不好的预感,忙补充,“每年档案都有查录,并无纰漏,纵然十年前,也有据可查。” 我看他一头大汗,安抚道:“说了朕不是来查账的,十年前是太上皇主政,太上皇事必躬亲,你们要作伪也瞒不过他。好了,朕是来找一个人,十年前的户部官员个人档案,你帮朕找找。” “十年前臣还未入户部,若有什么都与臣无关。”书吏撇清自己的干系后,松下心口一块大石,转去后方仓库堆里,挽袖子翻找了。 姜冕这才疑惑问我:“陛下要找什么人?十年前,我都未入京师,你也才几岁,十年前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追溯一桩十年前的旧案,太傅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不觉得!” “好吧,以后你就知道了。先看看那书吏找出来的档案。” 按年份整理的户部官员个人档案被清理出来,也依旧是厚厚一堆,积了不少尘灰蛛网。我要凑近看,被洁癖太傅拉得远远的。书吏眼看只有自己一个苦力,被灰尘呛得直咳嗽:“陛下究竟要看谁的?” “劳烦你帮朕找一个叫萧传玉的。”我隔空喊话。 太傅立即警惕:“萧传玉是哪里冒出来的?什么人?” “十年前的户部侍郎。”我随口道。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太傅紧追不舍。 “听说长得很帅啊。”忍不住就信口开河。 果然太傅就气炸了:“十年前就是户部侍郎,想必年纪比你皇叔还大吧!” “说不定人家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入了官场,十年后的今日也并没有很老。” “……” “找到了!”灰尘里的书吏手持一本卷册,惊喜道。 姜冕疾步过去,一把夺走满是灰尘的卷册,当先翻看。火速翻完后,一声冷笑,抛下档册:“南郡萧氏庶子,名不见经传。” 我将册子捡起,拂去上面灰尘,叹息:“朕今日来为你沉冤昭雪。” ☆、第74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二   户部档案存放完善,不多时,便将萧传玉十年前相关簿册全数翻出。姜冕见我如此郑重其事地挖坟,又闹不清究竟,十分气闷,于是逐册翻阅,也不嫌灰尘堆积。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太傅怒问户部小书吏。   户部书吏满头大汗:“下官也不知。”   我在书堆间踱步,打断他们的牢骚:“十年前萧传玉因何故遭贬黜,只找这个就行了。”   功夫不负太傅这样的有心人,拉了太傅来做苦力,果然没找错,以他多年看公文的目力和处理庶务的决断力,一盏茶时间便翻出一卷旧录。   “找到了。”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他认真细看了一遍,简述道,“户部主簿记载,户部侍郎萧传玉狂生行径,妄议赋役,不尊上峰,尚书请罢其侍郎一职,上许其奏。”   我又注目另一堆旧册,一手指去:“劳烦太傅再找找,有没有萧传玉的奏疏或者手记什么的。”   太傅岿然不为所动,毫无顾忌扔了手里的旧录,脸上怒色隐隐:“陛下莫非是觉着遗漏了天大的人才?赋役利弊,陛下若要听,我现下便能讲给你听。”   看他果然气得不浅,我稍作沉吟,走上前,掏手绢,弯腰为其拭汗,在他愕然看我时,与他蓦然对视,不避不让。   “太傅才学冠绝天下,遑论十年前,纵是再十年,也无人能出太傅之右,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天下赋役关乎无数豪门望族,更会牵涉西京,若贸然将太傅拉下水,岂不是牺牲太傅一人,幸福千万家?将太傅做挡箭牌,朕如何做得到?”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感情丰沛,连我自己都被感动到。   太傅当即怒火化作绕指柔,一手握住我手绢:“你真是这样考虑的?发自真心?”   “我的真心可鉴日月!”   他抽走手绢,在一角瞥到一个字,随即怒火再起,抖了手绢送我眼前:“这是私藏的哪个男人的手绢?!”   我一看,边角绣着一个“苏”字,心道糟糕,脸上摆出来的却是一片茫然:“咦,这是哪里来的?”   作研究状,欲将手绢抽回,却被识破。姜冕不让我得逞,拒不归还,攥了手绢不给,起身就要甩手不干苦力活。我当机立断,从后将其拦腰一抱。   户部书吏彻底被我们惊呆了。   我回头对他指示道:“去门口守着。”   小书吏得蒙大赦,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姜冕虽然还在气愤难平,但也被我从后一拥弄得怒火无处发泄,感受着相互的体温,那点火焰渐渐就熄灭了。   “放手。”   “不放。”   “快放手。”   “就不放。”   又僵持片刻,待他彻底沦陷在温柔乡后,我才将他放了,他转过身,望着他无法解决的一个无赖,只好动手了。在我腰上一掐,一推,壁咚在了旧书架上。   他近前,低头问:“萧传玉什么人?你哪里遇见的?”   “……十年前的老人,我当然是听说的……”   屁股顿时被狠狠抽了一巴掌:“哪里遇见的?”   “姜冕,你竟敢打朕!”   再抽了一巴掌:“你以为我不敢打么?”   “天章阁遇到的嘤嘤……”   又一巴掌:“手绢谁的?”   “苏琯的嘤嘤……”   被打痛的屁股遂被揉了揉:“以后再跟太傅耍心机,还要打。”   “知道了嘤嘤……”   想从书架间逃出来,动了动,反被压得更紧。揉在屁股上的大手不走反上,捏在腰间:“比在平阳县时瘦了。”我听着正欣慰,忽感那只手再上,“不该瘦的倒也没瘦。”   我反手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朝着他脸扇过去……   “啪”被他及时截住。   这一停顿,我瞄到了书上的几个字——赋役弊病考。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出档案室,叫门口书吏进去收拾旧卷,且勿对人声张。这便出了户部。   我手搭凉棚,望了望不远处的宫墙,咽了咽口水:“朕有些饥饿了。”   姜冕在一旁权衡是否应带我出宫,有些举棋不定。我走上前几步,一把将他抱住,脑袋蹭了蹭。   太傅防线一溃千里,给了自己一个解释:“出宫体察民情顺便吃些民间小吃吧。”   有着太傅带路,出宫顺畅之极,雇了二人乘的轿子,前往上京繁华处。听了太傅对轿夫的吩咐,我在轿里兴奋不已,回京这许久,尚未见过京师的富庶繁华,不由十分向往。   姜冕安静地坐着,看我欢蹦乱跳给轿夫增加负担,便拉了我坐好:“又不是没有出过宫。你小时,太傅还带你去过……”   “去过哪里?”见他止口不言,我催促问。   他却讳莫如深,目光飘远,沉溺了一下往事,再回神,看了看我,不禁慨叹:“一晃眼,竖子竟已成人。”叹着叹着,还伸手给我理了理鬓发,取出一方丝巾手帕擦去我脸上汗珠。擦完后,手帕扔我怀里:“给你。”   我以为他终于想通,还了我手绢,捡起来看了看,发现质地不同。苏琯那手绢是棉布,现在这方是丝绢,后者明显更豪奢。在手里揉了揉,瞧见边角也绣着一小字,仔细一认,是个复古小篆的“姜”。   放在鼻端闻了闻,果然有若隐若现梨花香:“太傅你这是偷梁换柱?”   不防他竟安安静静地凝视我,小半晌,再倾身靠近:“你会认小篆?谁教你的?”   我一愣,是啊,我怎会认小篆?在平阳县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复古典雅的小篆,那便是记忆中带来的。虽说失忆并不会丧失全部学识,但我蠢得彻底,干脆忘得七零八落,连认字都不全,是施承宣弥补了我的部分学识,但他绝对没有教过我小篆。   那么,是谁?   是谁的印记导致我忘掉基础的东西反而记住了不实用的小篆?   见我傻傻回答不出,姜冕也不逼问,看我被问得呆愣愣的模样反倒乐了,很舒心的表情扩散在脸上,放松的身姿倚在轿子内壁上,眉眼都是笑。   其实在我看来,他反倒傻兮兮的。   不就一个小篆么,即便是他教的,至于这么得意?   旷男的心思果然让人猜不透呢。   轿子在上京最大的市集落地,我率先钻出轿子,举目四顾,顿时被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无数倍于平阳县市集的繁华迷得目不暇接。姜冕随后出轿,付了轿资,无比自如地牵了我往市集上前行。   左顾,有吃的,右盼,有吃的。   其实所有的繁华,唯一的意义就是——   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行到一个食货摊位前,就不挪步了。好在姜冕钱袋里的铜钱多,每一次都慷慨解囊。我嘴里塞着煎酥乳酪、炸肉皮、生煎肉包,手里举着竹签串炸虾、炸豆腐、烤玉米,姜冕给我端着藕米分圆子、炸酥豆糖粥,走一路买一路,端一路吃一路,嘴不暇接。   上京市集真是个好地方,我决定要让管理市集的衙门大力发展民间小吃业,最大程度引进友邦四夷的风味美食,以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实在是太美妙了。   努力咽下嘴里包的两大包东西,再啃下手里的储备粮,最后扫尽太傅手里端着的美食,向他认真提议道:“以后每天都来体察一下民情,你觉得如何?”   他望了望自己迅速瘪下来的钱囊,认真反驳:“劳民伤财。”   我假装没听见,擦擦嘴巴,跟随如织的人群继续美食之旅。   “元宝儿?”人潮汹涌,顿时将我们两人冲开,如河汉之隔。   被人群挟裹着前行,我踮着脚回头也看不见他了,此际想到最大的不幸是钱囊在他身上,我身无分文,混吃混喝太有压力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人潮里,竟有一只手举着一串烤年糕,被挤到了我面前。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我当然不会错过。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当即伸嘴过去咬下,香喷喷的口感滑腻,味道极好。无人察觉,再咬下一块。还无人察觉,继续咬……   忽然感觉周围的拥挤感消失了,嘴里边吃边定睛一看,原来是到了市集开阔处,人潮分散开,这种被迫前行的神奇力量消弭于无形。然而最大的危机也随之到来。举着烤年糕的男子从人潮中恢复自由后,欲寻找什么人,目光扫到了烤年糕上……   察觉一道视线扫来时,我尚未将嘴巴从年糕上脱离,下意识一抬眼,正对上那道目光。   两人齐齐一怔。   烤年糕的美味瞬间从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索然寡味。竹签上的最后一块年糕被咬成了月亮型,带着两排分明的齿印。   收嘴,含着嘴里小块的年糕,转身便走。   身后脚步声紧紧跟随。   “容容!”   我没回头:“施主你认错人了。”   他几步追到我前面:“我认错谁也不会认错你……”   我咽下年糕:“容容已经死了。”   他伸手触摸,泫然欲泣:“那你是谁?”   “元宝儿。” ☆、第75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三 遭了一次生死劫后,施承宣除了更瘦更憔悴,模样并未有太大改变,依然是那样的眉目,只是如明珠蒙尘,光华晦暗。 打量了他一眼后,下意识退出半步,避过了他的碰触。 “容容……”他目中湿润,一把攥住我手臂,箍得死紧,“我昏迷病中感觉你就在身边,夜夜入梦,却总是一触就烟消云散。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哪里有什么容容!那本就是个不存在的!”我挣脱不出,只能用言语瓦解他的念想,“我是跟着太傅出来的,不小心走散,你松手,不然让太傅瞧见,你岳丈也救不了你!” “太傅?”施承宣目中一恸,“容容你真的是郡主么?” “是啊,我是郡主,意外流落民间,承蒙你三年收留,我洗衣做饭聊作报答。”熙熙攘攘的市集,扭在一起的两个人,说些真真假假的话语,了断些牵扯不清的瓜葛,“那么,今日我是郡主,你是他人婿,你还要纠缠什么?” 握在手臂上的一只手终于慢慢松开,划过衣袖垂落下去。 他微微侧过身,眼睫上沾染水雾,看向繁华的上京:“我自然再无力高攀,往后也不会再纠缠,只是曾经答应过带你游京师,想来从前对你欠缺良多,并未真正体谅你的内心。三年只是短暂的日子,我却以为一切只是开端,以为往后还长,以为我们有长远的将来,可笑我不知珍惜,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妄想。” 并不愿再回忆更多,但那三年如流水般奔流而逝的日子,亦如一股无法抵挡的洪流,流经心田,冷暖不再知。 压下心间的千头万绪,我只听自己木然开口:“姑且算作一段格外漫长的萍水相逢吧。” 江湖飘萍,偶然相遇,必然别离。 他目中波光颤了一颤,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眼前,市集上的阳光照射其上,金光璀璨,是支镶金嵌玉的步摇。 “零落而今,累汝荆钗伴藁砧。这支步摇,算我偿还对你的亏欠,也是曾经的许诺。你可否收下?”他恳切的眼底,是诀别的苍茫。 举起千斤重的手,我收下了这枚金钗。 曾荆钗布衣,为一只朴素的发簪载笑载言,今金簪偿还,却如一枚厉刺正中心尖,痛得灵魂都颤抖起来。 既然好聚,便能好散。 要来的都会来,本就是原本的筹划,事到临头却知怎样的高估自己。 “你保重。”他字字艰难,终于,转身离去。 人潮外,是他娘子童小姐仓皇四顾寻人,忽然将他看见,脸庞娇艳如花,奔走相迎。他急促上前,低头解释着什么。娇嗔之后,是挽臂相携。有娇妻依傍,或许才是最终的依恋。 待车水马龙,冲走所有眷恋,我走去街头溪边,蹲在溪石上,捧水洗脸。 沁凉的溪水蜿蜒上手腕,倒灌入袖口。 正感受这凉意入骨,腕上忽然被一只手掌包裹,我从指缝间睁眼,满手的溪水正被对方拿袖子揩拭,并自作主张拿开我覆脸的双手,擦完手再擦脸,干干净净的棉袖子做了一回洗脸手巾。 溪水里倒映着店肆市坊、牌幡布招,也有岸边来去的商贩游人,而这人间烟火背景下,最清晰的倒影在涟漪波纹中,青袍宽袖,俊面修容。 我抬眼盯着近处的人,那脸上湛然淡定,半点走失的慌乱也无,趁他低眉给我放下袖口之际,我开了口:“集市上人好多,一不小心就走散了,我还担心没有钱,买不到吃的,幸好人群拥挤,我偷吃到了别人的烤年糕……” 一一讲给他听后,得到的回馈便是……没有回馈。 他要去我袖内取手帕,被我让了让,硌手的金簪还放在里面,又找话道:“我有些渴了,这溪水能不能喝?要不我喝一口?” 若无声息地叹口气,他从溪石上起身,拉着我上岸,看我稳稳从溪石踏上岸边土地,接着手便从袖口滑下,在袖中摸到手,牢牢牵了走。 两人的宽袖垂落,遮没内里光景。 然而一派淡然的表象下,袖内却是肆无忌惮摸过每一根手指,连手掌的细茧都没放过,跟摸骨看相似的。 走到一间卖瓜的店铺,因为要取钱,他不得不松了手,取了几文钱,称买了一只哈密瓜,叫店家剖开切瓣。于是我便两手捧着一瓣瓜啃起来,他则抱着余下的部分,又要牵手,我只得用一只手捧瓜。 不紧不慢穿越市井,沿路又买了几处吃的。吃饱喝足,哀伤去了大半。整个路程非得牵着才许走,生怕再走丢似的。 逛完市集,走出繁华区域,路人渐少。我看了看落日,有些担忧:“要闭城门了吧,会不会赶不回去?” “反正都是赶不回去,既然走到这里,不如去一个地方。”一路都沉默寡言,只不断给我投喂美食的姜冕终于回应了一句。 我瑟缩着问:“这里好像人迹罕至的样子,太傅是把朕喂饱后再把朕灭口,然后去宫里辅佐那个傀儡吗?” 松了松手指,却被攥得更紧。 他没好脸色地看着我,终于一点点释放不悦的语气:“你似乎颇有些自知之明。” “可是朕最近都很勤勉……” 他不再跟我搭话,拉着就往越发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林木幽深,小径若隐若现,不时有栖息的飞鸟掠过树丛,扑簌簌的声响越发显得林中空幽静寂。 “太傅,朕可是天子……” 他不理睬,越发往深处去。 “太傅,元宝儿害怕……” 他才终于放慢脚步,回身看我模样,确认不是作伪,脸色渐渐柔和下来,将我往怀里搂了一下。我趁机将他腰腹抱住,脑袋在他胸口微蹭:“太傅,我们回去吧。” “城门已关。” “那我们去住客栈。” “钱花完了。” “……” 我从他胸口上抬头,气愤道:“你是故意的!” 难怪那么好心,我要吃什么买什么,一点不心疼的样子,原来是给我挖了一个埋伏。 他没有反驳。 我愤愤地退后:“朕待你不薄,你居然将朕骗到荒林子里来……” 他冷笑一声,拦住我去路:“没错,我就是这么居心叵测,你知道得太晚了!” “那你要怎么样?”我愤懑他的面孔终于暴露。 “之前不是说过的么,关进小黑屋,先这样再那样……” 我转身便逃,被他拦腰抱起。 “嗷呜呜呜,谁来救救朕……” 惊叫与哭声中,一道梵音从天而降。 “阿弥陀佛!姜太傅,你这大灰狼演够了么,吓到了陛下,你还不收敛收敛?” 我趴在姜冕肩头,揉了揉眼睛,看向前方。 一个僧袍加身的老和尚手持念珠,从林中走来,合十一礼:“广化寺圆通拜见陛下。” 姜冕放了我下来,我则一步跳开,奔向了老和尚,拽住他袖子,藏身其后:“免礼,和尚你是从哪里来的,护驾这么及时,知道朕有难?” “老衲自然是从禅房来的。广化寺就在林后,太傅和陛下走的是条小径,陛下立足之地已是广化寺外围。陛下只踏入外围一步,老衲便知天子驾到。说来,陛下也不是第一回来了,怎的不知?” 姜冕立在余晖斜照中,一身的寂寞,一脸的哀伤:“她脑子记不住事,何况第一回来的时候她还小。” 老和尚回身疑惑地摸摸我的头,顿时醒悟:“失忆?” 我点头,紧拽他僧袍不放,见姜冕朝这边走过来,顿时哭泣:“嗷呜呜呜,老和尚快护驾!” “阿弥陀佛!陛下,太傅只不过跟你闹着玩。”老和尚柔声安抚,要将我从身后拉出来。 “不不不!他才不是闹着玩,他就是那样想的!”我死活不出去。 “太傅,你自己解释吧!” 姜冕靠在一棵树干上,晚风掀起衣角,俊秀飘逸,然而并不能抹煞他方才的大灰狼形象,我仇恨地望着他。 他深深地叹口气,背衬落日,身形寂寞萧疏:“没什么好解释,我就是那样想的,恨不能把她关起来……” 我躲在老和尚身后指控:“还要先这样再那样!” 老和尚只好念“罪过罪过”,揽着我往林中去:“那就不要理他了,老衲带陛下去广化寺歇息。” 我惊魂初定,跟在老和尚圆通身边很有安全感,随他往寺中去,不时回头瞄一眼。姜冕一步步跟在后面,十分失落,不知道是为自己的恶劣行为后悔还是为恶劣行为没达成而惋惜。他抬头朝我一望,我便哼一声,扭过头去。 穿过重重林木,终于见红墙黑瓦,自广化寺侧门进入后,便是别有洞天。松柏古刹,香烟弥漫,十分幽寂。虽不见几个人影,但感觉人烟并不稀少。 圆通直接领了我入佛殿,取了三支线香点燃,递给我:“陛下可拜祭你外祖父。” “外祖父?”我茫然地扫视殿内,见佛龛上果然供着一个牌位,写着“穆侯”二字。手持线香,我拜了三拜,跪到蒲团上:“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而且你留给我的三枚东西也看不出有什么用,但既然你是我外祖父,我就给你上个香吧。对了,我叫元宝儿,你有没有记得?” 线香插入香炉,我问圆通:“为什么穆老侯爷的牌位供在这处古刹里?” “这是太上皇的意思。陛下,广化寺非寻常寺庙。” 总之跟老和尚问不出什么,问什么都不说。我也就不打听了,随意逛着佛殿,忽然瞧见大雄宝殿里,太傅正跪在佛前。 我心道莫非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恶行,想要佛前忏悔?但感觉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究竟在干什么呢?我悄悄潜行过去,躲在柱子后偷窥。 却听他对佛低语:“弟子姜冕求佛宽宥从前许下的妄言,实在是弟子想不到对一只汤圆竟能牵肠挂肚许多年,从前得之无意,失之却魂牵,再得之竟不能。若真求不得,何苦爱别离……” 语声低回,哀戚苦楚,无可言状。 我在柱子后恍然,原来太傅是个恋物癖,爱上了一只汤圆! ☆、第76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四 万万没想到,太傅还有这样一段曲折苦楚不为世人所容的恋情。 我在柱子后面深深地震惊了。 震惊完了后,是深深的同情。谁心里藏这么一段扭曲的恋情,都会心灵扭曲吧?难怪总觉得太傅不正常。 同情完了后,是愤怒。他爱着汤圆,还整日招惹我?不是民间传说中的渣男是什么? 但是再一想,我堂堂天子,居然比不上一只汤圆,这是何等的屈辱! 屈辱完了后,再一想,不对,也许汤圆并不是我简单粗暴以为的汤圆。身为美食爱好者,虽然下意识就将其与食物联系一起,但我姑且高看一下太傅的节操吧。 兴许,汤圆是一个代号,一个昵称?实际上,是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姑娘? 可是这样一推理,好像让人更生气。 盯了盯跪在佛前忏悔的姜冕,那身姿莫名有些凄婉,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佛祖的事,要这样虔诚诉祷。念及他身份与学识,应当不是倾慕怪力乱神之辈。故而能令他屈膝而跪,转向虚无缥缈的佛祖求助,这一举止,便足以证明他所发之愿的艰难。 他爱上了怎样一个求不得的人呢? 不知怎么,不想再听。悄悄离开,走出大雄宝殿很远一段距离,再回头,宝殿内烟雾缭绕,供奉的本师释迦牟尼佛的佛像在烟雾中格外缥缈,低垂的眼眸仿佛在悲悯世间,也仿佛在看着座下求佛的男子。 我垂下眼,看着掌心躺着的一根金簪。佛真的能懂凡人的情感么?金簪之下,掌心纷乱的纹路,不知延伸何方。情爱的轨迹与命运的方向,皆是不可捉摸。 随意漫步,不期然走到一座佛殿。佛讲机缘,我便迈了进去。仰头一看,殿前一只巨大莲灯正燃着,莲灯后,坐着燃灯佛。 莫非这真是天意?心内酸苦,上到佛前,取了金簪在手,摩挲良久,搁置案上。 三世佛偏遇过去佛,引我来此,是要归置前尘过往的么? 跪坐蒲团上,闭目沉思,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往点滴从脑海闪过,仿佛隔着一层雾,看他人的悲欢离合。从前种种皆如过往云烟,稍纵即逝,一逝不可追。 哀痛时,脑子也跟着一痛,如要炸裂般。顿时便失去知觉…… 走在一片云雾中,一座熟悉的寺庙乍隐乍现,从正门进入,青松古柏,郁郁葱葱。佛殿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因从背后看,并不能看清面目,但极为眼熟,尤其是大的那个。 忽然间,大的那个拉着小的那个一同跪下,看起来是要一同立誓。 我见自身罩着一团云雾,想必旁人瞧不见我,便晃进了殿内,绕到他们面前。 这一看,吓我一跳。大的那个居然是姜冕!虽然稍显青葱,但眉目依稀,化成灰我都认得。此际他恼羞成怒,对着小的那个很是无可奈何。我再看小的那个,肉呼呼的身子,圆嘟嘟米分嫩嫩的脸,很可口的样子,但此刻是茫然而略心伤。眼里澄澈明亮,却模样呆傻,很是令人惋惜。 这个小呆被迫发誓,唇瓣开阖,吐出一串令人听不清的话语,隐约似乎是绝不会强求谁做什么,说完只将委屈的神色深深掩下。 姜冕勉强表示满意,也立誓佛前,咬牙切齿,神色决绝。 我想靠近,听他说什么,却见他旁边那个小呆忽然转头盯住我。我一惊,这小呆子居然看得见我?我悄悄移动少许,小呆子目光也跟随而上。既然暴露了,我当然要撤退。可是小呆子目送我出佛殿,才张口说了一句话。 “我是元宝儿,你是谁?” 我瞠目结舌。 “我才是元宝儿!你骗人!我才是元宝儿!” “好好好,你是元宝儿,你当然是元宝儿,谁敢冒充我的元宝儿?”一道仿佛有实质的低沉嗓音响在头顶。继而是头顶被摸了摸,再是脸颊被摸了摸。“太傅在这里,元宝儿迷路了的话,赶紧回来吧。” 我只觉自己护身云雾消失不见,而后身化一道光。 睁眼醒来,两眼茫然。 “元宝儿?”近处有人呼唤。 视野里的人与物不知都是什么意义,呆滞了片刻,景象一一入眼帘。姜冕近到发丝都散了一缕垂到我脸上,这眉眼这脸容,梦里梦外并无太大出入。他见我久久盯着他,十分忐忑:“你醒了没有啊?” 我移动了一下目光,发现自己躺在他怀里。蒲团上,他呈半跪半坐姿态,将我抱在腿上,枕在他手臂间,面容焦急。 “我见到了太傅和小元宝儿,小元宝儿很委屈,你肯定欺负了她!”我愤愤道。 见我无恙,姜冕先是欣喜,笑容一绽,十分晃眼,眉眼含笑,唇边飞扬,那眼波便潋滟晴方好。但细思我的话,便眼神躲闪,可见心虚:“你在哪里见到的?” “佛前,你逼着小元宝儿立誓。”我逼视他,逼得他不敢垂眼,但咫尺可见其肌肤微微泛红,且极有光泽,看起来就想摸一摸究竟有多滑嫩。我咽了咽口水,撇开其他念想,专注于谴责。 “你是有选择性的记忆么?光记住些不好的东西。可不可以记起一些美好的事情?”他微微闭了眼,睫毛低覆,再睁眼,心虚而恳求地看着我。 我却忘不了梦境里他对小元宝儿不屑的神情,当即反问:“你跟小元宝儿有过什么美好的事情么?” 这下,击中他的软肋。他眼睫一颤,眼内神光敛去,黯然神伤:“从前,是我错了……” “那汤圆是谁?”毫无预兆,我脱口问出,话题之跳跃,不仅他震惊,我也觉得匪夷所思。 我头下枕着的手臂都抖了抖。他惊骇地盯着我:“你、你知道……” “知道什么?”我对他惊诧莫名。 他定了定神,抬头望了眼佛祖,这才直视我,小心探问:“其实,你并不记得小元宝儿立誓说的话对不对?既然不记得,那就当没有发生过!不行……万一佛祖有灵,不能拿你的誓言作儿戏。其实你也并没有说什么很严重的话,都是我一个人的问题,那么,誓言应验或反噬,就由我承担吧。” 自己絮叨完,也不管人有没有听懂,他如释重负一般,好像问题就在他的絮叨中解决了。 我的太傅是个神经病! “那么,汤圆究竟是谁呢?”我还是没有忘记这个问题。 他瞪着我:“你还不知道?” 我反瞪:“我怎么可能知道汤圆?又不是给我吃的!” 他对我失语片刻,无奈地扶我坐起:“去用斋饭吧,汤圆你就别吃了。” 我揉了揉头,不再那么痛了,总是这么突然地来,突然地晕倒,我到底吃了什么药?方才的梦境究竟只是个梦,还是佛前的暗示? 但我还是没有忘记,一边跨出殿门,一边孜孜不倦继续追问到底:“那汤圆留给谁吃?” 姜冕从容自若牵我出燃灯佛殿,目光从案前某处掠过,随后回头,低咳一声:“我呀。” ☆、第77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五 坊市上吃得太饱,斋饭这种东西便毫无吸引力,我随便吃了三碗饭,便撂了筷子。 掌厨小和尚被我不挑食的精神感动到,更为自己的厨艺而欢欣鼓舞,直到太傅忧心忡忡问我:“哪里不舒服么,没胃口,吃这么点?” 掌厨小和尚对着我面前的三个空海碗,震惊了。 我托腮怏怏道:“不喜欢吃斋菜。” 太傅安抚:“姑且将就一下吧,待明日回宫了再吃好吃的。” 掌厨小和尚对着我面前的五个空盘子,又震惊了。 就这样勉强解决了晚饭。 掌灯时分,小沙弥给我们安顿客房。引我们前去时,太傅跟小沙弥搭话,非常和蔼可亲:“小师父,客房不够也不要紧,若只有一间也并无不可。” 我心中一紧,顿时靠近小沙弥,挨着小和尚走。小和尚很慷慨:“不会的,寺里客房一向充裕,陛下和太傅一人一间,寺里绝不会亏待了陛下和太傅的。” 我松下一口气,却听姜冕淡淡道:“客房那么多岂不是很浪费,多一间房,多耗一盏油灯,也多用一床铺盖,出家人难道不应该节俭?” 小和尚被难倒了,挠挠光头,似有所悟:“太傅说得不无道理……” “太上皇与陛下皆提倡节俭,广化寺又是敕造寺庙,如此铺张浪费让陛下看见,陛下会怎么想?”姜冕循循善诱,进一步开导。 小和尚看了看我,呆了呆,顿时举棋不定:“那……就节俭一下,只开一间客房?” “敢对朕节俭,明日你们就关门大吉吧!”我才不管什么铺张浪费,什么贤明君王,当即反驳。 “……” 一番争取,小和尚终于给开了两间紧邻的客房,当然某人希望破灭一派无精打采且略去不表。望着类似小黑屋的房间,我下意识便觉得可怕。好在小和尚赶紧点了桌上油灯,驱散了一室黑暗,又开了窗散散气息。 我站客房中四下打量,虽然布置简朴不能与宫里比,但桌椅床铺俱全,将就对付一晚还算可行。 小和尚在房内忙着收拾,我坐桌边将油灯拨旺,灯火通明,照出一室亮堂,将室外长身玉立负手看夜色以掩饰空虚寂寞冷的太傅身影映得极淡。 “陛下,还需要什么?”小和尚整理完房间,来请示。 “不需要什么了,辛苦你。”就要打发他走,忽然又拽住,压低声音问,“夜里,庙里会不会有巡逻的?” 小和尚以为我担心治安问题,神情豁然,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放心,庙里十分安全,无需巡逻!” 我的担忧又爬上心头,完全无法放心:“可是,万一有坏人呢,还是找个人巡视吧,朕怕夜里……” “陛下不必忧虑!”为了彻底打消我的顾虑,小和尚神秘兮兮告诉我道,“陛下,广化寺是皇家私庙,内里有皇家暗卫,有武憎的!坏人根本进不来,进来了也出不去!” 一个天大的恶人就在门口站着呢,坏人进不来什么的完全没有说服力嘛。 但我也没法说服小和尚,更不好对他启齿。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万一明早朕不见了,请一定要坚定地怀疑熟人作案,且朕极可能是被灭口抛尸了。”我诚挚地目视小和尚,向他交代一些后事。 小和尚听得五官移位,最后终于脸皮僵硬:“陛陛陛下,您一定是在跟小僧开着一个不是那么显而易见的玩笑吧?” “不,朕的脑子虽然有一点毛病,但一向不太擅长开玩笑这种没品位的事。” “……” 小和尚艰难地应付完我后,转身就溜了出去。我见姜冕叫住小和尚,跟他低语了几句,小和尚点头后才走掉。随即,姜冕迈步要进我房中,被我抢先一步奔去门口,嘭地关上门,上了闩。想了想,再拖过一条凳子抵在门后。 蓦地吃了闭门羹,姜冕似是愣在了门外,许久才听他脚步声转去了隔壁房间。 想关我小黑屋?我又不是任人拿捏的汤圆! 房中只有自己,便彻底松懈下来,重新坐回桌边,确定周围没有了大灰狼的气息,取出袖中十年前的一份文章——赋役弊病考,摊在灯下看。 虽隔了长久的岁月,纸页泛黄,但笔墨挥洒的意气随开卷而满满溢出。字迹干脆,笔锋锐利,痛陈时弊,一一针砭。 从开国以来的名门望族依次数来,列出诸豪族所占的地势之便。大殷国内,山泽田园被豪族竞相争夺,瓜分完毕,良田耕地亦多入豪门。而朝廷起国势弱,开国便要仰赖豪族,至文章所成之日,世家鼎力,对朝廷若即若离,若拱若背。豪门世家独大,而朝廷积弱。自然,世家便不把朝廷纳入眼中。自此,朝廷无法抑制豪族,更无法令其归顺。 但,国家赋税与徭役,只能由稀少的自耕农维持,而对天下世族经营的山泽田园鞭长莫及,无力征召。论田地、人丁、户籍,朝廷所属的,远远比不上天下世家所拥有的。朝廷极弱,而世家数代累积,财富不在国家之下。长此以往,国家必将无法束缚豪门,从而皇权危悬。若到大姓问鼎皇权,大乱不远矣。 文章洋洋洒洒数千言,看得我一身冷汗。 这样的文章,对持续至今的赋役弊端鞭辟入里,推衍大势不留情面,却是最贴近一个王朝衰败的真相。十年前一个户部侍郎能从手头庶务上看清昌隆之下的弊病,何其难能可贵,然而必然无人肯将这份文章公之于众。否则,舆论哗然,人心动摇,百官臣僚揣测上意,当权者亦揣测臣子百姓。几方维持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国家权柄也将动摇。 难怪此人被雪藏埋没十年。率先看清真相的,必遭米分饰太平的大众所排挤对抗。举世皆醉我独醒,谁能容他? 虽然,赋役的弊端未必是他第一个看清,但想来应是第一个一针见血指出来的先行者。 有才识,有见地,一人敢于对抗所有人,挑起问题的根源——世族。然而联系他的身世,南郡萧氏,世族出身,可是值得玩味。以如此高出身,却混迹天章阁十年,无人问津,即便是庶出,也不应当沦落至此。其中因由,想必更有深意。 形势棘手,合卷深思,顿觉疲惫。抱了卷册走去床边,和衣扑上床榻,头沾枕即眠。 沉眠里,倦怠渐消,睡了一程后,翻了个身,通体舒泰。抱着被子,舒适地半醒了过来。发觉身上十分轻松,外衣并不在,赤脚触到床被,才知鞋子也不在脚上。记得睡前似乎不是这样。 房内桌上,油灯未熄,只灯火暗了些,投出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这身影位置似乎是哪里多余出来。模糊的视线里,隐约觉得床头坐着一人,手持书卷正阅览,深夜静坐,姿势随意,只袖摆垂落的一片偶有微动,正垂在我耳边。 我目光顺着袖摆往上,果然不出所料,是某只大灰狼。可问题是,他是怎么进来的?眼睛往门后一望,抵在门后的凳子并未挪动,门闩也是架起的状态。 难道是做梦? 我闭上眼,侧起身,试着分辨梦里梦外。 一只手搭到我肩背上的被子口,往上拉了拉,遮住因翻身而露在被子外的肩头。只感觉,那手有些凉。 闭着眼也再睡不着,这不大可能是梦吧? 我假作呓语:“有大灰狼……”一手抓紧被角。 床头的人俯了身,放了书卷在枕外,一手抚上被子,缓缓安抚:“没肉吃,大灰狼已经饿死了。” “大灰狼要吃汤圆……” 他手上顿了顿,再俯身凑上,气息扑近:“汤圆也不给吃?” “不给,大灰狼好可怕……” “哪里可怕了?”他一只手臂撑到被子边,整个人俯靠下来,气息已经扑在了我脸上,“大灰狼不好看吗?不温柔吗?不值得信赖吗?太傅就装一下大灰狼,就吓到你了?你是根本就不信赖太傅吧?太傅至今也比不上那个从平阳县欺负你到京师的混账?” “……”装死。 “竟敢将太傅拒之千里,关在门外,你说你该不该受罚?” “……”继续装死。 “当然要罚。不如……就让大灰狼吃掉吧……” 气息蓦然靠近,唇上立即被堵住,整个身躯也虚压到裹住我的被子上。 大灰狼既要吃掉战战兢兢的小白兔,又不想惊醒小白兔,以便可以长久地吃下去。嘴上便极尽迂回婉转,初始只轻轻压上,四片唇瓣相接,最大程度地感受彼此的柔软,再缓缓磨蹭,唇舌辅佐,若深若浅地游离。最后便不管不顾了,予取予求。 他娘的,终于装不下去了! 咬他舌尖,竟被他无耻地不避不闪,还厚颜送上来,勾搭上同类,热烈求索。 脑子里思维断了线,反攻军溃不成军,防守亦被击溃。 忽地,身上一凉,竟是被子被揭去,他侧身一并躺了过来,于被中伸手一抱,压住。 “太傅屋里没有被子,借我一晚可好?”大灰狼这样解释道。 ☆、第78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六 一个厚实的身体经过起初的凉意后顿时温热起来,挤上本就不够宽裕的床榻,被中空间狭窄,还伸臂将人抱住,此种情形根本就不是借被子的问题吧? 我呆了良久,想不到一个人的节操下限竟然可以这么深沉。 “借被子就借被子,你抱着朕做什么?”转眼对上他俯视的目光。 “床太小,怕掉下去。”他淡定地解释。 “那就睡地上好了。” “陛下也觉得地上比较有意趣,是不是?”他陡然靠近,凑在耳边小声说。 我扭头,想要躲过他的气息冲击耳根,却被半压着禁锢得动弹不了,索性瞪起目光凶狠回望:“这就是你说的先这样再那样么?可是你是怎么进到房间的?” 谁知他闻听此言,唇角微微一笑,气浪都冲到了我耳中,顿时觉得热热的。 他目中光华流转,更紧地将我一抱,头靠过来,搁在我肩头,瞬间显得无比纯良,险些让人以为错怪了他。然而一开口就知道,还是我小觑了他的节操。 “说了要关进小黑屋才可以先这样再那样,这里是寺庙,先这样再那样的话,会有辱佛门清净,虽然我觉得在禁地会别有趣味,但考虑到你并不十分乐意,就以后再说吧。你关了房门,可是没有关窗呀。” 我转头朝窗户看去,果然虚掩着。 “这么说太傅是爬窗进来的?”我忽然心生恶意,对依偎在身边的人进行人身攻击,“太傅,上了年纪要注意保养身体,翻墙爬窗,要是闪到了老腰,可怎么办?” 果然攻击凑效。耳边气息一紧,沉默良久,怒气隐隐:“知不知道什么叫岁月的积淀?你这个只会看表象的肤浅孩子!再说,即便是看表象,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太傅表象也很值得一看么?什么叫上了年纪?再言辞不当,小心把你关小黑屋,先这样再那样,你就知道太傅会不会闪到老腰了!” 我乖乖闭嘴,默默往旁边缩。 他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拽回:“躲什么?真怕太傅吃了你吗?真把太傅当大灰狼吗?我们好歹有师徒之谊,不应该亲热一点吗?” 我简直要泪流:“可是哪有师徒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还抱一起的?” “没有么?我们不就是吗?”如此的理直气壮。 论口才和诡辩,我怎么可能是太傅的对手。只好默默不言,闭上眼,努力静心澄明,也许睡过去就好了,心中不断如此催眠着。 半晌,耳边也终于清静了。就在我放松警惕时,忽感异样,下意识去捂住衣襟,睁眼怒视:“说好的师徒之谊呢?” “为师给你宽衣难道不是体贴入微?穿这么多,怎么睡觉?你方才困倦,直接倒头就睡,要不是为师来得及时,你不是要着凉?”一边做着无辜的解释,一边微微扯了扯我捂住的衣襟,手指边缘还有意无意拂过心尖,目中一片赤诚。 “你当朕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再摸来摸去,信不信朕踹你去地上?” 他这才怏怏收手,一片受伤的神情,老老实实躺着,睁着眼望床顶,沉默片刻后,语气忧郁地絮叨:“还不如小时候,那会整日粘着少傅,少傅还给你在河里洗过澡,到如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翻脸不认太傅,只会记得外人。太傅竟连个外人都不如,还要被你这样防备。” 低沉的语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更添语义中的几分惨淡。 虽然有理由怀疑这是在诱敌深入,欲扬先抑,但因语气拿捏太好,几乎可以假乱真,尤其浑身忧郁气质衬着其睡姿,纵是谎话也动人。 姑且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吧。 “朕、朕也并不是全不记得,还、还是想得起一些事情的,可是,记忆里的少傅,清高孤绝,并不喜欢元宝儿粘着你。回忆里的少傅浑身充斥着排斥别人接近你的气息,所以朕觉得那大概是太傅原本的样子吧。”我缓缓侧身而卧,看着他平躺身躯一动不动的样子。 听我这样解释,他却不为所动,两手枕到脑后,眼望虚空,脸容在光影里模糊不清:“我来上京之前,一直想离家游荡,一来不想受家中束缚,二来家中并无多少可留恋。世家大族,长辈严苛,子弟攀比,情感淡漠,所维系的不过是血缘与家族责任。所以,我素来排斥与人亲近,并不交付真心。被召来上京做东宫太子少傅后,遇到一个极其粘人的家伙,仿佛是天生克星。” “那时你是讨厌这个粘人的家伙的吧?” “起初不适应、不想亲近而已,以为能改变这个小呆子,却被她改变至今。” “那你后悔同她一起跳下悬崖么?” “不悔。” “那你后悔坠落悬崖过程中,将她抛出去么?” “不悔。” “为什么?” “为了给她生机。” 我趴到枕头上,望着一脸淡然的他:“你故意这样说,为了让我感动从而对你言听计从吧?” 他自嘲地笑:“你要真是那么容易被感动,早就感动了,还等今日?我说什么做什么,根本不会改变你分毫。心如玄铁,敲之不动。非鬼斧神工,难动。” 我两手托腮,凝视其并未有光阴岁月刻痕的脸庞:“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对朕这么不恭敬?” 他无声一叹,悄然闭上眼,光芒顿敛:“不甘心罢了。” “朕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爱过。” “……” 一夜再无话,也没有更多的不恭敬。各睡各的,达成互不侵犯的共识后,我反倒睡不着了。最后一个问题想趁机问问汤圆的事,得到这么一个答复。带着一脑子的汤圆,终于沉沉睡去。 广化寺一夜,就此过去。 晨曦初起,鸟雀啾鸣。醒来后,枕边是空的,书册端端正正摆好在床头。掀被坐起,衣襟完整。起身穿鞋,收了卷册入袖。这文章昨夜太傅也看过了,对于世家蚕食国家利益、抑制皇权的问题,不知他有什么看法。 清早头脑清醒,忽然记得昨夜,他谈起自己家族长辈与子弟,究竟是不是一种暗示呢? 鬼使神差伸了手摸摸半边枕头,他枕过的地方,虽然早已凉透,但指尖总似有缭绕的温度。 “为了给她生机。” 这句话再回脑中,简短数言,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绪?即便是经常没有节操,下限深沉,动手动脚,伪装大灰狼,却很少表露心迹。既不居功自傲,也不透露那段生死劫的更多细节。 所以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难以触及其心底,难以剥其伪装,现其真容。 垂头想了一阵,才渐渐意识到这是个身边最复杂的人。面孔众多,却分辨不清哪个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存在。 虚掩的窗已合上,门后抵着的凳子当然早就被搬开了,房中央的桌上搁着一盆洗脸水,我探手一试,还是热的,于是挽袖子俯身洗脸,洗完神清气爽。 出了客房,左右不见人影,反正也不记得路,趁着早间寺里空气清新,随心所欲地走着。 走进一片古柏林,参天古木郁郁葱葱,却终究遮不住朝阳,霞光普照大地,染红了林木。我忽然停步,因为前面树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仰望朝阳,脸上神情肃穆中带几分悲凉。 是错觉么?我揉揉眼,再看,似又恍惚不见。 姜冕大清早坐在林中石上,看日出?而且还看出了一种禅意和哲思? 我转头看了看朝阳冲破霞光,确实是庄严的一幕。 我悄悄退出林子,走回道上,遇见正寻我的小和尚。 “陛下,可以用斋饭了。”见我安然无恙,没被灭口,不用怀疑熟人作案后,小和尚以一副“果然想多了”的表情轻松愉悦地招呼我。 我跟着小和尚一路到了饭堂,才指点他道:“太傅可能在林中散步,去叫他一起用饭吧。” 小和尚得令,转身便寻去了。 我到饭堂桌上一看,馒头清粥和咸菜,一点胃口也没有。待姜冕到来时,我正捧碗喝粥,小和尚往桌上一看,顿时惊呼:“十个馒头怎么就剩一个了?一定被哪个师兄偷吃了!”说着就去找师兄的麻烦去了。 姜冕也不劝阻,直接在我对面坐了,从食筐里拿起一个馒头,掰两半,递来一半:“没有吃饱吧?” 我摇头拒绝:“不好吃。” 他提了筷子将馒头戳开一线,夹了几片咸菜包进去,再喂到我嘴边:“勉强吃点。” 我瞅了一眼,就着他手咬了一口,正把包进去的几片咸菜咬掉,再表示没有兴趣。他收回手,就着我咬过的痕迹,吃起来。 早饭用完后,广化寺圆通方丈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匹马,我与姜冕穿过古寺,到广化寺正门,那匹马便等在那里。 “小寺鄙陋,无它物,唯有一匹健马供陛下和太傅回宫。”圆通方丈慈眉善目道。 “可是朕没有骑过马……”我犹豫不定。 姜冕从圆通手里接过缰绳,抚了抚马背,向我笑道:“太傅带你。” ☆、第79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七 踩上马镫,被太傅在腰上一托,便即上了马背,随后姜冕亦上马,坐我身后,一揽缰绳,别了广化寺,驱马启程。 被圈在两臂间,依旧害怕掉下去,抓着绳索,身体紧绷。忽而一只手圈到腰间,往后搂紧。背后靠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前后皆稳,这才放松下来。 姜冕一手持缰绳,纵马自如。清风扑面,略有颠簸。 奔过长街、主道,一种熟悉的感觉在体内复苏,仿佛颠簸于马背的情景早就在记忆里发生过,然而伴随的却是汹涌的伤心。那必是我一人独乘战马,奔赴一个绝境。一个人的孤军奋战,身陷万箭之中。 如此伤心的事情,自然不愿去想。既然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会骑马,那就不要记起。 “太傅对萧传玉的文章怎么看?”宫墙在望,我忍不住要问问身后的人。 “不囿于世家出身,能够放眼天下,有学识有见地,数千言指出国家积弊,有胆有识,确是良才。虽然是篇十年前的文章,但于今时依然可鉴,未尝不意味着积弊沉潜愈审,形势较十年前更为复杂。”毫无保留道出自己看法,姜冕如同一个无出身的旁观者,不吝称赞。 “此文笔锋直指名门世家,太傅竟不为世家辩白?”我故意问道。 “就文论文,就事论事。朝廷赋役弊病追根溯源本就是皇权弱势,世家坐大。”姜冕倒是坦然。 “那假如朕要针对世家,收拢世家所属山川田泽,太傅不反对?”我进一步试探。 “那就要看陛下出何种对策了,待有了细则,支持还是反对,尚未可知。”他依旧不加掩饰。 我抓紧缰绳,压低声音:“太傅也会反对朕?” “何止太傅,文武百官,都可能反对陛下,甚至太上皇,都可能反对你。” “……” “所以陛下要想清楚,一项国策,并非那么容易推行。自上而下,中间一个环节出了谬误,便会功亏一篑。同时,也不要对任何人寄予完全的信心,或是信任。”说着,他无奈叹气,附到我耳边,“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身为太傅,也得教会你,即便是对太傅,也不能完全信任。” “为什么?”孤军奋战,实在不是我所想。 “因为任何人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无论其人主观意愿如何,都无法改变其根系,很多时候,只能由各方利益驱使。再提醒你,即便是写这篇文章的萧传玉,其目的动机如何,也未可知。所以同样,对首倡者,不要付与完全的信任。” “……朕觉得好累。” “君王皆称孤道寡,你以为呢?” “……朕想退位。” “等你有做太上皇的资格再说。” “……朕想生个娃。” “这个可以有。” 一路胡搅蛮缠,也终于到了宫墙下,这回守卫根本不敢阻拦,直接由他纵马进了宫门,速度未减分毫,佞臣范儿十足。打马直奔朝堂,这回不同上次,当着络绎上朝百官的面,太傅带我嚣张地冲过朝臣行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宫外过了夜。 …… 今日的朝堂,文武满员,未有一人缺席。 我坐上龙椅时,满朝鸦雀无声,司礼监清点完人数,小声上报:“陛下,可用点卯?” “不必了。”既然人数无缺,也不用浪费过多时间了,“上朝吧。” 司礼监回身,面向朝官,唱礼上朝,百官三拜,山呼万岁,自不必说。 我清清嗓子,高声道:“既然众爱卿已到齐,想必都已经知道了朝仪要求,无故缺勤,点卯不到,御前失仪,分别是什么判罚,不清楚的可以下朝后向殿前侍御史请教。不过呢,为了明示礼仪规则,朕为众爱卿准备了人手一本朝堂规范手册,犯了哪一条,该是怎样罚,明文规定,以后就按规章办事。” 殿前侍御史配合地抬起一筐手册,公示朝堂,再体贴地翻起一本,厚厚一册,足有半尺。 百官惊呆。 见下马威起到一定震慑作用后,我开始言归正传,挺身坐直,视线扫过底下朝堂:“两日后便是会试之日,今日早朝,朕便同各位大人谈一谈取士与用人的问题。朕闻三年前有一桩公案,一新晋士子不畏太师奸党强权,冲撞了当时一手遮天的奸人郑太师,从而被贬贫瘠之地平阳县为县令,至今三载。” 话题一起,姜冕抬头向我看来,礼部尚书童休亦朝我看来。两处目光热烈,却寓意不同。 我继续道:“前不久,太傅姜冕以巡按职巡查地方,滞留平阳县数日,细致入微地监察了平阳县三年的公务档案,竟无一事可指摘。凭一己之力,将平阳县治理得夜不闭户,民无冤诉,政绩斐然。而这位平阳县令却是穷困潦倒。又有谁知,他还是当朝礼部尚书的得意门生,有如此师门,却沉沦平阳县三载,无怨无悔。” 手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一边做着旁观者的叙说,一边作为当事人的回忆,心中五味杂陈。姜冕仰头看我,似要将我所有细微处的表情都看进眼里。 铺垫完毕,进入正题。 “姜太傅慧眼如炬,知人善任,特意将平阳县令施承宣请入京中述职。吏部,你们考核如何?可调何职?” 吏部尚书出列道:“经吏部考核,施承宣政绩评定为上上,可调京师,接任京兆尹一职。” “就依吏部奏。”准了这个调任后,心中凝结已久的地方开始缓缓化开。 “臣替施承宣叩谢陛下!”礼部尚书童休感激不已,俯身下拜。 目光越过恢弘朝堂,望向天外看不见的平阳县。 我终于让你得偿所愿。 以你想不到的方式。 从前种种,一笔勾销,再也互不相欠。 平复心绪,收回目光,定神再道:“朕近日闲访天章阁,遇见一位奇人,此人居天章阁十年,阅尽天章阁藏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古之明君,无不访贤问良,朕便效法一回古之明君,选贤良。传旨天章阁侍制萧传玉为中书舍人,掌制诏。” 若说施承宣因一介地方官直任京师要职引起众卿普遍兴趣与好奇,那么萧传玉则未引起任何关注。啃书十年的迂腐文人,谁也不会在意,更何况,从来没有听过此人名讳。便是户部尚书,也是一脸平淡,并无觉察有异。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萧传玉笔下是怎样剑指天下、锋指世家,不过很快,他们就会意识到一个怎样犀利的狂生将进入他们的视野,倾覆他们的太平日子。 “最后,便是会试。会试之日,朕将亲临贡院,当场出题。” 对此,众卿是一半期待一半观望。 退朝后,太傅果然在后殿等着我。宽去繁重衣物冠冕后,我坐进椅中,由侍女们捶肩,喂水果,喂点心,助我消化掉肚里的九个馒头大有裨益。 姜冕见我如此骄奢淫逸,挥手便遣散了侍女们:“我有话同陛下说,你们退下。” 侍女们转看我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去给朕准备些好吃的。” 看着侍女们离去,我心道如今皇权可算是回归手中了,从前她们必不会看我的意思,一旦太傅有决断,她们便毫不犹豫听从。不过也难怪,从前是个傀儡皇帝,当然没有自主权。 将权力从太傅手中夺回的感觉,好微妙呢。 正想入非非,姜冕几步到我身边,占了方才侍女的位置,拈了一枚樱桃前来投喂。 在投喂这一动作面前,几乎不用思考,我下意识便张了嘴,吃掉樱桃,吐出果核。姜冕以另一只手心接了果核,继续投喂新鲜樱桃,再接果核。如此数番,待我吃完一碟樱桃,心满意足,他也接了一手心的樱桃核,接着见他取了一方手巾,将樱桃核包裹其中,纳入袖底。 我对他此举很惊诧:“太傅,你藏朕的樱桃核干嘛?” 