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妮拉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皇商千金 作者:鱼丸和粗面 文案: 皇商胡家家财万贯,却只得胡瑶一个女儿。 钱帛动人心,万贯家私岂是一个娇娇女能守得住。前世胡瑶就被一堆豺狼虎豹啃得骨头渣都不剩,重生回来她痛定思痛,决心顶立门户,再也不给宵小之辈可趁之机。 可还没等她开始发奋,向来眼高于顶的小侯爷多番照拂、金大腿任她抱,甚至连前世狼子野心的赘婿也满脸痛改前非、各种温柔小意。 这可让她如何是好? 内容标签: 重生 主角:胡瑶 ================== ☆、真相大白     雪下了一夜,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腊月里的寒风吹过来,屋檐和树梢等处的积雪飘飘洒洒落下。   阿瑶抱着个青花布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胡同里。刚拐出胡同口,一阵风吹来,裹夹着雪粒透过棉衣咯吱窝咧开的口子直往身上钻,阿瑶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包袱甩到肩上,她搓搓手,双手搭起来往手心里呵口气。   本已冻麻的双手乍接触热气,劈裂的痛感袭来,看着曾经的纤纤玉指变成如今这幅比烧火棍还要粗糙的模样,阿瑶长叹一声。   世事无常,谁能料到三年前住朱阁绮户、穿绫罗绸缎、食珍馐美味、行香车美婢的皇商胡家姑娘胡瑶,会沦落至如今这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靠典当为生的光景。   三年前阿爹在外出行商的路上遭遇山匪,尸骨无存。悲痛之下,没过头七娘也跟着撒手人寰,不出半个月曾经盛极一时的皇商胡家只剩她一个孤女。屋漏偏逢连夜雨,治丧期间胡家老宅走水,大火扑灭后堆满库房的金银玉器消失一空,再然后跟胡家有合作的掌柜纷纷找上门来要结清账目,更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庶支抱男孙找上门说要过继延续胡家香火。   各路魑魅魍魉纷至沓来,岂是她一个养在闺阁中的娇娇女所能应付。焦头烂额之际,舅舅家的表哥挺身而出。他先是以两人婚约为由自愿入赘,喝退居心叵测的庶支;然后又以自身功名做保,稳住各家掌柜。后来更是他出面斡旋,典卖胡家房契田产结清帐目。   表哥样样都好,只是不擅长打理生意。本来结清帐目后胡家尚有盈余,靠着皇商名头很快便能东山再起。可读书时那么聪明的表哥,做生意却连基本账目都搞不清楚。就这样两年间不仅皇商名头被老对头沈家抢过去,甚至连最后那点家底也在几次亏本中耗个干净。   终于她听从舅母劝说,变卖老宅陪表哥进京赶考。可似乎是被霉运缠上了,进京路上他们被山匪所截,马车辎重皆被夺去。还好有她贴身缝在衣裳里的几张银票,靠着这个他们在京城租个小院暂时安顿下来。   京城衣食住行各方面都贵,表哥所要用的笔墨纸砚更是笔不菲的开支,几张银票哪经得住花。眼见要过年,家里米缸却见了底,她咬咬牙拿出自己压箱底的火狐皮大氅。当日遇劫时她身上穿着这一件,不知是绑匪没看见还是可怜她,总之给她留了下来。   这已经是她最后能拿出来的东西。   紧紧身上破棉袄,她无意识地往当铺方向走着。宽阔的大街上迎面跑来一群鲜衣怒马的公子,阿瑶赶紧低头往边上避。   马身上独有的味道在她身旁飘过,马蹄溅起飞雪打在她脸上,阿瑶忙护住包袱。片刻,待马蹄声走远,她重新抬起头,疾步向当铺方向走去。   眼见就要走到当铺门口,身后传来马蹄声。毛色乌黑油亮的大宛马绕个半圈,停在她跟前,入目是一双麂皮皂靴,靴筒上方一片玄色衣角。   “你要典当这件大氅?”   阿瑶把头低得比刚才更低,不发一言,算是承认了。   “当日被山匪绑去时曾听你说过,老家宅子已经卖了,身上这件火狐皮大氅是先考先妣留给你最后的念想。”   他竟然还记得!惊讶之下阿瑶抬头,只见他那张足以晃花人眼的脸上依旧是如出一辙的倨傲。四目相对间,他厌恶地看了她一眼。   “为了情郎,这样随意丢弃爹娘?拿去!”   说完他丢过来一只荷包,阿瑶顺手接过来。荷包很轻,打开后里面装着一沓银票。   “等等。”   眼见他调转马头要离开,阿瑶忙抓住他的衣角。玄衣少年高坐于马上,脸上厌恶之意更浓。   “怎么?还嫌少?”   阿瑶心里一阵难受,曾经她也是拿得起银票砸人的千金小姐。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爹娘自幼那些谆谆教导不能忘。   双手将荷包递过去,她看着他,妙目中满是真诚:“无功不受禄,这些银票民女不能要。表哥于民女有恩,若不是执意入赘他也不会落到如今有家不能回的境地。至于爹娘,民女虽卖了青城大宅,但胡家祖上传下来的绸缎庄房契仍在。只待明年春闱表哥高中后,民女自要寻个机会重振祖业,到时也算告慰二老在天之灵。”   说完阿瑶也不等他反应,将荷包别在他皂靴靴筒上,她挺直脊背,抱着包袱进了当铺。   想着家中空空的米缸,阿瑶也顾不得什么教养体面。拿出商户姑娘骨子里的精明,与当铺掌柜一番唇枪舌战后,最终她以比预期还要高三成的价钱死当了这件火狐皮大氅。摸着腰间圆滚滚的荷包,她心下失落也少了些。   从当铺出来,玄衣少年竟然还在那。看到她,他翻身下马,绣着黑色暗花的纶巾在雪中飘扬,尽显张扬。   “给。”   将自己身上大氅围在她脖子上,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城外跑去。   阿瑶愣了好一会,直到当铺隔壁包子铺鲜肉包出锅的香味传来。表哥还在家等着她回去做饭,雪天路本来就难走,她得赶紧。   紧紧大氅她直接进了对门米铺,买好米后想到那平白高出来的三成价钱,她本要往回走的脚生生拐个方向,迈进了旁边绸缎庄。精挑细选后,她买了块浅青色丝绸。爹在世的时候教过她如何辨认这些,虽然当时学得马马虎虎,但她知道哪些料子舒服又结实。这款除去光泽度不好外,其它方面跟上等丝绸没什么两样。   以前这种料子她做床帐都不会用,现在却只舍得截一身衣裳。   转过年表哥就要下场,无论如何也要有身像样的衣裳。一路上她盘算着要怎么裁剪,进京这半年她的女红突飞猛进。到小院所在胡同口时她已经盘算好,除去给表哥做身衣裳外,剩余的大碎布片还可以做个暖手,小的能做两只荷包,再小的就拼成沙包给隔壁的小虎子玩。   唇畔漾起幸福的笑靥,临拐进胡同前,她瞥了眼胡同口停着的那辆马车。整驾马车用金丝楠木打造而成,车厢宽大、车辕镶有花纹繁复的玉石,她从没见过这辆马车,却觉得哪哪都眼熟,越想她越觉得纳闷。   她的纳闷没持续多久,当她抱着布料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想给表哥个惊喜时,就听见里面传来其它女子的喘息声。   “难为宋郎,对着那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忍耐三年。如今胡家万贯家财大半归你我之手,只剩……”   “阿慈,表妹已经如此可怜,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哟,心疼啦?当日我便说过自己不会如大夏一般闺阁女子般死板,咱们合则聚不合则散。左右你那小表妹快出孝期,你若是喜欢她,大可以将生米煮成熟饭,留在身边做个妾,待你日后高中也算是全了仁义名声。”   男子越发觉得女子抓不住,连忙表忠心:“阿慈怎会不知我的心意,这里面这辈子都只住你一个人。不就是胡家祖传铺子的房契,阿瑶把它放在了我这。本想着中举后助她回青城做些小生意,既然阿慈不喜,我便把她送回娘那。”   “谁说我不喜,我身边正缺个丫鬟。”   “这……”   做表哥的宋钦文就算再狠心,乍然间也不忍心如此作践青梅竹马的小表妹。   “怎么,宋郎不肯?”   帘子外的阿瑶只觉天塌了,她就说为何那马车如此眼熟。打造车体用的金丝楠木是爹爹送给她的千工拔步床,车辕镶嵌玉石出自胡家库房、幼时她曾拿来当玩具,还有车帘、缰绳、马辔,样样出自胡家,自己家的东西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当日爹娘死后那些千头万绪的事,根本原因就是缺钱。如果库房没走水、金银玉器没失窃,也不会窘迫到为结算账目置卖良田房契的地步。   一切的源头都在这,是她错把仇人当恩人,引狼入室任由他败光了胡家百年基业。   想到这她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开卧房门冲进去。入目两具白花花的身子如鳔胶般黏在一起,满室糜旖的气味熏得她几欲呕吐。   见到她宋钦文面露慌张:“表妹,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阿瑶目眦尽裂:“幸亏我回来得早,不然岂不一直被你们当傻子骗?”   床上的沈墨慈摇头:“怎么会?我今天过来便是特意等小表妹你回来。做人要坦诚,毕竟我和宋郎两情相悦,总不能一直瞒着你。”   “你可真是坦诚,想必胡家库房也是你烧的?”   见她没否认,阿瑶心中灵光一闪:“那我爹遭山匪身亡也是你所为?”   沈墨慈耸肩,情-欲之色还未完全退去的脸上满是不屑一顾:“我手上从不沾血,那种脏活不是女人该干的。”   话说到这阿瑶还有什么不明白。   恨么?怎么可能不恨!可恨又有什么用,沈墨慈交好几位王爷,连皇上也公开夸赞过她“巾帼不让须眉”。以前她坐拥胡家万贯家财,都被她用一个宋钦文轻松设计。如今她一无所有,拿什么去报仇?   可这仇不能不报,余光瞥向窗台,她讽刺道:“心已经黑得臭不可闻了,还会在乎手脏不脏?”   趁她愣神的片刻,她大步跨向窗台,拿起菠萝粒那把剪刀,倾身朝她袒露的心口刺过去。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眼见尖端就要刺破血肉,旁边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拉住她。   “表妹,若有不痛快你便说出来,何必……”   “何必”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多年来从未收到过真正生命威胁的沈墨慈,夺过剪刀后,惊魂未定之下发疯似地往她身上回刺。双手被宋钦文反间在身后,阿瑶丝毫挣脱不得,只能任由沈墨慈在她身上捅出一个又一个血窟窿。   一座座血泉从身上喷涌而出,寒冷的感觉袭来,意识逐渐消失。临死之前,她想着的不是对宋钦文、沈墨慈的怨恨,而是三年前已经过世的爹娘,如果他们在天有灵,看到她这样糊涂该有多痛心。   阿瑶不知道的是,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玄衣少年骑马来到小院。听到里面动静闯进卧房,见到她倒在血泊中,浑身血流如注的一幕,他沉下脸二话不说敲晕两人。   然后他给两人喂了春水关在暗室内,待他们激战到最激烈时,从房顶灌下泥浆活活将两人浇成等身高的泥塑欢喜佛,运往青城当做沈老爷子六十大寿的寿礼。   又过了几年,朝廷新一轮变动,少年亲自请命巡查江南布政,他以谋财害命等原因、林林总总给沈家罗织了八大罪状,足够他们全族把牢底坐穿。而追讨回来的胡家财产,因后继无人收缴国库。田地铺子产出供给皇家,金银珠宝在国库转一圈后拨给大夏各地慈幼局、福田园,拯救无数鳏寡孤独,功德无量。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啦!   各位看官老爷有人的捧个人场,有花的赶紧砸过来,小的在此拱手拜谢! ☆、处置刁奴     二月末的青城,正是冬意尚未完全褪去,春意还不够浓烈之时。   天蒙蒙亮,晨间雾气正浓,阿瑶披着春衫坐在窗前,看着庭院内湖边那一溜稍显模糊的红灯笼愣神。   她不是报仇不成反被沈墨慈戳成筛子?怎么会到豆蔻年华。就着平头案上忽明忽灭的烛光,阿瑶歪头看着自己那双手。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黄晕的烛光衬得本就细嫩的肌肤如无暇的羊脂白玉,十指纤纤比刚拔下来的嫩葱形状还要好看。粉嫩的指甲不涂丹寇,只修剪成圆润优美的形状,手腕上简单地套对金丝红翡玉镯,水头极好的红翡中金色很足,烛光下星星点点,映得那双手更是细嫩。   这对玉镯是她十三岁生辰时阿爹送得礼物,一同送来的“小玩意”还有很多。她自幼见惯了好东西也没往心里去,只因正月里瞧着红色喜庆才顺手带上。等到胡家败落典当家财结算账目时,她才知这对成色上佳的红翡玉镯是很有来历的古董,单这一对镯子就能在青城买两间不错的铺面。   左右手各戴着一间铺面,想到这阿瑶只觉手腕有些沉重。   不论是待字闺中无忧无虑时青葱水嫩的双手,还是手腕上尚在的金丝红翡玉镯,都足以证明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红灯笼尤在,大宅中再不是爹娘过世后的愁云惨雾、不见喜色,如今一切都来得及。   自半夜三更因腹部绞痛惊醒后到现在,半夜功夫阿瑶从最初的不可置信中逐渐冷静下来,如今弄清现状后她只余满心庆幸。   她回来了,有些人也该倒霉了。   阿瑶唇角一勾,就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呵欠声。呵欠打到一半,声音转向她这边时戛然而止,片刻后呼天抢地的声音传来。   “哎哟我的姑娘,您怎么就不声不响一个人坐这窗户边上。这夜里的凉气还没散去,晨间雾气又大,您这绞肠痧还没好利索,万一受了凉又重犯可如何是好?”   果然是奶娘!阿娘生她时难产,自幼她被奶娘带大,与之关系难免亲厚,平日也愿意给她几分脸面。可就是这份纵容让她越发没规矩,平日在府中作威作福不说,待日后胡家水深火热之时,她竟趁人不备摸进她闺房,卷着她妆奁匣子中大半名贵首饰逃之夭夭。   心绪难平,烛光下阿瑶眉眼间带出几丝冷意。   “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干脆起身赏下这月下湖景。”   她声音生来甜糯,幽暗中又看不清面色,奶娘丝毫未察觉出不对。绣着暗花的紧口袖随意抹抹眼泪,张口将方才憋下去那半呵欠打完,她走到阿瑶身后,稍显粗大的手往她胳膊上抓去。   “外面这么大的雾,连湖面都见不着,哪见得着什么月亮。天色尚早,姑娘还是快些回床上睡个回笼觉。”   边说着奶娘边抓着她的手臂往上抬,闲着的另一只手顺势去关镂空雕刻着劲竹的花窗。   有些事就怕留心,她原以为奶娘是因胡家败落才起了二心,没想到如今还是一片繁荣锦绣的时候她就已经如此胆大妄为。见她没有依言起身,手臂上搀扶的那只手逐渐用力,隐隐有强迫之意。   “嘶,疼。”   阿瑶忘了如今她还是养在闺阁的娇娇女,浑然不是三年后那个京郊破败小院中柴米油盐成天围着锅台转的健壮村姑。娇弱无力的胳膊压根不是五大三粗的奶娘对手,猝不及防之下手肘撞到桌上,麻骨正好撞到桌角,一瞬间那感觉就跟拿剪刀在胸前戳个洞似得,疼得她眼泪快要掉下来。   “姑娘可是碰着了。”   奶娘也急了,双手直接把她抱起来,小碎步跑着把她放回床上,慌张道:“怎生这般不小心,姑娘哪儿疼,奶娘给你吹一吹,揉一揉。”   被她勒着肚子抱过来,阿瑶还未好全乎的绞肠痧隐隐有复苏迹象,小腹里如有双手在拧衣服般拧着内腹,短暂的胀痛袭来。察觉到奶娘麻溜地给她脱鞋盖被,一气呵成地完成整个动作后长舒一口气,阿瑶一颗心彻底冷下来。   “是我不小心?”   奶娘声音中满是无奈:“姑娘就是这般活泼性子,难免有磕着碰着的时候。”   阿瑶不是没见过富贵的姑娘,青城丝绸名满大夏,城中商户借此赚个盆满钵满,多年下来斗富攀比蔚然成风。胡家是个例外,皇商名头本已超然,可其它商户皆不能免俗。比如胡家的老对头沈家,每逢初一、十五家中女眷上山进香,必然是宝马香车、衣香鬓影、奴仆成群。   沈家丫鬟婆子面对外人时规矩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面对自家主子时俯首帖耳、无一丝不恭之处,而沈墨慈身边的奴仆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奶娘这般性子,在沈墨慈身边能活过一天?   这样胆大妄为的婆子却在她身边安然呆了十三年,而且仗着爹娘对她的疼宠狐假虎威,隐隐成为后宅第一人。   也难怪前世她在沈墨慈手下一败涂地。   “看来奶娘是一门心思地想让我睡这个回笼觉。”   奶娘给她掖掖被角,一脸说教,“姑娘可得爱惜自己的身子,现在可不比往常,您病着自然要好生歇息。不然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受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下人。”   老爷夫人,阿瑶心神一动。   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现在可不是三年后,她父母双亡孑然一身,远在京城孤苦无依。如今爹娘还健在,给她撑腰的人还在。   阿瑶甜糯的音色中透出几丝清冷,“照奶娘的意思,我身为这府中的姑娘,遇事便要委屈自己处处体贴你们这些下人?”   奶娘面上露出犹疑,再开口时多了几丝试探,“姑娘可是在说笑?天底下哪有主子迁就下人的道理?”   “有没有,奶娘不是很清楚?”缓缓说完,阿瑶声音陡然高了八度:“你个刁奴,给我到外面院子跪着去。”   少女尖细的声音划破宅院清晨的宁静,领着一溜端洗漱用品的丫鬟走到房门口的青霜脚下一顿,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了。阖府谁不知道姑娘出了名的脾气好,虽被老爷夫人娇宠着长大,但也只多了几分天真娇憨,丝毫不见其他富贵人家姑娘的盛气凌人。   姑娘人甜心善,哪哪都好。若真要鸡蛋里头挑骨头,那就只有一点:太盲目信任奶娘了。   昨晚是奶娘守夜,现在房内只有两人,姑娘总不会罚她跪着,想到这青霜更加确信自己幻听了。   点点头,她上前敲门,轻声细语地问道:“姑娘可是起了?”   “等下。”   “进来。”   奶娘和姑娘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青霜面露难色,片刻后她还是决定听后面的,总归姑娘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轻轻推开房门,她扭头对着后面一排丫鬟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   卧房内奶娘完全被阿瑶突变的态度弄懵了,死死盯住她,试图在她身上找出点邪祟附体的蛛丝马迹。   阿瑶没理她,而是扭头看向门口进来的丫鬟。当初胡家败落时这些丫鬟大都被发卖,时隔三年大多数人她看着有些眼生,只有打头那个她怎么都不会忘记。   十三岁生辰时阿爹送她那些礼物中,除去手上这对金丝红翡玉镯外,还有另一双与百蝶纱衣配套的掐丝蝶恋花头钗她很喜欢。因为百蝶纱衣轻薄,冬日里穿不着,她便命下人妥善归置,只等开春暖和了再穿。   可等她想穿时,却只剩百蝶纱衣和一支头钗,成双成对的头钗另一支不知所踪。当时阿爹不在府中,阿娘便命掌管她院中一应事务的奶娘清查。奶娘查出来的,便是眼前这个领头的丫鬟。   偷窃主子私物可是重罪,她还记得前世板子啪啪啪打下去时,这丫鬟泣着血泪的喊冤。待四十大板打完,她吐着血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吓得她好几日噩梦连连。   当时她全心信赖奶娘,自然不疑有它。可如今在经历重重背叛、饱尝人情冷暖后,这种简单的伎俩再也无法轻易蒙蔽她。   任由丫鬟们伺候她擦脸、漱口、换上柔软干净的中衣,眼见着要罩外衫,她舒展的手臂放下。   “老穿厚重的冬衣未免太过单调,今日便换阿爹送那身百蝶纱衣。”   青霜屈膝应下,刚准备退下去找,就听奶娘不赞同道:“姑娘,请恕老奴多嘴。夜里起了雾,这会天凉,您大病初愈还是捂厚实点好。”   阿瑶可没忽略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着急,心下隐隐有了成算。   本来依此计策,这会她最好听从奶娘之言,对其麻痹一二。可这念头刚冒出个尖,就被她摁下去了。   笑话,阿爹阿娘把她捧在手心娇养这么多年,岂是为了让她向一个婆子低头?!前世胡家败落到那等地步,再穷再苦她都挺直脊梁,如今不过面对个跳梁小丑,她不仅不会费任何心思虚与委蛇,反过来她更要光明正大。   “就百蝶纱衣,冷的话外面随意罩件皮毛大氅就是,就那件火狐皮大氅。对了,顺便再叫两个身强力壮的忠心护院进来。”   在青霜疑惑的眼神中,阿瑶玉手指向床边奶娘,面色无比坚定,“把这个以下犯上的老刁奴给我叉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目标是:一爽到底!   求!评!论!   求!留!言!   求!撒!花! ☆、冰释前嫌     听阿瑶叫护院,看样子是要动真格的,奶娘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姑娘,老奴可是做错了什么?”   一脸委屈地问着阿瑶,另一边她眯眼皱眉、满脸不悦地看着青霜。这满院的丫鬟婆子,稍微有点眼力见的就知道该听谁的。偏偏就她是个性子左的,见天的念叨着什么主仆之分。今日若不是她贸然推门进来,她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这么大脸。   等腾出手来,看她怎么收拾这不听话的小蹄子。   心下暗暗给青霜记了一笔,奶娘面上哀戚之色越浓。姑娘拿她当半个娘孝敬,往日最见不得她不痛快,这招屡试不爽。   将奶娘的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阿瑶心里跟明镜似得。   “奶娘怎么就红了眼眶……”   站在门边那排伺候洗漱的丫鬟长舒一口气,虽然名义上姑娘才是这府里的主子,可谁不知道她最听奶娘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姑娘心善,奶娘却不是什么善茬。方才若真听姑娘话得罪了奶娘,等过后奶娘东山再起,保管治得他们有苦说不出。   领头的青霜跟他们想得差不多,双手交叉垂在身前,低眉顺目站在那,她心下难免有些遗憾。刚升起这股念头,就听里面姑娘再次开口。   “你也是这院中的老人,平日没少跟我说哪个下人不规矩。出于信任,这些年我一直是让你看着办。就这样你还不懂规矩,哪里有错还需要我这做主子的明说?”   阿瑶这句话可算把奶娘卡在了进退维谷的境地,继续追问下去就证明她不懂规矩,日后管事权也就别想再碰。可若是就此认错,她就犯了下人最大的忌讳,对主子不敬。   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本来做戏强憋出来的三分泪意,如今急忙之下却有了七分真意。落下两滴鳄鱼泪,她干嚎起来。   “老婆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大清早便这般闹腾,怎么了这是?”   略有些不悦的声音打断了奶娘干嚎。听着上一世最后三年魂牵梦绕、温柔而熟悉的声音,阿瑶突然理解了诗文中那些近乡情怯。   迟疑地扭过头,就见门边站着个裹着银灰色貂皮大氅的中年美妇。单看五官她与妇人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宽阔方圆的额头,还有额头中间突出的美人尖更是如出一辙。妇人踏雾前来,额头几绺散落下来的碎发沾上潮气,隐约闪耀着水光。   是阿娘!   想到前世阿娘随阿爹过世后,那孤苦伶仃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阿瑶再也忍不住心中思念,趿拉着绣鞋似乳燕归巢般扑进她怀里。   “阿娘。”   阿娘怀里香香的、暖暖的,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深嗅一口独特的香气,阿瑶抽动肩膀在她怀中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怎么了?阿瑶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看着素来性格开朗的阿瑶哭成这样,宋氏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边给她顺气边低低诱哄着。   “夫人,姑娘可能是绞肠痧没好利索,老奴先扶她到床上躺下。”   说话间奶娘已经走过来,脸上挂着比宋氏还要夸张几分的关切和焦急。这会功夫她已经想明白,眼下最关键的不是姑娘突变的态度,而是她突然想起来的百蝶纱衣。总归姑娘是她奶大的,因生病心气不顺冲着她发通脾气,待过几天她寻死过来也就雨过天晴,不仅如此还会对她多有补偿。   可百蝶纱衣不一样,那件事查出来可会赔上她全家性命。   好在姑娘年纪小,心性不定,先把她扶到床上,再找点其它玩意牵扯住她注意力,没多久她也就忘了。等再过几日她将纱衣悄无声息地放回去,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奶娘越发殷勤,几乎是半躬着身子去扶阿瑶。   “姑娘,老奴命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鹌鹑粥。咱们且先去床上歇会,等会粥就送来。”   粗壮的五指伸过去,还没等碰到阿瑶胳膊,便被她灵巧地躲过去,同时厌恶的声音传来:“闪开。”   自宋氏怀中抬起头,阿瑶红肿着眼看向旁边打头的丫鬟:“我命你喊得护院呢?”   “大清早阿瑶去喊护院作甚?”宋氏面露疑惑。   还没等阿瑶出声,奶娘便扑通跪下来,自责道:“都是老奴的错,姑娘身子不爽利,半夜醒来坐在窗前愣神。这会夜里多凉啊,姑娘好不容易把病养得差不多,万一再着了凉又重新犯起来,到时候自己受罪不说,老爷夫人也跟着心疼。天地良心,老奴真的只是担心姑娘,想着天色尚早扶她进去睡个回笼觉,没想到这就弄得姑娘不高兴,要老奴去外面跪着。”   “阿瑶,当真是这么回事?”   “差不多,只是……”   阿瑶声音有些发闷,一直以来阿娘待她都不如阿爹好。这会如果阿爹在,肯定不问青红皂白,先帮她说一句——   “阿瑶让你跪你就跪,姑娘不高兴了想惩罚个做错事的下人天经地义,由得着你们讨价还价?”   因担心阿瑶病情,五更的鼓声刚过,正院的胡九龄与宋氏便醒了。宋氏起身下床,简单的梳洗过后说要去后院看看阿瑶,当时他就想一道跟着过来,可宋氏担心他昨夜忙到很晚,便催着他多睡会。当时他是应下了,可待她出去后他却怎么都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里都是阿瑶那张因绞肠痧而苍白的小脸。越想越觉得不放心,他干脆也起身跟过来。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奶娘最后一句话。音调中透露出的委屈,更是让他本能地厌恶。   真的是阿爹!   站在她面前的是活生生的阿爹,而不是被山匪所截杀后血肉模糊地躺在棺材里,而后只能出现在她梦中的阿爹。   虽然方才透过房中摆设,她能推断出如今爹娘仍旧健在,可她一颗心依旧飘在半空中,唯恐自己是在做梦。如今见到阿爹本人,她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他们还都好好地活着,既然她重生回来,那这辈子定要他们活得长长久久,而不是几个月后意外身亡。她只知前世阿爹之死与沈墨慈有关,可当时沈墨慈不过是养在闺中的千金小姐,即便她再有本事,又如何能突破胡家重重防卫知道阿爹外出所走路线?   便是她再不谙世事,也知胡家有内鬼。可惜她前世被阿爹保护得太好,从不曾接触后宅阴私,如今有些无处下手。想了半宿,她总算想明白一点,不能总览全局那就用笨办法,把所有可疑之人打发了就是。   眼神愈发坚定,她走到阿爹身旁,挽起她胳膊亲昵地靠在他身上,圆溜溜地眼睛满是信赖地看向他,吸吸鼻子说道:“阿爹,女儿被个刁奴欺负了。”   “冤枉啊,姑娘,老奴真的只是怕您坐在窗前着凉。”   “阿爹难道会叫女儿冷着?”   感受到身旁爱女传来的颤抖,看着她红肿的眼眶,胡九龄一颗心疼得跟什么似得。   “这蠢奴才,阿瑶想坐在床边赏月,她就不知道多给你加几件衣裳。莫说如今快要三月天没那么冷,便是寒冬腊月,你这绣楼四周铺有火龙,叫下人烧暖和些就是。我看这刁奴分明是半夜睡死过去,想要躲懒。仗着阿瑶宽和仁慈,便花言巧语几句想要主子顺着她。”   “阿爹英明!”   松开手臂,阿瑶将宽松的中衣衣袖往上卷,很快卷到手肘处。这会天已经大亮,晨间浓雾完全散去,晨光自珠帘中照进来,打在阿瑶白嫩的胳膊上,只见小臂中间和手肘处青紫一片。   宋氏倒抽一口凉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阿瑶,这可是奶娘掐的?”   阿瑶点头又摇头:“阿瑶半夜腹痛难忍,因想着奶娘不愿被人打扰清梦,便静悄悄坐到窗边。快到五更的时候奶娘打着呵欠过来,见到阿瑶坐在那,便说若是我不好好歇息,爹娘便会责罚于他。阿瑶想着马上就要到时辰给爹娘请安,不愿再折腾,奶娘劝不成,便强拉着我起身,拉扯中便把我撞倒了桌上。然后她怪我不小心,把我捆着扔到了床上。”   见爹娘眉头皱成疙瘩,一脸不忍,阿瑶强忍下心中不适。现在还不是做孝顺女儿的时候,奶娘在胡家十几年,也算是老人了。以阿爹阿娘善良的性子,若不说得严重些,岂能彻底赶走她?一击不成日后她有了防范,事情只会更加棘手。   当然她也知道,捏着奶娘卖身契她自然可以随意处置,就算打死了官府也不会管。可凡事讲究个以理服人,既然如今还有办法,她也就没必要给人留话柄。   “阿娘,奶娘平日常说您如何严苛,难道您真会为这点小事责罚他们?”   “阿爹,您不是说女儿才是府里正经姑娘,难道做姑娘的要事事迎合下人心意?”   阿瑶天真的两句话,在宋氏和胡九龄心头涌起惊涛骇浪。   尤其是宋氏,她虽然秉性柔弱,但并非不识好歹的糊涂人。当年生阿瑶时她伤了身子,有心无力之下,只能将襁褓中的阿瑶托付予奶娘。眼看着阿瑶一天天长大,待奶娘格外亲厚,她心里也不好受。   可再不好受,她也得顾念阿瑶心情。而奶娘知道这点后,更是使劲浑身解数笼络住阿瑶。她本就精力不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女离心。   方才听到卧房中争吵,她也察觉出不对。不过想到前面几次想要处置奶娘时闹得不愉快,她还是强忍住心下疑惑问道阿瑶。见她点头承认,一如既往地回护奶娘,虽是意料之中,可她依旧控制不住心下苦涩。   直到方才女儿天真的话语将她从梦中敲醒!   “严苛?奶娘,这些年你都是这样在阿瑶跟前排揎我?”   抓住奶娘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看着阿瑶青紫的胳膊,宋氏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老爷,胡家向来有仁义之名,妾身嫁进来几十年,所行虽不说无可指摘,但无论如何也担不起严苛的恶名。”   “夫人误会了,便是借老奴一万个胆,也不敢如此编排夫人?”   跪伏在地上,奶娘肥硕的身躯抖如筛糠。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叫姑娘睡个回笼觉,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以帕拭泪,宋氏继续说道:“单一个胆子你就敢把阿瑶伤成这样,凑齐一万个胆子你不得把天给捅个窟窿。老爷,这事说来也是妾身不好。当年妾身没有亲自照看阿瑶,这些年见她与奶娘亲近,也只顾着心下酸楚。妾身只顾自己,倒是忘了阿瑶这么小个孩子,刚生下来纯白地跟张宣纸样,可不是别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哪有心思去分辨什么亲疏远近、是非曲直。幸亏今早妾身不放心过来,才看到这一幕。可前面十三年妾身没看到的时候,她得在这老刁奴手下吃多少苦。”   说到最后宋氏泪如雨下,即便用帕子挡着,眼泪也是很快浸透。   胡九龄空着的手安抚地在她背上顺顺,“这事怪不得惠娘,当年你怀胎时,郎中便断言这一胎极为艰难,是你不顾安危硬要给胡家留下骨血。生产完后你元气大伤,能保住命已是万幸,又怎会有精力照料孩子。”   这本是一句安慰之言,却叫听到的阿瑶如遭雷击。   有阿爹的千娇万宠比对着,自幼她便觉得阿娘待她颇为冷淡。又兼之奶娘常在她耳边言语娘不是,潜移默化下母女关系越发疏远。没想到事实真相确是如此,想起常年弥漫着药味的正房,若不是生她时伤了身子,阿娘这些年怎么会受这么多罪。她那么辛苦、几乎是搏命把她生下来,又怎么会不疼她。   “阿娘,女儿真的不知道。是奶娘说当日您想要个儿子,发现生出来的是女儿便不愿意再看一眼。”   阿瑶越发觉得自己错得离谱,扑到宋氏怀中,呜咽着倾吐委屈。宋氏紧紧搂着她,感受着阿瑶的泪水浸湿前襟打在她身上。生出来十三年,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觉得,怀中娇小的人儿正是她的女儿,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阿瑶还这么小,又能分辨出什么呢,是阿娘钻进了死胡同,让咱们娘俩平白被个刁奴蒙蔽这么多年。”   胡九龄感怀地看着眼前一幕,余光瞥向烂泥般瘫软在地上、哆嗦着无法言语的奶娘,他走过去一脚踹向她心窝。   想到爱女所受委屈,这一脚他用足了力气,直把奶娘跟个球似得踹出门外。   “给我叉出去。”   走到门边,他又轻声嘱咐跟来的胡贵:“好生审问,撬开她的嘴,我要知道这些年她究竟做过多少好事!”    ☆、智救忠仆     奶娘本以为夫人来了,自然借机能分散姑娘注意力,让她忘了百蝶纱衣。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老爷跟在夫人后面来了,听到那句“讨价还价”时她就知道要坏事。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坏得这么彻底。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姑娘竟然跟变了个人似得,言行举止处处挤兑她。偏偏姑娘那些话都说得确有其事,弄得她即便有心反驳也无处说起,到最后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眼见胡贵听从老爷吩咐走来,奶娘打个机灵,忍住周身疼痛仰起头,朝里面哀嚎道:“姑娘当年可是吃老奴奶长大的,这些年但凡您打个喷嚏,老奴都紧张不已,难道这些您全都忘了?”   隔着门框,声音清晰地传到卧房。   胡九龄皱眉,沉声道:“都干什么吃的,还不捂住这老刁奴的嘴。”   “阿爹且慢。”   阿瑶虽沉浸在感伤中,但也将奶娘哀嚎听个真切。自宋氏怀中抬起头,她就着方才洗漱所用布巾擦擦脸,临水打理下仪容,施施然走到卧房门边。   迈过门槛,她停在奶娘跟前。绣着繁复暗花的广袖垂到她强撑起来的身子前,阿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可知,奶娘这称谓是何意?”   不用刻意装可怜,惊惧外加方才心窝一脚,这会奶娘早已狼狈不堪。跪伏在地,她看着姑娘绣鞋上的珍珠。米粒大小的珍珠穿成精致的花型,晨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光泽,这么双鞋姑娘只不过穿那么几次,不等时日久了珍珠褪去光泽,老爷便已命人送来更加精美的绣鞋。   这般金尊玉贵的姑娘就如天边的云,哪是她这穷乡僻壤里出来的老婆子所能随意攀扯。   “姑娘,老奴知错,老奴不该因为您的宽仁便失了分寸。可老奴来这府里前后已经有十四年了,因在府里当值,从未喂过自己亲生孩子一口奶。不管您信不信,这么多年来老奴真的是把您当成自己孩子,才会有先前那些随意之举!”   说到最后奶娘捶胸顿足、涕泪横流,一副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看得模样。情难自禁的神态,引得房中众人唏嘘不已。   若是往常阿瑶定会相信这番说辞,可前世在她最需要钱的时候,就是眼前的奶娘卷着她最值钱的那些金银细软逃匿无踪。当日她在前面给爹娘守灵完,天蒙蒙亮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卧房时,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消失大半时那种绝望,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前车之鉴尤在,她又怎会相信面前之人!   想到这她抬起绣鞋,装作不经意地踩在她手上,镶着珍珠的鞋尖无意识地点碾,声音中却满是不可置信。   “奶娘这是承认故意离间阿瑶与阿娘间的母女之情?你……怎么能这样!”   奶娘一口老血快要喷出来!她明明是在说自己这些年倾注的深厚情谊,连端茶倒水的丫鬟都听得明白,怎么平日伶俐的姑娘这会倒傻了。   手上阵阵疼痛传来,她声音越发颤抖,“老奴绝无此意!”   “阿瑶就知道奶娘不会如此狠毒。”   奶娘小鸡啄米般点头:“当然,老爷、夫人和姑娘对老奴这般好,老奴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害你们呢?”   “感激……”   阿瑶声音很低,离她最近的奶娘却听得真切。二月末寒凉的早晨,跪在卧房门口,她背上冷汗直顺着脊柱沟往下淌。是她对不住姑娘,可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已骑虎难下。如今她主动承认离间母女情分之事,以夫人的软和性子,十几年来好不容易跟闺女亲近,应该不会再往下查。   可以前对她言听计从的姑娘,却破天荒地没帮她求情,只怕这会她要正经遭点罪,想到这奶娘刚升起来那点悔恨之心瞬间被怨恨所取代。而在同一时间,碾压着她五指的珍珠绣鞋突然发力,十指连心,剧痛传来她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阿瑶声音抬高八度,素净的小脸上满是肃杀。   “没错,你的确该感激我胡家。”   “方才我问你奶娘这称谓是何意,你没有回答,那我替你答。奶娘,不过是宽裕人家请来奶孩子的下人,归根结底你还是个下人。你只记得自己奶大了我,且因不能喂养亲子而委屈,可你怎么不记得这些年你吃穿用度出自哪里,又是谁每月给你发着月钱,还有谁给你儿子安排体面而轻松的差事。你只不过是个下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全家却皆受胡家恩惠,当然应该感激我们!”   说完阿瑶拍拍胸口,控制住心中激愤。她本不想说这么多,可一想到前世,她便忍不住想要拆穿奶娘虚伪的面具,让所有人都瞧瞧她内里有多脏多臭。   “可你都做了什么?平日作威作福不说,该你守夜时躲懒还强迫我顺从,更有甚者还离间我与阿娘间的母女情。如果这样的所作所为叫做心存感激的话,那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狼心狗肺。”   欣赏着奶娘难堪的面色,阿瑶余光向门口看去。方才被她派去找百蝶纱衣的丫鬟这会已经返回来,隐隐面露急色。   心底有了谱,她蹲下来,目光与奶娘直视:“不说这些,那件百蝶纱衣现在何处?”   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惧,阿瑶最后一丝怀疑也彻底散去。   最后欣赏一眼奶娘狼狈,她转身迈过门槛走到阿爹跟前,嘟起嘴如被邻家小孩欺负了的孩子般,理直气壮地告黑状:“女儿因病好几日未曾给您请安,原想着今早打扮得漂亮些去正院。可生辰时阿爹送那件百蝶纱衣却不见了,女儿想问问奶娘这是怎么回事?”   胡九龄疑惑地看向爱女,方才站在门边他将她敲打奶娘的言行举止看得清清楚楚。逻辑清晰、条理明确,一番话噎的老刁奴无地自容的同时,关于主仆恩情的论断又敲打了院中其他下人,连他都忍不住在心中喝彩。   若是旁人他肯定干预大加赞赏,若有可能更会把人带在身边,悉心栽培让他做和兴昌管事。可偏偏这人是阿瑶,他捧在手心娇养大,从未见过风浪的掌上明珠。   明明昨晚入睡前她还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只不过一夜,这变化也未免太大了!   不过看着此刻抱着他胳膊,用信赖的眼神看着他,一脸“有事求阿爹撑腰”的阿瑶,他心下那点疑惑立刻被挤到一边。天大地大闺女最大,他最喜欢阿瑶有事找他。每次得偿所愿后看到她满足的笑容,他那颗为人父的心总会格外满足。   走到奶娘跟前,他直接问道:“这些年一直是你掌管阿瑶院中事,百蝶纱衣是怎么回事?”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趴在地上,奶娘怨毒地看着阿瑶绣鞋鞋尖。姑娘绕这么大个圈子,只怕责罚她无礼是假,问百蝶纱衣才是真。   把这丫头片子捏在手心十几年,没想到今日却被她骗了过去。方才她不仅在院中所有下人面前丢了丑,还帮她们娘俩解开十几年的心结。无端帮别人做嫁衣,想到这奶娘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纱衣事小,可背后牵连着她全家老小,甚至还有她亲生的一双儿女,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说出去。   想到这奶娘冷静下来,环顾四周,最终她视线定格在门口领头的青霜身上。这小蹄子屡次对她不敬,今日更是擅自领一群下人进来看她笑话。本想日后腾出手来慢慢收拾,如今却顾不了那么多。   “老奴虽管着姑娘院中事,可哪有精力事事过问。这百蝶纱衣绣工精致,正好咱们院中青霜精通绣活,老奴便叫她妥善保管着。”   青霜……这名字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还没等阿瑶想清楚,门口青霜扑通一声跪下来:“奴婢知道姑娘喜爱那件纱衣,便小心地挂在侧间那个一人高的榆木衣柜里。隔三差五也只在衣柜外面扫扫灰,并不曾再动过。可谁想方才奴婢去取时,纱衣已经不见了,奴婢真的没有偷。”   “那侧间一直是你负责洒扫,钥匙也在你手上。不是你偷的,难道纱衣还会自己长腿跑了不成?”   “奴婢冤枉。”青霜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   奶娘依旧不依不饶,“当日见到纱衣上那些活灵活现的蝴蝶你便直了眼,说不是你偷的谁信?”   青霜也知道这事自己说不清楚,姑娘前脚刚借奶娘说完何为下人,她后脚便出了这样的事。偷窃主家财物,这得是多大的罪名,想到这她眼中泪水越积越多,终于止不住往外淌。   阿瑶看着她无声流泪的眼睛,眼前闪现出前世她被诬陷时泣出的血泪,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信。”   “什么!”   不止奶娘,青霜也满是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后宅洒扫丫鬟轻易不得出府,即便出府门房处也都会有记录。麻烦贵叔查查,近一个月内青霜可曾出府,出府时又带过什么东西?”   胡贵很快拿着记录府中下人出入的花名册过来,“自姑娘生辰至今,三等洒扫丫鬟青霜统共出府一次,时为本月中旬,当时身上只系了个荷包。”   “看来纱衣并未被带出府,只能是藏在住处。青霜,你可愿命人搜查住处,证明清白?”   青霜如今看自家姑娘,就像看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这会自然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三等丫鬟住处并不大,片刻功夫就被查个底朝天。那里面哪有什么百蝶纱衣,甚至连个料子好点的布片都见不着。   “纱衣莫非真的长腿飞了不成?”   阿瑶走到奶娘跟前:“我隐约记得,这院中任何房间钥匙奶娘那都有一把。而且寻常丫鬟出门多有不便,奶娘却打着我的名义来去自由,甚至好些时候都不用在这花名册上记录。这样一来,奶娘想往府中弄点什么东西,可再简单不过。”   奶娘自知在劫难逃,这会也不哭天抢地了。看着阿瑶,她满脸万念俱灰。   “跟在姑娘身边这么多年,老奴却落到如此下场,实在是无话可说。”   “没想到我胡府竟然养了如此一只硕鼠,老刁奴,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在命胡贵将人带下去时,胡九龄就已经命另一人搜查奶娘所居之处。奶娘在府中呆了十几年,早已在阿瑶的宽容中失了谨慎,她伙同家人倒卖府中物件的账册,就搁在箱笼底下。   胡九龄本就是买卖人,拿到账册随手一翻便知数目何等巨大。心下怒火上来,他再次一脚踹过去。这一脚力气比方才还大,直踹得奶娘一口老血吐出来,轱辘几圈落地后看到旁边熟悉的账册,心知被识破,她脑子一轰晕了过去。   “抬下去好生看管,我胡家从不会要下人性命。”   胡贵点头,老爷的确不会轻易取人性命,他只会让那些得罪他的人生不如死。如今奶娘惹得的可不是老爷,而是老爷最重视的独女,这可比惹着老爷还要严重。   唤两个家丁过来将奶娘抬走,一道跟着退下后,胡贵又极为周到地喊了十几号家丁,叫他们去“请”奶娘夫婿、儿孙等人过府“探病”。   后面这事阿瑶并不知晓,折腾了这会天已经大亮,宋氏便做主将早膳摆在她这。   色香味俱全的各色吃食摆满桌子,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下。热气袭来,面对着单闻味道就让人食指大动的早膳,桌旁三人却无一人动筷。   阿瑶抬头,坐在对面的阿娘正一脸感伤地看着她。视线稍微左移,与她相邻的正座上,阿爹正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仔细打量着她。    ☆、玄衣少年     汤盅刚掀开时的热气散去,桌边一家三口气氛陷入凝滞。   心下最煎熬的不是阿瑶,而是当爹的胡九龄。但凡爱女如命的亲爹都有一个共性——希望自家闺女永远是长在温室中的娇花,一辈子不经风霜雨雪,喜乐安康到老。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这不可能,但那颗宠女的心,还是促使他在阿瑶降生后这十三年将她牢牢地保护起来。   可方才对上奶娘时那犀利到扎人的言辞,冷漠到冻人的语调,莫说是被他娇养长大的阿瑶,就算是自幼跟在长辈身边踏足生意场的他,自问十三岁时也不一定能做到,这般反常让他不得不产生怀疑。   “阿瑶往日不是最信任奶娘。”   阿爹果然怀疑了,听他问出来,阿瑶悬着的心反倒放下来。   宋钦文的背叛影响尤在,但还不至于让她对从小把她宠到大的阿爹失去信任。不过重活一次的经历太过玄乎,说出来不一定能取信于人不说,以阿爹对她的紧张,指不定会认为她被什么邪祟附身。   稍微想了想,她决定换种说法。   “阿爹,女儿昨日躺下后做了个梦,半夜腹痛惊醒后就觉得灵台清明,好多往日浑浑噩噩的人情世故,这会不用旁人多点拨,也能将其中各人心思、利益揪扯看得明白。往日女儿身边最近的便是奶娘,方才又是她最先进来,头一个看明白的人便是她。”   说完她十根嫩葱般的手指拱在下巴前,杏眼眨巴眨巴尽显灵动后,嘴唇微微嘟起。   “女儿也没想到,奶娘竟会是那样的人。”   胡九龄的注意力全在女儿第一句话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梦,才能让人一夜间变化如此大。   “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盯上了吧?”   年轻时走南闯北,胡九龄也听说过不少各地的奇异手段。比如西南沼泽中的南诏人善用蛊虫,北地草原的鞑靼祭祀能沟通天地,甚至连大夏戏文《龟丞救主》中,那龟丞相化身的空海大师也是令下凡历练的龙宫公主起死回生。   阿瑶头一歪面露无奈,她就知道……   而一旁的宋氏再也顾不得贤良淑德,直接在桌下踢了夫婿一脚,不悦道:“戏文中的孙猴子一朝受菩提老祖点化,都能从石猴到七十二变无所不能,有奇遇后大彻大悟的人多了去,为何阿瑶不行?”   阿瑶也赶紧配合娘亲,委屈道:“难道阿瑶聪明了,阿爹就不喜欢了?”   胡九龄赶紧摇头,“阿爹高兴都来不及,这不是怕什么不好的东西伤着阿瑶。”   边说着他边细细打量着爱女举止,发现阿瑶神色如常,眼神中看向他的亲昵一如既往、甚至比往常还要多些依赖后,他总算稍微把心放回肚子里。   夫妻一体,敏锐地察觉到夫婿的不放心,她又加上一句:“老爷也是关心则乱,不过妾身看阿瑶应该没事。被邪祟附身之人大都乖张暴戾,哪会像阿瑶现在这般心思灵透。阿瑶快别不高兴了,你阿爹也是不放心你。”   被她劝着胡九龄又放下几分戒心,抬头看见阿瑶撅着嘴,脸上就差用毛笔写上“不高兴”三个大字,他条件反射地开始耐心哄劝。   “你阿娘说得对,阿爹这不是关心你?快别生气了,小嘴再撅就要成小猪嘴了。来喝碗鹌鹑汤,炖汤的厨子可是府台大人府里出来的,阿爹知道阿瑶爱喝汤,专门给你请回来的,尝尝合不合胃口。”   拿起汤勺将牡丹锦鸡菊瓣碗中舀到八成满,胡九龄拿汤匙轻轻搅拌吹着,一直到隔碗的温度不凉不热,他才巴巴地递到阿瑶跟前。   自从阿爹死后就再没人这般耐心地给她吹过汤,熟悉的一幕牵动阿瑶思绪,双眸中升腾起一层薄雾。   胡九龄急了,“都是阿爹不好,阿爹不该怀疑阿瑶。阿瑶冰雪聪明,想明白这点人情世故又算什么,不哭啊。”   越是在熟悉的人面前,阿瑶越发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这会听到阿爹最后近乎哀求般地三个字,她本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俯身扑倒阿爹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前世三年的孤苦伶仃、眼睁睁看着家道中落的无力、得知真相时对宋钦文的怨恨、以及被沈墨慈扎成筛子时的疼痛,各种情绪一齐涌来,在最让她安心的怀里彻底释放。   眼泪决堤任凭悲伤宣泄,她只觉有一双温柔的大手把她抱在腿上,如幼时那般轻轻摇晃着,耐心地哄劝着。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把泪水哭干时,抬头就看到阿爹原本自带三分笑的脸愁成了苦瓜。本来精心打理的胡子沾上她的鼻涕眼泪,一绺绺张牙舞爪,凝结成奇怪的形状。   “不哭了?”   胡九龄长舒一口气,宋氏奇怪道:“阿瑶是怎么了?”   将所受委屈全都哭出来,阿瑶只觉神清气爽。红肿的双眼直盯着阿爹胡子,恢复理智后她又有些难为情。   “阿娘!”顿了顿,她随口说道:“还不是阿娘,刚才拿女儿跟个石猴子比,女儿才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什么破孩子!宋氏目瞪口呆。先头的不适过后她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以前阿瑶对着她礼数很足,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这虽不是什么坏事,但礼数都是对外人的,嫡亲母女间哪用得着一板一眼。如今阿瑶娇声指责,挂满泪痕的小脸上无丝毫怨恨之意,亲昵之态让她倍感舒服。   “还说自己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你那副猴样。”   阿瑶将阿爹脖子楼得更紧,十三岁的姑娘身段刚刚开始发育,乍看起来还一团孩子气,缩在高大的父亲尽显娇气。   “阿爹愿意让我扑棱!”阿瑶吐吐舌头。   宋氏眉眼洋溢起愉悦的笑容,心下却越发笃定:阿瑶肯定没染什么脏东西,不然怎么会如此惹人怜爱。此时此刻她彻底理解了老爷心情,这样的小娇娇,真是让人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跟前。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宋氏一个,晨间的浓雾散去,城中心锦元街两侧商铺开门迎客,街上挑着茶水炉卖各色早点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锦元街东首一处闹中取静的茶楼,苏州评弹柔软的语调自楼内隐约传出,二楼包厢内临床坐着位玄衣少年,少年对面坐着位身背罗锅的老僧。   老僧正在烹茶,炉子上滚沸的泉水冲进紫砂壶中,连续几遍温好茶壶后,放进一小撮茶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多久袅袅茶香传遍整个包厢。   倒一杯给对面玄衣少年,老僧微微挥袖请他品茶,自斟自饮后满意地点头。   “青城山泉甘甜,泡出来的茶水倒是有滋有味。”   少年不置可否地点头,入鬓飞眉下深邃的眼睛看向窗外,隐约眺望远处宁静幽深的宅院。   “传闻这泉水还是从胡家地头流出来的。”   听到胡家,少年终于收回目光,捧起茶盏皱眉尝了一口。甘甜的滋味传来,想到记忆中那张同样滋味的小脸,他眉头微微舒展。   “胡家?”   老僧假装没看到小侯爷陡然和善的面色,状若无意地说道:“正是青城的皇商胡家,山泉自胡家别院的一处缝隙发源。因滋味清甜,城中不少人家喜欢用来酿酒烹茶,每日清晨去山脚等候取水的人家不知凡几。胡家知道后非但没阻拦,反倒趁别院翻修时整理山泉脉络,以青石在山脚修一池专门蓄积泉水,方便其他人家取用。见微知著,侯爷,胡家仁善由此可见一斑。”   玄衣少年正是奉皇命前来督查今年青城绸缎市场开市的定北侯陆景渊。因近年来北狄蠢蠢欲动,大夏边境不稳,几十万兵卒驻守在那,每日所需军费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眼见国库吃紧,今上便将目光投向了富庶的江南。   淮南盐市与青城绸市占每年江南税收的大半,其中又以前者为重。江南锦绣膏腴之地,满朝文武皆知此行是镀金之旅。可任凭他们再眼红,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原因无它,只因今上一母同胞的嫡亲皇姐,宁安大长公主已经先行为独子定北侯求到了御前。   今上登基时宁安大长公主出过大力,这些年来她一直恪守本分,堪称京中贵女楷模。多年来今上有心补偿都找不到机会,如今大长公主求到御前,哪个不长眼的敢跟她抢?   好在美差有两项,小侯爷只有一位,他吃肉旁人总能喝点剩下的汤。满朝文武眼巴巴地望着那碗肉汤,果然很快宫中传来消息,今上钦命小侯爷为钦差,前往淮南盐市。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正当满朝文武将目光投向青城绸市,甚至连几位王爷都跃跃欲试之时,小侯爷却亲自进宫,以自己初入朝堂手段稚嫩为由推掉税收大头的盐市,转而去了绸市。   闻此不少人暗地里笑小侯爷傻,有龙椅上的人撑腰他怕什么?非要把功劳往外推!只有那几位久居朝堂的老狐狸,才暗赞一声小侯爷好手段。有皇上撑腰还愁功劳?这时候最忌讳的便是贪心不足磨掉皇上情分!   任凭满朝文武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小侯爷不是不稀罕功劳,更不是有意收敛,他来青城的原因特别简单。   “不识好歹的丫头!”   轻嗤出声,他盘算着青城最大的两家绸缎商。胡家和沈家,虽然胡家有皇商名头,但实际上沈家的水要比胡家深好多。   “孰是孰非,本侯心中有数。”   这事他闭着眼也不会办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二楼开着的窗户内飞进来一只信鸽,陆景渊随手抓过来。从鸽腿上竹筒中取出一张纸条,看完后他脸色一变。   “沈墨慈派人去了胡家西角门?”   神色一黯,他朝门外吩咐道:“派人跟上去。”    ☆、阿瑶打算     在阿爹怀中痛哭一场后,阿瑶前世最后三年的孤独苦闷消去大半。   这么一闹腾,桌上饭菜也已凉了大半。汤汤水水原本金黄的色泽凝结成淡黄色油脂,各色茶点也不复刚端上来时色泽鲜亮,或烤或蒸而紧实的外皮如青春不再的肌肤般失去光泽。   见此宋氏随口说道:“东西都不新鲜了,还是叫厨房的人再另外做些。”   说完她便转向门边,刚准备开口喊下人进来撤掉盘子,就被阿瑶拦住了。   “阿娘且先等等。”   说完阿瑶端起面前的牡丹锦鸡菊瓣碗,里面装着方才胡九龄哄女儿时亲自盛得鹌鹑汤。青城地处江南,本地菜色口味偏清淡,连带着传来的外地菜色也被同化,少了几分浓油赤酱,多了几分清淡爽口。面前这碗汤虽没了丝毫热气,但汤色依旧澄澈透亮,比在京城小院时她乱炖一通的那些汤不知要好多少倍。   细瓷汤匙舀起大半勺喊入口中,初入口时带着点党参的微苦,过后唇齿留香。   阿瑶已经许久未曾喝过这般美味的肉汤,前世阿爹去世后她沉浸在悲痛中、茶饭不思,然后是守灵时忌荤腥。等到后来家道中落,已经供应不起她先前那些奢侈的享受。如今乍喝到,一个没忍住她便多舀了几勺,直到旁边太过强烈的目光让她再也无法忽视。   坐在阿瑶对面,宋氏亲眼看到她舀起放凉了的汤,一勺接一勺喝起来,心下惊讶不亚于方才亲眼见她疾言厉色地处置平日最宠信的奶娘。这还是她那个被老爷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儿?莫说是冷掉的汤,就是火候稍欠点的汤,这么多年阿瑶也从未喝过一口。倒不是她本身多娇气,而是老爷什么都要给最好的。平日做买卖精打细算,可关于阿瑶的任何事他都是不计成本,完全是“胡家万贯家财敞开花、随便花”的豪爽。   这般娇养起来的阿瑶,竟然喝冷掉的汤,见到这一幕宋氏眼珠子快要惊掉了。   “阿爹、阿娘,你们干嘛如此……”   “惊讶”二字还未曾说出口,阿瑶已经明白过来。现在可不是三年后家徒四壁靠典当为生之时,阿爹阿娘更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人间百态。   放下汤碗,轻捋鬓发她故作轻松:“即便女儿貌美如花,阿爹阿娘也不是第一日见到,为何要如此惊讶。”   这孩子!嗤笑过后宋氏仔细打量着对面女儿那张小脸。他们夫妻虽都只是中人之姿,但耐不住阿瑶这孩子会长,尽挑着两人身上好看的地方长,这般组合起来的小脸当然精致。加之她“昨晚奇遇后大彻大悟”,原本天真娇憨的脸上中多了几分懂事成熟,矛盾的气质长在如此娇小的人身上,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她不得不承认,阿瑶那句“貌美如花”并非王婆卖瓜。   即便如此,多年的习惯也让宋氏忍不住揶揄几句:“哪有这样夸自己的,瞧瞧你身后的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   阿瑶还真朝身后摸了摸,嘟嘴道:“阿娘骗人。”   这下连胡九龄也忍不住笑意,捋着自己尚未清理干净的美胡须,低沉地笑出声。他的小阿瑶,怎么能如此娇憨、如此可人。   见二老笑得开心,阿瑶更是不遗余力地卖乖,“再说女儿可不是在自夸,这鼻子这嘴还有眼睛,还不都是照着阿爹阿娘长得。正是因为阿爹英武不凡、阿娘相貌出众,才能生出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儿。”   胡九龄笑得更大声,与宋氏对视一眼后,边摇头边说道:“惠娘你看,咱们阿瑶小嘴跟抹了蜜似得,真是阿爹的开心果。”   听着两人笑声,阿瑶给他们各盛了一碗汤,双手递到两人跟前。   “这桌上一粥一饭皆是阿爹辛苦赚来,每日起早贪黑赚来的银钱可不能随便浪费,叫下人往灶下热热再吃便是。况且凉了的汤更是别有一番滋味,阿爹、阿娘也都尝尝。”   爱女亲手舀得汤,莫说是精心熬煮的补汤,便是穿肠毒-药,胡九龄也能眼皮都不眨地喝下去。脸上笑意仍未散去,他尝了一口,抛去爱女心意,已经冷下来的汤滋味大不如新鲜着时。   宋氏亦觉如此,抬头看到对面满是期冀的眼,她放下汤碗,温婉地问道。   “难得阿瑶这般殷勤,又是说好话,又是舀汤,可是想要什么?”   仰起脖子将整碗汤喝个底朝天,胡九龄同样看向女儿,眼神中有些跃跃欲试。他一生子女缘薄,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个独女,更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跟前。他最喜欢阿瑶有所求时眼巴巴地看着他,然后用柔软的语调说出愿望,在他答应后扑到他身前,雀跃地说一句“阿爹最好了”。   被二老这样看着,阿瑶有些心虚。   “百善孝为先,女儿本就该孝顺阿爹和阿娘。盛碗汤算什么,若是你们不嫌弃,女儿天天给你们盛,一直盛到你们一百岁。”   这番话说得胡九龄整个人如刚吸收了日月精华似得,全身上下三万六千根毛孔透着舒爽。高兴之下,他直接豪爽地许诺。   “阿瑶喜欢什么便跟阿爹说,便是天上的星星阿爹也给你摘下来。”   “不用天上的星星。”   阿瑶摇头说道,记忆中阿爹还真给她摘过天上星星。幼时体弱,有次生病恰逢阴雨天,当时她浑身难受,直吵着要看星星,可阴雨天外面黑云层层堆叠,哪来得星星。后来还是阿爹命工匠将细碎的黄碧玺黏在深蓝色绸缎上,在她床帐周围围了一圈,又将库房中的夜明珠搬来。夜幕落下,夜明珠温润的光透过深蓝色绸缎,帐幔内繁星点点,如置身璀璨星河。   可惜前世那些南洋商队运来的黄碧玺和价值连城的东海夜明珠,连带沈家所有值钱的东西,经宋钦文尽数送入沈墨慈手中。夜明珠镶在马车四角,黄碧玺嵌入沈墨慈华丽的曳地长裙裙摆上。   重生前沈墨慈还拿腔拿调说什么“手上从不沾血”,一副怕被污浊之物玷染冰清玉洁的模样。可她挥霍无度的吃穿用度下,哪一点不沾满胡家鲜血。虽然她没有直接出手,可却躲在幕后阴谋算计、坏事做尽。难道做了恶事没被世人发现,就可以当没做过?   偏偏沈墨慈就是能假装自己没做过,前世直到她死,她依旧是大夏百姓心目中那个温柔善良的皇商沈家大小姐,也是几位王爷、包括宋钦文的掌心朱砂痣、心底白月光。   “阿瑶……瑶儿!”   阿爹的呼喊唤醒了她神智,扭头就见阿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阿瑶想什么那么入神,是不是被魇着了?”   “阿爹,女儿没事。”   没有过多解释,她直接说道:“女儿不要天上星星,只是想进学堂。”   “学堂?”   胡九龄和宋氏齐齐惊呼出声,尤其以前者反应最大。宠女十三载,此事已经成了胡九龄的本能。大夏女子地位颇高,青城中的书院中也设有女学堂。城中不少富庶之家都送姑娘进去,可他却从没想过送阿瑶进去,究其原因不过是一个字:累。   “那学堂卯时便要开始晨读,中午还要吃一个灶里出来的粗茶淡饭。不仅如此,每旬还有一日要躬身劳作,男子下地耕田,女子采桑养蚕,所做活计与乡野村妇并未两样。这般辛苦,哪赶得上在家学得舒服。阿瑶是不是不满意如今的女师傅,若是如此,阿爹便辞了她,再给你找更合心意的来。”   边劝说着,胡九龄已经盘算起了青城周围的品行才能上佳的女师傅。   就知道阿爹不会轻易同意,阿瑶咬唇。她当然知道在家学更舒服,阿爹请来的女师傅琴棋书画样样精用,讲起课来更是深入浅出,且在家学不用经历寒冬酷暑的路途颠簸,更是比书院舒服许多。   她之所以想去书院,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沈墨慈。前世沈墨慈在书院求学时,恰好遇到了来书院游历的当世大儒墨道玄。墨大儒桃李满天下,甚至曾在宫中为当日还是皇子的几位王爷开业解惑。沈墨慈拜入其名下,顺带也就成了几位王爷的小师妹。   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沈家地位水涨船高。前世阿爹突然遭遇山匪袭击去世、胡家库房无故失窃走水时,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沈家。可当时官府出面,一力排除沈家嫌疑,就连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宋钦文也在旁边劝说,说什么“沈家虽比不得胡家,但也不是什么缺钱的人家,何故做什么打家劫舍、抓到后便有牢狱之灾的恶事!”   那么多人出来作证,加之她手中没什么确切证据,此事只能不了了之。随后当胡家置卖商铺田产结算账目时,财力雄厚的沈家买下大头。契书更替那天,沈墨慈亲自出面,当着众人面一副悲天悯人之态给她爹娘灵位上相,又温言细语地宽慰她。当时站在她边上的宋钦文,更是连声感谢沈姑娘仁义,给的价钱公道云云。目睹此事的人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沈家姑娘温柔善良,沈墨慈声名鹊起。   当日她不通俗物,更不知那些商铺田产价值几何,自然是宋钦文说公道她便觉得公道。可现在回想起来,只怕在那之前,两人便已经勾搭到一处。而他们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夺去胡家财产,归根结底还是有官府在后面支持。   官府为何要支持沈家?还不是因为沈墨慈背后的那几位王爷!   胡家向来与人为善,前世十三年她一直养在深闺,自问也没机会招惹沈墨慈,可她却害得她家破人亡。重生前最后三年,亲眼见到胡家偌大家业被一步步鲸吞蚕食,如今她比谁都清楚: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她与沈墨慈之间水火不容。即便她不去主动招惹,沈墨慈也会如前世般欺压上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击。   记忆中三月上旬墨大儒便要游历至书院,如今已是二月下旬,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若是叫沈墨慈再次成功拜师,有了几位王爷做靠山,便是她有前世记忆,绝对的权势下胡家也难以应付,所以书院她必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我们定在下午5点更新,^^ ☆、说服爹娘   作者有话要说:  重写了一遍,更顺滑,自我感觉萌萌哒,妹子们重新看下。   书院必须要去,只是该如何说服阿爹?   阿瑶很明白阿爹的顾虑,归根结底他和阿娘还是怕她吃苦。若是旁的理由她还好想方设法绕过去,只是现在他满满一腔慈父心肠,总让她有些无处下手。   碰到个渣爹固然不幸,可命好如她碰到个爱女如命的亲爹,也不能说事事顺心。   可如今万事迫在眉睫,已经由不得她犹豫。   “女儿虽未在书院读过,但也曾随表……表姐去那里玩过。里面绿树成荫、屋舍俨然,虽不及阿爹给女儿精心布置的闺房院落富贵舒适,但也算干净整洁,哪里有阿爹说得那般差?或者在阿爹心中,女儿就是吃不得苦的人。”   本来就是!不对,应该说是他的女儿哪用得着吃苦!再小的苦也不行!   胡九龄深以为然,可话到嘴边,看到爱女泫然欲泣的模样,委委屈屈的表情挂在小脸上让他整颗心都软了。   “当然不是!”   斩钉截铁地说完,他求救地看向夫人。   恶人都让她来做,也难怪阿瑶从小跟她不亲。宋氏剜了自家老爷一眼,无奈地开口。   “我们自然知道阿瑶是顶好的孩子,可千人千面。阿瑶自幼吃穿用度是最顶尖的,对一些外在的东西自然挑剔些。比如说你做床帐用的绸缎,寻常人家做衣裳都不一定穿得起。到时阿瑶见别人穿的普通些,难免会有所惊讶。虽然你不是故意、也并无坏心,可别人见了难免会难受,也难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书院人多嘴杂,多数人心是好的,可难免有鬼蜮心思的小人恶意中伤,保不齐传言会说成什么样。”   因前面有奶娘从中作梗,以往宋氏每次想说这些道理时,都不知该从何开口。这会真开口了,她难免有些小心翼翼,将事情掰开、揉碎了说。   千人千面,的确是这个道理。前世家道中落后,她依旧不自觉地带出些富贵习惯。倒真不是刻意,而是自幼在锦玉堆中长大,有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富贵于她而言是理所当然。可先前一些理所当然之事,比如紫竹盐沐浴漱口、吃饭只食碧粳米,这些早已习惯之事,传到外面却成了挥霍无度的佐证。等后来变卖老宅陪宋钦文赴京赶考时,满青城口口相传的不是胡家赘婿生意屡屡失败,而是胡家孤女不通世事人情、于爹娘守孝期间仍不改奢靡本色,导致祖业不保。   而她的奢侈不孝,也间接衬托了沈墨慈的温柔善良、恭谨孝悌。   其实她就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便是吃穿用度都用最好的,又能花去多少。细算起来,最后三年她花用的那些,加起来总数都不如宋钦文一次生意失败赔进去的多。   大概人活于世,都摆脱不了一个人言可畏。前世她所遭那些污蔑,大半原因出于自己不小心,还有一部分也与宋钦文和沈墨慈脱不开干系。阿娘一番话倒是点醒了她,做人首先得自律。不然自己浑身都是漏洞,又有什么立场去谴责别人。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令而不从。幼时所读之书,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阿娘,昨日黄粱一梦,女儿突然明白了许多先前懵懂时忽略的道理。女儿生来锦衣玉食,可一粥一饭皆是阿爹走南闯北、阿娘操持中馈所辛苦传来。女儿不事生产不说,整日只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反观其他人家姑娘,皆会帮爹娘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女儿听说沈家姑娘,前几年已经开始帮沈老爷掌管铺子生意,比起她来女儿可是差远了。这样的女儿,又有何脸面去嘲笑自力更生之人。”   阿瑶是真懂事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担心她被邪祟附身的胡九龄终于放下最后一丝担忧。   点头面露欣慰,其实他内心深处颇有些不是滋味。那些人又怎能与他的小阿瑶相提并论,胡家富甲一方,财产堪比大夏国库。阿瑶生在这金山银山里,合该是一辈子享福的命。   “沈金山家那个庶女看似聪明,实际上全是些歪门邪道。东林书院竟大肆吹捧此等心术不正、沽名钓誉之辈,这等地方不去也罢。”   虽然因阿瑶懂事态度有所松动,可真要送她去书院吃苦,胡九龄这当爹的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当然他也不是全无私心,东林书院中不仅有沈家庶女,更有宋氏的娘家侄儿。阿瑶自幼与宋钦文一道长大,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若是放她去书院,岂不等于羊入虎口。   娇养十三年的姑娘,他还没稀罕够呢,哪能便宜了外面的人!   宋氏倒是改了想法,先前她之所以不同意阿瑶去书院,无外乎担心她终年养在深闺、性子太过单纯,得罪了人不自知,到最后反倒坏了自己名声。现在见她这般懂事,她便往深处去想。东林书院条件虽比不得府里,但那么多有钱人家的公子、姑娘入读,相对来说也差不到哪儿去。多与人相处,阿瑶也能更好得识别人心;再者这些学子将来肯定要继承各家家业,若是与他们有了同窗之谊,将来她继承胡家时也容易些。这样一想,去书院倒是好事。   心下有了主意,她面露不赞同之色,柔声说道:“沈家庶女能与嫡出子女同等待遇,入东林书院,又能得夫子交口称赞,肯定有其过人之处。最起码单论心眼,就比咱们家这个傻阿瑶强不知多少倍。”   “娘~”   阿瑶不悦地拖长音,心下却不由佩服,方才娘两次开口可都说到点子上了。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真知灼见。   “阿爹的小阿瑶心思澄澈、天真无暇,比那些整日勾心斗角之人不知要好多少。”   胡家嫡支向来子嗣单薄,人少了是非也少,兼之家产丰厚不用为生计发愁,所以一家人向来和乐融融,大半辈子下来不曾红过脸也是常有之事。胡九龄自幼在和乐的环境中长大,最是看不惯一家人勾心斗角,为点蝇头小利算计来算计去。   夫妻多年,一眼看明白他心思,宋氏心下感慨。公婆明理、夫婿敬重,多年未有子嗣也从未说过难听的话,嫁入胡家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可谁能保证阿瑶将来也能有她这样的好命?   “老爷,多见些世事人情总不是什么坏事。再说我钦文也在书院中,那孩子自幼便稳重,定会小心照料阿瑶。”   我就是担心宋钦文!   父女俩想法如出一辙,与胡九龄的严防死守不同,阿瑶则是灵机一动。   宋钦文往日最会装模作样,连阿爹也说不出他什么不好,阿娘更是拿他当半个儿子看。眼见她说服不了阿爹,不如另辟蹊径。   “对啊,书院还有表哥表姐,女儿与他们在一起读书,阿爹阿娘还有什么不放心。”   扯着宋钦文大旗,阿瑶小脸上满是对宋家兄妹的信任。   见此胡九龄一颗心简直是被放在油锅里煎,没想到他日防夜防,精心呵护的娇娇女还是被狼崽子诱惑了。本来就对宋钦文不甚满意的心,这会更是不满意到极点。   “那宋钦文有什么好,小小年纪做事便滴水不漏,保不齐是个藏奸的!”   “老爷!”   顾忌着宋氏情绪,胡九龄收回后面一长串谴责之言。见阿瑶目光灼灼,似乎将这话听进去了,他憋屈的心总算舒展不少。   “男女七岁不同席,虽然大夏没那么多规矩,但阿瑶如今已经十三,于男女大防上怎么都该注意着点。你阿娘方才说那些不经意间伤人倒是小事,我胡九龄的女儿,便是傲气些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有些大是大非却一定要弄明白,比如男女间那些事,所托非人便是一辈子的悔恨。”   宋氏却一直有意将娘家侄儿与女儿凑作堆,倒不是她偏袒娘家,而是宋钦文一表人才,书又读得好,将来肯定有大造化。且他与阿瑶自幼一道长大,青梅竹马,总比外面那些人知根知底。   她并非偏执之人,如今听老爷这般说,她也明白过来。胡家万贯家财,阿瑶又生得娇俏,压根不愁嫁。她如今才十三,再慢慢相看两年也来得及。总归阿瑶才是她亲生女儿,娘家侄儿再亲也还差着一层,胳膊肘往那边拐她很清楚,若还有更好的选择她定不会阻拦。   “阿娘方才那番话,只是怕你被有心之人恶意中伤。还是你阿爹说得对,只要大是大非上不出差错,立身正,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安抚完女儿,宋氏扭头看向胡九龄,“老爷,东林书院男学与女学分在两处,中间以良田相隔,相距甚远。且进学的姑娘身边又有丫鬟跟随,倒是不用太担心阿瑶会吃苦,或是受其它什么罪。”   “有丫鬟跟着!”阿瑶重复道。   胡九龄心中依旧百般不愿,可看着眼巴巴的女儿,拒绝的话终究说不出口。无尽担忧化为一丝叹息,最终他只能点头。   “也罢,既然阿瑶想去,那便去。”   “阿爹最好了。”   阿瑶小身子扑到阿爹怀中,柔软的小脸在他苍老的脸上蹭了蹭,亲昵之态溢于言表。   满心担忧皆被一腔甜蜜柔软所取代,胡九龄笑得一脸褶子,他最喜欢阿瑶达成所愿时这幅小女儿娇态,直让他慈父心肠得到最大满足。   ===---   茶楼内,苏州评弹的余音散去。   二楼临窗的包厢内,一身玄衣的陆景渊面前半跪着名藏蓝色衣袍的暗探。   “侯爷,属下尾随沈家下人至胡家西角门,躲在暗处查看。就听那人以奇怪的音节敲开西角门,递给胡家下人一包东西。未免打草惊蛇,属下跟上去,趁其不备取了其中一点回来。”   说完暗探自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双手举过头顶递到侯爷面前。   陆景渊两纸夹过来,随手往桌对面一推,纸包滑到烹茶的空海大师面前。后者打开,只见黄色纸上丁点紫黑色粉末,略微一闻他面露疑惑。   “怎么是离魂草?”   听到这三个字,陆景渊同样面色一变。   “真是那个人曾经用过的离魂草?”   空海大师取个空茶杯,舀半杯桌旁木桶里的山泉水,然后食指沾点粉末往里面轻轻一涮。紫黑色粉末入水即溶,无色无味,舌尖舔下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苦味。   “确实是离魂草,单看品相应该与侯爷心中所想之人用过的差不多,看方子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陆景渊扭头看向窗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酝酿着什么风暴。   “这趟青城还真是来对了。”   “咔嚓”一声,细瓷茶杯应声碎裂,他吩咐旁边暗探:“盯紧胡家,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下去吧。”   暗探拱手应下,退下去的脚步却稍显迟疑。   “还有何事?”   “方才属下经过胡家后院,无意中听到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胡家后院?陆景渊漫不经心的态度陡然一变,沉声问道:“何事?”   “胡家姑娘想要入书院,属下路过时正听她与胡老爷和胡夫人提此事。”见侯爷面露不悦,暗探赶紧请罪:“此等后宅琐事本不该劳烦侯爷,属下失职。”   那丫头要进书院?陆景渊心中生出几丝异样,没等他仔细分辨便已消失无踪。   “你的确失职,关于胡家姑娘,再小的事也要告知本侯。”   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急切,咳嗽两声,他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传闻胡九龄极为宠爱独女,也许能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刚才一瞬间他还以为侯爷对胡家姑娘生出了什么旖旎心思,原来侯爷是这般打算。军饷之事事关重大,来青城两日他们一众暗探小心翼翼、大海捞针,没想到此时侯爷已经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侯爷果然深不可测,想到自己刚才那番揣测,暗探汗颜,连带着心下对侯爷越发敬佩。   扎个千,他低头说道:“属下遵命。”   将两人反应尽收眼底,空海大师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茶盏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只是眼中一闪而过的暧昧出卖了他。    ☆、两方砚台     空海大师要来青林书院开坛讲学!   无需过多宣传,这则消息已经随着二月末的吹风吹遍方圆百里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百姓口口相传。   大夏百姓,上至八旬老翁、下到三岁稚子,可能弄不清楚皇宫宫门朝哪边开,不知道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位皇帝,但绝对不可能没听说过空海大师名讳。   这事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当时天子新登基,时局不稳,身为同胞皇姐的大长公主身怀六甲,为护天子而受伤难产,一尸两命。本来人抬到棺材里已经开始办丧事了,化缘路过驸马府的空海大师掐指一算,料定府内贵人生机不绝,自请入府。然后没过多久便传来婴孩啼哭声,而本来尸身已经开始变凉的大长公主也奇迹生还。   后来此事传到民间,有心思灵巧的说书人将此奇遇编成话本,在茶肆酒楼间大书特书,直把空海大师说得神乎其神。比起市井琐事,平民百姓本就对王侯将相之事更感兴趣,这则故事很快流传开来。   起死回生本就是玄妙之事,经百姓口耳相传,此事也越来越玄。因空海大师是个罗锅,世人便传他原是东海龙宫的龟丞相,因激怒龙王被罚,幸得龙女求情免遭于难。后来龙女下凡修炼,投身帝王家,龟丞感念其恩,化身空海大师助其渡劫。有妙笔生花的书生将此奇闻异事改编成曲赋,名唤《龟丞救主》,后来此曲又演变成多种戏文。十余年间戏文唱便大夏,到如今这出《龟丞救主》,已经成为与《贵妃醉酒》、《醉打金枝》等齐名的名剧。逢年过节戏班子走街串巷,总要唱上一出。   平民百姓往日没什么娱乐,过年看大戏当属一年到头最大的盛事。所以对于戏文中龟丞化身的空海大师,他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青城百姓以前只听说过空海大师之名,没想到这会竟然能亲自见到。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亲朋邻里,熟悉的人见面开口必然是“你听说了没?”   大多数人都对空海大师满面敬仰,当然其中也不乏好事者,总想说点奇特的见解,以期引人注目,让人高看一眼。   “空海大师不就是个和尚,这年头除非吃不上饭的,谁家好好的孩子会送去当和尚。保不齐大字不识一个,还好意思来青林书院讲学。”   见吸引了众人目光,面相刻薄的中年男子正得意,旁边便有人出声反驳,“你当空海大师是你?人家是能把死人救活的活神仙,通宵天地,用得着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读书识字?”   这种说法立刻赢得了众人的赞同,本来围着刻薄男子的人群散去,大家各忙各的,不多时喧闹的街上便响起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而在这喧闹的街头,柳树下停着一台不起眼的青顶小轿。略显陈旧的轿帘被一双乍看就保养得极好的素手微微掀开一条缝,顺着缝隙沈墨慈将刚才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眼看人群散去,她放下轿帘,阴暗中她脸上满是疑惑。   “空海大师?”   先是昨日埋伏在胡瑶身边多年的暗线突然出事,紧接着今日又传出空海大师来青林书院讲学的消息。接连两件事脱离掌控,这让多年来习惯运筹帷幄的沈墨慈心生警觉。   沈家虽没有胡家的皇商名头,但多年经营下来也不差多少,甚至有些地方比沈家还要强一些。比如这次她便提早知道,满腹经纶大儒的墨道玄便要在近日要游历到东林书院。墨大儒桃李满天下,若能得其青眼,即便只是挂个名号,日后也能受益无穷。   可如今空海大师也来了,世人只当那出《龟丞救主》只是书生杜撰出的话本,听听便一笑而过。然而十几年前沈家恰好有人在京城,亲自经历过那场变故,也隐约听说过长公主起死回生之事。别人不确定,沈家却十分笃定,空海大师正是宁安大长公主的救命恩人,且至今还受公主礼遇。   一边是致休的当世大儒,另一边是今上嫡亲皇姐信赖的红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看来先前的布置要更改一二。   “姑娘,下面是去笔砚斋,还是如意楼?”隔着轿帘,丫鬟轻声询问道。   沈墨慈今日出门,本是要为姨娘所生幼弟挑选一套开蒙所用笔墨纸砚,再去如意楼挑几支样子新鲜的钗环。可半路听到的事,却让她再也没有了闲情逸致。   “先回府。”   一声令下,前后两位衣着整洁、身量匀称的轿夫将软轿稳稳抬起,健步如飞、几乎又不带一丝颠簸地朝东边走去。   ===---   虽然松口答应阿瑶前去书院,可胡九龄心中担忧却没有随之散去。心焦之下,对着铺子里前来议事的管事他也没了好脸色,随手点出几处错误,他将管事劈头盖脸训斥一顿。直说得年过而立,早已成家立业、儿女俱全的管事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垂首站在平头案前噤若寒蝉。   先是早晨姑娘信赖有加、隐隐有后宅第一人地位的奶娘被处置,还没等太阳落山,和兴昌近年来最出风头的管事又吃了瓜落,一出接一出,胡宅上下看在眼里,从管事到丫鬟小厮尽皆绷紧神经,连走路的步子都比往日轻了几分。   见他们这般小心翼翼,胡九龄反倒越发心烦。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估摸着书院山长差不多是时候归家,他便揣着从库房中摸出来的两方上好的砚台,命护院抬着顶不起眼的小轿,抄小路抹黑进了顾家。   常年行商,且将生意做得这般成功,胡九龄在待人接物上绝对是行家。砚台递过去后,他丝毫没提什么特殊关照。只说自己家中独女自幼爱读书,却因身体关系不得不囿于后宅。这不过完年身体稍有好转,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进书院求学,以期受到山长等饱读诗书之人熏陶云云。三言两语间,阿瑶敏而好学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顾山长比之一般夫子最大的区别,便是通晓人情世故。不用多想他便明白胡九龄来意,胡家千金想进书院,但“身娇体弱”得格外照顾。身为青城最大书院的山长,若是旁人如此要求,他肯定直接端茶送客。但现在坐在他跟前的可是皇商胡家的当家人,身份非同一般不说,送的礼也颇和他心意,不仅如此人家连说得话也好听,三点累加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令千金虽体弱,仍不弃求学之志,其心可嘉,有此学子乃是我东林书院之幸。”   听到山长说话时放缓的“体弱”二字,胡九龄明白他已经应承此事。再与山长敲定课程、入学时间后,他婉拒了山长夫人挽留,乘轿子赶回胡家。   途中路经宋家,恰逢宋钦文自外面回来,一身浅青色绸衫袍、满身书生温润气质,远远看上去的确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再想起方才议事时,山长言谈间对宋钦文的交口称赞,他稍稍晴朗的心瞬间又被阴云遮住。   受他情绪影响,胡家下人更是小心翼翼。这一夜除去绣楼中得偿所愿的阿瑶,偌大胡府竟是无一人睡得安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清晨,空海大师于青林书院开坛讲学之事同样传到胡家,听到后正打算用早膳的胡九龄大笑三声。   “阿爹昨日刚去见了顾山长,说定阿瑶入青林书院之事。幸亏去得早,若是晚一天可就不是两方砚台的事。”   生意人,计较利益得失乃是本能。思量着空海大师在整个大夏响当当的名头,再想着自己拿出去那两方砚台,胡九龄发现这桩买卖简直是大赚特赚。至于让他翻来覆去一休不成眠的宋钦文,这会早已被丢到犄角旮旯。   “两方砚台……阿爹贿赂顾山长?”   怎么得意忘形之下把实话说出来了。脸上的喜悦停滞,整理心绪,胡九龄面不改色地改口。   “哪有拜师不送束脩的,这是应有的礼数。阿爹特意选了两方砚台,最适合顾山长这等读书人。不过阿瑶放心,那两方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砚台阿爹都给你留着那。”   听出阿爹话中献宝似的讨好,阿瑶有些心酸。   “阿爹说得对,这等人情往来是应有的礼数。女儿只是心疼阿爹这般年纪,还要为这等事奔波,跑去顾家说尽好话,阿爹对女儿实在是太好了。”   哪有她想得那般委屈,几句场面话对他来说驾轻就熟。被女儿孺幕的眼神看着,听她这般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胡九龄倍感窝心。   “不委屈,阿爹可是做了桩好赚的买卖。菜都快凉了,不说别的,咱们赶紧吃饭。”   夹起一筷子菜放到女儿碗中,胡九龄也埋头吃起来。连带前面女儿泛绞肠痧,算起来他已经有足足半旬没有安心吃顿饭,一顿饭下来他足足多吃了一碗。   阿瑶细嚼慢咽地吃着阿爹夹过来的菜,边吃她边想着传言。空海大师开坛讲学,前世若有此事她肯定听说过,可记忆中她却对此事无丝毫印象。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阿娘昨天有句话说得对,沈墨慈能被人夸赞定有其过人之处。既然前世她能被墨大儒收为弟子,这辈子她会不会被空海大师另眼相看?   面对她,她绝不能有任何懈怠。   作者有话要说:  比重生、家世好更大的金手指,就是玛丽苏! ☆、偷吃点心     迎春花嫩黄的花瓣上沾染着唇间的露珠,花丛旁边厨房中,格子窗内露出张白净的小脸。   阿瑶站在窗前,水绿色衣裙袖子高高挽起,乌黑柔顺的发丝也用头巾挽起来,娇娇女收拾得干净利落。双手捏着鸡蛋往瓷盆边一磕,打出淡黄后又往里加少许酥油和砂糖,用筷子搅匀后添水和面。   刚调到姑娘身边贴身伺候的青霜侍立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撩起柳黄色绑袖擦擦鼻尖汗珠,她轻声劝道:“姑娘,厨房的活还是让我们下人来吧。”   阿瑶摇头,案板上洒一层面粉,侧偏瓷盆将粘手的油黄色面团拖出来,弯腰开始揉面。余光瞥见急得跟热锅上蚂蚁似的青霜,她停下来朝背后呶呶嘴。   “锅可烧热了?若是没事你便再跑一趟后面大厨房。等会师傅要来,叫大厨做几道中原特色菜。红烧黄河鲤鱼、八宝布袋鸡还有蜜三刀,全都给备上。”   支开青霜,小厨房总算恢复安静。面块揉得均匀擀成比烧饼稍厚点的面饼,在上面洒层芝麻后,用刀细细切成拇指大小的菱形棋子块,贴着锅开始小火烘烤。   添足了柴火,阿瑶洗净手,坐在门前躺椅上,望着院中开成一片、朝气蓬勃的迎春花,唇角泛起愉悦的笑容。虽然重生回来,这会父母尤在胡家依旧豪富,可那些清贫日子里留下的习惯仍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完全消除。   起锅做饭,这些爹娘在世时想都不会想的事,如今她做起来却是驾轻就熟。酥油混合着鸡蛋的香味传来,阿瑶深一口,只觉倍感安心。同样是洗手作羹汤,所处环境不同,她的心境却是完全两样。前世三年是迫不得已之下去接受、去相信只要脚踏实地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而现在却是悠然自得的闺中享受。   只是这份悠然却如空中楼阁,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所以现在她必须得努力。   伸个懒腰打下呵欠,阿瑶收回目光,拿起扶手上看了一半的书。前世爹娘去世后,为守孝她深居简出,闲来无事便以书为伴。起初是感动于危急时刻宋钦文的帮助,想多读点数做个能配得上他的人。可书读得多了,随着一位位鸿儒巨擘手下的笔看遍大夏广阔的天地,她的眼界逐渐开阔,不再囿于后宅这一方天地的儿女情长,而是看到了更广阔的地方。   就如最后在当铺门前跟玄衣少年说得那样,她想回青城,复兴胡家。   刚想起玄衣少年,面前就闪过一道玄色身影。眨眼再看时,面前还是那片迎着晨光绽放的迎春花,哪有什么玄色的边角。   一定是这两天读书太累,出现了幻觉。   锅台上细碎的噼啪声传来,阿瑶放下看了半页的经史子集,整整衣裙朝小厨房走去。   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转身的一刹,从迎春花尽头墙角那棵枝繁叶茂的西府海棠后露出点玄色衣角。   透过海棠树的枝桠,陆景渊看着走进厨房的纤细背影,深邃的眼眸中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暗探密报中将胡家姑娘从小到大的经历写得清清楚楚,其中只字未提胡家姑娘爱读书。可这几日她又是折腾着入书院、又是通宵达旦手不释卷,而且看得还都是与科举相关的经史子集。   宋钦文下个月便要参加乡试!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她突然爱读书的理由。   今晨收到暗探来报,昨晚胡家姑娘闺房中的蜡烛直到子时才熄,且今早五更一过她便醒了,发髻都没梳便拿着书匆匆出了卧房。   听到这他再也坐不住,运起轻功飞檐走壁来到胡家。只是胡家虽然只三个主子,但宅院却是占地颇广,各种回廊九曲十八弯活似九宫八卦阵。等他接连碰壁后找过来,就见她坐在房前躺椅上,眼底略显青黑,细嫩的双手捧着本书正看得入神。   气得他!恨不得撕烂那书本!   可刚绕到后面,她却好似脑门后面长了眼似得突然抬头。当时他一个机灵,赶紧跳起来巴到房梁上,然后沿着房顶翻到海棠树后藏起来。   看她略显疑惑地摇头,略显稚嫩的面容越发无辜,他一阵心痒,好想伸手捏捏那煮熟鸡蛋清般白嫩的脸,最好捏得她满面通红,委委屈屈地求饶。   可看她意犹未尽地放下书本,他心中斑杂的情绪瞬间被嫉妒所取代。仇恨地盯着那本书,眼见她进了厨房,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从树后翻身出来。悄无声息地上前,拿起那本书,看着扉页上宋钦文的印章他眼里跟冒了火似得。余光瞥见旁边屋檐下满是青苔的小水洼,他随手一甩,薄薄的书册敞开着没入水洼,很快便被浸黄。   好看的唇角噙起抹孩童恶作剧后得逞的笑容,陆景渊只觉一大早憋在心头的那口闷气消去大半,神清气爽。   在房中水绿色衣袍姑娘听到响动出来查探时,他向上一跃抓出窗沿翻进屋里。看到锅边盖帘上尚还冒着热气的棋子块,他掏出怀中锦帕,随手抓把包进去,然后趁着她进门时再从窗中跳出去,跃上房梁逃之夭夭。   阿瑶倒没怀疑别的,只当自己放得不稳才让书掉下去。捏着浸了水的书本进厨房,她将其展开放在刚才烧热的灶台上烘干。   这书是阿娘专程回宋家要来的,经史子集等著作虽内容一致,但不同大儒对其理解却大相径庭。东林书斋所印便是当世大儒墨道玄的版本,其中附有墨大儒的亲笔注释,宋钦文这本更是用蝇头小楷标注了不少他听课时的心得。   讨厌宋钦文为人是真,但她不得不承认他于读书上很有一套,不然前世乡试时也不会在众多江南学子中脱颖而出,夺取解元。   这些年沈墨慈一直在东林书院读书,想要在学问上赢过她,赢得空海大师或墨大儒青睐,有“青城第一学子”之称的宋钦文的讲义是条捷径。   而且她很期待,当沈墨慈知道给她带来如此大困扰的源头,正是她裙下之臣的讲义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相信到那时,她的脸色定是她想象不出的精彩。   边烘干书本,阿瑶边将烤好了的棋子块摊到盖帘上。等到最后一块拾出来,她总觉得同样大一块面,这次出的棋子块好像少了点。   “或许是面揉得太结实?”   取个彩绘芙蓉锦鸡图案的细瓷盘装一平盘端回闺房中,换上广袖裙,挽起精致的发髻,眼见外面太阳高升,她命秦霜端上瓷盘,穿过回廊到前院去给爹娘请安。   阿瑶到的时候,胡九龄与宋氏早已穿戴整齐。前者正提着个天水碧的花浇侍弄厅堂内几盆名贵的兰花,后者则在与身边最信任的王妈妈核实对牌。自打前两日奶娘被查出侵吞府中公物后,宋氏便对后宅开启了一番严查。经年积灰的账册全都被拿出来,与各院摆设一一比对,这几日王妈妈出来进去腿都跑细了两圈。   迈过门槛,阿瑶朝两人敛衽一礼,“女儿给阿爹、阿娘请安。”   “阿瑶来了。”   本来各忙各的两人立刻停下手边活计,胡九龄将花浇放回原处,宋氏示意王妈妈退下,仰头吩咐门边丫鬟传膳。   坐在桌边,阿瑶给青霜打个眼色,后者将那盘棋子块端上来。   净手后阿瑶抓起一块,递到主座上的人跟前。   “这些年阿爹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常有停留半路一日三餐不继之时,落下了胃病。女儿昨日询问过师傅,得知面食养胃,便早起做了些简单的棋子块。”   世上就没有做父母的不盼着儿女好,除非那儿女不是亲生的。虽然只过了短短几日,但胡九龄和宋氏还是很快接受了现在懂事又孝顺的阿瑶。从她手中接过棋子块,胡九龄以比品尝知府大人宴请时还要郑重的态度尝一口。只需要一口他就可以确定,这是他生平所尝最美味的食物。   “酥脆香甜、甜而不腻,阿瑶果然是蕙质兰心。”   阿瑶笑得甜蜜蜜,“那当然,我是阿爹的女儿嘛。”   宋氏对这对互相吹捧的父女表示无奈,捏一块尝尝,入口后她只觉眼前一亮,然后面露惊讶。   “这真是阿瑶亲手所做?虽然形状不怎么好,但味道丝毫不比经年的厨子差。”   因为“救命之恩”已升级为自家姑娘死忠粉的青霜赶紧出来作证,“姑娘惦记着老爷和夫人,刚过五更便起来进厨房和面,奴婢想帮忙姑娘都不让。不过姑娘就是聪明,虽然是第一次下厨,但做什么都是有条不紊,包头发、挽袖子、打鸡蛋和面,那股利索劲竟像是做了无数次。”   阿瑶心下一紧,旁边胡九龄早已笑得红光满面,直把爱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阿爹~”,紧张过后阿瑶有些不好意思,“女儿明日便要入书院,想着日后怕是没功夫早起做,便一次多做了些。除去盘子中这些,尚有一部分放在院中小厨房内。呆会寻个点心匣子给阿爹放起来,您中午前后饿了便当零嘴垫垫饥。”   还来不及感动,胡九龄已经沉浸在女儿明日要入书院,一整日不得见的哀怨中。   “明日……不是还有两天么?怎么眼皮子一眨就过去了。”   阿瑶也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快到她还没做多少准备,便要面对沈墨慈。    ☆、宋家兄妹     三月初一是阿瑶进学之日。   晨曦初露,沿着晋江边上开阔整洁的青石板路缓缓驶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窗帘子掀开,里面露出个瓜子脸的少女。探头看着街里手胡家围墙,少女柳叶眉下的双眼露出一丝嫉妒。   “哥,表妹家院墙上的花砖又换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国色牡丹,这次又换成了九色神鹿。”   边说着宋钦蓉边痴迷地看着外面,胡家围墙刚翻修过,粉白的墙面乍看起来竟比她的闺房内壁还要干净平整。   宋钦文搁下手中毛笔,揉揉有些酸痛的手腕,顺着妹妹目光朝外面看去,只看到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大粉白围墙。   “每年过年胡家便要重新翻修遍院落,这花砖年前已经换了,或许是前几次来阿蓉没注意到。”   “我就说看着怎么跟新的一模一样。”   马车拐个弯,宋钦蓉伸长脖子,看到胡家跟前隔着老远依旧威风凛凛的两头石狮子,即便从小看到大她也忍不住咋舌:“这么大的院子,每年都要从里到外翻修一遍,得花多少钱。”   宋钦文心神微颤,对着妹妹却是满脸富贵不能淫的坚定,“钱是胡家的,花多少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置喙。”   宋钦蓉撇撇嘴,“哥,那可是咱们亲姑母。就算我日后要嫁出去,是外人,但你将来可是要娶阿瑶表妹的。”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瞎说什么!”   “切。”   重重地发出单音,宋钦蓉撅嘴。兄长还当她是三岁孩子,娘可跟她说过,姑姑有意将表妹嫁回宋家。虽然她不太喜欢表妹,可她也不会傻到将胡家万贯家财往外推。   娘说了,表妹虽然如今娇气些,但嫁到宋家那便是宋家媳妇,得守宋家规矩。   捋捋自己肩上垂下的头发,乌黑浓密丝毫不比表妹每旬吃何首乌药膳养出来的差。只可惜她没有表妹妆奁中几乎要满到流出来的各色名贵时新首饰,这般好的头发只能用锦绳简单扎下。   天底下就没有不讨好小姑子的新媳妇,别说日后进门后予取予求,现在表妹还没过门,每次她来胡家时,她都是敞开妆奁匣子让她任意选。   这样想着宋钦蓉唇角微微翘起,马车停下,看到门前更显威武的两头石狮子,她满心想着等会进去后选哪件首饰好呢?是要那支比天上星星还要亮的黄宝石头钗,还是要那串天竺大师开光过的小叶紫檀手串?   哪件都舍不得,宋钦蓉贪婪的脸上露出些许苦恼。   将妹妹的表情尽收眼底,宋钦文心下微微有些无奈。不过这种情绪也没持续多久,虽然阿蓉爱贪小便宜,可她刚才有句话说得没错:姑父家豪富,光每年翻修宅院所费银两就不知凡几,那点小便宜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再者表妹又并无不愿,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又何必多嘴,徒惹人不快。   “给姑父、姑母请安。”   由下人引着进了正院,胡九龄与宋氏早已等到堂前。宋钦文抱拳请安,宋钦蓉跟着敛衽一礼,宋氏忙站起来,亲自扶起兄妹俩。   “怎么来这般早?不在家多睡会?”   宋钦蓉亲热地挽起姑姑胳膊,别有意味地说道:“这不我哥听说要接表妹一道入书院,整宿都没睡好,天不亮便起来准备,就怕耽误她事。那股子关心,连我这做亲妹妹的都从没享受过。”   “阿蓉!”宋钦文略显不悦地说道。   瞥见钦文眼底的青黑,再看到门外尚未完全亮起的天色,宋氏满意地点头。   “阿瑶那小懒鬼这回也该醒了,昨晚她还在担忧入书院第一日要穿什么,唯恐自己穿得太过高调影响不好。你们表姐妹向来亲近,阿蓉也去后院帮她看看。”   穿太高调?姑父是皇商,胡家最上等的料子向来是供给宫中贵人的,那些寻常人压根连见都见不到的稀罕料子,表妹却是从小随便穿。她那满屋子的衣裳,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珍品,再低调又能低调到哪儿去。   阿蓉低头,飞快地掩去眼中嫉恨,随丫鬟朝后院绣楼走去。   她的情绪变化能瞒过不设防的宋氏,却瞒不过常年混迹商场、察言观色早已成为本能的胡九龄。他早知宋钦蓉满肚子心眼,可先前阿瑶心思单纯,若是接触外面的人难保也不会被骗,与其被外人骗,还不如将那点东西施舍给宋家。一点小钱,就权当给爱女养个狗腿子。正是抱着这种心思,这些年来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阿瑶突然懂事明理起来,那他也不会再容许这等小人碍眼。目光从宋钦文身上扫过,最后落到满面热情的宋氏身上,胡九龄很快下定某种决心。   是时候跟宋氏好生谈谈了。   已经走进阿瑶院子的宋钦蓉突然觉得脊背一凉,心下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望着面前比正院还要精致几分的院落,她飞快地将这种不适抛到脑后。   穿过前厅进了卧房,入目便是那张金丝楠木千工拔步床。晨光下打磨光滑的木头,反射着比金子还要璀璨的光芒。而此刻表妹正坐在拔步床内的梳妆台前,面前是一扇半人高的水银镜,而在水银镜两侧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   不论是弗朗机人从大洋彼岸运来的水银镜,还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花钿头钗,任何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寻常人家姑娘渴望而不可求。   她与阿瑶不过差着两岁,真是同人不同命,阿蓉心底黄连水止不住上涌。不过转念一想,等日后阿瑶嫁给兄长,这满屋子好宝贝任她予取予求时,她胸腔中苦涩的意味瞬间消去不少,脸上也扬起亲切的笑容。   “一大早表妹便这般打扮,可是要将青林书院女学所有姑娘比下去?”   透过水银镜,背对着的阿瑶将她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重生后心境变了,同样的表情所理会的寓意也是完全不同。以前听宋钦蓉这般说,她只会当她为自己没有可心的衣物首饰而犯愁。这些东西她有的是,自然不介意分亲近之人一些。   可宋钦蓉倒好,前世一边贪着她的首饰,一边死心塌地的崇拜沈墨慈。她还清晰地记得前世两人在一起时,她对沈墨慈的种种崇拜。对着她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沈墨慈功课有多好、沈墨慈将沈家点心带去书院分予大家吃,虽然沈家人讨厌,但沈墨慈绝对是其中的异类。   最后一句她倒是说对了,沈墨慈绝对是沈家的异类!   “姑娘,宋家表姑娘来了。”   青霜略带担忧地提醒道,这几日姑娘私下一人时,常这般脸色阴郁地愣神。   阿瑶从深思中醒来,再回头时目露惊喜,“阿蓉表姐来了,我正愁今日去书院该戴哪根钗,你来帮我看看。”   宋钦蓉走上前,一眼便看到最上面那颗拇指大小的金丝雀黄碧玺。小叶紫檀手串暂且抛诸脑后,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拿起来,在自己头上比划下。黄得纯粹的碧玺钗戴在头上,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刚准备插-入发间,还没等钗尾碰到头发,却突然被阿瑶伸过来的手抢过去。   “还是阿蓉眼光好,这支钗戴在头上简单素雅,而且比那些晃人眼的步摇要低调许多!”   插在青霜刚梳好的头上,阿瑶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现在的她可不是三年后那个过度操劳后皮肤粗糙的村妇,明眸皓齿的闺中少女怎么穿戴都好看。   自我欣赏一番后,她顺势扣上妆奁。欣赏着宋钦蓉失落的目光,由丫鬟伺候更衣,慢悠悠收拾妥当后,似乎想起什么她面露懊恼。   “看我这记性,倒忘记把给阿蓉准备的东西拿出来了。”   原来表妹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份,怪不得没让她随意挑选。宋钦蓉不悦的心稍稍平复,虽然看到阿瑶头上黄碧玺珠钗时表情仍旧有些晦涩,但心下更多地则是期盼。能被阿瑶拿出手的东西,怎么都不会太差。   即便如此盼着,表面上她还是微微摇头,低声道,“这怎么好意思?”   阿瑶眼睛瞪得老大,神情微微有些不悦:“阿蓉不想要?那便算了!”   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宋钦蓉急了,扯着她袖子急道:“阿瑶莫要生气,我只是不想让这些影响咱们姐妹间的情谊。”   以前连吃带拿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心下冷笑,阿瑶面上却越发平静,“原来是我误会了阿蓉,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只是一点小东西,阿蓉不必往心里去。”   终于是圆过去了,看着丫鬟捧进来的精美匣子,宋钦蓉紧张的心放松下来。   “来,阿蓉看看。”   这么大的盒子肯定不会是首饰。宋钦蓉掂量下份量,不轻。难道是名贵的摆件?或是因今日入学,为应景送了文房四宝?不管怎么样,阿瑶送的从来都是稀罕物。   满含期待地打开盒子,掀开上面精细的缎子,然后她看到了精美包装下隐隐泛着光泽的——糕点。   “这……”   欣赏着她呆若木鸡的表情,阿瑶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我明白了阿蓉的心思,怕太过贵重的东西影响了你我之间纯粹的姐妹情。所以便弃了先前备好的小叶紫檀手串,换成了百味斋的水晶绿豆糕。”   她的小叶紫檀手串!宋钦蓉心在滴血。   “阿瑶,其实……”   “难道阿蓉不喜欢?”阿瑶脸上诧异之色更浓,“可刚才你明明在说……”   她喜欢才怪,难道表妹当别人都像她那样不谙世事,视金钱如粪土?偏偏话是她说得,如今再否认就是自打嘴巴。视线扫过梳妆台上闭合的妆奁,她忍,过不了几年这一切都会成为她的!   平复心绪,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自然是极为喜欢。”   阿瑶喜笑颜开。宋家人都是一路货色,明明骨子里贪得很,表面上非要装得风光霁月。宋钦蓉来之前她便已计划好,果然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前世那么多珠宝首饰扔出去,都比不得沈墨慈几句好话、几片糕点。这辈子胡家的钱就算扔到水里听响,也绝不会便宜这些人。   “既然阿蓉如此喜欢,那以后逢年过节我都送你糕点。”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开启虐渣模式。先拿小的开胃,大餐慢慢上。 ☆、初次面对     当日胡九龄说青林书院如何辛苦时,阿瑶虽然百般辩驳,但真轮到自己进书院,她才发现有些事想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就比如说早起赶去上晨读,论心境阿瑶是三年后那个习惯五更起身围着锅沿操持早饭的市井妇人,可身体上她还是胡家娇养十三年的千金小姐。前几日没白没黑的苦读全凭一口气撑着,身子早已疲乏到不行,一大早青霜叫起时她更是恨不得化为一团棉花,任由温暖馨香的缎面被套紧紧包裹住,直睡到地老天荒。   要不是“宋家表少爷和表姑娘”这几个熟悉的字眼像冰锥般刺入她的后脑勺,恐怕她真会任性地睡过去。   好在宋钦蓉的反应给了她最好的补偿,让她离开温暖被窝时的挣扎和不甘悉数消散,全身上下如三伏天喝了雪水般神清气爽。   “点心可备好了?”   收拾妥当,她扭头问道青霜,旁边抱着点心匣子的宋钦蓉一愣,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自打奶娘诬陷后,青霜对当日救了她的姑娘感激涕零,做起事来格外用心。这会听姑娘问起,她面露恭谨、事无巨细地答道:“姑娘,百味斋一早新鲜做好,刚出锅就送了过来。统共是六样招牌点心,每样都做了三十五对。照您的吩咐,小厨房里已经装好,统共装了三十份,还剩下五份零散备着,出点什么事随时可以换上去。”   阿瑶满意地点头,当日她留青霜在身边,不过是出于前世愧疚。可短短几日她便觉出了青霜好处,有些时候她虽然不如奶娘老练周到,可只要她稍作提点,她定会听进心里,仔细琢磨后不明白的地方再问她,然后下次她就会将事办妥。   用心又忠心,且没有聪明到让人感觉有威胁,这样的丫鬟哪个主子会讨厌?   “留一成备用,剩下的两份你拿去吃好了。”   青霜面色有些惶恐,“姑娘,这怎么使得。”   不过是两份点心罢了,左右她又吃不了那么多,干嘛非要占着。趁着新鲜美味,让别人享用一二又何妨?摇摇头刚想说无碍,面前青霜惶恐的神情与幼时奶娘脸上的表情重合。刚来胡家那几年奶娘做事利落、为人谦恭,可不知从何时起,记忆中谨守本分的奶娘越发胆大妄为,直到在胡家败落后卷着她价值连城的首饰逃匿无踪。   奶娘到底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   从忠诚勤恳到贪财偷懒,这其中除去奶娘本身的贪婪外,也跟她数十年如一日的纵容脱不开干系。   心中有所明悟,再开口时阿瑶完全换了种说法。随意挑了件这几日青霜做得好的事,把点心当做打赏给了她。   她只是随口一说,但耐不住青霜多想。阖府都知道伺候姑娘是个好活计,顶有脸面不说活还轻松,她因祸得福被调到姑娘身边,后面不知有多少丫鬟婆子眼红。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小心,姑娘的每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三遍。   如今听姑娘称赞她衣裳选得好,不用三思青霜心里就一咯噔。奶娘是如何失势的?起因还不是一件衣裳。   难道姑娘知道了那事?   心下越发惴惴不安,跟在姑娘身后,去正院给老爷、夫人请安,简单地用过早膳后随姑娘一道去书院,青霜心绪始终无法平静。   阿瑶倒没太多关注她,虽然欣赏青霜,但一时半会她还没打算拿她当心腹。经历过前世,她真的很难再去相信任何非亲非故之人,就连亲朋故旧,她能相信的也唯有爹娘。   她自然察觉出了青霜的心神不定,但这会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同出一架马车中的宋家兄妹身上,暂时没心思去想其它。   因着初入书院,阿娘担心她不适应,便叫了同在书院进学的宋家表哥表姐陪她一道前去。她自是百般不愿,可前世活了十六年向来只有别人骗她的份,一时间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等到反应过来,阿娘已经派下人去宋家说道。   眼见着下人早已没影,阿瑶反倒释然了。同在一座书院,即便早上进学时见不到,待到上课时总能见到宋钦蓉。妹妹都来了,做哥哥的宋钦文还会远?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更何况书院中还有沈墨慈,与其所有刺激她的人一齐涌上来,还不如分开淡化这股冲击。   事实证明她的预想没有错,身为家中独女,阿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前世最后三年也只在赴京后过了几天苦日子。可日子再苦,大多数时候宋钦文也都是哄着她顺着她,若说真的遭受背叛也就是在临死前那一次。   可那一次,就足以摧毁她整个人生。   这让她如何不恨!   如今最恨的人正坐在她对面,不算宽敞的马车车厢内彼此呼吸可闻,阿瑶几乎要隐藏不住自己情绪。袖中双手紧握成拳,低头她胸膛起伏不定。   “阿瑶是怎么了?”宋钦蓉声音中满是惊讶,余光扫过膝上点心盒子,她故意问道,“肩膀一抽一抽的,莫不是在哭?”   “阿蓉!”宋钦文厉声呵斥,在面对阿瑶时声音换为温和,“表妹莫要难过,你这样姑父也会担心。”   “别提我爹!”   阿瑶眼眶通红,悲伤的神情反倒遮住了火冒三丈的双瞳。前世阿爹刚死时,宋钦文也常这样劝她。不论是说话的内容,还是声音、语调都与那时一模一样,相同的场景瞬间激起她的回忆,让她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掐死他。   她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可刚抬起手,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金丝红翡玉镯。嫩白藕臂上那一圈鲜亮的红提醒她,她已经回来了。   理智瞬间回笼,她想起几天前生平头一次扯谎,对着爹娘瞒下重生之事。她不是信不过他们,也不是全然怕阿爹担心,而是她根本不知此事该从何说起。前世骗她最惨的宋钦文,如今还是面冠如玉、品学兼优的书生。不说往日,今日接她一道入书院,这等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他都早起一个时辰来胡家恭候。这般滴水不漏,若她贸然说他是个伪君子,谁会相信?   她必须得稳住,亲自揭开她脸上伪善的面具。   想到这阿瑶以帕掩面,深吸几口气,她尽量将心绪放得平和,“本来我就想阿爹,表哥一提我更想得厉害,竟是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若是今日我在书院表现不好,那可都怪表哥。”   “凭什么怪我哥!”宋钦蓉一脸不乐意。   “阿蓉,表妹不过是在说笑。”   虽然这样说着,宋钦文可没忘记方才表妹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恨。余光瞥向旁边墨迹未干的讲义,莫非表妹知道了?   “我也是在跟阿瑶说笑,”宋钦蓉挪挪身子紧挨着阿瑶,“哥哥对阿瑶比对我还好,阿瑶向来最喜欢你,她又怎么舍得怪你。阿瑶,是不是?”   阿瑶一阵恶心,推下宋钦蓉,她皱眉道,“你说什么那!”   她声音中尚带着几丝未散去的童声甜糯,混着推搡的小动作,倒像是小女儿不好意思的撒娇。对面宋钦文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稍稍轻松。   说话这会功夫东林书院已经到了,书院位于东山脚下,还未进院内,便已看到围着院墙那片茂密的紫竹林。宋钦文跳下马车,先将坐在外首的宋钦文扶下来,转过身刚想扶阿瑶,就见她已经在相反的那边跳下来。   离晨读还有一刻,许多晨间贪睡的学子大都掐算着时辰,赶在这时候过来。书院前面尚算开阔的空地上挤满了各色马车。不过当宋钦文的马车过来时,不论是豪华的还是不起眼的各色马车都有意识地让路。   原因无它,多年来宋钦文都是书院中成绩最好的。自他入学后,男学榜榜首就从未换过旁人。   举凡才子多少都有些傲气,宋钦文却是其中另类。即便书院后厨干杂事的婆子,他也向来是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同窗间学业上遇到疑问请教时,他向来是来者不拒,再简单的问题也不厌其烦、耐心解疑答惑。   多年下来宋钦文用其所作所为,赢得了书院上下的一致敬重。是以见到他的马车,众学子皆如对待夫子般,命自家马车避让。   往常他马车上只有宋家兄妹二人,如今见上面跳下来第三个人,所有人皆好奇地看了过去。   跳下马车阿瑶堪堪站稳,便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在或美或丑、或惊讶或疑惑的数百张脸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沈墨慈。   倒不是她眼神多好,或有什么玄妙的心灵感应。而是沈墨慈今日打扮实在太过显眼,学院门口的紫竹林旁,她一袭月白色纱裙,配着足以让人惊艳的五官,整个人美得如林中仙子、月下嫦娥。看到她投过去的目光,她微微一笑,莹白如玉的面庞如午夜幽昙、又如池中白莲,直让人恨不得沉浸在她的温柔中,长醉不复醒。   “想必这便是胡家姑娘?”   沈墨慈不仅人柔情似水,柔和的声音更是让人如沐春风。阿瑶余光看向宋家兄妹,宋钦文尚能维持住道貌岸然,宋钦蓉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面露喜悦小碎步跑上前。   “阿慈,她便是我姑母家的表妹,先前你看中那件百蝶纱衣,便是被姑父高价竞买去给了她。”   “原来这便是阿蓉时常挂在嘴边的表妹,”纱衣之事被说破,沈墨慈脸上没有丝毫异样,不仅如此,她笑容又恰到好处地亲切了些,“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正巧我今日特意命人备下了些茶点,离早读还有些功夫,咱们女学这边的姐妹边吃边聊会天,也都熟悉熟悉。”   有了马车中的心理建设,这会对上沈墨慈,阿瑶已经能很好地掩藏情绪。尤其当她看到沈墨慈身后提着食盒的丫鬟后,迎着晨光,她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咱们正好想到一块去了,我想着今日与书院众姐妹第一次见面,便准备了点见面礼。”   边说着便朝后打个手势,青霜赶眼力见地命人抬过来。两名小厮抬着一只木箱走过来,放下后敞开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砖头大小的雕花木盒。透过镂空木雕,六对颜色、形状各异,但都精美到让人不忍下手的点心整齐地摆放在里面。   与之相比,同样造型别致的食盒就有些不够看了。   沈墨慈笑容僵在脸上。    ☆、针锋相对     女学位于东林书院西边,大夏女子地位虽比前朝要高,但终究比不得男子。书院百余学子,女子只占十之二三,连带半路入学的阿瑶,统共有三十人。   阿瑶也是依照此人数准备的点心,其实她能想到这主意还要归功于宋钦蓉。   “我与阿蓉自幼相识,常在一起玩,以前她没少跟我抱怨书院晨读时辰太早,不少人赶着过来顾不上吃饭。现在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每天早晨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起来都是场挣扎,今早若不是阿蓉一早过来喊我,恐怕我也会耽误时辰,对此我算是感同身受,所以就给大家准备了些点心。”   宽敞的学堂中,阿瑶先自我介绍一番,顺便说出了送点心的原因。她话音不疾不徐、语调中满是真诚,提及阿蓉时更是顺势看过去,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导宋钦蓉身上。而她自己则是在趁人不备时,用挑衅的目光看向沈墨慈。   沈墨慈脸上依旧维持着温柔得体的微笑,让人挑不出一丝瑕疵,放在桌下的一双手却紧握成拳,修剪得宜的指甲几乎要掐破掌心嫩肉。   “阿慈,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宋钦蓉座得离沈墨慈最近,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略带小心地解释道。   叫你多嘴!心下越发恼恨,沈墨慈脸上反倒笑得越发温柔。刚想开口宽慰几句,顺带小捧一番胡瑶,当着女学所有姑娘的面证明她温柔善良心胸宽广,嘴刚张开还没等说话,却被前面的阿瑶抢了先。   做自我介绍时阿瑶站上了书院夫子的位置,这边不仅位置更靠前,地形更是要高一块。居高临下她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更不用说着重关注的宋钦蓉与沈墨慈。   “阿蓉表姐为何要与沈家姑娘道歉?”   清亮的声音响彻学堂每一个角落,说完她目光转向向沈墨慈旁边丫鬟,恍然大悟道:“我倒是想起来了,在书院门前,沈家姑娘曾说过她也为大家准备了茶点,莫非……你觉得我抢了她风头?”   被二十几双眼睛盯着,宋钦蓉脸色以可见的速度白了下来。她总算明白早上在胡家后院,听阿瑶问她丫鬟可曾准备好点心时,心下突然涌起的不祥预感是什么。   阿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无数片段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每当她提起阿慈时阿瑶的闷闷不乐,甚至有好多次她都直接了当地埋怨她,说她跟阿慈要好不理她。   她一定是在嫉妒,所以想借此破坏她与阿慈的关系。   刚这样想着,她就见台上阿瑶满脸不情愿,“阿蓉这又是何必?”   果真如她所料!紧张地看向沈墨慈,宋钦蓉下意识地解释:“阿瑶在说什么。阿慈别听她胡说,以前那么多次都是你帮大家带茶点,这份恩请大家都记着,不是旁人一次两次……”   “阿蓉!”   听到“恩情”两字时沈墨慈就知道要坏事,赶紧出声打住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皱眉往台上看去,她就看到一双满是得逞的眼睛。   对着沈墨慈扬起肆意的笑容,阿瑶顺着方才的话接下去,“不就是几块点心,阿蓉这又是何必?能入东林书院的姑娘家中怎会缺这点东西,怎么被你一说反倒成了恩情?这两个字真把我吓一跳,前面我已经说了,今日带点心来纯粹是觉得大家早起赶晨读辛苦,想当点见面礼,阿爹也嘱咐我同窗之间要互相帮助,我们从未想过什么恩什么情这么大的事。莫非……沈姑娘这样想过?”   被周围怀疑的眼光盯着,沈墨慈几乎气到内伤。她只是沈家庶女,庶与女两项都占了,月钱本就不如书院中多数嫡出姑娘丰厚。虽然这两年接触沈家生意后境况好了很多,可前几年刚入书院时,却是节衣缩食外加姨娘周济,才能这般大方地每日带吃食。她已经想不清有多少个早上,姨娘天不亮便起身亲手做茶点。   他们这般辛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青林书院中的人脉。这些小恩小惠寻常人看不上眼,可架不住时日久了润物细无声。   她坚持了整整五年,好不容易收服女学大多数人,剩余几个看她不顺眼的,碍于人言也不敢在明面上与她争锋。可这一切全被胡瑶毁了,右边戏谑的目光传来,一口血堵在心头,嘴中腥甜的滋味传来。   忍住!空海大师今日便要前来,想到宋钦文早先答应过的她的事,她略微缓了一口气。   不过是一点极易变化的人心,有了空海大师的赏识这点东西算什么,笑到最后才能笑到最好。   整整五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如今她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强咽下口中腥甜,她笑得比刚才对上宋钦蓉还要温柔。   “自然不是,在这事上我与胡家老爷倒是想到了一处。大家同入书院本来就是缘分,自然应该互相帮助,不过是几块茶点算不得什么,解了大家晨读之饥,安心读书才是头等大事。”   说完沈墨慈将目光转向她,“你说是不是?”   五年的心血也不是没一点用,像沈墨慈这样全身上下都是心眼的姑娘毕竟是少数,女学中大多数姑娘还是心思单纯之人。这番话说出来,大家都愿意相信她,连带着也对第一天来就挑起事端的阿瑶心里有些不满。   那么多人将心思写在脸上,阿瑶再看不出来可白重生了一回。心下重新认识了沈墨慈的危险程度,面上她却是痛快地认错,态度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倒是我听阿蓉说多了恩情,误会了沈家姑娘。不过方才你有一句话说得极对,带茶点本就是为解大家晨读之饥,这本来就是大家的事,总不能一直由你一个人准备。”   三言两语歪解掉沈墨慈意思,阿瑶笑盈盈地看向下面。   虽然大家相信沈墨慈,但方才的话总归在众人心里留下点疙瘩。而对那些跟宋钦蓉同等想法,认为沈墨慈待他们好是恩情的人来说,阿瑶最后的一遍重复让他们心里怪不是滋味。   他们是真缺这两块点心么?阿瑶方才说得没错,能进东林书院的姑娘,又有哪个人家中拿不出这点东西。   当即便有人提议,“既然这是大家的事,我看以后不如由大家轮流准备。”   “圣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主意甚好。”   负责晨读的顾山长走到门边,刚好听到这句话,再看里面对峙双方的情形他也就大体明白了。   沈墨慈那点笼络人心的手段能骗过这点涉世未深的姑娘,却瞒不过他的眼睛。若是往日他也就一笑置之,可今日……想到今早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马车内的玄衣少年,还有他嘱托之事,他也只能尽下为人师表的“劝诫”之职。   “百味斋点心毕竟难寻,大家可以仿效沈墨慈,在家中厨房自做些拿来,莫要让此事成为负担。”   顾山长只是出于一片好心,百味斋点心每日限量,刚出炉便会被抢购一空,买不买得着还两说。即便能买到,那价钱也不是一般人家能供得起。可他这等说法,却在无形中扇了沈墨慈一巴掌。   嫡母不慈,她所带茶点多数时候是由姨娘亲手所做,自然比不得百味斋精致、美味又值钱。听着旁边姑娘听到“百味斋”时忍不住的惊呼,一声声如尖针般刺在她心头。   对这一切好无所觉的顾山长宣布另外一事,“空海大师已到,稍后便会开坛讲学。今日晨读暂且取消,诸位且随我入东边男学。”   听闻此言沈墨慈瞬间恢复斗志,其他人则在惊喜的同时,面色异样地看向台上阿瑶。    ☆、书院姐妹     自前几日空海大师要来青林书院开坛讲学之事传开后,书院众学子就无不盼着这一天。   空海大师名满天下,虽不知其学问如何,可单那手令长公主起死回生的本事便是神乎其技。能有幸听其讲学,将来无论何时提起来也都是件荣幸的事。作为青城最好的书院,青林书院每年束脩都比其它书院高一大截,学子中家境优渥者倒不会计较这些,可那些只是小富的人家难免要多计较一二。尤其是送姑娘进学的小富人家,女子不能参与科举,读书与否本就有争议,这些人家不乏咬咬牙硬着头皮才供应着的。   本来犹疑之事,在听闻空海大师到来后悉数变为庆幸。   那可是名满大夏的空海大师,自家姑娘听了他讲学,日后议亲时身家也跟着水涨船高。相比起来,多交的那点束脩算什么。   前两日正逢下旬休沐,女学这些姑娘在家时没少听这种说法。本来他们还担心,空海大师是否真的回来,即便来了会不会容许女学听讲。带着这般担忧的众人听到顾山长确认此事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脸上满是庆幸。   本来占据心神的忐忑担忧放下后,悠闲之下他们终于有心思去关注新入学的阿瑶。这一想,嫉妒之情就忍不住浮上来。   他们入书院多久了?每季的束脩按时交着,严寒酷暑五更晨读不说,每日中午还要吃粗糙的大锅饭。日复一日坚持好几年,才碰到这般好的机会。可有人入学第一日,便碰到这般好事。   当即便有人撇了嘴。   因着讲学之事,书院一方还有许多事要准备。通知到女学之后,顾山长也未多留,而是急匆匆赶往前院。   待他走后,女学诸人更是懒得掩饰自己不忿。   “有人运气真好,白捡了这么个便宜。”   “不是说专门请了女师傅在家学,看不上咱们书院,怎么这会眼巴巴赶过来。”   