他叹息一声,仿佛就等着我这一问:“留作纪念。” 我隐隐担忧:“为什么要纪念?你要去哪里么?” 他再叹一声,神情幽怨,轻轻摇了摇头:“天下贤良尽入陛下股中,调任升降全凭陛下一句话,待科考后,数不尽的士子纷纷入天子门下,陛下将有大把的宠臣。彼时,臣一介书生,不知将被陛下遗忘到哪个角落。兴许陛下一个由头,臣便被贬千里,再难见陛下天颜,不如早作打算,留下一些陛下的痕迹,权作念想。” 我将他形容一扫,淡淡看他演戏,顺便捻起一块枣糕丢进嘴里,咽完后,才慢慢哦了一声:“那你留着吧。” 太傅见意图落空,不甘心地卷土重来,神情继续低落:“那,陛下宠臣在侧时,可否会想起一个被贬到千里之外一个叫姜冕的人?” “那是谁?” “……”演技被迫终止,太傅怒容勃发,“我就知道你这个没心肝的会始乱终弃!” 实在气不过,他望了眼案桌,摸过一枚枇杷,衔进嘴里,弯腰俯身,朝着我嘴送来。对着吃的东西,我当然无法拒绝,便也没顾得上什么节操,张嘴咬住,舌头一舔。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沉稳而微有波动的嗓音,不怒自威,不期然响在殿中。 皇叔? 我一惊,嘴微张,枇杷塞嘴里大半,太傅也不防有变,身体前倾,硬是来了实打实一吻。 ☆、第80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八 私底下怎么掉节操都没关系,但要让人撞见,尤其被长辈撞见,耻度便急速上升。我面红耳赤尴尬不已,姜冕却对我如此模样不放过,还故意在枇杷底下将唇瓣咬了咬,再仿若无事,直起腰,神情端庄。 “臣正在喂陛下吃水果。” 皇叔走进殿里,沉沉的目光落到若无其事的姜冕身上,将他看了许久,才轮到我。 我正暗中消灭掉嘴里的枇杷,并努力给脸上降温,干干地笑了笑:“皇叔来了,赐座。”随即望向殿外,门口难道就没有太监宫女么,就没有一个人通传一下么,就考虑不到他们的陛下可能正在做些羞耻的事么? 姜冕让到一边,当起了背景板,皇叔在离我较近的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殿外有人,但我入宫并不需要通传。” “皇叔又不是外人。”我立即应和,脸上又止不住热辣辣起来,瞥了太傅一眼,“给皇叔看茶。” 大概是首次被颐指气使,姜冕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恍然,到桌前倒茶,倒得漫不经心。皇叔接过茶,道声有劳,语声淡漠。 “先前陛下逗留臣府上落下的衣裳,今已送回宫中。”皇叔说得郑重其事。 即便我不愿想起那两日的经历,将那段不太愉快的记忆带回到眼前的处境,看来也是无济于事。 “一套衣裳而已,竟劳皇叔特意跑一趟。”我不得不做出愧疚的表情。 奈何身边有个对衣裳极其敏感的太傅,一听我们言不由衷的对话,顿时就变了神色,仿佛无意中吃到了一颗青青的早梨。 我现在把他遣出殿还来得及么? “除了送还陛下的衣裳,臣还有一件要紧事,须同陛下说。”皇叔话语含蓄,清场的意思却是明白。 如同生根一般的太傅表示对隔山打牛一概免疫,站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周身散发着青梨的味道。 顿时沉默下来的皇叔,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 为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赶紧抢先开口:“幸好今日太傅也在,是要紧事的话,也能替朕承担一二,皇叔不妨说来。” 见我是这般态度,皇叔便也不再执着,容许有第三人在,直接抛了一个问题给我:“陛下可记得两位小王爷?” 我果断摇了摇头。 太傅插嘴:“连我都不记得,她如何记得两位小王爷。” 皇叔顿了顿,没有搭理太傅,继续帮我回忆:“从前宫里有两位小王爷,是陛下同父异母的两个兄弟,一为舒王仲离,一为怀王叔棠,公主华贵即为舒王仲离的胞妹。舒王与公主的外祖即是太师郑闲,壬申之乱的祸首。三年前,郑闲余孽大将军裴柬私下拉拢我共谋他们所谓的大业,密谋推翻时为陛下的太上皇与雍容太子,拥舒王为太子并即位。” 说到这里,太傅脸色阴沉,仿佛勾起沉重的回忆:“裴柬便是号令万箭齐发,迫得我抱陛下一同跳崖的刽子手。乱党兵败后,他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叔看着我,如今记忆受损的我,全拜裴柬所赐,坠崖的毕生伤痛全因此人而起,所以不可避免记恨一下那罪魁祸首,眼里怒意升腾,旋即闭眼。一息时间后,再睁眼,又是澄澈淡定。 瞬息之间,他情绪由泄露到收敛,显示了极大的克制和极强的自律,不由令人暗中称奇。 “那时,我隐约知晓他们心怀不轨,为了弄清底细,便假意应承,答应与他们结为同党。” 我却是不明白这个环节了:“为什么这帮乱党有信心拉拢皇叔,那时的皇叔不是不过问政事,隐居在外的么?” 皇叔视线落回杯中,娓娓道:“不过问政事,隐居在外,不正是不得重用,被排斥于朝廷之外么?何况,却邪与陛下有私怨,每入朝必受杖罚,也是不争的事实。由此,乱党便觉可将我拉拢,一同反对陛下。” “喔。”原来皇叔还有这么悲惨的过往,跟我父皇不睦,想必他是极其痛苦的了。入朝受杖刑的身体之痛,跟心中隐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外人何曾懂?理所当然觉得受辱的皇叔必然嫉恨我父皇,兄弟尚且阋墙,身为养子的皇叔与父皇并非亲兄弟,自然更不可能忍气吞声。 然而千算万算,他们漏算了非亲兄弟却是可以断袖的。 虽然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 皇叔的叙述打断了我的想入非非:“待我重掌禁军,入驻宫城,也恰是他们发动叛乱,于南境燃起战火之时,陛下那时以太子身份陷入敌军,同叛军周旋。后来我得知,是裴柬放过了陛下一行人,使得陛下南入曜国避难。” “是这个裴柬放的我?”我惊诧,感觉这逻辑不对呀。 太傅给我解疑:“陛下曾与裴柬有过一面之缘,虽然那时他并不知晓陛下的太子身份。直到陛下深入裴柬营中,亮出身份,他才获悉。彼时,祸首郑闲得知太子自不量力深入军中妄图同裴柬和平谈判,便传书裴柬,令其击杀太子。然而兴许太子殿下的一番道理说动了他几分,也兴许纯粹是太子殿下憨厚可爱,傻兮兮的模样让他下不去手。他阳奉阴违,暗中放了我同太子,且指了一条南入曜国的逃难之路。” “那这么说他不是坏人?”我疑惑。 太傅对我摇头:“真是又傻又天真。你以为你母妃是怎么不见的?正是鸾贵妃率军平叛,迎击裴柬大军,两方于落凤坡鏖战,贵妃坠崖,至今生死不明。” 我一拳捶上案桌:“坏人!敢伤朕的母妃,朕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皇叔转眸看向我,没说什么。 太傅看向我一拳砸扁的樱桃,鲜红的樱桃已成一滩红水,顿时满脸疼惜,拿起我的拳头,果然见樱桃核垫在拳头下,硌红了一块,再看我眼里含着泪水,显然是疼的。他拿手抚摸我拳头底下,哄道:“好了好了,摸摸就不疼了。米分嫩嫩的拳头以后别乱砸,砸不坏什么,倒是砸疼了自己。” 我眨眨眼里的水珠,指着樱桃尸骸,不服辩道:“没看朕一拳就把樱桃砸成果酱了么!” 我们这边胡闹着,皇叔端起茶,低头垂眼。 太傅接着喂了我几刻樱桃泄愤并转移手上的疼痛,才将我眼里的泪意憋了回去。吃着樱桃吐着樱桃核,我继续方才的话题:“总之,这个裴柬,朕一定要抓住他!皇叔,你接着说。” 皇叔如同不受我们影响,收放自如:“遣走太子,击溃贵妃军,裴柬自忖外力已清除,只待兵临上京,迫陛下退位给舒王。按照计划,我为内应,待裴军一到,便在宫内囚禁陛下,大开城门,迎叛军。” 到这里,我才算知道壬申之乱是怎么结束的了。 “于是皇叔假意发动政变,软禁了我父皇,大开城门,待叛军进入,便关门捉贼,一举擒获叛军?” “简单来说,便是如此。” “那为什么没有捉到裴柬呢?” 皇叔面色复杂,叹息一声:“是我小看了此人。其实从他联络我开始,便没有对我放下戒心,即便是他为郑闲所用,游走两边,也是七窍玲珑,狡猾得紧。从他放走太子入曜国便能看出,他对郑闲如何的阳奉阴违。然而他迎击鸾贵妃却是全力作战。只在最后闯入京师,因对我有戒心,便派了替身领军入城。因此,即便关门捉贼,也未能捉到他。军中竟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沉湎了一下历史,我忽然心生戒备,坐直了腰身,忙问:“皇叔讲这一段经过,可是要朕提防裴柬?他又出现了?” 谁知皇叔摇了摇头:“这些年,我一直探查裴柬动向,但一直未有确切的消息。不过,近日,我截获一名用秘法传书私通宫外的内监,若非传书内容太过机密,我不得不将其截下,由着传书通往目的地,想必也能牵出些蛛丝马迹。” 听到这个,我和太傅都警惕起来。 “是……什么机密?”我紧张问。 “陛下无为三年后突然勤勉的真相,以及陛下女儿身的真相。”皇叔一一道出,石破天惊。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皇宫大内,究竟多少外人的耳目? 对此,太傅沉吟道:“纸向来是包不住火,尤其元宝儿逐渐成人,女儿身更是难以掩饰,被宫中有心人发现真相,事情虽突然,但也并非完全出乎预料。同理,傀儡假扮陛下三年,元宝儿真身归来,前后反差实在太大,有心人细细推敲便不难有此猜测。然而这两件,终究拿不出证据。又是什么人对此感兴趣呢?” 皇叔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不错,内监的传书内容虽写到了真相,且言之凿凿,但毕竟没有人证物证。然而即便是没有证据,事关陛下,我也不放心以真相为饵,钓出幕后人。所以,宁愿先将其截获,再推敲因果。哪怕此举会令对方警惕,从而进一步掩藏自己。” 皇叔做事果断,这事关社稷的大事,也是先斩后奏。然而似乎也只能如他这般做法。 追查对方的线索断了,敌明我暗,这个局面也太被动了。我觉得有些沮丧,但是太傅并没有。不知是了解皇叔行事风格,还是直觉敏锐,姜冕笑着安慰我:“陛下也不必感到沮丧,既然侯爷能够截获传书,自然也能根据蛛丝马迹追查一番。何况,侯爷入宫向陛下禀明此事,断然不是为了让陛下惶恐不安。” 我精神一震,觉得太傅说得有理,而且皇叔也并不是被事情困扰的模样。 “皇叔,不妨直言吧。” “确如太傅所言,我根据内监传信的一条脉路,查到了一些线索。”皇叔放下茶盏起身,到我身边拈起几刻我吐出来的樱桃核,数枚小核自他指间弹出,分别打向殿内门窗,砰砰砰数声后,门窗齐闭。 我和太傅被这一手功夫惊呆了。 殿内光线一黯,很有几分密谋的意味。 皇叔回归座位,茶盖轻磕杯沿,静谧中突来的微响,将我和太傅从震惊中唤醒。 “陛下还记得刚开始我提到的两位王爷么?太师郑闲一败,舒王再无靠山,太上皇仁慈,念其年幼,只将其贬为庶民,流放异地。而自幼怯懦的怀王,因并未参与谋反,太上皇将其封在东都,由东都楚氏监守。”皇叔嗓音沉缓,道出的事实却刻不容缓,“然而宫中内监私通地方,线索直指东都,怀王!” ☆、第81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九 经过皇叔和太傅的提点,我才朦胧觉得幼年似乎是有两个不怎么和睦的兄弟,我则处于经常被欺负的地位。 舒王仲离尤其顽劣,事事同我作对,据说我还被他推进金鳞潭九死一生。身为太师外孙,无论愿不愿意,他被绑在乱党一系,谋反是脱不了干系的。壬戌之乱后,仲离被流放,乱党早就作鸟兽散。 反倒是幼时怯弱的怀王叔棠,安安稳稳长大后被赐封地。兴许是太上皇以舒王前车之鉴,便将怀王封得远远的,离上京数千里之外的东都。 然而如今,皇叔截获了宫中私通东都的传书。那么究竟是东都楚氏别有用心还是东都怀王居心叵测? “内侍监前总管不就藏有东都楚氏的半幅画卷么?如此看来,东都藏于内宫的眼线倒是不少。”提到东都楚氏,太傅觉得阴谋很大,未多想,便提供证据补充道。 “竟有此事?是什么样的画卷?”听有这样的证据,皇叔眉头一动,凝神问道。 “……”姜冕正要张口,忽然沉默,察觉不是太好启齿,最后支吾一声,“画工较为讲究颇有内涵的一幅人道天伦画卷。” 我咦了一声,指出太傅的口齿不清:“不是说好的一幅男女欢喜佛画么?” 太傅沉住脸,企图转移话题:“这么说来东都楚氏可能跟怀王勾结……” 皇叔稳如泰山:“还是说说那幅人道天伦欢喜佛画吧,陛下也看了?” “看了,朕觉得是两个男人没穿衣服在修欢喜佛,太傅偏说是一男一女,所以朕印象很深刻。”我严肃道。 “……”太傅一手撑额,“我说过那么多话,你怎么就没有印象深刻,偏在这里印象深刻。” “当然是因为太傅把这幅画从朕手里抢走,自己私藏了!”对此,我依旧怨声载道。 “什么私藏!我不过是把东都楚氏可能图谋不轨的证据保留下来而已……”太傅争辩道。 “那你怎么不给我保留?”我质疑道。 “你明明是想私藏!”太傅驳斥。 “朕才没有这样想!”我反驳。 “好了!”皇叔面上阴晴不定,将我与太傅看过来,目光着重停留在太傅脸上,“元宝儿不晓事,太傅能否顾忌一二?” “元宝儿也大了,臣觉得有必要给她启启蒙。”姜冕理直气壮。 “你同她胡搅蛮缠便是启蒙?”皇叔没好语气道。 “循序渐进而已。” 眼看两人要就我启蒙问题争论起来,我赶紧调停:“皇叔,太傅,启蒙的事情,朕会自己学习的,不用你们担心。” “胡说!陛下的启蒙,当然要由太傅指导!自己学习,你自己学得了么?”姜冕一副看我不成器的样子。 “又不是没有宫女嬷嬷教导。”皇叔明显不同意太傅专断。 …… 我捧头:“皇叔,太傅,我们继续说东都和怀王吧。话说怀王孤身一人,打听朕的事情做什么?东都楚氏即便是世家豪门,部曲数千,直接动武,也不是我们的对手,除非四大世家全部联手。” “没错,无论是楚氏,还是怀王,都不足为虑。”皇叔言归正传,“然而,若是他们再联手一支兵力,却是如虎添翼,不得不防。” 太傅神情一动:“裴柬?” “正是。”皇叔今日的来意,才算正式道出。 我吃惊:“这裴柬真不怕死,跟着太师和舒王叛乱失败后,又怂恿怀王去了?皇叔有何依据?” 皇叔神色郑重道:“裴柬好不容易隐藏行迹,断不会贸然露出行踪。但内宫传书上书写用的秘法却是乱世时流传军中的古法,表明上看,与寻常纸张无异,唯有知晓秘法的人方能识破真相,然而即便识破,却不能篡改,一旦隐去的文字显露,只能维持半盏茶时间,时效一过,文字便再无迹可寻,而秘法纸张也不可再用。懂得此法的人,必是深谙军中诡谲之道,今天下,除了裴柬,我再想不到其他人。” 太傅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竟有这样的手段!看来侯爷也是深谙军中诡谲之道,难怪对裴柬有所感应。这样说来,怀王不轨,极有可能便是裴柬在背后支持。” “这么说,裴柬是铁了心要谋反了,朕究竟哪里得罪了他?”我忧愁地叹一口气,“怀王文有楚氏,武有裴柬,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反也要反吧。” 姜冕不以为然:“陛下何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文有楚氏,武有裴柬,陛下却是文有姜氏,武有皇叔,哪里比不过他?” “话虽这么说,但壬戌之乱刚结束,国家疲惫,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不一定有气力再对付一场内乱。”我揉揉头,实在不想再见兵戈,“有没有可能和平解决?” “怀王若已生反心,如何和平解决?难道还要给他更大的封地?更多的食邑?即便如此,也只是欲壑难填,举反旗不过早晚。”太傅三言两语瓦解掉我的和平梦想,随即却提出一计,“不过,我们可以趁着怀王举叛旗之前,试他一试。” 我忙问:“怎么试?” 皇叔言简意赅:“陛下生日快到了。” 太傅露出慈祥的微笑:“传旨怀王,进京为陛下庆生。” 怀王疑似谋反事件,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定下了应对措施。对于那个已经不记得长相的弟弟,我姑且期待一下吧。 密谋会议后,我准备送皇叔出宫,被他拒绝了。 “我去同太上皇商议一下你生日的事情。”皇叔淡淡道。 于是,我同太傅目送皇叔去了内宫,往太上皇独居的凤仪宫方向行去。 九曲回肠的太傅站我身边不由脑补发挥:“元宝儿,你叔跟你爹……” “朕也这样觉得!”我点头。 “那你母妃怎么办?” “母妃不是生死不明么。”我忧愁了一下,“难道要我娘一直苦候下去?再说,她都是太上皇了,后宫一下也并无不可。” “虽然我不太赞同你的说法,但我支持给你皇叔找个女人。”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太傅竟为他人着想起来。 “如果太上皇不同意呢?”我更忧愁了,既为娘亲,又为皇叔,“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皇叔?” 太傅看我一眼,以一副未雨绸缪的语气建议道:“想必得是成熟风韵的女子,才符合你皇叔的品味吧。” 我点点头,决定要给皇叔物色一个娇娘。 “那太傅呢?”趁他不备,我突然问道,“成熟的还是青涩的?” “当然是青涩……”依着本能回答后,姜冕蓦地回归正经,“有这样设计师长的吗?” 见他突然间正经,我也只好作罢,以低姿态道歉:“学生错了。” “身为帝师,太傅且问你,陛下一直缺少父爱,想必倾慕年长成熟类型的男子?”一派关心学生身心健康的太傅嘴脸,姜冕平心静气问。 “不。”我果断摇头,“学生跟太傅一样一样的,喜欢青涩款。” “穆元宝儿,自己批奏章去吧。”一脸隐忍的太傅甩袖便走。 “太傅,我们做朋友好不嘛?”我扑过去抱大腿。 “放手!” …… 义正言辞拒绝了我,太傅铁面无私,甩下我便出宫了。真是个善变的男人。我叹息着,只得自己滚回去批奏章。 唉声叹气回到雍华宫,勤政殿,坐到案前批奏章批得昏天暗地,有宫人来报。 “陛下,中书舍人求见。” “进来。”我埋头奏折堆,对谁求见完全不感兴趣,除非谁告诉我太傅回心转意,前来解救我于水火。不过念及此人多变的性情,此事多半是奢望。 不多时,有人进殿,于案下跪拜:“新任中书舍人萧传玉拜见陛下!叩谢陛下知遇之恩!” 我心头一动,于奏折堆里抬起头,朝书案外望了望。一身崭新红色官服的中书舍人跪在地上,垂首叩拜。 “抬起头来。”我诧异此人转眼间做了五品中书,便恭敬规矩了?那洒脱不羁的性情哪里去了? 他依言抬头,视线依旧在书案以下。不过我却看清其面容,不再灰尘覆面后,脸皮竟是分外白皙。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吧? “你来谢恩,难道不看看朕长什么样?朕许你直视天颜。”我和蔼地鼓励,非常期待他的表情。 他迟疑片刻后,缓缓抬眼,视线投到我脸上后—— “墩布之神?!”脱口而出后,他惊讶地合不拢嘴。 “愚蠢的凡人!”我捞过一本奏折扔向他白净的脸皮,“告诉过你,朕是天章阁守护之神!” 他迅速调整表情,联系前因后果,大概拼凑了一个事实真相。徒手接住了奏折后,他赶紧改口:“陛下不会怪当日天章阁内,臣冒犯陛下一事吧?” “朕很幸运当日滞留天章阁,并遇到爱卿你。”我又扔出去一支笔,“所以为了赎罪以及回报朕,替朕将你手里的奏折批了。” “……可是臣只是个起草诏令的中书舍人。” “没关系,朕连太傅都用,何况你。” ☆、第82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零 终于迎来了会试的日子。 春闱会试设在礼部贡院,全国应试举子齐聚会考。考试分三场,每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所考内容为词赋、经义、策论。 这三项内容每个时代侧重不同,到我父皇时,已扭转了重词赋经义轻策论的局势,我自然是子承父志,势必重策论以轻词赋经义。这个道理极为简单,词赋是文人雅士的事,经义是学究的事,策论才是治国之道。 诗人骚客与学者,未必能够辅政治国。而针对时政、农事、民风提出对策,经邦论道才是治国的实干型人才。然而只偏重策论却忽略诗赋经义也是不对的。没有诗家文采与引经据典,再美妙的论点也写不出赏心悦目的文章来,有想法却不能确切表述并令天下信服的文采,何其憋屈。 词赋与经义,考的是书卷知识,熟背并融会贯通即可。策论,通常直接反映天子面对的国家问题,希望在策问中,收到满意的学子答复。 本朝策论便设在第三场,十五日那天,由我亲自出题。 前两场由礼部发挥,我并不过问。当然,以我这样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文盲,想干涉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贡院安安稳稳进行了两场考试,等来了第三场。 由于天子亲临,从宫城到贡院一路戒严,三千神策军沿路护送,数百文武随行,声势浩大,京师震动。 我被安置在步撵里,坐得实在无聊,从侧边垂帘探出身,悄悄问不离左右的皇叔:“这样兴师动众,以前也是么?” “以前从未有过。”皇叔抬手拦在步撵边缘,怕我栽下去似的,“也就你有兴致给会试举子出题。” 原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都是我一个主意下,不得不撑起的规格。从前倒没有想过会这么复杂。 我掀了帘子往外看,左边皇叔,右边萧传玉,竟不见太傅人影。这几日,下朝便不见他,不知道是气性这么大,还是搞什么阴谋去了。不能够每日气他一气,人生着实无趣。 步撵直达贡院,礼部尚书与侍郎及众官僚于贡院大门跪迎。入贡院后,我先领着文武绕了考生们的十几排单间试场巡视了一圈,再到贡院主厅坐定,由礼部官员奉陪。 “陛下,可以出题了。”礼部尚书童休恭敬请示。 我抬了抬手,萧传玉走上前,揭了侍女手中托盘上的红布,捧出一本册子,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国家赋役何所来? 第一个看到这句话的自然是萧传玉,只见他明显一愣神,这一神情自然被礼部其他官员们捕捉到,于是一个个纷纷都以表情表明陛下果然又在瞎闹不会出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题目吧。 待萧传玉结束愣神,侧身将折子展示,礼部全体得以一窥真相,一部分惊愕于陛下居然没有胡闹,随后便惊愕于这个题目还需要问么陛下真是不学无术果然还是在胡闹,剩下一部分则着实震惊了。后一部分人脸上的震惊程度直接同他们对政见的深度挂钩,思虑越深,便知这个命题所指,何等棘手,棘手到人人都要无视其弊端根源的存在,以米分饰太平。零星几位资历较老的官员,恍惚间想必觉得此命题似曾相识吧? 尽管礼部对我出的题表情各异,但程序上还得照办,即便我出的是一道“如何搜罗天下美人”的奇葩命题,若没有敢于死谏的忠臣领头痛骂昏君,他们也会照样颁布下去。 这样一想,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实在是缺乏血性。 礼部书吏迅速将命题传发下去,外厅待命的一众人立即抄写,不多时,数千份考卷题成,再由专人往考场派发。 虽然命题临时才公布,耽搁一些传抄时间,但至少保证了命题保密与考试公正。 接下来便等日落时收卷了。 为了有始有终,我便只能等在贡院内,然而从头到尾坐在主厅里简直要比肩正考试的士子们的感受。遣散了礼部陪坐的大部分官员,我以巡视为由,只带了萧传玉出了主厅,往贡院四下溜达去了。 “陛下为何要出这道题?”萧传玉终于是忍不住问了,语声却极为平淡。 “因为朕实在是觉得这是一道有意思的题。” “陛下年轻气盛。”他竟叹息一声。 “是啊,要是朕早十年遇到萧公子该多好。” “十年……”他有些动容。 “不过十年前,朕还是个娃娃,不似萧公子已思虑到了国家赋役弊病的问题。” “陛下居然看了臣十年前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篇文章?” “是啊,有理有据的一篇文章,朕如获至宝呢。” “陛下,臣十年前被贬天章阁便是因这篇文章,十年来,臣每日在天章阁看书,才知当年确实该贬。”他将我拦住,面色郑重,“陛下三思,现下未必是解决赋役弊病的时候。” “十年前,不是时候,十年后,却势在必行。”我坚持立场不动摇,“朕会让你看看,朕将怎样以赋役为突破口,推行加强皇权削弱世家的主张。这场科考,朕便要选取可用之人,一起推行朕的理念!” “……”在我逼人的气势下,他无话可说。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么?还是,顾及自己南郡萧氏出身,不愿同家族立场相对?” “臣早已被从族谱除名。”他淡淡一语,眉眼间是洒脱的不羁。 “……”我惊讶了片刻,在这个重家族,重本源的时代,他竟被家族除名?不过也难怪,流放天章阁十年无人问津,无后台无裙带,可不是自生自灭的命运么。“诶,你到底干了怎样丧心病狂的事,被家族一生黑了?” “看那边,有人这么快出了考场,我猜不是交了白卷弃械投降就是天纵奇才答完了考卷,陛下觉得呢?”一手指向前方一排考场内走出的一名举子,萧传玉转移话题得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协助。 “……两种都被你押注了,朕还怎么觉得?”我看向那名最早交卷出考场的年轻人,一派春风得意的轻浮模样,“大概这就是第三种可能,自以为天纵奇才涂鸦了一份文不对题的文章,早早交卷出场以满足身心虚荣的家伙吧,可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呢,那欠揍的气质,那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神态,那自以为是的派头……” “你说太傅?” “……朕没这么说过。” “经陛下一描述,那举子果然处处有太傅的影子,不会是……私生子什么的吧……” “太傅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 “臣也觉得太傅可能有某些障碍……” “……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 “大概差不多吧。” 趁着太傅不在,大肆吐槽后,我不由自主跟上了那个举子。越跟得近,越觉得像,那背影,那侧脸,虽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实在太过神似。不知不觉,就尾随其后,出了贡院侧门。 只见神似姜冕的少年大步出了侧门,再往墙角一拐,便向候在树下的一人奔去。 “三叔,侄儿好像被什么变态给盯上了!” 被少年抱住的一人嫌弃地开口:“多重口的变态会盯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说着便向少年身后一段距离望来,顿时,哑然。 我亦哑然。 被变态盯上的少年的三叔正是—— 姜冕?! 我转身,面向萧传玉:“我就说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有什么好尾随的,你偏说爱慕人家年少,现在遇到人家家长了,你要怎么解释自己的特殊癖好?” 萧传玉配合道:“对不起,其实我是个断袖。” “三叔,侄儿的肉身被人觊觎了!”身后某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还在告状。 “你闭嘴!”姜冕沉声。 …… 一切的误会,都源于姜冕居然有个亲侄儿参加科考,大概为了避嫌,姜冕未同任何人说起过此事,当然也包括我。 “西京居然派出儿孙参与科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解除尴尬后,四人寻了个茶楼,无分尊卑长幼,纷纷落座,我率先打破沉默。姜冕并未点明我身份,只同侄子介绍是京师一个朋友。想必是出于对侄儿的爱护,免得少年一入京师即得知天子是个痴汉的幻灭事实。 “这有什么,我们西京姜氏又非冥顽不灵之辈,如今世家只有变通才有前景,何况家里还有三叔这样的叛逆表率,我自幼以三叔为榜样,誓要走出西京,一览天下之大。”抢着回答的小姜少年眉眼神似姜冕,只不过多了少年人的张扬,一颦一笑都极为炫目。 想必太傅年少时,亦是这般形容? 我不禁多看了两眼小姜少年。 “尧儿,拿几块点心,滚回客栈去,放榜之前不得乱跑。”姜冕直接下了送客令。 “三叔,你不带侄儿逛京城?”少年睁大眼睛,抱怨的时候,目中光华流转。 “考不进三鼎甲,你可以直接滚回西京了。” ☆、第83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一 姜尧少年并不敢违抗他三叔的命令,乖乖听话滚去了客栈。 我恋恋不舍目送少年离开,转回头时正撞上太傅沉沉的目光。 “私下跟踪少年郎,陛下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遣送了侄儿后,姜冕目光如炬,果然开始跟我算账了。 我默默看了看萧传玉,指望他再帮我一回,接收到我传递的信息,他义不容辞便要替我开腔,却被姜冕一眼扫去,冷声威胁:“你的事,一会儿再同你算。” 萧传玉旋即闭了嘴,默默地在旁喝茶。 “其实就是……”在太傅的逼视下,我垂下眼盯着桌上糕点,努力解释,“朕巡视贡院考场,见到一个最早交卷的轻狂少年,便生了兴趣,随后见这少年行为举止跟太傅太过神似,不知不觉就……尾随了……朕不过出于对少年士子的一种关爱……而已……” 姜冕没好气道:“臣的侄儿自幼以臣为楷模,处处模仿,行为举止神似也是自然。臣西京家里的侄儿们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人,陛下这么关爱少年人,天下少年何其多,你关爱得过来么?” 我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有、有那么多?” 一方面感慨西京姜氏多子多孙着实能生,一方面想象十几个酷似太傅而性情各异的少年大集合那样壮阔的画面,不由狠狠咽口水。 “陛下又脑补什么了?”姜冕生气道。 萧传玉体贴地递来手绢,然而在太傅愈加生气的注视中,我终究没敢去接,摆了摆手,自己从袖口里抽出一方绣有“姜”字的丝帕,抹了抹口水。 然而脑补的画面根本停不下来,恨不得立即扑去西京眼见为实大饱眼福,口水便源源不断,洇湿了半块丝帕。眼看洪水滔天,太傅果断挑了块点心在指端,塞我嘴里,顿时,堵住了。 嘴里有了吃的,脑子里的想法便断了路,一心一意对付舌尖上的甜点。 姜冕推了点心盘子到我面前,由我慢慢专心解决,随后便将针锋对准了一旁对我的吃货习性大感震惊的萧传玉。 “萧舍人,你身为陛下身边中书,不劝诫陛下出格行为,不阻拦陛下逾礼行径,不看护陛下人身安全,不爱护陛下体弱多娇……” 姜冕还没数落完,萧传玉便吃惊道:“中书舍人还要负责这些?好吧即便太傅临时给下官布置这么些任务,可是陛下体弱多娇是怎么回事?”说着震惊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的陛下。 姜冕爱怜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的陛下,随即正气凛然继续训诫在震惊的漩涡里愈陷愈深的萧传玉:“身为中书舍人,当然要负责这么多,除了帮陛下写写诏书,还要负责陛下的各项安全。陛下体弱多娇你瞎了看不出来?她一吃东西就心无旁骛,多么脆弱,不需要爱护么?” 挣扎在漩涡里的中书舍人望着我的敦厚身躯,喃喃道:“我瞎了才看得出来……” “总之既然做了中书舍人,就要尽职尽责侍奉陛下,一切以陛下为中心,要时刻对陛下嘘寒问暖,不能热了,不能冷了,不能饿了,不能累了……”念叨着的太傅突然小下声去,后半句便是自言自语,“要是早些叫我知道,我才不会让她封什么中书舍人,这些事情我来做不就好了……” 对中书舍人重新定义后,萧传玉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努力要从我身上看出脆弱的模样来。 解决完一盘糕点,我才想起有个事情没问。 “太傅,你家尧儿做文章怎么样?” “沽名钓誉,肤浅之极。”姜冕毫无保留地评价道。 我惊道:“那你还给人家定下三鼎甲的任务,你果然是打算以长辈的淫威迫使人家卷铺盖回家……” “非也。”姜冕不以为意道,“陛下不闻世家垄断学问,子孙都是接受的数百年积淀教育么,故而世家的肤浅便足以应对天下寒门的深度。若世家子孙入不了一甲,尤其是作为西京姜氏,恐怕是极为丢面子的事。姜尧这次应考,是在家中夸下海口发了誓的,必衣锦还乡,绝不辱没祖先。所以若是考不出好名次,恐怕他也没脸回家,我这是给他台阶下呢。” 这样高的台阶,跌不死才怪。 唏嘘完世家的教育,我隐约也探听到了西京对朝廷的态度了,这便够了。至于姜尧能否中三鼎甲,并不重要了。西京不同正统朝廷同流合污,独自清高至今,我主政的形势变了,西京定然是从姜冕那里获取到了某些信息,这才肯派儿孙赴科考。此举,既是西京放低姿态,也是向朝廷传达一个友好信号。 我姑且收下这份心意。 贡院收卷后,将所有考生卷子交给弥封官,考卷上的姓名籍贯一律折叠掩盖,用空白纸弥封,加盖印章。这般糊名后,再由数千易书人员誊抄答卷,将所有考卷的墨书改为朱笔,朱卷替墨卷,掩藏了考生笔迹,避免考生同阅卷官作弊。 礼部将所有考卷糊名易书后,考卷搬往严格看守的贡院阅卷厅。在主考官与同考官的监督下,阅卷官员抽签阅卷,将各自看中的试卷再推荐给同考官,荐卷后,同考官再挑选,中意哪份荐卷,便在其上批上“取”字,递交主考官。主考官最终决断,批以“中”字。 批卷为期十日,考生们均在客栈会馆焦急等待放榜,我亦何尝不是,连饭都只能吃三碗。 毕竟是我主政后的第一次科考,若能顺利进展,不仅有助于我即将推行的方略,也可慰藉天下读书人,揽为我所用,打破世家对国家各种资源的垄断。 虽然三场考试一向以头场定气运,头场考得好,通常会高中,头场失利,通常后两场也考不好,最终名落孙山。但我等待的恰恰是第三场。这场科考,我要收可用之人。究竟有没有士子,能同我共鸣? 紧张的阅卷后,录取卷子火速送进宫里。我吐出嘴里叼的水果,跳起来看名录。 三甲名单众多,一眼过去便密集恐惧症发作。三场考试录取人数,一共九百人。我放下名单,揉了揉眼,再拿起细看。挨个看过去,在前一百人里不出所料,寻到了苏琯、姜尧。 松口气后,继续看,此后便只看姓氏,姜、谢、萧、楚四大宗族,确实在名单里占了一些份额,虽然不是很多,但可见世家已开始重视朝廷,未免没有向皇权示好之意。除去四大姓,九百人里更多的是次一等的世家,姓氏不在世家谱系里的寒门子弟次之。 “传令九百名中考士子,准备参与朕亲自举办的殿试吧。” ☆、第84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二 “陛下几日不见我,是想我了不成?”脸皮厚度不可测的姜冕反问我道。 “朕比较担心你图谋不轨去了。”我冷眼以对,绝不会让他得意张狂。 “陛下身边新宠不断,江山代有新人出。比不得人家,我自然要退避得好,免得扰了陛下清听。”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不知是以退为进还是急流勇退或者欲擒故纵,鉴于他以往表现,我无法乐观。 “太傅有这个觉悟还挺出人意料。”我索性顺着他回道。 “陛下若无事的话,那臣就回去了。”好像他真有急事似的,没待多大会儿就要告退。 “朕就要举行殿试了,太傅对自家侄儿就没什么想要照顾的?”放着近水楼台走后门的大好良机居然不用,我不得不提示他一下,“所谓举贤不避亲……” “姜尧考中与非全凭他自己,与臣无关,陛下自行考察,不必顾忌臣。” 于是太傅就一派清廉忠臣模样走出了殿,留我一头雾水。明明都被朝野上下批为佞臣奸臣了,突然就捡起了节操,这画风转变得我都适应不过来。 我愣愣地站了会儿,回到案边拿起士子们的答卷继续看,看得颇有些心不在焉。还是觉得太傅有阴谋,大大的阴谋,居然背着我搞阴谋,待我发现,定叫他死得好看。 一股熟悉的苦中带甜的药草味漫入鼻端,牵回我心神。目光从答卷上挪开,一眼瞧见搁在案上的一只碗,以及站在案边的柳牧云。 见我注意到了药碗,他便要退离。 “等等。”我唤住他。 “陛下?”他停步等待,面色平静。 “朕近来不时晕倒,是什么缘故?”暂时抛下以前的纠葛,并不代表我对太医令就没有隔阂,然而近来不时栽倒地上,却是不得不问。他究竟给我喝的什么药? “回梦汤的正常现象,陛下会在梦境中记起一些从前的片段,我嘱咐过眉儿,陛下身边需时时有人看护。”面对我的警惕,他神色黯然,终究不再多说什么。 “朕要喝到什么时候?”这种身体状况不在预料的感觉太不好了。 “要不了太久。”他抬头望向我,迟疑半晌,又补充,“待陛下彻底恢复记忆,臣便辞去太医令。” 我回望他:“然后呢?” “云游天下,也可能寻个地方归隐行医。” “随你。”我低头继续看答卷。 他视线在我身上落了片刻,才慢慢走了出去。待他去远,我望向殿门外,望向时空之外,远处的一草一木间,仿佛穿梭过一个圆胖胖的小身影,小身影后面跟随着寸步不离的男子修长身影,飘荡着草木香。 殿试之日,九百经由会试的贡士齐聚朝殿,与公卿们同场,一套繁琐礼仪后,颁发策题,要求日落后答完交卷。 贡士们各自据案而坐,根本不敢左右四顾朝堂模样,更不敢直视天子。百官则肆意围观国家将来的栋梁们,我则在龙椅上肆意打量年轻的贡士们。会试时,一个个都被关在小黑屋答题,见不到人,殿试则不同,大家都敞亮展示。着实令我大饱眼福。 朝堂上,太傅对我在龙椅上大流口水的模样视若无睹,令我愈加肆无忌惮。 年轻的贡士们埋头审题,有些皱眉,有些惘然,有些淡然自若,有些轻蔑一笑。 殿试题正是:论如何多快好省地从门阀世族仓库中充实国库。 天子用意昭然若揭,抛掉赋役的表皮手段,直接谈钱。 这才能直观体现我的胸襟。 也不怕这些贡士里有门阀子弟,会对当今天子赤/裸/裸打劫连个遮羞布都不挂的作风不齿,更不怕他们回家对族中长辈投诉天子饿狼习性,若有人因此反抗,倒正好成全我杀鸡儆猴。 日落时分收卷,贡士出朝殿,读卷官评卷,选中十人进呈宫中。我翻阅十份评卷,苏琯、姜尧均位列其中,除此外,另八份也都是优秀文章,引经据典与文辞兼备,对打劫门阀世族各有奇谋。而这几位贡士佼佼者的出身却是世族与寒门各半,为平衡士庶两阶层大有裨益。 殿试需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及另七人名次。其余二三甲名次则由读卷官依次排定。 我抽出苏琯与姜尧评卷,这两人恰好一庶族一士族,再从余下八份里挑出一庶族,题名秦桓的寒门子弟。三人位列一甲。至于排名顺序,我却是思索良久。三人各有见地,难分高下。 几日后,填榜官填写榜文,以黄纸为表里二层,金榜题名,盖玉玺,张挂于城门外,昭告天下。 上京一片哗然。 新科状元领诸进士入宫拜谢皇恩,数百人浩浩荡荡先后入朝殿。朝中文武无不张望,尤其注意领头一人及其身后两人,这三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代表了天子意旨与朝廷方向。 三少年意气风发,不卑不亢,容颜俊秀,举止端庄。 殿中央,于万众瞩目中,领头一人率先牵衣跪拜,朗声道:“新科进士一甲状元苏琯拜谢陛下隆恩!” 左后方一人接着跪拜:“新科进士一甲榜眼秦桓拜谢陛下隆恩!” 右后方一人接着跪拜:“新科进士一甲探花姜尧拜谢陛下隆恩!” 再之后是二甲进士齐拜,最后是三甲进士齐拜。 眼看着朝廷新纳如此多有志少年,官位不再由世家垄断,着实令人心花怒放。我端坐龙椅,对殿堂内跪拜进士们道:“诸位新科进士,皆是天子门生,朕代表朝廷祝贺各位。今后,无论是为朝官、京官,或是地方官,都请勿忘初心,为民请命,为国担当。尔等皆是国之栋梁,为进士只是仕途开端,此后还需勤勉,无论将来官至何位,三公九卿也好,寻常阶位也好,都是朕的左膀右臂,还请助朕推行新政,若朕有不当之处,诸位定要劝诫阻止。朕今日承诺,绝不因议政而动用国法,更不夺人性命。朝殿外立石碑,上刻: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老一辈朝官们解读这段话的信息,面色各异,主要是忐忑,因为这意味着天子要开始折腾了。新科进士们则受到极大鼓舞,感觉仕途一片开阔,三公九卿不过是能者居之。既然能从天下千万考生中杀出,也能碾压这老迈腐朽的朝堂。 我要从门阀世族手里抢钱抢地,当然得倚靠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唯有他们才不畏艰险,不惧现有秩序,他们的仕途注定要在碾压世家的尸骨上拓展一条通天大道。虽然这些年轻人中不乏门阀出身者,但在天下大势前,螳臂当车只会米分身碎骨,倒不如尽早投诚以获得新秩序下的一席之地。 随后,我道:“今日朕授一甲官职,状元苏琯为天子侍讲,榜眼秦桓为翰林编撰,探花姜尧为天章阁编修。” 这一安排又引起一片惊诧,百官们面面相觑。状元被授天子侍讲,相当于天子的一个小老师,离皇权之近,可谓一步登天。榜眼为翰林编撰,倒是惯例,较为稳妥之举。然而探花被安插到了天章阁这个流放之地,则意味复杂。 惯例是榜眼探花同入翰林为编撰或编修,却被一个天章阁横空搅乱。然而天章阁屡屡出入人们视线中,不得不引人注目。起初是天章阁的一个小书吏被擢为中书舍人,随后又是新科探花被安放过去。看似简单人员调动,实则代表天章阁地位不同往昔。此后,再无人敢将闲杂人等流放到天章阁。 然而也有人解读,探花姜尧出身世家,为姜冕血亲,不仅名列状元榜眼这两位寒门子弟之后,更是连授予的职位都不可比肩,可见陛下对世家的羞辱之意。又联系到近来太傅不受宠,被天子召见时间又快又短又少,可见失宠之势。果然佞臣奸臣大抵没有好下场,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朝堂一甲授职后,二三甲还需参加吏部举行的博学鸿词科考试,按科目报考,依成绩由吏部授予相关官职。京中进士们继续勤勉备考,礼部则筹备琼林宴。而我以文盲之身出了两次题并复审,极大地摧残了身心,近来食欲都大减,消瘦了不少。 太上皇得知后,火速召见我。 “可怜的元宝儿,好好的四层下巴瘦成了双下巴,心疼死爹了!”太上皇抱住我搂搂腰上肉,泫然欲泣,“出题的事交给礼部不就好了,你非要逞能,身体累坏了可怎么好?近来吃几碗饭?” “三碗。”我被按在太上皇肩头,面朝身后又来给太上皇送吃食的皇叔,顺便反搂了一下太上皇,“父皇,你近来好像胖了一圈呀!是不是皇叔送到凤仪宫里的好吃的特别好吃?” 皇叔闻言略窘,欲盖弥彰地拿盖子将食盒盖住。 太上皇何等聪慧,一下子听出我话中深意,顿时也不再怜悯我了,将我从怀抱里拖出来丢一边:“尚衣局最近在给你赶制新衣,最好控制一下饮食,三碗也好五碗也好,要固定,免得体型变来变去,做出来的衣裳不合身。” “怎么又做衣裳,我的衣裳不是挺多么?”我找了个远离食盒食香的位置,千万不能因一时嘴馋吃了皇叔精心送给太上皇的食品,阻碍了他们的感情发展。 “你生辰大典上穿的。”太上皇从案上拾起一个红册子甩给我,“看看。” 我自己倒了一杯贡茶润了润喉,展开红册子,见上面一列列名单,翻来十几页:“父皇,这是什么?” 太上皇淡淡道:“选妃名单。” “噗”,我一口茶喷上花名录。 “朕就说元宝儿会很开心的。”太上皇一脸功德圆满对一旁皇叔道。 我摔下名单:“十几页,爹你是让我选后宫么?以及而且,这些名单都是男子吧?爹是叫我昭告天下,天子断袖?” “民间女子十五及笄,你因特殊原因,姑且为你十六岁做成人礼,既成人了,当然要定亲。天子定亲便是纳妃,既纳妃,自然不止一个。爹说过不会叫你受委屈,十六岁便让你以女帝身君临天下。爹岂不知你喜好美男,所以这名册上均是经过重重筛选的身世清白的美男子。是不是很高兴,很激动?” “陛下,我觉得元宝儿这呆愣的样子,似乎并不是高兴激动。” ☆、第85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三 “她只是嘴上不承认罢了。”太上皇非常笃定,如同知儿莫若父,知女莫若母,“她跟状元郎私交那么好,被人家带着吃吃喝喝别提多开心,这次点人家为状元,恐怕还有一层私心在呢。” 我一个激灵醒来:“苏琯是真才实学,当得起状元,不过父皇说苏琯做什么?” 太上皇愈发笃定,对皇叔道:“你看,说起苏琯,她就不呆了。”再对我摇头,“苏琯就在名册里,你有没有细看呐?” 我险些吓跪:“什么?!苏琯可是状元!怎么可以做朕的妃子?!” 太上皇对我冥顽不灵深感遗憾,重重叹息:“状元怎么就不能做妃子?你自己都做了大殷的女帝了,这个想法怎么就不知变通?状元又怎么了,入朝则为臣,入宫则为妃,这哪里不妥么?” “这到底哪里妥了?”我深深震惊,完全跟不上太上皇的跳跃思维。 太上皇向皇叔寻求支援。皇叔在我与我爹的对答中始终保持沉默,此刻被要求表态,不能再继续沉默了,遂缓缓开口:“我觉得,似乎是不太妥……” 在我们二比一的压倒性优势面前,太上皇深受打击,觉得整个世界都与她为敌了。 “可是元宝儿明明喜欢苏琯……” 我红了脸:“我喜欢他,不代表要他做妃子啊!把状元公纳入后宫,简直太荒淫无道了,我才做不出来!” “是名声重要还是鲜活水嫩到嘴的少年重要啊?”太上皇依旧苦苦挣扎。 “我并不是为了什么名声!” “那是为什么?” “是我的道德底线!” “元宝儿都会讲笑话了。” ……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之际,皇叔来打圆场:“既然元宝儿不乐意,也不用勉强她了,选妃的事,也不必急在一时,让她慢慢挑吧,若是一时间无法接受几个人,姑且先选一人吧。” 太上皇不乐意了:“元宝儿是朕唯一的孩子,既然做了女帝,一切都得有帝王规格。后宫无人像什么话,后宫只有一人更不像话!却邪你不过是男人立场的想法,认为女人凭什么可以多夫多侍是不是?认为女人就该相夫教子,从一而终是不是?若是男人为帝,后宫三千都合情合理,并没人要求男人从一而终。难道天生男人就高贵?我们女人既然做了帝王,凭什么不能要求与男人同等待遇?” 皇叔被驳斥得哑然半晌,才道:“世间常理如此,你何必同世俗抗衡?男人并非天生高贵,我也并不是站在男人的立场。即便你这番话,在逻辑上说得通,姑且算是有道理。但在情理上呢?无论男人女人,情之所至,唯其一人。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么?不然,为何陛下你为帝时,后宫实际上只有谢庭芝一人呢?抛去贵妃妒夫属性,难道不是陛下心甘情愿唯他一人所至?你自己尚且做不到,何必要求元宝儿遵循你所规划的女帝规格?” 太上皇被驳得恼羞成怒,转移炮火对准我:“元宝儿,你自己说,要不要后宫,要不要妃嫔?” 我将捡起的花名录扫了一遍后,抬头道:“我不要名单上的这些人,若是父皇觉得好,可以自己留着。” 我离开凤仪宫的时候,太上皇被气得肝火上窜,不过有皇叔灭火,我也就不管了。 回到雍华宫,批奏折都没心情,到花园里散心,忽听一声“陛下”,叫得怪声怪调。我循声看去,矮树上挂着一只鸟笼,鸟笼横枝上蹲着一只胖鹦鹉,羽毛如火焰般鲜亮。 “红伶?”我拿起石桌上的鸟食投喂,手指伸进笼子里摸它的红羽,“这些时日你都胖了这么多,你跟元宝儿一样能吃么?” 红鹦鹉自我手指下扬起小脑袋:“元宝儿元宝儿,太傅什么时候才能比卤煮重要?” 我指下一顿,愣了一愣,才想起不过是鹦鹉学舌:“你就不会说点新鲜的?” 红鹦鹉摇头晃脑:“元宝儿元宝儿,等太傅学会做卤煮,太傅就比御厨重要了。” 我坐到鸟笼旁的石凳上:“是么,太傅的卤煮做得怎么样了?其实梨花羹也可以的。” “元宝儿元宝儿,太傅什么时候才能比卤煮重要?”红伶就在这两句话颠来倒去地重复,“元宝儿元宝儿,等太傅学会做卤煮,太傅就比御厨重要了。” 我开始觉得鹦鹉乏味,不再理会它,起身离开。 就在要转出花园时,后面的蠢鹦鹉忽然道:“我羡慕那时的自己,还有完整的幸福可以撕碎。” “……”我险些跌了一跤,陡然回头,却见,不过是一只鹦鹉在学舌。 然而,是一只鹦鹉在学舌。 ※※※ 琼林宴,作为一场科考的最后尾声,主旨是君臣尽欢,为历尽艰辛鱼跃龙门晋级为天子门生的新科进士们把酒祝贺的盛宴。 天子赐宴皇城外山清水秀的镜春苑。镜春苑是皇家御苑之一,礼部选中此地为琼林宴的场地,并提议京中官员可携家眷,君臣同乐。镜春苑占地辽阔,可容数万人同游,又兼风景秀美,寻常时节并不对臣下开放。而既然办一场盛宴,不如办得更盛大一些,充分体现天子与民同乐的主旨。 布置场地,筹备酒席什么的,就交给礼部去办了。 这几日我在宫中憋闷不已,也是时候要出去放放风了。奏折都交给中书舍人萧传玉打理,他满腹怨言我只作不闻,待他批好了再送给我看,一般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出宫赴宴那日,是暮春初夏的光景,大清早便君臣同行出皇城,规模浩大。逶迤行了一个时辰,才抵达镜春苑。步撵直接抬入苑内,我扒开帘子看景致。树木葱郁,花草茂盛,荼蘼遍地开,山石翠竹,绿波溪流,长廊角亭,飞檐琉璃瓦,鸟雀奋飞不时还有野兔踪迹。古朴淡雅的野趣与辉煌皇家御苑的匠工痕迹同存共生,百步之外,景致变幻,什么风格都可寻到。如同一座大型万花筒,看得我目不暇接。 而百官也极少有人涉足过此地,也都为景致吸引,指点议论。新科进士们更是对此叹为观止,有些诗兴大发,向随行宫女侍从索要笔墨,当即作画的,当即吟诗的,当即作赋的,文人风气不一而足。 下步撵后,我在礼部官员引领下,到了主座,接着是文武百官落座,最后是新科进士席位,最外沿的寻常京官与家眷则另有安排,均不在内席。 各自落座后,我悄悄掏了袖口里萧传玉给拟的发言稿,垫在桌上。待众人安静下来,注目于我时,我便有口无心地念了起来。好在发言稿并不冗长,不过是篇官样文章,主要作用是留给史官作为史料保存,以流传后世,表明我是一个怎样贤明的君王云云。 虽是篇官样文章,百官们听得昏昏欲睡,新科进士们却听得炯炯有神,尤其为首的一甲三人听得最为认真。我一边念一边转了目光看向百官为首的席位,近来不怎么晃荡在我视线范围内的太傅姜冕今日还算给面子,出席了琼林宴,然而却比我还分心得厉害,目光散漫想入非非显然一句话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我匆匆念完,结束这无聊的开场,迅速进入正题——上吃的! 念完发言稿,貌美如花的宫女们如天女下凡,穿梭席间,送来一堆堆美酒菜肴茶品点心水果…… 碍于君臣同宴,我没法吃得太投入,因为旁边总有礼官提醒我不要太狼吞虎咽以损君王形象。然而吃起东西来,怎么能不投入呢,不投入怎么表达对食物的尊重呢?形象又吃不饱饭! 趁人不备,我扫了桌上吃食到衣摆上兜着,假装衣服弄污了,提着衣摆离席,转到树林后的步撵上。