青林书院束脩颇高,能进这里的姑娘无不是家中受宠的,心下有气自然不会多忍。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温良贤淑的,拉着说话之人衣角劝他们少说几句,可脾气上来哪是旁人几句劝能打住的。   “阿瑶已经进了女学,日后大家便是同窗姐妹,何必为这点事不痛快。他们几个就是嘴快点,其实人都很善良,阿瑶千万别往心里去。来大家先吃几块点心垫垫饥,等会开坛讲学时可别堕了咱们女学的名声。”   开口之人正是沈墨慈,她先是皱眉看向说话几人,又面露难色地朝阿瑶解释,最后提及女学时却是挺直脊梁一派斗志昂扬。   一番话说下来,不少姑娘为她鸣不平,“阿慈脾气未免也太好了,刚才她还那么说你,现在你却替她说话。”   这句话道出了不少姑娘心声,见此阿瑶心下叹息。沈墨慈这番话面面俱到,可她的重点却是“点心”二字。   “也是我考虑不周,平白让大家受了几年委屈。”   沈墨慈神色有些黯然,此举更是勾起了满室女学子的愧疚。虽然以前他们也觉得老吃沈家茶点不好意思,因此心里多少怀着点愧疚,可日日不辞辛劳准备茶点的阿慈又有什么错?   阿瑶实在是太过分了,不仅见着好事凑过来摘现成的桃子不说,还千方百计挤兑阿慈。   将一切尽收眼底,阿瑶心下叹息。她终究是太过稚嫩了,重生又如何,机谋智慧手腕却不会随着重活一次而彻底改变。上辈子她斗不过沈墨慈,本来就能证明很多事。这辈子虽然有所觉悟,重生几日做了许多布置,却终究抵不过别人十几年道行。   从未有一刻,她如现在这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沈墨慈的差距。尽管如此,她也不能放弃。   “阿慈说得对。”   阿瑶本想学沈墨慈如梦似幻般温柔的笑容,可唇角刚咧开她就恶心到不行,连带着全身上下也僵硬,到最后干脆维持自我。好在她生得不错,五官虽不如沈墨慈那般令人惊艳,但确是极为顺眼,看起来让人很舒坦。   “大家入了书院已成同窗,日后就是姐妹,本应相亲相爱。方才我对阿慈有所误会,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风就是雨,说出那番话让大家心里不舒服。”   说完阿瑶微微欠身,歉意溢于言表。   十几岁的姑娘,又大都是家中娇养起来的,除去极个别天赋异禀之辈,其余哪有多深的心计。就算心有不忿真说几句,也都是说过就忘,还不会严重到记仇的程度。是以这会他们听阿瑶如此郑重的道歉,再看她那张讨喜的脸,心下火气瞬间去个七七八八。尤其是方才开口那几位姑娘,这会更是心生歉意。   “我……我就是个暴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那几句就是随口说的,阿瑶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阿瑶望着面前身段稍显丰腴的圆脸姑娘,微微摇摇头。   她本意是不会计较,谁知那姑娘误会了,凑过来一脸紧张道,“你真生气啦?”   千万不要哇!圆脸姑娘余光瞥见桌上雕花匣子,透过匣子盖似乎感觉到了点心又酥又甜的美好滋味。她最喜欢吃百味斋糕点了,可阿娘嫌她生得太胖,每次上街都绕着百味斋走。   见她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阿瑶忍不住抿起嘴角。   “不过是几句无心之言,我又怎会往心里去。”   顿了顿,她挺直身板看向下面,郑重道:“不过有一事我却必须得言明,上旬中家父便已与顾山长敲定入青林书院之事,彼时空海大师讲学之事尚未传开,我也是事后才知晓。”   原来是这么回事。听阿瑶将顾山长搬出来,这会没人会怀疑此事的真实性,看来人家是真的运气好。   “误会说开了就好,”沈墨慈一派落落大方,“好了,时辰不早,大家赶紧用些茶点。”   说完她看向阿瑶,脸上没有丝毫不快,“阿瑶今日刚入书院,还未来得及安排桌案,今早便先来我这挤挤。”   最后这句传到女学众人耳中,就成了沈墨慈有意冰释前嫌,所以这会众人皆关注着阿瑶举动。虽然心下好奇,但他们大多觉得阿瑶一定会同意。毕竟人家主动释放善意,台阶都递到脚下了,再不下来未免说不过去。   谁知阿瑶随后的举动却让众人跌破眼镜,听完后她直接摇头。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笑道:“阿蓉表姐还在那,她向来视阿慈为最亲密的朋友,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哦~看向沈墨慈桌案边的宋钦蓉,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再理会他们反应,阿瑶看向面前的圆脸姑娘,“我可以先借你桌案挤挤么?”   圆脸姑娘因身形肥胖、家境一般、脾气冲动,在女学内人缘一直不怎么好。先前女学二十九人,劳技课双人组队时她经常是被单出来那个。如今见面容娇俏一看就会受欢迎的阿瑶开口询问,瞬间她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当……当然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叮~您的贴心帮手小胖妹已上线,^^ ☆、给力一击     圆脸姑娘的桌案位于女学最偏僻的角落,看到阿瑶跟着走过去,因方才“恩情”之事悬着心的宋钦蓉总算松一口气。   谁不知道苏小乔是女学里最没出息的姑娘,身形壮硕学业不好不说,性子也不够温柔,肯定不会有家财丰厚的男学士子看上她。还有就是她家境也十分一般,总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苏小乔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人上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跟苏小乔交往能得到什么好处?   想到这她就忍不住开心,同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凭什么阿瑶处处高她一头。阿娘私下老劝她哄着她、让着她,只是进个书院就要自己起个五更早早恭迎,来书院路上哥哥更是为阿瑶屡屡呵斥她。   沉浸在幸灾乐祸的思绪中,宋钦蓉丝毫没注意旁边的沈墨慈余光一直在打量着她,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郁。   “阿蓉不必往心里去,赶快用些茶点。”   温柔地劝解着,她从自己带的食盒中取出块水晶绿豆糕递过去,“虽比不得百味斋点心精致,但用料却是一等一的讲究,你尝尝看。”   又是水晶绿豆糕,宋钦蓉可算被扎到了肺管子。本想使出大小姐脾气扬手甩掉,但想到递给她点心的是沈墨慈,还是强忍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来,含在嘴里味同嚼蜡。   “阿蓉可是吃不惯?”   委委屈屈地说着,沈墨慈给后面立着的丫鬟使个眼色,后者赶紧开口。   “宋姑娘,我家姑娘知道你爱吃水晶绿豆糕,可是天不亮就起来亲手做的。”   丫鬟声音不高不低,不至于打扰人,却足以让女学内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闻此不少人放慢了进食动作,首当其冲的宋钦蓉更是愧疚。阿慈总是在为大家着想,每次都默默付出,而她却因为阿瑶而迁怒。   对,“都是因为阿瑶!”   不知不觉她将自己心底想法说出口。   阿瑶正在与苏小乔啃点心,刚才回桌案的途中圆脸姑娘已经自报家门,她是这样说的,“我叫苏小乔,家住青城南边,我爹在南边的绸缎庄调配染料,我家就在绸缎庄后面那条巷子里。“   “苏小乔,是铜雀春深锁二乔中的小乔嘛?”   苏小乔有些不好意思,“阿娘本来希望我能长成小乔那样的美女,可我却越长越不像,女学中大多数人都管我叫大乔,大小的大。”   阿瑶看着面前的苏小乔,江南女子体态纤细者居多,她却是其中的另类。骨架偏大加上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她看上去比她要大两圈。单论身形,她倒有点像前世她在京城见过的鞑靼女子。   大小的大,刚反应过来的阿瑶听到这四个字,唇角无意识上扬。   “又是大乔又是小乔,看来江东二乔被你一个人承包啦。”   苏小乔倒是个乐天派,这也与她的炮仗脾气不无关系,有什么不开心的当场说出来,过后自然不会存多少抑郁。不过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所以这会她心里那叫一个美。   “阿瑶取笑我。”   略微不好意思地说着,心情好的她还是食欲大开。尤其阿瑶带来的还是百味斋糕点,百味斋果然名不虚传,任何一块都是色香味俱全。坐回桌案旁,将水壶往前一推吩咐阿瑶自便后,苏小乔便毫不客气地开吃。   前后两世阿瑶还是第一次见人吃东西这般欢,糕点一块接一块,边吃边点头,伴随着唇间愉悦的笑容,仿佛她正在嚼着的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美味。因为前面自我介绍,阿瑶能感觉出苏小乔直来直去的性格,这会呆在她身边很放松,不知不觉便被她的吃相吸引,自己也捏起块吃起来。   见苏小乔三下五除二解决自己那盒,阿瑶将手边的推过去。起初苏小乔还拒绝,在她言明自己怕破损多准备几份后,本来美食当前意志就不怎么坚决的小乔也是继续吃起来。眼见两人就要解决第二盒,宋钦蓉声音冷不丁传来。   天大地大点心最大,尤其还是她最爱吃的百味斋点心。吃完两盒点心苏小乔已经将阿瑶划归到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会听人说阿瑶不好,她立刻拍案而起。   “宋钦蓉你什么意思!阿瑶一直在旁边用茶点,女学所有人都在这看着,她刚才可是什么话都没说,出了事你凭什么怪她!”   “小乔,”阿瑶拉拉她袖子。   “阿瑶你别拦着我,你脾气好不跟他们计较,我却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   阿瑶:“……”   当着女学众人的面,苏小乔直接迈到沈墨慈桌案旁,略显大只的身躯站在宋钦蓉面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阿瑶到底怎么惹你了?”   抓着她袖子,阿瑶尾随而来。在她正对面宋钦蓉面色涨红,而坐在她旁边的沈墨慈则是满脸疑惑,当然居高临下的阿瑶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余光瞥到长条桌案上两盒动都没动的糕点,瞬间她福至心灵。沈墨慈还在计较着方才的事,因为她的一番话,直接把她带茶点之事定性为居心叵测。虽然后面沈墨慈凭着多年积累下来的威信扳回一成,但顾山长定下的新规矩却打乱了她计划。准备茶点不是件多难的事,女学大多数姑娘家境优渥,只需归家后吩咐声奴仆便是。若是贫寒人家,需要亲手准备,可能会体味到沈墨慈的艰辛进而心生感激。可这等富裕人家,不用自己劳心劳力后,便能体味出她背后的别有用心。说来说去,在这事上沈墨慈还是吃了个大亏。   可她是会吃亏的人么?   以前世那些经历来说,沈墨慈何止不会吃亏,她甚至吃人不吐骨头。   虽然自始至终她面上维持着大方,可还是算计着想尽量扳回一城。毕竟如丫鬟所言,她可是根据每个人的喜好,起早贪黑“亲手”做的茶点。这份心意多感动人,没看到丫鬟话说出来后,女学中用茶点时的闲谈声瞬间低了八度。要不是他们声音降低,她也不会听到宋钦蓉的埋怨声。   真是好算计,她都要怀疑那块水晶绿豆糕是不是故意了。   “还不是阿瑶……”   想起阿娘嘱咐,宋钦蓉顿了顿。虽然日后阿瑶有对着她做低伏小的一天,但现在她还未入宋家门,两人地位正好倒过来,是她要百般讨好阿瑶。   “阿蓉,事情已经过去了。”   放缓语调,沈墨慈温柔地劝说着。有些事说明白了反倒不好,这样半遮半露反倒容易引人遐想。   “你们……”   苏小乔急得直跺脚,阿瑶初入书院不知沈墨慈的厉害,她却了解的一清二楚。她爹本来是绸缎庄调配染料的管事,可因为几年前得罪了沈墨慈身边的人,便被寻个由头拿下来,去做最脏最累的活计,每个月还拿不到多少钱。连家中最厉害的阿爹都斗不过沈墨慈身边的一个小喽啰,更别说她,还有看起来那么柔弱的阿瑶。   阿瑶真可怜,连堂姐都不帮她。要是她再不护着她,那她得被欺负成什么样。   一瞬间苏小乔胸膛中升出无限勇气,昂首挺胸将阿瑶护在身后,沉声道:“你把事说清楚,阿瑶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人。”   “小乔,是我欺负了阿蓉。”   不可置信的目光传来,阿瑶松开苏小乔衣袖,转而勾上她的小拇指。柔软细腻的触感传来,苏小乔心下难堪消去大半,心满意足地说道。   “就算你欺负她肯定也是出于无奈,我相信你。”   被她信任的目光看着,阿瑶心里热乎乎的。与此同时窗外也有一个人目光着了火,隐在竹林中,透过开启的窗户陆景渊看向勾起一起的一大一小两只小指,右手小指隐隐勾起,与此同时拇指与食指夹着一枚闪亮的暗器。   刚准备打出去,窗内娇俏少女却跟背后长了眼似得,突然扭头往这边撇过来。侧身躲过她目光,刚想翻旁边院墙遁走,他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是那丫头身边的丫鬟。陆景渊跃上墙头,看到另一人时不由皱眉,她怎么会跟沈墨慈的丫鬟凑在一起?   收回目光,阿瑶轻轻揉下额头,大概是这几日太累了,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   注视着面前摇头诉说姐妹情,口口声声说肯定不会介意的宋钦蓉,察觉到她眼中几乎掩饰不住的怨恨,这种怨恨跟她脸上讨好的笑容形成鲜明的对比,突然间她有些意兴阑珊。如此简单的心思,上辈子她怎么就没看出来。   嫉妒么?可再嫉妒,这辈子胡家的一切也不会变成她的!   想到这她笑容越发明艳,明艳到晃花宋钦蓉的脸,让她说着虚伪言辞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彻底消音。   而在她消音的一刻,满室不解的目光中,阿瑶开口:“的确是出于无奈,以前阿蓉过府,我都打开自己的首饰匣子让她任意挑选。可她每次都不开心,反倒跟我讲沈姑娘准备的茶点如何精致、如何用心。她毕竟是我的表姐,我更希望自己送的礼物能让她喜欢,于是便在今日给她准备了点惊喜……”   “阿瑶!”   宋钦蓉已经预料到她要说什么,忙皱紧眉头出声阻止。   “阿蓉表姐,难道那盒水晶绿豆糕还不合意?”   “水晶绿豆糕”一出,女学众人哪还能不明白。一时间或惊讶或鄙夷,种种眼神齐刷刷朝宋钦蓉看去,连站在她旁边的沈墨慈也一同受了注目礼。   苏小乔则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欺负的。”   在阿瑶笑着点头后,她扭头看着宋钦蓉,好奇地问道:“可是以前每次阿蓉戴新首饰来书院都很开心,难道你真的不喜欢那些东西?”   怎么可能不喜欢!先前宋钦蓉隔三差五带新首饰过来,休息时间便站起来屋里屋外的晃,一副恨不得所有人都看到她夸赞她的模样。原本他们以为是宋家宠女儿,现在仔细想想,宋家再宠女儿,也不可能拿出那么多名贵首饰。   女学中这些姑娘虽家境宽裕,但从没有人像阿瑶这般一个娇娇女坐拥万贯家财,珍稀首饰随便戴随便送。这会功夫已经有人算出了宋钦蓉历年来戴过来的那些首饰价值,单拎出一件来还不算什么,全部算起来价值却令人咋舌。有这样一个大方的表妹还不知道珍稀,真是让人不知说她什么好。   周围鄙视的神情越发浓烈,宋钦蓉神情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正当尴尬着下不来台时,沈墨慈开口了:   “时辰也差不多,大家收拾收拾去东边男学。”   空海大师讲学最重要,闻此女学众人也顾不上什么狼心狗肺的宋钦蓉,自顾自开始收拾笔墨纸砚,三五结伴往外走。与刚才不同的是,那会他们碍于沈墨慈不好理会阿瑶,这会却有不少人主动叫她。阿瑶也没拒绝,而是拉着满脸“我又要被抛下了但我绝对不能开口求人”可怜又倔强样的苏小乔一同加入他们。   落在后面的沈墨慈阖下眼睑,挡住眼中阴郁。   宋钦蓉凑过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阿慈,都是我拖累了你。还有刚才,谢谢你。”   沈墨慈微微摇头,再抬头时依旧面色温和:“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妹说话自然随意些,这事原也怪不得你,只是有人从中作梗罢了。”   有人从中作梗!宋钦蓉的满心怨恨突然找了宣泄之口。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阿瑶的小拇指我还没勾过那!   下章阿瑶交好运啦 ☆、侯爷用计     阿瑶走在身着各色罗裙的女学众人中间,与苏小乔左右抬着条凳穿过竹林。一路上苏小乔叽叽喳喳,同她介绍着何处耕作、何处用膳。清亮的声音说得十分详尽,等穿过大半院落来到东侧男学时,她已经对整个书院熟悉起来。   “男学旁边种着一片君子竹,跟女学的湘妃竹相同,每年男学新进人时,便会在此亲手移栽一根竹子。不过男学比女学人数多太多,时间久了这片竹林也与背后的东山连成片。”   指着面前郁郁葱葱的竹林,苏小乔突然放低声音,神色间也带上几丝羞赧,“女学中人学问大多比不得男学,常有姑娘来此讨教学问。”   不就是讨教学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余光瞥见苏小乔嫣红的脸,阿瑶满心疑惑。   抬脚朝竹林中远眺,风过之处劲竹微微摇摆,竹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刚想收回视线,她突然眼见地撇过翠绿色中夹杂着几丝更嫩的颜色。她本就继承了阿爹极好的辨色能力,且前世最后三年日日相对,最后临死前她更是用典当的银钱买了块同色绸缎,这会怎么都不会认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股疑惑刚刚升起,淡绿色微微移开,露出后面月白色的衣裙,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先前她只是猜测,宋钦文与沈墨慈可能在阿爹故去前就已暗中勾连,心中仍有几分不确定。这几分怀疑倒不是因为宋钦文表现好或是她心怀不忍,而是她相信阿爹的手段。宋家的富余日子尚要多多仰仗胡家,当时胡家尚有阿爹坐镇,于情于理他们也不该如此。   可眼前的一幕却打消了她所有的不确定,原来这时候、甚至更早的时候,两人就已经纠缠在一起。   “阿瑶。”   手臂上传来轻微拉扯,阿瑶扭头,就见苏小乔单手扯着她,另外一只脚正迫不及待地朝男学门口迈。   “以后你就在书院,君子竹有的是时候看,咱们得先进去占个好地方,那可是空海大师。”   难道她没看见?阿瑶看着门口神色匆匆的女学众人,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了竹林中的异状。在她收回目光的同时,随着淡绿色衣衫的移动,那一小撮竹林摇动幅度突然增大。熟悉的场景让她瞬间想起方才女学时,她觉得窗外有人要看,扭头却只看到“随风摇摆”的竹林。   书院门口才见了多久,某人就那么等不及!   “阿嚏。”   女学院外偏僻的角落,陆景渊突然打个喷嚏。抬袖掏手绢时,看到捏在拇指和食指间的暗器,神色间露出些许无奈。那丫头皮肤有多娇嫩他可是一清二楚,奶娘扯两下撞到桌角都能留下青紫。还有前世被山匪绑去时,麻绳轻轻捆两下,过后她手腕露出那段紫红活像受过惨无人道的虐待。他自幼随师傅习武,即便有意控制力道,打上去也准会留下痕迹。   不过是跟其他姑娘勾勾小拇指罢了,他……忍!   整齐的白牙咬出轻微响声,陆景渊低头看向墙角噤若寒蝉的丫鬟。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问明身份,得知两人是嫡亲姐妹后,他终于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丝相似之处。   “你们给我做一件事。”   边说着陆景渊边亮出一块腰牌,鎏金的灿烂色泽传来,正中所雕金龙栩栩如生,游龙下方“令”字更是带着冲天杀气,单看着就让青霜软了腿,升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我……绝对不能害我家姑娘。”   害那丫头?陆景渊感觉自己听到天大的笑话。前世今生他也算作恶多端,鲜衣怒马招摇过市时没少惊到沿街叫卖的小贩,前世最后几年他更是凭着皇帝舅舅的宠信,肆意打压看不顺眼的人找乐子,弄得大半个京城咬牙切齿。   可他唯一没祸害过的人,便是那丫头。如今乍听这说法,看到墙角神情比捍卫自己贞操的节妇还要庄严的丫鬟,他倒是放下了最后那点担忧。   是个忠心的,虽然顽固了点,可那丫头那么笨,奴肖主刚刚好。   “不害她,”说完他看向另一名丫鬟,“你去把沈墨慈的贴身物件拿过来,找机会放进宋钦文今日要用的书里。”   比青霜稍高些的丫鬟面露难色,外人虽然都说沈家姑娘仁慈,但跟在身边她却了解沈墨慈的手段。这事万一被发现了,她全家都保不住。   陆景渊可是人精堆里长大的,打眼一扫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事成后我保你全家周全。”   没等姐妹俩松一口气,摇摇手上腰牌,他话锋一转,“如若不成,你们只会比落到沈墨慈手里更惨,说到做到,恩?”   青霜扯扯姐姐袖子,福身恭敬地答道:“谨遵大人吩咐。”   看真相揭穿后,那丫头还会不会一心喜欢她表哥!得到满意的结果,陆景渊转身离开。走到拐角处,看着不远处拱门上尚还算新的春联,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幕,前世被绑三日后,那丫头衣衫凌乱间脖颈后露出一截红绳。嫩白的肌肤,微微凸起的脖颈骨上,那抹鲜亮的红色格外诱人。   “就拿她备用衣裳中的肚兜,要红的。”   语调加重说完最后三个字,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的离开。来青城为那丫头是真,皇帝舅舅交下来的正事也不能耽搁。不然皇上不急,驸马府里那位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平北大将军也该急了。   事情怎么办他心中早有定计,可该做的事一点都不能省。不快点忙完,他猴年马月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那丫头面前。   想到这他脚步越发急迫,最后干脆化为轻功一阵飞檐走壁。   在他离去后,墙角的青霜姐妹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彼此看到对方眼中的心有余悸。过了有一会,还是青霜先行开口。   “姐姐,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她明察秋毫,几日前我只怕已经被板子打成肉泥。死倒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还背负着惯偷的名声,顺带连累家人。姑娘对我这般好,有些事我真不忍心瞒着她。”   做姐姐的青玉依旧有些为难:“也不能说瞒着,我们姑娘与宋家公子只有同窗之谊,应该没别的什么。”   “姐姐不是也不确定?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姑娘与宋家公子最起码是表兄妹,可沈家姑娘算什么。非亲非故,又是茶点笔墨,又是借书,甚至还同处一室探讨学问,姐姐可曾见过这般亲密的男女同窗?胡家统共就我们姑娘一个,姑娘人心善、生得好又知书达理,这般好的人便是王孙贵族也配得上,又何苦夹在两人中间里外不是人。姐姐,我们现在所做之事不仅是为保全家人,更是为了成全一对有情人,并非诬陷。”   “是成全……不是诬陷?”   青霜重重地点头,肯定的神色给予青玉无限信心。   “方才那位大人拿的腰牌可是金的,姐姐可知普天之下能用金雕龙的可只有那一家。”   青霜指指北方天空,青玉神色一顿。虽然她只是个丫鬟,但也知道金龙是皇家专属。吩咐她做事之人出自皇家,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反抗的余地。做成了还好,做不成的话,皇家手段岂是沈家能比?   深知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咬咬牙,她说道:“姑娘马车上放着几身备用衣裳,肚……贴身小衣应该有红色的,我先去寻来。”   心知说服了姐姐,青霜心神放松。姑娘对她有恩,她必须要报答。左右宋沈两人之间也不怎么清白,有些事做了就要认,所以对于今日之事她没有丝毫负疚感。   “方才路上我与宋钦文身边小厮搭过几句话,宋家下人对我没有防备,后面的事就由我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每个人都要归类到一种味道,小侯爷必然是酸的! ☆、书中肚兜   东林书院三月上旬讲学首日,男学院内君子竹环绕的空地上,条凳整齐排列。衣冠整洁的男女学子捧着书本,面色难掩激动,对着面前赤红色雕栏围起来的高台翘首以待。   辰时三刻,顾山长自高台北边的房舍缓缓走出。不同于以往宽松飘逸尽显文人风骨的长袍,今日他特意换上了学正官服。做工精致的黑色官服领口、胸前以及袖口各镶了暗红色滚边,穿在身上尽显庄严肃穆的官威。   微微捋下打理好的胡须,顾山长用郑重的语气介绍了空海大师生平事迹,包含他出神入化的医术、如何不慕富贵、这些年来又走过哪些地方帮过那些人。之后又用敬仰的语气道明他个人对于大师的敬佩和叹服。   阿瑶坐在下方靠前的位置,能有如此好的位置还多亏了苏小乔。书院学子满心盼着空海大师开坛讲学,盼星星盼月亮,真正等到这一天时积极性自然是非比寻常,占起位置来也是争先恐后,丝毫不顾什么淑女君子风范。这时候苏小乔体格上的优势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一众身娇体弱的江南女子中,她扛着条凳一马当先地冲进去,勇往无前的气势像极了征战沙场的将军。   一番拼杀后她成功抢到了第二排的黄金位置,至于更前面的位置则是沈墨慈专属。她也是刚才知道,因为晨读开始的时辰太早,夫子大多不会过来,多数时候都是由学业最好的学子领读。而且平日夫子课业上有多余吩咐时,大都也由他们代为转达。   这样类似于学子中管事的职位,东林书院有两个。男学是宋钦文,而女学这边则是沈墨慈。此刻两人平行坐于第一排,男子身着浅绿色袍服,女子身着月白色衣裙,衣冠楚楚端坐于人前,同样精致的面容让见者眼前一亮,然后忍不住夸一声好。   这不,被顾山长隆重请出来的空海大师登上高台后,拱着罗锅背居高临下左右看看,最终目光定格在最前排,洪亮的声音开口说道:“顾山长过誉了,贫僧不过一介僧俗,垂垂老矣,哪赶得上这台下的学子风姿斐然,如旭日初升、嫩芽破土般欣欣向荣、朝气蓬勃。”   谦虚之言分从什么人嘴里说出来,若是个一事无成的赖汉这般说话,众人只会当他酸腐自卑拿不出手;可同样的话换成名满天下的空海大师来说,那就是为人谦虚有涵养。   能得到空海大师一句赞许之言,不仅东林书院众学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顾山长也觉得脸上大大增光。   而做在沈墨慈背后的阿瑶总觉得,空海大师说这话时,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看。四目相对时,他满是皱纹的唇角更是扬起慈祥的笑容,而眼睛也好像调皮地眨了下。   眨眼睛?大庭广众之下得道高僧空海大师怎么会做出如此不庄重的事,这一定是她的幻觉!   不知道怎么最近总是出现幻觉,等墨大儒之事过后,她一定要去庙里好生拜拜佛。   在她胡思乱想时,空海大师也一直在关注着她。   这便是小侯爷心心念念的胡家姑娘?还真是满脸福相,周身这福气深厚的……怎么说呢?他大半生阅人无数,连天下最尊贵几个人也都见过,但这等深厚的福气还真是生平罕见。   惊讶之下他多看了几眼,这几眼让他慢慢看出了门道。不对,的确是福泽深厚的命格,可这福气中隐隐搀着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不能说是坏东西,只是那东西隐隐与福气相冲。   认真分辨后他才发现,那是善气。   因为善良而生生折损福气之事他也不是没见过,这天下间有太多人因一时心善而引狼入室,好点的落个伤心失落,坏的不乏家破人亡。可那些人大多是因福气不足,像胡家姑娘这般深厚福气,还隐隐有被善气压制的危险情况,他生平还是头一回见到。   多年修佛而越发平静的心终于起了波澜,若先前他是因小侯爷吩咐才入青林书院讲学、顺带找个机会收胡家姑娘为徒,现在则多了几分主动和甘愿。   这些心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空海大师面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维持着始终如一的和善,他目光一转看向男学最前方。   这便是小侯爷每次提起时忍不住咬牙切齿的“表哥”,倒是个风姿如玉的公子,只是命犯桃花,空有才华而郁郁不得志,蓝颜命薄,不过也并非全无转机……   余光瞥向女学那边的黄衫少女,想起小侯爷之前恐怖的神色,他赶紧收回心思。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尽量直直身子,他看向下方。   “贫僧不过是一介僧俗,学问上算不得精进。贸然说起只怕言之无物,未免误人子弟,今日便照书院日常授课说说。”   话说到这意思很明白,他要按平日授课的内容说,自然需要一本课本。   顾山长没想到空海大师会如此务实,以他的地位随便说点什么,就算就地打坐给念经,面前这些学子也得装出十分受教、大彻大悟、感激涕零的模样来配合。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这样,甚至还配合着书院学子的进度来讲。   他还有什么要反对的?   当即他便抬足转身,准备入书院内给大师找一套全新的书。可还没等步子迈下去,大师已经止住他,只道借在座学子的一用即可。   能被大师借书,这可是天大的荣耀。若是大师翻阅过程中看到书上注解或其它,对学子起了惜才之心指点一二,那这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不用多想,顾山长便将这项美差给了他最欣赏的学子——宋钦文。   “钦文,且将你的书呈上来给大师一用。”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艳羡之色,那可是戏文中龙宫龟丞相化身的空海大师,名满天下的活神仙,自己的书能被他用一用,那得是多大的脸面。一时间书院众学子,无论男女皆是眼巴巴地看向宋钦文。不少人懊悔,自己平日怎么没有好生读书,赢得顾山长喜爱,不然今日这等好机会就是他们的。   毕竟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宋钦文平日表现的再稳重,如今面对天大的好事,他也忍不住内心雀跃,如玉的面庞泛起几丝红色,无端添了几丝喜气。   尽量稳重地站起来,他双手捧着书走向高台,微微躬身朝前递过去。   “多谢。”   点头说完,空海大师接过来,当着台下百余双钦羡的眼睛翻开后,脸色突然急剧变化。他赶紧合上书,连带着另一只手往书底下捞,作势想接住那个东西好好藏起来。可似乎是年迈手脚不灵活,下面的手出现偏差,非但没有接住,划抓之下反倒将藏在书中的剩余一半揪出来。   当着顾山长的面,在书院所有人的目光中,一个像极了锦帕,但又比锦帕多几条系带,大一些且形状不甚规则的大红色布料自书中落下。被风一吹,飘在高台南侧的木质雕栏上,正好面对坐在南侧的书院学子。   “此乃何物?”这事大多数男学子的反应。   “啊。”尖叫声来自于右侧一小撮正在捂脸的女学子。   坐在第二排阿瑶将雕栏上悬挂之物看得清清楚楚,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姑娘家贴身的肚兜。   宋钦文书中怎么会夹这种东西?而且这件肚兜看起来有些眼熟。稍微一想她也就明白了。那活灵活现的莲花,不正是她最常用的花样?再细看过去,连花瓣上渐变的配色、脖绳独特的打结方式都与她一模一样。   是她的!   可她的贴身衣物从来都是妥善保管,即便穿一回就不穿了,也会洗净叠好放入专属她的库房,绝不可能出现在宋钦文手中。   怎么会出现在这?   阿瑶咬唇,心中隐隐想到另一种可能。是奶娘,前几日查获的账册中她私自偷出去她不少衣物,其中很有可能夹着贴身衣物。   想到这她脸色一阵发白,强忍住恐惧抬起头,却看到正前方沈墨慈身体比她还要僵硬,甚至僵硬到连爬虫落到脖子上她也没有丝毫察觉。   难道肚兜不是她的?想到方才竹林中浅青色与月白色交织的一幕,她心中有了大胆的猜测。   仅仅片刻功夫,不少男学子已经认出了这东西,高台下人群中彻底炸开了锅。方才宋钦文上去送书时,众人虽然难掩羡慕,但本心里他们并无多少反感情绪。宋钦文人长得好看、读书也够努力,更难得的是他身上从无傲气,遇到同窗有困难时向来不吝于伸出援手,多年下来他很受书院众学子钦佩,甚至早上他们看到宋家马车时都会自觉退让,让他先行通过。   可如此一个几乎堪称完美的人,竟然会在圣贤书中夹女子贴身衣物。这会不少人已经脑补出这样一幕:晨读时宋钦文坐在夫子位置上,居高临下看似一本正经的领读,其实藏在桌子下的手捏着一件红色肚兜,轻轻抚弄细细摩挲,心有感触时还会假装感悟圣贤之道,闭眼细细回味。   幻灭,不过如此。   意味深长的目光从下面投上来,被眼前一幕惊到的宋钦文呆若木鸡,完全忘记了辩解。   眼见兄长置身于不义之中,宋钦蓉急了。身边嗤笑声传来,她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指向阿瑶。   “是她,前几日她借了我哥的讲义说是熟悉书院功课,一定是她偷偷夹进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恩,我就是这样的做好事不留名   有没有感觉到打脸的节奏,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把只看文不撒花的小霸王们炸出来,( ˇ?ˇ ) ☆、打脸(上)     胡家姑娘将贴身小衣塞进了宋钦文书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宋钦蓉言之凿凿的指责声,将在场所有人集中在高台上的目光转移到女学第二排。   清早乍见宋家马车上多个小表妹,他们还没往那边去想。可现在宋钦蓉的话说出口,众人却有志一同地觉得此事并无可能。   宋钦文是谁?那可是他们青林书院的大才子,文曲星下凡的人物。自他入书院后,历年男学榜魁首就再没换过人。文采好不说,还面容俊朗、性情温和,这般好的男子,连同为男子的男学诸人都丝毫讨厌不起来,更不用说豆蔻年华的少女。   女学诸人与之接触尚少,就这样不少姑娘见到宋钦文都要红了脸。那胡家姑娘可是宋钦文表妹,自幼青梅竹马长起来,又怎会不春心萌动。   这样稍微往深处一想,不少人已经深信宋钦蓉所言,连带着眼神也变得或暧昧或鄙夷。   察觉到周围气氛变化,宋钦蓉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解了兄长危机。读书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声,兄长虽然有才,在书院中也颇有威望,但挡不住背后有人眼红。人言可畏,再过几个月他便要参加乡试,此时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至于阿瑶……她看向所有人目光集中处的阿瑶,似乎被吓住了,这会她低着头不发一言。   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宋钦蓉心底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多年以来都是她在阿瑶跟前做低伏小。虽然每次都会得到些精美的珠宝首饰,可那些于常人来说天价的东西,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别人拿自己不稀罕的东西随意扔给她,而她却必须欢天喜地的接住,这让她感觉屈辱。   如今风水轮流转,肚兜之事一出,阿瑶日后必然要嫁给兄长。以这样不光彩的方式嫁进来,她一辈子别想挺直腰杆做人。   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想到这宋钦蓉越发激动,这会她丁点不怕得罪阿瑶。得罪了又如何,除了兄长她还能嫁给谁?嫁进宋家想过舒坦日子,就得讨好她这个小姑子。   心下越发坚定,言辞上她也越发激烈。   “阿瑶,你怎么能这么做。哥哥开春就要参加乡试,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就是为了这事,如此紧张的时刻自然要心无旁骛,你怎能让她分心。”   各种指责之言倾泻而出,言辞越来越激烈。在宋钦蓉口中,阿瑶成了为了儿女私情丝毫不顾其他,□□又不知事的可恶女子,和该被世人唾弃。   宋钦蓉越说越来劲,到最后女学这边的姑娘们都有些听不下去。   “阿蓉,这么说有些过了吧。”   宋钦蓉一顿,“我……”   一直坐在最前面的沈墨慈扭头,可怜又可叹地说道:“今日大师也在,事关重大,阿蓉也是关心则乱,一时口不择言。不过少女心思向来细腻而敏感,不宜宣诸人前,但归根到底也没什么大错。大师佛法高深、睿智通达,定能谅解这点无心之失,大家也不必太在意。”   此言一出,顾山长眼前一亮,高台下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年少时谁没有过些许思慕之情,只是大多数人都把这点细腻的感情揣在心底,轻易不会说出口。可说出口又如何,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他们枉为读书人,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竟然连最起码的宽容都做不到。   一时间不少人为方才那点小心思而愧疚,连带着他们也对敢于站出来说公正话的沈墨慈高看一眼。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阿瑶,将沈墨慈方才紧张情绪看得一清二楚,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愧是前世最好的姐妹,宋钦蓉和沈墨慈,这两个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直接把本来疑点慢慢之事盖棺定论,所有的脏水都泼在她身上,后者还得了个宽仁友善的好名声。   这法子虽然脏,但盖不住她有效。   低头,唇间讽刺意味越来越浓。飞快地将整件事在脑子中过一下,阿瑶悲哀地发现,前世今生她一直活得比较单纯,并不擅长勾心斗角。这个当口,她压根想不出沈墨慈那样好处尽占的法子,只能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但怎么都比沈墨慈好处占尽要好。   下定决心后,阿瑶终于抬起头,在百余双眼睛的注目中坚定地说道:“肚兜不是我的!”   不是她的?谁信!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宋钦蓉步步紧逼,其实这会她心里有些发慌。阿瑶为人她了解,虽然任性些,但绝做不出这般出格的事。可如今她也是骑虎难下,兄长的名声、宋家的富贵全寄托于此事,今日这件肚兜不是她的也得是她的。   听到后面这话,沈墨慈瞳孔微缩。她当然知道那件肚兜是谁的,她生来早慧,虽是庶女但却把家中嫡女完全比下去,在沈家后院占尽了风光。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却始终比不得胡瑶。托生成皇商胡家独女,被爹娘捧在掌心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让人难以企及的一切,有些人就是好命。   可她偏不信命!胡瑶有的她也要有,衣裳她能比着做,珠宝首饰如今她买不起,但总有一日她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   只是为什么她的肚兜会出现在这?虽然是根据胡家奶娘偷出来的东西所仿制,但不同的绣娘所做东西肯定会有细微差别,会不会被她看出来?   刚想到这点,面前突然传来少女清亮的声音:“是她的!”   君子竹旁,当着空海大师、顾山长以及书院所有学子的面,阿瑶抬起右臂,纤细的手指直接指向沈墨慈,神色中是说不出的坚定。   “阿慈刚还在为你说话,这么快你便恩将仇报。”最喜欢的阿慈被冤枉,宋钦蓉比本人还要着急。   “方才入男学前,我亲眼见到宋钦文与沈墨慈在竹林中相会。”   “真是天大的笑话,方才我哥与阿慈一直在忙着布置男女学座位,在场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又怎会平白无故出现在竹林中。”   “哦~”   没理会宋钦蓉,阿瑶转身看向高台上的宋钦文:“实不相瞒,你也知道我胡家人对色泽比较敏感,表哥这身浅绿色衣袍虽与竹林相似,别人可能分辨不出来,但我却绝不会认错。阿蓉表姐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护沈墨慈到底,但读书人自有其铮铮傲骨、君子风度,不会随意欺瞒他人。表哥,我所言是真是假你应该很清楚,当这么多人面你倒是说说。”   面对满脸信任的小表妹,宋钦文陷入到空前的犹豫中。尤其当他看到阿慈恳求的目光时,心下更加摇摆不定。   他与阿慈相识多年,她文采斐然、相貌出众、做事时有不输于男儿的魄力和果决。可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融合,让他忍不住深深着迷。   可再着迷他也知道,自己日后的妻子会是表妹。阿娘与姑母都有这方面的意思,而且表妹本身也是有别于阿慈的另一种娇憨可人。他对她并无不满,日后成婚后定会好好待她。至于阿慈,他有自信处理好自己的感情。   只是如今表妹与阿慈起了冲突,且表妹抬出读书人的风度请求他帮忙。   沉吟再三,他心下有了决定,缓缓说道:“的确如此!”   宋钦文承认了,底下一片哗然。   “只是偶然遇到,随口商议下座次安排之事,除此之外并无其它事。”   说完宋钦文将脸扭向一旁。阿蓉不会认错,这肚兜应该是表妹的。不论为何出现在这,今日之事的确是她之过,没道理将这盆脏水往阿慈身上泼。再者表妹日后总要嫁给他,虽然这会名誉会受影响,但他保证不会因此事慢待她。   这就够了,他无愧于心。   事情急剧反转,在四周的质疑声中,阿瑶紧盯着台上的宋钦文。见他从犹豫到羞愧到面色如常,她只觉从未有一刻她将此人的本质看得这般清楚。   之所以问宋钦文,最重要的是想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此事。如果他大胆承认自己对沈墨慈的感情,她也能借着这个由头跟阿爹提及重生之事。还有另外一小部分原因,就是担心阿娘。上辈子他们母女情分淡薄,这辈子好不容易在处置奶娘后恢复亲密,她不想因外祖家事让她伤心。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会宋钦文已经可以为沈墨慈放弃她,连装装样子都不肯。   既然他们不仁,也别怪她不义。   身旁有人拉拉她袖子,扭头看见一脸担忧的苏小乔,阿瑶对她摇摇头,做出安心的笑容。而后她脸色越发沉静,转身向高台走去。   “你说谎!”   对着宋钦文眼睛,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她拿起栏杆旁肚兜。布料刚入手,她心下便有了底气:“这件肚兜绝不可能是我的,我从不穿如此粗糙的布料。”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渣表哥是真的误会了;   2、阿瑶正在√虐渣技能;   3、下章虐渣完,就要跟小侯爷见面惹。 ☆、打脸(下)     站在高台下,阿瑶细嫩的食指挑起那件大红色的肚兜,直面眼前上百双眼睛的压力,挺直腰板面露傲然。   如果说沈墨慈的异常反应只是让她心生疑惑的话,那肚兜入手瞬间的触感就让她心里有了底。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异,但穿了十三年的东西,她自问绝不可能认错。   只是她的那点自信,还是无法跟宋钦文与沈墨慈二人多年来立起的威信抗衡。   大多数人都有排外心理,阿瑶初入书院就搅起这番腥风血雨,不少人其实暗自心存抵触。方才因为在女学,不少姑娘对沈墨慈多少有些嫉妒,也隐隐认同她的想法,所以面上才没表现出来。   凡事有利也有弊,女学姑娘有多嫉妒沈墨慈,男学这些公子就有多喜欢她,反过来宋钦文地位亦是如此。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下把一大盆脏水泼到两个人头上,可想而知引起多大的众怒。   片刻的气氛凝滞后,排列整齐坐在条凳上的学子们或鄙夷或轻蔑的眼神不加掩饰地看过来。不止他们,就连高台上的顾山长也忍不住皱眉。当然他关心的从不是此事真相究竟如何,而是当着空海大师面,书院竟然出了此等事。   “让大师见笑了,我这就……”   还没等顾山长后面的应对之策说出口,旁边空海大师捋捋发白的寿眉,笑得慈眉善目:“无妨。”   品味出空海大师举止中的洒脱,顾山长心下一松,紧接着对他起了一层特别的敬意:不愧是有“神仙下凡”之称的得道高僧,这境界。   有境界的大师这会正紧盯着底下,心下思维尺度之大绝非顾山长等将他神化之人所能料到。面露慈祥地看着栏杆外身形略显单薄的阿瑶,要不要帮帮她?这股念头刚升起,他眼前突然闪过一双略带邪拧的眸子,眼眸主人虽尚未及弱冠,但自幼生于皇家,周身气质外放时足够震慑人心。   小侯爷还是头一回对个姑娘这般上心,想起他嘱咐的那些话,他瞬间拿定主意。   “这位姑娘,你可有何凭证?”   空海大师的话如一盆冷水,浇熄了高台下热烈的气氛。   正欲打算发问的宋钦蓉只能将到嘴的话咽下去,站到沈墨慈身边,昂首挺胸一副保护着的姿态。躲在她阴影中的沈墨慈皱眉,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此事,是不是……有些不好?”   沈墨慈声线本就天生温柔,加之她方才被人“诬陷”清誉,整个人更是楚楚可怜。这会她声音虽然不大,但此言一出口便得到了女学多数人的赞同。   “真的好羞人。”   “还不是有人在搅风搅雨,不依不饶。”   细碎的谴责声不绝于耳,站在前面的阿瑶听不真切,但坐在人群中的苏小乔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与其他姑娘因攀比而产生的那点嫉妒不同,她跟沈墨慈之间是真的有仇。若不是她手底下的爪牙仗势欺人,阿爹也不会丢掉管事之职,全家更不会失去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往日沈墨慈强势,边上更是有宋钦蓉等人护着,她敌不过。   正是因为这样,看到阿瑶直面沈墨慈时,她才觉得更加解气。况且她觉得阿瑶是很好的人,虽然两人认识不久,但她就是觉得他们投脾气。于情于理,这会她也不能眼看着沈墨慈三言两语搅和了这事,然后把所有脏水都泼在阿瑶身上。   想到这她站起来,撤高嗓门喊道:“沈墨慈,什么叫说这事不好?不趁着所有人都在场把事说清楚,难道就让阿瑶背上不好的罪名,过后被人指指点点。你这么心急,是不是在心虚啊。”   “谁心虚了?苏小乔,当着空海大师的面你喊什么喊?”宋钦蓉皱眉,言语间满满全是斥责。   “宋钦蓉,你还真是沈墨慈的一条好狗。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阿瑶还是你亲表妹,那么多值钱的首饰白送不见你帮她说一句好话;沈墨慈不过是几块点心,就哄得你乖乖听话,一而再再而三针对阿瑶?”   苏小乔一张嘴跟连珠炮似得,整段话不带丝毫停顿地说出来,字字句句如利剑直冲宋钦蓉面门,让她完全下不来台。   “你……谁稀罕她那些首饰。”   “原来这么多年来阿蓉表姐都不喜欢我送的礼物?”   前面传来悲伤的声音,宋钦蓉抬头望去,就见阿瑶满脸不可置信。她刚都说了什么!她怎么可能不喜欢那些首饰,她……只是被人施舍。可依照阿瑶的性子,下面她会怎样做呢?想到那几种可能,宋钦蓉心底开始祈祷。   可上天终归没听到她的祈祷,捏着肚兜阿瑶走到她面前。   “不喜欢便还给我,省得放在闺房中惹表姐心情不虞。大不了……日后我再寻表姐喜欢的东西送过去。表姐喜欢沈姑娘做得点心是吧?沈家独门秘方不是外人可以轻易窥得,但我可以送百味斋的糕点,想必两者味道应该差不了多少。你看这样可好?”   听出阿瑶声音中的小心翼翼,在场绝大多数人皆是哭笑不得。哪有不爱珠宝首饰,偏爱点心的。就算真不喜欢,把首饰换成钱,不知能买多少点心。   能入东林书院的学子都不是蠢笨之人,在最初的啼笑皆非之后,他们不禁开始重新审视沈墨慈与宋钦蓉间的关系,难道真如苏小乔所言?   倘若此事为真,那沈墨慈与宋钦文之间……   引起众人无限遐想的阿瑶这会正欣赏着宋钦蓉调色盘般的脸。前世阿爹在世时将她保护的太好,养成了她天真不知事的性子,那时她是真的拿宋钦蓉当亲姐妹看待。可她又是怎么对她的?爹娘去世后,从头到尾她都说这沈墨慈多么仁慈,哄着她骗着她把铺子抵卖给了沈墨慈不说。甚至连胡家最后的大宅她都不放过,千方百计劝着她卖掉陪宋钦文赴京赶考。   这两兄妹,从头到尾都是跟沈墨慈一条心。   那她成全他们!   状似心灰意赖地摆摆手,本就没拿稳的肚兜往旁边一飘,好巧不巧正好飘到沈墨慈身上,阿瑶赶紧伸手捞回来,抓的过程中顺道摸了她衣裙一把。相似的触感传入手心,瞬间她心底有了数。   转身看向高台,她朝空海大师微微点头,最后目光定格在宋钦文身上。   “表哥敢肯定,你跟沈墨慈并无太过亲密的关系?”   宋钦文皱眉,脑海中突然闪现过在马车中时的怀疑。他与阿慈常在一起探讨学问,彼此惺惺相惜,讲义互借也是常有之事。前几日他将讲义借予表妹,好巧不巧阿慈问他借,无奈之下他只能趁休沐熬夜赶了一本。   赶完后已经是五更,他也没睡,而是直接套上马车到胡家接表妹,正因如此入胡家时他才眼圈发黑。   当时姑母好像是误会了,以为他因接表妹太过劳累才如此。左右这等误会无伤大雅,他也没多做解释。   可表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可能再次在心地划过,刚想张口说出事情,目光透过表妹看到后面的阿慈。她站在阿蓉身边,本就温柔的脸被月白色衣裙衬得多了几分柔弱,到嘴的话咽下去。   “并无!”   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听到笃定的两个字从宋钦文口中说出来,阿瑶心绪复杂。有感慨、有疑惑,但最多的却是见到猎物跳进陷阱中的惊喜。   “小乔有句话说得没错,这等重要之事就得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扭头看看苏小乔,阿瑶目光转向空海大师,“方才大师问我可有凭证,不瞒您说,我的确是有,而且是铁证。”   阿瑶语速可以放缓,每一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楚,随着她的话音,所有人的思绪都被牵引过来。   “大家都知晓我胡家绸缎庄生意好,甚至有幸成为皇商。可世上没有傻子,劣质的东西注定不会欢迎,胡家能在青城屹立这么多年,靠得是绸缎信得过的品质。而进贡皇家绸缎,更是极品中的极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其中品质的把控,全靠我阿爹。准确来说,是靠他对手感和色泽的敏锐。”   说完阿瑶环视四周,见众人听得认真,她继续说道:“子肖父,我也遗传到了阿爹的天赋,故而方才能在竹林中认出宋钦文的浅青色衣袍,我想这点足以证明我的本事。”   说到这阿瑶挺直脊梁,这种天赋是所有胡家人的骄傲,外人想学都学不来。   锐利的目光扫过宋钦文与沈墨慈,顿了顿,她扬起手中肚兜:“此物所用布料不仅颜色与我胡家所出绸缎有细微差别,手感上更是察觉甚大,绝不可能是胡家出品。方才拾取时我摸过沈家姑娘衣裳,发现两者所用绸缎手感一模一样。若只凭布料还证明不了什么,可就连绣花收针的方式也不尽相同,这点应该无可抵赖!”   说完她随手将肚兜一团,抛给旁边脸色发白的沈墨慈。   “给你。”   “记住,姑娘家贴身的东西不要随便送人。不然出事后即便伤不到自己,误伤别人可不好。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姑娘家终究比不得男儿,更要多些自尊自爱。”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侯爷粗线!   欢呼吧! ☆、道明真相     开阔的厅堂内,阿瑶坐在宽大的圈椅内,事无巨细地将入学第一日的“精彩”说给爹娘听。   “他们竟然都护着沈家那个庶女?!”   胡九龄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宠了十三年,捧在手心怕摔着的娇娇女,短短一天内竟然屡次险象环生。而造成她险境的不是旁人,竟然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颇为关心和照顾的宋家兄妹!   宋氏有些迟疑,“阿蓉被宠坏了,可能有点不懂事,但钦文……”   她嫁进胡家后多年未生出一儿半女,对着娘家小辈难免会多关心些。钦文出生头几年,她也常回娘家帮忙照顾,还时不时将他接到府里来。所以这会她并非信不过女儿,而是实在很难相信几乎当半子养大的孩子竟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了接你入学,今早他起了个五更,到这边时眼底还带着青黑。”   就知道阿娘不会轻易相信,阿瑶心下叹息。别说是出身宋家的阿娘,上辈子就连她,不也是最后一刻才发现宋钦文的真面目?   有些人天生就会做戏,阿瑶回忆着早上在高台前的一幕。当她戳穿肚兜真正属于谁,并且言之凿凿地说明,若不相信她判断,可以请几家绸缎庄经年的老师傅来确定,彻底将所有可能掐灭时,宋钦文脸上的宠辱不惊。   一身浅青色衣袍的他依旧笔直地站在高台上,四目相对间,他眼中没有丝毫愧疚。然后当着书院所有人的面,他满身正气,言明此事可能有什么误会。   刚正不阿的表情瞬间稳住了场面,甚至劝服了很大一部分学子。若非她有前世记忆,也差点相信此事可能有什么误会。   从那刻起,她就明白有些事必须要尽快告诉阿爹。   “阿娘,睡得晚才会眼底青黑。今早女儿上马车时,看到一本墨迹尚未干透的全新讲义。”   “是不是因为将旧的借予你,钦文才会熬夜赶……”   “已经记到脑子里的东西,何必再费那个事。依女儿看,准是有人问他借,不得已之下才临时赶一本。若是男学这边的公子,只需课余时间当面探讨就是。”   后面半句阿瑶没有说出来,但她的意思,在场每个人都懂。   不借给男学,当然是借给女学。到底是哪位姑娘值得他如此用心?不论是不是沈墨慈,总归宋钦文其心可诛!   “这……”宋氏无话可说。   目光在爹娘脸上依次略过,看到面色阴沉的阿娘与胸膛起伏的阿爹,阿瑶握紧拳头,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开口:“其实女儿有事瞒着你们。”   “是那个梦?”   阿爹果然发现了,明知有问题他却一句话都没问,甚至连日常神色间都没表现出丝毫异样,这几日他内心的受了多少煎熬!   在她思索的同时,胡九龄已经满脸心疼地说起来。   “阿瑶这几日懂事了很多,处置奶娘时非常沉稳,还孝顺地给阿爹烤棋子块,连请来的女师傅都夸你认真。阿爹活了这么久比谁都清楚,人只有经历磨难才会成长。一下子变这么多,阿瑶得吃了多少苦。这几日我夜夜惊梦,常常梦到大雪天你套着个破棉袄,手指头冻得通红,围着大锅劈柴烧火做饭……”   “阿爹竟然梦到了?”阿瑶忍不住惊讶出声。   胡九龄可没忽略“竟然”二字,“这些都是真的?”   阿瑶眼眶不可抑制地染上红色,略显沉重地点头。   还真是真的!胡九龄本就沉重的面色这会更是沉如锅底,略带愤怒地看了宋氏一眼,他朝爱女打个手势:“咱们去书房。”   “老爷。”   “阿爹。”   看着面露不可置信的娘,目光在她与阿爹跟前稍作摇摆,阿瑶朝后者点头。   虽说她是阿娘生的,可自幼她便与阿爹比较亲,加之这么多年有奶娘从中作梗,她与阿娘之间总觉得隔着些什么。刚才对上宋钦文,她又是那种反应,更是让她心里有些难受。   若是旁的事告诉她也无妨,可重生之事……她只想、也只敢告诉阿爹。   “阿娘且先歇息会,我与阿爹去书房谈点事。”   说完扭过头不再看阿娘反应,她与阿爹肩并肩走向书房。半路上对着阿爹弓起来的胳膊,她下意识伸手挽住,略显冰凉的小手伸进他腰侧衣袋中,晃的里面几把钥匙叮铃作响。   清脆的响声传来,阿爹腰间温度隔着口袋传到手上,不知不觉间她放松下来。   “能再见到阿爹真好。”   迈过书房门槛,胡九龄冷着脸,命令管家胡贵清场,务必让书房连只虫子都爬不进来。   “阿瑶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所以才许久未见阿爹?”   “恩。就在一个月后进贡的春绸完成时,阿爹亲自押运上京,途中遭遇山匪……”   有了前几天铺垫,如今阿瑶情绪已经没有刚重生时那般激动。她如一个旁观者般,将那三年间发生的种种变故一点点说出来。   “就这样,胡家万贯家财尽皆落入沈墨慈之手,而女儿也未能逃过厄运。本想着下黄泉去与阿爹请罪,没成想上天眷顾,竟然给了机会重新来过。”   胡九龄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他捧在手心娇养十三年的爱女,竟然在一个月后会走向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双亲离世、亲友背叛、家产被夺、饥困交加、不得善终。   任何一条拿出来都足够让他心揪成一团,当所有这些混在一起,足以激起他心中毁天灭地的欲望。   但再生气他也不会冲着爱女发,就如前面十三年所做一样,不论商场有多阴暗,回到家中面对阿瑶时,他始终是那个慈祥的、满足她所有愿望的爹爹。   “阿瑶受苦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爹爹,这几天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吓坏了吧?”   “有爹爹在身边,其实也没怎么害怕。女儿之所以没说,是因为宋钦文他以前实在表现得太好。书院中的事摆在跟前,阿娘都不相信,换做几日前空口无凭,只会更难说。”   不愧是他的女儿,果然聪明,懂得谋定而后动。胡九龄自问,若是前几日阿瑶说出来,只怕他也会因宋钦文一贯的良好表现而有所迟疑。甚至连这几日梦到的爱女惨状,也会在宋氏劝说下归结为日有所思。   虽然最终他会相信阿瑶,可总要费一番周折,事情绝不会像现在这般简单。   “阿瑶所言有理,你放心,阿爹绝不会白白看着你受欺负。”   太好了,阿爹相信她。   阿瑶深知自身不足,前世今生她所处环境一直很单纯,不论生意上还是算心计,比起沈墨慈她都差远了。这些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学得,如今她只能扬长避短。   她不懂,却不代表阿爹不懂,只是……   “女儿不孝,常人家十三岁的姑娘早已懂得孝顺爹娘。只有女儿,不能为阿爹分忧不说,还一直让阿爹操劳。”   “那阿瑶便帮帮阿爹。”   怎么帮?阿瑶面露错愕,抬起头就见阿爹捏着一把明晃晃的钥匙,递到她眼前。   “人老了记性不好,容易丢三落四,日后库房钥匙便由阿瑶代阿爹保管。”   这……不是前世藏在拔步床暗格中,后来被庶支趁乱偷走的钥匙?有了这一把钥匙,就能打开胡家金山银山的库房。   “女儿会弄丢的……”   “丢了也没事,阿瑶懂事了,阿爹今天就给你交个底。胡家日后的一切都是你的,只要你愿意,就是全洒大街,阿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上辈子钱没了也就没了,阿爹不会怪你。”   阿爹这是在安慰她?   胡家三代单传,到如今嫡支只她与阿爹二人。这句话出口,虽不能完全抵消她前世的过失,但也让她心情好了不少。   看着爱女抿起的唇角,胡九龄心下也轻松不少。想到方才阿瑶说那些事,他心思一转,看来有些事得早些准备。   “这些事……暂时先不要告诉你娘,阿爹会寻合适的时机说给她听。”   点头应下,想了想阿瑶又加上一句:“这样阿娘难免心里难受,她身体不好,不如这几天女儿陪她到庙里祈福?”   毕竟夫妻多年,胡九龄心下一软:“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正好到这,小侯爷只能明天出场惹~   小侯爷:来人,把这渣作者拖下去砍了   渣鱼:侯爷饶命,小的一定把您写得高大威猛,让您风光出场,一定! ☆、再次虐渣   在阿瑶与胡九龄坦白重生之事后没多久,当天晚上,宋家主母杨氏带着一双儿女亲自登门赔罪。   杨氏起初压根没觉得有多大事,他儿子多出息,一表人才书读得又好,便是公主也配得上。阿瑶没出生时,小姑子有什么好东西不先想着钦文。可自打她出生后一切都变了,不仅东西少了不说,自己嫡出女儿想要点钗环,还得捡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   虽说当娘的都疼自己亲生孩子,可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用得着宠上天?   反正她一直看不惯阿瑶,钦文将来可是要做大官的,肯定少不了各种应酬和人情往来。以阿瑶那被姐夫宠到天真不知事的性子,如何能做好贤内助。   还有今日之事,钦文已经明确表明态度,她却铁了心要拆台。疯丫头一个,懂不懂何为以夫为天!   本来她对阿瑶的印象就不怎么好,出了这等事,有可能影响儿子前程,印象更是又差了几分。按她意思,不仅不会登门道歉,甚至一句软话也不会说。左右阿瑶如今已经十三,等明年十四她就得开始议亲,那般天真的性子除去宋家,小姑子敢放心让她嫁到哪家?   到时候他们就得求着她!   偏偏夫婿目光短浅,阴下脸批评了阿蓉不说,连向来让他骄傲的儿子钦文也被他落了脸。大发脾气后,他严命他们亲自上门道歉。   杨氏丝毫不敢违抗夫婿意志,踏着夕阳套马车,沿着晋江往胡家赶去。因着心下有气,她刻意让马车走慢些,待到胡家门前时,街上人已经稀稀落落,江边鼓楼上传来宵禁前的暮鼓声。   多年来胡九龄对宋氏这个结发妻子很是尊重,上行下效,胡宅下人也对宋家人高看一眼。眼见宋家马车过来,机灵的下人赶紧递上脚踏,弯腰引三人往后院走去。殷勤的态度让杨氏心生傲然,她就知道,只要掐住阿瑶婚事,她就无往而不利!   招待三人的同时,又有小厮朝府中主子报信,告知三人前来。胡家书房设在前院,下人过来时,正好遇上情绪缓和下来,从里面出来的老爷和姑娘。   “宋家来人?”   报信的小厮刚想说两句吉祥话,好加深在主子跟前的印象,就见方才脸上还晴空万里的老爷瞬间阴云密布。   “叉出去!”   瞬间小厮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愣了下刚想转身,前面又传来一句。   “等下。”   刚一定是他的幻觉,小厮听下脚步,然后听到了让他更加惊骇的话。   刚听到伤害女儿的人时,胡九龄几乎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瞬间反弹,想都没想,便命下人将宋家母子三人从府里扔出去。可毕竟是叱咤商场多年的皇商,一瞬间的失态后,很快他便恢复冷静。   单扔出去实在太便宜他们了,顶多让他们丢点面子而已,面子能值几个钱?   心下有了主意,他看向随侍身后的胡贵。这位胡府大管家是他的心腹,也是除去阿瑶外他最信任的人。   “你去一趟,将阿瑶这些年送回去的东西悉数讨回来,日后我胡家不欢迎他们。”   身为心腹,胡贵很懂得揣摩自家老爷心思,阿瑶在书院的经历他也多少知道。弯腰拱拳应下,他迅速往门外走,在通往后宅的路上截下宋家三人。没有多做寒暄,他迅速说明来意。   “听闻宋姑娘不稀罕我胡家姑娘的珠宝首饰,想必此次定会归还,不知这会可曾带来?”   说完他随口报出几件,事关阿瑶老爷总是慎之又慎,他不相信别人,那些首饰大多由他亲自经手。自打奶娘之事爆发后,这几日府里一直在对账,宋钦蓉这些年拿走了多少首饰,他心里大概有数,这会说得便是其中最贵的三件。   杨氏把大多数精力放在儿子身上,阿蓉的事她还真没多关心。这会听管家报出那几件单听名字便知价值不菲的首饰,余光瞥见女儿脸色,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不过是孩子们在开玩笑。”   “君子重诺,贵府公子与姑娘皆是读书人,应该比我等曲曲下人更明事理。话既说出,就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在胡贵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宋钦蓉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当初施舍般给她这点东西,如今稍不如意便又斤斤计较,口口声声说着要收回,有这样做人的嘛!   吃到嘴里的肉,宋家当然不想再吐出来,当即杨氏便喊起了宋氏名讳,宋钦蓉也跟在一旁念念有词。剩余宋钦文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阿娘和妹妹,一方面觉得他们在别人家如此做太失礼,另一方面又觉得胡家未免太过分,得理不饶人。   任凭他们喊破喉咙,身在后院,被胡九龄吩咐“好生准备晚膳给阿瑶压压惊”的宋氏也不会听到。而能听到的胡府下人,更明白这府里谁才是最惹不起的,这会更不会没颜色地前去报信。   闲来无事,躲在隐蔽的角落,他们反倒议论起了此事。向来严谨的大管家胡贵,此刻更是化身聋子瞎子,对下人们的不规矩充耳不闻。   终于宵禁前的最后一遍鼓声响起,胡贵捋捋并不存在褶皱的衣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爷说过,胡家不欢迎宋家人。既然三位今日未将首饰带来,那便先行请回。”   说完他躬身,手指向门边。   杨氏气个仰倒,刚想开口细数亲戚轻易,对胡家谴责一番,胡贵已经打手势招来几个护院,先于他们说道:“三位是自己走,还是‘请’下人送送你们?”   胡家竟然愤怒至此,宋钦文心下有些惊讶。见护院围上来,他也知今日之事定不得善了,只能微微拱手,解释道:“书院之事事出有因,绝不是表妹想得那般。不过引姑父这般生气,的确是钦文之过,我在这先行赔个不是。至于首饰,君子一诺千金,改日我们定会退回。天色不早,我等先行退下。”   真是会装模作样!胡贵一直未曾成亲,向来将阿瑶当自己女儿来疼,多年采购尽心尽力不说,这会听说阿瑶被人欺负,他心中的愤怒不比老爷差多少。   维持着冷脸,他跟在护院组成的人墙后面。亲眼见三人走出去,立刻命人关严大门。与此同时,他朝门边一位不起眼的小厮打个手势。   小厮趁人不备从角门出去,拐个弯遇到宵禁巡逻的官兵,两人躲在身后简单交谈几句、交换荷包一只。   还没走出去多远,宋家母子三人的马车被官兵查下。因犯了宵禁,他们被请进青城大牢。   母子三人蹲在幽暗荫湿的大牢中时,阿瑶正在宽敞明亮的厅堂中,边等着阿娘亲手所做晚膳,边就方才之事询问阿爹。   “阿爹方才那样做,不怕打草惊蛇,不畏惧人言?”   胡九龄宠溺地看着爱女,自信道:“小小一个宋家,说耕读传家还抬举了他们,惊了又如何?至于人言,此事并非我胡家之过,又有何畏惧。他们若是敢声张,阿爹也不是纸糊的,到头来自然有法子让他们自吞苦果。”   顿了顿,他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瑶,人生在世,只要行的正坐得端,堂堂正正,就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你是我胡家女儿,有阿爹在,你无须惧怕任何人。”   阿爹这是在告诉她,他永远是她的后盾。阿瑶心下一暖,搬搬凳子凑到阿爹身边,头上花苞蹭蹭他脸颊,幸福道:“阿爹真好。”   爱女甜甜的一句话,让胡九龄觉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父女俩正处于温情中,宋氏突然进来,环顾厅堂后有些疑惑:“不是说杨氏带着钦文和阿蓉来了?”   温馨的气氛荡然无存,胡九龄阴下脸,正想直说时,柴房之人突然来报:“老爷,奶娘熬不住审问,寻了短见。”   奶娘的突然死亡分散了宋氏注意力,随后几日她一直在彻查此事。胡九龄倒是觉得没什么,前几日审讯,该问的他已经大都问出来,反正他从未想过留下奶娘性命。   本来按照他的意思,奶娘全家干脆一个不留。可最终他还是顾及阿瑶情绪,在收缴全部家产后,将粗布麻衣的他们赶出了青城。   当然当着阿瑶面,他没有这样照实说,只是含糊地说一句“另有安排”。女儿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他得维护好慈父的形象。阿瑶当然也清楚,阿爹不会轻易饶过奶娘一家,知道这点她暗自放心,然后积极准备起了去庙中进香之事。   五、六日过后,恰逢书院每旬休沐。一大早她便起身,焚香沐浴后带足了香油钱,套上马车与阿娘往华首寺赶去。   华首寺位于东山半山腰,离着胡家并不远。眼看着就要赶到,马车突然被一队穿藏蓝色暗花官服的侍卫拦下。   车帘撩开个缝往外看去,入目便是一位玄衣少年。他站在暗卫中间,飞眉入鬓、目如月下鉴湖般深邃,身躯笔直如出鞘的利剑,整个人单是站在那便让人难易忽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包下整间寺庙,就为和你第一次约会,酷不酷?   言归正传,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里,男女主终于相逢了!(我已经在花果山下等了五百年……)   过年好!年初三前我会给所有留言的妹子发红包,只当一点小小的心意。   说点题外话,本来想6点前写完,不耽误大家抢红包的,可虐渣刹不住车惹。   今晚企鹅和支付宝都有2亿红包,小天使们一定要多抢点,把小侯爷buff借给你们哟~ ☆、阿瑶抵触     怎么会是他!   阿瑶打量着面前的玄衣少年,有些人注定只看一眼就让人终生难以忘怀。   前世她与少年有过两次接触,第一次是在变卖祖宅赴京途中,她遭遇山匪打劫被绑了去,同时被绑的还有他。当时两人被绑在山寨粗木柱子上,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在他性情越发焦灼时,他们被官兵及时营救。再然后便是她死之前,积雪没过脚踝的京城大街上,鲜衣怒马的他带领一群贵公子在她身边呼啸而过,然后折返回来,扔给她一满荷包大额银票。   那只荷包,时至今日她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非亲非故,无缘无故他为何要给她那么一大笔钱。   即便再疑惑,如今她已重生,尚未发生之事定能无可能知晓前因后果。   无论他是因在山寨中的共患难而对她心存怜悯,或是如京中许多贵公子般同沈墨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好是坏,如今她都无法得知。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公子的行事一如既往地嚣张。   透过车帘看向晨光中张扬的玄衣,阿瑶微微蹙眉。   在她撩起车帘打量少年的同时,站在八名藏蓝色衣袍暗卫中间,陆景渊也在打量着她。   几日不见,这丫头怎么又瘦啦。本来就尖的下巴,这会几乎可以拿来当锥子使了,小时候圆圆的多可爱。明明他已经吩咐了百味斋掌柜,在送往胡家的点心中多加些补品。   那些补品全是皇帝舅舅命人暗中送来的,外祖母和娘又顺带添上了些,全是各地精挑细选进贡上去的。就算效果没有吹嘘中那般神奇,怎么也不可能越吃越瘦。莫非……掌柜认出那些好东西,暗自贪墨?   想到这种可能,他周身气质冷峻下来。   左右暗卫只觉一股凉意袭来,顺着小侯爷目光看过去,只见马车门上雕着皇商胡家标记。   他们奉命来青城募集军饷,至今已有将近半个月。这段时间他们明察暗访,确定了几条大鱼。正愁无处下手,今早小侯爷突然一反常态地调集人手,大张旗鼓封了东山。本来还一头雾水,如今看到面前这辆胡家马车,一切豁然开朗。   皇商胡家三代单传,这辈只有一位姑娘,传闻胡九龄极为宠爱独女,百年后要将所有祖业交给她。   原来他们等得就是这条大鱼。   小侯爷孔明在世,果真神机妙算。   随侍两侧的暗卫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右手边那位长相毫无特色到看个百八十遍依旧记不住长啥样的暗卫。十余日前在茶楼时,便是他率先被小侯爷派去查探胡家。顺着这种思路,他们从青城几位大绸缎商后宅入手,终于摆脱了初来乍到时一筹莫展、没头苍蝇般乱撞的困境。   比起其余暗卫,他对暗中掌控全局的小侯爷更加敬佩。此时此刻,想起小侯爷刚提议查胡家姑娘时,他心中起得那些旖旎心思,陆平更是心下汗颜。   他一定要将功补过。   怀揣这种心思,陆平主动开口:“属下这便捉拿胡夫人与胡姑娘。”   边说着他边暗中打量马车周围护院,心中合计着稍后如何干净利落地解决此人,让绑架之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再如何不失颜面地利用人质敲诈勒索。虽然相貌平凡,陆平头脑却着实不凡。短短一句话的时间,他已经大致做好了完整的绑架勒索计划。   可……迎接他的却是腹部重重一拳。   月余不曾切磋,小侯爷武功又有进益!   “去请胡家姑娘下来。”   怎么请?余光瞥见小侯爷晦暗的脸色,陆平识相地没问出来。压抑住胸膛内的翻江倒海,他缓缓走上前。正愁不知该说什么时,背后东山上传来华首寺的晨钟。钟声回荡,带来无尽禅意,瞬间他福至心灵。   “空海大师前来华首寺研习佛法,今日暂时封山。贵府姑娘与大师曾有一面之缘,倒不必拘泥于此点。”   宋氏一直关注着马车外动静,她虽不常出门,但还不缺那点眼力。莫说外面那位单看便知贵不可言的玄衣少年,便是他身边侍卫,周身散发出的威严也不是能轻易招惹。听完头一句话她便知礼佛之事怕是要改期,可她心中总觉有些遗憾。   杨氏登门之事只瞒了她一时,当晚歇下后老爷便与她说了。听完后她那叫一个后悔,虽然她心系娘家,对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关键时刻该向着谁她还清楚。她早已出嫁,老爷和阿瑶才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她后悔不相信阿瑶,让本因奶娘从中作梗而薄弱的母女亲情变得越发脆弱。   她知道阿瑶做过场噩梦,便想着借今日礼佛给她祛下晦气,稍稍弥补自己心下不安。精心准备了香烛,连包香油钱的荷包也是她用素色丝线亲手所绣。准备了差不多有一旬,现如今都走到山脚下了,却遇到这事。   宋氏的失望可想而知,所以当听到后面那句时,她别提有多惊喜。本以为去不成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仅能去成,还能见到名满天下的空海大师。   “多谢……”   “娘,大师研习佛法肯定需要安静,我们不便打扰,还是改日再来。”   不等宋氏着急,马车外的陆平先急了。先有小侯爷,再有胡家姑娘,怎么今日所有人都不按常理出牌。   “这……”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后面小侯爷声音响起:“不会打扰。”   笃定的声音透过车门传入车厢,听出其中夹杂的嚣张和傲然,阿瑶皱眉。   这几日她与阿爹仔细想过,沈墨慈心计再深,也只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姑娘。若是背后无人支持,前世她定不能通过层层关卡,准确获得胡家商队位置,然后置有侍卫心腹重重保护下的阿爹于死地。   不仅是她,青城也无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唯一的可能,便是外来未知势力。   面前这位从千里之外的京城突然出现在此,身带大量侍卫的玄衣少年,是目前为止所出现的最有可能之人。这个当口,她只想赶快回家与阿爹商议,一点也不想面对他。   “阿瑶,既然大师不介意,要不咱们就去看看?”   “娘,”阿瑶面露无奈,“他又不是空海大师,怎能代表大师说话。万一我们贸然上去,惹怒大师……”   话还没说完,隔着门传来车夫的惊呼声,紧接着马车门被人从外面挑开,玄衣少年站在门外,月下鉴湖般深邃的眸子如鹰隼直视猎物般,紧紧地盯着她。   “大师与你有缘。”   顿了顿,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苦恼,又补充道:“墨大儒正在后山,沈墨慈很快便会当着空海大师面救下他。”   阿瑶心神一震,当机立断,“既然大师宽宏大量,那我们便前去打扰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见过小时候圆滚滚的阿瑶,感情不是无缘无故哒,我们很深刻~   2、包山都无法好好约会,小侯爷表示伐开心,我要祸害人!   3、陆平表示:这年头做暗卫好难。小侯爷不仅深不可测,心思也是九曲十八弯,不过对萌妹我也下不去手,(*^__^*)   4、宋氏没那么坏啦,她只是智商跟不上全家平均线而已,有点小糊涂。   大年初一,鱼丸给昨晚每个留言的小天使都发了红包哟,所以年三十企鹅支付宝没抢到的(包括我)也要开心,红包总会有哒。   最后大家过年好,也没别的愿望,就是祝所有人新的一年更瘦更美更有钱!大家都要平安幸福呀! ☆、山路之上     阿瑶头十三年一直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界事物知之甚少。前世她只知沈墨慈拜墨大儒为师,那时她已经颇具仁善名声,此事传开后,青城方圆百里都在夸沈家姑娘如何聪慧博学,虽是女子但丝毫不输男儿,才能让名满大夏的大儒青睐,亲自收入名下。   当时她被阿爹养得天真不知事,从下人口中知晓此事后,也只是感慨一番沈墨慈人中龙凤。后来在宋钦蓉屡次夸赞,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后,连带着她那点惊叹之情也转化为对女中豪杰的敬佩。   可当如今所有事都湮没在前世的幻境中,变为未知的将来,蓦然回首,她发现自己对沈墨慈的所有了解,都源于他人之口。   奶娘说沈家姑娘容貌如何出挑,宋钦文说阿慈如何有才华,宋钦蓉说阿慈如何以诚待人,百姓说沈墨慈如何温柔善良、直言她是观音娘娘座下童女化身。   一千人口中有一千个沈墨慈,而除去临死前,她却从未在正面认真了解过沈墨慈。她不知道她的真实性格,更不清楚她何时做过什么事。   比如改变两人命运的拜师之事,阿瑶虽知墨大儒之事事关重大,但对于沈墨慈是在何时何地、如何拜墨大儒为师,她却是一头雾水。先前她按照记忆中推算下,本以为此事发生在书院,想见招拆招。   可如今十日过去,马上进入三月中旬,墨大儒却是杳无音讯。   不同的是书院中多了一位讲学的空海大师,且常在她读书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被发现后他也没有丝毫尴尬,而是抖抖寿眉眯眯眼,对她扬起慈祥的笑容。   细看还有几丝顽皮……   一定是她的幻觉!   总之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她以为墨大儒不会再出现时,华首寺山下,玄衣少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沈墨慈救了墨大儒?   也对,除去救命之恩外,还有什么能让一位名满天下的大儒尽心尽力去帮她。   如果救墨大儒的人换成自己呢?   自打她说明前世之事后,这几日阿爹很是忙碌;在外春蚕马上结茧,休息一冬的绸缎庄要开始正常运作;在内他要再次梳理人手,尽可能拔除钉子。她不通俗务,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爹操劳。如果能拉拢过墨大儒,时不时能帮些阿爹?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情越发急迫,她赶紧起身。   只是听到情敌名字就急成这样?看到阿瑶因起太急而略显摇晃的身形,陆景渊脸色越发发冷。眼见她走到车门边,他挺拔的身躯笔直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位公子,烦请让……啊!”   还没等阿瑶说完,听出她语气中的急切,陆景渊再也压抑不知心头怒火。玄色衣袖下精瘦有力的双臂一手环腰、一手抱腿,将她拦腰抱下来。   “阿瑶!”车内宋氏强忍住惊恐,“公子这是为何?”   “空海大师只与她一人有缘。”   冷冷地抛下这句话,随手颠颠怀中小人儿,过分轻盈的感觉让他蹙紧眉头。在她的挣扎中,他弯腰稳稳将之放下。   “走吧。”   “阿瑶,要不我们还是改日……”环顾玄衣少年周围满是杀气的侍卫,宋氏提议道。   其实她也有点怕,只是……想到沈墨慈,阿瑶飞快摒弃心中那点恐惧。   “今日就好……”察觉到阿娘脸上的惊恐,她又说道:“空海大师在书院讲学已有一旬,女儿对其很是景仰。”   稍稍安抚下宋氏,她转头看向身边玄衣少年,用商量的口吻说道:“礼佛所用之物甚多,不知可否由公子的侍卫帮忙拎下。”   还知道求他!   脸色多云转晴,不发一言地走上前,陆景渊拎起宋氏身边的蔑竹篮。而后他退回到阿瑶身边,目光直视前方上山的路,意图不言自明。   他亲自拎?   阿瑶望着旁边的少年,他本就长得极为英俊,一身玄衣更显张扬,这会身侧拎个竹篮,怎么都有些不伦不类的味道。   你确定?   虽然没说出来,但阿瑶神情之明显,就差把这三个字写脸上了。   难道让这丫头拎,细胳膊细腿浑身没二两肉,指不定就被竹篮压弯。刚这样想着旁边伸过来一只手,陆景渊眯眼,眉梢轻挑,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吓得陆平火速收手。   “走。”   “再不走可要耽误时辰。”   “公子请。”   转身朝阿娘点头,示意她没事,跟在比玄衣公子低一台阶之处,沿着山路阿瑶向半山腰的华首寺赶去。   站在山脚望着两人向上的背影,陆平久久不能回神。   就这样把人拐走了?   不费一兵一卒,还走得心甘情愿。不愧是小侯爷,高,就是高。   作为贴心的下属,他要替英明神武的小侯爷做好善后。心下打定主意,对着宋氏,陆平笑得让人丝毫不设防。   “不远处有座茶寮,夫人且先歇歇脚。”   边说着他边给其它暗卫打眼色,训练有素的几人火速行动开来。有人整理茶寮,有人准备点心,不多时一处休闲之所就彻底整理出来。   眼看这些“侍卫”没跟上去,且为人也算和善,宋氏总算稍稍放心。   时值清晨,晨间雾气尚未完全散去,青石板台阶上带着昨晚的潮气。拾阶而上,时不时有高处的露水落下,打在石板上小水洼里漾起层层波纹,偶尔打在人脸上,更是带来清新的凉意。   阿瑶低头,抹抹脸颊上的露水。习惯性地往上迈一阶,却撞到了一堵人墙上。回弹之下她往后退一步,脚下发滑踩空,眼见着就要摔下去,她赶紧抓住旁边藤蔓,靠着山墙站稳。   几乎同一时间,少年伸手摁在她脖子下方的山墙上,牢牢护住她跌下去的可能,也牢牢地……将她禁锢在他的阴影里。   “你……哭了?”   陆景渊皱眉,不过提提情敌名字,她就已经这么大反应。   惊魂未定,阿瑶深吸口气,听到他这样问下意识地摇头。   不承认……真是他熟悉的那个口是心非的丫头。前世明明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宁愿典当也不收他银票,这辈子早了三年依旧如此。好像每次事关宋钦文,她都会一改从小到大的娇生惯养,变得特别有原则。   真是该死的原则,恨得他……好想咬她一口!   这样想着他缓缓低头,阴寒的脸离阿瑶越来越近。晨光透过藤蔓间的缝隙照进来,能清晰看到他打在阿瑶身上的阴影。   “就为你表哥?”   这会阿瑶满脑子里都是沈墨慈,听他这么说,就下意识地想到了沈墨慈身上。不怪她多想,前世大夏仰慕沈墨慈的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谁能保证面前之人不是其中一个?   况且如此敏感的时刻,本应远在京城的他出现在这,真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看他脸上神情越发危险,她扭过头、紧紧闭上眼,“公子放心,表哥绝不会与你争沈墨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壁咚   2、壁咚   3、壁咚   误会不会持续太久,差不多下章就可以解决 ☆、澄清误会     他与沈墨慈……   短短五个字,却让陆景渊一颗心直直地落入千年寒冰之下,幽冷而疼痛。   “你就那么喜欢……他?”   “他?”   “你、表、哥!”陆景渊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这三个字。   ……   阿瑶觉得自打重生后,有好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比如奶娘为何背弃优待她的胡家、比如空海大师一直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再比如面前的玄衣少年为何要用吃人的眼光看着他。   “喜欢?”   阿瑶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般,感受到面前依旧阴沉的气息,想着他生气的理由,她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个……公子是不是心悦沈墨慈,若是如此,”顿了顿,她壮士断腕般道:“我会帮你缠住宋钦文。”   虽然这事单想想就很恶心,但如今左右无人,她的细胳膊细腿肯定不是面前之人对手,这只是权宜之计。再者,前世宋钦文可是沈墨慈很重要的帮手,若是能离间两人关系,她能忍。   快速在脑子中打着如意算盘,阿瑶总觉得她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原来这丫头是这样想的。   陆景渊虽然傲气天成,但不代表他蠢笨。事实上,以他嚣张的性子还能在天下最复杂的家族——皇家活得如鱼得水,让皇帝舅舅对他欣赏有加,大臣们对他敢怒不敢言,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   亲眼见识过前世这丫头为宋钦文吃了多少苦,先入为主,刚听她将他与沈墨慈绑在一起,他下意识地以为,她想找个人缠住沈墨慈,这样宋钦文便会死心回到他身边。   为了宋钦文她竟做到这种地步,他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可这会理智回笼,他也咂摸过味来。上山路上这丫头一直跟在低他一个台阶的位置,迈步时脚尖都是绷着的,明显心神有所戒备。刚他以为是下车时的鲁莽举动吓住了她,可现在仔细一想,大夏男女大防并没那么重,不然宋氏也不会放心她与他单独上山。   仔细想想,最有可能的原因竟是,这丫头当他与沈墨慈是一伙的。   虽然这种想法很可笑,可刚才她的言行举止无不证明此点。   “笨死了。”   放开抓在她肩侧藤蔓上,防止她摔下去的手,陆景渊满脸嫌弃地说道。   这是不生气了?慢慢离开山墙,阿瑶低头,状似不经意地检查着衣袖,小心摘着衣袖上的杂草叶子。还没等心神放松下来,便听面前传来重重的“哼”声。   “公子……”   “叫景哥哥!”   真是她太笨了么?阿瑶抓抓头上的花苞,只觉得这位通身贵气的玄衣少年所说每一句话,她都不太明白。   不过景哥哥这称呼,好像有些熟悉。余光瞥见熟悉的山墙,上辈子……好像也是在这么个山洞里,她与他被山贼关在里面,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当时她饿得已经出现幻觉。迷迷糊糊中,有道魅惑的声音引着她喊“景哥哥”,还说要带她去吃百味斋的红豆云片糕。   要不是他一直在同她说话,让她有个想头,可能那会她早就饿死了,这样想来他应该没什么恶意。   “可民女与公子非亲非故……”   非亲非故……眼前的场景与前世记忆完全融合。   他是不被父亲期待的儿子,幼时皇帝舅舅根基不稳,连身为长公主的娘也不得不在将军府夹着尾巴做人。为保性命,他以祈福为由,乔装打扮随空海大师云游四方。   七岁那年的中秋灯会,他与师傅走散,且恰好遭逢追杀之人。身负重伤藏匿莲花池边时,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意识模糊间却看到个胖娃娃提着只比她还要大的兔子灯,迈着小短腿晃晃悠悠走近。   被他没力气收回的胳膊绊倒了,胖娃娃滚个圈摔倒在他身边,黢黑的大眼睛与他四目相对,瞬间瞪得滚圆滚圆的。正当他以为她要吓哭时,她却双手撑地四脚小乌龟似地站起来,拎着兔子灯在他脸上照照,奶声奶气地朝台阶上喊道。   “阿爹,红孩儿,脸红红,是牛魔王的红孩儿。”   就这样他被胡家救了。生死关头他大彻大悟,逃避不是办法,想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有些事就必须要去面对、去解决。他回到京城,化身夜魅融入黑暗之中,亲自将匕首刺入一位位敌人后心。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心会越发失去知觉。直到二十岁那年,为剿灭太上皇在燕山布置的兵力,他亲入险境,在山寨中偶遇长大了的胖娃娃。   起初他没认出她,为麻痹敌人,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定北侯,对她的态度也是十足恶劣。直到两天后听到她在睡梦中的呓语道出真实身份,心里有根弦仿佛被触动了,他突然很希望她能关注他,用软软的声音喊他“景哥哥”。   趁她半睡半醒迷糊时,他以美食低声诱哄,结果就听到这样一句话:“民女与公子非亲非故,如此称呼恐怕有所不妥。”   如今熟悉的语句再次传来,他倍感挫败。   自打十岁过后,在皇帝舅舅与太上皇这新旧两代帝王的争锋中,前者逐步处于上风后,京中哪个大臣见了他不得笑脸相迎,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得巴结着、奉承着,细算下来他已经有十余年未曾受过如此冷待。   可前世今生,他却屡屡在这臭丫头手里吃闭门羹。   “可本……我帮了你这么大忙。”   “什么忙?”   刚问出来,某个情景在阿瑶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终于明白自己忘了什么,刚才在山脚下,面前之人告诉她,这会沈墨慈正在山上,且她马上要当着空海大师的面救下墨大儒。   此事若是能成,沈墨慈定会一飞冲天。若他真与沈墨慈是一伙的,只需命人封山待其计成便是。可他非但告诉了她,还要带她去见空海大师。   都已经做到这份上,足以证明他立场。   可她刚都做了什么……   想到这阿瑶满脸苦笑,低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人长大了,性子还跟十几年前的胖娃娃一模一样,什么心思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将她所思所想尽收眼底,陆景渊脸色彻底多云转晴。   “我帮了你。”   “可我却误会你。”阿瑶羞愧道。   “抬头。”   下意识地遵从他的命令,阿瑶抬头,就见玄衣少年方才紧绷的唇角微微上扬,昳丽的面庞上眉眼舒展,瞬间如万千朝霞自云海喷涌而出,晃得人移不开眼。   “所以……”   “景哥哥。”她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表示:就算使用美男计,也绝不能先表白,不然这丫头不得上天~   2、“圆滚滚”的往事,记小侯爷为啥开始关注女主——关注是喜欢的第一步;   3、窝萌玄衣公子小侯爷终于有个正式爱称啦,撒花、鼓掌、奏乐!   4、男女主智商都不低,他们只是情商低而已,尊的不是黑。   5、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停滞许久的虐渣下章就要开始啦,~\\(≧▽≦)/~ ☆、乐极生悲     带着少女独有清甜的一声“景哥哥”简直甜到人心里,声音在山间回荡,丝丝缕缕如龙须糕般将他整颗心包裹起来。   算这丫头识相!   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陆景渊赶紧扭头,长舒一口气:还好那丫头呆,没瞧见,不然他脸往哪搁。   眼前美景突然消失,阿瑶回过神来,就看到他抽动的下巴和握紧的拳头。   “你……生气了?”   她都乱想些什么!皂靴急躁地踹向山路边的树,枝桠晃动间,惊得树上飞鸟扑棱着翅膀往天上飞。   看来是真生气了,阿瑶往山墙内侧贴下,小声询问道:“要不我继续喊您公子?”   还想出尔反尔,谁借她的胆子!愤怒之下陆景渊扭头,如鹰隼看中猎物般紧紧盯着她,沉声道:“敢改回去试试?”   “原来你没生气呀……”   猫儿般的眼睛紧盯着他尚未来得及复位的唇角,阿瑶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顿了顿,稍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这样叫你是不是有些不合适,我连表哥都没这样叫过。”   原来宋钦文都未曾享受过这般待遇,陆景渊头一回觉得“表哥”二字听起来如此顺耳。   即便心里早已软成了一汪春水,面上他也没露出分毫,“我能跟宋钦文一样?”   刚问出来他便后悔了。宋钦文在这丫头心中什么地位?那是她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表哥,前世变卖祖产、吃糠咽菜也要供他科举的至爱。即便前几日他用计,将沈墨慈肚兜塞到宋钦文书中,又串通空海大师当着书院所有人面揭穿此事,让这丫头好好看清他是个怎样的人,连带着趁机打击一番情敌,但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只这一桩事便能摧毁如此深厚的感情。   比起两人十几年的感情,他又算什么?幼时之事她早已忘却,且那也并非什么美好记忆。现在的他,不过是个贸然出现在青城的形迹可疑之人。   “是不一样。”阿瑶点头。   即便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也比受胡家恩惠却联合外人反咬一口,将她啃得骨头渣都不剩的宋钦文要好太多。   果然……陆景渊心下叹息,片刻后重新斗志昂扬。连太上皇和将军府都不怕,这天底下他怕过谁?左右他这丫头才十三,慢慢来,这天底下就没有撬不动的墙角。   略显崎岖的山路尽头传来钟声,拉着她胳膊往上一提,提到他所在台阶。目视前方,他说道:“时辰差不多,走快些。”   东山虽险峻,但自前朝发现温泉起,城中富商便扎堆在此修建别庄。百余年下来,整座山已被改建个遍,上下山路开凿整齐,十分易于通行。就连半山腰的华首寺,也多了几分红尘俗世的精致,少了些深山古刹的朴实。   华首寺后院竖立着三高六低九座佛塔,佛塔中央的空地上,一袭素衣的沈墨慈不施粉黛,乌发高挽,上面未缀任何首饰,只简单别一朵优昙婆罗花。   这是她昨日才打听到的消息,墨大儒此次前来青城,实际是来为亡妻祈福。传闻他与发妻感情甚笃,那位夫人在闺中时最爱的便是素色广袖裙,最喜欢的花束也正是她头上别的这种。   本来她的首选并非墨大儒,想再进一步,空海大师才是最佳选择。可肚兜之事彻底绝了这种可能,她也只好退而求其次。   今日她不仅仿照故人样貌精心打扮,连所做茶点都是墨夫人生前最常做的,就连走路、请安的动作也特意效仿了京城贵女。当她款款走来,撩起衣袖取出茶点时,墨大儒失神的举动,证明她这番努力没有白费。   何止没有白费,余光瞥见旁边驼背的灰袍僧人。来之前她压根不知道空海大师同在此地,今日她穿着打扮满是禅意,再加把劲极有可能一箭双雕。   饶是她做惯了空手套白狼之事,这会也遏制不住内心激荡。广袖下拳头握紧成拳,堪堪平复心绪。摆好茶点,纤手扶下发鬓上圣洁的优昙花,她热情、欣喜又不失恭敬地说道:   “民女不知空海大师与这位大人在此,扰了二位清净,曲曲茶点权当赔罪。”   连抚摸发鬓的动作都一模一样,墨大儒情不自禁地拿起茶点。熟悉的美好滋味传来,他眼眶有些发热。   “阿淑,是你回来了?你不怪……”   “阿弥陀佛,”打断墨大儒急切的声音,空海大师睿智的眼睛看向沈墨慈,“贫僧这位老友着相了,施主莫要见怪。”   坐在对面,沈墨慈适时露出感慨之色,单看表面不见丝毫计谋得逞后的欣喜。   “不过施主的茶点,却是千变万化。”   四目相对间,空海大师笑得意味深长。这句话成功让沈墨慈变了脸色,还没等她说什么,对面老僧平和的目光扫过九座佛塔。   “就如这佛塔,又如这世间万物,千姿百态、变幻无穷,因果循环善恶难解。而我佛家所讲究的便是心怀善念、随遇而安。不知女施主可懂佛?”   见沈墨慈点头,空海大师笑容越发慈和。整座东山已被小侯爷手下之人严密控制起来,此刻有几名暗卫正藏在佛塔之后。方才他环顾时,暗卫传来暗号,小侯爷与胡家姑娘已经开始朝山上走,离寺门还有一段距离。   盘算着时间,他选了本比较短的《般若波罗蜜心经》,开始跟沈墨慈谈经论道。   半月前得到消息后,为了得到空海大师支持,沈墨慈曾下过番苦功夫研究经文。本以为肚兜之事后,这番辛苦功夫已经算是白费,没想到如今还能用上,这让她如何不惊喜。   两人一个有意耗时间,另一个恨不得多说些好展示自己才华,两相配合之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当暗卫示意小侯爷已到时,连空海大师都不由升起几丝时光飞逝之感。   真是个聪慧又会说话的姑娘,单看皮相很少有人会讨厌她。只可惜他修佛日久,一双利目早已习惯透过皮相看骨相。   “道玄兄可记得今晨之事?”   捧着“亡妻饼”缅怀过去的墨道玄猛地抬头,神色间难掩激动:“空海兄预言,有位女施主能达成阿淑所愿,莫非就是她?”   被墨大儒炽热的目光盯着,沈墨慈略带羞涩地低下头,宽袖下的手忍不住颤抖。果然她的辛苦没有白费,空海大师不仅认可了她,还将她隆重介绍给墨大儒。日后有了这两座靠山,她何愁比不过胡瑶。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多年谋划的奶娘和宋家兄妹这两步暗棋没有达到预料中的效果,但她却得到了更强大的助力。更何况,那两步暗棋还未全废,而且她埋下的可不止那两步暗棋!   待她得到胡家的金山银山……想到那副情景,她几乎要忍不住大笑出声。指甲狠狠掐住手心,直到掐到快要出血,她才稳住自己情绪。   刚想说些什么,佛塔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景哥哥,我们到了没?”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日常傲娇;   2、小侯爷红果果的误会啦,继续泡醋坛子;   2、继奶娘促进母女亲情、宋钦蓉促进女主交朋友、宋钦文帮女主证明重生之事等神助攻后,沈墨慈表示不满足,亲自上阵——助攻!(慈计划:助,现已加入豪华午餐,^^) ☆、对决(上)     “谁?”   多年心愿眼见就要达成,却突然冒出个不速之客,饶是修养极佳的墨大儒这会也没了好脾气。皱眉扭头看去,就见中间最高的佛塔后面走出个一派天真烂漫的姑娘。刚想出声赶人,跟在姑娘后面的玄衣少年却让他到嗓子眼的话彻底消音。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就算老眼昏花到认错亡妻,墨道玄也不可能认错面前之人。   今上唯一的嫡亲外甥、太后唯一的嫡亲外孙、宁安大长公主唯一的嫡子,单论出身他甚至比宫中几位皇子还要尊贵。而比他出身还要有名的,则是他混世魔王的做派。京中就没他不敢打的人,莫说王公贵族、朝廷大臣,就连太上皇其他几位儿子、如今已经封王、论辈分他还要叫舅舅的,不高兴了他也照打不误。   平王殿下可够尊贵了?珍贵太妃之子,外祖父入内阁、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样一位母族显赫的亲王,就因在花魁跟前抢了风头,数九寒天被他扒光衣裳扔到青楼外雪地里。   偏偏皇上装聋作哑,太后一门心思认定嫡亲外孙是个乖孩子,至于宁安大长公主——那更是女肖母,谁敢说她命根子不好,回头她就敢直接进宫找皇兄和亲娘告黑状去!天底下最尊贵的三位铁了心地护着,渐渐地满朝文武也都回过味来。   那是祖宗,惹不起!   这不这回小侯爷想要征集军饷的差事镀镀金,满朝文武没一个敢吱声。老老实实候着人挑完,然后一窝蜂凑上去捡人剩下的。   还好他怕累,选了相对简单的青城绸市。要换大头的盐商,不说那些跟朝中重臣关系盘根错节的盐商,单漕运就能折腾掉他半条命。到时候功没捞着,人先没了。   墨道玄知道小侯爷如今正在青城,可他却没想到大清早会在华首寺后山遇到他。   “候……”   没等“爷”字说出来,便被身旁空海大师打断。五指并拢收于胸前,他微微点头行个佛礼,“阿弥陀佛,原来是景公子。”   “大师有礼。”   陆景渊微微点头,扭头对上墨道玄,幽深的眼中寒光一闪。   后者只觉脊背泛起一股凉意,不受控制地改了口:“哦……原来是景公子。”   隔着地上茶点,沈墨慈探究地看向面前玄衣公子。直觉告诉她,这位突然出现的景公子才是最厉害那个。只是……眉头轻蹙,她目光看向他身边站着的阿瑶。那声“景哥哥”言犹在耳,玄衣公子向着谁不言而喻。   心下泛起几丝别样的情绪,有嫉妒、有愁苦、更有不忿,但很快便被斗志昂扬所取代。   先认识又如何?奶娘、宋钦文还有其它许多人都是阿瑶先认识,不照样被她抢过来。只要她想,就没有勾不过来的人。   压抑住没由来的心慌,她默默记住了“景公子”这个名号,然后安安静静站在旁边,低眉顺眼一副温婉之姿。然后下一刻,这幅完美的姿态几乎维持不住。   空海大师直言,能来此便是缘分,邀请两人一道入座。   至于墨大儒,首先小侯爷他惹不起,这位主不想走他绝对不敢开口送客。不仅不能送客,他还得好生在场陪着。至于他带来的姑娘……   “空海大师曾预言,今晨能有一位姑娘帮老朽亡妻达成遗愿。这位姑娘既然能到这,不妨一道听听?”   身为名满天下的大儒,墨道玄并不傻。他能被沈墨慈迷惑一时,但也就只那一时。这几年来亡妻遗愿已经成了他的心病,此刻他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机会。   “遗愿?”   原来不是什么救命之恩,阿瑶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少年,见他点头,她抱拳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否能成功,不过既然是尊夫人遗愿,如果阿瑶能做到,定当竭尽全力。”   “好!”   被她积极的态度感染,墨大儒不由喊出声,颓靡的眼中多了几丝亮光。   “阿淑与我在书院相识,我二人都是喜好钻研之人,志趣相投、彼此惺惺相惜,成亲后更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似乎沉浸于过往回忆中,墨大儒眼中满是怀念,“不同于我潜心研究经史子集,阿淑对术数更感兴趣。我们成亲多年,膝下无一子半女,她更是全身心投入其中。直到三年前她得到一册残缺的绝本算经,欣喜若狂之下,她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她本就身子弱,加之上了年纪体力不支,填补起来进展缓慢。到她病倒时还剩最后一题,强撑着将此题拼凑完整,可她已无力解出。弥留之际他恳求我,一定要找出解决之策,然后在坟前烧给她。可三年来我跑过翰林院,也拜访过不少人,始终未有进展。眼见行将就木,若是再解不出来,我不知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阿淑。”   说到最后,墨大儒浑浊的眼眸中蓄满泪水。   被他的经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触动,阿瑶也有些伤感。前世临死前,她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这下总算能跟爹娘团聚。可那时她心内也不无惶恐,祖业败尽、复仇无望,她不知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阿爹。   “不知大人可否借题一观。”   这边气氛正伤感,沈墨慈突然开口。紧接着她缓缓走来,男人看了便忍不住心软的脸上满满全是悲悯。这表情阿瑶再熟悉不过,前世阿爹灵堂前,沈墨慈也是这样骗过了她。   偏偏这会她装得无懈可击,让人无从拆穿。   “我也一道看看。”   赌气之下阿瑶将头伸过去,略微扫下便眼冒金星。前世最后三年她看不过少书,可前提是用大夏文字所书,面前这些曲曲折折的鬼画符,她完全看不懂。   “篆体?什么意思?”   不懂了吧……趁人不备对着阿瑶挑眉,沈墨慈声音依旧温柔:“大人思念亡妻,想必正伤感,我略识小篆且粗通术数,大致看得懂,此刻正好为阿瑶讲解一二。”   其实沈墨慈也不懂小篆。她不仅要帮姨娘斗大夫人,还要忙着收买人心、青林书院功课不能落下不说,同时还要为迎合特定人物喜好学习佛经、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更不用说沈家生意不能放下,这样下来她哪有什么功夫学别的。   她懂得不过是这道题。不仅懂题面,更是早早准备好了破题之方,今日之事她已做好万全准备。就算告诉阿瑶她也解不出来,这会她也不吝啬做下好人。   “此题关乎水利,黄河水患不绝,帝心恤万民,欲筑水坝……”   阿瑶凝神听着。水坝有何要求,方圆各几何;需要搬运多少土方,土方造假几何;需要征发多少徭役,工时几何;黄河汛期几时,何日可筑成。原题比这要复杂很多,简化下来主要涉及这几个方面。   单是听着其中涉及那些天文数字她头都大了,可沈墨慈的脸就在旁边,心里憋着一口气,她没有轻易放弃。绞尽脑汁去想,想到头都要痛了,可她依旧束手无策。   “阿瑶可想出来了?”   纸张挡住脸,沈墨慈小声道:“你是独女,日后要继承胡家绸缎庄,自幼无忧无虑,万事不操心。遇到此等难题,一时半会想不出法子也在情理之中。”   她给自家绸缎庄丢脸了,阿瑶跺脚,满脑子都是上辈子绸缎庄转让后的一幕。未来得及缫的一捆捆生丝清点好,积年老仆站成排含泪告别,挂了上百年的胡家牌匾被摘下来。   这一幕怎么有些眼熟?等等……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阿瑶脑中灵光一闪。   “民女恰巧有破解之方。”沈墨慈气定神闲。   “我知道了!”阿瑶面露惊喜。   还真让这丫头想出来了?闻此,早已准备好应对之策,正准备开口解围的陆景渊顿住。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没有那么多狗血,这就是两位学者间相知相守一生的朴素爱情故事;   2、小侯爷再次刷新炫酷值,这也是他性格形成的原因,跟每个人一样,他需要成长;   3、明天情人节,最炫酷的内容要留在那天,因为我是单身狗,我需要安慰!   4、最后,情人节前给大家发点福利,请看下面的有奖竞猜↓↓↓   有奖竞猜:   1、阿瑶如何破题?(文中有提示,答对了奖励小红包)   2、再次刷新炫酷值的小侯爷如何破题?(提示:跟阿瑶很有默契,但更酷炫哦,猜对了奖励大红包!) ☆、对决(下)     “你先讲。”   “阿瑶先讲。”   异口同声地请对方先讲后,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此刻墨道玄尚未完全从对亡妻的追忆中回过神来,见此,空海大师将目光转向两女身后的小侯爷。   “能来此便是缘,此事不如由景公子定夺?”   佛祖在上,他是在普度众生。只是……余光看向沈墨慈,他个人精力有限,注定无法普度所有人。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景公子来?也好。”   沈墨慈转身,简单的动作间露出纤细的腰肢,举手投足间露出无言的魅惑。她向来是行动派,既然决定将人从阿瑶手里抢过来,就不会放过任何一点机会。   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陆景渊心下冷笑。这是想迷住他?   不是说她道行不够。沈墨慈天赋异禀,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别样风姿。只是他这人看人,向来只求和眼缘,前后两世和他眼缘的人很少,面前傻乎乎的丫头算一个。   余光瞥向傻丫头,她也正朝他这边看过来。   “景哥哥,方才沈姑娘帮我解释题意,这会还是让她先来好了。”阿瑶略带忐忑地说道,万一沈墨慈跟她想得一样,那她脸就丢大发了。   明明怕得要死却还不开口求他,笨死了!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眼光,怎么单单看上这么个傻妞。   “那就她先!”   略带阴郁地说完,甩甩衣袖他走向对面。等过会这丫头无力应对了,还不得乖乖求他。   “那民女便恭敬不如从命。”   轻抬广袖,沈墨慈落落大方地走到人群中,微微施礼后缓缓开口。   “此题牵涉数字太大,非一时半刻可得出结果,此刻民女只口述思路。至于是否可行,在座几位听后便知。”   思路比具体运算步骤更加重要,有位酷爱术数的亡妻,墨大儒很是了解此点。稍微缓和情绪,他目露期待:“姑娘请讲。”   “此法源于偶然来青城绸市的大食人,名唤方程。与我大夏术数先有因后求果的方式相反,方程讲究由果及因。”   “方程,”墨大儒歪头,脸上表现出几抹兴趣,“老夫倒是隐约听阿淑提过此物。”   “夫人博学,”沈墨慈面露钦佩,“此题最大的难处在于其中变量太多,修筑水坝,物料、人工以及当地情况皆要考虑在内。我们可假设这些皆为虚拟之物,用不同符号代替,然后透过事物间的联系引到题中所给数值,最后综合求解。”   待她说完,现场出现片刻的静寂,似乎人人沉浸在思考中。立足人群中,沈墨慈调整下身姿,将最美好的角度展现给玄衣少年。正眼瞧着空海大师与墨大儒反应,余光欣赏着阿瑶咬唇的为难之色,心神无限舒爽。   “妙,竟逆着常人熟悉的思路来,此法实在妙不可言!”   墨大儒连声赞叹,见面前姑娘毫无骄矜之色,心下更添几分欣赏。   “亡妻曾言,谁能解开此题替她了却心愿,便收那人为关门弟子。不知姑娘可愿拜入……”   终于等到了!广袖下拳头握紧,沈墨慈面上四分惊讶六分激动。刚准备点头答应,身后传来咳嗽声,陆景渊沉着脸指向阿瑶。   “她旁边那笨丫头还没说。”   站在沈墨慈旁边的阿瑶下意识地左右瞅瞅,察觉到此处只有两位姑娘后,后知后觉地指向自己鼻子。   “别找了,说的就是你。”点头,陆景渊寒星般的双眸中划过一丝常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   “阿瑶且说说看?”沈墨慈笑语嫣嫣。   跺脚再也不看他,阿瑶转身,面对面看像沈墨慈。在书院呆了十几日,日日都能见着,如今面对沈墨慈,她已经能做到面上心平气和。   “在说之前我想先确定一件事。”   “何事?”胜券在握,沈墨慈不介意表现下大度。   “沈姑娘可确定,依照你的法子能求得准确答案?”   难道她说得还不够清楚?沈墨慈有些啼笑皆非,“莫非阿瑶还没想好?无妨,此处尚有些茶点,我们且先用着,阿瑶慢慢理顺思路。”   “你只需要回答我,能、或是否。”   “刚才已经说得……”    “一个字。”   “能!”   终于听到预料中的字眼,阿瑶松一口气。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她冷冷地看向沈墨慈,“那你肯定错了!”   瞬间,佛塔丛中所有人将目光悉数投到阿瑶身上。陆景渊更是满心疑惑,难道这丫头当真想出了法子?她不是在置气?   “何处有误?”沈墨慈依旧信心满满,对着阿瑶的眼神隐隐有些嘲讽,“还请胡姑娘不吝赐教。”   “终于改口喊我胡姑娘了,你我自第一次见面就已结仇,这点空海大师可以作证。明明关系没那般亲昵,方才沈姑娘却一口一个阿瑶,叫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被强行拉进来的空海大师眼观鼻鼻观心,古井无波的脸下是一颗躁动的心。他总算明白为何小侯爷对胡家姑娘青眼有加,瞧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真是如出一辙。   她忍!沈墨慈掩去眼中寒芒。倚靠沈家百年积累的关系网,她才能提早一步知晓题面,破题之方更是很偶然的机会才得到。这其中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她就不信阿瑶也有同样的好运道。   等她卡壳当众出丑,她能轻松赢回脸面。   “毕竟同窗一场,有些事既然胡姑娘不愿,我也不勉强。当下,还请赐教。”   好能忍,阿瑶不禁佩服。越是了解沈墨慈,她就越发明白自己前世输的有多不冤。数年如一日、一天近十个时辰的用功,单这份勤勉,世间能有几人做到。想到她玩乐时,有个一般大的姑娘在忙于精研琴棋书画、君子六艺,同时又暗中揣摩人心,片刻不得闲,这会她有些不忍拆穿。   当然这种念头只在她心中停留了一瞬,努力的人就可以肆意妄为?因为她努力,所以就能害得她家破人亡?   定定心神,在沈墨慈越发嘲弄的眼神中,阿瑶终于开口:“沈姑娘的破题之方,乍听很有新意也很有道理,可稍微往深处想想,便知完全行不通。”   “胡姑娘倒是说说看,如何行不通?”   “不论是由果及因,还是由因得果,归根结底还是两者间存在因果关系。所以外邦人方程所能解决的问题,我大夏人的算筹定可解。既然如此,为何毕生精研算学的墨夫人未能轻易破解?所谓新奇的法子,不过是哗众取宠。”   沈墨慈脸色变了,她想起刚才听到阿瑶声音时,心底升起的不祥预感。这会预感隐隐成真,一想到要同时放弃两座大靠山,她的心简直在滴血。   她得不到的,阿瑶也别想得到。   “这不过是你的臆测,你又怎知按照我的方子,此题解不出来?”   “我当然知道。”   阿瑶挺胸,悲哀地发现再怎么挺也比不过沈墨慈。干脆她也不挺了,转而快速将自己想法道出:“方才乍听题中天文数字,我头有些大。好在沈姑娘提及绸缎庄,及时点醒我。”   “绸缎庄?”沈墨慈隐隐觉得,阿瑶下面的话会让她十分后悔。   “书院夫子曾讲过比拟,将一种事物比作另一种事物。方才听题面时,我便觉得筑坝场景似曾相识,直到沈姑娘提及绸缎庄,我才茅塞顿开。如果将生丝比作土方,蚕农比作采土之人,缫丝者比作劳夫,其实每匹绸缎产出的过程与修筑水坝差不多。我虽不懂朝廷这等大工程,但却知因残次损耗,加之品质上的差异,每匹绸缎所用劳力、生丝皆不尽相同。沈姑娘早已接手沈家生意,应该比我还清楚,这些东西没有确切的数值,只能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环顾四周,定了定,阿瑶说出最后一句话:“由丝绸及水坝,我斗胆推断,此题也无确切答案。”   怎么会这样?沈墨慈僵在原地,她明白阿瑶也没想出法子,偏偏她将她精心准备的破题之方反驳得一无是处。方才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尖针般直冲她面门,扎到脸上沙沙地疼。   寂静、佛塔下陷入空前的寂静。   “总算没那么笨。”   佛塔下传来飘渺的声音,玄衣少年开口:“阿瑶说得没错。”   这个当口,沈墨慈已经顾不得拉拢少年,“民女自知景公子与阿瑶亲近,可事实如何尚未经过论证。”   “论证?”陆景渊如听到天大笑话般:“本侯说什么就是什么,还需要论证?不过本侯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工部历年水利卷宗本侯也有所涉猎。诸如气候、人心等物皆为不定之因,关乎此类工事,所用物料、所征徭役并无确切数字,只会定下约数,开工后依据情况适时调整。”   原来是位侯爷!京中这般年轻的侯爷,好像只有……   刚她怎么就没忍忍,得罪了这位,墨大儒和空海大师估计也靠不上了。想明白此点,沈墨慈心在滴血。   可如今骑虎难下,若是软了骨头,日后定让这位权贵看不起。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博一线生机。   想到这她尽量高地抬起胸脯,“可这毕竟只是一道题目。”   “经世致用!读圣贤书是为了什么?”   懒得再解释,上前拉起阿瑶袖子,他无奈道:“别挺了,再挺也高不了。”   反正他又不嫌弃,真不明白这傻丫头着什么急,陆景渊唇角微微翘起。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和阿瑶默契度进度条涨了一大截;   2、空海大师抢镜头卖萌,^^   3、沈墨慈的成功源自于努力,那么问题来了,不择手段的成功应该受到推崇么?   4、大家情人节快乐,鱼丸没有情人,自己给自己订了个爽肤水,礼盒很漂亮,惊喜度没有丁点打折。总之,不论单身还是有人陪的大家,都要开开心心。 ☆、幡然悔悟     经世致用!   这四个大字如华首寺前院大殿响彻的钟声般,敲醒了沉思中的墨道玄。   此时此刻,他回忆起了刚与阿淑成亲时的情景。那时两人住在书院后山的竹屋中,面对面两张平头案堆满了书籍,日日钻研只求终有一日学有所得,造福万民。   可随着他声名日盛,慕名前来求学者越来越多,渐渐地他将大部分精力投放在俗物中。他接受当时尚在皇位的太上皇旨意,入翰林为官。亭台楼阁、金堆玉砌、曲水流觞、金樽斗酒,京城繁华迷人眼,消磨掉做学问的初心。   不知从何时起,平头案前只剩阿淑一人。直到她病重,弥留之际将此遗愿托付予他。   先前他只纠结于题面,如今答案真正揭晓,他才若有所感。她早已将此题参透,之所以拼着最后一口气郑重托付,不过是欲借此警醒他。   “读书求学,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淑,你从未忘却少年之志,且终其一生皆在为此努力。甚至至死,你都不忘点醒迷途的为夫。   面朝佛塔双膝跪地,墨大儒双手握拳狠狠捶在地上,泪流满面。   “阿弥陀佛。”   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周身逐渐抽离的浮华之气,空海大师平视佛塔,目露慈悲。   离佛塔不远的华首寺前院,大殿前方那颗足有两人合抱粗的老菩提树下,阿瑶抱膝蹲在下面,小手无意识地划拉着菩提子,心下剧烈挣扎。   刚才有人说她又笨、又矮又……不挺,短短几句话,由内而外将她挑剔得一无是处。   偏偏说这话的人是位小侯爷,位高权重她惹不起。   要自尊还是要小命?   “过来。”   站在大殿台阶上,居高临下,隔着香炉陆景渊朝树下抓耳挠腮的小丫头招招手。   谁要听他的!阿瑶低头,专心地捡起了菩提子。   反了天了!阴下脸,陆景渊高抬皂靴,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跟前,弯腰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出几个字。   惊愕之下阿瑶手心一松,手中菩提子四散,随着菩提树凸起的树根滚落,四散各处。   “此事当真?”   陆景渊傲然地扬起下巴。   有些人单站在那,无须任何言语就能令人信服,面前的玄衣少年便是这等人。方才他所言不是别的,正是“有人觊觎胡家库房”。贼喊捉贼的事多了去,前世的宋钦文不正是一面说着要帮她找出谋杀阿爹的真凶,另一面与真凶暗通曲款,谋得胡家财产。   重生一次她颇有些草木皆兵,若是旁人她肯定要怀疑一番,偏偏面前之人让她起不了丝毫戒备。   “谁?”   见他面露不愉,顿了顿,阿瑶面露恳求之色:“景哥哥可否告知阿瑶,那人是谁?”   上辈子怎么不见这丫头见风使陀,陆景渊心下感慨。上辈子来青城的另有其人,这辈子因为他贸然插手,他们转向暗处。而他的到来阻断了有些人财路,连带着对方布局也有所变化。唯一不变的是,胡家库房内的金山银山依旧为所有人觊觎。   这半个月来他已全力布局,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虽然重生一次他能做得更好,但仍旧不能保证面面俱到。   可他不能让这丫头身处险境,她那么傻,合该被他护着。就先给她提个醒,胡九龄知道后应该会早有防备。只要这辈子他不枉死,胡家有他震着,这丫头应该能一直无忧无虑地继续傻下去。   随后几年,当求亲的小侯爷屡屡被老当益壮的岳父老泰山拒之门外时,每每想起今日所思所为,皆扼腕不已。   真真应了那句老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然而人无前后眼,下定决心的陆景渊倾身逼近,在胸前人儿忍不住撇嘴时,缓缓开口:“现在才求?晚了!”   天下竟会有如此讨厌之人。   跺跺脚,阿瑶向后迈步,试图离他远一些。可她往后退一步,他便向前前一步,同时用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紧紧摄住她。   没走几步后背碰到阻碍,她已经靠在菩提树上。他步步紧逼着跟过来,左手玄色衣袖擦过她脸颊摁在树干上,同时他倾身,看不出情绪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你不是嫌我又矮又不……还不够聪明!”闭眼攥紧拳头,阿瑶声音中带着颤抖。   “又不什么?”   头顶传来愉悦的笑声,有东西捧到她的花苞,紧接着一只手在她跟前晃荡。阿瑶眼睛眯开一条缝,就见他手中捏着枚半大不小的菩提子,戏谑地看着她。   “有东西掉你头上。”   好像又误会了他……正当阿瑶尴尬到无以复加时,略显沉重的推门声传来,大殿中门打开。   透过他咯吱窝的缝隙,阿瑶看向台阶上的竹篮,里面有阿娘亲手准备的各种礼佛之物。   “我先去拜佛。”   说完她低头屈膝,从他搭在树上的胳膊下钻过去,一溜小跑来到大殿台阶前。终于重获自由,她长舒一口气,提起竹篮蹬蹬蹬踏上大殿,抬腿迈过门槛。   站在菩提树下,见她小松鼠般胆怯又灵活地模样,陆景渊扬起抹宠溺的笑容。余光略过后院走出来的素衣少女,唇角弧度瞬间抹平。   “民女参见定北侯。”   娉娉婷婷地走过来,冲着树下玄衣少年,沈墨慈敛衽行礼。片刻见他不曾开口,她自顾自起身。   “看来侯爷对民女多有误解,可是因为胡家姑娘?”   见他没否认,她笑得无奈,说话时语气更像在包容不懂事的孩子,“民女与阿瑶表哥表姐乃是同窗,彼此经常在一处探讨学问,关系难免亲近些,阿瑶对此可能有些误会。她是胡家独女,在家难免受宠些,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见少年点头,似乎颇为赞同她所言,沈墨慈接连遭受打击的心总算得到些安慰。   什么空海大师、什么墨大儒,两个加起来也不如面前这一位重要。只要能将小侯爷拉过来,她便能挽回先前所有损失。   可随后他的一句话,却将她轻松打入地狱,“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天真烂漫,总比以色侍人要好。”   他怎么会知道?沈墨慈困兽犹斗:“侯爷是不是有所误会。”   陆景渊嫌恶地看着她:“回去告诉平王,青城绸市不是他能插手的地方。”   他果然全都知道了!瞳孔微缩,胡乱行礼后沈墨慈匆匆离去。   欣赏着她略显仓皇的背影,陆景渊目光晦暗不明。能为个花魁跟他大打出手,还打不过被他扒光衣裳扔大街上,平王从来都只是个草包。可这草包背后的势力却不容小觑,前世竟然连胡九龄那般精明的人都能被他算计了去。   如今饵料已经放出,他只等收网。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树咚;   2、wuli小侯爷拒绝沈墨慈勾引,干净利落,帅不帅?   3、如墨大儒般,我们很多人在追求梦想的路上逐渐被尘世浮华迷了眼,然后迷失了方向。而引导他忆起初心,不负此生年华,便是墨夫人最真挚的爱;   4、最重要的一点: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然后谢谢前面每一个收藏、撒花、捉虫的亲爱哒~ ☆、平王殿下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平王身材微胖、相貌中等,与龙姿凤章的其他皇族子弟相比,他算是很不起眼的一个。虽然人平庸,但他有显赫的外家,以及深受太上皇宠爱的母妃——珍贵太妃。   十几年前,太上皇下诏禅位于今上,带几位宠妃退居陪都洛阳。虽然名义上不再是大夏君主,但瘦死的骆驼尚且比马大,更别提大权在握几十年的皇帝。依托于此,宠妃之子的平王依旧能斗鸡走狗、狎妓御女、招摇过市,过得好不快活。   然而此时此刻的东山脚下,正午绚烂的阳光中,听完沈墨慈所言,向来自信的平王却打个哆嗦。   “你确定……是定北侯?”   “是位年轻的玄衣公子,民女只不过是猜测,终不及王爷见识广博。”知晓平王志大才疏,沈墨慈言语间小捧他一把。   此刻平王却无心消瘦美人仰慕,他满脑子都是正月里的一幕,一袭玄衣的陆景渊将他那帮狗腿子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扒光他衣裳,从二楼将他扔到冰天雪地里。现在想起来,他都隐隐觉得尾椎一顿发麻,紧接着彻骨冰寒席卷全身。   “那煞星不是还在京城?”   平王声音很小,但沈墨慈还是听见了。她没点破,而是疑惑道,“近半个月,一直有人在暗访青城各大绸缎铺。”   “半个月?可本王离京前还见过定北侯……不好,我们都被他骗了。”   这才想到,真是蠢不可及。心下鄙夷,沈墨慈面上却没露出分毫。抬头,她更加恭敬地说道:“以王爷才智,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是,该补救,可是该如何补救?”   眼底划过一丝得逞,沈墨慈面露难色,“民女不才,不能像王爷般总览全局,如今只有些微末之计……”   “阿慈直说就好。”平王神色焦急。   “王爷为大计前来青城筹款,而青城最大的绸缎商,莫过于皇商胡家。众所周知,胡老爷最疼的便是独女胡瑶。”   “阿慈的意思是说,让本王纳了她?”平王声音惊悚。   阿瑶做妾,这倒是个好主意。沈墨慈打量下平王身形,若长得如寺中玄衣少年那般,此事或许可行,可又胖又丑,胡九龄又不是傻的,怎会这般委屈独女。   “王爷乃天潢贵胄,岂可为此等小事委屈。胡老爷舍不得女儿受一丝委屈,就算青城内有姑娘比胡瑶强都不成。本来民女若是成功拜墨大儒为师,便能牵扯其注意力,为王爷分忧,可惜……”广袖掩面,沈墨慈面露黯然。   平王最看不得美人委屈,更何况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美人。   “墨道玄不过是父皇手下的文士,待本王吩咐一声,谅他也不敢不从。”   沈墨慈激动地拉起平王衣袖,仰慕地看着他,“王爷,民女何德何能。”   美人在侧,肤白如玉,眼含秋波,平王再也忍不住。