爬上步撵,将衣兜里的好吃的倒出来,再脱掉飞龙外袍,从步撵里翻出一件备用家常衣裳,迅速穿上。最后找了块布摊到地上,将步撵里的食物一一搬到布上,打包,扛起来就往林苑深处去了。 我才不要跟那些假正经脸的官员们一同进餐,更讨厌吃饭时还有礼官在旁监督,哪怕有秀色可餐的美少年可观赏,我也宁愿放弃。 扛了美食包到溪边,寻了个干净地方,开始胡吃海塞,吃饱喝足后,又寻了个山坡下避风的草地躺下睡觉。 感觉这样的人生简直美好到无法言喻。 手上玩着折下的荼蘼花,眼望着天空飘过的白云,形状忽而像一串糖葫芦,忽而像一张烙饼,看起来十分可口。难得如此惬意之时,忽有两道声音在山坡上风口响起。 “相公,这镜春苑太大了,我才不想再逛了,累死人了!”一个娇滴滴的抱怨声。 “那就在这歇歇吧,我给你揉揉腿,你看那边天上的白云,一会儿像一串糖葫芦,一会儿像一张烙饼。”一个温柔的声音。 “一点也不像!相公,你怎么跟个吃货似的,方才没吃饱么?” “嗯,是我看错了。现在腿还酸么?” “好了,这里风太大,我们去别处玩吧。” 两人脚步声渐渐远离。我望着那片云,现在又像一只土豆了。天空的盛宴,是上苍给予挨过饥饿的人的慈悲。 两手枕在脑后,两眼闭上,准备睡一觉时,山坡上又来两个人。 “阿笙姑娘,你觉得此地如何?” “风景是好,可是我想早日回西京。” “那你同姜冕的婚约……” “他不接受这份婚约,我不会勉强他。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被婚约束缚。我不想他不开心,只能成全他。” “阿笙姑娘待他这份心,令人羡慕。可是你回去西京,未必就能斩断婚约,不如跟他说清楚。你们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正好他今日也在,宴游闲暇,是个好机会。” “这些时日,多谢杜大人收容我。可既然他从未主动来找过我,我又何必去自找没趣呢。” “……其实,他找过你,被我拒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私心,阿笙,你还看不出来么?我想将你留在身边,既然他不知珍惜,不如我来珍惜!” “大人一片心,阿笙并非不知,只是……” “只是你还舍不下姜冕对不对?” “是,我与他虽算不上青梅竹马,但我自幼便喜欢跟在他身边。即便他不承认这份婚约,却也待我诸多忍让,同他住在梨花巷那段时日,我十分快乐……” “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心中有了别人,你看不出么?” “我、我知道……” 山坡上的对话,以一个哽咽哭泣一个安慰结束,两人也离开了。 然而这注定不是一个寻常的山坡,我还没有安静片刻,又有两人到来。 ☆、第86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四 “太傅对陛下选妃一事怎么看?”是皇叔的嗓音。 “太上皇与皇叔做长辈的要给陛下包办婚姻,陛下怎么看,我就怎么看。”冷言冷语的,自然是姜冕。 “元宝儿拒绝了。” “真的?”不太确信的姜冕尾音微颤。 “大概她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身为女帝的责任,然而一时的逃避也无济于事,帝王成婚的年纪都是十几岁,身为帝王,便要为立储做准备,必得有子嗣才行。待她十六岁成人,朝中官员定会上书言储嗣一事。” “那皇叔还找我来谈什么?去劝元宝儿赶紧同她的男妃生子嗣?”姜冕怒气冲冲顶撞道。 “我是想征询太傅的意思,既然元宝儿选妃不可避免,你有没有什么更好的选妃建议?她将太上皇替她筛选的名单一概拒绝,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朝并无女帝选男妃的前例,元宝儿选妃要几人?选妃之后,是不是又该立后?这一系列,皇叔觉得我会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元宝儿拒绝花名册有什么奇怪,她好色但不滥情,她至今对施承宣念念不忘,怎可能接纳一个不相干的甚至是不认识的人为后妃?除去女帝身份,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天真少女,谁家正常的少女干得出选妃这事?” “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常人家的女儿多得是未见过夫婿面便嫁入夫家的。元宝儿所不同的是,夫婿可能不止一人。既是女帝身份,夫婿不止一人,也并非不能接受。” “那便请太上皇先接纳几个夫婿吧,鸾贵妃生死不明,踪迹全无,太上皇续弦一个或几个妃子,岂不更有说服力?她自己守着寡,倒要为女儿纳后宫!” “姜冕,不得出言不逊!” “那有什么可谈!” “太傅对元宝儿的心意,我理解,但元宝儿执意要以削减世家权益为立政根基,你西京又是何种态度呢?何况,你的身份是三公之一的太傅,天子之师,为官已是极致。无论是自身,还是家族,或是世俗,你都不合适,你明白么?” 姜冕许久没说话。 皇叔又劝:“即便从前你为东宫少傅时,太上皇与贵妃召你入京有过那个意思,但时至今日,一切都变了。况且,你与元宝儿已分属两个阵营,各自立场迥异,未必没有决裂的一日。这些,你不可能没有想过。” “多谢侯爷劝诫,但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不需要旁人指点。” “那好,我最后问你,你对元宝儿选妃有何看法?” “反对。”简洁明了。 “……” 随即一人率先离去。 皇叔于后叹声:“我当然知道你反对,不然还谈这么多作甚?” 也离开了。 我却已无睡意,原来对于选妃一事,我抗旨也是没有用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陛下从镜春苑里失踪了。 反正我也不辨方向,朝天丢了根树枝,顺着树枝的指向,大步走去,一直走出了镜春苑。田野广袤,天开地阔。 离镜春苑大约三里开外,我又累又渴,见前方有个村落,又倍受鼓舞往前行。入村后,闻鸡鸣犬吠,见炊烟袅袅。放眼看去,村中一棵大槐树下围着五六儿童。我掏出袖里一颗糖,决定去哄小孩们换一碗水。 待走到树下,几个小孩率先发现我,纷纷对着某处向我指来:“先生,有个胖哥哥从村外来。” 靠坐在大槐树下的一人哦了一声,抱书起身,向我看来。他这一行动,我才注意到原来树下有个大人,是在领着小孩子们读书?村里的夫子?趁他打量风尘仆仆的我时,我也在打量他。 一个乡村夫子,居然生得眉清目秀,气度不凡,虽然身上衣裳简陋缀着补丁,却不掩玉树临风。 “公子是寻人还是路过?”他率先开口。 “可以讨点水喝吗?”我将糖果揣进了袖兜,一帮熊孩子才不要给他们糖吃。既然有大人,那就好说话。 他递了书给一个最大的孩子拿着,自己走下槐树石台,领着我往村里去:“这边请。” 我跟在他身后,不住地打量他,莫名觉得他有些亲切。被他领着进了一个乡间常见的土屋子,他去灶房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取手绢将瓜瓢口擦了一圈,才递给我。我两手捧了水瓢,咕咚一饮而尽,顿觉解渴。 正要道谢,却听咕噜噜一声,肚子率先叫唤。我捂着肚子红着脸看他,他忙领着我进堂屋,自己又折回厨房,端出一竹筐烧饼,放到桌上。 “公子风尘仆仆,走了不少路,定是累坏了,先填填肚子吧。” 我也不推辞,坐到桌边,抱起一张烧饼就啃起来。他又忙去厨房烧水,再送来的便是热水了。我干啃烧饼噎得紧,就着热茶咽下去舒坦多了。 吃饱喝足,我打个哈欠,起身准备告辞:“多谢款待,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看了看屋外天空:“天色已晚,公子还要上路?你孤身一人,可有去处?” 经提醒,我才发觉,天色确实已不早了,该是晚饭时候了,我究竟要到哪里去呢?回宫也来不及了,何况还不辨方向。再说我既然要离宫出走,这么快回去未免太没有志气。继续漫无目的赶路,岂不要睡在哪个山坳,有大灰狼怎么办? 左右权衡后,我果断道:“在下身无分文,也无地方可去,请问你这里需要招工么?” 他笑道:“招工倒不需要,公子若不嫌弃,就在我家中住几日吧,待想好了去哪里再启程也不迟。” 我向他抱拳:“实在感激不尽,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他回礼:“公子客气,叫我裴回即可。” “小裴,你一个人住这里么?”我左右四顾,这土屋子虽简陋,东西倒也齐全,不过房间只有一间。 他点头,立即做了一个布置规划:“公子暂住我房间,我在外面搭个地铺即可。对了,请问公子名讳?” “容容。你可以叫我小容,或者容容,或者小容容,容公子都可。”我坦然地介绍道。 他眼睛弯了弯,嘴角一扬:“容容,你先去房间看看习不习惯,我去厨房做饭。” 我点头:“你去忙吧。做三五个菜就可以了,不要太复杂,猪肉羊肉简单一些,有一道就够了,不用太花哨,不过烤肉会更香一些。” 正要迈步出去的裴回顿住了,转到屋角柜台,打开抽屉,取了一吊钱排在手掌上数了数,便匆匆出去了。 我又摸了一张烧饼,边啃边参观裴回的屋子。房间里窗明几净,家具极少,一桌一椅一木床,没什么可看。正准备往床上躺一躺休息,就听门外有个小孩敲门:“先生?你在不在?我姐姐叫我给你捎一条鱼……” 话音未落,我拉开了大门,闪电般接过小童手里拿草绳穿过鱼鳃的大草鱼:“好的好的,多谢,我会转告你先生的,你先生说你姐姐貌美如花将来一定嫁个好夫婿。” 小童愣愣地看着我:“你是?” “我是你先生的远房表弟。”我一手提鱼,一手伸进袖口里摸出一颗糖,“乖啦,这颗糖果给你吃。” “可是先生来村里住了半月,并未听说有亲人要探访……”小孩接了糖果,逻辑推理道。 “你先生才在村里住了半月,你们怎么可能知道他更多的事呢,对不对?不过慢慢的,你们就会一点点知道了。”居然才半月,就引来了仰慕者,委实是人生赢家。 哄走小孩后,我提了鱼进厨房,从水缸里舀了半桶水,再丢了还在甩尾巴的草鱼进水桶。看着大肥的草鱼,口水便忍不住。这乡野草鱼最是好吃,何况还这么肥硕,完全可以想见其美味。 “怎么在厨房蹲着?”身后裴回的声音传来。 “看草鱼。”我应声,回头见他手里提着大块的肉,不由又是口水万丈。 “哪里来的鱼?” “一个小孩说他姐姐叫他送来的,应该是仰慕小裴的姑娘吧?”我于口水涟涟中,抽空八卦道。 “你去外面呆着,厨房里烟火大,这草鱼做加菜。”没有正面回应八卦的裴回将我赶了出去。 晚饭有鱼有肉,裴回厨艺可圈可点,因此吃得我极为尽兴,竟不觉得比宫中差多少。他被我风卷残云的举止惊到,小心翼翼地问:“容容,你是饿了几天了?” 我嘴里包着烤肉,只能伸出两个手指比划。 “两天?”他震惊。 我咽下烤肉:“两个时辰。” “……”他还是被震惊了。 在裴回家里休整了一夜后,重回乡村生活,十分恬淡安宁。然而这安宁注定难以持久。 第二日,皇叔率领的神策军便停在了村落外。 ☆、第87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五 一个距离京城十里的小村落刚经过战火的洗礼不过三年,又迎来不明禁军若干,整个村子顿时陷入了恐慌。 禁军围村,村民如临大敌,邻舍间计议长短,有惊惶难耐者越村逃走,被禁军悉数拦下。不少村民惶恐无定,涌入裴回家中问计。 我正在桌边喝枣粥啃馒头,裴回拉开大门就被村民围住了。 “官兵,围村?”裴回脸上一惊,又细问,“可知来头,有何目的?” 村民一问摇头三不知,谁也不敢去质问官兵所为何来。 裴回转头与我对视,我含着馒头听他们议论便有些食难下咽,见裴回看过来就更加心虚。他排开众人,走回屋中,对我低声道:“你先呆着,我去问问看怎么回事。” 见他就要出去,我腾出一只手拉住他袖子,嘴巴从馒头上挪开,小声:“是、是找我的。” 裴回面色一动,目光看到我脸上来,探寻半晌:“你……犯事了?” 我愣了愣,忽觉这个推论比较符合常理,遂垂下眼睑:“其实……我是个逃犯……” 他沉默了一下,拍拍我拉着他的手,以镇定的口吻安抚道:“没关系,不用怕,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我诧异抬眼,面前的少年真的不是法盲么?藏匿逃犯可是连坐之罪!他一介乡村夫子,哪里来的胆量?而且,问都不问我究竟犯了什么事,就敢包庇? 是信任,莽撞,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镇定自若的少年,简朴的衣衫,止于清秀的脸庞,并没有哪里透露出特别之处,然而做出这不符合常理的举措,令他顿时就特别了。 他掰开我握住他衣袖的手,转身出了屋子,对村民道:“大家不要惊慌,见到官兵不要乱说话,待我去村口看看。” “裴先生肯出面,太好了,村子应该不会有事!” “那些可是京里的官兵啊,裴先生虽然是好意,但一介书生,真能应付得过来么?” “裴先生给我们村子解决的问题还少么?你怎能不信裴先生?” 七嘴八舌中,村民簇拥着裴回前往村口去了。 我伸手捞了一只馒头,跟在村民后面尾随而去。 禁军并未直接闯入村中,好似在村外布置什么。身后跟着成群结队的村民,裴回无惧无畏地走上村口,迎上禁军。 “草民裴回与众乡民见过诸位军爷,不知各位因何兵围乡野荒村?”语声不卑不亢,颇有胆识。 并不想引起乡民□□的神策军大将军于马上打量前来质问自己的少年,有些出乎意料,但也不耽搁他环视成群乡民,目光犀利地搜寻什么:“我等正追捕一名逃犯,各位乡亲父老这两日可曾见过一名来历不明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模样可爱,体型微胖。” 乡亲们沉默不敢言,裴回摇头:“并不曾。” 神策军大将军并没有对回话者报以多少信任,既然寻到了这里,多半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于是犀利的视线落到了少年身上:“阁下还是好好回忆一下,尤其昨日,可有外人进村。此逃犯身份非同小可,若不慎与其为伍,则是包庇之罪,轻则一人流徙,重则全村获罪。此逃犯容貌虽可爱,却是极具欺骗性,诸位切勿被她迷惑。若实在想不起来,我等便将入村搜寻。” 村民有动摇的,有惧怕的,见过这名被描述的逃犯的乡亲大有人在,然而此时究竟要不要举报这名疑似逃犯却是拿不定主意,都寄希望于裴回。 裴回似乎深知村民所想,若再不将事情解决,只怕兜不住:“军爷,我等乡民如何敢包庇逃犯?若军爷当真从村中搜寻到这逃犯,我们全村岂不都要获刑?乡野愚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可我们既然并未见过这逃犯,也不曾包庇要犯,便不能容许军爷擅自入村搜寻,以免惊吓妇孺。” 神策军大将军原想先礼后兵,没想到竟会遭遇阻拦,还是被个少年书生。 “不能容许?”他重复质问一遍,竟有人不容许他做什么? 裴回便在官民双方惊诧中据理力争,只见他跨步上前,毫不畏惧地面对几千军马阵仗:“今上有令,壬戌之后,与民休养,行伍非战时不得扰民,违者以军纪论处。乡绅百姓苦于兵匪,可上书直诉天子,地方不得阻挠。” “……”神策军大将军一怔,顿时语塞无力。 一介乡野少年竟熟知国策,还能灵活运用,偏偏对着一个执行国策刻不容缓的神策军大将军的面,将人斥为兵匪。 数千官军被裴回一言击退,神策军退驻村外。 村民拜服裴回者有之,忧虑者有之,虽然获得暂时的胜利,却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何况这个胜利说起来太莫名其妙,包庇逃犯的胜利?见官军并不撤远,乡亲们无法乐观。民不与官争,更不与军争,这样堂而皇之地跟官军作对,无异以卵击石。 于是大家又聚在了裴回屋中,求说法。裴回巧舌如簧将乡亲们暂时说服,众人这才散了。 他拉了我关进屋子里,让我不要再出去晃悠。 “万一官军用强,闯入村中,根本不顾什么不得扰民的命令,你和乡民包庇要犯的事实暴露,连累了大家怎么办?”我向他陈清要害。 “本就是缓兵之计。”裴回拉了我往房中去,一拍墙面,房中地面便陷下去一块,露出一级级阶梯通向地底。 我大吃一惊。一个寻常乡村里的一间寻常土屋,竟藏有机关密道? 裴回擎了一盏油灯,拉了我进入密道,沿阶而下。密道狭窄幽暗,油灯仅能照亮脚下。幽寂的地下,只闻两人不齐整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这……是通往哪里?”一股害怕而又刺激的情绪感染着我,离了宫廷后的冒险历程充满了新奇未知,唤醒着血脉里的野性。 “村外。”言简意赅,这个单薄的少年不慌不忙领着我一步步穿过密道,渐渐有风从前面的黑暗中吹来,吹落灯光里少年的几缕鬓发。 看着他的侧脸,竟有一点点的似曾相识,我揉揉眼,大概是眼花了。 “到了。”他止步在一个台阶处,待我跟上后,再一级级走上台阶,推开头顶的盖子,他率先走出密道,再拉我出去,最后盖上这处出口的盖子,此地便与周遭无异。 我张望四周,明明没有走太远的距离,村落却已瞧不见了。裴回站在树下,望朝阳而笑。此时的他与在村中时有很大的不同,细究起来,在村里时是耿直书生气质,而在村外此地,却带有张扬不羁的富贵公子习气,如果不是破衣烂衫太显眼太遮掩气质的话,也许在村里就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来。 “现在我们去哪里?”我对他这气质的变幻更感兴趣了,跃跃欲试地问。 “你想去哪里?”他视线落到我脸上,抬手给我脸上一拂,在我愣怔时解释道,“有灰。” 我看着他长身玉立在我面前,背着袖子尤显气势凌人,只在笑时才有几分唯唯诺诺书生气。 “京城。”我回道。 他略略吃惊:“京城?” “是啊,逃犯偏往京城去,不是很令人想不到么?”虽然一时任性离宫出走,但终究不敢走得太远。 他稍作迟疑便点了头:“也好,我也正要去京城。” “可是科考已经过了……”去京城,非商即贵,也可能是士子赶考。 他摇头笑道:“我知道。” 很好,成功排除第三项。 他让我稍等片刻,便独自走去了树林,不多时,我便见一个衣衫整洁的公子牵着一匹白马从树林中走出来。 背着朝阳,我揉揉眼,确定没有看错吗?片刻的工夫就换了一身装备,这变装也太快太令人目不暇接了。果然是高手在民间! 他牵马到跟前时,我还往树林子里眺望,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我可以进去变个装吗?” “……没有合你身的。” “你是在吐槽我胖吗?” 他简单给我做了一下改装,两人共骑一马,我在前他在后,对某些原则问题势必要弄个清楚。 “是神策军大将军说的。”他推诿道。 “谁是神策军大将军?”方才村口对峙,皇叔可没有表明过身份。 “追捕你的官军。”他却不甚在意。 “你怎知那是神策军大将军?” “比起这个,我觉得你散下头发做女装便像女孩子这点更值得研究。” “你是在吐槽我是个娘娘腔吗?” “并没有。” “那你是对于我男扮女装这点有些愧疚?” “也并没有。” 扬鞭跃马,直奔京师官道。 ☆、第88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六 在城门处被盘查一番后,顺利入城,并没有发生我想象中的城门上悬挂画像悬赏捉拿逃犯什么的,如此看来他们并没有不择手段进行全城通缉,想必寻找我也只是在暗中进行。 入城后,裴回比我熟知街衢得多,看他的熟稔程度绝不是初入京城。同他逛了几条市集街道,发现他竟连如今京中物价都了如指掌,购买寻常生活物资经常在店家报价前便理出了碎银。 “小裴是京城人?”我啃着他买的馅饼,含糊着问。 “是也不是。”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弯腰将零零散散买来的物品塞入马腹下的皮囊,起身时忽然看向身后,“怎么感觉好像有人在跟踪?” “是吗?”我看向街心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会是便衣禁卫吧?”他迅速收拾好东西,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 “那我们赶紧走吧,对了,我们是要去哪里?”我也迅速吃完馅饼,取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油污。 “去一个闹中有静的地方歇息歇息。”他牵了马,叫我跟上,穿过人群中的十字路口,朝西街行进。 我紧步跟上,穿梭过人潮,手心一松,手绢飘落。 行了一程,当站在一个莺歌燕舞的彩楼下,头顶绯雪阁的牌匾,才知他所谓的闹中取静的地方。 入阁,裴回熟门熟路,在姑娘们亲热的迎接中,从容上楼。我却是首度来到这样热闹的场所,新鲜得流连忘返。彩楼大厅里酒酣耳热的男男女女,搂搂抱抱亲亲我我,大大地冲击我的三观。 裴回将趴在楼梯上兴致盎然观摩欢场男女的我拉扯去了楼上,准备选一间房时,我率先选了二楼栏杆边的桌椅。 “坐在这里,可以看楼下大厅的姐姐们。”我向他建议道,怕他不同意,又恳求着补充,“我第一次来这样热闹的地方,就让我多看看嘛!” 他揽衣坐到对面:“那就先在这里看看。” 一个绯衣少女婀娜地送来香茗茶点,一一搁到桌上,看我一眼后,瞧向裴回,笑意款款:“裴公子竟从外面带姑娘到绯雪阁,这是嫌弃我们阁里的姑娘呢。” 裴回不甚在意,端起香茗品了品:“是朋友。” “也没见裴公子带其他朋友到绯雪阁啊。”话唠绯衣少女颇有兴致将目光又转向我细细打量,“难怪裴公子对阁里的姑娘没兴趣,原来喜欢肉嘟嘟胖乎乎这一款啊。” 虽然感觉受到了一万点伤害,我还是捏着点心坚持道:“其实,我是男扮女装。” 绯衣少女嫣然一笑,目光再一转,盯向我心口:“是吗?” 我拉过茶杯挡在胸口:“是的。” 见我应付得如此艰难,裴回终于肯帮一把:“好了,小曼,去我房间打扫整理一下,今晚我歇在这里。” 绯衣少女被打发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小裴,你跟这里很熟?” “一般吧。”他将一盘糕点推到我面前。 这时,大厅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骚乱。我与裴回一同扭头望去,见花厅里冲入了一队衙差,满面煞气的衙差迅速占领了花厅各个方位,强势打断各个角落的亲昵男女,引起姑娘与客人们极大不满。 见过世面的老鸨掐腰出阵:“唷,这是新上任的京兆尹来收保护费了吗?” 老鸨身后的姑娘们应和:“这新来的可真不懂规矩!我们绯雪阁上头有人,扰乱我们正常营业,信不信我们上刑部告他们去!” 在一片口水声讨中,新上任的京兆尹无奈登场,一身赫赫官袍往厅中一站,也并没有震慑到绯雪阁的老油条们。 “我是新任京兆尹,今日造访贵楼,实乃事出有因,请各位配合。”施承宣扫视厅内,官威逼人,“本官要寻找一人,请绯雪阁所有人到一楼验名。” 老鸨傲慢道:“我们绯雪阁客人又多又娇贵,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又不是杀人放火,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大人是新来的,兴许不知道我们绯雪阁的东家是谁,若是知道了……” “知道了也照查不误!”一人更加傲慢地接口,随即便在众目睽睽中,自帷纱后撩幔走来,只见其白衣宽袖,容貌冷肃,负手厅阶,“查封绯雪阁,任何人不得擅动!” 衙差得令,迅速行走其间,各自占据门窗位置。 众人惊呆。 老鸨捂着心口,手指来人:“你、你好大的胆子!我们绯雪阁的东家……” 发号施令的人全然不惧:“户部尚书公子严守礼?” 老鸨一愣:“你既然知道……” “我既然知道,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极其傲慢之人挥手间,官差已取出了封条。 老鸨一咬牙,对身边人吩咐:“快去请严公子!” 而要查封绯衣阁的傲慢家伙对此浑不在意,一面注目京兆尹号令衙差排查绯雪阁客人,再无人敢抗拒,一面将视线从一楼众人扫过,掠至二楼。 我从二楼栏杆扭头躲避,裴回见状,惊问:“找你的?” 我点头,然而不理解找我与查封青楼有什么必然联系。裴回似乎更加确信我的逃犯身份了,一面替我继续观察大厅形势一面汇报:“那个在京兆尹之上、看起来权势滔天的男人一直在看我们这边,莫非发现你了……不好,他已经往楼上来了,我们要不要赶紧走?” 我望着桌面叹气:“不用了,逃不掉了。小裴,我不能连累你,你赶紧走吧!” 然而裴回并没有离开的打算:“不用担心我。他已经走过来了,看起来一副要吃掉你的样子,你欠他钱了吗……” 我已经感觉到一股杀气正慢慢靠近…… 忽然,裴回起身挡在了我身前。 “让开!”熟悉的一道嗓音,自咫尺间响起,如平地惊雷。 “你想伤害我的朋友?这光天化日……”裴回面对权势,依旧侠肝义胆地护着我。 “我寻自家逃妾干你何事?这朗朗乾坤,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声声质问,掷地有声,中气十足。 裴回:“……” 目瞪口呆的小裴回头看我,我也正目瞪口呆,呆呆地看向对面那个底气十足的家伙。 风骚的一袭白衣穿在他身上,风流俊赏,玉树芝兰,明晃晃惹眼得很。一双电目正盯我盯得紧。我喉头一干:“你……” “我花重金买你回去,你私自出逃,还胡乱勾搭外面的男人,你知错不知?”他脸生怒气,恨意昭昭,一副被人拐走小老婆的愤恨表情表现得入木三分,“要什么给你买什么,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还不知足!原以为给你喂胖了,就飞不掉了,没想到还是叫你给跑了!哼,现在被我逮着了,还不随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面对这酣畅淋漓的演技,我自然也不能示弱,“以为你有权有势,我就会从了你么?你三妻四妾不知满足,荒淫无度,好色成性!告诉你,我是不会爱上你的!你就是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他气红了脸,咬牙切齿:“我就要将你捉回去荒淫无道,得到你的人就够了,谁说我要得到你的心!” 我捂心怒斥:“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既然已经见过了,还不快随我回家!”说着,他跨步上前,伸手要来拉我。 裴回再度挡到我身前,从中阻拦:“可是容容不愿意。” “不愿意她也是我的人,让开!”恶势力不容分说,号令爪牙拿人。几名衙差上前,将裴回捉拿。恶势力一把攥住我,拖走。 我回头喊道:“小裴是无辜的,你们不要为难他!” 裴回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挣脱不了衙差的控制,眼睁睁看着我被恶势力擒走。 绯雪阁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拖下了楼,见过我的小曼吃惊地捂住嘴,难以置信地望向楼上被压制的裴回。 “万万没想到,裴公子居然拐走了人家的小妾!”围观完这场家庭伦理狗血戏后,绯雪阁一个姑娘感叹道。 “那逃妾命真好,嫁给有权有势家主又是美男子的人家,竟然还想着跟人私奔!”另一个姑娘艳羡道。 “有权有势又是美男子又怎样,还不是被人戴绿帽,男人呐,用情不专就是这个下场!”又有一个姑娘不屑道。 楼下大厅的京兆尹见到被拖下来的我后,震惊了一下,然而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过头去维护绯雪阁秩序。厚颜无耻的恶势力紧紧拽着我,阴沉着脸下到大厅后,下令:“查封!” “谁?谁敢查封绯雪阁!”一个震怒的声音传来。 老鸨与众姑娘喜出望外:“严公子!” 只见来人严公子一身锦缎,贵气逼人,脚步匆匆,怒气冲冲,在众人让开的过道上大步行来:“谁要查封我绯雪阁?!” “我。”一人应声。 严公子一腔怒气在看清此人面容后化作满腹惶恐:“竟不知太傅莅临绯雪阁!今日太傅五折优惠!” “没用,查封!” 严公子一咬牙:“往后太傅全都五折!” “当真?” “千真万确!” ☆、第89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七 然而,绯雪阁依旧没有逃脱被查封的命运。 “绯雪阁官方背景不清不白,为防贪腐,特查封待办。”碍于五折优惠,太傅仁慈地给了严公子一番官方解释。 严公子当时就回家搬救兵去了。 “绯雪阁在半官方背景支持下,游刃有余,不服京兆管辖,无法无天,于京师繁华富庶地经营日久,每日流水不可限量,是一处极大的财源,对于百废待兴囊中羞涩的朝廷来说,极有助益。因此,绯雪阁必须收归国库所有!眼下恰好有了借口,实在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下令查封绯雪阁完了后,太傅这样对我剖析道。 我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那、不是巧取豪夺么?” “国库缺钱的时候,巧取豪夺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再者,你以为严公子身为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当真只是他自己经营?这事若不是户部授意,绯雪阁能藐视官家至此?然而户部并不能在明面上表示,只能假借朝廷之力,半填补户部空缺,半充实严家私财。这种半官半私的经营,追究起来,它便全无立足之处。先前朝廷无力管这细枝末节阴私之事,才由得它非法经营至今。”见我依旧有道德的束缚,太傅条分缕析地替我扫清道德的障碍。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简单说来,就是合法剥夺别人的非法所得的意思吧。然而法理上讲得通,情理上呢?且不说得罪户部尚书乃至整个户部,就是这事传出去,似乎也不太好听。 “国家经营一家青楼,我大殷朝廷不会为人诟病?” “将乱象丛生的下九流之地收归朝廷管辖,将其纳入礼法容许的范畴,难道不是规整社会风气,营造一个和谐的社会?青楼乃民间所需,有其存在的必要,既然无法取缔,何不有序引导并管理?一来构建和谐社会,二来充实国库,这样两全其美之法,我大殷首创,难道不是名留青史的一项壮举?”擅长将黑的掰成白的,为自身寻找一切有利说法并使人信服的太傅堪堪论道。 “你说得有道理,然后户部弹劾的时候,就请太傅将这番道理讲给大臣们听吧。” “……无情无义的小妖精!” 绯雪阁对面的茶楼二楼临街处,姜冕得到了一番痛彻的领悟,目光深深地将我揪住。我无视掉他的注视,望了眼对面楼下的绯雪阁,客人已遣散,彩楼贴满了封条。那般热闹的所在,一声令下,瞬间门可罗雀,就连几尺外的街道上,行人都下意识绕行官府封条。 我捧着茶杯问:“那个裴回,当真关去了京兆府?” “诱拐陛下,没关去大理寺就是便宜他了!”姜冕一手提壶,往我茶杯里倾注热茶,一手遮到茶杯边缘,防止热水溅洒到我手上。 “说起来,倒是我诱拐了他,这事不能怪他。”我替无辜的小裴辩解了几句。 “避过神策军,躲过京兆衙差,藏进绯雪阁,哪一点上他是无辜的?这都不叫诱拐,什么是诱拐?”姜冕搁下茶壶,冷眼看我,“就因为人家是美少年,所以就哪里都无辜,你就觉得自己诱拐了他?” “他也没有对我怎么样,毕竟是在帮我逃跑……”说来,对小裴,我还有些心存愧疚。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他带你去绯雪阁,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说着,他侧身抽出一条手绢,故意掸去上面早被掸过已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被弃如敝履自伤自怜一般,“口口声声觉着那人无辜,怎么又心存提防故意将我的手绢扔路边?我不信你就没有私藏其他人的手绢,偏偏将我给你的扔了……” “要不是我机智地扔了手绢,你们能及时赶到么,确定不会被小裴反跟踪扰得团团转?我要是扔了别人的手绢,你根本捡都不会捡吧?”我狠狠驳斥道。 “这么说,你果然还是藏了其他人的手绢!” “……你重点又歪了吧?” “重点就是我送你的私人东西!” 对面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竟然令我觉得心虚,心虚得赶紧反驳:“小裴可不是一般人,我不赶紧留记号,被他带到他的地盘,你确定能及时找到我?” “那你是怎么跟这样一个人混到一起的?”成功被我带偏话题,重心转移到裴回身上,姜冕终于不再纠结于我丢了他的手绢。 于是我从离开镜春苑到遇见裴回的前后经过细致地讲了一遍,处处展现了裴回的不同寻常,围绕着此人身上有个很大的谜团这一主题,讲述完毕。然而姜冕听到的关键永远都是—— “你是三岁小孩吗,这么容易就被人骗到家里去,竟然留宿!跟人私奔!奔到青楼!” 我一手撑头,无力:“你能听我再点一下题么,裴回是个不同寻常的少年……” 姜冕无情打断:“废话!我当然看出来了!” 我吃惊:“那你还一直无理取闹偏离重点?” 姜冕一句话点明自己的逻辑:“何为重点?他不同寻常难道比弄丢了你更重要?” 一言毕,我竟无话可说。瞪着眼看他凝视我的模样,这般郑重其事仿佛珍宝走失一样:“我怎么可能弄丢?你们当然会找到我,我不过是想出去散散心……” 他霍然起身,绕过茶案,俯身将我搂入怀里:“散个什么鬼!以后再敢乱跑,我真把你关小黑屋!”白缎衣袂将我当腰揽住,越攥越紧。我向茶室里四下张望,却听他道:“清场了,二楼没人。”嗓音软软,从耳边吹入,带着力度地嵌进心肺。 好一个妖孽! 我耳边发热,挣了一下,没挣脱:“没人你就不自重么?” “自重值几个钱?”他轻佻一笑,伸手自茶案上取了我的茶杯,喂到我嘴边,我抿了一口,他接着将茶杯送到自己嘴边,就着我抿过的地方饮尽了残茶。 “你个老色鬼!”见他这般作态,我自然不吝言语讥讽。 他随手丢了茶杯到案上,手背往我脸颊上拂过,低头贴近:“那不如做点老色鬼应该做的事?” 我不甘示弱,扬手反摸到他脸上:“太傅,你的节操呢?” “不是被你吃掉了么?”将我头抵在他胸口,他俯身越凑越近。 “是你自己丢掉的吧?” 几尺外,茶室竹帘哗啦一声作响,如一盘珠玉乍然倾覆,有脚步声自竹帘内进而复退,为这倾覆之音更添迟疑与凌乱。 我与姜冕停了嬉闹,转头往竹帘处看去。动乱的帘子外,一个身影站在那里,低垂着头。无论是垂帘,还是那身官服,虽有阻隔重重,我却一眼看清他的容貌与情绪的波动,就如这竹帘,动荡不休。 “施大人有事?”姜冕嗓音低缓,听不出喜怒。 “下官冒昧打搅太傅,不知那裴回如何处置。”帘子外,施承宣目光垂下,两手却无意识握成了拳。 “诱拐他人爱妾,你说怎么处置?”姜冕语气里听不出戏谑与为难,仿佛是十分正经的回应,仿佛就该如此简单明了。 “他说并没有。”施承宣竭力压制着不抬头,然而这竭力实在太用力,冠顶不由颤了几颤,“他本乡村夫子,并未有诱拐之举,实乃……并不知容容姑娘是太傅爱妾,这一路,皆因同情容容姑娘而陪她入城……” “他为自己狡辩,你也替他狡辩?还是你觉得诱拐我家爱妾,纯属我活该?” 施承宣终于如不堪重负一般,蓦然抬了头,目光直透竹帘,盯向姜冕:“官员办案讲求证据,巧合与口说无凭无法作为证供。太傅指认裴回诱拐你家爱妾,然而事实不足,并不构成诱拐。反倒是太傅,有构陷他人嫌疑。既是你家爱妾,你如何将人丢在几十里外的京郊?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责任吗?” 被人越级质问,直斥自身,姜冕垂头看我一眼,见我没表情地看他们拉锯战,遂重整旗鼓再战:“所以此案施大人不予成立?我身为太傅也无法出这口气了?” “是!”简短的音节,应答得坚决有力。 “看来京师有了施京兆,百姓沉冤昭雪有望,权贵憋屈隐忍伊始,这日子往后没法过了。”姜冕幽怨地叹了一口。 “自当如此,权贵因何能越百姓之上?” “施青天大义,我这样憋屈的权贵想静静。” “下官告退。”临去时,施承宣也未再看我一眼,反倒是紧紧盯了盯姜冕,“还请太傅往后看好家眷,勿再制造冤假错案。” “谨遵施青天教诲。” 施承宣转身离去,脚步匆匆蹬过木阶,下楼去了。竹帘却还未停歇,弹跳个不休。 “就这样放了裴回?”沉默了许久,我才发声。 自始至终都搂着我没松开过的姜冕点了点头,沉吟道:“你不是号称他无辜么?连人家施青天都这么觉得。” “他无辜不代表他是个寻常人……”我看姜冕完全不当回事的模样,忽然醒悟,“你是放长线钓大鱼?那你在沉思什么?” “在想施青天的教诲,往后怎么看好家眷。” ☆、第90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八 裴回作为一个乡村夫子,与他的所行所言却非常违和。言辞能辩千军,令数千神策军寸步难行,行动能甩跟踪,令京城里遍布的京兆衙差束手无策,临危不乱,身陷诱拐案,却能毫发无损走出京兆府大门,令京兆尹与太傅抗衡。 别说我了,就是姜冕,对裴回也抱有了极大的兴趣。 来历成谜,性格成谜,行动成谜。处处谜团,叫人正欲一探究竟时,他消失了。 自京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神策军这回有了我的指令,深入那座村落,搜遍了裴回家中,除了那处密道,再无其他离奇处。问遍了村中乡亲,却没人说得清他的来历。皇叔亲自搜查了裴回易装的树林,除了捡到一身再寻常不过的乡野衣着,再无其它发现。姜冕亲自探查了绯雪阁所有房间,着重搜查了裴回定下大隐于市的房间,也未有发现。 “裴回,是个化名。” 研究了数日后,太傅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结论。 “何以见得?” 我虽有怀疑,但终究证据不足,不敢断定。 “裴回,同徘徊,意即徘徊不去。他取此名,定有深意。”太傅推敲起来,“由此看来,他还在京中。” “那我们还找他么?”我一面深感学问就是力量,一面为太傅的推理折服。 “不必找了。他既有本事藏匿痕迹,令我们捉摸不定,自然也有本事叫我们找不着他,那么何必浪费力气。他既然徘徊不去,就让他徘徊吧,看看他还有什么伎俩。”太傅对此人兴致颇高的样子。 “好吧,虽然我觉得小裴不是坏人,但他这样鬼鬼祟祟实在让人无奈,就放任他徘徊吧,看看他究竟什么目的。”相处过一段短暂的愉悦时光,忽然就此分别,不知踪迹,即便我不想承认他是坏人,也说服不了皇叔和太傅对此人的定性。 围绕元宝儿的一切不明身份体皆不排除有作恶的可能。 有可能,便等同于—— 敌人! 裴回因其突然失踪,而暂告一段落。姜冕最近疲于应付的,反倒是查封绯雪阁引起的系列反弹,简言之,他被众臣弹劾了。 罪名是中饱私囊,倚仗权势,作威作福,扰乱民间正常经济秩序,对社会造成极大危害。 面对满朝唾沫,太傅岿然不动,坚持表示弹劾他的人都是在绯雪阁获得了长期五折优惠的既得利益者,这些败坏朝纲的衣冠之流,与绯雪阁沆瀣一气,毁谤敢于冲击这一利益链的正直人士。为国死节,他表示,虽千万人吾往矣! 战斗力敌不过太傅的大臣们,纷纷败退。谁也不愿承认与绯雪阁同流合污,奈何道德制高点已被一个无耻之徒占据了,他们再难以攻下。 户部尚书每天上朝见到姜冕时,脸都是黑的。 而对于这一桩公案,我给出的批复很简单:既然绯雪阁怎样经营都不合理,不如由朝廷接管,交予内侍省打理。 我的这一决断,引起满朝强烈震惊。 绯雪阁换了东家,现如今的东家成了后台为天子的内侍省太监们。 户部尚书一气卧床不起。民间编排其病因,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而既然户部尚书病倒了,无力制衡整个户部,我特准了他告老还乡。新任户部尚书,由中书舍人萧传玉接任。十年前,萧传玉为户部侍郎,因一纸赋役弊病考被贬,十年间被排斥于中枢之外。十年后,萧传玉重返中枢,以户部首脑的身份。 这一调动,引起了旧僚的高度警觉。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萧传玉上任十天后,上书旧赋役制度的难以为继,在朝廷积贫积弱的局面下,建议朝廷推行新的国策。新科进士们也纷纷上书,劝行新策。反对的声音也很高,祖宗之法不可变什么的。 每日上朝,争议的焦点便是新政与祖宗之法的权衡问题,听得我耳中生茧。 “他姥姥的祖宗之法,我们穆家称帝不过三代,哪来的什么祖宗?!”下朝后,我狠狠吐槽。 “陛下慎言!穆家新朝不过三代,然而往前追溯,前朝亦是穆家,同为一族,自然也还是有祖宗的。”以天子侍讲身份规劝我的,自然是苏琯。 他说的有道理,我只好闭嘴。 从袖中取出萧传玉的奏本再看,推敲他建议的新政细节。 “陛下,手绢掉了。” 苏琯俯身捡起地上一条白绢,喊住我。我挪开眼前奏本,就见苏琯手上躺着一条眼熟的洁白手绢,他目光正落到手绢边角一个小篆上。苏琯心照不宣地递来手绢,我诧异地接过。应是从我袖口掉出来的,问题是它什么时候跑我袖口里去的? 想了想那日茶楼,大概是那时候偷偷塞的吧? 我重新将这条不安分的手绢塞回袖中,然而对于苏琯脸上那种“陛下好色成性偷藏男人手绢”的表情,看来也没法解释了。 我唏嘘着低头继续看奏折,苏琯去给我整理书案了。只听一声悦耳的脆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地面,发出独特的撞击声。 苏琯惊道:“书袋里怎么有支簪子?” 我大惊:“摔的是白玉簪?” 苏琯连忙将地上转圈圈的长簪拾起来,我几步上前,一把从他手里取过来,先一眼扫过,没有断,再从头至尾端详,没有裂纹,没有破碎。这才握入手心,长舒口气:“放书袋里忘了……” “这样质地纯粹毫无杂质的白玉,应是极其名贵,而且看色泽,似是年代久远,想必是珍传了几代人。”苏琯拿异样的眼色看我,“陛下祖上才只三代,往上追溯则需绕过战火,不像是能传珍宝下来的。这白玉簪定是出自安稳百代的世家。”再往下,苏琯适可而止,没有继续推论下去。 “你这样厉害,不如推论一下中午我会吃什么吧!” “陛下的饮食,臣推论不出。” “那还不去帮我看看午膳怎么还没好?” 苏琯应声,出殿去了。 我举出白玉簪打量,世家真传,应该很值钱吧。寻了个锦袋,将发簪装进去,再放进奏折盒子里。 国策新政的事,非一朝一夕可改,无论是清除障碍,还是新政细节,都需群策群力,反复斟酌。不可急于求成,也非急成之事。 眼看我生辰临近,太上皇对于选妃一事依旧执着,我却不敢再玩失踪,实则是再也没有可供离宫出走的条件。京城戒严,宫中戒严,守备森严。我爹虽然没有责备我出走导致神策军出动搜寻,却用了实际行动表明任性的代价是沉重的。 饭菜里不给肉吃! 更不可能有卤煮! 我边批奏折边呜咽:“吃不饱,没有肉,嘤嘤……” “太上皇也是一片苦心,希望陛下减减肥,生辰大典时的衣裳能穿上身。”苏琯站在书案边一面劝解一面掀开袖子,露出一只包裹严实然而一出现就香气扑鼻的烤鸡腿,他掩耳盗铃地别过脸,“吃完了再减肥吧。” 我扔了奏折扑食烤鸡腿,啃得嘴脸全是油,然而身心大满足。 “皇叔到!” 殿外一声高喊。 我的烤鸡腿还没啃完,赶紧藏进书案底下的常备食盒里,抓起一本摊开的奏折就要擦手,苏琯眼疾手快,从我的油爪下护住奏折,抢了过去,担心我再对其它奏折下毒手,干脆送了袖子给我擦手。我也不客气,就着他干净的袖口擦了擦手,起身迎接皇叔。苏琯按住我,举了袖子给我忽略掉的嘴脸一抹,这才闪身退去一边,皇叔正一步跨入殿中。 我绕过书案:“皇叔来了?” “陛下在批奏折?”皇叔一眼扫过殿内,淡淡地看了看我。 “嗯,朕准备给这里改名勤政殿。”我蹙眉深思,“朕承着大殷江山,要让大殷中兴才不负了祖辈的心血。” “好。”皇叔眼角露了点笑意,很是欣慰地点头,“陛下勤政,便是我朝之幸。” “皇叔有什么事吗?”我仰头认真问。 “来同你商量一下生辰大典的事。”一边说着,皇叔一边抬起手,抹去了我嘴边一点肉渣,又若无其事收回手,往殿侧走去。 “不是皇叔同父皇商量就好了么?”我跟在后面,赶紧亡羊补牢抹了抹脸。 “我跟你私下说一说。”皇叔择了把椅子,转身就座。 “好啊。”我亦步亦趋跟在一侧,准备聆听。 等了半晌,他也没开口。我疑惑看他,他才无奈道:“我跟你私下说。” 我这才会意,转头看向殿中另一侧:“苏琯,你去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 苏琯站在原地不动,一板一眼回道:“陛下控制饮食期间,点心最近都没有。太傅吩咐,臣需常随陛下左右,规劝陛下言行,不得离岗。任何人面见陛下,臣都无需回避。” 我回头看向皇叔:“他是个很顽固的家伙,要说服他,起码得用去三千字。” “罢了。”皇叔让步,挽袖自斟茶水,“你坐下。” 我坐去他对面,做好聆听的准备,虽然心念烤鸡腿,无法一心一意,但三心二意也足够了。 “皇叔请讲。” “你生辰将近,京城戒严,其实不止京师,地方州县,边防驻军,也都发了军令,需保证陛下生辰期间天下安宁。国事庆典,维护安宁,一是以国威考虑,二是……你的身份原因。太上皇要以此为契机,开启女帝临朝之制。如此壮举,难保人心不变。无论朝中,还是地方,若人心生变,据此起事,自是大乱。然而皇叔身负军任,担国家安危与陛下安危,绝不会允许乱象滋生。陛下以女帝临世,尽管放心。” “嗯,有皇叔在军中,我自然放心。”我重重点头,“有太傅在朝和皇叔在军,若有朝臣不服我是个女儿身,他也掀不起浪花。” “除了权势威压,主要是陛下亲政以来,种种举措,已有明君气象。若再执着男儿身女儿身,未免太迂腐不堪。开启新制,洗涤旧俗,当此时机。” “好!” “那么,选男妃你也没意见了吧?” ☆、第91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九 皇叔的话题跳跃得我应接不暇。 “等等,你们一定要给我选男妃吗?我反对!”警醒过来后,我严词抗议。 抗议声音有点大,殿侧的苏琯转头看来,显然对我们的话题也深感震惊。“男妃”一词,着实太过挑战人们的底线。 “不选男妃,你难道不成亲?”皇叔并不在意引起旁人侧目,立场同太上皇还是一样,“国不可无嗣,君不可无妃!你也不小了。” “选妃难道不能由我自己做主?”我从椅子上站起,依旧抗议。 “你可以在名录里挑选。”皇叔的退步仅限于此。 “名录都是我父皇挑的,那是她的标准,留给她好了,我才不要!”我怒而掀桌。 “胡说八道!你父皇是为你挑选的,无论出身还是相貌,都是几轮审查筛选,你可以见见面再说!”皇叔按住桌子,不容我撒野。 “不见不见,好看的见多了!”我狠狠摇头。 皇叔静了下来,似乎从我话里悟出些什么:“你有自己的人选?还是,你有自己的选妃标准?” 我握住桌上一只杯子,紧紧攥在手心,偏过头哼一声:“男人光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来草莽,又有什么趣味?” “你的意思是……”皇叔凑近问,“不仅要长得好看,还得有学问有内涵?那……年龄上……” 我又哼一声:“太年轻的又不稳重,过于轻浮哪里能居后宫!” “陛下先前不是透露喜欢年少的郎君……” “喜欢、欣赏,又不是一定要抢到后宫!朝中青年才俊那么些,我看着养眼,这是一回事,纳妃自然是另外一回事!皇叔难道不喜欢年少的小姑娘?你府中年幼清秀的侍女不就比老嬷嬷多,那你会娶年幼的姑娘吗?”我扭回头,据理反问。 皇叔被我反问得无言以对,瞪我一眼:“这是一回事么?胡言乱语!” “那皇叔怎么不成亲呢?”我决定抓住机会,反催婚一回。 他垂眼,端起茶盏:“长辈的事情,休要打听。” “要不,朕替皇叔主个婚,叫朝中大臣家里待字闺中的千金们候选?”我不屈不挠。 闻言,他微微呛了一下,搁下茶盏,收手起身:“我还有事情,就不陪你胡闹了。”几步走出去,不想再同我绕舌废话。 “皇叔要走了吗?”我亦起身,追了两步以示相送。 皇叔即将跨出殿门时,半回身,嗓音压低:“姜冕身份,并不合适。” 殿前光影一晃,人已去。 我站在门后,手揣进袖兜里,捏着一缕丝绢边角,看曲廊上皇叔离去的背影。 “陛下。”殿侧苏琯走来,到我身后,“烤鸡腿还吃么,要凉了。” 我转身:“当然要!” 走去书案前,翻出藏里面的鸡腿,坐到凳子上,一嘴咬到鸡腿上,狠狠扯下一口肉,油滴顺着嘴角滑下。苏琯挽了手巾来接油滴,又擦手又擦嘴,生怕我弄脏了奏折,弄污了衣裳,留下了偷吃的证据。 殿外有小内监来奏:“陛下,礼部尚书童大人来了。” “宣。”我继续啃鸡腿。 苏琯手持白巾,不敢离开,站在御案侧,见有人来觐见我也我行我素,便只好依了我。 礼部尚书童休入殿,行礼毕,抬头道:“陛下……”被我啃鸡腿的模样惊住。再往旁盯向苏琯,目色不善。 “太上皇不许朕吃肉,童大人也对朕吃肉有意见?”我含着鸡腿不悦道。 “臣不敢。”童休赶紧收了目光,“臣只是觉得状元公身为天子侍讲,于君臣礼仪上,也当讲究。陛下生辰大典在即,天下名门已入京,陛下当为天下表率,不可叫人以为我朝礼仪不修。” 我懒得跟他纠结礼仪不礼仪,夺了苏琯手里白巾,苏琯面无表情地退后几步,站到为臣子的位置距离。 “童大人说天下名门已入京?” “臣正是来启禀陛下此事。”童休敛眉肃容,“四大世家奉召入京为陛下庆生。西京姜氏来的是当家嫡长子,太傅之兄,姜轩;北府谢氏来的是谢庭玉,鸾贵妃之弟,陛下的舅父;东都楚氏来的是楚越,于楚氏子侄辈中掌管家族庶务数年;南郡萧氏来的是萧传义,当家嫡子,与户部尚书萧传玉同一个嫡母。” 听来客与人物关系一一汇报完毕后,我将啃完的鸡骨头一扔,边擦手边确认:“姜轩、谢庭玉、楚越、萧传义,这么说是四大世家的年轻一辈了,不过好在他们都能当家做主。童大人将他们都安顿好了?” “各居驿馆,都安顿妥当。” “他们互相之间见过面了吗?” “四家各据一方,关系较为疏松,到京师后,目前尚未见面。但此次入京为陛下庆生,联系先前陛下在朝中散布的针对世家的国策,他们未必不会私下打探,互通消息。” 我点点头,随他们去,世家知道忌惮一下朝廷也是好事,谅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来。我想起一个人来,问童休:“封在东都的怀王,入京了么?” “已入京,单独安置于亲王驿馆。” 我奇道:“怀王在京中没有建府?” 童休抬头看我一眼,对我的天真表示了一下诧异:“怀王幼年便被送出京,封在东都,在京中自然没有府邸。” “这些年他都没有被召回京过?” “未曾。” 真是个可怜的弟弟,我在心中同情了一下,然而也只是出于一种伪手足之情的有限同情。虽然同这个兄弟没有直接血缘关系,但其母居于我父皇的后宫那么些年,总觉得我爹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才容忍后宫三妃共存的局面。 前些时,皇叔跟我提过这个怀王叔棠,才知他未必是个安分的亲王。东都楚氏明里监看怀王,暗里却勾搭成奸。还有一个裴柬,可能暗中支持这帮狼狈为奸的家伙。皇叔说传召怀王入京,以试其心。可眼下怀王承召入京,表现出坦然无畏。 是真心无辜不怕试探,还是万事筹备底牌太足? 然而怀王有无反心这件事,并不能明面上同朝臣商议,既然东都在宫中安插有眼线,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得好。 “怀王驿馆可要招待周全,不要亏待了朕的弟弟。”我假心假意嘱咐礼部尚书。 “臣遵旨。”童休当然不会理会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皇子三人,一个谋反被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一个被遣往离京千里外的东都,无诏不得入京,剩下最后一个登了基。这般举措,防范之心昭然若揭,谁会看不出来太上皇对怀王的猜忌提防呢?所以招待怀王到底要不要周全,以及怎样周全,根本不用嘱咐,礼部官员才不会顾忌一个不受宠反受猜忌的亲王待遇。 我身居帝位,却也无师自通这般帝王心术,对兄弟也好,也臣子也好,真真假假,连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内心所想了。难怪姜冕会将我质问,有无真心。我的真心哪里去了呢? “陛下?”苏琯在旁唤醒走神的我。 我收了收神思,看向御案下还候着的童休:“朕的舅父跟朕的母妃,有几分像?” 童休虽然不明白我的话题为什么如此跳跃,但还是极为配合:“谢家芝兰玉树,模样相仿佛,未有八分也有七分。” 我心中替皇叔深深地叹一口气。母妃生死不明,父皇并不放弃,如今母妃他弟弟入京,被父皇看到的话,岂不更勾起对母妃的怀念?万一父皇再禽兽一点,抢了谢家那位舅父入后宫,以解对母妃的相思之情……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太上皇没有召朕的舅父入宫吧?”我紧张问。 “尚未。”童尚书对我此问不解。 “谢家的人,毕竟不同旁的世家。”我找了个借口,“童大人多派些人伺候朕的舅父,若太上皇召其入宫,千万要有人跟着,免得深宫里,朕的舅父迷了路。” “臣记着。” “这段时日就辛苦童大人了。” 童休带着我的诸多叮嘱出了殿,我还没松一口气,内监来报,户部尚书萧传玉求见。 “宣。” 萧传玉重返户部,走马上任不久,账务便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户部很穷。 户部穷说明我也穷。 见萧传玉一脸严肃地进殿,眉头紧蹙,面相一看就不是有什么好事汇报。 “萧爱卿,户部又破产了?”我紧张问,比我爹抢我舅还要紧张。 “陛下,臣近日发现京中商户囤货严重,大肆哄抬物价。”潦草地行了一礼后,萧传玉沉重道,“陛下可知,于百姓而言,什么最为重要?” “谷米粮食?” “此外呢?” “美人?” 萧传玉瞪视我。 我挠挠头:“朕跟你开个玩笑,你表情太严肃了,朕有些紧张。谷米之外,难道是盐?” “正是盐!”萧传玉完全不理会我活跃气氛的用心,“京中有粮仓,商户囤聚谷米并无意义,而盐则不同。京中盐价逐日高涨,朝廷却无储备应对,百姓食盐短缺,民间议论横生!” 我自案后站起:“盐源在何处?” “东都。” “为什么会涨价?” “东都盐运减少,京中供不应求。” “只有东都有盐么?” “东都楚氏数代经营,以海煮盐,与内陆井盐不可同日而语。东都限盐,京师平价失衡!” ☆、第92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零 东都限制盐运,上京吃紧,盐价上涨,物价失衡。 东都楚氏掌管家族庶务的楚越现如今正在京师,怎么敢限制盐运,搅乱天下物价?就算楚氏与叛军有了勾结,敢于藐视朝廷,难道就置楚越于不顾? “萧爱卿去调查一下东都楚氏的盐业究竟怎么回事,再到京中市井听听盐运贩子都有什么说道,不过当务之急是缓解眼下物价混乱,你有什么办法?”我向萧传玉问计。 物价非一人能控,非政令能改。这样棘手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见。 萧传玉点头后,沉吟:“眼下也只能从内陆州郡加急调运井盐,填补海盐短缺之需,不过这非长久之计,陛下还是得同楚氏谋盐。” “我知道了。” 送走萧传玉,门外排队的内监上殿禀道:“陛下,太上皇在御花园候着陛下。” 我心中顿时警惕:“她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皇叔也被叫去了御花园,太上皇说让陛下过去见一个人。” 我更加不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不知。”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翻箱倒柜换了一身陈旧衣物,不加修饰就去了御花园,以视死如归的相亲心态。 能让我爹走出凤仪宫,会是什么人?还特意设在御花园,且叫我去,真是虎狼之心,居心叵测!这样一个爹,我真想给她纳个妃! 内监在前引路,不时回头看我跟上没,并对我的穿着打扮欲言又止。我一路折个花攀个枝,能拖延则拖延,迟到是破坏相亲氛围的第一条。 内监好脾气又无奈地低头在前慢行,我拖拖沓沓地在后面跟,穿过九曲十八回的鹅卵石小径,望见前方花间八角亭内人影幢幢。尊崇端雅独坐一方的自然是我爹太上皇,在日影花间的亭内,王气敛尽,只剩美貌,人比花娇。难怪她总宅在自己宫里不出来,怕养出来的娇气外露。 伴驾一旁的皇叔无法直视太上皇的美貌,尽量低着头,或转而赏花。也是难为他了。 而另一个与太上皇相对而坐的男人,气派不俗,侧容便风姿皎皎,喝茶的一举一动颇为牵扯人心,唯一不足的是—— 年纪大了点。 不过似乎更符合我父皇的审美,因此太上皇她老人家正目不转睛盯着人家,被她盯着的人却并没有表示受宠之幸,反而略有不耐。 我三步并两步,两步跨一步,上了亭子。 亭中三人听到动静,都朝我看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我嘴里说着话,眼睛瞟着那个转过脸来的美貌陌生男人。 陌生老男人也盯着我看,上下左右地打量,目光带钩,审视挑剔,在看到我一身乱七八糟的搭配后,仿佛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表情凝滞,从桌旁起身。 太上皇沉声对我道:“还不快见过舅父!” 什么?!这回换我受到沉重一击。 而我的舅父在听到“舅父”这个词时,眉头一皱,颇不乐意。 “舅、舅父?”我惊道,重新恭敬地打量对方,“母妃的兄弟,谢家二公子?” 舅父他老人家眉头紧了又紧,好像对我言行举止都看不顺眼,然而还是简单行了礼:“臣谢庭玉拜见陛下。” 我赶紧惶恐地将他扶起:“舅父不必客气。” 他华贵的衣袖瞬间从我手中抽离走,退出我的干涉范围,嫌弃之意溢于言表。然而他退完后,却又不时扫我两眼,目光在我脸上度量似的。 太上皇看到我被人嫌弃,也不说什么,因为她也对我一身穿着很有意见。我们目光相接,便互相明了各自的意图。 倒是皇叔出来打圆场:“陛下近日为国事劳累,形容憔悴,消瘦不少,一应衣物皆不合身,日常闲服能省则省,可挑的便不多。好在陛下并不挑拣这些外物,一心处理国政。厉行节俭,我朝中兴有望。”竟昧着良心将我夸成一朵花。 太上皇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叹息着道:“朕近来削减了她的饮食,克扣了些她的零食,也是望她兢兢业业。这孩子在民间饿过,深知民间疾苦,朕怕她回了宫,忘了往昔苦处,才要叫她时时铭记。为帝王者,并不为人间富贵花。”一副后娘做派。 身为一片小白菜的我配合地摆上相应表情,憔悴中透着呆滞,呆滞中透着凄惨…… 而我越是凄惨呆滞,谢庭玉眼里的嫌弃越少,最后竟顶撞太上皇:“她才多大,何必待她如此苛刻?她在民间受过苦,回宫更要好生娇养才是,你们竟还这样待她!” 太上皇目光送远:“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孩子,该长大了。可惜落了一回崖,竟摔傻了,什么也不记得……” 谢庭玉目中动容,听不下去,几步走过来,不顾君臣之礼,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这孩子,没爹养,没娘疼,在民间遭了大难,幸而留得一条小命,你们竟不知珍惜!”手又抚到我脸上,勾画眉鼻,俯身凝看,“我竟越瞧越像庭芝……” 我抬头望着他,这皎皎之容,大概就是我母妃的模样吧,原来母妃这样美。 太上皇又在旁道:“若非生在帝王家,元宝儿也该姓谢,是北府谢氏嫡亲血脉。有人说元宝儿像朕,有人说像庭芝,兴许是我与庭芝两人的模样都叫她继承了。” 谢庭玉一刻前的冷漠疏离全都在谢氏血脉面前烟消云散,温言道:“元宝儿本就应是我谢家嫡长女,若非生在皇家,怎不该是富贵花?名门嫡长女,何须为国计民生操劳,原该享尽一世荣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如,元宝儿归我谢氏……” 见他越说越离谱,皇叔冷言道:“皇家比不得名门?给不得她富贵?这天下都将是她的,要多少风雨没有?” 谢庭玉哼一声:“女儿家生来是享福的,要天下何用?政局朝堂,本就不是女儿家的归宿。” 这一手含沙射影,令皇叔不快,太上皇却不在意:“谢公子还在怨我夺了你谢家长子?庭芝自愿随我入宫,虽然这些年委屈了他,但我自认为感情一事,双方自愿,旁人无权干涉。” 谢庭玉直言不讳:“庭芝重情义,舍家而为你,也为国。于他而言,是大义。但于我谢家而言,何尝不是屈辱?” “放肆!”皇叔震怒,石桌上茶杯尽碎,水流坠地。 太上皇抬了抬手,表示无所谓,脸色平静道:“谢公子也言之有理,男儿作女装入内宫,前所未有,何况是世家嫡长子。你们觉得是辱没,也是情理之中。虽然朕自问对庭芝未有亏欠,但对北府谢氏却有。所以朕允了你们谢氏私与赤狄互市通商,不必经朝廷关卡。这份补偿,还不能消谢氏之恨?” “若庭芝尚在,兴许谢家能消此恨,但如今,庭芝在何处呢?”谢庭玉径直发问。 太上皇目中一黯,低头不语。 皇叔自然见不得太上皇受委屈,当即反问:“贵妃失踪,最伤恸的,莫过于太上皇陛下!谢家失一子,太上皇陛下失一夫,陛下失一父,论惨痛,她们不比你们更甚?谢公子今日所言,哪一事不是揪住往昔不放,你来京究竟是何居心?” 我在中间半晌插不上嘴,尽听长辈们的恩怨情仇了,然而这时不得不插一嘴:“舅父是有我母妃的消息吧。” 我一言出,他们三人皆是一愣。 太上皇从椅上弹起,衣袂翻飞:“你说什么?” 谢庭玉低头看我,一手拍上我肩头:“何出此言?” 我挽了挽长长的袖子,坐去桌边,见三人都注视着我,我转头望一眼桌上破碎的茶杯,叹息没茶可饮。 “舅父入京,来为我庆生,自然是要献礼。母妃消失已久,几乎可定为失踪人口,父皇无此妃,谢家无此子,那么谢家与北方赤狄的互市通商又能在朝廷眼皮底下维持多久呢?当父皇对谢家的这份亏欠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消散,谢家与赤狄的互市必将纳入朝廷管辖。” 我方起了个头,太上皇便以目光示意我说下去,皇叔则对我的出其不意表示见惯不惊,谢庭玉脸上则大为震动。 我继续道:“所以舅父入京的另一重目的,便是向朝廷,或者说皇家,讨要互市的管辖年限。而商榷互市年限,必要追溯其源,追其源,自然要把往昔的恩怨拎出来再炒一炒,加深我父皇对谢氏的愧疚。” 皇叔点头表示认同了我对谢氏居心叵测的分析,谢庭玉则脸现犹疑,被我看透,有一丝丝的窘迫,然而更多的还是震惊,一点窘迫在名门世家的脸皮上,根本算不得什么。 太上皇则一心听我推论,根本不管什么利益得失。 “贵妃的消息,又从何说起呢?”皇叔等不及,直接问。 “商榷互市年限,仅仅加深父皇的愧疚,又能延续几年?敢再度揭起当年恩怨,舅父定然是有更多的筹码才行,是不是,舅父?”我转过头,面向谢庭玉,“我母妃,谢庭芝,在赤狄还是哪里?” ☆、第93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一 舅父还在为我的话回不过神来,太上皇就已然向他步步逼近,眼底波澜横生。 “谢公子当真有庭芝的消息?” 谢庭玉从我身上收回注意力,面对太上皇此问,不置可否:“此次入京,除了为元宝儿庆生,我确有些其他的事。谢家与赤狄互市一事,是受家族之托,来京同陛下商议。抛去个人恩怨,陛下将互市许给谢家经营多年,这份恩泽,谢氏自然不忘。但听闻朝堂新政待世家多有苛刻……” “谢公子是生意人,万事皆有自己的权衡。你对互市的权衡,焉能没有庭芝的分量?”太上皇压抑不住心急,索性开门见山,“若当真有庭芝的消息,不管好的坏的,你且说来!朝堂新政是元宝儿的打算,你谢家可放心,十年内,互市不会在新政筹划之列!” 我扭过头看父皇金口独断,一下子就允诺十年,同我连个商量都没有。 谢庭玉听闻太上皇的承诺,当即放下大半的心,另一小半不放心,全在他意料之外的我,从他转而看我的眼神,我便猜了出来。方才还同情爱护我的舅父忽然就对我提防起来。 “舅父,你若有我母妃的确切消息,我可以答应十年内不管互市。”我一派天真,目光炯炯向他承诺。 舅父的警惕却是没有放松,对我的诚意报以了极大的怀疑,皎月般的容貌落了一层暗影:“看来太上皇允诺了十年互市,陛下却是不允了。以陛下的聪慧,自然推测得到,我若有兄长的确切消息,自然早将他寻回了,何须同你们周旋到现在?” “这么说,舅父是准备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消息来换取十年互市管辖权?”我做好了同舅父砍价的架势,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脑袋顿时挨了一记栗子,我两手捂脑袋。 “小混球!虚无缥缈的消息就不是你母妃的消息?朕这些年四处打探也未得一点蛛丝马迹,你还要拿你母妃讨价还价!”狠狠揍了我的太上皇将我扔到后边去,以比谈国事还要郑重的气势,同谢庭玉殷切道,“朕说了算,国舅但说无妨!” 在场众人均被太上皇一声国舅给刺激坏了。我在皇叔身边大大摇头,小声嘀咕:“美人误国呀!”皇叔寻了块糕点堵了我的嘴。 “国舅”谢庭玉在惶恐与惊悚间徘徊了片刻,立即便融入到了外戚国舅的身份中,同太上皇促膝而谈。 “关于兄长庭芝的消息,要从我家长姐说起……”谢国舅在众人的聆听中,将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我家中兄弟姐妹四人,依长辈寄望芝兰玉树之意,长子庭芝,长女庭兰,次子庭玉,幼子庭树。长子入内宫为妃,外界并不知晓,是以谢家从未以外戚身份昭告世人,只当长子无存。长女庭兰嫁入赤狄潞氏为后,以保谢家与赤狄世代交好,互市无虞。长姐嫁与赤狄君王潞氏后不久,生有一子,聪颖可爱。然而三月前,赤狄旧部皋落氏作乱,遣人行刺王子,欲除潞氏子嗣,再以皋落氏取代潞氏!” 我闻言大惊:“赤狄内乱的话,北境不稳,更难保狼子野心的皋落氏不趁机南犯!” 太上皇却问:“王后和王子没事吧?” 国舅舒了一口气,继续道:“皋落氏行刺失败,王后与王子皆得保全。皋落氏以千金买刺客行刺王宫,筹谋不可谓不严密,瞒过了潞氏王宫内外,却在最后行刺时被擒,长姐和外甥才幸免于难!” 太上皇情绪波动,放在膝上的手颤了颤:“所以你怀疑……” 谢庭玉目中定定:“我怀疑是兄长庭芝暗中保护。” 我又大吃一惊:“母妃这么厉害?” 皇叔沉默不言语。 太上皇手握成拳,屏息许久方吐息:“何种迹象使你有这一猜测?” “据长姐传信,刺客行刺之时,有一黑衣男子自王宫暗处闪出,一招便生擒刺客,将其击晕。侍卫赶来护驾时,那黑衣男子便不见了踪影。长姐并未看清他的长相,但身形却觉眼熟。长姐思来想去,具如此身手却暗中保护她与孩子的,有此理由的,唯有庭芝一人可想。但若真是庭芝,为何不与她相认?是他有什么苦衷,还是,只是一个路过的高手,碰巧出手相救?长姐拿不定主意,传信家中,叫我们暗中调查,不可使外人得知。若真是庭芝,他不现身相认,自有他的理由,万一大肆寻他,反倒叫他为难,他便更不露面了。” 太上皇听得脸色发白,终于动怒:“他再有苦衷,不回京与我们母女报平安,独自逞什么英雄!若回来,朕定饶不了他!” 父皇一怒,亭内气氛便一沉。国舅枉费这么多口舌替他兄长辩护,此时也觉无计可施,遂看向我。我这样识时务的人怎么可能去抚父皇的逆鳞,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脑门,我便退到了皇叔身后,做一个安静的陛下。 虽然我对记忆里只有朦胧影像的母妃充满着好奇,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且对他出入赤狄王宫如入无人之境的本事深感钦佩,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那个人就是我母妃。万一,这又是一场空,中间只是个美丽的误会,那么因这消息而生的祈盼,对我父皇将造成二次伤害。 我不知道要怎么劝解父皇,但自然有人知道,比如皇叔。 关注父皇这么多年,最了解她的,除了母妃,只有皇叔了。 因我后退一步而造成视觉上皇叔迎难而上的情势下,皇叔在国舅的瞭望中,走到了我父皇身边,以他不轻不重的嗓音从旁分析:“赤狄部族之间相安无事许多年,旧部忽然有不轨之举,实非寻常。贵妃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未必没有关联。若非形势所迫,他定然不会逗留北境而不返京。这些年,两位陛下为他忧思挂心,他岂会不知呢?料他对两位陛下亦如是。” 从大局形势分析,再到个人情感呼应,皇叔不负所望,果然安抚下了太上皇。 “但愿如你所说。”太上皇无怒气地哼了一声。 局势稳定后,谢庭玉才又道:“家中应长姐所言,暗中调查两月,一无所获。想着入京将此事告知陛下,一来可消去陛下多年记挂担忧,二来陛下兴许有办法查明真相,追到兄长的踪迹。” “查,朕自然要查。”太上皇目中坚定,有火星重燃,整个人彷如焕发第二春,容颜愈发娇艳,“这混账,朕非逮了他回来扒皮抽筋不可!”随即,话锋一转,“但若他真因赤狄内乱无法露面,或是暗中做些什么,不便旁人插手,那便由他去吧。”信任之情,溢于言表。 能屈能伸,唯太上皇。 谢庭玉有些反应不过来,皇叔只是视线从太上皇脸上移开,我吃饱了糕点半躺在亭中护栏上看皇叔,心中不由替他哀叹。半生辛劳奔波,为一个得不到的人,这又是何苦呢?既然我亲爹还在世,那我自然不会再去撮合一个后爹了。 亲爹究竟是怎样威武霸气的一个存在呢?我陷入了遐想。 “禀陛下、太上皇陛下,太傅姜冕与西京姜轩求见。”亭外,有内监启奏。 躺在栏杆上遐想的我直接翻去了栏外,噗通一声闷响。 “快来人,陛下掉了!”内监疾呼。 亭处高地,我自亭上掉落,骨碌碌一路碾压奇花异草,滚去了亭外七八丈远。太监们大惊失色,围追堵截,也未能抓住。 天旋地转,我咬了一嘴草,被一个迎面赶来的身影跪地一拦一抱,才止住。我躺在草地和他的衣袖上,旋转的星星中央,一个容色紧张、眼角眉梢俱是风情的太傅出现了。 他另一只手从我嘴里摘去草叶,手指在我唇间磨来蹭去,又拿袖角拭去我脸上蹭的灰土:“真是圆滚滚,这么不小心,划到了脸可怎么办?” “据说你以前划破过脸蛋……”满目金星照耀下,我盯着他的俊脸端详。 他嘴角一抿,似是被提到了不愉快的过往,忍不住又要证明自己的天生容貌:“难道我现在的风姿不够?不然你怎会迫不及待来迎我?” “这么不知羞,你哥哥知道么?”我攀着他的手起来,望向他身后。 姜冕扶了我一把,拉我起身,嘴唇贴近我耳边,气息温热:“你知道就好。” 太监们都聚了过来,姜冕才撤身退开。 姜冕身后跟来的一人,衣着名贵,容貌与姜冕有几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姜冕眉目举止可庄可谐,百般风情千般变,而另一人通身端凝气度,绝无半分轻佻。 “臣西京姜轩拜见陛下!”后者撩袍下拜,礼节半分不落。 “原来是太傅的兄长啊,快免礼。”我暗中将两人比较,实在不觉得这是兄弟二人,龙生九子此言不虚。我将两人往亭中指引,“二位来得巧,北府谢家谢庭玉也在呢,姜大公子同他一定认识吧?” 姜轩尚未作答,姜冕却笑道:“北府西京相去甚远,何以见得两家认识?” “北府谢氏同赤狄互市,怎么会没有西京参与呢?” 姜轩顿时脸色一僵。 ☆、第94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二 “我就说瞒她不住。”姜冕不甚在意地笑笑,又向他兄长补充,“不是我说的。” 姜轩一副被变相出卖的神态,暗中瞪了他家的混世魔王一眼。 我装作没看见,领着他们往亭子里去:“不过今天太上皇心情好,你们不用紧张。” 姜冕向亭内一望,开口惊人:“谢家人?莫非是有关鸾贵妃的事情?” 我心内叹息,谢庭玉说了那么多牵扯,我才猜到他的来意,而太傅一望之下,就猜个正着,这其中的差距着实令人沮丧。 姜冕看一眼我的沮丧神情,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入到亭中,太上皇若不是碍着有外人在场,便要将我暴打一顿:“一眼没看住,你就自己作死了!以后再敢胡翻乱坐,打断你的腿!” 我适时躲到了皇叔身后,才免去了一场揪耳之痛。 姜冕意味不明地悄悄看向皇叔身后的我,嘴角微微一勾,仿佛什么都在他洞悉中。我探出头,冷冷地瞧向他。 “陛下要以龙体为重,万事都得当心着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瞬间,姜冕就换了一副嘴脸,如同诚诚恳恳的忠良,一本正经劝谏道。 “太傅所言极是,元宝儿坐没个坐相,站没个站相,往后还要太傅多加引导。”念叨完我之后,太上皇眉目一弯,看着两大世家齐聚此间,“若非元宝儿生辰,朕还看不到谢、姜两大公子同至宫中的盛况。” “今日得见两位陛下,方知何为人中龙凤,如此生平大幸,令臣感佩肺腑!”姜轩拜见太上皇,极力称颂了一番。 太上皇见四大世家中实力最为雄厚的西京姜氏大公子都这么拍她的马屁,心情不可谓不熨帖,君臣二人遂互相吹捧了一阵。 姜轩目光转向旁边的谢庭玉,以敬佩的语气道:“这位莫非便是赫赫有名的谢家三公子?”仿佛看到谁,他都很震惊且敬佩。 谢庭玉自然也配合万分:“久仰西京姜氏两位公子令名,今日一见,可谓三生有幸!” “怎么,你们竟没有见过么?”太上皇讶然问。 “北府与西京相去千里之遥,我与谢兄虽神交已久,却一直缘悭一面。”谢庭玉主动解释,“今日托两位陛下鸿福,终一偿夙愿。” “是吗?”太上皇笑了笑,并不深究,便将话题揭过,“姜大公子与太傅在性情上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同你们家小郎君姜探花也相去甚远,果如外界所说,姜氏一门堪比龙生九子。” 姜轩吓一跳:“乡野小民,焉敢类比龙子!” 太上皇似笑非笑:“何必过谦,西京煌煌之地,姜氏一门百年世家,比之其他三家,也未遑多让,何况皇族。如今,你一门中出了一太傅,一探花,放眼天下,还有谁可撄其锋芒?” 可怜姜轩才见到两条真龙天子,就被老龙忌惮或者说是垂涎了殷厚家资,无辜的脸上写满遭遇“这跟说好的不一样”的无妄之灾,眼风飘向了诓他入火坑的他三弟。然而面对太上皇的刁难,他三弟姜冕完全不在意,径自站到亭中视野最好的地方观景去了,顺便不时瞅瞅躲在皇叔后面的我。 我审时度势,顿时察觉他的阴谋。貌似观景,实则不经意移到了靠我最近的地段,且背过了所有人的视线。眼下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姜轩引过去了,他便暗度陈仓。更无节操的是,他揽过袖子时露出袖底油纸包一角。 我脚步不受控制往旁挪移,一点点靠近,趁他扭头看风景,一手探入其袖底,飞快掏出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小块一小块叠起来的精致糕点,拿起一块放嘴里,酥滑香甜,带着馥郁梨花的香气。 “太傅乃是太上皇钦点,探花乃是陛下钦点,姜氏满门恩宠,皆是两位陛下所赐!御赐荣勋,自然无两!”没人相救只能自救的姜轩硬是接下了太上皇一招。 “这么说,姜大公子是来谢恩的?”太上皇爽朗一笑,奸诈逼问。 姜轩目光越过太上皇,往我身上一扫,从容答道:“正是!臣本布衣,躬耕于西京,得陛下御赐爵名,以布衣而称臣,泼天荣宠,为报陛下隆恩,今惶恐入京为陛下庆贺生辰,特携族中百年名品梨花糕奉于陛下品尝!” 众人注意力被姜轩一引,顿时往我的所在看来。我嘴里包着糕点,怀里抱着油纸包,警惕地盯着他们。 太上皇对我的吃相摇头,皇叔则对姜氏兄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表示微微一笑,姜冕对他兄长此举有些不乐意,想拆穿又不能当着外人面自家兄弟互相打脸,只能硬忍着没出声。 谢庭玉为姜轩解围:“从陛下对我们如此警惕看来,姜家百年名品确实不同凡响。” 然而太上皇岂会被这么简单忽悠,这点借花献佛的小把戏她并不放在眼里:“一包花糕换一爵位,一太傅,一探花,难怪西京的生意能做到北境去。” 谢庭玉一愣,姜轩一惊,两家狼狈为奸确实已被太上皇察觉。我边吃梨花糕边望一眼姜冕,以无辜的眼神表示并不是我告发的。姜冕回我一眼,表示原打算用吃的收买你这吃货便行了,谁知还有欲壑难填的吃货她爹,果然失策。我又以眼神问询,那你们还有对策么?姜冕眨眼,面色无波,平静地表示这点小问题不值一提。 姜轩直接给太上皇跪了:“陛下圣明,臣想同北境设茶马司,以西京茶与赤狄马互易,中间还需北府谢家协助。茶马司可由朝廷设官员监督,由臣经营,每年商税以五成利润上缴朝廷,请陛下恩准!” 太上皇不动声色看向谢庭玉,谢庭玉也给她跪了:“西京与北境民间茶马贸易已久,因未有正式司署,民间杂乱无章,时有冲突,不利两族贸易交流,也不利国计民生。北府与赤狄邻近,常代为转营,深知其苦。若设茶马司,有序经营,必能省却不少纠纷,请陛下成全!” 太上皇并不松口:“你们私贸已久,眼见朝廷赋役新政将施行,怕瞒不下去,便以五成利相让,不可谓不精明。但若是茶马司交由朝廷经营,别说五成,就是六成,七成,八成,九成,十成,全归国库!你们又能如何呢?” 两大世家暗通款曲,被朝廷察觉,做了个折中对策,却不知他们是否想到了太上皇的这一反应。我忙看向姜冕,瞧他是何反应。姜冕的反应便是招了招手,叫我过去。我想也未想,走到他身边。他半坐栏杆上,从我抱着的油纸包里拈了一块梨花糕放嘴里,吃了。再没有然后。 我低头一看,原本所剩不多的梨花糕因少了一块而显得损失惨重,我不假思索举起拳头,一拳送到姜冕胸口,捶得他呛了一口,低声咳嗽。 “胆敢骗我的东西吃,打不死你!”我凑近小声警告。 他捂着胸口,看了看我的拳头,低声慨叹:“一只小米分拳竟这么有力度,要是我骗吃了豆腐,会结束我珍贵的生命吧。” 我对他哼一声:“你吃豆腐关我什么事?” 他慢慢直起身,抬手在我脸上一摸:“真的?” 一拳飞过,他又咳嗽了…… 这边的动静并没有影响以太上皇为中心的钱权交易的漩涡。太上皇霸道的宣言,对两位世家公子制造了不小的压力。但此际便是见证西京姜氏实力的时刻。 姜轩并没有被吓退,反而有理有据分析道:“茶马司彻底官营,不知将设多少冗官,此中耽搁与消耗,不知又将延误几时,耗损多少俸禄。即便陛下不惜这些,茶马司牵涉三地,茶与马原属民间,陛下准备以多少成本收购?眼下国库并不充裕,朝廷商议起来,枢府当真会同意设立茶马司?若不设茶马司,其中五成利便成虚妄!” 太上皇冷声:“姜大公子倒是将朝廷分析得透彻,诚然如你所说,朝廷设置一司,并非易事。户部亏空,国库不裕,朝廷便会受世家挟制不成?” 姜轩继续巧舌如簧:“非也。臣焉敢轻视朝廷?臣家三弟前些日同家中书信往来,分析厉害,着姜氏务必支持陛下新政。臣家二弟之子姜尧又被陛下点为了探花,可谓光耀门楣,且姜尧一心为君,亦劝臣家于赋役上让利于朝廷。臣族中商议半月,终想出以茶马司五成利让与陛下。当然不仅如此!”顿了顿,又郑重道,“西京姜氏所属桐山百里,此次将以为陛下贺寿之礼,奉于朝廷!桐山铜铁矿开采,均由陛下做主!” 话音一落,满亭皆寂。 太上皇半晌没能言语,脸色不可谓不震惊。 西京姜氏于世家中崛起,百年来靠的正是桐山,铁矿于民间便是生产工具,于国家便是兵器等战略物资,无论于民还是于国,西京的地位无人可动摇,如今竟愿拱手相让。 怎不令人震惊。 “西京此举,究竟为何?”太上皇问。 “拱手河山,讨君欢。”姜轩别过脸,补充,“臣家三弟说,权且作为……他的嫁妆。” ☆、第95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三 再没有比“嫁妆”二字更能惊呆众人的了。 太上皇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皇叔站在原地没能动。 国舅谢庭玉目瞪口呆,表示这完全跟说好的不一样了。 我在后面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大家渡过了惊呆时限,便齐齐转头看向能想出嫁妆策略的祸首。 姜冕的镇定如常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身为当事人,他坦然接受众人各异的目光,以一副“这有什么奇怪”的神情回视众人。 他一派从容,走到太上皇跟前,一掀袍角,优雅一跪,挺直腰身,开口道:“西京以桐山百里做嫁,说是嫁妆也好,聘礼也罢,若我有万里河山,也愿都予元宝儿,只要她要,只要我有。请太上皇允臣聘娶女皇陛下,请太上皇允臣嫁与女皇陛下!” 余音绕梁。 太上皇面色郁沉:“你可是太傅,求娶陛下也好,嫁与陛下也好,当真合适?屈居后宫,不觉辱没了你一身才学?” 姜冕对答:“身份若是束缚,臣可辞去太傅一衔。居后宫,鸾贵妃可觉得自己是屈居,是辱没?若当事人并不觉得,其他人的觉得则纯属妄议!” 太上皇转问谢庭玉:“国舅以为呢?” 谢庭玉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展开,深感吃惊和意外,镇定下来后答道:“皇室与西京联姻,于两族未尝不好,兴许值得考虑。就是……姜家三公子的年纪……会不会大了陛下太多?若是姜家的侄孙辈也许……” “未曾想到谢国舅竟有如此的庸俗之论!”姜冕慨叹着将其打断,“陛下年幼,正需要一个成熟稳重的皇夫为她时时指导规劝,无论于国事上,还是家事上,臣都有丰富的经验传授于陛下,何况我们师徒相处已久,互相之间并不陌生,适时将师徒之谊升华也并非难事。” 姜轩咳嗽一声:“太上皇与谢国舅勿怪,我家三弟行事不拘常理,言辞大胆,不知羞赧,然而,他所言,也不无道理。” 谢庭玉连连称是:“西京姜氏素来能够独树一帜,理念皆在举国之上,太傅为皇夫倒也是段佳话。” 太上皇冷眼看三人:“朕的宝贝不是用来为你们促成一段佳话的!你们竟合谋来骗朕的心肝!” 谢庭玉也跪了:“陛下息怒,元宝儿是臣谢家的嫡亲血脉,又是庭芝兄长的亲骨肉,臣自然不会拿元宝儿的终身大事作儿戏!” “却邪,你觉得在朕心中,是元宝儿重要,还是区区一座桐山重要?”太上皇不搭理面前跪着的三人,转问另一人。 沉默了许久的皇叔走了出来,面色凝重:“太上皇心中,自然陛下重要,可联姻一事,并非这样简单衡量……” “西京与皇家联姻,于西京于朝廷都有好处,这是你们的衡量。但朕心中,元宝儿的婚姻不是用作利益衡量的!”太上皇霍然起身,走出众人的包围圈,“如果朕说,朕已替元宝儿选好了贵君,年龄相当,性情相配,你们待如何?” 这回换众人被太上皇惊呆了。 姜冕愤然起身:“贵君?” 他们谈论半晌的元宝儿,然而却好像没元宝儿什么事似的。我从栏杆边走到前边,仰头看向太上皇:“父皇!” 太上皇看一眼姜冕:“姜太傅已有婚约在身,西京是无人不知的吧?朕依旧觉得,姜冕做着太傅就很好,至于元宝儿的良配,朕觉得弥泓就很好。” 姜冕冷起脸:“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家中婚约,且族中已筹备解除婚约之事。另外,谁是弥泓?” 亭外有侍女跪禀:“陛下,弥泓郡王到了。” 所有人都一同转了视线,瞧向亭外。我亦是带着满腹疑惑看过去,视线蓦然被一人凝聚。白衣翩跹,身姿纤秀,容貌美丽非凡,眼神纯澈,倒映着世间万物,不留一丝暗影。 少年明媚地笑着,来到亭前,并不施礼,直接就奔向了太上皇身侧:“舅舅!” 太上皇疼爱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将他指引过来:“弥泓,来见见元宝儿。” 天真无邪的少年对上我呆若木鸡的脸,毫不在意,忽然就过来对我抱了个满怀,紧紧搂着:“元宝儿,我是弥泓!” 太上皇向呆若木鸡的一群人解释:“弥泓郡王,朕胞姐的遗孤,今年十七岁,恰好大元宝儿一岁。” 实际上是太上皇胞弟的遗孤,那个原本应该成为太上皇的人,身后的唯一血脉。应该叫太上皇姑母的孩子,我亲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兄! 姜冕忍无可忍:“为何从未听说这位郡王?” 太上皇叹息:“朕胞姐的唯一血脉,生于烽火中,却满心灿烂天真,朕不忍他见世间污秽,亦不忍世人欺他,将他养在世外之地,不使外人得知。” 谢庭玉解读道:“就是说他心智不全?” 姜冕已无话可说。姜轩替他说:“太上皇陛下竟觉得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才是陛下良配?就因为太上皇陛下珍惜胞姐的血脉,便硬要陛下也接受?” 太上皇不看我,仰看漫天风云:“朕总有不在的一天,那时弥泓由谁照管?若无胞姐,朕不会有今日,更不会有元宝儿的今日,因此朕绝不会置弥泓于不顾。元宝儿必须照顾弥泓一辈子。” 我被热络而对周围敌意无所察觉的少年拥抱,无力挣脱,也不忍挣脱。我明白太上皇的意思,若非她的双胞胎弟弟染疾,这江山原本应该是他的,我那位亲舅舅的,而我,顶多是个郡主。是太上皇替代他弟弟享有这江山,而我,占据了属于弥泓的位置。 一个皇位竟是如此的沉重。 “弥泓,你愿意同元宝儿永远在一起么?”太上皇问。 “嗯嗯,弥泓愿意!”少年笑着点头。 而我爹并不问我的意思。 ☆、第96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四 这几日弥泓粘着我吃睡不离,吃饭要吃一样的才肯吃,睡觉要寸步不离守着才肯睡。 好不容易哄着了我这位表兄,轻轻抽出了被他故意压着的袖子,悄悄离开寝殿,到我的勤政殿门槛上坐着看月色。 明日盈月,便是生辰。 满地清辉,夜色如洗。缥缈的月光都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侧边画廊上一个人影渐渐走近,在微弱的夜风里送来清苦的药香,在我身边止步。 “陛下怎么还不就寝?明日生辰大典,寅时便要起。”柳牧云离我一步之遥,不远不近地提醒。 “你不也没睡?”我往门上一靠。 “我怕陛下睡不着,所以过来看看。”他视线低垂,落到我脸上。 “你就肯定我会睡不着?”我怏怏看他一眼。 “姜冕离宫,皇叔巡城,你当然会寂寞得睡不着。明日生辰,纳妃,迎弥泓贵君,你怎么会甘心地睡得着。”柳牧云语声缥缈,不带丝毫情绪,如红尘外的旁观者。 “是吗,也不过是纳妃而已,有什么大不了。”我不在乎地反驳他。 纳妃,从最初的抗拒,到放弃抵抗,中间并没有经过多长的时间。兴许是不知父皇会专断到哪一步,才步步与她对抗,然而当结果到来,知道再也抗拒不了,再也拒绝不了,反而什么也不想了。既然尘埃落定,何必再费心神。 ※ 晨曦笼罩于宫中,百声黄钟大吕合奏,大典如期举行。 被数重衣加身,加冠旒,十二道珠帘垂摆而下,登玉阶,入殿堂,百官朝拜,山呼陛下万寿无疆。我于龙椅上看满殿文武公卿俱是隆重礼服,世家大族代表介于士绅之间,格局分明,却在楚、萧之外见到一个位份不低的少年,面目陌生,服饰却是亲王级别,举止小心而拘谨。 礼拜完毕后赐座,司礼监一声声号令,步骤井然有序,我只坐着看。 公卿献礼,一个个依礼单次序出列,边念贺礼边叩拜。都是各自献些珍稀玩意儿,贵重者有之,图彩头者有之。轮完公卿,便是世家豪绅。 谢家率先出列,谢庭玉一身朝服,跪拜道:“臣北府谢庭玉遵族令,谨以北境汗血宝马千匹献于朝廷,另有千里驹‘玉花骢’与‘照夜白’献于陛下!” 北府与赤狄互市,茶马交易不在少数,斩获些骏马不算什么,但千匹汗血宝马却是大手笔,千里驹更是可遇不可求。满殿皆闻惊叹声。 “舅父客气了,请入席。”我回应。 姜轩随后出列,也是重冠礼服,丰神如玉:“臣西京姜轩代姜氏一族贺陛下春秋,谨以铁千斤、茶千两、酒千坛、丝千束献于陛下!” 姜氏实用主义可见一斑,其豪族所占资源亦可见一斑。虽是寻常物品,却都是享誉西京的特产,且四千之数并不是小数目。 “姜公子客气了,请入席。”我扫了几眼过去,无论是公卿之列,还是世家之伍,都不见姜冕身影。 经太上皇的一招黑手,姜氏的桐山也不用送出了,姜轩能给面子出席就不错了,至于姜冕,索性直接气跑了。 之后,萧传义出列,其容貌与萧传玉略有相似,虽也不卑不亢,却终究气势不足:“臣南郡萧传义代萧氏宗族贺陛下寿诞,谨以白瓷百套献于陛下。” 京中白瓷几乎都出自南郡,萧家并不如姜谢两大世家豪奢,能献百套也属不易。 “萧公子客气了,请入席。” 最后是东都楚氏,走出来的高挑男子便是楚越,恭恭敬敬跪拜:“臣东都楚越贺陛下寿诞,献麻千匹!” “楚公子也请入席。” 我以为献礼环节结束了,正要吩咐上宴,这时又一人站起身,来到殿中,行礼跪拜。 “臣弟叔棠贺皇兄寿诞,无以为礼,谨以一幅耗时三年的山水拙作献于陛下!”正是那个举止小心的陌生亲王,好似因为比不过世家朝臣们的贺礼而深感卑微,低垂着头,两手举起一个卷轴,紧张而拘谨。 司礼监接了卷轴,送给礼官收纳入库。我望了一眼,遗憾不能当即验收,因对这位弟弟深感好奇,也不乏猜忌。这样一个拘谨的人,真的在东都收买内宫里的人,监视我,筹谋叛逆么? 我多打量了他几眼:“皇弟客气,请入席。” 他谨慎地回到席位上,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举手投足寻常至极,也看不出什么,我便不再注意他。 宫女们手捧银盘,珍肴佳酿,鱼贯送上,一一摆在各人案前。布菜完毕,众臣起身敬酒,不免又是一阵客套。 待虚礼结束,我提了牙箸,案前御菜纷呈,凤尾鱼翅、金丝酥雀、花菇鸭掌、五彩牛柳、佛手金卷、莲蓬豆腐……色美味香,然而我并没有品尝,象征性地拨了拨鱼翅,招呼众臣:“爱卿们请用寿宴,不必拘束。” 只见满殿朝臣在御菜前迫不及待,挥箸品尝,接着,一个个表情诧异,再尝一口,表情惊愕,齐刷刷抬头,互相察言观色。 待他们停杯投箸不能食,我搁下牙箸:“众卿缘何这种表情?” “陛下……”有人出声,“御菜……忘了放盐了……” 我吃惊:“爱卿莫非不知京中盐商哄抬物价,食盐被囤货居奇,民间大肆哄抢?朝廷为开源节流,御膳房已削减了食盐开支,朕吃了好几日的无盐御膳,怎么,各位爱卿家里还有盐吃?” “……”满殿朝臣张着嘴,一副见鬼的表情。 众人震惊之后,一部分揣摩我鬼扯淡的意图,一部分独具慧眼的已经将视线投向了世家队伍里的东都楚越。 终于有人揣摩上意,站出来发言:“楚公子,东都食盐缩紧,削减上京运输,以至京城民间哄抢,陛下无盐可食,便连陛下寿诞盛宴竟无盐,究竟是何缘故?”这人当然是户部尚书萧传玉。 在众人的注视中,楚越尴尬地起身回应:“回陛下,东都运往上京食盐削减,乃是不得已,东都连月阴雨连绵,晒盐无法,只能靠煮盐,产量降低,东都尚无法自给,外运自然减少。” 萧传玉立即接道:“楚公子此言差矣,东都亦是陛下国土,东都出盐,怎能不率先顾及朝廷,而造成京师抢盐物价混乱?再者,既然世家辖盐对于物候影响无法控制,难保京师供给与民间安定,那不如由朝廷直辖,由朝廷之力煮盐,便是阴雨连绵又有何惧?”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谁也没有想到四大世家,朝廷竟先对东都动手。 楚越转了身躯,面朝萧传玉,神色不乱:“东都世代以盐立足,无论晒盐煮盐手艺还是应对天候经验,都是举国无人可出其右。并且,若夺东都盐业,东都百姓以何为生?阁下想必便是户部尚书萧大人了,试问萧尚书南郡族中白瓷业为何不拱手让与朝廷?若萧尚书能定南郡萧氏白瓷,再论东都盐业不迟。” 想不到楚越这般能言善辩,转手便祸水南引。坐在席位上的南郡萧传义有些坐不住了,不知是担心他庶弟翻脸不认人当真拿萧家开刀,还是担心我会听取楚越的挑拨之言,登时起身:“东都百姓是百姓,南郡百姓便不是陛下子民么?南郡穷困,唯有白瓷为业,哪里比得过东都海盐供应全国?盐乃民生,举国仰仗,焉有弃盐不顾而谋白瓷者?” 我不想萧传玉为难,便出声阻止了这场辩论:“好了,各位世家公子守护传世经营,爱护一方百姓之心,朕知道了。既然东都阴雨气候影响盐产,那今年便减些京师供应,但不可造成京师市价猛涨,楚公子能做到么?” 楚越一脸的纠结为难,模棱两可地回应:“臣回东都必传达陛下旨意,再由族中定夺。”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圆滑得紧。 “好。众卿且入座,继续宴饮吧。” 我坐在高处盯着他们,不吃也得吃。看大臣们强忍着吃没盐的佳肴,也不知是享受呢还是痛苦。 所谓宴无好宴,哪里能便宜了他们白吃。 宴到尾声,司礼官高声道:“太上皇陛下亲至,下诏,众卿接旨——” 我起身离席下座,百官们也跟着起身避席,恭迎太上皇她老人家。 由太监宫女们簇拥而来的太上皇穿着隆重礼服,威仪十足,入殿而来。我走下高座,让到底下,由太上皇登位。我率众臣跪拜,太上皇抬手命左边太监宣旨。 “朕即日昭告天下,前因朝局晦暗,奸党作祟,隐去太子真身,今,皇帝雍容十六岁生辰,加成人礼,证女儿身,改元元玺,自此,女帝君临天下!钦此!” 太监双手合诏,满朝文武愣怔。 太上皇右边太监接着展开新的诏书:“皇帝成人,今特封弥泓郡王为贵君,侍帝后宫,钦此!” 公卿们全都呆了。 弥泓便在此时出现于人前,容颜亮丽,入殿受封。 待我一身女帝妆容,穿上了束腰修身的君袍,依旧头顶十二帝王冠旒,立于大殿玉阶上,满殿摔破杯子丢掉玉筷之声此起彼伏。 阶下苏琯率先叩拜:“恭祝女皇陛下生辰华诞!恭贺陛下封迎贵君!吾皇万岁!” 朝臣公卿无论愿意与否,此际也都顺应大势,齐齐叩拜。 向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俯首称臣。 ☆、第97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五 繁文缛节终于落下帷幕,生辰大典在颠覆的观念中宣告结束,公卿男儿服与不服都无关紧要,在手握重兵护卫皇城的皇叔监控之下,任谁也翻不起浪花。 喧嚣过后,宫中重归静谧,唯有宫灯盈室,荧荧不熄。 “陛下,请与贵君共饮合卺酒。”眉儿手持托盘,两只精巧银酒杯并排摆置,杯中清酒澄澈。 我侧头,看弥泓趴在床前小案上聚精会神剥着葡萄吃,头顶冠饰与繁复衣物都已去掉,只穿个小红衫,身段柔韧,眉眼俊俏,吃了一脸的葡萄汁,葡萄皮和葡萄籽都被他细心剥在一个小碟内。 寿宴上的山珍海味无盐少味,想来他也吃不下,现在正饿得紧。 “放下吧,你们先退下。”卸去一身行头,我坐在桌边,一身轻地翻看礼单。 眉儿搁下托盘,不放心地看了看我,小声道:“陛下不会怪太上皇吧?” 我拍着厚厚的礼单:“父皇处心积虑,搜罗来这么多贺礼,内廷府库该充足不少,我怎么会怪她呢?” “陛下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眉儿忧色忡忡。 “她是我娘。”我简短回复。 “陛下能这样想便好。” 她带着寝殿里的侍女们都退下了,灭了宫灯,带上了门窗。 红烛高照,烛火摇曳。 我数完礼单后叠好,探手自腰带暗扣上解下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玉瓶,拔塞,倒了清液入酒杯,端起酒杯轻轻摇晃,两种液体彻底融合,映出我陌生的面上新妆。视线避开那妆容,起身到床边坐下,取了丝绢给弥泓擦去脸上葡萄汁,他抬起头,望我一笑,眼底比清酒还要澄澈。 弥弥平湖,泓泓澄渊。孤岸竦秀,长洲芊绵。既瞻既眺,旷矣悠然。 “陛下。”他跪坐起来,搂住我的肩,亲昵地将脑袋蹭过来,“要睡觉觉么?” 她们已经纠正了他的称呼,让他叫我陛下。不然当着朝臣的面,元宝儿长元宝儿短的,有损君仪。 我摸摸他柔滑的头发,酒杯送到他嘴边:“喝完再睡觉觉。” 他听话地就着我的手,饮下了一整杯的酒,杯酒下肚,脸色潮红,身体歪歪倾倒。观察了片刻他的模样,只露醉酒之态。柳太医调配的药,果然是值得信赖。昨晚月下,他交给我时,叮嘱用掉整个玉瓶。 我举起手里还剩一半药液的玉瓶,扬手洒去了地上,收手时,撞到了床头小案,一小碟剥了皮剔了籽的水晶葡萄骨碌碌滚落了一地。 从床边起身,走到侧殿,开了旁门。候在外面的情儿一见我,立即精神百倍,将手里的黑色披风给我穿上。 而后夜色里,情儿带着我自御花园穿廊出宫。即便宫城防卫森严,也没人敢挡御前四侍女之一的情儿。 到得宫外,一个在平阳县见过的影卫牵了匹马,参拜道:“陛下,北府与西京有紧急国事相商,请陛下乘这匹汗血宝马玉花骢前去。” 我抬手摸向马鬃:“这就是千里驹么?”情儿要来扶我时,我已一脚踏上马镫,骑上了千里马。 影卫吹了一声唿哨,玉花骢扬蹄起步,便即奔走起来。 情儿想要跟上:“陛下!”然而千里马又岂是她能追上的。 我在马背上抓紧缰绳,没想到就我独乘一骑,影卫也不跟上,不由得心惊。夜风微凉,汗血宝马踏着月色飞奔出皇城。并不需要驾驭,玉花骢似乎会择路,所谓老马识途,可这匹新驹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大概便是身为千里马的不同寻常之处吧。 那两家邀我密谋国事,送来这匹骏马,当是算好了每一环,不至于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敢叫我一人前去。 当然,即便他们没有准备,但有皇叔守卫京城,我也不怕他们把我卖了。 一个时辰后,玉花骢载着我到了皇城一里外的郊野,步子慢了下来,穿过一片草地,再入林地,忽闻水声。一骑停在了林子隔绝的边缘,一条溪流,一只画船。 马蹄停在了溪边石桥,画船垂帘被掀开,一人走了出来。 月白绸衣,玄纹云袖,衣摆垂在甲板上,被溪上微风轻轻吹动。腰间丝绦为束,罗缨为佩,龙潜凤姿,似与明月争辉。 他不言不语,站在船头盯着我。 我喉头一紧,翻身下马,走上石桥。他伸出手来,我搭上去,被他拉上了船。画船被这股力道荡开,竟离岸而去。 “太傅,我舅父和你大哥叫我来相商国事,你怎么在这?”我放开他,踩着木阶往船舱里去,舱内开阔,有一桌一灯,却无另外的人影。 忽然间醒悟,中计了! 返回船头,往外一看,溪入深处,两边不着岸,渐有河宽之势。回头瞪过去,姜冕已在桌边跪坐,优雅地剪着灯花,任由我跑来跑去,直至自己死心。 “上了贼船了。”他旁白道。 “情儿怎么会出卖朕?”我坐到舱内,不能置信。 “她怎么敢出卖陛下。一切都不假,只是这船里的人被我替换了而已。”姜冕招手让我靠近,“破坏了你的洞房花烛夜,你很生气?” “反正可以补。”我无所谓地表示。 他在灯下幽幽一笑:“那你给贵君下药是何故?” 我一惊:“你如何知道?” 他收了笑,若无其事地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边翻看边漠然道:“当然是我叫他配的。” “……”我无言。原以为是自己在算计,没想到还是被别人算计。“柳太医为什么要听你的?他不是很讨厌你么?” 姜冕放下书:“但他想必更讨厌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贵君。” “说吧,叫我来这里,做什么?”既然算计不过面前的人,也就不枉费工夫了,直接开门见山比较省事。 姜冕按着手下的书卷,旋了半圈,推到对面,以魅惑的语气:“桐山,想要么?海盐,想要么?” 废话,当然想要! 我满腹疑惑,又满怀期待,起身走过去,在对面桌边盘坐,拿起书看书名。 《盐铁论》! 三字笔迹潦草中见功底,飞逸中见端凝,正是姜冕所书。 我心内动了动,抬头看对面:“这书,是你写的?” 他一手撑脸,半歪在桌边,眼里倒映着火烛,璀璨生辉:“这几日赶出来的。” 我大体一翻,若以著述来论,并不算厚,但仅仅几日写出来的,洋洋数万言,墨香犹浓,则算得上是神速了。我往他眼里看去,他旋即闭眼,不让我看。便作罢。 我捉了灯脚挪近,摊开书读起来。 我读的书并不多,却无一不是让人瞌睡连天,半懂不懂。而像今夜灯下夜读的畅快体验,是头一遭。以深入浅出的论述风格,以毫不晦涩卖弄的言辞,层层剖析,逐步推进,论点与论据,设想与现状,完美结合。这部书的著述功底,绝非科考上状元榜眼探花们能达到的境界,无论是眼界,还是思想,都堪称举国无双,可载史册,可留千古。 此部书论述的是国家如何承办盐与铁,这两项关乎国计民生的重要资源。简言之,官办官营。盐出自于海,铁出自于山,官府专营,即他的第一个论点——官山海。食盐专营,设置盐户身份,单独另立户籍,在官府中由专门的部门管理,不得转换行业或逃徒,制盐生产工具和原材料均由官府提供,所产之盐也必须全部上交官府,官府发给工本钱和粮食。铁同理。 由朝廷官府专办,从而使盐铁业脱离地方豪强掌管,同时便削弱了豪门势力,使其无力与中央对抗。既富国家,又弱地方,两全其美。具体做法要点一一罗列,翔实可依。以及推行起来可能遇到的问题都设想了一遍,并作出一一应对措施。 本书点睛之笔则是提出设置均输与平准。均输便是在各地设置均输官,负责征收、买卖和运输货物,地方应交纳的贡物,折合成钱交给均输官,均输官再在各地之间贱买贵卖,调节物价,同时也为国家增加了收入。平准则是官府负责京师和大城市的平抑物价,贱时国家收买,贵时国家抛售,抑制奸商的投机倒把行为,稳定物价。 ——利用国家手段干预市场和调剂物价。 如此一来,再也不怕奸商囤货哄抬物价了! 盐铁之国计就这样完美地解决。 我回味良久,感叹这部天才之作。合上书,问他:“想法很好,但官山海的山海从何而来?西京、东都,会拱手相让吗?” 姜冕却是轻松一笑:“京中盐价混论,不正是东都给予的契机?以此为借口,插手东都盐业,再寻隙搜罗盐户,策立户籍,纳入官府。总之便是这样逐步收缴,直至开辟官营盐区,再逐步扩大,囊括整个东都盐业。至于西京,桐山,不是说过送给陛下的么?” 我有些不自在,绞了绞手指:“可,父皇不是没答应……” “那是西京位高震主,她怕西京以此为筹码,诉求更大的图谋,比如,我将你取而代之,江山易主之类。”姜冕一声蔑笑,推开小桌,将我一把拉进,搂在怀里,“可我偏要送你桐山,你不要么?你胆量比你母亲大,所图也比你母亲多,你当然不会轻易放手盐铁。