就地将其摁在山墙上,对准嫣红的小嘴狠狠摄取一番,直她弄到全身娇软,无力地撑着他胳膊半嗔半喜地看着他。   “小妖精。”   “王爷~阿慈不忍王爷劳累。不如找得力之人牵扯住定北侯,然后您作壁上观,只等渔翁得利?”实在是忍够了这等猪队友,媚眼如丝,沈墨慈柔柔地提议。   “这……”   虽然才智平庸、且容易在女色方面犯糊涂,但平王好歹是位皇子。自幼在宫廷长大,耳濡目染,对许多事他有种天然的直觉。   “阿慈且先回府,容本王再想想。”   平王似乎有所察觉,发现此点,沈墨慈表现得更加无害,指甲诱惑地在他手心刮下,乖顺地上了马车。   手心麻麻痒痒的触感传来,平王长舒一口气。一个商户女,能有多大心思,母妃可真是多虑。   “平王舅舅。”   熟悉的声音传来,平王打个寒颤,普天之下这么称呼他的,也只有那混世魔王。顺着声音来源转过身,山墙中伸出来的迎客松上正站着一位玄衣公子。   认清树上之人,他只觉一股酥麻自尾椎升起。   陆景渊来这有一会了,那丫头跟他闹别扭,见着他跟老鼠看见猫似得。自觉没趣,刚好收到暗卫来报,他便尾随沈墨慈下了山。   藏在迎客松上,将两人谈话尽收耳底,果然一切如他所料。本来他可以不必出来,可当听到“纳”字时,便忍不住心中火气。   自树上跃下,随手捡根枯枝挑起平王下巴,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他丝毫不掩饰声音中的鄙夷:“想纳胡家姑娘为妾,就凭你?”   “我……可是你长辈。”   “想摆长辈的谱?看来脑子还没清醒。”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完陆景渊抬脚对上他肚子,狠狠将之踹上山墙。待那坨肉四肢张开,呈“大”字形贴在山墙上,眼看就要后仰下来时,他跟上去抓住他衣领胳膊,脚下一蹬借力上树,将他挂上枝头。   “上面凉快去吧!”   说完他拍拍手,揉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大步流星转身离开。   挂在树梢的平王看着空无一人的后山山谷,透过树间缝隙往下看,他离地最起码有三丈高,摔下去非死即伤。感受着身下晃晃悠悠的枝桠,泼天的恐惧袭来。   他对上的究竟是怎么个恶鬼……   斗不过,他真得斗不过。   沈墨慈临走前的话突然钻出来。必须得找帮手,回去立刻找!   快步走出山谷的陆景渊也没想到,他不过是听到不想听的,当场给自己出口气,却能无心插柳柳成荫。   吩咐暗卫守住谷口,等再过两个时辰放人下来,他疾步走向山前茶寮。   阿瑶是诚心前来礼佛,对重生之事她始终心怀敬畏,唯恐一觉醒来再次回归凄凉境地,总想着多拜拜求个心安。   空海大师接到小侯爷指示,拖住胡家姑娘。身为得道高僧,最好的拖时间方式莫过于讲解佛法。   此点正和阿瑶心意,重生之事事关重大,她不敢轻易为外人道。稍作思索后她便换种说法,言及自己托生到胡家,自幼衣食无忧、受尽宠爱,比之同龄人幸运许多。这般好运到,不知要何意回报,每每觉得心下难安。   见她面色坦诚,眉宇间愁容不似作假,空海大师多年修佛越发古井无波的心微微起了涟漪。如果说先前他关注阿瑶,半是因小侯爷命令,半是因她奇特的命格,现在则有几分是因为她这个人。福泽深厚平生罕见,却依旧为善气所困,他总算明白此等命格缘起于何处。   困惑明朗之后,对于阿瑶,他多了几分修佛者的慈悲。   “姑娘可愿拜贫僧为师?”   啊?阿瑶瞪大眼,“可墨大儒……”   “道玄兄身在红尘,有些事身不由己。”   墨夫人拳拳之意固然感人,可从墨道玄接受太上皇招揽,享受荣华富贵的那天起,有些事已并非他能做主。   阿瑶自然听出了他话中意思,难道前世之事要再次上演?明明她已经驳倒了沈墨慈。   她有些无法接受,仓促间只能胡乱找个理由,“遁入空门事关重大,我得问下阿爹。”   这都想哪去了,眉梢染上笑意,空海大师隐约明白,这些天小侯爷常挂在嘴边的呆、笨、傻究竟是何意。   “并非叫姑娘做尼姑,”见她搓搓手面色俏红,空海大师也没点破。起身看看日头,道:“时辰差不多,贫僧送姑娘下山。”   好像还有俗家弟子……不管怎么说,有了空海大师的收徒保证,阿瑶心安不少。从善如流地站起来,一老一少沿着来时山路向下走。   待她走到山下茶寮,就见方才孟浪的玄衣公子坐在阿娘对面,两人相谈甚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怒打胖王爷;   2、小侯爷认识到错误,先一步跑去岳母那刷印象分;   3、萌萌哒空海大师马上要有天字第一号女弟子,泥萌猜猜天字第一号男弟子是谁?   4、还差10来个收藏就够V了,喜欢的小妖精快点收啊收啊收啊,入V后更新很勤奋哒^^ ☆、拜师风波   回府途中,看着对玄衣公子赞不绝口的娘,阿瑶无奈地将头瞥向窗外。   时值正午,晋江两岸来时紧闭的商铺皆已开门迎客,江面上几只乌篷船划过,江岸边三两成堆地蹲着淘米洗菜的中年妇人。   风吹来,耳边传来妇人的议论声:“沈家姑娘……”   马车继续上前,后面的声音听不太真切。阿瑶蹙眉,自打空海大师讲学之事后,城中关于沈墨慈的传言就没再断过。尤其当宋钦文被胡家赶出,犯了宵禁被抓后,传言更是坐实。   寻常市井百姓提及二人时,总要带上“肚兜”、“私会”等香艳的字眼,语气或暧昧或鄙夷,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像方才的妇人那般带着钦佩和艳羡。   有古怪!   绷紧嘴唇,阿瑶敲下车门,“青霜。”   “姑娘有何吩咐。”   “你且下车,打问下沈墨慈出了何事。”   青霜应声退下,喋喋不休的宋氏也停下,略带尴尬和紧张地看向女儿,“阿瑶,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虽对宋家兄妹宽容,但对八竿子打不着的沈墨慈,宋氏可没什么度量。奶娘之事爆发后,她借合账之机梳理后院下人,还真发现不少外面埋进来的钉子。严加拷问后有人耐不住招供,就着他们所说线索顺藤摸瓜,背后正是沈家。   因她身体不好,多年来对后院疏于管理,本已料到可能不会太干净。可她没想到会不干净至此,整个后宅乌烟瘴气,尤其是阿瑶身边,除去老爷派去的人,其余多是经奶娘之手安□□来的细作。   “应该是沈家,至于是何事得等青霜回来才能知道。”   说话功夫马车已经停在胡家门口,进了大门刚过影白墙,就见一身宽松绸衫的胡九龄抓耳挠腮,在墙后原地转圈圈。   “阿爹怎么没去铺子?”以往这个时辰,阿爹应该正在铺子内巡视,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站在旁边的官家胡贵开口,“姑娘有所不知,您与夫人前脚出门,老爷后脚便赶了出去。可在绸缎铺,他听人说……”   “胡贵!”   出声打住胡贵,再次面对阿瑶时,胡九龄换上了张慈父脸,“没什么大事就先回来了。阿瑶清早去进香,这会应该饿了,先进屋歇会再吃饭。”   随着阿爹进了厅堂,下人端水上来。就着水盆洗洗脸,顺便把阿爹的手捉过来放进去洗洗。洗干净后拿起布巾擦手时,阿瑶见到门外神色焦急的青霜。   “阿爹,是不是沈家那边……”   胡九龄一愣,他知道有些事早晚瞒不过女儿,可那颗慈父心肠,总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最好拖到风平浪静后当个笑话讲给她听。   “没多大的事,阿瑶不必往心里去。对了,宋家还回来一部分首饰……”   “女儿不缺首饰,”阿瑶撇嘴,“阿爹还想瞒我,刚才回来的路上到处都有人议论此事,我已经全听说了。”   “什么!”胡九龄急了,甩甩手上水珠连声安慰,“阿瑶莫要听那些人胡言乱语,什么墨大儒意欲收沈家姑娘为徒,根本就是假的。沈家还派人出来阻止流言,假惺惺,明明是他们自己放出去的流言,这种贼喊捉贼的事沈金山可没少干。”   “原来是这么回事。”心里早有防备,这会阿瑶倒没怎么惊讶。   胡九龄忙打住,可为时已晚,该说的都已经说出去。他只能以手掩面,假意做悲泣状。   “阿瑶怎么能诈爹爹?”   “女儿只听江边洗菜的妇人说了个头,马车走得太快没听清后面的,便叫青霜下车前去探听。如今她正在门外,不如叫她进来说说?”   青霜打听到的内容与胡九龄知道的差不多,不过后者是在自家绸缎庄问的,店中伙计汇报时总要有所取舍,前者问的市井百姓可就没什么顾忌。   “现在大家都在传,连墨大儒都欣赏沈家姑娘才学,破格收她为徒,沈家姑娘品性肯定无可指摘。书院中之事,定是……”说到这她有些迟疑地看向阿瑶,神色间有些怜悯。   “是我嫉妒,故而有意诬陷。”   “姑娘怎么知道?”青霜难掩惊讶。   “岂有此理,”胡九龄气得胸膛上涌,“为父这便派人……”   “阿爹这样岂不正如了沈家意?”阿瑶递给他一杯茶水,“先由着他们说,女儿自有办法。”   说完她踮起脚,胡九龄也配合地歪歪身子,摸着扳指听她在耳边小声说着,听完眼前一亮。   “当真有此事?”   “当然,初听此事时女儿还吓了一跳,咱们胡家就我一个,可不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阿瑶无奈地搓搓手,“后来我才想到,佛家还有俗家弟子。得亏大师宽仁,没与我一般计较,还允许我回家与阿爹商议。”   胡九龄罕见地没夸女儿,而是感慨道:“大师品行高洁,果然非寻常人所比。为父这便准备香果束脩,入山寺拜访。”   “阿爹,还是等过几天。”   “阿瑶是说?”   “就如阿爹想得那般,待他们得意忘形松懈之时,出其不意给出一拳。”   父女俩三言两语商议好后,恰逢宋氏洗漱好从后面出来。一溜丫鬟端着精致的菜肴上桌,围着饭桌胡府三人和乐融融。   一家三口吃得不亦乐乎之时,沈墨慈正马不停蹄地四处跑。她先是命心腹往平王所居别庄送了一份密报,其中详细记录了半个月来定北侯暗查青城各大绸缎庄的种种举动。   归程整理密报的同时,她无意中看到马车中墨迹未干的簇新讲义,当日宋钦文提过,碍于情面他将旧的借给了表妹。尘封已久的记忆无意中浮出,她记起刚得知方程之时,曾兴奋地与宋钦文分享过。而当日他对方程与算筹的见解,与今晨华首寺后山佛塔前阿瑶所讲一模一样。   真相大白。   没想到她苦心筹谋许久的计划,却在最总要的一环,因此事而功亏一篑。这种滋味简直比被阿瑶驳倒的时还要难受,一瞬间沈墨慈五内俱焚。   但这股恨意没持续多久,她深知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然宋家兄妹坏她好事,那这个窟窿就得由他们负责填补。   在别庄传来肯定消息后,她命街头巷尾散布消息的下人改口风,从极力遮掩改为她不愿借此事出风头。而后她约宋钦蓉在首饰铺子见面,试图说动她将胡瑶所赠首饰全部还回去。宋钦蓉本就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眼皮子浅又贪婪,三言两语便被她说服。在她顺手送支钗环后,她更是一副恨不得以死相报的感激模样。   安排好此事后她便回府,安心准备起了衣裳首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宋钦蓉向来敬佩阿慈,几年下来几乎到了盲从的地步。从首饰铺子回去后,她便进了后院,将阿慈的话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说给杨氏听。   “先不说胡家施舍的态度,娘,再过半个月哥哥便要乡试,难道您要他背着这样的名声下场?就算哥哥不计较,万一胡家再借此生事,到时主持乡试的官员会如何看待他?“   儿子是杨氏的命根子。她的儿子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注定要当大官的,可不能为这点小事坏了前程。   “是得还回去,阿蓉,咱们不贪那点,等日后你哥哥做了大官,缺不了你这点东西。”   阿娘最看重的果然还是哥哥,一说她就答应了。宋钦蓉心下颇不是滋味,但更让她难受的是阿瑶。兄长是男儿,在家比她受重视理所应当,阿瑶跟他一样是姑娘,凭什么两人差那么多,从小到大她就要捡她不用的。   阿慈仁善,提议她悄悄还回去,可她却咽不下那口气。   “娘,是胡家先对不起我们。城内官兵查宵禁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抓也是抓乞丐醉汉。哪有那么巧,我们前脚刚被赶出胡家,后脚就被人抓进大牢。”   想起在牢里渡过的一夜,杨氏心头也升起怨恨。   “阿蓉是想?”   “胡家不给咱们留脸面,咱们又何必再顾亲戚情面。娘,首饰咱们还,不过要光明正大的还,免得日后胡家拿此说事。”   “可你爹不会答应,他一直要我们念着姑母的好。”杨氏还是有些怵夫婿。   “春蚕正是结茧的时候,阿爹这几日都在乡下。等他知道了木已成舟,总不至于拿哥哥前程去给胡家赔罪?”   烛光亮起,江南略显潮湿的夜里,杨氏缓缓点头。   同样的夜色中,有关墨大儒欲收沈家姑娘为徒的消息随着夜幕的铺开,蔓延至青城的大街小巷。   从早慧到课业优异不输男儿,再到帮沈老爷打理生意、每年腊八在晋江沿岸支棚施粥,十余年来沈墨慈一直是备受青城百姓瞩目的姑娘。她聪慧、干练、仁善、温柔,在城内声望极高。   直到一旬前传出东林书院肚兜之事,此事搁寻常姑娘身上也不算什么,但放沈墨慈身上,就如无暇的白璧中突然染上杂质。越是难以接受,青城百姓反应越发激烈。   一方面他们有些幸灾乐祸,哪有那般完美的人,果然是装模作样。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则是心存疑惑,那可是沈墨慈!   墨大儒收徒之事爆出,不少人心里松一口气,他们就知道那个温柔善良的沈家姑娘不会是这等人。起初他们还心存疑惑,沈家下人的暧昧态度更是让疑惑再次升级。直到他们连番追问下,黄昏时分终于有扛不住的下人松了口,说是自家姑娘不想借墨大儒之名炒作。   多谦虚的人,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沈家姑娘。   至清晨,墨大儒所居驿站传出驿站确认此事后,前阵的幸灾乐祸彻底转化为愧疚。没有人注意到整个过程中墨大儒压根没说一句话、没写一个字,甚至都没用自家下人,连拜师消息都是由驿卒代传,他们只知道墨大儒收的徒弟肯定品行高洁,是他们误会了沈姑娘。   “都怪胡家。”   “胡家那个娇蛮的守灶女肯定是嫉妒沈姑娘,有意陷害。”   街头巷尾传出这样的声音,心下悔恨之人终于找到借口。他们并非有意,而是被恶毒的胡家姑娘误导了。   激愤之下说什么的都有,没多久关于胡家姑娘的谣言四起,有人说她面如夜叉、有人说她挥霍无度,连奶娘之事都被拿出来再次改编,成为任劳任怨的积年老仆被喜怒不定的千金小姐苛责,关柴房毒打后殒命。   仅仅过了一夜,阿瑶名声变得臭不可闻。   而让整个事件达到顶峰的,却是胡家亲家——宋家的宗妇杨氏带着亲女,神色不愤地捧着满匣子金银钗环招摇过市。   母女俩沿着晋江边一路走来,时值正午,街上人来人往,等他们走到胡家门口时,身后已经尾随了一群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这排山倒海的虐渣节奏,泥萌都感受到了吧?   小剧场:   在与老当益壮的岳父泰山斗智斗勇800回合后,小侯爷终于抱得美人归。大婚之夜,被极品女儿红灌醉的他还没等洞房,再次重生。   7岁的小侯爷一脸血(真·人血)地躺在荷花池边,见胖娃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拎着等身高的大白兔子灯往他脸上一照。   “阿……”   “爹”字还没喊出口,小侯爷当机立断,捂住嘴将胖娃娃揣进怀里,两步轻功翻出院外。   不等天亮,乱成一团的胡府突然有得道高僧空海大师登门,言明贵府姑娘与长公主独子命格如何契合,总之两人凑一块逢凶化吉,不凑一块天理难容。   而在百味斋后院,小侯爷将赤豆云片糕举到胖娃娃碰不到的高度。   “想吃糕糕?”   “想!”胖娃娃流口水。   “当我小媳妇,随便吃。”   “小媳妇是什么?能吃么。”   “你说呢?”   “那阿瑶是景哥哥小媳妇。”胖娃娃心满意足地搂住糕糕。   ……待续 ☆、一招化解     “我家小姑子嫁入胡家多年,平日里两家也常有走动。两家女儿年纪相仿,平日也常在一块玩,外甥女偶尔会送她些首饰钗环。我说过多少次,莫要眼皮子浅贪人家东西,可这死丫头就是不听。现在好了……”   气派的胡府正门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市井百姓,人群中间的空地上,杨氏捧着首饰匣子,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女儿。   “娘,是阿瑶硬塞给女儿。女儿也说过这些首饰太过贵重,可她却说点东西对胡家来说不算什么,反正这点都是小钱。”   小钱?周围响起一片片抽气声,人群中不知有谁嘟囔道:“胡家可是皇商,家里摆着金山银山,买点珠宝首饰不跟咱们寻常人家买棵菜一样轻松。”   不少人赞同地点头,胡家姑娘那可是挥霍无度的主。   闻此,杨氏眼中划过一抹得意,但开口时却越发严厉,“阿瑶怎么想那是她的事,可我宋家家教,不能随便要别人东西。现在可好,你哥哥也因你受了牵连。”   宋钦蓉眼眶发红,声音哀切,“娘,女儿也不知阿瑶会因一点误会发这么大火,甚至迁怒到哥哥身上。若是耽误哥哥乡试……不,不能耽误哥哥,女儿这便给她赔罪。”   说完她挺身而出,攥紧拳头站在胡府门前,满脸坚决,“阿瑶,我把你送的首饰全都还回来。你要是还生气就罚我吧,千万别连累了哥哥。”   就这样宋家母女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很快激起民愤。   “不过是姑娘家拌嘴,竟然把两家人牵扯进来,胡家姑娘可真够蛮横。”   “嘘,小点声,人家可是不高兴了能把奶娘绑起来活活弄死的主,被她听到了你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坏事都做了还怕别人戳脊梁骨,我看前阵城中传言准跟她脱不了干系。小小年纪心肠就如此恶毒,胡老爷怎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你还真当胡老爷是什么好人?做生意的天天跟牛鬼蛇神打交道,胡家生意那么大,良善之人肯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这位兄弟说得没错,咱们青城方圆百里,每年所出最好的生丝不全被胡家包了去,也没见给多高的价。”   不知谁起了个头,又有许多人现身说法,直言胡家每年收生丝时压价、给工钱如何少、卖得布劣质穿不住。一时间群情激奋,从胡瑶到胡九龄,甚至还有人借杨氏提及刻意难为娘家人的宋氏,总而言之,面前这座大宅中的三位主子都是心肝黑透了的,合该天打雷劈。   人群外的树荫里,青顶小轿帘子微微撩起,沈墨慈唇角上扬,志得意满地看着外面这一幕。   谋划了许久,虽然中间出点偏差,所幸结局没变,甚至比她想象中还好点。   生而早慧,她决不允许自己比任何人差。生来拥有一切的阿瑶,如阴云般笼罩在她心头,每每让她心气不顺。十几年努力,再三谋划,今日阿瑶名声终于坏个彻底。甚至稍加引导,连胡家绸缎铺今春的极品生丝收购也要受到影响。   “差不多了,吩咐我们的人速速了结此事。”   胡瑶惨状日后可以慢慢欣赏,为防横生枝节,现在她要快刀斩乱麻,亲眼见证此事盖棺定论。   树干紧邻的院墙内,陆平双手抱拳,低头将外面情况报告给玄衣少年。   “侯爷,沈墨慈已布置收网,我们是否要出手?”   “与我何干?”陆景渊皱眉,难道他的心思被陆平看出来了?   那您干嘛大清早天不亮便巴巴跑过来……陆平忍不住腹诽。微微抬头看着小侯爷高深莫测的面色,他瞬间明悟。他这是要胡沈两家争锋,然后好渔翁得利?   不愧是侯爷,果然高明!   “空海大师现在何处?”   “大师与墨大儒结伴同行,现正在两条街外,不消片刻便能赶到。”   “吩咐他们快些。”   待陆平退下后,陆景渊足间轻点跃上树梢,望着胡府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那丫头肯定吓坏了吧。但他给未来岳父的见面礼,必须得够分量。再等等,他定会连本带利帮她讨回来。   隔着一条街,阿瑶躲在胡府大门后面,透过门缝看着外面乌压压的人群,耳边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谴责声,昨晚临睡前做足的心理建设正在一点点土崩瓦解。   她早已料到沈墨慈的回击不会轻松,但没想到会严重至此。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如针尖般透过衣料扎到她身上,不消片刻她已千疮百孔、无力支撑。   “别听了,”苍老而温柔的大手捂住她耳朵,胡九龄吩咐青霜,“带姑娘下去歇息。”   “阿爹,”阿瑶摇头,摆脱了他的手掌,四目相对间她看到一张铁青的脸。   “听别人骂女儿,阿爹比自己被骂还要难受,是不是?”顿了顿,见他没否认,她又说道,“女儿也是如此,他们可以骂女儿,但绝不能辱阿爹名声。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事,若是一味躲着,外面那些人还当咱们心虚。贵叔,你去拿两个竹喇叭。青霜,刚我让你叫的人到了没?”   “按姑娘吩咐,丫鬟家丁各二十四人,衣裳也都换好了,全都候着那。”   看着下面乌压压四十余号下人,阿瑶目光转向身边,“阿爹,有你在女儿什么都不怕。咱们开门,把事说清楚。”   满腔慈父心肠被女儿说得热乎乎,不知不觉间胡九龄点头。   眼瞅着胡家无丝毫反应,说了这么会,外面的人也有些累了,讨伐声逐渐低下来。   沈家下人混在人群中,轻声叹息,“再生气咱们拿胡家有什么办法,今日这么大阵仗,就知道胡家姑娘不是什么好人,日后卖给胡家生丝时多注意些。只是可惜了宋家母女,可怜见的。”   不少热赞同地点头,是啊,胡家有钱有势,他们这些市井之人说两句,人家不疼不痒。这深宅大院的,指不定连骂声都听不见。   “经过今日,胡家女绝对不能要,且日后极品生丝绝不能卖给胡家。咱们穷人也有骨气!”   不知有谁提了这么句,正当众人要当口号跟着呐喊时,沉重的响声传来。一直没动静的胡家大门敞开,从里面依次走出两排青葱水嫩的丫鬟。迈过门槛,丫鬟们左右站定,然后是家丁下台阶站在人群中。待所有人站定,一位妙龄少女扶着胡老爷走出门。   少女圆脸杏眼,生得不算多美,但乍看上去却十分顺眼,让人觉得心下舒坦。   “这就是胡家姑娘?也不是传闻中面如夜叉。”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下面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台阶上胡九龄站定,自胡贵手中接过竹喇叭。此物乃是青城绸市上商家竞价所用,喊话声极富穿透力。   “方才胡某与小女一直站在门后,大家的话我们都听得清楚。我胡家立足青城百年,靠得是诚信经营。然而最让胡某痛心的是,绸缎庄存在诸多问题,而先前却从未发觉。如今既然已经知道,那就要改。胡某在此向大家保证,胡家生丝收购价一定不低于别家,往年若是有人卖亏了,也可凭契书来绸缎庄索要差价。至于绸缎庄的布匹,若是粗制滥造尺寸不够,退换全部银两。过会我便将此写做章程,悬挂于各处绸缎庄,还请诸位相邻相互告知,共同监督。”   言辞恳切地说完,他双手向前微微作揖。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青城大多数人以绸缎为生,胡九龄这番话保证了绝大多数人利益,瞬间人群彻底安静下来。   相隔不远,沈墨慈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胡家生丝收购价本就不低于别家,这番话乍听起来不错,其实他们压根不用多出一文钱。好一个胡九龄,不愧是阿爹口中老奸巨猾的九尾狐。   台阶上,胡九龄浑浊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树后的青顶小轿,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冷意。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台下。   “至于你们……”   “阿爹,这事还是由女儿来说。”   举着小一号的竹喇叭,阿瑶走下台阶,身后二十四名丫鬟依次跟随。   “方才阿蓉所言,我在门后听得清清楚楚。都是小钱?没错,这点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这两句话还不是一个意思,人群中发出讽笑,连宋钦蓉都面露轻松。   “可我那样说,不过是想让你别那么不自在。毕竟这些珠宝首饰,在你眼里还是挺值钱的,不然你也不会带去书院炫耀。这次的,连带宋家上次还回来那些,少说也有好几十件。如果我真的在意,就不会送你这么多。”   胡家姑娘说得……好像是有点道理。   “再说了,”阿瑶转身,目光从二十四位丫鬟身上一一扫过。丫鬟的排列顺序,是她跟前世在京城所见的一位贵女所学。那位贵女上街时,仆佣环簇,威严而无丝毫紊乱。方才在门后她被吓坏了,下意识地想找点东西壮壮胆,想到这个便照葫芦画瓢大体弄了一番。   “生在富足的胡家,有这样的阿爹疼宠,我到底是有多傻多想不开,才会去嫉妒、去陷害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还有30s到达战场,碾碎他们!   2、胡九龄发现了沈墨慈行踪;   3、阿瑶战斗力再次突破,说再多都不如活生生的事实。   4、综合以上三点,明天将是更加汹涌的虐渣,虐渣完后又甜又爽。 ☆、第31章   衣食无忧之人,需要去嫉妒衣不蔽体的乞丐?   里三层外三层的市井百姓,透过围成一圈的护院缝隙,看着中间空地上被丫鬟簇拥的胡家姑娘。二十四位身量相当的丫鬟,身着淡绿色锦袍,梳着油光水滑的辫子,齐刷刷站在小主子身后。   单此一项,便将富贵和威严表现得淋漓尽致。见此围观诸人不禁站得更规矩些,神色也更加郑重。   胡府门前陷入安静,这份安静如在人热烈的心中敷上一层冰块,焦灼中盲从的心冷静下来。   “不好。”   青顶小轿中沈墨慈眉头紧锁,她深谙人心,知晓如何引导流言达成目的。所以开坛讲学那日发生的丑事传开后,她并未阻止流言四散,反倒在暗中推了一把。因为那会她早已计划好后续拜师之事,城中的流言越发凶猛,“真相大白”后罪魁祸首的阿瑶所受谴责便会越发深重。   到那时,同为绸缎商之女的胡瑶便会成为她光辉名声的踏脚石。胡瑶有多遭人鄙视,反过来她就有多受人敬重。   可她千算万算,却唯独漏算了胡瑶。   也不是漏算,有奶娘这个钉子,胡瑶从小到大的经历,她甚至比身为生母的宋氏还要清楚。她就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单纯到近乎愚蠢,未经历任何风浪。这种娇花乍受千夫所指,各种不堪入耳的话扑上来,第一反应肯定是扑到爹娘怀里嘤嘤哭泣。   可她怎么偏偏出来了?   不仅大胆走出来直面困境,她还出言反驳宋家母女。一凡说辞有理有据、言之凿凿,最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是她身后二十四位婢女,不用说一句话就已证明胡家底蕴,也彻底震住了周围看热闹的市井小民。   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沈墨慈敏锐地感觉到,这样下去不行。   “放弃宋家母女,只说前几日的流言。”   接到命令,沈家下人迅速改了说辞。宋家姑娘怎么样咱先不说,沈家姑娘呢?墨大儒破格收为徒弟的人,胡家姑娘初入书院便与其产生口角。还有宋钦文,那可是咱们青城有名的才子,这般出挑之人胡家姑娘也敢编排,诸位乡亲父老倒是给评评理。   眼见气氛又要热起来,胡家下人也不是吃素的,总不能黑的白的全让你们沈家一张嘴决定。   立时就有混进来的胡家下人,指着正在口沫横飞之人,疑惑道,“我说,从刚才到现在就属你说得起劲。你跟胡老爷是有多大仇,杀父之仇,还是那啥……夺妻之恨?”   “你媳妇才给你带绿帽子。”   “我这不就随口一提,要我说胡老爷人算不错了。这些年胡家收生丝,可向来是当场银货两讫,从不带拖欠一时半刻。再说人胡家给那价也不低,反正我卖给胡家的东西从没吃过亏。你贱卖过没?你、你、你,有没有?”   中间人手指一个个指向四周,被他指过的人下意识地摇头。   “这不就对了,咱们这些种桑养蚕的图什么?不就图一年下来生丝能卖个好价钱,让全家吃好喝好,过年时给媳妇截两尺花布做几身新衣裳。”说完他还若有所思地看向沈家家丁,缓缓补充道,“当然,最好别截绿色的,不吉利。”   不少人陷入深思,面上隐隐露出愧疚之色,刚才头脑发热时他们只觉胡老爷是全天下最大的奸商,可冷静下来稍微想想,这些年来还真是胡家最厚道。生丝钱从不拖欠不说,铺子里卖得布也向来物美价廉。   赞同地点头,听到“绿色”时他们忍不住发出笑声。心下焦急,沈家下人额头染上一层薄汗,急中生智,“人有财了就求名,沈家姑娘名声好,保不齐被人嫉妒。”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沈墨慈多年经营摆在那,胡家姑娘于他们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不少人稍作犹豫后,还是选择相信前者。   “毕竟是墨大儒之徒。”   面对得意的沈家下人,胡家下人丝毫未显慌乱。倒不是他们心理素质多好,而是他们跟沈墨慈想一块去了。在胡家做事久了,自家姑娘什么脾性他们能不知道?那就是个被老爷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娇娇女,如奶娘、又如宋家表姑娘,向来只有别人诓她的份。   让她想出如此缜密的计划陷害人,怎么可能!   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家姑娘心智绝干不出这种高难度的事,内心坚定,这会任凭谣言四起,他们依旧岿然不动,思路清晰地反驳:   “胡家姑娘若是好名声之人,这些年又岂会一直默默无闻。不说别的,每年腊八以她名义开设粥棚,这事总算不上难?胡家名头摆在那,为自家姑娘经营点好名头,很难么?”   “唾手可得的好名声不要,莫非自家姑娘本身就见不得人?”   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阿瑶摸摸自己的脸,待字闺中未经任何风雨的小脸光滑细嫩,有什么好见不得人呢?耸耸肩,她面露无辜。   “胡搅蛮缠、一派胡言。”胡家下人同样无奈,郁闷之下使劲跺跺脚。   看热闹的百姓都是墙头草,他们容易被沈墨慈煽动,同样也容易被其他人煽动。这会功夫,不少人已经被胡家下人引得起了疑惑。之所以还在犹豫,完全是由于墨大儒。   沈墨慈同样深知,墨大儒是她如今最大的依仗。但没人比她更清楚墨大儒态度,收她为徒完全是平王以势相压的结果,而此点更是磨灭了初见面时墨大儒因心念亡妻而对她的那点好感。而且反过来,因破题之事,墨大儒对胡瑶则是好感十足。   师徒情谊本就不怎么牢固,若叫墨大儒知道,她扯他大旗对付胡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此事到此为止,让咱们的人撤回来。”   沉声朝轿帘外吩咐,许久未得到回应,她焦躁地掀开轿帘,指责道:“没听到?”   “沈姑娘还未告知你在外面安排了哪些人,本候就算想代为传命,也无从传起。”   本候……不属于自家下人的陌生声音传来,沈墨慈“蹭”一下掀开轿帘。正对着轿门口站着位玄衣少年,正是昨日带阿瑶前去华首寺后山的“景哥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心中升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强忍住调整好脸色,她边起身边问道,“定北侯此刻出现在此处,莫非暗中已与胡家有所商议?”   从平王口中,她知晓定北侯为何而来,单一个胡家可凑不齐庞大的军费。既然他已知晓她与平王之事,那短时间内想必无法将之拉拢过来。不能动之以情,那便诱之以利。   想用圣旨压他?沈墨慈还真是……聪明,换做任何初担重任之人都会仔细斟酌,然后选择让步。   可他不是那些庸才!   “本侯是否与胡家有所商议,无须向你禀报。但本候却知,你与平王暗中已有商议。”   “良禽择木而栖。”沈墨慈面露魅惑地说道。   “以本候芝兰玉树,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鸟都能随便扑上来。”面露傲然,陆景渊语气中是毫不掩饰地嫌恶。   胡瑶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汤,向来被男人捧着的沈墨慈头一次被如此嫌弃。轿外孰是孰非的争论声传来,强忍住厌恶,她出言送客:“既然如此,那民女蒲柳之姿就不再碍定北侯贵眼。”   “呵~”陆景渊轻笑,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只竹喇叭。   在沈墨慈惊恐的眼神中,他抬起竹喇叭放在嘴边,朗声道:“沈姑娘,墨大儒在外面等了如此之久,都不能让您屈尊下轿一见。”   沈姑娘、墨大儒……   处在风口浪尖的两尊名号突然被喊出来,围在胡家门口的百姓纷纷朝声音来源看去。就见离此不远的树荫下停着顶不起眼的青顶小轿,玄衣少年站在轿旁,而在他身旁,轿子一侧站着位驼背老僧以及充满儒雅之气的老者。   驼背老僧大家都认识,正是名满天下的空海大师,难道他身旁的儒雅老者就是名声同样如雷贯耳的墨大儒?   “师傅。”   沈墨慈自轿中款款走出,没有多余解释,而是直接拱手作揖,执师徒拜见之礼。   “原来还真是墨大儒。”   “那老人家在轿边等了有一会,做徒弟的却在轿子里歇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   “许是沈家姑娘没见着。”   “阿慈一定是没看见!”被阿瑶堵得哑口无言,从方才起便低头站在人群中的宋钦蓉,这会比任何人都要兴奋。   得意地瞥向阿瑶,摇摇杨氏胳膊,她激动道:“阿娘,一定是墨大儒知晓阿慈被人冤枉,亲自赶来给她作证?”   “当真?”杨氏难掩惊喜。   “你确定?”余光扫过轿旁驼背老僧,阿瑶声音中带出几丝漫不经心,这种态度激怒了无脑崇拜沈墨慈的宋钦蓉。   “阿慈学识出众,甚至不输于男儿,乃是天下罕见的奇女子。墨大儒已收她为徒,亲自赶来若不是为她作证,难不成还能帮你?”   “那倒未必。”阿瑶轻笑。   “你!”   “事实真相如何,不如你亲自问下?左右你们向来要好,她总不会为这点事怪罪吧?”阿瑶举起竹喇叭,直接递到她跟前。   宋钦蓉咬唇,大庭广众之下喊话有失体统。可若此刻不应,她岂不在阿瑶跟前丢了脸面。左右墨大儒亲自前来,于阿慈而言也是光彩之事,她喊两句又何妨?   “问就问!”   拽过竹喇叭,对准青顶小轿方向,她喊道:“阿慈,我在这!”   喧闹的人群中高亢的少女嗓音格外有穿透力,不少人扭头,惊奇地看向她。   听到熟悉的声音,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稳住墨大儒的沈墨慈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出声阻止,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宋钦蓉有些紧张,再开口时下意识说出实话。   “好多人冤枉你和我哥,我刚担心得不行。现在好了,墨大儒来了,他定会帮你作证。”   “阿蓉。”杨氏忙拉住女儿,当着这么多人面与沈家姑娘如此亲近,传出去若是影响到儿子可怎么办。   站在台阶上,胡九龄居高临下,将杨氏小动作尽收眼底。拿过竹喇叭,他面露宽容:“杨氏,你这又是何必。阿蓉一向与沈家姑娘合得来,往常没少在阿瑶跟前夸她。孩子们觉得投脾气,自然就凑在一处,我们做爹娘的又何必无故阻拦。”   连声叹息后,再次开口时他声线变得凌厉,“阿蓉,站在长辈的立场我支持你广交知己好友。但作为一名父亲,我觉不允许你因为偏向自己好友,就不分青红皂白、把脏水往我女儿身上泼。你可明白?”   看着颤抖的宋钦蓉,胡九龄耷拉下眼皮,掩盖住其中寒芒。他早知宋钦蓉品性,之所以留她在阿瑶身边,不过是想着豢养的家犬总比外面的野狼更安全些。可如今家犬要反咬主人,那就别怪他挥下屠刀。   “胡贵,将首饰收回来。”   胡贵领命走下台阶,握住杨氏手中木箱,微微用力将其夺过来,当场打开大略清点数目。   “还缺两只玉镯,一套珍珠头面。”   宋钦蓉咬唇,玉镯被她不小心摔碎。至于珍珠头面,则被她拆开做了其它首饰,其中最大的几颗珍珠送给了阿慈做生辰礼物,如今她怎么都不好意思开口要回来。   不过一点不起眼的东西,胡家还要为难,暗恨之下她更是坚定了要帮阿慈的心。   “算了,”这才开口的是阿瑶,“不过是一点小东西,都送出去了我也没打算要回。不过是表姐为沈墨慈与我置气,几次三番强烈要求送回来,今日还闹出这般大的阵仗。我怕再不收,日后恐有更多波折……”   在阿瑶为难的神色中,周围百姓了然。方才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口口声声说被胡家欺负的宋家母女,原来宋家姑娘与沈家姑娘关系十分要好,这倒是与前段时间的传闻对上号。   方才宋夫人口口声声说着家教,若是真不想要赠予之物,偷偷摸摸还回去便是。如此大张旗鼓,倒像是故意往人身上泼脏水。   退一万步,就算胡家真有不妥之处,都是亲戚有什么话不能关起来说,何必当面锣对面鼓给人难堪。最让人鄙夷的是宋家姑娘,收了胡家姑娘那么多首饰,就算没有姐妹情,看在钱的份上也不该胳膊肘往外拐。   人群中风向变了,这场闹剧发展至今,孰是孰非逐渐明朗。只是多数人心中依旧横着一道坎——那可是墨大儒,他看中的人怎会有错?   将鄙夷的目光从宋家母女身上收回,诸多目光齐刷刷看向树下的墨大儒。有大胆的人甚至直接问出口,“墨大儒,您倒是说说看,到底哪边说得才是真的?”   “师傅。”沈墨慈面露哀求。   墨大儒没看她,而是回望着方才开口提问的年轻人,“你是要我做出评判?”   “当……当然,”年轻人有些激动,“我们大家,在这的几百号人都等着那。”   “丫头,你也这么想?”隔着人群,墨大儒看向后面被丫鬟簇拥的阿瑶。   心下一紧,阿瑶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透过墨大儒看到他身后的玄衣少年。四目相对间,他剑眉微挑,缓缓对她摆个口型,清清楚楚喊着“笨丫头”。   谁笨了!轻咧嘴角,被他这么一气,她心中紧张消去不少。   再次面对墨大儒,她心下已经有了成算。敛衽一礼,她恭敬道:“大儒才学为世人所钦佩,阿瑶自然相信您。”   “你就不怕老朽偏帮沈姑娘?”   “您也说了是偏帮。若真如此,阿瑶便在华首寺为墨夫人请一尊长生牌位,日日三炷香向她诉明心中委屈。”   “这丫头,真是怕了你。”   无奈地摇头,看向众人时,墨大儒神色郑重,“胡家姑娘聪明伶俐,本性天真烂漫,于昨日解开老朽亡妻生前所留孤本难题。老朽今日登临胡府,便是欲代亡妻收其为唯一传人。”   一番话虽丁点未提她不好,可对胡家姑娘的各种溢美之词,却将对立面的沈家姑娘贬到一文不值。   不仅如此,墨大儒还是亲自登门收徒。昨日他收沈家姑娘为徒的消息可是从驿站中传出来的,从头到尾墨大儒都未露面,好不容易今日露面,就给出这么一份“大礼”。如此明显的差距在那摆着,胡沈两家姑娘谁更受重视、品行更和大儒心意,简直不言而喻。   当即便有不少人朝沈墨慈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而后者竟然还忍得住,恭敬地立在师傅身后做足了为徒者的恭顺姿态,至于她内心深处如何苦涩如何煎熬,却只能一人慢慢消化,打落牙齿活血吞,忍出内伤也不能喊丁点疼。   众人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更让人惊讶的还在后面。墨大儒话说完后,一直慈眉善目立在轿旁的空海大师忍不住了。   “好你个墨老儿,不是早告诉你她是我徒弟。丫头,昨日下山时咱们可都说好了,你答应过老和尚回家禀明爹娘。他墨道玄徒弟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值钱。再说我名头也不比他差,就刚那事,有人诬赖你,你只需要报我名号,绝不敢有人说你品行有亏。“   得道高僧怎会突然变得如此跳脱……被他满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盯着,阿瑶再次感觉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   “大师,阿瑶是觉得还没敬茶,尚未确定师徒名分。这样贸然扯您名号,不太合适。”抓抓头上花苞,阿瑶颇有些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合适,有人拜了个徒弟一大堆的人为师,也没敬茶,就急吼吼地打着师傅名号要你难堪。我佛慈悲,讲究因果轮回,她种因,你不报复回去,怎么助她得业果?”   因果轮回还能这么讲?周围一片憋笑的隐忍声,惊讶之下阿瑶将眼睛瞪得老大。   投在身上嘲讽的目光越来越浓,会想今日的功败垂成,沈墨慈再也忍不住出言相讥,“大师乃得道高僧,方外之人,何必掺和这些红尘俗世,对一个弱女子苦苦相逼。”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想必有所误会,贫僧所言另有其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怎么能如此欺负阿慈。”出声的正是看不过眼,急沈墨慈之所急的宋钦蓉。   不出声还好,本来沈墨慈已意识到空海大师话中陷阱,他从未指名道姓,故而她方才询问时,也只以“弱女子”代称。可她这句话,却直接帮她坐实了此事。   困顿不堪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此时此刻她回忆起胡瑶入书院后的几次交锋。从晨间茶点到书中肚兜,再到今日归还首饰,一次又一次,宋钦蓉总在关键的时候帮她倒忙。正是这几次,打乱了她几年来苦心布局的全盘计划。   她怎么找了这么个蠢货!就在这一刻,她对宋钦蓉那颗满是利用的心,转变成了满腔仇恨。   在她咬牙切齿的同时,空海大师已经将目光转向宋钦蓉,“这位女施主何以如此笃定,贫僧说得是沈家姑娘?”   “那还能有谁?”   “当然,”空海大师抬手,食指指向不远处玄衣少年,“比如他,景公子幼年曾随墨大儒读过几日书,从未敬过茶,如今更是对即将成为师妹的沈家姑娘多有嫌弃,贫僧所言之人……不甚确定。”   在小侯爷满是杀意的目光中,空海大师强行改口。   “这……墨大儒,阿慈也是您徒弟,您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被空海大师三言两语绕过去,宋钦蓉还想争取。沈墨慈却是再也不想呆在此处,被半城百姓嘲弄和鄙夷的眼光一遍遍凌迟。   “阿蓉别说了,今日之事本就是一场误会。恭喜师傅再得佳徒,徒弟与平公子有事相商,欲先行退下,还请师傅恩准。”   见沈墨慈处境凄,墨大儒内心深处升起一丝怜悯:不过是未及笄的姑娘,承受如此流言未免有些太过。可随后她说出的这番话,其中深深的权谋算计,却让他再次冷了心。太上皇于他有恩,收此女为徒不过是无奈之举,若是上进之人他定会不吝指教,可此等心术不正之辈,他实在无从下手。   也罢,他不置可否地点头。   在沈墨慈有些仓皇的逃离后,后续彻底演化成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的争徒大战。两位积年老友为了争夺爱徒,抛开身份修养如市井妇人般唇枪舌战,不顾友情彼此揭对方短。   “墨老儿,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明明是我先说的。再说了,你多少徒弟,光关系亲近的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你关照得过来?我就不一样了,这辈子统共就俩徒弟,怎么都罩得过来。佛曰……”   “别佛曰了,天天披着僧袍讲歪理,也不怕哪天佛祖收了你个老乌龟。徒弟多怎么了?我是代阿淑收的,万亩地里就她一根独苗。还有,师兄多帮手也多,遇事每人帮一点,加起来那是多大一股助力。”   墨大儒越说越有信心,丝毫没注意到旁边玄衣少年被他最后一句话说黑了脸。   “你怎么不说师兄多了,扯后腿的也多。”   “你当我徒弟是什么歪瓜裂枣、地痞流氓?”   “知人知面不知心,衣冠禽兽谁没见过?”   围观百姓目瞪口呆,这两位真是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和大儒?吵起架来丝毫不比邻居家的河东狮差!   还有,这养在深闺十三年、名不见经传的胡家姑娘到底是有多好,才引得两位如此有名望的人不顾颜面、大众抢夺。一时间众人心中完全确定,胡家姑娘定是为奇女子,才学、品性如何再也毋庸置疑。   尚未走远的沈墨慈听闻下人来报,口中突然涌起一股腥甜。她苦心计划多年,本想拿胡瑶当垫脚石成就自己响亮的名声,没成想回头来却为她做了嫁衣。气血上涌,她忙以帕捂嘴,洁白的绢帕染上点点红梅。   而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顶着街头巷尾飞速蔓延的流言蜚语快步赶回沈家,刚进后院她便被嫡母房中妈妈拦住了。   “夫人说了,姑娘所做之事妨碍了全家名声,这段时日还是好生静养的好。”   这几年因她得阿爹看重,连带姨娘在后院也颇有脸面,隐隐与嫡母平起平坐。为此嫡母早已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   沈墨慈被禁足后院,她为妾的生母也被叫去正院日日立规矩,做足了为妾本分。而向来支持她的沈父,却在日日出门被人指指点点、连沈家绸缎庄生意也受到影响的双重压力下勃然大怒,放手任由嫡母管束后院。姨娘月钱本就不高,即便因受宠这些年来多有赏赐,赏银也大都被她拿去收买人心。一朝失势,沈墨慈母女在后院处境堪忧,最严重时连做点心所用酥油都得从月例中扣。   身为庶女她不是没经历过看嫡母脸色的苦日子,这些她尚且能忍受。可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趁此机会嫡母大肆调动后院人手,将她的人贬的贬、卖得卖。没过几日,她多年经营势力短短便被打得七零八散。   当然这都是后话,在沈墨慈回府同时,胡府门前,当着众人的面,墨大儒与空海大师为收徒之事争执不休。   眼见两人久久不曾停歇,就连暗自欣喜的胡九龄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昨日阿瑶提及空海大师名号他心里那个惊喜,可没想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不止空海大师,连墨大儒都想收他家阿瑶为徒。为了收徒之事,如今两人甚至当街吵起来。   这是多大的脸面!这事传出去,日后看还有没有牛鬼蛇神敢说他爱女半点不好!出于为父的骄傲、更是为将来长远计,胡九龄恨不得他们多争会。可当他们真争起来,他又有些不忍心。   名声啊……   疾步走到两人中间,他左右劝着:“两位远来是客,既然是为了小女,不如进府喝杯茶,坐下来慢慢说?”   “胡老爷所言有理。”   一直沉默的陆景渊终于开口,简简单单一句话,上一刻还争执不休几乎要上演全武行的两人,下一刻却如按了复位键般,奇迹般冷静下来。   “阿弥陀佛,便依施主所言。”打个佛号,空海大师恢复得道高僧模样。   “那便叨扰胡老爷。”整理衣冠,墨大儒一派学者儒雅风姿。   敏锐地察觉到两者情绪变化,胡九龄将目光投向树下的玄衣少年。   昨日阿瑶回来后,便将华首寺中发生之事说予他听,这会他很容易确认少年身份。可确认后他又生出新的疑惑,近半个月来城中暗流他也有所察觉,先后几股势力暗中查探胡家产业。如今面前三人齐聚胡府,到底有何打算?   心下思索着,面上他却始终笑得热络而不失礼,“莫非这位便是小女提起过的景公子?”   “正是在下,拜见胡家伯父。”陆景渊抱拳。   普普通通的两句话间,两人却是交战一个来回。胡九龄问得十分巧妙,他丝毫没提其尊贵的侯爷身份,而是从阿瑶角度入手试探。倘若少年当真对胡家有打算,听到这样矮一辈的称呼,多少会有所反驳。   陆景渊当然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他的确对胡家有所打算,但却并非他想得那般。余光瞥向旁边安静的丫头,他干脆将计就计。   恭顺的姿态和话语让胡九龄心下稍安,但也只是稍稍而已。侧身避过少年行礼,他笑道,“既然是阿瑶朋友,景公子不妨一块进府坐坐?”   “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他迈步向前,随着胡九龄邀请的手势,空海大师和墨大儒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   见到此点,胡九龄更是印证了心下某个猜测。亲自引三人进府,吩咐下人准备厢房、梳洗之物后,他将少年单独请到书房,开门见山地问道,“胡某参见定北侯,方才府门外人多嘴杂,请恕胡某无礼。”   “无碍,我名景渊,胡老爷称呼我名讳即可。”京中大臣也没几个敢直呼他名讳,不过面前之人是那丫头阿爹,没几年也会成为他长辈,早叫着也无妨。   定北侯何等尊贵的人物,且如今他来意不明,无论如何胡九龄都不敢直呼其名。   “景公子,胡某有一事尚且不明。”   “便如胡老爷猜测,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确是随我一同前来。”   空海大师自不必说,至于墨道玄,还多亏了沈墨慈。若非她请动平王以势相逼,触动文人那根傲骨,即便他有意收阿瑶为徒,也不会做出当街争吵的出格举动。   胡九龄明白,虽然他觉得阿瑶千好万好,便是天仙下凡也比不得,但其他人不会这样认为。他还不会天真地以为,凭阿瑶本事能让两位名满天下的大人物稀罕到如此地步。   但如果换做定北侯出面,这一切就很容易说得过去。   “胡某在此代整个胡家多谢景公子,方才若非你们及时出现,就算过后事情能说清楚,小女名声也不可能如此轻易保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日后公子若有需要,我胡家愿效犬马之劳,能力范围之内决不推辞。”   说完胡九龄抱拳,还没等躬下身子,陆景渊赶紧伸手止住他。   “不必,”将来此人会成为他长辈,他向来宽宏大量,不拘泥于一时半刻的礼数。   心下这般想着,他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当不得胡老爷如此,在下此举正是为了偿还十一年前东山别院的救命之恩。”   十一年前、东山别院……尘封已久的记忆缓缓开启,胡九龄隐约记得那年元宵,刚两岁的阿瑶在别院莲花池旁发现了个浑身是血的孩子。他至今还清晰的记得,面对成人都心颤的一幕,他那傻女儿却无丝毫畏惧,反而兴奋地喊着什么“红孩儿”。   记忆中孩子那双如野狼般满是侵略性的眼睛,与面前少年深邃却有慑人的眼眸重合。一个半大孩子何故被如此追杀?深知此事危险,当年他命胡贵暗中处理,连郎中把脉时都是隔着帘子,整个过程中知晓此事的只有他们主仆二人,以及当年亲历的少年。   此事应该不假,胡九龄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来。   见此陆景渊心下也长舒一口气。想他天纵奇才,无论修习武艺或是处理政事全都手到擒来,却唯独不会曲意逢迎、讨人欢心。   那丫头软硬不吃,且前世对他十分抗拒,保险起见这辈子他只能从她身边之人入手。宋氏尚还好对付,胡九龄可是人精。幸好沈墨慈不辞辛劳布置这场闹剧,让他以神兵天降的方式风光出场,借胡九龄感激之时倒出当年旧事,步步为营终于取得他信任。   向来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前世今生能让他这般大费周章的,也就只有那笨丫头。   早晚有天,他要从她身上全部讨回来。   “阿嚏。”   后院绣楼内正在换衣裳的阿瑶打个喷嚏,没有来的觉得天冷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入V啦,感谢支持正版的土豪们,咱们日后最起码日更6000!!!;   2、沈墨慈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是她成全了wuli女主!   3、小侯爷依旧不改傲娇本色,好在他做出来的事还挺666666;   4、阿瑶到底要拜谁为师呢?两个师傅各有特色,本事都杠杠滴……好难选,Orz~ ☆、第32章   东山沈家别院,平王中指顶着面前的墨府管家脑门。   “墨道玄不是已经答应收沈姑娘为徒,又怎会在侯府门前那般做派?”   事关太上皇复辟大业,此次青城之行平王不敢有丝毫懈怠,私心里他也存着办好差,好在陪都众人面前风光一回的心思。原本他已与沈家商议好,只待寻机会毁了胡家,将胡家库房中的金山银山运回陪读洛阳。有了这一大比钱,父皇定会如虎添翼,日后功成他当记首功。到那时,以母妃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以及外祖家满门荣耀,他将会成为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   如此强大的利益驱使下,由不得平王不上心。昨日晌午被挂山谷树上整整两个时辰,最后被救下来时他已尿了裤子,连带着昨夜更是噩梦连连,一觉醒来腰酸背痛。但当他听到胡府门前的闹剧时,所有的不适全都一扫而空。   亲家当众上门闹事,青城半数百姓都在看热闹,引起众怒的胡家眼看着离完蛋不远。   想到此点他别提有多神清气爽,只觉得自己已身着五爪金龙袍、头戴天子冕旒,登鼎龙椅君临天下,那副场景单想想他便觉得浑身上下轻飘飘的。   当听到同住东山别业的墨大儒出门时,他几乎确定此事已十拿九稳,毕竟那可是他以父皇名义亲自吩咐的事。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就是他最自信的一点,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反水,让先前所有谋划悉数功亏一篑。   “他知不知道,自己一句话究竟坏了多少事!”   震怒之下平王走上前拽住管家胳膊,欲学昨日陆景渊对他所做那般,潇洒地将人扔到树上。可努力再三,直到虎口传来撕裂的痛感,面前之人依旧纹丝不动。反过来他却是累得直喘气,挺起的腹部上下蠕动,锦衣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殿下息怒。”墨府管家自胸口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清早临走前老爷将此物交予小人,言及若是平王殿下动怒,将此物呈上后小人便可退下。”   抓过信封,平王随意挥手示意他退下,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墨大儒文采斐然,一封信四骈六俪对仗工整,翻译成大白话意思却很简单。他答应太上皇要收沈墨慈为徒,这事已经办到。然而他并未承诺不会再收别人,所以他想再收谁那是他的自由,平王管不着。   然后就是他感受到亡妻心意,余生愿远离浮华,安心做学问,不欲再牵扯尘世中这些是是非非。若是平王非要多加干涉,这些年他受太上皇知遇之恩也知晓不少事,逼急了他指不定做出什么事。   如果说前半部分气得人牙痒痒,后半部分则直接让人硬生生把气咽下去。   “墨、道、玄!”平王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无耻小人,本王定让他声名扫地。”   平王气到七窍冒烟,好在跟随他来的幕僚尚存几分理智。   “殿下,为今之计还是先完成太上皇的嘱托。墨道玄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待日后功成,何愁不能让其身败名裂。”   “可如今胡家稳如泰山,本王亦是束手无策。”   “恕小人直言,殿下天潢贵胄、身份贵重,区区商户何须您亲自动手。”   顺着他的话,平王想起昨日阿慈那番规劝。自打被陆景渊扔到树上后,暴晒的两个时辰中,他一直在想着青城周围有什么可用的势力。天无绝人之路,最后还真让他想出那么一位。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分掌一州之地盐、粮、捕盗、江防等诸多事务的同知吴有良。   同知只是五品官,在政事上受同知辖制,在地方上算是个二把手,百姓头顶上一片天。可这官职落到从皇城出来、见惯了一二品大员的平王眼中委实不算什么。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还是此人出身,吴有良出身贫寒、目不识丁,就连名字也是入伍后现改的。这样一个粗鄙军汉之所以能在人才济济的大夏做到正五品同知,离不开其上峰广平侯陆达的支持。十余年前广平侯镇守北疆,吴有良便是其贴身亲卫。每逢鞑靼人来犯,他必勇猛冲锋挡在其主身前,甚至有两次地方射来的箭矢都是他用肉身挡住。   正是这份忠心,让广平候视为心腹,几次升迁将其调往富庶的江南。   当然平王知道的没这么详细,他只知吴有良是西北军中出来的,西北军一直由广平侯府把持。当年宁安公主下嫁广平候,所出嫡长子便是陆景渊。只是他心中另有所爱,对嫡子百般看不上眼。青城之事若成,便是天大的功劳,广平候定不愿看到这一幕。   想明白这些后,平王直呼天助我也,当即便派人前往州城。   “送信之人可曾回来?”   幕僚拱手,道:“一炷香前刚回来,现正在外面候着。”   事不宜迟,平王即可喊人进来,那人带回了吴有良口信。   “吴同知说,此乃朝廷大事,万事恭听圣裁,地方官员不方便插手。他还说……”来人左右看看,声音低了八度,“吴同知看了看西边的天,又感慨了一句日月同辉。”   京城在北、陪都在西,还有那声意有所指的“日月同辉”……幕僚率先想明白。   “殿下,吴同知只说恭听圣裁,但却没说具体听哪位陛下的。”   “哦?你是说……”   “广平候镇守北方,每日所费钱财皆是天文数字,单靠户部所拨银两可远远不够。”   好像是这样……平王点头,想到另一点他皱紧眉头,“可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要将大笔银两让出去?”   这蠢货,幕僚心中暗骂,又今上和广平候在旁虎视眈眈,他到底哪来的自信想独吞这笔银两。   “沈姑娘那边功败垂成,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先用吴同知做牵扯,先渡过面前难关。吴同知毕竟是陛下委任的官员,做出此等事必然有所忌惮,倒是银两如何处理还不看殿下意思?”   平王眼前一亮,“你亲自走一趟,现在便告诉吴同知本王诚意。”   平王与其幕僚商议的同时,胡府书房内,陆景渊也将此行目的告知胡九龄。   “征募军饷?”胡九龄只觉眼前一亮。   阿瑶重生之事他始终记在心里,一想起前世爱女受过那么多苦,他这当爹的便心如刀绞。   这段时日他也想过一些法子打压沈家生意,并非贬低沈家,也非盲目降价等损人不利己的手段,而是提升胡家绸缎庄自身。他从八岁起便被父亲扔到绸缎庄,从最基础的采桑养蚕,到抽丝缫丝,然后织布印染等,有关于绸缎的每一道工序他都懂。胡家对于绸缎的标准本就已经很严格,但近日来他又将标准往上提一层。有虫眼的蚕叶不要,织布时要格外注意跳线,印染时水温再均匀些……   不仅在织造过程中要求更严,贩卖之中同样如此:卖出去的布要考虑缩水尺寸、见到有人进店要面带三分笑……种种繁琐的规矩直把伙计听成了蚊香眼,大呼这是要把顾客当亲爹孝敬。   为了实现这些,他新添了不少器具,又给伙计涨了月钱,短时间来看赔进去不少。可这样却拉来了沈家的顾客,且布匹质量好了肯定会吸引回头客,长期坚持下去却是良策。其实多年来他一直想改变,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如今真正做成了倒也了却一桩心事。   可绸缎庄的都是实打实摆在那的产业,且沈家家产丰厚,少些顾客,短时间内对他们来说不疼不痒。   他一直在找一种能让沈家伤筋动骨的办法,恨极了甚至会生出些阴暗心思。比如烧了沈家库房、买通下人在印染方子中掺些其它东西,对绸缎庄太过熟悉,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沈家肉疼,可这些主意只是稍微想想,便立刻被他否决。   原因无它,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女儿。他不能做那些昧良心、让人戳脊梁骨的事,他要堂堂正正,做那个由内而外让阿瑶骄傲的父亲。   更何况他不信自己想不出法子,光明正大地让沈家吃瘪。   这不还没等几天,机会便找上门来。   “不瞒侯爷,青城绸缎商虽多,钱财丰厚者也是不知凡几。但商人本性逐利,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胡某倒是有一计。”   “胡老爷倒是说来听听。”   陆景渊心下其实早有主意,前世经历过更复杂的情况,青城之事对他来说算不得复杂。可对上胡九龄,他总是不自觉地多三分郑重。待听他说完后,他十分庆幸自己多了几分小心。   胡沈两家多年竞争,胡九龄态度可想而知;而他因那丫头前世遭遇,对沈家亦无好感。在此事上两人倒是想一块去了,法子大致相同,只是有些细节不尽相同。比起他先前所想,胡九龄的几点建议似乎更能让沈家有苦说不出。   “此计甚妙,便依胡老爷之言。”   书房中未来翁婿三言两语定下了坑沈家大计,而作为罪魁祸首,不对,是两人合力想保护的阿瑶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后一进的胡家厅堂内,梳洗完毕的墨大儒与空海大师左右落座,满含期冀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第三方终于浮出水面;   2、wuli小侯爷与未老岳父老泰山心意很是相同,所以将来他追妻时,心思被一猜一个准(这悲催的未来);   3、阿瑶终于要选师傅了,小洗白了下墨大儒,这下该选谁呢? ☆、第33章   进了胡家后,原本斗鸡般的两位老者终于平静下来。   驼背那个恢复慈眉善目得道高僧姿态,高瘦那个也是一派饱读诗书的学者儒雅之姿。起初阿瑶还长舒一口气,这两人终于恢复正常了。   可事实证明她放心得太早了。   厅堂左边,驼背老僧寿眉下垂,眼角耷拉下来,“老和尚我一辈子就一个徒弟,还是个整天忙到不着家的。如今一把年纪孤零零的,只想收个贴心的女娃娃做徒弟,每旬抽出点功夫陪我说说话。”   在他对面,长袍大儒长叹一声,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哀切,“老朽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便是阿淑,可她早已亡故,连给我补偿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我这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为她毕生心血找到传人,也不知错过姑娘,有生之年还能不不能找到合适的。”   空海大师想法很简单,大徒弟眼高于顶、脾气坏、嘴巴还毒,除去模样好、地位高、文采佳、武艺高强外简直一无是处。好不容易遇到个他看顺眼的姑娘,再不抓紧机会,错过了可真要打一辈子光棍。做师傅的怎能忍心!而最好的培养感情方式,莫过于同门师兄妹。他这般体贴的师傅,到时定会给两人多多创造机会。   墨道玄想法更简单。他虽在小侯爷威逼之下与空海大庭广众之下吵一顿,可以他地位以及现在无欲无求的心态,若是当真不愿,小侯爷也拿他没办法。之所以那样甩出老脸,是因为他欣赏胡家姑娘。或许她不如沈家姑娘聪慧,但却是心思纯净、大智若愚之人。阿淑毕生心血交到这样一位姑娘手中,他放心,若是阿淑活着肯定也会欣喜。   各怀心思的两人隔空交换眼神,皆察觉到彼此眼中的浓浓战意。   但阿瑶没看出来,站在厅堂中间,看到左右使劲扮可怜的两位老人,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刚才吵架时他们互相对准彼此,她只需左右看着,惊讶时捂捂嘴、听到滑稽内容时抿抿嘴就是。现在倒好,两人不吵了,转而齐齐将目标对准她。   “你们……真的有那么可怜?”阿瑶声音中透出浓浓的怀疑。   闻此两人忙收敛战意,左边一位将寿眉耷拉得更低,右边另一位更是全力释放自己对亡妻的怀念和如今的悔恨。感觉到右侧浓烈的悲意,左边的空海大师狠狠心,开始脑补大徒弟一辈子孤零零,到七老八十还是个毒舌老光棍,被侯府小丫鬟嫌弃。   太惨了,他几乎忍不住要念大悲咒。   这……   阿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一位是名满天下的空海大师,另一位是桃李满天下的墨大儒,两人若是想收徒,只需随便喊一声,便有人哭着喊着凑上来,求拜师之人绝对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这样的人会孤单?这样的人会找不到传人?   她再傻也知道不可能。   在华首寺空海大师要收她为徒时,她别提有多开心,那感觉就像蛀牙不许吃糖的小孩突然被天上掉下来的一包胶牙饧砸中了。可现在突然来两个,两个还都这么好,不敢置信的同时,又好像原本的胶牙饧旁边突然又冒出包饴糖。每一样都好喜欢,却只能选择其中一样。   “我……”   感觉压力山大,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中,她一步步向门边退去。估摸着到门槛刚想转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堵坚硬的胸膛。   “景哥哥。”终于来个人解围,阿瑶声音中难掩惊喜。   尾随其后的胡九龄听到这称呼,心下警铃大作,因沈家之事而对少年升起的欣赏中无端多出几丝戒备。   “你终于来了,快请进。”   满心欢愉地邀请少年进了厅堂,阿瑶转身吩咐下人上茶点,忙碌之下她完全没再往外面看,自然也没看到外面有个被她忽视,玻璃心正在一点点碎成渣的阿爹。   “咳、咳。”眼见玻璃心碎差不多,女儿还在围着玄衣少年打转,那积极的模样对他这阿爹也从没有过。心下戒备度从轻微升到最高级别,胡九龄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阿爹?你站在外面干嘛,还不快点进来。”   轰~最后一点玻璃心彻底碎成渣,胡九龄失落地走进来,与厅堂内两位老者刚好组成三剑客,惨兮兮的气氛毫无违和感。   忙活完的阿瑶转身,就看到这样惊奇的一幕。   “他们……这是怎么了?”她小声问着离最近的少年。   “谁知道。”   陆景渊眯眼,享受着她张罗的茶果点心。捏起一块云片糕尝尝,有他在宫中吃过的补品味。百味斋没偷工减料,这丫头怎么丁点不见胖。   眼见气氛陷入凝滞,阿瑶终于小声问出来,“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真要收我为徒,怎么办?”   一直注意这边动静的胡九龄竖起耳朵,连这种事都问他?这种事不该跟阿爹商量么?戒备度迅速突破峰值,突破进入轻微厌恶阶段。   “什么怎么办?”   “两个,”阿瑶瞪大眼,竖起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我该选哪个?”   青葱般的手指伸到他唇边,陆景渊喉结轻微滑动,扭头遮掩不自然的脸色,“笨死了。”   胡九龄:敢说他家阿瑶笨,中级轻微厌恶!   阿瑶一头雾水,伸长脖子凑过去,委屈又急切,“怎么笨啦?到底该怎么办?”   独属于她身上的清新气味萦绕在鼻尖,小脸伸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因刚才提及沈家,他回忆起前世许多片段。   十六岁的阿瑶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布衣荆钗都掩饰不住她的娇俏。而更吸引他目光的,则是她经历重重苦难后依旧未曾磨灭的乐观和天真。破旧四合院低矮的厨房中,不会烧火的她对上不耐烦的宋钦文,便是这般委屈又急切,连说过的话都一模一样。当时他就在窗外那棵桂花树上看着,只觉狭窄厨房中少女冻红的脸,如西北高原上温暖的旭日般照进他阴暗的心底。   要命!   手握成拳,他蹭一下起身,大步迈到她对面相对安全的距离。   “既然他们俩都愿意,想拜谁为师就看你。想拜谁就拜谁,要不想就都不要,难以选择的话就两个都拜了。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笨死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除去离得近的胡九龄外没人听到。第二次了!唯一听到的这位迅速在将厌恶级别再升一阶,高级轻微厌恶,马上要升级为一般性厌恶。   阿瑶压根没听到最后一句,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倒数第二句上,“真的可以两个都拜?”   胶牙饧与饴糖兼得,简直是最美好的结果。   这会她已经没功夫去想沈墨慈,而是完全沉浸在可以拥有两个特别靠得住的师傅,这样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中。   她没想沈墨慈,反过来被困后院的沈墨慈却在想着她。姨娘已经被嫡母叫到跟前立规矩,沈家后院仅次于正院的第二大院落只剩下她一人,她终于能毫无保留地宣泄自己负面情绪。拿起绣花针,她狠狠往巴掌大的花苞头布娃娃身上扎。从近处看去,娃娃身上已经被针眼扎成了筛子。望着千疮百孔的娃娃脸,她唇角漾起诡异的弧度。   想阿瑶的人不止她一个,趁着晌饭后的热乎劲,青城大街小巷盛传着方才那场闹剧。当然在这些人口中,胡家姑娘是顶顶光辉的角色。究竟是什么样的奇女子,才能同时被墨大儒和空海大师看重?由于十三年来胡家姑娘露面甚少,不少市井百姓直接根据想象乱夸一通,直把她编成了下凡的九天玄女。   人嘴两张皮,任谁都无法想象,这般受追捧的胡家姑娘,几个时辰前还是众人口中貌如夜叉、挥霍无度、蛇蝎心肠的女子。不过如今这几个称谓,却是均分到了罪魁祸首身上,其中尤以宋家母女为最。   多数人都在念着阿瑶的好,这个时辰与沈墨慈抱有同样仇恨之心,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也就只剩宋钦蓉。她非但没反思自己错误,反倒将全部罪责推到阿瑶头上。不仅如此,她还这般劝慰宋氏。   “娘,我们可是去送东西的。再说若不是胡家先行逼迫,我们何至于闹出这般大动静。咱们不过是自证清白,没想到他们却倒打一耙。”   听她这番说辞,心慌不定的杨氏也生出仇恨之心,“阿蓉说得对,”   “对什么对,我刚下乡料理农事才几天,你们娘俩便反了天。”   这几日正是春蚕结茧时,宋冠生赶往乡下去帮自家佃户。清早他好好干着活,邻居家进城抓药的人赶回来,告诉他好像在百味斋门前看到杨氏母女。听到后他便觉大事不妙,急匆匆套车赶回来,没进城便听到沸沸扬扬的传言。   “这些年你姑姑是怎么对我们的,被别人一点小恩小惠便收买了。我打死你个狼心狗肺的!”   三言两语问明过程,宋冠生大手高高举起。看到护在女儿身上的杨氏,最终还是没落下去。   “都这么大姑娘,过两年便要说婆家,也不方便再打。你先回房。”   宋钦蓉长舒一口气,惊魂余悸下快步回房。刚趴到床上,便听到门外“咔哒”的落锁声,紧接着阿爹声音传来,“我回乡下料理春蚕,阿蓉且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出来。想不清楚就一辈子别出来,宋家再穷也养得起你,我宁愿养你一辈子,也不能这样把你嫁出去祸害别家。”   说完他厉声嘱咐杨氏,“看好阿蓉,若是敢偷偷放她出来,我立马休了你,说到做到。”   说完宋冠生疾步往外面走去,看到院墙外四邻隐晦的眼神,窃窃私语声传来,每一声都如鞭子敲打着他心门。生平头一回,他如此后悔娶了这么个媳妇,连带着一双儿女也染上了她的某些习性。   为今之计,他只能照料好这波春蚕,多出点极品生丝回报长姐与姐夫。   匆匆离城的宋冠生忧心一双儿女,胡家厅堂中,胡九龄同样为女儿担忧。   “两位师傅的确是再好不过,可阿瑶,你学得过来么?”   关乎阿瑶智商,未来翁婿表达方式虽大相径庭,话中意思却是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的感情是在偷窥中慢慢累积的,救命之恩和山寨三日都是铺垫;   2、宋家还是有明白人,这便是这些年胡家一直关照的原因;   3、空海大师又抽空卖萌,他批判徒弟那段绝壁是为了炫耀(这下泥萌知道小侯爷傲娇怎么来的了吧?);   4、wuli阿瑶智商遭到了全方位无死角的鄙视,我们有那么傻嘛?   5、阿瑶傻人有傻福,墨大儒是真心想收她为徒,全新2.0升级版墨大儒,大家说要不要收捏?   6、最后,重要的话要加粗标红:大家元宵节快乐!趁着春节假期的尾巴赶紧再浪一波,然后有个好消息,21号欠的更新今晚会补上,^^。 ☆、第34章   “可阿瑶,你学得过来么?”   胡九龄这话没别的意思,只有一位慈父对爱女学业压力过重的纯纯担忧。   可这话传到阿瑶耳中,不啻于在她火热的心头浇上一盆冷水。撇嘴,她幽怨道:“阿爹不相信女儿?”   “怎么可能,只是你从小就不怎么爱看书……”   这番话勾起了阿瑶前世记忆,阿爹没出事前,她的确不思进取。别家姑娘五六岁便如书院开蒙,而她在院里瞎跑;再稍微大点,别家姑娘开始学女红针黹,佼佼者如沈墨慈甚至已经在晋江边支棚施粥、积攒名声,而那时她依旧懒散地窝在后宅,对着阿爹请来的女师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闷了便去胡家各处别院小住。   直到阿爹意外过世,胡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束手无策之际她才有所明悟。先前她过分依赖阿爹,待头顶遮风挡雨的大树被雷劈倒,失去庇护的她变得一无是处。   这便是她与沈墨慈的差别。   而这差并未随着重生而消弭,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为人处世之道,这许许多多事都需要费工夫去学习、去揣摩。头十三年在她肆意玩乐时,沈墨慈却日夜勤奋不辍,许多方面早已将她遥遥甩下。   稍稍让她心安的,便是前世最后三年为解闷看得那些书,平白多出三年她总能追回来些。   可华首寺之事却推翻了她的想法,从墨大儒当时的惊喜反应来看,沈墨慈所说方程必是先前从未听过的奇思妙想。虽然最后被她破了,但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是在多偶然的机会下,误打误撞才解题。   这次算她运气好,可下次呢?当运气不站在她这边,到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重生后这个问题一直盘桓在她心里,思来想去只有一种法子。只要她摆脱惫懒,把该懂的学起来,自身足够强大,就能以不变应万变。   可有些事说起来容易,真到做起来才发现有多难。没入书院前她焦虑于墨大儒之事,每日天蒙蒙亮便起床苦读。在阿爹惊讶的目光中,凭着一口气她坚持了有将近一旬。可当入书院首日,发现来的是空海大师后,松口气的她第二日便赖在床上起不来了。   刚重生时她还满腔冲劲,可回到熟悉的环境大半个月,被阿爹宠着,渐渐地她再次恢复过往十三年悠闲度日的状态,斗志更是被磨个七七八八。   心下挣扎时,上天却送来这么好的机会。   “有这么好的两位师傅,女儿若再不认真学,岂不是要被全天下人戳脊梁骨。”既然自己没动力,就借外界施加点压力。   阿瑶无奈地想着,又道:“今日只是青城百姓聚在门前,女儿便吓得不行。大夏百姓千千万,那么多人一起嘲笑,光想想女儿就怕得不行,肯定会认真学。”   这番话虽有些夸张,但配着她甜糯的声音,还有瞪到圆溜溜的眼睛,别有一番天真娇憨。   左右两位老者脸上皆泛起笑意。站在她旁边,玄衣少年低语,“傻丫头。”   众人沉浸在愉悦的气氛中,只有胡九龄急得不行,“刚阿爹就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今早乌泱泱一片人聚在门前,不还是那沈家姑娘搞得鬼。那姑娘随了沈金山,浑身上下都是心眼。阿瑶若是真拜到墨大儒名下,成了她同门师妹,日后只怕多长三个心眼都不够用的。”   说完他朝左边作揖,“胡某心急之下提及大儒爱徒,若有不妥还望您别往心里去。”   同门师妹……咂摸着这四个字,以后见面要恭敬地称呼沈墨慈为师姐……单想想她便觉得难受。可再往深处考量,前世沈墨慈那些出身不俗的师兄,日后也会成为她的师兄。用一个恶心的称呼换来如此多的好处,好像也不是无法忍受。   想明白后她同样朝左侧看去,这会墨大儒神色有些僵硬。   “此事的确是老朽……思虑不周。”   想到太上皇曾经的知遇之恩,墨大儒到嘴边的“迫于无奈”咽下去,然后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不过他绝非鲁莽之人,昨日应承平王时,他心下已思虑周全。   “不过……”   “墨大儒不必如此,阿瑶生性愚钝,您肯纡尊降贵收我为徒,这已经是天大的荣幸。至于沈家姑娘,一来方才在府门前您已经说过公道话;二来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样读圣贤书的,有人为翩翩君子、治世能臣、但仍不乏有人成为奸佞小人、衣冠禽-兽,难不成这等不同还能怪到书头上。圣贤书如此,传授圣贤书的夫子更是如此。”   搜肠刮肚终于将意思表达清楚,阿瑶趁热打铁,拱手左右作揖,她尽量让自己神情便得郑重,“空海大师、墨大儒,若你们不嫌弃,阿瑶愿同时拜你们为师。”   空海大师自是乐见其成,目光看向后面冷脸的玄衣少年,他只觉悬在心头的大石落了地。   墨大儒此刻更多地则是感慨。   “一样米养百样人,这话说得没错。”   半生沉浮于名利场,除去沈墨慈外,他还有很多同样抹不开脸面收下的徒弟。其中虽不乏少年英才,但更多地则是斗鸡走狗的纨绔之辈,这些人平日没少作奸犯科。   这两日解开阿淑谜题、幡然醒悟后,他最后悔的便是此事。年富力强之时,他非但没有沉下心来做学问,反倒做了这些蛀虫的庇护伞。   后悔之情排山倒海般袭来,日夜噬咬着他的心。而如今胡家姑娘这番话,却让他再度豁然开朗。同一师傅传授同样课业,为何有人成了少年英才,有人却变成纨绔子弟?虽然悔恨之心尚不能完全消弭,但他却已明悟,自己不该再纠结于这等无干之事。   心下对阿瑶多了三分感激,定定神,再次开口时,他却是看向胡九龄。   “胡老爷一片慈爱之心,老朽又怎会责怪。也怪老朽没有说清楚,有些事胡老爷委实不必担忧。欲收胡家姑娘为徒的,乃是老朽发妻。只是她三年前已亡故,有些东西需得由老朽代为传授,名义上胡姑娘与沈姑娘并无丝毫关系。”   原来是这样,胡九龄长舒一口气。   还有这等好事?她已经做好了喊沈墨慈师姐的心理准备,听完此言心理压力骤减,连带着整张小脸都明亮起来。   心头大患解决,阿瑶拜师之事终于敲定。   胡九龄也彻底转变态度,对着爱女两位份量不轻的师傅,他做足了为人父应有的尊敬姿态。命令丫鬟重新换上茶点,坐在下首他陪两人聊起来。经商之人,察言观色早已成为本能,加之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不俗,两相结合这会与二位老者攀谈起来,他竟丝毫不落下风。   片刻前尚还惨兮兮的三剑客这会越聊越投机,在靠门比较近的地方坐下,余光撇着双眸晶亮的小丫头,陆景渊拧眉。   刚开始他先入为主,认为那丫头在书院针对沈墨慈,不过是因对宋钦文的爱慕和占有欲而生的嫉妒之心。可几番试探下来,无论是书院肚兜、还是山路上的攀谈,她对宋钦文好像并没有前世他所见那般上心。   若真如此,她为何这般针对沈墨慈?   心下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到他完全抓不住。可他有预感,那便是事实真相。   几次试图回忆都想不起来,他也就暂且搁下此事。那丫头对宋钦文的感情不够深,知道这点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想到这他唇角微微勾起,凝神倾听胡九龄说着阿瑶童年趣事。   随着他的说辞,他脑海中勾勒出这样一幅画面:扎着两个小啾啾的胖娃娃抱着等身高的兔子布娃娃,迈着小短腿跑在九曲回廊的木桥上。因为跑得太急她摔倒,圆滚滚的身子与布娃娃滚作一团。   呆丫头,真是从小就呆。心下腹诽,他周身气质逐渐趋于平和。   厅堂内气氛一派和乐融融,没多久就连宋氏也强撑着赶过来。   昨日拜佛时她受了点风,清早起来有些头晕,加之多年体虚,听闻杨氏母女来闹,极力抹黑阿瑶名声,不解、气愤、忧虑等种种不良情绪齐齐涌上心头,她直接晕了过去。待她醒来后,回想下被一贯信任之人怨恨、拖后腿时五内俱焚之感,终于体会到阿瑶第一日从书院回来、诉说所受委屈而被她质疑时是怎样的感觉。   感同身受之下她终于大彻大悟,弥补之心空前强烈,不顾身体虚弱她叫来下人问明白府外之事。   得知风波已过,庆幸之余她又有些遗憾。在阿瑶需要她的时候,她又一次没出现在她身边,她简直枉为人母。   “伺候我梳妆、更衣。”   强撑着起身,用脂粉调整成正常的脸色,换上逢年过节才穿的隆重衣裳,她由下人搀扶着进了前院。   当年能被胡家选中娶进门,宋氏也并非一无是处。宋家百年来耕读传家,对于读书人的礼节和喜好,知晓得比胡九龄更详尽。   在阿瑶惊讶的目光中,她咽下心中微微泛起的苦涩,坐在胡九龄下首听他与两位老者攀谈。   边听她便思量,阿瑶受了这般大委屈,她这做娘的怎么也得想办法弥补下。可该做的不该做的,老爷都做得差不多,一时间她还真是有些无从下手。   心下焦急,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间或用眼神手势吩咐下人端茶倒水。就这样日头逐渐偏西,正当她准备告退下去准备晚膳时,正好听他们说道拜师吉日。   突然间她眼前灵光一闪。外面那些人不都在传阿瑶如何不好,就连娘家嫂子和外甥女也上门闹事、往她身上泼脏水?   眼见伤人不成便灰溜溜脚底抹油,躲两天等风头过去,出来再继续过安生日子?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天地君亲师,师徒情分还要排在双亲之上。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皆是名满天下之人,你们肯收阿瑶是我胡家的造化,这拜师礼无论如何都不能寒酸了。依我这妇人短见,咱们得风光大办,最起码得摆三天流水席。”   她就是要将此事弄得人尽皆知,让始作俑者好生瞧着阿瑶风光,也让他们多被人戳几天脊梁骨!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开始怀疑了(加重点);   2、两个师傅窝萌都要,但沈墨慈也不会是师姐(你们怎么能不相信我呢?这等恶心人的事我会虐亲闺女嘛!);   3、宋氏觉醒了,不要小瞧包子,越是软弱的人觉醒后的反抗越会排山倒海,^^   4、接上条,宋氏觉醒了,宋渣的倒霉日子还远么? ☆、第35章   拜师宴?   还要摆流水席?   宋氏此言一出,胡九龄立刻想到在书房中他与少年商议的联手坑沈家,不对,是联手募集军饷大计。   下意识地往少年那边看去,恰巧少年也往这边看来,两人的眼神隔着半个厅堂相对,四目相对间交换了个彼此都懂的眼神。   两人竟然想到了一块去,开怀之下,胡九龄因阿瑶过分亲昵而对少年时升起的厌恶之情悉数消除,重新退回到刚开始的戒备。   “夫人所言有理。”胡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照着阿瑶花多少他都不心疼,更何况还能花的有价值,这会他简直不能再乐意。   可他这边乐意了,那边被孝敬的正主却不乐意。   “师徒之情在于心意,表面上的礼数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何必流于形式。”大彻大悟的墨大儒如今只想一切从简。   空海大师隐隐面露赞同之色,不过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隐晦地看向下首少年。两人虽有师徒名分,可此次青城之行事关重大,他得帮着小侯爷。   他真是天底下顶好的师傅。   不无得意地想着,见少年点头,空海大师迅速收拢心思,将神情调整到为香客指点迷津时的善解人意。   “道玄兄所言不无道理,若是往常,拜师只需敬茶聊表心意便是。”   “我就说……”察觉到不对,墨大儒突然顿住,“何为‘若是往常’,莫非空海兄此言别有深意?”   空海大师也没卖关子,点头直接开口:“今时不如往日,道玄兄想想方才胡府门前发生之事,你我尚觉心惊,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得受了多少惊吓。方才她还在说,做你我二人徒弟,若不认真读书便会被全天下人指责。听听这话,都吓成什么样了?”   面色红润吃茶点的阿瑶:她是不是该有所表示,现在放下赤豆云片糕还来得及么?   往嘴边伸的手停在半空,突然被人敲了下,猝不及防之下手松开,尚未来得及吃的整块云片糕掉到地上,马上碎成了渣。刚才匆忙之间她只看到一截玄色衣袖,转身她旁边少年。   “这都过去有一会,提起来都吓得拿不住点心,可见真是吓得不轻。道玄兄难道忍心让亡妻唯一徒弟受如此大委屈?你舍得,老和尚我可舍不得。刚在府门前我便讲过佛家因果,既然有人种了因,我等就得竭尽所能换给他们一个果。”   墨大儒只是一时没注意,他实非蠢笨之人,听他说个头便明白了。   “老乌龟,我这不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这话说得,倒好像我不同意似得。”   “你可不就是不同意。”   “你……算了,我不跟你争。再过几日便是上巳节,知州也会前来青城劝课农桑,不如就定在此日?”   说完墨大儒隐晦地看看向对面空海大师,本地知州多年前曾拜在他名下,算是青年才俊那一挂的。他为阿淑所挑传人如此合乎心意,几次帮他解开心结,他又怎么不会真心疼。虽说名义上她与他其他徒弟并无师兄姐妹名分,但有没有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想到这墨大儒得意地挑眉,我有知州,你呢?   光耍嘴皮子有什么用?得拿出硬干货来瞧瞧。   硬干货?空海大师笑而不语,只将散发着睿智光芒的双眼往门边一瞥。   顺着他的目光,墨大儒刚好看到坐在门边的玄衣少年,瞬间偃旗息鼓。想他平生桃李满天下,好桃子坏桃子一大堆,满堆里面还真挑不出个比小侯爷更出挑的。   过几天便上巳节,若想风光大办,现在开始准备着实有些仓促。   这时就体现出宋氏本事,当年刚嫁入胡家时她也是掌家的一把好手,只是后来生阿瑶时伤了根本,中间卧床休养数年,也就慢慢荒废了。   虽然多年不碰,但底子摆在那,当即宋氏便提出了大致构想。   “城中自不必说,只需在酒楼订好席面,沿着晋江两岸张开桌子便是。只是上巳节前后恰逢春蚕结茧,乡下的百姓怕是没空进城。咱们胡家做生意多年,多亏了这些种桑养蚕的农户。既然他们不便进城,不如咱们将另一部分席面摆到乡下?”   胡九龄惊奇地看向宋氏,略厚的脂粉这挡不住她虚弱的气色,更遮盖不住她眼底的决绝。   自打生育大出血险些没命后,这十几年来她分外柔弱。而此时此刻,他却从她依旧柔弱的身躯上,看到了刚成亲时那个温婉而不失干练的宋氏。   一时间他心下百感交集,还没等往深处想,就见宋氏转过身,那双与阿瑶如出一辙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准备宴席之事颇为繁杂,时日不多,咱们还得尽早定下。”   “惠娘所言有理,”收敛繁杂心思,胡九龄想了想,“每村设宴未免太过麻烦,乡下的宴席,依我看就设在祖宅那片千亩桑林边上。附近村落离那都不远,晨间喂完桑蚕,中午抽出空来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说完他看向左右两位老者,“不知空海大师与墨大儒意向如何?”   两者只是走个过场,兼之对本地情况不甚了解,这会自然是听胡家夫妇的。至于门边上位高权重的少年和正主阿瑶,作为小辈,这会更是被忽略个彻底。   眼见四人就要这么定下来,阿瑶急了。   “阿爹、两位师傅还有阿娘,你们怎么不问问我?”   “哦?阿瑶可还有什么想法?”   “我在书院的师长、同窗,这几年来一直教我读书识字的女师傅,这些人也都要请过去。”   “那是自然。”胡九龄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了女儿请求。   听到她特意提出来的这些人,相识没几日的书院师长,已经不再教她的女师傅都未曾落下,墨大儒心下越发满意,是个尊师重教、懂得感恩的。   既然阿瑶已经开口,那胡九龄就再也不能刻意忽略门边的少年。   “不知景公子意下如何?”   此举恰好跟接下来的计划融合得天衣无缝,陆景渊当然没什么意见。不过既然胡九龄开口问了,那他也顺便提了一点。   “天道酬勤,读书做学问讲究日耕不辍。如今师徒名分已定,也不用纠结于什么仪式,即日起开始进学便是。”   坐在门边宽大的圈椅中,玄衣少年神色庄严肃穆,一番话说得郑重无比,任凭再会察言观色的人也绝对瞧不出他的私心。   可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了解方式叫做心中有数。亲手将少年带大,作为亦师亦父般的存在,少年此言一出,空海大师便自动将其理解为另一层意思。   “景公子此言有理,只是贫僧已与华首寺主持讲好,近几日都要谈经论道。至于道玄兄,眼下更是有许多私事要处理,上巳节前实在脱不开身。”   “我……”被代表了的墨大儒气结。   不等他说出第二个字,空海大师僧袍下的手比划个手势。看明白意思后,墨大儒眼神在胡九龄与少年身上掠过,心下有所明悟。事关朝廷大事,这下就算再不忿他也不能拆穿,非但不能拆穿,他反倒要陪墨大儒把戏给唱下去。   “老朽还要整理亡妻遗物,还有其余琐事,这几日实在脱不开身。”   略带歉意地道明因由,他实在气不过,还是补上一句:“景公子乃空海大师爱徒,且为首徒,想必定是才高八斗。如今你我诸事缠身,由他代为教授几日,想必应该不在话下?”   说完他只觉神清气爽。满京城谁不知道,定北侯那就是个混世魔王。若论打架本事,他绝对力压群雄,考个武状元也不在话下。可论文采……因吟诗作赋比不过,在花魁面前失了脸面,斗气将平王殿下从二楼扒光扔下来小侯爷,又真正能强到哪去?   刚才他觉得小侯爷比自己那些徒弟更出挑,不过是因为他出众的容貌以及完全不输皇子的出身。半生沉浮名利场,他很清楚一点,才高八斗不如投个好胎。状元三年才出一个,才学自不必说,可琼林宴状元游街的风光后,便要从翰林院六七品小官做起。可陆景渊呢?生来就是小侯爷,还没睁开眼便已站到许多家族奋斗几辈子都无法达到的高度。   诸多感慨涌上心头,面上他却是越发笃定,小侯爷定是才学平平。   这样的徒弟,空海,你当真敢让他去教?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噼里啪啦战意十足。欣赏着空海大师脸上沉默,墨大儒颇觉爽快。刚还拿徒弟挤兑我,蔫了吧?   不仅是他,连胡九龄也起了别的心思。方才见到少年时,女儿欣喜的表现犹在眼前,每每想起他心里便跟打翻醋油瓶般。合作归合作,但不能为了坑沈家把女儿搭进去。且不说他舍不得,就算他舍得,对方是小侯爷,齐大非偶。   女儿最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他再清楚不过。宋钦文便是样板,必须得满腹诗书、温润如玉。少年怎么看都跟这两样不搭边,不如趁此机会让阿瑶多接触下,顺便绝了心思。   想到这他附和道,“墨大儒所言有理,不知景公子可否屈尊?”   让他教这傻丫头?陆景渊本能地拧眉,见此胡、墨两人更是面露喜色。   不过她早晚会是他的人,若是一直这么傻,到时还得他来费心,凡事及早不及晚。   想明白后,他勉为其难地点头,“那我便暂代几日。”   山下头一次见面,宋氏与少年相谈甚欢,这会听他答应,她更是难掩欣喜,“当日在华首寺山下茶寮,景公子言谈间旁征博引,学识见解十分不俗。如今您与阿瑶成了同门师兄妹,日后可要对她多多指点。”   学识见解不俗……   墨大儒不知宋氏本事,胡九龄却是再清楚不过。宋家耕读传家,宋氏未出阁时便是青城有名的才女,其名声跟今日出事前的沈墨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仅一面便能让她赞不绝口之人,才学绝不会差。   他一念之差,好像已经引狼入室!   欣赏着两人骤变的脸色,空海大师笑得慈眉善目,别提有多舒心。   拜师仪式及这几日授课之事就这样确定下来,宋氏先行告退命下人准备晚膳,同时又命人收拾客院。与胡九龄的戒备完全相反,她对少年是全然的喜欢,准备起来更是多了三分用心。   考虑到授课方便,她特意选了离着阿瑶绣楼最近的浮曲阁。   前阵奶娘事发后整肃府中下人,连带着清点财物,此番辛苦下来宋氏对府中中馈熟悉不少。这会招待贵客,她毫不犹豫地命人开库房,将其中名贵素雅的珍惜摆设悉数抬出来。一番精心收拾后,原本空旷的浮曲阁尽显大气开阔。负责洒扫的丫鬟行走其中,脚步不由放轻些,唯恐碰到什么贵重物件。   就连见惯了天底下最极致富贵的陆景渊,初进来时也略显惊讶。前世他查抄沈家时得到过胡家库房明细,对其富贵隐隐有所了解。可面前的所见所闻,却打破了他的认知。眼前客房中这些东西,清贵而不显奢华、每一件都极有底蕴,前世从沈家抄出来的账本中,可从未写这些东西。   那这些东西去了哪?也许前世他仍有疏漏之处。   带着这种疑惑,在空海大师暧昧、墨大儒怀疑、胡九龄戒备、宋氏满意的种种迥异神色下,陆景渊开始了他的授课生涯。   名义上是师兄,实际上是师傅,当两重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身份加在一个人身上时,日日相对的两人感情就算不是一日千里,进度条也得飞快地往前拉。   事实与大家料想得差不多,真的,就只差了一个字。   第一日上午,阿瑶任由青霜在头上梳起左右两个花苞,换上利落的袍服,简单清爽地坐在书案对面,认真听少年读了一段《史记》。   “听清楚了没?”   阿瑶点头,少年声线优美、吐字清晰,读起书来比她以前的女师傅好听太多。   “背。”   “什么?”阿瑶瞪大眼。   “既然听清楚了,就背出来。”   要她把刚听过的内容背出来,抓住花苞阿瑶面露难色,讨好道:“可我只听了一遍,连意思都还没想明白,要不你先讲,我中午回去用功,背熟了下午给你检查。”   还要讲、更要再回去用功……陆景渊看下手中书本,的确是《史记》无误。   “这种大白话的东西,不应该看一眼就能背出来?我已经给你慢慢读了一遍……”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都读了你还背不出来?   “看一眼就能背出来?怎么可能,连表哥都没那么聪明。”   “那是他蠢。”   被他嘲讽的神色刺激到,阿瑶也来了气,“你聪明,倒是背背看!”   关键时刻还是下意识护着他表哥,酸味涌上心头,陆景渊更是来了脾气。转过书本往她跟前一推,他冷脸道:“随便任何一段,你起个头。”   阿瑶还真不信那个邪,翻开书她找了很长又有很多复杂字的一段,把开头一句念出来。等她话音落下,对面少年声音紧随着响起,他背得不疾不徐,一字不差。   “换一段,我看下,这里……”   “再来,就这段……”   挠着头顶花苞,阿瑶绞尽脑汁找着生僻段落。可整整一早上功夫,她几乎要把整本《史记》翻烂了,少年却始终气定神闲,背得无丝毫差错。   “你……厉害。”从最初的气愤中清醒过来,阿瑶渐渐佩服起他。   坐在对面,陆景渊盯着她头顶凌乱的花苞。跟前世一样,她遇到什么难题总喜欢抓头发,刚她翻书同时就没停过手,原本梳理得整齐亮滑的两只花苞上,这会碎发露出来,张牙舞爪,乍一看活像两只刺球。   瞧那傻样。   见她面露崇拜,心下暗自满意,他随口道:“这没什么,很简单的书本,是你太笨。”   心中刚立起的丰碑瞬间被轰得渣都不剩,阿瑶皱眉,她真是瞎了眼,竟然会佩服这样的人。过目不忘又怎样,不过是个自大又狂妄的讨厌鬼。   随后几日的授课中,少年丝毫不改其态度。经史子集,不论讲什么他都会,而且能很简洁地讲明白。只是讲明白之后,他总要提醒一句:如此简单的东西你都不会,真是太笨、太呆、太傻了。   一声声的“呆笨傻”中,终日呆在一起的两人,感情进度条飞快地往后拉。跟空海大师期待的只差一个字,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在两人打打闹闹之时,一则消息飞速传遍青城方圆百里。   胡家姑娘要拜师了。   一次拜两位。   胡老爷欣喜若狂,城中乡下两处大开流水席。   随着此事,因忙于春蚕、眼看着很快就会沉寂下去的胡府门前闹剧再次被回归大众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个bug,上巳节本身是农历三月初三,因情节需要,我把时间架空了下,喜欢考据的小天使们不要介意;   本章重点:   1、小侯爷啊,你啥时候改改毒舌的毛病,现在流行暖男,你这一挂不吃香;   2、有竞争才有压力,两个师傅争着对阿瑶好;   3、下章开始虐渣; ☆、第36章   被困在沈家后院的当晚,沈墨慈就从安插在正院的钉子口中得知,嫡母有意调动后院人手,平日与她往来密切的几位管事婆子都被叫了进去,都过了把时辰还没出来。   听到这沈墨慈就知道要糟,那几个婆子什么德性她再清楚不过。当日她手中尚无多少金银,收买时多是从一点小事入手。比如灶上婆子贪杯,将嫡母补汤煮得过了火候。那时她尚在嫡母跟前扮演乖顺的小猫角色,颇得其心,三言两语哄得嫡母不计较,过后她便拿此事要挟婆子。   她很懂得拿捏分寸,一开始要人做的事很简单,不过是给姨娘院中送点好的吃食,打听阿爹行踪。可一旦他们做了,就算入了套,一环扣一环做得事越来越大,最后在她手中把柄越来越多,也只能心甘情愿听命于她。   凭借此法这些年来她控制了不少下人,可能因丁点小事落入陷阱的,大都也不是什么心志坚定之辈。   前面仰仗阿爹支持和自身好名声,她在后宅也算是棵大树,尚能震住那些人。可胡府门前闹剧逆转后,如今流言四起,失了阿爹支持不说,自身亦被困后院、四面楚歌。   如今这幅光景,那些踩低捧高的下人怎么可能再继续听命于她。嫡母手段她很了解,刚硬有余、柔软不足,对付这帮软骨头一敲一个准。   这次大概要伤筋动骨,侧卧在床上,沈墨慈死死盯着内首等身高的枕头。枕头上方视线齐平之处,贴着一张白绢布,布上画着一副人像。毛笔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含笑的少女面庞,看五官竟是与阿瑶一般无二。   视线滑向白绢布右下角,方形朱红印章上盖着宋钦文表字。这幅画像正是她初识宋钦文时所见,后来在她收服他的心后,当做战利品抢了过来。   保养得意的细长指甲狠狠抠向画像中人双眼,在绵软的枕头上抠出两个深窝,直到指甲折断的痛感传来,她终于放心。   撕下折断的指甲,放在手心拨弄着。唇角扬起诡异的弧度,她眼神中却露出决绝。   这几年积累下来,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可凡事并非越多越好,就如这指甲,长太长了更容易折断。稂莠不齐的人手也给她造成了不少麻烦,比如书院肚兜之事,当日回府后她好生查过,竟是因为看管衣物的丫鬟玩忽职守,丢了一件肚兜所致。   嫡母此举虽在意料之外,突然发难更是打她个措手不及。可反过来想,她正好借嫡母之手光明正大地挤掉一些毒瘤。   “来人,伺候梳洗。”   随着她的吩咐,门外进来个眼生的丫鬟。微微眯眼沈墨慈便想起来,这不正是肚兜事件后,被她贬为三等丫鬟的青玉。   “怎么是你,他们人呢?”   那日将姑娘肚兜偷出来交给胞妹青霜后,青玉提心吊胆了没多久,回到马车上等候时,却在放置备用衣裳的箱笼内瞧见件一模一样的肚兜。还没等她想明白,玄衣公子便鬼魅般出现在马车里。   原来偷贴身衣物只是个引头,关键在于她因此事背叛了姑娘。玄衣公子指指肚兜,言明他已依承诺替她摆平此事。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他又举出另一层隐忧。沈墨慈阴狠又多疑,回去后肯定会彻查此事。若她从别处查不到证据,早晚会怀疑到她头上,到时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青玉了解沈墨慈脾性,知晓玄衣少年所言极有可能。身为家中长姐,她性子本就偏稳重,最初的慌乱后也很快明白过来,能帮她的只有面前之人。   当机立断,她出声恳求。   少年当时只有冰冷的一句话,“我凭什么帮你。”   愣了半天,种种念头在心头划过,最终她鼓起勇气大胆地说道:“我们姑娘一直在跟胡家姑娘置气,我是她的丫鬟,能知道很多事,我能帮上胡家姑娘。”   她并非平白无故说这样一句话,姑娘与宋钦文的事她知道,胡家姑娘与宋钦文的关系她更是通过妹妹青霜有所了解,肚兜之事中明显有利的是胡家姑娘。少年既然这样做,肯定是向着胡家姑娘。   而她一个丫鬟,人微言轻,除去此点能帮上忙外,还有什么能得面前位高权重的少年看重。   危机在前她只能赌,而事后证明她果然赌对了。少年承诺帮她解决此事,而且会送妹妹青霜一场富贵。只是青霜是富贵还是贫贱,取决于她的表现。   青玉明白,他这是在拿青霜为质,可她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更何况她与青霜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青霜在襁褓中被送出去时她已记事,始终对这个妹妹存着愧疚之心。年前偶然相认时,青霜非但没怪她,反倒很亲热的喊她姐姐。胡家月钱高,知道她过得不好,她想都没想就拿出自己攒下的月钱接济她。   对于这样的妹妹,她是盼着她好的。如果自己的一点付出,能够让她过得更好,她当然不会拒绝。   几乎没多想,她便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回府后,果然一切如少年所料,姑娘大发雷霆,严查肚兜之事。当听到丫鬟保管不善、箱笼中肚兜少了一条后,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少年没骗她。被处置的丫鬟是家生子,好吃懒做,平日没少仗着身份欺压他们这些从外面买进来的下人,对于此人她升不起任何愧疚之心。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即便找到了“罪魁祸首”,姑娘依然没改谨慎本色。她将跟去书院的下人换了个遍,而她更是从日常近身伺候的二等丫鬟,被贬为三等丫鬟,负责院中洒扫。   这些时日她一直无处下手,正当她越来越急躁,唯恐少年对妹妹做出什么时,终于寻到了机会。   跪在沈墨慈跟前,青玉定定心神。   “回姑娘的话,院中头两等的丫鬟皆被叫去了正院,说是夫人有事吩咐。奴婢先前曾在房中伺候过,姑娘若是有事尽可吩咐。”   沈墨慈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外面已经兵荒马乱,然而此刻她赶过来,大辫子依旧梳得油光水滑,行李时也不见丝毫慌乱。   记忆中这丫鬟做事勤快利索、会赶眼力见,最重要的是她话不多,平常做完事就规规矩矩在一边站着,从不随便乱跑。肚兜之事过后她又暗中查了好几遍,马车箱笼中那件的确是当时带着备用的,她应该没有嫌疑。   “那么多人被叫了去,你不害怕?”   “奴婢是有点怕,”青玉微微抬头,看到面前主子的膝盖后又低回去,“只是想着有姑娘在,奴婢就不怕了。”   沈墨慈脸色稍显柔和,无奈道:“可我现在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肩膀晃动,青玉难掩惊讶。   “主子们的事奴婢不懂,奴婢既然被分到了姑娘院里,凡事就该听姑娘吩咐。”   顿了顿,青玉有些迟疑,“但是……”   “但是什么?”   “姑娘别嫌奴婢多话,奴婢在乡下时常听老人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不能只看一时,姑娘模样好、才学好,连老爷都疼您,可见您是有真本事的。真有本事的人,即便落魄也只是一时,早晚都能再起来。现在院中只是被叫去几个下人,姑娘还在这,奴婢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最后这番话可算说进了沈墨慈心坎里。她虽然想出对策尽量降低损失,可她很明白这次自己败了,败给了除去出身好外其它地方一无是处的胡瑶。一直以来她嫉妒胡瑶、又看不起胡瑶,败给这样一个人她怎能甘心,内心深处她一直坚信,自己肯定能扳回一城。   而此时此刻,面前的丫鬟却以最浅显的道理、最直白的话语道明她能扳回来的因由,字字句句贴合她的心意,一番话说得她心里热乎乎的。   她一定是忠心的丫鬟,饶是沈墨慈谨慎又多疑,在此流言满天飞、四面楚歌的状况下,她想不出其它任何理由,能让一个丫鬟保持如此镇定。   “会梳头?”   “会一点。”   “过来,给我把头发梳好,就用那把象牙梳。”   成功了!等待了那么多时日,此刻青玉难掩心下激动,握着象牙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而她这番举动,彻底打消了沈墨慈最后那点怀疑。   青玉在牙行专门跟妈妈学过梳头,能被卖入沈家,她也是牙行中出挑的。想着当下形势,她未梳沈墨慈惯常的双髻,而是将满头乌发盘在中间做了一个大花苞,其余梳顺如缎子般披在背上。这样稍做改变,原本温柔似水的女子立刻带出些许干练。   “青玉是吧,梳得不错。你便做回二等丫鬟,日后专门伺候我梳头。”   将人调进房中近身伺候,沈墨慈又换了身利落衣裳,将整个人收拾得强势干练。刚涂好口脂,正院便来了婆子,奉嫡母之命传她过去。   “你也稍收拾下,咱们一道过去。”   被青玉扶着刚进正院,沈墨慈便见她收买的不少人神色灰败,瑟瑟发抖地跪在嫡母面前。姨娘站在嫡母身后,噤若寒蝉,而坐在嫡母旁边的阿爹更是面色阴寒。   “老爷,咱们府上大姑娘来了。大姑娘可真是好本事,后院全是你的眼线不说,手甚至都伸到了前院。我要是再不管管,姑娘岂不是要把天给捅了。不对,你诬赖胡家姑娘之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现如今多少人在戳咱们沈家脊梁骨。你这是已经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被阴阳怪气的嫡母和幸灾乐祸的嫡出兄长看着,沈墨慈很快明白话中重点。后院钉子没关系,最要紧的是前院那几个小厮,那关乎阿爹信任。   阖府下人众目睽睽地看着,她勉强压制住脸上火烧。规规矩矩敛衽一礼,她一改往常柔弱,抬头神色坚定地看向沈金山。   “阿娘常年居于后宅,对于商场之事不甚了解。阿爹曾说过,经商之人就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当日您曾答应过女儿,可以差使前院小厮、店中伙计。”   有终日只知斗鸡走狗的不成器嫡长子比着,沈金山对这个行事手段颇像她、且屡屡能帮上忙的庶长女很是满意。只是今日之事对沈家实在是损失惨重,还有就是,最近胡九龄不知发了什么疯,宁可亏本也要抢他生意,两项加起来他不得不摆明态度。   “道理是这样,我也的确承诺过,可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胆大妄为,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   见他态度有所松动,沈墨慈赶紧跟上来:“阿爹,此事并非毫无转机。”   “哦?”   沈金山面露兴味,沈夫人皱眉,她身后的姨娘突然抬头、目光中燃起强烈的希冀光芒。   “此事却因女儿而起,夫人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女儿甘愿认罚。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在内女儿自愿禁足,可在外此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不然毁得是我整个沈家的名声。幸好阿娘有先见之明,及时审问后院下人。依女儿看,有些下人受沈家恩惠,护住心切,所以才说出些闲言碎语诬赖胡家姑娘。阿娘有先见之明,审问后找出罪魁祸首,严惩后赶出府,向胡家赔罪。”   沈墨慈知道,空海大师和墨大儒争相收阿瑶为徒之事传开后,此事基本已无可更改。有两座靠山保驾护航的阿瑶日后很难撼动,她唯一能做得,就是推出个替罪羊,尽量保全自己名声。   只是她辛苦好几年才建立起来的良善名声,竟然悉数为阿瑶做了嫁衣,每每想到她便气闷不已。   可再闷她也无法改变事实,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但愿平王那边找来的帮手能顶点事,多帮她拖延些时间,尽量淡化此事。   沈墨慈的提议,沈夫人是一万个不愿意,她忙活这么久可不是为这个不对付的庶长女擦屁股。可这事架不住沈金山乐意,眼见犟不过夫婿,沈夫人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再三强调沈墨慈在后院如何搅风搅雨,趁着沈金山的愧疚之心,她提出三点要求。   首当其中的便是她所出嫡长子前途,不论他如何纨绔,日后总要继承沈家家业。都这么大了,也该去绸缎庄历练下,指不定吃点苦他能慢慢改好。   沈金山再疼庶长女,也不会像胡九龄那样把偌大家业交到一个姑娘手中。沈夫人最后一句话让他有所意动,吃点苦还有改好的理由,再放任下去嫡长子就真毁了。   然后是沈墨慈姨娘,妾室在正室面前立规矩天经地义,这事不能再荒废。   后宅琐事沈金山向来是甩手掌柜。再宠爱的妾室,女儿都这么大了,人老珠黄他也没了心思,这点他答应的格外痛快。见此,不说沈夫人身后的姨娘如遭雷击,连沈墨慈都有些心凉。   最后一点,便是发作哪些下人由她来定。别以为她没看出庶长女那点心思,不就是想借她之手把那些不中用的撵出去,保留了得力人手自己还赚了名声。总不能好处都让她占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待沈金山点头后,她直接起身。先揪出沈墨慈得用的大丫鬟,她理由很充分,既然是为姑娘鸣不平,当然是得最忠心的丫鬟。   再然后是机灵的小厮、利落的婆子,总之一圈指下来,沈墨慈身边得用之人被拔个七七八八。   站在中间,沈墨慈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来最得力的心腹被一个个拔除,这行为不啻于在她身上割下一块又一块肉,一点点的凌迟让她疼痛难忍,偏偏她不能喊出一声。   指甲狠狠嵌入手心,鲜血的温热染上指腹,直到疼到失去知觉。忘记了何时,她被青玉搀扶着回房。   没有理会如丧考妣的姨娘,回到卧房狠狠捶打着枕头。直到满身大汗她才停下来,夜风吹来,浸汗的头皮一阵发凉,发泄出来她终于恢复些许冷静。   “姑娘,洗把脸。”   身边一等丫鬟已经被推出去顶罪,如今她房中除去嫡母派来的人,最得力的便是新升二等丫鬟的青玉。   就着布巾擦把脸,任由她给手心上药。盯着嫩白手心上月牙形的疤痕,她反复思索。长出来的多于指甲没去掉,反倒连着肉护卫手指的那块被拔去,现在她该怎么办?   “那就用他们继续保护嫩肉。”   “姑娘在说什么?”青玉脸上适时地露出担忧。   抬头正好看到她不加掩饰的关切,血淋淋的心得到了很大安慰。如今她已别无选择!   站起来与她平视,沈墨慈郑重道:“青玉,我这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附耳过去听她三言两语将事说完,青玉心下暗喜,面上却是咬唇,不确定道:“姑娘,可我以前从未做过,真的能行么?”   “如今我身边只有你,若是你不行,那我们主仆便万劫不复。青玉,我知道你做事稳妥又利落,你只需要尽力就好。”沈墨慈用蛊惑人心的目光看着她。   在她信任的目光下,青玉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郑重点头应下。   “姑娘,我一定竭尽全力。”   又将细节暗中讨论再三,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青玉便从边角门出去。跟在发卖下人的差役身后进了牙行,她按照玄衣少年吩咐怪两下,来到一扇破旧的门前。   此处是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的下人,里面皮鞭、烙铁等刑拘一应俱全,大清早已经传来被施刑之人痛苦的哀嚎。一般人都会绕着此处走,是以这会门前人烟稀少。虽然人少,声音却很嘈杂,低声点说话离着两丈开外就完全听不见。   在门前等了片刻,便有人拍着她肩膀。见来人亮出腰牌,她忙低声说着沈墨慈计划。   来人正是陆平,想着小侯爷“随便她将事闹大”的嘱咐,听完后他吩咐青玉依计行事。   虽然不明白这些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她该说得已经说了,能不违背姑娘意愿,那边也好交差。   传完话后她又去见了被发卖的下人,沈家护院已经离去,她将银票塞到几位相熟的二等丫鬟手中。   “昨晚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姑娘实在是有心无力。她一直念着你们,昨晚拉着我一直说你们的好,整宿没睡。”   青玉揉揉青黑的眼圈,其实昨夜商量完后沈墨慈便睡下了。只有她,重新琢磨遍如何行事的同事,还得想着怎样不动声色地告诉玄衣少年,以及若是少年不同意她该如何处理。种种问题千头万绪,她是真的一宿没睡。   这样盯着黑眼圈起来,沈墨慈看她的目光别提有多柔和。就连现在,对着被卖到牙行的沈家下人也很有说服力。   说完她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这些你们收着,赶紧给自己赎了身。出去后多帮忙说点姑娘好话,日后待她好了,定然重新找大家回去。”   这些人被关柴房,其中一些还挨了罚,这会被卖到牙行正是前途未卜、惊慌失措之时。而自身难保的姑娘,竟然还想着他们。   立刻有人认出来,青玉所给的正是姑娘辛苦积攒的私房钱。   “姑娘这是把压箱底的银子都拿了出来,咱们不能对不住姑娘。”   得知这一事实后,这些人更是对沈墨慈感恩戴德。飞快地赎身后,他们在城内四处散开,到处混淆视听。   沈墨慈多年积攒的名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摧毁,这会听有知情人说是沈家下人所为,竟然有不少人信了。   待胡家姑娘拜师,大摆流水席之事传开后,紧随而来的便是沈家狠狠责罚嘴碎的下人,公开致歉。一时间所有人都清楚胡家姑娘是真被冤枉的,可到底谁才是幕后黑手,却是扑朔迷离。   种种猜测层出不穷,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很快就到了上巳节。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是行动派、行动派、行动派(重要的话要说三遍);   2、沈墨慈是能屈能伸的人,还有心机,这样的人最容易成功,然而她遇到了开挂的阿瑶。   3、小侯爷:你说谁是挂? ☆、第37章   外面越发扑朔迷离的流言蜚语,丝毫没影响胡家人情绪。   终日在外查看生意,胡九龄算是全家人中对传言最清楚的人。巡视绸缎庄时,时不时能听到柜台外买布的人与伙计窃窃私语,大多数人都在表达对阿瑶能同时拜两人为师的羡慕嫉妒恨,当然也有少数不长眼的当着东家面提及沈家姑娘有多可怜云云,话里话外全是他们不依不饶。   初听时胡九龄那叫一个火冒三丈,别人说他没事,说他女儿那就是戳他肺管子。   当即他就撸袖子,准备与嘴碎之人唇枪舌战,大战个八百回合先。   好在跟随前来的胡贵尚还有三分理智,他拦住了自家老爷,撸袖子亲自上阵。大半辈子跟着老爷,且一直未娶无儿无女,他早已把自己看着长大的胡瑶当成了亲闺女。老爷生意忙,以前走南闯北都是他亲自挑当地特产带回府哄阿瑶。而每次看阿瑶收到成箱的小玩意后笑靥如花,他整颗心也会跟着明亮起来。   这样深厚的感情,他怎会容许宵小之辈污蔑阿瑶。上回在府门前,他暗中布置家丁混入人群据理力争,顺便搅混水。这次亲身上阵,他雄赳赳气昂昂,下巴抬高。   “不依不饶?我们姑娘都要同时拜入空海大师和墨大儒名下了,跟这些不入眼的人争,丢不丢份!”   两位师傅皆是名满天下、才德具备之人,随便拜哪个都受用一生。现在一下子俩,阿瑶已经成了天边的云,需要跟脚底下的泥争?   只一句话,他便驳得来人哑口无言。   帘子后的胡九龄也是心有明悟,胡家家大业大,身为掌舵之人他需要跟少数稀里糊涂的市井百姓争个脸红脖子粗?就跟胡贵说得一样,丢份。   胡家在青城立足百年,且能成为皇商,所秉承的无非是“良心”二字。货真价实、与人为善、诚信经营、精益求精,不求赚多赚少,但求无愧于心。正是这样的纯粹和踏实,让胡家渡过一次又一次风浪,历经百年发展为如今的庞然大物。   不过是一点流言蜚语,子虚乌有之事,何须他亲自出马。   不亲自上阵,也不代表胡九龄是软柿子。沈家要如何搅风搅雨,听不见的他不管,但只要听见了,但凡在胡家做事的人,都要解释清楚。   未免下人嘴笨传错话,他将反驳理由定得尽量简短,最后采用了胡贵原话。   于是上巳节前几日,行走在青城街头,就常看到这样一幕。   “沈家姑娘许真是被人冤枉的吧,毕竟这些年大家都看着。胡家把事闹这么大,未免有些不依不饶。”被沈家煽动,又暗中仰慕沈墨慈的青年男子如此感慨。   “不依不饶,我们姑娘现在什么身份?跟这些不入眼的人争,丢不丢份?”胡家下人面露不屑,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讽刺道。   胡家名下有许多产业,从种桑养蚕、到生丝、熟丝、织布、印染、贩售,甚至连成衣铺子都有好几家,这些产业名下做事的人有多少?不说覆盖整个青城,最起码也有半个青城。   这些人齐齐发声,没过多久,“跟不入眼的人争?丢不丢份!”这句简短的话便已深入人心。   几乎人人都有了这样的认知:今时不同往日,有那样满负盛名的两位师傅,胡家姑娘身份也贵重起来。人家什么都有了,何必在跟不起眼的人斤斤计较。   当然也不乏少数人觉得,胡家此举外面太过狂妄。好处占尽还要大肆宣扬,赶尽杀绝,未免太阴狠、太不近人情,一家子欺世盗名之辈。嫉妒之心发芽,他们自觉地跟上沈家人脚步,四处散播对胡家不利的流言。言辞之激烈之极端,仿佛与胡家隔着血海深仇。   对于后面这类人,想明白的胡九龄只是一笑置之。当他看到绸缎庄对门沈家,头顶几根毛都快要挠秃了的沈金山时,笑容那叫一个欢畅。   “沈金山,再挠下去你头顶真成一座金山咯。”   “胡老九,好你个九尾老狐狸。”   嘲讽死对头一番后,欣赏着他气急败坏的神色,胡九龄神清气爽地往家赶。   本来他还担心师兄妹近水楼台,小侯爷会把他家阿瑶叼走。可第一天上午教授完后阿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是让他彻底放心。   余光瞥见旁边的聚宝阁,他心思一动拐了进去。给阿瑶挑样精巧的小摆件,读书时摆在桌上,也好想着他这个爹爹;还有宋氏,这几日她似乎想明白些,一反常态地没给娘家求情。其实胡宋两家闹成这样,最难做的便是夹在中间的她,也带点东西哄她高兴吧。   在聚宝阁内挑选着给全家的日常礼物,想象着他们收到时喜悦的表情,胡九龄唇角微微上扬,脸上笑出几道褶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清幽雅致的胡府后院,浮曲阁一楼开阔的书房内,双肘支在书案上,阿瑶轻咬笔杆,死死盯着面前描金牡丹菊瓣盘中的深色方形糕点。   “怎么每天都是核桃糕。”   身侧侍立的青霜小心地看向对面玄衣少年,她仍记得肚兜之事后少年的威胁。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他神色嚣张,“此事莫要再对任何人声张,不然你姐姐的事,在沈墨慈那边可兜不住。”   分离多年,她好不容易找到姐姐,事关亲人她不得不投鼠忌器。再说她也没害姑娘,只是假装不知道,良心上也没那么多不安。   即便如此,如今面对少年,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即便他对姑娘很是“和颜悦色”,她也忘不了那日他掏金牌时冷峻的神色,以及随后威胁她时的嚣张。   “是……”   “是我吩咐,你先下去。”   见阿瑶点头,青霜如蒙大赦,迈着快而不紊乱的步子,转瞬间飞速退下。轻轻掩好房门,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她整颗心都在砰砰直跳。   少年也就对自家姑娘有耐心,对上府里其他人,他向来是眼高于顶、冷峻异常,周身杀意瘆得人大气都不敢出。   “干嘛把我的赤豆云片糕换成核桃糕。”   习惯了少年冷脸,阿瑶这会丁点都不怕。微微嘟起嘴,她略微生气地问道。只是她声音本就软糯,加之人小小一团,略带薄怒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娇嗔。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会撒娇了。   心下受用,陆景渊耐心解释起来:“核桃补脑。”   这是大内进贡的核桃,滋补效果更是没得说。他先前一直在纳闷,缘何那么多京城八百里加急运来的补品加进去,这丫头不仅不长肉,气色也没有丝毫好转。教她第一天,离得近了他便全明白了。   她吃什么都细,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吃停停,多数糕点大概只能吃半块,就连前世被绑架时她一直呓语着的心头好——赤豆云片糕,顶了天也就吃一块。   吃那么少,龙肝凤髓也不可能长肉。前世京郊简陋的四合院中,一锅粗糙的疙瘩汤,她都能一次性呼噜噜喝掉那么大一海碗。牛饮的饮食习惯,与如今猫儿般的做派大相径庭。   两相对比起来他更是心疼,那时候如果他能早些下定决心,忽略她的意愿将她带回侯府,这傻丫头也不会吃那么多苦,更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心疼与悔恨的情绪交加,这辈子他定要看牢她。她那么傻,得多吃点核桃补补脑。   “你多吃点。”   看着递到面前的核桃糕,阿瑶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在说我傻?”   “恩,不过没关系,多吃点总能多少补下。”   ……这什么人啊!支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阿瑶皱紧眉头,“你……唔。”   一块核桃糕堵住了她的嘴。   “嘘。”   站在门外的宋氏止住了要出声的青霜,将手中补汤递到后者手里,默默看两眼她施施然走开,面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阿瑶的婚事一直是压在她心底的一块石头,胡家只有她一个,万贯家财于她而言并非全然是好事。先前她属意娘家侄子,就是因为两家离得近且知根知底。可杨氏母女那场闹剧,却是彻底寒了她的心。阿瑶尚未嫁过去他们便敢如此,若是日后阿瑶真嫁过去,他们有了人质,还不得为所欲为。   空海大师这个徒弟倒是不错,相貌才学俱佳,只是出身……实在是太高了些。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有师兄妹的名分在,阿瑶若有个如此位高权重的兄长,后半生总算有靠。   这样想着宋氏脚步越来越轻,殊不知她那碗补汤可算坑惨了阿瑶。   核桃糕被直接塞到嘴里,阿瑶挣扎不开,无奈之下只能咬了一口。随意嚼两口后赌气咽下去,理所当然地她被噎住了。   “咳、咳、咳~”   正当她咳嗽不止,陆景渊打算默默收起核桃糕,改日再行投喂时,青霜适时地送来了补汤。汤盅打开满室飘香,忍不住肚子里的馋虫,阿瑶快速喝了两口。   卡在嗓子眼的核桃糕被冲下去,咳嗽声停了,对面拿着核桃糕的手再次伸过来。   在他威胁的目光中,阿瑶强忍着吃下去一整块。   吃饱喝足肚皮鼓鼓,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握着毛笔她不住地点头,笔尖墨迹蹭到脸上,在人中两侧一撇一捺,正好凑成一对八字胡。   清朗的读书声停下来,陆景渊整理书册,将宣纸铺在己侧书案上,笔尖稍沾浓墨落于宣纸上。稍顷片刻,本来洁白无瑕的宣纸上便勾勒出一幅女儿像。画中之人模样算不得倾国倾城,但五官却生得极为讨喜。眼睑下阖,明亮的杏眼中露出浓浓的困意,小鼻子皱皱的,樱唇上两抹八字胡更是忍不住让人会心一笑。   吹吹墨迹待干后,他将宣纸卷起,上二楼放入自己带来的箱笼中,与圣旨一道归置在底部的雕花盒子里。   陆景渊所喂糕点中除去加了核桃外,更有阿胶、枸杞等滋补之物,用料十足后劲也很大,这一晚阿瑶睡得很是踏实。   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便是上巳节。   上巳节有“祓除衅浴”的传统。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就是说人们在河畔沐浴,用兰草洗身,驱邪辟灾,保佑吉祥如意、长命百岁。   胡家府门外便是晋江,胡家先辈建宅子时,引晋江活水入府宅,通往各处院落。胡九龄这一辈更是从北方引进地热,在室内要用的活水下面铺设铜管,冬天屋里暖和不说,沐浴时也随时有“温泉”可用。   阿瑶绣楼后便有这样一处池子,天蒙蒙亮,青霜已带下人收拾好地热,又将池水更换一番。待到阿瑶起身时,清澈的池水已经开始冒热气。睡眼惺忪地任由青霜扶着步入池子,解开外面披裹的细棉布中衣,周身被温水所包围,她舒坦地呻.吟出声。   泡完后换好衣裳,到达前院时爹娘已经等在饭桌旁。同在饭桌旁的还有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然后便是这几日一直给她授课的玄衣少年。   阿瑶向来是不记仇的人,虽然这几天日日被少年打击、鄙视,昨天甚至被他逼着吃得肚子都圆了,可一觉醒来后她还是忘个精光。不甚灵光的小脑袋这会只记得少年不辞辛劳给她读书,讲解那些深奥的文章。对着桌边几人挨个请安,最后她也问候少年。   “景哥哥,早。你脸怎么那么红,是病了么?”   刚才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会问候时目光看向他,便看到张跟他脖颈下玄衣差不多颜色的脸。   “无碍。”   陆景渊声音稍显生硬。今早沐浴时他对浮曲阁的活水颇感兴趣,一个猛子扎下去逆流而上,游到尽头只摸到个一尺宽的洞口。洞口用铁丝网拦起来,里面空间很是开阔。试了试过不去,正当他准备退回时,突然看到一双玉足踏进来,紧接着是白嫩的小腿,隔着水那丫头吩咐下人的声音传来。   这便是姑娘家的小腿?好像还没有他的胳膊粗。   嫩藕般的小腿在水中晃悠,看得他气血上涌。一口水呛进来,他总算稍稍清醒,意识到自己潜到何处,他赶紧调头。   可那双细嫩的小腿,就如楔子般扎到心里,铭刻在内心深处。不论他冲几遍冷水,却是始终都冷静不下来。   “真的没事?要不要找郎中来瞧瞧?”   阿瑶想着昨日的事,两人读书时为了方便,穿的都是单薄的春衫,室内烧着地热倒没觉出冷。可昨日她读着书睡着了,少年便将楼下唯一的床榻让给了她,自己只着薄薄一层春衫去屋外凉亭读书。   是不是那时候给冷着了?想到这她更是急切,转过身便命青霜叫大夫。   “贫僧微通歧黄之术。”   察觉到小侯爷不对劲,空海大师自告奋勇。枯树皮般的手刚搭上腕,他心里便已经有数。   这哪是什么生病着凉?明明是春心萌动、气血过旺!看来小侯爷这几日进展不错,他这个做师傅的总算能放心。   心下暗自满意,他胡乱找个理由,只说胡家地热铺得好,火力够旺,这才把脸熏成这样。此言也算把胡家夸了一通,胡九龄就算再怀疑,也不会想到外院之人潜水进了内院,且刚好潜入阿瑶绣楼浴池。听到夸赞后他谦虚几句,顺口又叫下人布菜。   淮扬菜本就精致,胡家所用更是精致中的精致,即便见惯了富贵的小侯爷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美食在前,围着桌子六人吃得很是满意。   吃饱后便是正式的拜师。考虑到当日是上巳节,宋氏安排时干脆就着时节,将仪式所用场地移出胡家,定在了多数百姓祓除衅浴的鉴湖旁。   马车沿着晋江两侧青石板路一直向西,江岸越来越宽,走出城东后两岸院落越来越紧凑、也越来越密集。一直走到尽头,房屋骤然稀少,改为一片开阔的码头,常年静静流淌的晋江在此注入鉴湖。   码头上早已扎好高台,高台下便是一水的圆桌,在往东看,水面上是整齐排列的船只。   天色早已大亮,此刻圆桌旁、船只上满满都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胡老爷发威啦,好多人质疑他怎么成为皇商,其实做生意最重要的还是产品啊;   2、小侯爷这嘴,我怎么觉得蛮可爱呢,^^;   3、只不过两条小腿就已经这样了,以后那啥,小侯爷你这么纯洁,你受得住咩? ☆、第38章   天公作美,上巳节当日是个响晴天。   胡府诸人过来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明媚的春光照亮鉴湖岸码头的每一个角落。   码头中心最显眼的位置,结实的木料扎起九尺高台,高台中只简单摆了两把宽敞的圈椅。可围着圈椅的一周,木雕栏杆上镂空雕刻出大气的花纹,花纹下面围着栏杆一圈,镶嵌着二十四幅六尺高的木板雕刻,上面以图配字,皆是悬梁刺股、凿壁借光等古往今来苦学的典故。   整个拜师所用场地皆由宋氏设计,先前她因身体虚弱万事不管,可自幼读书所学却一直铭刻在骨子里。因觉得亏欠阿瑶甚多,这会她更是用心,为准备拜师宴绞尽脑汁、拿出了所有看家本事。   此番辛苦也没有白费,高台气势恢宏,足以表达胡家郑重。原本不甚在意,只打算配合胡家给徒弟出口气的墨大儒,乍见如此隆重的摆设,也不由点头。   没多久吉时便到,胡府大管家胡贵亲自鸣锣,来吃流水席的百姓各归各位,略显嘈杂的码头瞬息间安静下来。   六人一齐上台,胡九龄拱手,对这台下微微作揖,然后先行开口。他先是感谢下面乡亲父老今日拔冗前来,然后又着重介绍了一番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直把两人夸成一对花,再然后简单地提了下阿瑶。这种场合一般父母大都会谦虚下,让自家孩子戒骄戒躁安心求学之类,可到胡九龄这,二十四孝老爹的他竟找不出爱女丁点不好。胡家向来以诚信为本,他总不能说谎……为表谦虚,他只能绕过去不说。   “逢此吉日,当着青城这么多乡亲父老的面,小女正式拜空海大师与墨大儒为师。”   在他说话的同时,胡家下人早已请空海大师与墨大儒落座,同时青霜也将带着热气的茶递到阿瑶手中。   天地君亲师,师长地位仅次于双亲,也算半个长辈,是以拜师仪式格外重要。为表郑重,阿瑶今日特意盛装打扮一番,小巧的脑袋上满头珠翠。平日为了方便,她多穿绑袖衣裙,走路做事都很利落。今日她换上了广袖衣裙,连带着后面拖长的裙摆,虽然隆重,可这会走起路来她也得不小心翼翼。   托着茶盏在空海大师面前缓缓屈膝,刚跪到一半,台子左侧木梯入口处突然响起声音。   “胡姑娘,都是奴婢的错,求求您放过我家姑娘吧。”   怎么回事?   台上的人一愣神,早已走到入口的丫鬟疾步跑过来,临近她身边时突然跌倒,恰巧倒在阿瑶身后长长的裙摆上。屈膝向前的阿瑶突然被拽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一边倒。   “扶住姑娘。”   离较远的胡九龄赶紧吩咐青霜,可青霜离得也不近。   身体越发倾斜,手中茶盏也有些端不住。一点茶水流出来,滚烫的茶水滴到手心,细嫩的肌肤生疼生疼的,阿瑶终于忍不住将其抛出去。   茶盏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眼瞅着就要淋到空海大师脑门上,而阿瑶插满钗环的笨重头部也直直地往下坠。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站在空海大师身后的玄衣少年疾步上前,左手一伸接住从半空落下来的茶盏,双腿弓开右手一捞,拦腰将跌倒到一半的阿瑶扶住。   “景哥哥。”   台下众人嘘声一片,举着筷子大快朵颐之人也不自觉停下来,盯着台上这一幕。   处于众人目光的焦点中,阿瑶眼里却只剩下面前的玄衣少年。   陆景渊微微用力,将她带入怀中。入手过分轻盈的重量让他不禁皱眉,看来一块核桃糕还不够,得想法子让他多吃点。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腾,他不禁又想起今早池底那双嫩藕般的小腿。纤细到不可思议,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捏碎。   还有现在手中抓着的胳膊,更是……   火热的温度自双颊升起,余光看到台下齐刷刷的目光,他忙敛眸冷下面色。   “站稳了。”   稍稍用力将她扶正,他往外退一步。这丫头就跟个火炉似得,靠近了总让他……全身发热。   自她身上移开目光,他看向不远处的丫鬟。这丫鬟他认识,前世料理沈家时,沈墨慈身边最得用的人便是青玉,最忠心的便是她。青玉纯粹是想为枉死在胡府的妹妹青霜报仇,所以才会那般积极出谋划策,而面前这个丫鬟是真的对沈墨慈死心塌地。   前世他告知青玉,青霜死因全因沈墨慈安插在胡府的钉子陷害,便轻松策反了青玉。然而这个丫鬟,却是自始至终向着沈墨慈,可以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青玉口中得知沈墨慈要派此人前来顶罪后,陆景渊就知道事情有些棘手。思来想去,既然来人不可能反水,那便从她要做的事上动手脚。他特意命暗卫在丫鬟吃食中放了能让人精神错乱的药,又在她要穿的绣鞋中暗藏了易滑的药粉。   如今一切如他所料,沈墨慈也该出场了吧?   只是不知,当她看到自己最有用的一枚棋子非但没发挥丁点作用,反倒帮了倒忙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这样想着,陆景渊看向刚才丫鬟上来的入口。   在他思索的同时,胡九龄与宋氏也满脸不解。今日拜师仪式何等重要的事,为防有人干扰,他们在高台的每个入口都布置了足够人手。但凡有人硬闯,下面一定会有动静。可如今下面静悄悄的,沈家丫鬟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宋氏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会不会是……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与胡九龄一同向入口处走去。刚走到边上,便见临时搭建的木梯上,宋钦文与沈墨慈并行走上来。   “钦文,你这是……”   目光透过两人肩膀,看向下面守住入口的人。当她看到侍卫中央面露难色的奶娘时,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位奶娘是她当年出嫁时从宋家带过来的人,也是她这么多年来最信任的人。念着她年纪大了,这两年她已经很少再吩咐她做什么事,只将她留在房中,每日陪她说说话。   没想到二、三十年过去,当年宋家出身的奶娘,还是会向着宋家人。明明她的态度已经那般明白,她还是放人上来闹事。   看来不仅阿瑶的奶娘,连她的奶娘也同样不可信。   “我早已吩咐过,今日拜师仪式事关重大,不得将无干人等放上来。来人,先把这背主的奶娘押下去,然后你们每个人,各自罚三个月月钱。”   宋氏面露凌厉之色,见此宋钦文变了脸色。今日他本不想来,可看到阿慈那般凄惨,他实在是不忍心,男儿热血上头便跟着过来了。   可如今面前的姑母,却让他有些陌生。也不能说是陌生,刚记事时见过的姑母,也如现在这般干练中时不时露出些凌厉,那时他是有些怕他的。可这种惧怕,随着阿瑶表妹降生,姑母卧床休养,性情变得柔和而逐渐淡化了。   如今她重新露出这种面色,记忆中的恐惧再次袭来,还没开口宋钦文气势便已丢了三分。   “姑母。”   “你还知道我是你姑母。”   心软之人一旦坚定起来会怎样?他们先前大都有过种种退让和妥协,也承担着这些软弱的后果。一旦遭遇打击梦醒后,曾经的种种退让妥协,就会成为如今最好的武器,保护着他们再不被此类琐事困扰。   如今的宋氏便是如此。先前十几年她是如何对娘家的?那真是出钱出力,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可尽心尽力、无限纵容换来了什么?想到宋家作为,宋氏眸光如冰、心硬如铁。   “姑母,我也知自己先前做事有失偏颇,可阿慈她是无辜的。陷害表妹之事,全是她身边丫鬟所为,与她并无半点干系,今日她来就是诚心道歉。”   低头不敢看宋氏的目光,宋钦文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宋氏退后一步,让两人登上高台,彻底暴露于台下人前。随着她的动作,后面陆景渊给空海大师打个眼色,后者起身站到他身边,再拉过盛装打扮的阿瑶,师徒三人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正好挡住了后面面色呆滞的丫鬟。   自打登上高台后,沈墨慈便一直找着她的贴身大丫鬟。透过人墙见到后面趴伏在地的身影,虽然看不到她神色,但她依旧暗自松一口气。   这个丫鬟是她从乞丐堆中捡回来的,自幼便跟在她身边,对她再忠心不过。前几日嫡母大肆拔去她得力人手,其余人对她来说尚还可以忍受,可贴身大丫鬟被赶出府,却不啻于吸走她的心头血。   虽说替罪之事,没有人能比她更合适,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亏了。   但木已成舟,她也只能接受。   忍下心头隐隐的疼痛,沈墨慈半是委屈半是歉疚,对着胡九龄和宋氏屈膝。   “都是我一时不察,竟让身边之人做出此等污蔑之事。得知此事后我已罚过她,阿娘也已整肃后院下人,将他们悉数发卖。即便如此我还是心下难安,今日过来便是亲自向阿瑶师妹致歉。”   沈墨慈一番说得异常诚恳,说完她身体前倾深深鞠了一躬,举止间亦是做足了道歉的姿态。   名满青城的才女不顾自身颜面,为丫鬟做过的错事亲自请罪,做到这样已是诚意十足。加之前面几天扑朔迷离的传言,这会本来应该有不少人相信她清白。   沈墨慈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安排的。她已算计好,这会贴身大丫鬟已道歉完,将所有罪则揽到自己头上,接上她的道歉刚好显得诚意十足,若是再为丫鬟求情,更是显得她仁慈。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却在最重要的时刻出了差错。拜师礼如此隆重的事,她却直接扑上去拉住胡家姑娘裙摆。若不是玄衣公子及时相救,胡家姑娘得出多大的丑?自己跌倒不说,滚烫的茶水还要泼到师傅身上,弄这么一出今日的拜师礼不得彻底沦为笑话。   这到底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找茬的?   有了前面丫鬟的所作所为,这会沈墨慈的道歉非但没起丝毫作用,看在台下人眼中,反而成了虚伪狡诈。   胡家姑娘待字闺中十三年,一直为人低调,为何遇到沈家姑娘后屡屡出事?先前他们或许以为,是胡家姑娘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如今两位名满天下的老者坐在台上,尤其空海大师,出事后直接站到爱徒身边,若不满意怎会如此紧张?能叫两人如此满意的徒弟,品性上肯定无可指摘。   如此向来,这么多事都是谁挑起?   “这不都明摆着么?人胡家姑娘用得着跟她比?丢不丢份!也就是她,几次三番找茬,这次都派人过来搅和得一团乱,自己还假惺惺跟过来看笑话。”   虽然有少数理智之人觉得沈墨慈不会如此,既然已经派人捣乱,那这会就该好好躲着偷着乐,站出来任人指指点点未免太傻。可如此热烈的气氛下,能保持理智的终究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只顾着自己眼前看到的事实。   “太过分了。”   “真真是蛇蝎心肠。”   “我看她前几年腊八施粥也是惺惺作态。”   “可不是惺惺作态,胡家也每年摆粥棚,摆得还不比沈家少,也从没见过胡家姑娘过去赚仁善名声。”   “读了那么多书,天天做这等龌龊之事,人家好好的拜师仪式,她却派人来捣乱。当着空海大师和墨大儒的面,真是丢尽了咱们青城的脸。”   “我看她就没读多少书,也就是传得名声大过天,真碰上空海大师和墨大儒这种真有才学的人,还不就露馅了?反倒是人胡家姑娘,名不见经传,却被两人争相收为徒弟。那天我就在胡家跟前,为了收胡家姑娘为徒,俩人唇枪舌战,到最后差点撸袖子打起来。今天他们都在,看来是谁都舍不得,干脆觉得一起收胡家姑娘为徒。”   下面吃流水席的人七嘴八舌,有说几天前胡府门前闹剧的,有说两位老者如何唇枪舌战的,但更多地人则是对台上的沈墨慈表示鄙夷。   人多嘴杂,很快众人将沈墨慈这些年所做之事全都说一遍。家中有姑娘在青林书院女学的,更是说了那日晨间的茶点之事。   “胡家姑娘真是一片好心,其实我家姑娘也早想自己带茶点过去。咱们虽然不如沈家富,但也不缺那点东西,总不能一直吃大户,对不对。”   “那为什么没带?”有好奇之人这样问。   “还不是因为沈家姑娘是女学首席,权威摆在那,身边还有几个对她死心塌地的,比如那宋家姑娘就是一个,几个人天天捧着她。就这样谁敢开这个口,只能任由她用这点不值钱的东西收买人心。吃多了,就又不得不承这个人情。”   好像还真是这样,旁边听着的百姓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爆料之人正是苏小乔的阿爹,想到自家姑娘受得那些排挤,他又加上了一句。   “还是人胡家姑娘大方,就只带了一次。你们猜带了什么?”   “什么?”   “百味斋的糕点,盛点心的盒子那个好,那木头闻着就有股香味。那么小个木盒子,上面硬是雕出几朵花,那么精致的雕工肯定是官府匠人。不说百味斋贵到离谱的点心,单盒子不就顶她这些年带过来的东西总和。可人胡家姑娘不邀功,送出点心后便提议,都是同窗没必要谁占谁便宜,不拘好坏以后大家轮流带。我看沈家姑娘就是为这事跟她结了梁子。后来空海大师讲学,出了肚兜之事,她还在陷害胡家姑娘,这事大家都知道了。”   苏父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肚兜之事所有人都清楚。   本来大家都在疑惑,初进学的两位姑娘,怎么就起了这么大争执,胡家姑娘也不像是会做如此孟浪之事的人。如今糕点之事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是这么结下的梁子。   “小姑娘嘛,就爱斗气。我看保不齐是沈家姑娘不忿,然后串通了宋家公子,拿肚兜那事陷害胡家姑娘。”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高台离地只有九尺,下面一浪高过一浪的议论声轻易传到上面。依旧维持着躬身请罪动作的沈墨慈终于察觉到不对,不等胡氏夫妇叫起,她自顾自起身,绕过两人走到后面的“人墙”前。   越过人墙,她看到扑倒在阿瑶裙摆上,神情呆滞的贴身大丫鬟。在她身边的地上放着阿瑶拜师的茶盏,茶水已经流出一半,溢满底下的盏托。   单看这幅情形,她也明白方才自己与下面护院斡旋时,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贴身大丫鬟险些搅乱整个拜师礼,而她却说出那样一番话。换位思考,若她是站在下面的平民百姓,会怎么想?   “你怎能如此?”   为今之计只能舍掉她了。毕竟是跟在身边最久的大丫鬟,做出这种决定,心性冷硬如沈墨慈一时间也有些不忍。可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早与你说过,我与胡家姑娘本是书院同窗,一点小的口角算不了什么。可你为何还要如此,上次冤枉她……”   沈墨慈声音很高,瞬间吸引了下面所有人的目光。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一番感慨后,正当她要把所有事推到丫鬟头上时,听到她的声音,趴在地上的丫鬟终于有了反应。   “姑娘。”   丫鬟爬起来保住沈墨慈的大腿,神色有些癫狂:“姑娘,对不住,奴婢未能完成您的嘱托。奴婢本想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可上来的时候实在太紧张了,撞到了胡家姑娘。奴婢知道您自幼便恨胡家姑娘,可您只是私下扎小人使绊子,大庭广众之下奴婢不该做这样的事。”   瞳孔涣散,那丫鬟一次次重复着,“奴婢不该啊!”   真相大白!   少数无原则相信沈墨慈的人,在如此铁一般的事实下,也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言。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又暗中出手了;   2、这次是宋氏搭好台子,阿瑶衣裳助攻;   3、按这节奏,下章虐哪个大家都造的吧?   4、小侯爷又要投喂阿瑶了,喂成胖子怎么办? ☆、第39章   怎么会这样……   沈墨慈看着趴伏在脚下,神色癫狂,一遍遍重复着“奴婢不该啊”的贴身大丫鬟,只觉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   丫鬟死死抱住沈墨慈大腿,心神激动下脉络中令人癫狂的药丸药效发作更快,多年来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倾泻而出。   “奴婢从记事起便以乞讨为生,没少被人欺负。那次奴婢被人用砖块扔着脑袋,要不是姑娘路过好心相救,奴婢这条命早就没了。”   随着她的诉说,沈墨慈也想起幼时那一幕。那时她还在嫡母跟前,日日做低伏小、想尽办法哄人欢心,论地位甚至不如嫡母身边有两面的丫鬟婆子。因胡沈两家多年来存在竞争关系,她没少听阿爹提及胡瑶,每次说起时他总是一副“那只九尾老狐狸就这一个姑娘,胡家早晚要绝户”的嘲弄神色。   可她却不那么想,胡家只一个姑娘,肯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且别无选择之下日后家中的一切肯定都是那姑娘的,不像她日日绞尽脑汁哄嫡母欢心,却不及嫡兄一句简单的请安。   开始只是羡慕,听多了慢慢就变成嫉妒,嫉妒久了心里发苦,也就酝酿出了恨。   胡瑶有的她也要有,而且总有一天,她要让胡瑶尝尝自己幼时所受委屈。   这样想着,她开始暗中收拢人手。可当时她实在是太小了,身为庶女月钱也少得可怜,在府中她很难下手。于是她将目光瞄准府外,自知力量不够她暗暗蛰伏,终于哄得嫡母十五进香时带她出去。   她是在东山山下遇到的面前丫鬟,当时她窝在山下草丛中,全身脏兮兮的,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但她眼神中爆发出的强烈求生**感染了她。几乎是第一眼她便确定,这一定会是个特别忠心的人手。   一番安排后,当着诸多香客的面,她向嫡母提出请求。那么多人看着骑虎难下,嫡母只能答应了她。   当日她看重的便是这丫鬟忠心,后续果然如她所料,多年来她一直将当日救命之恩记在心底,对她忠心耿耿。对于此点她一直乐见其成,可现在她却无比后悔。   “先别说了。”皱眉看向丫鬟,她轻声叱道。   丫鬟满脸悔恨,“今日坏了姑娘大事,奴婢自知罪该万死。姑娘仁善,夫人把咱们赶出去,姑娘便拿出压箱底的私房钱帮咱们赎身。您说过待此次风波过去,再把咱们接回沈家,可做出这么大的错事,奴婢怎么都没脸再回去了。”   还有这等事!   高台下本来七嘴八舌的百姓,在听到丫鬟开口时不约而同地住了声,屏气凝神听着台上动静。听到这,全场再次炸开了锅。   坐在台下,苏父小声嘀咕:“我就说,胡家姑娘拜师大开流水席,这么大的事,怎么还有人在提沈家,原来是把下人放出来散播小道消息。”   他声音虽低,同桌之人却听得真切。   立刻就有妇人恍然大悟,“前天街坊邻居在晋江边洗衣裳,进来个眼生的姑娘,话里话外为沈家姑娘鸣不平。那姑娘虽然抱着个木桶,但细皮嫩肉的,光顾着说话大半个时辰一条汗巾还没洗干净,一看就不像是干活的人。当时我还纳闷,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那模样不就是台上正在说话的丫鬟么。”   妇人声音可不小,她这么一说,立时便有不少人往台上看去,一大部分人认出了大丫鬟。   “咱们这是被沈家骗了?”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赞同,“好像还不止被骗了一回,上次关于胡家姑娘的传闻,不也是突然起来的么?那会也是沈家下人搅风搅雨,当时他们怎么说来着?”   “就是不承认墨大儒收沈家姑娘为徒。当时他们还说自家姑娘不让说,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人墨大儒看中的明明是胡家姑娘,沈家姑娘还指不定怎么拜得师。这种不光彩的事别人藏着掖着都来不及,她倒好,由着下人影影绰绰说几句误导咱们。”   说话之人在胡家绸缎铺子做事,话里话外向着东家。这会他自行臆测一番,没成想却误打误撞说中现实。   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笨,这番话可算是说到了台下吃流水席的百姓心坎上。   “可不就是误导,明明是没影的事,非得遮遮掩掩强行让咱们以为是谦虚。一次又一次,真拿咱们当猴耍?”   “我看就是拿咱们当猴耍。”   “当猴耍”三个字敲击着在场大多数百姓的心。   在他们议论的同时,高台之上,精神越发混沌的大丫鬟彻底钻了牛角尖。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姑娘对她那么好,她却将事搞砸了。任凭沈墨慈再三劝阻,她非但没停下来,心中的愧疚感反倒越来越深。   “姑娘这时候还在为奴婢考虑,您对奴婢这么好,奴婢怎么能不从心里感激您?”   心下感激之情几乎要溢出来,大丫鬟喋喋不休,将被营救带入沈家后,这些年来沈墨慈对她的好一一说出来。或大或小种种感人事迹,听得台下激愤的民众也不由感动。   多么相得的一对主仆!   如此深厚的感情,恰好印证了方才大丫鬟之言的可信程度。台下百姓纷纷瞪大了眼,直愣愣盯着这对主仆。   站在众人视线的焦点,沈墨慈只觉心掉进了无底洞,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往下沉,却始终都见不到底。台下一双双眼睛如一支支离弦的箭,从无底洞的四面八方瞄准她而来,直把她一颗心射到千疮百孔。   “别说了。”   忍不住大喊出声,随着她这一声,药效差不多过去的大丫鬟瘫倒在地。癫狂的神智逐渐恢复,朦胧中看到面前面色铁青的姑娘,还有下面时不时传来的鄙夷之声,方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扑通一声,她以头抢地,整个人又急又悔。   “姑娘,奴婢不是有意,奴婢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了,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自己嘴巴不受控制。”   聪明如沈墨慈早已察觉出她的不对,朝夕相处好几年,她知道这丫鬟脑子不甚灵光,可也没蠢到那地步。可方才一上来,开口后她便处于不利地位,后来孤身一人压根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如今木已成舟,她更是无力回天。   “算了。”   纵然损失惨重,纵然心在滴血,可此刻她又能做什么?歇斯底里纵然一时爽快,可过后更会万劫不复。此时此刻她只能忍,再苦、再疼、再恨她也得笑。   维持着平静的面容,她转身,将目光投向最后的指望——宋钦文。   四目相对间,宋钦文只看到一个沉静而从容的阿慈。她站在高台中央,任凭千夫所指依旧岿然不动,维持着满身的傲然和风骨。   方才台下的话同样传入他耳中,即便再自欺欺人,他也知道阿慈并不如她一贯表现的那般温柔而美好。其实他心中早有预感,真正心悦一个人会注意到很多细节,更何况阿慈一个沈家庶女,能有今日不输嫡子的成就,她所做的肯定不是表面上那些。   早有心理准备,这会真相揭开后他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难以接受。尤其在看到阿慈恳求的眼神后,几乎一瞬间,她便原谅了他。   “表妹。”   回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宋钦文扭头看向阿瑶。   “阿慈有些地方的确欠考虑,但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她也没伤到你什么,你能不能原谅她。”微微躬身,宋钦文神色间满是诚恳。   “没伤到我什么?”阿瑶轻声反问,眼中酝酿着风暴。   “还知道她是你表妹,你这畜-牲。”相比于阿瑶,知晓前世之事的胡九龄反应尤为激烈,这会他直接一脚踹过去。   陆景渊默默忍住抬起来的脚。   胡九龄有个习惯,那就是吃阿瑶剩下的点心。胡家祖训:男儿穷养,女儿富养。他从小就被教育勤俭节约,虽然对着媳妇和爱女花钱眼皮都不带眨一下,但照着自己时他向来节俭。一盘点心阿瑶顶多吃一块,剩下的全塞进他肚子里。   前阵陆景渊命百味斋特制的点心多数进了他肚子,那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进贡补品也大都补到了他身上。连番大补之下,他这一脚特别有力度,直接把宋钦文踹到了高台旁栏杆上。   毫不闪躲地接住这一脚,宋钦文完全没料到姑父劲会变这么大。气血上涌,他直接吐出一口血。   擦净唇角鲜血,余光看着担忧的沈墨慈,他心中升起无限勇气。   “姑父生气也在情理之中,沈姑娘与我乃是东林书院同窗,今日我在这说几句公道话。表妹生在胡家,得姑父姑母看重,生活富足,不知别家姑娘的为难。沈姑娘这些年过得不容易,表妹你什么都有了,可否对她宽容些。”   随着他的话沈墨慈耸下肩,低眉顺目一副楚楚可怜之姿。她绝不会亲口承认自己做过那些事,可现在死鸭子嘴硬只会引人反感,不如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宋钦文身上。   半个月后马上就要举行乡试,想到这沈墨慈稍稍轻松,再忍十几天,等风头过了她再徐徐图之。   心下想明白后,抬脚踢下身边丫鬟,对她打个颜色,后者扑到阿瑶身边,边说边磕头。   “胡姑娘,奴婢刚才不过是说胡话,我们姑娘人很好的,她救了很多人。您如今都要拜空海大师与墨大儒为师,您什么都有了,就不要再多计较,要怪就怪奴婢好了。”   阿瑶单线程的脑袋完全沉浸在方才宋钦文的话中。她天性乐观,若无真凭实据,很少把人往坏处想。重生之后她偶尔也会假设,或许前世宋钦文没那么坏,也许他是真的不擅经商,落入沈墨慈的圈套后,才不得不与其同流合污。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表哥,若有可能她真心不希望他是那样的卑鄙之人。可刚才他的一番话,却彻底推翻了她最后一丝疑惑。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从阿爹身后走出来,阿瑶走到栏杆边,站在离他一臂开外之处。自带三分笑的小脸上,此刻却是罕见地严肃。   “生在富裕之家也有错?”   “我并非这个意思。”宋钦文面露无奈,表妹怎么这么不懂事。   此刻他想到了阿娘的多番埋怨,若是真娶了表妹,那日后他在外辛苦一天,回来还要哄她,日子真不知会如何劳累。还是阿慈好,只是今日之后,他怕是得有段日子远着阿慈。   “我胡家祖上也不过是种桑养蚕的普通农户,通过数代人的辛勤努力,才有了今日的富庶。不偷不抢,这富贵来得光明正大,何错之有?”   “我并未说有错。”   “那你为何叫我让着沈墨慈?我是吃她的、还是穿她的?我是沈家下人么?既然都不是,那为何要让着她?”   连续几句疑问道出,见宋钦文不发一言,阿瑶继续说道:“更何况,她几次三番加害于我。宋钦文,你刚才口口声声说她没伤到我什么,莫非只等我成为青城百姓口中阴狠毒辣、挥霍无度之人,成为胡家百年金子招牌上抹不掉的污点,那时候我才有资格去怨恨?”   宋钦文哑口无言。   “不说话?如果真的是这样……”   阿瑶突然转身,双手拎起裙摆,疾步往高台中央走去。站到沈墨慈跟前,她想都没想,扬起手往她脸上就是一巴掌。   “啪。”   清脆的响声传来,阿瑶开口,声音理直气壮,“这一巴掌是你应得的,宋钦文怎么想我不管。胡家人向来以直报怨,你几次三番污蔑我,这巴掌算是我为自己出气。”   她竟然被阿瑶打了,那个除了命好外样样都不如她的阿瑶,沈墨慈只觉脸上的火一直烧到心里。   没等她反应过来,阿瑶换只手,冲着她另一边脸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多出来的。不像你遮遮掩掩,我大大方方当众做,做了就承认,是我先出手伤你。好了,现在我允许你怨恨我。”   高台下鸦雀无声,收回手,阿瑶看一眼惊呆的宋钦文。   “当然,你与宋钦文关系非同一般,说是别的太深刻的感情你们也不承认,姑且算是至交好友,想必你们俩想法应该差不多。不过是打一巴掌,片刻不适,过后就没事了,也没伤到你什么,你那么善良,应该不会怪我吧?”   清脆的声音传遍码头每一个角落,不知是谁带头,台下百姓哄笑出声。   两巴掌扇在脸上,哄笑声传来,沈墨慈再也憋不住心中苦闷。躬身捂嘴,一口淤血吐出来。   “阿慈。”宋钦文挡在她跟前,皱眉看向阿瑶,“表妹,你太过分了。”   “别叫我表妹,你让在场这么多人看看,我和沈墨慈谁更像你表妹。”   “阿慈她不容易。”宋钦文满脸苦口婆心。   “她不容易?生在沈家,她自幼吃穿用度不比青城大多数姑娘好太多?她到底是哪点不容易?”   一声声疑问引来台下多数人附和。沈家家大业大,托生在这么富庶的人家都觉得身世凄惨,那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直接解下裤腰绳系梁上吊死算了。   “你!无理取闹、咄咄相逼。”   看着沈墨慈高肿的双颊,加之大庭广众之下再三丢脸,宋钦文再也忍不住心中火气,伸手便欲推阿瑶。   刚才两巴掌用尽了全身力气,且她压根没想到前世温文尔雅的宋钦文会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眼见躲闪不及。   阿瑶没注意,不代表别人不注意,比如刚才被胡九龄抢了先的陆景渊。从刚才起他便一直盯着这边动静,眼见宋钦文要出手,他直接腾空而起。玄衣在空中飘扬,皂靴包裹的脚准确踢中其心口。力道之大,直接带起了他身后的沈墨慈,两人串成一串撞到围栏上。围栏轻微晃动,两人摔下来,叠罗汉般趴在高台上。   “阿弥陀佛。”   五指并拢竖在身前,空海大师念着佛号走过来,“种因得果,因果循环。女施主今日所受业果,全因昨日所种之因,怨不得人。佛家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女施主能摒弃心中恶念,一心向善,他日定能结出善果。”   一番佛理说出来,直接给今日之事定了性。沈墨慈看似凄惨,全是因为她心术不正,种因得果。   空海大师的名声摆在那,这下任凭宋钦文再心疼,也不敢说再多说半句反驳之言。   “阿慈,我们走吧。”   “闹完事还想轻轻松松走人?”紧张跟过来的胡九龄神色冰冷。   跟在他身后的宋氏直接喊起了下人,“把他们先带下去,我倒要问问两家人,到底对我胡家有何成见。”   被夫人罚月钱时雷厉风行的手段惊到,胡家护院赶紧过来。还没等他们靠近二人,高台入口处传来洪亮的声音。   “学生潘成栋给师傅请安。”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直坐在椅子上,存在感极低的墨大儒站起来,先是往空海大师那边看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你怎么越来越暴力了;   2、沈墨慈就是这样恨上阿瑶的……人心啊;   3、大家造潘成栋是谁吧?前面有提示哟;   4、潘帅来了,宋钦文就倒霉了,不同于小侯爷的物理攻击,他直接魔法伤害!法伤尽在下一章,^^ ☆、第40章   潘成栋是谁?   高台下的青城百姓一头雾水,高台上多数人,可以说除去阿瑶以外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   从宽大的圈椅上站起来,墨大儒看向空海大师,神情间难掩得意。被他目光注视着,驼背的后者也回过头来,苍老的双眸依旧古井无波。   这老乌龟!墨大儒心下无奈。就跟拜师时老乌龟挤兑他的那样,徒弟谁都有,只是数量上有所差别。虽然他桃李满天下,可里面好桃子坏桃子全都有,平均下来质量并不高。为了给今日的拜师仪式撑场面,他已经尽可能挑拣一枚卖相好口味佳的蟠桃来撑场面。   潘成栋算是他的得意弟子,品学兼优,未及弱冠便以取得功名。多年外放颇有建树,年近四旬便已高居江南富庶之地的知州,这等成就放在大夏满朝文武中也算显眼。   可他也只能算是显眼,跟生来便是侯爵,背后有天底下最尊贵的三座大山的小侯爷相比,那简直完全没法比。余光瞥向旁边的玄衣少年,墨大儒不禁感叹,有人生下来就是王母娘娘园子中的仙桃,跟寻常桃子有着天壤之别。   再想想自己另一位弟子平王,出身虽然有了,但品相……不说也罢。   人与人之间不能比,想明白后墨大儒心态趋于平缓。收回目光他向前走两步,未等潘成栋行礼便已经接住他。   “都已经是朝廷命官了,人前怎么还是以前那个模样。”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成栋幼时家境贫寒,幸得师傅不弃教授学问,没有师傅便无成栋今日,师徒之礼无论如何都不敢忘。”   “真是……”墨大儒满脸无奈,可脸上却难掩喜悦之情。   再三阻拦皆不奏效,他只得放下手,任由徒弟行礼。拱手作揖,人到中年的知州大人将腰弯的极低,朝地的脸上也满是恭敬之色。   潘成栋也并非惺惺作态之人,他话中所说句句属实,贫苦人家出身的他多亏墨大儒教导才能有今日。若说这世上他最感激的人是谁,墨大儒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所以在墨大儒向他隆重介绍阿瑶时,他并未因对方是个尚未及笄的商户姑娘便有任何轻视。   “前几日听闻师傅收了新徒弟,莫非这就是新师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此,连番打击下神色灰败的沈墨慈心思一动,她也是墨大儒收下的徒弟。   潘成栋是何人她一清二楚,本州知州、为官清廉,多年来沈家想攀关系却一直未果。当日得知墨夫人遗愿,想借此拜师时,她便已经打探到这一层关系。当时她已计划好,拜墨大儒为师后借机搭上这条关系,到时她在沈家会更有话语权。本来都已计划好,可没想到阿瑶横插一杠、让她功亏一篑。   然而如今,她却看到了挽回一切的机会。   她清楚知道墨大儒不喜自己,可大庭广众之下他总不会否认收徒之事。且她与阿瑶同为名下女弟子,此刻当着如此多人面,他也不会太过厚此薄彼。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想到自己如今处境,沈墨慈擦擦唇角淤血,整理下衣袖,扬起得体的笑容走上前。   “师傅只记得阿瑶师妹,倒是忘了您还有一个徒弟。师兄,阿瑶与我皆是师傅新收的徒弟。同在一州,日后还望师兄多多关照。”   说完她敛衽行礼。随着她微微屈膝,高台下百姓响起一片嘘声。先前他们怎么没看出来,沈家姑娘脸皮这么厚。   “这……”潘成栋疑惑地看向墨大儒,“师傅信中提到的究竟是那位?”   将台下嘘声听得真切,沈墨慈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这点为难很快便被野心取代。搭上知州这条线,日后她定能东山再起,这会就算有一丝机会她也会去尝试。至于名声,难道她不这样做就可以保全名声了?   飞快理清其中利害关系,她略作可怜地看向墨大儒:“师傅,阿慈也是你的徒弟,对不对?”   墨大儒皱眉,明明长得挺精神的小姑娘,怎么秉性如此泼皮无赖。毕竟是他应下的徒弟,君子一诺千金,一时间他也无法出言反驳。   潘成栋是何人?能以寒门士子出身,在无家族助力的情况下,短短十几年内爬到正四品知州位置,那岂是傻的?对着恩师诚恳,不代表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见墨大儒皱眉,他就明白这其中必然另藏玄机。   很快他便明白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听沈墨慈这般故意拉关系,还用那般亲热的口吻喊她,阿瑶心里一阵恶心。刚想出声反驳,旁边却有人比她更快。   “沈姑娘究竟是如何拜墨大儒为师的,你自己还不清楚?”   怎么又是他!心下一咯噔,余光瞥见旁边墨大儒,她稍稍安心。于墨大儒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名声!她就不信墨大儒能为这点事,舍掉自己半辈子的清名。   想到这她越发委屈,“不就是墨大儒看我才学俱佳,才收为徒,不然还能有什么。景公子总不能因偏向阿瑶,便如此看我不顺眼。”   将事引到阿瑶身上,当着潘知州的面抹黑阿瑶一把,沈墨慈心下颇觉解气。可她却忘了,除去隐瞒真相和实话实说之外,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手段——捏造真相,而这也是她最常用的手段。   “才学俱佳?你是说利用墨夫人遗愿,假装解开谜题欺瞒墨大儒?连死人都利用,好一个‘才学俱佳’的欺世盗名之辈!”   “连死人都利用”几个字,重重地打在高台上所有人的心里,反应最强烈的当属潘成栋。   “师傅,此事当真?“   墨大儒想到华首寺后山佛塔间的初遇,乍见沈墨慈,熟悉的打扮、举止,还有味道相似的茶点,有那么一瞬间他还真以为阿淑活了过来。后来平王以太上皇名义压过来,要他收沈墨慈为徒,起初他有些难以接受,后来无奈之下想到那抹相似的身影,他才说服自己。   这样算来小侯爷说得也没错,面对徒弟的疑问,他缓缓点头。   “她竟然敢利用师娘!”   潘成栋虽然最为感激和尊重墨大儒,可他这辈子最亲近的人却是墨夫人。当年他求学时他住在墨府,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拿束脩他不敢多吃,常常读着书肚子咕咕叫。后来墨夫人偶然发现,命厨房每日给他炖个肘子,嘱咐多给他上点面饼,务必让他吃饱。   “不仅如此,当时我一年四季的衣裳也是师娘命人准备。进京科考时,她唯恐我穿得差被同窗耻笑,更是亲自做了两身绸衫悄悄塞我包袱里。师娘那么好的人,你怎么忍心去利用她!她都已经过世,你还去打扰她清净!”   久远的回忆在脑海中翻腾,说到最后潘成栋目眦尽裂,大手抓住沈墨慈领口,眼眶通红如看仇人般地盯着她。   “你怎么敢!”   她好像弄巧成拙,把知州给惹毛了。从没有一刻沈墨慈如此惊恐,甚至刚才大丫鬟说错话,将她先前所做那些事抖出来,经营多年的名声尽毁时,她的惊恐也不及现在的十分之一。   “不是这样的,他在说谎,在误导人。”她指向阿瑶身边的陆景渊。   可潘成栋岂会相信她,“连恩师都承认了,肯定是你利用了师娘。铁证如山你还在狡辩,到底是怎样的人家,才会教出你这样的姑娘。”   提着衣领将她抓起来,潘成栋两步来到栏杆边,刚准备把她扔下去,就听后面传来声音。   “知州大人且慢。”   被所有人鄙夷的目光看着,宋钦文有些骑虎难下。可在他看到沈墨慈求救的目光时,对她的感情还是压倒一切。   “你……好像是去年考得秀才,监生头名。”本州科举由知州负责,潘成栋对拔得头筹的宋钦文略有印象。   “正是学生,”宋钦文心下稍松,绝对以此入手,“沈姑娘入青林书院多年,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其才学更是与学生不相上下,从这点来说她也不坠墨大儒名声。知州大人向来爱才,此刻何不息怒、放她一马。”   说完宋钦文深鞠一躬,脸上全是诚恳的请求。   “本官依稀记得,去年考秀才时,好像是胡家商船护送你前去州城?”去年乡试时,州城码头上胡家华丽的双层楼船格外引人注目。当时他还纳闷,到底是哪个大族子弟能有如此排场。听闻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家,他也就特意记了下。   “却有此事。”宋钦文脸色涨红,此刻他若有明悟,可阿慈的性命他又不能不管。   潘成栋看向下面的百姓,众人的窃窃私语清晰传到他耳中。   “胡家对你多有优待,沈家姑娘连番陷害胡家姑娘,出了事你反倒帮着沈家姑娘?”   高台下有人起哄,“官老爷您有所不知,他不仅帮着沈家姑娘,还要胡家姑娘让着沈家姑娘。不仅是他,胡沈两家本是亲家,前几日宋夫人和宋家姑娘还到胡家门前闹事,口口声声说胡家不仗义,抹黑胡家姑娘名声。”   人多嘴杂,没几句便将宋家母女以及沈墨慈扯墨大儒大旗陷害阿瑶之事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不仅有亲戚关系、还是对你多有帮助的亲戚,就这样你还偏帮加害的一方?”   “学生知错,只是她罪不至死,还望知州大人手下留情。”   “你可知杀人不过头点地,而这世道姑娘家坏了名节又是何等光景?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据本官所知,胡家夫妇年近四旬才得此女,若是唯一的女儿名声毁了,整个胡家也就垮了。这样看来,你倒是与沈家姑娘一般的狼心狗肺!”   原来竟会这般严重。高台下百姓原本只是来看热闹,可这会听完知州大人所言,他们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本官所主持的科考,竟会采录你这般欺世盗名之辈。倘若日后你高中,这天底下定会多一个是非不分的庸碌官员。所幸乡试尚未举行,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待今日事完,回归州城衙门后,本官自会上折子请罪,道明情况,夺了你生员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 精神攻击来啦,虐渣!   2、继上一章小侯爷动手后,这章又捏造谎言,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越来越远了,为他默哀三秒钟^^;   3、到这沈墨慈和宋钦文基本坑完了,下章开始坑沈家,小侯爷自己的支线任务也要刷一刷(主线任务是刷媳妇、刷岳父岳母~ ☆、第41章   官场是个大染缸,置身其中之人会不知不觉变了颜色。为官十余载,潘成栋早已不是当年蟾宫折桂时意气风发的书生,周旋于盘根错节的各方关系中,很多时候他也会做出妥协。   识时务者为俊杰,十余年来他在官场左右逢源、步步高升。尽管飞黄腾达,于内心深处,他始终是年幼时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凭着一口气侥幸拜墨大儒为师的贫寒学子。   亲身经历过,他深知这世道于贫寒学子来说有多难。富贵人家子弟有无数条路可以位居人上人,可贫寒学子想后来居上,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科举,是他绝不能碰触的底线。   无论如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竟会被这样一位欺世盗名之辈夺得榜首。   “夺了你生员资格!”   震怒之下他几乎是从胸腔中吼出这几个字。带着颤音的愤怒之言响彻码头,传到台上台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怎么会这样!   宋钦文首先傻了,从记事起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读书。而他也的确有这方面的天赋:一岁能言、三岁能文、七岁所做诗作便得顾山长赞誉,十四五岁便早早考中秀才。自幼他便知道,自己要好好读书,将来靠科举步入仕途。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去岁他顺利拔得头筹、考取生员,只待半月后乡试过后,来年开春便可入京,进贡院参加大夏最后的科举。   为了这一刻,他足足准备了十余年。临近乡试他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不到五更便起床苦读。就这几日辛苦,他裤腰都肥了两圈,原本合身的衣袍这会穿在身上更显空空荡荡,他努力程度可见一斑。   可如今知州大人一句话,却让他万般努力悉数化为泡影。   难以接受之下,他身形剧烈晃动,最终扶着栏杆缓缓蹲在地上。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仅是他,听到此言高台下来吃流水席的青城百姓也万分惊讶。   宋钦文是谁,那可是青城方圆百里内有名的才子。自打他入青林书院后,男学榜首的位置就再没变过。去岁考秀才他拔得头筹后,更是大大地给青城争了一回脸。民间纷纷传闻,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这样一位才子将来入京赶考肯定是十拿九稳,正因如此,不少人对杨氏多有恭维。见面便夸宋钦文,言谈间尽是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杨氏日后便等着做老封君享福。   不仅恭维杨氏,不少嫁到青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回娘家时,也常提及宋钦文:“我们青城有个大才子,那可是我婆家人看着长大的,彼此关系近着那。”   可世间之人向来是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先前宋钦文好时,提起他众人皆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拐弯抹角也要跟他沾上点关系。如今眼见他被夺去生员资格,科举无望,众人口风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仁慈点的这会满心感慨:“乡试前不好好在家安心温书,非得跟着那黑心肝的沈家姑娘搅这趟浑水,把自己也赔进去了吧。”   “可不是,杨氏还一门心思盼着做老封君。平日那派头拿得,儿子还没做官呢,尾巴都翘上天,活像自己已经成人上人了。”这是先前恭维过杨氏的一位妇人。   “说起杨氏,她不是前不久还带姑娘到胡家门前搅事。胡家可是皇商,在官老爷面前肯定说得上话。要没那一出,两家是亲戚,胡老爷说和说和,指不定这事能算了。现在一家子把人得罪个彻底,连这条路也给堵上了。”   “这能怪杨氏?你没看宋钦文先前护着那狐狸精的做派,杨氏那天大张旗鼓还首饰不也是为了他乡试。依我看官老爷说得没错,他就是个是非不分的,那么多书不知道读哪儿去了。”   “读狗肚子里去了呗。”   不知是谁适时地补上这么一句,男女老幼几乎坐满的流水席中发出哄笑声,一扫方才沉闷气氛。   流水席后面,停泊在鉴湖码头旁的一艘不起眼的画舫内,平王高居主位,左侧平头案后跪坐着沈金山,右侧则是坐着一位身形颇为健壮的中年男子。男子方脸狮鼻,左侧脸颊上一溜不起眼的肉色疤痕,更为他面貌增添了几分杀伐之气。不同于沈金山小心翼翼地跪坐,此刻他随意地倚在船舱内壁上,二郎腿翘起,如船般大小的皂靴搭在平头案上,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   先是丫鬟捣乱、再是沈墨慈被拆穿,然后知州潘成栋赶到……   不利的消息纷至沓来,当小厮再次敲响舱门时,平王眉头已经拧成个疙瘩。   “好事还是坏事?”   “这……”   小厮迟疑间平王已经意识到了,拿起桌案上茶盏,他朝外狠狠丢去,“滚!都给我滚!”   茶盏砸偏径直向右边落去,闭目养神的吴有良若有所觉,伸手准确接住,与此同时他终于睁开眼。   “王爷这便急了?”   不仅是平王,这下连沈金山都停止折磨他头顶稀稀拉拉的那几根毛,面露急切地看过去。   “眼下情况对我等十分不利。”   沈金山本已计划好,将庶长女贴身大丫鬟扔出去顶罪,再由她出面致歉,过后自己再亲自露面表明诚意。整个沈家姿态放低,到时不管那九尾老狐狸相不相信,青城百姓总会相信。   他知道胡家趁拜师仪式大摆流水席,是想把当日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他阻挡不了胡家,只能顺水推舟,借胡家搭起来的台子将沈家洗干净。虽然推出大丫鬟去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嫌疑,但总比自家姑娘背着这等名声要好。   这等移花接木的手段他向来驾轻就熟,等名声洗得差不多后,过几日他会打着“再行致歉”的名头登胡家门,顺便将最后一步棋——吴同知给亮出来。   青城三面环山一面照水,丝绸运输皆靠水路,而水路正是由吴同知掌管,但从这点看他掌控青城所有绸缎商的命脉。因阿慈与平王的关系,他搭上了吴同知这条线,自然有叫板胡九龄的资本。   而只要两家合作起来,他可动手的地方便多了,到时甚至让胡九龄身首异处也不是什么难事。胡家那等绝户人家,小辈只有个丫头片子,上下全靠胡九龄一人支撑。他一死胡家势必分崩离析,到时他便可趁机收拢胡家势力,而后借机一统青城绸市。胡沈两家相争百年,那时也能彻底画上句话。   这便是沈金山的全盘计划,在这其中,平王与吴同知皆是他手里的刀。本来今日之事安排得好好地,可没想到到头来却被一个丫鬟搅和乱了。更没想到的是,潘知州竟然亲自到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潘知州,那就是吴同知头顶的那片天。想到这沈金山如斗败的公鸡,捋着头顶那几根毛愁到不行,直到吴同知开口。   吴同知也有后台,指不定能有什么主意,想到这他重新恢复信心。   “同知大人可有良策?”   “法子倒是有……”   吴有良顿住。方才他将沈金山眼中算计看得一清二楚,不止沈金山,今日坐在船舱中的三人皆是各有算盘。   平王自不必说,太上皇复辟愿景几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金山更简单,他只为胡家那点产业。而他,则是为了远在西北的广平候。   一手将他从目不识丁的西北军底层军汉,提拔为如今江南富庶之地手握实权的同知,侯爷知遇之恩他这辈子都不敢忘。如今侯爷需要军饷,就算肝脑涂地他也得弄周全。   目光透过画舫窗棱看向码头上高台,巍峨的高台之上那抹玄衣格外醒目。与朝廷所派钦差的光明正大不同,他必须得躲在暗处,最起码不能被人抓住把柄。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明着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身处西北军时,半路截胡的事他没少干。   现在最关键的是,有些牌得打出去。   “吴同知有何高招?”见他久久不语,平王也急了。   收回目光,吴有良目光从平王身上略过,最终直盯向沈金山:“高招倒算不上,只要沈老爷依计行事便可。”   “依计行事?可台上如今那副架势,那么多人,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按沈老爷的说辞,莫非你不道歉,外面那些百姓就会闭嘴不谈沈家不是?反过来想,沈姑娘不过是个孩子,小孩子做错事没什么,只要大人明理,多数人都会谅解。更何况这样,等过几日你再登胡府致歉,也能说得过去。”   最后一句话成功引向三人事先商议好的计谋,平王点头,“只要能引得胡家合作,便是此刻伤点面子又有什么。”   “可潘知州那边?”沈金山迟疑。   “知州虽位列四品,但并不能一手遮天。”吴有良意有所指地看向西北,声音中满是笃定。   吴同知身后可是镇守西北的广平候,他岂会怕寒门出身的潘知州。听到此言,沈金山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画舫内三人商议的片刻,围着高台,窃窃私语声围着码头自四面八方传来,如暴雨梨花针般直扑宋钦文面门。   完了、什么都完了……   苦读多年所求仕途、宋家的名声,今日悉数葬于他手。   该怪谁?挑起事端的阿慈、还是不依不饶的表妹?或许最该怪的是他自己!   余光看向旁边的姑母,她对他多好啊。幼时拿他当亲生儿子疼,即便后来有了阿瑶表妹,她也隔三差五命胡府下人给他送些珍贵的补品过去,一年四季衣裳更是从没落下。去年他前去州城考秀才,听到后姑母二话不说,命人收拾出胡家新造的楼船送他前去赶考。对于这些,姑父从来没表达过任何不满。   还有阿瑶,她虽然娇气些,可性子并不刁蛮,反倒是有点娇憨。跟她在一起时他多轻松,读半天书的疲劳常因她一句天真之言一扫而空。可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着迷于谜一般的沈墨慈,被她的一点小恩小惠所收买,事事以她为标杆,觉得表妹除去命好投身到胡家外,其余哪哪都上不得台面。   可现实证明他错得有多离谱:被他处处看不上眼的表妹,却同时被空海大师和墨大儒看中收入名下;而被他当九天玄女供起来的沈墨慈,却是如此不堪……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终于忍不住他双膝跪地,头埋在高台地板上,抽搐着涕泪横流。   他的生员资格……   站在不远处,阿瑶看着趴伏在地板上的宋钦文。   尤记得前世,那会他已入赘胡家,与沈墨慈同流合污忙于谋夺家产的同时也从未放弃过读书。经史子集置于案头,日日必要挑灯夜读一番。当日进京赶考被山匪所截,危机之下他下意识护住入京赶考的路引,以及入贡院所需的认识官印结和考凭。   科举对他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如今生员资格被夺,不啻于挖他心头嫩肉。   随着他的抽搐,没多久前面地板荫湿一块。见他这般悲痛,阿瑶只觉重生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气散去不少,心下舒畅,她长舒一口气。   同样长舒一口气的还有陆景渊和沈墨慈。   前者一直站在阿瑶身旁,注意着她的反应。他可没忘记前世那丫头对她表哥有多痴情,硬生生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布衣荆钗围着锅台转的村姑,所作所为堪比苦守寒窑的王宝钗。如今见她只余感慨,并无太多心疼,连月来泡在醋缸中的心总算少了点酸味。   而后者则更简单,宋钦文生员资格被夺,总能帮她吸引点风头。本想着还要等半个月后乡试举行,没想到当下就能解除危机,沈墨慈如何不喜。不过这会她依旧被潘知州拎着衣领,面对面间她也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   潘成栋何等精明,混迹官场多年,若是连未及笄姑娘那点心思都看不明白,他早就被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虽然沈墨慈已经藏得很好,脸上的担忧足以骗过大多数人,但却骗不过近在咫尺的潘知州。   这等闲事本来他懒得管,可这会功夫他也琢磨过来,胡家姑娘定是师傅要收的徒弟。他尤记得师傅来信中,字里行间对新徒弟的满意。这么多年师傅也收过不少徒弟,可却是破天荒头一次叫他过来见证拜师仪式。既然师傅这般重视,做师兄的也该对小师妹多关照些。   想这些的同时,他完全忘了沈墨慈也是他“小师妹”。   “利用师娘,打扰逝者清净不说。对片刻前还在不顾一切帮你的宋家公子,此刻你也能幸灾乐祸,今日必须得给你涨点教训。”   掷地有声地说完,不顾众人云里雾里的反应,拎起沈墨慈衣领,他做势欲将人往高台上扔。   他竟然看出来了!还没等沈墨慈心惊,悬空的感觉传来,她低头看向离地九尺的高台。因扎台子时需要固定,围着高台一圈俱是木桩,木桩削得不是很尖,在地上走碰着并无大碍,可若是从高处落下……   恐惧袭来,沈墨慈再也忍不住,哆嗦着求饶,“大人误会。”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狡辩。”   见她死性不改,潘成栋只觉以前她还是不知如何利用师娘,愤怒之下他稍稍用力,将人抛出围栏外。   高台下一片寂静,不忍心看到接下来一幕,不少人已经闭上了眼。或许是沈墨慈所作所为实在太过令人不齿,群情激奋下,一时间倒无人为她求情。   见此沈墨慈都要绝望了,脚尖崩起勾在围栏镂空雕花上,感觉到抓住自己衣领的大手缓缓松开,她有些难以置信。到底是怎么了,这可是知州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怎会做出伤人性命之事?   任凭她如何想不通,这会也无人为她解惑。当抓住衣领的手终于松开时,勾住围栏的脚尖一点点往下滑,她彻底感受到了绝望。   “知州大人且慢。”   眼见就要掉下去时,高台上下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恩?”   潘成栋向后看去,发声之人竟是胡家姑娘。太过惊讶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抓起了摇摇欲坠的沈墨慈。   “你要救她?可她几次三番陷害你。”   阿瑶看向旁边的玄衣少年,他正一脸鄙视地看着她。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更是毫不掩饰摆出三个口型:呆、笨、傻!   不仅是他,高台上下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向她。要说码头上这么多人谁最该恨沈家姑娘,非胡家姑娘莫属。怎么到头来别人都没做声,反倒是她先开口。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光上天,其实大夏王法也有,无故伤人性命是要进大牢的。阿爹常说知州大人为官清廉,是一心为民的好官。您这么好的青天大老爷,为了一个沈墨慈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得。”   听到第一句时,所有人都在想,胡家姑娘真是善良。没想到她话锋一转,说出这样一番话,这可真是……   “胡家姑娘还真是为人直率!”   没错,就是直率!循着声音向后看,在流水席后方紧邻码头之处,众人看到了个怎么都想不到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潘成栋没那么笨,2米多高的地方,注意下角度,扔下去人没事;   2、知州大人只是想为小师妹出气,恭喜阿瑶后援团又多一人;   3、阿瑶被小侯爷传染了,开启毒舌功能;   4、沈家要上钩啦,^^。 ☆、第42章   与平王和吴同知商议好后,出画舫刚下舷梯,沈金山迎面便看到惊险万分的一幕。   九丈高台之上,他最为满意的庶长女阿慈倒挂在围栏之外。风从鉴湖上吹来,她倒立的裙摆鼓起风偏向一边抖动,更显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虎毒不食子,更何况这还是颇得他心的阿慈,肝胆俱裂的同时,沈金山几乎下意识地喊道:“知州大人且慢。”   脱口而出后他便有些后悔,阿慈虽然重要,可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沈家生意。方才在画舫中,因平王暴怒打断前来传话之人,他只知潘知州亲临,对后续之事却是丁点不知。如今看面前这幅场景,众目睽睽之下能让知州大人如此动怒,阿慈何止是将人惹毛!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他虽搭上了吴同知这条线,但不代表要跟他一条道走到黑。潘知州在本州可是一手遮天的官老爷,为了区区庶长女得罪了他,这笔买卖划算?   心下踟蹰,站在流水席后他徘徊不前,恰好听到旁边桌上妇人激愤之言。   通过只言片语了解后续之事后,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早年想攀知州关系,他曾详细了解过其生平。且不说面上的师徒情谊,当年潘知州及第后初到外地赴任,一应金银细软皆是墨夫人为其准备。生恩不及养恩,更何况还带上教养之恩。在知州大人心里,墨夫人地位只比亲娘重。   而阿慈竟然辱及先人……   莫说是官威甚重的知州大人,就算是他一介商贾,碰到别人辱他爹娘,也会二话不说撸袖子上前问清楚。   这仇结大了!   当下沈金山只觉头大如斗,甚至生出了“阿慈赶紧摔下去,最好摔重点,这样知州大人也能消气”的心思。只可惜这心思刚升起来,高台之上便传来了胡家姑娘清晰的声音。   嗓音中带有几丝尚未褪去的甜糯,倒是颇为符合胡家姑娘一贯天真的性子。可这也天真的太过头了吧,阿慈几次三番陷害你,到现在你还护着她,你是不是傻?   好事被坏,沈金山烦闷地跺跺脚。可前脚刚抬起来,听到后面那句“不值得”,维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他愣在原地。   然后他听到旁边流水席传来解气的声音:“官当得好好地,要为这么个黑心肝的丢了乌纱帽,那可亏大了。”   “台子又不是很高,摔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知州大人肯定心里有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沈家那黑心肝的真伤着了,知州大人可不是不值。听头一句我还觉得胡家姑娘也太心善了,没想到后面她这么说。不愧是被空海大师和墨大儒看重之人,可真是……”   听台下百姓把沈家也带进来,沈金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果然被吴同知言中,即便他不出面,这些市井百姓也会朝沈家喷唾沫星子。   想到这,下画舫时仅存的那点不甘愿也消弭于无形。   攥紧拳头强行绷住脸色,他脸上满是暴怒和震惊,做足了正常父亲看到自家儿女做出混账事时该有的表情。   “胡家姑娘真是为人直率!”   “对,就是直率!”前面说话之人一时词穷,如今听到有人准确表达他意思,兴奋之下他大声喊出来,连带着扭过头。   “恩怨分明,心里有怨便说出来,胡家姑娘果然直……沈老爷?”   最后三个字惊醒了沉浸在对阿瑶赞美中的台下众人,如暗中有千万条线牵引着般,他们从四面八方扭头,目光齐刷刷地定格在流水席后、码头旁那位秃顶中年人头上。   高台上离得较远,但穿过人群,胡九龄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多年对头。   “金山兄。”   迈步走向栏杆,路过潘知州时他缓下来,拱手作揖做足恭敬姿态。细微处的周到让潘成栋更为满意,胡家姑娘成了她师妹,按常理来说胡老爷比他高一辈。若是寻常人,靠着这层关系,即便不拿腔拿调,言行间也会不自觉露出些轻慢。更有甚者,比如他手中抓着的沈家姑娘,还没等见礼便已经扯着师傅名号害人、更是试图跟他攀扯关系。   他不是踩低捧高之人,条件允许他不介意给相熟之人行些方便。可前提是他乐意,那些对他只有利用之心,狗皮膏药般黏上来的,别怪他狠狠甩出去。   这样想着潘成栋点头回礼,而后随意将手中沈墨慈如块破布般甩出去。在地上滚两圈后,她恰好落到玄衣少年边上。少年脚微微动下,以几乎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幅度,将她踢到了跪伏在地痛声大哭的宋钦文身边。   继前一脚两人被串糖葫芦后,这次相携而来的宋沈两人再次凑作堆。   “滚开。”宋钦文嫌恶地挥开她,当日他怎会看上这么个虚伪的人。   “钦文……”   沈墨慈大惊,面上楚楚可怜,心里却恨到了极致。她早已买通宋氏奶娘,突破胡家防守本是十拿九稳。若不是带上他个拖后腿的,她也不至于耽误工夫,未能及时发现贴身大丫鬟的反常。   枉她还高看他一眼,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   楚楚可怜的沈墨慈让宋钦文下意识地心软,可下一刻,当他看到围栏旁站着的潘知州与姑父一家时,理智重新回笼。正当那点心软快要化为齑粉时,玄衣少年自两人身边走过,皂靴狠狠地踩上阿慈青葱般的食指。   “啊!钦文……”   剧痛之下沈墨慈眼中盈满泪水,配合着她天生的长相,真是我见犹怜,能让天下多数七尺男儿生生折腰。   宋钦文也不例外,他本就对沈墨慈有些朦胧的心思。好几年的感情累积起来,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彻底消除。抬头狠瞪过去,四目相对间,玄衣少年扬起恶劣的笑容、眼神如看蝼蚁般蔑视。   岂有此理!   他对姑父一家有愧,可却没亏欠玄衣少年。可他欺人在先不说,还……那般神色。   心潮欺负,酝酿好情绪抬起头,涕泪交织的脸上涨红的眼刚想瞪回去,却只看到少年走向围栏的背影。   这……   “钦文,算了,此刻不宜再闹出事。”捂住红肿如萝卜的十指,沈墨慈露出坚强的笑容,抽抽鼻子柔声劝着。   阿慈她……纵算有千般不是,可也不能掩盖过往那些好。在他最失意的时候,只有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陪在他身边。因众人耻笑而几乎荡然无存的男儿颜面重新回来,属于读书人的自尊心也在重新树立。   “阿慈,多亏还有你。”他满脸感激。   “也是我拖累了你,钦文,日后我一定会补偿你。”沈墨慈内疚道。   “不,是我的错……”   一时间两人各自忏悔,于空旷的高台上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踩完人后尚觉得不够,狠狠碾两下才走的陆景渊将后面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唇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刚才他便察觉出宋钦文有悔意。知道那丫头的好,想浪子回头?想得美!   那丫头是他的!   再说了,上辈子他就把那丫头害得那么惨。相隔多年他仍旧清晰记得自己半路不放心,打马冲回四合院时的场景。当时赤.身果体的宋钦文也跟刚才一样,跪伏在炕上泣不成声。当时他并未立即处置两人,而是放过他们,好让他们沉浸在恐惧和悔恨中,多煎熬些时日。   没想到宋钦文是个耳根子软的,被沈墨慈软语哄几句,没几日便神色如常,没事人般投入院试中。   彼时那丫头还未出头七,尸骨未寒。   气愤之下他终于动了杀心,将两人绑来,喂药趁他们交合时从屋顶灌入石灰浆,将两人做成雕塑,让他们以最不堪的形态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可做完后他便后悔了,他们将那丫头害得那么惨,怎能如此轻松就死了。虽然身后名声没有了,但生前却享尽人间富贵。这辈子重来一次,他绝不能那么便宜他们。他要慢慢逗弄,直到让他们尝尽时间百味、受尽世间疾苦,再无限的悔恨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经历苦苦挣扎后,最后极其不光彩地死去。   只有这样,才能为前世那个无辜惨死的丫鬟报仇。   此刻为时尚早,就先让他们彼此相爱,为民除害。   不要再祸害他家丫头。   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眸中闪过一道冷芒,迈出最后一步走到那丫头身旁,他以半占有的姿态站到她身边,阻碍了后面看过来的视线。   开阔的高台上,两位老者、胡家全家三人连带陆景渊七人围着围栏并排站立,看向自流水席后方慢慢走过来的沈金山。   待他走进,胡九龄扬起皮笑肉不笑地笑容,微微拱手,声如洪钟:“原来还真是沈兄,隔着半个码头,大老远就看到你那比金山还锃光瓦亮的脑门。”   即便激愤如潘成栋,这会也忍不出笑出声。   站在高台前,身后是排山倒海的哄堂大笑,沈金山感觉自己犹如被扒光衣服般亮在人前。   该死的九尾老狐狸,嘴上这般不积德,难怪成了绝户人家。   心下暗骂,面上他却得堆着笑。摸摸自己光滑的脑门,他自嘲道:“胡老哥别说,我这人全身上下,还真就这脑门有点特色。”   现在叫他胡老哥?晚了!   先前他胡九龄对沈金山多有鄙视。两家皆是开绸缎庄的,同在青城有竞争关系也在情理之中,他还不至于为这点事动怒。真正让他厌恶的却是沈家行事风格,与胡家诚信经营、宁愿少赚点也要货真价实不同,沈家向来习惯投机倒把、能多赚一文绝不只要半文。   且不说如何坑大老远赶来绸市、“一锤子买卖”的外地散户,对着本地百姓他也坑:布匹织得又稀又糙,上面多挂几层浆就当上好的料子卖。他卖得便宜,不懂行的百姓摸着布料厚实,当然一拥而上。可拿回家后劳心劳力做成衣裳,没洗几次浆脱下来,里面的布十分不结实,多干点活稍微拉扯下就烂。这样杀熟的事,他干起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可这世上就是有人不吃不记打,为那点小便宜去买沈家廉价布。他阻挡不了,可心下对沈金山的鄙视却是与日俱增。   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听完阿瑶前世遭遇后,他心中那点鄙视彻彻底底转化为仇恨。感觉到玄衣少年走近,想着那日在书房中两人定下的计策,他收起心中翻涌的情绪。   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沈金山不是一直对胡家虎视眈眈?原先他不在意,守住本分就好。可如今他变了心思,他不仅让他摸不着,还要让他把沈家也搭进,眼睁睁看着沈家祖业折在自己手中。   脸色平静,他看向下面,“沈家人如此出息,沈兄更是人中龙凤。您这声‘胡老哥’,胡某人可承受不起。”   “胡兄为长,这声老哥无论如何也当得。我整日忙于生意,对后院不甚上心,以至于让家中姑娘做出如此混账之事,胡兄生气也在情理之中。这几日我一直想着该如何赔罪,好在令嫒有这么个拜师仪式,当着青城老百姓的面,今日我必须得表明态度。”   说完当着所有人的面,沈金山直直地弯下腰。   “胡老哥,今日我在这给您赔个不是。子不教父之过,阿慈做出此等错事,有很大原因是我没管教好,是我有错。”   “阿爹!”   三言两语摆平宋钦文的沈墨慈,本能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到下面传来阿爹的声音,她二话没说沿着上来时台阶往下跑去,捂着嘴跑到沈金山跟前,扑腾一声跪下。   “都是女儿不孝,累得阿爹颜面尽失,这般年纪还要与人拱手作揖、小心赔罪。”   作为沈家与平王的牵线人,沈墨慈当然知道沈金山的整个计划。早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她便清楚机会来了。先前不是她道歉不够诚恳,而是因为有丫鬟搅事在先。如今阿爹做足了姿态,她跟上去表态,给人的感觉会完全大不相同。   这会她赤红着眼眶,平日温柔的眼眸中蓄满泪水,声音中更是带出无限悔意。   可她忘了,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正是一手教养她的沈金山。她心里那些小九九,沈金山甚至不用动脑子就一清二楚。   这般恶劣的处境下还不忘随机应变,阿慈果然是所有孩子中最随他的。甚至她青出于蓝,他试问自己在这个年纪时,也并无这般心智。   只可惜,在弄清潘知州发怒缘由之时,他便已经决定将其当做弃子。用一个注定不能继承家业的庶女平息本州掌权者的怒火,这笔买卖在他看来再划算不过。   “你个孽女!”   胸膛起伏不定,沈金山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然后抬手左右开弓给了她两巴掌。   沈金山年富力强,力气远非阿瑶所比。为了逼真,这会他更是使出了全幅力气,直接把沈墨慈扇到了流水席前。跌倒在地,她双颊以肉眼可见地速度红肿起来。   前排靠得进的百姓见此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亲闺女,沈老爷也下得去手。   “大概真是气狠了吧。”   “说不定是在装模作样。”   尽管有人倒出真相,但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前一种说法。尤其是坐在最前面的人,见沈墨慈被打得那般凄惨,不禁起了怜悯之心。   “犯再大错也只是个孩子,带回家好生管教就是,打出个三长两短心疼的还不是你们当爹娘的。”   他们不说还好,说了沈金山更气:“她是孩子,人胡家姑娘就不是了?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要与人为善,要诚实守信。送你去书院读书就是想让你读书明理,没想到你却没把心思往正处用,做出这么些混账事,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说罢他便要抬脚踹过去,见此周围青壮赶紧拦住他。   “沈老爷一番话全站在胡家立场上说得,可见是个明理的。对别人尚且如此,对着自家姑娘怎么如此严苛。”   “对啊,姑娘家身子娇贵,可禁不得打。”   沈金山还要挣扎,边试图挥开旁边阻拦之人边说道,“你们让开,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打不行。”   他挣扎的越厉害,旁边阻拦之人就越发用力,渐渐地相信沈家诚意之人越来越多。   见此,站在高台上的胡九龄皱眉。沈金山是怎样的人,与他对手大半辈子的胡九龄再了解不过。假模假式地摆摆动作,耍耍嘴皮子就想化解此事?也得看他答不答应。   “沈兄冷静,且听胡某一言。”   老狐狸要出招了,多年对手,听他没直接说“原谅”,沈金山心下一咯噔。   “胡老哥别说了,今日我便打死这孽女。”沈金山挣扎得更加厉害。这下你还敢不原谅?只要你话一出口,日后再追究此事,就是胡家不依不饶,到时沈家也能站得住。   这……胡九龄皱眉,久久没有言语。正当沈金山忍不住雀跃之时,他终于发声:“各位乡亲父老给胡某个面子,既然沈兄执意料理家事,外人就不要再插手。”   大家都在吃胡家的流水席,无论如何也要给主家个面子,有几人立刻松了手。其余人想了想,这么一会沈老爷还在挣扎,怎么看都有点装腔作势的意味,这样所有人都松开手。   本来拦着他的人回到各自座位上,只剩下高高抬起腿的沈金山。这会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下脚往死里踹吧,真踹出个好歹就成了生父残杀亲女;要是不揣,刚才那般做派算什么?   庶长女近在眼前,没有任何阻碍,他却踹也不是、不踹也不是。   果然还是落入了老狐狸的陷阱,沈金山暗恨。收回脚他面露难色地看向台上:“今日是令嫒拜师大殿,又逢上巳节,见血总归不吉利。”   “怎么,沈兄下不去手?”   “我……”台下一片嘘声,沈金山作势又要抬脚。   “其实刚才喊沈兄冷静时我便想这样说:大过节的,又逢我家阿瑶拜师仪式,半个青城乡亲父老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流水席,何必将事闹得这么难看。大家都是疼女儿的人,将心比心,沈兄也不想对沈姑娘下重手,是不是?”   “是啊,把他们养到这么大,眼见着不学好,最心疼的还是我这当爹的啊。”沈金山哀嚎。   见他此刻还不忘博取同情心,胡九龄脸上冷意更盛,“沈兄所言有理,我就一个姑娘,亲手养到这么大,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陷害,当时真是宁愿那些流言蜚语都对着我来,也不愿意她被伤到一丝一毫。前几天我整宿睡不着,那股子心疼劲,真恨不得将罪魁祸首给生撕了!”   说到最后胡九龄额头青筋毕露,嗓子也有些破音。   沙哑的声音传到台下,更是引起所有人的羞愧和共鸣。前几日传言正盛时,他们也没少在背后说胡家姑娘坏话。什么貌如夜叉、骄奢淫逸、挥霍无度,言犹在耳,如今他们却舒舒服服坐在这,吃着胡家的流水席。   真是于心有愧。   以胡家百年名声,教养出来的姑娘怎么可能差。悔恨之下他们暗自下定决心,日后谁要敢说胡家姑娘坏话,他们第一个不答应。   民心所向,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但日后当阿瑶步入京城,登上大夏顶端最为辉煌璀璨、也最为勾心斗角的名利场,无可避免地卷入那场风浪中时,这份民心织成的大伞,在乱局中着实为她遮挡了不少风雨。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的阿瑶正踮着脚尖,一只手给阿爹擦汗,另一只手拍打着他的后背,边顺气边柔声劝道:“阿爹,女儿这不好好地没事嘛。”   “要不是你……聪明,早被她污蔑得跳进晋江也洗不清了。”他为人处世向来信奉身正不怕影子斜,很少关注这些流言蜚语。若不是有阿瑶重生经历,提前防着,现在还指不定是何等光景。   “阿爹也说了我聪明嘛,怎么会被她害了。”   屡屡被少年打击“呆笨傻”,被夸聪明的阿瑶笑靥如花。收回帕子望着下面狼狈的沈墨慈,前世这时候她已拜墨大儒为师,扯着这面大旗收拢不少势力,又为沈家拉拢不少生意,整个人正是风光无二的时候。   哪像现在,被亲爹打成猪头,发髻凌乱地躺在地下为众人所耻笑。   风顺轮流转,站在高台上满心感慨和快意,不经意间她看到下面沈墨慈投来的视线。那里面夹杂着仇恨、不屈以及更多复杂的东西,瞬间她心下警铃大作。   “留她在青城的话,阿爹,我总怕她吃这么大亏再报复。”   “那还不简单,”胡九龄看向下面,“胡某与沈兄皆有为难之处,身为人父,明知女儿被人欺辱而轻松放过加害之人,恕胡某还没那般宽宏大量;可眼睁睁看着女儿身首异处,沈兄也没那般心狠。依沈兄看,这可如何是好。”   躺在地上,脸上已经没了知觉。沈墨慈心里全是恨,她恨除了命好外一无是处的阿瑶、恨身为师傅却偏帮阿瑶的墨大儒、恨懦弱无能的宋钦文,而她最恨的,却是面前的沈金山。   这几年她为沈家出了多少主意,暗中拉拢多少关系,沈家本已走下坡路的生意,因为她而重新恢复生机。而现在出事了,阿爹便想都没想,直接将她当弃子般扔出去。   “这……”沉吟再三沈金山开口,“百年前我沈家祖籍另在他处,如今老宅尚存一支。阿慈生出这般心思,终究是被青城的繁华迷住眼,我欲送她回老家,命族叔严加看管。愿她体会贫寒艰辛后能有所改变,到时再行向胡家赔罪。毕竟是我沈家骨血,无论如何,沈某总希望她能好。”   沈家祖宅……那个鸟不拉屎的贫瘠山村。她记得幼年过年时有宗亲来过,黝黑粗壮的妇人、脏兮兮的孩子,连后院都没进便被嫡母随意打发了。阿爹竟然要将她扔到那种地方,沈墨慈完全愣住了,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胡九龄请示地看向旁边墨大儒和潘知州,见两人点头,他语重心长道:“胡某自然体谅沈兄一番慈父之心。以沈姑娘之聪慧,若能迷途知返,那定是青城只幸。”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台下所有人说的,众人听到后,纷纷感叹胡老爷仁慈。   仁慈?这里面最狡猾的便是他!   可任凭他心下再气,这会也只能陪着笑。再三作揖感谢后,刚准备告辞,台上再次传来声音:   “沈老爷且慢。”   沈金山循声仰头,就见方才一直站在胡家姑娘身边的玄衣少年居高临下,如鹰隼般的目光紧紧摄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呆阿瑶喜欢被人夸聪明;   2、前世的事小侯爷都记着那,他要给笨丫头全讨回来;   3、沈家父女的不要脸一脉相承,然而遇到胡家这样耿直的人家,没用!   4、宋钦文到底是命犯桃花?还是命犯小侯爷?   5、啰嗦了这么久,终于要开始坑沈家惹。wuli小侯爷亲自出马,大家猜他要怎么坑?总之,让窝萌期待下一章吧! ☆、第43章   “本候奉旨,前来青城征募军饷。”   九尺高台之上,一身玄衣的陆景渊站得笔直,长臂前伸亮出金牌。时近正午,开阔码头上灿烂的春光中,纯金打造、上雕五爪蟠龙的金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配着他张扬的玄衣,尽显至高皇权的威严。   “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潘知州,有他带头,下面吃流水席的百姓纷纷离开座位。双膝跪地,瞬间码头上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天际。   声音传入码头边的画舫中,平头案上茶水漾起波纹,一圈圈荡漾着平王的心。   “他就这样说了?”   倚在舱壁上,翘着二郎腿继续闭目养神,吴有良连眼皮都没睁开。   “不然那?”   三个字直接把平王给噎住了。虽然他讨厌陆景渊,但也不得不承认,手握加盖传国玉玺的圣旨,他这句话说得光明正大。   “可他为什么不早说?!”   来青城大半个月,先前陆景渊一直隐藏在暗处,由暗卫私下查探,这不由地给了他一个错觉:朝廷缺钱是个很丢脸面的事,陆景渊并不欲过分声张。   不是他主观臆断,在京城横行霸道、连内阁大臣看不顺眼也敢欺负的定北侯陆景渊是个多傲气的人。这差事放其他任何人来办,就算是多年掌管西北军权的广平候,肯定也能俯下身子与这些商户耐心打机锋。可让陆景渊弯腰去跟这些地位低下的商户周旋,为那点黄白之物费尽心思,怎么可能!   正是因为对他性格的了解,平王才如此积极地联络沈家。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陆景渊竟然就这么说出来。当着青城百姓的面,如此直接的一句话说明白:朝廷缺银子了,让我来问青城商户要。   说好的傲气呢?   曾经连内阁大臣都不放在眼里的狂妄呢?   “他就如此地不顾皇家颜面?”   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颜面算什么。吴有良唇角扬起嘲讽的弧度,如平王这般出身富贵,自幼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永远都不会知道荒年陷入饥饿的百姓为得到一捧米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广平候统领西北百万雄师,听起来威武,可那么多张嘴每天都要吃饭。一旦断了顿,军心立马不稳。   靠朝廷?   吴有良笑得讽刺,那帮满口仁义道德的文臣,实际上比谁都阴都损。指望着户部拨良饷,他早八百年就饿死了。   “事实已然如此,着急也没用。”   “可咱们如今该当如何?”平王有些束手无策。   真是蠢到没边!心下早已有了成算,若按吴有良自身意思,他压根不想打理平王。可侯爷却从西北发来密信,让他尽可能地襄助平王。他一个大老粗捉摸不透侯爷用意,但多年下来他早已习惯对侯爷言听计从。   “静观其变。”   话音刚落,画舫外隐约传来声音。   “自去岁冬日,鞑靼大军压境,西北军竭力加固城防,终于守得边境安宁。然因守城压力骤增,连带军费开支上涨。朝廷这些年轻徭薄役,国库本就不丰,现已无力支撑,特命本候前来征募军饷。”   将起因经过简单地介绍下,陆景渊看向下面的沈金山。   “正如胡家姑娘所言,青城众商贾多年来诚信经营,凭着自己的辛劳才赚得这份家业,总不能无缘无故把辛苦钱白拿出来。本候再三思量,征募的军饷算是朝廷借大家的。”   “借?”台下一片哗然。   尤其是沈金山,他本就与平王和吴同知有过商议,对征募军饷之事一清二楚。方才定北侯说第一句话,他便已经明白所有事。   可他宁愿自己不明白!   因为明白,他才知道自己掉入了个怎样的陷阱。今日之事本来就是他理亏,当着青城这么多百姓的面,他根本无从辩白。如今钦差宣布朝廷征募军饷之事,处于理亏一方的他怎么着都得大出血。   原来拜师仪式是假,把事闹大引他出来,然后坑他一大笔银子是真。   对手多年,不仅胡九龄了解沈金山,反过来沈金山也了解胡九龄。这会他终于将这件事中的弯弯绕梳理个明白,可他发现,自己却被完完全全地饶了进去,缠得结结实实。   这世上最憋屈的是什么,就是明白所有关键,明知道前方是个陷阱,但还必须得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不仅要往下跳,他还得陪着笑脸、说尽好话往下跳。   这个九尾老狐狸!   沈金山几乎被憋出内伤。   站在高台上,胡九龄笑眯眯地看着他。虽然这会沈金山神色如常,可不停挠头的手却昭示着他此刻内心的煎熬。   难受吧?更难受的还在后面!   “敢问侯爷,究竟是何等借法?”明明已经知晓全盘计划,面上胡九龄却装得一无所知,拱手不无恭敬地问着。   这一问,问出了台下所有人的心声。尤其是紧邻着高台,前排中间位置最好的那几桌。这上面坐得都是青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阿瑶在书院的师长,以及平日跟胡家有生意往来的各大掌柜。前者关心朝中大事,后者则是单纯地对钦差提议感兴趣。   陆景渊退后一步,状似无意地避开他行礼,不紧不慢地说道:“诸商户所出钱粮,折算抵免日后税赋。”   还真是这样……   不少有先见之明的商贾早已隐约想到此处,这会想法被证实,他们心里别提有多舒坦。   本来嘛……朝廷跟山匪也没多大区别,税赋和打劫都是从他们手里抢银子。经商之人没有文人的酸腐,更没有一般百姓的胆怯,他们最是识时务。向来民不与官斗,朝廷要征募军饷,随便找个理由都行,难不成他们还有什么办法拒绝?本来听到小侯爷说征募军饷时,众商贾已经做好了出血的准备,心里盘算如何周旋着少出点,还有出多少才能不影响自家铺子生意。   没想到峰回路转,拿出去的银两还能抵后面税赋。   本来做好心理准备打水漂的银两,这会竟然还能发挥点作用,一时间他们纷纷觉得赚了。   “西北将士不辞辛劳浴血奋战,保我大夏疆域安宁,护我等走南闯北经商之人路途安宁。多年受人恩惠,这会出些军饷也是应有之义。”   察觉到商户们面露赞同,胡九龄带头表示赞同。   慢一步没说上好话的沈金山,这会头挠得更厉害了。更让他郁闷的是,身后桌上那些相熟的商贾,这会纷纷附和胡九龄之言。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经商之人亦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能上阵浴血杀敌,难道还不能出点银子让将士们吃顿饱饭,穿些暖和衣裳?”这是个幼年在青林书院读书,肚子里颇有些墨水的商贾。   “当然要出!”   “的确是应有之义。”   有这些富贵商贾带头,后面的平民百姓也纷纷点头,一时间码头上赞同之声不绝于耳。   声音传到画舫内,平王急得像热锅上蚂蚁。   “他竟然拿朝廷税赋为饵,这下谁还会把银子给我们。静观其变?再静下去、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   看到依旧闭目养神的吴有良,他突然间来了气:“吴同知是不是忘了,现在咱们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得不到银子,你家在西北的侯爷也得不到。到时候他只能他眼睁睁看自己最不喜欢的儿子完成皇命,风光无二。现在已经绕过广平侯府直接封了定北侯,到时再升一级成国公,当儿子的比老子品级还高,这是要广平候回京述职时给儿子跪地请安?”   “你……你要干嘛。”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喉结处。   “殿下也知道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那就休要再说这些辱人之言,无端令人不睦。”   “我、我不说就是,你先把刀放下。”   “殿下着急,难道着急就能想出办法?如今只能静观其变!”略带狠意地说完,吴有良缓缓收回匕首。   抚摸着脖子,平王一屁股坐在地下,裤裆间竟然微微有些热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什么,外面再次传来一句话。   “今日在这,本候这添个彩头。诸位商贾中出银两最多者,便可为青城绸市商会首任会首。会首与朝廷官员一道维持绸市正常运转,可直接越过官员,向朝廷奏报。”   什么!   平王只觉眼前一黑,一股热意从双腿间倾泻而出,他却毫无所觉。   陆景渊先是俯下身子向商贾借银,做足了低姿态。让众人感觉到诚意后,他又抛出减免税赋的条件,相当于把借过来的银子还回去。正当各大绸缎商感觉到赚了便宜,真心实意想出银子时,他又提出“会首”之职。   青城这些绸缎商一个个富得流油,他们压根不缺银子。会首、而且还是能直接上达天听的会首,即便只是个噱头,也会让那些大绸缎商们如蚊子见了血般,一个个抢破头。   陆景渊已经把条件许得这么高,他再拿什么去拉拢这些无利不起早的商人?   他的太子梦啊!   梦想宣告破灭,平王瘫坐在那,肥硕的身躯痴痴傻傻,倒真像是失了心智的痴傻之人。   一阵浓烈的尿骚味传来,吴有良嫌恶地走出船舱。站在船舷上,透过码头上激动的百姓看向高台正中的玄衣少年。   这便是侯爷嫡长子?   想起常年深色衣袍、威重沉稳的侯爷,再看面容迭俪、张扬肆意的少年,他眸中不由染上几丝厌恶。这般丁点不肖似的儿子,也难怪不得侯爷欢心,还是同在西北、常年呆在身边尽孝的二公子更好。   竟然敢拿朝廷税赋开玩笑,看他到时该如何收场。   粗粝的大手攥得咔咔作响,唇畔扬起阴狠的笑容,吴有良转身走进船舱。   他丝毫没注意到,在他转身片刻,高台上的玄衣少年突然将目光移过来,如早已料到这里站着个人般准确地瞄过来。见到他的身影,少年唇角微微扬起,眉目间尽是冰寒和嘲讽。   “景哥哥。”   被身边少年骤然变冷的气势吓到,阿瑶小心扯扯他袖子,试探着叫出声。   轻柔的声音如羽毛般,抚摸在如寒冰般冷硬的心上。心下有所触动,在胡九龄看不到的角度,他胳膊疾转,反手握住她的小手。   他早就注意到这丫头的手,不同于前世围着锅台转时的粗粝,还未经历过苦难的她十指纤纤,每一根手指都如春天里刚萌发出来的小葱葱白般,纤直白嫩。拿书时两根手指巴在藏蓝色书封上,如上好的画作;握笔时五指捏住打磨光滑的笔杆,如镶嵌在原木上的羊脂白玉;做棋子块时小手搓揉面团,灵动间直让人觉得那不甚规则的棋子块是堪比龙肝凤髓的无上美味。   直让他想变成书、变成笔、变成面团,被她轻轻捧着、细细捏着、慢慢揉着。   因着早上水下那双白嫩的小腿,小半天气血上涌,这会他终于忍不住握住作弄的玉人儿。揪着她的手指往掌心一带,然后整个握在里面,外面再覆一层宽大的袖子。她的手好小、好嫩,他可以轻易将其包裹起来,置身掌心他只觉自己握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滑而不腻、柔而不凉。   “景哥哥。”   阿瑶胆怯地出声,他在干嘛啊,那么多人怎么可以拉她的手。还拉得那么紧,他都挣脱不开。   “恩。”   这样拉姑娘家手是不是不好……耳根微微泛红,墨色纶巾飘下来,恰好遮挡住发热之处,陆景渊面色更为严肃。轻轻再往手心里带带,舒适的手感让他舍不得放开。   反正站这么高,而且还有宽袖挡着别人也看不见,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陆景渊放心得太早了,角度关系虽然站在他那侧的人看不到,可站在阿瑶一侧的空海大师,以及后面情绪渐渐平复的宋钦文却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小侯爷果然进展神速,大庭广众之下都能拉小手了。宝相庄严的脸下是一颗冒着粉红泡泡的心,空海大师表示:能把大徒弟和二徒弟凑成一对,他这辈子最大的心病也就去了。不然日后男儿娶不到贤妻、姑娘嫁不到良人……   想到这他往后瞥一眼,恰好看到神色震惊的宋钦文。   “你……”   “阿弥陀佛。”快步走到宋钦文身边,打住他脱口而出的拆穿之言,他弯腰扶起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昨日所种之因,结得今日之果,这实在怨不得谁。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僧也不忍看施主如此伤心,这便送施主早日离开这个伤心地。”   说完不等宋钦文反应,他便连拉带拽地将人提起来,沿着来时上来的木梯往下走。   习武多年,空海大师虽已年迈,但对付一个文弱书生还是绰绰有余。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他沿着众人不注意的小道,一直将宋钦文拽到流水席边上。刚想寻宋家马车将其送走,就见手中少年一哆嗦。   “阿爹。”   今日乡下也摆流水席,身为亲家宋冠生当然也得前去。刚入席没多久,他就从胡贵打发来的下人口中得知了自己儿子做得混账事。   胡贵打发下人过去,还真不是为了特意向宋冠生打小报告。看到大丫鬟闹事沈墨慈被揭穿后,他灵机一动,这等大事不能单让城里人知道。如此好的帮阿瑶出气的机会,必须得好好利用。   宣传!大力宣传!   前几日杨氏母女在胡府跟前闹事,以及后来的“丢份“传言中,他很是挖掘出一批巧舌如簧、适合散播传言的下人。从沈墨慈处体会到舆论战所带来的好处,胡贵有样学样。他将这些人专门挑出来,闲来无事时分配到胡家各处绸缎庄当说客,将自家绸缎吹得天花乱坠;有事的时候,比如现在这会,就调过来混在人群中散播小道消息。   这部分人被派到乡下,有人认出了宋冠生,念着夫人这位兄弟是个本分人,怜悯之下他也就多说了两句。   听完后宋冠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顾不上套马车,直接翻身上马,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码头,正好看到空海大师带着宋钦文走过来。   “孽子!”   趁着下马的力道,他直接一脚踹过去。   被踹翻在地,宋钦文悲从中来,抱着他的腿痛哭出声,“阿爹,知州大人夺了我的生员资格。”   “什么?”   儿子才学宋冠生是知道的,上次考秀才时夺得魁首,这次乡试无论如何他也能过。私心里他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虽然刚才踹了一脚,但那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怎么会这样。”   “阿爹,你去求求姑父和表妹。表妹现在是知州大人的师妹,她说话大人肯定能听进去。到时儿子若能中举,定会衔环结草报答胡家。”   对,去求阿姐,求姐夫。   手足无措之下,宋冠生抬脚就向往高台处走。可还没等他他迈出第一步,就被面前的驼背老僧拦在身前。   “阿弥陀佛,种因得果。令郎方才口口声声说胡家姑娘什么都有了,求他放过可怜的沈家姑娘,为此甚至对胡家姑娘出手。知州大人怒其好赖不分,深觉此等空有才学之人若是中举,天下间岂不是要又出一庸碌昏官,故而才自向朝廷请罪,取消其生员资格。”   方才走得及,宋冠生只听胡家下人说,儿子随沈墨慈去了拜师仪式的高台,并不知道后续发生之事。   现在听空海大师原原本本地说完,他只觉火冒三丈:“阿瑶理应让着沈家姑娘?你这么说了?”   “阿爹,阿慈她……”   “到现在你还提沈家那个妖女,看来这事是真的。这么说也就罢了,你还对阿瑶出手?阿瑶是谁,那是胡家的掌上明珠,就连你姑父姑母,这十三年也没敢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你和阿蓉呢?一个言语上向着沈家那妖女,你不仅向着、甚至还为了她向阿瑶出手,是谁给你的胆子!”   要是没有方才沈墨慈那几句安慰,沉浸在悔恨中的宋钦文这会一定悔不当初。可刚才危难之中阿慈的几句话,给了他莫大的鼓舞,这会他终于敢把心中多年疑惑说出来。   “阿爹,姑父姑母向着阿瑶也就罢了,毕竟他们是阿瑶的生身父母。为什么你也要向着她,从小到大就对我与阿蓉耳提面命,要我们一定要你让着阿瑶,难道我们欠他的?”   儿子竟然这样说!宋冠生身形一阵晃动。   “不然你以为呢?”   “这么多年你吃得补品、穿得绸衫、读书所用上好文房四宝,哪一项不是胡家所赠?难道你没看到宋家周围那些邻居辛苦的日子,如你妹妹那般大的姑娘早已随着阿娘采桑喂蚕,而你这般大的更是要帮忙缫丝织布。你有奴仆使唤、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是谁给的?是你姑母,是胡家。吃着胡家的穿着胡家的,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不欠胡家的?”   “今个我就把话明白这放在这,阿瑶就是高你们一等,你们就得敬着她哄着她!她脾气好待人随和是她有教养,但这不能成为你们忘本的理由。”   怎么会这样……宋钦文愣在原地。   而宋冠生尤觉得不够,站稳身子,他说出最后一句:“好赖不分,知州大人说得没错,像你这样的人日后为官也是祸害百姓。这生员资格取消的好,既然已经读不成书,即日起你便随我回乡下。你们娘仨做出此等事,我实在无颜再安心享受胡家好处。你姑母所赠田产全还回去,咱们搬回乡下,你身为家中为一男丁,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扛起养家的重任。”   这是要他回乡下种田?   明明个把时辰前,他还在家好生温书,打算乡试好好表现,来年殿试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怎么才一会,他就要做回乡野村夫了?   突然如其来的改变几乎将宋钦文打击傻了。   正在气头上的宋冠生可不管他傻不傻,套上马车,与空海大师告别后,拽着呆愣的儿子上了马车,他直接朝乡下祖宅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拉手了!拉手了!拉手了!鸡血脸,^_^;   2、虐渣了,给宋渣渣沈墨慈同款套餐,这是早想好的;   3、还是虐渣了,沈金山眼睁睁往坑里跳;   4、空海大师又抽空卖萌! ☆、第44章   任凭宋钦文再不情愿,终究争不过为父的宋冠生。半是呆滞半是惊讶,他身形僵硬、任由宋冠生拖上马车。后者再次向空海大师告辞后,抓住车辕坐在车厢外,挥动马鞭掉头,不消片刻便已消失在码头。   “阿弥陀佛。”   望着宋冠生须臾间塌下去的肩,空海大师轻念佛号,心下叹息。   桃花障已成,他本以为此子终生将受其害,然而方才宋父的出现,却让他看到了冥冥中一丝转机。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世上不仅有慈母心,巍峨如山的慈父心肠同样令世人动容。故而他明知迷途知返的宋钦文可能会成为小侯爷命中劫数,方才依旧道出事实真相。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更何况那只是一点虚无缥缈、尚未成气候的劫数。   睿智的双眸中露出释然,收回竖在胸前的并拢五指,空海大师转身往回走。   等这么久,也该轮到他喝杯敬师茶了吧?   想到临走前两个徒弟拉在一起的手,睿智高深的大师瞬间变成笑眯眯的老和尚,垂下来的寿眉抖动,脸上褶子深了不少。   被他念叨的阿瑶就没那么高兴了。袖下嫩手被少年拉住,他攥得那么紧,直让她感觉五指被一只铁钳夹住了。   “景哥哥!”   粉嫩的小嘴高高撅起,不悦之下她声音高了些,悠长的尾音足以让另一边的胡九龄听到。   成功抓到小手无限满足的陆景渊,紧张之情比之阿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丫头看起来瘦弱,风一吹就倒似得,然而小手却丝毫不腘人。安置在手心,又嫩又软、柔若无骨,直让他爱不释手,强行忽略男女大防只想多握一会。   激动之下他也没失去警觉,察觉到胡九龄投过来的异样目光,他颇为遗憾地放开手,神色依旧是方才宣布征募军饷时的冷然。   “征募将于三日后巳时在城中云来楼举行,今日拜师仪式过后,本候会命人给诸位送上请柬。”   前排宴席中诸位绸缎上闻此一惊,三日……清点账目紧赶慢赶刚好能完成,而巳时也是他们中大多数人到铺子巡查的时辰。用三日核算完账目,各家还未来得及商议,便已经要前去云来楼赴宴。   小侯爷此举,究竟是无意……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经商之人对有些事本能地敏感。心下各有思量,这会他们面上却满是和气赞同之色。   视线从众绸缎商所在的那桌流水席移开,陆景渊看向高台下不住挠头的沈金山,“沈老爷爱女做出这等事,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心下难免有些不痛快。”   沈金山知道自己掉进了胡九龄的套里。会首之职乍听上去挺好,能直接上达天听,日后面对地方官员时心里也有底气,这可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可小侯爷如今就站在那老狐狸边上,这香饽饽最后落到谁嘴里,不是明摆着的事。   若有可能他一文钱都不想出!   可偏偏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样的事,因着阿慈连带沈家名声受损。此事他若不做出个姿态,以后沈家如何在青城立足。所以这笔钱必须得出,只能出得比往常多,还不仅多一点半点。只有大笔的银子砸出去,才能挽回沈家颜面。   可这笔银子的作用,也就只剩个挽回颜面。到时他捐的银子多了,脸上有光的是谁?是身为钦差的小侯爷、是新任青城会首胡九龄。   一想到大笔雪花银便宜了多年老对头,他心头就忍不住发闷,气血上涌一股腥甜直冲着嗓子眼冒过来。突然间他灵机一动,称病不出。只要他不去,谁能有办法?即便当时有人在编排他,可过后所有人的目光定会集中在出了风头的胡九龄身上,更不会有人想着他那点事。   就这样!   这个念头刚升起,高台上小侯爷声音传来。   瞬间他强行把喉中那口淤血咽回去,堆起笑容拱手恭敬道:“侯爷言重了,任哪个作爹的,满心望女成凤却发现女儿如此混账,心下也不会全然平静。不过生意人,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这点小事也就没什么。侯爷放心,三日后的征募宴,沈某一定会按时到场。”   “本候还怕沈老爷郁结于心、卧床不起,既然有沈老爷这句话,本候就放心了。”   高台上陆景渊依旧不改倨傲,似乎对他“误会人”的行经没有丝毫悔过之心。   同在青城,这些绸缎商间彼此也算了解,他们哪能不知道沈金山秉性——那就是只无利不起早的铁公鸡。跟小侯爷说那种情况,放胡九龄身上绝无半点可能,退一万步讲即便胡九龄真的病了,也会派大管家胡贵站着去听,保证出钱出力不比大家少;可换沈金山,眼见无利可图,即便没病他也得装出病来。   这事以前他又不是没干过,远的不说,就前几年的晋江河道清淤。本来晋江从所有人家门前流过,淤泥清掉河道畅通,更大的船能进来,对整个青城来说都是好事。朝廷不拨款,他们这些比较大的绸缎商将云来楼包下来,齐刷刷坐下来商议。   统共大致需要多少银两,哪家生意大用着河道多哪家就多出点,这样均摊在每个人头上。本来公平合理的事,胡九龄甚至当众表态,胡家铺子多,不管出多少也是应该。可轮到沈金山,左等右等,就等到一个不知搽了多少层粉,脸白到直让人青天白日觉得见了鬼的人,要不是那锃光瓦亮的秃脑门,这帮人还不定能认出来。姗姗来迟不说,被两个下人扶着强行坐下来,这边还没等开口,他那边已经咳嗽得惊天动地。   都这样了,别说捐钱,再让他呆下去今天的事也别说了。   众人只能起身相劝,强行把他劝回去。不过他们这帮买卖人也不是吃素的,沈家不出钱,等河道清到沈家门口时,工匠们直接略过去,划着乌篷船往下一段清。这样一来他也终于憋不住,最终还是自己找人,大半夜起来挑着灯笼灰溜溜清了。   忆及往事,坐在前排的好些绸缎商忍不住笑出声。更有与沈金山不对付的商贾,这会揶揄道:“三日后沈老爷可莫再涂脂抹粉。”   “沈某何时有过那等女人行径。”   心里已经苦成黄连,面上沈金山却是大义凛然。   他这幅模样骗骗不知情的普通百姓还好,落在那些知情的商贾眼中,就成了万分滑稽。当即有人笑得前仰后合,而这笑声传到沈金山耳中,不啻于用钢针刺着他的耳膜。   出银两还要遭人耻笑,偏偏他还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悦。你个九尾老狐狸,别得意太早。   心下暗恨又无从排遣,他将所有怒火都撒到了沈墨慈头上。   敏锐地察觉到阿爹情绪,沈墨慈打个哆嗦。本来按照她的计谋,拜墨大儒为师后便可不惧沈家。明明什么都算计好了,偏偏到头来什么都没成。不仅如此,连她经营多年的名声都搭了进去,这会还要被送到穷乡僻壤的沈家祖籍。   她恨!   可恨又如何,如今她什么一无所有、无能为力。   “该说得本候都已说了,接下来便是本候师妹的拜师仪式。”   高台上小侯爷声音传来,沈墨慈心思一动。   一无所有?不,怎么可能,她还是墨大儒徒弟,她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抬起高肿的脸,她走到沈金山跟前。在后者阴沉又嫌恶的目光中,她幽幽说道:“阿爹别忘了,女儿还是墨大儒徒弟。”   “还好意思说这点,若非你扯着墨大儒名号四处兴风作浪,又怎会有今日之事。依我看,墨大儒恨不得没你这个徒弟。”沈金山低声训斥,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轻视。   这就是她的阿爹!沈墨慈想到几日前胡府门前那一幕,当半城百姓跟着杨氏母女来看热闹时,胡九龄想都没想站出来。高站在府门前台阶上,拿着竹喇叭,不惜拿整个胡府名声为赌注保全胡瑶。   可她爹呢?   今日换成是她,情形正好相反。在沈家名声受到威胁时,阿爹毫不犹豫地将她甩出去。更让她不甘的是,因为阿爹种种作为,沈家名声本就不怎么好,能维持着今日的名声,多亏了她这几年辛苦经营。她不仅没有享受到自己辛苦赚来的一切,价值被榨干后,到头来就被当成垃圾般毫不留情地抛弃。   她如何甘心!   可再不甘心她也没有丝毫办法,如今她羽翼未丰,只能依托在沈家屋檐下。攥紧拳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再抬头时她却是满面孝顺女儿状。   “女儿知道今日所作所为拖累了阿爹,自己心中也十分懊悔,所以此刻女儿想要弥补。”   “哦?”想到她的足智多谋,沈金山终于转过头。   “方才小侯爷喊阿瑶师妹……”   沈金山终于反应过来,“你是阿瑶师姐,小侯爷是阿瑶师兄,那你们也是师兄妹关系。只是如今他明显向着胡家……”   “女儿自然知道,可有这一层关系,阿爹也能跟小侯爷搭上话。只要有机会,凭您的本事,难道还不能说服他?当上会首后,有些事不就是手到擒来?”   当着这么多人面阿爹说要送她回祖籍,肯定不可能收回去。事到如今沈墨慈已经没有了别的指望,她只想报复胡瑶。如果不是她搅和了拜师之事,今日风光举行拜师大典的人本来是她。   阿爹成为会首,对上胡家就有更多机会,终有一日她会把胡瑶狠狠踩在脚底下,让她也尝尝自己当年过过的苦日子。   沈金山本来都已经绝望了,这次可不是清淤那会,朝廷正儿八经派来的钦差,不是他涂点粉装下病就可以糊弄过去。本想着自己白花花的银子就要给老狐狸做了嫁衣,没想到峰回路转。   虽然机会不大,但也比先前毫无希望好太多。   “你去后面洗洗,回来坐下。既然来了,这拜师仪式怎么也要看完。”   父女俩交谈时声音刻意放低,关注着台上动静的百姓基本没有注意。即便有人注意,隔着老远也听不太清楚。听沈墨慈想出对策,沈金山脸色总算好看点。亲自将她送到换洗之处,自己则是折返回来。胡家也给沈家下过帖子,他的位置尚还空着。不顾众人侧目,他没事人般坐过去。   这会功夫,方才被大丫鬟捣毁的高台已经重新收拾好。   整理好裙摆,阿瑶低眉敛目,望着自己交握在身前的手,准确地说是看着手上那点颜色可疑之处。   方才趁人不备,她凑到少年跟前,低声咕哝道:“景哥哥,你刚干嘛……”   “什么干嘛?”   明明是他先轻薄人,如今这幅一推四五六的模样又是什么意思?愤怒之下阿瑶跺跺脚,直接伸出了自己的手,这下你还想不起来?   “哦,原来是……”   “你、你别直接说。”   阿爹、阿娘还有台下好多人都在,要让他们知道,刚才大庭广众之下他握着她的手,那还不丢死人了。   “这事本来我没打算说。”   少年面露无奈,不知为何阿瑶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   “可既然你问了。”   “千万别。”着急之下阿瑶伸出手就要去捂她的嘴,虽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可一时半会她又想不通哪不对。   可少年好高啊,两人本来就隔着一臂宽的距离,乍伸出手她竟然够不到他的嘴。正当她准备往那边挪挪时,少年突然伸出手,点着她的手背。   “这里有片茶叶沫。”   什么……阿瑶盯着自己的手,干干净净。今日上巳节,早上她刚仔细沐浴过,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怎么可能有脏东西。   正当她疑惑时,少年伸出手。刚才握住她的那只大手,掌心略显粗粝的薄茧上落着一小片茶叶末。而仔细看下,她的手上好像也有点茶水留下的痕迹。难道是茶水翻了那会?   “就是那会。”陆景渊点头,他可不会告诉她,茶叶沫原先是在他手心里。   不就是牵下手,看那丫头紧张的,全程身子僵硬。难道从没被人牵过?想到这他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他也没牵过别的姑娘,这样算起来她也不吃亏。不过他是男人,总该让着女人点,既然她那么紧张,那便找点理由。   “脏死了,本来我都不打算说。”   原来他是在帮她抹去手上的茶叶沫,那么明显的东西沾在手上她竟然没注意到。   “哪有那么脏。”   “恩?”   在他鄙夷的眼神中,阿瑶终于坚持不住,低头转身跑开。任由青霜帮忙收拾裙摆,她则是在旁边净手的盆中好生洗了洗,连香胰子都打了一遍。   重新洗得香喷喷,阿瑶站在空海大师跟前,双膝跪地将茶盏举过头顶,“师傅在上,请受徒儿阿瑶一拜。”   空海大师看着面前白白净净的小丫头,她虽长得不如沈家姑娘好看,但胜在模样讨喜。而且……离得进了定睛一看,比之半个月前在书院时,围绕在这丫头全身、侵吞她福气的善气少了不少,这会她周身福运环绕、配合着那张天真的小脸,更是让人忍不住往心里疼。   大徒弟好福气。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小侯爷,此刻他正眯着眼,脸上是不同于十八年来或严肃或冷冽的罕见舒适,那表情似乎很享受。   相依为命的大徒弟多年来头一回露出这种表情,惊讶之下空海大师更觉欣慰,原本准备好的说辞,这下更是隆重了三分。   “今日上巳节有两个良辰吉时,第一出现在晨间,此刻则是第二个吉时。且照本僧看来,这会比早一些还要吉利些,这时辰拜师,必然师徒相得。虽然拜师仪式中出现了点小小变故,但也算是逢凶化吉、好事多磨。”   玄妙的口气扯出这般大道理,空海大师接过面前高举的茶盏,一饮而尽后起身亲自扶阿瑶起来。   “阿瑶,为师观你福泽深厚,本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只是天性善良,终生为‘善’之一字所困。今日拜师,为师只嘱咐一点。世间万象善恶皆有之,一味宽容并非真善。因果循环,令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乃人间正道。”   大师师傅这是在说她打沈墨慈那两巴掌太轻了么?   好像是太轻了,可当着这么的多人面,若她打得太重,别人指不定会同情沈墨慈。真不是她杞人忧天,方才沈金山打完,不是有好多人替沈墨慈说话?   大师师傅肯定也明白这道理,难道他是要她暗中报复回来?   应该是这样。   可大师师傅,您身为一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这样教导徒弟真的好么?   心下打了个大大的问号,阿瑶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阿瑶谨受教。”   这丫头……想哪去了。空海大师无奈地摇头,毕竟是自己徒弟,哪有师傅不护短的。反正也折腾不出什么大事,由她去吧。   空海大师全然忘了,他的小徒弟折腾不出什么大事,大徒弟却是一折腾就不会小。等到两日过后沈墨慈启程回老宅,夜宿驿站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赤身果-体地躺在肥胖如猪的平王身边,双腿疼到几乎合不拢时,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更让她绝望的是,当她质问跟来的下人时,那些踩低捧高的下人只冷冷地告诉她:这是老爷意思。   她爹将她如一件东西般随意送了出去,就在这一刻,沈墨慈心底对沈家的恨意升腾,与从小积累的对阿瑶恨意不相上下。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空海大师一番话说出来,如两只巴掌般左右开弓扇在沈家父女脸上。   父女俩觉得难堪,其余人则觉得空海大师说得挺对。被多番陷害,胡家姑娘只不过扇了两巴掌,那么瘦的姑娘能有多大力气,还不跟挠痒痒似得。更何况刚才知州大人欲将沈墨慈从九尺高台上扔下来时,还是胡家姑娘开口求情。不管她理由如何“直率”,其中总不难掩饰她的善良。   再次被各种鄙夷的目光包围,沈家父女心中尤存希望。这会沈金山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说服那些依附于沈家的绸缎商,这些人加在一起能产生多大作用。   算来算去,他终于算到了自己战胜胡九龄的一丝把握。与胡九龄不同,他手中还捏着平王和吴同知,找个适当的时机将两人甩出去,在加上这个筹码,他绝对能压倒胡家。然后他可以把阿慈送过去,女儿名声虽然毁了,但容貌摆在那,不比胡家那个丫头片子强多了。到时他不仅可以得到会首之职,甚至可以搭上小侯爷这条线。   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沈金山重新恢复镇定。   这时候第二杯茶也已经递上来,阿瑶向右移两步,以相同的姿势跪在墨大儒跟前。   “好!”   不同于空海大师的平静,墨大儒神情激动。忙不迭接过茶,他没有喝,而是拉起阿瑶走到高台前,高高站着将一杯茶洒向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还没等众人惊讶,墨大儒已经开口。   “皇天后土在上,老朽今日代亡妻收下这唯一的徒弟。阿淑,虽然你已不在人世,但为夫定会竭尽全力,将你多年潜心研究所得教授于她。”   潘同知一脸感慨地走过来,“师娘亡故多年,今日终于找到了传人。阿瑶,你我名义上虽不是师兄妹,但我将你当做师妹。”   原来是这么回事,众人恍然大悟。随即他们又想到,那刚才沈家姑娘口口声声喊得师妹算什么?   算什么?   沈墨慈这会已经无心去想这个问题,她终于明白墨大儒为何会如此看重阿瑶。正因为明白,她才更加懊悔、更加愤恨。这可是亡者唯一的徒弟,比墨大儒徒弟份量重多了。   而沈金山脸色更是难看,他的如意算盘白打了。憋了好几憋的淤血吐出来,这会他是真的感觉身体不适,可没人会相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毒舌程度有所减轻;   2、沈家父女一起被打脸;   3、阿瑶拜师墨大儒的隐患彻底解除,以后好桃子是师兄,坏桃子……跟我们阿瑶有关咩?   4、空海大师继承了毒舌的角色,我们的口号是:用佛理呛死渣渣,^^ ☆、第45章   在阿瑶正式给空海大师和墨大儒奉茶后,接下来便是整个拜师仪式的高-潮:   吃!   没错,就这一个字。虽然两位老者都是名满天下之人,可也没多长个鼻子长只眼。最初的新鲜感过后,青城百姓的兴奋劲也在慢慢消减。若是冬闲时节,大家不介意来看看,可如今正是春蚕结茧之时,这么忙的时候,要没有流水席勾着,怎会有如此多人不辞辛劳、绕大半个青城来到鉴湖码头看拜师仪式。   而胡家也没辜负他们的期待,从大清早起,上好的茶水、瓜子、果脯、点心就一直没断过,甚至连百味斋价比白银的点心,每桌也都上了足足六大盘。   光这些东西就足够人吃个半饱,等到敬完茶,临时从绸缎庄抽调来的下人端着盘子流水般走上来。烧花鸭、烧雏鸡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炝虾仁儿、熘鱼片儿、烩三鲜、炒银鱼……,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白瓷盘盛着满满当当的菜铺面整整一码头,到最后桌子上放不开了,盘摞着盘,足足摞了好几层。   一盘盘肉菜闪烁着诱人的油光、一盘盘素菜也正是青绿可口,扑鼻的香味盈满整个码头,向外飘满半个鉴湖湖面。   刚才想着不吃白不吃,一直死命吃果脯、喝茶水的人,这会摸着鼓胀的肚子,还有差不多到嗓子眼的茶水,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刚怎么不节制点。   “胡家这菜真实诚。”   “人胡家什么人家,又不缺这俩钱。”   “沈家也不缺这俩钱,可平日里行事扣扣索索的。本以为沈家姑娘是个好的,腊八时还弄些粥棚,真没想到……”   “好好的提他们干嘛,平白扫兴。这种白吃的机会可不多,趁着菜热乎赶紧吃。”   肚子尚能吃进去东西的这会大快朵颐,另外些早已吃饱,这会咽不下去的,闲下来开始捣乱。   “又没人跟你抢,慢着点吃。”   “对啊,我刚顾着嗑瓜子,台上动静没怎么听,说说呗。”   瞅见新一波上菜的人,惊讶于菜量足,正在吃的百姓也没了太多争抢的心思,停下来再次说起刚才之事。嘴里还吃着胡家东西,说起话来不自觉带上些偏向性。   从大丫鬟捣乱,到沈墨慈诬陷之事被拆穿,再到沈家父女几次不要脸,短短一上午却经历种种波折,其中精彩程度不亚于茶楼酒肆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边吃边说,一时间气氛再次热络,流水席旁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声音传到前面,除去少数依附于沈家的商贾,大多数绸缎商都若有所思地看向沈家父女。   胡家姑娘竟是拜墨夫人为师!   连潘知州都说了,名义上胡家姑娘与他并不是师兄妹。知州大人都承认的事,沈家就算再厚脸皮,也没那胆量去攀关系。这样一来,阿慈与胡家姑娘强行关联上的那点师姐师妹关系,这会也完全做不得数。   他也不能再与小侯爷攀上关系。   支撑他的最后一丝希望落空,沈金山再也呆不下去了。在众商贾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他“腾”地站起身。   “沈某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   从高台上下来的几人刚好走到这边。空海大师和墨大儒已经先行回去,宋氏体弱、本想强撑到最后,却被父女俩一齐劝回去,这会剩下的只有胡九龄、阿瑶以及被空海大师留下来“照顾”师妹的小侯爷。   “沈兄这么快就要走,可是嫌弃胡某宴薄?”   站在阿爹身侧,此刻阿瑶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沈墨慈身上。   前世她所见的沈墨慈一直是美艳不可方物,比得站在她身旁的其它姑娘自惭形秽。可此刻面前的沈墨慈却让人大跌眼镜,虽然重新整理了仪容,可仓促间她发髻也只是随便编成辫子,原本挑不出一丝缺点的脸这会双颊高肿,素来温柔似水的双眸这会更是满是阴郁、不见丝毫神采。   这还是记忆中那个仅靠一颦一笑间的风情,就引得京城诸位贵族弟子竞相追逐的沈墨慈?   乍看起来,竟不如后面流水席上坐着的市井妇人。   即便隔着前世仇恨,这会她也不自觉起了怜悯之心,“沈姑娘,你又何必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狼狈?她竟然被胡瑶如此嗤笑。   见她动也不动,阿瑶决定将话说清楚,“其实今日真相大白,你自食恶果,我本打算原谅你。可师傅劝诫我不敢忘,这样,等你回乡下祖宅改好了后,到时我一定尽弃前嫌。师傅他是出家人,向来以慈悲为怀,到那时他应该也会欣慰。”   虽然前世最后三年阿瑶吃了不少苦,可人生中头十三年她却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经历再多困苦也磨灭不了她天性里的善良。   这会她是真心实意说出这番话,如果沈墨慈能真心悔过,她可以不计较前面几次诬陷。毕竟如今墨大儒也算她半个师傅,沈墨慈是墨大儒答应收下的徒弟,就当为了墨大儒。至于前世之事,那就另当别论。   可这番话传到沈墨慈耳中,却完全变了味。   胡瑶不仅重提旧事,还笑话她被送回祖宅。明明已经什么都有了,还要来揭她伤疤。   “阿爹,既然家中还有要事,那女儿随您先走。”   说完她站起来,自动扶起沈金山手臂,连个多余的眼角都没给阿瑶。   这般冷淡看得周围之人连连摇头,或许胡家姑娘话说得不那么好听,可人家也是忠言逆耳。更何况方才人家还从知州大人手里救过她性命,反过来做错事的她就是这般反应?   不过再想想,沈家姑娘可不就是这样的人,虚伪又做作。   不少人纷纷摇头,虽然没再开口说什么,可他们心里却对沈墨慈印象一降再降。这样算来,不开口反倒比开口嘲笑更严重点。   深谙人心,沈墨慈当然很清楚这点,但这会她已经顾不得这些。早在阿爹那两巴掌狠狠甩过来时,她对沈家已经彻底灰心。如今她只想让自己过得舒服点,至于沈家如何不管她事,若有可能她甚至希望沈家能惨一点。   “原来是沈兄有家事。”胡九龄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表情之逼真,丝毫没让人看出他是故意拦下给沈家人难堪。   “家事。”将目光从那丫头身上移开,陆景渊看向沈墨慈,满含深意地吐出这两个字。   “三日后,本候在云来楼静候沈老爷。”   再次听到刮骨剜心之言,沈金山强撑住脸色,“谨遵定北侯吩咐,沈某先行告退。”   拱拱手,他头也不回地朝码头外走去。沈墨慈紧随其后,经过阿瑶时狠狠碾过她曳地的裙摆,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她这是生气了?”   裙摆太长阿瑶压根没察觉到她的动作,只是沈墨慈的情绪她还能感觉出来。作为胜利的一方,这会她很有心情去体谅别人,故而感觉颇为莫名其妙。   胡家姑娘果然善良,都被沈家姑娘欺负到那地步了,这会还有功夫顾念她情绪。听到阿瑶此言,不少人心生感慨。方才对沈墨慈的那点可怜悉数消散,连这么善良的姑娘都欺负,沈家姑娘果然可恨。   莫说阿瑶,连胡九龄也没料到,青城百姓心目中那个温柔善良仁慈博爱的沈家姑娘倒了、名声彻底黑了,然而这块招牌却没倒,新一任女神变成了他家傻闺女。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多年来沈墨慈费尽心机,成功在男权社会中杀出重围,让市井百姓接受姑娘家也可以不输男儿,彻底扭转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而如今这一好处,全落到了阿瑶身上。   而获得莫大好处的阿瑶,这会仍是一片懵懂之态。她那单线程的小脑袋瓜,这会正执迷于一个问题:明明错的是沈墨慈,她跑来安慰并且大方表示可以原谅,怎么对方就气成那样。百思不得其解,藏不住事的杏眼中充满疑惑。   笨死了!   将沈墨慈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陆景渊眼中闪过一道寒芒。看到这丫头迷惘的神情、听着她语气中的无辜,他总算明白为何师傅一定要留他在这保护小师妹。   笨到这地步,要边上没人看着,她不得跟上辈子一样被人生吞活剥了。   顿感肩上压力倍增。见前面胡九龄面色如常,与众绸缎商寒暄完后顺带将阿瑶隆重介绍给众人,陆景渊也自觉地取过酒杯。   “师傅嘱咐过,师妹尚且年幼,不宜饮酒,此事由本候代劳。”   胡九龄此番举动,完全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年近四旬才得阿瑶,自然是将她当成眼珠子,舍不得她受丁点苦。当然他也不是那种无故溺爱子女的阿爹,胡家百年经营、家财万惯,阿瑶就是随意挥霍,也够扔几辈子的,他有底气溺爱!   但阿瑶上辈子的遭遇却给他敲响了警钟,胡家家财的确给了他充足的底气,可他漏算了自己年龄。年近四旬才得阿瑶,如今他已过知天命之年,虽然体格健壮不输当年,可岁月不饶人,他还能活几年?   他活着的时候自然能保阿瑶无忧无虑,可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万贯家财就会成为一道催命符。   面前桌上这些大绸缎商,在前世也曾逼迫过阿瑶。心下存着不虞,可他知道那事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一旦他倒下,青城绸市失去平衡,沈家一家独大,到时他们怎能不顺从?在商言商,换做是他也会做出相同选择。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让阿瑶接手生意。虽然这样她势必辛苦些,但总比落到前世那般境地要好。趁着今日这个机会,所有人都在,他正好把女儿介绍出去。   只是……这代敬酒的小侯爷是什么意思!   戒备之心高涨,胡九龄心下警铃大作。   “小女年幼,的确不宜饮酒,不过初见各位叔伯,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我看不如以茶代酒?”   虽是提议,但身为青城最大的绸缎商,平日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吝出钱出力,胡九龄声望摆在那,这么点事也不会有人轻易佛他脸面。   当即就有与胡家往来甚密的绸缎商附和:“胡姑娘如今可是空海大师与墨夫人爱徒,能被喊一声叔伯,我这买卖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大多数人赞同。当然也有不少人精,目光在小侯爷与老狐狸中间转转,总觉得这两人气氛不对。   很快他们的猜疑得到了证实,高举酒杯,陆景渊走到桌前。   “感谢诸位今日拔冗来参加阿瑶的拜师仪式,日后她接手胡家生意,也希望诸位多多关照。师妹她不能饮酒,这杯便由本候这个做师兄的待她敬大家。”   说完他高举酒樽,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入喉,一股热意在胸腔升起,刚才将小手攥在手心时也是这种感觉。春日暖风吹来,吹进心里,余光望着那张将将回神、稍显迷惘的面庞,陆景渊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芽、破土而出。   