我送你盐铁论,送你桐山,你怎么偿还呢,嗯?” 我撑在他怀里,心内飞快打着小算盘:“朕许你太师太傅太保三位一体……” “我不要。”姜冕一手抚到我脸上,面孔凑近,“我保你国财无忧,保你大殷中兴,但我要你……肉偿。” 我抓起书打过去,翻身便逃,却被他拖住脚,一拽,趴地。 “嘤嘤,你不能这样……我还小……” “不能怎样?”他不怀好意地笑着,以大灰狼的面孔,“都十六了,今日你生辰,太傅怎好不送你一份大礼呢!” ☆、第98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六 脚心被握住,紧紧一捏,我便无路可逃。 索性趴在舱内一动不动装死,听说这样会让男人失去兴致。 趴了小半会,忽然闻到一股香甜,稍稍扭过脸,从胳膊下投出目光探寻,一块梨花糕躺在不远处地上的油纸包里,离得那样近,实在让人忍不住。悄悄挪了挪身,探出手拖近油纸包,拖到胳膊下,咬了一口,好像更好吃了,也许是饿的吧,寿宴上根本没怎么动筷。三两口吃完,饥火就上来了。 饥饿驱使目光继续探寻,竟又发现一块梨花糕躺在不远处,咽着口水继续挪身,再将梨花糕拖近,吃完。随后又有梨花糕出现在地上,依前计,吃完,又有,继续吃…… 如此数般,感觉半饱之后,再趴不下去,想要侧一侧身,刚翻起一点,忽然觉得方位有些不对,一角绸衣云袖落在眼前地板上,我一惊,抬头看,姜冕竟半寸未动就离奇地出现在了我身畔。 他噙着笑,人畜无害地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块梨花糕:“没有吃饱吧?” 我望着梨花糕点头,见他伸出手,我爬起来接,拿到了梨花糕,怕他耍诡计,决定赶紧两口吃完。然而刚咬了第一口,面前的人身形一动,俯身下来,第二口竟被他咬住了。我被这夺食之举惊住,他咬着半块梨花糕直接塞我嘴里,我脑中一空,只有下意识吃下嘴里的糕点,然而阻碍重重,一个趁机滑进来的舌头总在旁边进行骚扰,不时勾一勾,拦一拦,再故意将糕点卷走。我自然跟上去抢夺,两舌斗了个难分难解。 内里争斗,外面他的手也不闲着,从我脖子下扯了绳扣,解下了黑色披风,扔去一边,将腰一搂,压得我觉得好重,赶紧结束了跟他口内夺食,偏过脑袋。 “好吃吗?”他魅惑的嗓音响在耳畔,问得意味不明,居心叵测,温热的气息还喷在耳廓。 我观眼下形势,被他搂抱着压在地板上,推了推纹丝不动,无辜道:“太傅你太沉了,别压着我了。” 他不退反进,嘴唇在我耳边磨蹭,让人痒痒的抓也不能抓:“上回,在太傅府上那晚,不是就说过么,想把你狠狠压到地上轻薄……” “那不是你掉节操的时候随便说的吗?”我委屈地问,试着翻身,还是不能动。 “我对你说的话,当然都是出自真心,尤其是这句。”他一手滑动,落到我腰间,拽了腰带一扯,在我要阻止时,抬手挡住,连哄带骗,“想不想吃更多好吃的,梨花羹、梨花糕、烤年糕、烤栗子、卤煮、肘子……” 这一串菜名报得我口水泛滥,完全无法遏制向往之心,因为犹豫和迟疑,拉他的手也没能及时拉开,反被他像剥粽子一样剥开。然而这个剥粽子的想象被我捕捉到,更加重了口腹之欲的诱惑:“除非现在都给我吃!” “那首先,太傅也得吃饱了,才能给你找吃的。”他掌心自腰上隔衣摩挲我的肉肉,还揪一揪,拧一拧,在我哼唧一声后才罢手,食指划着螺旋圈圈一路直上,过腹地,入丘陵…… 我脸红了,挥爪打开他的手,挣扎着起来:“那你赶紧吃啊,难道你还藏了梨花糕?!” 他任由我攀着他手臂起身,再无耻地给我一推,抵到壁上,随即贴过来,俯身咬到我唇瓣,呼吸一喘:“我不吃梨花糕,我吃汤圆。” 我饿得要死,他居然还这么讲究,让我很生气,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你还挑三拣四!” 他被我打了后,要报复,狠狠一咬嘴巴,彻底堵住,舌尖挤进来,揽住我没能逃开的舌头,逗了逗,缠了缠。舌尖上残留着梨花糕的味道,鼻端弥漫着他身上的梨花香,整个人都被淹没在梨花海中。 忽然感觉立足不稳,船壁倾斜。两个人的重量被压到一边壁上,势必有翻船之危。他离了唇舌,转移战场到脖子以下,身躯随之低伏,一膝半跪地板,减了些船壁压力。我因从未见过他这般举止,吓得惊叫一声。原本就被剥得留了一件单衣,他屈膝跪下后,视线便毫不避讳地与丘陵齐平,盯得我不敢动。 他凑近,咬了衣襟扯开,单衣成了开襟,露出最后的底限,肚兜款的米分色小衣。身为一个陛下,我竟沦落到衣衫零落荡然无存的地步,着实羞耻,扬手就要打人,却在中途被截下。他毫无预兆地站起身,衣衫磊落,脸色半红,我以为他终于感到了羞耻,他却再次壁咚。 船身狠狠一荡,摇晃起来。他的身体贴上来,掌心隔着小衣,贴着肚脐抚了抚,再一寸寸抚动,上到跌宕之地,盘桓不前。手下如此放肆,脸上却爬上一缕红晕,双眸似水,盯着我的脸。我当然更不可能好到哪去,脸如火烧,手脚发颤,也不大敢看他这张脸,更不能直视他的眼。 很羞耻,但他手下并不重,这样到底好不好,我无暇思索,无法判断。一定是梨花糕里被他下了药,把我给迷惑了,像掉进一个陷阱,一个漩涡,被越吸越深。 在他的煽风点火肆意挑拨之下,感觉身体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心口起伏,在他掌下盈月满怀。他眼里水波潋滟,低下头,隔着小衣轻轻一咬,舌尖润湿衣料,一点即透。 温润地磨蹭,刺激得我头脑发晕,分辨不清梦里梦外。腿上一软,跪了下来,他接住我跌倒之势,趁势顺往怀里,手从小衣下穿过,触及肌肤,小心地一点点覆上,月缺月盈,都在掌间。附耳贴唇,轻咬耳垂,呼吸微颤:“陛下,元宝儿,汤圆……” 我呼吸也跟着不畅起来,想要躲避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往他怀里缩,嘤嘤求饶:“太傅,这样不好的……” “太傅是想等你再大一点,但时不我待,稍有不慎,你就落到了别人手里。我辛辛苦苦培植的果园,被别人觊觎,天天防贼实在心累,果子逐渐成熟,觊觎的贼人越发防不胜防,我必须采撷自己的果实。”他絮絮叨叨一通后,将我稳稳抱起,往船舱深处去,穿到一道门,内里竟有一张美人榻,“再说,果子已经可以吃了,再等就熟透了,不知道会落到谁的筐篓。” 我内饿外焦,闻言回应:“你又藏了果子准备吃么?可以分我一点么?”说完就被放上了美人榻,枕上了竹香枕。既然要睡觉,我摸着被子盖到了自己身上,侧着翻了个身,看着榻外站着的姜冕,“那你去找果子给我吃吧。” 姜冕站着看我两眼,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总之表情很复杂,抬手一面解着腰间丝绦一面答话:“果子就在榻上。” 折腾得饥肠辘辘的我赶紧在被子里找起来,枕头底下也找了,遍寻不着。这时,姜冕掀了被子上榻,将我搂过去。我见他已经脱了外衣和中衣,只着最后一层薄薄的单衣,就有了些警惕:“你也要在这里睡吗?又少了一床被子?” “嗯,被子不够。”他嘴里敷衍应着,将我压回榻上,他再覆身压住我,“元宝儿听话好不好?明日想吃什么都给你。” 这样一副嘴脸肯定没好事,我当即反抗,踢被子:“这么说今晚没有吃的了?可是我好饿!” 姜冕探手入被底,将我蹬被子的一只脚捉住,摩挲良久,拇指揉捏着细小的脚踝,而后往上,拽住了裤腿。 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谓惨烈! 这个混蛋竟然敢打我裤子的主意,被我好一顿揍。 当姜冕三度跌落美人榻,跪在地上衣衫凌乱,撩起脸上垂落的发丝,往榻前摸了一处暗格,拿出了一块糖酥。怒火喷涌的我在喂来的一块糖酥面前偃旗息鼓,喜出望外地捧住糖酥塞嘴里吃,竟然也是梨花味道,酥滑可口。 姜冕三度上榻,将我推回枕上,任由我捧酥品尝。待我吸着手指回味时,忽感整个人束缚尽除,衣物无存。而俯身下来的姜冕那身单衣也已摇摇欲坠,眼看不保…… 我大脑一片空白,手指都忘了吸…… 为了安抚整个人都惊呆了的我,姜冕极尽耐心,先到耳边灌输教义:“元宝儿乖,不怕,你以前不是问什么是欢喜佛么,太傅来教你……”再吻上嘴唇,把我吃过的梨花酥的味道卷入舌底,品尝完毕后,再一路往下,落上满月。 受了刺激,我便抬脚踢人,被他弹压回去。被压得死死的,又受到方才的折磨,似是酷刑似是所谓的……欢喜么? 嘴里吐出的呼吸愈加急迫,不成腔调,抬起手抚上他的脸,想要推开,终究软绵无力,只剩轻柔的触摸。 他半仰起身,撩开薄薄的单衣,倾身覆上。最不经碰触的地带被他兵临城下,缓缓开赴。从没有被侵扰过的城池就要失陷,我惊惧,痛楚已经传来,哭了一声,一手攀在他身上,不知能否向他求救。 “姜冕……”泪眼望着他,余音发颤,向死而生。 他俯身,呼吸粗重,眼色微醺:“我不舍得你疼,但失而复得,这世间,我只要一个你。元宝儿,只是姜冕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珍宝。” 尽管他动作轻柔缓慢,但撕裂又被撑开的痛意入骨透髓,铭记此生。 那年梨花下,是谁一身白衣如仙似佛,澹然无惧天地,澄心不为人留。 今夕画舫漂流,红烛照夜,一枕两青丝。 ☆、第99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七 城门失守,城池沦陷,外族入侵,辗转由浅入深,时缓时急。 呼吸的节奏全乱,得空抽泣一声,鬓发被泪水打湿,咬着手指忍痛。 “很疼么?”姜冕低头,从我嘴里拿出手指揉了揉上面的牙印,再摸了摸咬破的嘴唇,脸颊蹭到鬓边,“忍一忍,我再轻点,就不疼了……” “你骗人!我不要再这样了,你退一点好么?”又哭又恳求,“我觉得我要死了……” 耳边急促的气息里却传来一声低笑,他咬咬耳垂:“好,我退一点。别怕,怎么会死呢,放松一些,不然……太紧了……” 随着他一点点撤离,酸胀感有了减轻,我松口气,放松了一下,身体往后挪了挪,想要缩进被子里去。姜冕一手推开被子,一手滑到我光溜溜的腿上,抬了几寸高,留下了容纳他的空间,跻身其间,腰身一沉,点将再上。 “呜……你这个骗子……姜冕你滚……”腿脚越蹬越给了他空间,腰被他定住,长驱直入,狠狠一撞,我的哭闹被消音,吐不出来,就着他肩头重重咬了一口,进行了一场回击。 他只停了一瞬,见我咬着他肩头不放,以身饲虎,也算是堵了嘴,便转而继续浅出深入。身体里面的战场,兵戈交锋,杀意盎然。来来回回的撞击,疼痛渐为酸胀取代。身体被攻伐得完全失去主导权,嘴里咬不住了,松了他肩头,只有凭本能随着他的节奏呼吸。 嘈嘈切切,急雨骤风。 脑袋从枕头上滑落,竹香枕一点点被撞离,终于啪地坠落美人榻。抵受不住这般重创,船身随之摇晃,外面河水潺潺,轻涛拍岸。 在我即将跟枕头的命运一样掉去地板上时,姜冕将我一拉,抵到船壁上,船身再度倾斜。我害怕地抓住他手臂,急喘中道:“船、船会翻……” 他却不理会,紧压过来,拽了我的腿搁到他臂上,摩挲着足踝,腰力一送,我一气屏住。船身急剧倾斜,翻覆之危促使我往外探身,搂住他脖颈,朝他贴得更紧。他故意在这时动着愈劲的腰力,在我喘不上气时不怀好意,我羞愤看他一眼,他眼里水亮,鬓间都已湿透,浑身散着浓郁的梨花香。 故意使坏后,他也低喘:“于险境里求欢,不是更有趣味?你是不是……也喜欢?” “不喜欢!”我坚决否认,红着脸撇头。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半起身,将我继续推向船壁,重量压上,抵得死死,两人间紧紧贴合,再无缝隙,无论怎样轻微的颤动都能无限扩大,何况他并不打算不痛不痒。提腰一撞,施予重罚,撞进退出,更迭不休,船身也随之跌宕不休,咬在齿间的低吟被震出了口。 此间节律与船外涛声合着诡异的拍子,仿佛天籁,又似如魔音,魅惑而蚀骨。 美人榻亦不堪忍受,发出阵阵声响。 足踝脚心被他揉在掌中,小腿缠着他的手腕,他抚足而上,捏着小腿肚,入膝弯,抚上大腿,入腿根,狠狠一按饱满的臀,往上一抬,他逞威风之地再深入几分。我一声低唤,感觉被侵入得无以复加,最深处被狠命地磨搅,砥砺得酥麻。 他再低头衔住胸前起伏顶端,唇舌反复勾吮,另一只手也揉抚上另一边。 整个人发软,勾在他脖颈间的手臂滑了下来,被他就势拽住,将我从船壁上拉离,往他身上一坐,在我腰上一按,落势之下,比方才还要紧密。他猛地往上一撞,顶到最深处,我趴在他肩头苦苦哀求一声:“啊!真的不会死吗……” “这就承受不住了么……”他心口剧烈起伏,话声微哑,一边撞击一边讲解,“还记得画上的欢喜佛么,是不是就是这样?既名欢喜,又怎会死?只会销魂蚀骨,欲/仙/欲/死……” 在他身上被颠簸得摇摇欲坠,惊呼出口全断成碎片,心跳如鼓,脸潮如血,每一寸肌肤都发热发烫。脑海浮现那幅当初不解的奇画,仿佛当真是这般交叠而坐的姿势。 随之,脑海里浮现更多的类似画作,却是壁画模样,皆是奇奇怪怪的姿态。男女纠缠,神情迷醉,姿势令人羞耻。 “望海潮、翰林风、探春令、解连环、鹊桥仙、醉扶归、凤在上……”一迭名词自我嘴里断断续续蹦出,语不成调,但姜冕听见了。 他愣了一愣,再仿佛想起什么,将我歪斜的姿势扶正,掰过我的脸,盯着我的眼,且惊且喜:“你竟记得?元宝儿,你想起来了?” 我一手撑在他肩头,一手摸上他眉眼,将他仔细地看,记忆里携小太子逛青楼的纨绔少傅与眼前的无耻太傅重叠。我有气无力,忍受着这般境地,他并未从身体里退出,只是暂时不发疯而已:“即便……小时候我喜欢你漂亮的样子,你纨绔的举止,也不需你现在这样回报。” “幼年元宝儿,又呆又蠢,但可爱。长大后的元宝儿,又圆又胖,你是不是不明白太傅为什么这样痴这样狂?”他紧搂着我,环着腰,一面是不让我抬臀逃离,一面是暂给我歇息时间,“其实我也不明白,应该是你给我下过迷魂药吧?” 我心里略微有一点点的难过,低着头:“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弥泓被封贵君呢?你当真没有办法么?什么都在你的算计里,连我,你也算计,即便父皇出其不意招来弥泓郡王,因他身份特殊而势必为妃,你就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阻止这件事?” “因为,我要看看,你心里,姜冕究竟占几分。”他托起我的下巴,令我目光与他的对上,“首先,你是否愿意与你母亲背离;其次,你是否愿意接受柳太医的药剂;再次,你是否愿意对弥泓下手;最后,你是否愿意来到我的画舫。” “为了成全你的试探,你就不惜令弥泓为贵君,不惜故意将我骗到这里,不惜肆意妄为犯上作乱?”我一连串问他。 在我的严词质问中,姜冕却还能笑得出来:“你有这个想法,你会质问我,我的所有试探和谋划也都值得了。”我把脸扭过去,他又给掰回来,眼波微荡,“傻元宝儿,你想想,即便弥泓不为贵君,也会有其他人为贵君。你是陛下,后宫绝不可能只有一人。那么从我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宁愿选择弥泓为贵君。不然,柳牧云么?苏琯么?你想都别想!” 我心头一震,一个横亘心田的死结竟在他的三言两语中化解,我郁卒地望着他:“你总是这样翻云覆雨地玩弄别人谋算别人么?” “你要是不开心,可以肆意地玩弄我,我绝不抵抗。”他厚着脸皮说完,故作娇羞地偏过脸。 真是让人冒火,我哼一声,决意让他瞧瞧后果,从他身上退了下来,双腿发软,更是连骨头都疼。一手摸上他胸膛,报复地在他胸前一拧,白皙的皮肉转眼就红了一片,他忍着没有吭声。我膝盖着力,狠狠将他一推。他也一推即倒,干干脆脆,四肢修长伸展,腹部平坦,腹部之下……瞥一眼就脸红地错开视线。以前浴池里,他洗澡的时候没有看到过,如今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直视。 他平躺着,朝我瞟来瞟去,还好整以暇地笑谑:“伺候了你半天,他那么喜欢你,你都不看看他么?” 就是这个罪魁祸首,害得我这么凄惨!我一怒起身,扑向姜冕,狠狠对他心口一捶,愤慨道:“朕要赐死你的姜小冕!” 他一边咳嗽一边可怜兮兮求饶:“求陛下饶他一命!陛下先前不是说,想做太上皇,整天就可以吃喝玩乐不理政事了么?” 我停了拳头,疑惑:“朕是说过,那又如何?” 他睁着双眸,莹光水亮,眼波深深浅浅,配上额际美人尖,面容可谓俊逸,乌黑的发如墨缎流泻美人榻,他又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今夜的禽兽之举都从未发生过。他勾勾唇角,绽放一个意味深远的笑靥:“陛下要做太上皇,姜小冕可助你一臂之力。”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顿如火烧,恨恨咬牙。我怎么可以一本正经听他在求欢之榻上掰扯!对付这样的节操下限,必须比他更没下限才行! 于是,毫无预兆,我探手活捉了一只姜小冕,折辱了几下,令其羞愤愈加。 这回,姜冕消音了,笑意一僵,凝在脸上,呼吸随之一滞。 我迈着打颤的腿,跨坐到他身上:“那就来……凤在上吧……” “……”姜冕脸色一白。 “让朕好好来临幸你!” “……” ☆、第100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八 跨坐姜冕身上,一寸寸将姜小冕纳入,彻底没入后,呼吸重得难以为继。这便是所谓的骑虎难下吧。 但,终归是死不了,又怕什么呢?一咬牙,身体前倾了一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牵连,两个人都呼吸沉重。然而看着身下被压住的太傅动了动眉头,眼波流转,脸上不知是痛苦还是享受的表情,就觉得大概这个折磨他的方式是对的。 一倾一撤一进,姜冕脸上复杂的表情加深,手指攥住了被面。看来就是这样了!虽然我也遭受牵连,但不吝将动作幅度加大,两腿膝盖抵在他腰侧,狠狠地使力,感觉要被搅碎,我浑身跟着一颤,姜冕重重喘了一声,好似颇不能承受。 虽然自身损失不小,但内心也不由生了几分折磨别人的愉悦。然而,他目不转瞬盯着我,口里却魅惑道:“陛下继续,再用力,别停……” 这么说他还很享受?我眉心一皱,如他所愿,继续用力推送,快几分,陡然停下,气喘吁吁地看他也气喘吁吁。他根根眉毛都要拧起来,一脸的责怪:“怎么又停?” 我冷声一哼:“求朕啊!” 他从善如流:“求陛下狠狠地临幸臣下!” 我吐出口气:“可是朕累了……” 他语含嗔怨:“这才多大会儿?” 我弯腰趴下,不想再动,身体酸软无力,腿根都快撞得麻木,两臂交叠搁在他胸前,脑袋俯下,闷声:“没力气了。” “那你下来,我来。”他劝谏道。 “不!说好的凤在上!”我趴在他胸口不动。 “……在上,不是说就坐在上面,无为而治是不行的!”他谆谆教导,并催促,“快点,你这样丢下小太傅不管,怎么可以?” “朕已经临幸完了,让他做一个安静的小太傅吧!”我依旧不为所动。 “……”姜冕握了我手臂,蓦然翻身,来了个凤在下,将我压在身下,对着脸颊亲了一口,“陛下临幸完了,轮到臣侍寝了。小太傅喜欢陛下还没有喜欢够,不肯安静呢。” 当下压腰挺入,深深浅浅,一次次开疆拓土,撞入最深处…… 高吟重喘,嗓音嘶哑,挥手乱拍,攥住他垂落的青丝,神智昏沉,彻底沦陷在他狂放攻伐下。 船身摇晃颠簸,木榻几欲散架,发丝全垂榻外,掩不尽一室的放荡。 终至凤凰,被攫取殆尽,全身颤个不停,心神俱裂。 他又持续几下后,抽身而出,抓了方巾,泄于其上。 疯癫之后,他自后方将我搂抱,扯了被褥覆盖彼此,手掌还在胸腹之间摩挲游动。但愿他不要再轻举妄动,耳边听着他尚未平复的呼吸,我也再无法分神,昏倒在榻上。 …… 仿佛置身波涛之上,轻轻地摇晃,睡意深浓,不愿醒转。奈何总有手指抚琴一般抚过身上,每一寸都不放过,每一寸都要染指。被挑拨得逐渐清醒,眼未睁,便有晨光跳跃在眼皮,提醒着一夜过去。 我转了转头,躲避晨光,然而脑海影像已经醒来,一幕幕闪过,在清早晨间里想来,难以置信。遂蒙头钻入被褥。 “能躲哪里去?船该靠岸了,要起了。”耳边,姜冕柔声细语,轻叹,“春宵苦短,恨难挽留。” 我趴在被褥里不动,装作没有醒来过。 “看来元宝儿也不想结束,想要继续?”他作势又压过来,轻轻地蹭了蹭。 “哼!”我挪了挪,避开他。 他在我脖颈上亲了亲,见我委实不想再搭理他,便只好自己起身,捡了地上的衣物套在身上。我藏身被褥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昨夜没有说明白,这样算什么呢?今日要怎么办?还怎么见人? 他抓了一团衣物到被褥里给我穿,我只能配合,然而身体无一寸不痛,直皱眉。先拿贴身小衣给穿了,再单衣,中衣,外衫,连裤子也给慢慢套上,系好。只是他边穿的时候边趁机看了看惨烈的伤势,手指轻抚了抚红肿地带。抬眼看我时,被我瞪得无地自容,一脸愧色。 画船忽然一震,再稳住。 “到了。”姜冕抱我下榻,脚边是夜里掉下的香枕。 两人一起回头看美人榻,均是满面通红,纷纷避开眼睛。 走上船头,我刚落稳脚,就被眼前情形惊呆。 河溪两岸遍布神策军,一个个如临大敌,弓箭都在手中。岸上站着一个人,临风不动,处乱不惊,此时却修眉紧锁,深湛的目光凝在船头。 正是皇叔。 我被这阵仗一惊,脚下打晃,被姜冕在后方扶住。 姜冕临兵不惧,却笑道:“陛下在此,皇叔携兵意欲何为?” 皇叔一双眼从我脸上仔细地看了看,再转向落在我腰间的手,沉声开口:“自然是救驾!” 姜冕低眉笑:“皇叔的意思是说姜冕挟持了天子?” “拿下姜冕!”皇叔一声令下,神策军随之而动,潮涌向画船。 “睡陛下的代价可真不小。”姜冕在我耳边轻叹,又似笑谑,“群敌环视,从此后步履维艰呐。” 神策军步步围近,就要踏上画船,我低声开口:“退下。” 神策军止步,却并不后退。 我抬眼投向皇叔:“神策军果然只以皇叔为尊,连朕也号令不动?” “退下!”皇叔喝令,神策军又如潮水急退,让出岸边。 姜冕扶我下船,上岸,没走几步,一名神策军牵来我的千里驹玉花骢,看得我腿根一软。昨夜降虎狼,今日再上马,非驾崩不可。就在我心内吐苦水之时,神策军后奔来一顶软轿,落到马旁。软轿之后,是带了一批衙役急速赶来的京兆尹。 “臣奉太傅之命,前来恭迎陛……”京兆尹走到轿旁,正要叩拜,目光落到我脸上,怔住了。 姜冕伴我身边,此情此景,再无半分掩饰,一切昭然若揭。 “施大人一早准时迎驾,辛苦了。”姜冕扶我上轿。 走过他身边时,他仍在失态,震惊的双目追随我的身影,一直送到轿中,直到姜冕放下轿帘,阻断。 轿子里锦垫绵软,稍稍缓解身体疼痛,调整了不那么难受的姿势斜倚着轿壁,就听姜冕道声“起轿”。软轿抬起,我揭开窗帘,对外边道:“京兆尹接驾有功,赐赏。太傅,朕的披风忘在了船上,你取了入宫还朕。朕微服出宫,还请皇叔不要张扬。” 轿外三个男人,听我一一安排,此中深意,想必都能明白。 起轿回宫,神策军护送,城门、宫门,有皇叔亲临,一路顺畅。回到内宫,遣走轿夫,在无人的回廊上,皇叔将我拦住。 “陛下,据我所知,昨夜你是被诱骗至城外,巫阳溪画船,是不是?”他垂眼淡语,语中凉气逼人,“据宫女说,姜谢两家公子有国事要同陛下相商,那为何画船里不见那两位公子,却只有姜冕一人?” 我心中忐忑,视线低垂,手指紧攥:“那两位公子临时有事,未能前来。” 头顶凉气更甚:“既然两位公子爽约,陛下为何不折返?” 我鼓了鼓气:“因为太傅有事情要跟朕讨论。” “讨论了……一晚上?” 我垂头:“讨论得太晚,就夜宿船上,来不及回宫。” “好。”皇叔停顿片刻,“那陛下为何又独留太傅一人回画船?是要去整理什么,还是要抹去什么?” 我心下一惊,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朕的披风忘在了船上……” 皇叔步步紧逼,句句驳斥:“一件披风而已,值得陛下如此惦记?取回披风而已,为什么不让旁人去取,偏要劳驾太傅亲为?” 我握拳咬牙:“朕做什么,要向皇叔汇报么?”转身奔…… 被皇叔一把扯住,没奔成,还被拖进他臂弯,被迫仰头。他面色阴沉,探手解开我领口,衣襟一扯,便停止了动作。我被他此举吓得脸上失色,但见他目光落在我颈上,眼神不动。 半晌,他将我放开,语气如冰:“跟你娘一样的胆大包天,我倒看你怎么维护他!”说完,从我身边错身走开,出了回廊。 我许久才回神,左右看看无人,赶紧奔了。 一路躲避宫人,从偏殿后门闪了进去,未见答应好在这里守门的情儿。 回寝殿后,一片寂静,门窗紧闭。正觉奇怪,不知不觉走到床边,见红烛燃尽,恍然顿悟。昨夜纳妃,寝殿内自然无人会打扰。转头看向床上,弥泓还在鸳鸯被里沉睡,面容干干净净,如雨后澄澈的蓝天。 我散下头发,前去打开殿门,外间果然已候了几个宫女。 “陛下!”宫女们跪地。 “备热水,朕要沐浴。” “已备好,浴桶要搬进寝殿么?” “不,搬去……”我稍作筹谋,“留仙殿。” 自太傅搬走后,留仙殿一直空着。如今弥泓住了我的寝殿,那我搬去留仙殿好了。 近来诸事干扰,许久未涉足留仙殿,虽有宫人每日打扫,终究少些人气。空旷旷的殿阁相连,今日再走一遭,每个角落都能拾起儿时记忆,有蛐蛐儿作伴的欢乐,有被迫读书习字打手心的悲苦。惨兮兮的傻太子身边,总有东宫少傅的身影,不是罚抄书就是拧耳朵,言语举止总能气得从容的少傅淡定不能。 推开后殿的门,走进葱郁庭院,那株梨树已过花期,繁盛茂密的枝叶确比记忆中少傅上树摘花时壮阔不少。 我倚着殿门看,仿佛能看见那时两人偷喝宫中酒酿罗浮春,醉倒砌下梨花间的情形。 “陛下,都已准备妥当了。”宫女来禀报。 我收了思绪,前去沐浴。 汤浴殿里,屏风围架,浴桶摆好,热水注满。我按照记忆里的位置,打开一只木柜,果然找到采集的一包包梨花。我打开锦包,撒了梨花到水面。侍女要来帮忙拆锦包,我制止:“一年一采集,还是省着些吧。” “这些是太傅收集的?”侍女望着木柜里堆成山的梨花包,惊诧不已。 “还有谁会这么无聊!”我关上木柜。 “太傅风雅之人。”侍女红着脸低头。 看来皮囊的风雅确能蛊惑人心,殊不知其还有放浪不羁的骨相。 水温试好后,侍女替我宽衣,刚解开领角,便听她一声惊呼:“啊!” 好像见鬼的样子。被皇叔拦在回廊上,他所见也是如此么? “怎么?”我转身拿起案上一面铜镜,扯开衣襟照看,顿时也跟着惊悚地叫唤一声。 脖颈上遍布红痕,深深浅浅一片,还有牙印,没有一寸完好。不消说,这货绝对是故意的! 侍女给我宽下全部衣物,震惊得连连失声。 我跟着低头一看,胸上咬痕,腰上指痕,腿上淤痕…… 我抢过侍女手里衣物遮盖身上,耳根滚烫:“你出去吧,朕自己洗。” 侍女满面通红,比我还羞:“可要太医院配点药?” “不用!在宫里找点备用的药就行了,不必去麻烦太医院了!” 我忙滚进浴桶里,将自己全部浸泡,然而热水一激伤口,我趴在浴桶上直喘气。 “真的不用叫太医么?”侍女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用!”我趴在桶边咬牙切齿,“去打听一下,朕的披风送回来了没!” ☆、第101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九 将全身泡进浴桶里,抽了浴巾轻轻擦拭,被留下的痕迹擦不掉,细细洗完全身后,擦干,出了浴桶,取了屏风上的衣袍穿上,衣领扯得高高的。出了浴房,到从前属于太傅的寝殿里,爬上床,躺下。 枕头上有淡淡的梨花香,就连锦被也是。我躺好,不想动弹,每行动一下都能牵动痛处。疲乏得恨,又不敢睡去,躺着翻《盐铁论》看。 “陛下!”侍女回来了,手持药膏,跪到床前,“陛下敷一敷药吧!” “朕的披风呢?”我侧身问。 “没见有人送披风入宫。” 不至于我洗个澡的工夫,还送不来。我又问侍女:“可有见太傅入宫?” “不曾见。” 我塞了书到枕头底下,掀被起身:“今日可曾见到情儿?” “也未曾见。” 我下床穿鞋:“去把眉儿叫来。” “眉儿姐姐被传唤去凤仪宫了。” 我呆呆站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不再多想,抬脚便走。 “陛下,这药……” “放着。” 从留仙殿到凤仪宫,连走带奔,一盏茶时间赶到。今日的凤仪宫气氛格外不同,太上皇的正宫门紧闭,便是我到来,守门宫女也不放行。 “陛下留步,太上皇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在门前徘徊,心里愈是没底,小声问宫女:“是什么人觐见了太上皇陛下么?” 宫女老实答:“眉儿姐姐,情儿姐姐,和太傅。” 我握了手心:“进去多久了?” 宫女想了想:“情儿姐姐进去一个时辰了,眉儿姐姐进去半个时辰了,太傅倒是刚进去不久。” 这三人凑一块,父皇是发现什么了么?我来回踱步,几次到紧闭的殿门前,想要横闯,可是里面局势不明,万一我贸然闯进去,也许会更糟糕。再说,万一真发现了,我此时闯到父皇跟前,说什么呢?是认罪还是抵死不认? 我并不认为自己了解父皇,无法揣度她的心思,若被她发现昨夜真相,会如何针对姜冕呢? 赐死?流放?削职? 可是有西京家族支撑,又有姜轩眼下正在京城,父皇总不至于无视一旦动了姜冕,随后的利益牵扯吧?可若父皇真在意这些,又怎会当面拒绝桐山呢?或者在父皇心里,有比桐山更重的筹码?是对西京世家的忌惮?认为辅我上位后,西京姜氏不可再坐大?就如昨夜姜冕所说,父皇担心姜氏对穆氏取而代之? 思想做着天人交战,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宫女退到一边,殿内走出姜冕,一脸的淡定,一身的从容,手臂上还搭着我的披风。 他见我站在檐下,眼里泛出笑意:“妆都没梳,是担心我?” “父皇怎会召你入宫?”见他这时还能言笑,也许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 姜冕淡淡然走下台阶:“自然是,太上皇发现了我图谋不轨,于陛下纳妃之夕,诓陛下涉险,还……” 我紧跟其后,紧张等他说完。 他转过头,望着我吓得要哭的脸,展开披风,给我披到身上,趁凑近之势,在我耳边汇报:“还让陛下留宿郊野。” 我推他一把,急忙站开些,左右四顾:“你注意着点,这可是凤仪宫,到处是父皇的耳目!”这才细思他的那句话,有些不明白,“什么意思?” “做贼心虚!”姜冕看了看殿门,轻佻地抬手一刮我的脸,“意思就是,我同陛下秉烛夜谈了一晚上朝政之事。” 我拍开他的手,正色:“你骗鬼呢!父皇会信?” “当然不信。”姜冕反手拉住我,朝凤仪宫外走。 我心砰砰跳,攥紧了他的手:“那、那怎么办?父皇有说什么?她会不会召我去问话?” “你看我安然无恙走出来,自然是没事了。”他将我拉到殿阁转角处,目光垂到我脸上,“你不好好休息,乱跑什么?披风我自然会给你送过去,这么信不过我?自己走这么远的路,疼不疼?” 我半信半疑,然而看他神色若无其事的,确实不像是被父皇为难过,可父皇不信他又怎么会放了他出来? “送个披风都不准时,还怎么让人信你?”我哼一声。 “沐浴过了?”他又凑近,嗅了嗅,“怎么有梨花香呢?” “梨花又不是你独占的。”我溜出殿角,择了近路,出凤仪宫。 姜冕紧随于后。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我选着人少的地方走,大概真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直到进入留仙殿,我遣散了殿内伺候的人,若连情儿都被迫招供的话,我再无法仰仗其他宫人。如今的情势,还是少让些人知晓得好。 “你搬到这里来了?”姜冕重回留仙殿,四下观看,略有感慨,然而对我举止一看即知。 “嗯。”并不否认。 他抚着一张小案,垂目凝看:“这是你曾读书习字的书案,也是偷懒趴着睡觉流口水的地方。”走到墙边多宝格,摸着一角:“这里曾搁放蛐蛐儿罐子。”拉开一只木柜:“这里藏零食,以为我不知道。” 我视线随着他转,经他提点,回想起东宫太子时代的日子,傻太子与俊少傅的日常。 他忽然转过头来,盯着我,仿佛在辨认:“竟然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你有什么感觉么?” 我嗯了一声:“太傅比从前更老了……” 他目光勾着我,步步走近,一把将我打横抱起,一身梨花香在殿内轻轻淡淡地绕:“这么说,你昨晚还没有领教够。” 直接去了寝殿,放去了床上,我就势一滚,滚了开去:“你要敢再来,我立即喊人!”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昨夜又是同船渡,又是共枕眠,你说我们修了多少年?”他在床边一坐,笑眼看我往床角藏,“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这态度有些不对吧?” “谁跟你一夜夫妻!”我据险而守,板起脸驳斥。 他笑眼一眯:“难道是露水鸳鸯?” 我捞起枕头砸过去,被他偏头让开,枕头飞去了地上。从枕头的走势弧线能看出我使的力气不小,因此牵到了伤势,吸口冷气,趴下了。 他忙歪过身子来查看:“怎么了?”我咬牙不答,他却蓦地恍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盒:“这是我今早回府取的,西京配的药膏。” 我抬起头看他:“今早你还来得及回了趟府取药?” 他却面露愧色:“昨日没有筹备齐全,今早当然要亡羊补牢。” 这货果然三句没好话,我不想再同他废话,直接从他手上夺药盒,却被他让开。他旋开盒盖,一股清凉幽香袅袅散开,药膏透白,他两指挖下一块。我正感觉不妙,就被他撩开了裙摆,扯下了亵裤…… 我摸起《盐铁论》打过去,他不避不让:“再乱动,我就不只是上药了。” “……”我咬唇,趴下脑袋,脸上火烧火燎。 他俯身查看伤势,两指涂药上去,抹匀,揉散。 沁凉的药膏和柔滑的手指,叫我羞愧难当,只能强作镇定,胡乱翻开《盐铁论》,读起来。 我一目十行有眼无心地翻了几十页,那药膏才拖拖拉拉涂抹完毕,慢慢给系上亵裤,放下裙摆。 “原来这样娇嫩……”他直起身,自顾自地感叹,好似心生怜惜,又似自责,“都怪我太心急……” 我不理他,哗哗翻书。 “陛下!”有脚步声靠近,殿门处苏琯冒了出来,“东都有急报!” 我翻身而起,惊问:“什么?” 苏琯入殿,见我待在床上,便要退避,然而又见床边有姜冕,揣测道:“陛下身体不适么?” 姜冕并不回避:“陛下劳累过度。你说东都有急报,呈上来。” 苏琯走近,呈上急报,忧心忡忡:“东都阴雨数月,沧河决堤,终酿洪灾,水淹十四州县!” 我抖着手打开急报,东都快马传讯朝廷的急报,自然非同小可。洪水淹没十四州县,受灾区域如此之广,灾民不计其数,急报恳求朝廷紧急救灾。 “急报是五日前发出的,今日恐怕灾情愈加严峻,再回复又得耽搁数日。”我转向姜冕,求助,“太傅,怎么办好?” 姜冕接过我手中急报,镇定地看起来。 苏琯奇怪地看着我:“陛下莫非还不知……” “不知什么?”我疑问。 苏琯又看看姜冕,迟疑回道:“今日太上皇已削夺太傅之位,诏书已下。” 我身体一晃,心口剧沉:“什么时候?” 姜冕合上急报,放在床头,语气淡定中含笑:“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失徳在先,自然无法再担太傅一职。今日在凤仪宫里,被太上皇召去,削职夺位,出来就见到了陛下在等我。” “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我拉住他胳膊,怒问。 姜冕捏住我的手指,叹气:“当时告诉你,你不得闯宫逼问太上皇?因姜冕一人,导致你们骨肉失和,姜冕之罪何其重。我暂时保个命嘛,你要是一冲动,我连命都没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依然觉得他在忽悠我。难怪父皇不信他的自辩还能放他出来,原来是削职夺位,狠狠打压一下西京的气焰。不管父皇做到哪种地步,她也绝不敢赐死姜冕。 我心火难平,瞪着他。 他不回应我的眼神杀力,转头向苏琯:“现在当务之急是东都洪灾,命户部工部拟出赈灾条陈。东都急报只呈给了陛下,想必朝廷大臣们尚未得知,那就把消息散出去吧,看看那位楚公子是何反应。另外,注意京中舆论,洪灾恰在陛下生辰且以女帝之身昭告天下之际,我怕有些人别有用心。” 苏琯领命而出。 我爬下床,姜冕将我拦住:“你好好休息吧,赈灾的筹划就交给苏琯,我再与他计议。” “你什么都不是了,还计议什么?”我推开他手臂,整衣振袖,步出寝殿,心意已决,“我已成年,这天下既已交付了我,便是我说了算。” ——“姜冕,朕给你无上的地位,你要不要?” ☆、第102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一 第四卷:帝辇之下 01.陛下巡幸日常零一 东都涝灾,消息一经传出,朝野议论纷纷。大殷新朝立国,首次遭遇天灾。自古天灾便是上天预警,警告人间帝王德行有失,若不悔改,当令贤者替之。 一时间,民间谶纬兴盛,号称女帝临朝,天降灾警,乃举国覆灭不祥之兆。朝中奏本纷纭,部分关于赈灾意见,部分关于国祚之说。 我连夜看了所有奏本,尤其户部与工部出的赈灾计划较为周全,姜冕与苏琯看过都觉可行。 “京中舆论对女帝临朝多有不满,对陛下不利,可要封禁一些街谈巷论?”苏琯担忧问。 “封了京中,封得住天下之口么?”勤政殿里,姜冕、苏琯、萧传玉都在,我看完他们综合拟定的措施,做了朱批许可。 “那陛下的意思是?”萧传玉紧跟着问。 “不要管。”我道。 苏琯与萧传玉面面相觑,再一同看向姜冕。姜冕复审完奏本意见,顺着我道:“那就听陛下的吧。” “可是……”萧传玉不放心,“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朕说了,封不住天下众口,何必费那个心力。早就料到过会有这种情况,天下人不议论反而怪了。”我持笔托腮,眼珠转了几转,“大曜国的大长公主监国时,遭受的诋毁会比我少么?她都没有禁过民间舆论,也没有查封编排她的话本,都流传到我们宫里来了,前几日我还翻过。我连这点肚量都不如她么?” “可是……”萧传玉还在坚持,“这又不是肚量的问题,这是关乎陛下立朝之本……” “立朝之本并非舆论。”我整理了奏本推在案头,“女帝临朝,又逢天灾,人心自然动摇,待朕平定灾情,谶纬自消。接下来就劳烦萧尚书清点户部粮仓,赈济灾区了。” 萧传玉起身接过了批复奏本:“那臣这就回户部安排了。” “灾情紧急,最晚明日出京。”我嘱咐。 “陛下,臣恳请协助户部与工部,一同前往东都。”苏琯起身提议。 我思量一下,答应了:“好,苏琯代朕主持赈灾,协同指挥。” 两人领命,正要出殿,有太监来禀。 “陛下,楚越与怀王求见。” 不出所料,东都遭灾的消息散出去后,楚越是坐不住的,亲自面圣,表明回东都之意。我自然准了。叫苏琯、萧传玉与楚越一同前往东都。随后,殿里便只剩下我、姜冕与怀王了。 我的皇弟,怀王,依旧如我生辰大典那日一般拘谨,习惯性地垂着头,似乎不敢仰视天颜。 “陛下圣辰已过,臣……也该回东都了……”他紧张得额头冒汗。 我将他看了半晌:“叔棠,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的,你为什么这么怕朕呢?把头抬起来。” 他战战兢兢抬了头,面目清秀,额上带汗,眼底幽涧,睫毛润湿。视线都不敢往我脸上落,眼睫低垂。好一副小可怜模样。 记忆里怯懦的小孩,与眼前少年在容貌上略有几分重合,懦弱的气质一如既往。 “东都洪灾,你回去太冒险了,不如留在上京吧?”我几分劝诱语气。 少年不敢反驳,回东都的提议就这样被我扼杀掉了。 叔棠退出殿后,我问姜冕:“真的要扣押小可怜么?” 姜冕望向我:“你们皇室出身的,最应该吸取的教训难道不是——不可以貌取人么?” “那好吧,先留他在京中。”我晃出案桌,下了几步台阶,走到姜冕身边。 他朝殿门口看了看,嘴里念叨:“光天化日的,不好吧?” 我抽出袖中一物敲他的头:“你脑补不要太多!”敲完丢给他。 姜冕接在手里,是一份诏书,疑惑着打开,两手各持一端,眼睛扫上去,整个人都僵住了。我从他左边踱到右边,右边踱到左边,偏着头看他的表情。然而那一脸惊愕与呆滞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傻气,说好的世家公子的纨绔风流呢? 抬手敲到他头上,将冒着傻气的姜冕敲醒。他深吸一口气,重又端着诏书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并没有很多字,也并没有难解晦涩的句子与歧义,他却怕看错。 “朕以女身临朝,根基尚浅,现已年满十六,决意择一皇夫辅佐,此人必学识无两、出身无两、风雅无两,经朕屏选,唯西京姜冕,特封为凤君,为朕皇夫,即日昭告天下。” ——诏书内容。 姜冕缓缓从诏书上抬起目光,收敛了傻气,很是克己复礼:“好在诏书还没有发出去,你可以三思一下。其实,无名无分,无职无位,我也并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我傲然撇过头,“总之,朕临幸过你,你是朕的人!” “我也可以做陛下的面首,为陛下侍寝……” “面首无法有正当且合法的地位无偿辅佐朕!” “有弥泓贵君在前,陛下另封凤君,是置太上皇威权于不顾……” “包办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姜冕噌的一下从位子上站起,合拢诏书,含着狐狸般的笑:“陛下三思完毕,再不能反悔!” 什么克己复礼,一再谦让推脱,果然是骗人的!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尾巴狼吓得缩了一步:“容朕再考虑一下……” “晚了!”姜冕毫不含糊就势一跪,双手托捧诏书,“草民接旨!” 明明我主动做的选择,为什么最后总有一种被动落入陷阱的错觉?我沉吟着观摩他一举一动,身姿举止可谓隽永风流,什么神情于他都是相得益彰,无一不好看。 他领完旨,自己站起身,疾步过来,也不顾什么光天化日,将堂堂陛下抱了个满怀,双臂收紧,俯在我耳边不无感慨:“你个小没良心的,好歹不算全无心肝!终于等来你这句话,纵然再有悬崖万丈,深渊千仞,米分身碎骨我也跳!” 刚觉着有些气度,便来说这傻话。 我叹息,反手捶到他后心:“我不会再让万丈悬崖、千仞深渊成为我的绝境,更不会准你跳下去!” 册封诏书直达中书,令其传昭天下。诏书方传遍宫廷,举宫震惊。太上皇传讯我,我以国事繁忙为由,拒绝前往凤仪宫受审。 因东都天灾,礼部筹划册封仪式一切从简,能省则省,不能省的,我拿内府库银两填补。西京得知消息,连夜快马加急送来绫罗绸缎珠宝玉石等作嫁资,可谓十里红妆,另送千石粮食供朝廷赈灾之用。 国库正缺钱,凤君家族的殷厚嫁妆就送来了,衷心为国的朝官无不赞美凤君品行兼备,实乃陛下良配。 陛下娶凤君,一举多得,成为一时美谈。 面对朝臣们的倒戈,太上皇最终妥协,召见我与姜冕。 姜冕上回到凤仪宫,还是被兴师问罪,削夺太傅职位,这回到凤仪宫,却是因受封凤君。 宫门大开,迎二君。 新妆拜舅姑,姜冕稍作了些打扮,束发簪冠,绛红袍儒,宽袖及地,腰间绸带嵌着东海明珠,袍袖上金丝滚边银线勾凤羽。他端着凤君的架子,举止娴雅,落后于我半步。我亦是与他一般的君服配色,只不过我衣上绣的是飞龙。两人踏过十丈红毯,在一宫的静候中,入殿。 “儿臣携凤君拜见父皇!” 太上皇端坐软榻,皇叔坐在下方椅上,两人都没什么表情,宫女们各站其后。我与姜冕一同拜完父皇,一同跪着等训。 许久的沉默,两位长辈都在以犀利的目光审视跪着的胆大妄为二人组。 太上皇率先给了下马威,冷笑一声:“西京好手段,十里红妆与陛下联姻,自此,西京姜氏世家便是一等一的外戚权贵。削夺一个太傅职衔,又算得了什么?凤君,皇夫,帝座之旁都有你的位子,当真只赚不赔!朕辛辛苦苦生养的女儿,还是折到了你的手里!” “太上皇此言差矣!”姜冕跪得端正,回驳得软硬不吃,“西京姜氏原不涉皇权,是太上皇陛下三年前召姜冕入京为东宫少傅,辅佐太子,并为启蒙。彼时是太上皇陛下心存联络西京拱卫皇族之意,且有意使姜冕为太子后闱备选。奈何太上皇陛下招徕晋阳侯,招徕北府谢氏,便对西京姜氏生了悔意。君言九鼎,太上皇陛下不认,姜冕亦无可奈何。但,太子成人,有其立政主张,便有其选夫独见。太上皇既寄意陛下为贤为德,又何必与陛下意见相左,阻其情义,徒生嫌隙?” 我抬头一看,太上皇被气得不轻,皇叔也是脸色不悦。说好来说服长辈,怎么一开始就针锋相对?我心中焦急,却又不好在此时选择谁的立场,只能寄希望于姜冕今日不是来挑衅太上皇的权威的。 姜冕继续陈情:“臣为东宫少傅也好,为天子太傅也罢,既因太上皇之召,也为心中诚意。臣待元宝儿一片赤诚,并不奢求凤位,然元宝儿感念臣之心意,愿以凤位投报。臣自然不愿辜负这份期许!太上皇与陛下骨肉至亲,难道不希望她得偿所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凤君得凤君么?太上皇若设身处地,您会放弃谢庭芝么?” “放肆!”我爹摔袖,但脸色却比先前缓和不少,狠狠瞪了一眼要笑出来的我,继续同姜冕对战,“你巧舌如簧,朕早已领教,焉知元宝儿不是为你所诱,被你蒙蔽?朕听说,元宝儿在民间三载,心心念念却是旁人,而非你。”我爹直接出了大招,擒贼擒王,攻人攻心。 我便笑不出来了。 姜冕默然一瞬,接招:“她记忆缺失,爱上旁人,我无话可说。然而有过错爱,方知真心。未将情感错付,怎知良人如旧。待她记忆复苏,自然会做出取舍,所幸,我赌对了。” ☆、第103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二 “你是说……”太上皇从姜冕的陈述里发现了真相,眸中星火点亮,语声颤动,“元宝儿……” “儿臣让父皇担心了。”我向母亲拜了一拜,仰头望她,“元宝儿想起从前了,记起了父皇和母妃养育元宝儿的点点滴滴,记起了皇叔对元宝儿的爱护,也记起了太傅对元宝儿的悉心教导。” 太上皇的强势气场顿时被慈母情怀取代,满脸疼爱,好似失而复得的神情:“记起来了就好!只要不跟以前一样傻,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皇叔也是神色微动,凝眼向我:“陛下能忆起从前,实在令人欣喜,必是柳太医的汤药见效,当重赏才是。” 我点头,能恢复记忆虽少不了姜冕时时提醒与刺激,但太医哥哥的回梦汤一碗接一碗的灌下来,却也有不容低估的功效。 “那么,儿臣自己选的凤君,父皇也是不反对了?”我最后点题。 太上皇疲惫地挥了挥手,无力地表示:“朕反对又能如何?如今你都会先斩后奏了,朕能奈你何?”再将犀利的视线对准姜冕,“望凤君此后竭力辅佐陛下,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应鞠躬尽瘁。” “臣自当尽力。”终于获得勉强认可的凤君回应。 然而就在我们为阶段性的胜利欣喜时,太上皇忽然补充一句:“弥泓,元宝儿亦要真心待他。” * 自从饮下我喂给他的药,弥泓这些时日昏睡的时候多,醒不过半个时辰。若那晚我将瓶中药全数喂了他,只怕半个时辰都难醒。 我取了宫女手中汤水,坐到床边,喂弥泓饮下。汤水从他唇角流淌下来,被手巾隔住。这般滴水不进,不饮不食,已数日。我未让宫人将弥泓情况汇报给太上皇。一怕父皇动怒,二怕父皇伤心,三怕父皇迁怨。 “陛下,太医令来了。”宫女疾步入寝殿,小声禀报。 我重新从汤碗里舀出一勺汤汁:“传。” 柳牧云带了一只小药箱入殿,脚步轻缓,在十几步外缓缓施礼:“陛下召我来是?” 当着他的面,我将一勺汤汁喂进弥泓嘴里,再看汤汁流出:“太医哥哥何必明知故问。” “陛下要的莫非不是这样?”柳牧云淡然问。 我搁下汤碗,抽了手绢净手,转身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太医令,云淡风轻的神采,几日未见却似乎清瘦了不少。 “他不饮不食,这般下去,能撑多久?”我反问。 “陛下是想要他醒来看着陛下与凤君琴瑟和鸣早生贵子?”柳牧云亦反问。 “……”我被他问得堵了一堵,“难道要他永远醒不过来?弥泓心思单纯,不会生怨抱恨,甚至可能他连何为贵君都不懂,他大概也只是将朕当做一个小伙伴。朕并不想要他性命,你应当知道。若他持续昏睡不进饮食,性命垂危,事情闹大,太上皇得知此事,岂不震怒?” 柳牧云开了药箱,抽了枚银针,自行起身,走来床边,脸色平静,就要向弥泓头顶施针。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紧张道:“太医哥哥,你确定能保他安然无恙?” 柳牧云低下目光,看在我抓他手腕的手上,许久,抬起另一只手,将我的手握住,挪开,松手:“我非神医,无法保证万一。” 他神色沉抑,拈针的手指一动,稳稳刺入弥泓脑中。 我闻见他身上的微微药草味,心神安定,已不再如方才那样紧张。他停针片刻后,抽针离脑。 弥泓喉中闷哼了一声,眼睫颤动。我再取汤来喂,一勺灌下,他张嘴含了一些,喉头起伏,有下咽的意识。 我心头重石终于落地,又趁热接连喂了几勺,给他擦了嘴角,直腰起身,见柳牧云依旧站在床边,半步未挪。我担心他在观后效,心头一紧:“没有彻底解?” 柳牧云不答,反问我:“可否给陛下请一脉?” “我又没病。”我脱口。 他不作回答,站在身边也没动。我只好听其言,伸出手。他手指在我脉上轻轻一压,三指定位。一坐一立,仿如静止。切脉良久,他方收回手。 “陛下近日劳累过甚,气弱力虚,应温养。”他缓缓道着医理,语气变也未变,直接切入病症,“元阴初泄,真元有损,情|事初涉,当知节制。” 简短十六字,待我愣愣听明白他说的什么,血气便涌上了脸,垂袖遮住手腕,绞着衣角,口中喏喏:“国事忙碌,我只是太累了。” 这话在脉象面前大概狡辩得苍白无力,我垂头,脸上更烫。 好在这时有宫女进殿,跪禀:“陛下,凤君已搬入留仙殿,说陛下可以过去了。” 若无旁人在,我自然立即就能过去,但现下被太医戳破,我总得顾及一下所剩不多的颜面。我便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太多表示:“知道了。” 哪知留仙殿的宫女很执着,进一步请示:“那陛下什么时候过去?” 刚搬回宫,至于这么急么?步步紧逼,还让不让人高冷了? “告知凤君,朕在照顾弥泓,待会还要看奏章,让凤君再熟悉一下留仙殿,朕得空了再去看他!” 宫女似乎没有想到凤君初封,便如此不受宠,脸上惊愕的模样好像开始怀疑人生。 我挥手让她离去,转回视线盯在弥泓脸上。 柳牧云之所以还没有走,是因为还有话要嘱咐:“陛下尚年幼,不宜过早孕育子嗣,这一点,想必凤君能考虑得到。然而世间人多不为女子周全,朝臣想必亦如此,若有人上本催促陛下尽早立嗣,不必应允,敷衍即可。” 我继续红着脸,呐呐点头。 “你根基未稳,又兼国事纷扰,当以保重身体为上。”柳牧云殷殷嘱咐,看我良久,“如今你记忆恢复,我也该辞去太医令。” “不行!”我断然否决,极力摇头,“朕的身边需要太医!” “太医院御医上百。” “朕信不过!” “陛下也未曾信过我……” * 我对着一堆奏折发呆,最上面的一本,是太医令请辞折。谦言温语,回叙宫中为医过往,照看小太子的使命,如今任务既达,再无耽留必要。 也许放他江湖潜游,是最好的选择。但我私心过重,并不愿做这样的选择,哪怕曾经答应过随他所愿。抽了这本奏折,塞到最底下。 