前世京城破旧四合院外偷窥到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他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   而有人已经忍不住了。   身为二十四孝阿爹,要问胡九龄最关心的是什么,绝不是什么胡家生意,而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女儿——阿瑶。   事关阿瑶的任何事他都很敏感,多年敏感下来,他已经练就了直觉。   杨氏母女闹事那日,胡府门前玄衣少年刚出现时,他心里就无端升起一股敌意。当日厅堂议论拜师之事时,阿瑶过分亲切的反应误导了他,让他生出了”女大不中留“的醋意。   可刚才拜师仪式上,无论是面对丫鬟撞翻茶盏时的敏捷,还是后来对宋钦文与沈墨慈的针对,一点点剥开他面前浓雾。   直到刚才,面对青城众绸缎商时,他一马当先的挡酒,还有挡酒前再自然不过的那声“阿瑶”,让他彻底从迷惘中醒来。   原来如此,不是“女儿不中留”,而是有狼崽子闯进胡家,想叼走他家傻闺女。   这能忍?   忍了他就不是那个爱女如命的胡九龄!   一直洋溢着生意人和气笑容的眼眸中闪过精明和算计,而后他笑容更盛,“侯爷身份尊贵,敬酒之事怎能劳烦您。阿瑶并无兄弟姐妹,此事便由胡某这个当爹的代劳。胡家这么多年只得阿瑶一个姑娘,日后这幅担子自然是要交到她身上,还望诸位同行日后多多照顾,胡某在此代她敬大家。”   想半天依旧想不明白沈墨慈情绪,阿瑶只能安慰自己:上辈子沈墨慈不也是无缘无故就恨上了她?   或许她就是那么个人,天生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的,不惜一切手段去争抢,无论得到多少都不满足。   默默真相了的阿瑶这会也对自己得出的结论颇为满意,无论如何,有这个理由,她总算能放下此事。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她就听到阿爹最后一句。   “阿爹要将生意交到女儿手上?”   虽然重生后她也想过,自己一定要好生读书,把沈墨慈前些年学过的东西都补上来,然后也要接受胡家生意,为阿爹分忧。可真正奋起直追后她才发现有多辛苦,那么多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   “当然,胡家就你一个姑娘,不给你给谁。”   当着众人面,胡九龄说得掷地有声。一方面他是对青城百姓表明态度,我家阿瑶日后要接手我的位置,你们对我有多尊敬,就得对她有多尊敬,日后可别再听风就是雨,随意编排她不是;另一方面也是向某个心怀不轨的狼崽子示威,我家阿瑶是守灶女,日后要接管家中生意,您堂堂小侯爷总不能入赘?死了那条心!   胡家还真要把万贯家财都传给那么个姑娘?一时间吃流水席的百姓纷纷停下筷子,看阿瑶的目光复杂起来。这会他们倒有点理解沈家大丫鬟所说沈家姑娘嫉妒胡家姑娘的事,爹娘疼宠不说,还把家中金山银山都留给她,这般好命搁谁谁不嫉妒?   市井百姓与胡家差距太大,嫉妒也嫉妒不起来。感叹过后,想到胡家姑娘如今身份,他们也纷纷释然。能被那样两位师傅看重的姑娘,本身肯定极为优秀,不然以胡老爷的聪慧,也不会放弃过继的想法,转而将家财给个姑娘。再说了,沈家有儿子,姑娘都能插手家业,胡家这么优秀的姑娘怎么不能掌家。   随着阿瑶身份的提高,这会市井百姓下意识地不敢再升其它心思,私心里开始捧着她。   坐在前面的绸缎商则想得更远,此刻他们看阿瑶的眼神,不啻于看一尊金人。这姑娘有钱,不光有钱,身后还有那么两位极有影响力的师傅。如果能把自家儿子嫁进……不对,入赘进胡家,那不等于得到这一切。   重利当前、由不得人不动心,不少商贾这会已经开始合计着自家年岁相当的儿子。老狐狸眼界高,心计也深,可小狐狸应该好对付些,把儿子送去青林书院,或者常带儿子去胡家拜访,总是要多在胡家姑娘跟前露脸。   在这些人心中,胡瑶迅速成为最佳结姻对象。   陆景渊何等敏锐,迅速察觉到胡九龄敌意,他朝那丫头身边瞥了眼。看她一团孩子气、还没完全长开的脸,以及迷惘的神情,他稍稍放心。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他不急,慢慢耗。   就像他先前思量宋钦文时想过的那样:这世上就没有他撬不动的墙角。   顺着他的目光,胡九龄也注意到了自家傻闺女。在某个方面与小侯爷心思无二的他,瞬间明白其想法。心下微微发愁,不过在瞅见众人看向阿瑶热切的目光后,他又放松下来。   一个宋钦文倒下,千千万万个宋钦文站起来。   不是他自夸,他家阿瑶要貌有貌,要才……有那两个师傅谁敢怀疑她才学,要钱这天底下还真没几个姑娘能比得过,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青城这么多绸缎商,家里那么多儿子,他慢慢挑,总能挑出个合意的来。   反正绝不能便宜了居心不良的狼崽子。   陆景渊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绸缎商神情,默默地决定在请柬上写明白这些时日调查的财产状况,三日后多坑他们些钱,面上他却是十足不屑:就这些人的儿子,能跟他比?   连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一老一少两人眼神隔空霹雳巴拉交战八百回合,各自取得心理安慰后,如斗鸡般昂首挺胸看向对方,谁都不服谁。   两人间的暗潮涌动阿瑶丝毫没感觉到,好不容易思索出沈墨慈情绪,她脑子又不得闲地沉浸在接手家业的恐惧中。   对,就是恐惧。   她很有自知之明,虽然遗传到了阿爹对布匹的敏锐,但于做生意她却是一窍不通。前世她也不是全然相信宋钦文,阿爹刚过世那会她也尝试管过账,可废寝忘食后却打理得一团糟。   可当着这么多人面直说不行,会不会丢阿爹的脸。   咬唇思索再三,她终于开口,“阿爹,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凡事要从小处做起。女儿也想为阿爹分忧,只是以前并无经验,贸然上手可能有所不妥。要不先从小事做起,书院休沐时女儿去铺子里做学徒,先熟悉这些。”   胡家姑娘未免太谦虚了吧?她要是没本事,能被空海大师和墨大儒同时收为徒弟?这是在场多数百姓的感受。   胡九龄是知道阿瑶本事的,她说得的确是实话。可当着这么多人面,他也不会贸然拆台。不仅不拆台,他还帮女儿搭台子。   只见他满脸喜色,“好!为父当年初掌生意,也是从这些最细微的地方做起,熟悉每一处细节。阿瑶不愧是阿爹的好女儿,就依你。”   虽然满口答应下来,可他心里想的却是:赶紧收拾干净几间铺子,挑会来事的下人过去,有些事了解就行了,他吃过的苦绝不能让阿瑶吃!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小侯爷心思被发现惹;   2、小侯爷表示他很自信;   3、我们阿瑶要做生意场上的女强人啦! ☆、第46章   上巳节后一天,天还蒙蒙亮,青城便下起了大雾。   一大早青霜领着丫鬟端着洗漱所用水盆布巾过来,差点跟迎面走来的护院撞上。还好她眼疾手快,在离人一臂距离处及时停下。   “好大的雾。”   “不光是雾,潮气直往人骨子里钻,倒像是提前进了梅雨季。”   “不会是倒春寒吧……”   后面不知是哪个丫鬟嘀咕这么一句,青霜心里微微起了波澜,皱眉看向后面,“怎么就叽叽喳喳起来,姑娘快醒了,手脚都利索着点。”   一溜丫鬟赶忙噤声,青霜姐姐越来越有大丫鬟的威严,有时一个眼神瞥过来,就好像看穿他们背后那些小动作似得。   端水的端水、捧茶的捧茶,十二名丫鬟并列两排步入房中。青霜走在最前面,吩咐他们在外间走着,自己轻手轻脚走进卧房。   “姑娘,该起了。”   “我再睡一会,”桑蚕丝面的锦被中露出个头发乱糟糟的小脑袋,紧接着挨着脑袋伸出一只小手,小手攥起来只露出一根手指,“就一炷香,好不好?”   那天不是说再睡一炷香,可一炷香完了还有半柱香,就这样不停地往后拖。想到姑娘过往的种种不良记录,青霜无奈地摇头。   刚准备强行将人叫醒,低头看到枕头上那只小脑袋,头发丝越过眼眶微微从唇角划过,半蒙住白皙的面庞,小嘴微微撅起似乎在控诉着打扰她睡眠的人。也难怪老爷千娇万宠,空海大师和墨大儒争相收她为徒,这样可爱的姑娘谁会不喜欢?   “就一炷香。”   咕哝的应答声传来,青霜走到门边,对门外丫鬟们摇摇头,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然后窗户微微开个缝,给闷了一晚上的卧房透透气。清新的空气传来,略显阴暗的卧房中,她皱眉看向拔步床内隆起的那一团。   只怕今天还要忍住内心挣扎,与姑娘斗智斗勇。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深吸一口气,她再次走进拔步床,“姑娘,时候不早该醒了。”   床上的阿瑶一咕噜爬起来,锦被夹在咯吱窝下,团在蜷起的肚子和胳膊中间。   “水呢。”   “啊……奴婢这就去叫人。”   姑娘怎么就这么醒了,直到打开门叫人进来,伺候着阿瑶洗漱时,青霜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   不仅是她,请安时连等候在厅堂中的胡九龄和宋氏也被惊着了,“阿瑶今日怎么这么早。”   隔着桌子坐在胡九龄旁边的圈椅上,宋氏同样点头,今日阿瑶足足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   “昨日女儿答应过阿爹,要去铺子里跟着学。可书院的功课不能落下,两位师傅那边也要学,答应阿爹的事更不能落下,只能早起点。”   这就是她闺女,多勤奋、多上进!   看着阿瑶揉眼的小手,胡九龄有些心疼,但更多地则是骄傲。   “阿瑶有这份心就好,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少学点没事,但不能把身子骨熬坏了。”   得,就这么一次早起,胡九龄已经联想到爱女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硬是把严禁搞坏,把身段熬得弱不禁风。   阿瑶有些哭笑不得,“阿爹阿娘每日不都比女儿起得早。一日之计在于晨,阿爹现在身体这么好,肯定不会有事。好了咱们抓紧时间,先把早膳给端上来。”   “上早膳。”   等候下人布菜的功夫,宋氏提议,反正已经有了两位师傅,干脆把书院的课去掉。   “阿娘说得也有道理,无论是空海大师还是墨大儒,学问都不亚于书院的夫子。若只是学些经史子集,单靠两位师傅就已经够了。可女儿觉得,现如今自己最缺的不是学问,而是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女学中有许多同窗,跟他们多接触些,女儿觉得受益匪浅。”   几次三番被沈墨慈陷害,阿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不足。诚然她与沈墨慈学问上有差距,可两人差距最大的不是学问,而是对于人心的把控。   肚兜之事一波三折,一点捕风捉影之事,沈墨慈都能利用人心,宣扬到满城皆知,然后将脏水泼到她身上。如今她尚在闺中,都已经有如此风浪。若是日后阿爹老迈,她接手胡家生意,遇到的事只会更大更复杂。   有些事她可能不会去做,但这也不妨碍她了解。   “可这样未免也太辛苦了些。”自打被宋钦文刺激到醒悟后,宋氏悔不当初,这会恨不得把头十几年缺失的关心全都补上,对阿瑶的事更是大事小事事事关心。   胡九龄也在忧心此点,“不如缩减些时辰?”   阿瑶想了想,也觉得这法子可行。毕竟她人就一个,而且头脑也不是顶聪明,学起东西来本来就慢,这会总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   “可顾山长那边……”   当初为了拜师墨大儒想方设法进了书院,这会又一副不想去的模样,怎么都有些不好。   胡九龄和宋氏同样也想到了此点,这事的确有些说不过去。正当一家三口陷入愁思时,随着布菜的丫鬟走进来三人。   “空海大师、墨大儒……”顿了顿,胡九龄看向两人中间的玄衣少年,拱手道,“侯爷,您三位这是……”   三人暂居府中,胡九龄唯恐怠慢了贵客,其实也是为防备某个狼崽子,昨日拜师完成后便嘱咐下人收拾出前院最大、也是离阿瑶所在绣楼最远的那处院落安置三人。另外他们所用饭食也要额外做,请城中最好的厨子,不惜食材,定要让三人宾至如归。   按理说这会精致的早膳应该已经端到那边,怎么三人还是过来了?   望着玄衣少年,他心中隐隐升起不秒的预感。   开口说话的是空海大师,“我三人住在贵府已是叨扰,早膳简单些就好,如此隆重实在太过浪费。我等心下有愧,故而过来与主人家一道用膳。”   两位师傅都来了,阿瑶赶忙站起来。   “师傅不必如此想,”搓搓手,她杏眼忽闪忽闪,神色间有些难为情,“等过会你们教起阿瑶,读两遍文章都背不下来时,看到如此愚钝的学生,就不会觉得这顿饭吃得心下有愧了。”   “读两遍背不过,不是常事?”墨大儒满是疑惑。   “可……”阿瑶看向两人中间的玄衣少年,“前几日景哥哥为阿瑶讲解,都是读一遍就要直接背的。阿瑶愚笨,听人读一遍都背不过,景哥哥可是稍微扫一眼就能倒背如流。”   什么!   墨大儒、空海大师以及宋家夫妇同时震惊。   墨大儒总算明白,为何商议拜师之事当日,当他气不过提出要让小侯爷暂时代为教授时,空海大师那么痛快地答应了。诚然,小侯爷在京城是个混世魔王,基本没人知道他曾经认真读过书。   可有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哪用得着用功读书。闲来无事扫两眼,就比大多数人寒窗苦读多年还要学得好。更何况他有空海这么个师傅,学问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他不得不再次感叹,老乌龟怎么如此好命。大半辈子就收这么一个徒弟,天分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而空海大师则是震惊于小侯爷的处事方式,他费尽心思找了个在华首寺谈经论道的理由,每日在佛塔中转悠,闲得都快数东山后山树林有多少棵树了。如此辛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两人培养感情!   他就是这么给他培养的?   一瞬间他只觉得徒弟想要摆脱孤老终生之路,还是任重而道远。   “这是过目不忘?”胡九龄表现得更为直接,甚至他这会有些幸灾乐祸,“侯爷天分如此之高,我家阿瑶愚钝,恐怕不是你能教得。我看日后,代为授课之事还是免了吧。”   虽然将三人客院安在了离主院最远的地方,可这也挡不住授课时这狼崽子与阿瑶接触。还好他聪明,这么聪明的人哪能教得了他家阿瑶。   “这……”   空海大师看向小侯爷脸色。   被几人目光齐刷刷看着,陆景渊却只注意着胡家父女神色。那丫头表情一如既往地呆,而胡九龄的敌意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在防着他?   正好这几日他要忙,不如顺水推舟,让他降低戒备。   “也好。”   阿瑶撇嘴,她这是被景哥哥嫌弃了么?其实她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景哥哥那般聪慧。不说别人,女学中好些同窗,比如与她关系最好的苏小乔,背书速度还不如她。可她要赶超的是沈墨慈,不是沈墨慈本人,而是想要担起家业,她最起码要做到沈墨慈那水平。目标定得高,她自然也得向更高处的人看齐。   这几天她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被人嫌弃了。低头耷拉下肩,她神情有些沮丧。   余光见到女儿如此,胡九龄心下越发满意。   邀请三人落座,六人围坐在桌旁。用早膳前,胡九龄顺便提及了刚才商议的书院课业之事。   他本想着,自己不好意思讲,这两人随便提一句,顾山长那边肯定会同意。   谁曾想他刚说出,墨大儒已经开口,“昨日拜师仪式完后,我与顾山长聊了几句。他主动提及阿瑶如今有我两位师傅,课业上肯定没有问题,若是繁忙书院那边可以酌情去读。”   顾山长意思很明白,你已经有两位这么好的师傅,书院可以不用来了。即便如此,阿瑶觉得她还是得去。将想法到处后,两位师傅也是一脸赞同之色。最终师徒三人商议,书院每旬去两日,剩下的时日上午跟着其中一位师傅学。   就这样阿瑶读书之事定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等到用完早膳,在胡九龄满意的目光中,陆景渊告辞离开胡家。昨日说要往各个商户发请柬,今日他便要将这些东西写出来。虽然不用他亲自动笔,可有些内容还得他一一查看、定夺。   阿瑶则是随墨大儒回后面读书识字。   一上午读书完,下午便要去自家铺子。午膳格外丰盛,连在外面忙的陆景渊也赶回来用。   待阿瑶用完后,他也停下筷子,“正好我也要出去,一道送你去绸缎庄。”   胡九龄高兴了一上午的脸,瞬间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还有第二更,8点准时到,^^ ☆、第47章   他就说自己不会看错,小侯爷明明是对他家阿瑶感兴趣。早晨授课之事交予两位师傅时,见他答应得那么痛快,爽快之余他心里还有过怀疑。   会不会是自己猜错了?   毕竟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爷,京中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看惯了姹紫嫣红,他又怎么可能看上个商户人家的姑娘。   想到此点他更是放心,可这才放心了几个时辰,他就杀个回马枪。   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以胡九龄的敏锐,瞬间想明白其中关键。府里有他看着,肯定多有不便,可到外面就不一样了,现在满青城谁不知暂住胡家的玄衣少年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位高权重的小侯爷,他想做什么谁敢拦着。   就算光天化日之下他总不至于太过分,可让他单独接触阿瑶,他就一万个不放心。   “区区琐事,怎能如此劳烦侯爷。”   坐在饭桌旁,玄衣少年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直直地看向阿瑶,仿佛丝毫没感受到胡九龄的防备。   阿瑶只觉这两天阿爹变得有点怪,她也说不上是哪里怪,总觉得他像一只愤怒的猛虎。偶尔她冷不丁回头看,总觉得他脖子上细软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作为一个重生后孝顺之心更浓的女儿,这会她本能地照顾阿爹情绪。   仰起头,她朝少年面露歉意,小声说道:“景哥哥在外面还有事要忙,我坐家中马车过去就是。”   听闻女儿向着自己,胡九龄脸上笑意更浓,看向小侯爷的目光中夹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挑衅,看得宋氏直接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她还指望着师兄妹感情好点,这死老头怎么就想不开。   不是他想不开……   不被人理解的胡九龄心下叹息,有些事他并非刻意瞒着宋氏,只是事关阿瑶他向来慎之又慎。虽然自打杨氏母女闹事后这三四日,宋氏对阿瑶关切有加,准备拜师仪式更是隐隐有初成亲时的干练,可这几日还不足以抵消她前面十三年累积起来的影响。   再暗中观察一段时日,若是她真的醒悟,都是一家人,到时该说的他也不会刻意隐瞒。   想事情的胡九龄注意力有所下降,所以没注意到小侯爷向空海大师打得眼色。片刻后待他回神,就听空海大师说道,“都是师兄妹,又何必那般见外,侯爷照顾着阿瑶点也是应该。”   这……正当胡家人词穷时,一直沉默的墨大儒开口了,“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好,上午授课时老朽忘记点事,午膳过后阿瑶先随我来。侯爷正事耽误不得,您且先行一步,阿瑶这边,等会说完再让马车送过去就是。”   空海个老乌龟,当他墨道玄是傻的,看不出他那点小九九。   别的徒弟也就算了,阿瑶可是阿淑唯一的亲传弟子。阿淑不在了,他当然要帮她看好徒弟。以小侯爷那混世魔王的做派,绝非良配,他必须得帮阿淑看好徒弟。   “你……”空海大师一阵无言。   你个老乌龟,憋屈吧。墨大儒不得不承认,看到这一幕他心下暗觉爽快。   可下一刻,当他收到小侯爷冷冷的眼神时,心里突然咯噔下。   满是寒意的眼神从墨大儒身上划过,陆景渊平静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   说完他轻撩玄色衣袍,起身朝众人点头示意后,头也不回地朝厅堂外走去。   在他身后,胡九龄一脸激动地看着墨大儒,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很可靠的同盟。而坐在胡九龄身旁的宋氏则是歉意地朝空海大师看去,间接表明自身立场。   厅堂中两位师傅一对夫妻各怀心思,两两组成同盟。而处于漩涡中心的阿瑶对此却是浑然不觉,她在回忆着上午墨大儒的讲解。刚开始她还担心自己能不能学会,可听了一点后她便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他讲得很慢、很仔细,深入浅出,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能听懂。   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想念景哥哥,虽然他讲得完全是墨大儒的反面,又快又没耐心,还老是强迫她吃很多点心,直接撑得她肚子都要爆了,可他总能以最简单直白的话语说懂最深奥的道理。   景哥哥一片好心,想要顺路送她去铺子,她好像不应该拒绝。   后知后觉,阿瑶心里升起些许后悔,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绵绵情思。   用完午膳后众人开始各自忙碌。胡九龄自不必说,偌大的胡家全靠他一人支撑,每日所需过目的账册就不知凡几。宋氏那边,受阿瑶前车之鉴影响,昨日回来后她便查起了奶娘。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本以为忠厚善良的奶娘,这些年所做种种恶事比之阿瑶奶娘有过之而无不及,新一轮后院清洗即将开始。   然后是空海大师,看起来他很闲,总在小侯爷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实际上在六人中他才是最忙的那一个。空海大师之所以名满天下,不光是因为那出《龟丞救主》的戏文,更重要的则是云游四海多年来他各处救死扶伤。病重之人只要被他碰上,无论贫富贵贱,定会全力施救。这会来到青城,他依旧不忘兼济天下的慈悲心肠,每日定要走街串巷为平民百姓诊脉疗伤。这会用完午膳,稍作歇息他便再次出门。   剩下的阿瑶随墨大儒来到书房,补上上午“忘记”的课。墨大儒只是就着上午所述内容随意发挥,东拉西扯,等到估摸着小侯爷差不多忙起来时,他便放阿瑶出府。   可惜墨大儒的估量终究有误。陆景渊是谁?怎会随意被人掣肘!   今早之所以轻易放弃授课资格,不过是因为他实在忙到没功夫,顺水推舟而已。更何况那丫头下午要出府,在外面相见反而更方便。中午他去胡府,就是想顺便接那丫头出来。早已算到会有那些阻拦,他连应对之策都准备好了。   之所以最后没用,还是因为那丫头的拒绝。   本来依他的性子,被人拒绝后定会火冒三丈。可或许是昨日刚接触过宋钦文与沈墨慈,想到那丫头前世种种辛苦,他不自觉对她多了几丝容忍。   她那么笨,连昨日沈墨慈为何生气都要想半天,要是他与胡九龄对上,她不得一整天心神不宁。算了,还是别让她多想。   可放弃原定计划不代表他放弃先前打算,心下确定后他不再多在胡府滞留。快马加鞭赶到在青城的秘密落脚地,敲定所有发给绸缎商的请柬后,估摸着时辰他朝着胡家在城南的一处铺子赶去。   以他对胡九龄的了解,他肯定舍不得那丫头吃太多苦。城南那处铺子昨晚突然调动了大批人手,据陆平查出来的消息,全是干活利落且有眼力见的人手,究竟目的为何简直不言而喻。   掐算着时辰,在他赶到后没多久,胡家马车缓缓驶到此处。眼见青霜下来,他骑着高头大马,装作不经意般从拐角溜达出来。   借着青霜伸过来的手从马车中走出,阿瑶抬头,就见铺子旁开阔的街道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骑着黑色神骏朝她身边飞奔而来。此情此景,与前世临死那日,京城雪地中的情景完全重合。   正是玄衣少年,在临死前给了她最后的温暖。   沉浸在回忆中,眼见着少年靠近,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景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支持小侯爷与反对小侯爷的2:2,阿瑶心思有些松动啦,^^ ☆、第48章   城南的胡家铺子旁绿树成荫,刚冒出新绿的垂柳下,精致大气的双骑马车车厢外,阿瑶痴痴地看向踏马而来的玄衣少年。   前世临死前,大雪满地的京城街道上,同样身着玄衣的他一骑当先,后面跟着一群富贵子弟,鲜衣怒马疾驰而过,溅起一片片雪花在空中飘零。扭头侧身躲在墙角的她自惭形秽,抱着仅存的火狐大氅急匆匆赶往当铺。   那会是她两世最为落魄之时,京郊简陋的四合院中米缸已经空荡荡,身上最后一文钱也已化净,同甘共苦的表哥宋钦文情绪也越发焦躁,常因粗茶淡饭而对她发脾气。虽然面上依旧维持着坚强,每日强迫自己挂上笑容,但她已经深深地明白贫贱日子有多难熬。   心疼地抱着火狐大氅,踟蹰地踏上当铺台阶。这是阿爹留给她最后的念想,当了之后,以后无数个难熬的日日夜夜,她再也不能抱着大氅默默垂泪,思念九泉之下的双亲。   正当她万分犹豫之时,本已经踏马过去的玄衣少年却突然折返,出现在她面前,二话没说扔给她满满一荷包银票。   记忆中踏马而来的玄衣少年,与面前少年衣着、打扮一模一样。即便少了后面那些随从,他周身让人难以忽略的气场丝毫未变。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甚至觉得此刻面前的少年气势比之前世更盛。   “景哥哥。”   不受大脑控制地喊出声,她愣愣地站在马车上。   疾驰而过的少年似乎没注意到这边动静,匆忙中听到有人呼喊,赶忙勒马。可此时已经有些晚了,马前蹄冲向马车,直直地朝车厢踏来。   “姑娘小心!”   在青霜惊恐的目光中,少年微微侧身,长臂一捞,将处于危险中的呆丫头搂住。单手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另一只手勒紧缰绳。   马前蹄扬起差不多一人高,倾斜的马背让前面的阿瑶紧紧贴在后面少年怀中。太过紧张之下,她小手下意识地抓紧少年胳膊,一双杏眼更是几乎睁成猫儿般圆。   隔着衣袖,那丫头小手紧紧抓着他胳膊,又麻又痒,直抓得陆景渊心荡神赐。勒住缰绳本打算控制马匹平稳落地的他拉得紧了点,横在马腹上的腿微微夹住,配合多年的神骏了解主人心意,前蹄落地后四蹄再次飞扬,如一簇黑色闪电般冲出去。   “停……”   “别怕。”坐正后将傻丫头牢牢护在怀里,陆景渊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冷静的声音、还有背后牢固的支撑让阿瑶逐渐平静下来。江南略带寒意的春风中,两人并乘一骑,穿过小桥流水,从粉墙黛瓦的寻常百姓家门前踏过,沿着晋江逆流而上一路出城,一直停在翠绿的桑树林旁。   “这是……”   “胡家的千亩桑田。”   原来在这,坐在马背上阿瑶居高临下,看着头戴围笠,挎着竹篮在采桑的田间妇人,不由自主地伸个懒腰。   然后她伸长的胳膊,打到了身后之人的胳膊。   “啊!”后知后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   “景…哥哥。”   方才她坐在玄衣少年怀中,两人身贴着身,一路招摇过市。正好是用完午膳,街上热闹的时辰,不少人都看到了。   虽然大夏男女大防并无前朝那般重,可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简直羞死人了,脸蛋泛起俏红,阿瑶小手搭接起来捂住脸,扭头透过指缝悄悄看着他。不同于她的羞涩,少年神色依旧平静。在她的目光中,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飘扬的衣摆上那抹玄色如烈火般扑面而来,烤得她全身发热。   “下马。”   手伸过去,被他半抱着下来,角度关系她似乎看到少年耳根后面那点可疑的红色。   “我们刚才挨那么近,是不是有点不好?”   迟疑地问出来,见少年没有任何反应,她又加了一句,“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而且我该去铺子…”   “嘘。”   中指比在唇上打个噤声的动作,他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带她一头钻进将将比人高的桑树林中。   少年的身上有股不容拒绝的味道,一时间她忘记挣扎,直直地被她握着。直到向前走了有一段距离,晨雾中桑叶上蓄积的露水滴下,沁凉的温度让她稍微恢复神智。   “景……”   “宋钦文就在前面。”   阿瑶噤声,听到下一句后她不自觉屏住呼吸,踮起绣鞋放轻脚步,“沈墨慈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沈家祖籍,这会过来找他。”   沈墨慈来找宋钦文?单单这两个名字,就足够引起阿瑶重视。离开青城前最后一刻,她竟然来找宋钦文,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丫头对两人好像有些过分紧张了,按理说沈墨慈虽然三番两次搅动流言,但没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为何她会如此重视?心下暗觉不正常,但看到乖乖呆在自己掌心的小手,陆景渊很宽容地没去计较这点异样。   反正她又笨又呆又傻,总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唇角微微扬起,将小手攥更紧些,柔若无骨的触感传来,心下想着暗卫所报之处,他听到前面传来的细微声音。分辨出两人还在互诉衷肠,甚至情绪激动之下做出些以这傻丫头的单纯可能瞠目结舌之事,想都没想他换个方向,手牵手带着她在幽静的桑树林中兜起了圈子。   习武之人耳力极好,一路上避着前来采桑的农户,两人在林间静静走着。身高臂长的陆景渊时不时随手一捞,摘下枝头熟透了的桑葚,拿帕子微微擦下,顺手递到旁边丫头嘴边。   她太瘦了,得勤喂着点。   青城好山好水,长出来的桑葚粒大且甜,直吃到阿瑶牙齿都染上紫色。一颗接一颗,边吃边走丝毫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直到阿瑶觉得有些饱了,抬头看下日头。刚才还有些偏东的太阳,这会功夫已经升到最中间。   “怎么还没到?”   “马上。”   带着她绕一大圈后回来,凝神听过去,树林中略粗的喘息声已经停下。拉紧旁边丫头手,陆景渊带她默默移了过去。   这是一片百年桑林,不同于刚才走过之处灌木般矮小的桑树,这边桑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最细的也有一人怀抱粗。这会桑树叶已经十分茂密,层层叠叠将头顶日光完全遮挡起来。外面晨间浓雾刚散去没一会,这边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走进来都觉得有些阴冷。   “莫要出声。”   自然地解开外袍,自后肩将她完全包裹起来。身量差距过大,他穿着合身的衣袍披在她身上差不多能绕一圈半。缠在后面包好,前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陆景渊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足间微微用力,两人跃上枝头。   从枝桠间穿梭,一直走到桑树林中心年份最老、树干最粗的那棵树下。稳稳地停在树枝上,拨开旁边碍眼的枝桠,居高临下,阿瑶看到了让她血脉逆流的一幕。   树下长满青苔的地面上,宋钦文淡青色外袍平铺开来。衣衫凌乱的沈墨慈只着中衣懒懒地躺在上面,靠在他怀里。脖扣敞开,露出下面精致的锁骨,浅薄的中衣隐隐透出里面赤红的肚兜。   此情此景,与前世临死前她典当回来,在门帘外看到的那幕一模一样。   前世的今日阿爹尚未过世,而且人还在青城掌管着铺子中一应事务,没想到这个时候两人已经勾搭在一起。昨日拜师仪式,看宋钦文那般护着沈墨慈,不仅颠倒黑白为她说话,情急之下还试图对她动手,那时她便已经确定两人之间定有私情。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想到,阿爹在世时两人已经发展到这一步。   “钦文才学俱佳、出口成章,以你的本事参加科举定能取得功名,他日鹏程万里指日可待。都怪我、拖累了你。”沈墨慈声音中满是歉意,可她此刻的媚态以及声音中的缠绵,只会让听者心肠发软。   沉醉在方才意乱情迷中的宋钦文便是如此,阿慈都已经自身难保,却还在想着他,她到底有多善良。   “昨日是我自己要去,怪不得阿慈。反倒是你,将清白之身给了我,而现在我却无法向你做出任何承诺。”   幸亏无法作出承诺,沈墨慈长舒一口气。她还真怕这书呆子,碍于那些教条要娶了她。她沈墨慈的夫婿必须是人上之人,就算宋钦文能保住功名,金榜题名后也顶多做个七品芝麻官,总之她从未想过要嫁给她。   “能将自己交给钦文,阿慈无悔。只是科举之事,我这心里一直过不去。昨日我找过平王殿下,他答应会帮你。”   “帮?可我生员资格已消。”   “知州大人只能掌管本州生员,临州知州可并非嫉贤妒能之辈。待他日钦文上了金銮殿,自可一扫当日之辱。”   昨日回乡下祖宅后,宋冠生很是从“礼义廉耻信”教导了宋钦文一番,直把他说得涕泪横流。他知道自己欠了胡家多少,心中有愧,可他更遗憾地则是自己寒窗苦读多年的科举梦破碎。本已不抱希望之事如今有了转机,他立刻将昨晚阿爹谆谆教导忘个七七八八。   “当真?”   “以钦文之才,莫说是进士,便是前三甲也使得。哪个州出了你这等人才,当地知州不会欣喜。昨日回府后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思来想去终于找到转机,故而今日才来此见你。”   昨日晌午回府后沈墨慈过得很是不好,满心抑郁无处发作的沈金山将一切都怪到她头上,大夫人更是冷嘲热讽。不仅如此,连生养她的姨娘也因在正院吃了些排头,回来后唉声叹气,话里话外对她多有怨言,直言她为何不安稳地做个庶女、等及笄后定个好人家嫁了。   心腹悉数被除,她在后宅不得不小心翼翼,巨大的压力袭来她几欲崩溃。可她终究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再困苦她也得想办法。布置在胡府的最后一步暗棋,也因拜师仪式废了,如今她手中可用棋子寥寥无几。   思来想去,她终于想到了宋钦文。只要宋氏还是胡家夫人,他与胡家的关联就断不了,当务之急是必须让宋钦文跟她死心塌地。   利用最后一点力量从沈家逃出来,将宋钦文叫到此隐秘之处。她先是俯下身段,用从姨娘手中学到的技巧征服他,然后再抛出此等优厚条件。   “阿慈过誉了,若有机会我定会竭尽全力。”   声音中透出对失而复得之物的坚定,心下他却是对沈墨慈感激不已。都已经到如此关头,阿慈还在想着她。她不仅将身子交给他,还帮他安排好前程。此生他若辜负阿慈,誓不为人。   透过树枝缝隙,阿瑶看着下面紧紧抱作一团,山盟海誓的两人。熟悉的情景再现,想起前世临死前被沈墨慈拿剪刀一下下戳成筛子、血泉自身上喷涌时的一幕,她心火不住往上蹿。   再也忍不住,她抓起旁边尚还青涩的桑葚,瞄准树下两人就要扔去。   “别。”   手臂被人抓住,阿瑶涨红着脸,满是愤怒地瞪向旁边少年。   “你没力气,我来。”   说完少年自她手中拿过桑葚,捏起一粒看似随意地朝下面扔去。可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被他扔出去的桑葚粒自身以极快的速度旋转着,连带着下滑时的力道,等落地时已极富浪漫。   树下的宋钦文搂住沈墨慈,衣衫不整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四目相对脉脉含情。两人皆是极有才学之人,如今互诉衷肠也是旁征博引,各种带着香.艳意味的词句从嘴中说出,丝毫不带重样。眼见着情到浓处,又要把扣儿解、衫儿除,气喘吁吁再来一回,突然脑门被个如石子般的细小之物重重砸中。   被发现了!   你侬我侬的两人忙分开,边整理衣衫边往树上看去。可太过茂密的枝叶完全掩盖住了所有踪迹,他们只看到微微摇晃的树干,树上之人早已不知所踪。   “谁。”   话音刚落,脖颈处又是一次重击。   “谁在那。”宋钦文面露惊慌,扣子都来不及系,捏起地上桑葚,循着扔过来的方向走到旁边树下。   树上的陆景渊却是玩心大起,依托着武艺高强,他单臂抱着阿瑶,另一只手不住地往下扔青桑葚。而他怀中的傻丫头也没闲着,恨意上来她完全忘了男女大防,双腿环在他的腰间,单手搂住脖子牢牢贴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四处寻找着硬实的青桑葚。   “给。”   刚开始她还只是扬扬下巴,轻声单字节。后面由着他在树林间穿梭,看着树下两人被扔得各种尖叫、抱头鼠窜,惊疑不定之下面露恐慌,痛快之下她被仇恨压抑的郁闷渐渐消散,略带骄矜的声音脱口而出:   “景哥哥,扔她屁股。”   “脖子,两个人都要扔。”   “使劲。”   “景哥哥真厉害。”   黄鹂般欢快的声音自林间响起,同样传到树下左右躲闪之人耳中。还以为是哪个顽皮孩童,怎么会是她?   刚开始陆景渊还只一颗颗的扔,后来见傻丫头高兴,一声声“景哥哥”叫得越来越甜,他也越发卖力。将一把桑葚自枝上撸下来,控制好力道他悉数扔下去。   天女散花般的炮弹袭来,宋钦文下意识地将沈墨慈护在身下,用背挡住这一波攻势。   “好漂亮,景哥哥好厉害!”   欢快的声音传来,宋钦文终于忍不住心中愤恨,“胡瑶,你都已经把我害成这样,到底还想怎样。”   “被发现了?”某个脑袋单线程的傻丫头,现在终于反应过来。   呆!   大手轻柔地拂过她小脑袋,将手中最后一颗桑葚扔出去。控制好力道,刚好打在他的麻穴上,随着宋钦文的应声倒地,他也带着那丫头从树上飘飘然下来,刚好落到两人面前。   “下来。”   拍拍她的背部,他轻声说道。   恩?离地近了,阿瑶终于发现自己“豪放”的姿势。因兴奋而涨红的小脸,这会几乎红成了个小茄子。松开腿顺着他的胸前滑下来,她赶紧往边上走两步。   “景哥哥,我不是有意。”   陆景渊点头,鼻子里轻声哼出个“恩”。他当然知道这丫头不是有意的,从刚才在街上,她就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分明是被他俊朗的容貌所吸引,情不自禁想贴上来。   原来傻丫头也跟京城那些姑娘一样,垂涎于他的美色。   反正他也不讨厌,就纵容下好了。   唇角微微扬起,眼眸中不受控制地露出愉悦。目光略过旁边几乎要将头塞到脖子里去的傻丫头,转向面前跌倒的二人时,他面色重新恢复幽寒。   “二位当真是情比金坚。”   早知道宋钦文如此容易受人摆布,昨日在高台之上,他也不会去踩沈墨慈那一脚,以至于浪费一双好鞋。想到昨日回来后便命暗卫拿去扔掉的那双皂靴,他不无遗憾地想着。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因为昨日那一脚让沈墨慈“手疼”,今日才有理由将宋钦文叫出来。   “你们……”   叠罗汉般将沈墨慈压在身下,强撑着站起来,看到后面鬼魅般出现的二人,宋钦文难掩惊讶。虽然心下胆怯,但看到沈墨慈,想到她为他所做的一切,胸膛中为数不多的男儿气概重新高昂。   “躲躲藏藏,暗中偷窥岂非君子所为?”   这还是前世她认识的那个谦谦君子的宋钦文?不对,前世的一切,都是他为配合沈墨慈,在她面前装出来的假象。想明白此点,阿瑶羞涩而兴奋的心冷瞬间冷静下来。   “躲藏?这整片桑树林都是我胡家的,你们刚才呆的那棵桑树,更是胡家先祖当年买下第一亩良田时亲手种下,在我家的地上,你说我躲藏?”   宋钦文面露难色,“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陆景渊神色变得玩味,“非礼,原来宋公子还知道啊,果然是情到深处什么都不顾了。”   沈墨慈整理下略微凌乱地衣衫,然后抬头。昨日沈金山那两巴掌很重,虽然及时敷药,但此刻她脸上红肿还未完全散去。加之衣衫凌乱,又是轻易被阿瑶比了下去。   看着树荫下被玄衣牢牢包裹的娇弱少女,还有如今以保护之姿站在她跟前的少年,沈墨慈愤恨地瞥了眼胡瑶。明明什么都不会,每次却都那么好命。不仅爹娘疼宠,连位高权重的小侯爷也完全站到她那一边。   先前她还想把定北侯拉过来,可如今她已经死了那条心。   “侯爷对胡家姑娘,才真是情深意重。”   “阿瑶是本候唯一的师妹,本候照顾她,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这样,阿瑶长舒一口气。她就说嘛,景哥哥怎么可能对她有那种心思。   这傻丫头,情之一窍还没开呢。方才在她怀中,她边采桑葚边咯咯直笑,纯真的面容、还完全是一团孩子气。   这样也好,总比前世受尽苦难后的过早成熟,看得更让人舒心。   小侯爷看向阿瑶是眼底的温柔,更让沈墨慈心思跟淬了毒似得。这样的胡瑶怎能不让人嫉恨,可再嫉恨,如今她也只能将黄连水往下咽,心里默默发苦。   “倒是沈姑娘对宋公子的好,更像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布局。”   “休要污蔑阿慈。”激动之下,宋钦文额头青筋毕露。   冷风吹来,双手抱肩,陆景渊面色变得幽深,“这天……眼见着是要倒春寒。正当春蚕结茧之时,桑叶消耗得快。受春寒所困,好些人家桑叶出得晚,蚕不够吃,就要到胡家桑田来采摘。据本候所知,宋公子之父这些年好像一直在掌管桑田,到时给谁不给谁,这里面稍微动下手脚,胡家今年要进贡绸缎所用极品生丝,可就得打很大折扣。”   “宋公子受了沈姑娘如此大恩惠,若她有求,你岂会袖手旁观?”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景哥哥带小阿瑶去兜风;   2、景哥哥很自恋,坚定认为阿瑶垂涎于他的美色;   3、习武多年,带妹打人就是爽(传授武艺的空海大师表示欣慰);   4、沈墨慈计谋被识破惹; ☆、第49章   昏黄的夕阳斜斜照进胡家书房,给博古架旁站立的父女二人侧脸镀上一层金色。   阿瑶抬手拿起架子上一枚玉如意,入手温润的触感让她稍稍心安。扭头扬起脖子看向旁边阿爹,随着她的动作,长长的叹息声自他嘴中传出,气息之长吹得他唇边胡子直往上翘。   心中“正”字添上最下面一横正好凑齐,六个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从进书房到现在,短短一炷香的时辰,阿爹已经足足长叹了三十次。任凭她百般解释惊马,以及后面马匹不受控制跑到桑树林中之事,他依旧不改担忧本色,长吁短叹个不停。   “哎……”   第三十一声了。将玉如意放回支架上,袖下拳头攥紧再松开,阿瑶缓缓开口:“阿爹,若是没有足够的极品生丝完成进贡的绸缎,胡家会不会有危险?”   “……阿瑶在说什么,什么危险?”   胡九龄收拾出城南铺子让爱女先去,完全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虽然宠阿瑶,但继承家业如此大的事上还分得出轻重。生产绸缎是项复杂而又枯燥的过程,不说别的,单是将一根根细密蚕丝从蚕茧中抽出来,这活就不容易,更别说后面将蚕丝放入织机。如此枯燥而繁重的劳动,很容易消磨人的意志。阿瑶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没吃过苦,浑身上下更是缺少韧劲。若是叫她乍接触,辛苦之下心生抵触那就得不偿失了。   再三思虑后,他决定先培养阿瑶的兴趣。其实凡事有利也有弊,抽丝剥茧虽然做起来枯燥,但做熟了顺溜起来却是行云流水。一根根蚕丝从蚕茧中被抽出来,其中的顺滑感让旁观者无不心生畅快。知晓这点,他命胡贵连夜找出最熟练的下人,集中调到城南铺子。等阿瑶去看时,就见百十号下人利落地抽丝,那顺溜的感觉,总不至于让她心生厌恶。   就这样先把兴趣调动起来,等日后再接触更难的事,也就不会觉得难以上手。   他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吩咐人做了。可万事俱备,他的一片苦心却被那半道截胡的狼崽子全都给毁了。不仅如此,他还公然带着阿瑶共乘一骑、招摇过市,连他这当爹的都没带那般亲昵地带女儿骑过马。   这能忍?   最不能忍的是,他家傻闺女还帮那狼崽子说话,这简直是在剜为人父的心!   悲愤之下一声声自胸腔涌出,直到他听到阿瑶的声音。   “阿爹!”阿瑶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乖阿瑶,不怪爹多想,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对认识不久的人一定要多加提防。”   阿瑶无奈地翻个白眼,“知道啦,那阿爹,刚才我再问你,极品生丝不够丝绸交不上去,皇家会不会怪罪?”   “延误皇家之事,哪怕是再微小的事,也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不过我们胡家绸缎向来保质保量,不会出现这种可能,阿瑶问这个干嘛?”   心中某个念头越发强烈,阿瑶撅嘴:“阿爹只注意到景哥哥带女儿出城,后面那些话您完全没有听。”   胡九龄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不是见你那般自然,坦诚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阿爹脑子嗡一下,完全没心思去听后面的了。我好像隐约听到宋钦文,难道出了什么事?”   “恩,昨日沈墨慈受了伤,她借此叫宋钦文出来。两人在我胡家先祖种下的桑树林中做那等……总之是伤风败俗之事后,然后沈墨慈说她求了平王,让宋钦文去临州参加科考。”   “伤风败俗之事?”胡九龄大惊,“那臭小子怎能让你看到。”   “没有,”阿瑶耳根微红,下午将两人打得抱头鼠窜、又揭穿沈墨慈阴谋后,少年带她出来。去时绕好久的路,出来只需要很短一段距离,察觉到不对,当时她就问过他,而少年的回答却让她红了脸。   “刚才他们做得事,看了会长针眼。”   微微挠下耳朵,博古架前阿瑶解释道:“景哥哥武艺高强,远远地听到两人在做伤风败俗之事,带着我在桑树林中饶了一圈。等我们过去的时候,两人正好开始说事。所以女儿刚才就说,阿爹不该怀疑景哥哥,他明明是在帮我们。而且话说回来,女儿下午虽然没去成城南铺子,但大体看过了胡家的千亩桑林,也没白白浪费时间。”   原来如此,胡九龄心里总算舒坦点,可嘴上他依旧没松口,“有事好好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掳上马。”   “是惊了马,他救了我。阿爹,我们先不说这个。就如景哥哥所言,宋舅舅这些年看管乡下的千亩桑林,眼见着就要倒春寒,各户养蚕的人家不够吃,来胡家买桑叶。若是在这其中动点手脚,优先给沈家蚕农桑叶,那我胡家岂不是损失惨重。”   宋冠生不是那样的人……   胡九龄本能地想摇头,可想到宋钦文的科举,他坚定的心终于有所动摇。在独子的前程以及宋家可能的满门荣耀面前,宋冠生当真能坚守本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到此事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胡九龄终于从醋缸中浮出来,面色变得凝重。   见此阿瑶也明白了,“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可能?”   “既然知道了,就断不会如此。”   “可若是不知情呢?若非女儿有此奇遇,我们也不会知晓宋钦文与沈墨慈之间的深厚感情。前世这时候宋钦文马上就要参加乡试,他比如今还要风光。如此前程远大之人,舅舅肯定更重视他的意见,想在桑蚕叶上动手脚也更容易些。女儿隐约记得,上巳节倒春寒后,阿爹就开始忙起来。然后再过一个多月,等到绸缎下来的时候,您神色明显憔悴很多。本来随着年岁渐长,您很少再走南闯北,大多数时候都是坐镇青城看着铺子生意,重要的差事由贵叔出面。可那次阿爹一反常态地要亲自北上送货,您走后没一个月,噩耗传来,胡家商队进京途中遭遇山匪,所有人被抛尸山崖,尸骨无存。”   说到最后阿瑶眼中蓄满泪水,声音中也带出点哭腔。她忘不了灵堂中那口只放了衣冠、空空荡荡的棺材。老一辈人常说,抛尸荒野之人会化身为孤魂野鬼。前世最后三年大半的日夜,她常常梦到阿爹孤零零飘零在天地间,困苦而凄凉,每每梦醒泪水总会打湿枕头。   那时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阿爹要亲自北上。即便重生后,知晓沈墨慈是罪魁祸首,她也不明白一向稳妥的阿爹为何会入套。直到下午桑林中,少年三言两语拆穿沈墨慈险恶用心后,前世的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释。   极品生丝不足,凑不齐进贡绸缎,无奈之下阿爹只能亲自入京。   “前世女儿从未关注过胡家生意上的任何事,以至于如今事到临头才想明白。其它的女儿不敢确定,但上巳节后这场倒春寒确实存在。不同于先前那些年几日便过的倒春寒,这次足足持续将近一旬,最冷的时候甚至身处胡家、有地火龙的女儿,上山进香时都要披上冬日的皮毛大氅。”   胡家后宅整个铺着地火龙,四季如春,尤其是阿瑶绣楼周围,地火龙更是烧得格外旺,绣楼内引晋江活水的池子更是常年恒温,可以随时下去沐浴,置身其中阿瑶压根感觉不出时节的变化。这场对蚕农损伤惨重的倒春寒,在她记忆中就没有印象,是以更是无法提前预知。   这会也是洞悉沈墨慈阴谋后,她仔细回想,才借由跟阿娘上山进香的一个片段想起这时节反常的严寒。   她真没用,阿瑶肩膀耷拉下来。   敏锐地察觉到爱女情绪失落,胡九龄将心思从商场上的层层算计中抽离,眼角眯起满脸慈爱:“阿爹只希望阿瑶能无忧无虑,以前许多事从未告诉过你,不知道也怪不得你。再者,阿瑶也不必跟沈家姑娘比。我胡家所生意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一点:先做人,再做事。”   “先做人,再做事?”阿瑶抬起头,失落的小脸上若有所感。   “对,人生在世,如果连最基本的做人都不会,就如盖房子没打好地基,成就再高,上面的屋檐多华丽,也是空中楼阁。一时看起来繁花锦绣,可经不起外面风吹雨打;就算没有外面的风吹雨打,没几年从根基上烂了也会轰然垮塌。”   好像还真是这样,阿瑶想起前世的沈墨慈。为了搞垮胡家,她周旋于无数男人中间。可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岂是傻的,他们又怎会任由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虽然她没接触过太多公侯子弟,但目前她唯一认识、也比较熟悉的景哥哥,论心智就完全不输于阿爹。   她就不信,那般放浪形骸的沈墨慈,最终能有什么好下场。   “阿爹,女儿明白了,做人首先要踏踏实实,仰不愧於天,俯无祚于地。问心无愧之下再行努力,这样取得的每一点进步都能踏踏实实。”   先前胡九龄一直认为,阿瑶像宋氏多一些,心性过分善良。然而此刻黄昏的书房中,夕阳照进来,看着那张镀了半边金色的小脸上写满的坚定,他突然发现,这个疼了十三年的女儿骨子里还是像他。   先前她的善良,或许只是因为自小他一直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看惯了太多纯善之事,骨子里胡家人的坚持,让她认为做人就该如此。其实本性里,她依旧是胡家人的认真和踏实。   或许他不该有那么多顾虑,他应该相信她,放手让她去接触绸缎生意最真实的一幕。   “就是这样。”胡九龄满意地点头。   在他欣慰的目光中,阿瑶承诺道:“重生以来,女儿想着前世失败,总想事事跟沈墨慈去比。是女儿想错了,先前只知玩乐固然不对,可沈墨慈的阴狠和长袖善舞也不是女儿应该学的。女儿只需坚守本心,然后尽最大努力就好。”   重生之后,阿瑶一直沉浸在前世沈墨慈的阴影中。直到近两日连连戳穿沈墨慈的阴谋,她信心大增,借由两世最信服的阿爹一番话,她总算是茅塞顿开。   她是皇商胡家的独女阿瑶,又不是沈家身份低微的庶女沈墨慈。那些栽赃陷害、长袖善舞甚至俯下身子勾引男人等等的肮脏手段,她压根用不着去学。沈墨慈做那些,不就是为了得到胡家。可如今整个胡家都是她的,她所要学的不过是如何接手自家生意、不坠胡家名声。   只要堂堂正正,就没人能伤害得了她。   落日的余晖直直地照进心房,照得她心里敞亮,连带面容也舒展不少。   看着眉眼突然开阔不少的阿瑶,胡九龄心里也舒坦不少。他原本希望阿瑶永远做温室里的花朵,如今现实不允许,那他这当爹的所能做的,只是指导她少走弯路,让她蜕变成阳光下盛放的牡丹,而非外表艳丽实则剧毒、难登大雅之堂的夹竹桃。   “阿瑶想明白就好,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凡事还有阿爹在。马上就要晚膳,赶紧去后面洗洗,换身衣裳。”   因着阿瑶心结解开,胡九龄心下敞亮了不少,晚膳时多用了半碗饭。下午在桑林间转悠,阿瑶也消耗了不少体力,这会腹中空空也开始埋头苦吃。见夫婿和女儿都这幅模样,多年卧病在床食量大减的宋氏,也破天荒多喝了半碗汤。   淮扬菜十分讲究原汁原味,同样是乌鸡汤,先用一只乌鸡炖出汤,保留原汁,然后就着汤下另一只鸡精炖。鸡肉的香味被完美保留,鸡汤也是香气四溢。这样做出来的汤营养本就丰富,吃撑了的一家三口昏昏沉沉,晚膳后将将消食便迫不及待地躺下。   或许看阿瑶一点点慢慢变化,胡九龄决定尝试着相信宋氏。掐去重生之事,他将今日沈墨慈与宋钦文在桑林中所图之事告知。刚说完后睡意上来,他很快睡去,只是里手乍闻此事的宋氏却是盯着帐顶,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起来,天果然更冷了些。阿瑶起得早,到正院请安时,青霜已经将锦鼠皮子的薄大氅拿出来给她披上。   “上巳节后这两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奴婢看着竟像是倒春寒。春捂秋冻,姑娘可千万得穿得暖和些。”   记忆中事被证实,由着青霜将衣裳打理好,简单地梳个发髻后,阿瑶快步向正院走去。   刚到正院门口,便见胡贵急匆匆自外院走进来。   “贵叔,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匆忙停下脚步,胡贵脸上难掩气愤,“宋家人又来了,这次是负荆请罪。”   他家胡家这样积德行善的人家,怎么偏偏摊上这么门糟心亲戚。前两天杨氏母女来闹,这会大清早的又弄这么一出。光膀子背着荆条棍穿过大半青城,引得人指指点点,好多人都围在府门前看。把事闹这么大,是想彻底让胡家沦为青城百姓的笑柄?   胡贵是当真误会了,虽然杨氏奸滑,可宋冠生却是难得有原则的老实人。之所以把阵仗弄这么大,就是因为他对胡家抱有悔意。   人都已经登门了,总不能避而不见。听到胡贵来报,换身衣裳披好大氅,胡九龄带着阿瑶往府门外走去,这次连宋氏也跟了出来。   宽大巍峨的胡府宅门前,宋冠生只着薄薄一层中衣,背着荆条跪在最前面。在他后面依次跪杨氏、宋钦文和宋钦蓉,其中宋钦文背上也同样绑着荆条。刚才一家四口招摇过市,引来围观者无数,这会胡家门前空地上围着的百姓虽不如杨氏母女闹事时那日多,但仔细数数也少不了多少。与前几日不同的是,这次大部分人鄙夷的目光都投向宋家四人。   父女俩出来时,就见到与几日前几乎相近的一幕。胡九龄尚且能沉得住气,阿瑶难掩惊讶,“怎么又是这样?”   “又是?”跨出门槛的宋氏疑惑,随即想明白过来。   可想明白后她才更是难受,听着四周沸沸扬扬的奚落之言,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日阿瑶面对的是怎样的难堪。她的女儿才十三岁,前面未经历过任何压力,第一次就面对如此大的风浪。而那时她这个当娘的,竟然因为对娘家侄子的信任,而选择去怀疑她,甚至在出事后直接晕倒,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未能给予她任何支持。   她都做了什么!   以帕掩面,宋氏眼中懊悔几乎要化为实质。再也忍不住,挣脱后面搀扶的丫鬟,她颤抖着走下台阶,伸出食指指着面前亲兄弟脑门。   “你还有脸来这。”   “姐姐。”   “我嫁进来这些年,胡家给了宋家多少好处?你管着胡家乡下的千亩桑林,杨氏安心在家做起了贵太太。你们的一双儿女,钦文和阿蓉读书,我给他最好的笔墨纸砚。这几次科举,老爷亲自安排胡家新造的楼船送他去州城。”   “姐……”宋冠生声音更低了。   “这些还只是你们知道的,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老爷舍下脸面,亲自应酬负责监考的衙役和考官,拜托他们一视同仁,不要因为钦文出身普通农户就对他有所轻视。前面那么多年考秀才,一直是官宦子弟夺得魁首,这次为什么偏偏是钦文得?你们所有人都以为他才学好、他是文曲星下凡,可你们不知道,这背后都是我家老爷的银子和面子给摞起来的!“   还有这等事?   围观百姓哗然。宋钦文为何出名?不就是因为他从官宦子弟垄断的科举中杀出重围,以贫寒学子身份夺得魁首!可现如今真相大白,原来这背后是胡老爷暗中运作。   “能结胡家这门亲戚,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就这样有人还忙不迭撇清关系,敲锣打鼓还人家珠宝首饰。我就奇怪,那些东西本就是胡家姑娘所赠,他们不过是还回去,有什么值得炫耀?”   “这我知道,杨氏不止一次说过,宋钦文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做大官的。民不与官斗,胡家一介商户,巴结着他们宋家不是应该?”   “什么文曲星,那金光灿灿的名声,可都是胡老爷金子堆出来的。”   刚才那番话若是从胡九龄嘴里说出来,说不定还会有人怀疑,偏偏话是从宋氏嘴里说出来的。这年头出嫁的姑娘硬不硬气,很大程度上看娘家,所以一般做了媳妇的姑娘大都会注意与娘家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人会轻易往娘家身上泼脏水。这番话从宋氏嘴里说出来,一时间无人怀疑。   除去杨氏,这些年儿子是她的支柱,也是她面对胡家“施舍”时能维持住自尊最大的理由。虽然钦文生员名额被夺,但她始终坚信,只要有才学,终有一日他会出人头地,会带她扬眉吐气。   否认宋钦文的才学,就是否认了她十几年的坚持和骄傲。   “这不可能,钦文得魁首的文章曾被张榜公示。”   “闭嘴。”宋冠生扭头,呵斥住她。   宋氏走到杨氏跟前,就是这人,当日害她女儿受千夫所指。她未尽为人母的本分固然有错,可这个拿了胡家无数好处,回头却陷害她女儿的白眼狼更可恨。   “头三名文章都曾在州府门前被张榜,莫非你以为只有钦文一人?多数人看过后,都说文章不相上下。向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杨氏,你凭什么以为那些家学渊源的优秀官宦子弟不如宋钦文这么个寒门学子?本来老爷费了这么大劲,我想告诉你们,可他却拦着我,说两家是亲戚没必要算这么清楚。没想到老爷的心胸宽大,竟然养出了你们这么一群白眼狼,拿着胡家好处吃香的喝辣的,却觉得胡家高高在上施舍你们,践踏你们的自尊。你问问在场这些人,他们有多少人求之不得被银子砸。”   “姐,我错了。”   宋氏甩开宋冠生抱着她腿的手,厌恶道:“别喊我,我娘家没你们这群白眼狼亲戚。”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阿瑶解开心结,她本来就不是那种心眼多的人,学八百年也不可能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我觉得吧,这世界上的人就是有差别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处理好人际交往,但所有人努力都可以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能做到后面这点也可以生活得很不错(安利下心灵鸡汤);   2、胡九龄在试着相信宋氏,胡家和谐五好家庭路上又迈出一大步;   3、景哥哥见缝插针打个酱油,这章他在外出办事,办一件很大的事,府门前围观他不在,不是bug!   4、大事详见下一章,^^ ☆、第50章   晨间雾气刚刚散去,刺骨的寒意透过丝丝凉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一阵风自江面吹来,换上厚实棉衣的百姓忙拉紧衣裳,可只着单薄中衣的宋冠生却似浑然未觉。   背负荆条,双膝跪地,双手撑着地面往前爬,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宋氏后面。   “阿姐,我知道自己白眼狼,但你身子不好不宜动怒,你听我说,说完我立刻就走。”   回过味来的宋氏如今是丁点也不想看到娘家人,如果她轻易原谅了他们,那阿瑶受过的委屈算什么?那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前面十三年她已经亏欠她那么多,如今她补偿都来不及,怎会任由宋家人在这狡辩。   明明她已经极力躲闪,可宋冠生依旧能追上来。看着手足并用,丧家犬般追在她身后的亲弟弟,宋氏无奈地停下。   “杨氏和阿蓉母女俩前几日在府门前闹,让阿瑶吃了多少难堪。那些流言蜚语,莫说她一个十三岁的姑娘,三十的妇人都不一定扛得住。”   可阿瑶最后不是没事。昨日桑林幽会便是宋钦蓉传得话,她是知道阿慈帮兄长科举之事的。本来她就同情阿慈遭遇,如今迫于阿爹威严,跪在胡府门前被人指指点点,感同身受之下她对阿瑶更是愤恨。   “干嘛不依不饶。”   看阿爹如条狗般卑微地追在姑母身后,她心里难受极了。撑在地上的手紧握成拳,轻声咕哝出来。   她的声音别人听不见,离得近的宋氏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依不饶?”气愤之下她站到宋钦蓉面前,“宋钦蓉,你跟宋钦文还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杨氏教导出来的一双好儿女。前日拜师仪式上宋钦文怎么说来着?反正真相大白,我家阿瑶也没受什么伤害,何必如此不依不饶。”   “混账!”   亦步亦趋地跟在长姐身后,恰好来到宋钦蓉跟前。同样听到她的不忿之言,宋冠生挺直身子,两巴掌直接扇过去。   宋冠生可不是沈金山那等养尊处优的老爷,负责看管胡家千亩桑林,往常他没少下地干活,胳膊上力气早就练了出来。如今十成力气用出来,两巴掌扇下去,直接把宋钦蓉扇得跌倒在地,足足往外滑出去两尺。堪堪停住后,一口血直接吐出来,双颊更是红得如埋在胭脂盆里染过。   胡府门前响起一片抽气声,惊讶过后,此刻却没人同情宋钦蓉。   “胡家对他们宋家多好啊,宋家这些年吃香的喝辣的,那些银子还不都是从胡家手里得来。”   “可人家家里出个文曲星,兄妹俩心气高,觉得胡家给那些山珍海味、珠宝首饰,是在拿银子羞辱他们。”   “要是给银子、给管事权,遇到事暗中全力襄助,这样都算是羞辱的话……胡夫人刚那句话说得没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被羞辱。我想在座的各位老少,应该都不会拒绝。”   “明明就是积善人家遇到了一堆白眼狼亲戚。”   终于有一人一语中的,方才还点头表示想被羞辱的众人这会皆面露赞同之色。再看向宋钦蓉时,他们脸上已经没了定点同情,全是鄙视。   身在福中不知福。   被如此多人鄙夷的目光看着,宋钦蓉只觉全身上下都在被烈火灼烧。她好希望自己现在能晕过去,可大概是胡家送来的补品太多,她身子骨一直很好,即便挨了重重的两巴掌也没有丝毫眩晕的迹象。   终于忍受不住,她愤恨地看向四周:“都已经来道歉了,还这样做什么?”   “阿娘,她好像有些受不了了。”   察觉到宋氏身子有些摇晃,阿瑶忙从台阶上走下来,挽起胳膊扶住她,同时睁大眼睛看着地上的宋钦蓉。   前世宋钦蓉名义上装着她的好姐妹,实则死心塌地跟在沈墨慈身后。宋家兄妹二人,一个入赘胡家,趁着经营失败把家业往沈墨慈怀里送;另一个陪在她身边,用尽各种机会说沈墨慈好话,让当时内疚无法撑起家业的自己对手腕强硬的沈墨慈敬佩不已,近而毫无防备。   兄妹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无所不用其极,联手把胡家万贯家财送到了沈墨慈手中。   现如今宋钦蓉如此凄惨,她必须得睁大眼看个明白。   阿瑶本意是这样的,可她这幅表情落到围观百姓眼中就不一样了。看着胡家姑娘圆整的杏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讶,听着她柔软的声音,联想到前日拜师仪式上她从知州大人手里救下沈家姑娘那一幕,众人的思维在跑偏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就连宋氏也误会了,她家阿瑶多善良,见她身子不舒服急忙跑过来扶着。她一定是被宋钦蓉凄惨的模样吓到了。   “她这是自作自受,阿瑶别怕。阿娘没事,你先上去跟你阿爹呆着。”   果然是被吓到了,有宋氏出言证实,众人跑偏的思维彻底盖棺定论。   “可阿娘在生气,您身体不好,女儿陪着您。”   宋氏心里那叫一个感动,不仅是她,连围观众人也感动了。明明被吓到了,还坚持照顾阿娘,胡家姑娘果然纯孝。不愧是空海大师和墨大儒为亡妻看中的徒弟,知州大人一力认下的师妹,单为人处世就比同龄姑娘强太多。   现场唯二察明确阿瑶用意的,只有高台上的胡九龄,以及趴在地上的宋钦蓉。前者对此乐见其成,笑呵呵看着下面,叫他拆自家姑娘台更是是一万个不可能。至于后者,这会她说话有人信?连她自己也明白没人会信,这会只能听着周围对阿瑶的赞誉之声,气到五内俱焚。   见无人揭穿,阿瑶更是把眼睛瞪得老大,尽情欣赏着宋钦蓉有苦难言的痛苦模样。   看阿瑶都吓成什么样了!心疼到不行,宋氏对宋钦蓉恨得更是厉害:“被这么多人指指点点不好受吧?亲身经历过,现在你们兄妹俩还好意思说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也没对我家阿瑶造成什么伤害?”   宋钦蓉哑口无言。   “阿瑶,舅舅对不起你。”   宋冠生再次跟上来,宋氏一个转身,利落地将阿瑶护在身后,“阿瑶心软,你别吓到他。冠生,我们姐弟相差十岁,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们像姐弟更像母子。我这辈子就阿瑶一个女儿,你是她亲舅舅,我不奢求你对她好,但你们能不能别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外人伤害她?算我求你!”   “阿娘死得早,小时候都是阿姐给我洗衣做饭,这些我全都没忘。他们娘仨做出那样的混账事,我实在无颜见阿姐。”   “那你还来干嘛?”捂住心口,宋氏眼眶盈满泪水。   “阿姐别气,先听我说完。本来我也可以静悄悄登门赔罪,可他们娘仨做得事实在太混账,差点毁了胡家名声,光那样做怎么够。幼时阿姐就给我讲过负荆请罪的故事,我想当着青城所有人的面把这事说明白。”   “老爷!”   虽然来之前宋冠生已经把话说明白,但杨氏心中尚存一丝侥幸。也许他是想当着这么多人面道歉,让宋氏不得不原谅,借此保住宋家现有的一切?   拜师仪式后被强行带到乡下,住在低矮的土胚房中,没有丫鬟婆子伺候,洗脚水都要自己烧,饭更是要自己亲手做。晚上睡觉时没了香软的床,土炕腘的人全身都疼,粗糙的被子更是划得她细嫩的肌肤受不了。才两天功夫,她已经深切体味到贫苦的日子有多难熬,过惯养尊处优日子的她早已受不了贫寒。   她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可老爷却是铁了心,当着这么多人面绝无反悔的可能,若是他把那番话说出来,名声、银子、田产,宋家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给我闭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娶了你个短视的妇人;还有就是放任你教养孩子,生生把他们兄妹教成了一样的德性!”   呵斥住杨氏,宋冠生跪在宋氏跟前,“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要说两件事。第一是给胡家道歉,前面的事的确是宋家人贪心;第二是我打算把这些年胡家给予宋家的所有东西还回去,我们没脸、也没资格要这些东西。”   说完他五体投地,朝宋氏跪下去,“阿姐,如今冠生能做的只有这些。冠生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能为自己身子着想,不要让他们娘仨气着。”   宋家总算还有个明白人,围观百姓纷纷点头。乡里乡亲的他们谁不了解谁,宋冠生是个难得的老实人,干活勤快、人也和善,只是娶了个杨氏那样的搅家精。   “杨氏的确可恨,可宋冠生毕竟是亲弟弟。都做到这份上了,就原谅他吧。”   人群中逐渐有这样的声音响起,当然也有人说,夫妻一体,原谅宋冠生了,那杨氏不继续跟着享福。   这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嫡亲弟弟,他们体内流着同样的鲜血,想到这宋氏的心中又怎能不煎熬。   “阿娘。”   阿瑶担忧的声音唤醒了宋氏神智,听着四周争执,看向脚下跪着的宋冠生,宋氏无力地开口,“冠生,你是我嫡亲的弟弟。如果只是过去那点事,如今你已经道歉,就算看在死去爹娘的份上我也会原谅你。可你知不知道,钦文他想毁了整个胡家。”   “什么?!”   这下不只四周百姓,连痛哭流涕的宋冠生也愣住了。下意识地往宋钦文那边看去,察觉到儿子躲闪的目光,他心里咯噔一下。   其实杨氏猜得没错,他的确是想以退为进。只是他要争取的并非宋家家产,就如刚才所言:那些东西他真的没脸要。他实际所求的是阿姐对他的原谅。他对阿姐有情,可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并非无情。带钦文与阿蓉回乡下,就是希望他们能在清贫的日子中体会先前从未经历过的东西,真正能把性子扭过来。等过几年他们俩改好了,到时他再登胡家门,以阿姐的性子肯定不会对他们置之不理。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自私,可他真心希望亲戚间能亲亲热热、和和睦睦。   可如今,他感觉自己的想法要落空。   “阿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日……”   还有其它事!这事足以威胁到胡家根本!对宋家的鄙夷之情有增无减,与此同时众人灼热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宋氏。   目光太过热烈,宋氏声音顿住。恰好此时,一直站在台阶上冷眼旁观的胡九龄开口了。   “进府再说。”   说完他朝阿瑶点头,后者扶起宋氏走向台阶。自知事关重大,宋冠生赶紧站起来,跟在娘俩后面往胡家走。而杨氏母子三人更是长舒一口气,进了胡家门、总归比呆在这被人指指点点要强,几人也忙不迭跟上。   可当他们迈上台阶,正准备过门槛时,从里面杀出来一尊扑克脸的大管家——胡贵。   “先前还首饰那次老爷已经言明,不欢迎几位入府。”   跟在胡贵身后,一排身强体壮的护院依次排开将大门堵得密不透风,虎视眈眈地盯着娘仨。那严肃的神情,大有要是硬闯就架起你四脚把你扔出去、重重扔下台阶的架势。   即便理智上觉得当着如此多人面,胡家不敢做这么绝;可私心里母子三人还是笃信,胡家绝对能做出这样的事。   有高高围墙保护的胡家后宅进不了,围墙外面则是虎视眈眈、唾沫星子能把他们淹死的青城百姓,怎么选择趋利避害的三人都很清楚。眼见凭自己的本事进不去,他们有志一同地把目光集中在了前面的宋冠生身上。   “阿爹。”   “冠生。”   母女俩的呼喊让走到映白墙处,将要进二门的四人停下脚步。   宋冠生回头,见寒风瑟瑟中妻儿被护院拦在门口,毕竟是相伴多年的家人,即便再气他心里也有所怜悯。   “姐夫、阿姐,我知道是他们娘仨糊涂,可……”话到嘴边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舅舅是想让他们进来?”阿瑶疑惑道,恰好一阵冷风吹来,即便裹着皮裘,依旧有少许风吹到脖子里,她不由打个冷颤。   这幅模样落到宋氏眼里,就是女儿又被吓到了。   将将松动的心思再次冷硬,她冷下脸:“想进来?不怕我胡家的铜臭味玷污了读书人清高的鞋?”   宋氏的话清晰地传到门边,满含期冀地杨氏脸色微变。的确,她看不起胡家。商户人家银子再多有什么用,当官的稍微使点绊子还不得大把大把地往外送。而她家钦文,将来肯定要当官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虽然现在宋家不比胡家,可将来呢?胡家对他们那么好,不就是觉得钦文读书好、将来有出息,趁早打好关系。   别因为她看不出胡家人心里那点小九九。   正因如此,每次胡家送东西来时,她虽面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心下却是颇为不屑。而这份不屑,能让她在面对胡家“施舍”时心里更好受些。   可宋氏接二连三,先是揭穿钦文科考之事,再然后又如此嘲弄,让她心底某个坚定且赖以为生的信念有所动摇。   “我家钦文可是读书人。”   “阿娘。”宋钦文皱眉,余光看向院内的表妹。她杏眼圆睁、逆光的小脸有股别样的柔美,单看容貌竟丝毫不输阿慈。   他并非全然痴傻之人,阿慈做派他也隐隐有所察觉。昨日气头上虽然狠狠反驳小侯爷,可冷静下来后他也知道此事并非毫无可能。还有一点他自己也不想承认,之所以下意识地反驳,是因为他不想被表妹看轻。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表妹身边最亲近的同龄男子,表妹对他信任又崇拜。可凭空冒出个小侯爷,又是住到胡家、又是当师兄,昨日两人还并乘一骑招摇过市,在桑林间更是亲密无间,这种从未有过的亲昵,让他心里隐隐有些威胁。那感觉就像幼时过年的胶牙饧,被邻家身高体壮的孩子抢去一样。   先前他对阿慈好,是笃定表妹不会离开他。可如今眼见两人相形渐远,他开始惊慌、急迫。此时此刻被拦在胡家门前,被如此多人指指点点,难堪之余他更不想再被表妹看轻。   长叹一声,他扶起宋氏胳膊,“既然阿爹有事商议,那咱们先走吧。”   深深地看了眼阿瑶,隔着门框他朝里面拱手:“先前之事的确是钦文做得不妥,他日钦文定会补偿。既然如今胡家不愿看到钦文,那我等便先行告退。”   说完他半强迫地扶着杨氏、又给宋钦蓉打个眼色,挺直脊梁朝台阶下走去。阿慈已经帮他安排好乡试,待到他日金榜题名,他定会做出补偿。到那时,表妹肯定也会对他重展笑颜。   这般想着,宋钦文神色越发严肃。读书人自有一番凛然不可犯的气场,此刻他气场全开,一时间众人非但不敢言语,反倒自觉给他让出一条路。   这样光明正大的走,总比进胡家被那些踩低捧高的下人作践要好,杨氏和宋钦蓉长舒一口气。尤其是杨氏,本已动摇的信心再次坚定。她儿子可是文曲星下凡,看,大家都敬着那。不仅他们,连宋钦文都渐渐放松。   可他们放心的太早了。   站在台阶上,胡贵遥望大摇大摆离开的母子三人。见他们昂首挺胸,他不禁冷笑: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   几次三番帮着外人害他们姑娘不说,现在还把算盘打到胡家身上,真当他们是面团做得、任人搓扁捏圆。老爷需要仁善名声,姑娘心软,那他这做下人的就得为主子分忧,当一回“刁奴”。   “各位乡亲父老,这边也没事了,大冷天的大家赶紧回去暖和下,都散了吧。”   拱拱手朝下面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说着,同时他朝混在人群中的下人打个眼色,然后吩咐人关门。   咯吱声传来,沉重的大门关上。围观众人虽然好奇不已,但这会也知道不可能有什么消息,三两结伴沿来时方向回去,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有那么几个人走得格外快。   走了没一会便到了城东与城西交汇的十字路口,正值晨间开市,这里有不少人挑着扁担卖菜。放松下来的杨氏想着这几日乡下粗糙的衣食,便停下来准备买点新鲜蔬菜,再买只鸡、割点肉,回去吃顿好的。   弯腰在摊位前挑挑拣拣,后面突然响起声音。   “不要脸的白眼狼。”   谁!惊讶之下抬头,迎面一枚鸡蛋飞来,蛋壳炸开直接涂了她一头一脸。   “害胡家姑娘、死不悔改、不要脸。”   种种羞辱之言自四面八方传来,臭鸡蛋、烂菜叶子纷纷朝母子三人扔来。刚开始人少点,他们左右抵挡尚能支撑,可随着没多久不少看热闹的人赶来加入队伍,密集如暴雨般的种种污物扔来,宋家母子三人再也无力支撑,只能抱着头往西边跑。   偏偏不少人也是从城西赶过来的,这会正好顺路回去。出了菜市场没菜叶子,他们便开始吐唾沫,有顽皮的孩童甚至捡起地上石子朝他们身上扔。   等三人逃到城西宅子时,已经是满身狼藉,守门婆子差点没认出来。   一片狼藉的菜市场中,刚才挑起事端的几人道歉的道歉,掏银子的掏银子,没几下就把事情抹平。菜农看银子给得痛快,省得他们大半天蹲在着吹着冷风卖,脸上笑开了花,直道没事不说,还连声嘱咐他们:下次有这等好事,一定要再挑他家的菜云云。   在宋家母子三人抱头鼠窜的同时,胡家厅堂内,胡九龄三言两语将宋钦文与沈墨慈幽会之事说个明白。   “这……我想着钦文学问好,宋家日后也要交到他手上,这些年一直让他帮忙管账。还好阿瑶聪明及时发现,不然若是他真帮沈家姑娘做出这等事,害了胡家……那我真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想到这种可能,宋冠生胆寒之余,更是火冒三丈:“我这便将桑林账册交过来,然后回家抽死那混账。”   “不必,”胡九龄摇头,眼中满是晦暗不明:“答应沈金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女王节,胡家大小两位女王欢快的虐渣啦!   大家女王节快乐,Happy Queen’s Day!   本章重点:   1、宋氏正在努力补偿阿瑶;   2、“刁奴”胡贵干得漂亮,老板胡九龄和小老板胡瑶表示,我一定会当看不见的,我们要仁慈;   3、阿瑶脸长得太嫩了,好多坏心思都被人“曲解”,颜乃正义!   4、要坑沈家啦,明天小侯爷会粗来,^^ ☆、第51章   答应沈金山?   不只先前毫不知情的宋冠生,连早已知晓来龙去脉的宋氏和阿瑶也难掩惊讶。   将将站稳的宋冠生更是再次跪到地上,结巴道:“姐……姐夫,前些年沈金山是暗中找过我,想让我留些上好的桑蚕叶给依附沈家的蚕农,可我真没答应。天地良心,我说得都是实话。”   “哦,沈金山找过你?”声音中露出几丝急迫,胡九龄快步走到他跟前。   完了,姐夫生气了。   颓然地坐在地上,沈金山竹筒倒豆般,一五一十把沈金山找他的事说个清楚,说完后他还不忘指天发誓。   “对着那么大一笔银子,我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可一来这些年阿姐给的也不少,二来那千亩桑林是胡家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随便碰。苍天可鉴,我要是收过沈金山银子,定遭天打雷劈。阿姐、姐夫,你们可一定要相信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中再次带上哭腔,下意识地往旁边宋氏腿上靠。   毕竟是亲手带大的弟弟,且这会已经知晓那些事皆是杨氏母子三人私下所为,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宋氏心里渐渐也没那么气。这会看他如幼时般,受到委屈惊吓后下意识地往她腿上靠,宋氏心下一软,伸手点下他脑袋。   “瞧你这幅出息样。”   “阿姐,你可一定要相信我。”   “老爷,”宋氏看向胡九龄,“冠生虽然有错,可也是因为被杨氏蒙蔽,他绝不是那种偷奸耍滑之人。”   “我自然知道。”胡九龄点头。   从刚才起阿瑶便一直注意着这个舅舅,幼时记忆中他是个很淳朴的人,身为管事,却有空就往地里钻。一年四批蚕,每次结茧最忙的时候,他更是吃住在乡下,哪家忙不过来就去搭把手。   可这么一个身强体壮之人,却在前世阿爹去世后没几日,突然中风卧病在床,不良于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记忆中最深的便是,在宋钦文自愿入赘胡家帮她保全家产后,两人登宋家门拜访。当时愤怒的舅舅从床上摔下来,死死盯住宋钦文,僵硬的食指指着他,边流口水边用颤抖的声音骂着“混账”。   而后杨氏与宋钦蓉急匆匆赶过来,前者将他扶到床上,后者则是拉她出去,面露难色地告诉她:“宋家只哥哥一个儿子,入赘胡家后也算断了根,阿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当时她心里万分愧疚,她刚失去阿爹,知晓如山般巍峨的父亲倒下对整个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愧疚之下,她甚至想撕毁宋钦文入赘的契书。   可宋钦文却止住了她,他当时是这么劝她的:“胡家这些年一直在帮宋家,如今是胡家最难的时刻,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袖手旁观。表妹不用担心,阿爹他……只是一时想不开,有阿娘和阿蓉在家陪着,慢慢他肯定能想明白。”   完全颠倒黑白的话,当时听来确是天衣无缝。感动之下她更是对宋钦文信赖有加。   不仅如此,对于舅舅她始终心怀有愧,如果不是宋钦文执意入赘断了宋家香火,好好地他也不会气到中风。即便明知舅舅不喜欢她,她也常带着不少珍惜补品去宋家看他。可舅舅那时候十分恨他,每次杨氏进去询问,里面都传来摔碎茶碗的声音,再然后杨氏便满脸狼狈地走出来,面露难色地朝她摇头,安慰说“这不是她的错”,顺带哭诉舅舅如今情绪有多不稳定。   见此她更觉杨氏不易,深觉自己毁了宋家,她对宋钦文始终心怀愧疚。任凭他在外面做生意亏了多少银钱,再心疼,想想中风在床的舅舅、终日以泪洗面的舅母,她也就没了脾气。   可如今重新来过,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面前这个身形健壮、满脸忠厚,连阿爹阿娘都肯定其品性的舅舅,岂会是前世宋钦文口中那个知恩不报,拦着儿子报恩不成便生生把自己气中风的小气之人。   前世许多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逐渐清晰起来。阿爹刚死、阿娘尚在世,入赘之事尚还没影时,舅舅便已中风;还有屡次见舅舅时,杨氏虽面露哀戚,但却衣着华贵、身形富态,看起来怎么都不像心力交瘁的妇人。   种种蛛丝马迹足以证明真相,只是她那会完全被母子三人蒙蔽了心智,竟丝毫未曾察觉。   宋家兄妹不过帮沈墨慈说几句话,小打小闹还未伤着她,舅舅已经气成这样,不顾颜面带着全家人前来负荆请罪,上辈子他又怎会因反对宋钦文入赘便气得中风。   当时她只当那声“混账”是说给自己听的,如今回忆着他那时的姿态,竟像是恨极了宋钦文。   究竟什么事,能让他对向来引以为傲的独子产生如此大的怨恨?   想到桑林中幽会的两人,阿瑶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前世今生舅舅一直掌管着胡家千亩桑林,舅舅方才也说,这些年一直让宋钦文帮着管家。前世此时他依旧是名满青城、被誉为“文曲星下凡”的宋钦文,舅舅也不会无缘无故收回管账权。倒春寒来临时,沈墨慈挺胸而出,迷得宋钦文不知今夕何夕,然后就如景哥哥预言那般。   舅舅掌管账册多年,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事。查出来后,顺藤摸瓜很容易弄清阿爹死因。眼见亲生儿子害死人,气急之下他才中风。   也不对,舅舅向来身强体壮,且阿爹出事时他还未满四旬,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如此气中风。   或许这其中另有隐情?   想到杨氏的阴狠贪婪,阿瑶越发确定自己猜测,再次看向舅舅时目光中多了几丝同病相怜。他们甥舅二人,前世都被杨氏母子三人骗得好惨。   看到跪在阿娘腿边,老实巴交、可怜兮兮的舅舅,阿瑶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也觉得舅舅不是这样的人。”   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宋冠生感动得泪汪汪。   “我家那对畜-牲差点害了阿瑶,阿瑶竟然还相信舅舅。”青城百姓说得果然没错,他这外甥女就是顶顶仁善之人。   阿瑶将手中帕子递过去:“舅舅且擦擦泪。那些事不是你的错,都是舅母教子无方。”   说到杨氏,宋冠生恨得咬牙切齿:“阿姐,你说当初我怎么就瞎了眼,娶了这么个搅家精。”   “怪不得你,杨家对我宋家有恩,这门亲事是阿娘在世时亲自应承下的。说来是我欠了你,本来应该是……”   “咳,阿瑶还在。”胡九龄忙出声打住。   宋氏虽然停下了,但整个人却陷入了当年回忆。杨宋两家老太爷本是军中袍泽,前者曾救过后者。救命之恩不敢忘,宋家当年本想将她嫁过去。可阿娘在世时,打听到杨家公子性情暴戾,心疼之下便以八字不合为由推掉,改由弟弟娶杨氏女为妻。   当年阿娘想得是,杨公子品性已定,但杨家姑娘尚在襁褓中。宋家耕读传家,既然打算将姑娘嫁过来,那杨家也会注意着点规矩。那边的确是注意了,杨氏举止落落大方,可她也只剩这个能装模作样的举止,芯子里早已黑透。   若是她当年嫁过去,宋家自可为冠生寻一贤妇,可疼她的爹娘却牺牲了冠生。因为此事,宋氏一直对弟弟心怀有愧,即便嫁到胡家也是多有照顾。方才见他那般可怜,更是忍不住心软。   “阿娘,到底是什么事?”阿瑶睁大眼,满脸好奇地问道。   “不过是一些积年旧事。”宋氏摇头,老爷说的对,阿瑶一个未及笄的姑娘,的确不适合知道这些事。   阿娘不告诉她,眼中划过一抹失望,阿瑶小手挠头。方才回忆前世,弄清楚真相后她对假惺惺的杨氏也恨了起来。这般好的舅舅,就被那么个阴狠贪婪的妇人毁了。   最好舅舅能将她休离,反正她也犯了七出之条。   只是以她的身份提这事有些不妥,刚准备旁敲侧击,阿娘就说出这么一句。虽然后面的隐情她不清楚,但牵扯到恩情,肯定是休不了。   那该怎么办?   不仅她愁,连宋冠生也愁到不行。就着帕子擦把泪,他叹息道:“先前杨氏来府门前闹事时,我也放过狠话说要休掉她,可等我忙完回来时就看到她跪在爹娘灵位前默默垂泪。若是她死性不改,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   真的没有办法?杨氏最重视的是什么?想到这阿瑶灵机一动。   顶着满头菜叶子坐在宋家在城西院里门房的宋钦文只觉背后一凉,同样满脸狼狈的杨氏端着水盆走到他跟前,柔声说道:“钦文,来洗洗。”   “阿娘。”   宋钦文看向窗外,两日未来屋舍依旧齐整,而他们却已经进不去了。急匆匆自菜市场跑回家,本想着洗漱完后好生歇息一番,却发现除去门房外其余房舍都上了锁,而锁钥匙全都在阿爹一人手里。   想到方才负荆请罪时的耻辱,再看面前满脸关切的阿娘,他心中天平迅速倾斜。   “阿慈托平王殿下关系让我到临州参加乡试。阿娘且忍一忍,待到他日儿子中举,定会让您和妹妹享福。”   还有这等事?被烂菜叶子扔到心灰意赖的杨氏眼中瞬间迸发出神采,她本以为儿子科举无望,没曾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好、太好了。钦文别担心我们,你且安心去考。”说完她拔下头上钗环,又褪下手上镯子,“今时不同往日,阿娘身上值钱的就这点东西,你先拿着。趁着你阿爹还没回来,赶紧出城吧。”   宋钦文也是想到此点,阿慈助他之事表妹已然知晓,这会肯定告诉了阿爹,等他回来自己就走不了了。   “阿娘,你和妹妹一定要多加保重,等儿子安顿下来便给你们来信。”   拍拍鼓鼓囊囊的胸脯,昨夜他已经做好打算,将户籍、路引还有几张银票统统拿了出来。本就帮着阿爹管账,账册与这些东西放在一处,于他而言拿出来不费吹灰之力。   洗完脸,重重地朝杨氏磕了个头。眼见外面人少,宋钦文捂住胸口,出门向西,飞快地消失在街巷中。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始终有一名身着藏蓝色袍服、长相毫不起眼的暗卫跟随。   与此同时在胡家,阿瑶也已打定主意。杨氏最在意的是什么?无非是儿子宋钦文,准确来说,是那个文曲星下凡、将来可以通过科举飞黄腾达、让她跟着享福的儿子宋钦文。   前世即便入赘,她也没忘记督促宋钦文好生读书,连变卖祖宅入京赶考之事都是她极力促成,可见她对科考的重视。   若是绝了她这指望?   心下有了成算,阿瑶整个人轻松下来,再次面对宋冠生时多了几丝俏皮。   “舅舅今日是来道歉的,对不对?”   沉浸在无奈中的宋冠生下意识地点头:“没错。”   “那便答应阿爹的要求。”   事情绕一大圈终于扯回来,这会功夫所有人也都明白过来。   “姐夫,莫非你是想诈一诈沈家?”   胡九龄也没卖关子,点头解释道:“沈家几次三番害我阿瑶,甚至把宋家两个孩子都牵扯进来,弄得两家如今这般尴尬。我想过了,咱们总不能老是被动反击。不如主动出击,引蛇出洞。”   “还是姐夫聪明,只是我这……我怕自己装不像。”   这……胡九龄和宋氏给难住了。宋冠生就是个老实人,让老实人骗沈金山那种老奸巨猾的,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反倒是阿瑶笑嘻嘻地:“根本用不着骗。”   “阿瑶是说……”爱女如命的胡九龄隐隐猜出女儿用意。   “阿爹经商多年,深谙人心,若是沈金山突然变得如舅舅这般纯朴正直,您会相信麻?”   相信才有鬼!   “同样,沈金山前面也多次试图收买舅舅,可始终未能成,他肯定知道舅舅是什么样的人。若是此时舅舅突然一反常态的热络,难保他不会怀疑我们在设套。可若是舅舅什么都不做,以他如今境况,如此良机沈金山怎会错过?”   于是没过多久,跟着进了胡府的宋冠生被胡家护院重重地扔出来。胡贵站在门前,领着比方才拦宋家三口时多两倍的护院,嚣张道:“以后我胡家门,宋家人与狗不得入内。”   即便明知是演戏,听到这满是侮辱性的言辞,宋冠生面上也露出一丝难堪。   爬起来神色复杂地看了胡家一眼,他一瘸一拐地朝城西走去。刚走出去没多久,便被沈家马车拦下了。   车帘掀开,沈金山锃光瓦亮的脑门露出来,“这不是宋兄嘛,被胡家赶出来啦,要我说胡家做得实在过分。正好顺路,我送宋兄一程。”   宋冠生向来看不起沈金山,这会依旧不改本色,对其爱答不理。   见此沈金山反倒放心,阿慈说出桑叶主意时他本觉得异想天开,可随着这两日越发变冷的天气,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时机。   方才他已见过小侯爷,在他用尽百般心思后终于套出对方意思:虽然他会因胡家姑娘关系而稍微照顾那老狐狸,可他还是要以皇明为先。他就说嘛,小侯爷的地位可是皇上给的,怎会因一个商户之女而不管不顾,砸了任务失了风光?出于对自己套话功夫的信任,也出于对人心的把握,沈金山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情况已经十分明朗,谁有银子两日后谁便能当上会首。   他银子不比那老狐狸多,想要取胜,只能想方设法让那老狐狸没了银子。若是先前他肯定一筹莫展,可这场来势汹汹的倒春寒让他看到了绝佳的机会。   倒春寒,首先是天太冷蚕虫无法结茧,要在蚕室内生火炉。正好他与吴同知相熟,同知大人掌管本州河道,卡住了运煤的关卡,且他答应帮自己忙。生完火炉里面温度有了,可外面天太冷桑树长不出叶子,蚕虫没吃的照样不行。   胡家坐拥青城最为肥沃的千亩桑田,就算倒春寒,跟着胡家的蚕农也从不会缺桑叶。管着桑田的是胡九龄小舅子,那人认死理,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几次三番让他碰壁。可如今胡宋两家的争执,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虽然阿慈的安排被搅乱,可他依旧胸有成竹。哪有当爹的不心疼儿子,尤其还是宋钦文那么个出息的。姑娘再好,终究也是别人家的。比如说阿慈,对这个智多近妖的庶长女他也很满意。无奈从小侯爷口中得到准信,欲要争夺青城会首之后,他需要稳住另一边的平王,情急之下只能把阿慈抛出去。   飞速盘算一遍明日送阿慈出城的人手,想到如花似玉的女儿,心下闪过一丝不忍,然后下一刻,他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宋冠生,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可任凭他如何夸,宋冠生始终不为所动。一路走到送家门前,他快一步进门,想都没想把后面的沈金山关在门外。   “这臭脾气。”   嘴上骂着,沈金山脸上却无丝毫怒意。不仅不怒,他反倒隐隐有丝喜悦。老狐狸的狡猾他再清楚不过,把宋冠生叫到府里这么久,谁知道在联手商量什么损招?   见到宋冠生之前他还一直在犹豫,万一他一反常态地贴上来,要跟他搞垮胡家。如此大的诱惑面前,他是信呢、信呢、还是信呢?   可真见到后,他却一如既往地顽固。可刚才一路上劝说,他能感觉得到宋冠生的焦躁,一旦他的心不定,再加把火就有很大可能被说服。   朝后面远远跟着的马车找下手,迈着方步,他轻哼两句平谈,乐呵地上了马车。   沈金山想得没错,宋冠生的确有些焦躁。正如他在胡府所说,他怕杨氏再做出什么事,不能休、他也不打女人,他拿她真得没太好的办法。快步走进家门,还没等见到人,留守门房的婆子便告诉他:杨氏给了首饰,让宋钦文趁他没回来时离开。   对着进来的杨氏他火冒三丈:“我舍下脸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求得阿姐原谅,日后钦文性子扭过来,胡家也能帮上他。都是亲戚,只要钦文是个好孩子,胡家还真能袖手旁观不成?反过来他若一直这样,还真应了知州大人那句话,就算做了官也是为害一方的大贪官,日后出了差池拖累祖宗九族。”   “可沈家姑娘求到了平王那,这机会多难得。”   “沈家姑娘?”   宋冠生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这几个字,沈家姑娘怎么跟条毒蛇似得缠上了他们家。本来宋家好好的,与胡家亲戚也处好好的,可这才多久,整个家已经支离破碎,连他的脸也丢光了。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就算再老实,这会宋冠生也把沈家彻底恨上了。   于是在明日沈金山再次登门时,他演技飙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当年阿姐带大自己多不容易,钦文前程被毁时他有多痛心,夹在如母长姐和妻儿中间的他有多犹豫。   “不是我说,胡家虽对你好,可这些年你帮他们做了多少事。再者胡家是真对你好?他们嫡支人丁单薄,这些年就一个姑娘,庶支那些人终日想着过继之事,上蹿下跳,这种亲戚谁信得过?可做生意身边也不能少了人帮衬,正好宋兄人实诚、干活也利索,他这才选上了你。他哪是对你好,分明是在利用你。”   宋冠生面露迷惘,神情隐隐有些崩溃。   见此沈金山再加一把火,“我知道宋兄是重感情之人,你重感情、别人可不一定。不信咱们试试,这些年你鲜少出差错,这次桑叶上出点小差错,看那边什么反应。”   犹豫再三,宋冠生终于点头。   随着沈金山志得意满地走出宋家,离此不远的茶楼内,陆景渊也收到暗卫来报。   站起来望着窗外的夕阳,他冷眸中闪过一抹期待。忙活了足足两日,不知到时那丫头可会喜欢他这份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   1、倒春寒来临时,沈墨慈挺胸而出,关键时刻就要挺胸而出,^_^;   2、宋舅舅跟宋娘是一挂的,平常温吞,真惹急了嫩死你!   3、小侯爷间接又坑了沈墨慈一把,不知你们还记得前面提过的大明湖畔跟平王羞羞羞的沈墨慈咩?   4、小侯爷准备了豪华大礼包,这份豪华大礼包要不要求爱捏? ☆、第52章   沈金山性格谨慎多疑,即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说通了宋冠生,他也就没有掉以轻心。   征募军饷前的最后一日是个阴雨天,一夜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来,雨水化为湿意无孔不入地钻进蚕农心里。而当他们起身,看到昨夜尚还旺活地蚕虫已经开始大片大片地死亡时,心下更是忍不住发凉。   与之相反的是沈金山,起了个五更赶到码头,薄雾中几艘楼船靠岸,登上舢板,当他看到船舱里黑得发亮的黑炭时,兴奋的眼中发出强烈的光芒。   绸缎铺暂时停工,他调集人手将煤卸下来,装到平板车上,迅速运往青城四面八方。   天刚大亮,十里八乡的蚕农坐在蚕室内,如丧考妣挑拣着蚕僵。蚕虫吃得圆鼓鼓,有些已经开始吐丝结茧,却因为这场倒春寒生生冻死。三四尺宽的簸箩里,一张蚕捡完后稀稀落还剩不到一半,不少蚕农红了眼。   “眼见这太阳总不出来,天比冬日还冷,再熬几日这波春蚕可就白忙活了。”   但凡养蚕的心里都有数,望着窗外树叶上的霜,他们心一点点往下沉。   “卖炭咯~卖炭咯。”   天籁般的声音传来,如绝境中漂过来的浮木。   “有人卖炭?”   邻里间不约而同地冲出去,看到平板车上黑得发亮的炭时,就如饥渴了几十年的汉子看到赤身果体的黄花大姑娘,眼睛都开始发绿了。   可当他们目光移开,看到卖炭之人衣裳后面的“沈”字后,心里没有来的一阵发毛。   沈家可不是什么善茬……   他们预料的没错,有百姓按捺不住心头激动,上前问道怎么卖,问出来的炭价却让人暗暗咋舌。   “照这个价,光买炭花去的大笔银子,这一季的春蚕就白忙活了。”   “可不是,这些黑心肝的,抢了他们的炭。”   有激动的人撸袖子打算硬抢,可大多数人尚存一丝理智。青城本就富庶,大多数百姓家都存有余粮,即便亏一季春蚕也不至于彻底揭不开锅。打家劫舍可是犯王法的事,能吃饱喝足,没必要为这点事把自己搭进去。   “沈家全家都是黑心肝的,没必要为了他们的炭把自己弄进大牢。咱们且等等,胡老爷肯定能弄到炭来救咱们。”   听到胡九龄名号,大多数人冷静下来,连说要打劫的几人也放下拳头。   谁知沈家下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们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放下推炭的平板车,沈家下人面露不屑:“青城地处江南,几时能用到点炭。莫说是青城,连整个州府就只兵营存了那么一点。而那些如今全被我们老爷花大价钱买了过来。就算胡老爷手眼通天,现从产地弄,等一路运到青城,耽搁个十天半个月,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诸位家中也有在州府当兵丁的,不信可以自己问,要整个州内还有炭,我把头砍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说完沈家下人昂首挺胸,神色傲然地看着面前这些人。前几日因为自家姑娘之事,连带下人都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偶尔出来采购都得受人指指点点。这才多久,风水轮流转,想到这那下人越发得意。   “我儿子在州府当兵,昨日归家时衣裳上便全是黑炭,他说好像那会州里所有的炭都在装船,算算时间船行一夜,一大早刚好到青城。”   随着有人开口,连带着好几个家中有人当兵的人家都证实此事。   州府少数的炭都被沈家捏在手里,只此一家,想要熬过这场倒春寒,只能从他们手里高价买,不然就等着蚕全被冻死。   “冻死就冻死,不就一波蚕,死了就死了。”有人耿着脖子气咻咻道。   “大叔这样说就不对了,打过完年就开始忙活,足足弄了这么久,哪能眼睁睁看着没收成。不管赚多赚少,总之别跟银子过不去,对不对?”沈家下人劝道。   有骨气的人毕竟是少数,正如沈家下人所言,绝大多数人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可现在炭卖这么贵,也等于白忙活。”   “大家别急,我们老爷之所以把价钱定这么高,也是因为买炭时本身就花了大价钱。因为前面一些事,大家可能对我们老爷有所误解,实际上这些年来,沈家可骗过青城百姓丁点银子?”   “怎么没骗过,在沈家买的布摸起来厚,洗两遍后那叫一个薄,做尿布都嫌稀。”   当众被打脸,沈家下人自信的表情出现些许皲裂。   见此另一个上了年岁、稍显稳重的下人忙开口:“好了,过去的事谁对谁错,计较起来也没用,咱们只看眼下。来时我们老爷便说过,这批炭进价高,卖得太贵大家可能接受不了,所以便想了个法子,用生丝来折抵炭钱。”   “怎么个折抵法?”   “各家按养蚕的张数领炭,等过几日蚕结茧后,出来的生丝三七开。”   “只要三成?那还可以。”   “不,我们要七成。”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七成,这心还能再黑点?”   “对啊,还要白搭那么多功夫。现在天冷,屋后的桑树叶子也老不见长出来,还要再从胡家那边拿桑叶,再去一成买桑叶的钱,算起来跟不赚没什么两样。”   算来算去还是不赚,围在炭车周围的百姓纷纷摇头。   “你这是在耍我们?”方才激动的几人这会撸起袖子,握紧拳头眼见着要朝沈家下人面门冲去。   “且慢,大家听我说完,养蚕的桑叶由我们沈家出,跟炭一样,按照蚕的张数发下去。”   “你们炭从哪来?”挥着拳头的几人问出所有人心声,整个青城都知道,倒春寒时候还有多余桑叶的,无非就是作用城中最为肥沃千亩良田的胡家。   “沈家姑娘几次三番害胡家姑娘,胡老爷岂会把桑叶给你们。”   “我们老爷自有法子,几位若是不信,自可离开。反正这炭本来就不够分的,少几个人我们也不介意。”   沈家下人的高姿态反倒震住了大多数百姓,若是真白给桑叶,算起来还能赚一成。忙活了两个月,能赚点总比颗粒无收要好。   “可先前我们与胡家有过协议,这批生丝要卖给他们。再卖给别家,肯定要赔胡家银子。”   “这笔银子,我们沈家会帮忙出。”   身后蚕室内一点点死亡的蚕虫让他们变得急躁,没再多想,大多数人选择重新签订契书,从沈家下人手中领过炭。   一直呆在码头上,亲眼看着最后一车炭拉出去,此时已经接近中午。从官家手中接过厚厚一摞新契书,揣在怀里沈金山急忙赶往乡下。   胡家的千亩桑林边,亲眼目睹他一车车还带着露水的鲜嫩桑叶被沈家下人运往青城四面八方时,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宋兄,这个你收着。”自怀中掏出一张大额银票,在宋冠生眼前晃晃,他笑着塞到他袖中。   拍拍他肩膀,上马车的沈金山面露嘲讽。还以为真是个老实忠厚的,没想到出这么点事就背弃胡家。   胡九龄啊胡九龄,我沈金山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你还这个老狐狸,老老实实做本分买卖,竟然比我机关算尽赚得还要多。可这次,你注定要跌个大跟头,并且永远都爬不起来,我盼着等会你听到消息时的表情。   “去胡家。”   吩咐完车夫,心情愉悦之下他直接哼起了小曲。   在沈金山清早忙碌的同时,浮曲阁一楼开阔的空间内,坐在羊绒毯上烤着地火龙,阿瑶正在与少年商议明日征募军饷宴会的布置。   上午是空海大师的课,本来这课该在昨日,可昨日青林书院出了件大事——先前一直教她的女师傅要入书院为夫子。这事还要从她的拜师仪式说起,在她要求下,那日书院师长以及各位同窗都被邀请过来,女师傅也一道过来。因为是她邀请来的,几桌席面靠前不说、彼此挨得也很近。因为沈家掺和,那日发生许多事,惊讶之下女师傅问道书院同窗,同窗也向女师傅打听她的事,一来二去大家彼此熟悉起来。   一个人学问好与坏,完全能从日常谈吐中寻找到蛛丝马迹,交谈之间顾山长觉得女师傅学问很不错。大夏男女大防虽不如前朝重,但找个女师傅给女学姑娘们授课,总比男师傅要方便很多。两相结合,顾山长便起了心思,诚邀她来青林书院。   青林书院乃是青城最好的书院,女师傅很痛快地答应了。收拾好行装,没两日她便搬进了书院,而又过了一日,也就是昨日,她正式开始给女学诸人讲课。   先前阿瑶就想着书院的课不能落下,昨日女师傅首次讲学,兼之有顾山长的课,她临时决定过去听一日。   与头一次去时相同的是,这次她的到来依旧引起了很大轰动,马车停在书院门边,所有人都不自觉给她上路,然后瞪大眼看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直肠子的苏小乔直接跑上来问道:“阿瑶,你都已经有那么两位名满天下的师傅了,为什么还要来书院。”   “因为我舍不得大家。而且从书院中,能学到很多在家中学不到的东西。”   人的地位改变后,很多时候别人看她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比如穷人穿麻布衣是因为穿不起细棉布,但富人穿麻布衣那肯定是为了布料透气、舒坦。如今阿瑶几天才来一次书院,那些日日早起来书院的人,却丝毫没有她初入书院便逢空海大师讲学时的嫉妒和不甘,恼恨她特别待遇。不仅如此,现在大家都觉得,这样的阿瑶还来青林书院,那她肯定是个特别尊师重教、谦逊善良的人。   “阿瑶可比阿慈强多了。”   “还不是她陷害了阿慈。”在一片夸赞声中,略显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阿瑶循声望去,就见到个略显眼生的姑娘。依稀记得来书院当日,她跟宋钦蓉如左右护法般,一直牢牢跟在沈墨慈身后。   不用说,肯定是死心塌地跟着沈墨慈的人。想到前世那些不求回报、无怨无悔跟在沈墨慈背后的人,这会阿瑶心里没有起丝毫波澜。眼中闪过一抹了然,扬起唇角,她压根不想打理这种毫无理智的可怜虫。   这番做派更显得先前口出恶言的姑娘小家子气,多数姑娘对阿瑶更是佩服。   “从第一天茶点那事我就看出来了,阿瑶肯定是个特别好的人。”   众人的夸赞如尖针般扎在那人心头,蹙眉她从鼻子里哼一声:“装模作样。”   这是在说她?不得不说有些地方阿瑶很奇葩,没有确实证据她从不会用恶意揣度别人,同样在她心里,只要自己心怀坦荡,别人也没必要对她又不好的想法。这会恶言姑娘话说出口,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好像还真是在说她。   可她这反应,落到苏小乔眼里就是被吓着了。   苏小乔是个暴脾气的姑娘,也是个性子很单纯的姑娘。阿瑶对她多好啊,开学头日就拿她当朋友,把自己那份点心送给她吃;要说那会她是因为孤单,找不到别人做朋友,这会女学大多数姑娘都围在边上,想和她说话,可她却还是坐在了离她最近的位置,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带来的早点推过来。   本来她还担心,阿瑶受欢迎了后眼界变高,会跟其他姑娘好。可她没有,她还是拿自己当最好的朋友。   这让她好感动,她苏小乔不是不讲义气的,最好的朋友被人欺负了,当然得由她出头。   然后她真“出头”了,向前一步,身形圆滚滚的她站在恶言姑娘面前,指着她鼻子说道:“沈墨慈陷害阿瑶的事青城所有人都知道,你个糊涂蛋,前面就跟个哈巴狗似死皮赖脸跟在沈墨慈后面,现在她都走了你还替她叫唤。你喜欢沈墨慈我不管,可你有什么资格骂阿瑶,你娘生你时忘记把脑子生出来了是吧?”   “苏小乔,你怎么能骂人。”   “明明是你先骂阿瑶。怎么,就许你说别人,不许别人说你?”见恶言姑娘脸蛋涨红,还要再开口,她先一步说道:“你再敢说阿瑶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打你。”   “小乔。”   慢半拍的阿瑶终于反应过来,止住苏小乔,她走上前,看向面前颤抖的姑娘。   “沈墨慈与我之间的事都已经过去,本来我不想再多提。但既然你还有误会,都是同窗我便多说一句。孰是孰非,铁板钉钉的证据摆在那,青城百姓也都看到了,甚至沈家也当众赔礼道歉,就这样为何你还觉得沈墨慈是被冤枉的?”   “我……”恶语姑娘“我”了半天,眼泪掉下来,委屈道:“可是阿慈人那么好……”   “原来你是喜欢沈墨慈,心里无法接受她接受这样的事。可你仔细想想,整件事中我可有任何不妥?”   “你……”恶言姑娘看着面前不怒自威的阿瑶,一瞬间仿佛见到了那个最让她崇拜的沈墨慈。   “顾及你情绪,这次暂且原谅你。若有下一次,我也不会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将此事告知顾山长。”   不、她不是像阿慈,阿慈从来都是温柔的,只有偶尔才会露出一点凌厉,而那片刻间她的气势就让她无限折服。然而面前的胡家姑娘,脸上的坚决、话语中的掷地有声,无论哪点都比阿慈气势要足。   “对不起。”   随着最坚定的死党——恶语姑娘的道歉,女学中先前聚拢在沈墨慈身边的姑娘终于彻底倒戈。   这便是她在书院感受到的不同,短短几日,突然间所有人,不管以前认识还是不认识,都开始对她很友善。一夕之间她在书院的地位甚至不亚于当初经营多年的沈墨慈。   高兴之余,被女学众人围在中间,那么多双或好奇或崇拜的眼神看着,从未受过如此待遇的她有些无所适从。   还好女师傅的课及时拯救了她,虽然前些年跟着女师傅学时,她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她本性随和,女师傅同样也不是掐尖要强之人,她不爱学时女师傅便给她讲些各地见闻、教她做些姑娘家的小玩意。说是师徒关系,其实两人更像是朋友。   第一日授课女师傅有些紧张,敏锐地察觉出此点,阿瑶开始按先前熟悉的方式带头提出问题。那些想交好她的女学同窗,纷纷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渐渐地女师傅开始如鱼得水,她本就学识不错,对答如流之下成功地让女学所有姑娘们信服。   上完这堂课后,在对上热情的众人,阿瑶也没那么紧张。她甚至隐隐觉得,做一个受人欢迎的姑娘,成为人群瞩目的焦点,其实也没想象中那般尴尬和难以对付。   更重要的是她终于确定,自己来书院的决定没有错。走出胡家、走出阿爹的羽翼之下,自己去接触去感受形形□□的人。不管那些人是好是坏,是对她友善还是别有心思,是优秀到身上有她可以学习的闪光点或是身上有她厌恶的东西进而引以为戒,总之在这她能接触到许多新的东西、学到许多在花团锦簇、静谧舒适的胡家后院所学不到的东西。   临入睡前,想着同窗们热情的面庞,还有下课后女师傅投来的感激,扬起心满意足的笑容,阿瑶安心睡去。   一夜无梦,醒来后便是空海大师的课。昨夜刚下过雨,清早裹严实了去请安,她发现阿爹的脸色比外面倒春寒的天气还要冷。   然后她很快明白过来。不同于墨大儒抽一本书,用通俗易懂的话讲明白其中道理,空海大师上课的方式更为直接。他上课没有书本,而是带徒弟四处走动,看到有什么不明白的人和事现场讲解,少数时候有些东西连他都不明白,那便师徒一起学。   “正好明日便是云来楼的征募军饷宴,今日天寒不便出去,我们便学一下宴客时需要注意的东西。侯爷出身名门望族,对此点比贫僧还要清楚,今日便由他来做主讲。”   授课内容便这样定下来,早膳过后,师徒三人来到浮曲阁。   阿瑶对这堂课可谓是期待满满,正襟危坐在少年对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见他久久不曾开口,她集中的注意力逐渐溃散,开始胡思乱想。   “景哥哥总是一身玄衣,颜色、款式甚至连绣花都一模一样,难道从来都不换衣裳?”   这丫头一定是在觊觎本候的美色,见她盯得那么认真,陆景渊暗暗点头。还没等自得,便听她说出这么一句。   “也不对啊,景哥哥身上有很好闻的皂角味,可见衣裳洗得很勤。莫非每晚入睡前,都叫下人洗干净了连夜烘干?也不对,这样太麻烦,遇到天冷晒不干,难道是准备了许多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还真被她猜对了!   陆景渊敛下眼眸,其实先前他私底下不喜欢这般张扬的颜色。可耐不住这丫头喜欢,火狐皮大氅、红色裙摆、金丝红翡玉镯,就连现在她读书习字所穿绑袖衣衫领口和袖口都带上一抹红色。尤记得前世当铺前最后一面,她紧紧盯着他玄色的衣摆。   虽然他只靠脸就能让这丫头看得目不转睛,但他大方,不介意她对他更着迷。   “临来时赶,随意带了几件衣裳。”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咦,空海大师面露惊讶,这批玄色衣袍不是小侯爷离京前特意命人赶制的?察觉到其中有蹊跷,他赶紧闭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原来是这样,不过景哥哥穿玄色真的很好看,而且衣服上花纹也好看。”阿瑶真诚地赞美着。   连花纹都注意到了,就知道这丫头觊觎本候美色。   “不过老穿这一个颜色未免太单调,正好今天下午我要去家中的成衣铺子。景哥哥可有空?”她家每年进贡的衣裳还留着些,倒是可以让他选些在京城穿习惯了的样式。   还没过门呢就想着帮他张罗衣物,陆景渊满意地点头,傻丫头倒是有成为贤妻良母的潜质。 ☆、第53章   小阿瑶要给小侯爷置办衣裳?!   能教出小侯爷那般外表冰山般狂傲孤冷、内心花孔雀般自恋的徒弟,空海大师也不是那么纯粹的心如止水的得道高僧,这会他完全跟徒弟想到一块去了。   与小侯爷的骄矜与窃喜不同,空海大师则是感觉压力扑面而来。   虽然他很希望两个徒弟凑成一对,但他更清楚这事自己做不了主。胡九龄的态度他看在眼里,对于自家姑娘与小侯爷走得太近,他是一万个反对。过犹不及,有些时候硬来只会起反效。   “咳……”   浮曲阁内凉风习习,隔着平头案四目相对的两人被咳嗽声清醒,终于意识到房间内还有第三个人。   “空海师傅……”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矜持,阿瑶羞红了脸,急声解释道:“景哥哥帮了胡家那么多,我总想回报一二。恰好铺子里有历年进贡时留下来的样衣,款式很全,指不定有他在京城曾经穿过的。”   原来是这样,他就觉得小阿瑶不会有那般高超的追情郎手段。望着她一派天真的小脸,空海大师明白,自己这小徒弟还没开情窍呢。   略松一口气后,紧随而来的是越发惆怅,小侯爷那边可怎么办?   目光转向小侯爷,见他周身散发出丝丝寒气,空海大师心下一紧,赶紧转移话题:“今日咱们是要讲赴宴之事。”   “师傅说得没错!”   提及正事阿瑶很快打起精神,正襟危坐,杏眼直盯着对面少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陆景渊快要气死了,没想到那丫头是这么想的,真是白高兴一场。脑子转得快,很快他又联想到前面几次。下马车时紧盯着他看,很有可能是被吓住后下意识的反应;在桑林中穿梭时紧紧搂住他脖子,也可能是兴奋之下忘记了男女大防。   越想他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原来先前那些窃喜全是他一厢情愿,想到自己傻瓜般的得意,这会他脸色越来越阴沉。到最后甚至连粗神经的阿瑶都发现了。   凑到少年跟前,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景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哪有那么吓人家小姑娘的!空海大师第一次理解胡九龄,爱徒怎么能嫁给这么个喜怒不定之人。   即便理解,这点小事也不足以动摇他对小侯爷的支持,所以这会他开始开口打圆场:“小阿瑶,他可能是在想明日征募军饷之事。”   原来是在想正事,怪不得神情那般严肃。点头,阿瑶轻手轻脚地退回去,还没等坐稳,就听对面少年说道:   “无论何种宴会,只需做一件事。”   提起毛笔随时准备记录,阿瑶凝神看着他。   无论这丫头是出于何种原因,只要她能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就好。现在这样,总比他只能蹿到京郊四合院那棵桂花树上,偷偷摸摸看着她要好。这样想着,陆景渊心绪渐平。   “找位妥帖的长史全权负责。”   “长史?”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字,阿瑶顿了顿:“就是王府或者公主府的管家?可我找不到他们。不对,景哥哥是在说,要找一位妥帖的管事之人?”   陆景渊点头,这丫头也没那么笨嘛。   “上位者,无论为官还是经商,最重要的便是要有识人之能。凡事亲力亲为未免太累,找到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自己做到心中有数便可。”   景哥哥说得好有道理,阿瑶重重地点头。坐在上首,看到大徒弟三言两语把小徒弟绕进去,空海大师有些于心不忍。   “可景哥哥……”   听到阿瑶开口,空海大师到嘴边的话打住。   坐在平头案边,阿瑶满脸疑惑:“若是一件事自己都没尝试过,不明白具体该如何做,也不清楚该有哪些地方需要注意,提起来一头雾水,那岂不是很容易被下面的人糊弄。就这样还如何找到合适的人?如果运气不好,岂不是会找出一堆装模作样的人管事?”   “笨。”   阿瑶嘟嘴,神色间有些委屈。   见她满脸不乐意,陆景渊心情突然好起来,叫你骗我说置办衣裳。心下暗爽,他不得不承认那丫头说得有道理,虽然他有相面之能,能从面相上和一些细节处看出其他人本事,但如她般大多数人还是要根据自身阅历去分辨。   可傻丫头不必,她日后是要嫁给他的,他自会帮她选好最称心的管家。她只需要安心享福就好,不必有这方面的隐忧。   阿瑶想得则完全跟她相反,前世她吃够了自己没本事的苦。有人护着的时候尚能无忧无虑,可当头顶上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下后,她便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没几年便被豺狼虎豹生吞活剥了。   这辈子她一定要上进,把该学的都学起来。   两人想法南辕北辙,浮曲阁一片静寂,见此空海大师终于开口,缓解凝滞的气氛。   “小阿瑶想得没错,侯爷想得更没错。不管是自己会,还是找出会做事的人,总归能把事完成就好。如今咱们眼下之事,便是明日的云来楼的征募军饷宴。”   话题在几度歪到十万八千里后,终于重回正轨。   请柬已经悉数发出去,云来楼地方也已定好,剩下的唯一一项便是明日宴会时的菜。   “云来楼的淮扬菜虽是一绝,但贫僧总觉得还能做得更好。”   做得更好?阿瑶想着阿爹所参与的几次云来楼宴会,各大绸缎商云集,吃东西是假,谈事情是真。菜肴再精致、再美味,整个过程中大家都忙着勾心斗角,争取把自身利益最大化,压根没工夫动筷,一场宴会下来用不了多少。   “如果能让大家吃得尽兴……”   某个片段在阿瑶脑中一闪而过,快到她几乎抓不住。   “尽兴?贫僧曾在西北与诸位仁波切参悟佛法,当地牧民的烤全羊宴那才是真热闹。年轻的姑娘小伙们围在篝火边载歌载舞,马奶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烤全羊宴?她想起来了!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沈墨慈在云来楼大摆暖锅宴。桌子中间凿个洞,盛着高汤的铜锅放进去,底下木炭将汤锅煮沸,肉菜搁进去涮一涮,带着水光的新鲜肉片夹出来蘸下酱料,严寒的倒春寒中热乎乎吃一口,真是极大的享受。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阿爹也曾赴宴。也正是那次,向来克制的阿爹回来时身上带着酒气,然后没几天胡家库房打开,一箱箱银子抬了出去。往常拿银子时从来都不会皱眉的阿爹,那会却是一番长叹地面色阴沉,情绪之低落连她都察觉出来。   当她问起时,阿爹只叹息一声,隐约说道朝廷有命,别家都捐那么多,胡家若是出少了,不仅面子上过不去、日后入京办事也要吃排头。   当时她对外界事物一无所知,也不知捐募军饷之事,后来阿爹出事库房被盗后,她也将此事渐渐抛到脑后。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其中前因后果。   定是前世征募军饷时,阿爹入了沈墨慈的套,损失了大笔银钱。或许前世他一反常态地离开青城,带贵叔亲自进京,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很重要。   心下记下这点疑惑,再次抬头看向两人时,她提出了烤全羊宴和暖锅宴两种设想。   “大家热热闹闹凑在一起,吃点肉喝些酒,气氛热烈,也就没了那么多的顾虑和算计。”   说到吃肉时她略带歉意地看向一身僧袍的空海大师,见对方毫不计较,她也就很自然地说了下去。   等她说完后,只见两人齐刷刷看向她,眼中有欣喜和兴奋的光芒。   小徒弟果然聪明,让所有绸缎商融入热烈的气氛,不知不觉多出钱,这样可比面对细致而规矩的淮扬菜时同样的细致算计好太多了。他挑徒弟的眼光果然一如既往地好,空海大师不无得意地想着。   陆景渊则是想到了上次,华首寺后山佛塔林中,这丫头以绸缎庄为例驳倒沈墨慈方程时的“歪打正着”。似乎每次关键时刻,她想出来的主意都能让人眼前一亮。一次是歪打正着,两次呢?   不愧是他看中的丫头,陆景渊同样不无得意地想着。   “已经是最后一日,云来楼那边肯定已经准备好明日宴请所用禽蛋肉菜,改暖锅能少些浪费;不过此次征募军饷是为西北将士,若是采用西北的烤全羊宴,所有人围在篝火边,气氛更热烈不说,也更能让人感同身受。”   阿瑶将两宴的优点一一点出,这下不止是两人,连躲在房梁上的暗卫也面露赞赏。   侯爷果然英明神武,明明刚来青城时所有人都觉得富有心计手腕的沈家父女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只有他用无与伦比的慧眼决定认定胡家。结果这才多久功夫,便借助胡家坑得沈家名声尽毁,重压之下不得不大出血,而对他屡次相帮有感激之情的胡家更是得鼎力相助。   不愧是侯爷,深不可测,境界之高非他这般暗卫所能想象。   激动之下,倚在房梁上的陆平忍不住抖腿,凭空落下几粒尘埃。角度关系,坐在朝阳处的陆景渊恰好看到尘埃诡异的震动。   “就烤全羊宴。”   “烤全羊……现在准备还来得及?”   私心里阿瑶也是想选烤全羊宴,暖锅是沈墨慈用过的东西,拾人牙慧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种事只管吩咐下去就好。”意味深长地看向对面,薄唇轻扬,他沉声喊道:“陆平。”   在阿瑶疑惑的目光中,两人中间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一人。藏蓝色衣袍,扔到人群中毫不打眼的五官,这不就是……   “你好像是在东山脚下,跟在景哥哥身后的带刀侍卫,对不对?”   这你都能认出来?因为这张仍在人堆中自动隐形的脸被选为暗卫,陆平对自己的长相很有信心。可有信心,不代表他私心里乐意总被人忽略。如今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还是个顶可爱顶善良的姑娘准确认出他,这让他心里对阿瑶的好感度蹭蹭蹭往上涨,眼见着马上要突破天际。   “正是属下。”因为太过激动,他说话时带上些颤音。   他好像找错人了?平日觉得陆平是个贴心下属的陆景渊,这会却觉得他哪哪都不顺眼。   “你去,命云来楼准备烤全羊宴,顺便将一楼弄成在西北时那种气氛。”   忙死你,看还有没有功夫对着那丫头想入非非。边往醋缸里沉,陆景渊边不忘用拙劣的手段打击对手。   女神提议的烤全羊宴由他全权负责,太幸福啦!高兴之下陆平立刻调转大脑,因为青城绸市常有南来北往的商客,孜然粉、羊绒地毯之类的西域特色物品并不缺。主菜的羊现杀几头就是,然后剩下的就只有……   “禀侯爷、胡姑娘,其余的属下都能办到,只有烤羊肉的炭火,此刻倒春寒城中铺子木炭早已卖完。”   “陆平就是合适的下人,有事只需吩咐他,若他有做不到之处自然会说出来。”陆景渊趁机重复着方才的论调,这是宁安大长公主教给他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木炭?!”   阿瑶瞪大眼,她总算明白阿爹忘了什么。倒春寒除去桑叶长不出来稀缺外,还有就是蚕室太冷冻死蚕虫。想要保暖就得靠炭炉加热,如若不然蚕死了,单桑叶有什么用。   她得赶紧去见阿爹。   刚准备起身,看到房内其他人,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上课。急得鼻子尖都冒汗,她灵机一动。   “那个……木炭是吧?我去问下阿爹。”   都急成这样了,空海大师笑着点头。得到他的允许,阿瑶边起身边朝对面少年和中间暗卫点头,然后稍稍提起裙摆,绣鞋迈着小碎步往外跑,如一阵风般消失在浮曲阁门口。   “可胡姑娘,侯爷从临州订了一批上好的黑炭,完全可以代替……”   在小侯爷越发危险的目光中,陆平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完全消音。   “你很喜欢阿瑶?”陆景渊站起来,逼近他面前。   “当然。”陆平想都没想便点头。   “哦?”   直觉告诉他很危险,陆平赶紧出言补救:“属下只是觉得胡家姑娘善良、聪慧且人又可爱,若是属下一母同胞的妹妹也能长起来,大概就是她现在这副模样。”   就你那张脸,你妹妹能生得如阿瑶般可爱?   脑补了一番陆平五官贴在阿瑶脸上的模样,再拿阿瑶现在的脸作对比,陆景渊突然发现他看中的丫头容颜清丽无双。心下升起诡异的满足感,再看陆平时也没那么讨厌了。   窗外飞来一只信鸽,取下腿上竹筒,倒出里面纸条,看到简短的一行字,他皱起眉头。   “沈墨慈救下了被追杀的宋钦文,引荐后者为平王幕僚,欲行暖锅宴暗中募集银两?”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一直明白这个道理,可人们只看到枯草一次次顽强地从地里钻出来,却从未注意到它被拦腰斩断、野火焚烧整个身躯时的痛苦,以及在阴暗潮湿的地下蛰伏蓄积能量时长久的忍耐。   不想放弃?那正和本候心意!   “侯爷,需不需要属下?”陆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需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本候倒要看看他们身后还站着什么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没说出来,他要让这对前世害了阿瑶的狗男女,一次次在接近成功时,体会被人从云端踹入深渊的绝望滋味。   “跟踪之事交给其他人负责,你只需暗中保护好阿瑶。”   “属下遵命。”扎个千退下,陆平依命前去准备烤全羊宴。   在他退去后,空海大师低声说道:“陆平可是侯爷身边暗卫中功夫最好的,今年评比时,他一个人能敌三个同期暗卫。”   每一名皇家暗卫无不是层层筛选,从西北雪山到西南沼泽、戈壁风谷、万丈悬崖无不留下他们的血汗,所有训练都在生死存亡间,淘汰意味着死亡。这样严酷环境下训练出来的暗卫,其实力可想而知,便是最不济的拿出来也能独当一面。   而陆平却能以一敌三,这样的暗卫,连皇帝身边的十根手指头也能数过来。若不是小侯爷身份特殊,绝不可能分到一个。   然而现在,他却如此随意地将陆平送了出去。   “原本我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   “师傅多虑了。”陆景渊面色变得阴冷:“最近武功有所进益,本候已不再需要暗卫保护。”   说完他捋捋衣袖,扬起衣摆,满身傲气地走出去。   “死鸭子嘴硬。”   师徒二人斗智斗勇的同时,阿瑶问过下人,确定阿爹还在府中后,一溜小跑来到书房跟前。还没等靠近,旁边守门的胡贵已经站出来,对他打个“嘘”的手势。   “沈金山在里面。”   他来做什么?阿瑶眼睛瞪得老大。在胡贵指引下,她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就听里面传来沈金山的声音。   “一手黑炭一手契书,青城方圆百里大多数村民已经签了契约,如今大多数生丝掌握在沈某人手中。”   听到敏感的“黑炭”两字,阿瑶屏气凝神,继续往下听。   “胡兄进贡要用极品生丝,沈某人也不是不能给,只是这利润嘛……”   房内传来打响指的声音,而后她便听到阿爹声音:“三七开,既然你能直接找到这,肯定不是想要那小小的三成。”   “不仅是这批贡缎,今春青城绸市胡家纯利润,我也要抽七成。”   “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呵。”   “进贡的绸缎若是耽误了,上面追究下来可是覆家之灾。相比起来沈某要的这点,实在算不上什么,对不对?”   “让我想想。”   阿爹略显犹豫的声音传来,站在门外的阿瑶陷入了震惊中。   不管她知不知道,前世肯定也有征募军饷之事。因为沈墨慈的暖锅宴,气氛热烈之下众绸缎商多喝几杯,放纵后的结果便是忍不住喊高了价格。阿爹作为青城众绸缎商的领军之人,所捐银两肯定只能多不能少。   而后又逢倒春寒,沈家掌握了木炭,又靠宋钦文掌握了桑叶,双管齐下控制了青城全部生丝。沈金山以此为要挟,当时捐出军饷的胡家有些周转不灵,当然拿不出如此多的银两。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阿爹没有得到极品生丝,凑不齐进贡所用绸缎,只能带上家中最得力的贵叔亲自进京。   原来如此,她终于想明白了。   可想明白后,她发现如今的胡家再次陷入了死胡同。虽然有桑叶,但保证蚕虫不被冻死的黑炭却握在沈家手中,仅凭此点沈家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胡兄或许不知,正是你那好亲家暗中将桑叶卖予我。胡兄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沈某佩服,可有时候人就是得需要一点小小的手段。”   “你……”   隔着门传来阿爹不可置信的声音,再然后便是沈金山张扬的笑声。   笑声中满是小人得志的张狂,直恨不得人上前挠花他那张脸。阿瑶略显单薄的身躯颤抖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刚准备冲进去,后面有人拉住她的衣袖。   “姑娘,”胡贵小声说道:“老爷他自有打算。”   阿爹还能有什么打算,不对,桑叶可是阿爹要舅舅放给沈金山的。她一直养在深闺,对有些事缺乏见解,想不到倒春寒时蚕室需要烧炭炉保持暖和,难道阿爹也想不到?   怎么可能!   既然他早已想到,又怎会眼睁睁被沈金山逼到这个地步。   “小人得志,哎,小人得志。”隔着门传来阿爹无奈的声音,虽然乍听起来无奈,可父女十三年,阿瑶又怎会听不出他话音深处没有丁点的沉重?   “成王败寇,胡兄,明日便是征募宴,沈某对会首志在必得,只是如今手头有些周转不灵,所以想先向胡兄预支点银子。” ☆、第54章   想明白后阿瑶并没有进书房,给胡贵打个招呼后,她转身不声不响地离开。   “姑娘,该喝汤了。”   刚走出院门,就见青霜端着汤盅从浮曲阁方向迎面走来。   “夫人清早请来亲自在灶上守着,摇着蒲扇控制火候,这会刚出锅自己还没来得及喝,就命奴婢给姑娘端过来,说让您赶紧趁热喝了。”   青霜不紧不慢地说着,面色中露出几分急切。这方子可是空海大师亲自开的,将补药炖到肉汤里,药性很浅,但长久喝下去可以调理体质。明明汤滋味很好,可姑娘就是喝不了几口。   阿瑶也听出了青霜话中意思,可她胃口本来就浅,刚用过早膳没多久,整个肚子都是鼓的。   “我还不……”   后面的“饿”字还没说出口,就见玄衣少年迎面走来。   “喝完我带你去云来楼。”   紧盯着青霜手中汤盅,陆景渊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前不久空海大师给宋氏诊脉,发现其气血不旺,这样的人孕育出的孩子也有很大可能身子骨不好。想到前世今生这丫头一直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十分确定此点。   身子骨不好?那可不行!   看来不仅得平日多让她吃点,更得从根本上补。如今青霜手中补汤,他没少在里面下功夫。好些东西都是他幼年习武打根基时曾经用过的,那时皇帝舅舅根基不稳,好些名贵的药材他都是用寻常之物替代。如今皇帝舅舅渐渐掌权,似乎是想补偿,他所用的东西也越来越好,这次来青城太医署更是给配了许多上好的药材,能用到的几乎全被他偷偷摸摸换到了这丫头药膳里。   东西是好东西,可这丫头不喝也没用。   边想着他边走近,打开青霜手中汤盅,盛一碗放在路边石桌上,用慑人的目光盯住她。   “可我刚刚吃得好饱,”跟景哥哥一起上课,又被他喂了好大一块“补脑”的核桃糕,现在她小肚子都突出来了。   可想到后半句,她突然停一下:“等等,景哥哥是说,带我去云来楼?”   陆景渊不置可否地点头。   “明日宴客要用的云来楼?”   看她那傻样,唇角飞快地扬起一抹笑意,陆景渊终于忍不住,伸手揉揉她头顶花苞。发丝柔软的触感传来,他低声耐心解释道:“没错,就是你想得那样,带你亲自布置明日宴客之处。”   景哥哥真好!   杏眼眯起,愉悦的脸上情绪明显的就差写出这几个大字。双手捧起汤碗,阿瑶仰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拿衣袖抹下嘴,发出满足的喟叹。   握着干干净净的瓷勺,陆景渊眼底划过一抹遗憾。   “我喝完了,马上去换身衣裳,咱们出去。景哥哥稍微等下,很快就好。”略不好意思地提起刚刚抹嘴的衣袖,阿瑶转身迈起小碎步,如小兔子般飞快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奴婢去伺候我家姑娘,先行告退。”   单独面对小侯爷时总是背上发冷的青霜赶紧屈膝行礼,待他点头后如蒙大赦,以更快的速度朝阿瑶先前离开时的方向追去。   毕竟是妹妹,就是不如做姐姐的稳重。想到跟在沈墨慈身边,已成为其绝对心腹的青玉,陆景渊暗暗放心。他置身险境倒没什么,两辈子早已习惯,只是希望这辈子,那个依旧单纯如白纸的丫鬟,可以永远无忧无虑,脸上一直挂着他最喜欢的开朗笑容。   姑娘家梳妆打扮总要费些功夫,他随意地在石凳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心下合计着青城周围复杂的局势。   从浮曲阁出来,刚准备外出布施、为穷人问诊的空海大师恰好看到这一幕。   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小侯爷竟然在等人。要知道先前可从来只有别人等他的份,连他这个带了他十几年的师傅都从未享受过如此好的待遇。   看坐姿朝向,他等的人应该是从后院出来。   原来是在等小阿瑶,空海大师瞬间明悟。寿眉都笑弯了,上下调皮地抖动着,他步履轻松地默默走开。   “景哥哥。”   陆景渊想事情向来专注,此刻是在胡家后院,身旁还有暗卫,处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下,不知不觉他便全神贯注,直到清脆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抬起头,看到近在咫尺的丫头,一瞬间他不由地晃神。   她换了身粉色的纱裙,上面绣着充满西域风情的花纹,柔顺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绺编起来的辫子绕过额头,耳朵上夹着两只细长的黄碧玺耳坠,整个人乍看起来像是从月牙湖畔走出来的西域精灵。   明明是西域女子大气爽朗的打扮,可江南少女特有的纤细柔弱身形,却为她增添了一抹西北姑娘所不常有的飘逸和灵动,两种气质混合在一处,格外地摄人心魄。   “怎么穿这样?”陆景渊皱眉,想到她打扮成这样出去让其他人看到,他就有些不甘心。   “不好看吗?”阿瑶转个圈,宽大的纱裙鼓起来,几层不同材质、颜色的纱层次分明,阳光下如块熠熠生辉的粉色宝石,美不胜收。   陆景渊昧着良心点头。   阿瑶神色有一瞬间的失落,不过很快她便打起精神:“这已经是我柜子里最好看的一条有西北特色的裙子,今天准备西北的烤全羊宴,总要穿得应景些,丑点就丑点吧。”   姑娘哪丑了?小侯爷什么眼神!青霜愤愤不平,可当着小侯爷面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走。”   见傻丫头不肯改变主意,陆景渊起身,冷着脸走向马厩,直接选了他的专属车驾。侯府标志明晃晃挂在车门上,京城所有人看到这标志无不退避三舍,他就不信这样还有人敢围过来。   可他想得太简单了,青城可不是京城,天子脚下百姓们见多了各种达官贵族,该熟悉的也都熟悉。可这种江南小城,老百姓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拜师仪式上的潘知州。任凭车门上的标志再大气再有威严,他们也就顶多夸一句“马车上雕的花挺好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与其弄个标志,还不如弄张大白纸,白纸黑字写上“XX侯府”这几个大字贴到门上,青城富庶,多数人都读书识字,认出来后百姓们还可能会注意些。   然而陆景渊完全不知道此点,不仅不知道,他还低估了青城百姓对于阿瑶的热情。见赶车的是胡家姑娘惯常用的车夫,不少人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往马车里面走。偶尔有溢美之词传进来,每字每句都如酒曲般,催化得一缸老醋更为香浓。   陆景渊关严实车窗,暴躁的举动看得阿瑶连连皱眉。她这身打扮真有那么丑?不可能啊,青霜明明说很好看,连连夸说换了身衣裳姑娘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后一句虽然有吹(并)捧(不)嫌疑,可她心里多少有数,怎么都跟丑沾不上边。   那景哥哥……莫非当真是喜怒不定?   想到那日礼佛初见时,一路上山他喜怒不定的反应,前科尤在,阿瑶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屁股往后面挪挪,整个人缩在车角,她尽可能降低自己存在感。   “阿瑶…阿瑶你在里面嘛?”   求救的呼喊声传来,正紧张的阿瑶如蒙大赦。掀开车帘,迎面扑来一股草药味,透过车窗往外看去,就见苏小乔站在城中最大的药铺百草堂前,正焦急地看向她家马车。   见她探头,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阿瑶,还真是你。”   “小乔,你怎么在这,莫非是你……”看着苏小乔红润的面色,还有中气十足的声音,她临时改了口:“家中有人病了?”   “是我阿爹,”苏小乔声音低下来:“他肺不好,总是憋得睡不着。”   “咱们下去慢慢说,”说完阿瑶扭头看向少年:“景哥哥,是苏小乔,我在女学最好的朋友,她好像遇到了点事,能不能先停一停,我很快就下来。”   陆景渊自然是知道苏小乔的,不仅如此,知道她与阿瑶交好后,他还派暗卫将苏家好生查探一番,其精细程度就差找空海大师做个法、把她家祖宗十八代从地府里招出来好生盘问。不是他太过谨慎,前世那丫头被宋钦蓉骗那么惨,这辈子她好不容易再交个朋友,总得交个放心的。   查完后他就放心了,虽然苏父在沈家印染铺子干活,但因为沈墨慈亲信陷害,他落下了一身的病。有这样的仇,苏家绝不可能帮着沈墨慈来骗那丫头。就算想骗,以苏小乔比傻丫头还要简单的脑子,别说是胡九龄,就算在青霜跟前也过不了一回合。   “好。”   答应后,在阿瑶惊讶的目光中,陆景渊先行下车,挥腿车夫将手伸过去,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扶你下车。   刚刚他不是还很烦么?疑惑地将手伸过去,下车的片刻,她耳边听到这样一句话:   “穿成这样被太多人看见不好,快些进去。”   “阿瑶,你怎么穿成这样?”   在苏小乔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原本还有些迷惘的阿瑶瞬间明悟。原来他不是嫌弃她穿得丑,而是觉得跟别人差距太大,怕她被人说道。终于明白他脸色阴沉的原因,阿瑶心里漾起一股甜意。顺从地靠在他身边,三步并做两步进了百草堂。   “真好看!”   紧随其后的苏小乔真诚的夸奖,让阿瑶彻底圆满了。   “你阿爹身体有没有找空海大师看过?若是排不上队,我可以求下师傅,然后你们到我家坐下来慢慢看。”   “听闻大师在城内为人看病,我大哥很早就去守着,已经排上了队。大事看过后给开了个方子,我今日便是来抓药的,谁知那群害人精拦着,不让我拿到最重要的一味药。”   “害人精?”   顺着苏小乔的目光,阿瑶看到柜前那位姑娘。乍一看她觉得有些眼熟,稍微看两眼后很快想起来。   “这……不是拜师仪式上打翻茶盏的沈墨慈的大丫鬟?”   “就是她,他们那伙人害了我阿爹。”   “到底怎么回事?”   在苏小乔难掩气愤的诉说中,阿瑶总算弄明白了这段恩怨纠葛。能入得了青林书院的姑娘,家境怎么都不会差,苏小乔家先前也是如此。他阿爹因为手艺好,在沈家印染铺子做管事,家境虽然不富裕但一家人也和乐。直到这几年,随着沈墨慈的得势,她手下人跟着鸡犬升天,有个人看中了苏父管事之职,串通铺子管事随便找个错处把他调去别处,自己占了位子。   “为了全家,阿爹不得不忍气吞声。他如今做得活计,是拿沙子吹然后的布匹,这样做出来的布料颜色渐变很均匀。可那沙子很细,容易吸进去,阿爹呆了没多久肺便开始不好了,如今几年熬下来,他整个人已经很虚弱,大夫来过几次都说这病得慢慢养。如今好不容易空海大师开个方子,说是长期用能缓解病情,沈家丫鬟还要把所有的药都拿过去,这简直是不给人活路。”   说到最后她声音拔高,百草堂内不少人都被吸引过来,听到“沈家”时心有戚戚然地点头。   见此大丫鬟目光也变了,走过来,她不卑不亢:“这位姑娘,我已经被沈家放出来,所有行事都与沈家无关;至于药,我比姑娘先来一步,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   “她比你先来?”阿瑶皱眉,若是如此,那大丫鬟做得也没什么错。   “她是比我先来一步,可也没必要把所有的药都包了,这可是百草堂,百草堂从不会缺药。”   “我受了伤,疗伤需要很多这种药,要多少那是我的事。”见药已经包好,大丫鬟上前双手各提一串,朝这边微微点头:“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那我先行告辞。”   “慢着。”   在她经过三人身边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陆景渊鼻子皱皱,似乎闻到什么味道,喝住丫鬟他走上前。   “阿芙蓉?”   大丫鬟面色微微有变,后面苏小乔早已点头:“对,就是阿芙蓉,空海大师说是拿来止疼的。他还特意嘱咐过,这药不能多用,用太多了好像是会让人……”   “上瘾,精神错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陆景渊随口说道,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紧紧慑住大丫鬟。   “对,就是这样,侯爷说的跟大师嘱咐的一模一样。”   阿瑶想起前世赴宴归来后的阿爹,虽然满身酒气,但他神智依旧清醒。在她的印象中,阿爹绝非冲动之人,几杯酒下肚就贸然许诺,丢出去大笔银子。方才她虽想明白,但于这点上始终有些疑惑。   可如果是被人用药迷了心智呢?不经意间她好像知道了事实真相。   “你买这么多药做什么!”   “我……我受了伤自己止疼……你们不是想要?给你。”   说完大丫鬟拿出一包药,朝后面抛去。趁众人不注意,她赶紧迈步向外跑去。   “拦住她。”   阿瑶刚想名人追,却被少年止住了。   “她说得没错,朝廷并无对阿芙蓉的相关律例,如今她是自由身,我们无权抓她。”   “那……”   “这事就交给我。”想起清早暗卫来报,沈墨慈在张罗暖锅宴,陆景渊心下有了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就是口是心非,还爱吃醋!   今晚还会有第二更,依旧粗长的第二更哟,大概在11点,早睡的小天使们可以明早起来看~   然后,阿芙蓉就素鸦片。 ☆、第55章   “被她跑了?”   把药抢到手的苏小乔略带歉意地看向阿瑶,方才是她一直拦在大丫鬟前面,若非她突然走开,人也不会跑掉。   “本来就不是你的事,缺的一味药有了,现在方子可以凑齐了?”   “恩。”见阿瑶没有怪罪,想到马上可以凑齐药方,苏小乔立刻将此事抛诸脑后,走到柜台前将药方递过去。   阿瑶陪在她身边,边等药铺学徒抓药边说道:“三分药七分养,你阿爹若是一直做那活计,再好的方子也没用。”   “我知道,”苏小乔情绪有些低落,“可我大哥去年刚成亲,为了置办彩礼整个家都被掏空了,眼看着没两年二哥也要办喜事,阿爹怎么都不可能歇下来。其实有时候我倒希望自己没有去青林书院,这些年攒下来的钱,怎么也能够置办两亩良田。”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阿爹在世时,阿瑶从未体会过缺钱的滋味,那时候她常为市井百姓因为钱而斤斤计较的事而惊奇,心下完全不能理解。直到家道中落,连做饭都得数着米粒,想着多加几舀子水充数后,她才知道穷苦日子的举步维艰。   经历了前世最后三年,如今对上这样的苏小乔,她是打心底里同情。   “你别这样想,多读点书明白事理,这是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   “阿爹也是这样说的,家里都这样了,我说不去书院,他却怎么都不答应。他说宁愿日后少给我陪送点嫁妆,也要让我在书院读下来。”   “你爹可真好。”   学徒将称上的药倒在纸中,拿起麻绳利落地包着,随口感慨道。   “可他也太辛苦了。”   “那就换个轻松点的活计,看你跟胡家姑娘要好,让她在胡家铺子里安排个轻松点的活呗。”   这样也可以,阿瑶只觉眼前一亮。可还没等她开口,苏小乔就赶紧拒绝:“我跟阿瑶做朋友可不是为了利用她,真这样做我成什么人了。”   说完她紧张地看向阿瑶:“阿瑶,你可千万别听他瞎说,我没那个意思的。”   一直在琢磨如何布局的陆景渊回过神来,正好听到学徒提议。苏父进胡家铺子?想到他调查出来的那些苏家情况,苏父是个有本事的,之所以被欺负全因人太老实。苏小乔如今跟那丫头做朋友,有这么一层牵扯在,由不得她不听话。   这样想来倒是一箭双雕。   “可以。”   “景哥哥在说什么?”   “苏姑娘父亲先前在沈家做管事,想必也是有本事的人。你们是朋友,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以把他拉到胡家。”   学徒忙点头,“对,我想说的就这意思,苏小乔她阿爹可能干了,以前沈家老管事在时就很看好他。胡姑娘,把他请过去你绝不会吃亏。”   阿瑶本来没想那么多,苏小乔是她重生后第一个朋友,几次三番站到她这边。现在她家里有事,能力范围之内她当然尽可能帮。就算多个吃闲饭的,以胡家如今境况也不是养不起。甚至她都想好了,规矩不能坏,若是苏父实在不堪大用,他每个月的工钱从自己月例银子里扣。   如今听来好像还是个能干的,那简直再好不过。   “小乔,有本事的人在哪都受欢迎。就算没有我,他辞了沈家活计来胡家,贵叔还有那些掌柜也肯定不会拒绝。”   “真的?”   “当然!”杏眼坚定地看着她,阿瑶重重点头。   不论是自己跟沈墨慈的过节,还是沈家把阿爹身子害成这样,总之苏小乔对沈家全无好感。先前兄长与她便在劝阿爹,沈家这样我们去胡家好了,可那会阿爹一直念着老管事当年的情谊。   如今几年过去,阿爹不辞辛劳把身子拖垮,就这样,再大的恩情也该还了吧?   不仅是她,连阿爹也这样认为。他虽然没明说,可再提起时他不会再念叨老管事,而是担心自己身体不好,胡家看他病怏怏的不会收,回过头来得罪了沈家,两头都没着落,毁了整个家。现在有阿瑶的保证,她总算能长舒一口气。   “阿瑶,你太好了。”   张开双臂苏小乔就想扑上来,眼见着手要搭到阿瑶肩上,旁边一道幽冷的目光传来,她整个人如被冻住般,僵在那片刻讪讪地收回手。目光往旁边一看,她倒抽一口凉气。   我的妈呀,明明是顶俊俏的小侯爷,现在脸色沉得都能滴下水。   “我这就回去,把好消息告诉阿爹。”   从柜上抓过药,苏小乔撒丫子跑出去,头都不敢回。   “苏姑娘,找你的钱。”学徒手中捏着几枚铜板,见人消失在门口,他无奈地摇头:“我先收着,等她下次来再算。”   而后他抬头,略显迷惘地看向旁边玄衣少年,片刻后恍然大悟,“咦,这不就是上次拿虎骨来小店的那位公子。”   “你认错人了。”被人当场认出来,陆景渊本就黑的脸色这会更是黑如锅底。   “怎么可能,公子您不是指名道姓,说要把虎骨卖给胡家。小的学徒几年,还从未见过成色那般好的虎骨。莫说是小的,就连小的的师傅,我们掌柜的都把那虎骨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直说他坐镇百草堂多年,从未见过成色如此好的虎骨。”   还有这回事?阿瑶歪头,只见到一张黑到不能再黑的脸。   “师傅还在云来楼等我们。”   扔下这句话,扯住阿瑶袖子,陆景渊大步流星地走出百草堂。   上马车后,阿瑶吩咐旁边跟来的护院回府就苏父之事跟胡贵打个招呼。贵叔是胡府大管家,这事由他亲自安排肯定妥帖。解决其他事后,她抬头看向少年。   “景哥哥,我记得自己喝得补汤中好像也加了虎骨,是你从京城带来的嘛?”   “想那些干嘛?我有点事,你先去前面首饰铺子坐会。”   皱眉说完,他撂下衣摆跳下马车,三步并做两步走进旁边暗巷。   “可师傅不是还在等,这……”   简直是喜怒不定,不过看在虎骨的份上,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自我安慰一番后,阿瑶下马车进了旁边的首饰铺子。   虽然胡家后宅只阿娘和她两个女人,但耐不住每次要的首饰又多又名贵。首饰铺子最喜欢胡家这样的主顾,脾气好、不挑剔、每次要的还多。往常铺子里出新款都是直接派人带着登胡家门供人选择,这会胡家姑娘亲自过来,掌柜依旧不改热情,直接亲自迎上来。   “胡姑娘这身打扮,今个可真来对了,小店刚打了一批西域风情的首饰。”   阿瑶本来没打算买东西,可掌柜这句话却让她心思一动。   “西域风情?烦请拿出来看看。”   “好咧,您楼上请。”   刚上楼便有丫鬟端着各式各样的首饰摆上桌,精致的铃铛、宝石串起来的镂空抹额,细长的银手链,种种与江南细腻风格截然不同的神秘和瑰丽冲击着心神。不止阿瑶,连跟上来的青霜都看直了眼。   “姑娘,你瞧这铃铛多好看。”边说着她边摇摇,清脆的响声传来让人不禁忘忧。   明日宴会肯定有歌舞表演,若是舞姬手腕脚腕上带上这种首饰,刚才模糊的想法逐渐清晰,阿瑶拿起其中串铃铛的手链。   “这种手链还有多少?”   “姑娘真有眼光,这款手链样式是这批首饰中最出挑的,我们特意多做了些。”   “手链、脚链我各要十二对。”   “这……”掌柜面露难色。   “掌柜可有什么难处?”   “姑娘说对了,沈家前面有人来看过,对这镯子满意,吩咐着让人留一些。”   沈家?阿瑶下意识地想到沈墨慈,脸色微微有变。   青霜则表现得更直接:“我家姑娘直接出银子要,难道还比不得他沈家一句不确定的话?”   胡家可是大主顾,惹不起。再者沈家行径的确为人不齿,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掌柜的虽明面上不会说人坏话,但心里自由一杆称。见青霜动怒,他忙改了口:“十二对是吧,我马上派人去取。”   “不,我全要了,不仅如此,日后这款首饰不能卖给其他任何人,掌柜的开个价。”轻摇铃铛,阿瑶尽量学着阿爹与人谈生意时的坚定,耳濡目染之下她学得还真有几分像,这会就成功唬住了掌柜。   这可是他十分看好的一批新样式,可胡家姑娘又实在惹不起,掌柜的陷入犹豫。   在两人就首饰专利讨价还价时,隐入暗巷内的陆景渊也已联系上了暗卫。方才他收到消息,就如他预料中一般,为稳住平王,沈金山将沈墨慈送了出去。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沈墨慈非但没有就此消沉,反倒想尽方法说服了平王,让他暗中重新向众绸缎商征募军饷。   虽然皇帝舅舅这些年地位渐稳,但太上皇积威尤存。平王甚至不需要露出马脚直说要银两,只需亮出王爷名号宴请诸位绸缎商,这些无权无势的商户就鲜少有人敢违命。到时沈墨慈再用点什么阴谋诡计,还真有可能让他们成功。   留着沈墨慈,是为了让她引出藏在幕后的人。其他的,不说为别的,就算为了那丫头,他也不能让她舒舒服服过日子。   这事必须得搅和了。   “你,去找个抽阿芙蓉的,修理得狼狈点带到大师跟前。”   “你,去找空海大师,让他这样……”   几位藏蓝色袍服的暗卫领命后,很快消失在街头巷尾。没过多久,正在诊脉的空海大师跟前就来了一位骨瘦如柴、疯疯癫癫的病人,不少人认得此人,正因认得他们才更加惊讶。   怎么去年晚秋蚕那阵身子骨还壮实的二牛,现在都快瘦成个骷髅架子了,这才过去多久。   “大师,求求您救救我吧。”   在二牛的痛哭流涕中,空海大师诊脉一番,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可是年前犯病,为了止疼用了阿芙蓉?”   “大师怎么知道?”   “施主并非身有顽疾,如今身体虚弱、精神不济、骨瘦如柴,全因这阿芙蓉而起。”   阿芙蓉还会害人?青城富庶、百姓们吃得精致,对阿芙蓉也不算陌生。炖汤时放点进去,只需那么一点,炖出来的汤香味能传出去一里地,这等省时省力的法子受到不少人家推崇。吃得好了牙容易坏,不论大人孩子都扛不住那疼,疼到不行了含点,全身轻飘飘的疼痛立马全消。   用处多多,不少人家日常都备着,就连百草堂这等大店也对其持无所谓态度。   “这阿芙蓉用少点没什么,一旦上瘾便彻底离不开,瘾头上来手边没有,便如百爪挠心。”   空海大师说完,二牛就连连点头:“大师说得好像亲眼看过似得,可那不是我在犯病?”   对啊,难道不是犯羊癫疯?   “不是病,只是阿芙蓉成瘾。你这病无须药,只需半月不用阿芙蓉,自可不药而愈,只是这其中难免要吃些苦头。”笃定地说完,空海大师环顾四周:“贫僧在青城游走多日,街头巷尾常闻到阿芙蓉炖汤的味道。此物虽好用,但容易上瘾。这些时日贫僧为多人诊治,本是自愿之事也不该邀功,但此刻贫僧还是想以此功劳,恳求诸位百姓莫要再用此物。”   空海大师将姿态放得很低,可正是这样才感动了许多人。   大师医术自不必说,这些时日他走街串巷,甚至连积年的疑难杂症都能找出医治良方。这会他说阿芙蓉不好,肯定确有其事。   不少人想起来,自己先前误以为的羊角风,似乎多多少少都与阿芙蓉有关,只是用完阿芙蓉后就好,他们误把□□当成解药。   还好大师指点迷津,不然整个青城还不知要误解多久。明明是在救他们,大师却将姿态放得如此之地,就这样他们还有什么脸去贪那点口腹之欲。   众人下定了决心,回家就把阿芙蓉全都烧了,然后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刚过中午便已传遍青城大街小巷。   “所有人都在扔阿芙蓉?”   昏暗的厢房中,一身淡青色袍服,头发用纶巾扎起的贵公子口中传出独有的温柔女声,这正是发现自己被当个东西送给平王后,对沈家彻底心凉进而恨上,说服平王跟其乔装打扮回青城的沈墨慈。   再次回来,她目标无比明确。她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现在不行,可打着平王名义征集一笔钱,她便能东山再起、徐徐图之。   偏偏平王名不正言不顺,有小侯爷在前,那帮无利不起早的绸缎商肯定不会出银子。这时候就需要点特殊的方法,她本来想得是想在菜肴中多添点阿芙蓉迷惑人心智,让他们迷迷糊糊在契书上画押。等众人想明白过来,埋怨的也只会是沈金山,这样她也算狠狠报复沈家一把。   可如今空海大师这样说,所有人都信了,她再想用这一招显然已经不成。   “既然不能用,那便从舞姬身上下点功夫。走,去首饰铺。”   换上不起眼的马车,绕小路到达首饰铺。想到方才别院中丫鬟回来说,首饰铺子中新出了铃铛首饰,她隐约记得以前学过西域一种舞蹈,韵律极为独特。若是单跳只是好看,可若是加上铃声,那就能迷惑人的心智。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有?可刚刚你不是预定过!”   传话的丫鬟有些着急,“姑娘,刚才还有,可店家说已经被全部被胡家姑娘买走。而且……她连图纸都买走了,这种首饰日后只能卖给胡家。”   胡瑶!怎么又是胡瑶!   气急之下沈墨慈攥紧手心,直到攥出血来都浑然未觉。   找不到铃铛镯子,那舞也就白费了。阿芙蓉的味道大家都熟悉,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放,眼见着日落后别院便要上演征募宴,她还有什么办法?   思索的太过入神,直到手心流血处结痂,直到外面传来妇人的议论声。   “赶紧把这害人的东西扔了,仍远远的,听说不小心吸进去还能上瘾。”   吸进去?一筹莫展的沈墨慈突然眼前一亮,她有办法了! ☆、第56章   对于沈墨慈的咬牙切齿,阿瑶全然不知,此刻她正在云来楼内忙活着布置明日征募军饷宴所用场地。   每年青城绸市开市,大夏东南西北的商客都会沿水路云集于此。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当然也是为了从这些不差钱的商人身上捞钱,城中建起了各式各样的客栈、酒肆。京城的大气、大漠的粗犷、南诏的神秘,各种服饰、摆设以及器皿应有尽有,只要你有银子,便能得到一切。   而几路商客中,出手最为阔绰的当属盛产珠宝的西域前来的商客。为了伺候好这些金-主,城内商家关于西域的各种物品总是极尽华美。   现如今这些东西全被陆平搬了过来,三层高的屋顶上原先吊着的华丽六边形宫灯被摘下来,换成水晶吊灯,周围墙壁上挂上各色绘制有飞天的彩绘。   “哇。”   站在开阔的一楼大厅内,阿瑶仰直脖子,看着头顶上藏蓝色袍服的暗卫飞来飞去。原先需要架梯爬墙、兴师动众才能换好的宫灯,这会只需轻轻一跳把旧的摘下来,再轻轻一跳把新的挂上去。   “陆平大哥好厉害。”   方才进来时,景哥哥已经给她介绍过陆平,几次递东西时说话后,两人也熟悉起来。   仰起的脖子顺着他下落的动作低下来,微微仰头盯着陆平,阿瑶双眼在发光。   被如邻家妹妹般可爱的姑娘看着,陆平下意识地瞥向二楼小侯爷。他并非蠢笨之人,先前一个月没发现端倪,只不过是太过沉浸于对小侯爷的敬佩中。可方才小侯爷要他日后保护胡家姑娘,他也回过味来。   胡家后院之事事无巨细回报,这哪是为了完成皇命,分明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毕竟小侯爷,在接近人家姑娘的同时打开局面,追媳妇忙任务两不误,果然是高。想起指挥司那些因为常年忙于任务,后院起火的暗卫,陆平对小侯爷的敬仰之情非但没有丝毫降低,反而又升高一大截。   简直是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   被胡家姑娘热切的目光看着,虽然心里升起一股男儿自豪感,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看向小侯爷。二楼阴暗处的小侯爷神色晦暗不明,但跟随多年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出其不悦。   “不过是一点轻功,我这算不了什么,侯爷那才是真的厉害。”   “景哥哥也会武功?”   “当然,侯爷与我对决,只需要一只手便能取胜。”   边说着陆平边心下感叹,虽说长江前浪推后浪,但为什么那些前辈都是普通浪潮,轮到他这就成了钱塘江大潮,不带这样的啊。   明明两个月前比武两人不相上下,甚至他略胜一筹,可短短两个月过后,小侯爷就跟被隐世高手灌顶传送一甲子内力似得,单手打得他落花流水。   深不可测!   “也对,那天去城南铺子……”那会眼见着惊马撞上来,是景哥哥伸手抱住她,然后还带她在树林中穿梭,“景哥哥也很厉害。”   “侯爷真的很厉害。”   两人有志一同地点头,然后弯腰开始铺地毯。虽然明日才是宴会,但提前一日云来楼已经清场。先前一楼的方桌条凳暂时被清到后院,露出毫无阻隔的开阔空间。   “一共多少桌?”   阿瑶声音不大不小地问着,抱着地毯进来的陆平开口:“连带侯爷一共是二十四桌,刚我走一圈大致丈量过厅大小,侯爷和最主要的八位绸缎商围坐在里面,剩余十五家依次围在外面,左边门口空出来的位置做签名、募捐记录之用。”   指着位置大体比划下,说完后他看向阿瑶:“胡姑娘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动?”   都已经做得这么好了她还有什么需要去想的。   “这就是得力的下属,”一直在二楼居高临下的少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轻声在她耳边说完,他仰头朝对面说道:“安排得不错。”   陆平皂靴脚后跟一磕,双脚并拢站得笔直,躬身道:“谢侯爷夸奖。”   这样就行了?扭头看向少年,阿瑶满脸问号。   不这样还能怎样?点头,他眼神无声地表达出这种意思。揉揉她小脑袋,手顺势下滑,慢慢靠近她的腰。   “景哥哥,你……”察觉到腰被人搂起来,阿瑶有些难为情。然后下一刻她的腰被牢牢箍住,双脚离地,整个人被带上了二楼。   “站在高处看得比较清楚。”   脚落到实处,顺着他的话,阿瑶手巴在围栏上,居高临下看过去。开阔的一楼,陆平正在领着其余几人打线。滑石从木头上滚过,原本一整片的地面被分成均匀的三块,正对着门的中心位置摆上一块最大最华丽的地毯。   “明天景哥哥坐那?”   不等他有反应,一块块相似的地毯铺上去,阿瑶一块块指着。阿爹该坐哪、沈金山该坐哪,还有管码头的黄伯伯、城西负责提供染料的李伯伯,自幼长在青城这些人的名号她也听说过,根据势力大小、与自家关系的亲疏远近、甚至还有前世阿爹死后的反应,她自己先默默排了遍位置。   等她说完地毯也差不多摆完,陆平抱着一摞木雕的身份铭牌进来,其余人则往里面放矮桌。   “就按阿瑶方才说得来。”   抱铭牌的陆平手一顿,先将小侯爷牌子放好,然后看向阿瑶。   “属下记性不好,能不能劳烦胡姑娘再说一遍。”   阿瑶一愣,“可我就是随口一说,而且掺杂了许多私心,难免有失公允,这样不好吧?”   人要脸树要皮,有钱的商贾吃喝不愁,对脸面更为在意。若是全按她的想法来,沈家以及依附于沈家的多数商家都得坐到犄角旮旯。虽然她乐见其成,可若是那些被拂了脸面的人心生不满,耽误了景哥哥大事可就不好了。   这丫头在关心他,心下熨帖,藏于内心许久的话脱口而出:“你是本候的人,自然可以肆意些。”   小侯爷表白了!抱着铭牌的陆平手下一僵,上面刻着“沈金山”名号的牌子摔下去,连接处木榫松动、摔得七零八落。   景哥哥怎么能这么说,阿瑶脸上一阵火烧。下面响声传来,陆平呆滞的神色映入眼帘,热意再度升腾,“原本如羊脂玉般白皙的小脸瞬间染成一块上好的血玉。   还是丁点不开窍,这傻丫头。想到明日征募宴后自己马上要离开青城,向来自信的陆景渊这会罕见地心慌。   不开窍的人,再逼也没用,心下叹息,他接着道:“你是本候的师妹。”   还好只是师妹,见下面众人神色恢复正常,阿瑶长舒一口气。脸上热度渐渐褪去,她心底隐隐有些失落。   景哥哥虽然喜怒不定,但他带她入华首寺后院破了沈墨慈阴谋,在沈墨慈逼到胡家门口时及时帮她找来了师傅,并且还悄悄把上好的虎骨加到她的补汤中,他对她的这些好,她也不是全然未察。   可她只是他师妹。景哥哥已经十八,即便还未成亲,这次回京后只怕也差不多了。   等他娶妻,会不会对新妇也这般好,甚至更好。单是想着他对另一个女人也这般好,她一颗心就忍不住揪成一团,说不出的难受。   这样是不对的,收敛心神阿瑶全神贯注地看向下面。正好这会功夫,陆平已经将摔碎了的“沈金山”铭牌重新插起来,整理好后他朝楼上拱拱手。   “还请胡姑娘说下,哪个人该坐哪桌。”   这丫头还知道难受,也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开窍。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低落,陆景渊心里如三伏天喝了雪水般,三千六百个毛孔都透着舒爽。   “按你想的说就成,你喜欢谁就把谁放好的位置。”愉悦之下他大手一挥,直接把决定权交给了阿瑶。   “如果弄错了,怠慢到一些人,不会妨碍到你?”   再三确定不会影响到他募集军饷后,阿瑶终于放心。按照自己先前所想,与胡家关系近的放最好的位置,前世阿爹去世后没逼太紧的第二,上门逼迫的次之,做沈家狗腿子、前世大闹灵堂的那些全都放在最边角位置吹风。   听着她喊出一个个名字,在下面负责摆铭牌的陆平心下暗自惊奇。月余功夫暗中调查,他对青城绸缎商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很是了解,哪家跟哪家近,哪些依附于沈家,又有哪些跟胡家比较近,他也算摸个**不离十。本以为胡家姑娘是个娇养在后宅、万事不管的,可现在听她喊出来,哪家跟胡家近、哪家远、哪家不怀好意,她竟是门清!   果然有个那般精明的爹,亲闺女也差不到哪儿去。   在胡九龄与沈金山中间,看似是后者脑子比较活泛、手腕比较高杆,陆平先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一个月的明察暗访足以改变他的看法,手腕高杆的沈金山固然厉害,可明明手腕高杆却还让所有人觉得真诚守信、一派儒商风范的胡九龄那才是真的厉害。   胡家姑娘虽然手腕不成熟,可她坑了沈墨慈的同时,还让青城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小孩有志一同地觉得她仁善,单凭此点她已经青出于蓝。   不愧是小侯爷看中的姑娘。   陆平已经知道,这次差事办完后他要留在青城,暗中保护胡家姑娘。作为大夏最顶尖的暗卫,他心中也有傲气,再对胡家姑娘有好感,也不代表他甘心呆在这座江南小城,先前之所以答应不过是因为暗卫天性里的服从。可摆完铭牌后,他原本那点不情愿渐渐冰雪消融。   “好像是哪里有些不对。”站在二楼,阿瑶托腮沉思。   心悦诚服之下,听到阿瑶问话,陆平下意识地将重视程度提升一个档次,虽然依旧还比不上小侯爷,但他也开始认真思索她提议。   “是不是中间有些空?”   “对,就是中间,陆平大哥好聪明!”激动地说完,想起方才等候景哥哥时买的铃铛手链,阿瑶提议道:“要不加些歌舞,最好是胡姬,或者会跳胡人舞蹈的,我记得城内好像有那么一家……”   还说他聪明呢,连他都没想到歌舞表演,她已经把所有事都想好了。胡家姑娘这等善于发现人长处,并且不吝啬言辞夸赞的性子,又有谁会不喜欢。   心下高兴,陆平说道:“城西有家酒肆舞姬会跳,属下这便去找他们过来。”   “青霜,你也去马车上把首饰取下来,等会人接过来咱们先试试。对了,陆平大哥,我想多排几遍。排完估计就很晚了,为防万一干脆让他们今晚在云来楼二楼住下。只是实在耽误酒肆生意,最好多赔点银子,好好跟店家说。”   “姑娘放心,属下一定办妥。”扎个千,陆平转身出门,跨上马往酒肆赶去。   目送他出门,陆景渊意味深长地看着身边阿瑶:“你很厉害。”   “什么?”   陆平是他身边暗卫里身手最好的,心下难免有些骄傲,虽然尽职尽责,但轻易不会承认人。七岁那年他凭自身实力在广平侯府追杀之人手下逃生后,才彻底得到他认可,说起来那次他能活下来,还多亏了莲花池边提兔子灯的胖娃娃,也就是现在身边这个傻丫头。   没想到如今这丫头如此轻易就得到他认可,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才不傻。”   “恩,你是呆。”边说着他边翻身下楼。   “不呆,不傻也不呆。”   “恩,是笨。”陆景渊走到门边,转过头逆光中嘱咐道:“这里也布置得差不多,我还有点事,先行一步,晚上就不回去吃了。等会你坐马车回去,早点回,那么笨天黑了会迷路。”   说完他大步向前,转身迈出云来楼。   望着他的背影,阿瑶气得直跺脚,这都什么人!不过刚他在门边嘱咐他的话,怎么有点像阿爹每次出门前对阿娘说得。   绣鞋中的脚趾鼓起来,倚着栏杆扭动身子,阿瑶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别样情绪顺着脚心往上蹿,暖烘烘的感觉自心房涌出,顺着经脉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良久,她轻嗔道:“有车夫,才不会迷路。”   话说另一头,出门往西拐的陆平很快来到酒肆。青城绸市尚未开,此刻正是生意惨淡之时,听闻有人花大价钱雇舞姬,酒肆掌柜那叫一个高兴。喊娘子帮舞姬门收拾行装,自己则是套车亲自将人送到云来楼门口。   前脚他们刚走开,后脚沈墨慈派来的人也到了。透过紧闭的大门,看到柜台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问明白旁边店家后,几人隐隐明白来晚了一步。   “被云来楼请了去?”一身男装打扮躲在暗处,得知又被阿瑶截了胡,沈墨慈因铃铛脚链尚未完全消下去的怒气再次升腾。刚刚结痂的掌心再次受了罪,尖锐的指甲掐过来,重新崩裂开。   “你先去找别家,我在这等着再看看。”   在沈墨慈眼巴巴等着的同时,云来楼内,酒肆掌柜正热情地帮阿瑶排练舞蹈。有他帮忙,原本甚至要排到晚上的舞蹈,没几遍就已经妥帖。   “有劳掌柜。”   阿瑶虽然懂得不多,但她脾气好。不会不懂装懂,有不明白的地方虚心请教,别人教她,她也面露感激。这种谦逊的态度很少有人会讨厌,半个下午相处下来,已经同酒肆掌柜与掌柜娘子十分熟络。   有这点好感,在黄昏二人回到酒肆,面对沈墨慈假扮的公子再三请求,只是暂借一晚时,明明他们可以把舞姬暂时接回来,但想着胡家姑娘人不错,钱也给的合适,他们很坚决地没答应。   “云来楼那边已经给了钱,咱们得讲信誉。”   一句话直接把沈墨慈的千般说辞给堵回去。   深谙人心,沈墨慈又怎会不明白这点伎俩,正因为明白她才更气。纵然气到七窍冒烟,可面对油盐不进的酒肆掌柜,她也是无计可施。这会她唯一庆幸的时,幸亏自己没在一根绳子上吊死,丫鬟已经去青楼找其他舞姬。   “掌柜的不愿,本公子也不勉强。只是本公子在这奉劝一句,人莫要为了眼前这些蝇头小利轻易得罪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扔下这句话她转身走开,时间紧迫,她得加紧安排。   舞娘顺利找好,一切准备完毕,眼见着天黑阿瑶被亲自找来的胡贵接上马车,迎着夕阳向城东胡家赶去。   与此同时,夕阳的余晖中,用两个时辰弄清平王宴请之人的陆景渊同样朝城东赶去。踏马走在晋江边的青石板路上,路过胡家门口,看到不远处靠近的马车,微微点头他马不停蹄继续朝城东赶去。   夜幕降临,城东沈家别院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鼓乐声直冲天际。   陆景渊隐在暗处,看着舞姬旋转着裙摆靠近桌边商贾。以他敏锐的目力,自然能看出那裙摆间翻飞的粉末。   是阿芙蓉。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第二更。   没有存稿,/(ㄒoㄒ)/~~晚上要请人吃饭,回来现写,还是11点。 ☆、第57章   前院冲天的鼓乐声传来,后院幽暗的树下,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下来。炉子边青玉摇着蒲扇,将滚滚浓烟扇出去。擦下额头上的汗,她皱眉看向旁边沈墨慈。   下午回来后沈墨慈便把她单独叫到此处,两人支起炭炉烧旺火,把买来的成堆阿芙蓉加进水里煮开,一直敖练成锅底纯白细腻的粉末。粉末倒进石卜里细细研磨,然后均匀地涂抹在舞裙层层叠叠的月牙色衣摆上。   先前她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前院暖锅宴起,舞姬的娇笑声时不时传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姑……公子,差不多够了吧?”   虽然没听过空海大师上午那番言辞,可单看沈墨慈反应,她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差不多了。”   沈墨慈起身,还没等青玉放下心,她接着说道:“我先去前面看看,熬好这一锅你送去厨房,嘱咐灶上婆子加进暖锅高汤里。”   还要往吃食里加,现在青玉无比肯定,这就是害人的东西。   “姑娘,这……有些不好吧。”   “恩?”   为保全自己、也为了妹妹青霜的荣华富贵,青玉背叛了沈墨慈。即便理由很充分,可私心里她对沈墨慈还是存着一丝愧疚。前日沈墨慈回祖籍时她主动要求跟随,除了奉小侯爷之命继续监视外,其实私心里她也不是没想过,若是姑娘能诚心悔过,祖宅日子再苦她也尽全力把她伺候舒坦。   可她偏偏要一条道走到黑,眼见着如今她又要害人,心下那丝不忍终于让她忍不住开口。   “姑娘,就当奴婢求求您,别再继续错下去了,收手吧。”   “你让我收手?”   着急赶往前院的沈墨慈停下脚步,幽深的目光看着她。   迎着她的目光,青玉闭眼劝道:“虽然现在情况困难点,但以您的才学、样貌和家世,只要踏踏实实的,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   有多久没人这么关心过她了?自幼姨娘便教导她,要在嫡母跟前好好表现,尽力讨阿爹欢心、帮她争宠;看似对她好的阿爹,只是看中了她的经商才能;嫡母自不必说,她向来将自己这个庶女当成小猫小狗,高兴了逗两下;嫡兄更是视她这个先行插手家业的庶妹为洪水猛兽,从来没有好脸色。   他们要么利用她,要么憎恨她,从没有人站在她的立场想过,也从没有人只是因为她这个人而关心她、相信她。   她一直以来渴求的真切关心,如今竟然从这个丫鬟口中说出来。   “就此收手么?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泪珠顺着眼角滚落,昨夜阿爹已经将她给了平王,日后还有哪个好人家肯要她。   大腿根轻微酸痛传来,微微动摇的心瞬间变得冷硬。她只是个庶女,就算安安稳稳的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嫁给商户人家不起眼的儿子,一辈子囿于后宅,跟婆母与掌权的宗妇整日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争来争去,各种丫鬟婆子齐上阵,斗得鸡飞狗跳?   不!她怎能甘心!   她虽没有胡瑶好命,可她有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的头脑,她一定要过得比胡瑶好!   “不会迟的,姑娘,咱们把这阿芙蓉粉倒掉吧?”   锅里的阿芙蓉已经敖干,青玉端起来就要往树林里走。   “谁让你倒的?送去厨房。”   “可这是害人的东西呀!”月光下青玉瞪大眼,声音中满是急迫,一颗心却是止不住往下沉。如果她没猜错,姑娘这是要一条道走到黑。   “害人又如何?前面那些绸缎商,又有哪个能保证自己没害过人?”   沈墨慈神情激动,见青玉面露惊讶,想到她方才的一片忠心和体贴,她慢慢柔下声。   “我从八岁起就跟着阿爹去沈家铺子,长到这么大有一半年岁是在做生意,对于这里面的事我比你看得更清楚。青玉,经商之事本质上就是将别人荷包里的银子抢过来,丰富自己荷包。普天之下银子就那么多,人人都想要得到,有人赚就得有人赔,不说这其中手段,单让人赔银子难道不是害人么?”   青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这番话逻辑太过严密,一时半会她又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言。   “可这些跟伤人性命不一样。”   “有哪点不一样?生意场上博弈输了后债台高筑,甚至比直接死了一了百了还要难熬。你也别多想,我不会伤他们性命,只不过借沈家名头拿回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顿了顿,她拭下眼角泪滴。   “不多说了,你把东西送到厨房,我去前面。”   “可……”拼着最后一丝期待,青玉张口。   还没等说出第二个字,便被沈墨慈压下去:“我是主子,现在我命令当丫鬟的你这样做,快去!”   吼出最后两个字,她冷着脸快步向前院赶去。   前院宴客之所,暖锅配合着阿芙蓉,还有娇笑的舞姬,奢靡之气传遍房中每一个角落。酒过三巡,前来赴宴的商贾们视线开始迷离。高居座首的平王松开左右柔若无骨的舞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感谢诸位今日赏脸前来,大家说,这些年青城最风光的是谁?”   “当然是沈老爷。”有人脱口而出。   今日能来别院的大都是与沈家交好的绸缎商,这会大多数人表示附和。   “错。”   “难不成还是那绝户的九尾狐?”暖锅旁传出一阵哄笑。   笑声震得脸上灰尘抖动,藏在其中的小侯爷脸色微变。绝户、还有后面那什么招赘,莫非这是胡九龄不喜他的原因?   “正是胡家!”平王斩钉截铁道:“虽然胡沈两家财力相当,甚至沈家要略胜一筹,可单皇商名号,就足以让胡家在青城独占鳌头。”   提及皇商,不少人止住笑声。然而酒意上头,更多人则是口无遮拦:“皇商又如何,就那么一个姑娘,赚再多将来还不得改姓。”   听众人鄙视胡九龄,沈金山心里那叫一个舒坦,不过他总算没忘跟平王商议好之事。   “无论如何,皇商终归荣耀。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不知可有法子,让我等也搭上这等天大的好事。”   “曲曲胡家,名头上说是皇商,说白了不过是给本王家人进贡做衣裳料子的罢了。能有它胡家一家,当然也能有第二家、第三家。别的本王不敢说,本王在陪都洛阳的父皇,如今可很是需要精美的绸缎。”   给太上皇进贡绸缎?那也是极好的差事!   这会众商贾迷迷糊糊的,也无从思索太上皇与当今皇上间紧张的关系。他们只想着胡家靠这差事赚那么多,若是自家能捞过来,那日后岂不得躺在金屋里睡。重利在前,众人期盼地看向平王。   “皇宫的门可不好进,从侍卫到宫女太监,本王总需要点银两打赏。”   沈金山忙道:“那是当然,总不能让平王殿下白白辛苦,该有的孝敬还是不会少的。”   说罢他又向众人夸到:“诸位仁兄有所不知,平王殿下可是珍贵妃娘娘所出,外家更是我大夏阁老。贵妃娘娘入宫二十余年盛宠为衰,如今住在陪都离太上皇最近的宫殿里,掌管六宫宫物,俨然已经是后宫之主。”   随后沈金山又对平王外家好一顿夸,直把那位阁老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晕晕乎乎的众商贾听到这般繁花锦簇的景象,一时间心头纷纷热乎起来。   “是得该孝敬好殿下。”   “殿下此等贵人,得见乃是我等毕生荣幸。”   种种溢美之词传来,直夸得平王轻飘飘的,差点把正事抛到脑后。还好沈金山尚有理智,靠近在平王跟前耳语几句,然后命人拿出一堆契书。   “光说不行,总得拿出点诚意。诸位说捐多少,沈某人暂且帮忙代笔。待日后事成,赚到的银子按今日所出银两多少来分。”   站在门边,沈墨慈隐在幽暗中,见商贾们喊出一个个不小的数字,然后就着舞姬递过去的朱红印泥画押。白纸黑字红手印按上,明日他们清醒过来也没法不认账。   想着自己与平王先前的协议,这次所得银两三七分。虽然她只有三成,可照这样算来也不会少。   默默算出一个数字,沈墨慈扬起唇角。想着青玉的关心,反正这边也用不到汤底,干脆卖那丫鬟个人情。   刚抬起腿,就听上面传来她怎么都没想到的声音。   “平王殿下这银子可真是来得容易。” ☆、第58章   “平王殿下这银子可真是来得容易。”   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大笔银子入手、眼看要成功完成父皇交予差事的平王瞬间打个哆嗦,将身旁舞姬递过来的酒打翻在地。   “谁?谁在那!”   “画个大饼吊着人出银子,可真是简单。”   幽寒的声音自上而下响彻整个空间,平王仰起脖子循声望去,就见玄衣少年如蝙蝠般巴在房顶上。略显幽暗的屋顶,他如苍鹰般慑人的眼眸格外明亮。   “陆景渊,你怎么也做起了梁上君子,有种就下来光明正大地对峙。”   “如你所愿。”   抓住房顶的手松开,衣摆轻扬,运起轻功陆景渊脸不红气不喘地落地,幽冷的双眸直盯着一桌之隔的平王。伸手抓过他面前一厚沓契书,随意抽几张扫完,再次看向平王时他面露赞赏。   “这出空手套白狼,在下佩服。”   “还我。”   轻松躲过他伸过来争抢的手,陆景渊挑眉:“还?这可是你意图谋反的铁证。”   意图被识破,平王非但没有丝毫紧张,反而长舒一口气。还好他采纳了宋钦文的劝谏,没有明说复辟大业,而是换了另一种说法。这会在场所有商贾都是他的证人,小侯爷就算明知他的意图,也找不到任何证据。   “意图谋反?”平王环顾四周噤若寒蝉的商贾,心下闪过些许鄙夷:“方才本王不过是与众位绸缎商商量生意上的事,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沈金山也凑过来,力证平王方才所言。   “还请侯爷见谅,咱们这些做买卖的,哪能少得了关系,往上面孝敬点也是理所应当。”   说完他凑到陆景渊耳边:“侯爷放心,明日征募军饷宴的银子,沈某绝对只多不少。”   面带笑意地说完,宽袖下他捏捏里面宣纸的契书。今晨那会胡九龄虽然气到不行,但还是答应了他三七开的条件。以极品生丝作交换,他可以先行支取其中三成利的现银。别看只有小小三成,这可是胡家春蚕一季进贡以及在绸市上所有利润的三成,单凭基数大,算下来也是比不菲的收益。   现在的他底气十足。   想到前几日见面时,小侯爷先认钱后认人的态度,这会他更是放心。   “只多不少?”陆景渊笑容玩味。   沈金山笑容更加热络:“那是当然。”   “说得没错。”陆景渊点头,还没等沈金山得意,他冷冷地吐出下一句:“你当然得多出点。”   侯爷这是何意?虽然没说出来,但沈金山的疑惑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陆景渊没在理他,目光穿过暖锅旁神情迷离的商贾,朝门外说道:“带进来。”   话音刚落,门口突然出现两名穿藏蓝色袍服的侍卫,两人手中驾着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   若是阿瑶在这肯定能一眼认出来,这位发丝凌乱、衣衫褴褛、形如乞丐之人,正是前两日拿着宋家最后一半家底和杨氏最后那点首饰,趁宋冠生回家前逃出城,奔赴临州参加科举的宋钦文。   可他运气很不好,先是被陆景渊派去的暗卫敲晕了,弄走所有身份文书;再然后阿瑶派过去的下人去晚一步,只看到晕倒在路边的宋钦文,遍寻不到文书路引,为了回去交差他只能拿走宋钦文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让他赶不成路。出于对白眼狼的鄙夷,胡家下人发挥周扒皮秉性,把他身上最后一枚铜板摸个精光。   待胡家下人走后,藏在一边的暗卫出来,把浑身上下只剩中衣的宋钦文扔到了沈墨慈回祖籍的必经之路上。   接下来的一切就如陆景渊所料,如今正缺人的沈墨慈果然救了宋钦文,三言两语、驾轻就熟地将他心哄过来收归己用。本来沈墨慈或许还有别的打算,可当沈金山将她最后也是最大的筹码——姑娘家清清白白的第一次毫不犹豫地送给平王后,连带着她也恨上了沈家。她想要借平王得势,而宋钦文这个读过书、中过秀才,能说会道很容易让平王信赖的提线木偶,就成了她手中最好的棋子。   在她的安排下,宋钦文成为平王幕僚,帮他拟定了方才的空手套白狼之方。   能出此计,宋钦文很受平王看重,在别院中呆的不错。两天下来,先前被抢的抑郁本已一扫而空。只可惜他命不好,遇到了夜探别院的小侯爷以及其属下。在陆景渊决定动手后,暗卫们也快速展开行动,有两个人潜入宋钦文房间,捂住嘴手刀往脖子上一落,直接把他拖进了东山的荒郊。   两位暗卫经历过前几日的拜师仪式,知晓宋钦文为护沈墨慈有多豁得出去。他们办事向来妥帖,为防万一,下手时就稍微狠了点,所用手段也难免有些极端。刀山火海中练就出来的手段,岂是这么个细皮嫩肉从没吃过苦的书生所能受得住,没几下他就已经受不住全都招了。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多用了点刑,让宋钦文当场演练等下该怎么说,直到效果满意,再三确定不会临时变卦后才将他带过来。   这般折腾下来,原本温润如玉的书生活生生变成了丐帮弟子。   “这是谁?”不仅眼神迷离的商贾,连神智尚算清醒的沈金山也没认出来。   只有正对面的平王认出来了,“宋钦文,你怎么在这。”   挟持住宋钦文的暗卫咳嗽一声,手上松开,披头散发的他如离弦的箭般冲出去,越过陆景渊一直冲到桌案旁,双手撑着桌子,眼神热切地看向平王。   “殿下救我,救救我。”   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平王也意识到不对。以袖捂嘴挡住他身上臭气,他嫌恶道:“哪来的叫花子,竟敢冲撞本王宴会。来人,给本王扔出去。”   “王爷,刚才您还在喊小人名字。小人可是一心为您办事,出了事您怎能如此、如此翻脸不认人。难道王爷忘了,太上皇命您来青城弄银子……”   “住口。”   平王起身想要捂住宋钦文嘴,可陆景渊比他还要快,直接向前一步伸出手横在两者中间。   “你继续说。”说这四个字时他声音难得温和,自打入青城起,他就想这样好生将宋钦文收拾一通。可前面顾虑那丫头情绪,好不容易那傻丫头想明白过来,他又成为一颗重要棋子暂时动不得。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他便派了两名对刑罚最有心得的暗卫前去招呼他,结果果然没让他失望。   这幅狼狈的模样,要不要找机会让那丫头看下?只需要一眼,保管那丫头日后再也不会想这个表哥。   可万一吓到她怎么办?   想到这他不自觉摸摸下巴,即便没用刑前,单论容貌宋钦文也远不及本候。若是喜好美色,那丫头只是看本候就足够。区区手下败将,不看也罢。   在他犹豫之时,如惊弓之鸟的宋钦文已经竹筒倒豆般说起来,“虽然太上皇地位尊贵,可如今天下是皇上的,此事名不正言不顺,殿下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小的提议,以皇商名头卖这些绸缎商个人情,问他们要孝敬银子。可您也知道这法子分明是画饼充饥,因为决定由哪家做皇商、给大内提供绸缎,那全皇上和太后娘娘心意,再由内府定夺,远在陪都的太上皇压根鞭长莫及。”   诸绸缎商虽然吸食了过量阿芙蓉,甚至有些迷离。可这会功夫气氛冷静下来,加之门窗大开,窗外倒春寒冷冽的气息吹进来,他们也清醒不少。   听到宋钦文这般言辞,众人常吸一口冷气。   他们都做了什么?   捐银子给太上皇,那他们把当今圣上置于何地?不少人心里明白,其实平王也不算骗他们。不管太上皇还是皇上,于他们这些小商贾而言,那都是天边的云般高高在上、看得见摸不着的大人物。无论搭上哪一个,人家指头缝里露出来那点东西,就够他们日后受益无穷。   道理是这么讲,可有些事不能明着来。一山不容二虎,现在大夏名义上的主人是皇上,不是太上皇。当着皇上派来钦差的面,他们明目张胆把银子捐给太上皇派来的平王,这事可大发了。   山间冷风一阵阵吹来,不少商贾背上却已被冷汗浸透。   而宋钦文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将让他们恐惧的心燃起熊熊怒火。   “殿下若是忘了这些,可总熟悉如今房中的味道。昨日计谋出来后,您唯恐商贾们想明白其中利害,便让沈……人在城中药铺大肆购买阿芙蓉,撒在酒宴间。这东西用多了能让人产生幻觉,失去清醒、陷入狂热、盲目和冲动。”   阿芙蓉!   在场商贾这两日一直在忙着清点账目之事,临近征募军饷宴前最后一下午,好不容易闲下来,就听到空海大师关于阿芙蓉的见解。   远来往日熬汤时常用来提鲜的阿芙蓉,竟然是害人心智的东西。   鼻子皱起来仔细闻闻,暖锅飘香下,果然隐隐掺杂着阿芙蓉的味道。尝一口暖锅汤,好像也没尝出那股味道。   味道到底是从哪来的?   “是这里。”   又一名暗卫进来,手里捧着个锅,锅底一片洁白的粉末。   “阿芙蓉粉,藏在了舞姬的裙摆里。” ☆、第59章   “阿芙蓉粉,藏在了舞姬的裙摆里。”   怪不得……今日能被邀请来赴宴的商贾无不是家资丰厚之辈,有钱之人大抵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甚至于长生不老,永享世间极乐繁华,是以平日他们极其注重养生。空海大师今晨那番言辞传开后,这些人大都心下一颤,然后对阿芙蓉满心戒备。   若是暖锅中加有阿芙蓉,他们中定会有人尝出来。   可千防万防,却没防备到舞姬身上。   似乎觉得言语还不够震撼,从暗卫手中接过锅,陆景渊随意扯过领头的舞姬,掀开她厚实裙摆外罩着的纱布,隔着袖子扯下胳膊带着她转一圈,将整把细密的粉末撒入下面堆叠起的裙摆中。   “再去跳一遍。”   臣服于他有如实质的杀意下,舞姬提起裙摆,哆嗦着腿冲到商贾前面,舞姿十分不标准地开始旋转。   陆景渊可比不得沈墨慈细心,后者所撒阿芙蓉粉都是在锅中精熬后又在石卜中碾碎,粉质细腻如空气中的尘埃。一层层慢慢洒入纱裙中,跳舞旋转时慢慢挥发,几乎察觉不出异样。   而轮到他这,同样的东西则是直接一大把洒到最外面。舞姬稍稍旋转,有如面粉般的白沫便带着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可是害人的东西,离最近的商贾以袖掩面,狼狈地往后躲。可他忘记了自己后面还有人,稍微后撤遇到阻碍,身形不稳便跌到了后面商贾身上。不大的厅堂内,坐得密密麻麻的商贾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摔倒,四肢挣扎时不知有谁碰翻了桌上的暖锅。   “啊。”   木炭烧到滚烫的暖锅汤底浇下来,饶是七尺男儿也受不住,顿时有人惨叫出声。   陆景渊朝旁边打个眼色,微微点头,立刻有暗卫上前,扶正倾斜的暖锅,然后快速将摔倒一块的商贾扔出来,在自家小侯爷跟前排好。   “本侯也是怕诸位心有疑惑,故而现场演示一番。诸位放心,如今此处门窗大开,很是透气,就算是闻到也吸不进去多少。”   被暖锅汤底烫到的灼烧感传来,众商贾不得不信。阿芙蓉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止疼,刚才要是真吸进去,这会能疼成这样?   真恨不得能吸点——烫得最厉害的几人如是想着。   将几人反应尽收眼底,陆景渊暗觉快意。今日能来平王宴会的,都是与沈家交好的商贾,而坐在前面的几人更是死心塌地跟着沈金山的狗腿子。前世那丫头死后他来青城彻查沈家,知晓了整个胡家败落的经过。   胡九龄亡故后不少商贾逼迫上门,其中上蹿下跳、蹦跶最欢的便属前面这几人。他们不仅破坏了跟胡家合作顺利的一应事务,嫁祸给胡家乱局,要求退还先前投入的所有银钱,甚至还虚报账目趁机讹诈。那傻丫头一直养在后宅,哪懂得人心狡诈,应付不来只能将一应事务交付给宋钦文。而当时宋钦文早已跟沈墨慈狼狈为奸,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在空白契书上填上一笔笔天文数字,空手套白狼掠夺胡家百年根基。   真是可恨!   他本以为那丫头对此浑然不知,可今日下午在云来楼放置铭牌时,她明显带有偏向的顺序惊醒了他。即便养在后宅从未接手胡家生意,从逢年过节的一些人情往来中,她也能察觉出有些人的亲疏远近。   前世这会他远在大漠,对胡家情况一无所知,也无从知晓那丫头当时的反应。不过他想,她肯定是有所察觉。可那时她双亲亡故、庶支虎视眈眈,外面讨债的日日堵满府门口,前有狼后有虎,一个孤女即便知道了又能做什么?   大抵只能把苦水往下咽。   脑补过度、完全沉浸到悲愤和心疼中的陆景渊丝毫没想到,若是阿瑶当时已经意识到,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三年被宋钦文败光最后家产,最后连祖宅也典当了。不过在典当掉祖宅后,她也隐隐有所察觉,所以才会尽全力暗中藏下胡家祖传铺子的房契。从后面这点来说,他想得也没有错。   越想越觉得那丫头受了天大的委屈,连带着陆景渊看这些商贾的眼神越发不善。   阴寒的面色传到这些商贾眼里,就成了小侯爷正在发怒。可不是会发怒?朝廷又不白要他们银子,募集上去军饷可以抵日后税款。既得名又不损利,朝廷开出的条件可以说是优厚。   可他们是怎样报答这份厚待的?在募集军饷的前一日聚集于此,将大笔银子交给另一个与朝廷不对付的人。   这事别说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爷,换做他们也会生气。   不,他们本身就在生气。宋钦文话摆在那,谁做皇商,太上皇那边做不了主,那平王方才所言就是在骗他们。平王天潢贵胄他们不敢得罪,这会他们恨上了给平王敲边鼓,一个劲吹嘘他的沈金山。   “侯爷,是沈金山下帖叫我等过来商议春蚕之事。”   “对,就是他,小人不疑有他就过来了。”   “刚才晕晕乎乎,就听他一个劲地吹嘘平王母族有多荣耀。我等生意人,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我们只不过是习惯性地搭关系。”   “本来压根没想出那么多银子,谁知这狗-娘养的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用阿芙蓉迷了人心智。侯爷,那笔银子本是小人这几日清点家产,空出来想支援西北军需的。”   “侯爷给的条件如此优厚,银子捐出去还能抵来年所交税款。而银子给了别人,那可就是没了,甚至有可能连个响都听不着。我等经商之人,怎可能做如此不划算的买卖。”   并不是所有跟着沈金山的人,都要陪他一条道走到黑。今日前来赴宴的商贾虽与沈金山都有些交情,可大多数都是为利。眼见着无利可图,方才被欺骗的愤怒彻底升腾。坐在最后与沈金山关系最为疏远的商贾最先开口,紧随着中间一些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说到最后,连被烫伤躺在地上哀嚎的几位狗腿子见势不妙,也连忙改了口。   “那就是明日要捐的银子,侯爷明鉴。”   看那副怂样,就是这几个人上辈子欺负他家傻丫头。心下一阵揪疼,想都没想,对着前面最中央肥头大耳的商贾,陆景渊一个窝心脚踹过去。   “方才隐在暗中,本王看得清清楚楚,画押时就你最痛快,那模样完全没看出神智不清醒。”   “冤枉啊,”滚在地上的商贾忙拱手求饶:“侯爷,方才小民离舞姬最近,吸入的阿芙蓉肯定最多,要神志不清也是小民晕得最厉害。就算他们那些人清醒,小民也不可能保持清醒。”   此言一出立刻受到后面所有人的攻讦:“放屁,你才清醒。”   “我肯定是迷糊了,都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清醒的话我肯定不可能孝敬那么多。那笔银子,真是我打算明日上捐朝廷的。”   被皂靴踩在下面,肥胖商贾简直欲哭无泪。将希冀地目光看向沈金山,却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要管的意思。绝望之下,他只能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小人是真迷糊了,什么都不知道。苍天可鉴,那笔银子小人本来是打算捐给朝廷。”   “真打算要捐给朝廷?”   陆景渊特意加重了“捐”字,听他说得不是“募集”,在场商贾纷纷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可如今这幅境况,他们已经是骑虎难下。   “捐,我等心甘情愿捐给朝廷。”众人有志一同地说道。   “现在平王还要我还回去?”陆景渊扬扬手中画押的一厚沓契书。   如此嚣张,简直是欺人太甚。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平王整颗心都在滴血。愤怒和心疼交织,五内俱焚,偏偏他名不正言不顺,此时此刻他只能忍着。如今他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去淮南,反而要来青城跟这个混世魔王对上,要知道从八岁那年他回京后,十年中屡次交手,他就从没赢过一次!   而这会算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本来他可以抽空青城半数绸缎商,另外一半有吴同知盯着肯定也让他落不着好,两人鼎力合作这次他定能铩羽而归。   没想到连契书都到手了,却这样功亏一篑!   好悔!好恨!好无奈!   “本候在此谢过诸位商贾。天色不早,诸位还是早早回去的好。本候明早在云来楼恭候沈老爷以及诸位,在此先行告辞。”   将厚厚一沓契书交给旁边暗卫,陆景渊大步流星踏出房门。而后运起轻功来到临院,跨着方才过来时骑着的爱驹,快马加鞭向山下赶去。   而在他身后,众商贾颓然倒地。看到方才画押时手上留下的朱红印泥,赤红的颜色如他们的心头血。   “那么多的银子。”   “我忙活如此多年,半数家当。”   厅堂内一片哀鸿遍野,他们损失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可这事能怪谁?怪小侯爷?出尔反尔的是他们。怪平王?天潢贵胄他们不敢。前两者都不敢,他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中间沈金山身上。   “就怪他,是他用阿芙蓉害人。”   “对,如果不是被阿芙蓉迷晕神智,也不会稀里糊涂在契书上画押。”   “没错,枉我们平日还跟他交好,这狗-娘养得。沈金山,秃顶老儿,你还我血汗钱。”   种种责骂之声传来,方才还唯他马首是瞻的生意伙伴这会却用仇视的目光看着他,沈金山顿时头大如斗。方才他已经想到这种情况,思来想去,如今只能把阿慈推出来。   “大家冷静,从下午到现在沈某一直与大家在一处,怎会有机会做出这种事。”   “不是你还能有谁?难不成是平王?”   心烦意乱的平王站起来,仇恨地看向沈金山:“除了他还有谁?本王还不屑于用这等伎俩。”   “王爷,想出法子的明明是阿慈。”顾不得其他,沈金山如今只想洗脱恶名。   可没有人相信他,“骗谁呢你?谁不知道昨日沈墨慈已经启程,前往沈家祖宅。”   “她如今就在这处别院,我这便命人将她找出来。”   可沈金山的愿望再次落空,听到小侯爷声音时,沈墨慈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回房收拾细软,她开角门逃出别院,沿着熟悉的小路一路下山逃之夭夭。甚至为了让她逃得更快些,陆景渊还命一名暗卫跟上,帮她清理好沿路的荆棘。   满院下人联合起来,将整个院子掘地三尺,遍寻不到沈墨慈,这下沈金山更是百口难辩。   得知结果后,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宋钦文长舒一口气。在他最危急、最撂倒的时候,是阿慈再一次接纳他,而后还费尽心思将他引荐给平王。如此知遇之恩,他又怎能不为阿慈做点什么。   “这几日我一直呆在别院,从未见过沈墨慈。”衣衫褴褛地走到人前,宋钦文斩钉截铁地说道。   沈金山在说谎!事实真相再清楚不过。   不知是谁起得头,开始有人拿起桌上涮暖锅的菜朝沈金山脸上扔去。眼见着菜扔完,更是有人直接撸袖子上了手。没多久沈金山便开始喘粗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   “不好,他气喘发作。”   “我说大家冷静下,银子没了还可以赚,弄出人命来进了大牢可就什么都没了。”   “他这幅模样,实在是让人气不过。还想借咱们的银子跟九尾老狐狸争青城会首,要给他一个铜板我就是孙子。”   “不给他,眼见着春蚕结茧,咱们手里的银子还不够使,凭什么举债来成就他好事。”   可借银子的契书已经交到沈金山手里,正当众人束手无措时,越发难受的沈金山开始出声恳求。   “找郎中?先把借银子的契书吐出来。”   生命威胁下,固然心在滴血,沈金山也只好答应撕毁契书。边说着他边宽慰自己,还好大清早从胡家敲诈一大笔银子,可以解燃眉之急。   这边沈金山损失惨重,另一边回到胡家的小侯爷却收到了意外惊喜。 ☆、第60章   东山清幽的月色下,陆景渊踏马疾驰。身后别院的喧嚣越来越远,山路拐个弯,旁边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出来。”   马鞭抽过去,草丛抖动后倒下,露出里面月白色长衫的公子。鞭子梢划过头顶,纶巾随之解开,皎洁的月光下一头乌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配着美艳又不是温婉的五官,让人不由想到山间的精怪。   这哪是什么公子,分明是个妙龄少女。   自打听到小侯爷声音,得知大事不妙后,回房抽几张银票,沈墨慈便急匆匆跑出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平王、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银两,这会她全都顾不上了,保命要紧。还好每月礼佛时她都要上东山,对这边山路也算熟悉,这会跑起来也很快。或许是因为穿男装易于行动的缘故,今日她走起来比往常要顺畅很多,眼看着就快要到山下,前面突然传来马蹄声。   她下意识地躲起来,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   “侯爷。”   本以为来的是个暗卫,没想到小侯爷直接出现在她面前。   别院中的事不要妄想能瞒过他,公然拆台后逃跑却被他抓个正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怎么办?   沈墨慈有片刻的焦急,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急有什么用,想要什么都得靠自己去努力争取,从很小她便明白这一点。而此时此刻,她无权无势,所能依仗的不过是自己的美貌。   想到这她肩膀抽动,任凭自己瀑布般的长发倾泻下来,其中有几缕垂在脸侧,眼中盈满泪水却就是不落下来,总之一整套驾轻就熟的准备过后,片刻间她整个人变得楚楚可怜。   “侯爷,那些事全是阿爹逼民女做得,否则以民女这般弱女子…”   连声音都是十足可怜,换做别人,即便知晓她十恶不赦,面对这幅模样也得有片刻动容。   可她偏偏遇到了陆景渊,在小侯爷眼里,除了他家傻丫头,天底下其他任何姑娘、不管高矮胖瘦那都一个样——总之很麻烦、他不喜欢。话说回来,虽然他家傻丫头也很麻烦,但耐不住他看着顺眼。作为一个心胸宽大的人,他可以容忍她那些或大或小的麻烦。   想到这陆景渊点头,而此举更是鼓舞了沈墨慈。从小就在嫡母跟前帮姨娘争宠,她装可怜的本事比先前名满青城的才学要高得多。就这一会功夫,她已经成功演绎了被冤枉后委屈,做错事时的忐忑,以及身为人女却供出自己阿爹的自责。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全都是戏,而炉火纯青的演技则让任何人都看不出异样。   陆景渊也看不出来,但他心思坚定,无论沈墨慈说什么都不信。夜风渐起的山路上,居高临下看着衣衫单薄,但却极力演戏的沈墨慈,遥望远方他陷入了思索。来青城前,对于征募军饷之事他便已经心中有数,其实晚点来也可以。之所以提早过来,不过是为了那丫头。   为了早点见她,也为了扭转她的命运,让她不要落到前世那般凄惨的境地。   这般用心良苦,那丫头好像丁点都没察觉。   想到这他不禁气馁,打住喋喋不休、欲将所有罪则推到沈金山身上的沈墨慈:“莫非你当本候是傻子不成?”   沈墨慈愣住,欲做强行辩解。   “害人又如何?前面那些绸缎商,又有哪个能保证自己没害过人?”   “生意场上博弈输了后债台高筑,甚至比直接死了一了百了还要难熬。”   先前精熬阿芙蓉时与青玉的对话从他口中原原本本地重复出来。他全知道了,沈墨慈不由地往后退一步。   “方才酒宴间本候开口那刻,你正站在门外。”   “那侯爷为何还要放我走?”   还没等“走”字余音消散,沈墨慈便隐隐有些明白,而接下来小侯爷的话,却让她心里最后一丝侥幸都化为乌有。   “不放你走,难道任由你被沈金山推出去当替罪羊?”   果然如此,阿芙蓉此物,单吸食只能暂时迷惑人的心智,方才她命青玉将最后一锅粉加到汤底中,也是为了万无一失。可小侯爷突然出现,那锅汤肯定也没能端出去。那帮清醒过来的商贾们得知被骗后,肯定要讨个说法。   本来把一手策划此事的她推出去就是,以阿爹性子也肯定会这样做。偏偏她见势不妙早已逃脱,而按理来说她此刻应该在前往祖籍的路上,遍寻不到她人影,愤怒中的那些商贾肯定以为自己又被耍了一遭,早已升腾的怒火肯定更旺。   而这一簇簇的怒火,悉数冲着沈金山而去。   真是太好了,知道为人做嫁衣后,沈墨慈虽然不忿,但心下却隐隐升起一股快意。大腿根的酸痛感传来,她先前一直吊着宋钦文,在桑树林中两人虽然该做的事都做了,但她这般羞涩的姑娘,岂能随意将身子交给别人,那次她是隔着帕子,紧闭着眼儿,用双手帮他弄出来。在她的设想中,自己的第一次一定要交给一个位高权重之人,要尽到最大的价值。可她苦苦保护的东西,却被沈金山那般轻易地给了平王!   想到这沈墨慈心中升起的仇恨迅速湮灭了她为人女最后的那点孝心。   “侯爷英明。”   “如今事情已成,民女便先行退下。”说完沈墨慈随意将头发在背后挽成个髻,转身就要退下。   “本候说过要放你走?”   什么……沈墨慈愣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沈金山已经顶罪,不仅如此,宴会上征募的那些银两也已由侯爷收归己用,从此点看来民女也算有所贡献。侯爷是光明磊落之人,难道要在利用完民女后便立刻算账?”   沈墨慈在赌,她赌小侯爷身为天皇贵重的那份骄傲。   “说得没错,来人,抓住沈家姑娘。既然她不回沈家祖籍,那便让她呆在大牢内安心思过。”   跟在后面的暗卫上前,利索地反剪住沈墨慈双手,将她连推带踢弄出草丛。   “侯爷怎可如此不讲道义。”   “跟你需要讲道义?”道义、道理这等东西,是跟明白事理、光明磊落之人讲的,对上这种心思歹毒、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他傻了才会去讲那些。   冷冷地扔下这几个字,把最后几名暗卫派出去,抬头看看逐渐到中天的月亮,他挥动马鞭一路朝沈家赶去。   而被暗卫反剪住手治住的沈墨慈心凉了一半,在用尽浑身解数都不能打动暗卫后,她彻底绝望了。然而让她绝望的还在后面,向来都是面壁思过、跪佛堂思过,从没有高床软枕、华服美婢、玉盘珍馐这样好生伺候着让人思过的,方才“思过”两字说出来,暗卫就已经明白了小侯爷意思。即便是蹲大牢,牢房也分三六九等,既然是思过,当然得住得清贫点。是以暗卫动用特权,将沈墨慈放在了一间最为狭窄、潮湿的牢房。   身下稻草已经长出青苔,找个角落坐下,还没等坐稳就察觉到底下臭味,站起来凑过去看,才发现那角落中有两坨形状可疑、早已发黑的粪便。再往另一边靠,隔壁牢房中脏兮兮的囚犯嘿嘿笑着朝她伸手。   生在沈家,自打落地后便锦衣玉食,曾以为祖籍老宅是人间地狱的沈墨慈,此刻却来到了真正的人间地狱。而在她过来后没多久,牢头又带过来另一位狼狈的乞丐。生锈的铜锁打开,人推进来,在沈墨慈恐惧的尖叫中,她与宋钦文关在了一起。   与身处地狱的两人不同,快马回到胡家的小侯爷却觉得自己身在天堂。   这一切还要从阿瑶回府说起。自知脑子不够聪明,阿瑶只能多努力些。虽然绝大多数时候,她升腾的斗志总会消磨在阿爹的宠溺中,但重生后她心智坚定了些。   大半天忙活宴会的事,给舞姬选首饰,亲自参与场地布置,然后与酒肆掌柜夫妇商议舞蹈,这其中她接触到了许多从前从未见过的人,更是做过了许多先前从未做过的事。虽然不一定所有人都比她厉害,也不一定所有事都比胡家下人做得那些好,但眼界的开阔让她收获颇丰。   用完晚膳后她没有回绣楼,而是走到浮曲阁,挑灯点蜡将一整日的心得写下来。   这事正好被回来的空海大师撞到,见小徒弟如此上进,他也坐下来指点一二。今日的事总绕不开小侯爷,空海大师也有撮合两个徒弟的心思,刻意歪楼之下,不知不觉两人间的话题就变了味。   在空海大师口中,小侯爷那就是个可怜的人,从小没人疼没人爱,长这么大晚上回来还没人给递过热烫热毛巾。   强行忽略定北侯府成群的丫鬟,空海大师直把小侯爷说成了个可怜虫。   “景哥哥好可怜。”   阿瑶心下软得一塌糊涂,想到这些时日对上沈墨慈时,景哥哥屡屡帮她,而她却从没为他做过什么,当即她坐不住了。命人熬上补汤,做好宵夜,随时烧着热水,她边等边与空海大师讨论今日所得。   等到两人讨论完,正好赶上小侯爷回府。命丫鬟端好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阿瑶在客院门前迎住了忙碌了一天归来的他。 ☆、第61章   “景哥哥,你先擦把脸。”   “布巾给我就好,水给你,漱下口。”   “趁热把汤喝了,先暖暖身子。”   “然后再吃点东西。”   穿着一身绑袖袍服的阿瑶忙前跑后,端茶递水又添汤,若是忽略肩上顺下来的少女辫子,就完全像是个围着晚归夫婿忙活的小媳妇。   早已习惯清冷的陆景渊,这会一颗心活像是泡在温泉里,全身上下三千六百个毛孔无不透着舒坦,常年冷冽的面色也逐渐变得柔和。   “吃东西要坐下。”轻轻彻起衣袖,示意他走到桌边。   全身心投入到如何让可怜了十八年的景哥哥真切感受到别人关怀的想法中,阿瑶低头看着桌上的菜色。正好方才她与空海大师讨论过如何摆盘,素菜、肉菜以及汤菜分别该放哪,该什么时候放,这里面都大有学问。   因为规矩太过繁琐,空海大师便以定北侯府的主子日常习惯为例,详细地与阿瑶解释一番。   不久前刚说完,这会阿瑶记得一清二楚。简单几道菜很轻松地摆好,她微微躬身:“景哥哥,请用。”   “你也坐下,咱们一块吃点。”   可她刚才已经吃过了。不等阿瑶拒绝,刚才她牵着的那只大手伸过来,拉着袖子将她拽到身边,然后另一只手递给她一双筷子。   接筷子的同时,因为有些紧张而一直低头忙活的阿瑶终于正眼看到了少年。方才院门口虽有红灯笼,可他站在阴暗处面容看不太真切。如今房中灯火通明,他俊朗的五官也清晰展现在她眼前。   初识时阿瑶便隐隐觉得,东山脚下那位张扬的玄衣少年,大抵是她这两辈子见过容貌最为俊朗的男子。身形颀长、五官无可挑剔,尽管气质有些冷冽,喜怒不定的性子更是让人小心翼翼,可强大的气场更是让人难易忽略。   然而今夜,就在此地明亮的烛光下,他周身一直存在的冷冽如骄阳下的冰雪般彻底笑容。紧绷的唇角趋于柔和,连鹰隼般慑人的双眸也没了先前那股威力,其中更好似流淌着一股春水般的温柔。   “景哥哥。”   阿瑶只觉自己一颗心跳得好快,扑通扑通好像要跳出来了。   在阿瑶愣神的瞬间,陆景渊飞快向后瞥一眼,冰冷的目光看向青霜,然后转过头来面对阿瑶时再次恢复温柔,变脸速度比川剧脸谱还要快。   接到他眼神,青霜打个哆嗦,看向自家姑娘的眼神如正在走向狼窝深处的小白兔。姑娘,不是青霜无能,而是小侯爷他实在太恐怖。忏悔完后她微微屈膝,朝身旁丫鬟打个手势。一溜丫鬟轻手轻脚退下去,走在最后的青霜掩上房门,房内瞬间只剩两人。   “恩?”尾音轻扬,陆景渊语气中带着点诱惑的味道。   “你生得真好看。”   这丫头,脸都已经红成虾子了,心却还没开窍。不过现在也比先前那样要好,这样宽慰自己,他用出生平从未有过的耐心,慢慢引导着她。   “还有呢?”   “这里,”阿瑶指指自己胸口,焦急又委屈:“跳得好快,好像要蹦出来了。”   陆景渊眼中瞬间焕发出无比强烈的光彩,如除夕夜子时京城午门前燃放的焰火般光彩夺目,瞬间点亮整个夜空。   “傻丫头。”   再也控制不住地伸出手,他将面前的阿瑶搂在怀中。在她小脑袋触及他胸前的一茬,前世今生孤寂幽冷的心瞬间如置身高高燃起的火焰旁,只需稍稍靠近便已经温暖、不由地想离更近些。   “跳、跳更快了。”   被他箍住的双臂无力地挣扎,阿瑶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低头附在她耳边,陆景渊极尽温柔地说道。   阿瑶脑子嗡嗡响,下意识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为你……”   刚准备说出最后三个字,陆景渊突然一顿,耳朵朝向外面凝神听去。清晰的脚步声传来,意识到来人是谁后,滔天的怒意让他周身杀气几乎要凝为实质。   阿瑶自然也感受到了,哆嗦下她微微屈膝,整个人从他怀中滑出来。   “你…生气了?”   “没有,”陆景渊摇头,可阴沉下来的脸色让这句否认没有丝毫说服力。   也不怪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两世为人他想得到的东西几乎从未失手,只除了面前这个傻丫头。今日回来她一反常态地殷勤起来,眼见气氛正好,两世最强烈的愿望就要达成,最后一刻却突然出来个人搅局。   饶是他再有本事,这会也无法控制住自己面色。   “可是你脸色很不好。”阿瑶一头雾水,心下隐隐觉得委屈。   “没事,”脚步声越来越近,陆景渊强绷住面色。看着面前委屈的傻丫头,他知道自己吓到她了,可他又何尝想这样。   “明日征募军饷宴,你跟着一道前去。”   这可是大事,脑子只能想一件事的阿瑶暂时把方才的不悦抛诸脑后,“本来我就要去,今日排练舞蹈时便已说过,明日我要过去后面帮忙。”   虽然其它事她生疏,可关乎吃穿她却是比谁都在行。吃的话,淮扬菜向来以精致为名,皇商胡家更是精致中的精致,而被千娇万宠长大的阿瑶更是胡家吃得最精致的人。烤全羊宴味道好不好,弄出来她尝一口就能知道。至于穿,她继承了胡家祖传天赋,对布匹颜色和手感有着天然的敏锐,明日清早她还要去检查一遍布置以及舞姬舞裙,最后确保整件事万无一失。   “不是去后面坐那些杂事,明日你跟我一道坐在前面。”   “跟景哥哥?”   阿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他那可是首座,她坐过去算什么。正准备拒绝,就听门外传来熟悉的咳嗽声,紧接着阿爹声音响起:   “阿瑶当然是要跟我这当爹的一道坐在我胡家位置。”   “阿爹?”   见到推门进来的人,阿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拜师仪式当日我便说过,阿瑶日后要继承胡家,明日坐胡家位置,名正言顺。”   说完胡九龄看向陆景渊,放在他在书房,最后一遍推演着明日宴会之事。刚想好准备歇息,就见胡贵带着青霜过来。   阿瑶对小侯爷那般热络,如今两人独处一室……听到第一句他便坐不住了,第二句传来,他直接改走路为小跑。气喘吁吁地赶到院外,稍微平复下呼吸进去,刚到门边他就听到小侯爷的邀请。   跟他坐一块?这怎么能行!   看到女儿红彤彤的脸,意识到事情可能不止这么点,胡九龄心下更是愤怒。他就知道这狼崽子不安好心,偏偏如今两人是一条船上的,不然他一定要把他赶出府。   比之胡九龄,陆景渊则要冷静许多。刚才在暗处观察平王宴会时,听到的几句话已经让他明白胡九龄不喜自己的原因。   做赘婿?虽然这事不太可能,可再棘手的情况他也遇到过,虽然一时间还没想出周全之法,可知晓原因后,他心情反倒比先前一头雾水时要轻松许多。是以这会明知道被针对,他依旧能维持住面色。   “可我什么都不懂,你们一堆人在那议事,我听着眼冒金星,坐过去只会让别人看笑话。”   阿瑶是这样想的,反正在后面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该知道的不会落下,她又何必到前面去找不痛快。   “不是让你坐到中间参与议事,”陆景渊解释道:“师傅与你是我目前在青城最为可信之人,所以我想让你明天帮忙记录捐赠明细,收好契书。”   只是帮忙记点东西啊,这个她可以。而且有了这等理由,她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到前面,而不用担心沈家那些人朝她突然发难。   “好!”想明白后她痛快地点头。   这哪是头狼崽子,分明是狡猾的沙漠狐,胡九龄心思微沉。   目光一转看向桌上还冒着热乎气的菜肴,他灵机一动,摸摸肚子。   “光顾着说话,都忘记自己大半天没吃东西。这会还真有点饿了,正巧侯爷这有热乎饭菜,想必您不会在意在下跟着用些?”   “当、然!”陆景渊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这两个字,这可是那丫头亲手为他准备的,而且还是第一次! ☆、第62章   胡府客院内,对着几道不起眼的菜色,遍尝天下美味的未来翁婿二人却像饿了八辈子般埋头苦吃。一边是姜还是老的辣,另一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筷子在盘碟间较量,一时间杀气纵横。   很快几道菜一扫而空,连肉块下装饰垫着的菜叶子也没能幸免。一口气吃完,守着跟前光亮如刚刷过的盘子,回味着方才大快朵颐的美好滋味,他们皆满足不已。   这可是爱女亲手准备的!   这可是阿瑶亲手准备的!   阿瑶是为他准备的,竟然便宜这糟老头一半,陆景渊无不感叹。   阿瑶都没为他准备过,竟然先给了这狼崽子,女生外向啊,胡九龄痛心疾首。   抬起眼皮,未来翁婿二人看向彼此。几乎在视线交汇的片刻,原本餍足中略带遗憾的神情转变为深深的鄙视。   真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先开口的还是胡九龄,站起来,他朝对面少年拱拱手。   “这些时日侯爷对小女多有照顾,对此我这当爹的感激不尽。眼见征募军饷宴在即,有些话胡某也就直说。我胡家虽只是青城一介小小商贾,但温饱还不成问题,不需靠卖儿卖女过活。”   顿了顿,他将身子躬得更低:“胡某向来说话直,有些话若是过了,还请侯爷见谅。明日征募军饷,胡家绝不会有丝毫托词怠慢,就当为这些时日的照顾做一点报答。”   这就将话挑明了?   陆景渊脸色微沉,除去方才关键时刻被打扰的恼怒外,单凭这段话他对胡九龄有些敬佩。   青城会首何等荣耀的职位,他已经摆明态度与胡家合作,加之沈家如今生平狼藉,有些事即便没有明说,以胡九龄的聪慧也能明白。这般光宗耀祖的机会,眼见一觉睡醒后边唾手可得,而如今他却轻易放弃。   不仅放弃,而且语气中没有丝毫不甘。   “胡老爷果然是位慈父。”   此时此刻他有些明白沈墨慈的嫉妒,莫说是同处一城、同样出身大绸缎商家的她,就连出身富贵的他,这会心里也微微觉得苦涩。为何同样是爹,胡九龄可以事事以阿瑶为重,而两辈子广平候从来只想着置他于死地?   不过这等苦涩也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他的心还是倒向了阿瑶。无论如何,有这么个护着她的阿爹,也算是那丫头的福气。他家丫头的福气,跟他的福气也没什么两样。   “本候答应你。”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见他阴沉着脸陷入思索,胡九龄已经准备好车轱辘话,打算等下如何摆事实讲道理说服他,没想到他却直接答应了。   如此痛快,看来是没把他家阿瑶放在心上。   放心之余胡九龄又难免有些气愤,他家阿瑶就那么没份量?   自家贴心小棉袄太好,恨不得炫耀着让普天下之人都大家赞赏,可当真有人来抢着穿时又舍不得撒手,大抵所有如胡九龄这般的慈父都是如此心理。   然而陆景渊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高高在上的小侯爷早已习惯被人捧着,无论他想做什么,自有无数人围上来,争先恐后地迎合他心意,就这样他何曾仔细揣摩过别人心思。本来方才他打算将自己心思道出,开诚布公地跟胡九龄谈一谈,可看到他满脸抵触,他还是决定再缓一缓。   缓一缓吧,等那丫头开窍了再说。   今晚他表现得可够明显了,就不知道那丫头回去会不会想他。   如陆景渊所愿,躺下的阿瑶的确在想他,不过却没想他最期待的事。前世今生,阿瑶对“情”之一字从来都没什么概念。甚至大多数姑娘家的启蒙读物——话本,也因为阿爹请来的女师傅学识太过渊博,会在她无聊之时跟她讲些山川地理、各地有趣的风俗而被彻底隔绝在外。   方才脸红心跳的感觉虽然很陌生,但后面发生了更重要的事:景哥哥邀请她在明日的征募军饷宴上做文书。   “青霜,我写得字不好看,而且万一把数记错了可怎么办?”   “姑娘字写得很是清秀,连先前的女师傅都曾夸过。而且您为人那般细致,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对,女师傅曾经夸过她。只可惜练字要下苦功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那手簪花小楷,现在也只能说是字迹清晰,完全不如沈墨慈……   “说起来沈墨慈字倒是写得不错……”   “姑娘莫要想她了,天色不早,您且早些歇下。睡好了才有精神,您明日可是有大事。”   阿瑶方才想起沈墨慈,不过是因为她隐约记得,前世阿爹赴沈家宴会无端损失大笔银子后,曾经隐约提过沈家姑娘字写得不错,合账方式也十分新颖。当时沈墨慈已经拜入墨大儒名下,没有这辈子的种种戳穿、也没有流言蜚语,她是才德兼备、名满青城的才女。声望之高,直接将其拱上神坛,让一般人只剩崇敬、升不起丝毫嫉妒之心。   当时她也是这样的心思,虽然阿爹在夸她以外的人,但因为那人是沈墨慈,她升不起丝毫嫉妒,反而只一门心思地觉得她好厉害。   “到底是什么法子?”   “姑娘在说什么?”走到烛台前的青霜问道。   “没事,熄蜡烛吧。”   蜡烛吹熄,青霜轻手轻脚地退下,黑暗中阿瑶则是仔细回忆起来。当日沈墨慈用的什么法子,阿爹是怎么说得来着?   刚开始还想不起来,但她耐下心回忆每一个细节,渐渐地过往记忆越发清晰。   “对,就是这样!”   终于想起来了,疲惫地打个呵欠,想着景哥哥信任的眼神,他说在青城最相信的人就是师傅和她。景哥哥相信她呢,那明日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在阿瑶思索的同时,渡过最初的恐惧后,青城大牢内的沈墨慈也冷静下来。   再挫败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引以为傲的迷惑人心本事在小侯爷身上没有丝毫作用。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丝毫侥幸之心,思索着当下情况,在青城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尽毁,狼狈地被送回祖籍,本想着靠阿芙蓉迷惑人心智捞笔银子东山再起,没想到却被小侯爷发现。   此刻她身处大牢,沈家不仅不会出面保她,而且还很有可能推她除去当替罪羊。而平王,虽然自己能说服他,但以他的本事,在小侯爷跟前等于没有。   小侯爷,她落到如今地步,阿瑶那点小伎俩还只是其次,最根本的是因为这位突然出现的小侯爷。   地位尊贵、油盐不进,而且满心向着阿瑶,让她根本束手无策。   “阿慈,我收拾干净点地方,你且先休息下,我在这守着。”宋钦文攥着捆扎成笤帚模样的稻草,指着脚边刚收拾出来的干净地方,温柔地劝道。   “都这时候了我怎么睡得着。”沈墨慈声音有些烦闷。   “可……”宋钦文脾气也上来了,“有些事已然发生,想了只会更烦,还不如不想。”   “不想?”沈墨慈脑中灵光一闪。   阿慈都已经这么可怜了……话说出来宋钦文就已经后悔,听她喃喃地重复,他也耐心解释道:“我并非那个意思,就是有些事既然无法改变,那不如绕过去,或是将它深深埋起来。”   绕过去?埋起来?   她怎么就没想到!听到这几个字,沈墨慈只觉豁然开朗。   诚然,以她目前的实力尚对付不了小侯爷,但有些事她完全可以绕过他。还有沈家,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她不义。   “狱卒大哥,”打理下头发,沈墨慈叫住巡逻的狱卒,尽量展示自己柔媚的一面。   狱卒地位低下,且终日呆在大牢里,何曾见过这般绝色美人,瞬间便被她晃花了眼,下意识地想给她换间牢房。可想到送人来的那几位不怒自威、总之一看就不好惹的大爷再三嘱咐之事,心下打个机灵,他还是忍住了。   “何事?”他瓮声瓮气地问道。   “可否给我些纸笔,我想给家人写封信。”   这……竟然还真被几位大爷猜中了,狱卒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隔着围栏他面前出现一张银票。   “狱卒大哥辛苦,这点小钱拿去吃些酒。”   接过银票展开看下,狱卒瞬间震惊了。我滴个乖乖,竟然是五十两,他辛苦两三年都不一定赚到这个数。既能完成大爷吩咐,又能达成美人所愿,还能赚到银子,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瞬间他喜形于色,“你等着,我这便就去。”   待狱卒走后,沈墨慈心疼地捂着贴身之处藏的荷包。从别院逃出来匆忙,她身上就带了这么点。不过只要信能送出去,很快她就会有很多银子了。   听完暗卫吩咐后早有准备,狱卒准备得很快,不多时便已送来文房四宝,甚至还贴心地给点上跟蜡烛。微弱的烛光亮起,看清四周脏兮兮的墙壁,沈墨慈更是坚定了决心。   在宋钦文不解的目光下,她缓缓提笔,一手曾被顾山长夸赞的簪花小楷落在纸上。   而在沈墨慈忙于传信布局之时,胡府后院绣楼拔步床内陷入沉睡的阿瑶却做了个梦,梦中玄衣少年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你喜欢我”。   “恩。”   不清不楚地咕哝一声,似乎觉得有点热,她翻个身,将被窝蹬掉一半。 ☆、第63章   前半夜翻来覆去在梦境中度过,直到后半夜阿瑶才安安稳稳地睡过去。心里有事,外面五更鼓敲响的时候她就不自觉醒来。   “青霜。”   身体虽然坐起来了,意识却远没有清醒。抱着被子揉揉眼眶,她含混不清地朝外面喊道。   睡在外面榻上的青霜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只是责任感趋使着她亲自确认下。当看到拔步床内坐起来的姑娘时,她混沌的精神瞬间清醒。   “姑娘怎么起这么早?”   “今天有事,得早点准备。”   道理是这样,但姑娘这也起得太早了点。边退下吩咐人备水,青霜边想着一个月来自家姑娘的变化。从主动请求入书院,到每日强撑着起来,然后是拜师仪式当日的自觉起来,到现在她甚至已经比院中丫鬟起得还要早。   不仅如此,先前读书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姑娘,现在对待功课的态度也格外认真。走到卧房外,青霜看到桌子上堆着的各色绸缎。这些是历年来胡家所出料子所存样品。先前姑娘向来对这些不屑一顾,如今做功课的间隙却要拿一块出来,边摸边看册子上的介绍。   那股子认真劲,看得她一个丫鬟都心疼不已。姑娘就算不努力,也能安然一世,何必要如此辛苦。   可心疼之余她更多地则是感动,以及对姑娘越发发自内心的敬佩。原来她不只是说说,她是真的想担起胡家重任,这般努力的姑娘又怎能让她不全心追随?   本来因奶娘陷害时的救命之恩而对阿瑶多有感激的青霜,这会更加死心塌地。想到自己一直隐瞒的那件事,她终于冲破对小侯爷的恐惧,下定决心。   伺候阿瑶梳洗完后,挥退其他人,进拔步床站在梳妆镜前,她“嘭”一声跪下了。   “姑娘,青霜一直有事瞒着您,小侯爷他……”   “景哥哥,”看青霜紧张的模样,阿瑶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想起昨夜那个梦,那句低沉悦耳的“你喜欢我”好像还回荡在耳边,她问话的尾音带上了几丝自己也不易察觉的心虚。   “小侯爷欺负青霜倒没什么,只是奴婢担心他……欺负到姑娘头上。”   阿瑶只觉脑子中“轰”得一声,颤抖道:“他当真欺负你了?”   “奴婢无碍,只是担心姑娘。您是要继承胡家家业的,若是小侯爷他别有用心……”   看来没有错了,阿瑶只觉一颗心止不住往下坠,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放心,我定会给你做主。等下我便禀报师傅,今日他若不给你个名分,这征募军饷宴咱们就不开了!”   没想到景哥哥竟然是这样的人!其实阿瑶也不是没有察觉,偶尔他会用一种很恐怖的目光看向青霜,而每次见到他青霜也都会格外紧张。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做客胡府,光天化日之下他还敢做出这样的事。   “名分?”满心激动和担忧的青霜愣住了,“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奴婢与小侯爷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往下坠的心瞬间止住,阿瑶疑惑道:“可他不是欺负了你?”   “侯爷以姐姐为要挟,命奴婢背着姑娘做了些事。”   “姐姐?”   “奴婢的姐姐正是青玉……”   青玉!重生后第一日丢失百蝶纱衣的记忆袭来,那时她就觉得青霜这名字听起来有些熟,可一时半会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会她终于想明白了。前世沈墨慈身边有个足智多谋的丫鬟也叫这名字,变卖胡家祖宅时,更是她出面同她交涉,将房契递过去时她突然问了一句:   “不知胡姑娘还记不记得青霜妹妹。”   那时离青霜被奶娘责罚至死已经过去好几年,一时半会她还真想不起有这么个人。而她依稀记得,在她面露懵懂不解后,青玉脸上浓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仇恨。   原来两人是姐妹,那前世的仇恨也就有了解释。   “那你们两姐妹,怎么没有一同进胡家?”按理说这种嫡亲姐妹,牙行也会照顾些。   “因为奴婢刚出生便被爹娘送了人……”   青霜用尽量简短的话语,将自己与青玉相认,然后书院被小侯爷逼迫陷害拿肚兜陷害沈墨慈的种种事情说出来。   “肚兜之事刚出时,本来奴婢想告诉姑娘,可他用青玉姐姐作威胁。本来奴婢以为他是向着姑娘的,存了点私心也就没说。”   原来在书院让沈墨慈大大出丑的肚兜之事是景哥哥所为,这会阿瑶心也不悬了,而是甜滋滋的,甚至她唇角也漾起一抹笑意。   阿瑶虽然情窦未开,但她也不傻。昨晚脸红心跳时没反应过来,可昨夜的梦却让她意识到,或许自己是真的喜欢景哥哥。   “景哥哥在暗中帮我?”   姑娘啊!青霜无奈道:“不是奴婢多想,小侯爷此举或许另有深意。他来青城的目的是征募军饷,而胡家正好不缺银子。青城谁不知道老爷疼姑娘,帮姑娘比帮老爷还有用。”   谁不爱银子?出身贫穷青霜比自家姑娘还要清楚银子的好。小侯爷那么深的心计,谁知他是不是故意骗自家姑娘。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换做前世的阿瑶,肯定想都不想便否定,哪有人会那般心机深沉。可前世因万贯家财而落到那步境地后,重生回来她多了几分谨慎。心中甜意渐渐褪去,她恢复冷静。   “无论如何先忙完今日征募军饷之事再说,就梳个清爽点的发型。”   ===---   陆景渊发现,明明昨夜还对他关怀备至的傻丫头,今早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冷静下来,而且趁人不备瞥向他的目光中还多了几丝审视和戒备。   虽然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可就她那单纯到能让人一眼望到底的心思,谁会看不出来?   有蹊跷。   想到自己昨夜定好的会首,他压下心中焦躁。泰然自若地用完早膳,先行一步上了带有侯府标记的马车。   这次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踪,而是让州里派来的府兵随侍前后。身着金甲、手持大刀的府兵将侯府棋子高高举起,左右开路,招摇过市好不威风。   后面坐在胡家马车内的阿瑶透过车窗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般骄傲的少年不屑于用计骗人,这样想着她隐隐放心。   而她很快发现自己放心太早了。   云来楼早已开门迎客,作为地位最为尊崇的,小侯爷压轴登场。   胡家马车绕近路早一步到达,作为记录捐赠数目之人,阿瑶坐在门口,而她位置离着几乎与沈家亲近的绸缎商比较近。还没等她坐定,外面已经传来“定北侯到”的传唤声,厅内迅速安静下来,原本与阿爹寒暄的几人也各回位置,正襟危坐地等着。   坐在她身旁的几位商贾也是一样,只不过角度关系,她还是看清了矮几下面他们紧张到握成拳的手,以及隐隐发颤的身子。   明明昨日沈金山才从阿爹手中要去许多银子,按理说这会应该是他们士气高涨之时。本来她还担心,如此安排座位会招致他们不满,进而闹事。可没想到他们不仅没有丝毫不忿,反而还很紧张。   而随着皂靴踏入门口,站到她跟前,离她最近的商贾甚至紧张到脖子上汗毛都竖起来。   他到底做了什么?   阿瑶抬头,看向面前的玄衣少年。刚抬头她便察觉到了不对,不同于先前惯常的冷漠,也不是昨晚几乎是幻觉的温柔,此刻的少年面上表情十分庄重,周身官威压得她有些窒息。   “今日在做诸位捐款数额,由本候师妹,也就是胡家姑娘统一记录。”   阿瑶下意识地看向旁边商贾,这些人平日没少笑话胡家是绝户人家,前世阿爹死后他们更是直接逼上门来,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和不信任,一个比一个说得难听。他们向来看不起她,这会如此重大的事交给她,他们总该有反应了吧?   的确是有反应了,旁边商贾僵着脖子看过来,四目相对间露出讨好的笑意。   “胡兄家姑娘可是墨大儒与空海大师的高徒,我等当然放心。”   拍马屁,这是依附沈家所有商贾的心声,然后他们也附和着夸起了阿瑶。什么冰雪聪明、蕙质兰心,各种好词恨不得一股脑加在阿瑶身上。   这下不仅阿瑶,连胡九龄都不淡定了。余光瞥向一桌之隔的沈金山,难不成他还藏着什么歪招? ☆、第64章   虽然有青霜的猜测在前,但私心里阿瑶其实没怎么怀疑景哥哥。樂文小說|虽然自东山脚下相识以来他常常喜怒不定,也没少鄙视他呆笨傻,可她相信自己的感觉。   景哥哥对她并无恶意。   可如今素来与沈家亲近、瞧不起她是个姑娘的众位商贾一反常态地夸赞,却让她坚定的心思产生了动摇。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只对付依附沈家的商贾,此举对胡家有利,按理说她应该心生感激才对。   可前世她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好,看似对她好的奶娘在最危急的时候背叛她,而在危急时刻抛下男儿自尊和自身前程入赘胡家的宋钦文也另有所图,还有沈墨慈、宋钦蓉、胡家庶支,先前他们何不是对她或异常友善或有意讨好,可事实证明他们全都是为了胡家的钱。   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烈,除去阿爹外,所有对她好的人都是看上了胡家的钱。   “小侯爷来青城是为了征募军饷。”   “青城谁不知老爷最疼姑娘,帮姑娘比帮老爷还有用。”   清早梳妆时青霜的话在耳边响起,阿瑶开始心思不定。一方面她知道无凭无据,这样冤枉一个对她多有帮助的人不对;可另一方面,前世教训实在太过惨烈,她真的很难不去再怀疑。   这丫头在怀疑他?   离得近了,陆景渊能看到她脸上浓浓的怀疑,以及皱眉望向他胸膛时夹着的几丝犹豫。   看到多年来依附沈家、与胡家作对的的狗腿子如今反过来对她百般奉承,身为胡家人,她就算算不至于喜形于色、最起码也得有点扬眉吐气。胡九龄的怀疑他能理解,毕竟老狐狸心思深沉,可向来心思简单的傻丫头怎么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脑中闪过一抹画面,是在东山、这辈子初相逢时,隔着车窗探出头来时那丫头脸上的表情。那会她不是疑惑,而是震惊。   她为什么要震惊?还有后面她对沈墨慈莫名深沉的仇恨。   陆景渊直觉自己离真相很近,可眼下有正事,由不得他往深处细想。   “那就有劳阿瑶。”   微微点头,他郑重地吩咐阿瑶。   虽然陆景渊心头划过千头万绪,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不起眼的片刻功夫。而在这片刻间,阿瑶也下定决心。   征募军饷是朝廷大事,而胡家只是小小商户,地位如此悬殊,她个人或信任或怀疑并不重要。反正有阿爹在,即便最坏的情况,胡家也吃不了什么大亏,最起码不会比其它商户亏得厉害。如此,她只需做好眼前之事。   “不敢当,不过阿瑶自知不擅长理账,为防有误,便连夜想了个法子。”   其实陆景渊也明白阿瑶本事,之所以放心让她记账,不过是相信自己过目不忘。具体捐赠数字这些商贾们说一遍他便不会忘,这样的他压根不需要任何人记账。可相比于沈墨慈,傻丫头露脸的时候实在太少了,纵然有空海大师和墨大儒两块金子招牌撑着,自己也需要一点实际功绩。今日征募军饷宴场面够大,来得人也足够份量,还有比这更好的镀金场合?   这般用心良苦,她还在怀疑他!   也就是她,换做普天之下任何人,早已被他命人抬起四肢,不客气地叉出去!   “什么法子?说说看。”   陆景渊并不是在杞人忧天,虽然有那样两位师傅,青城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地觉得胡家姑娘很厉害,但也只有不相干的市井百姓这样想。在胡九龄当场宣布胡家日后由阿瑶继承后,这些走一步看十步的绸缎商,尤其是依附于胡家的那些人,无不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清楚胡九龄有宠闺女,那就是个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主。绣花枕头他们见多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能撑得起胡家?日后跟着这样一个人,他们前途堪忧……   心下犹豫,对阿瑶他们难免多加关注。这会听她有主意,他们也一块看过来。   “是筹码。”   “筹码?莫非是赌坊顶替铜钱所用之物?”   大夏流通货币并非金银,而是铜钱和铜子。一枚铜钱能换十枚铜子,刚出锅的大白菜包子八枚铜子一个,柴米油盐也就几个钱,日常生活完全够用。可在赌坊这等挥金如土的地方,铜钱、铜子什么的就完全不够看了,你总不能背一大麻袋铜钱去赌坊,你不嫌庄家还嫌赌桌上放不开、完事后数起来麻烦。不知从何时起,赌坊流行起了筹码。木头牌子染上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价值,这样简单又方便。   在场这些绸缎商闲时没少在家搓麻将,跟着也学上了那一套。这会听阿瑶一说,不少人都明白过来。   “对,正是筹码。”阿瑶站起来,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正是四种颜色各异的筹码。   “我想了下,红橙黄绿四色分别代表一万两、一千两、一百两以及十两,每种各九枚,可以代表任何数字。除此之外,我这还准备了些许金色的特别筹码,若是有人募捐超过十万两,便换此筹码,命人捧着敲锣打鼓沿街报喜。”   胡家姑娘果然聪慧,如此他们总算能稍稍放心,依附胡家的商贾如此想着。   大多数人则是单纯地被这想法迷住了,沿街报喜,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几位家境宽裕的商贾已经开始合计起来,还没等他们下定决心,就听小侯爷声音传来:   “不必。”   不必?商贾们也不傻,知道这看似争脸的法子,实际上是要他们多出钱。可话说回来,多出点银子买脸面,他们也很乐意。只不过现在是什么情况?事到临头,本来最应该乐见其成的小侯爷却是率先出声反对?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就见小侯爷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雕有五爪金龙的纯金牌子,迎着门口晨光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单亮出来就让人忍不住心生顶礼膜拜的想法。   “拿此金牌,用州府仪仗开路,其余不变。”   傻丫头想出如此法子帮他,无论如何他都得支持下。   代表皇上亲临的金牌,以及官老爷才能用到的州府仪仗?士农工商,论地位他们商人连那些泥瓦匠都不如,何曾受过此等优待。这岂止是有脸面,简直是光宗耀祖、大大的有脸面。捐,必须得捐,这种好事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就算是多损失点银钱也得捐。   依附胡家以及中立的商贾如此想着,依附沈家、昨夜别院酒宴上被当场抓包的商贾简直欲哭无泪。早知道有此等好事,昨晚就算吸了阿芙蓉,他们也要保持清醒。都怪沈金山,挖这么大个坑,可算把他们坑惨了。   一时间不少仇恨的目光看向沈金山,压力之下沈金山毫无所觉。隔着中间小侯爷桌子,他看向另一边胡九龄。金牌令箭、州府仪仗游街报喜,这等荣耀足以洗刷沈家这段时间的恶名。所有人都知道,第一趟肯定是最有脸面的,而胡九龄便是他最大的敌人。   忽略沈金山的暗自较劲,以及他那些狗腿子的抑郁,有这般彩头吊着,在场所有人都对接下来的征募军饷宴充满期待。是以还未开宴,气氛便热络起来。   “沈某出十万两。”   在陆景渊坐定后,筹码发放下来,沈金山先声夺人。   此刻主座的小侯爷还沉浸在“筹码”这两个字中。前世青城也有征募军饷之事,只是那会来此的钦差选择与沈家合作,征募军饷宴由当时名满青城的墨大儒爱徒、才女沈墨慈一手张罗,当日她也是用了筹码。   同样是筹码,两人的用法却完全不同。当日沈墨慈准备了暖锅宴,叫来了不少美艳的青楼姑娘,酒过三巡前来赴宴之人打起了牌九,而牌九也是有赌注的。有阿芙蓉影响着、又有美人在怀,不知今夕何夕的诸位商贾都输得不轻。   昨日阿瑶也提过暖锅宴,这会听她提起筹码,陆景渊心下升起一股疑惑:莫非傻丫头跟他一样有所奇遇,也重生了?   这样想,似乎能解释这一个月内所有的反常。   可随后她说出截然不同的法子,让他的想法开始动摇。重生之事本就闻所未闻,有他一个已是不可思议,又怎会同时出现两个。更让他动摇的是傻丫头的秉性,任谁经历过前世那般悲惨的遭遇,心性也会有所变化,不说心硬如铁,最起码也会有些差别。而这一个月相处中,傻丫头依旧养尊处优、天真善良,整个人完全像是个养在深闺十三年、未经任何风吹雨打的娇弱花朵。   后一点才是最让他迷惑的地方。   心下疑惑,然后他听到沈金山开口。   蠢货,明明他偏向胡家的态度已经如此明显,他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果然只要利益足够大,便能让人抛下一切,铤而走险。   虽然陆景渊自以为他很偏胡家,可无论是帮阿瑶、还是跟胡九龄商议,这些大都是在暗中进行。在外人看来小侯爷还是很秉公无私的,虽然有师兄妹这一层关系,但他依旧举行征募军饷宴,光明正大地选出会首。   沈金山便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会他银子出得格外痛快,喊出来后他挑衅地看向胡九龄。   “胡某也正想说,没曾想被沈兄抢先一步,那胡某就先出……”胡九龄拿起一枚绿色的筹码,“十两银子。” ☆、第65章   “十两?”   这只狡猾的九尾老狐狸,什么时候成了扣扣索索的铁公鸡。太过惊讶之下,刚豪气喊出十万两的沈金山不自觉问出声。   胡九龄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而是将目光转向从方才起便一直盯着自家姑娘的小侯爷。别人可能怕位高权重的小侯爷,可身为皇商见惯了京城的达官权贵,他本身就没那么怕。即便怕,事关爱女阿瑶,他也会立刻变成那个无所畏惧的父亲。   明明昨晚已经答应过他,到现在还贼心不死。   “莫非侯爷不允许捐十两?”   陆景渊尚沉浸在对那丫头的怀疑中,征募军饷对他来说只是小事,即便他一两银子都带不回去,皇帝舅舅那边也不会有丝毫责怪。虽然这种情况不太可能,但最起码保证了他没有丝毫后顾之忧,可以将有关那丫头的事放在第一位。   是以沈金山开口时他并未理会,可现在出声的是胡九龄,为了那丫头他也得郑重对待。   “捐多少全凭自愿。本候说过的话不会收回,今日所募捐军饷,可以抵偿日后税赋。”   “沈兄可听清楚了?全凭自愿。”面对沈金山,胡九龄重复着第一句,手中筹码丝毫未变。   有他带头,依附胡家的商贾肯定不敢强出头,这会有志一同地摆出绿色筹码,中立商贾见此纷纷迟疑观望。至于平日追随沈金山,这会本应跟上给他捧场的那些商贾,这会全都推出一枚绿色筹码,脸色更是比筹码还要发绿。   能不绿么?小侯爷方才后一句话,字字句句如尖针般刺入他们心头。今日募捐才能抵税,昨晚暖锅宴上那画押契书上大把的银子,不、算、数!   昨日吸了阿芙蓉晕乎乎的,气氛热烈之下,他们喊出来的数字一个比一个多,契书上那数目已经是他们所能出的极限。金牌令箭、府兵开道、满城宣扬,这么大的荣耀在前,他们却从一开始便丧失了拥有的机会。   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这会见沈金山出银子如此痛快,这帮人全都恨上了他。挖个那么大的坑让他们跳,自己却囫囵出来。想争会首?门都没有!   于是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这些多年来死心塌地跟着沈金山的商贾,这会全都随着胡九龄,推出一块绿色筹码。   “十两。”   “我出十两。”   “不敢与沈老爷争锋,我也随大流跟十两。”   有他们带头,原本迟疑观望的中立商贾,也纷纷举起手中的绿色牌子。   募捐第一轮,除去鹤立鸡群的沈金山外,其余所有商贾都不约而同地出了十两银子。   “这是怎么回事?”   如此清晰明了的数字,压根不用特别去记。不过阿瑶做事认真,还是在第一张纸上二十三位商贾中找到沈金山名字,在后面记个“十万”,然后其它空白处写个斗大的“十两”。寥寥几笔记完后,她看向旁边商贾。   他们怎会向着阿爹?景哥哥葫芦里到底再卖什么药。   “胡姑娘,还请公布结果。”沈金山催促着阿瑶,乎昔日同盟反水,他压根不在乎。商人重利,等自己当上会首后,不愁他们不急吼吼贴上来。目光扫过敬陪末座的这些人,到时他自会让他们知道后悔。   “沈老爷捐银十万两,请金牌令箭,仪仗开道沿街报喜。”   阿瑶拿起金牌,金牌放下还没多久,上面依旧带着一丝温热。下意识地看向景哥哥,他正襟危坐、脸上依旧是一派官威,然后她目光转移,略有些紧张地看向阿爹。收到她的目光,阿爹抬头给她打个安慰的眼色,然后脸上满是自信,见此她终于稍稍放心。   阿爹肯定还有后手,她如此想着。   可随着这种想法却越发不坚定。   烤全羊端上来,弹拨尔和纳格拉鼓欢快的声音响起,穿着西域特色服侍,带着铃铛手环和脚链的舞姬跳起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叮铃声合着愉悦的音调,整个云来楼内的气氛越发热烈。   与此同时一轮轮募捐也在进行,每次起头后,沈金山总会一马当先喊出十万两,而阿爹则始终老神在在地推出面前那枚绿色筹码。   不多不少,就十两。   要不是舞姬的舞蹈热情,烤全羊宴本身的热烈,这会气氛一定会非常尴尬。   其余人也跟风只捐十两,留下沈金山鹤立鸡群。记账的阿瑶省事了,只需在第一张底下画“正”字就好。横平竖直的笔画画下来,随着阿爹再一次推出绿色筹码,她已经整整凑齐一个“正”字。   “沈老爷捐银十万两,请金牌令箭……”   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阿瑶越发打不起精神。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随着府兵抬着依仗一次次招摇过市,敲锣打鼓喊着“沈金山为西北将士捐银十万两”,这则消息迅速传遍青城大街小巷。   沈家老爷竟然这么大方?   一次是装模作样,两次是打肿脸充胖子,等到第三次,整整三十万两银子,这笔寻常人从未听过的巨款,彻底征服了青城百姓。不管沈金山为人如何,最起码事关家国大事,人家从不会推脱。   而等到四十万、五十万两的时候,青城百姓已经开始对沈金山肃然起敬。   “平日就算再抠又如何?奢侈还是节约那都是个人习惯。事关名族大义如此豁得出去,单这点沈老爷就比胡老爷要强。”   “沈老爷好,用不着拉胡老爷当垫背吧?”   “十万两银子就沿街报喜,沈老爷已经有五次,胡老爷那么有钱却连一次都不肯出,这还不许人说?”   募捐之事虽然自愿,没有人说不出钱有错,可那么有钱却一次都不肯出,总归是有点说不过去。方才为胡九龄辩白之人,如今哑口无言。   云来楼内阿瑶也想到了此点,烤全羊已经被分光,时近正午眼见就是最后一轮募捐,阿爹到底在想什么?   不仅是他,先前打定主意要跟着胡九龄的商贾这会也有些迟疑,到现在为止他们每个人出了五十两,虽说第六轮不太可能如此,可万一……六十两银子,寻常□□致点,一顿饭都不止这个数,真传出去他们还要不要做人?   阿爹……阿瑶焦急地朝里面看过去,可这次阿爹却仿佛跟她没了默契。眼见着舞姬跳完最后一支舞,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宣布:“最后一轮募捐,开始!”   “沈某出十万两。”与前五次一样,沈金山依旧先声夺人。   与此同时,视线焦点中的胡九龄再次拿起那枚绿色筹码,见此阿瑶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胡某出十两。”   什么……满场哗然,甚至连退下的舞姬都停住了脚步。   “阿爹!”阿爹忍不住喊出声,然后满脸期冀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先前胡九龄出十两时,沈金山还曾怀疑过,这老狐狸在打什么鬼主意。虽然昨日被他要去那么一大笔现银,可偌大胡家不至于拿不出个十万八万。随着五次“十两”喊出,他心中疑惑越来越重,直到第六次后到达顶峰。   “胡老爷定是在开玩笑,满青城谁不知胡家最是豪富。”   “胡某是不是在开玩笑,沈兄不应该最清楚?”胡九龄反问道,然后当着众人面左手高高举起那一枚绿色筹码:“话既说出概不反悔,胡某就捐这十两。”   果然是因为昨日被他要去的银子?虽然心下不解,但听他彻底确定后,沈金山终于放下心来。与此同时,他心中还升起一股对自己足智多谋的自得。   还真就十两?   这下在场大多数商贾坐不住了,依附胡家的商贾开始纷纷劝起来。见胡九龄一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模样,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放弃。   “胡兄,对不住,我黄家可丢不起这人,我捐十万两。”   “我也捐十万两。”   除去依附沈家的商贾外,其余大多数商贾纷纷捐了十万两。相比于后者的矛盾,前者则是高兴异常。本以为今日丢脸要丢大发了,没想到还有胡老爷跟他们一起丢。胡老爷多有脸面,有他在前面顶着,肯定没他们什么事,几人不无幸灾乐祸地想着。   心下郁闷,阿瑶提笔在下一张空白名册后面记录着。各种十万两后,听阿爹依旧未曾改口,颤抖着写下“十两”二字,她心下郁闷达到顶点。余光看着旁边幸灾乐祸的商贾,她气不打一处来。   可身为阿爹的女儿,这会她实在没脸去问。   收起笔,她强打起精神,最后看向前面。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沈金山声音响起。   “胡姑娘,还请宣布结果?”   这会沈金山是得意的,虽然不少人捐了十万两,等会报喜的名字肯定要跟他摆在一起,但前五次他却是独占鳌头。这会他都能想象得出,外面那些百姓一次次听到他名字后,从怀疑到叹服再到彻底敬佩的转变。   痛快,真是痛快。   这……阿瑶皱眉,十分不甘心地张口:“那……”   还没说出第一个字,一直老神在在坐在那、任凭别人怎么劝都岿然不动的胡九龄突然开口:“慢着,在场还有人没捐。”   谁?二十多位商贾面面相觑,连带着陆景渊也有些疑惑。疑惑于胡九龄的态度,更疑惑于到底漏了哪个人。   “没有错漏。”查了一遍花名册,阿瑶小声道。   原来是她!相隔半个大厅,耳聪目明的陆景渊听到阿瑶声音,瞬间想明白过来。   “今日阿瑶虽是前来帮侯爷记账,可她是我胡九龄的女儿。当日拜师仪式时胡某便说过,日后胡家的一切都归阿瑶。可这孩子太孝顺,即便库房钥匙在她身上,也从没有那种抓牢家产、把我这糟老头赶下去的心。”   胡九龄最后一句话,可算是扎到了不少有儿子,且本身已经年迈的商贾心里。不同于胡家千亩地里一根独苗,他们家中大都儿女成群。姑娘还好点,但儿子们随着长大成亲,长房、二房、三房,有意无意间,一个个全把心思打在家产身上。而日渐年迈、感觉到身体衰弱的他们,则感到由衷的愤怒和恐惧。   拿着库房钥匙都不带动丁点东西?放他们家中想都不敢想!   心下这样感慨,众人却是都明白,胡九龄这是打算替闺女捐个大的,也算是给她铺路。   他们想得没错,在阿瑶略显迷惘的目光中,胡九龄满是鼓励地看着她,直接喊出一个数:“阿瑶代表胡家,捐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倾尽他们全族家产也拿不出这个数,胡老爷一出手果然是大手笔。比起他来,沈金山那一次次的十万两,又何其小家子气。   还未完全放松下来的沈金山整个人都懵了,一百万两,刚给了他三成,胡九龄从哪弄来那么多银子。   “沈老爷可还要更改?”   听到小侯爷的疑问,沈金山面露难色。六十万两已经是沈家所能拿出的极限,他本想着将这笔银子捐出去,然后从胡九龄那拿来的继续维持沈家绸缎庄正常运作。可没曾想胡九龄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直接打得他措手不及。   已经投了六十万两,难道要轻易放弃?   如今的沈金山就如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想到当上会首后的种种便利,他咬咬牙。   “沈某再追加五十万两,整整一百一十万两。”   “一百二十万。”胡九龄轻飘飘喊道。   “六十五万两,一百二十五万。”   “一百三十万。”   “一百三十五万。”   “一百四十万。”忍不住了吧?胡九龄唇畔笑意渐浓。   这样下去不行,会被拖死的。心下飞速打个算盘,沈金山喊道:“一百八十万两,沈某人总共捐这个数,胡兄可还跟?”   “沈兄确定?”胡九龄适时地露出些惊讶。   