翻开其他的折子批阅,批得眼冒金星时,殿门被“嘭”的一声踢开,我抬起满是圈圈的眼,头晕目眩望过去,隐约似乎是一个怒气冲冲且欲求不满的家伙,径直杀到我的书案前,一把夺过我手中朱笔,扔去地上。 “几本破折子而已,什么时候不能批?宁愿闷在这里啃酸文,都不愿去留仙殿啃……看我?!”陡然凑近过来的面孔,闯入我视线。 我揉揉眼:“是凤君啊?” “呆头呆脑的,不是我是谁?”他语气不善,尤其看着满案奏折,恨不能将其付之一炬的神情,“这些混账玩意儿!” “别闹。”我将他推开,打击他道,“这些混账玩意儿关乎国计民生,可不是我从小就被你逼着看的?” “又不是紧赶着要批完!”他怨气冲天,恨声入耳。 据说男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估计这就是了。我不跟他计较,蹲去地上寻回朱笔,回到案后,准备用专心致志处理国事的架势让他知难而退。 他安静下来,绕到我身后,从后将我搂抱,趴在耳边小声抱怨:“你都陪了弥泓几个时辰了!” “你还算着?”我持笔蘸墨,调笑他,“这是,争宠的意思?” “地位不稳,当然要争宠。”他蹭着鬓发,像一只馋猫,“今夜,让臣夫侍寝吧?” 我被他想出来的“臣夫”一词逗得忍俊不禁,伸手拨开他脑袋,蹭得人心里痒痒的,想起太医哥哥的告诫,必须克制:“快别闹,我今晚要等东都赈灾的奏报。侍寝,以后再说。”实在忍不住嘀咕一句,“上次还不够,你不嫌累么?” “你以为一次管一年?你吃饱一顿,是不是可以一月不吃了?”他用严谨的类比法驳斥,一只手灵蛇一样滑进我的袖口,缠着手臂往上,“东都赈灾的奏报也不一定今晚能到,何必虚掷春宵?再说,臣夫为陛下卖力,累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怡然自得……” 我被他手上刺激得一哆嗦,朱笔在奏本上划了好长一条曲线,连忙想要补救,拿涂改用的湿巾轻轻擦拭,却不防衣衫内捣乱的手已越过重重关卡,揉捏了一个来回。 光天化日,殿门大开,朕的御案,这个混蛋! 心口砰砰跳,我隔着衣襟,按住他的手,羞怒交加:“姜羡之!这是在勤政殿!” “君王殿上欢,不是很有情趣?”他不要脸地低声调笑,另一只手往我腰上一抱,推到御案上,俯身将我压在奏折间,嗅到脖颈下。 我躺在御案奏折上,心中直念罪过,忽而急中生智:“我的伤还没有养好!” “那让臣夫看看……”对于没有下限的人,这招果然无效。 ☆、第104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三 这厮果真探手到裙下,我屈起膝盖,踢开他的手:“不要太得寸进尺!” “这么活蹦乱跳,看来已经无恙了。”他得到确认,拿腿顶住我的膝盖,放肆的一只手到裙底浑水摸鱼,脸上却笑得温雅,春风拂面地瞧着我窘迫万分,“臣夫还没有进尺呢……” 一半风雅似仙,一半禽兽如魔。 我讨饶:“去留仙殿好么?这里怎么行?” “不尝试一下?”他一脸天真地提议,手下却极快地解开了裙带,火热的手掌触向了亵裤,将带子绕在指端。 我奋力挺起腰身,摸了镇尺敲打那只魔爪:“你要不要脸?你要不要脸?!” 他悍然不惧,被敲打也要再接再厉解下亵裤,而最后也当真被他得手,最后一道防线溃败,他志得意满:“要脸做什么?”说罢,再度将我推倒御案上,倾身覆上,咬上唇瓣,“乖元宝儿,小试一下可好?” 我急得满头生汗,被他压着又完全动弹不了:“可这里是勤政殿啊,会有人过来的!再说,怎么可以在御案上?大臣们的奏折都在朕身下,你顾忌一下好不好?我答应你去留仙殿还不行么?去床榻上,不要在书案上……啊……混蛋……” 他充耳不闻,膝盖分开我战战兢兢的两腿,不仅得寸,还进尺! 再度得手,他满足地叹息一声,看着我屏息静气,却笑了:“还这么紧张?应该已经不疼了吧?” 我紧攥他手臂袖口,他缓缓地动,确实已不再疼,但酸胀得紧,依旧很害怕,总觉得这种隐秘之事太过超越承受的极限和羞耻感。若是在夜里,还能借夜色掩饰一二,可是白天里,一切都在朗朗乾坤下,完全不在我的认知与可接受范围。 我捞了本奏折展开,遮在脸上,做一只鸵鸟。 可是我的这位太傅似乎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如同为了印证我的猜想,他掀开我脸上的奏折,胡乱扔到一边:“勤政殿又如何?御案又如何?奏折又如何?不过是些外物,有什么神圣不可侵!”还对我此举不满,“为什么不看着我?睁开眼!” 我哼一声,对他的离经叛道不予表示,也拒不睁眼。就当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就不去想了。 然而他惩戒似的,身下由缓转疾,令我无法再装淡定鸵鸟,也无法再屏息静气,如他所愿地低吟出声。为求饶,只能妥协,睁开眼,凝视他,气喘道:“不是说……小试么?” “你好像并不喜欢,所以我打算让你喜欢为止。”他口气狂妄,面容不善。每冲击一下,我的后腰便在御案上撞一回,身体也随之摇动。奏折渐渐被撞出案边,纷纷坠落地上。 又痛苦又有些隐隐的愉悦,这种感觉怎么说得出口。咬牙闭嘴,不想让自己不受控制的颤音带出长吟的味道,然而气息不畅,下意识张口呼吸,毫无防备地发出似哭似叹之音,如此往复。 他将手臂垫到我腰后,阻隔撞击之力,也趁机固住腰身,因我的无法自控而愈发卖力,劝诱地问:“现在喜欢了么?” 衣衫窸窣,剧烈摆动,奏折如雪花落地,朱笔骨碌碌滚落,砚台也一点点震离…… 我扬手扶住砚台,这块可是四大名砚之一的澄泥砚,价值不菲。 然后便听见身上的混蛋重重哼了一声,加大惩戒力度与频率。 羞耻什么的,再也顾不上了:“凤君……羡之……够了……” 嘭的一声巨响,砚台离手,也步了御案上诸物的后尘,米分身碎骨了。 我的心也碎了,眼泪流下来。 “没出息的孩子!一只澄泥砚算什么?”他叹息,“而且,这算什么够?这个时候你就不能专心些?” “陛下——”殿外一声高喊,有脚步声急速传来。 我已经放弃了,扬起姜冕的宽袖,覆到脸上。果然,姜冕从来就没有在乎过,都没有放弃这一说,继续发力。 不知哪个倒霉太监闯进殿来:“陛——”消音了。 “陛下恕罪!”随即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我心如死灰,从今往后,他们的陛下便是荒淫无道白日宣淫连勤政殿都不放过的昏君了。 姜冕却颇有意味地笑:“只要不是太上皇和皇叔两位老人家过来,旁人撞见怕什么?” 然而世间有一条定律,你越是担心最坏的事情发生,最坏的事情它就会发生。 殿门外清晰传来一道嗓音:“什么事慌成这样?禀报陛下了么?” 倒霉太监哆嗦,惊恐:“还、还未曾,皇、皇叔请止步!您、您现在不能进去……” “我不能进去?我为什么不能进去?”诧异且微怒。 倒霉太监要哭:“无论如何,您现在也不能进去……求、求您止步……” “有要事你不禀报,在这里拦我?入勤政殿见陛下,我如何进不得?让开!” 倒霉太监哭喊:“陛下——老奴尽力了——” 皇叔武人出身,何人能拦?在他一步跨入勤政殿时,我与姜冕齐齐以最快的速度滚下御案,手忙脚乱,站定整衣。 一地奏折,一地砚台碎片,一案凌乱,一殿乱象,还有两个衣衫不整做贼心虚面红耳赤的家伙。此情此景,皇叔一眼即明。他先是惊愕,再是脸有几分尴尬,最后愠怒。 “我去侧殿,有事相禀。”甩下一句话,他一眼也不想再看,一刻也不想多留,迅速转身出殿。 我腿脚一软,要跪,被姜冕拉住。 “朕被你害惨了!”欲哭无泪。 姜冕深吸口气,一脸沮丧:“你以为我很好么……” 快速地清理了一下,平复呼吸,我默念三遍“镇定”,去了侧殿。 勤政殿的侧殿虽不如何开阔,却是用来以备大臣等候觐见的歇息殿宇,是以并不简陋。两殿之间有走廊相连,十几步即到。我从未觉得这十几步如今日这般艰难。 皇叔在侧殿想必已消化了一下事实,情绪应该稳定下来了,应当不会冲我发火?我心内做着一厢情愿的揣测。 扶着殿门,我朝里探出脑袋瞅了瞅,皇叔他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如六月雨天,眼睛望着对面壁上悬挂的一幅帝王行猎图……的一把弓箭上! 那画,是宫廷画师作的太上皇行猎,弓箭,是太上皇手里的弓箭,玄铁打造的一把霸王弓,气势如能射落九曜。那画中的弓箭,我并没有见过,大概是猎场遇袭,太上皇早产,迁怒了这把弓。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皇叔盯着弓箭看是何种表示? 是想射杀了我这个昏君,还是射杀那恬不知耻的凤君,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昏君与凤君一起人道毁灭? 我心惊胆战,手心生汗,紧张得迈不动步子。 “陛下要在门外站几时?”皇叔收了凌厉阴沉的目光,闭上眼,“家国危难,你却于殿上……” 我被门槛一绊,跌跌撞撞跑进去,顾不得其他:“家国危难?发生什么事了?” 皇叔睁开眼,视线缓缓挪向我:“你还知道关心家国危难?东都灾情你真的关心?前去赈灾的户部侍郎萧传玉与天子侍讲苏琯,遭遇了什么,你可知道?” ☆、第105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四 “他们……遭遇了什么?”我惊惶。 “东都灾情严峻,流民失控,未及安抚,便已生乱!萧传玉与苏琯尚在半途,与暴\乱流民相遇,遭流民哄抢赈灾物资,粮食被褥被一抢而空,如此还不算,流民乱军围困了两名朝廷大员,号称索要更多财物方可放人!”皇叔一气说完,怒容隐隐,“事已至此,早已不是简单的朝廷赈灾!” 我膝盖一软,当即委顿:“东都驻军呢?” “驻军已发兵,但几千驻军面对上万流民,终归力有不逮,且流民乱军中有朝廷官员为质,驻军不敢轻易擅动,遂传急报京师,请求支援。”皇叔冷眼看我,怒其不争,忍不住再加训斥,“国事一瞬万变,风波不断,身为帝王,不付出心血便想安享太平?坐享天下,垂拱而治,那是圣君在位!你自认离圣君尚有多远?” 我垂下头,羞愧难过:“元宝儿只求不做亡国之君。” 皇叔更怒,一手指我:“你……” 我当然不奢求自己能做一代圣君:“元宝儿不堪帝王之任,辜负了长辈们的教导,陷朝廷栋梁于险境,陷子民于水火,元宝儿愿禅位……” “闭嘴!”皇叔震怒,一把将我从地上提起,举手要打,却迟迟不落,“你父皇为你筹谋天下,甘愿退位!你母妃为你出生入死,下落不明!军民死战,朝官遭困,你与凤君殿上胡闹,现在却说要禅位?!大家为你的拼死牺牲,就换来你这句话?!” 我垂泪:“元宝儿无能,万死难辞其咎……” 皇叔将我一推,不顾什么君臣,什么伦常,怒声:“跪下!” 我哭着屈膝跪地,等着一巴掌打下来,将我打死才好,就不会这样内疚了:“君王,帝位,元宝儿根本就不配,我原本只是个痴儿,担不起这天下。你们照旧用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傀儡皇帝吧,兴许他临朝,就不会这样风雨飘零,也不会像我这样没用,更不会像我这样亵渎朝殿……” 皇叔被气疯,离开椅子,一掌拍碎几案,茶盏香炉尽砸地上,怒愤交加,将跪着哭诉的我掰起脑袋,俯身埋头,撕尽一切伪饰,用炽烈的唇堵了我的嘤嘤哭泣,侵略得尽是他的气息,如征服战场一般,不容人有一息生机。 我脑中弦断,彻底吓傻了,完全无法思考,只有下意识的抵抗。 如火如荼石榴花,绯靡之姿怎堪淡薄。遭遇一点抵抗,便碾压得无以复加。舌尖已钝,我便连抵抗也舍了,只能承载他的肆虐。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个打击接一个打击,无一不是不堪承受。 信念崩塌,未有生趣。 许久,他找回理智,绝望地将我放了,推出怀抱:“亵渎朝殿,亵渎我半生守候的希望,你不是不在乎的么?跟你一模一样的傀儡皇帝?还有那个跟你一模一样的阿宝?他们究竟哪里跟你一模一样了?你担不起这天下,那我半生为的什么?!” 我从地上缓缓爬起,抬袖擦去唇角血丝,舌尖被咬破的腥甜在口腔里泛滥。我不懂晋阳侯,不懂声声唤过的皇叔,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叔!根本就不是什么长辈! 在他府邸,阿宝被洗去与我一样的容颜时,凄厉道出的恶毒话语,才是真相么? 不是看着我出生的么?不是看着我长大的么? 这个世道,我是不懂了。 心如焦土,一片狼藉。忽然背脊一凉,似乎有一道目光…… 我转身,呼吸一滞。 殿门外,姜冕一手扶在门上,见我发现了他,强生出几许笑,无奈的笑,嘲讽的笑,玩世不恭的笑,笑尽苍生的笑。 他嘲弄的双眼望着殿内杯盘狼藉,桌椅倾覆,如同在看一场好戏,轻启低哑的嗓音:“晋阳侯,皇叔,却邪侯爷,您将这份爱慕之心、嫉妒之心深埋了多久?是否在夜半梦回时煎熬得难以入眠?您以国家大义做幌子,欺骗众人,却发现终究骗不过这份在地狱滋生的嫉妒吧?所以凤君不管是谁,都会给你的嫉妒之心烈火烹油。画船那一次,你就想杀了我吧?今日亲眼再见,你嫉妒憎恨得发狂,忍不住想假如凤君是您……” “住口!”皇叔顿喝,身体摇晃,面容痛苦,“我如何,容不到你来痛责!” “您还真是矜狂,莫非您忘了我姜冕才是凤君?!”笑意转冷,勃然震怒,针锋相对。 两处怒火滋烧,我备受煎熬,感觉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无嫌隙了…… 我一步步走出侧殿,看了眼姜冕,他却不看我,笑过之后的眼底,一片冰冷,随之的怒海滔天,一眼即可夺命。 我跨出殿门,外间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个个不敢抬头。走过他们身边,我压制了发颤的嗓音,沉声:“今日所见所闻,谁若说出去一个字,全族株连!” 众皆噤若寒蝉。 我往勤政殿去,如今众叛亲离,可用的人遭困陷阱,大约再无人可用:“备驾。” 跟随上来一个宫人,颤声:“陛下去哪里?” “东都。”我捏紧手心,“唤御林军,朕要御驾亲征,拯救朕的朝臣与子民!” 兵部点军,御林待命,户部备粮食物资。太上皇急招我问话,我没去,在寝殿写手书,假若我回不来,便让傀儡皇帝代我。 弥泓渐渐昏睡的少了,不时醒来趴在床头看我。我到床边抚摸他的头发,看他明亮的双眼,毫无阴翳,如天空般纯粹。大约,他是这宫里唯一自始至终的纯净了。 “元宝儿,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他醒来后,忘了别人教导过要叫陛下,不安地问。 “我……”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解释。 “禀陛下——”近来,米饭跑来亲自侍奉,此际在殿门处急道,“凤君走了——” 我无力地坐到床边,事已至此,无法挽留,眼泪落下来。 “不是不是!”米饭抓耳挠腮,赶紧纠正,“凤君他代陛下亲征,去东都赈灾并援救萧尚书与苏侍讲了!” “什么?!”我脑中轰鸣,顿时弹起。 ☆、第106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五 我追赶到宫门外,御林军以及第二批赈灾物资已然启程,追赶不及,只余原地送行酒水饯席。 辗转其间,懊悔不已。 “陛下!”旁边一名太监走过来,似知我心,“凤君在此等了半个时辰,才动身。” 半个时辰?我默然,盯着眼前的饯别酒席。 太监躬了躬身,指着一处席位:“这是凤君的位子。” 简简单单的饯别席上,一只酒杯里剩着一点残酒。我坐到席位边,拿过酒杯,在指间转了转,送到嘴边,饮下残酒。酒入喉,烫了一路,再入胃。摸过酒壶,倒酒入盏,再一举饮下,辛辣可口。 “陛下,这饯别酒可不是果酒,不可这样豪饮!”太监跪下来劝。 “朕觉得……味道挺好……”不理会劝阻,再倒一杯,倾杯饮下,一团火苗自喉舌贯入肺腑,再窜入脑中,冲得人头脑昏沉。 再倒一杯,倒不动?酒壶忽然扎了根! 酒杯同时被夺走:“送陛下回宫。” 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是一道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我便带有极大的抵触,将握住我手臂的一只大手狠狠推下去。近处有个伟岸的身影在凝视我,视线里藏着浓郁的哀伤。 我扶着案几,摇晃起身,避过他,叫小太监来扶我,这太监却没敢动,我脚步虚浮,眼看站立不住,腰后伸来一掌将我撑住,没等我再抗拒,竟直接横抱了起来,往宫里折返。 酒气冲脑,这样并不温和的酒,却不知凤君饮下了多少,寻常并未见他饮酒,想必是不喜欢的。当初自平阳县到京师路上,夜宿的一家野店里,他也并没有饮多少就醉醺醺的,可见酒量很浅。 “给朕酒!”我还想再多喝点,可以更深地体会饮烈酒的滋味,手挥脚踢,想要落地。感觉到自己的要求被无视,还被抱得更紧更稳,半点也不颠簸,不由更加生气,愤怒得手拽其襟。 “放朕下来!你凭什么抱朕?”我在他手臂间翻动,侧头,咬他手臂,虽然隔着衣料,但我狠狠一口下去,哪怕有衣物阻隔,也必定将他咬出一片深深的牙印。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牙口间,然而却无法撼动这条手臂,如铜铁一般的坚韧,无物可催。 他不言不语,不吭不响,一路将我平稳地抱回了寝宫。 宫女们来接手,他没让,直闯寝殿,低声吩咐:“醒酒汤!” 弥泓自寝殿里迎出来,好奇问:“元宝儿醉了?” “我没醉!”我厉声回应,似乎吓了弥泓一跳,他连忙跟过来照顾。我被放上软床,一只手要来解我衣裳,被我用力打开,怒声:“走开!” 床边的身影顿了顿,让开了。弥泓赶来,趴到床边,天真地哄着:“元宝儿乖,乖乖地睡。”温暖柔软的小手摸到我衣上,宽解了衣带,扯去了外衣,给我背上缓缓拍着。 他纤弱的身体坐在床沿,小大人一样,对我又是抚摸又是哄。烦躁里唯一的一点舒心,让人想要渴望更多,下意识往他手边蹭了蹭,皱着眉:“头疼。” 柔软的手指便揉到了太阳穴,没有章法,只是他对大人的模仿,也起到了几分作用,缓解了部分脑中隐隐作痛。 舒服得人想要睡过去,太阳穴上的手指忽然收走了。我不满地哼着,伸出手去找弥泓的小手,摸到了一只并不柔软的手掌,爬到掌心里确认,触摸到奇怪的地方,手指摩挲着一只粗粝的手茧,想据此判断,却转动不了思维。 这只大手忽然翻覆过来,将我正探索的手攥入掌心,以带着粗茧的大掌缓缓滑过我的手背手心,令人心生抗拒,想抽出手去。大掌停了,让出手背,却忽然落了一个柔软湿热的触感到手背,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手上,微痒。 总是让人心中生痒,一定是那个混蛋家伙吧?我含糊着喊他:“太傅……凤君……”手从唇下滑开,反手摸到他脸上。“你没有走?你故意骗我,是不是?”这混蛋不总是在骗我么,这次一定也是!骗我,逗我,再哄我,将我的情绪一点点骗到他的手中,玩弄于鼓掌,再一声不响地离开……不……他没有离开!这不就在我的碰触中么,这么真实的碰触。 被我碰触到的人任我的手游走在他脸上,摸到他的眼睛时,他闭上了眼:“我以为,民间三年,足够你忘记从前的记忆,不会再喜欢上他。为什么,你还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非他不可?” “太傅,你在说什么?”我感觉有些听不懂,急切地抚摸他的眼睛。 那低垂的眼睫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你以为,我从西山禁地下来,重返宫城,为的什么?你每年生辰,我给你存下一份不送出的手环,你不是看到了么,为什么就想不到呢?” 我觉得害怕,昏沉中觉得哪里不对,手急促地摸过去,到额发,摩挲数遍:“没有……没有……你不是太傅……” 太傅有美人尖,他没有! 吓得要收回手,被他紧紧按住,按在他脸上,迫使我感受他的温度,愠怒中带着悲怆:“我果然不该……” “晋阳侯。”一声淡淡的唤,仿佛在天边,又似乎在近旁,带着微弱的药草清香,随清风送来。有脚步声靠近,药草香如影随形。“听说陛下醉了,我来看看。” 抓住我手的人身体一僵,怆意半收,怒意却不敛:“陛下的寝宫,什么时候准太医无声无息地出入了?” “无声无息?是晋阳侯太过投入,没有察觉吧?屏退了贵君,晋阳侯便觉这寝宫里无人打搅,可恣意妄为?”来人淡声,却语意不善,轻嘲暗讽,继续步步走来,“再者,我素来便是可自由出入陛下身边,与晋阳侯您不同。陛下幼年,晋阳侯并未得见,却是我一介太医,日夜不辍照顾陛下起居,看她蹒跚学步,看她咿呀学语,看她顽劣,看她挨罚,看她百般姿态……” “那又如何?你如今也依旧是介太医!”他怒容大盛,将我的手也攥得生疼,我低泣也不放手,“你什么时候来的寝殿?” 太医以并不在乎的语调:“‘民间三年’的时候。看来,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察觉了晋阳侯这位忠良耿直的皇亲国戚居然有自己的图谋,布局谋算了所有人,如今发现自己失策了,您又将做什么打算?” “一介太医也想知道这么多?” “何止。”他走来床边,将我的手从那人手中收回,放入被子里。我在他带来的气息里感觉到安稳,舒了一口气。他往我身边靠近,给我按压上两边太阳穴,手法精准,力道不轻不重,每一下都如有一股真力灌入脑中,驱散一片混沌,舒服得人不知怎么好,整个人往他身边挪去,手也从被子底下偷偷潜出,抓住他衣角,怕他突然不管我跑掉。 他继续低声:“为了陛下,我当然想知道更多,想知道晋阳侯‘果然不该’怎样,果然不该让姜冕活着?果然不该让陛下回宫?果然不该让陛下封了凤君?果然不该让她嫁做人妇?” “那你又为何不听下去?” “我怕听得多了,您一旦说出口,就再难挽回。”给我带来无限舒适的人一声低叹,“请晋阳侯三思,为了元宝儿,为了当年的阿夜,为了你们共同创下的江山基业。” 另一方沉默了,不知被什么触动到,良久,起身,寝殿里又响起了脚步声,渐去渐远。 我迷蒙地睁了睁眼,也并不能看清多少,人身都是虚影,晃出好几个,重叠又分开。近旁的一只温暖的手,带着药草气味,抚到我眼睛上,将眼睛闭合:“睡吧。既然醉了,就无忧无虑地睡一场,醒来,还不知要怎样。” 我在他低沉的安抚声中,睡去。 这一睡,一天一夜,于梦境里惊醒。 “姜冕——”我惊坐起,神魂不定,四下寻找。 床边趴着睡着的弥泓被我吓醒,抬起头后惊惶地看了看我,迅速将我抱住安抚:“元宝儿不要怕!” 少年身上带来的温暖令我更加不安,为什么是他在身边,我颤声问:“姜冕呢?凤君呢?” “他不在。”少年闷闷地回应。 我把他推开,掀了被子下地,外面的侍女惊动,纷纷赶来。 我问她们:“凤君呢?” “回陛下,凤君往东都赈灾去了!” 我心头一震,一幅幅画面闯入脑海,想起来了,他一声招呼没打,自己带军粮去东都了。东都,洪灾、乱民、被困的朝廷官员…… 他不在京城,他远赴险境,是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 我抓住一个侍女,对她厉声吩咐:“去把凤君召回来!” “陛下!”侍女跪地,不知所措,“凤君赈灾去了,您不要担心!” 胡说!都在骗我!东都那么危险…… “陛下——东都急报——”米饭一路狂奔向寝宫,脸色惊骇,不时摔个跟头,又赶紧爬起。 我疾步到殿门,扶着门首,看米饭连滚带爬奔来报,米饭脸上的惊骇之色绝不会是好消息,我险些站不住。 “陛下!凤君援救东都,路遇乱军,朝廷赈灾物资又被抢了!” 我深吸口气:“凤君呢?” 米饭脸色一垮:“凤君他——” 我为什么要准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为什么不阻拦他?从门边滑到地上,我盯住米饭:“说!” “被乱军围困,劫走了……” ☆、第107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六 “御驾亲征?”御前会议上,六部尚书缺两人,朝廷只剩四部尚书,四人一同惊愕。 兵部尚书:“臣愿替陛下出征,但请陛下一定坐镇京师,勿涉险境!请陛下三思!” 礼部尚书:“陛下以真身临朝,根基未稳,实在不适合御驾亲征。陛下亲往东都,未必于营救凤君有益!请陛下三思!” 刑部尚书:“臣虽不懂行军作战,但陛下登基不久,所掌政事未涉军政,京城神策军属皇叔执掌,可令皇叔前往东都,陛下不可亲去赴险!请陛下三思!” 吏部尚书:“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两位远赴东都赈灾,连着天子侍讲苏大人也下落不明,可见乱民猖狂,如今携禁军前往的凤君也遭了险,足见乱军实力不可小觑。臣觉得其中有蹊跷,朝廷去一人便被困一人,若陛下亲往,再逢不利,朝中岂不要大乱?请陛下三思!” 我从御案后站起,奋声:“朝廷已折进去这么多人,连凤君也被劫走,这帮乱军未免太猖狂,欺人太甚,朕不御驾亲征难消这口气!朕自有分寸,诸位不必再多言!” “……”四尚书均是一副“我朝无望”的悲怆表情。 “太上皇到——”殿外太监一声高喊。 四尚书又看到了希望,纷纷振作精神,分到两边,跪地迎驾。我绕开御案,走下台阶,跪迎。太上皇一身简单常服跨进殿来,脸上怒气隐隐,腰间环佩撞击,带着一身不能招惹的戾气穿过尚书们中间,走到我面前。 我稍稍抬头,就被这一身戾气惊得说不出话,而太上皇身后几步远,是脸沉如水的皇叔,不知是护驾来的,还是告状去的。 “臣等恭迎太上皇!”四部尚书行着大礼,叩拜两旁。 “儿臣恭迎父皇。”我提了气,面对最大的阻碍,必须得有底气,得正面克服才行。 太上皇没有搭理我,对我视而不见,只让四部尚书平身,向他们问了东都情势,再缓步上到御案后方,拿起案上我拟定的亲征计划,看了两眼,冷哼一声,拍到案上:“御驾亲征?你翅膀硬了么?” 我还跪着没起来呢,对着太上皇所在的位置,调整了跪姿,继续跪着,面上露出坚毅的神情:“东都乱势,非儿臣御驾亲征不可收场!天下事,未有万全之策,儿臣不必等翅膀硬了。” “所以你如今倒是学会了嘴硬!”太上皇怒斥,抓起我的亲征方案就扔到御案下,砸我身上,“这就是你的出征计划?哪一点不是破绽百出?你亲征半途上便能被乱军擒走!自投罗网,愚昧无知,勇而无谋!”只差骂胸大无脑了。 四尚书站立不安,旁观两君对峙实非良臣,便想出言劝解,被太上皇一眼瞪回去了,谁也不敢再冒头。 虽然被太上皇骂得狗血淋头,我却并不气馁,跪直身躯,依然坚毅执着:“计划周详了,便能没有破绽么?战事一瞬万变,唯有随机应变方可破敌。再说,儿臣又非一人亲征,必会带上兵部及数位将军,还有禁军,人数将是凤君带去的数倍。料那乱军能有多少,我朝大军开赴,岂是自投罗网?” “行军作战岂是人数对垒?朕亲历的战事,比你吃的卤煮还要多,竟敢在朕面前侃侃而谈战事?”太上皇对我极度鄙夷,“战场上胜负不定,你亲征的胜算即便是九成,也有一成失利的可能,作为一国之君,这一成的可能便能要了你的小命,便能令朝廷根基动摇,岂是儿戏!” “凤君生死未卜,儿臣岂能因失利的可能便胆怯退缩?未有儿臣御驾亲征,怎能破釜沉舟,鼓舞士气,一举歼灭乱军?”我力争。 “一个凤君,便需你破釜沉舟?”太上皇终于发现问题所在,在她看来却是个天大笑话,觉得我万分不争气,“你拿江山做赌注,押在一个凤君身上?” 传统的伦理道德以及君王的责任,似乎我全都辜负了,不慎落了这样一个口实。旁边的四部尚书痛心疾首,御案底下一侧的皇叔也对我眼如寒潭。已经是众叛亲离,万人唾弃了么?我心里嘲讽地想。 仰头对上父皇阴沉的眼,理直气壮申辩:“凤君与江山并非这样简单衡量,我要凤君,也要江山!东都若陷入乱军之手,我大殷江山便有缺!凤君若罹难,我的人生便有缺!舍凤君,未必保得江山,保凤君,则必保江山!” 太上皇与一殿的人都被我这番理论惊到,久久无言。 “凤君,非姜冕不可么?”自入殿以来一直沉默的皇叔,终于开口,双眼凝视我,似要将我看穿,看透,看到骨缝里去。幽深的眼眸如深井古潭,无声中便可吸进万物。 我迫使自己与他对视,不信我便克制不了深井古潭,假如我是一湾溪流,我会选择自己的流向。 “凤君,非姜冕不可!”我确切给了他答复,也是给他们的答复,字字吐字清晰,我心意已决,绝不会因人动摇,“而这朝廷之君,却不是非我不可。” 此言,简单明确。我要姜冕,我可不要皇位。 古潭起了波澜,漾出了潭面,他败给了溪流。 四部尚书摇头叹息,太上皇两手撑案,对我无言。 我再转向太上皇,问她:“父皇,假如我母妃谢庭芝身陷险境,你会远赴千山万水,不计一切代价,去救他?还是坐在宫中,计算成败,谋划布局,在他自生自灭生死有命时,以待万全之策?” 太上皇于唇间咬出了牙印,大约对我是无可奈何,对她无力左右我的深沉无奈。 “我穆家人重情,几代人都跳不出情局,何必生在帝王家呢。”父皇低喃,于袖中拿出一半虎符,拍在案上,转身离阶,走过我面前,走出殿去,“禁军全部带去,却邪神策军伴驾,随帝亲征。” * 得知我终究要亲征,宫里收拾行李装备,人人打包,弥泓也叠了几件自己的衣衫,装了不少吃食,背了包袱来报道。 我正按计划传命出征人选,看到腰背斜挎细小包袱的弥泓,当即就眼皮直跳。甩了手里名册,拉他到一边,对上他水汪汪的眼,不知要怎么跟他说。 沉吟间,他先开口:“陛下,弥泓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知道有人在的场合要叫陛下。 我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如同小伙伴一般,凑头对他细语:“朕要去东都营救凤君,很危险,你知道么?” 他点头,因他高我一个脑尖,为免我跟他勾肩搭背太吃力,特意弯了弯腰:“我跟你一起,保护你,我还带了好些我们都喜欢的吃的哦!” 我琢磨着,准备另选一条路径:“弥泓,你喜欢凤君么?” 他却迟疑了一下,眉头明显一皱,清亮的眼浮起了一朵阴云,试探地看我:“不喜欢的话,你会让我跟你一起去么?” 果然,我没猜错。这天真无邪的孩子居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好恶,这一结果令我有些惊愕,不过这样也好:“弥泓不喜欢凤君是么?那就不要去,待着宫里等我回来,我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不骗你!” 他脸显悲伤:“宫里没有元宝儿。” 我从袖里扯出一个备好的人偶,塞给他,介绍道:“呐,这就是我哦,她跟我是一样的,你每天抱着她吃饭睡觉,就跟元宝儿陪着你一样呢。” 我们一起将目光转向这只面目模糊的胖人偶,我额上冒汗,米饭做事太不靠谱,让他给我找个与我相似的人偶,他按照特征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蠢家伙。 果然,糊弄不过去,弥泓抬手打落这只胖娃娃,将我紧紧一抱:“弥泓只要元宝儿在身边。” 父皇将弥泓当宝贝一样看待,某种程度上,比我还宝贝,我怎能拿父皇的宝贝去冒险?狠狠心,将他推开:“弥泓不听话,元宝儿就不会喜欢你了!” 他退开几步,低下头,神情难过:“你本来就不喜欢我。” 我一惊:“胡说!” “你只喜欢他。”弥泓低声说着,前所未有的情绪低落。 “……”我的反驳多么无力,天真的孩子看问题便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爱即是爱,不爱便不爱。 “陛下?”筹备官忙得焦头烂额,急唤我过去。 “元宝儿也喜欢弥泓的,是另一种喜欢。”说完,我离开他身边,走了。 回到传令案头,接着一一交代,视线不由偏移到角落,弥泓呆愣愣了许久,蹲下捡起胖人偶,包袱从他背上滑下,落到地上,他也不捡了。 “陛下?陛下?” 我回神,收回视线,见案前唤我的官员退到一边,让出身后一个人来。 ——自带包袱的柳牧云。 我惊讶地张着嘴,他并不在我的传令名单里:“你,也随军?” 他轻轻点头,径自从我案头取走一枚令筹,再出殿报道去了。 这样能自作主张的人,我自然无法劝阻。虽然,从军太医,我点了十来个太医署医官,已经够用。 然而,我又想起一个人来。 传令:“叫怀王一起随朕出征。” ☆、第108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七 御驾亲征团以禁军为先锋,神策军为两翼,我居中,粮草棉被等赈灾物资殿后,祭了天地,就这样启程了。 居中车辇豪华而开阔,为了提速,不得不降低舒适度。帝辇内,为了照顾我并解闷,柳牧云、怀王、米饭也一并在内。皇叔作为神策军将领,自然在车辇之外巡视。 为防颠簸和晕车,柳牧云给我的茶里添了点药,我直接晕倒,一觉睡到京城几十里外,出了京畿管辖,满目荒原。 醒来后,迅速爬起,身上盖的毛毯滑落。车辇内光线昏沉,似是到了日落时分。柳牧云靠着软垫,手握一卷书搁在膝头,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深度小憩。怀王靠在角落里,在车辇摇动中,打着瞌睡,脸上被光影晃着,睡得一片安宁。 恍惚间,我觉得怀王面目有些特别的感觉,说不出是一种熟稔,还是一种亲切,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挥不去的警惕。征伐东都,他竟能睡得安稳,莫非在京中,他从未如此刻这样安宁过? 凝望他望得久了,眼睛酸涩,眨了眨眼,忽然察觉旁侧一道视线。我转头一看,柳牧云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静静看着我。他的凝望被我发现后,不慌不忙收回视线落到书卷上,一切都从容自如之极。 我踹开睡在我脚边的小太监米饭,他滚到一边调整了睡姿,继续酣睡。我爬到窗边掀起帘子,打算看一看时辰,窗外自车辇旁跟随的一骑正是皇叔。 “扎营吧。”我越过他,看车辇三面拱卫的军士都露出了疲态。 皇叔并不盲从:“再过三里,山高地广,方便扎营夜宿。” 我回到车里,感到饥肠辘辘,肚子跟着叫唤。柳牧云放下书,解开包袱,取出水果若干,送来我面前。我也不推辞,拿起就啃,啃得汁水顺着嘴角流淌。柳牧云拿一只帕子,在我啃果子来不及兼顾吃相时,擦去流淌到下巴的汁水。 一批果子下肚,暂时垫了三里路。车辇停靠,驻地扎营。 在车上颠簸太久,下了车,履上平地仍有些晃悠,开阔的视野,不再颠簸的感受,令人精神振奋,恨不得牵上一匹马就去营救凤君。望着暮色四合,距离姜冕被劫走的消息传来,已过去三天。这三天里,他是怎么过的呢?是平安,还是危险? 说到底,他也就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没拿过刀剑,被人劫走恐怕是毫无抵抗之力吧。乱军所求究竟是什么? 我坐在火堆边,看着火焰跳跃,张牙舞爪。忽然一只剑架到柴火上,剑中央穿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我瞧着不忍心,转开了眼,正对上火堆另一侧的一道目光,怀王?向来都是低眉顺目,不敢抬头的怀王,居然在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打量我? 他真的是那个怯懦怀王,我名义上的弟弟么? 再定睛一看,他已挪开了眼,不惹人注意地安静待着,默默地往火堆里投着树枝。我注意到他的手,心中忽然一动,某种联想跃到脑海。 我抬眼看向正以自己的佩剑烤兔子的皇叔,征询地问:“这附近,能找到野果子么?朕好久没吃过山野果子了。” 皇叔眼里倒映的火焰一跳:“我去找找看。” 我点头,指了指火堆上滴着油的兔子:“这里,我看着。” 若在从前,他必不会放心由我来烤兔子吧?而如今,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去给我找野果子去了。 心里不是不觉悲伤,从前西山上艳杀石榴花的族叔,已经面目全非,今时今日的皇叔,我却已不认识了。 不过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如我所愿,离开了火堆,去寻果子。柳牧云正在车辇边指挥米饭将一些食物搬下来,暂时不会顾到我这边。将士们与少数几个宫人,在忙着生火架锅。 所以此时,火堆旁,只有我与怀王。 我是个好逸恶劳、好吃懒做的陛下,当然不会为了烤兔子弄脏衣裳,掰了两截树枝,伸到火堆里,点燃,当烟花玩。很快,一阵焦香入鼻,再过片刻,想必就是焦糊了。我继续玩着燃烧的树枝,火星四射,荜拨作响。 怀王只得丢掉手里的柴火,转动火堆上的剑柄,将烤兔子翻个面,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他轻轻巧巧地一个转动,便是最佳的烤兔子手法,是我在平阳县山野间偷吃野味历练了无数回总结出的经验。 一个亲王,这生存技能岂非太高了点? 我暗中投去一瞥,火焰上,少年的侧容逐渐清晰。 皇叔抱了一衣襟野果子回来,烤兔子已经外焦里嫩,香气扑鼻。我随意看了眼他采的果子,便看直了眼。这一会儿的工夫,他竟采集了这么多,红紫一片,各种野果,一看就是酸酸甜甜,十分合我口味。 他取了一块手帕垫到地上,再取了一块丝巾,逐个擦拭果子,擦干净后放到手帕上。我从未见他这样细心过,纵然心有隔阂,也并不妨碍我暂时放下偏见,大咧咧自手帕上抓了一把山莓拍进嘴里,酸得我皱了脸,牙齿都酸倒了一片。 他手上顿了顿,再擦拭果子的时候,便将山莓留到最后。 我从腰间小囊里翻出一颗糖,含嘴里,再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出鞘,探身将烤肥兔的肚子扒开,抓了手帕上擦干净的树泡、山莓、酸浆果,投进兔子的肚子里,匕首伸进去绞碎。 元宝儿牌果酱烤兔,就此出炉。 招呼了柳牧云、米饭,五人围坐篝火,分食兔肉,野味晚膳再添了些随车带的干粮,吃得比较满足。 皇叔取了篝火上鸟尽弓藏的佩剑,以丝绢擦拭剑身的油腻与残留的肉渣,好好的一柄宝剑,做了这样的牺牲,他却丝毫不心疼。怀王与米饭一起再添柴火,以备夜间取暖。柳牧云拿过我手上的匕首,以地上的手绢为其擦拭,滢滢寒光跳跃其间,形如鳞片,他还刀入鞘,递给我。 皇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匕首,从我拔刀出鞘就被他注意到,现在见我要纳入怀中,终于出言:“慢着。” 我手上停滞,不解:“怎么?” “这把匕首,你从哪里来的?” “太傅给的。”自平阳县时,姜冕便不放心,故意留了这把匕首在我枕边,我用它杀过人,后来太傅一直让我随身带着。 虽然知道这把匕首是姜冕的,但区区一把匕首而已,防身配备,并未觉得如何要紧。他给,我便收着。但看皇叔神情,好像并非这么简单,我心中起疑。 “魏太子丕,造百辟匕首三,其一理似坚冰,名曰清刚;其二曜似朝日,名曰扬文;其三状似龙文,名曰龙鳞。”皇叔转头看向火堆余烬,嘴角浮起一点寒意,“龙鳞赠真龙,好手笔。” 皇叔擅兵器,了解得多,然而我不太懂,转问柳牧云:“什么意思?” 柳牧云以火钳夹篝火余烬装进一只小手炉里,合上盖子,用手拂去外面的火灰,塞给我手炉:“古时天子匕首,落到西京姜氏手里,又被姜氏不肖子孙姜冕转赠给了如今的天子。” 这话我听着比较舒服,心中熨帖,龙鳞匕首纳入怀里,接了手炉,两手捂住,慢悠悠地笑开:“算他识相。”旋即又念起不知他的下落,一点笑意又随夜风散尽。 夜宿营地,篝火处处,与天幕星空遥相辉映。将士们枕戈而眠,我没有入车辇睡觉,选了背风篝火边,颈压小枕,手抱袖炉,身盖毛毯,独自睡着。 山野虫鸣,夜风呼啸,鼾声四起,叫人难以入眠。闭着眼睛想心事,想从前。 一阵微风动,有轻微踩踏草地的声响,一下一下,越过重重篝火,往营地外去。 我睁开眼,见一个身影越过草地,一步步往外走,在众皆沉寂的夜晚,显得格外诡异。那个身影我认识,终于要行动了么?我从毛毯里爬起,将怀里的匕首转到袖子里,轻步跟上去。 夜里的露水打湿了衣裾和鞋面,我隔着二十步远,随他离开营地,往河边灌木中去。河水的流动声遮掩了脚步声,灌木底下的虫蛙未被惊起,依旧保持着寻常的鸣叫。我从灌木间穿入,无声无息地跟踪,不让一只青蛙异动。 跟踪与反跟踪,在平阳县早就驾轻就熟,因此,当我穿过灌木,来到河边,却看不见跟踪的人影时,心中不可谓不惊愕。而当身后蓦然轻响,一根短棍横到我咽喉下,随即脖子后有呼吸喷洒,我身体一僵,站立不动。 后面偷袭我的人也僵住,不敢擅动,因为匕首抵在了他小腹。 “是你?”我被短棍迫地抬起头,对着星幕说话,“想弑君么?” “陛下把匕首收了再说这话吧。”后面的人低声,语音里却不含畏惧,果然是熟悉的嗓音。 “为什么不是你先把棍子收了?”我并不退让。 “毕竟龙鳞比棍子锋利。” ☆、第109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八 双方僵持片刻,我握匕首的手心遍布汗水,匕首将要脱落时,颈下的短棍蓦地撤离。身后的人后撤几步,退离我的匕首范围。我呼吸通畅,也往前走了几步,尽量拉开距离,这才返身。 星幕下,怀王一手持短棍,一手摸着被匕首抵过的小腹,衣料被锋利的刀尖划破了一个口子,透出里面的中衣。 我换了只手握匕首,生汗的手心暗中往衣上蹭了蹭,揩尽汗水。 虽有些微的惊心动魄,但两人面上都尽量保持着神色如常。 “皇兄……”怀王抚平了一下衣上的口子,张嘴欲言,发现习惯性的称呼不太对,遂改口,“陛下夜里跟踪臣弟,臣弟以为是山野歹人,冒犯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我抬手摸了摸颈下的勒痕,上下打量他,短棍在他手里并没有丢开,反提在手里,半藏衣后。 “有人夜里不在营地睡觉,鬼鬼祟祟跑出来,朕以为是歹人,便跟踪到这里。你故意绕到朕背后去,会看不见是朕么?” “臣弟夜里无眠,想出来走走。灌木林里夜色黯沉,并未看清是陛下。”他振振有词。 “哦?那你此刻已经知道了是朕,就站在朕的面前,还手持短棍意欲何为?”我握紧了匕首。 他迟疑了一下,手一松,短棍落地:“经方才一幕,臣弟有些紧张,忘了御前礼仪。” 我才不听他的鬼扯,跨前一步,一手提着匕首,一手到他身上摸索,看他还藏了什么东西没。他被我一摸,脸上泛起红晕,我真想一匕首敲到他头上。 摸索了一番,未藏什么东西,我放开他,觉得对他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有点不好下手,令人踌躇。 我提起匕首恐吓他:“叔棠!你半夜跑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他脸上一红再一白,颇显扭捏:“臣弟……起夜小解……” “尿尿要跑这么远?”我也不顾言辞粗俗,狠狠驳斥,这个理由在我面前显然站不住脚。 “太近了怕人撞见,才想要走远一些。”一问一答,他没半分犹豫。 我收回匕首,眼睛四下查看,河边,灌木林,并没有什么异常。而对于叔棠来说,唯一的异常,就是我跟踪前来?所以……难道…… 他只是试探我的举动?证明我开始怀疑他?那下一步,岂不是将我灭口?想到这里,我警惕地瞪他一眼,但见他一派无辜,眼珠随我左右走动而转动,好似在等待我的宣判。 料他也不敢在这里将我灭口吧?御驾亲征,几万大军随行,他跑得掉么? 不如先将他看紧,等他露出破绽,再作打算。 “既然是场误会,那朕也不怪你无礼了,速速滚去营地!” “谢陛下!”他垂着头转身,重入灌木林。 我紧跟其上,亦步亦趋,就怕他再使诡计。他老老实实在前面走,我紧张兮兮在后面跟,待两人一同出了灌木丛,齐齐一惊。面前站着一个人,身形在星幕下颀长挺拔,薄衣抵着夜风,不畏寒夜。他见我们走出灌木,面上沉沉。 我与叔棠一齐张口:“皇叔?” “你们两个跑这里来做什么?”皇叔语音放低,紧紧盯着我们看。 “……”我在想理由。 “看星星。”叔棠眨了眨眼,做了回答,顺便还仰头看了眼璀璨星空。 皇叔看向我,我只好点了点头。 “那现在看完了?”皇叔不动声色地盯住叔棠。 “看完了。”叔棠低下仰望星空的头颈。 “可以回营地了么?” 我率先往营地方向走,两人随后,回到营地,柳牧云站在我栖息的篝火边,对着空荡荡的毛毯。见我们三人先后回来,他动了动眉头,俯身卷了毛毯和枕头,收了我的床铺:“回车辇里睡。” 可是我怕叔棠再有什么小动作,有些不想离开露天篝火。皇叔出言道:“陛下回车辇里睡吧,营地由我看着,怀王殿下也由我来照顾。” 我看了眼叔棠,他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转身去了自己的篝火边躺下。 我随柳牧云回了车辇,他给我重新铺了床,我钻进毛毯里睡下,竟然有只新热小火炉在里面,两手搂到怀里,安心地睡去。 柳牧云跪坐在床铺边,手指触到我颈下,似乎发现了勒痕。我睁开眼,视野里他紧锁眉头,又要一番解释了么?我无声叹息。 “谁伤的?”他俯近来问。 “树林里绊倒,摔在一根棍子上,硌的。” 暖意融融的手指轻轻抚过颈下痕迹,逗留的时间有点久,他不去辨我话里真伪,注意力全转移到了指端的触感。这缠绵的手指抚弄,我实在太熟悉了,连忙转开头,避开他的碰触。以为这一转移,会让他收手,不防他却被黏住一般,带得他身体一倾,倒在我毛毯上方,要不是一手撑在我头边,就要实实在在压下来,将我压成肉饼。 我吃惊,心中方生了一点警觉,却被童年里处处都在的身影消融了去,无法生出男女之防。“太医哥哥?”我眼望他在上方咫尺之地,要唤起他作为兄长的意识。幼时闯祸了,有太医哥哥替我遮挡包庇,病痛了,有太医哥哥灵丹妙药香甜可口。从幼年将我庇护至今,我不信他会伤我。 他垂下的发丝拂到我脸上,面孔逐渐贴近,一点点缩短着距离。而我始终大睁着眼,满眼都是对他的信任。最后,他错开了一点位置,肩背俯下,虚压实抱,将我隔着毛毯抱了一抱。 满身的药香弥漫,不再总是香甜,而是有了一点点的苦涩。原来凑近了闻,是苦的。 这个并无多少意义的拥抱,不知持续了多久,他方抬起身躯,替我拉好毛毯,出了车辇。留我瞪着眼看车顶,直瞪到困意袭来。 天亮后拔营启程,车辇晃悠,我懒得醒,便一直睡,希望能一觉睡到东都。 直到前方的骚乱传来,有人叩响车壁。 “陛下,有一股流民滋扰!” 我掀毯起身,揭开车帘,两眼冒火:“大约多少人?全数拿下!” 骑在马上的军中传令官回道:“约有三百多人,大将军已亲自上阵,迎击流民去了!” “你再去看看,战况如何。” 传令官驱马去后,我卷起车帘,探身到外,极目远看,只能看见烟尘腾空,前方及两翼数千军队重重阻隔,阻击乱民,若非天降乱军,是不会有流民闯进我的视野。 米饭急忙将我拉回车内:“陛下掉下车辇的话,米饭就死定了!” 我回头看他一张包子脸在不停埋怨,只好放弃跳下车的打算。 半柱香后,传令官再至,带来了喜讯:“报——陛下!大将军已将三百四十名流民一并拿下!即将来见陛下!” “好!”我精神大振,坐在窗边等待。 不多时,皇叔一骑当先,手中拿着绳索,牵来了一个破衣烂衫披头散发的流民。米饭扶我下车辇,我走了几步,在侍卫们安放的临时御座上坐下。四面围了不少禁军护卫,以作御前禁卫。皇叔下马,手中绳索一拽,那看不清头脸的流民便被拖拽上前。 “陛下,此人便是三百流民的领头人,现将其擒获,请陛下裁决!”皇叔禀报道。 我心中已将流民等同于乱军,一听“流民”二字就心头火起,恨不能立即拔刀将其砍翻在地。那流民头子听完皇叔禀报,当即抬头看向我,满面污垢看不出表情,额头还有刀痕,流了半面的血,瞪圆的眼却是显出慌乱。他两手被缚,垂在身前,四下张望,好似不知所措。 忽然,他急得向我奔来,我吃了一惊,身侧两旁禁卫跨步出列,拔剑出鞘,护驾来挡,同时皇叔手拽缚他的绳子,将他扯回,摔倒地上。 皇叔怒而拔剑:“大胆乱民,不如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摔在地上沾了一脸血污的人顿时口中大叫:“当今陛下就是这样草菅人命,不顾百姓死活的吗?” 皇叔一剑即将落下,我大喊:“住手!” 我离了御座,从两边禁卫间穿过,夺了皇叔的长剑,走向剑下逃生的流民,愤声:“你说什么?朕草菅人命,不顾百姓死活?朕已派出两队赈灾军,却无一得返!朕顾念你们死活,你们却贪得无厌,劫掠朝廷物资,掳走朝廷官员……和朕的凤君!你们该不该死?!” 他在我喝声中颤抖,眼中惊恐:“我们……我们没有!” 我一剑挥出,落到他脖子上:“那朕的凤君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惊惧交加,不敢擅动。 众禁卫等着将此人处死,我平息了一下怒火,撤回了剑,递还给皇叔:“审问,看他究竟知道多少,以及这三百流民究竟有没有见到过朝廷赈灾物资。”返身登车辇,不想也不愿再面对那双濒死绝望的眼。 在车辇里坐定,米饭送上茶水:“陛下,这是柳太医配的安神茶。” 我接过,一口灌下。神思稍定,闭目凝思,觉得果真事有蹊跷。 皇叔弯身入车辇,在我对面坐定,语气沉重:“劫掠赈灾物资,掳走数位大人与凤君的,恐怕并非东都流民所为。” “什么?”我惊问,“不是东都流民?” “这批三百流民自东都来,号称未曾见过朝廷赈灾物资,甚至未曾听过有朝中官员前往东都赈灾。” “那究竟……” 皇叔眼眸一深:“他们逃离东都,沿路听说有东夷乱军劫掠财物。我怀疑,这次赈灾折损,全是东夷乱军所为,不然,凭这帮手无寸铁的流民,无论如何也不是朝廷军的对手。” “东夷乱军?”我揪紧衣袖,“我朝东境的东夷竟作乱到了国境?” 皇叔镇定分析:“恐怕是东夷内部不稳,又兼天灾,便西侵我大殷,遇朝廷赈灾,便顺手劫掠。” 外族乱军,在我国境内如此胡作非为,为生计所迫也好,狼子野心也罢,恐怕不会将大殷朝廷官员与凤君放在眼里吧? 我攥紧了手心:“即刻启程,往东都加速行进,沿途若遇流民,施粥放粮赈济,若遇东夷乱军,生擒头领,余众全数剿灭!” ☆、第110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九 亲征军继续东行,数日间,遇到流民无数,一面赈灾抚恤,一面打探东境消息,愈加证实了皇叔的猜测。 我朝与东夷素来交好,默认互不侵犯,两国甚至可称是兄弟之邦,未防背叛,边境并未陈列重兵。但即便如此,东夷军冲破边防,入侵大殷,而这近十日间,竟无人前来报信。我猜测,不是他们太过狡诈瞒过了边防驻军,就是他们已将我边防驻军全部歼灭。无论哪一种,都令人震惊。 我召来叔棠,问他对东都形势的看法,他则瞠目结舌表示东都如此之乱,他万万不愿离开我这队王者之师,回归东都。虽然这小子言辞虚虚实实,让人不太敢全信,但也挑不出什么破绽,只能暂将他看在身边,免得他趁乱跑了。 然而观他每日吃喝睡,比我要悠闲得多,实在看不出他有一点为东境恶化情势的忧虑。连米饭小太监都知道担惊受怕,他一个封在东都的亲王却逍遥自在。我下令削减他的饮食,免得喂饱了,养壮了,成了白眼狼,反咬我一口。防患于未然吧! 因一路逃荒的流民实在太多,少则三五成群,多则数百上千结队,民困易生乱,皇叔指挥神策军将帝辇护得滴水不漏,我才得以在车辇内安稳度日。柳牧云则率太医官们熬药施放,以防瘟疫滋生。亲征军不得不放慢了步伐,每日驻地歇息三次,扎营为流民施粥,太医们穿梭其间,见重病则不吝亲往把脉,分发药粥。 这样开赴起来,速度减慢,一日只能行十里,便在夜间加速。 虽然为遭灾的百姓们发放了足够粮食衣被,且为他们指明了西去安居之路,但仍有不少流民百姓自愿跟在亲征军后,寄希望于亲征军清除东夷乱军,祈盼能够重返故土。 朕的御驾亲征队伍便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走越多。所幸出京携带粮食足够,不然要同时赈济喂养这么多前来投奔的百姓,得生生吃穷了朕。 纵然如此,我却也自减了饮食,禁卫军一律节衣缩食,唯有先锋与两翼神策军因要时时处于备战状态中,不能省粮,需吃饱了才行。这般施行几日后,前锋再逢流民时,神策军直接以军粮赈济,我才得知,原来皇叔自恃勇军,严整军纪,还是节俭了军中用度。 离京第十五日,亲征军遇上一队略显眼的流民,正要对其如往常赈济时,其中一人高喊求见陛下。皇叔将这几人带到我面前,这几个流民虽也是形容狼狈,却比寻常流民蓬头垢面要好得多,至少衣衫完整,气势不灭,一路逃难想必也是不时洁面,才叫我看得清面目。 这一看,竟发现当先一人颇有几分姿色,不由多看了两眼。米饭察言观色,以为我新婚又亲征途中寂寞,且难以启齿,便自作主张传令将此人带下去洗净,权作陛下临时面首。 当即众人惊愕,那位当事人更是浑身一震,我狠踹了米饭一脚。 “胡说八道什么!”骂了一句后,我和颜悦色对那人道,“你是哪里人士?见朕所为何事?” 那人愣着看我半晌,才记起俯身下拜,行的竟是官礼:“臣东都刺史潘如安拜见吾皇陛下!” 这下我们都惊呆了。 我原想上前扶他起来,终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虚抬手:“爱卿平身!你竟是东都刺史?快快起来与朕说说东都形势!” 帝辇里对坐而谈。原本在外施药粥的柳牧云以及在外巡察的皇叔不知听了什么传闻,先后入车内,分左右站定,将我与潘如安盯得目不转瞬。而原应该在车辇内伺候的米饭不知所踪。 “潘刺史,东都可是陷落了?”我没管两侧伫立的太医和皇叔,径问东都刺史。 “陛下!东都失陷,臣无力防守,万死难辞其咎!”潘如安泫然欲泣,顿如梨花带雨。 看着他,我忽然走神,若是姜冕当着我的面哭一场,该是何等绝艳,那才是雨中梨花吧。 对于我盯着潘如安神思不属,车辇内安静下来,气氛很是微妙,皇叔轻咳一声:“东夷乱军如此神勇,那潘刺史是怎么逃出来的?可当真尽力防守过?既知万死难辞其咎,为何还安然无恙坐在陛下面前?”言外之意,是他怎么不去死一死。 我醒过神,潘如安被皇叔一言惊得滚下座位,屈膝跪下:“臣原当拼却性命,与东都共存亡,奈何东夷军强悍野蛮,东都驻军节节败退,再固守城池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臣率领城中百姓逃出,教其西行,拖儿带女的无力远行,臣便带他们前往楚氏坞堡避难。时至今日,东都大乱,恐无人前往京中报信,臣便携了随从,西行入京,不料竟得遇陛下御驾。苍天开恩,陛下御驾亲征,必能光复东都,保境安民!” 一席话,职责已尽,拼了全力将百姓照顾妥当,自己又是来报信的,并非苟且偷生。虽然并没有人证物证,但我选择相信他。 “起来吧,若真如潘刺史所言,朕自当有赏,待朕入东都,查明真相再说。” 潘如安爬起来,不敢再坐,眼中闪亮,一副如遇明君的荣光,将我凝望得忠心耿耿,目不转睛:“谢陛下圣裁!” 现如今,东都沦落,城池失守,百姓遭殃,清剿乱军才是当务之急。 “潘刺史,东都灾情如何?”我盯住潘如安。 “洪灾降临,全城抗灾,臣倾全城之力加固河堤,驻军亦日夜不歇搬运石土,改道的河域以沙包作填,大河归道,阴雨渐收,洪区已控住。正因东都全力抗灾,军民疲惫,才对东夷乱军毫无抵抗之力。”言罢,潘如安又泫然欲泣。 “东都百姓能够自发抗洪,朕心甚慰。”我挪开眼,“据你所知,为何会有东夷乱军入侵东都?他们因何而乱,又所为何来?” “此次连月骤雨,东夷亦遭了灾,想那东夷物资匮乏,便趁机西侵,劫掠东都!”潘如安义愤填膺判断道。 我沉吟片刻,摇头,觉得并非这样简单:“东夷与我大殷交好,断不至如此。潘刺史估计进犯东都的东夷乱军有多少?” “臣粗略估计,大约有两千人!” 我站起身:“才两千人?若东夷有西犯大殷之心,岂会只有两千人?你确定那些是东夷军?” 潘如安笃定道:“臣确信!东夷语言与我朝略有不同,其服饰也异于我朝,臣绝不会认错!” 皇叔这时突然道:“既然是东夷进犯,绝不会只有两千人,恐怕还有乱军。我们若继续行军东都,与东都乱军作战,须得谨防后方与两侧偷袭。” 我点点头,最后问潘如安:“潘刺史,攻陷东都的东夷乱军中,你可知有无被他们劫走的前往东都赈灾的朝廷官员?” 潘如安摇头:“臣不知。” “那……凤君呢?”我再问。 “凤君?”潘如安疑惑了刹那。 “朕的皇夫!”我点明。 潘如安一副吃惊得宛如能吞下鸡蛋的神情,呆了许久,才继续摇头:“臣不知。” 我挥手命他下去,叫宫人给他准备一身干净行头,带着他的随从们,先去后方休养。 敌方出没不明,皇叔派出探子前往东都方圆百里侦查,同时演练针对东都作战的阵法。我整日翻看兵书,切实领悟到纸上谈兵的体会,然而即便是纸上谈兵,我也得从故纸堆里翻找希望。 禁军三千,神策军三千,此次御驾亲征军团计有六千人,除去为我护卫屏障的一千禁卫,尚有五千亲军可用。若能召集东都附近的驻军数千,再加上楚氏坞堡内的部曲数千,便共有上万人。当然前提是这些驻军尚未溃散,以及楚氏愿意借兵才行。 世家聚族而居,百年间修筑防卫,四周环以深沟高墙,内部房屋毗连,四隅与中央另建塔台高楼,是为坞堡。而坞堡存有大批部曲与家兵,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比之城池,也不遑多让。甚至许多世家坞堡历经百年战火而不倒,城池覆灭,也动摇不了世家坞堡。 因此,皇叔提议,帝辇先赴楚氏坞堡,一作联络,二作安身之所。我无险境之忧,他才好赴东都作战。柳牧云也是这个意思,表示愿护我前去。潘如安自然也是赞同,怀王叔棠同样附议,米饭则更不用说,趋利避害,哪里安全往哪里钻。 我听着十分有道理,然后拒绝了他们。 “陛下?”他们异口同声。 “御驾亲征,若朕独自躲去了安全的坞堡,还谈什么御驾亲征?不与军民同生共死,如何鼓舞士气,与乱军决一死战?”我的理由。 他们还要再劝,被我挥手阻拦,但新投靠的东都刺史潘如安略显执着,对着我又来泫然欲泣:“陛下已身至东都,即便落脚坞堡,也是御驾亲征,难道非要陛下亲赴前线作战,才算是御驾亲征?” “爱卿说得有道理,那朕就上前线指挥作战吧。”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潘如安被拖出去了,终于泣了出来:“陛下不可啊——” ☆、第111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零 王师抵达东都,所见皆是洪水过后的狼藉,房屋坍塌,街路泥泞。 在东都城外施粥,向未逃离的百姓了解城内情况,得知东夷乱军烧杀劫掠,占东都作乱。以东都之富足,东夷乱军抢掠的粮食至少能支撑半年。 我向皇叔问计。 “若做持久战,恐怕我们长途奔袭,粮草未够,越拖战越不利。”皇叔演练沙盘作战行军,“所以,我们需一鼓作气攻下东都!然而东都城池坚固,易守难攻,短期内攻下恐非易事。” “潘刺史熟悉东都,对此次作战有何建议?”战前会议,集思广益,我将潘如安也叫了来。 “大将军所言极是。”潘如安思索片刻,作答,“臣为东都刺史五年,熟悉城内地形,也深知城池上的优势与薄弱处,东都城廓辽阔,全线防守几乎不可能,东夷乱军如今关城巡防,也只能重点守卫几个方位。臣倒是可以画出城防较弱的几处,大将军可带军着重突破,一旦攻破一处,整座城池便能得手。” “好!”我丢给他笔墨纸张,“务必详尽!” 潘如安凭着记忆熟练地标出城防强弱处,总结下来,可重点突破的方位一共有六处。神策军与禁军各分三路,计划同时攻袭,任何一处率先攻破便以烟火为号。 作战方针定下后,我反复在心内思量,万一姜冕与苏琯、萧传玉皆在城中,这样强攻城池,是否会危及他们。若是乱军以他们为人质,又当怎么办好? 为增加胜算,并试探深浅,我准备给东夷乱军写一封信先。然而提笔却发现我并不会东夷文字,写给他们也未必看得懂。 近来经常出现在视线里的潘如安见状,主动请缨:“陛下,臣久居东都,对东夷文字略知一二,可为陛下代劳!” 我很高兴,又扔给了他纸笔,我说他写,内容为:东夷乱军西犯我东境,劫持朝廷命官,朕闻之,龙颜大怒,不惜御驾亲征擒获匪徒。贼子若弃城出降,朕念水患所迫,可饶尔等不死,且施放粮仓以救济。若拒不出降,休怪朕强行攻城,城破之日,乱军格杀勿论,城中朝廷官员殉国者,一律以国公礼厚葬之。生死殊途,尔等自选,朕许以三日之期。 我口述完,帐内众人皆不解。 潘如安翻译完后,抬头看我:“若是,凤君也在城中……” 我捏住拳头,一捶桌面:“朕暂时不提他,看城中反应才能确定他有没有被人识出,万一不幸,他被劫到城中又被人识破,愿他诡计多端能护住自身,最不济,他审时度势应该会拿自己当人质,乱军定会接受这样的人质,与朕谈判,那时朕定能亲眼见到他。若是凤君不在这批乱军手中,朕先提凤君,岂不是给了他们把柄,他们若借此虚诈朕,怎么办?” 潘如安吃惊了一下,又张口:“那陛下为何又提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是个笼统的称呼,也许凤君混入其中,被当做一名官员。朕究竟是否在乎这帮朝廷官员的性命,这封信里的措辞,他们看不出来。从他们据城自守来看,他们并不希望速战,为拖延时日,又怎会不利用朝廷人质?如果朕的几名爱卿都在乱军手中,他们会跟朕谈条件的!”我笃定道。 众人沉默,皇叔反问:“若是乱军用朝廷官员或者凤君,来与陛下谈判,逼迫陛下退军,陛下当如何?” “那朕就能确定他们的安危!”我坚定地表示,“只要确保他们安全,一座城池,丢了便丢了,何况他们最多也就守半年。” “……”潘如安对我爱美人不爱江山有了进一步认识。 “若是他们以人质要求陛下更多条件……”皇叔脸色沉了沉。 我觉得他们对我有些误会:“这封信中,朕之所有没有要求他们一定释放朝廷官员,而宁愿他们殉国后再厚葬,便是叫他们猜不透这些人在朕眼中的地位,如此一来,他们敢狮子大开口么?” 就在众人半信半疑中,这封信以飞箭射往城墙上,焦急等待一日后,朕见到了朕的爱卿们! 被排在城楼上,挂墙头一般,出示给我看。 我首次穿上铠甲战衣,在皇叔率领的神策军护卫下,骑马至城下,视线反复扫过城楼,没有姜冕!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他不在眼前的危局中,忧的是他究竟在哪里。 “陛下,臣愿殉国,勿以臣等为念!”高耸的城墙上,苏琯衣衫凌乱却风骨铮铮,言罢就要跳楼。 铠甲沉重,我心神震荡,险些翻下马,皇叔当即飞身到我后方,并骑战马,将我搂稳。 “你若稳不住自己,这场戏不是白做?” 我倒是想稳住,胆战心惊望着城楼:“可是苏琯这实心眼的孩子……” 城楼上乱军与苏琯拉扯,大约苏琯此举也令乱军想不到。这不堪折辱的少年势要翻下墙头,衣袂都飘在城楼外,少年之身摇摇欲坠。一旁的萧传玉和工部尚书惊呆了。 我一颗心要跳出来:“苏——”琯字被消音,皇叔紧捂我的嘴。 乱军捆走苏琯,翻译在城墙上喊话:“一名朝官换一千石粮食,明日午时交换一人,不见粮食,便斩一人!其他朝官交换时日待定!” 这样的交换条件,对于亲征军来说,并无益处。一千石粮食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征战在外,不只要作军粮,更要赈济灾民。一千石粮食仅仅换取一个人,是乱军的试探,试探我会不会换,所以才用一名朝官试探。 回营后,内部又是一番激烈讨论。 我当然不能坐视明日午时斩朝官,皇叔却坚决不肯用一千石军粮去满足乱军的狼子野心。 “一千石粮食可供三千官兵与数千百姓维持一月有余,陛下却要用数千军民的口粮换取一人?若这次交换满足了他们,那么第二名人质的交换条件绝对不会只满足于一千石粮食!乱军欲壑难填,陛下何须纵容!” 他的反对当然有道理,可我有营救他们的筹码,却眼睁睁放弃,我如何做得到? “没有两全法么?”我痛心问。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江山不负卿。”皇叔望着帐外,毫无表情。 一夜无眠。 翌日清早,帐中议事,众人发现少了一人。 “潘如安呢?”柳牧云顾左右问。 我顶着一双兔子眼,道:“被朕派去东夷了。” “什么?”柳牧云拿手试我额头,见我眼里都是血丝,又想责骂又不忍,“东夷这么乱,派他一个刺史去东夷,能做什么,自投罗网?”说到自投罗网,他也没表露出任何感□□彩。 皇叔看着我若有所思:“难道你……” “朕用了外祖父留下的玄铁令,一枚可作东夷王族信物的玄铁令,请求出兵援助。” “这些东夷乱军莫非不是东夷王族所出?” “赌一把吧。”我心中却是没底,“赌这玄铁令能否助我一回。潘刺史通东夷语,由他去传令,再合适不过。” “陛下倒是这般信他一个半路上冒出来的,就敢将玄铁令交付于他。” “不然你们有更好的办法?” * 午时,我留在帐中,等消息。 未时—— “陛下,千石粮食已运至东门!” 申时—— “陛下,东门交换出苏大人!” 酉时—— “陛下,神策军于西门发起突袭!” 戌时—— “陛下,禁军于南门发起突袭!” 亥时—— “陛下,不好了,后方粮草起火!” * 皇叔放弃攻城,班师回营救火。 一夕之间,粮草烧毁大半,攻城战中两军折损不少。粮草没了,城池也没攻下,唯一的胜果就是苏琯回到了我身边,却因战事波及,昏迷未醒。 皇叔清点粮草后,掀帐入营:“怀王不见了。” 我抽出匕首扎入木桩:“叔!棠!” * “陛下,楚元良求见!” 东都楚氏族长,在自家坞堡里安稳度日了这许久,终于不得不露面了。 “陛下,怀王似与乱军勾结,臣等奉命看守,但并不知情,求陛下开恩!”七老八十的楚氏当家人,叩地痛哭流涕,撇清嫌疑。 “若无你楚氏从中牵引,他一个被贬亲王如何与东夷乱军勾结?你们楚氏一族于东境妄自尊大,目无法纪,勾连异族,谋朝篡位,罪当族诛!”我怒道。 “陛下,楚元良晕过去了!”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 粮草不足,军心不稳,最易哗变。 我与皇叔商议,全军进驻楚氏坞堡,暂押楚氏族长,以坞堡粮草供应军需,继续兵围东都城。 在楚氏坞堡里,一面等待潘如安请东夷救兵的消息,一面派人追寻叔棠。 然而,却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皇叔封地叶县遭五千东夷乱军突袭,破了禁防。 乱军挟凤君以令诸侯。 ☆、第112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一 不管东夷乱军有什么目的,我都势要征讨! 东都与叶县两地,遥隔千里,亲征军必须兵分两路。 神策军依旧由皇叔统领,禁军也自有将领。虽然被乱军攻陷的叶县乃皇叔封地,但皇叔却不同意此去征讨,无论是我亲自前去,还是他亲往。乱军定然有其阴谋,兴许便是已经设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前去自投罗网。 目前的情势,兵围东都不可放弃,否则由得乱军猖獗,将导致全境陷落,而叶县也不能不管。 “朕绝不会在东都坐视不管凤君死活!”我坚定表态。 “我也绝不会在东都坐视不管你的死活!”皇叔态度同样坚定。 僵持不下,我却当着他们的面再启一道玄铁令,递给苏琯:“去往赤狄王庭请求援军!赤狄王妃是朕的姑姑,赤狄王子也就是将来赤狄之王,是朕的表弟!请王庭出师为朕增援!” “即便赤狄王庭愿意出兵援助,也未必赶得上!”皇叔依旧反对,“除非陛下留在东都,待赤狄军前往营救凤君!” “外援只能作为援助,却不能作为主力派遣!”我一点也不想再坐等。 “那陛下留在东都,我去叶县!”再度僵持后,皇叔退了一步。 楚氏家族长子楚越却跪了下来,满面惶恐:“晋阳侯若领兵撤出东都,只怕这座坞堡也难在东夷乱军中保下!东夷军因昨日一场突袭,领教了神策军之威,由晋阳侯继续坐镇兵围东都城,才能震慑住他们!” 皇叔不放我走,东都不放皇叔走,依旧是一片僵局。 * 入夜后的楚氏坞堡,不似野外营帐那般湿冷,部曲家兵夜中巡逻,哨楼瞭望彻夜不绝,墙堡之间火把呼应,严阵以待。 楚氏为我们单独清理出一片房舍,隔绝外面百姓与楚氏宗族,幽静,寂寞。 我推开皇叔的房门,他正对着一幅地图出神。我将太医哥哥熬制的一碗安神参汤放在主帅案前,皇叔未从地图上抬头,他的视线落在一处标记出来的地方——他的封地叶县,凝视得那么出神,以至于出口竟是:“阿夜,叶县一战,你我再回不到从前……”我的手被他按在汤碗上。 我僵住,准备待他醒来,可半晌后,他的神思依旧被地图所困。我定了定神,手在他的手掌下推动汤碗,推到他面前:“那,你不要再去了……” 走出房门,柳牧云在外面等着:“怎样?” 我带出一卷地图,点头:“太医哥哥的药汤,自然不会有差池。” 回望去,灯火已灭,皇叔趴在帅案上,沉睡在一片黑暗中。 我即刻点兵,向坞堡征调了一批粮草与家兵,整合禁军后,坞堡城门大开,禁军开出,连夜奔袭叶县。 帝辇上,柳牧云清理着药箱,将许多东西装入了袖囊。 昼夜开赴,行军地图上离叶县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心情也日渐急躁。然而为了稳妥起见,行军速度适当控制,先令前锋探路,后军再跟上。 征途中,夜里不敢合眼,被柳牧云喂了药丸,才被迫闭眼。一旦睡下,梦里全是不祥之兆。 “姜冕——”我自梦中惊醒,陡然坐起,一颗心狂乱得要跳出来。 “是梦。”两条坚实的手臂搂在我腰上,背后靠来一个身体,手抚在我头上,柔声。 “梦,预兆……”我觉得冷,夜中凉意透骨,身体发抖,“我的梦里,是预兆……” “心有忧思,夜有梦魇,没有什么预兆。”头顶的声音淡淡安抚,一只修长温暖的手抹到我嘴边,一粒药丸滑入口中。 因为曾经的应验,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的梦,是预兆…… 失去意识,倒在他臂间。 眼前的凤君,浑身浴血,离我越来越远,如逝去的一阵风,从我手指间漏走…… 我的不详之梦。 梦里泪水决堤,有温暖的手指不停擦拭。 * 晨间未醒,车辇一阵颠簸,骤然停下,前方起了骚乱。 我睁开眼,闻马声嘶鸣,喊声震天。我欲起身,发现被人抱在怀里,转过头,见柳牧云镇定地搂着我,似乎便以这样的姿势,睡了一夜? “答应我,不要鲁莽,也不要怕。”他一如既往的稳定声调,任何时候,都以自己的镇静来感染身边人。 事已至此,怕有什么用?我看着他,点头。 车辇侧门被外面猛然拉开,一阵寒风灌入,中军骁骑将军急声:“陛下快下辇,由侧翼军掩护陛下往东撤离!” 我快步到门边,拉住他:“发生何事?” “前锋遇伏,敌军直闯中军,声称宗室正统,要擒拿陛下!” “叔棠?东夷乱军?”我忙追问。 “未见怀王!服饰为东夷军队!”骁骑将军便要拉我下车,“陛下快走!我等定当全力迎击东夷乱军!” 柳牧云迅速为我裹上披风,弃了车辇。帝辇旁拉来两匹战马,骁骑将军催促我们快些上马撤离,柳牧云扶我上马,随即扶了另一人上另外一匹战马。我转头看去,那匹为柳牧云准备的战马上,坐的竟是一身帝王服饰的……女帝? 那位女帝在马上抽抽噎噎:“我、我第一次穿女人衣裳,就、就要死了吗?” 听嗓音,我方辨出:“米饭?” 米饭哭红了眼泡,望向我:“陛下、一定要……安然无恙!米饭、不想死啊……” 这一切显然都是柳牧云提前安排的,他无动于衷地牵过米饭那一骑,交给一队禁军:“掩护陛下,你们往西撤离!” 我在马上怒道:“朕不走!也不用你们掩护!朕的亲军敌不过乱军吗?朕就在这里坐镇!”说罢,便要下马。 骁骑将军旋即跪下:“陛下不走,末将恐兼顾不周!先锋回报,敌军约有数千,与陛下王师作比,并无军力优势,我军以主力迎击,敌方必出全力,是以胜负未知,敌方不敢大意,必然不敢兵分几路前来滋扰,正适合我们掩护陛下撤离!” “陛下莫非不想营救凤君了?”柳牧云直击要害,“右翼先撤,保留实力,待两军主力疲敝,陛下再出奇兵!” “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咬牙爬上马:“将军务必全胜!” “护国之师,陛下放心!” 柳牧云上马,坐到我身后,揽过我身前的缰绳,调转马头向东。 左翼禁军护送米饭西去,做疑兵,中军继续护着帝辇,做诱饵,右翼护我东去。 中军前线冲向敌阵,两翼分散,右翼禁军在中军掩护下,快速东撤。我在马背上回望,前线已交战,厮杀声如在耳边,烟尘滚滚中,敌方阵型呈偃月形状,深埋的记忆破土而出。 “裴柬!”我脱口喊出,颤着手抓住柳牧云的手臂,“裴柬他回来了!” 为东宫流落南国时,那时少傅教过我诸多方阵,而落凤崖上,裴柬便是以偃月阵围困我与少傅,噩梦再临! 将我与姜冕射落悬崖,致使我流落民间三年,记忆全失。 柳牧云手臂一僵,语气阴森:“此人,百死莫赎!” 也正因为他,我母妃至今下落不明。 裴柬擅战,但他是如何与东夷乱军勾结?叔棠失踪,难道他真是脱不了干系?裴柬军所谓的宗室正统,莫非指的就是叔棠?那他是如何为叔棠所用? 右翼顺利撤离,烟尘渐远,直至消失在天际。 撤到十里外的小树林暂歇,人马皆疲惫,避免暴露行踪,无法生火做饭,号令全军啃干粮。 柳牧云采了些果子,将随身干粮以水泡开,混着野浆果,做了一顿野餐。我随便吃了几口,地图摊开在地上,确定所处位置。 离叶县已不遥远,保持撤离的速度一日即可到,但,既然裴柬在此地设伏,那姜冕还会在叶县么?他会不会在裴柬军中,与我行军错过? 思绪纷纭,没有一个确凿的信息,柳牧云喂到我嘴边泡软了的馒头我也懒得啃。 林中响起异动,林边看守的兵丁来报:“有名前锋探子求见陛下!” “带过来。”我从地图上抬起头。 从林外赶来的探子几步上前,屈膝跪下,献出手中牛皮纸:“禀陛下,已探得凤君下落!” 我撇开地图,急忙起身去接,还未抓住牛皮纸,他手中便一松,一把利刃从牛皮纸中抽出,向我当胸刺来。我一时错愕,下意识斜过身,那利刃却如影随形,紧追不舍,狠狠一刀推来! 突然,两根三寸长的银针飞入他双眼中,只闻他一声惨叫,一手抚眼,一手拼命挥刀。 近身行刺,事发突然,柳牧云将我推开,自己却被乱刀砍中手臂。刺客双眼流血,状若疯狂,一刀紧追一刀。我倒在地上,搬起一块石头,向正追击柳牧云的刺客头上砸去。刺客被砸中,脚步踉跄,一刀落空,随即便被簇拥而来的禁军乱刀砍杀。 恰在此时,一支飞箭射到一旁的树干上,箭身缠着一缕绢布。 禁军顿生警惕,如临大敌。 卫兵拔下飞箭,取下绢布,确认无毒无暗器,才送到我跟前。 绢布入手柔软,边角为利器所断,是衣上裁下的一截。绢布上用木炭书写:东海之滨,一步之遥,只身前来,可见凤君。 ☆、第113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二 刺客与飞箭,一先一后,如果都是同一个用意的话,那目的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绢布上留下的炭书是目前关于凤君下落的唯一消息,无法让人放弃。 我在柳牧云指导下帮他包扎好伤口,说出了我的打算。对方要置我于死地,也有足够的筹码诱我前去自投罗网,但我原本就是为了凤君至此,不惜落入裴柬的埋伏,自然不会就此退缩。 东海之滨,从地图上可见,我们栖息的小树林往东直线距离三里便是东海。一步之遥,不是形容词也不是成语,而是地名,东海之滨的一处断崖。意为一步之外便是天渊之别,坠下便是米分身碎骨。 军中向导对我如是讲解。 让我只身前去一步之遥,才可得见凤君,此中凶险昭昭,只怕有去无回。 我并不畏惧,只是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安排,能够说服柳牧云,说服担忧我人身安全的将士,以便将来朝廷追究问责能有个交代。 然而这段简单的绢书,让人实在无法做文章。我将这缕绢布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绢布原本所属主人的温度。 凤君,姜冕,你真的在东海之滨么?你会希望我只身前去一步之遥么?其实,无论他在不在那里,我都要去寻找一遍,而他自然不希望我涉险前去。 “无论如何,都不准你一个人去!”柳牧云的态度坚决,不顾手臂上的伤,心有余悸将我揽进怀里,“三年前,我没有跟上,致使你坠落悬崖,一别三载,这回,我绝不会让历史重演!绝不放你走!” “难道我能不去救姜冕?”再多的不准不愿不放,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立不住脚跟,“我还有别的路么?” “为什么非要听信敌人的传书?明知是陷阱,也要去赴汤蹈火?”柳牧云开始抛却理智,不管不顾,“拿你去跟姜冕换,我不同意!任何人,任何事,都权衡不了你的安危!我只要你安全,其他任何人的死活,有什么要紧?!” 我闭了闭眼,推开他,看着他逐渐失去理智,再不复往日的样子,连言辞也锋利如斯:“我的太医哥哥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你明白我不会让姜冕有事,你有你的计较,我有我的权衡,我希望你理智一些。” “你又要如三年前那般独自去涉险,叫我如何理智?”周身的温和气息消失,柳牧云双眼泛红,无力地坐在地上,“不如,你先杀了我。” 我一膝跪地,抱了抱他,言辞坚定:“不,太医哥哥从小就待元宝儿最好,什么事都由着元宝儿,这一次,你一定也会帮助我,支持我!” 他转过头来,抬手抚了抚我的鬓发,眼底浓浓的哀伤,聚成一片暗夜的海洋:“你心里就只有他,永远都只有他。” *** 如同三年前,我独自跨上战马,去往敌人所在。所不同的是,三年前我为父亲,三年后,我为凤君。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是我割舍不去的眷恋。 快马加鞭赶往东海之滨,想要早些见到姜冕,哪怕早一个时辰,早一刻。分别一月有余,步步紧追,犹不见人,煎熬得心都要荒芜掉。 我害怕,他如母妃那样,一旦消失,就再也见不到。 东海的风,凌冽狂乱,吹得我如要飞起。一箭破空,迎面射来,正中我发束,玉环碎裂,墨发如泻。明明能夺命,却非要恐吓一番。兴许也是试探,我有无带来伏兵。 我一骑不停,直奔前方,踏入敌方埋伏圈,朝着那一箭来的方向抛出了袖底私藏,五枚霹雳火药飞袭之下,炸翻了一片潜伏敌军,血肉飞溅,尘土飞扬。 战马受惊,血肉横飞中奔出一骑,自尘烟中直奔我而来。我速度未歇,迎击而上。尘烟过后,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眉清目秀,从前的羸弱怯懦尽被隐忍坚毅取代,持一戟厮杀而至。我抽取腰间匕首,战马与他错身而过时,挥刀断戟,削铁如泥。两人目光瞬间交锋,宿命如此相逢,谁道不曾预料呢? 叔棠!或者是:“裴回!” 他嘲讽地手持断戟:“龙鳞果然不可逆。” “身为亲王,你与裴柬勾结,私通东夷乱军,可知罪么?!”我调马再至。 “成王败寇,此时问罪是否太早了些?”他扔掉一半断戟,目光凌厉,不复当初少年,“亲王?是否要我对你们一家感恩戴德?” “君臣朝纲,谋反便是谋反,何谈成王败寇!”我握紧龙鳞,怒视他,“亲王已经不能满足你的野心了么?化身裴回远遁京师,游走于京畿,混迹于青楼市肆,获取情报,冷眼观王侯,你便以为众人皆醉你独醒了?” 他大笑:“雍容皇兄,不,元宝儿姐姐,你什么时候聪明如斯了?化身裴回邂逅容容,是天意安排么?那时你若能随我而去,我们今日兴许就不会如此相见。玉兔银蟾似多意,乍临棠树影裴回。你看,棠影徘徊,我对自己有过暗示了,你却直到亲征途中,夜营篝火,才敢确信。我能说,容容其实并不希望我就是裴回,或者你还是太笨么?” 这种自恃聪明的人,自然瞧不上别人的智慧,而恰是这样翻云覆雨的人,恨不能一边践踏别人一边嘲弄真相。趁着这个机会,我迅速查看四周,伏兵五去其三,残兵整顿,虎视眈眈,只等令下。我如掉进狼穴的兔子,群狼要等狼王玩够,或者等狼王慢慢咬死兔子,围观助兴即可,同时防卫侦查兔子的救兵。 然而叔棠的伏兵只有这么些人,有些难以解释。难道裴柬不是为他所用,而是他为裴柬所用,才导致他的领兵只有眼前不足千人? 到目前也未能见到姜冕,我只能沉住气:“从小我便当你是兄弟,后来即便我怀疑你有反心,也希望事情尚有转机,不至于无法挽回。即便到了今日这地步,你若弃暗投明,不与裴柬为伍,我依然可当你是亲王,我的皇弟!” “不知是你太天真,还是你太狡猾。”他叹息里嘲讽多于惋惜,望着我的目光极具同情,以及憎恨,“亲王?皇弟?不与裴柬为伍?你蠢到如今还不知道我的身世么?你不知道,可你那个混账娘知道!她会当我是亲王?” 我心头一动,某个真相若隐若现:“……难道你真姓裴?” 他仰起头,嗅着空气里的血腥气:“你就没问过你那心思深沉的娘,她的后宫后妃皇子都是从哪来的?” 那些不过是各方为维护政治平衡的筹码,仲离为牵制太师,叔棠又是为了牵制谁?裴柬? “裴柬是你生父?”我试探一问。 “拜你穆家所赐,我们母子被作为人质养在后宫,留在穆夜行身边,想要以此控制兵马大将军,我的父亲裴柬!”叔棠嘴边冷笑,鄙夷这两家皇权与军权的较量,却以妇孺为牺牲,“给我皇子的身份,便是施舍?指望我感恩戴德?你穆家全不是好东西!原本以为你会不一样,如今看来,你跟你娘一个样!” “即便你不稀罕皇子亲王之身,但经仲离壬戌之乱后,我母亲依旧没有为难你,将你封在东都,难道也是囚禁?”三年前,我的弟弟仲离与裴柬勾结谋反,使得朝中太师一党被扫为乱党,壬戌之乱中,我坠崖,母妃失踪,平乱后,太师一党彻底从朝中剪除,而裴柬不见踪影。是否可以说,那只是一场预演? “你对你母亲还真是不惮以最大的善意来看待,可惜她蛇蝎心肠,你还未能看透三分。将我封在东都,放长线钓大鱼这一手,她是何其自信!将我这鱼饵抛出,待看各方态度,东都楚氏也好,逃亡的将军裴柬也好,甚至你那失踪不见的父亲也好,都在这场她的豪赌中!时局发展至今,猜猜她这时会怎么想,以及会如何应对?” 我渐渐明了:“若你并无反心,无论我父皇如何设计,你也不会成为鱼饵,你视自己为鱼饵,不过是你已将自己划在皇权的对立面。你们趁着东都水患,与东夷乱军勾结,劫掠朝廷赈灾物资,掳走凤君,引朝廷大军出动,落入裴柬的埋伏。但胜负未定,为增加获胜筹码,你暗中筹划,命刺客行刺,见行刺不成,便引我来东海,欲将我擒获,挟天子以令诸侯。既然这一切皆是我父皇为引裴柬出动,那她为何敢让我亲征,你就没想过,她兴许还有后手?如你所言,她的这场豪赌,一一如她所愿,时局发展至今,难道不是都在她的预想之中,你指望她怎么想呢?” 果然,这番真假不明的诈唬,使得叔棠嚣张气焰一弱,凌厉注视我:“如今你在我的手中,除非她也视你为鱼饵,或者她愿意视你为弃子,才能一切如她所愿,否则……” 北方奔来一队东夷乱军,军中一辆马车似因长途奔袭,形欲散架,转眼便深入叔棠埋伏圈内,兵丁让道。叔棠眼神不定,仿佛与我拖延时辰为的便是那一辆马车。我却心口狂跳,眼睛盯着那队乱军中,仿佛与叔棠诡诈闲聊,为的也是这辆马车。 马车停靠,一人掀开垂帘,当先跳下一个少女。我心下一沉,这容貌,我大概是不会忘的。在皇叔府中,因洗去容颜而现出真相的——阿宝! 不待我多想,马车里随后出来一人,脚步虚浮,手抚车辕,仿佛正晕头转向,几欲作呕。 那一身皎洁绢衣,已在征尘里染淡色泽,只不过在我眼里依旧耀目。 他抬头向前方看来,散漫的视线掠过乱军,直到掠至我身上,将我一眼锁定,视线顿时焦灼。 阿宝手中的剑,横到了他颈中,他毫不在意,一丝一毫也影响不了他隔着整个乱军,与我相望。 ☆、第114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三 “怎么回事?!”叔棠顿喝。 阿宝一眼瞧见我,恨得咬牙切齿,这才答复叔棠:“路上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叔棠眼扫残军,冒着火星,不放过阿宝话里的含糊,“为何延迟?余军呢?” 阿宝不得不交代:“路经蓬莱郡,被当地驻军偷袭,余军……几乎全军覆没……我们才逃出来……” “什么?”叔棠气得身体一晃,遥指阿宝,“为何要路经蓬莱郡?我不是嘱咐过,尽快赶来,不要延误?!” 阿宝咬着嘴唇不作声,叔棠只得喝令跟来的残军部将作答:“究竟怎么回事?” 跟随阿宝一起来的一名将领跪地请罪:“回公子,一路上人质晕车,大小姐于心不忍,几次停顿,被人质提议的绕道平路建议所迷惑,因此绕道蓬莱郡,却不防蓬莱郡外竟有驻军数千,将我军包围,几乎全军覆没,我等奋力拼杀,并以凤君为质,才得以脱身,恐怕蓬莱郡驻军已联络东海驻军,正赶来援救人质!请公子早作打算!” 叔棠恨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阿宝,还不将他给我绑了!” 阿宝悔恨地看一眼姜冕,见他一副摇摇欲坠模样,扭头向叔棠:“哥,事已至此,绑他有什么用?他晕车吐了一路,并非作伪,现在就剩一口气了,根本不会有什么威胁。万一不慎,弄死了他,我们不就没人质了?” 叔棠气得不行,怒骂:“这混蛋都成人家的皇夫了,你还不死心?一副皮囊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敌我不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待他仁慈,他待你如何?哪一步不是欲置你于死地!未将我们一网打尽,他舍得断气?就算弄死了他,你还愁没有人质,天子都在手中,区区一个凤君算得什么?” 阿宝被骂清醒了些,再看姜冕已然不善。姜冕在她挟持下,依旧无动于衷。 叔棠恐东海驻军赶来,欲擒下我再行转移。他马匹一动,我便警惕。 “原来阿宝是你妹妹,是裴柬的女儿。”我继续行拖延之计,“那么我在平阳县的一系列风波,皆是你们所为?” “等你沦为阶下囚,再慢慢想吧。”显然,叔棠的耐心已耗尽,且越拖延对他越不利,“想同你的凤君做一对苦命鸳鸯么,我可以成全你,下马受降!” “苦命鸳鸯就不必了。”此时,姜冕倚在车前,表情淡漠,突然开口,费力地说话,“我同她情意已尽,她裙下之臣不缺我一个,我也不想再见到她。” 言语冷酷决绝,不论真假,都仿佛一支利箭扎入心中,我垂下视线:“我只身前来见你,并非求你原谅,我无法全心全意待你,你也感觉得出来,封你为凤君,只因西京姜氏的财力。” 话音甫落,我抬眼,他脸色瞬间苍白,手指攥住马车缰绳,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不倒下:“果然如此,我知道了。” 阿宝闻听此言,眼底死灰复燃,手中的剑不由离了姜冕几分。 正准备对我动手的叔棠听到这里不由顿住,疑惑问我:“方新婚便如此寡情,那你来此是为何?” “全一场夫妻之情。”我喟叹,任由坐下战马无意识地踏步,渐渐缩短与叔棠的距离。 叔棠犹在困惑,质疑真假,辨别我脸上神色,忽然间,便惊愕地见我飞身离鞍,手持匕首,向他扑去。因距离缩短,我飞身一扑,将他撞下马。两人坠马,携裹滚作一处,各自手中不停,一手掐对方,一手挥兵刃。匕首横刺,断戟来挡;断戟斜掠,匕首力削。 乱军奔来救主,却被斜刺里冲来的一队先锋闯乱。我的禁军潜伏而来,只待我行事,便冲入敌军,阻断乱军营救叔棠,两军厮杀作一团。柳牧云冲在侧翼,以飞针弹丸突袭漏网之鱼,将冲刺过来救主的乱军一一袭落。 叔棠扫了一眼当下情形,顿时了然,他的残军不敌我的禁军,无人能够前来援助他,乱军如溪流,禁军如洪流,阻断了他的希望。 他一时心惧,被我再度削断短戟。我将他压倒在地,以匕首威胁。他挣脱不开我的身躯威压,只能以手肘抵挡,被匕首龙鳞划破衣袖,落下几道血痕,鲜血染了衣襟。 “容容……”他语气复杂,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泪珠从眼角滚落。 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幼时怯懦,总为仲离指使来欺负我的弟弟,从前,我不喜仲离,萌生过与叔棠交好的心意,早已随风而去。京郊荒村,一个教书小先生,气质不俗的少年,收容我带我入京师的少年,他叫我容容。当初两人并骑一马,言笑晏晏,游京师,逛青楼,他叫我容容。 容容,不是元宝儿,不是那年月宫中的算计与欺凌。 我在他滚落的泪珠里恍惚了一瞬,匕首未能刺下。 乱军厮杀中,海风里,一声少女厉呼:“元宝儿!放过我哥,姜冕在我手里!” 我转了视线,循声而望,东海断崖,阿宝与一名乱军将领以姜冕为人质,距离断崖只有一步之遥。海风肆掠,吹起姜冕的衣袂,翩然欲去。若非被挟持,他早已站立不住。 一步之遥的距离令我心悸,过往的坠崖记忆重现脑海。 忽然间,天翻地覆,我醒过神时,已被叔棠压在身下,局势翻转,而匕首龙鳞,已被他夺了去。 “不是不在乎么?”叔棠眼底泪未干,便嘲弄起来,“姜冕,凤君,你的夫君,已被我喂下软筋散,逃不了的,他最多让我的部下全军覆没,却救不了他自己,更救不了你。” “叔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紧紧盯着他,“裴回,我曾经信任过你,想同你做好朋友。” 他嘴角勾起,如同玩弄猎物的野豹:“诉旧情,对我可不管用。”龙鳞贴上我的脸,滑动,他语气歹毒,“元宝儿,你还是这么蠢,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讨厌你,讨厌你母亲,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所以我怯懦,我让仲离去招惹你。每次仲离受罚,我都能安然无事,我更加讨厌你。你得天独厚,出身皇嗣,万千宠爱,爹娘疼爱,而我,却只能在幽宫担惊受怕,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抛弃我们,不知道你娘会不会杀了我们。你痴傻,也是太子,储君!而我呢,只能在阴暗处静寂成长!” 冰冷锋利的触感贴在脸上,耳中听着毒舌的言语,眼睛不再看他,转向作为人质的姜冕。姜冕自始至终都盯着我这边的形势,见我处于下风,想要冲出桎梏,阿宝眼中渐冷,流露出同他兄长一般的颜色。 龙鳞在叔棠手中,毫不留情,将我脸上划破,温热的血珠顺着脸颊滑下,流向耳根:“这是替我妹妹还给你的,你知道她多么憎恨你这张脸么?没了这张脸,你再可爱给谁看?你的太傅,如今的夫君,姜冕他爱你至深,可惜我那傻妹妹不明白。你猜猜,毁掉你这脸蛋后,姜冕对你的爱,还有多深?柳太医对你的爱,还有多深?你那乱伦的皇叔对你的爱慕,还有多深?” 我不想让姜冕看见我半边脸的血污,偏了偏头,让发丝遮掩。 叔棠固定住我的头,将我掰正,拂开发丝,提起龙鳞,刀尖的血滴落到我唇上,温热的一滴。他埋下头,吻在血滴上,以舌尖舔过,流连忘返。 “不想尝一尝么,你自己的血?很香甜呢!”他如同一个吸血恶魔,对血腥无比痴迷,在唇上辗转舔舐,无论他如何撬动,我都紧咬齿关,不让血腥进入。 “原本舍不得杀你,现在更加舍不得了,这么香,这么甜,留着慢慢吃,多好。”他叹息,惋惜,抬起头,抬起手腕,龙鳞对准我的咽喉,“可是你偏要搅乱这一切,让我的胜算没有了,怎么办?我赢不了,那你陪我一起死,你死了,你的亲征军便会溃不成军,我父亲的大军就会获胜,最后,我们依旧赢了。而你,姜冕柳牧云却邪他们谁也得不到,我还是赢了!”落腕,狠狠刺下! 我倏然抬手,狠狠推起他的手肘,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力量悬殊,他全力刺下,我亦全力对抗,终究不敌,龙鳞刀尖离咽喉越来越近。 “穆元宝儿!”阿宝横剑姜冕脖子上,厉声威胁。 姜冕却视她如无物,喘着气奋力冲来,怒声:“叔棠!放了她!你敢弑君!” “不想他死,你就放手。”叔棠在耳边细声,如同商量,“你与他,你选择谁活下来?” 我眼看着姜冕血染绢衣,眼泪流下,渐渐松了抵抗叔棠的手:“我可以选择,你却没有资格。” 龙鳞锋刃刺破喉间皮肤,他只一个迟疑,再刺入时,两处人影飞至,一人一只手,同时握住刀刃,阻止龙鳞再进一分一毫! 龙鳞上血流如注,滴落我颈中。我睁大眼,看清飞奔来的人,一边是柳牧云,一边是姜冕。两人均带着伤,于千钧一发之际,不顾性命地奔来,救垂危的我于生死之间。 柳牧云手臂伤势复发,染红了半条衣袖,脸上也是飞溅的血点,他见我如此狼狈,一头一脸的血,几欲发狂:“叔棠!你怎么敢!” 姜冕力竭,无力再言语,只是看我这副模样时,眼底的心疼与悲伤,已无需言辞。 叔棠双眼泛红,渐渐不敌两人合力,龙鳞无法再进,即将离我咽喉时,一柄长剑,从姜冕胸前穿过,剑尖上的血珠,滴到我脸上,一滴,两滴…… 我神魂皆散,怔怔抬眼,看着姜冕身后,站着的阿宝,满眼的恨意,如滔天怒海。 ☆、第115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四 一剑刺穿,惊了所有人的心神。 阿宝疯狂地将刺穿姜冕的剑抽出,随着剑身一串血珠飞过,姜冕无力地松了紧握龙鳞的手,被长剑从身体里拔出的力道带走,跌倒在几步外。殷红的血,从他胸前流出,汩汩如溪流,层衣尽染。 我张口,却失去所有的言语,无视头顶悬的利刃,无视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翻身想要爬起,想要到他身边,想要为他复仇…… 柳牧云全力撞开压着我的叔棠,以肉身博刀刃,血淋淋一拳砸在叔棠脸上,龙鳞坠地。 我得以自由,奋力地爬动…… 阿宝红着眼,衣上溅着姜冕的血,提着血剑,向我走来…… 我从地上摸到龙鳞,匕首柄端与刀刃不知已经染上多少人的血。 君子之剑,却被作了泄愤一刺;龙鳞之匕,却被作了愤恨一斩! 剑光、刀光与血光,两刃相击,铮然龙啸,龙鳞斩断血剑!长剑优势全无,阿宝手持断剑,无丝毫犹豫,以同归于尽的架势向我撞来!我不避不让,同归于尽,我也要将她诛杀! 三步,两步,一步! 龙鳞待斩,断剑递出,相距一寸的距离,断掉的一半剑尖,却从阿宝心口穿过,她不敢置信,低头看着心口冒出的尖端。 我颤着泪眼,看向阿宝身后以最后的力量站起的姜冕,浑身浴血,如从地狱修罗走来,他捡了那一半的断剑,手握剑刃,刺穿阿宝。 阿宝先哭后笑,带着姜冕给她的一剑,回身:“你恨我吧?等我杀了她,你继续恨我吧!” 阿宝举起断剑,转身,以恶魔的目光注视我,然而不待她行动,姜冕扑身捉了她手臂,将她往后拉离,直退断崖上。 我提龙鳞紧追,我怕…… 柳牧云要来助我,却被叔棠死死拖住。厮杀的将士们,我的亲随禁军们,即将结束对乱军的收割,我们即将获得东海之滨的胜利,然而姜冕拉了阿宝离我越来越远,断崖却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是故意的,故意死抓阿宝不放,直到断崖,他眼里的决然,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凉。 两人身上均在流血,汩汩不绝,这番动作使得血流更甚,洒下一路血滴。 我紧张得忘了呼吸,凭着本能,沿着一条血路,妄图跟上他的脚步。他仿佛刻意无视,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我跟上,所以脚步加快,拖着阿宝远离。明明都坚持不住,他用惊人的毅力完成,将阿宝歹毒的恶意与我隔离。 阿宝疯了,反手拉住姜冕,不与他分离,哪怕互相谋夺性命,她一面怨恨一面甘之如饴,染血的手仿佛要生生世世不离他,磐石一般不可动摇。断崖就在两人身后,他们却一起疯了,根本不顾身后的危险,步步退向绝境! 一个要对方死无葬身之处,一个死无葬身之处也要对方不离身畔,最后便谁也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我几乎狂奔起来,奔向断崖,声嘶力竭:“姜冕!” 他抬头,看向我,颤唇启语,被海风吹散,我什么也未能听见,他的身影向后倒去,染血的绢衣被海风吹开,如翩然一翼,坠落一步之遥。 脱离我的视野。 天地一定颠覆了,不然,为什么不见了他? 我向他奔去,伸手去抓他,手底只有穿过的海风。我继续往前奔跑,往断崖下抓他,一定要抓到,奔下海崖,一定就能追上! 一步踏空,迎着崖风,朝下扑去…… 腰间生出一双手,阻了我的方向,双手猛然一收,我被拉离断崖,拥入一个怀抱。岂能让人阻止我追姜冕的方向,拼命挣扎,向海崖下挣去。 “元宝儿,母妃在这里!”有力的手死死拉着我,抱我入怀,久远到快要遗忘的声音响在发顶,“元宝儿不怕,母妃在……” 我怔怔抬起头,望着紧紧拥住我的男人,一瞬间的陌生后,心底的记忆呼啸而出,母妃的模样重叠在眼前,有力的臂膀拦在身前,是最信赖的倚靠。望向断崖外,一切都没了意义,一步之遥,生死的距离。 心中一恸,俯身吐下一滩血。 母妃抱起我,撤离断崖,一场接近尾声的厮杀瞬间被涌来的士兵提早结束,乱军尽皆诛杀,尸横遍野。叔棠被捆缚地上,柳牧云跌跌撞撞向我奔来,却被我死寂的目光惊怔。 血污流进眼里,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然后褪变成灰白色,世间自此没有色彩,没有生机。 头顶的母妃沉声下令:“都给我去海崖下搜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母妃将我塞给柳牧云,只一句:“照看她!”随即翻身上马,又回望我一眼,便绝尘而去,重入战场。 后来我知道,母妃是去追歼裴柬大军,时隔三年的再度交锋,最后的生死之战。 我呆在东海边,不肯离去,不言不语坐在海风里。 他坠崖前的口型,说的是“元宝儿”,话音被海风吹散,我要在海风里重新听回来。 三年前,他陪我一起跳崖,三年后,他却抛弃了我,自己坠了东海。 再没有见过这样绝情的人。 京师一别,再见已是一步之遥,跨不过生死的距离,走不到他一步的范围。 …… 此后几日,捷报频传,东都被皇叔攻克,光复东都后,皇叔留一部分兵丁占据东都,恢复秩序,另率部分将士北上征讨,援助陷入裴柬埋伏的禁军主力,与母妃带去的赤狄大军呈合围之势,全歼裴柬乱军,生擒裴柬。护送米饭作疑兵的禁军左翼也一同被救下。 前往东夷传玄铁令的潘如安不辱使命,顺利召来了东夷王军,沿路追歼四散逃逸的东夷乱军,最后抵达东海之滨。 东夷王军由东夷王子率领,向我诚恳解释乱军由来以及愿领其罪。我没有看他,只对着东海,语音飘忽:“找到凤君,东夷之罪可免;找不到凤君,东夷之罪无可恕。” 王子领全军下海,海底寻人,或者,尸骨。 皇叔和母妃合力歼敌,皇叔押送裴柬入京师大牢,母妃领赤狄军重返东海。 半月过去,东海搜索一无所获。当地渔民解释,自一步之遥上坠海而亡的人,从来没有被人找到过,要么葬身海底,要么被卷入更宽阔的海域,要么乘东海之槎入了仙界,传说天河与海相通。尽管如此,当地渔民还是全数出动,出入附近海面以渔网打捞。 叔棠知大势已去,咬舌自尽,未能如愿。我让人将他放出,推到断崖之上。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当即落泪,弥漫着泪雾的眼望着我:“容容……” 自尽是一回事,被人杀掉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害怕了。 两名亲兵押着他一步步到了断崖的最边缘,我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将他的畏惧尽收眼底。 “终于怕了么?害怕米分身碎骨?这是你将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你唯一的价值。”我缓缓抬起手,作指示,“都看清他坠落的方位,无论死活,循着他落海的方向,被海水卷走的流向,去寻找凤君!”手势落下,叔棠睁着惊恐的眼,带着不甘与愤恨,跌落一步之遥。 我转身走下断崖,海风从身后席卷,仿佛无数的魂魄在怒号,吹起我的发丝与衣衫,露出脸上可怖的刀痕。此刻的我,大概也与厉鬼无异,不然,我的臣下们为什么畏惧地白了脸,不断后退,躲避我的视线。 终于也有耿直大臣,比如苏琯,带着玄铁令从赤狄迎回了贵妃与赤狄一万大军,便留在了我身边,此际对我葬送叔棠之举有些不认同:“陛下如此复仇有何意义?叔棠作为挟制裴柬的筹码,尚有可用之处……” “筹码都见鬼去吧!朕复仇,朕泄愤,朕生杀予夺,还需顾虑什么?!”怒声呵斥,又俯身吐出一滩血。 “陛下!”苏琯惊住。 一件棉衣披到我身上,柳牧云将我裹得严严实实,丝绢抹去我嘴边血迹,手指拂开我垂下的乱发,视线凝在我脸颊,看了一会儿,再以发丝遮掩。 “陛下坠马跌伤肺腑,宜静养。” 简单交代完,柳牧云带我离开海崖,住进临时搭建的军营里。营内各种混杂的药味弥漫,我已渐渐习惯。他扶我躺下,拂开发丝,清理脸颊,再以药膏涂抹:“叔棠生如蝼蚁,死不足惜,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由他引路,定会寻到一点线索。睡吧,余下的事情交给贵妃。” 我闭上眼,想在梦里寻找蛛丝马迹。几次他有危险,我都能梦见,这一次,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启示? “公子,陛下将怀王……推下了一步之遥……” “什么?”是母妃的声音。 “陛下用怀王坠落的方向,寻找凤君……” “罢了!”重重一声叹,“那可有发现?可有线索?” “……有是有,可是……” “还可是什么?有线索还不早说?快说!” “……怀王坠落断崖,已然摔死,东夷王子领兵下海搜索,循着怀王尸骨的流向,在海底十几丈的深渊捞到了……怀王胞妹阿宝的尸骨……” “然、然后呢?可有其他?” “以及……阿宝怀里抱住的……被深海鱼啃食殆尽的……一颗头颅……” “……” “公子你没事吧?!” 我昏沉中听到帐外的对答,顿时沉入更深的昏迷,再也不愿醒来。 ☆、第116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五 东海滞留三月,打捞进入尾声,再也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而那颗打捞起来的头颅,被母妃处理掉了,我也拒绝承认那是凤君。虽然心中并不愿意接受,但还是被这一噩耗击得日渐消沉,每日都不想说话,浑浑噩噩度日。 政事、军事,全由母妃代劳。父皇在京中总揽全局,得知母妃归来的消息,当即便招母妃回京,母妃不放心我独留东海,便同我一起滞留在外。 这三月的清醒,全赖柳牧云不着痕迹地用药,既消了我脸上的刀痕,又能令我行卧如常,保有一点精力。一步之遥的近海区域,我已走过了无数遍,也做了无数次的试验,从牲畜到死囚,从海崖上坠下后的结果,全都无一生还。 打捞的士兵与百姓日渐懈怠,谁都不再抱希望,近海没有,深海之中便更无生机。 苏琯拟好了发丧诏书,存了数月才敢呈上,我当即撕得米分碎,再也没人敢提丧仪之事。 然而拖了数月,母妃对我的纵容终于是到了期限,下令班师回朝,不容反驳。我在东海丢失了凤君,我怎么好一个人回去?我若就此离去,岂不是默认了他的永久离去?默认了这场生离死别?我的自欺欺人便也再坚持不下去了?