果然露怯了。烤全羊喷香的味道传来,还未退下的舞姬手足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暖烘烘的云来楼一层,热烈的气氛尤在,沉浸其中沈金山也少了些许戒备。   “当然,不二话。”   “阿瑶,拿纸笔来,立契书。”   阿爹果然没让她失望,虽然没争过沈金山,但一百四十万两也不算坠了沈家名声。心情再次好起来,阿瑶递过纸笔,沈金山唰唰两笔立下保证,又按朱泥画押,当场将此事砸瓷实了。   待一切彻底确定后,胡九龄自衣袖中掏出一纸契书:“不知沈兄可识得此物?” ☆、第66章   “不知沈兄可识得此物?”   围着烤全羊,直冲云来楼门口最为尊贵的三个座位上,胡九龄从自己位置上站起来,迈过正中央小侯爷位置,然后稳稳地站在沈金山前面地毯上,将手中之物亮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半新不旧的契书,白纸黑字上明白记录着离青城最近、每年产极品生丝最多的村落将春蚕所出生丝卖给胡家。   “这……”   原来只是这个……沈金山长舒一口气,胡九龄刚亮出东西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方才脑子一热咬着胡九龄喊价,最后为了压下去,甚至喊出了一百八十万两的天价。饶是沈家多年积累,拿出这笔银子来也有些伤筋动骨,一段时间之内捉襟见肘也是在所难免。这只九尾老狐狸虽然外表上看着风光霁月,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怎么可能做好生意,多年交手他早已知对方不好对付。如今他突然拿出契书,谁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猫腻。   “今春青城大半生丝,可都掌握在沈兄手中。连与胡某签下契约的蚕农,也都纷纷毁约改投沈兄,据说毁契的银子由沈家一力承担?”   “那是当然。”   “这些蚕农与胡家合作多年,彼此相熟,故而当日定下的数额也不高。”   沈金山点头,他向来精于算计。若非知晓胡家仁义,定下的数额不高,当日借由黑炭逼迫蚕农重新签订契约时,他也不至于豪气地包揽悔契约所需银两。   “沈兄点头,那便是承认此事?”   难道胡九龄想现在跟他要银子?想到此点沈金山心下踟蹰。   “如今是在进行征募军饷之事,胡兄与沈某间这等琐事,过后私下商议便是。”敏锐地察觉到危机,他决定行“拖”字诀。待他当上会首,总览绸市各项事宜,到时这笔银子给不给还是两说。要知道民不与官斗,就算他真不给,难不成这九尾老狐狸还能奈何得了他!   “沈兄所言差矣,此时不仅与今日征募军饷宴有关,而且还是息息相关。”   息息相关?   在短暂的回神后,听胡九龄以阿瑶名义捐百万纹银,陆景渊重新陷入沉思中。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胡九龄此举是在为阿瑶铺路。乍一看可能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实在是太宠女儿。可往深处想想,宠归宠,至于拿出这么多银子?整整一百五十万两,不少大绸缎商全副身家都不一定到达这个数。   如此巨款,就这般轻轻松松地拿出来,难道这只是宠?   身处大夏最高的权利漩涡,陆景渊看得很明白。当年太上皇宠珍贵太妃,平王也是诸皇子中最受宠的,吃穿用度甚至连中宫所出皇子都隐隐不及,可平王所享有的也就只有这些面上的东西。等真正立太子时,他还是选择了元后嫡子、文韬武略样样俱全的今上;不仅如此,在危急时刻需要新帝登基时,他依旧将江山社稷交付给太子,任凭宠冠六宫的珍贵妃哭得梨花带雨都无济于事。   从此事上不难看出,宠爱和敬重完全是两码事。喜欢一个儿女,可以平日偏心些;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大多数人所倚重的依旧是有本事、能扛得责任的子女。   太上皇还不算太英明的皇帝,尚能做到如此;胡九龄这般清醒之人,难道会仅仅因为宠爱,就为女儿随随便便耗费半数家产?   一定是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让他对阿瑶的宠爱中,成功地掺杂进一丝信赖。   想到自己方才猜测,陆景渊心中天平再度倾斜。莫非……   抬头向那丫头不看去,然后他就听到旁边胡九龄的话。   “却是息息相关。”他下意识地附和道,见所有人面露疑惑,稍作停顿后他解释道:“不仅拜师仪式当日,甚至连所下请柬中,本候都再三提起过,本次征募军饷完全自愿,各家只需量力而行,千万莫因此事而影响到日常生意。”   原来您那话是这意思?众商贾恍然大悟,然后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既然是这样想的,那您特意在请柬末尾标个数字,注明我们全族资产大概有多少,那又是什么意思?难道用朱砂特意标明的数字,意思不是再说:本候知道你们很有钱,要是敢不出力,这如血色的朱砂就是你们的下场。   难道不是?   将他们望向桌上请柬的眼神看得真切,陆景渊微微摇头。当然不是,本候标那么个数字不过是为了吓吓你们,谁叫你们一个两个打着把儿子嫁进胡家的主意。   敢跟本候抢女人,即便只是有那么个意思,也是罪无可恕!   当然这等想法他绝不会说出来,一来是为麻痹胡九龄;二来,要是他先表明心迹,那丫头尾巴岂不得翘上天,以后成亲后如何振起夫纲。   小侯爷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在场就没一个人能猜透。   如今多数人都在思索,小侯爷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那句“影响到日常生意”。帖子上用朱砂标出的数目的确十分精确,这三日他们核对账目后,发现家中所能拿出的现银,与这数字**不离十,由此可见小侯爷是真正做足了功课。   只捐十万两,还远不到影响自家生意的地步,甚至不少人家还多有盈余。小侯爷这句话,到底是本意呢?还是敲打他们?   本来有胡九龄带头,前五轮他们只捐十两没什么,可第六轮胡家突然出个天文数字,一下把前五轮的十两抹平了。只是胡家抹平,他们还抹不平。若真是后一种,被小侯爷记恨上……   想想就觉得头顶阴云密布!   正当担忧之时,阿瑶的话却解救了他们。   方才阿瑶就注意到旁边几位追随沈家的商贾,听到阿爹最后依然捐十两时的幸灾乐祸。当时阿爹那样,她也没脸去说人家。但现在阿爹可是捐了一百五十万两,虽然是以她名义捐的,但谁不知道她一文没赚,所有钱都是阿爹的。   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会她腰板硬了。趁着放笔墨时,走到旁边桌子前。   “人家都捐十万两,为什么你只捐十两?”   虽然声音不高,但依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被她问道的商贾脸“腾”一下红了。他也捐了,而且还不止十万两,昨晚吸了阿芙蓉浑身轻飘飘的,他直接喊出了二十万两,整整是别人的两倍,白纸黑字朱红手印,明明白白的契书如今正攥在小侯爷手里。   可他却不能说!   不是小侯爷那边有什么威胁,而是他心里清楚,这事要不说,顶多损失点银子;要是说出来,公然跟朝廷作对,贿赂平王,不管哪条都足以让他们保不住身家。   两害相权取其轻!   干了这碗黄连水!   坐在犄角旮旯的位置举着十两牌子,本来他们心里已经够苦的了,偏偏胡家姑娘还要往心头插一刀。不愧是小侯爷师妹,师兄师妹一左一右各一刀,不带这样的啊!   可他们却毫无办法。   正好前面小侯爷话传来,对着阿瑶,那商贾脸上扬起讨好的笑容:“这不是量力而行。”   “抠门!”阿瑶没好脸色地说道。   而刚捐了十万两,这会正处于犹豫中的其他商贾,听到门边动静,终于注意到这些从头到尾捐十两的人。原来还有垫底的,这下小侯爷就算有所不满,怒火也会先朝这些人发。   他们只捐了十万两,比原先预计的少出银子不说,还额外得了面子。想到前五轮跟风捐的十两,省钱的众商贾纷纷对胡九龄感激不已,果然跟着胡老爷准没错。   与他们相反,跟着沈老爷的那些人这会可算是恨死了沈金山。其实仔细想想,人胡家姑娘虽然直接了点,但她性格就是这样,而且她说得本身确是事实,没有丝毫问题。归根结底,他们丢面子,还不是因为被沈金山骗去了钱。   好你个沈金山,这梁子我们结下了,以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在小侯爷说完话的短短片刻内,因为阿瑶看似天真实则真·报复的简短一问,商贾们情绪持两极分化。   站在最前面,胡九龄再度开口:“沈兄听,侯爷也这样说过,不要影响正常生意。我们两家彼此多少也了解,别怪我说话直,这会沈兄突然捐出一百八十万两,我还真担心您过后没银子结这账。”   “不过是毁掉契约的丁点银子,沈某这便给胡兄结了,二十万两够不够?”他早已暗中算过,去掉零头二十万两正好不多不少。虽然出了这笔银子他有些心疼,可单从胡九龄那拿来的三成就不止这个数,更不用说后面还余下的四成,这钱也是从他姓胡的手里出。   “二十万两?”胡九龄连连点头,“按去年的价来说的确是够了。”   “那就这样。”沈金山当场拍板,对着门口扬声喊道:“胡姑娘,如今总可以公布结果了?”   “沈兄且慢,胡某还未说完。”   阿瑶放下手中记账的花名册,而在最前面,胡九龄站在沈金山跟前,指着最后面一行,说道:“沈兄再仔细看看这契书。”   “生丝收购价早已定下,但反悔时的价格,却是按时价来收。这个时价,可不是指得去年价格。如今青城的生丝价,想必没谁比沈兄更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我更晚了,非常不好意思。   明天科目二,今天去看场地,昨天忘记告诉大家了。 ☆、第67章   青城绸市繁荣,绸缎商们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这一切的根本还是下面一户户不辞辛劳、种桑养蚕的普通农户。   没有生丝,就没有眼前的一切。   从很早起胡九龄便已意识到此点,自他接手胡家生意后,便改了与蚕农间的生丝契约。按上一季行情预估本季需求,进而确定一个比较合理的生丝价位。按此价签订契书后,待生丝出来,不论当时价格是高还是低,都不得更改。   他定的价格很是公道,按这个价格蚕农大都能丰衣足食。但新契约也有一层隐患,若是市价低了,蚕农当然乐意按契书上的高价卖予胡家;可反过来若是市价高了,他们肯定不乐意。胡家是做生意的,可不是开善堂的,哪能做这等冤大头,故而契约后面跟了一条:若是违约按时价来赔。   胡九龄本就是为了改善蚕农生活,历年来定的价格都不低,鲜少有毁契之人。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时日久了这条形同虚设的违约条款逐渐被众人所遗忘。   然而亲自拟定契约的胡九龄却从没有忘,是以当日知晓沈金山小动作后,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命胡贵收拢下人、龟缩不动,自己则在书房盯着契约原稿,笑眯眯地听着他如何上蹿下跳。   前面还只是胡贵来报,沈金山又有那些举动,没想到昨日一大早他竟亲自找上门来,还狮子大开口要跟他三七开,自己独吞七成。   哪来的底气!   用尽半生商海沉浮所练就的定力,他才能维持住面色沉着,勉强没笑出声。   当时能忍住笑,这会他却是再也忍不住,眼角笑出褶子,他声如洪钟:“昨日清早,沈兄用这些生丝,要去了我胡家今春进贡以及青城绸市七成的纯利润。如此算来,生丝现价又该几何?”   怎么会这样?   沈金山死死盯住他手中契书,白纸黑字上写得明明白白——若是毁契,按时价双倍收取银两。不仅胡九龄手上这张,他隐约记得自己匆匆看过的契书上,末尾画押前最不起眼的一行,也是写着这句。   时价,青城这些年生丝价格波动都不大,他压根没怎么在意。可他却忘了,自己前面那番举动,却在很短时间内将生丝价格抬到一个望尘莫及的高度。   “这……怎么能这样算?”   脸上维持着笑容,胡九龄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另一张契书:“这事昨日签订的契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沈兄甚至已经事先预支了七成中的三成。”   说到这他看向陆景渊:“侯爷,今日征募之事并非小女阿瑶不愿出力,而是老朽昨日刚支取大笔现银,这会胡家内里实在空虚。”   一百五十万两还叫不出力?这让我们这些只捐十万两的脸往哪搁!   云来楼内响起一片片抽气声,感慨过后他们又不禁佩服,胡家都已经支出这么大一笔银子,这会还毅然捐出一百五十万两。不愧是他们青城商人中领头的胡九龄,无论是祛淤还是其他事从来都冲在最前面、出钱出力,如今征募军饷依旧不改其本色。   楼内这些商贾,有一部分直接是跟着胡九龄的,中立商贾向来敬佩其品格,这会自然站在他那边。至于先前唱反调的主力,也就是跟随沈金山的那些商贾,被他坑了那么大一次,这会正在气头上,看他倒霉都来不及。   见胡九龄拿出证据,最先开口帮腔的都是他们。   “今年生丝还没下来,本来不清楚价格。还好沈老爷有远见,完成第一笔交易,这下可算有了价格。”   “生丝全都控制在沈老爷手里,想怎么卖还不是他说了算。这第一笔交易的价格,只怕比以后价格只低不高。”   “有道理,一张契书定价格,另一张契书写着按时价赔,白纸黑字清楚明白。当着侯爷的面,沈老爷该不会想赖账吧?”   “我看八成要赖,沈家库房里有几个钱咱们这些人还不清楚?这么赔怎么不都得两百万,真要赔了,他再到哪变出这一百八十万两雪花银。刚才敲锣打鼓、沿街报喜说得痛快,等到动真格的时候蔫了吧?”   最后一句话是离阿瑶最近的商贾说得,本来他财力不丰,昨日把半幅家底赔进去了,方才又被阿瑶弄那么一出,这会体内火气旺的堪比一座火山口。对着“大仇人”沈金山,他已经完全不管不顾,火力全开直接揭对方短处。   “当真如此?”陆景渊转身,鹰隼般慑人的目光看向沈金山。   沈金山只觉一股冷意扑面而来,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连忙保证道:“侯爷放心,小人说过要捐一百八十万两,就绝不会有所更改。”   “本候三令五申,募捐要不影响青城绸市正常经营。生意人,用什么手段得利那是你们的事,本候不会妄加干涉。可如今沈老爷这般欠着胡家银子前来募捐,莫非是想当上会首后以势压人?你这样做又置本候于何地!”   小侯爷怎么会知道!   沈金山瞳孔微缩,他还真是这样想的,可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侯爷明鉴,小人绝无此意。”   紧张之下他甚至已经不再自称“沈某”,而是一口一个“小人”,同时低头哈腰,做足了谦卑之态。   胡九龄哪能看不出他的紧张,上前一步,他满脸庆幸:“既然沈兄并无此意,那当着侯爷以及今日这么多人面,咱们便算清楚。”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最后一张纸,“这是昨日沈兄走后,胡某连夜算出来的数字。征募军饷肯定要给现银,胡某也不跟侯爷抢,这些银子,沈兄可以暂且拿自家铺子来抵押。胡某也不多要,就城西的印染铺子、城南紧邻着我胡家的缫丝铺子……”   接连说了四五处铺子后,胡九龄将单子递过去,笑眯眯地说道:“暂时就这些,具体数目以及铺子胡某全部写在上面,还请沈兄过目。”   过目?   胡九龄要的,可都是沈家最红火、每年收益最好的铺子,他又怎会让出去这些!   “胡兄胃口还真不小。”沈金山昨日刚犯过的气喘,这会又有重犯的迹象。   “比不过沈兄。”您可是以整个青城绸缎市为棋,把在场所有人都耍了。   “这等条件实在太过苛刻,恕沈某无法答应。”   胡九龄步步紧逼:“莫非沈兄是想赔现银?”   “这……”   “还是沈兄想赖账?您刚才可信誓旦旦地说过……”   沈金山当然不至于自打脸,就算他想打,小侯爷在这他也不敢。瞅着白纸上的数额,沈家情况他清楚,拿出那一百八十万两后,绝对无法再拿出这个数。他不想拿,有没有什么办法?   用力撕扯着契约,直到纸上出现个裂痕,突然间他灵机一动。   “昨日是沈某一时糊涂,在这先向胡老哥赔个不是。”脸上挂满笑容,沈金山躬身作揖。   胡九龄忙避开他的礼,“莫非沈兄想撕毁契约?”   “看胡老哥说哪的话,”沈金山凑上去,“青城以绸缎为生,生丝价格如此高,岂不是霍乱市场。沈某想着,不如把调回到正常价格?”   这不还是要撕毁契约?云来楼内响起一片嘘声。   沈金山当然知道,这样很丢脸,可银子和面子哪个重要?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而是能动摇沈家根本的一大笔银子。   想到这他态度更加郑重:“朝令夕改、说话不算话,这都是沈某的不是。可这……不也是为了青城绸市?胡老哥向来为人宽和,还请原谅沈某则个。”   沈金山想得没错,胡九龄的确心胸宽广,鲜少与人计较。可这不代表他是一团面团,平日不计较只是那些小事不值得他计较。可沈家可是前世害得阿瑶那般惨的罪魁祸首,一想到爱女前世受了那么多苦,他连活剐了面前之人的心都有。   他忍了那么多日,甚至与那狼崽子站在一处,不就是为了让沈金山跌个大跟头。如今眼见着成功,他全身每个毛孔都透着兴奋,整颗心更是无比紧张,又怎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为了青城绸市?”   听到他反问,沈金山忙不迭点头,然后胡九龄下一句彻底把他噎住了:“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趁倒春寒搅乱青城绸市的是谁?哦,昨日看着有利,在我面前步步紧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才过一天,眼看着要赔钱,就急吼吼地要撕毁契书、恢复原状?合着这天底下的事只许对你沈某人有利,否则都得改。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是体谅你,才准许你用铺子抵债。既然你不领情,昨日你从我胡家拿走的现银,今日赔偿时我也要现银,一分不少。”   云来楼内,胡九龄掷地有声。   沈金山急了,短短时间内他从哪变那么多现银。   “别,胡老哥手下留情,我签、我这就签。”   说完他以不符这年岁的敏捷,飞快跑到门边,从阿瑶桌上拿起毛笔,龙飞凤舞般签上自己名字。似乎怕胡九龄反悔,他还加盖朱红手印。   如今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当上会首,只要能当上,铺子、银子以及颜面,今日所失去的一切,来日他必能讨回来! ☆、第68章   按下手印的一刻,沈金山的心在滴血。   他死死盯着手印上方列出来的几间铺子,城南的缫丝铺子、城西的染色铺……这些都是百年间沈家先祖苦心积累而来。自打他继承家业后,每旬都要到铺子里转一圈,看到偷奸耍滑的伙计必要严厉斥责。在他的严格监督下,这几间铺子生意蒸蒸日上,如今已经成为沈家最赚钱的一部分。   而现在,却要如此轻易地给胡九龄。   将契书递过去时,沈金山的手都在颤抖。   “沈兄莫非是不舍得?”胡九龄问得十分轻松,那口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还真不错。   “怎么可能会舍得,那可是胡家最赚钱的几间铺子。”站在阿瑶边上,原先跟着沈金山的商贾这会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   各种鄙夷的目光看过来,原本烦躁的沈金山反倒冷静下来。   他知道这些人在嘲笑他,笑他出尔反尔,笑他妄图占尽好处,可他并不后悔方才的举动。   满青城谁不知胡九龄性子仁善,若他当真答应了,那自己便能及时止损;当然对此他也没报太大期待,胡九龄仁善却不傻,这节骨眼上又怎会松口。可自己已经明白说出来,撕毁契约是为青城绸市平稳过渡。这会还看不出什么,可等十天半个月生丝下来,价格居高不下,那时胡九龄便成了罪魁祸首。   诚然,哄抬物价的是他沈某人。可他已经明确表示可以降下来,是姓胡的不答应。胡家可是皇商,青城绸市的领头羊,他不松口谁敢降?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总之他能把这盆脏水泼到胡九龄身上。到时生丝价降不降,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若是不降,他定能大赚一笔,把今日亏空赚回来;若是降下来,那今日这张建立在天价生丝上的契约也就不奏效。   总之生丝在手,他立于绝对的不败之地。   想明白这点后沈金山也不及了,总之这会已经画押,何不干脆把事情做得漂亮点。   神情恢复平静,手也不再颤抖,他将契书递到胡九龄跟前:“沈某方才所言,不过是为了青城绸市场,可惜胡兄不愿。既然如此,沈某已在契书上画押,还请胡兄过目。”   “我看看。”   从他手里接过来,胡九龄还真认真看起来。   一般这种大场合签订的契约,先前早已审过好多遍,当面不过是走个形式,签订后没人会再看,最起码当众不会这样做。而胡九龄却一反常态,他不仅看得认真,最后还从怀中掏出西洋镜,对着沈金山签名仔仔细细研究一番。   从头到尾看个明白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契书收回袖中。   “几日不见,沈兄书法又有进益,这名字写得胡某差点没认出来。”   做生意的,写字讲究横平竖直、字迹清晰,时下参加科举的书生都要特意练馆阁体。在场有些商贾虽然涉猎过草书,但与经商有关的印鉴、画押,他们一律追求清晰工整易于辨认。   胡九龄这话出来,大多数人都明白了其意思。沈金山是有多着急、多悲愤,才生生改了字迹。   似乎为察觉出自己话中浓浓的讥讽,胡九龄又道:“看沈兄神色迟疑,等胡某收铺子时,不会行‘拖’字诀,伙计掌柜守着门面不肯离开,就是不给我胡家腾地方吧?”   沈金山脸色未变,言不由衷道:“怎么可能。”   “哦,”胡九龄长舒一口气:“就知道沈兄不是这样的人,昨日从我胡家拿银子时,可是片刻都等不得。您是急性子,答应的事必然会尽快办妥。”   说完他拍拍衣袖,看向中间小侯爷,恭敬道:“侯爷,沈老爷与胡某间的账已经算清。既然是用铺子抵债,以沈家财力,征募军饷之事定无后顾之忧。”   “恩,”陆景渊抬头,看向门边阿瑶:“宣布结果。”   “第六轮募捐,超过十万两的共有十五家。胡家……捐纹银一百五十万两,居首位;沈家追加纹银一百三十万两,次之,然后黄家、赵家……,十三家各捐纹银十万两。另有孙家、吴家……,八家各捐纹银十两。”   在一堆动辄百万、十万的巨款中,最后“十两”二字格外引人注目。   跟随沈家那些商贾本想着有胡家领头,十两也不算太丢脸。可这会他们才意识到,之所前面捐十两别人没多大反应,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胡九龄。   面子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这些年青城大事小事,胡九龄从不吝啬银子和功夫,凡事总要做到最好。正是这一次次的付出,让所有人打心眼里觉得胡老爷是个可信的,即便前面他只捐十两也没什么,到后面肯定会一次补起来。   正因怀有这种信心,所以才没有人出声笑话。这信心甚至强大到,当最后一轮胡九龄也捐十两时,所有人第一反应不是嘲笑,而是惊讶,他们惊讶胡九龄怎么会一反常态地捐这么少。而后面事情急转,他以胡家姑娘的名义捐了一百五十万两。不管是谁的名义,总之大家知道这钱是胡家出的。   胡家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本来这次募捐宴最大的笑话突然回归正常。先前隐藏在背后,那些只捐十两的商贾就显得打眼起来。   捐了十万两的商贾,这会不禁看向门边那些人,神色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胡老爷前面忍着,是为了最后一鼓作气。你们那?难道就打算拿这么六十两对付过去?   他们也不想啊!门边八位商贾如坐针毡。   而小侯爷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们心凉个透。   “沿街报喜之人,按本候师妹方才所言,一个个、一字不差地来。”   一个个、一字不差,那岂不是孙老爷捐纹银十两、吴老爷捐纹银十两……刚才仪仗开道,游街报喜的阵仗他们也见识过了,隔着大半里地都能听到动静。这话要是传出去,他们还要不要做人?   终于离阿瑶最近的那个忍不住了,“小的……实在是手头不宽裕,就捐一万两吧。”   “如今家里实在没钱,孙某也出一万两。”   虽然昨日平王宴会他们被坑得不轻,但万八千的挤挤还能拿出来。虽然面子上不如捐十万两的好看,但总比顶着十两被游街示众要好。   人要脸、树要皮,有两个带头的,跟随沈家的八户人家全都改了主意,纷纷改成一万两。   “景……”说顺嘴的阿瑶顿了顿:“侯爷,可还要更改?”   这傻丫头,本候是缺那八万两银子的人?这八户商贾,前世把他家丫头欺负得那么惨,那些事他可一直记得。现在想用曲曲一万两银子买回颜面?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想到这他面容严肃,声音逼成直线:“本候话已说出,概不反悔。”   在询问景哥哥时,阿瑶心里也有些矛盾。前世阿爹去世后,就是这些人堆在胡家门前讨债,嘴上骂骂咧咧不说、甚至有人直接往胡家门口那对石狮子嘴里撒尿,种种逼迫人的手段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只是对着她来也就罢了,胡家欠着人家钱,作为当家人她被人说两句也就忍了。可他们竟然用各种污言秽语辱骂阿爹,那会阿爹甚至还没出头七、停灵在胡家院子里没下殡。   这种辱及先人之事,即便隔着一世,每每想起来她都气愤不已。   她恨不得这些人丢脸,可征募军饷是景哥哥的事,她还做不了主。本来她还想软软地求一求,刚这样想,今早的怀疑浮出脑海。景哥哥心思那么深,谁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生生把嘴边带有偏向性的话吞回去,她尽量客官地问道。   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景哥哥能偏向她。   结果她听到了这样一句。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生气,所以他这到底是在帮她,还是觉得这些商贾出尔反尔,触犯了他的威严?   “哐当”一声,旁边商贾重重地摔倒在地。脸色发白,额头隐隐冒出虚汗,瞳孔涣散、嘴唇哆嗦着说道“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你也有今天!   这就是前世往石狮子嘴里撒尿的那位商贾,当时她虽未亲眼所见,但丫鬟却告诉过她是何人。记忆中他当时神色何等嚣张,与现在瑟缩颤抖的模样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   心下快意的同时,阿瑶也隐隐明白了景哥哥的用意。   坐端正了,将各家明细写张纸条,汇总给前去沿街报喜之人。云来楼外声音很快响起,与前面五次“沈”字开头不同,这次是以“胡”字开头。   “胡家捐纹银一百五十万两……”   胡家?难道不是沈家?   街头巷尾正在议论此事的百姓纷纷惊奇,再三确定之后,多数人都开始夸起了胡家。其实经历阿瑶这几次事后,市井百姓也没那么容易上当。虽然方才有所怀疑,他们也没贸然说胡家坏话。这会听胡家一下子捐这么多,心下隐隐松一口气的同时,他们也开始尽情嘲笑方才说胡家不好的那些人。   事实摆在眼前,刚才不积口德之人,这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脸。   作者有话要说:  科目二,路上那些标记全都给擦了,宝宝心里苦…… ☆、第69章   沿着晋江两岸,州府派来的仪仗队以御赐金牌令箭开路,连声报着本轮募捐数额。   “胡家捐纹银一百五十万两……”   江岸浣洗衣裳的村妇安静下来,扭头看向旁边邻居:“刚我怎么说来着?胡老爷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不说别的,前几年晋江淤得不行,清理河道那么多银子,胡家可整整出了一半。”   在她边上,刚才碎嘴的邻家妇人脸上有些火辣,低声道:“这半晌不见胡家有动静,我这不……”   “连青城的事胡家都管了,如今朝廷派下来钦差,如此大的事胡老爷能不出银子?刚我就说后面肯定得出个大的,果然,一下子一百五十万两。我们家他们爷俩在胡家铺子做事,胡家每月工钱还算给得宽裕的,一个月也就给五两,爷俩加起来才十两。一个月十两,一年也就一百二十两,整整一百五十万,这得多少年。”   边念叨着,妇人边撸袖子掰起了手指头,数了半天把自己给数迷糊了。   “反正几百辈子都赚不了来……”   邻家妇人将头低得更低:“我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嘴快,其实也没多少坏心。但是你想,能养出那么好的姑娘,胡家肯定差到哪儿去?”   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邻居多年,两家早已亲如一家,这会浣衣妇人说话难免直白些。   邻家妇人当然也知道她脾气,即便这会话重了点,也没往心里去,而是点头承认:“其实前两次误会胡家姑娘,我这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被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想过来了:胡家人还真不错,以后遇到他们的事,我得多想想。”   “你能想明白就好。”浣衣妇人端起木盆,看看天上日头:“昨天发工钱,小武买了条大鲤鱼回来,刚我炖锅里了,晌午过来一块喝鱼汤?”   邻里两妇人一同起身,亲密地向家中走去。   而在青城大街小巷,类似这样的对话还有很多。虽然不少人笑话孙家等人家只捐五十两,笑掉大牙,但这会更多人则是关注着胡家所捐一百五十万两。消息刚传出来时,不少人还会抢白刚才说胡家的人两句。可乡里乡亲这么多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谁又会为这事争个脸红脖子粗,开玩笑说两句后也就算了。   即便是两句玩笑话,也足够那些诬陷胡家的市井百姓羞愧,进而反思。前两年沈家姑娘又是施粥、又是卖便宜布,还定期看望慈幼局的孤儿,有她在沈家也是风头正盛,完全把不显山不露水的胡家给比了下去。所以前面出那么多传言时,他们下意识地相信沈家。   然而随着拜师仪式上沈家姑娘的真面目被戳穿,真相大白。明明什么事都清楚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去说胡家不好?   “胡家捐纹银一百五十万两”,府兵高亢的声音传来,字字句句打在心头,让他们越发羞愧难当。同时这事也成功在他们心底留下印记,以后每次胡家出事时,他们都下意识地想:上次、上上次以及上上上次好像胡家都是被冤枉的,这次会不会是又有人在后面捣鬼?   忍住,不能再做别人手里的枪。   当然后面这点,这会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连本人都没意识到的事,却有一个人意识到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深谙人心的沈墨慈。   昨夜“买通”狱卒要来纸笔后,她连夜写了两封信。第一封送去东山别院给平王。她早已摸头平王性格,信中先倾吐一番仰慕之情,然后再将昨日宴会失败的所有理由归结为沈金山“不小心泄露行踪”,而后再说明即便如此她仍有法子助平王取得足够银子,最后则是隐隐点出,如今小侯爷占据绝对上风,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平王本就志大才疏,昨晚宴会突然杀出个小侯爷搅局后,愤怒之余他更多地则是无奈。事到如今他确是束手无策,沈墨慈来信先是吹捧得失落中的他轻飘飘,又将他所有的怒气引在沈金山身上,然后还体贴地提出解决之策。字字句句说到平王心坎上,想都没想,他即刻前往大牢将她带出来。   而沈墨慈的另一封信,则是送给了谁都意想不到的人——沈夫人孙氏。孙氏的软肋她再清楚不过,无非就是儿子。接手沈家生意多年,沈墨慈手中自然还有些地盘,七分哄三分吓,由不得沈夫人不重视。在被平王接出大牢后,她没有立刻随其前往别院,而是让他先带宋钦文走,自己则是回了沈家。   征募军饷宴接近尾声,此刻云来楼后面暗巷,不起眼的马车中,装有琐碎银子的荷包递过去,沈墨慈打发走楼内负责上菜的小二。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面前孙氏。   “方才小二的话,大夫人可都听到了?为了当上会首,阿爹竟将沈家最赚钱的几处铺子轻易赔给沈家,这其中还有两处是夫人的陪嫁。”   最后一句触动了孙氏神经,她也是商户之女,当年嫁入沈家算是高攀。为与沈家攀上关系、也是为了她在沈家能直起腰板,娘家便陪送了她一处铺子。这些年沈家与孙家生意纠缠在一处,且沈家占据了绝对上风,她在后宅也只能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那贱妾与眼前她所出庶长女蹦跶,而她所出嫡长子却越发不受重视。   看到这一切她也心急,所以她越发重视娘家,以及自己手中仅有的铺子。   可昨晚沈金山别院一顿暖锅宴,硬生生亏去了她娘家大半家产;这会他更是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将她陪嫁送出去。   是可忍熟不可忍!   坐在对面,沈墨慈依旧在劝说:“即便当上会首又如何,大夫人且看外面百姓,经此事后胡家地位反而更牢。昨夜连带今日云来楼之事过后,又有谁会相信我沈家?阿爹他也是糊涂,竟然将所有人都得罪光……”   “莫非昨日之事不是你的主意?”   孙氏突然开口。她早已不是刚出嫁时天真的小姑娘。沈金山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面前的沈墨慈就是?虽然她信中说得好听,想联合她夺了管家权,让她儿子掌家。可她儿子从未去过店铺,对经营之事一窍不通,即便掌家也只是个花架子。   “库房钥匙拿来。”冷着脸,她朝对面伸出手。   “大夫人……”沈墨慈迟疑。   “明着说吧,我们之间谁也不信谁。现在是你求着我,怎么你也得有所表示,我知道你身上有。”   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钥匙,沈墨慈递过去。   “还有没有复刻的?”   “这等东西有一把就够了,复刻徒增风险。”沈墨慈飞速调整状态:“其中利害关系阿慈已经说明,该如何做夫人应该清楚。”   “恩,回府。”   随着沈夫人吩咐外面车夫,云来楼内的征募军饷宴也到达尾声,阿瑶将募捐结果统计出来。   “沈家捐纹银一百八十万两,胡家捐纹银一百五十万零五十两,黄家等十三户人家捐纹银十万零五十两,孙家等八户人家捐银……”   说道这阿瑶顿了顿,坐在她门边的几位商贾这会很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离阿瑶最近的那位商贾,甚至趁众人不注意,在桌下对阿瑶作揖,脸色无声地哀求:   胡姑娘,您就给个痛快吧。   “刚重新核算遍总数,孙家等八户人家捐银六十两,总计四百六十万一千一百三十两。”   眼角都没给旁边商贾,阿瑶用清脆的声音报出这个数字后,继续说道:“其中捐银最多的当属沈家,共计纹银一百八十万两。”   高居首座,陆景渊环顾整个厅堂:“本侯曾言,征募军饷宴上募捐最多者,为青城会首。”   说完他看向沈金山:“待纹银上缴朝廷后,本候自会为你请命。”   沈金山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来,不到这一刻,他始终不敢确定,毕竟前面小侯爷态度明显偏向胡家。甚至他还想过,万一小侯爷暗箱操作,比如说明面上让胡九龄拼命捐,实际上只意思意思收一点,那样他岂不是亏大了。   如今事情尘埃落定,他不禁对小侯爷肃然起敬。纵然他是胡家姑娘的同门师兄,面对朝廷差事依旧不偏不倚、秉公无私。   “那就有劳侯爷。”   满怀着对小侯爷的感激,沈金山语气格外真诚,连弯腰的动作都无比恭敬。   此时的他万万没想到,过不了多久,他的心态便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当然这是后话,这会沈金山正得意洋洋地看向胡家父女。拜师仪式当日,他还怕自己捐出去的银子为胡九龄做嫁衣。可如今事情正好反过来,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会首,那四百六十万两雪花银报上朝廷时,可都是他这个青城会首的功劳。   九尾老狐狸那一百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全都为他做了嫁衣。   这让他如何不痛快。   “胡兄,本次征募军饷,你可算居功至伟。”   “西北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胡某身为大夏子民,出点银子也是应有之义,此事不必多提。”胡九龄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   他已年近五旬,膝下只有一女,余生唯愿一家和乐,根本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会首在别人眼里是个香饽饽,对他来说却是个推脱都来不及的麻烦事。他捐这么多银子,纯粹是为了还小侯爷人情。别说是一百五十万两,就是再出个一百五十万,能买他家阿瑶平安顺遂,他也照样出。   原本就精力不济,这会他更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打压沈家上。   “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沈兄今日也有空,不如把该过户的铺子给办妥了。”   胡九龄笑眯眯地说道,眼眸深处藏刀。这几间铺子还只是第一步,等日后他会一点点让沈金山失去一切。   “这……胡兄未免太心急了些。”   “胡某这不是怕沈兄当上会首后贵人事多,把这事给忘了。怎么,莫非沈兄还真打算忘了?”   “待宴散后,沈某便与胡兄前去府衙。”沈金山当场拍板,心下却想着:就先给他,日后定要让他吐出来。 ☆、第70章   借着刚说完话的热乎劲,胡九龄将沈金山拉上自家马车,直接往衙门走去。   “胡兄莫急,房契如今还在沈家。”   “沈兄为人……”胡九龄叹息。虽然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可单凭语气任谁都能听明白他意思。靠近车门,他吩咐外面车夫:“调头,先去沈家。”   “胡兄这是不信任沈某?”   沈金山感觉自己受到了怠慢,明明他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商会会首,怎么眼下胡九龄对他的态度,非但没有丁点的恭敬,反而越发嚣张?   “莫非沈老爷信任胡某?”胡九龄凉凉地反问道。   沈金山心口不一道:“胡老爷这是说哪的话,沈某对您可一直是尊敬有加。”   “别,”胡九龄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都叫胡老爷了……这些年沈兄不一直视胡某为劲敌,暗中别着劲,这次更是使尽手段当上了会首。现在马车内就你我二人,没必要说那些虚的。契书是方才在侯爷与青城商界诸位同人见证下所签,定无反悔可能。”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沈家门前,打开车门,胡九龄打个“请”的手势:“还请沈兄痛快些。”   “你!”   沈金山气咻咻地跳下马车,两步迈进沈家大门。   虽然在云来楼说得痛快,可真等到动真格的,即便有信心日后能收回来,这会沈金山也是心疼不已。这会进府后,他也是尽可能地磨蹭,想着能多拖一会是一会,最好拖到宵禁起、胡九龄撑不住自觉走人。   可胡九龄是坐以待毙之人?阿瑶的事他不是不气,在没找到法子的前大半个月,他努力抬高胡家来打压沈家生意。而随后借征募军饷之事定计后,他之所以隐忍,也是为了引沈金山入套。本来他还想在生意上故意卖个破绽给沈金山,没想到天公作美来场倒春寒,后面更有宋冠生被拉拢之事,天时地利人和,他就不信这次不能让沈家摔个大跟头。   果然随后一切如他所料,稍作布置后,轻轻松松他便在沈金山身上啃下了快肥肉。   沈金山性子他也了解,拖久了他还真可能翻脸不认人,到时候即便报官能解决,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所以他决定快刀斩乱麻。目送沈金山进去后,等了有一炷香,眼见沈家门前没动静,他便知道沈金山意图。   想拖?   门都没有!   下了马车,他亲自站在沈家门前。沈家位置不比胡家清幽,这里靠近城东与城西交叉之处,正值晌饭有不少沿街叫卖的商贩。   胡九龄是谁,那可是皇商、青城最有钱的人,可以说上至八十老妇,下至三岁孩子全都认识他。府兵仪仗游街报喜的热乎劲还没下去,众人尚未从被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惊到的叹息中回过神来,这会见着他,那热乎劲不啻于初见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空海大师。   “胡老爷怎么会在沈家门口?”   伴随这这层疑问,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沿着沈家门口围了一层,而且看架势人还越来越多。   眼见胡九龄走到沈家门前,低声问着门口护院什么,在对方摇头后叹息一声退回到自家马车边,有胆大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出声问道:“胡老爷,你真捐了一百五十万两?”   胡九龄摇头,在众人的疑惑中解释道:“那是我家阿瑶捐的,也算代表我胡家。”   原来是胡家姑娘捐的。   不对,胡家姑娘钱从哪来?还不是胡老爷赚的,这跟胡老爷本人捐得有什么两样。   “那胡老爷干嘛站在沈家门口?这有一会了吧?”   面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市井百姓,胡九龄却没有丝毫不耐烦,而是耐心解释道:“是这样,沈兄欠着胡某些银子。因为征募军饷之事,沈家银钱周转有些困难,便将几间铺子抵押给了胡某,这会胡某正在等沈兄进府拿房契。”   原来是这么回事?问明白后众人有了新的疑惑:“沈家欠胡家银子?”   “这是怎么回事?一上午沈家出银子出那么痛快,没想到在外面却是债台高筑,甚至连铺子都要抵押转卖。”   时人重祖产,就连乡下蚕农,遇到好年景多出点生丝手里有了余钱,也是想方设法置个一亩八分的良田。而遇到变卖田产者,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败家子的。   这回听说沈金山抵押铺子,众人心中下意识地产生许多不好的联想。   “听说捐银子最多的能当会首。”   “该不会是官迷,为了当会首连祖宗家产都不顾了吧?”   “我看还真说不准,不然沈家家大业大,要不是为了这,何尝需要抵押家产。”   胡家捐出的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成功堵住了青城所有人的嘴。不仅如此。愧疚之下他们下意识地站在胡九龄这一边。这会欠他银子不还的沈金山,便自觉站到了这些人的对立面。   不过毕竟沈金山也捐了那么多银子,一开始这样想的人还不是很多。可是随着时间推移,眼见沈府大门始终紧闭,别说沈金山人了,连个多余人影都没见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此事。   “指不定还真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会拿不出银子又舍不得铺子,干脆窝在乌龟壳里不出来。”   站在自家马车前,胡九龄放任事态发展。听着周围越发人声鼎沸,各种对沈金山不利的论调传来,他心下暗自满意。   这些市井百姓,尤其是前面说得最厉害那几个,在前面沈墨慈诬陷阿瑶时,也曾这样站在胡家门前上蹿下跳。那些话他记得清清楚楚,心里也曾想过让这些受些报复。可这念头刚升起来,就被他迅速摁下去。   胡家是开门做生意的,主要是从这些人身上赚钱。要是把他们都得罪了,那整个胡家也就完了。不仅如此,得罪所有百姓,把他们推向沈家,那岂不是正如了沈金山的意思。   否定这个念头后,他很快想到另外一点。沈家能利用这些人,难道他胡家就不能?虽然他不会像沈家姑娘一样肆意制造谣言,但沈家把柄本来就多,随便找几个就够他们受的。   所以刚才沈金山提议先回沈家拿房契时,他并没有拦住,提议说让个下人去取,或让沈家人送过来,而是安安稳稳地把他送到沈家门前,客客气气地请他下去。然后在马车上等候时,他早已吩咐跟随的下人回家调人,暗中推波助澜,让更多地人前来沈家门口。   胡贵那些人培养的还真不错,这才多大会功夫,放眼望去沈家门前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单看阵势比之前两次在胡家门口时也不遑多让。   沈金山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是时候了,胡九龄走上前,张开双臂往下压,做个嘱咐大家安静的手势。   “大家且冷静,听胡某说一句。”   人群逐渐冷静下来,胡九龄脸上半是无奈半是感激:“各位乡亲父老为胡某鸣不平,胡某感激不已。只是你们实在误会了沈兄,这次所欠银两并非因为沈家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与我胡家有过协议的蚕农因这场倒春寒改投沈家,沈家承诺他们负责毁契所要支付的银子。”   城中百姓虽然大多数不再种桑养蚕,可对于乡下发生之事却是有所听闻。这会听胡九龄道明原委,他们很快明白过来。   “这事我知道,沈家包揽了州府的黑炭,以此为要挟,逼迫那些蚕农们改掉契约。”   “沈家狮子大开口,直接要去了七成纯利润。我在乡下的亲戚说,这波春蚕基本白忙活。”   “养蚕的过完年就开始忙活,那可都是人家血汗钱,沈金山就这么要去七成?”   原本这些老百姓还只是念叨沈金山败家,这会听他连血汗钱都贪,众人可算是打心底里恨上了这个人。   卑鄙、无耻等等不好的词从周围传过来,胡九龄没有再劝,而是略带疑惑地看向沈家大门口。都到这份上了,沈金山怎么还没出来?难道自己预估错了,他脸皮实际上比想象中还要厚?   不应该啊,就算是为了当会首,这会他也得装装样子。   莫非他藏在府里,憋什么坏招?想到这种可能,胡九龄脸色微变。   胡九龄真的想多了,从大门口刚开始来人时,沈金山便已经预料到形势不对,想赶紧出来。可刚走到前院门口,他便被孙氏拦下了。   “老爷莫非真想拿妾身的陪嫁铺子去抵债?”   “夫人的陪嫁?”沈金山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恍然大悟:“你我夫妻一体,日后沈家的一切都是孩子的,夫人还跟我计较这些?”   孙氏对沈墨慈的提议尚存几分犹豫,即便沈金山名声坏了,他依旧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即便他宠妾灭妻,有他在她就心安。所以回来后她仔细想了想,只要沈金山还有诚意,她愿意继续跟他拧成一股绳,把面前难关熬过去。   可他片刻的怔愣,以及随后理所当然的口气,却让她彻底心凉。   “缫丝铺子是妾身陪嫁,嫁妆单子上写得清清楚楚,老爷想赔胡家可以用别的铺子。”   换别的铺子岂不是要亏更多,沈金山万分不愿,向来柔顺的孙氏也一反常态地坚持,就这样夫妻俩在前院垂花门处僵持起来。 ☆、第71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昨天点进来却没看到更新的小天使们辛苦了,紧接着还有一更呢。   “夫人且听我说,如今我刚当上会首,而胡九龄捐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却什么都没捞着,这事换谁心里会高兴?这些年胡沈两家的关系你又不是不清楚,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胡九龄一直在跟我别着劲……”   “是你一直跟胡九龄别着劲吧?”孙氏反唇相讥。   换往日她绝对不会这样直白,可娘家几乎被毁、自己的陪嫁又要被拿出去抵债,这几乎摧垮她人生的两件事,放在沈金山那里却好似完全不值一提。那种完全不在乎的态度,成为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实在是忍不了了。   早已习惯了孙氏的柔顺,这会沈金山难掩惊讶。   “夫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不等孙氏反应,他强压下一口气,无奈道:“好,随你怎么说,但胡沈两家关系不亲近是明摆着的,如今胡九龄心下不忿也是不争的事实。若是我公然毁掉契书,他岂不会趁机狮子大开口?”   “还不是怕多花钱?”孙氏冷冷道。   “若是多花点钱能解决这事,那还算好的。你知不知道刚胡九龄怎么说?这契书可是当着小侯爷面签下的。现在若是我毁契,他直接不认账要我全赔银子,到时候募捐的军饷拿不出来,那可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会首,连咱们全家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两说!”   前面的吵嚷声隔着围墙传进来,听着声音越来越高,有些辱骂之言甚至清晰的传到耳中。气愤又焦急之下,沈金山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胸膛中吼出来,连带着唾沫星子朝孙氏脸上扑面而来。   终于孙氏被他的怒气震住了:“可那是我的嫁妆。”   “你我夫妻一体,”见她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沈金山无奈:“大不了我再赔你一处铺子。”   赔?就他那铁公鸡性子,赔偿得等到猴年马月?还不是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不了了之。   本被震住的孙氏回过神来,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能不能换其它铺子,归根结底还是胡老爷说了算。妾身随老爷一道出去,先问问胡老爷,若是不行就按老爷说得办。只是这样,还请老爷多带张房契。”   “夫人这是在防着我?”   “看老爷说哪的话,这不是准备着胡老爷能答应。毕竟拿妾身陪嫁去抵债,这事不管怎么说都不好听,是不是?”心彻底凉下来,孙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理智过。纵使被沈金山看穿了心思,她也不紧不慢地反驳道。   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恨得沈金山牙痒痒,“夫人当真要如此?”   “这外面看笑话的人越来越多了,”孙氏摸摸腰间荷包,那里装着沈墨慈投成时给她的库房钥匙。方才回来后第一时间她便命人试验过,的确是真的钥匙无误。正因如此她才更加心凉,夫妻二十多年,沈金山向来防贼般防着她,连钥匙是什么样都没让她见着,可他却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宠妾所出庶长女。   其实孙氏完全误会了,连结发妻子都不信,沈金山又怎会信得过沈墨慈。之所以后者能得到钥匙,还是凭自己的一些手段,将钥匙拿出来一会,寻能工巧匠配了一把。   然而沈墨慈却不会解释此点,她恨不得孙氏误会更深些,这会不仅不解释,反倒推波助澜,扯着姨娘受宠含混不清地解释一通。本来孙氏将信将疑,可刚才沈金山的态度让她彻底相信了。心凉之下,这会任由外面骂声沸沸扬扬,她却浑然不觉。   “老爷腿脚可得快点,妾身等得、胡老爷那可不一定有耐心等。”   “你……真是钻钱眼里了。”   谁钻钱眼里谁知道,虽然没有开口,孙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几个大字。   这会沈金山虽然能命下人开路,绕开孙氏直接出门。可他知道自己若不摆平夫人,凭借她在后院多年的经营,很有可能冲开下人阻挠,跑到前面把事情闹大。投鼠忌器,他只能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书房。   边念叨着娶妻不贤,他边翻着书房暗格中装有房契的匣子。看着里面一张张房契,这些都是沈家祖辈多年经营,无论给出去哪处他都舍不得。将所有房契捂在心口,仰头他看向窗外,长叹一声后,闭眼在前面位置偏僻、经营不善的几处中抽出一处。   “这可是天意。”   喃喃自语道,他讲剩下好生放回匣子里。放到暗格后触动机关,确定无误后快步离开书房。   心疼的情绪牵扯了大半心神,沈金山没有注意到,在他走出书房后,从博古架后的阴影处走出一抹纤细的身影。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孙氏也算是有所防备,带沈墨慈回来后便命下人将她看管起来。可在沈家经营多年,虽然上次诬陷阿瑶被揭穿后,她的人手被清出去大半,可总归还剩几个漏网之鱼。这不趁孙氏与沈金山争吵,下人不备时,她成功避开所有人视线躲到书房。   凝神倾听,确定外面没人后,她走到方才暗格所在墙前,按照沈金山手势敲几下。方才平坦的墙突然出现个开口,将手伸进去捞出箱子,看到上面的鲤鱼双锁,她拔下后脑勺固定碎发的细卡子,一前一后两只插-进去,逆着锁芯纹路稍微用下巧劲,“咔吧”一声锁头开了。   “是沈家先对不起我的。”   一手抓起所有房契,不知怎么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小侯爷可不是好惹的,若是沈金山拿不出那一百八十万两……若是以前沈墨慈还有自信,她能骗得过小侯爷,可屡屡失败后她却再也没有了胆子。   打个机灵,她将最上面不太值钱的那一半放回去。剩余一半揣到自己怀里,扣上鲤鱼双锁前,想了想她把两只发卡放了进去。她是被孙氏秘密接回来的,梳妆打扮也是在孙氏房中,连发卡也是顺手用的孙氏妆奁里的。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沈家库房的主意,那些金银虽然价值连城,可运出去未免太打眼。她看重的,从来都只是沈家这些产业。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先有胡九龄逼着沈金山开暗格拿房契,后有孙氏闹事牵扯所有人注意力,而她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家对不起我,可我却不能不顾沈家生养之恩,多多少少也得给他们留点。”   最后看一眼已经合上、看不出丝毫痕迹的暗格,理理脖子上的碎发,出了书房,沈墨慈沿小路三两步消失在沈家角门处,而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早已等在那。跳上马车,她很快消失在街角,一路出城与平王汇合。   书房中发生的一切,沈金山浑然不觉。多取出一张房契后,沈金山没好气地走在前面,孙氏紧跟在他后面,夫妻二人一路向正门处走去。   胡九龄自问没沈金山那么损,虽然命胡贵暗中散布谣言,让附近百姓来看热闹。可见人误会,他也积极地出声解释。至于随着他的解释沈金山名声越来越臭,直接从变卖祖宗产业的败家子变成搜刮贫苦百姓血汗钱的大恶人,那就是他“无能为力”了。   原本他以为,事情到了这份上沈金山也该出来了,没想到他却成了缩头乌龟,躲在沈府任由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左等右等不见他出来,反倒等来了阿瑶。   征募军饷宴完成后还要重新核实一遍账目,所以阿瑶并未跟着沈家马车一起走。本来这账目很简单,根本不用多此一举,可阿瑶留下来也有自己的私心。   今晨在青霜坦白之前,她已经隐约明白自己对景哥哥的心意。虽然前世从不知情滋味,可她还是十分确定,那种想起他来时酸酸涩涩、与想起任何人来时都不一样的感觉,应该是喜欢。   可青霜一番话、以及随后宴会上景哥哥的表现却让她一再迟疑。一方面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景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另外一方面,前世的教训却在影响着她,每个接近她对她好的外人,都是为了胡家的钱。   两种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拔河,整颗心如置身冰火两重天。即便只有短短一上午,她却觉得自己过得比前世最后三年还要煎熬。她清楚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她决定留下来问个清楚。   将每个人所捐明细和总额记录在花名册上,用清晰工整的簪花小楷重写一遍后,边吹着墨迹她边走到他跟前。   “这是征募军饷宴的详细账目。”   陆景渊接过去,扫一眼后随意放在桌案上,抬头看向她:“你想问我什么?”   被他看出来了!阿瑶拳头握紧又松开,鼓起勇气问道:“景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舞姬已经散去,掌柜的以及小二也都纷纷退居后院,没有人任何人敢打扰小侯爷清净。空旷的云来楼内,阿瑶声音回荡。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像奶娘、像胡家庶支、或者像宋钦文、沈墨慈那般,只是看中了胡家的钱,对我好点好借此完成征募军饷的皇命。   阿瑶神情中的疑惑,陆景渊看得清清楚楚。   这丫头竟然在怀疑他!   一时间他怒火滔天! ☆、第72章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还有一更,替换昨晚的防盗章,不要点错哟,^(* ̄(oo) ̄)^   这丫头竟然在怀疑他!   意识到这点的那一瞬间,陆景渊心中蹿起强烈的怒火。怒气外放几乎要化为实质,吓得案前阿瑶下意识地哆嗦。好在他早已不是前世十八岁那会年轻气盛的小侯爷,意识到他的恐惧,心疼渐渐涌上来,怒气褪去理智回笼,他诡异地升起一丝欣慰。   这丫头可算长点心眼。   一时间他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多难得,那个十年前提着兔子灯在莲花池旁救下他、那个前世到死依旧被人蒙在鼓里的傻丫头,终于学会了防备人。   “因为你傻。”可不是傻,不去防备别人,偏偏防着他。   这是什么话!阿瑶不悦地皱皱鼻子,攥紧拳头鼓起勇气问道:“景哥哥,你有没有骗……”   还没等后面几个字说出来,窗外扑楞着翅膀飞进来一只信鸽,落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陆景渊取出下信鸽腿上纸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沈墨慈已得手,现正出城与平王汇合。   虽然平王人如其名,哪哪都很平庸,可太上皇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弱。这次青城之行,他也派来的足够人手。如今银子已经拿到,最后关头对方定会倾尽全力。单凭他带来的暗卫,大概应付不过来。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起身,他随意揉揉她头上的花苞:“我有点事得先走了,陆平会送你回去。”   说完他等了片刻,见她尚还在发愣,最后揉一揉花苞,玄色衣角翻飞,他转身离开。   等人消失在门口,阿瑶才反应过来:“可我还没问明白呢……”   虽然她很想相信景哥哥的话,可从募捐宴结果来看,阿爹因为她捐了整整一百五十万两,胡家却什么都没得到,这结果跟青霜猜测的一模一样。青霜当时就说,青城谁不知老爷最疼姑娘,有些事帮姑娘比帮老爷还管用。   这是她最疑惑的一点。   本来她打算问出来,可这种话她也不知从何开口。本想着慢慢往那边引,可没等她问道,景哥哥便有事走了。   如今人都不见了,她再呆下去也没意思。正好陆平套好马车过来,带着仅存的一丝疑惑她上了马车,还没走多远就听人说着阿爹和沈金山名字。停车让陆平问明白后,本打算回胡家的她改个方向,也来到了沈家门前。   这会沈家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远远的阿瑶下马车,看到她的人自觉往边上靠,顺利的都到里面走到里面,她就见阿爹站在沈家门前。   正值倒春寒,时近正午天依然阴着,时不时有冷风吹过来。胡九龄身材本就不胖,为了参加烤全羊宴穿得本来就不厚,这会随着风吹锦袍在身上晃动,显得人特别单薄。看到这一幕,阿瑶便忍不住心疼了。   “阿爹,你怎么站在这等。”   说完阿瑶愤怒地看向沈家门房,嘴里却一声声责怪着胡九龄:“就算沈家不请你进去坐坐、喝口热茶,这里不是还有马车,您进去等就是了。穿这么薄站在外面,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办。”   被爱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胡九龄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   “这……不是怕有人误会。”   “什么误会?”   “有人说你沈伯父变卖祖产,阿爹正好闲着,这不就下来解释几声。”胡九龄好脾气道。   “这话又不是阿爹说得,再说上次沈家还……”阿瑶撅嘴,满脸不愿:“阿爹,女儿也知道您这样做得对。可您也上了年纪,大冷天还在这吹冷风,要是病了女儿得有多担心那。还好女儿马车上多放了件您的大氅,我这便去取来,您赶紧披上。”   “是阿爹不好,阿瑶别生气,阿爹随你一道过去。”胡九龄连连道歉,亦步亦趋地跟在爱女身后。   旁边百姓自觉让路给他们,路过时胡九龄连连拱手:“这丫头也是急了,让大家见笑了。”   在场谁又看不出父女间浓浓的亲情,再说胡家姑娘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从头到尾十句里有八句在关心阿爹身体,至于剩下那两句说沈家不好的——   明明是欠债的,债主大冷天等在门口,还不请进去喝口热茶,这的确有失礼数。胡老爷受此慢待,在他们误会沈家时,还出声帮忙解释。此举比起先前几次三番陷害胡家姑娘的沈家姑娘,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照他们想法,胡家姑娘说得没错。沈家几次三番诬陷,这会胡老爷便是不管,也没有人挑出半点不是。   “胡老爷,你家姑娘多孝顺,就算是急不也是因为担心你。”   “就是,不光孝顺人生得也好。姑娘这么给你这当爹的长脸,你这还不高兴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中一片对阿瑶的赞誉声。而对胡九龄而言,别人夸阿瑶比夸他本人还让他高兴。意思着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他脸上绽出笑容,朝两边拱手时的动作比方才还要真诚。   “大家过誉了。”   阿瑶也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夸,种种赞美声袭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的羞红几乎要染满脖子。这股小女儿的羞怯,更是让边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热情。   最终解救父女二人的还是沈家夫妇,随着沈金山朝门口走来,一直承受众人压力的沈家门房长舒一口气,忙不迭敞开大门。   丈余高的大门推开,门轴沉重的响声传来,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而癖好大氅的胡九龄,也由阿瑶扶着走向人群中。   “劳胡兄久等了,并非沈某有意拖延,而是家中出了点事。”   说完沈金山走上前,低声道:“胡兄有所不知,契书中城南那处缫丝铺子,是沈某家中夫人的陪嫁。”   陪嫁?顺着沈金山的话,阿瑶看向旁边的沈夫人孙氏。前世今生,这位沈家宗妇一直活得像个符号。只有拜佛、祭祖、宴客等需要她的时候,她才会盛装打扮、维持着一张面具般的脸出现在人前。两人唯一的近距离接触,是在前世阿爹灵前,当时带沈墨慈来祭拜的她依旧维持着那张常年不变的脸孔。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她神色间突然有了几丝慈悲和怜悯,说道:“可怜的孩子。”   当时来的人太多,也有太多人跟她说这句话,她也没太注意。之所以能记住,还是因为当时沈墨慈语气太过真挚、说过的话太过暖心。   现在仔细回想,孙氏在说那句话时,似乎她左边是宋钦文、右边是沈墨慈,当时她说这话时,正是她感动的伏在沈墨慈肩膀上哭泣时。看似是对她说的,可孙氏眼中看到的却是沈、宋二人。   或许那时她已经知道些什么?   不对,不是或许,身为沈家宗妇,整个后宅实际上的最高掌控者,沈墨慈那些举动能瞒过她眼睛?   孙氏知道,也预知了她日后的结局,可当时她却选择了沉默。   恨!   她恨孙氏的冷漠,可理智上她也明白,非亲非故,且此事于沈家有利,孙氏没有帮她的理由。只有很少数人能做到大义灭亲,能帮亲的时候多数人都不会帮理,所以孙氏前世那般做,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错。   可现在呢?阿瑶看向面前面露恳求之色的孙氏。   “那间缫丝铺子的确是孙家当年给妾身的嫁妆。方才情急之下老爷没看清楚,就签了契书。妾身方才也与老爷商议过,想用另一间铺子换这间,不知胡老爷可否行个方便,沈家可用其它铺子换。”   胡九龄面露迟疑:“沈家内宅琐事,胡某并不知情,事先并不知这是夫人陪嫁。之所以选这间,是因它与我胡家另一间铺子紧邻,拿过来后打通围墙,便可成为一间……”   这世道嫁妆可是女人的底气,有钱人家陪嫁时甚至连恭桶也要一起备上,意思就是我家姑娘这辈子从头到脚没吃你家的用你家的,她嫁去夫家为你们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那是功劳,你们得敬着她护着她。   沈金山脾性阿瑶也隐隐有所听闻,数貔貅的,只进不出。如今那孙氏铺子填了窟窿,过后他还不还回去还两说。到时没了铺子收成,孙氏在沈家后宅的日子可想而知。   前世为了沈家利益,孙氏选择冷眼旁观。这会自己利益受损,就要胡家仁慈、甚至放弃早已做好的打算去迁就她,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想到这阿瑶抬头,看向正在苦苦哀求的孙氏,笑道:“夫人掌管中馈,沈家后宅井井有条,每次礼佛时出来的下人都格外大方,向来治家有方。”   这是什么意思?没明白阿瑶意图,对着她夸赞之言,孙氏只能点头:“不过是按家规来,稍微上点心就是,姑娘过誉了。”   承认就好,阿瑶话锋一转:“夫人这般有心,不知对沈墨慈先前所做那些事,可曾有所察觉?”   这……孙氏心中隐隐升起不妙的预感,刚想说什么,胡九龄却比她还要快。   “先前事关胡家声誉,夫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自己陪嫁铺子出事,又要我胡家做那仁善人家。这等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真是与沈兄如出一辙!契书已然画押,既然沈兄当时认定,此刻就断无更改的道理。” ☆、第73章   胡九龄多聪明的人,阿瑶一提沈墨慈,瞬间他就全明白了。   沈墨慈可不仅做了诬陷那点事,还有前世那些数都数不清的账。前世沈墨慈做了那么多,掌管沈家中馈的孙氏会毫不知情?   怎么可能!连多年卧病在床、无力掌管后院的宋氏都能察觉出阿瑶身边亲近的奶娘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掌管后院大权的孙氏可能不知道沈墨慈干了哪些事?她不仅知道,而且还因为沈家和娘家孙家共同的利益,为沈墨慈做遮掩,大开方便之门。   胡九龄可没阿瑶那般心善,后者还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认为孙氏这样趋利避害也算是无可厚非,自己只需原封不动还回去就是;然而到胡九龄这,他丝毫没想那么多没用的。   孙氏前世是不是对不起阿瑶?是!   这辈子有机会要不要报复她?要!   由因及果,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想明白的同时,胡九龄顺便在心中仇人名册上再加一人,对上孙氏的态度也是无比坚决。   “夫人陪嫁铺子是沈兄抵押出去的,与胡某无干。此乃沈家家事,胡某概不插手。”   连带着前面那句,他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们沈家的事我又不清楚,压根不知道缫丝铺子是你陪嫁。但我不知道,沈金山总该清楚吧。知道他还抵押出去,你说这怪谁?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夫妻俩的事我胡某人不掺和。   孙氏当然也听明白了,是她没管好庶长女,这会本来就在胡家人面前理亏。胡九龄一番话滴水不漏,她要是再求下去也说不过去。   但陪嫁铺子绝对不能丢,这些年她之所以在沈家后宅安安稳稳,全因铺子年年丰厚的产出。吃穿用度不用朝那铁公鸡伸手,她说话也格外有底气。   心下坚定,她转头看向沈金山:“老爷方才不是答应过,拿其它铺子去换?”   沈金山心不甘情不愿地自袖底掏出房契:“胡兄看,用这处……”   自他手中接过房契,胡九龄打眼一扫,直接递给旁边孙氏:“夫人且看,莫说缫丝铺子与我胡家先前铺子打通后如何方便,单就两处铺子而言,你会换……”   孙氏接过来,她虽不懂这些,但房契上地址还看得懂。看清楚后,她本就凉透了的心瞬间结出厚厚一层冰碴子。转头看向沈金山,她眼含热泪,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   “就这地方,还想跟我那缫丝铺子换?”   原来房契上那处位于青城边缘,是沈家最没用的一处产业。整处产业基本处于半荒废状态,每年不但没有丝毫收入,反倒还要倒贴不少钱进去修缮。   指着地契,孙氏整个人都在发抖,气愤之下声音陡然抬高八度,“我早就知道,老爷不是诚心帮我赎回嫁妆铺子,没想到你却连样子都不肯做。”   原来是这么回事,周围站着的百姓恍然大悟。   方才四人声音很低,他们只见着胡家父女与沈家夫妇在对峙,却怎么都没想到是为沈夫人嫁妆而对峙。   不对,怎么会扯上沈夫人嫁妆?   因为胡九龄刚才“心善”,对所有人解释清前因后果,这会大家不难想明白。肯定是沈金山抵债时,把自家夫人嫁妆拿出去。   “沈家家大业大,没想到还要靠媳妇嫁妆支撑。”   “你也说了沈家家大业大,哪会缺那点钱,我看分明是沈金山不舍得动他沈家名下的金山,便将主意打在了沈夫人嫁妆上。”   几句话间已经真相大白,但人民群众无穷的想象力还没停下来。姑娘家在娘家都是娇客,嫁人后为夫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理应得到人尊重。动媳妇嫁妆,这可是万分令人不齿的行径。在这点上沈金山受到了青城所有人的鄙视,甚至还有人提到了沈墨慈,由她庶长女的身份说道沈家隐形人般的嫡长子,然后证明沈金山宠庶灭嫡、宠妾灭妻。   胡家门前那两次,因为名声不好的只有阿瑶,对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虽然有少数人不管不顾说话特别难听,但大多数人还是会注意些。然而如今不同,犯了众怒的是沈金山,这么一个年富力强的男子。众人可没那么多顾忌,一时间骂什么的都有,直把胡九龄听得皱眉,下意识捂起阿瑶耳朵。   “别怕。”   阿瑶摇头,踮踮脚小手捂住他耳朵,微微笑着朝他摆个口型:阿爹,我不怕。   她是真的不怕,前世阿爹死后她被人骂过比现在还难听的,重生后那两次胡府门前也是这么多人。许多事见识过后,也就觉得没那么可怕了。更何况这次大家骂得不是她,她更不会有丝毫恐惧。   在父女俩互相安慰的同时,沈家夫妇可没那么好的心情。   众人的责骂,无异于给刚当上会首,正踌躇满志的沈金山浇了一盆冷水,他愤怒地看向孙氏:“这下夫人满意了?”   “老爷还有脸怪我?是谁拿我的嫁妆去抵债,这些年你管着缫丝铺子,管久了就当它姓沈、是你的东西了对吧?”   “出嫁从夫,连你人都是我的。”   “妾身也得有夫可从?别人家老爷无不在赚钱养家,沈家如此豪富,妾身这些年连胭脂水粉钱都得自己掏。”   沈金山强行辩白:“那些……都是不必要的东西。”   “不必要的东西?可风寒时用药,事关人命总该是必要?可大夫当时开山参,你第一反应是嫌太贵,要他用另外一味药代替!”   “又不是没有效果?这些年沈某人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你不是安逸的活到现在,每日除了打马吊外闲着无所事事。”   “你还有脸说,这些年我吃谁的喝谁的?”   因陪嫁铺子而引起来的火,随着外面百姓的讥讽声而越烧越旺,最后彻底烧毁沈家夫妇的理智。站在沈府门前,当着里三层外三层百姓的面,夫妻二人忘却一切,誓要将这些年对双方的不满全部说出来。   越说内容越劲爆,到最后甚至提到了床笫之事。毫无遮拦的口气听得旁边人一愣一愣的,议论声逐渐小下来,到最后众人如蜡像群般静立在哪,嘴巴统一张成圆形。   在场唯一还存有理智的,大概只剩下胡九龄。并非因为他定力足,当然比起寻常人他定力的确要强一些,但还没有强到这等程度。主要是因为与沈家对手多年,这里面的许多事他都很清楚。   早先已惊讶完,这会许多刺激又劲爆,比如沈金山每次去妾室房间都要饮鹿鞭酒,为了颜面还是新纳了一房嫩得能掐出水的姨娘这等事,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双手鼓起来捂住阿瑶耳朵,他扭头一脸不忍直视的模样,其实心底早已乐开了花。   本来他命胡贵引百姓前来,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看看沈金山有多不出息,然后逼迫他快点出面交出铺子。   没想到事情却能变成现在这样,这些话说出来后,沈家本就没剩多少的脸面可就彻底被扒下来。朝廷会不会用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为会首还两说,即便能坐上会首,他也不过是个花架子。   他感觉,离沈家彻底覆灭的那天不远了。   想到这他看向面前的爱女,前世被沈家欺负得那般惨,这辈子,阿爹很快就会为你报仇。   胡九龄想得很美好,而且也在积极地付诸努力。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有个人比他还要心急,手段比他还要高竿。不久一切尘埃落定后,感激之余他更加起了警觉之心,绝不能再让那狼崽子踏进胡家一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刻互相揭彼此短的沈家夫妇在一番唇枪舌战后,说得口干舌燥。   刚开始孙氏是有些上头,可在骂出两句后她已经迅速恢复理智。余光看向四周百姓,想到沈墨慈提议,她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只要把沈金山名声搞臭,日后她接管沈家也就变得顺理成章。所以她嘴上也没了把门的,捡着沈金山最不堪的事,一股脑说出来。   而沈金山虽然平日精明,可今日先是捐出去一百八十万两,又被胡九龄狠狠啃掉一块肉,连番耗费钱财,这对于向来只许进不许出的他来说不啻于抽心头血。本来他还有会首之职作为安慰,可见众人并没如想象中那般对他尊敬有加,他心里也开始慌。又急又慌之下被孙氏一骂,他终于罕见地丧失理智。   先停下来的是孙氏,环顾四周,她冷冷地看向沈金山:“老爷看这是什么地方。”   处于愤怒中的沈金山往边上一看,四周密实的人墙映入眼帘,他瞬间清醒了。可清醒过后他才越发痛苦,刚才他都做了什么,竟然当着那么多人面。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他颓然地跌倒在地,手中房契散落在脚边。   “看来沈兄此刻无心去衙门,”胡九龄弯腰,一张张捡起房契,“时候不早,那胡某便自己前去。”   有小侯爷作证的契书,即便没有本人亲自到场,衙门肯定也会帮他办妥。   “多行不义必自毙。”趁着起身功夫,他在沈金山耳边轻声说道,话语中丝毫不掩快意。   “阿瑶,咱们走吧。”   说完他再也没管地上面色灰白的沈金山,拉起阿瑶,父女俩相携向外走去。 ☆、第74章   鸦青色天空下,马车在山路上飞驰。   坐在马车内,沈墨慈撩开帘子,看着山脚下越来越远的青城,紧迫感逐渐消失,一直剧烈跳动的心终于彻底平复下来。捂住胸口的手松开,掏出里面厚厚一沓房契。   虽然昨晚被投入大牢时她早已计划好一切,可如今房契真正到手后,她还是感觉有些不切实际。   与胡家祖传铺子对门的沈家绸缎铺;   城外的百亩桑林;   沈家祖传铺子;   沈家大宅;   ……   从十岁起便接手沈家生意,她太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沈家最好的铺子、根基、象征以及安身立命的所在,她手中薄薄的一沓纸,是沈家立足青城百年来的大半积累,也可以说是构成整个沈家的基石。   原先帮忙掌管生意时只能暗中垂涎,恨自己为何生成女儿身,亦或是恨自己为何不投生到胡家那样的人家,即便是女儿身也能掌管一切时,那些因种种原因而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一切,如今全都是她的了!   “哈哈哈。”   僻静的山路上,隔着马车沈墨慈妖笑冲天,所到之处惊得路边草丛中蚂蚱都蹦出来。   车门外的车夫抬头看着有些阴暗的天,只觉身旁一股妖风吹过。挥动马鞭,他不自觉加快车速,只想快点把人送过去,结束这漫长的折磨。   这一加快速度,马车内的沈墨慈可就遭了秧。妖笑声突然止住,转而传来的是惊呼声,沈墨慈应声摔倒在车厢内,手中握着的房契洒满一地。   “怎么回事?”   “姑娘,小的只是想快点送您与平王殿下汇合。”车夫照实说道。   扶着车座沈墨慈站起来,想了想也觉得这样有道理。前几次小侯爷半路截胡的阴影尚在,未免夜长梦多,这会自然要尽快。   “那再快点,能多快就跑多快。”   此举正和车夫心意,扬起马鞭勒紧缰绳,马儿撒着蹄子跑在山路上。只是这可害苦了车里的沈墨慈,山路本就颠簸,木头车轮更是颠上加颠。饶是她有心理准备,也被颠得头昏脑涨。平日不长的一段山路,这会对她来说确是无比漫长的煎熬。   好在她心里有所支撑,平王告诉过她太上皇已暗中加派人手。只要能将东西拿到手,就绝对万无一失。   虽然她不相信平王,可她却相信太上皇。   怀揣着这种信念,即便屁股被颠成好几瓣,她都用强大的意念坚持下来。终于,在漫长到似乎看不到头的颠簸后,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   “姑娘,前面山谷就是了。”   车夫话音刚落,马车已经稳稳地停在山谷前。车门打开,车夫跪倒在地亲自当脚踏。揉揉酸麻的腿沈墨慈下马车,迎面就见平王以及宋钦文一前一后迎面走来。见到她,两人目露期待和欣喜。   “阿慈。”   走在前面,平王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在她朝他点头后,他张开双臂紧紧把她抱在怀中。   “辛苦你了。”   任由平王抱住,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趁人不备沈墨慈对宋钦文面露无奈,其中又夹杂了三分认命。   阿慈她……也是有苦衷的。若非她求平王,也许如今他们还在脏兮兮臭烘烘的大牢里吃着嗖饭、喝着馊水。见她被平王抱住,宋钦文本来有些难受,可当看到她眼神时,他那点不忿瞬间压下去。想起阿慈的好,他开始心疼起来。   “殿下,阿慈一路前来想来是辛苦了,不如先让她进账梳洗、歇息一番。”   见沈墨慈面露感激,宋钦文赶紧摇头。比起阿慈为他做得,如今他这么顺水推舟的话是多么微不足道。   “的确该先歇息下。”   作为太上皇宠妃所出之子,本次平王前来青城,也带来了不少人手。这些人手本该被派去青城打探消息,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小侯爷提前到来,且带来了暗卫。平王人手虽也不是平庸之辈,但比之暗卫就有些不够看了。按兵不动至今护卫之责还好,若是行动时被暗卫抓个现成的,到时候虽然不能治太上皇谋逆,可给平王扣上这顶帽子却是轻而易举。   名不正言不顺,平王行动起来束手束脚。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往陪都去了密信,说小侯爷太厉害云云,请父皇派几个更厉害的人手过来。因为信去的晚,一来一回这会人手才到。事情差不多已经完了,他们也没必要再进城引人注意,这会干脆与先前人手一同驻扎在城外这个不起眼的山谷。   前后两拨人手层层守卫,小小山谷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送沈墨慈回帐子后,看着她亮出来的那一沓房契,估算出其背后所代表的沈家家产不亚于小侯爷征募军饷宴所得后,平王喜形于色。   “杀猪宰羊,今晚大摆筵席。”   喝口水缓口气的沈墨慈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剧烈地咳嗽起来。   “殿下,小侯爷如今还在青城。”   提起陆景渊,平王就想起昨夜暖锅宴的耻辱,“如今这山谷固若金汤,他若敢硬闯,本王定将他射成刺猬。”   小心驶得万年船,她虽然不至于完全没有后路,但想起那位殿下阴狠的作风,真沦落到那步……那可是生不如死。以沈墨慈胆色,只是想起那人也不自觉打个冷颤,同时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对沈家财物慎之又慎。只要能留下一部分,以她的才智日后定能东山再起。   “阿慈并非那个意思,”沈墨慈轻解罗裳,藕臂缠在平王殿下脖子上,在他耳边轻轻呵气:“以殿下英明神武,如今此处固若金汤,自然是万无一失。可殿下得想想远在太上皇身边的贵妃娘娘,她肯定是为您日夜担心,恨不得早一刻听到您的好消息。到时殿下风光归来,在陪都大摆筵席,不仅您脸上有光,连贵妃娘娘也会高兴。”   也对,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山谷里摆宴席,哪比不得上在陪都荣光。   “阿慈说得有理,**一刻值千金。”   “殿下,阿慈还未曾沐浴。”   “本王与你一起洗。”   帐子内很快传来水纹波动的声音,挂在平王身上,扭过头沈墨慈眼底没有丁点沉迷,有的只是厌恶和庆幸。厌恶是单纯因为平王此人,庆幸也是因为他。有前几次的教训,她实在被小侯爷吓到了。每次都在她十拿九稳,眼见着就要在她成功时,出其不意给予她迎头一击。   所以这次她一定要快刀斩乱麻,不允许有丝毫闪失。   与沈墨慈的清醒不同,此刻的平王则是完全沉迷了。如他这般皇族子弟,从小身边女人如过江之鲫,环肥燕瘦应有尽有。除去陆景渊那种银枪蜡头不中用的,其他人大都早已享尽男女之事的美妙滋味。即便如此,他依旧从没有体验过从阿慈这得到的美好感觉。   “舒服,好阿慈……”他连声念着。   环住他脖子,沈墨慈柔声道:“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殿下如今还是早些处理好账目,好给贵妃娘娘报喜。”   闻言软语地哄着平王起身,听他披上衣裳走到外面连声吩咐账房,让他们尽快去办事,沈墨慈终于长舒一口气。有此处严密的防守,加上连夜做账,这次肯定万无一失。   单从这几点上来说沈墨慈算得没错,太上皇新派来的人可不是吃素的,加之山谷本就易守难攻,守一夜功夫肯定没事。可她算到了一切,甚至连平王都算到了,可终究漏掉了一点——上梁不正下梁歪。   有平王那样的志大才疏且贪图享乐的主子,他带出来的下人又岂会是什么尽忠职守的。随着核算账目的命令一下,整个营地都知道,沈姑娘带回来了大笔金银。   任务完成,“辛苦”了这么多天,是时候好好放松下了。   平王的提议虽然在沈墨慈的特别劝说下打消,可他的下属却自觉体察上意。晚膳做得丰盛些,再喝点小酒,围着篝火侍卫们开始插科打诨,酒劲上头,有的甚至讲起了陪都花楼里念念不忘的花娘。   “侯爷……这……”   山谷上一块隐蔽的巨石后,陆平有些惊讶地听着下面动静。   收到小侯爷命令后,他们所有人集合于此地,对着山谷地形和人手布置多番研究之后,深觉形势不容乐观。敌方本就人多,且占据此地多日,早已将地形上最有利的点占起来。深觉事态严峻,他们严阵以待,做好了晚上有场恶仗打的准备。   可现在怎么回事?   连对面山谷上瞭望台上值守护卫都开始喝酒,酒味大的飘过山谷,连他们这边都能闻出来。   说好的恶仗呢?   深觉自己被戏弄了的陆平看向旁边小侯爷,见他面色依旧高深莫测,赶紧收起自己那点轻视。狮子搏兔亦需全力,他不应此时松懈。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他对侯爷更是敬佩。   不愧是小侯爷,果然沉着冷静。   那丫头竟然敢怀疑他!一整个下午,这股念头始终盘旋在陆景渊脑海中,让他神色越发冷峻。   “速战速决。”得赶紧收拾完这边,回去好生教训那丫头。   夜色渐沉,山谷内侍卫醉得横七竖八。酒足饭饱正当众人神经松懈时,身着藏青色袍服、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暗卫悄然逼近。 ☆、第75章   临近子时,月亮隐匿到云层后,山谷中陷入幽暗。   谷口带倒刺的木绊马前,负责守夜的侍卫拎着酒壶,三两成堆凑在一起,睡得东倒西歪。呼噜声传来,隐约还夹杂着两句咕哝不清的梦话。   “再来。”   “五、六、六,点大……怎么这么凉。”   边说梦话他边摸向脖子,刀刃冰凉的触感传来,醉酒陷入昏睡中的侍卫打个机灵。眼睛眯开一条缝,当他看到脖子边闪烁着寒光的刀刃时,刚才的酒劲全都跑了。   “敌……”   后面的“袭”字还没说出来,闪着寒光的刀背往脖子上一敲,刚刚醒来的侍卫再次软趴趴跌倒在地。   陆景渊带来的暗卫齐齐出动,一刀刀敲下去,没多久平王带来的侍卫已经悉数昏迷。然而他并没有放松警惕,身着玄衣握紧绣春刀走在最前面,还没等走两步,暗中突然闪出两道人影。   “侯爷小心。”见状陆平立马冲上来,与两人缠斗在一处。   然而太上皇派来的可不止这两人,很快有更多的人从暗处冲出来,与他身后的暗卫交战在一处。然后多余的人,则皆齐齐向他用来。   擒贼先擒王?   看着面前身材魁梧之人,陆景渊轻笑。看来太上皇对这笔银子不是一般的重视,竟然连他的贴身暗卫都派来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刀,他冲上前与来人缠斗在一处。   一时间刀枪碰撞声弥漫在整个山谷,帐篷正中心最大、灯火通明的帷帐中,平王皱眉从里面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切,面露惊慌。   “殿下。”   沈墨慈披着裘衣走出来,脸上尚带着几丝睡意。   她实在是太累了,听平王吩咐下人处理那些房契后,心知尘埃落定,两天一夜没合眼,担惊受怕又殚精竭虑后的她终于忍不住,就着毡帐内舒适松软的床沉沉睡去。这一睡就到大半夜,迷迷糊糊中听到金戈碰撞之声,心下存着担忧,即便没休息好她也赶紧起来穿戴好。   “眼下是怎么回事?”   问道平王的同时,她看向前面。恰好月亮从云层中露出来,月光下一片藏青色衣袍的侍卫中,正中央玄衣翻飞的少年格外显眼。   怎么是他!   怎么又是他!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想到前面小侯爷几次三番坏她好事,这会沈墨慈没由来的惊慌。   “陆、景、渊!”   不仅沈墨慈,平王也是恨,“怎么哪都少不了他。”   还真是他。从平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沈墨慈终于放弃最后一丝侥幸。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沈墨慈天赋异禀,那私-处更是弯弯绕绕,弄得平王每每舒坦不已。先前刚来青城时,他对沈墨慈还没这般重视,不过是个美艳点、识两个字的姑娘罢了。虽然她的美不输京中最好看的那几个美人,可见惯了环肥燕瘦的平王还没那么上心,之所以哄着她大多是为了沈家。   这种情况一直到几天前他得到她,那种飘飘欲仙的美好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就终生难以忘怀。平王甚至想起了私下里偷偷看过的那些香-艳话本,里面提到过当世名-器,沈墨慈给他的感觉,甚至比话本中描述得还要好。私下他已经断定,她定是名-器之一,猎奇之下对她也多了许多重视。   如今美人温柔的脸看着她,略带惊慌的声音传来,平王一阵心软,下意识地解释:“阿慈莫怕,中间那个暗卫可是平日用来保卫父皇的。而且这会我们人比他们多,肯定会无事。”   想着那暗卫不俗的功夫,平王也不禁笃信起来。向前走两步,他朝着前面喊道:   “陆景渊,你们人本来就少,功夫更是比不过,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待本王出口气后,自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边吼着他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着,等会俘虏陆景渊后要如何折辱他。自打这位小侯爷八岁那年回京后,整整十年间,交手时他就从没得到过便宜。如今可算逮到机会,新仇旧恨一起算,他定要折腾个痛快。   刚这样想着,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皂靴,瞄准他心口,狠狠一脚踹过来,直把他踹飞回沈墨慈身边。   紧接着让人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的一幕发生了,在踹飞他之后,陆景渊头一歪,躲过来人拳头,同时右手自他腋窝下伸过去,双腿弓在地上,抬臂直接一个漂亮的过肩摔,紧接着他皂靴牢牢地踩在那人胸膛上。   怎么可能!   与陆平等人对打的暗卫门都愣住了,那可是他们首领,暗卫中最为出类拔萃之人,竟然就如此轻松地被小侯爷击败?   不仅他们,连被他皂靴踩在身下的魁梧汉子都愣住了,“小侯爷可是尚未及弱冠?”   “本候今年十八。”   十八……这是个怎样的妖孽。习武之人,尤其是在武之一道上有所成就之人,大都是心思单纯之辈。暗卫首领便是个武痴,他崇拜所有功夫比他强的人。   “小侯爷天赋,乃在下生平罕见。是在下输了,都停手。”   停手?这下平王急了。   “不、不能停。”   暗卫首领本就看不起除了王爷身份外其他一无是处的平王,当然他也不是仇富,而是平王往日那些卑劣行径实在为他所不齿。   “在下只是奉太上皇之名前来走一遭,如今已然失败,再打下去也是无济于事。若殿下有任何不满,自可回禀太上皇。”   扔下这句话,首领撑着大刀从地上爬起来,锐利的眼神看向四周属下。   擒贼先擒王,眼见首领被击败,跟着他来的其他人早已丧失斗志。是以这会虽然平王气急败坏的阻挠声传来,多年习惯下来,他们依旧听首领的放下手中的刀,默默尾随在其身后。   “侯爷有事请便,只是平王毕竟是宗亲,今上皇弟……”   走到后面,迟疑再三,暗卫首领还是开口。他这话乍听是在保护平王,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是在保护谁。定北侯虽然受宠,可平王那确是实打实的宗室子弟,他背后代表的是整个皇家。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即便皇上再袒护亲外甥,为了皇族威严,也得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   陆景渊微微点头:“本候自有分寸。”   “那在下先行告退。”   拱手后,暗卫首领带人潇洒地离开,只留下后面望眼欲穿的平王,招手急切道:“哎,你们别走啊。父皇命……”   “太上皇命平王殿下来搜刮民脂民膏?”走近了,陆景渊冷声道。   当然……不能承认,平王忙摇头:“当然不是。”   “原来是平王殿下自己来搜刮民脂民膏,若是让太上皇知道了,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今日本侯便先替他老人家清理门户。”   “你敢!我可是你舅舅。”   陆景渊拔刀逼近他:“看来上次山谷中的教训还没记住,本候只有一个嫡亲的舅舅,如今正在紫禁城里安安稳稳地坐着。平王殿下如此冒充,莫非是想谋逆?”   惊恐之下平王已经失去思考能力,这会下意识地跟着他思路走:“怎么可能,本王……”   “说出来的话可不能不认账。”   冷声说道,陆景渊刀尖往前面刺去。被吓破胆的平王下意识地抓东西挡,这会离她最近的是沈墨慈。   本来陆景渊只想吓唬下他,刀尖根本就没怎么往前靠,可沈墨慈突然被扯到前面,手腕收不住直戳她面门。本来这时候他还能收住,可当看到面前那张脸时,想起前世那丫头受那么多苦,虽然其中有很多原因,但很大一部分还是要拜面前女人所赐。   想都没想他刀尖继续往前挥,同时朝斜下方一拉。   随着他的挥舞,沈墨慈原本清丽无双、可与京城最出色美人相媲美的脸上,从右眼角到左侧唇角横空被划开,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传来,看到刀尖上鲜血,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沈墨慈尖叫起来。   “啊!”   她的脸,她的脸被毁了。   这会她已经无暇顾及小侯爷找来,让她的计划再次落空。虽然此事对她影响甚大,可那时她尚还有退路。可如今脸毁了,如今还有谁会喜欢她。   怎么办?她彻底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沈墨慈前世被那么多人喜欢的理由,名-那啥,反正一见难忘。 ☆、第76章   “啊!”   午夜时分,沈墨慈惊恐而绝望的尖叫声充斥着整个山谷。   “阿慈……”   平王抓过沈墨慈挡在身前,只是面对危机时下意识的反应。从小父皇和母妃便教导他,他是皇子,身份与常人不同。幼时住在宫中,母妃只因宫女端汤时不稳,洒在了她心爱的皮裘上,便命人将她拉出去杖责。至今他仍清楚地记得,那宫女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后背,以及逐渐弱下去的呼吸。   虽然有些话没有人明着说,可耳濡目染之下,平王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要贵重。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牺牲的。是以方才陆景渊刀尖戳向面门时,他下意识地从旁边抓过来东西抵挡。   可怎么偏偏是阿慈?   很重视自己的性命是真,可平王还没有心硬到那地步。先不说阿慈是他到目前为止最满意的女人,单是她为帮他完成父皇交予的任务,用尽心机取来沈家百年积累,此等情谊也让他不禁心下动容。   他怎能伤了阿慈?   “阿慈,本王只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   这话对沈墨慈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的脸已经毁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传来,细细摸着流血的地方,那么长一道疤横在脸上,日后莫说再用这张脸做点什么,甚至连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都成了奢望。   如今她好希望自己能失去理智,扑到平王身上连捶带打,歇斯底里般宣泄心中悲愤,好生痛快一回。   然而从会说话起,她便被姨娘强迫着讨好沈金山。随着一天天长大,她早已习惯性地去算计每一个人。无论再恶劣的情况,她都会下意识地权衡利弊得失。就算如今绝望悲哀至此,明明她很想宣泄情绪,可尖叫之余她脑子里却自觉地开始想:   毁容已成事实,大闹一场固然痛快,可闹过之后她还能做什么?沈家不能回、名声荡然无存,就连向来自信的容貌如今也被毁个彻底,现在她还有什么?如今她有的,似乎只剩下平王的愧疚。   那何不以退为进,好生利用这份愧疚?   “殿下,我的脸。”捂住脸,沈墨慈哀哀凄凄地说道,话语中的幽怨让本就愧疚的平王心里更是软成了一汪春水。   “阿慈别怕,本王一定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殿下。”手未遮住的地方,沈墨慈完好的另一只露出些许矛盾,最后却悉数转变为叹息和感激。   明明很想扑上去狠狠撕咬踢打,酣畅淋漓的报复,可事到临头个人意志还是屈从于多年养成的本能。柔弱的姿态,委屈的音调,直听得平王又悔又恨,后悔自己怎么会抓阿慈过来当初,恨陆景渊如此心狠。   人都是容易原谅自己的,纠结于悔恨中,平王很快原谅自己的过失,转而将矛头对象陆景渊。   “你竟然真的刺下去,本王不仅是你舅舅,还是朝廷钦封的亲王。”   听到这话时沈墨慈心里一咯噔,太上皇派来的高手已经离开,如今营地里全是昏迷过去的烂醉鬼,这些醉鬼即便醒来也没什么用。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这样硬碰硬,小侯爷又岂是吃素的。   “殿下,算了,好在小侯爷刺中的只是阿慈,您无事就好。”   沈墨慈初经人事,不知自己的超凡魅力,同样也低估了此刻自己在平王心中地位。   她越是忍让,平王愧疚之心越重,连带着男子汉气概也越发爆棚:“阿慈放心,本王今日定要为你讨个公道。陆景渊,你……”   “恩?”   被他手指头指着,陆景渊从鼻腔中哼出单音。   平王有些色厉内荏:“阿慈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你竟然下得去手?”   “弱女子?”   陆景渊如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且不说她是黑寡妇还是弱女子,若是本候没记错,方才是你将她抓过来挡在身前。本候并非粗人,原本只想吓唬下你,可突然间刀前出现个人,收不住手才酿成如此惨剧。不然你以为,凭本侯功夫,她只是脸上开花?”   边说着陆景渊边看向沈墨慈的脸,方才他不仅故意没收手,而且还刻意控制角度,恰好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最长最明显的疤痕。不仅如此,下刀时他还控制好力道,刀尖微微上翘。左右转换角度挑起一层皮,这样一来原本细细的伤痕瞬间变宽。   以他跟随空海大师多年所学,以他那天下顶尖、妙手回春的医术,都无法祛除如此明显的疤痕。   但平王却不知道此点,这会他只想着,陆景渊都能打败父皇贴身暗卫,一身功夫肯定不俗。若他当真存了杀意,阿慈肯定不止脸上留疤。越想越觉得他没骗他,平王好不容易转移的怨恨突然没了着落。   “是我害了阿慈?”   “不然呢?”   不,肯定不是他。想到阿慈对他那么好,都已经受伤了还在宽慰他,平王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不对,是你害了他。本王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朝廷钦封的王爵。你拿刀刺过来,就是谋杀,是大逆不道。”   对!就是这样!陆景渊就不该朝他挥刀,全是他的错,平王几乎无力承受的悔恨终于找到了新的理由。   看清他的意图,陆景渊没再多说话,而是直接朝后面暗卫打个眼色。在平王强撑的神色中,陆平领着其他三人上前,轻松将他与沈墨慈擒拿。   “陆景渊,你这是在谋逆!”平王气急败坏道。   沈墨慈皱眉,小声劝道:“殿下,好汉不吃眼前亏。”   “阿慈,你别怕。待回到京城,本王定要好生参他一本。”   这话你倒是回京城后再说,如今这种情况,在小侯爷跟前说这种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沈墨慈心中暗急,可到如今山穷水尽,任凭她想得再明白,也已经没有任何法子。   “参本候?本来还只想暂时将你二人收押,可既然平王殿下如此说了。你们,好生招呼,别弄死。”   捉拿两人的暗卫中,正有昨日折磨宋钦文的那两人。两人精通各种刑罚,只不过自打跟着小侯爷后,因为侯爷太过神机妙算,一身本事很少再有机会用出来。昨日拿宋钦文开胃后,瘾头被勾上来,这会眼见又来两盘菜,两人如蚊子见了血般。   “遵命。”   拱手抱拳称是,捂住平王与沈墨慈嘴将他们拖下去,跃跃欲试的两人开始大展拳脚。   刑罚一道,最高境界在于表面上看不出痕迹,却又能让人疼到骨子里。将人拖到不起眼的帐子里后,暗卫将他们哑穴一封,又在嘴里塞上布条防止咬舌自尽。见到这幅架势,连经历过暗卫刀山火海训练的陆平都面露不忍,扭头走向帐边,求个眼不见为净。   刚被拖进帐子里,堵上嘴时平王还觉得没什么。暗卫他见多了,不过是他父皇的奴才,他们定不敢对他做什么。可随着他面前之人将手指头掰得咔咔响,伸手朝他肩膀抓来,剧烈的力道下,手指好似要活生生穿透琵琶骨。   好疼!   父皇、母妃,快来救救儿子。   平王这边还算好的,毕竟他是皇子,暗卫下手时总还顾着点分寸,可沈墨慈就没那么好命了。这些暗卫跟陆景渊来青城的目的是什么?征募军饷!这么多人前后辛苦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才把征募军饷宴办成。终于等到结果子的时候,沈墨慈先是办暖锅宴打算半路截胡,被他们英明神武的小侯爷识破后,竟然来招釜底抽薪,掏空沈家,只留给他们一个空架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说她还跟小侯爷师妹有些过节?不对,是她几次三番挑事,侯爷师妹大度容人不计较。胡姑娘不计较,他们计较,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至于功劳嘛,他们做好事不留名。   越想暗卫出手越来越重,女子身子骨本就不如男子结实,加之沈墨慈多番遭逢变故,忧心忡忡之下没休息好,根本禁不起折腾。还没几下她就已经受不住,可她哑穴被点,想喊都喊不出来。想咬牙忍忍,嘴里塞着满是腥臭味的裹脚布。疼到极致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时,总会有一双手及时点她各处穴道,让她逐渐混沌的精神恢复神智。   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在叫嚣着疼痛,神志清醒下,她感觉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那么漫长。   不该是这个样的,明明一个月前她还是东林书院女学首席,在内她是孝顺能干的乖女儿,将沈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外她才德兼备的形象已成,为青城百姓交口称赞。那时她已知道墨大儒很快要来东林书院讲学,已暗暗准备好方程破题之法。   按照早先布置好的,她应该被墨大儒收为徒弟,声望进一步提升的同时,交好潘知州。然后借由这场倒春寒,她从潘知州手中拿到黑炭,又借宋钦文之手得到胡家千亩桑林的桑蚕叶。由沈金山出面控制住青城所有生丝,逼迫胡九龄不得不进京。   然后……   很多片段在沈墨慈脑中一闪而过,虽然看不真切,但她能感觉到,在那里一切都按她的预期进行。   汗珠顺着额头,滑入脸上还未结痂的伤口,真实的刺痛感传来,唤醒她迷离的神智。一股尿骚味传来,混合着放屁拉屎的声音,连番折磨下,处于极度惊恐中的平王已经大小便失禁。   昏暗的帐篷、臭烘烘的味道,还有旁边冷脸施刑的暗卫,这一切与她设想中完全不一样。   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身体上的折磨就算再重,都不及心理上的摧残和折磨。想象与现实差距太大,此时此刻沈墨慈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在暗卫的折磨中软趴趴地倒在地上,闭眼彻底陷入黑暗,她整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死气。   让她死了吧,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阵阵的疼痛起来,连带着心中的挫败感,如今她真正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她的死志是如此明显,甚至连站在门边的陆平都感觉得到。怪不得小侯爷特意嘱咐“别弄死”,看来他老人家早已料到此点。侯爷那般年轻,连媳妇都没娶,叫老人家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不管了,总之小侯爷英明神武。   再次被属下脑补过度的陆景渊,此刻正带人彻查整个山谷。   山谷中最厉害的侍卫便是太上皇后派来的人,在他们走后,整个山谷几乎陷入空防。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平王不是什么硬骨头,更别指望跟着他的人有多威武不能屈。几乎是平王刚被人带走,一直暗中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其他人便赶紧走出来,竹筒倒豆般把所有事说清楚。   陆景渊顺利接管账册,以及那些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房契约。打开随意扫两眼,发现没什么问题后,他点头。   “继续,先把这些做完。”   “侯爷?”来人疑惑地看向他。   陆景渊照搬刚才平王的话:“平王殿下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朝廷钦封的王爵。难道……他的话你们不听?”   “可殿下命我等暗中处置沈家家产。”   将手中房契往旁边桌案上一扔,陆景渊看向账房,“要这个?给你们!按平王说得做,所有东西都在这,限你们两日内赶完。”   “两日……”这也太赶了吧,平王给他们的期限可是半旬,足足比现在多了一倍。   “恩?”   陆景渊疑惑的看过去,虽然他面容平静,也没说什么狠话,可一身玄衣的少年站在那,就是无形中给人压力。   “小的定不负侯爷……不对,是平王殿下命令。”   得到肯定的答复,陆景渊转身离开。平王好享受,营地主帐布置得很是豪华。陆景渊进去转一圈,成功从枕头边找到了平王私印。嫌恶地看了眼屏风后面流过来的水渍,正打算转身离开,耳尖地听到屏风后面动静,他一脚踹翻,看到了狼狈躲在后面的宋钦文。   “你怎么在这?”   “侯爷。”   宋钦文是偷偷溜过来看沈墨慈的,白天人多,未免引人耳目,他只能半夜三更过来。可还没等他潜入帐子,就听外面传来金戈碰撞的声音。刚想出去保护阿慈,扭头的瞬间他看到了熟悉的两抹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在东山上对他百般折磨的那两人。   一腔男儿气概如滴落在烧红烙铁上的水般,在抽气的瞬间不见踪影。下意识地逃进帐子,将略显酸疼的身体团成一团,他安安静静地缩在屏风后,大气都不敢出。   这会被小侯爷瞧见,他整个人更是跟鹌鹑似得,低头缩脖子站在他面前。   “不去救沈墨慈?”   救!当然要救,可他拿什么救?   想到这宋钦文扑通一声跪到他脚下:“侯爷,我知道您这样做全都是为了表妹。”   他怎么会知道?虽然一直在帮那丫头,可陆景渊自问自己做得还算隐秘。毕竟他可是为征募军饷前来,对青城最具影响的绸缎商——胡家友善些也说得过去。甚至他都骗过了那丫头,没想到竟会被宋钦文看出来。   他当真对那丫头无意?   “可如今阿慈已经这样,她已经伤不到表妹了,您就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吧,我给您磕头了。”   虽不至于无情,可他对那丫头的情谊也就这点了。看明白后,陆景渊心中飞速闪过一抹算计。   “男儿膝下有黄金,见你心诚,本侯可以放她一条生路。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本候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阿慈有救了!阿慈帮了他那么多次,他终于也能帮到她,激动之下宋钦文连忙保证:“还请侯爷吩咐,钦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被他热切的眼神看着,陆景渊只觉一阵恶心。那丫头到底什么眼光,前世才会看上这么一个人。鄙夷过后他又有些自得,本候品貌才学哪样不比他强,只要那丫头不是瞎的,肯定知道该怎么选。   “稍后本候会送你回青城,只要你回去后一口咬定,沈家失窃之事为平王所为,三日后本候便会放沈墨慈回去。”   阿慈是为救他才委身于平王,宋钦文不恨沈墨慈,但对“趁虚而入、强取豪夺”的平王却心怀不忿。且此事本就与平王脱不了干系,出言作证,既能救阿慈、又能为自己出一口气,这会宋钦文只觉有些不切实际。   “就……这么简单?”   “对,不许提及本候,不然沈墨慈……”   祸水东引,宋钦文终于明白了。可想到阿慈安慰,他郑重地点头。   说通他后,陆景渊带他出去,路过旁边帐子时顺便将平王丝印交给账房,然后又命暗卫送他回城。站在山崖上,就着月色看着山路上逐渐走远的两人,陆景渊陷入沉思。   拜师仪式前代为授课时,看着浮曲阁内各色精致大气丝毫不输侯府的摆件,他隐隐预料到,胡家家财或许不止是前世他从沈家查抄出来的那点。这段时间他暗中观察,从胡府摆设以及阿瑶吃穿用度等等细节处渐渐确定此点,直到今日胡九龄毫不在意地拿出一百五十万两,他终于彻底确定。   前世他已经查得很是细致,在查抄沈家后,冥冥中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刚打算继续查下去,却突然中了别人暗算,再醒来时已然重生。   先前他只以为那暗算是因树敌太多,毕竟朝廷那边胡家之事已经结案,而他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可重生后事情一步步发展到如此地步,他心中的那点感觉越来越强烈,一定是幕后之人想掩盖什么。   到底是什么?   前后两世唯一的线索都在前世侵吞胡家家财的宋钦文和沈墨慈身上,即便他再想让他们死,现如今也得留他们一条命。   山路上人影彻底消失,想明白后陆景渊收回目光,他没有往回走,而是沿着山谷往外,一直走到了晋江边上。随着他走过去没多久,东方启明星亮起时,江边驶来一条船。从江面上望去,这条船并不显眼,可乘小船上去后就会发现,船上满满都是发光的黑炭。   “去青城码头。”   ===---   同样的月色下,沈家大宅也很不平静。   下午当着青城所有人面出丑后,饶是沈金山脸皮再厚也挂不住。狠狠地瞪了眼孙氏,他气咻咻走回沈家。他这人有个习惯,但凡心气不顺时,喜欢抱着装有沈家房契的匣子念叨。   这会他心气何止是不顺,简直是堵死了。所以他不止念叨,还打开了匣子。   这一开可不得了,里面半匣子房契没了。对于一个守财奴来说,这等打击,远比方才当着青城百姓面说出自己这些年所有丢脸的事,整张脸彻底被扒下来还要重。天旋地转之时,他看到了落在匣子角落里的卡子。   “孙氏!”   带着护院他气咻咻地走到后宅,而孙氏也不会吃这哑巴亏,后院丫鬟婆子顶在前面,隔着全府下人夫妻两人再次上演唇枪舌战。一番激烈的争论后总算是弄清楚了,是沈墨慈搞得鬼。   “还不是你惯着那破落户,和她生的小妖精。”孙氏咒骂沈金山宠妾灭妻。   “明明我已经把她赶回祖籍,还不是你带她回来,失窃之事你别想跑了。”沈金山指着发妻鼻子,如看仇人般。   好在夫妻两人各怀鬼胎,前者想着得赶紧掌握起库房,后者则想着赶紧找回沈墨慈,这仗总算没吵起来。   随后势不两立的两人分开,一个悄悄潜入库房,另一个则是派人四处打探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后半夜,沈金山听说宋钦文被送回城。顾不得宵禁,他忙赶过去拦下他,问出来的结果却让他心下一凉。   平王逼迫阿慈偷走了沈家大半房契。 ☆、第77章   心里有沈墨慈,宋钦文说话做事便不自觉地为她着想。被暗卫送回来的过程中,寂静的山路上他已多番权衡利弊。   偷窃家中铺子房契,这可是欺师灭祖的行径,若是平常被族老捆起来沉塘也不为过。他深知此事严重,昨日下午刚接到阿慈时,见平王激动地抱住她,虽然他感觉衣袍上的绿色几乎要蔓延到头顶,可还是暗自松一口气。这样也好,平王对阿慈有感情,定会护她周全。   可他没想到,面对小侯爷平王竟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不过短短半天,山谷营地便被小侯爷人手完全接管。   此事让他彻底明白一点,平王靠不住,阿慈绝不能交给他。可脱离平王,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无力。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即便有心带阿慈远走他乡重新开始,可两人甚至连沿途通关的身份文书都没有。   思来想去,如今阿瑶只有回到沈家。本来偷窃房契一事还有些棘手,可现在凭空出现个小侯爷……   将其中利害关系想明白,知道沈家是摆在阿慈面前唯一的路。在面对沈金山盘问时,宋钦文想尽办法为她脱罪。能考取院试魁首,他本就文采斐然,又加之对沈墨慈的男女之情和感激之情,这会辩白起来更加用心。   “沈家深宅大院,丫鬟婆子护院无数,走一步路暗中都有无数人盯着。以阿慈一介弱女子,如何突破重重防守拿到房契?”   沈金山点头,他这辈子重财,装有房契匣子的书房更是沈家重地。院子里外平日护院四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盯着,莫说是阿慈那么个大活人,就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若说她暗中无人襄助,他肯定第一个不信。   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布局,以至于沈金山忘了,昨日下午这会他与孙氏吵得有多凶。种种积年丑闻不管不顾地往外说,不仅青城百姓听着兴奋,连沈家下人也躲在大门后面,竖起耳朵听。书房本就位于前院,听说得最早。当值护院中虽有人恪尽职守,可大多数却早已按捺不住,跑到外面巴住外墙探出个脑袋听了。   “再者,阿慈心系沈家。”   整理下思绪,宋钦文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前日晚间别院暖锅宴失败后,平王殿下勃然大怒,将在下与阿慈投入大牢,百般逼迫,可阿慈一直咬住没松口。直到殿下气狠了,拿前面沈老爷投成来说事,妄图朝沈家开刀,弥补损失。”   “还有这等事?”   沈墨慈从大牢里出来之事,方才争吵间宋氏已与沈金山说过。虽然当时将两人投入大牢之人是小侯爷,可事情都是暗卫在暗地里办妥,即便沈金山想求证,也找不出确实证据。更何况这会他压根没精力、也没那心思去求证,正如宋钦文所言,沈家投诚平王是真,可暖锅宴没办成,转过头他却在云来楼的征募军饷宴上大出风头,整整捐了一百八十万两。   换谁会不气?   本以为将阿慈送给平王,可以暂时稳住他,等当上会首后再徐徐图之。没想到庶长女送出去了,平王却利用她反将一军,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平、王!”   想到这沈金山几乎已经信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无奈之下,阿慈只能答应。沈老爷,阿慈她固然有错,可平王势大,她也是没办法!”说到最后,宋钦文满脸悲悯,痛心疾首之声传遍厅堂每一个角落。   平王势大?   这四个字传来,沈金山先是不以为然。平王,那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仗着有个好出身罢了。   即便宋钦文说得滴水不漏,沈金山依旧有九成相信了,可多疑的他还是暗自留了一成心眼。直觉告诉他,这事应该还有蹊跷。   按兵不动,他命人直接送走宋钦文。   说话这会功夫天已经大亮,按规矩沈家怎么也该留个饭。可昨日府门前大爆秘辛,然后紧接着又是房契失窃后,如今沈家一团乱,掌管后宅的孙氏起了贰心,更是连口热汤都不给沈墨慈准备,更别说什么早膳。   与来时沈金山亲自迎出半坐城,下人抬轿请进来不同,宋钦文走时,只有沈家门房把侧门开了个刚容许一人通过的缝,等他迈过门槛,还未来得及下台阶,后面大门就“嘭”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天差地别的待遇让宋钦文心里隐隐不舒坦,还没等皱眉,台阶下传来声音。   “沈家有人出来了。”   心生不妙预感,宋钦文抬头往下看去,就见沈家大门前围着十来个脏兮兮的乞丐。这会他们脸上唯一能看得出白色的眼睛,正齐刷刷盯着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站最中间的乞丐朝两边吆喝。   “沈家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沈金山更是做尽了不要脸的事。弟兄们,一人一口唾沫喷死他。”   随着他话音落下,十几号乞丐齐齐冲上来。等宋钦文意识到不对,撩起衣袖准备遮脸时,迎面一口吐沫直喷他面门。再然后领头乞丐冲过来,直接将他撞翻在地,顺着台阶滚下去。重重地跌倒在台阶下,他被乞丐团团围住,拳打脚踢吐唾沫,甚至还有人拿黑到看不出颜色的脚往他脸上踩。   边踩他们还边骂,从他们的骂声中,宋钦文隐约拼凑出真相。昨日沈家夫妇府门前争吵,孙氏揭了沈金山许多短。   “腊八施粥,为了省一勺米,竟然把自己喝剩下的粥倒里面。”   “这还算小事,咱们花子还少吃别人口水了。可他竟然逮小花子,关小黑屋里拉风箱,我就说为啥跟在我后面的小尾巴突然不见了,原来是被他们抓了去。拉磨的驴干完活还能出来吃草呢,咱们花子也是人,落到沈家手里连畜牲都不如。”   夫妻多年孙氏太了解沈金山了,不一棍子把他闷死,凭借他没脸没皮又阴狠毒辣的性子,过后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即便这样会毁了沈家,连带着毁了她儿子前途,也比坐以待毙,被他卖掉嫁妆铺子、回了娘家,仍在后院半死不活要好。   想明白后,她把沈金山做过的阴损事,不管是真的、还是捕风捉影的全都说出来。   百姓们可不管是不是真的,他们只知道孙氏是沈家夫人,她说过的话肯定没有假。深信不疑之下,他们发现沈金山做过的不少恶事还真跟自家有关,他们心里那叫一个恨。要不是这会正值春蚕结茧的忙碌之时,沈家门前等着的绝不会只有这十来个终日无所事事的乞丐。   即便只有十几号人,对付一个文弱书生也是绰绰有余。宋钦文前晚刚被两位精通刑律的暗卫折磨过,旧伤还未痊愈,这回又被拳打脚踢,很快就承受不住。   “我……不是沈家人。”倒在地上,宋钦文奄奄一息。   “还扯谎,我就说沈家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么壮的大小伙子,轻轻碰两下就半死不活,我看八成是装得。”   “肯定是装得,继续上,别听。”乞丐们压根不信,不仅如此,深觉被骗的他们踢打起来反而更加卖力。虽然侥幸躲过山谷中暗卫搜查,没跟沈墨慈和平王一齐受刑,可到头来他还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前面怎么这么吵”   挂有胡家标志的双骑豪华马车内,阿瑶问道旁边服侍的青霜。   昨日从沈家门前离开后,她与阿爹去了官衙。有小侯爷亲眼见证的契书在,即便沈金山本人没到场,几张房契也很快被改好名。只是其中出现点小插曲,她原本静静地站在边上等候,可当新房契准备好,签字画押时,阿爹却把她叫过去,将毛笔递给她。   “阿瑶最近辛苦了,这几间铺子也有你的功劳,正好拿去练手。”   沈家用以抵债的五间铺子,就这样被阿爹轻飘飘一句话送给了她。   送铺子的胡九龄是这样想的,首先他就这么一个孩子,日后胡家一切还不都是她的,早给晚给都一样。除此之外他还另有谋算,即便那狼崽子答应他放弃,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对方毕竟是小侯爷,他不方便出手。可阿瑶这边就要方便很多,真巧她最近好学,给几间铺子正好让她练练手,等她忙起来就没空去管那狼崽子了。   这等想法阿瑶丝毫不知情,当时她只怕自己没经验,经营不好铺子。   “去书院都要交束脩,哪有学东西不交学费的。阿瑶放心,就算你全败光也没事。”胡九龄豪气道。反正是沈家东西,糟蹋起来不心疼。   听着阿爹豪气之言,阿瑶感动得泪流满面。画押完后她干劲十足,没有回府歇息,而是直接命胡贵抽调人手,前去验收铺子。   对着自家姑娘,胡贵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去的路上他告诉阿瑶,掌管铺子最重要的不是亲力亲为,而是选出可信之人,这种说法正与征募军饷宴前,空海大师课上景哥哥说得不谋而合。   两世为人,阿瑶对于经营生意却完全是个新手。她脑子不是很灵活,但胜在脾气好,能听进去别人的意见。照景哥哥的法子来,征募军饷宴果然办得很成功,这会自有亲近的贵叔都如此说,她已经彻底相信了。   可单明白这些道理没用,人心难测,如何选出有能力又信得过之人,是比亲力亲为还要困难的事。   胡贵也明白此点,胡家铺子还容易,经营百年早有世代传承的匠人,且他们常年在铺子里做事,品性能力如何很容易看出来。可如今要去的是沈家铺子,里面不少人世代忠于沈家。悉数辞退的话影响名声不说,一时间很难找出那么熟练之人。人必须要留,可该找谁做管事?   一路上两人为此事愁到不行,任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事会在刚下马车时便迎刃而解。   解决这事的还是苏小乔之父,征募宴前一日阿瑶上街,路过百草堂时看到抓药的苏小乔,得知她家为何困哪后,曾承诺在胡家给苏父安排份新差事。出百草堂门后,她便命下人回府告诉贵叔。   对于自家姑娘的要求,胡贵向来很重视,当天下午便在胡家为苏父安排了份优差,并且亲自登门拜访。突逢优待,被沈墨慈嫡系排挤好几年的苏父简直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什么的都不足以表达他当时的激动。但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言及要先把手头沈家的事做完,然后才能辞工过去。   闻此胡贵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因其品性而对其越发看重,当场他便答应下来。   得到应允后,苏父便在沈家继续做事。昨日下午两人过去时,正好是他做好收尾,换了身干净衣裳从染坊出来。大老远看到两位恩人,他激动地迎过去。   而胡贵看到他也激动了,苏父这种能力品性上佳,又承胡家情的人,不正是新管事的最佳人选?   不等他开口,听他说明来意,得知这铺子如今属于胡家后,苏父便不好意思地开口请求道:“不瞒姑娘、贵老爷,小的在这家铺子干了大半辈子,早已习惯了。反正以后都是给胡家干,不知小的可不可以继续在这干?”   当然可以!   三人进了染坊,胡贵从阿瑶手中拿出房契,当场宣布染坊日后属于胡家,而苏父任新管事。   染坊先前的管事是挤掉苏父上来的,多年来对他防备又排挤。这次苏父说要辞工,他是既幸灾乐祸,又没少在背后数落他:一个病怏怏的老头子,要不是染坊老人早被赶出去了,离开这他哪肯要他,可别连饭都吃不上。   在方才苏父刚才走时,他还集结起自己的一堆狗腿子,趁着他换衣裳功夫在边上嘲笑他。   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苏父不过是跨出个门槛再跨进来,一眨眼功夫就成了这座染坊的掌柜,而他则从掌柜成了伙计。   “我胡家新接手此铺子,人手上需要有些调整。丑话说在前头,胡家不养闲人,偷奸耍滑的一律走人。不过大家放心,只要踏踏实实干活的,一切照旧不说,月钱也会按我胡家铺子来发,该涨的也会涨上去。”   端着神色,阿瑶站在最前面。站在她斜后方,胡贵打棒棍子给个甜枣,一番话说下来,很快震住了所有人。   而后他扭头,信赖地拍拍旁边苏父:“至于人手调整,就全权交给苏兄了。”   “我……”   苏父忍不住结巴,这么大的事他哪能做主。可当胡家姑娘信赖的目光投过来时,到嘴边的拒绝生生咽下去。这可是他的恩人,为了恩人他也得办好。   苏父原先就在染坊管事管事,虽然几年没管过有些生疏,可真上手后他很快便适应。他也没多灵活的脑子,就本着一个理:谁能把事做好,就留谁。这几年一直在铺子里做事,近距离接触下每个人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首先他要开刀的,就是先前管事以及他身后那些只会溜须拍马的狗腿子。有公报私仇的原因,不过更主要的是他们真不会干活。   沈墨慈嫡系怎么都没想到,再一眨眼功夫,他甚至连伙计都做不成。   拿这些人立威后,苏父很快大刀阔斧地改起来。念着阿瑶恩情,他真是有一百分的劲恨不得使两百分。半下午功夫将染坊人手换个遍后,在胡贵隐约问起其余四处时,他把自己所知情况全说出来,还叫来了另外几个人。   与胡家相同,沈家同样在青城立足百年,有好多人家几代人都在铺子里做事,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染坊中有些伙计,家中便有人在其它铺子。顺藤摸瓜,仅仅一下午功夫,有老奸巨猾的胡贵帮衬着,阿瑶便将五间铺子的大致情况弄个清楚。   忙活了整整一天,晚上阿瑶睡得格外香甜,只不过在黎明时分她做了个梦。梦到前世阿爹死后庶支逼上门来,宋钦文要入赘帮她守住家业。虎狼亲戚围攻下,一身淡青色衣袍的宋钦文扭过头,那张脸突然变成了景哥哥。   做了这个梦后她再也睡不着,起来洗把脸,开始在纸上整理昨日了解到的五家铺子情况。本来她准备早膳后再去铺子,可用早膳时,码头那边传来消息,鉴湖外来了一艘船,自称是胡家商船,码头未接到胡家消息,不敢让它随意靠岸。   募捐宴后还要准备现银,胡九龄腾不出手,阿瑶便自告奋勇过去处理。   