现实迫使我低头,迫使我接受,时隔三月后,再次感到撕心裂肺。 从来没有这样难过,三年前同他一起坠崖的时候没有,三年后遇上施承宣再离开施承宣的时候,也没有。我开始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陪他一起下去,恨母妃为什么要拦我。 曾经不知所爱,直到失去,才觉万念俱灰。如果从民间将我接回的代价是永远失去他,我宁愿从来没有回来过,我宁愿流落四海天涯,食不果腹,衣不御寒,我宁愿从未遇见他,我宁愿以毕生荣华换他安然终年。 累了,倦了,心灭了,被母妃抱上马车,一梦到京华。 京城迎帝驾,这场为期数月的亲征才正式收尾,于国境来说,是凯旋,于我来说,输了他,纵然赢得天下,亦是溃不成军的一败涂地。 太上皇亲自来迎,与母妃一别三年再相逢,可谓执手相看泪眼,只是顾着我的情绪,并未表现得太明朗,别后长短也压下未叙。 对于父皇的大计谋略,我已不愿追问。裴柬谋逆,自有大理寺审讯,得知叔棠已亡,他于监牢内自缢,终结了他愤懑的一生。谋反余孽一律遭诛,原要连坐九族,我划掉了大理寺判决上的九族之诛。 百官称我宅心仁厚,他们不知我心中侥幸的一厢情愿。 广化寺,曾经姜冕祈求过的地方,如今换了我,跪在佛前,日夜祝祷,对佛发愿:愿宽厚刑律,泽被苍生,换他一线生机;愿内政修明,厚德载物,换今生再逢一会。 恒河亿万沙,我的心愿如那亿万沙数中的一粒,渺茫而妄想。 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前,曾经我于燃灯佛前搁下过去事,如今我于弥勒佛前许下未来事。 三世佛堂,我点燃三千盏佛灯,念三千遍祈愿。 * 半年过去,朝政走上正轨,轻徭薄赋,不事征伐。西北茶马司设立,与赤狄贸易往来,东都海盐官营,设立均输平准官,平衡市价。皇叔自请率军常驻边境,而将京师防卫交予母妃,我准其奏。 太医哥哥的归隐计划因我而一再拖延,起初他怕我轻生,不敢离我左右,后又怕我对凤君不死心,不敢贸然离去。 母妃谢庭芝,恢复了谢氏之子的身份,以皇太夫之位居太上皇后宫。父后归来,宫廷气象顿换,谢氏一族因外戚之身,避讳朝事,远离庙堂。 西京失去一子,老太爷失去最宠的嫡孙,伤心过度,亲笔传信,向朕索要嫡孙或嫡重孙,字字情真意切。我弄丢了他的嫡孙,又如何还得了他的嫡重孙? 我常在夜里哭一回,弥泓也知晓我难过,对我整日整夜逗留留仙殿也无抱怨言辞,甚至在第二年梨花盛开时,帮我在树下收集梨花。 我照着西京秘方,酿制梨花酒,制作梨花糕,熬煮梨花羹,在无数次的失败后,终于做出了秘方所言的味道。我舍不得吃,弥泓也不贪嘴,倒是华贵经常出没,夜里偷吃。她不懂生离,亦不通死别,如同当初的我,只知口腹之欲。 我把鹦鹉红伶养得很肥,因为它会重复他说过的话,无论是他伤心时,还是快乐时。我用红伶重温他曾经有过的心境,回回泪流满面。 太医哥哥给我诊脉,说我思念过甚,已然伤身,需修养一段时日。身上的婴儿肥尽皆消去,衣带渐宽。朝事推到了凤仪宫,苏琯代我处理朝中琐事,我以修养之名,再赴东海。 从海盐富庶区一路巡幸至渔民穷困地,以微服私访的身份,了解沿海民情。 海盐区对均输平准的看法,渔民们对国策的意见。 “我们世代捕鱼,朝廷的事,与我们不相干,填饱肚子就行!”渔民甲。 “要有老婆孩子就更好了,可惜我们打渔的穷,外地姑娘都不愿意嫁!”渔民乙。 “可不是嘛,寡妇带着拖油瓶,我们都不嫌弃!”渔民丙。 “可不是,我追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大半年,她死活不肯,说心里有人,这叫什么事?你们说我还要不要再坚持?”渔民丁。 我给了他“坚持一下又不亏”的意见,便带着太医等人告辞了众渔民,继续巡幸海边。 路过一艘捕鱼回来的海船,我们驻足观看了一会儿,问这船海鱼的价格,竟是出乎意料的便宜。萧传玉苦口婆心劝众人组成商队,通过运河,将海鱼售往内地城镇,以带动沿海经济。众人以看海怪的表情看了看他,嫌他挡了路,渔民们要卸鱼。 身为户部尚书,如此低声下气地恳求,得不到重视,萧传玉很痛心疾首。我捅了捅他后心:“你不买鱼,不是顾客,人家凭什么要听你指手画脚?” 萧传玉一愣,赶紧掏钱,上前买鱼:“我家夫人要吃鱼,给我们来一打。” 渔民们对着面前这个要一打鱼的蛇精病的一锭银子表示无能为力:“小哥,我们找不开。” “不要紧,这锭银子给你们作本钱,组成商队,通过运河,将海鱼售往内地城镇……” “您的鱼!”渔民们很高兴地搬了一筐海鱼,对面前喋喋不休的家伙报以茫然的微笑,“银子找不开,这筐鱼都给你们。” “再加几条!”一个黑黑的小伙将两串肥鱼扔进了鱼筐,羞涩道,“方才见你们从南边来,是要往北边去吧,这两串鱼一串送你们,一串帮我送给住在北边碣石坡的渔女,好么?” “小二黑你咋对阿仙还不死心?” 黑小伙脸上又红又黑,辩解道:“才、才不是!我是想谢谢阿仙她男人,海生大哥上回帮咱们看了风向,还预测了龙卷风和海浪,咱们才幸免于难,不该谢谢人家么?” “这样啊,那再加几条!”说着,又唰唰十几条海鱼扔进了鱼筐,“有海生大哥在,你小子以后不许再打阿仙的主意了!” 萧传玉抱着一筐不断增加重量的海鱼,终于扔给了身后跟着的平民装束的护卫。我一刻也不愿耽搁,直奔碣石坡。 偏远渔民,会预测龙卷风和海浪,我倒要看看是哪种海参! 一路沿海向北,半个时辰后,一片碣石区域露出海面,碣石后的地势逐渐拔高,远处一座渔屋耸立。 我站在碣石边,遥望渔屋,柳牧云走到身边,劝我:“会预测龙卷风和海浪,某些经验丰富的渔民也可以。如果真是他,为什么他要呆在这里?而且,小二黑称呼他是阿仙她男人。不管这个海生究竟是不是,他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想好了怎么做么?” 我脑中纷纭,搅成一团浆糊,并不愿同他那样条分缕析,我只要见到,只要确认! “娘?咦,不是娘!”碣石堆里蹦出来一个娃娃,咬着手指看我。 我身体一晃,便要晕厥。柳牧云赶紧扶住我,无奈:“这娃娃大约两岁,他半年生得出来?!” 我魂魄归位,镇定心神,站稳了,走到小娃娃跟前蹲下,尽量摆出笑脸:“你叫什么?你爹爹叫什么?” “小宝叫小宝,爹爹叫海生。”小娃娃口齿伶俐道。 我心里重新裂开,又问:“小宝,你爹爹在哪里?” 小宝扭动小身子,短短胖胖的手指指向碣石尽头:“爹爹,那里,睡觉。” 小宝注意到一筐鱼,惊呼一声,奔到鱼筐边看鱼。 我起身,有些不敢迈步。柳牧云道:“我先去看看。” 我拉住他,摇头。坐到碣石上调整呼吸,心跳越来越快,一种强烈的预感,袭上心头。 ☆、第117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六 一步步走去,如同走在梦境里,如同走在来世里。 碣石成片,最后的尽头,海浪轻轻地席卷石堆,打造出安神之曲,营造出静好岁月。 一个肤色微黑的男子躺在一块平滑的碣石上,粗布麻衣贴在身上,胸口呼吸起伏,一个玉环挂在项间。 这一刻,心跳平复,我穿过海沙,爬上碣石,坐到旁边,眼望海天之际,神明曾经来过。 不知过去多久,我愿这般坐到时间的尽头。 身后布衣窸窣,有人醒来,躺在石上问:“你是谁?” 我缓缓侧过身,回头看他,看向他深色的眼瞳:“你猜。” 他便一脸迷惑,认真打量我:“难道是仙女?海神?” “我夫君不见了,我在这里等他。”我看着他道。 他便恍然,顿时同情:“海神的夫君……也会不见了?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呢?”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睡觉?”我继续看着他。 他眼中黯然,手摸向颈上:“我在这里等我娘子。” “你娘子?阿仙?”我一瞬不瞬盯着他。 他摇头,皱眉,目光悠远:“我觉得我好像有个娘子,阿仙说我脑子有病,是臆想。” “于是你就在这里睡觉等你娘子?”我翘起嘴角。 他莫名地坚定:“嗯。” “那你娘子长什么样子?”我决定不嘲笑他。 他悠然神往,一脸沉醉:“我娘子美貌温柔,还给我生了两个孩子。” “你果然脑子有病。”我没有忍住,随即意识到这样说人家不好,便致歉,“啊,不好意思!” 他却不在意:“没关系,他们都这么说。可能我真的脑子有病吧,睡觉就会梦到我娘子,娘子先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都特别可爱,醒来之后还记得特别深,就像真的一样。我想,我可能真的有个娘子,刚才梦到娘子要生第三个了!” “你的梦是连续的剧情?” “好像是的。” “如果你接着睡觉呢?” “那我的第三个孩子就出生了。” “你准备生多少个?” “七子八婿。” 我眉头一跳:“生那么多做什么?” 他脸色严肃:“多生一些,娘子就不会跑了,跑了也会回来。” “其实你并不记得她的样子吧?也许你娘子没跑,跑的反倒是你呢?” 他脸上一呆,继而沮丧,被人戳中真相后的崩溃:“我忘了她的样子……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一手拂过他凌乱的发:“不过没关系,你娘子记得你,不就行了?” 他谨慎地躲过我的手,被安慰到后,很笃定:“她一定记得。” “你叫海生?” 他眼中迷茫了瞬间:“嗯。” 矫健地跳下碣石,他回头看了看我:“你呢?还要在这里等你夫君?” 我随他跳到浅滩上:“你要回家?我能拜访一下么?” 碣石滩外,小宝在鱼筐里捉鱼玩,候在一边的萧传玉柳牧云见我与海生走出来,俱都睁大了眼,僵在原地。 小宝见到海生,跑过来抱住海生的小腿,求抱抱:“爹爹!” 海生蹲下来抱起小宝,对面前的几个人很疑惑:“你们是?” 柳牧云&萧传玉:“……” 我上前解释:“我的随从。” 柳牧云从我脸上百般探寻,见我气定神闲,他却不淡定了,走到海生面前,一把揪住他的粗布衣襟,虎视眈眈:“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海生很惊讶,小宝嘟着嘴回答:“爹爹从蚌里冒出来的。” “所以你叫海生?”柳牧云依旧没好气。 海生更惊讶:“好像你们都知道我的名字。” “你便是黑成炭,我也知道你的名字。”柳牧云咬牙切齿。 阿仙对陡然到来的陌生人群很无措,以目光向海生问缘由。我走到前面,收回环顾简陋房子的视线,凝到对面清爽打扮略有几分姿色的渔女身上:“我们是路过的行旅,受小二黑所托,来给阿仙姑娘送些海鱼,以报答前些日子海生大哥对龙卷风和海浪的预测,使渔民们避开了一场大灾。” 护卫搬过鱼筐,放到房屋中央。 “原来是这样。”阿仙放松了警惕,看了看鱼筐,“这也太多了!我们家海生平时无事就爱看天看海,琢磨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是撞了运气,胡诌了几句罢了,怎么好收人家这么多鱼。” 阿仙下厨,为招待我们,做了许多菜:煎鱼、煮鱼、炖鱼、清蒸鱼、红烧鱼、醋溜鱼。 饭桌上,海生负责给小宝剔鱼刺,阿仙温情脉脉地看着这“父子俩”,看得我生生吞了一根鱼刺,扒了口饭咽下,柳牧云几次要摔筷子,被我按下。 饭后,海生乖乖去洗碗,然后哄小宝睡觉。 “海生大哥可真贤惠,阿仙姑娘好福气。”我手捧茶杯,品着寡淡的茶。 “海生是海神赐给我的,让我从海里捞回来的。”阿仙一脸与有荣焉。 “你们渔民比较信奉海神吧。”我不置可否的语气。 “是真的!”阿仙见我不信,娓娓道来,“半年前,我在家安顿好小宝后,就去近海收网,奇怪的是,渔网里除了一些海虾章鱼,竟还网住了一只大蚌,有这么大!”她比划了一下,大概有半人高。“我在海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海蚌,这里面得有多大的珍珠啊,我当时高兴地想。” “那捞到了宝贝啊。”我附和道,想起种种民间传说,比如田螺姑娘。 “哎呀当时我就叫人来帮忙,把海蚌拉回到海滩,泼了好几桶水冲洗,大家一起把蚌壳撬开,往里一看,你猜怎么?”阿仙卖个关子。 “里面有个田螺哥哥。”我呵呵一声。 “蚌壳里侧卧着一个神仙样的男人!”阿仙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陶醉不已,“可把大家伙吓了一跳!大家商议,有说这是蚌精,要烧死,有说这是海神,要供起来。” “他身上的伤严重么?”我话锋一转。 “伤?”阿仙愣了愣,“他都成精了怎么会有伤?蚌壳那么厚,海里有什么能伤到他?” “你是说,他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伤口,没有血迹?”我这才惊讶了一回。 “除了衣裳破破烂烂,他身上没有伤口啊,更没有血迹。”阿仙对我的提问表示无法理解。 “好吧,然后呢,为什么没把他当妖精烧死?”我暂时跳过令人匪夷所思的这一环。 “虽然大家都说他是蚌精,要烧死才行。”阿仙羞涩了一下,“可,他长得好看,我舍不得。他躺在蚌壳里,安安静静地睡着,脸蛋好看,身材又好。蚌精就蚌精呗,人和妖精又不是不能在一起。我坚持要留下他,反正我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怎么惊世骇俗遭人非议,我都习惯了,也不怕。” “于是你就收留了他?” “对,我怕他离了蚌壳会死,就将海蚌拖回了家,每日灌些清水到蚌壳里,夜里就将蚌壳盖下。有一日,我清早起来,就见屋子里站着一个男人,正迷茫地打量四周,我再一看蚌壳是打开的,里面空空的,连蚌肉都快没了。我知道他终于醒了,给了他食物,他居然也能吃人类的食物呢。吃完后,他居然会开口说话!果然是蚌精,我更加确信了!” “他开口说话时,说的什么?” “大概是刚到人类的世界,比较让他迷茫吧,他含糊说的一句话里,我就听到了‘宝’,这时小宝也醒了,我顿时醒悟,原来他在叫小宝。我又觉得他大概是海神,连我家小宝的名字都知道呢!我问他的名字,他茫然无措说不上来,看来是个呆呆的海神。于是我给他取名海生。海生每天都要爬上碣石,望着海,望着海天之际,一呆就是几个时辰,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你们结为夫妻了?” “并没有。”阿仙羞涩中含有一些失落,“海生总念叨他的娘子,他娘子难道也是个蚌精么,他却又说不上来他娘子在哪里。反正他脑子有毛病,我也不能同他较真。等什么时候他忘了他娘子,做我的男人,我才不在乎将来给小宝生个小蚌精弟弟呢。” 我险些没捧住茶杯。 跟阿仙聊天的工夫,海生已经干完了家务活,又出去了。阿仙望了望他的背影,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海生不爱打鱼,偶尔帮帮忙,为报答阿仙的收留,做家务带孩子,也不拒绝小宝叫他爹爹。小宝缺父爱,不知道爹爹长什么样,被他娘捡回来一个爹爹后,当宝贝一样黏着。 屋外树下,蹲着几个人,正商议怎么抢人。 “直接敲晕抗走。”护卫甲。 “你嫌死得不够快?”萧传玉。 “告诉他真相,乖乖跟我们走。”护卫乙。 “你当他是白痴?”萧传玉。 “那萧大人你有什么建设性意见?”护卫甲&乙。 “陛下最拿手的,强上,生米煮成熟饭,携子威胁……”萧传玉猥琐道。 “萧大人妙计安天下!”护卫甲&乙一脸钦佩。 我偷听完了,扭头就撤,一头撞上柳牧云。他盯着我脸上可疑的红色,示意我看天:“现在还是光天化日……” ☆、第118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七 “海蚌体内分泌珍珠质,蚌壳内封闭环境,是一处天然疗伤之地。以蚌壳为屏障,蚌肉为养料,珍珠质作修复,数月后,伤口自然痊愈,肌肤重生,愈加细腻。坠海竟能落入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再生环境,可谓奇迹,也兴许是天佑。大概前半生的好运都积攒到这一回了。” 柳牧云这样分析道。 此刻我正站在浅滩,望着碣石上坐看海潮的海生,他脖子上挂着一枚平安扣。 多年前,我还是个痴顽太子时,在广化寺外的街边夜市,向皇叔借钱淘了两枚平安扣,因此一枚送了皇叔,而另一枚,我拿去讨好独自在寺里看经书的少傅。 我并不知道,他会一直随身戴着。 明明那个时候,他那么讨厌那个傻太子,因为她,牵累了他的一段岁月。 如果一生的伏笔都在当年埋下,我要以怎样感恩的心来酬谢今生? 他如一尊石像,雕刻在碣石之上,迷惘而坚定。重生的细腻肌肤因风吹日晒而变得粗粝,又因穿着简陋随意,墨发散散乱乱,褪去了柔弱书卷气。 散发、布衣与海风相融,仿佛真自海中生。海风席卷,又怕他会随时不见。 想到此,节操什么的都丢一边,我再度爬上了碣石。 “你,愿不愿做我夫君?”我将自己切入他发呆的视线中。 “啊?”他呆呆的,“你不是有夫君么?而且,我也有娘子。” “我夫君不见了,你娘子也不见了,所以我做你娘子,你做我夫君,怎样?”我提出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沉默了片刻,忍无可忍,“哪有这样的?!你死心吧!我们不合适!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就这样,我被拒绝了。 众人听完我被拒绝的过程,一个个发表看法。 柳牧云:“你未免太简单粗暴,要知道,他这时就跟块石头一样顽固,要软化才行。” 萧传玉:“要娇羞,不要流氓。” 我不满:“不是你说要强上么?” 萧传玉:“先娇羞,再强上,哪里矛盾?” 我去而复返:“那怎么才是娇羞?” “……”他们觉得这个建议难度太大,“还是打晕了拖走吧!” 我当然不允许再对他造成任何人身伤害,所以我努力酝酿了一下娇羞,又跑去了碣石滩。 “你怎么又来了?另外,你这表情是吃到了什么非人类的食物?”他对我的娇羞如此解读道。 我放弃了,吭哧爬上碣石:“我知道你娘子在哪里。” 他狐疑看着我:“……在哪里?” “在你腿上。”我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错愕,在他动手推我之前,我倾身揽住他脖子,脸贴近,嗅着他脖颈间的海水气息:“你不叫海生,你叫姜冕,姜羡之,是我的夫君。” 他震惊了:“……姜冕,姜羡之?”在我如胶似漆攀附下,他身体僵硬地一动不动,“你是我娘子?那你给我生的孩子在哪里?” 竟然要人证! 我僵了一下:“……还、还没有。”气弱。 “所以你是想骗取我的身心?”他以看透了我这个女流氓的神情打量我。 “……”事实上目前只打算骗取他的肉身。 “既然你已经被我无情地揭穿了,为什么还不从我腿上下去?”他语气严肃,逻辑严谨。 “因为我在重新想其他办法。”我低头沉吟。 “放弃吧!我是不会……” 他的无情拒绝无法出声,我以唇舌堵了他的嘴,他不知是被吓到还是忘得彻底,不知反抗也不会迎合,任我胡作非为。将我的气息与存在感满满地灌输给他,强势占据他的空白记忆,将我所学,尽皆施展。 木头一样的人在我的施展之下,渐渐呼吸不过来,脸颊耳根发烫,手忙脚乱将我推开:“你是海妖?要吃我?”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覆盖了我,一朝失忆,纯如赤子,这还怎么下手? 然而,我低头,望着他推我的落手之地,随呼吸错落起伏…… 他跟着看过来,认真打量了一下,由衷感慨:“你好胖呀!” 随即,他脸上就多了一个五指印。 碣石背后有抽气声与议论声。 “不是说不让打么……” “别人不让打,陛下自己可以打……” “何况,挡不住他自己作死呀……” 种种计划宣告失败后,我们决定在阿仙家住下来。 理由则由萧传玉提供:我们是京城来的客商,打算收购几船海鱼,通过运河,将海鱼售往京师。 作为回报阿仙的招待,萧传玉慷慨解囊,阿仙从而十分乐意为我们提供住所,好在她家尚有存放渔具的屋子可以清理出来。 海边谋生,渔具齐全,秉着现有工具不用白不用的原则,大家的日子便过成了出海捕鱼打捞海货的日常,彻底扮演了海货客商的角色。 大内护卫成了船夫,户部尚书成了渔民,太医令成了乡野郎中。 出海一回,短则四五日,长则十天半月。头一回登上海船,新鲜劲盖过一切,为着我的安全考虑,柳牧云坚持招募了七八名有经验的船夫掌舵。海船并不如何雄伟,不过是向渔民们租的一艘寻寻常常渔船,但当海船离岸,驶向蔚蓝大海,众人只有这一处立足之地,便又觉得它的不凡。 姜冕似乎有些畏海,虽然他每天都眺望大海,却不愿涉身海洋,且对我们这帮陌生人并不信任,所以只在碣石上目送我们的船只,视线扫到我身上时,警惕地盯我一眼,再挪开。 “他究竟是在畏惧大海呢,还是畏惧你呢?”甲板上,柳牧云站到我身边,望向渐渐远去的某人身影。 “大概都有吧。”我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他在念我不成?” “这几日他看我们准备出海,发呆的时间倒是少了。” “兴许是闹不清我们究竟要干什么,有陌生人在,不大方便他发呆。” “我倒是第一次见陛下这么有耐心,对一个人。” 海滩的碣石已化作远远的一个点,我收回视线,转身放眼前方海与天。茫茫一片海洋,置身其间,人类何其渺小,而这海天,大千世界,两个人之间的牵绊,究竟是深还是浅,是坚韧还是脆弱。 出海的头几日,还有一股新鲜劲,然而很快就觉得寂寞,漫无边际的海,捕不完的鱼,船只仿佛一座孤岛,斩断一切与外界的牵连,寂寞如荒草在心间蔓延。 有经验的渔民对此早已习惯,我们一行人却是没有抵抗寂寞的心理承受力,护卫们都眼神呆滞了。 “出海多久了究竟?”户部尚书萧传玉也眼神发直了,看海鱼也没了热情。 “七天。”柳牧云毕竟是太医,会自我调节,此刻正单独对我进行心理治疗,不断抚平我翘起的一头呆毛,“陛下感觉好点么?” 我眼神呆滞:“太医哥哥,我看到了一座海市蜃楼,应该有卖卤煮吃……” “……”柳牧云当即对船舱外吩咐,“收网!返航!” 又用了两日,渔船才驶入近海,日落时分已能望见海滩。众人走上甲板,望到熟悉的人类环境,各种海上综合症不治自愈。 渔船靠岸,渔民帮着卸海货,柳牧云和萧传玉扶我下船,踩上海滩犹觉得地面在摇晃。他们两人忽然停步,看向前方。我倚靠着两人,几不能行,见状也只能停步:“怎么?” 我一抬头,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悄悄看向我们这边。向晚的海风吹起那人乌发,暴露了其行迹,他藏身碣石暗影里许久,才慢吞吞走出来,并非走向我们身后的渔船。 出海前他眼中的警惕好像消去了不少,换了另一种色彩。走到近前,我们才发现他手中提着一物,蓦地,以抛物线向我投来。 凶器? 柳牧云、萧传玉、我三人一同这般想。 两人一左一右上前来护,无奈动作太过一致,彼此给撞了出去,那“凶器”便划着抛物线从两人中间飞过,直袭向我。 我两手接住,正砸入怀里,冲力带得我跌坐沙滩,低头定睛一看—— 一只菜瓜! 扔完凶器,他扭头就要跑,却见我被砸倒,又止步,犹豫地望着我。 “我去卸鱼。”柳牧云往海船上去了。 “我去算账。”萧传玉往渔民堆里去了。 当时我就抱着菜瓜啃了,海上没有新鲜蔬果,暌违数日的一只滚圆菜瓜比幻境中的卤煮还要美味!姜冕迟疑着走到我身边时,一脚踩上瓜皮,将正要起身的我重新扑到沙滩上…… 投我以菜瓜,报之以瓜皮。 所以说,不能乱丢瓜果砸人,也不能随地乱扔垃圾…… 尚未走远的两人—— “果真是小别胜新婚,这么急迫?” “我就知道这混账在装纯!” 然而真相是残酷的—— “你、你怎么可以乱扔瓜皮!把人滑倒了怎么办?不对,已经滑倒了怎么办?”他严词控诉。 “谁让你拿这么圆的菜瓜扔我!” “你们出海九天,一定没有果蔬,我挑了许久挑的最大一只……”语气略委屈。 “就算是这样,你不觉得你的手这样摸来摸去会造成一个后果么?” “可我觉得你这里好像比出海前瘦了点……”无比坦诚。 于是,他脸上又多了个五指印。 ☆、第119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八 在海边逗留了一月有余,东海驿站送来了加急书信。太上皇与皇太夫欲将权柄全权交托,以便他们二人巡视北府。东海这边早送了书信回京,告之凤君下落,所以两人便迫不及待招我们回京,以便他们离京逍遥。 我私心并不愿意仓促带姜冕回京,毕竟他的认知记忆里,还一无所有。所以我是打算陪他在海边多呆些时日,寻找他这半年间的过往痕迹。 这一月来,终于使得他打消了对我的忌惮和顾虑,不再觉得我是个危险而觊觎他的家伙,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果,京中书信一封急过一封,仿佛十万火急。 “你们要走了?”饭桌上,阿仙仿佛不习惯,有些依依不舍问。 “我们夫人家中急信相催,不得不早些启程返京。”萧传玉一面作答,一面也不忘自己的计划,“这些海鱼,也不能再搁置,需尽早贩入京中。” “爹爹?”小宝嘴馋,奈何喂他吃饭的便宜爹爹正走神,筷子夹着鱼块险要掉地上。 小宝的便宜爹爹被唤醒,却依旧忘了顾及小宝,反而低声问:“京城……很远吧?” 萧传玉塞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相当远。” “那还会来海边么……” “应该不会。” “你们夫人家是大户人家?” “相当大户。” “夫姓是?” “我们府上夫人当家,穆氏,夫婿是入赘来的。” 他又忐忑问:“穆夫人不是未亡人?”原来他以为我是寡妇,不过我一直表示自己夫君不见了,也确实会造成这样的理解。 桌子另一头,柳牧云阴阳怪气道:“穆家府上赘婿原本生死不明,我们都当他死了,只不过夫人不愿承认,后来发现那家伙不仅没死,还离家远远的,跟别的女人过日子,活得新鲜得很,连孩子都养了!” 他呆呆地听,很震惊,继而气愤:“竟有这样的!” 柳牧云淡淡地喝了口汤:“你觉得我们夫人那夫君如何?” “禽兽不如!”他气愤难平。 “奈何,夫人心系此渣,日夜空等,虚掷年华,甘愿等他浪子回头。” 他又呆了片刻:“……不会跟那人和离?” “不会。” 啪,鱼块终于是掉地上了,小宝哇哇大哭。 他的便宜爹爹也不哄他,起身就出门了。 我瞪向桌边两人,两人表示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是无辜的。 岂止无辜,明明就是有意误导,故意为之,幸灾乐祸! 我追了出去。 不出所料,又跑到碣石滩去了。 月光下,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块碣石上,衣衫尤显单薄。我不顾饭没吃饱,吭哧吭哧爬上去,几日前他还能拉我一把,愿意让我跟在他身边看海,而此刻,他知道有人跟来,但是不回头。 我走到他身后,他长发束得凌乱,随海风吹拂,拂到我脸上。我半跪下来,能够到他头顶,给他解了束发,用袖中发梳替他一点点打理。他原本僵固的身躯慢慢融化,不再倔着头,会配合我的梳子。 发梳从发根梳到发尾,乌黑如缎的青丝握在手心,冰凉的,我将脸埋进去,嗅到海水的味道,以及,那日日夜夜萦绕鼻端的淡淡梨花香…… “为什么要给我梳头?你的夫君不会生气吗?”事实上,他自己在生气。 “因为我要走了,给你梳头,让你记得我,忘了你娘子。”有些东西梗在心间,不解开,并不能简单抹消。如果他模糊记得有个娘子,又是如何接受另一个女子?哪怕都是我自己,我也不能释怀。 “……我背叛了我娘子。”他很痛苦,“娘子只在我回忆里,而你却在我眼前。从你出现后,我就渐渐想不起娘子的样子……” 本想鞭挞一下他内心,但看到他这个痛苦样子,又不忍心计较了。 他站起身,走到碣石边缘,海风席卷他的衣袂,他毅然决然,倾身向碣石之外! 我冲过去,抱住他,这一回,同他一起,米分身碎骨也要一起。重心牵扯,两人在海风席卷下,一同坠下碣石,坠入涨潮的海水里,噗通一声,沉入水下。 发丝和衣衫漂浮在周身,气泡接连不断。他要一个人沉下去,拒绝我的跟随,要推我上去。我抱着他的腰缠上,堵住他的嘴,边送他气息边带着他浮上海面。 海上生明月,金色的月光之海被我们搅腾得如碎金泼洒,动荡的海上,钻出了两个人。 浮出水面,他便呛了一口,还是这么不擅水,一步之遥坠海后,不知在海里遭遇过怎样的折磨,才遇上那只救命的海蚌。而假如没有那只海蚌…… 我抱上他的腰,拉到浅水区,将晕头转向的他摁到海水与细沙间,再将我的身躯压上去…… 几经缱绻,他蓦地将我推翻,喘着气抗拒:“……我是有娘子的人……” 我再接再厉爬上去,将他气焰打压:“我就喜欢上你这个有娘子的人!” 在我的折腾下,他渐渐无力抗拒,然而并不妥协:“……我是有娘子的人,我不能跟你一起,我要等我娘子……” “蠢蛋!你不是等到了么?”我在他臀上掐了一把,“没时间跟你纠结不清了,看清楚,我!就!是!你!娘!子!” 他仰躺在浅水沙滩,衣衫与发丝尽皆湿透,长长的眼睫毛也湿漉漉的,眼睛睁开,眼底盛着一汪月光,染着海上月色的目光落到我脸上,惊疑不定。 “你有什么证据?” 我撕开他衣衫,从他胸膛一路摸到臀上,他惊呆了。 “证据?”我一面褪去自己衣裳,一面换了姿势,坐到他身上,“我夫君的小翘臀,有朵小花瓣痕迹,你祖父信上说,那是你小时候爬树,被树桠戳上去的……” 他目瞪口呆,不知是被我言语震惊,还是被我的举动惊吓。 然而某位姜小冕却无知无畏,斗志昂扬,探头打招呼。 我拿手抚摸了一下,他十分友好,毫无保留。 然而某位蠢货凤君却羞怒交加,目光控诉姜小冕的背弃。 “你、你说的小花瓣我并不知道,等、等我照一下……” 没等他翻身,海浪一层层打来,将两人的身影淹没。 耳边潮声,如同远古的节拍,一次次将身心席卷。 …… 踏着朝霞,我走向海滩之外,柳牧云送来外衣,替我裹到湿漉漉的衣衫外面,并交来一封急信。又是京里来催,这回是苏琯,说我若久不归位,先前的新政基础都要溃散了。 “走吧,回京。” 柳牧云望向碣石阻挡的地方:“他呢?” “让他自己决定。”我又补充,“不过,先给他送件衣裳过去。” …… 东海县令送来马车,海鱼装载了好几车,宽敞舒适的一辆留了给我。 远离了东海,直到再也听不见海浪声,我在马车里坐得闲极无聊,掀了搁在中间的帘子,对帘子后托腮发呆的家伙道:“你不觉得那海蚌壳塞在车里很占地方?” 他一面想心事一面随口道:“壳里睡觉比较安心……” “你真当自己是田螺哥哥?”扭头看一眼横在马车厢的硕大海蚌壳,“你睡壳里,那我睡哪儿?” “你不是喜欢睡在我身上的么……”他纯良天真地看着我。 纯良的人无心说着无良的话,真是让人把持不住呢。 “你是不是舍不得阿仙和小宝啊,想那么久的心事。”我转移话题。 “我叫姜冕?是你夫君?那你怎么把我弄丢的?”他不答反问。 坠海一幕再度划过心尖,如同心被撕扯了一块。 “是我,不小心。”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 “我姑且相信你。”他很快表示原谅了我,又想到一个新问题,“家里是你做主,那我需要做什么?我们家里是经营什么的?听说是大户人家呢。” 他对将要到达的大户人家充满好奇。 东都行宫,刺史潘如安率全部东部官员以及楚氏全族相迎。 行宫修得很气派,换了华服美饰的姜冕下车便被吓到,对我耳语:“看来我们家生意做得很大?” 与我窃窃私语的这一幕,被众人理解为:陛下与凤君果然如胶似漆! 潘如安一眼瞧见凤君,一副很受震惊的样子,仿佛心神都被震慑:“难怪陛下虚位以待,原来竟为这样风姿之人!”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现在黑呼呼的,比以前差远了呢。” 姜冕很迷惑:“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是先吃饭呢还是先休息,你觉得呢?” “先休息吧,马车上坐得真难受,啊,我的蚌壳!” 我拉着要返回去抱蚌壳下车的姜冕:“有人替你抱下来,不用担心。”摸摸头,“走,我们先去休息。” “好吧。”他随我走过众人之间,“住这里要钱么?” “不要。” “那我们多住几天吧?” “好。” ☆、第120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九 被众星捧月服侍着,凤君被吓得够呛,紧拽着衣襟死也不肯当着侍女们的面宽衣入浴。我赶到浴房,叫她们都退下,直到外人都离开,他才松了口气,委屈地看着我。 我走上去,摸到他衣带,他才肯松开手,于是我一面亲自给他宽衣解带,一面告诉他:“从前呀,你是家族一名纨绔,入浴必十几个美人侍奉,还要美人喂你水果……” 他走进浴桶里,缩进水里去,露出光洁的双肩与锁骨,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我:“那么恶劣的习性,你为什么还要我?” 我挽了袖子,抓了浴巾到桶里打湿,给他擦肩膀:“因为甩不掉啊。” 他视线跟着我转移,悄悄拉了拉我袖子:“我也给你洗吧?” “别闹!”打开他的手,浴巾擦到他胸口,目光落到他颈下,情不自禁摸上锁骨,因瘦了而更加突出的锁骨,反倒愈发诱惑了。 他一动不动,任由我欣赏并把玩,十分乖顺。我把玩得心满意足后,才注意到,他目不转睛盯在我身上,纯澈又带些水汽的眸子,天真无邪得紧,我顺着他目光一看,原来这混球在默默捧水打湿我的衣襟,以便偷窥…… 失忆了也依旧色心不改的混蛋! 想甩他一个五指山,但因刚赏玩了人家过河拆桥有些不大厚道,便饶了他。 细致地给他洗遍全身,前胸后背与双腿,也算是做了一遍细致的检查,身上一个伤口也没有,胳膊腿儿倒结实了不少。他被我摸得羞涩了起来,脸上染着淡淡的红。 他羞涩了,我便更加邪恶了,嘿嘿伸手到水里调戏。 他蓦然涨红脸,微微喘气:“放、放开人家……” 我坏笑着给他彻底洗完,没有一处死角:“乖啦,洗白白!” 给凤君沐浴完毕后,我换了干衣裳,到行宫临时政务堂,听潘如安与楚氏族长分别汇报。东都战乱后,朝廷拨款,安置灾民,与民休养生息。 根据姜冕所作盐铁论,东都设盐官,推行起来虽阻力重重,但也逐步解决难关,顺利推进。平准了全国盐价,物价落回正常水平,百姓安居乐业。 萧传玉帮着审看东都盐业账本,并交代刺史潘如安开发沿海渔业,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唠叨个没完。 御批了几项政令后,我坐在案后有些不耐烦了。还是潘如安擅长察言观色:“天色不早,陛下旅途劳顿,就早些歇息吧,免得凤君久等。” 就等这句话呢,没等他们跪安,我就闪去了后门,直接遁了。 穿过画廊,回到行宫寝殿,推门进去,便见凤君抱着蚌壳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抚摸着蚌壳的纹路。听见声响,他兴冲冲回头,见我回了,眼里光芒乍现,赶紧翻身坐起。 我嘿嘿跑过去,爬上床,坐到他的蚌壳上:“这么好的晚上,我们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 他眼里烟花盛开,充满期待看着我。 我嗖地一下从身后抽出手,手里捧着一盒糕点:“路过厨房,顺手偷的,喜不喜欢?一起吃吧?” 他眼里烟花嗖嗖灭掉:“……” 我拈起一块点心塞他嘴里,然后自己吃一块:“啊,好好吃!”再塞一块他嘴里,自己吃一块…… 为了赶紧解决掉糕点,他两块一起吃,直接咽下去,哽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我到处找水,给他灌下去。 宵夜解决掉了,拍拍手,我跳下床:“你先睡吧,我去洗个澡,不准偷看哦,不然你就睡蚌壳。” 最后一句话完美打消了他试图潜入浴室的打算,迈出去的腿收了回去,抱着蚌壳又趴回床上,小眼神幽怨地盯着我。 我抚摸了几下他的头,再扔给他一本书,便去洗澡了。 再回来时,他果然被这本书催眠了,书名——盐铁论。 我从他脸下缓缓抽出书,查看了一下,才看到第三页,就没撑住。合上书,塞到枕头下,摸了摸他的脸,怎么失忆了就不爱读书了呢,还是自己写的呢。 再将硕大的蚌壳搬到床下,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太近挡地方,太远他会没有安全感。 能将他从蚌壳里骗到床上来睡觉已属不易了,我的蜗牛凤君。 坐回床边,有些忧郁,想着怎么改变他的习惯,不能回京了还抱着一只大蚌壳不放,会被天下英雄耻笑的哟! 腰间,忽然拦上来一双手臂,搂住,拖走…… 被压到枕头上! “洗白白了么?”他凑过头,到我颈边嗅着,学着我在海滩那回,先嗅再亲再解衣,“好香,好软……” 我也伸手抱住他,亲在他唇上:“羡之,你整个人都是元宝儿的,谁也抢不走,你也跑不掉!” *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行宫的清早政务会议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延,终至废止。 行宫,凤君已经住得不新鲜了,不新鲜了他就想钻蚌壳…… 回京的旅途,便开始了。 东都至上京,一个月的路程慢行了两个月,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沿途风光赏够,美食吃够,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 “陛下又胖回去啦!” “这样朝中大臣们怎么会相信陛下是在巡视东都民情而不是混吃混喝?” “放心啦,弹劾陛下的奏章一定会被苏侍郎按下不表!” 就这样,继续吃喝玩乐,一路抵达上京。而这时候的凤君,终于不那么傻冒了,也慢慢接受了凤君的身份,并愿意将蚌壳交给别人保管。 见过沿路的风土人情,他的知识与经验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世界观再度开阔了起来,也愿意读书了。令我不胜欣慰,跟看到自己儿子终于上进了一个心情。 抵达上京那日,京师十里外,禁卫清路,满朝文武跪迎。 父皇和母妃在宫里设宴接风,见到我带着凤君安然归来,父皇她老人家差点落泪,发现姜冕不认识他们,也不计较这些细节。 姜冕则出乎我意料,按着路上宫人教的礼仪,向他岳父岳母问安行礼居然像模像样。 父皇险些泪崩。 母妃则复杂地看着他这位女婿:“回来就好,虽然黑了点。” 我插嘴:“一路上已经美白很多了,不要太挑剔!” 宴会过后是家宴,宫人散去,只剩我们一家四口,母妃有话说。 几次对我欲言又止,不胜娇羞似的。 这风格简直不是我母妃! 于是我懒得理他,只顾着给姜冕碗里不断挟菜,直到堆起一座菜山。 母妃幽怨叹息:“女儿嫁了,心里便只有别的男人了!” 我转身向他:“那我从前不是不知道您是男人么。” 母妃继续他的幽怨:“所以,膝下要是再有个孩子,便不至于老来寂寞了……” 我心中忽然咯噔一下,从前的母妃不会有这种口风。看母妃又是娇羞又是暗示,父皇则几月不见圆润不少,宴席上吃东西口味挑剔得紧,莫非……难道…… 我不禁有个大胆的猜想! 这怎么可能?! 有悖医学啊! 筷子从我手里啪嗒落地,我目瞪口呆:“你们该不是……吧?” 母妃红了一红老脸,又板起一张正经脸:“不然你以为急着招你们回京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老蚌生珠太羞涩了,要赶紧着逃走? 父皇吃下满满一碗酸果,虽然情绪容易波动,但仍然不减霸气:“朕看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就知道你又想些乱七八糟的!招你们回京,是因为朕不能再拖了!没错,朕要同你母妃去北府。一是你母妃失踪多年后回来,要回族中看望长辈们,安抚他们的心;二是京中事务繁杂,不利休养,不如北府清静;三是为着你的帝位考虑,假若你有了个弟弟,他也不会替代你的帝王位置,这一点需要让天下人知道,免了他们的闲心与不轨之心;四是……再待一个月,朕的肚子就显出来了!到时候多丢人呐!朕太上皇的尊严何在?!” 果然最后才是真实原因吧?还不是跟我想的一样! 我收了目瞪口呆,首先拉着姜冕一起,举杯祝贺二老:“感谢父皇和母妃秉着不放弃的精神,为儿臣再添一个弟弟或妹妹,使元宝儿不再孤单,也使父皇和母妃有更多的孩子可以承欢膝下,实在是可喜可贺!家国有幸!” 凤君也适时送上自己的祝福:“一定要长得像元宝儿才可爱哦!元宝儿的名字本就预示着会有二宝儿三宝儿,可见元宝儿是个招福招嗣的吉祥孩子呢。”好吧,虽然他的祝福不出意外地一路跑偏。 曾经,我从宫人嘴里得知,因为生育我,父皇才被太医院判定为从此不能再孕育生命,我不是没有自责。假若当年那个危急时刻,不必保下我,父皇日后则有可能会生下一个更聪明的真正的男孩子,江山便不会飘摇。因为我的存在,断绝了一切后续可能。 然而命运竟在不知不觉中如此转折,太医院的判定,成了一纸云烟。上苍给了父皇和母妃又一次孕育生命的机会,虽然时隔17年。 “所以,陛下是要输给太上皇陛下么?”升任中书侍郎后行事作风皆有宰相气度的苏琯如是道。 “请陛下为了龙嗣着想,一定要努力呀!”占据户部尚书当仁不让且每天算账不亦乐乎的萧传玉如是道。 ☆、第121章 陛下巡幸日常二0 太上皇以巡视北府为名,带着皇太妃并一众宫女御医离开了上京。 宫里蓦然空落了许多。 太上皇不再理政事,国事全权交予我,若不是有中书侍郎知我为政主张,替我处理了七八成庶务,我每日都要焦头烂额了。 柳牧云被我逼着日日研究药方,治疗姜冕的混蛋失忆症,虽然没少给凤君灌当初治好我的回梦汤,但似乎在他身上不见起色。 憔悴的太医哥哥揣了本医书找到我,向我提出一个学术论点:“那么些药都不见效果,会不会是凤君潜意识里并不愿意寻回记忆?” 我吃惊:“难道说他的潜意识想一辈子做个白痴混吃等死?” 柳牧云道:“虽然我有足够的立场在他失忆时对他采取肆意诋毁的方式,但鉴于我的职业操守,不得不坦言,西京姜冕并非一个贪图享乐混吃等死的无赖之辈,所以这种动机并不成立的话,便只有其他原因,譬如……” “譬如?”我有些紧张。 “譬如他对过去的记忆有心结未解,有他不愿重拾的过往,有他不愿面对的人或事。” 我想了许久,前往留仙殿。 渐渐适应新环境的凤君,在日复一日的内服外敷调理下,终于由黑凤君转变为白凤君,所谓一白遮百丑,何况原本容貌就出众,美白后再着绫罗绸缎,更加翩若惊鸿了。 只是,回宫后,他便没有在路上时轻松愉悦的心情了。 为了助他恢复记忆,留仙殿都留着从前的布置,就连鹦鹉红伶和储存起来的梨花袋都搁到了他眼前,而他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什么都唤不回他的记忆。 他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翻看盐铁论,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总要塞这本书给他看。虽然抗拒,但至少他从只看三页就瞌睡到如今能够翻到第五页,不能不说是个进步,我感慨地想。 我抱了一个盒子放到桌上,将准备打瞌睡的他惊醒。 “我看了五页了!”他邀功似的,把书卷出示给我看。 我摸摸他的头:“真乖。” 他一开心,就暂时没瞌睡了,兴致勃勃看我抱来的精致盒子:“是什么?” 我将盒子打开,满满一盒女孩子的首饰,大小不一,风格也不一,从几岁到十几岁的跨度。 他显然对首饰不感兴趣,看了一眼后便不太关注。我合上盖子,在外面套上一枚小锁。我一手抱了盒子,一手拉了他,叫他随我到留仙殿的后院里。当着他的面,我在梨花树下,扛了锄头刨了坑,埋了盒子。 他站一边看我刨坑埋土,在我将新鲜的土踏平后,他打了个哈欠问:“埋土里做旧后再拿出来当古董卖吗?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我拍掉手上的土:“你的脑瓜能正常一点吗?” 每天的药,他也在配合吃。我终于确定他的理想就是混吃混喝,做一个天真老男人。对了,还强行要求□□,不然就去睡蚌壳或是搂着蚌壳到床上来睡。 当然不可能总是顺着他由着他,也有不满足他的时候,结果便是两人一蚌同床共枕。由于大海蚌着实占地方,他没少从床上滚去地上,多掉几次后恼怒非常,硬要叫人换一张大点的床。 果然是骄纵坏了。 这日,我们正在冷战,我在前殿看奏折,他在后殿闹脾气,把仇恨都转移到了鹦鹉身上,红伶郁闷地拔秃了自己的毛。 柳牧云急匆匆冲来,闯开殿门,手里捧着一个册子。 我如见救星:“可是找到治混蛋失忆症的方子了?别管多冷僻,尽管往他身上用,别客气!” 柳牧云面容严肃:“你先坐下。” 我依言坐好,他才把手里的册子摊开到我面前。 “什么这是?” “陛下起居日常记录。” “有什么问题么?” “月信三月未曾记录!” 我挠头:“似乎是好久了,大概最近太忙,它便不来添乱了……” 柳牧云自责道:“我近来忙着查医书找失忆症的治疗方子,忽略了看你的起居录,把手伸出来!” 我伸出手,心惊胆战:“难道我也有病?” 他认真搭了手指到我腕上,把了许久,几乎是敛声屏气,蹙眉肃容。最后,一言不发,放了我手腕,径直去了后殿。 我抱着奏折呆在椅子上,完蛋,绝症的节奏。 只听后殿传来—— “你来做什么?你比鹦鹉还讨厌!我不要看到你!” “你以为我想看到你?我想把你往死里揍你信不信?” “当然信!因为我对你也有这种想法。” “无耻!混蛋!蠢货!” “你不知道我是凤君么?你敢这样骂我?红伶咬他!” “你这个蠢货怎么能当爹呢?你怎么不干脆蠢死?” “你才蠢!人怎么可能蠢得死?等等……你说什么?” 片刻,这蠢货跑到前殿来,跟我一起目瞪口呆。 “等我批个奏折冷静一下……” 姜冕抢走我的奏折:“不行,你冷静了,我怎么办?” 柳牧云静静地看着我们:“三个月了,三个月前还在东海。” 姜冕转移目标以缓解紧张,对准柳牧云开炮:“你怎么做太医的?三个月了才发现,你对得起自己的医术吗?” 柳牧云冷笑一声:“为人夫婿,三个月了你却毫无所查,蠢到这个地步,你还有脸?还整日傲娇着闹脾气,独霸后宫,脸果然大得很!” 姜冕被噎住,委屈了一下:“我又没有经验,我怎么知道有孩子了会是什么样子,元宝儿除了胖点吃得多点,又没有其他明显变化。陛下既然有凤君,为什么还要有个贵君?还是那么漂亮的贵君!不过,如果元宝儿喜欢他,我现在愿意让出一点点,不闹脾气了。但是,我会回壳里睡觉,这表示我在伤心……” 柳牧云无奈叹口气,我也没脾气了。 “贵君和凤君是不一样的,你不用让出一点点。” “那就好。”瞬间复活,骄傲得如一只老孔雀。 …… 自从皇嗣有了着落,宫里的气氛彻底变了。棘手的国事与奏折一起变少,烦心的后宫争宠消停了,红伶的毛也渐渐长出来了。 只是凤君依然是个白痴,我原也放弃了他的治疗效果,只要他不闹腾,每天安安静静看两页书,练练字,给我研个磨,翻个奏本什么的。直到一个意外发生。 华贵潜入他居处玩,不小心打碎了他的蚌壳,意识到闯了大祸,华贵当即潜逃,还伪造了案发现场。 凤君回房发现了这件惨案,他赖以生存的蚌壳破碎了,鹦鹉毛落了一地。他呆呆地在现场站了许久,然后就破案了。破案的过程外人不得而知,总之被嫁祸的鹦鹉是无辜的,凶手直接被捉拿归案。 这桩疑案似乎打开了他脑子里的阀门,带着蚌壳破碎的忧伤,竟在半个时辰内看完了盐铁论,并带着忧伤的余韵提出自己的看法。 “这本书的天才作者是谁?好想认识他。然而即便你这样抱紧我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的蚌壳碎了……” 蚌壳碎了的现实不得不面对,他也不得不走出固步自封的困境,开始习惯没有外物能带来安全感的现状。 北府那边已经安定下来,太上皇与皇太妃得知皇嗣的消息,千里传书千叮咛万嘱咐并誊抄了一份我父皇的食谱送来,如此还不算,北府谢氏族长还派遣了族中经验丰富的妇人十几名,来宫里伺候待产的陛下。 西京同样也得到了消息,自从得知凤君安稳归来但需要静养的消息,西京便暂时按捺住了,而此时却再也按捺不住。西京老太爷念叨嫡重孙,也派遣了一支队伍运送婴幼儿所需物资,许多家传珍稀食谱方子一并打包送来,非常彰显百年世家的底蕴。 这些东西我自然来者不拒了,整日馋涎欲滴翻看食谱,再让御膳房做来品尝。不知不觉又胖了好几圈…… 除了帮我批奏章,还同我一起研究食谱的凤君,快速掌握了几道我最喜欢的食谱,反复实验后将食谱雪藏。这货已然具备某种宫斗心机。此举表示除了他,再无人能做出我满意的美食,从而显出他的不可或缺与不可替代,算是保命的看家本领。 第二年梨花开的时候,皇储诞生,是个女孩,皇长女,西京嫡重孙女,北府嫡玄孙女。 她的到来,恰逢四海升平,无知无觉地享有这大殷盛世、锦绣国运。 …… 眉目传情四首席宫女抱了皇长女在梨花树下晒太阳,梨花瓣飘下来,她便抓了往嘴里塞,春光什么的完全不在意。 我在她米分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一嘴奶香。她张着没牙的小嘴,吐出一个奶泡儿,继续吃梨花。 梨花院落,留仙殿的门被推开,一阵香风席卷,卷上了一人的衣角,花瓣都在他周身缭绕。 一袭轻罗缎衣的凤君站在推开的门扇间,看着梨花树下的妇孺,片刻后,缓步走来,抱过小娃娃细细地看。小娃儿跟他对视,朝他吐了个奶泡儿。 他笑了,抱得爱不释手。 “小殿下长得像凤君!”眉儿喜滋滋道。 “长大了会是个小美人儿!”目儿憧憬道。 “现在也是个小小美人儿呢!”传儿纠正道。 “难道就没陛下什么事了么?”情儿替我道。 我把从女儿嘴里抢来的梨花吃了:“世间自有公道在。” 四人斗嘴一阵,便一齐撤离了。 姜冕抱了女儿坐到地上,我摘了两串梨花,一串给女儿啃,一串我自己啃。小馋娃双手齐上,把梨花串往嘴边送。 “说来,你给我们女儿取名了么?”姜冕忽然认真地看着我。 “取没取名你不知道吗?”我奇怪了一下,蓦然觉得不对劲,对了,从他推门进到梨花院的一刻便有些不同往日。 “就是说,孩子满月了,你还连她的小名都没取?” “当、当然取了!”我朝小吃货看了眼,瞬间得出一个小名,“她叫……汤团儿!” 汤团儿有所警觉,停止了啃花,呆呆地回看了我一下。 “嗯,还蛮可爱。”姜冕抚摸着汤团儿的小脑瓜,方才的犀利烟消云散,慈父的笑容浮上眼梢。 汤团儿呆呆地望着她爹。 总之,皇长女的小名就这样确定了。 确定在她爹恢复记忆的这一天。汤团儿代表一个圆,走到原点,走到终点,走到圆满。 …… 几日后,北府传来消息,朕的弟弟出生了!据说我亲爹喜极而泣,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还会有第二个孩子。北府为庆贺,与赤狄茶马司修改通商条例,大幅度削减物价,渐渐改变赤狄政治经济格局。以至于后来赤狄举国拥戴这位小亲王。 汤团儿满周岁的时候,被册封为皇太女,储君之位自此定下。同时被册封的还有朕的弟弟,尚不满周岁,封为贤王。 汤团儿断奶了,凤君每日便在后宫带孩子,教她识文断字,经史子集,虽然汤团儿连话都还不会说。 直到豆包儿出生,汤团儿才勉强从她学富五车的爹手里逃离。 汤团儿和豆包儿愉快地气着他们爹,在朕的奏折堆里打滚,混同他们的小舅舅贤王一起,成长着属于他们的另一个时代。 (完结,撒花) ★━☆━★━☆━★━☆━★━☆━★━☆━★━☆━★━☆━★ 本图书由(风之星影)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