套上马车从胡家出来,一路往西,路过沈家门前,听到前面的吵嚷声,掀开车帘向外看去,阿瑶就看到了昨日梦中熟悉的淡青色衣袍。   “景哥哥!”   梦中淡青色衣袍的少年也是被一群人团团围住,熟悉的景象让阿瑶不自觉叫出声。   “停车!赶紧停车!”   马车在沈家门前停下,顾不得青霜伸过来的手,提起裙摆阿瑶利落地跳下去,飞也般冲到乞丐旁:“住手!” ☆、第78章   “你们住手!”   十几个乞丐围着宋钦文,拳打脚踢连带吐唾沫正打得痛快,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急切的喊停声。   “娘希匹的,这小白脸还有人来救,不会是相好的小丫鬟吧。”   背对着阿瑶,领头乞丐皱眉。他虽然终日没脸没皮以要饭为生,但打女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他还真干不出来。   怎么偏偏来个姑娘,真烦人。   心烦意乱之下,他手下拳头不由放轻。   宋钦文原本被揣得眼冒金星、脑子更是嗡嗡的,这会可算得到了个喘息之机。当下一声略带喘息的“住手”传来时,略显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下百感交集。   从出沈家门到现在,他被打了有一阵子。刚开始他还朝沈家大门呼救,可早已被骂怕了的门房这会紧紧关住大门;求助无门他转向路边,虽然尚在清晨,可沈家门前还是有不少人经过。听到他的呼救声偶尔会有人探头过来,可当听到乞丐的咒骂声后,多数人直接扭头离开,剩下没走的少数也是跟着一同咒骂沈家,趁着会冲空当上来偷摸踢他几脚。   任凭他喊破喉咙,直到被揍得感觉全身散架,都没有一个人来帮他。渐渐地他已经开始绝望,没想到这时候小表妹突然出现。   这会他心下十分矛盾,既希望阿瑶能救他,又不希望被她看到如此狼狈的一面。这股犹豫只存在了片刻,刺骨的疼痛传来,求生的**让他忍不住张口。   “表妹。”   “哟,还真是老相好。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表哥表妹天生……”领头乞丐语调暧昧。   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来,站在他对面,直冲着阿瑶的小乞丐迟疑道:“老……老大。”   “干嘛,我还没说完,表哥表妹天生一……”   “老大,好像是胡家姑娘。”   “什么胡家姑娘、李家姑娘!”   常年乞讨受尽人白眼,好不容易借助沈家之事发泄下,随手打人非但没有被人指指点点,反倒让路过百姓拍手称快,领头乞丐别提有多痛快。这会好事被小表妹打扰了,烦躁之下他口不择言。   刚说出来他就顿住了:“胡家姑娘,你说得是哪个胡家?”   “咱们青城姓胡的,最出名的不就那一家。老大,刚这小子好像说过他不是沈家人。你记不记得,前几天拜师仪式上,胡家姑娘的表哥胳膊肘往外拐,一心袒护沈家那黑寡妇。”   他这么说,旁边也有乞丐想起来了,“那表哥不就是名满青城的大才子宋钦文。”   “我见过宋钦文,好像……还真跟刚才那人有点像。”离宋钦文头最近的乞丐打量着他鼻青脸肿、满是口水的脏兮兮的脸,这张脸这会已经看不出模样,但他依稀记得刚没开始打时那张清秀的脸。   还真是胡家姑娘?领头乞丐扭头,正好看到跑到他跟前的阿瑶。眼见着她要撞上来,他下意识地闪到一边。   “景……”   从他旁边路过,阿瑶冲进去,看着里面淡青色衣袍的少年。刚张口喊出第一个字,看到那张脸,她剩余两个字咽下去,连带着提起来的心也放回肚子里。   “宋钦文?”   虽然地上那人已经被打得完全看不出本来模样,可自幼一起长大,又加上最后三年朝夕相处,阿瑶又怎么会认不出他。   “表妹,救救我。”   脑子单线程的阿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连珠炮般问道:“你不是偷了宋家银票和身份文书逃走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哦我想起来了,你跟沈墨慈走同一条路,凑一起了是不是?可那你也该跟她一起离开,怎么会出现在沈家门口,还被这么多人打?”   还有这等事?   旁边围着那十几号乞丐瞪大眼,看一眼宋钦文,再偷偷瞄一眼旁边阿瑶。   这几日倒春寒,天本来就冷,加之鉴湖码头边风大,阿瑶出门前,宋氏特意找出那件火狐皮大氅给她裹上。不带一丝杂色的火红色围着阿瑶脖子转一圈,衬得她白皙的面色多了几丝张扬,连带着素来精致的眉眼也多了几分开阔。   胡家姑娘不常出门,青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有先前书院肚兜之事后貌若夜叉的传闻在那,众人对她相貌的期待值不是很高。因为期待低,如今乍看到这么个面色白净、双眸含笑的姑娘,竟觉有些惊艳。   常言道表哥表妹天生一对,胡家情况青城所有人都知道,万贯家财只得那么一个姑娘。作为姻亲,宋钦文这位正儿八经的表哥,也是市井传闻中胡家姑娘日后最有可能下嫁之人。这些乞丐终日置身市井,不仅听说过传闻,闲磕牙的时候他们没少羡慕过宋钦文的好运道。有个胡家姑娘那样的表妹,将来简直要躺在金子上睡。   “沈墨慈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汤?”   边上有乞丐嘀咕道,此言一出立刻得到所有人赞同。   被十几双眼睛用“你是不是脑子有坑”的目光盯着,宋钦文却无暇顾及,现在他全副心思都在想着表妹的话。   她竟然知道了!   知道自己跟阿慈在一起!   莫非路上遭遇的突然袭击……不,不可能,表妹那么单纯善良,怎么会有那等恶毒的心思。就如现在,所有人对他置之不理,是表妹大老远便认出了他,然后急匆匆赶过来,想到这宋钦文心下更是坚定。   “表妹,你误会了,我与阿慈只是偶遇……”   “偶遇?”眼中闪过一抹疑惑,阿瑶点头:“我知道表哥心悦沈墨慈,无论你们二人是如何相逢,都与我无关。只是舅舅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就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还拿走宋家仅剩的银票,舅舅心里肯定不好受。可他还在担心你,既然你回来了,那便赶紧回宋家跟他报个平安。”   对上宋钦文,阿瑶的心情很复杂。   前世家产被夺,归根到底是她技不如人。没有宋钦文,也会有胡家庶支,甚至是日后商场上其他竞争对手。只要她没本事撑起胡家,总有一日这个家会败,这点上她可以不怪宋钦文。可双亲的去世,无论如何他都脱不开干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本来她也该原原本本地报复回去,偏偏前世舅舅却是那样死的。面对无辜的舅舅,无论如何她都下不去手。   明明有仇却不能报,憋屈到不行,这会她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   想到这她看向四周乞丐,不卑不亢道:“诸位对沈家有怨,这我清楚,可今日你们的确是打错了人。不论宋钦文如何,他总归是我阿娘那边的姻亲,这事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你们应该给他道歉。”   宋钦文可以不要脸,但胡家还要脸。阿瑶说得很清楚,我不是为他这个人出头,是为了我胡家的脸面。   领头乞丐当然明白她话中意思,“既然胡姑娘开口,那花子我就道个歉。宋公子,对不住,咱们眼拙,见您大清早从沈家大门里走出来,就把您误认成了沈家人。”   说完他也不管宋钦文反应,而是转身面对胡瑶,竖起大拇指,“胡姑娘果然不一般。”   说话间他将头低得很低,尽量不让自己那张满是大黄牙的臭嘴影响到阿瑶,做足了恭敬姿态。   “过奖。”阿瑶微微点头,扭头吩咐旁边青霜:“吩咐后面跟来的护院,找台小轿把他送回去。舅舅如今在乡下,大老远跑一趟也够辛苦,回来后不用再巡逻,直接歇息就是。”   刚走出两步远的领头乞丐听到阿瑶最后的嘱咐,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莫怪街头巷尾都在说胡家姑娘仁善,她虽然没跟沈家姑娘一样施粥,可只言片语间露出来的仁慈,却比那些装模作样的人好太多。   “大哥,你说胡家姑娘是不是傻的?就宋钦文那种胳膊肘往外拐的,直接装看不见,让咱们好生揍一顿,多解气。”身后乞丐不解地嘟囔。   “傻?”领头乞丐吐掉最里面的草:“要是你,看到自家兄弟被人欺负不去救,别的花子会怎么想?软骨头、怂包!胡家这姑娘,不但不傻,她还聪明着那。”   “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胡家那脸面可是纯金的,可比咱们花子这土坷垃脸面金贵多了。”感慨完,小乞丐暧昧道:“你们听到胡家姑娘刚说什么了没?宋钦文偷了宋家银子,然后跟沈墨慈私奔?”   “胡家姑娘哪有那么说。”   “原话虽然不是这样,可事不就是这么个事。”小乞丐兴奋道,不远处包子的香味传来,看到高高摞起的包子笼屉边肥胖的妇人,他小跑两步蹭上去,“胖婶,我听说了件特有意思的事,比昨天沈家传闻还有意思。”   “又来我这骗包子,走开走开,臭烘烘的围在这,买包子的都不敢过来。”   “别啊,”灵巧地避开她挥过来的手,小乞丐凑到笼屉旁,垂涎欲滴地看着胖乎乎的白面大包子:“就两个,保证特别有意思。”   “说说看。”   “是宋钦文,就那文曲星,那天负荆请罪后,他偷了宋家银票跟沈家姑娘私奔了。正好沈家要被送姑娘回祖籍,顺路,两人就这么做了野鸳鸯。现在好像是被抓回来了,我刚看到宋钦文从沈家被赶出来。”   “我呸,这什么文曲星,”胖婶狠狠“呸”出声,顺手抓起两只包子,“拿去,快走。”   “谢谢胖婶。”深深闻一口香味,小乞丐尾音中带着满足和愉悦。   真是的,胖婶无奈地摇头,眼中露出几丝怜悯。也是个可怜孩子,爹娘死得早。还没等多感慨会,就有买包子的上门。拿起油纸边包包子,胖婶边道:“你听说了没,就咱青城那文曲星,偷了家里银子跟沈家姑娘私奔了,然后半路被沈家抓了回来。”   没一点影的事,经小乞丐随口一编,顺着胖婶的包子往外传。正好昨日沈家门前的事正闹得沸沸扬扬,这会关于沈家任何消息都足以引起人重视。一上午包子卖完,这则消息迅速传遍青城大街小巷。   胡家护院本来就瞧不起宋钦文,这种打秋风的亲戚,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不顾宋钦文有伤在身,俩人抬着轿子一步三晃,慢慢悠悠地走。等走到乡下时,消息已经传到宋冠生耳中。   “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杨氏急匆匆跑出来,急切的目光略过宋冠生手中少年后,直接往轿子边跑去,边喊着钦文边找着儿子。   “娘,救我。”   虚弱的声音传来,杨氏不可置信地回头,当她看到宋冠生手中那只猪头后,吓得直接尖叫出声。   “啊!”这是哪来的怪物,这绝不会是那个让她骄傲的儿子。   身为生父,儿子变成这样宋冠生当然心疼。正是因为心疼,他才知道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先前他曾想过,带钦文回乡下,让他体验贫苦生活后转过性子,可没想到他竟然跑了。软的不行他只能来硬的,棍棒底下出孝子。   越是心疼他打得越厉害,宋冠生可不是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瘦骨嶙峋的乞丐,他有的是力气。宋钦文身上本就有伤,如今旧伤加新伤,疼得他实在忍不住,一声声喊着宋氏。   “救救我、娘、救救我。”   最后还是凄厉的呼救声喊来了在后院蚕室的宋钦蓉,同样的尖叫后,她总算认出兄长,“娘,是哥哥。”   “真的是钦文?”杨氏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是他,”宋钦蓉躲在杨氏后面,有些惧怕地看着宋冠生:“娘,你快求求爹,再这样下去哥哥要被他打死了。”   是钦文!确定后杨氏母性爆发,冲上去挡在宋钦文跟前。   “闪开,不然我休了你。”   “杨家对宋家有恩,你不能休了我。冠生,别打了,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还不都是你惯得他。”想到杨家对宋家的恩情,自知不能休了杨氏,宋冠生愈发觉得忍无可忍。再三问询,看到杨氏始终不肯让步后,他直接动粗上前强行分开母子二人,将她锁在屋里,然后继续打。   阿瑶之所以矛盾,是因为她担心自己对宋家的报复会伤害到舅舅。虽然前世舅舅是被宋钦文所为气到中风,可能被气到中风此点,本身就说明了他对胡家的情谊,这样的人她怎么都下不去手。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有些事甚至不用她自己出手。宋钦文是读书人,自视甚高,有些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好多想法不是一时半会能扭转过来。宋冠生百般尝试都不奏效,最后只能下手打。而他打得越重,杨氏那边只会越心疼。心疼之下出声阻拦,宋冠生不打女人,气狠了只会把她那份算到宋钦文头上。而在这样硝烟弥漫的环境中,宋钦蓉更是如惊弓之鸟,夜夜惊梦,原本娇俏如花的姑娘很快枯萎下去。   总之因为宋钦文的固执,整个宋家完全陷入了死循环。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安置好宋钦文后,阿瑶继续往码头上走去。   而此刻码头上等候的小侯爷在听到前方暗卫来报,那丫头是如何急切地救下宋钦文后,整整两天两夜未曾合眼,一直忙碌下本就疲惫,却因想着马上要见到那丫头而略微焕发光彩的脸瞬间阴沉下去。   刚下马车的阿瑶只觉湖面一股冷风吹来,下意识地将脸往火狐皮大氅里缩。柔软的绒毛护着脸,等到凉意过去她抬头,就看到玄衣少年站在船舷上。   “景哥哥。”   兴奋地跑过去,火狐皮大氅鼓着风飞扬。跑到跟前,抬起脚刚准备登上舢板,就见原本稳稳当当地舢板突然被人抽走。   “啊!”   阿瑶脚已经开始往前迈,眼见整个人要踏空跌入湖水中。   笨死了!千钧一发之际,陆景渊翻身下船,将她搂在怀里。   那么弱的身子落水会受凉,生场病本候这段时间相近法子补得那些不得全还回去,本候只是不想做无用功。看着阿瑶惊魂未定的小脸,陆景渊这般安慰自己。 ☆、第79章   “这板子?”   站在码头上,阿瑶看着船上伸下来的木板,眼中闪过一抹狐疑。眼前的木板约两尺宽,靠码头的一侧伸长出一尺,牢牢地搭在岸上。   她以前也不是没坐过船,按理说不论舷梯还是木板,两头都有个机关固定在船和地面上,稳稳当当轻易不会晃动。面前这块木板也是如此,明明她脚打算踏上去时还很稳当,怎么抬脚功夫板子突然间就翘起来。   翘……   倒好像是有人故意在船上踩着。是谁呢?仔细回忆着方才站在船上的人,而后阿瑶扭头,狐疑地看向身边玄衣少年。   “景哥哥?”   “恩,”陆景渊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不自然:“板子不稳当,本候这便命人换坐舷梯。”   那抹不自然太快,快到好像是她的幻觉。正当阿瑶开始犹豫时,她听到颇为突兀的自称。本候?好像景哥哥与她私下相处时,鲜少这样自称。而记忆中少数的几次,有一次是在问及侯府规矩时,还有一次则是在百草堂被学徒道明赠送虎骨之事。   还有那么几次,好像……都是他尴尬的时候。   不会吧?景哥哥终日冷着张脸,性格坚毅、行事果决,这样的他还会尴尬?   “木板也挺好的,我在青城长大,平日没少坐船,这点小事无碍。”   心下升起大胆的猜测,不等他反应,阿瑶便借由木板登船。三两步走上船,看着微微翘起的木板,她屈膝调皮地跳起来。随着足尖抬起又落地,木板另一端再次翘起,正打算跟着登船的陆景渊毫无防备,仰头讶异地看着她。   果然如此。   轻轻皱起鼻子,趁他呆愣,阿瑶弯腰提起木板两侧,微微往上一滑借着巧劲把木板弄上船。   “咱们扯平了。”   重生以来,阿瑶始终有些压抑。她觉得前世之所以会被沈墨慈和宋钦文联手欺骗,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太过无能。虽然他们俩骗人不对,可若是她能聪明点、能干点,撑起胡家家业,也未尝没有亲手帮阿爹报仇的希望。   心下自责但又不想让阿爹担心,她给自己带上了层面具。表面上她还是那个阿爹宠爱下无忧无虑的胡家独女,可实际上她心里也急,急着如何改变前世一切扭转命运,也急着强大自己。   为此她一改前十三年懒散作风,每日早起入书院,绞尽脑汁地破坏前世沈墨慈计划,然后又尽力接触胡家生意。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沈墨慈真面目被戳穿,她也拜了两位师傅。甚至在昨日,连一直压在她心底的掌管生意之事也有了眉目,胡家收了沈家五间铺子,而她则将铺子中可用之人梳理个大概。   虽然这其中少不了贵叔的帮忙,但对前世在生意上一窍不通的她来说,已经是前后两世所跨出最成功的一步。先前一直忐忑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原来掌管铺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要努力她也可以。   最担心的事有了眉目,心中大石放下,她开始逐渐解放本性。   阿瑶是谁?那可是胡九龄从小宠起来的独女,金玉堆里长大的千金大小姐,底气足着那。先前在陆景渊跟前乖,只是因为本身压抑,至于惧怕她丁点没有。这会心下轻松,知道被捉弄了,她下意识地还回去。   “这就是报胡家名号的那艘船?”   鉴湖码头分片,大商户独占一片,小商户几家占一片,哪户人家的船在哪个位置都是固定的。即便有些小商户,常因各种原因腾地方,但这种事还轮不到胡家头上。阿瑶今日是为突然出现的陌生船只而来,入码头后,车夫直接将马车赶到了胡家所在区域。   自家有哪几艘船阿瑶大体清楚,一路上她又找常跑码头的下人核实一遍,确认无误后,入码头第一眼她就注意到了这艘黑不溜秋的船,在胡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散发着原木鲜亮色泽的船只中,这艘船别提有多醒目。前面来时那些功课基本用不着,打眼一扫就知道是这艘无误。   “我先看看,景哥哥,你慢慢上来,小心别落到水里,阿瑶可不会武功。”   说完阿瑶转身,拉起大氅沿着甲板往船中心走去,丝毫没有因这艘船来路不明而畏手畏脚。   倒不是她胆子大,而是因为景哥哥在这。虽然昨日一早青霜的坦白让她起过疑惑,后来在征募军饷宴上疑惑越来越重,可宴后他临走时那句话却改变了她的想法。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   仅仅是几个字,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承诺,却让她莫名心安。   从东山脚下玄衣少年突然出现到现在,他从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他的事。而且有他在身边,她好像转运了般,好事一桩接一桩地来。这就是她看到的结果,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如今忙碌的她没精力去计较那么多。   她相信景哥哥。   想到此点阿瑶默默点头,再往前一步,突然踩到腘脚的细小颗粒。往下一看,不知何时起,干净的绣鞋尖上沾上了黑乎乎的东西,而她四周也满是这种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黑炭。”   阿瑶循声望去,“陆平大哥?这……是景哥哥的船,他拉来了这么多黑炭?”   藏蓝色衣袍的陆平走过来,捏起地上乌黑发亮的炭块,掌心平坦放在上面,递到阿瑶跟前。   “为给姑娘准备这份大礼,侯爷已经足足两夜没合眼了。白天忙活着沈……所有事,晚上带着我们来忙这个。”   “给我准备?”   怪不得刚才那么别扭,这是阿瑶的第一反应。她的猜测好像是没有错。   当然这种想法只存在了一瞬间,征募军饷宴前几天阿爹还因生丝受沈金山胁迫,说是生丝,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弄不来黑炭。前世惨痛教训摆在那,没有谁比她更明白黑炭的重要。   “这……是景哥哥为我准备的?”   陆平点头:“没错,三天前三更时,小侯爷带着大家截了州府往这边运炭的船,用石头块把船舱底下的炭给换了。”   三天前,那不正是征募军饷宴的前一天,正是那天一早沈金山突然发难,以黑炭为要挟逼迫蚕农改了契约。   那天沈金山逼迫上门,而景哥哥却不见踪影。先前想起此事,她还以为是景哥哥为了不得罪沈家,故意避而不见。没想到他离开的时候,却是做了这件事。 ☆、第80章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站在码头上,看着阿瑶弯腰,裹在火狐皮大氅里的脊背透过围栏露出来,像极了毛茸茸的团子。   鉴湖上有风吹来,火红色绒毛随风摆动,一根根轻轻挠在他心上。刚刚升起的那点怒气转瞬间平复,陆景渊只余满心柔软。   似乎这丫头越来越活泼了,与他前世记忆中那个面对山匪时故作镇定、京郊四合院贫寒日子中坚强的傻丫头完全不同。当时她虽然也在笑,但看似欢愉的笑容下总隐藏着些沉重的东西。而现在她的笑容,则好像是摆脱掉所有重担,完全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笑容。   摆脱所有重担?   据他所知,这些年胡家生意一直经营良好。身为胡家独女,她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以说从小到大没经历任何波折。这样长起来的姑娘,能有什么忧愁?   征募军饷宴上的猜测再次升腾,正好他看到迎面走来的青霜。   因为路上临时派出两名护院去送宋钦文,一道跟来码头的人手有些不够,到这后青霜便跟着去替自家姑娘问下具体情况。一来一回耽误了点功夫,等她终于问明白急匆匆赶过来时,就看到小侯爷站在船边。   对于小侯爷她有种天然的敬畏,加之昨日一早刚在姑娘面前坦白,顺带还说了他不少坏话,这会看到本人,青霜下意识地打哆嗦。   恩?   陆景渊何其敏锐,瞬间察觉到她的不对。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能忍的性子,心有疑惑就会想方设法弄明白。之所以昨日没有当场弄明白,是因为手头有正事。一天一夜下来,山谷被占、运炭的船也成功抵达鉴湖码头,所有事解决得差不多,他终于能腾出手来。   虽然刚来青城时他就往胡家后院派了暗卫,可跟他来的人手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就算他们有本事潜入那丫头闺房偷听,他也第一个不答应。当然这种心思他没有明说,只是以胡家防卫严密,为保任务万无一失为由,命暗卫不要离太近。   这样一来他们能离那丫头远些,也不妨碍他得知那丫头消息,可离太远有些琐碎的事注定看不到听不清。重生之事何等重大,就算那丫头再傻也知道藏着掖着,平常不会轻易表现出来。若是他想确定,最好问她身边的人,而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贴身大丫鬟。   本来还打算诈一诈她,没想到她自己先露出马脚。   “书院之事,你告诉她了?”陆景渊面色阴寒。   他与青霜唯一一次接触便是在书院,命她将肚兜塞到宋钦文书里那次。那时他的本欲借此事告知那丫头两人间私情,让她看清宋钦文真面目,别再像上辈子般一颗心傻乎乎地陷下去。当然如果能顺便让两人出点丑,帮那丫头出口气,他也是乐见其成。   可这两种目的,前一种动机不纯,至于后面那种——皇帝舅舅曾教过他,不能对女人太好,不然他们会恃宠而骄。他舍不得对那丫头不好,但又怕她真骑到他头上,思来想去终于让他找到种法子,有些事偷偷摸摸去做,绝不让她知道是他做的,这样她愿望达成,既能高兴又不会太过骄纵。总而言之,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能说。   所以她才那样嘱咐青霜,刚才看到她心虚的表情,他瞬间想明白过来。   小侯爷果然知道了!   脚下一软,青霜赶紧跪在地上:“侯爷,奴婢实在不想欺瞒我家姑娘。”   “所以你便不顾本候命令?别忘了青玉如今还在沈家,沈墨慈犯了大错……”   一边是姐姐,另一边是姑娘,青霜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咬咬牙,她挺直身子,决绝道:“奴婢实在不忍心看侯爷欺瞒姑娘,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任凭侯爷处置,只希望您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姑娘和姐姐。”   “高抬贵手?”   重复着这四个字,陆景渊心中却咂摸着她第一句话。欺瞒?怪不得那丫头会误会他!   想到这他看向青霜的表情越发冰冷,若不是还有事要用到她,现在他把她扔鉴湖里去。想到这陆景渊强行耐下心来。   “也不是不可以,甚至本候能把你姐姐一道救出来,只是这得看本候心情。说说看,你当日都说了些什么,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这……说了小侯爷岂不是更生气。若有实质的杀气袭来,青霜知道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当即把昨日一早对话全都说个遍。   “其实这事奴婢本来想烂在肚子里,只是这一个月来,奴婢眼瞅着姑娘越来越上进。”   陆景渊敏锐地抓到她话中重点,“越来越上进?怎么个上进法?”   她就知道小侯爷没安好心!也对,谁不爱银子?虽然这世道鄙视商户,可如宋家表哥那样清高的读书人,还不是吃胡家的穿胡家的。指望着姑娘不上进,染指胡家家财,她偏偏不让他如愿!   当即她把阿瑶处置奶娘,主动要求入书院,入书院前准备百味斋糕点,以及这些时日读书、认布料,接触账册的种种努力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为了尽可能打消他念头,原本八分的事她硬生生说成十分,活活把阿瑶说成那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之辈。   最后她还欣慰地强调,“我家姑娘如此用功,过不了多久老爷就能退下来享享清福。”   似乎觉得强调还不够,她朝陆景渊求证道:“小侯爷是我家姑娘同门师兄,看到我家姑娘日后把胡家发扬光大,定会替她高兴,是不是?”   也不怪青霜想歪了,她是土生土长的青城人,从小没少听胡家传闻。作为青城首富,且家中只有一个姑娘,胡家自然成了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阿瑶小时还好,可随着她日渐长大,胡九龄年近五旬眼见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关于胡家财产的传言就再也没消停过。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胡家库房里那金山银山,最后悔便宜了谁。   从小听着这股论调长大,她很难不受影响。若自家姑娘是个性子强的还好,偏偏还那般善良,她这做丫鬟的不得不多替主子打算。   抬头,看着对面小侯爷震惊的神色,青霜越发肯定自己猜测。姑娘救过她性命,所以她一定要替姑娘挡住这些宵小之辈。   陆景渊的确是沉浸在了震惊中。   一个被娇养长大、无忧无虑的闺阁姑娘,突然一反常态地上进。如果这点可以说是心血来潮的话,那后面那些事呢?在墨大儒讲学前夕突然进书院,且先用糕点给沈墨慈个下马威。   不仅是青霜说得,他还想起了许多从前忽略的细节。比如在东山上那次,当他说出沈墨慈在后山面见空海大师时,本以为当时她神色中的急切是因为嫉妒,因为沈墨慈与宋钦文间的关系而嫉妒。可当时见面后,她并没有针对沈墨慈,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墨大儒。会不会从一开始,她就是想自己拜墨大儒为师?   还有上次,杨氏母女归还首饰时,当时正值她诬陷沈墨慈传言散播开。当时他以为她是因为嫉妒,才想给宋家一点小小的教训。可那事明摆着是她厌恶了宋家。   最近一次当宋钦文出城时,胡家也派人跟上去。听到暗卫来报,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丫头在暗中派人保护宋钦文,没等暗卫说完便将人赶了出去。可现在仔细想想,倘若真想保护自可去求潘知州恢复其生员资格,即便不做这些,最起码也能出面把他劝回来,绝不可能看着他再次跟沈墨慈纠缠在一处。   直到如今真相大白,陆景渊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前世亲眼目睹那丫头对她表哥有多好,不惜变卖祖宅供宋钦文赴京科考不说,在半路被截一贫如洗后,更是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围着锅台转的村妇。十只手指头都冻成红萝卜了,为了不影响宋钦文心情,脸上还始终挂着笑。最后甚至为家计,典当了爹娘留给的最后念想——那件火狐皮大氅。   这等深情厚谊,让他如何能掉以轻心。   有了前世这些事做影响,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丫头喜欢他表哥。即便是面露厌恶地当场责骂,他也只当她因为吃醋在耍小性子。反正无论她做什么事,他都下意识地曲解成她爱之深责之切,进而醋海生波气闷不已。   当然中间他也曾有过怀疑,会不会是那丫头发现了什么,或者她压根不喜欢宋钦文。可这些猜测很快被他否认,那可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感情再深厚不过。   他想过很多次,想到了无数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那丫头也是重生的。   因为知道前世的一切,所以她才会有所防备,所以她才会努力上进。   她不喜欢宋钦文!   再也没有比这还要好的消息,脑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陆景渊唇畔笑容越来越大。   小侯爷这是怎么了?见惯了他寒冬腊月冰冻三尺的脸,如今乍看这般春回大地春暖花开,惊讶之下青霜戒备之心更盛。   “侯爷,您会高兴吧?”   “高兴!当然高兴!”   喜上眉梢,陆景渊觉得他前后两世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第81章   在码头上陆景渊开始醒悟的同时,码头边停泊的黑漆漆的船中,跟随陆平下了船舱的阿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这艘船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不打眼,但里面却别有洞天。船舱吃□□,整个舱中除去船夫划桨所在之处外,其它地方没有丝毫阻隔,完全是个开阔的空间。而此刻这个四四方方、略显幽暗的空间内,堆满了一块块散发着油光的黑炭。   “这么多?”   自打沈金山以黑炭要挟,让原本与胡家签好契书的蚕农无奈毁约后,阿瑶就对此事格外重视。   名义上她是墨夫人的徒弟,而墨夫人精通术数,墨大儒教她课时也对此有所涉猎,阿瑶曾就此事专门请教过。翻出胡家历年生丝卷宗,师徒二人就此入手,算出了渡过这场倒春寒大致要用的黑炭数目。   当时阿瑶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算,结果算出来后,她发现以沈家停泊在码头的那艘船,就算全部装满也不可能度过这场倒春寒。惊喜之下她将此消息告诉阿爹,结果却被泼了一盆冷水。阿爹叹息着告诉她,沈家现在控制的不是那一艘运煤船,而是整个州府的运煤路线。   当时她不解,还问过可不可以找潘知州帮忙。阿爹这才详细跟她解释了知州与同知间的不同,潘知州名义上是本州最高长官,可具体水路却是归下面的吴同知管。官再大,县官不如现管。   解释完后阿爹叫她不要担心,说他自有法子弥补损失。可阿瑶却还是想到了其它地方,前世阿爹死在路上,跟他一道出去的胡家人甚至一个都没回来。按理说这么大的案子,应该很容易就找到蛛丝马迹,可她报官后却久久没有动静。   本州水路发达,吴同知掌管水路,且他又恰巧与沈家交好,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从刚重生起她阿瑶便有个疑惑,沈墨慈不过是比她大个一两岁的姑娘,能耐再大也不可能突破阿爹身边层层防守将其杀害,即便加上沈家,也不可能胡家商队没一个人活着回来,这其中定是另有玄机。重来一次,她早已不是前世十三岁时那个天真的姑娘,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她心下已经有了谱。   而通过阿爹偶然间的话,她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或许前世阿爹的死、胡家的败落,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这些念头在她心底升腾,然后就再也压不下去。不过这次她并没有像刚重生时那般慌乱,一口吃不出个胖子,有些事总得慢慢来。   将这些念头搁在心底,看着眼前的黑炭,阿瑶止不住心中兴奋。   “有了这些黑炭,这场倒春寒就能熬过去了。”   看着她弯起的眼,陆平声音也变得柔和:“侯爷也这样说过。”   “景哥哥?”   陆平点头,虽然因阿瑶能准确认出他那张过分平庸的脸,他对其颇有好感,可他心中最佩服的还是自家文韬武略样样出类拔萃的侯爷。   在他被小侯爷派到胡家姑娘身边做暗卫后,空海大师曾暗中点拨过他,要多多在胡家姑娘耳边,帮小侯爷美言几句。   大师说话那当口他有些不明白,过后又仔细想了想。小侯爷都把他这个最得力的暗卫派到胡家姑娘身边,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而胡家姑娘呢?虽然长相不算美艳绝伦,可胜在眉眼讨喜;论才学也不如京中那些官宦人家的姑娘,可她心思单纯没那么多算计;最重要的是,她性格平易近人,相处起来很舒服。   总而言之陆平觉得胡家姑娘很不错。   跟在小侯爷身边十年,他自问也算了解侯爷性格。京中那些达官显贵喜欢联姻,强强联合让彼此关系更加稳固,进而在朝堂上守望相助,这也是一种维持利益的方式。可小侯爷什么出身?有亲舅舅在后面当靠山,他需要这种点缀?   撇开出身不说,以小侯爷性子,向来对看不顺眼的人不屑一顾。真让他娶一位不熟悉的高门贵女做助力,不用别人,他自己先得把喜堂顶子给掀了。   这样想着他也回过味来,自幼带大侯爷,空海大师多了解他脾气,肯定也想到了这点。明显小侯爷看胡家姑娘顺眼,而胡家姑娘本身又是个不错的姑娘,所以干脆把两人撮合在一块。左右他看胡家姑娘顺眼,自然对此事乐见其成。   当即他便从最开始说起,把小侯爷如何找到州府放炭的地方,然后又是怎么打通内部关节,神不知鬼不觉把石头掺进炭里,最后又是如何在征募军饷宴如此忙碌的时刻抽出功夫调来船只,亲自监督此事,整个过程说得清清楚楚。   不同于青霜,陆平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暗卫,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他都清楚。即便他很想把从东山初见起,不对,是从刚来青城开始奉命监督起,小侯爷所费的那些心思一股脑全都说出来,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可即便不说那些,只有眼前的黑炭之事,对阿瑶来说也最够了。   真实的行动永远比甜言蜜语更能打动人,听到景哥哥那般辛苦,征募军饷宴前赶往州府,亲自易容混进看守黑炭的府兵中弄清形势,又在码头装船时趁着月黑风高,迷倒沈家船上所有人,然后用高超的轻功将石头与黑炭调包。   “搬那么多炭,他胳膊得多酸啊。”   陆平脸色一僵,为了突出小侯爷的神勇,他适当地夸大了些。但现在……好像是吹牛吹过了。   “还好,侯爷武艺高强。”话已说出,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虽然实际情况是小侯爷伪造了一艘相似的船,神不知鬼不觉把两艘船对调,然后把顶上一层炭搬到那艘船的石头块上。不管搬多搬少,侯爷总归是搬了,他也不算说谎。   “武艺再高强也会累啊,景哥哥又不是铁打的。”   看着面前的黑炭,阿瑶陷入了浓浓的愧疚中。   “胡家缺不了极品生丝,完不成进贡任务那可是杀头的大罪。虽然阿爹与沈金山有协议,但沈家那等小人,谁又保证到时会不会出尔反尔。掌握住黑炭,把生丝契书夺过来,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可运煤路线掌控在沈家手里,胡家是真没有办法。她隐约能猜到阿爹的法子,不过是利用舅舅那边的虚以委蛇,突然断了沈家的桑蚕叶供应。当时沈家与蚕农签契书时承诺过,桑蚕叶和黑炭他们全都包,如今少一项自然算沈家理亏,这样沈家就不得不服软。   这法子乍听起来可行,可真正实践起来还是有隐患。沈金山那边完全可以鱼死网破,直接让这一季的桑蚕颗粒无收。到时沈家不过损失一季收成,而作为皇商的胡家交不上进贡的布匹,上面有心怪罪的话,完全会引来覆家之祸。   青城绸市以胡沈两家最强,胡家倒了受利最大的便是沈家。以沈家的行事风格,完全有可能这样做。   或许阿爹可以从中周旋,总之那样风险很大。   而如今看到这满舱的黑炭,她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景哥哥解了我胡家的燃眉之急,而前面我却那样误会他。”   想到这她懊恼地抓起流海。   “小……”与她面对面,正对着舱门,陆平恰好看到船舱入口处的小侯爷。第一个字刚喊出一半,对方瞪了他一眼,瞬间他噤声。   陷入懊恼中的阿瑶对此浑然未觉,这会她只觉得自己怎么能那样。   “景哥哥对我那么好,第一次见面就帮我对付沈墨慈,后面沈墨慈逼上门来还帮我找来空海大师,拜师仪式上他接住我没让我出丑,再后面他带我去桑树林识破沈墨慈和宋钦文的计谋,还有这次……他更是救了胡家。”   一条条数着景哥哥对她的好,日常点点滴滴可能感觉不到,可当这些全部加在一起,阿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帮了她那么多。   “还好,昨天我已经决定相信他。”   太过自责之下,她下意识地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她不是看到这一船黑炭才决定相信景哥哥,昨日云来楼宴会后她就已经相信他。   “胡姑娘为什么相信侯爷?”   在阿瑶的声声自责中,陆平已经弄明白前因后果。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小侯爷眼色。这会他很想装作自己其实并不明白,可主仆十年他早已养成习惯,小侯爷一个眼神过来他就下意识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为什么相信?因为景哥哥说,要我不要胡思乱想。”   “本候说得话你就听?”   沿着木梯从船舱入口下来,陆景渊迎面再给陆平飞过去个眼神,意思很明白,赶紧滚。   能不这么过河拆桥?隐隐意识到后面可能发生激动人心的事,陆平现在浑身打了鸡血,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走。可当下一个眼刀飞来时,他还是麻溜地闪人。   “为什么要听?”一步步逼近阿瑶,站在她跟前,将她牢牢掌控在自己阴影里,陆景渊如鹰隼般的目光摄住他:“你喜欢本候?”   景哥哥知道了!   惊讶之下阿瑶下意识地抬头,恰好陆景渊低头逼近,就在一瞬间,她粉嫩的唇擦过他冒着青须的胡茬。略显粗糙的感觉传来,她瞬间红了脸,低头讷讷不言。   “都忍不住非礼本候,那肯定是喜欢。” ☆、第82章   幽暗的船舱内,陆景渊脸色有些发红。   原来这就是被姑娘家亲的感觉?软软的、嫩嫩的唇如羽毛般划过他的脸,麻麻的、痒痒的,明明没用什么力道,那一瞬间的感觉却如铭刻般、久久烙印在脸上。   真舒服……   深吸一口气,满是黑炭的船舱内,他却准确闻出阿瑶身上独属于少女的馨香。香味里带着的那股子甜意渗入四肢百骸,然后一直要甜到心底。   处在他的阴影中,阿瑶只觉自己整张脸都要烧起来。   刚才那些话全让景哥哥听到了不说,她的心意也被他窥破,更重要的是她还……好像是非礼了他!   紧张之下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满脑子里都是刚才唇畔略显粗糙的触感。她竟然非礼了景哥哥,姑娘家要矜持,她这样做,他又会怎么看她?   可她真的喜欢景哥哥。在一切真相大白,知道自己前面有多少次误会他,又明白他到底帮了自己多少后,阿瑶只觉一颗心热乎乎的,心底埋藏许久的种子蠢蠢欲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破土而出。在看到景哥哥的一瞬间,她飞速地忘掉得知误会时的懊恼,满心满眼全都是他。   虽然前世今生从未体验过情爱滋味,但这一刻她十分坚定,她真的喜欢景哥哥。   可景哥哥是侯爷……   两世为人,阿瑶从未因自己是商户出身而自卑过。前面十三年有阿爹护着,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即便是前世最后进京,看见许多京中贵女出行的排场时,她也只是惊讶于官家威严和底蕴,从未因自己的贫寒而自怨自艾。因为她觉得,阿爹给予她的已经足够丰富。   可直到这一刻,她一直坚信的东西产生了动摇。她曾亲眼目睹过京中贵女的排场,胡家虽然富庶,但有些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官家。而景哥哥的排场……想到前世死前最后一日去当铺途中,雪地里那位领着一堆富贵子弟,鲜衣怒马招摇过市的玄衣公子,任谁都能看出他在京城的得意。   出身如此高贵的景哥哥,是她一个商户之女所能企及的么?   一边是强烈的感情,另一边则是浓浓的自惭形秽之感,心里红白两只小人开始唱大戏。白脸小人讥讽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不过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商户之女,还意图染指小侯爷,癞□□想吃天鹅肉!”。红脸小人不服气,“出身又怎么了,咱们不缺鼻子不少眼,人长得也不差,喜欢下他犯王法啊。”   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在心底展开拉锯战,白脸小人一点点数量着阿瑶缺点:出身不够好、脑子不够聪明、人不够漂亮……总之把她数量得一无是处。   她真有那么差么?   头越来越低,望着面前逼近的景哥哥,阿瑶缩到角落,讷讷道:“不好意思,我……”   不好意思?   陆景渊脸色突然变了,刚才这丫头心跳得那么快,扑腾扑腾地,比征募军饷宴前夜她来客院送饭、两人独处时跳得还要响,以他的耳力听得清清楚楚。如果说那晚他还不确定,那如今他便再清楚不过。   这丫头肯定是喜欢他!   可为什么她不承认?难道是因为她还念着宋钦文?前世记忆作祟,陆景渊下意识地往这边想。   “怎么,觉得与本候这样,对不住你表哥?”   刚问出来他便后悔了,上船前青霜那番话言犹在耳,这丫头肯定是重生的。前世被宋钦文害那么惨,其中甚至还夹杂着父母之仇,就算她再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旖旎心思。   “表哥?”阿瑶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你是在说宋钦文?”   反应这么迟钝,看来她心里早已不把宋钦文当成自己人。   “刚才过来码头的路上,你不刚救了他,而且还妥帖地派人送他回去?”   “那是因为……”我昨晚做了个梦,误把他当成了你。话到嘴边,自卑感涌上来,阿瑶生生咽下去,而是换了另一种说法,“名义上他还是胡家亲戚,若是我没看到还好,看到了还不救,若是被外人知道,难免会觉得胡家凉薄。”   原来是为了保全胡家名声。虽然于亲情比较单薄,但有些人情世故陆景渊还是懂。亲戚间关起门来怎么说,那是自家的事。若是看到外人欺负自家人不管,甚至因为一些私人恩怨额手称庆,看到别人眼里总不是个事。   曾经提着兔子灯的胖娃娃长大了,也懂得了人情世故。   听到不是为宋钦文后彻底放下心中芥蒂的小侯爷这样想着,长成大姑娘了,也该开情窍了。   心下坚定决心,他往后稍微退一步,然后倾身低头,额头抵在离阿瑶额头只有一指宽的地方,双眸紧紧摄住她眼眸,清晰地看到其中的胆怯和犹豫。   她在害怕,稍微一想他也就明白了。   “既然不是为了你表哥,那肯定是情不自禁,我明白你的心意。”   “不是。”   食指伸出来,堵住她不听话的小嘴,陆景渊施恩般地说道:“本候允许你喜欢我。”   景哥哥说可以?   虽然隐隐察觉到这句话语气有些不对,但心下煎熬的阿瑶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喜悦。那感觉,就好像幽暗的船舱中突然照进来一束明媚的春光,光明而温暖。   都高兴成这样了,谁敢说她不喜欢本候?唇角微微扬起,放在身侧的手向前,勾起她的小手。   “走吧。”   上次拉这丫头小手还是在拜师宴上,当时她紧张又抗拒,整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即便那样他还是觉得那只手柔软到不可思议。如今少了那几丝抗拒,她柔顺地被他握着,原本柔嫩的小手这会更是跟没骨头似得。   不知道小脚是不是也这般软,想起同一天早上潜水时看到的那双嫩藕般的小腿,他只觉一股热流涌向腹部。默默抓紧了小手,他强行板起脸,拉着他来到炭堆前,同时自觉地走在最里面,为她隔绝可能蹭到衣裳上的炭块。   “这些炭……”   欣喜过后阿瑶正处于尴尬中,听他转移话题,她如蒙大赦,赶紧开口:“都是景哥哥亲手搬过来的,是不是?景哥哥你胳膊酸不酸。”   什么叫他亲手搬过来的……他只是用轻功做个示范,然后命陆平带着手下暗卫去干。而且也不是搬到这,而是将船舱顶上那点搬到另一艘船上。   刚陆平到底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刚准备解释,看到那丫头投来的关切眼神,他突然觉得……好像这样让她误会着也不错。   “无碍。”   离得进了,阿瑶看着面前四四方方的炭块,每块少说也得有上百斤,干这么重的活怎么可能不累?可景哥哥还是跟以前一样,明明背后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来都不在她面前提一句。   这样想着阿瑶更是感动,她暗下决心,回府后一定要多给景哥哥补补。   这丫头,他说没事她就信啊,还不快过来给他捏捏肩。丝毫不知更大的福利还在后面,见她久久没有反应,这会陆景渊只能无奈地摇头。算了,好不容易哄着这丫头承认喜欢他,至于其他的,以后慢慢来就是。   “傻丫头,下面的话记清楚了。因为胡夫人体弱受不得凉,胡家一年四季中有三季地龙常开,本地黑炭不够,胡老爷就命人远道从西北运来一批,就是眼前这些东西。”   “可这分明是景哥哥送来的。”   “身为朝廷钦差,有些事我不方便出面。”   阿瑶了然地点头,但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景哥哥好像对胡家太熟悉了点?不过眼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先把这批黑炭归置好。想到前世胡家败落的诱因,这会阿瑶已经顾不得那点男女私情,提着大氅三两步跑到甲板上,她忙叫青霜找人回去报信,自己则亲自在这看着。   自打奶娘之事出来后,阿瑶身边的人就被再三清理,这会能跟她出来的全是胡家心腹。知晓此事事关重大,那人骑上马一溜烟跑出码头,然后专门抄近路,以最快的时间赶回府里。   报信之人回府时,胡九龄正在书房想着应对沈家的对策。   阿瑶猜得没错,面对沈金山以极品生丝敲诈,表面上他答应得痛快,实际上也留了后手,那后手正是宋冠生所掌管的千亩桑田。阿瑶所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前面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怕沈金山强行掐住黑炭,来个鱼死网破。可如今沈家出了这么大事,声名狼藉之下,即便破罐子破摔,沈金山也得考虑民愤,无论如何他都不敢再承担让整个春蚕绝产的恶名。   简直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胡贵,备车,是时候去找宋冠生。”   做戏做全套,他得亲自去乡下,“痛心疾首”地“斥责”宋冠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迷途知返,彻底断了沈家桑蚕叶供应。   可这次胡贵却没有立马回答他,而是激动地领着个护院进门。   “老爷,姑娘弄到黑炭了,很多很多的黑炭,就在码头那边船上。”   什么?再三跟来人确定后,胡九龄眼睛彻底亮了。桑蚕叶本来就是胡家的,再有了黑炭,沈金山拿什么跟他争!   当即他立马改口,“备车!立刻,马上去码头!”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有点忙,日后更新时间改到七点。能一次更完我会尽量放粗长君,不能的话当晚会有第二更。   这些天延误了好多次,不好意思哈。 ☆、第83章   在胡九龄欣喜异常,命人备车急忙赶往码头时,沈家宅子内刚送走宋钦文没多久的沈金山反应却完全相反。   本来昨日出了那么多事,房契被偷心神恍惚之际又逢孙氏激将,当着那么多人面不知不觉说出大半沈家丑事后,他心情已经荡到谷底。原以为最倒霉也不过如此,没想到更倒霉的还在后面。   “你说什么?”   “回老爷的话,外面有人在处置沈家房契,孙老爷、吴老爷他们……”   昨日虽然损失惨重,甚至差点气得还没好全乎的哮喘病再度发作,可沈金山强忍住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生气有什么用?想法子及时扳回损失,等情势逆转后再算账,才是上上之策。   尽管在府门外丢尽了脸,但回到府内大门一关,他很快便忍住了自己的脾气,然后换身不起眼的衣裳,趁人不备从角门偷偷溜出去。一路走到衙门,几张数额足够的银票递过去,那些当官的瞬间很好说话。他们向他保证,哪些产业是沈家的,青城所有人都清楚。他这个正儿八经的沈家家主还在,断没有只凭一纸房契改名换姓的道理。   得到保证后他总算能稍稍放心,只要家产还在,再运作一番保住会首之职,用不了个一年半载,情况就会慢慢好起来。到时候那些欺辱他、背叛他的人,他会一个个慢慢收拾。   往下算了好几十步,一直算到沈家吞并胡家,他掌管整个青城绸市,站在大夏商人顶端。畅想着美好未来,这一夜沈金山做了个美梦。   可美梦刚做到一半,他就被宋钦文回城的消息惊醒了。阿慈与宋钦文在一处他是清楚的,虽然有衙门的保证,但若是能追回房契当然最是稳妥。半睡半醒之间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亲自领着人去把宋钦文捉回来,问出来的结果却让他心惊。   那个不孝女跟平王纠缠在一处,那些房契也全都落到了平王手里。   当时他心里就开始发毛,如果平王硬要处置这些房契,那他打点过的那些小官还有可能帮忙?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   那些无利不起早的官员,怎么可能为他那点银票,去得罪高高在上的平王。   当然他也没完全相信宋钦文的话。自己养的女儿自己知道,阿慈继承了他的精明,深谙良禽择木而栖之道。平王此人除去出身外,再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他那个精明到把人卖了还让人帮她数钱的女儿,当真会选择这样一个人?   如今青城内的两股势力,平王与小侯爷,哪位比较可信一目了然。   倘若是小侯爷呢?   虽然种种迹象都指向平王,没有任何证据跟小侯爷扯上关系,可冥冥中沈金山就是觉得,或许这才是整件事情的真相。   若真是小侯爷,那前面的会首之职,甚至可能就是一个天大的诱饵。单是想到这种可能,他便觉得眼前发黑。   坐在书房宽大的圈椅内不住地权衡两种可能,明明是倒春寒的天气,他脑门上汗却从两边一直往下淌。越想心里越慌,还没等完全想明白,外面突然有人敲门,然后进来的人告诉他,有人在兜售沈家房契。   顿时他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抓过眼前茶盏。   “本老爷听清楚了,不用你再说第二遍,滚!”   茶盏重重地砸到面前报信之人头上,直砸得他一脸血。听到最后“滚”字,报信之人如蒙大赦,捂住脸三步并作两步退下。   而书房中沈金山整只手都在颤抖,心底不断有个声音告诉他:平王没那么快,肯定是小侯爷。   “备车,去孙家!”   在胡九龄的马车一路向西,路过沈家门前时,自打昨日中午闹剧过后便一直紧闭的沈家大门终于敞开,沈金山那辆华丽无比的马车从中驶出。   两辆马车在府门前开阔的空地上交汇,说来也怪,明明胡九龄所乘不过是一驾普通马车,比起沈金山精雕细琢的专属马车来完全不起眼,可受到近来之事的影响,沈家下人自觉丢脸,车夫面对胡家马车佝偻着身子、眼神飘移,一副瑟缩模样。不仅车夫,甚至连拉车的骏马都受到自家主人影响,胡家马高高扬起脖子、踩踩前蹄喘下气,而沈家马则是弯下脖子,四蹄往后退一副避让之姿。再加上露在马车外的这两点,这会胡家马车竟然比沈家马车更加打眼。   “沈兄可是没歇息好?看着精神有点不太好。”   “胡兄倒是龙马精神,不知何时能喜得麟儿?”   两车交错间车速放缓,掀开帘子两人打个照面,空气中满是火药味。   “沈兄当真是没歇息好,胡某十三年前已得爱女。阿瑶那孩子乖巧伶俐,哦,当着沈兄面也不好提此事,毕竟沈家姑娘……时辰不早,胡某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夹枪带棒地说完,不等沈金山反应,胡九龄放下帘子,吩咐外面车夫启程。   他沈金山何时被人用女儿挤兑过?前几年阿慈声名鹊起时,胡家那丫头片子还在后宅吵着要买糖吃呢!气到胸膛起伏,沈金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可再安慰他也知道现实,有了那样两位师傅,胡家姑娘如今丝毫不输男儿,不仅不输,单论对生意的助益,她甚至比青城任何人都要强。比起阿慈的小打小闹,人家那才是真本事。   这样想着他开始怨起了沈墨慈,当日明明承诺过拜墨大儒为师,为何到最后没成?   “不过是个绝户人家,继续往孙家走。”   沈金山马车到达孙家时,平王带来的账房正与孙老爷相谈甚欢。   听到门房来报,孙老爷当即火了,“我都没去沈家找他,他还敢登我孙家门?”。说完后他拱手作揖朝账房道恼,他命护院抄家伙,自己亲自带人朝门口走去。   沈金山早已料到会有此点,眼见着阵仗,他直接命跟来的下人退后,自己三两步冲到最前面。   “今日沈某就站在这让大舅哥打,只是有句话沈某不得不讲,你以为这房契是那么好得的?那个私吞蚕农田产的张家,最后判了什么刑罚来着?年份太久我好像记不太清楚了。”   被他这么一说孙老爷也记起来,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城东张家两块整田间隔着三亩地,就想把那三亩地买下来,可地主人不干。张家仗着家大业大,想强行收,争执间一铁锹拍到了那户人家的老人脑门上。老人年近六旬,身体本来就不好,当场就出气多进气少,抬回去没两个时辰家里开始披麻戴孝。   这事闹得很大,甚至惊动了州府。知州大人亲自审问,安了好几项罪名,判了张家老爷秋后问斩。   张家儿子尚且年幼,张老爷是家中顶梁柱。他倒下去,整个张家很快就撑不住,被青城其它商户所蚕食,当时他还与沈金山合谋,吞并过张家田产。   “你别唬我,那次是因为出了人命。”   “沈家百年积累下来这点东西,若是在我手上弄丢了,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沈金山感慨地说着,眼睛却不住地往孙家门口那两个石狮子上瞄过去。意思很明白:今天你不答应我就一头撞死在这。   “你……”孙老爷跺脚:“沈金山,这些年我孙家上下如何?是不是全心全意支持沈家?可你前面弄什么暖锅宴,坑去了我一半家产,紧接着昨日征募军饷宴,那十两银子简直剥掉了我孙家脸面。损失如此惨重还不都是你害的?”   “先前之事的确是沈某之过,不过如今事涉我沈家百年积累。”   “你沈家积累百年,难道我孙家就少积累了?”孙老爷是真的怒了,“反正房契不在你手上,迟早要转手,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让我多买几处产业,也算弥补下损失。”   “哎,看来大舅兄是真的要逼沈某一头撞死在这!”   边说着沈金山边小跑朝孙家门前石狮子撞过去。眼见着就要血溅当场,孙老爷急了,“拦住他!”   “不必拦!”   门房后面突然传来苍老的声音,孙老夫人出来,身旁跟着平王派来的账房。   “老身当日将姑娘嫁到沈家,是盼着结两姓之好,生意上互相帮扶。可没想到这些年他竟然如此对我女儿,这不是亲家,完全是仇家。是他对不起我孙家在先,让他撞,撞死在这也算给你妹妹赔罪。”   孙老夫人的话果然有用,没有下人去救沈金山,眼见着就要撞到石狮子上的他停下来。   “老夫人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孙家大半家财,还不是靠我沈家得来。这么多年下来,孙家应该知道沈某人还是有些本事。今日这铺子你们若是拿了……”   “拿了又怎样?”   一直沉默的账房突然出声,“沈老爷欲将姑娘送给平王殿下为妾,连带着这些也一道孝敬过去。平王殿下看不上这些小玩意,命在下随手处置了,莫非还有什么不妥?”   “这,沈某并未曾……”   “沈老爷是未曾与平王殿下往来,还是未曾将沈姑娘送给平王殿下为妾?”   孙老爷忙作证,“沈金山确实与平王殿下关系亲近。”   一句话彻底砸实此事,也砸得沈金山完全懵了。左右逢源向来是他最大的本事,就在昨晚他还打算着如何稳住平王,利用他的力量消弭自己不利名声所带来的影响,借机坐上会首之位。然后强大之后再如何搭上更厉害的人,比如说小侯爷,然后一步步往上爬。   这并非他痴心妄想,接手沈家这些年,他一步步让沈家从众多普通绸缎商中脱颖而出,变成可以与胡家比肩的庞然大物,所依仗的便是踩低捧高、捡高枝。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点,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手中这柄利器会突然对准矛头指向自己。   此时此刻,沈金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在他绝望之时,望着周围指指点点的百姓,账房则是长舒一口气。小侯爷交给的差事可不好办,多亏了沈金山这么一闹,不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把所有责任推到平王头上。 ☆、第84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平王带来的账房等人虽然是跟他一样的软骨头,但最起码还知道自己正经主子是谁,一开始也不想为小侯爷卖命。   可陆景渊是谁?虽然两辈子对追姑娘没什么经验,但自幼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长大,甚至有几次险象环生,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算计,于他而言早已成了吃饭喝水般的本能。   “账房家中娇妻幼子,却是可爱得紧。”昨晚从大帐中逮到宋钦文,路过送平王私印时,他意味深长道。   听到这话账房腿都软了,家中娇妻去年开春才给他生下儿子,胖乎乎的小家伙包在襁褓里别提有多可爱。这趟差事回去后,差不多也该给他摆满月酒。可小侯爷意思,若是办不好这差事,家中人有可能遭遇不测……   他丝毫不怀疑小侯爷有这本事,连皇上都是他亲舅舅,弄死他这连品级都没有的管事,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账房心下感叹,手上却不敢再有丝毫怠慢。熬灯点蜡,当晚便清点好所有房契。熬了整整一个通宵好不容易弄完,正准备歇息会,去山谷旁小溪取水洗脸时,听到边角帐篷内熟悉的惨叫声,他心下一惊。   小侯爷可不是平王,平王虽为人高傲,时时刻刻拿着高高在上的腔调,可大多数时候很好糊弄。小侯爷则完全相反,平日寡言少语,很少拿身份去欺压人,可若真得罪了他,立时就给你来个狠得。   连平王都敢动,更别提他!   想到这账房打个机灵,一夜未曾合眼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拿起房契带人马不停蹄往城里跑。   这会在孙家门前,面对主动找上门的沈金山,他灵机一动编个理由。   房契可是你沈金山孝敬殿下的!殿下看不上眼,故而特命我等手下处置咯。   什么?你说你跟平王殿下并无干系?可孙老爷一力作证,不仅孙老爷,先前跟在沈家后面的几处商户住得比较近,听到这边动静也急匆匆赶过来,问明情况后他们纷纷面露喜色。   好你个沈金山,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前面暖锅宴被你坑去那么大一笔银子,因为无钱可捐在昨日的征募军饷宴上被人看尽笑话,失面子又失里子,这仇才过去没两天,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会还不赶紧痛打落水狗!   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几位商贾跟在孙老爷身后,全力证明沈金山跟平王关系好。平王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一般商户岂能入他眼!能被平王殿下看中,沈金山肯定付出了极大代价。   “没想到沈兄竟将沈家半数资产拱手送上,在下佩服。”   人嘴两张皮,灵巧的商人嘴皮子更是利索,能直接把黑得凑成白的。因为心怀仇恨,也是被眼前利益驱使,几位商贾更是火力全开,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坐实此事。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饶是沈金山嘴皮子再厉害,也不可能一次性说过这么多人。更何况他们说得也没错,平王之所以高看他一眼,虽然有阿慈的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沈家能帮他捞到银子。   这会他倒想把所有事都推到阿慈身上,可若是一个月前名满青城的才女阿慈,还有可能让平王倾心。现在声名狼藉的阿慈,说出来也没人会信。   这会他总算体会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而比这滋味更难受的,则是他必须得眼睁睁看着原属于沈家的铺子被人夺去。   双重打击之下,他只觉胸闷气短,一阵天旋地转传来,他身子止不住往后倾。   “沈兄又犯病了,为何总在这等紧要关头犯病。”   有商贾感叹道,周围指指点点的百姓齐齐发出嘘声,前几年晋江清淤之事他们还记得那。   不仅这些寻常百姓,连沈家护院也有些迟疑。老爷这是真犯病,还是在装病?若是寻常时候,他们早就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想方设法在老爷面前露脸争功。可如今沈家颓势已显,连出门都有人对着他们衣裳后面的“沈”字窃窃私语吐唾沫,重重压力之下没人敢再犯众怒。   这一迟疑,没有人上前接着,站不稳的沈金山直直跌在地上。震荡传来,他直接吐出一口淤血,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喘着粗气。   “看这样,好像也不是装的。”   人群中不知有谁这样说道,跟着过来的沈家护院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手伸在他鼻下试探呼吸。   “不好,快去喊郎中。孙老爷,不知……”   犯病之人不宜颠簸,面前的孙家是最佳诊脉修养之地。护院满含期冀地看过去,还没等话说出口,站在门口的孙老夫人拄着拐杖走过来,满脸悲悯。   “虽然他对不起我孙家女儿,更对不起我孙家,可毕竟儿女亲家一场,如今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来人,去我府里将前几天新做好的那几床缎面锦被全搬来,在马车里多垫几层。”   孙家本来就是开绸缎庄的,就算没了一半家产,家中也不可能缺锦被。丫鬟领命,不久后便搬着一床床锦被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把沈家马车铺了四五层,直铺到踩下去脚脖子都没进去。   暖锅宴上犯哮喘后,沈金山随身带着药丸子,本来这次犯病时他能及时止住,可刚才他灵机一动,若是此刻犯病把事情闹大,是不是就能暂时保住那些铺子。心下闪过这种念头,他非但没有吃药,反而不再压抑心下郁卒。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孙老夫人竟然会用几床不值钱的被子打发了他。被下人抬着上了马车,他拼命的想要阻止,可已然犯病的他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随着车门被关上,车内陷入昏暗,沈金山感觉他的心也在马车的颠簸下不断往下沉,一直沉到黑暗里。   沈金山猜得没错,打法走了最碍眼的他,孙家门前再次陷入了争执。   急匆匆赶来的几位商贾都曾参加过暖锅宴,损失惨重,心里早已恨极了沈金山。沈家铺子大家都清楚,这些年一直经营良好,拿过来就能赚钱,且平王急于出手价钱肯定不高。这等既能为自己出一口气,又能得利之事,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平日跟着沈金山的人也大都是贪得无厌之辈。每个人都想要位置最好、收成最高的那几家铺子,为了能争过来,他们围住平王账房,低头哈腰说尽了好话。眼见说好话不管用,改为互相攻讦,彼此揭对方的短。   利字当前,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抢破了头。虽然他们不及昨日中午沈金山心神不稳下的癫狂,揭短事还存着点分寸,但只言片语间露出来的种种囧事也足以让人惊叹。   更热闹的还在后面,原来先前账房没料到沈金山会如此配合,重压之下,为完成小侯爷的吩咐,他命人前去游说青城各大商贾,自己则来孙家。虽然这户是亲家,可有孙氏昨日的闹剧,他觉得孙家反而最容易被说服。   沈家铺子要转手?大清早青城大小绸缎商皆听说了此事。   刚当上会首就给大家发花红,刚开始大多数人都不信,可听到平王名号时,他们纷纷想到了账房临时编出来的那套说辞。确认此事为真后,所有人都心动了。这事及早不及晚,当即他们命人套上马车,来孙家堵主事的账房。   陆陆续续有商贾加入争执,孙家门前如菜市场般热闹。一开始账房还高兴,这下他总算完成小侯爷嘱咐。可眼瞅着他们越吵越凶,他开始觉得脑子嗡嗡的。   “大家都静静!”   耐心地劝说,见没人听,他干脆从怀中掏出一把房契:“你们再吵,我就把这东西撕了。”   瞬间四周安静下来,终于有人听他说话,账房面露难色:“铺子就这么几间,你们这么多人,僧多粥少也不够分的,得拿出个章程。”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我孙家先来。”孙老爷当仁不让。   “就你脸大,可你得说了算。”有人毫不留情的嘲讽道。   “我说了不算,难道你说了算?”孙老爷反击。   “我没说自己说了算,可你说了算肯定不算。”   眼见两人要无限循环下去,账房赶紧喊停:“你们倒是说,谁说了算?”   现场陷入了罕见的寂静,四周商贾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人群中有人说道:“胡老爷人最好,你们怎么不去找他?”   对啊,他怎么忘了胡老爷,账房看向四周:“诸位意下如何?”   多年来跟随胡九龄的商贾自然一万个愿意,当即细数他种种优点:“胡老爷自不必说,这些年来青城大小事,哪次他不是站在最前面,出钱出力从不含糊。昨日征募军饷宴,大家也都看着,胡家白白出了一百五十万两。”   中立商贾也放心胡九龄,胡家家大业大,看不上这点东西。   至于跟在沈金山后面那些狗腿子,虽然他们谁都不放心,可眼见大多数人都同意,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不好再出声反对。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在下这便启程去胡家。”   胡家好啊,那可是小侯爷师妹家,账房长舒一口气。 ☆、第85章   在青城众绸缎商为了争沈家铺子抢破头时,抵达码头的胡九龄在阿瑶带领下走进船舱,看着面前整整齐齐的黑炭,陷入了不可置信的狂喜。   “这……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黑炭?”   “是景哥哥,知道咱们家正确这东西,特意想法子把沈家从州府运出来的黑炭给换过来。”   三言两语间,阿瑶说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呢?就是单提起他的名字也会莫名欢喜。现在的阿瑶就如个过年换上新衣裳的孩子般,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新衣裳有多好看。提起“景哥哥”三个字时,她声音中的甜意和隐隐露出的喜悦,任谁都能感觉出来。   不对劲!   胡九龄脸上的喜色微微收敛,“小侯爷缘何要这般照顾我们?”   这句话把阿瑶问懵了,对啊,为什么呢?   景哥哥可不止帮她这一回,似乎从东山脚下遇到……不对,甚至是更往前,青霜说过的青林书院肚兜之事起,他就一直在默默地帮她。   为什么呢?   阿瑶心中升起一抹小小的期待,会不会景哥哥也喜欢她?也许并非是她一厢情愿?   想到这她只觉心里热乎乎的,可想起自己的身份,她又有些不确定,一时间心中天平剧烈倾斜。   完了,他家傻丫头要被那狼崽子拐走了!胡九龄心里一咯噔,面上喜色消弭于无形。   “这船炭,咱们不要了。”他宁愿自己多耗些心力跟功夫同沈金山周旋,也不愿意将爱女搭进去。   “为什么?”阿瑶声音中满是惊讶和不解。   胡九龄长长叹息,“这份人情实在是太大了,咱们胡家还不起。再者就算没有这船炭,阿爹也有法子化解目前劣势。”   “不知胡老爷有何高招?”船舱入口处传来陆景渊声音,一身玄衣的他踩着木梯下来,目不斜视地经过阿瑶身旁,站在胡九龄对面,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是用桑叶与沈家谈判,亦或是请知州大人上奏,因倒春寒导致春蚕绝产,绸缎无法及时上贡?”   他竟然全猜到了!阿瑶虽然了解胡九龄,可她毕竟太过稚嫩,许多事压根从未听说过,更别提往那方面去想。而陆景渊则不同,自幼长在权贵云集的京城,身处名利场,有些事他甚至看得比胡九龄还要清楚。所以这会,他能准确将他打算说出来。而心思被猜中,胡九龄更是难掩惊讶。   “农耕为国之根本,春蚕绝产如此大的事,同知大人巴不得知州大人全扛下来。到时上面归罪下来,潘知州锒铛入狱,兴许吴同知能更上一层楼。胡老爷觉得,这样知州大人还会上疏阐明实情?”   这……“可黑炭由同知大人掌管。”   “人嘴两张皮,怎么说不还是朝臣的事,潘知州出身贫寒,两袖清风,可没有什么得力靠山。”   胡九龄还真没想那么深,阿瑶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他知道沈金山很有可能断了黑炭让这波春蚕绝收,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还好阿瑶拜师墨大儒后,胡家也算能与知州大人说上话,故而他才准备了这后手。   他也并非不了解官场之人,在他看来吴同知掌管黑炭,因发放不利导致春蚕绝产,此等罪责压下来,即便吴同知能保住官位,权势也肯定大不如前。既能帮胡家解决困境,又能帮潘知州握紧权柄,这实是一箭双雕之计。   可经小侯爷一说,原先自信满满的打算,这会突然不确定起来。   “照景哥哥这么一说,还有可能害了知州大人?”虽然只在拜师仪式上见过一面,但阿瑶对同出师门的潘知州很有好感:“阿爹,景哥哥一片好意,咱们就收下这炭吧。”   胡九龄并非死板之人,稍作沉吟他便已经动摇。   “可无功不受禄。”   “无功?”陆景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阿瑶,傲然道:“方才本候与阿瑶说过,身为朝廷钦差,表面上必须公允,有些事不方便插手,这船炭就由胡家代为发放。”   阿瑶忙点头,“对了,景哥哥刚才是这样说过,甚至他连理由都帮我们想好了。”   当即阿瑶把景哥哥方才嘱咐的话重复一遍,听完后本来精神稍稍放缓的胡九龄心下再次警铃大作。   “整个后宅需要烧地龙?”   大夏富贵人家盛行铺地龙,但一般都只是在房内铺设。如胡家这般豪奢,为了活动不受拘束,在院中同铺上地龙的更是罕见。胡九龄深谙财不露白之道,这些年虽然不低调,可一直放任沈家在前面炫富,将胡家掩藏于后,是以知晓胡家后院烧地龙的并不多。   小侯爷来青城时已经是二月末,那会天气转暖,院中地龙早已停掉。虽然稍作打探便能知晓,但一般人谁又会问这个?   看来他对胡家的了解,比他想象得还要深。   阿瑶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忧心,反而眼眸双眸晶亮地看向景哥哥。见到这一幕,胡九龄心中本以对小侯爷满格的戒心再次升腾,瞬间突破天际,直接转化为浓重的厌恶。   胡家绝不欢迎这人!   “阿爹,景哥哥他不方便出面,咱们还是收下吧。”从少年旁边踱步过去,走到阿爹身旁,阿瑶抱起他衣袖摇啊摇。   这丫头,跟胡九龄好像太亲昵了些。   先前拿宋钦文当情敌,陆景渊满心期待这丫头能早点发现她表哥真面目,收回自己真感情,然后再喜欢上他。那时他觉得,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可如今愿望达成,他才发现这样还远远不够。   他希望这丫头心里、眼里只有他。   胡九龄真的好碍眼,待以后他娶了那丫头后,侯府绝不欢迎这人!   虽然两人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汇,但内心深处却冒出几乎相同的想法。   虽然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胡九龄心里还是有些犹豫。若是收下这船炭,以后对上小侯爷他岂不是气短?想到这种后果,这会只要有任何办法,他都会想法子拒了面前这堆能解除燃眉之急的东西。   察觉到他的心思,陆景渊有些恶劣的开口。   “倒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胡九龄下意识觉得,他可能说不出什么好话,果然下一刻他的猜测便被证实。   “有些话知州大人不敢说,本候却敢。”   不过是春蚕受灾,潘成栋说了有人会借题发挥,但若是说得人换成他,绝对满朝文武没一个人敢吱声。即便出声,也大多数拍他马匹,说他如何体恤民情的。   这样一来欠的人情岂不是更大?   “不敢劳烦侯爷。”   的确没有别的法子,想到这胡九龄心下叹息,看来这人情注定得欠。还好胡家前面捐了一百五十万两,就当用那笔银子买这船煤。   这样想着他心里舒服些,正准备答应,舱门处传来陆平的声音。   “见过侯爷,外面来人找胡老爷。”   来的人正是平王带来的账房,在孙家门前得到众人同意后,他当即往东走前往胡家。还没等走到门口,却被派去胡家的人手告知,胡老爷刚才出城去了码头。事不宜迟,他立刻调转方向赶过来,这一来一回就花了不少功夫。   虽然想着答应,但胡九龄心下顾虑未消。这会能多拖一会,他当然乐意之极,当即便跟陆平出了船舱。   平王账房可知道胡老爷是谁,那可是小侯爷师妹的亲爹,跟小侯爷沾亲带故扯上关系。别看他在其他绸缎商跟前摆足了架势,拽得跟二五八万似得,一言不合直接要撕房契,可对上胡九龄,他却是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胡老爷,可算找找您了。”   热情地迎上来,他三言两语将众人委托说清楚了。   “当时大家争得那叫一个厉害,他们谁都不信,就信您!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听完这事胡九龄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本来他不想要那炭就是怕欠小侯爷人情,可没想到才一天不到的功夫,沈家就出了如此大的事。房契被偷,这些房契下的半数产业还打着平王名号公开出手。   虽然账房一口一个“平王殿下”,但胡九龄余光看向旁边一袭玄衣的小侯爷,平王殿下的人敢当着小侯爷面直接说这事?   恐怕这一切,幕后全是小侯爷的手笔。   这人情可欠大发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陆景渊惋惜道:“沈家逢此变故,也不知还能不能凑齐那一百八十万两。”   虽然话语中满是惋惜,可他脸色却不见丝毫遗憾。   小侯爷的意思是?还要再从沈家掏出一百八十万两?   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对手,胡沈两家在青城对立多年,对于沈家有多少家当,胡九龄很是清楚。若按账房所说,沈家最为重要的一半铺子悉数被盗,那家财差不多已经去掉一半。若是再从剩下一半中硬生生掏出这么大一笔银子,那整个沈家可就完全只剩下个空壳子。   彻底击败沈家,为爱女报仇!   这等诱惑面前,饶是胡九龄再沉稳,此刻也有些心律不齐。 扭头看向水中黑黝黝的炭船,抬眼看向面前目露袭击的账房,虽然明知这样会欠下更大的人情,但他还是缓缓点头。 ☆、第86章   既然已经决定承了小侯爷这个人情,胡九龄就没打算客气。   凡事及早不及晚,胡家在码头上本来就有人手,当即他便把所有人喊过来,又命人回去通知胡贵多带点人手过来,然后开始搬炭。   当然这个过程中他也没忘记防着小侯爷,看着站在阿瑶身旁的玄衣少年,他客气道:“胡沈两家在码头上挨得很近,这么大动静沈家那边肯定会注意到,万一让他们看到侯爷,是不是有些不妥?”   陆景渊当然听出了他话中的送客之意,虽然心下有些不悦,但他更明白有些事不能硬来。   那丫头虽然喜欢他,可方才在船舱中她抱着胡九龄胳膊撒娇痴缠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对着他时那丫头可从没这么亲近过,毕竟十三年的养育之恩摆在那。不仅如此,那丫头还是重生的,有着前世记忆,愧疚之下她对胡九龄的感情肯定更深。   纵然他能以强权压迫,可刚过易折,若是冲动之下他做出什么举动,只会将那丫头推得更远。   如此,不如以退为进。   于是站在一旁的陆平看到瞠目结舌的一幕,向来高傲、从不知退让为何物的小侯爷,在船舱中刚发生“激动人心之事”——虽然他当时不在现场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但以他十年跟随侯爷的直觉能知道肯定是好事,这等应该跟胡家姑娘呆在一起的时刻,面对胡九龄明显的逐客令,竟然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胡老爷所言有理,本候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不仅答应了,还自觉找好台阶,这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小侯爷么?   “景哥哥要走?”心下有些不易察觉的不舍,阿瑶忙道:“我送你出码头。”   原来如此,是想将胡姑娘从胡老爷身边调开。想起几日前城南铺子前那一幕,小侯爷直接把胡家姑娘抱上马,然后两人并乘一骑招摇过市,最后单独在外面呆了半天,陆平觉得自己心下悟了。   不愧是英明神武的小侯爷,连追求姑娘的手段都如此高杆。   出于对小侯爷的无脑崇敬,这会陆平华丽的脑补过度。除他之外,在场还有另外一人也跟他想到一处去,那边是爱女如命,且将小侯爷当成最大敌人的胡九龄。   “送侯爷之事交给旁人就好,咱们去未免太过打眼。阿瑶且先留下来,正好今天人齐,阿爹跟你说下商船调度之事。”   这老狐狸,可真碍眼。在阿瑶提出相送时,陆景渊已经思考起了码头几处入口的地形,还真让他发现处比较隐秘的地方。刚才在船舱内有些话说得不够清楚,他得趁热打铁。可胡九龄一句话,却打乱了他全盘计划。   心下有些烦躁,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阿瑶。   正好阿瑶抬头,四目相对间她略有些歉意地看过去。   “的确是我思虑不周,那便依阿爹的。”   我家姑娘,当然听我的,挺直胸脯胡九龄看向陆景渊。人情归人情,可不代表他会因这点人情而对小侯爷处处避让。   喊来旁边眉清目秀、一看就透着机灵相的小厮,他郑重嘱咐一番,命他好生引侯爷出码头。   终于把人送走,胡九龄长舒一口气。带着阿瑶上船,他引她去见码头上的管事,然后站在船头亲自给她指着附近停泊的各色船只。   刚才虽然是为支开小侯爷,但胡九龄想交阿瑶商船调度的心却是真的。拜师仪式那日他说得话字字句句出自真心,胡家只这么一个姑娘,日后产业不还是她的?以前阿瑶对这些没兴趣,他心里不是没有遗憾,但还是打算以她的幸福为重。而在她突逢奇遇,决心接手家业后,虽然对她那些遭遇心疼不已,但心里未尝不庆幸,胡家总算后继有人。既然阿瑶想学,那他必然要将平生经验倾囊相授。   胡九龄对阿瑶那颗慈父心,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一句话: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这会他一一给阿瑶介绍码头管事,哪个是总管,哪个分管哪几艘船,言语间十分详细。而对上管事,他只有一句话:“日后姑娘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   随着阿爹的介绍,阿瑶一一跟他们点头示意。虽然面露微笑,但她心里总存了点疑问。   前世阿爹就是跟船队上京途中遭遇匪徒,然后胡家所有人尸骨无存。面前这些人……   刚起了疑惑,然后她便看到后面急匆匆赶来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你!”   “小的在接胡贵官家带来的人,来迟一步,还请老爷和姑娘原谅则个。”   来人一副忠厚老实相,这会满头大汗,正不住地作揖。而他弯腰的动作,更让阿瑶想起前世记忆中某个熟悉的片段,那会她已经山穷水尽,变卖祖宅陪宋钦文赴京赶考。在鉴湖码头上船时,看到这人低头哈腰跟在沈金山后面。   “他是沈家的卧底!”   忠厚汉子瞳孔突然放大,扑通一声跪下来,“姑娘,冤枉啊。”   在码头小管事和爱女之间,胡九龄会选择相信谁,自然不言而喻。自打听阿瑶说过重生之事后,他以整顿铺子为由,好生梳理了一番下面人手,还真找出不少沈家细作。只是他精力有限,且最近事多,一时间还没来及管码头。   这会阿瑶起了头,他自然接下去。   “去个人,查查他方才做了什么。”   掌家多年,胡九龄在胡家有绝对的权威,即便其它管事云里雾里,这会还是马上命人去查。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只是一个不甚重要的小管事。很快便有人查出来,方才趁着等候胡贵之机,这人走开了一会,而他曾出现在过旁边的沈家码头,跟沈家人说过几句话。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忠厚脸汉子抵赖。   “老爷、姑娘,小的也是被逼的。小的家中有个儿子好赌,上次在赌场欠下巨额债务,正好被沈家姑娘所救,从那之后她便要挟上了小的。那么大一笔银子,小的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只能听他们的。”   又是沈墨慈!想到拜师仪式后突然消失无踪的沈墨慈,阿瑶总觉得背后有条毒舌吐着信子,找准时机便会随时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得让人去找找沈墨慈,最起码不能让她一直这么隐于暗处,阿瑶默默将这念头记在心底。   “有阿爹在那。”   看着阿瑶突然蹙起来的眉头,胡九龄轻轻拍下她肩膀,安抚道。   对了,还有阿爹在身边,不仅阿爹,还有景哥哥,想到这阿瑶只觉背后凉意瞬间消散,心里暖烘烘的。   心下安定又踏实,阿瑶逐渐恢复思考能力。   “阿爹,如今这船炭大概是隐瞒不住了,不知景哥哥那边会不会受牵连,还有就是沈家那边,会不会有所防备。”   忠厚脸汉子忙道:“就是借小的一千个胆,也不敢随意编排小侯爷。”   那就跟景哥哥没有关系,放下一半担忧,阿瑶扭头看向阿爹。   “阿爹,沈家几次三番欺辱上门,我胡家不能总这样坐以待毙。既然他们早晚要知道,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胡九龄期待地看向她。   “女儿是想,我们直接敲锣打鼓,光明正大地告诉沈家。”   那沈金山不得气死?预料到这一幕,胡九龄想都没想便点头答应。正好胡贵赶到码头,将带来的人交给码头管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折返回去,准备敲锣打鼓那套行头。与此同时胡九龄也没闲着,借着忠厚脸汉子背叛之事,当即他开始彻查码头上这些大小管事。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首先他将大管事叫到房内,跟他阐明利弊,开诚布公地恳谈。   “胡沈两家相争多年,你管着码头应该很清楚这点。你也是我胡家人,知道若是沈家得了上风,日后会是个怎样的后果,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其实我也没指望这码头上所有人都对胡家死心塌地,但最起码要来个**不离十。不然每次押运绸缎,连船队安全都成问题,是不是?今日之事我也不怪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管着那么多事,总有看顾不上的时候。码头这边十几年没动,有些人也开始懈怠了,是时候清理下。依你看,哪些人心思不正?”   能做到码头大管事的必然是胡九龄心腹,而且为人也不会太过愚笨。终日管着这一块,手下那些人的秉性他也多少了解。今日当着老爷面出了这等丑事,他自觉颜面无光。听到老爷说得这般坦诚,句句切中要害,他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平日所见说出来。   听完后胡九龄点头:“恩,我大概有数。外面还有事,你先去忙,别因为这事影响了正事。”   在掌柜战战兢兢地行礼,退回到门边时,他突然开口点了几个名字,“先把这几个叫过来。”   老爷所叫之人,竟然都是自己方才怀疑之人。掌柜心里一咯噔,想到前阵铺子里人手调动,知道这次老爷是要动真格的了。想到这几年沈家姑娘的拉拢,前些时日他甚至有些动摇。而如今他却庆幸自己没有动摇,虽然沈家给的银子更为丰厚,可老爷也从没亏待过他,如今他不缺富贵。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虐沈家 ☆、第87章   对于后叫来的这几个人,胡九龄并没有一次性全叫他们进来,而是根据大管事所透露出的细节,先叫了一个疑点最轻的人进来。   “听说过年时你与沈家绸缎庄管事在云来楼喝酒,相谈甚欢?”   一句话先把他吓得失了魂,连哄带诈之下,那管事很快把自己这些年做过的那点错事,甚至连半夜值守时跟码头上挑夫凑一起喝酒打牌九的事都说出来。本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为了减轻自己罪责,在胡九龄的有意诱导下,他甚至添油加醋,把门外两个人干过的事也一块说出来。   而后胡九龄如法炮制,他也没有可以虚张声势,而是将自己已知的事说出来。姜还是老的辣,这么多年生意坐下来,他深谙语言艺术。同样一件事在他嘴里说出来,只不过调换下前后顺序,换下某些重点的词汇,然后再在关键时刻加重下语气。明明吃酒、平常码头上偶遇说两句话等稀松平常的事,听在本来心里就有鬼的管事耳中,那就是老爷已经知道了一切。   既然都知道了,那他们赶紧老实招吧。   这三人全部招认后,码头上一些阴暗处的事基本说个七七八八。加上大掌柜方才所说整体情况,整个码头从上到下,从明到暗的情况已经基本明晰。   情况比他想得要好得多,胡九龄长舒一口气。   “虽然你们已经招认,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即便招认也不能抵全部罪过。”   看着面前鹌鹑般的三人,胡九龄当场宣布惩罚。与沈家关系最亲近的管事,夺了这些年在胡家所得全部沈家后撵出去;剩余两人错不算太严重,卸去管事职位后发配到下面做脚夫,即便脚夫也有活轻活重之分,结局如何看他们日常所做过的错事。   被撵出去的那位管事跪在地上,抓住地板的手青筋暴起,脸上涕泪横流。忙活大半辈子,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好后悔,当初就不该被沈家所收买,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出卖胡家,到最后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另外两位管事心有戚戚然,赶紧脱下绸衫,光着膀子跟其余脚夫去船舱内搬炭,试图在老爷和姑娘面前留个好印象。   杀鸡儆猴,亲眼目睹三人下场,码头上其他人皆绷紧了皮,干起活来更加卖力。   外面热火朝天地搬着炭,码头上略显简陋的房间内,胡九龄问着阿瑶:“你可学到了什么?”   “问人话要有技巧。”阿瑶眼睛晶亮地看着阿爹。   被女儿崇拜的目光看着,胡九龄心里别提有多熨帖。就那个狼崽子,也想抢他在阿瑶心中的地位,果然阿瑶还是比较重视他这个当爹的。   虽然如此,他也没忽略对阿瑶的教导,“还有呢?”   还有?阿瑶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阿爹刚才明明说得是实话,没有一件事是虚构的,但只是改了下问话方式,一样的事好像就不一样了。”   “没错,”胡九龄点头,“我说得都是实话,对他们没有任何欺瞒。刚才问话中,如何说话再其次,说实话才是重点。阿瑶,你要记得,我胡家之所以能在青城立足百年,从普通蚕农变为如今衣食无忧的绸缎商,靠得便是‘诚信’二字,‘诚’是真诚待人,‘信’是信誉经商。只有本住这两点,才能去谈其它。”   诚信么?阿瑶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是不是还在疑惑沈家之事?”   “对,阿爹,前世的事你也知道,明明沈墨慈骗了那么多人,可最后她不还是锦衣玉食、华服美婢,好好地做人上人。”   胡九龄噎住了。   其实在听阿瑶说完前世之事后,他也隐隐有过慨叹,世道不公,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诚然是非公道自有后人说,可不论沈墨慈死后名声多臭,活着时她总已享尽世间荣华,而她享受过的那些荣华富贵,是寻常人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神仙日子。   “或许正因为她过得太好,天道才弥补你这次重生。”   良久,胡九龄这样说道。   顿了顿,他重新恢复精神:“虽然前世之事阿爹无法改变,但这辈子却可以。都这会功夫,你贵叔应该准备好了。阿瑶,你且随为父去沈家走一趟。”   胡贵办事效率很高,这会功夫已经找来了城中专门为喜事敲锣打鼓的戏班子,不仅如此,他还把胡家最华丽的那辆马车给一道弄过来。这些东西全都准备就绪后,他又命人将搬出来的炭砸成细小的碎块,装在扁担内。选面容得体、身材壮硕匀称的十二名汉子挑起扁担,跟在吹拉弹唱的戏班子后面。   阿瑶扶着胡九龄走出来时,就看到所有东西准备就绪的一幕。   胡九龄舒心地点头,刚准备喊人启程,胡贵凑过来面露难色。   “老爷,沈金山好像是犯病了。”   犯病?父女俩同时皱眉,这要是冲着沈家去,到时候沈金山出个三长两短,胡家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非要冲着沈家去么?”阿瑶喃喃道。   她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听到的胡九龄却是眼前一亮:“谁说我们冲着沈家去,沈金山不义,拿黑炭相逼,逼迫青城百姓签下三七开的吃亏契书。连百姓的血汗钱都贪,简直是丧尽天良。我们这是告诉百姓,黑炭这东西不稀罕,他沈家有的,我胡家也有!”   胡贵闻言面露喜色,此计甚妙。虽然也是冲着沈家去,但老百姓们喜欢。只要大家都喜欢,到时候沈金山出个三长两短,那不就是他自己小气。   当即他走到十二位挑夫前,将方才胡九龄所言重复一遍。   “挺清楚没?就这样说!”   胡家来码头上几百号下人,能被挑出来的这十二人皆是出挑的,只不过是几句嘱咐,当然不在话下。   一切准备就绪,父女二人上了胡家最为华丽的马车,胡贵亲自坐在车辕旁赶车,一行人排成长龙,离开码头缓缓朝城中走去。   刚离开码头,戏班子便已吹响了欢快的调子。虽是春蚕最为忙碌之时,可因为这场倒春寒,许多蚕被冻死,一下子减产一半,多数人家也都闲了下来。即便闲下来,面对骤然少了一半的蚕张,他们心情也好不到哪去。这几日热闹事很多,先是沈家多年秘辛、再是沈墨慈与宋钦文私奔,再然后今早各商贾吵到一处,可不管多热闹的事,说着说着总能说到冻死的春蚕上去。   “哎,东山脚下的草都被人给拔光了,这两天柴火也贵了好几倍,还不是干柴,点着了一点都不好烧。”   “我把从沈家领来的那点炭,夹着柴火烧了,将将够用。可第一天的炭还好,第二天炭里竟然烧出了好大一块石头。”   “你加也烧出石头了,我家也烧出来了。那石头根本烧不着,还堵了炉子,光烧柴火不够,昨个夜里又死了一批蚕。”   沈家提供炭是在征募军饷宴前一日,到今日刚好第三日,一大早送炭的人还没来。随着邻里间的闲谈,不少人发现他们领的炭里出现了不少石头块。最倒霉的那家,就是石头上面被炭染了点黑色,还没等烧,铲子锄起来时稍微一震,就已经露出里面石头原本的颜色。   “这不是坑人么?!”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胡家雇的戏班子就在这时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响亮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边正愁云惨雾,那边却喜气洋洋,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而当他们气咻咻地看过去时,却看到了自己最期盼的东西。   黑炭,散发着耀眼黑色光芒的炭。   “这马车……好像是胡家的,胡老爷也弄到了炭!”有人激动地说道。   “可前面咱们为了沈家的炭,毁了跟胡家契书,现在胡家还会帮咱们么?”有人忧心忡忡。   一针见血,所有人都沉默了。是啊,他们先背信弃义,胡家凭什么还要再帮他们。   可眼见要到晌午,沈家送炭的人迟迟不来,眼瞅着蚕室内结茧结到一半的春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只只死掉,终于有人忍不住,大胆问出口。   “胡家这炭,可否卖给咱们。”   “不卖!”   胡贵铁面无私道,正当来人灰心时,他话锋一转:“我们只送。”   说完胡贵从车上下来,打开车门,胡九龄带着阿瑶从里面站出来。站在车辕上,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会功夫聚集在四周的百姓。   “逢此天灾春蚕减产,诸位乡亲父老定日夜难以安眠,胡某亦有同感。胡家立足青城百年,多亏了诸位蚕农鼎力相助。如今你们有难,胡某又怎可袖手旁观。恰好因家中琐事,偶得一船炭,胡某愿将此炭免费送给大家,权当略尽绵薄之力。”   胡九龄一番话说得极为客气,与当日沈家下人嚣张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会他越是谦卑,就显得沈家越是嚣张,而受他恩惠的百姓们对沈家的不满、以及对胡家的愧疚之心也越来越浓。   说到做到,他当即命后面的挑夫把炭分给周围人家,分完后继续去码头那边挑。   就这样走一路分一路,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沈家跟前。 ☆、第88章   胡九龄原本想得是,好好用这船黑炭气下沈金山,最好能把他气出个三长两短。   他向来是目标坚定之人,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而且这事也不难,胡贵戏班子一叫,胡家那辆论华丽程度不输于沈家、但又因皇商底蕴而多了几丝大气,总之十分吸引人眼球的马车往前面一亮,就没有不引人注意的可能。   万事俱备,按照他的性子,就敲锣打鼓一路招摇过市,直接到沈家跟前,简单利落目标明确,中间不可能出任何差错。   偏偏中间出了个连他都想不到的变数,不是别人,正是阿瑶,而这也是他唯一奈何不了的人。   一开始阿瑶也跟阿爹想得一样,前世沈家把她害得那么惨,重生后他们又屡次算计相逼,如今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她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赶紧出现在沈家门前。   可从码头一路往城东走,看到城西那些眼巴巴的百姓,她那点报复心开始一点点淡化,满腔心思逐渐被同情所占据。   “这些人多不容易啊,阿爹,咱们能帮就帮吧。”   前世最后住在京郊四合院中的那段日子,四邻多以耕作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久地躬身呆在田间地头,指甲里终年都带着厚厚一层泥土,风吹日晒间整个人也老得特别快。   闲来无事时阿瑶曾随他们一块下地,亲身体验过那种辛劳。她本以为阿爹过世后自己过得日子已经足够辛苦,可自那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受那点苦还远远不够。   偏偏这些农户们不觉得苦,他们一年到头劳作,期盼得不过是秋日能有个好收成。   看着沿路面露期盼的蚕农,虽然前不久她还恼恨于他们的背信弃义,可这会她眼前总不由自主地闪过前世一幕幕,然后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   这一心软,她就下了马车,跟挑着黑炭过来的下人一到,将东西发放下去。   沈家的炭迟迟没送来,烧草又不顶事,眼瞅着忙活一春的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这些百姓们的焦急可想而知。看到阿瑶下来,他们一下子围过来,争先恐后想拿到炭,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大家安静下。”   阿瑶没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躲到脚夫身后。   最后还是胡九龄看不下去,出了车厢站在车门前,居高临下高声喊道:“再挤下去,伤了我家姑娘,炭也不用发了。”   威胁之言出口,场面瞬间稳定下来,阿瑶终于有机会开口。   “阿爹也只是担心我,你们放心,炭都在码头上,整整一船足够用。我胡家已经加派不少人手过去搬,很快就会送到大家手中。”   话音刚落,比上次更多的胡家下人挑着扁担赶来,扁担前后箩筐里上尖的炭块,临近正午刚刚冒头的阳光中,黑炭闪烁着比黑曜石更加诱人的色泽。   “你们看,这不就到了,大家排队一个个来。”   眼尖地看到有人想领两遍,阿瑶忙冲过去:“我记得你刚不是领过了?”   “谁也不知道下次领是什么时候,我家蚕多,想多攒点……”   这下别人不干了,谁家没蚕,你加蚕多你有理啊!我们这都还没领着救急的炭呢,你那边就已经火急火燎地想多攒点。   什么玩意!   在众人的谴责声中,插队那人灰溜溜逃回家。   可有一就有二,抱有这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就连许多本来没这想法的人,现在听说这事后也隐隐起了小心思。很快又抓到一个重复领的,阿瑶也不禁冷下脸来。   “大家互相监督,要再有谁多领,直接一点也不给,省出来的炭给所有守规矩的人平分。”   别人少领了,他们不就能多领点?怀揣这种心思,一时间排队的百姓皆盯紧前后左右。   见事情终于解决,阿瑶高悬的心终于放下来。以前不是没见过这种繁杂雍扰的场面,不论是前世阿爹过世后,还是这辈子前面那几次,可那些时候她都是选择了逃避,由别人在前面顶住风雨,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出来面对。   刚才开口之前她其实压力很大,唯恐重压之下百姓们反弹,把场面弄得更乱。可如今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她才发现有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难。   原来她也可以!   扭头看向马车上关切的阿爹,她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圆溜溜的杏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阿瑶真的在慢慢长大。   这一个月来,看着她由先前万事不管的娇娇女,带着恐惧和小心,一步步探索自己从未碰触过的东西。遇到不会的就去学,遇到机遇努力争取,她由一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嫩芽,一步步成长,逐渐舒展开叶片,整个身躯越发茁壮。   亲眼见证这个过程,胡九龄这当爹心下既骄傲又酸涩。   低头,悄悄擦去眼角溢出来的泪水,胡九龄视线突然转向另一边。在众多排长队的蚕农中,那几个悄悄站在角落里,用羡慕的神情看向长队的蚕农格外醒目。   “胡贵,我怎么瞧着那边几人有点眼熟?”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胡贵看过去,愣了下后,用不确定的口气道:“老爷,那是最早跟咱们签订契书的几户蚕农。他们几家是养蚕的老把式,出来的生丝格外好,历年来最好的生丝全都卖给了胡家。这次沈家开出的契约实在太狠,按他们的性子,我估摸着应该不会签,拿不到炭,这蚕大概是都被冻死了吧。”   听胡贵这么一说,胡九龄也想起来,的确是有那么几户人家生丝格外好,从他们手里收过来的生丝,做成绸缎后大部分进贡上去,留下的一小部分连他都没舍得穿,而是全都送进了阿瑶房中。   “你去问问。”   胡贵走过去,起初几人还不肯说,直到胡贵提及胡九龄。听说胡家老爷还记得他们,感动之下几人终于说出来。   这几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两日沈家下人推着炭转悠,依次为要挟强迫蚕农毁契时,坚持不肯更改契书的那几人。而事实真相也跟胡贵猜得□□不离十,这几人跟胡家合作久了,不想背信弃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他们这般真正用心养蚕的蚕农,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看到自己耗尽心血养成的桑蚕被沈家那么糟蹋。   “三七开,沈家七我们三,抛去各种开销,能赚得还只剩不到一成,沈家打发叫花子呢。再说沈家做得那是什么布,好丝孬丝混着一起织,缺斤少两弄出来糊弄人。就算这批蚕全死光了,我也不能让沈家拿过去弄那种绸缎!”   说话之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即便事情过去已经有几日,提起来他还是气愤不已。   “您老放心,我沈家定不会亏待你们。”   熟知胡九龄行事作风,胡贵连连保证道,然后折返回马车上,将方才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胡九龄。   “看来这批蚕是真都死了。”   叹息一声,撩开帘子看向外面,胡九龄道:“外面不是有人浑水摸鱼,想多领点炭,你请他们帮忙看着点,工钱……就按照合同上的出。”   “老爷,那几家生丝好,这可不是笔小数目。”胡贵吃了一惊,而后劝道。   “此等品性坚定之人,值得嘉奖。别说胡家不缺那点钱,就是如沈家今日般陷入困境,该给的钱也不能省。去吧,就按我说得办。”   几人皆是多年养蚕之人,青城周边哪家有多少张蚕、哪家养得蚕好,他们再清楚不过。听胡老爷想方设法把他们亏掉的钱补回来,他们更是感动不已。又因着自家蚕已经死光,事不关己少了一层利害关系,这会他们监督起来格外尽心。   于是乎,在阿瑶想出互相监督的法子后,胡九龄又为此次之事上了一层双保险。   即便如此阿瑶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站在边上亲自看着。顺着城西众养蚕人家的住处一路慢慢往东走,亲眼看着各家各户领上第一批炭后,眼见着后院蚕室一道道炊烟升起,她总算彻底放心下来。   她的这番辛苦没有白费,看着胡家姑娘亲力亲为,白净的小脸因为跑来跑去而挂上一层汗珠,梳理整齐的刘海湿哒哒黏在上面,这些百姓们心里不是不感动。   在烧起炉子加好炭后,各家女人在家里守着,青壮劳力则出来,跟着一起到码头上帮着搬炭。这时候胡贵事先安排好的人终于派上用场,当有人好奇地问道,这炭是哪来的之时,他们就会把管家刚吩咐的说辞说出去。   于是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知道胡夫人体弱受不得凉,为了让她安心养病,胡家一年春秋冬三季都要烧地龙,将整个后院烧热。因着需求甚大,胡老爷特意派人去西北买炭。   至于为什么不早说,任由沈家欺压到头上。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胡家下人面露无奈。   “我们老爷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不带说虚话。这炭大老远从西北运过来,多走两天少走两天,那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万一多走那么两天,倒春寒过去了,那岂不成了老爷在卖大家好?不等船真正到码头,亲眼看到东西,老爷绝不晃点大家。”   有这番话在,继前几日拜师仪式阿瑶大大露一回脸,刚才宋氏又“因病阴差阳错造福众人”后,这会胡九龄又成了所有人感激的对象。   看着码头上堆成小山的炭,再也不用担心熬不过这场倒春寒,青城百姓长舒一口气。   放松下来的同时,他们又对胡家感激起来。   胡老爷,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人。   胡家一家三口,全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转世。   可前头咱们还那么多胡家,不声不响地就撕毁契书。皇商进贡那些事,这些普通百姓不懂,但他们明白,做绸缎生意的得靠生丝,上好的生丝在谁手里,谁就能赚钱。   “不能把生丝卖给沈家!”有人提议道。   “可契书都签了。”此言一出,不少人面露懊恼。   这些人,总算还有点良心。方才被胡九龄找出来,负责监督黑炭发放的几位蚕农暗自点头。   胡家对他们那么好,这会他们当然也要替胡家着想。就算自己家蚕死光了出不来生丝,但也可以鼓动这些人将生丝卖给胡家。   “诸位听老朽一言,今早孙家门前的事,大家多少也听说过,沈家出了大问题。这会他们正焦头烂额,咱们凑到门前闹一闹,指不定能解除契书。”   “当真?”   “反正炭都搬完了,也没事,姑且试试看。”   后者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当阿瑶和胡九龄父女俩带着戏班子、乘坐着华丽的马车,摆足阵仗来到沈家门口时,丝毫没有想到后面还有千军万马正在路上,很快就能到达战场。   城西动静那么大,沈家这边又怎么可能听不到。父女俩来到沈家跟前时,站在府门前迎接的正是沈府大管家。   “胡老爷、胡姑娘,小的有失远迎。”沈管家连忙迎下来,抱拳作揖,做足了恭敬姿态。   “胡某听说沈兄病了,恰巧路过,前来探望。”   大夏人讲究以和为贵,不管有理没理,率先挑事的一方总会本能地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胡九龄知道,如今胡家在百姓们中的口碑很好,但这并不妨碍他愿意让别人印象更好。   当然他也没有卑躬屈膝,而只是客气地同官家寒暄着。   “不知沈兄如今情况如何?”   沈管家心里暗暗发苦,这会他倒是宁愿胡老爷姿态摆高高的,那样他还好装可怜博点同情。如今他这样,简直断掉他最后一条后路。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不恭,而是小心答道:“老爷已然苏醒过来,只是……”   “苏醒过来就好,胡某就说,沈兄正当壮年,虽然本性简朴,可平日山珍海味也没少进补,身子底子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本性简朴还食山珍海味?昨日中午府门前孙氏的争执还言犹在耳,身为当家夫人生病想开点好药都得动用自己陪嫁私房,而沈金山那边却山珍海味地补着。几乎同样的时辰,在同一处地方,胡九龄这番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是在讥讽。   沈管家自然听出来了,胡九龄这是在挤兑他们呢。可人家口口声声在说自家老爷身强体壮,话语中全是美好祝福,这让他怎么回嘴?   还没等他开口,胡九龄下一句话接上来了。   “沈兄抱恙,有些话本不该在这时候说。只是事关青城多数人,沈某也只能不体谅地问一句。这都已经晌午,怎么不见沈家发炭的人从码头出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管家噎住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这不是老爷突然昏倒,沈家上下一团乱,可能耽误了时辰。”   “原来只是耽误了,还好我胡家也弄到批炭,刚才挨家挨户发了些,也够这半天烧的。既然沈兄已经醒来,那码头上的事也别再耽误。毕竟这么多人等着那,耽误一时半刻,还不知道要冻死多少蚕。”   “那是自然,在下这便前去禀报。”   终于逮到个机会,沈管家如蒙大赦,小跑着上了台阶,麻溜着跨过门槛,飞快消失在大门后面。   沈府内,沈金山已然醒来。他这哮喘也是老毛病了,大夫早已配好药丸子,随身带着犯病时吃一粒即可。方才他是为阻拦孙家买铺子之事才刻意没吃,可他毕竟惜命,刚被抬到马车上,便哆嗦着手指向腰间,命人取药伺候他服下。   服药过后他迅速缓过劲来,可神智清醒后,回府看到孙氏那张把他当仇人的脸,想起如今沈家境况,他恨不得自己还在昏迷。   可有些事,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清醒过后他看向屋顶,迅速思量着如今形势。   最好的结果便是此事是平王所为,那他最起码还有小侯爷,许小侯爷点好处、再动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兴许能把那些铺子要回来。   除此之外……剩下的情况他压根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想起来眼前就浮现出一片黑洞,他知道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力地闭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从来不信神佛,求神拜佛也只为炫耀沈家财力的他,生平头一次虔诚地祈祷。因为他发现,事到如今,自己除去祈祷外,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   “保佑小侯爷站在……”   喃喃自语着,后面的“沈家”两字还没说出来,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胡家,老爷……他们那边来人了。”   “保佑小侯爷站在胡家老爷……他们那边?”   心里一咯噔,与此同时右眼皮剧烈地跳动,沈金山隐隐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预兆。   “咋咋呼呼地,你这是又想让我犯病。”他不悦地吼出声。   “老爷,胡家那边在满城发炭。发完后胡老爷来到咱们门前,说让咱们沈家接着发炭。”   “那你倒是吩咐人去发啊!赶紧滚!”烦躁之下沈金山声音中满是不耐烦。   管家“扑通”一声跪到他跟前,面色如丧考妣,“可是老爷,咱们那船炭,搬开表面那层后,下面全是……全是不能烧的石头块啊。”   “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炭怎么会变成石头!”   “当日船来时,看那吃水老奴就怀疑过,这船炭真有那么沉?可当时老爷说,州府所用定是好炭,成色好分量也足。而且当日您还亲自往下锄了一铲子,看到里面黑黝黝的炭后,直笑老奴多想。可今早码头上来人报信,最上面那一铲子锄下去后,第二日再往下挖那么一点,下面全是石头块。要不是老奴及时封锁消息,只怕这会事情已经传开了。”   怎么会这样?沈金山无力地躺在躺椅上,神情涣散。   “老爷,如今咱们可如何是好。”   “本老爷病还没好利索,谁也不见。”   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来,沈管家赶紧上前:“老爷,您可千万别为胡家老爷气坏身子,如今沈家少不了您。”   “你说什么?”沈金山灵机一动,不等管家回话,他拍下圈椅:“对,胡家欺人太甚,几次三番找上门来,本老爷气得哮喘发作。你出去就这样说,先把事推到胡家头上,其余的随机应变,能拖就拖。”   尽量拖,拖到小侯爷现身,那时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在这之前绝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刚这样想着,院外传来嘈杂之声。   这些人正是搬完炭在码头赶过来的蚕农,本来他们还能来更早点,可还没等走多远,突然有人心血来潮,想去沈家那边看看。   “那群王八羔子,昨天发一堆石头,今天又押着迟迟不发,是不是在故意难为咱们。正好这会离得近,咱们一块过去看看。”   说话这人正是胡家混进队伍里的下人。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胡沈两家码头离得近,沈家能收买胡家的管事,胡家就不能往沈家里面插人?黑炭变石头,这是多大的事,那么多人盯着,就算想瞒也瞒不过去。   虽然沈家管事意识到事情严重,严令不许往外传。但这事能瞒得了普通百姓,却瞒不了有心的胡家。胡家在码头的大管家自知出了细作,算是犯了大错,这会正想表功,听说这事后他灵机一动。   随着有人喊出来,仗着人多势众,几百号青壮汉子结队往沈家码头那边走过去。在原木色的商船中,黑漆漆的运煤船格外醒目,轻松挥退沈家阻拦的下人,这些人冲进去,就看到舱内满满当当的石头块。   “好啊,我就说胡家都弄不来炭,为什么偏偏沈家能搞到。原来是弄个表皮充门面,里面装石头块糊弄咱们。”   自觉脑补出真相,这帮蚕农们怒上心头,当即抓起船上管事,浩浩荡荡地走到沈家门前,叫嚣着要讨个说法。   在胡九龄与阿瑶云里雾里的目光中,几百号青壮围在沈家门前,高声朝里面喊着,要沈金山出来。 ☆、第89章   沈金山竟然在骗他们!   用一堆石头块,上面拿碎炭沫染上点颜色,就这样轻松骗走了他们辛苦好几个月的收成。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这些平民百姓往日里虽然安分守己,可桑蚕这等关乎全家老小温饱的家计营生之事,直接碰触到他们底线。   “简直丧尽天良,沈金山,你给我出来!”   前面几次沈墨慈偷鸡不成蚀把米,昨日孙氏把沈家后宅阴私全部抖落出来时,他们虽然鄙夷,但大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思,言语上嘲笑几句,再重点对着出门采购的沈家下人指指点点、戳下脊梁骨。可这次事关自身利益,这些百姓们终于被惹毛了,彻底忍不住了。   各种辱骂声夹杂着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直接穿过沈家高耸的院墙,传到前院书房。   “老、老爷,他们知道了,一定是他们知道了!”沈管家声音有些结巴。   沈金山眉头拧成个疙瘩:“你不是说过已经封锁消息,怎么这么快就被人知道了?”   “这……一定是胡家在背后捣鬼!”   这话说出来沈金山一万个不信,争来斗去大半辈子,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胡九龄。   “放屁,那只老狐狸绝不会干这样的事。”   沈金山完全没想到的是,胡九龄光明磊落,可不代表他手下的人都是坦荡君子。比如码头大管事,为了弥补自己先前所犯下的错,这会他也是绞尽脑汁往沈家身上泼脏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后没多久这事就被胡九龄知道了。可知道后他也只是摇摇头,吩咐胡贵莫要声张,自己则全当这事完全没发生过。他的想法很简单,光明磊落那套是对坦荡君子使的,对付真小人就要不择手段,只是有些事做了也没必要宣扬得人尽皆知。既然下面人乐意分忧,为他省了力气,他也乐得清闲。不仅如此,投桃报李之下他也一概忘了先前码头细作之事,对大管事的态度一如往昔。   当然这都是后话,在沈金山迟疑的片刻,情绪越发激动的百姓已经开始冲撞沈家大门。   沈金山对孙氏吝啬,但对自己以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爱妾之流,从来都不吝啬花银子。他很惜命,知道自己这些年没少做阴私之事,唯恐他人报复,所以在护院上格外下苦功夫。   沈家护院人数众多,且个个身强体壮、装备精良,寻常时候往那一站,威风凛凛不说,不费吹灰之力也能击退这群乌合之众。偏偏此刻时辰不对,因着近来沈家多次颜面无存,好不容易昨日征募军饷宴大大地露一会脸,还没等扬眉吐气,又出了府门前的争执,整个沈家的脸面被活生生剥下来。几次三番的打击之下,不仅今早随着沈金山去孙家的下人,连带着这些护院也觉得心下郁闷,每每轮值结束归家,面对街坊四邻总觉得矮人一头。   这会冲上来的百姓不少都是他们平日邻居,心觉有愧之下他们更不敢拦,只能僵硬地跟个柱子般站在一旁。   与此同时书房内,在短暂的焦躁后,沈金山很快明白当下事态严重。作为本地买卖人家,又不像胡家那样有皇商的生意在那,沈家生意多数要靠青城百姓。若是把这些人一股脑得罪个光,即便没有房契被盗、没有他人算计,沈家自己也会先完蛋。   心知此事不能再拖下去,这会他只能硬着头皮出面。   当下情况对沈家万分不利,清楚地知道此点,估摸着护院还能撑一段时间,仓促间沈金山稍稍做了准备。他命管家取来胭脂水粉,将自己原本苍白的面色画得更虚弱些,又拿起方才哮喘中所用、尚存一丝血迹的帕子。打扮好后,又命两位小厮左右搀扶着,整个装成副奄奄一息地模样。   做足了架势,沈管家在边上保驾护航,主仆几人往大门边走去。   沈家护院僵在那,门房却是尽职尽责。也不能说是尽职尽责,而是他们看到外面那阵仗,恐惧之下下意识地栓好门。大门又高又大,整个以上好的木料做成,即便那么多百姓蜂拥而上,一时半会也撞不开。   “这王八羔子,就知道躲在乌龟壳里不出来。”   多数人骂得越来越难听,还好有少数人存着理智,离得远了瞅瞅那大门,稍微一瞅便看出了门道。原来因为那大门所用木料太好,精铁折页压根带不动,造门时是在门框上打孔,然后门边各凸出一块木头插到里面,成为门轴。   寻常人家也多用门轴,偶尔有忘带钥匙时,就顺着轴把门搬开,进屋取钥匙,而不用砍断锁。沈家大门重,一般时候搬不动,可耐不住这会人多。   “我说大家也别气了,咱们合力把这门搬开不就是了。”   说搬就搬,身强体壮力气大的汉子自动上前,十几号人喊着号子合力,嘎吱声中,百年来坚固的沈家大门一点点被撬动,上移。   “小心!”   刚走到前院的沈金山便听到这奇怪的响声,再然后他看到自家大门在颤抖。往前走两步想看个清楚,就听门房一边往这边跑,一边朝他喊着。   “怎么回事?”   疑惑之下他再往前一步,正好此时门轴彻底分离,乍然失去支撑,早已竭力的十几位汉子压根控制不住高大沉重的木门。眼见着木门倾斜,情急之下他们下意识地保护自己,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将门往里面推。   在沈金山恐惧的目光中,自打他记事以来一直巍峨而坚固的沈家大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倒来。这颠覆自身认知的一幕彻底震惊了他,直愣愣地站在那,他忘记了往后退。   “老爷快走!”   其他下人早已往院深处逃,还是沈管家看不下去,折返回来拉起沈金山。可他年岁已高,老胳膊老腿,即便用尽全力也有些拖不动僵硬的沈金山。片刻过后,大门终于落地,被倾斜着拖出去,尚未来得及逃离危险地带的沈金山的脚,被重重地砸在门下,随之而来的是杀猪般的惨叫。   声音之高,直接盖过了在场喧嚷声。   “是沈兄!”   胡九龄声音虽然不高,但他地位摆在那,所有人下意识地惊下来听他说。   “阿爹,里面好像有人受伤。”   “恩,咱们且先去看看。”   父女俩相携迈上台阶,踩着门板一路走到沈金山跟前。本来沈家大门建了个门楼,门楼比内院稍高,大门砸下来不过是砸到沈金山的脚趾。可随着两人踩上去,门板重心偏移,整个重量压在沈金山身上。   闷痛声传来,沈管家忙道:“胡老爷,脚下留情。”   “怎么了?”   阿瑶颇为疑惑,快步走上去想一探究竟。长得比她高一头,且观察力强,胡九龄轻易看出了其中门道。   该!   这会他也不点破,而是走在阿瑶身侧,跟她一道没事人般地过去。而在走到门板尽头时,他下意识地扯下阿瑶袖子,带着她走下来,然后看向沈金山,急切地问道。   “管家还说沈兄需要静养,原来您一直在这听着那。”   “他一直在这听着?”   少女声音本就尖细,惊讶之下阿瑶更是不经意地拔高了音调。因胡九龄开口而维持的短暂寂静中,大多数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什么?沈金山一直在门后面?   刚才咱们那么叫他都不出来,这是打定主意赖到底!   可气!真真是可气!   站在最前面,刚才出手搬门的几位汉子,激动之下直接冲进府里。沿着父女俩刚才踏过的门板,他们直接冲进来。   本来在阿瑶下来后,大部分在门楼里的门板重新恢复平衡,压力骤减沈金山终于不用再受折磨。可还没等他放下心,十几号青壮汉子一道冲过来,门板再次压下来,力道比刚才还要大,当即他再次惨叫起来。   “诸位,”沈管家拱手,刚想解释清楚,胡九龄却不给他这机会。   “诸位,站在门板上说话多不好,大家且先下来。”   待他们下来后,胡九龄又朝地上的沈金山解释:“刚才管家应该跟沈兄讲过,这些人今日前来,全因许诺好的炭迟迟未发。如今沈兄已然出面,可否给个准话?”   剜心钻股的疼痛传来,如今沈金山却不敢发任何脾气。如今沈家已经处于风口浪尖上,若他再歇斯底里,那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强打起精神,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胡九龄,“准话?沈家的炭为何会变成一堆石头,这其中最清楚的不该是胡兄?”   熟知整个过程,阿瑶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心虚。不过当余光看到门外场景后,与前世阿爹去世后咄咄逼人的一幕相似的情形,让她那点愧疚瞬间化为乌有。刚重生那会,她的观念尚停留在前世。虽然对沈墨慈和宋钦文有怨,但也只是在临死前那一刻,她整个的性子依旧带着先前的天真。可这一个多月下来,经历过种种陷害,又兼之涉足胡家生意后遇到形形□□的人和事,眼界开阔后她的认知也在慢慢改变。   这世间不可能永远只有单纯和美好,就如沈墨慈无缘无故陷害她,就如苏父勤勤恳恳却遭遇不公。虽然她很幸运,有阿爹,有……景哥哥,在他们的保护下,她有惊无险地渡过重重磨难,但不能因为没被伤害到,就当那些事情不存在。总而言之,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重活一遭她不能再逃避那些。   生意上的事,注定胡沈两家存在竞争。良性竞争也未尝不可,可沈家却全无和睦相处、各凭本事之意。树欲静而风不止,前世惨痛经历尚历历在目,她不能再躲在阿爹羽翼下。既然沈家率先挑起纷争,那就别怪她狠狠还以颜色。   种种繁杂的念头瞬间在阿瑶脑海中闪过,然后她面色更加天真,声音中也带着十足的不可置信。   “你的意思是说,我阿爹贪了沈家的炭?阿爹绝不是那样的人!”坚定地说完,阿瑶满脸谴责。明明贪沈家炭的是景哥哥,跟阿爹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旁边跟过来的汉子也点头,然后满脸谴责地看向沈金山。   听着阿瑶的高声调,沈金山非但不急,反倒心生窃喜。声音再尖点,闹再大点,为此他还刻意停顿了下,就是为了让这事传出去。估摸着传差不多,他终于缓缓开口。   “众所周知,青城地处江南,气候温热,平日压根用不着多少炭。这次倒春寒,整个州府只存着一点,还是沈某费尽心力打通关系才寻来,这事想必大家也都清楚。再往下想想,短短时间内,胡家又从何处变出这么一船炭?”   疼痛之下沈金山拔高声音,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寂静,府门内外一片寂静。   你这梁上君子!趁人不备,沈金山得意地看向胡九龄。方才民愤袭来,他的确慌了神,可情急之下还真让他想通了某些关节。青城统共就那么点炭,你个老狐狸不是从我沈家偷的,又是从哪弄过来的。   你胡九龄可与我沈金山不同,我素来是小人,你自始至终标榜着儒商名头。向来高风亮节的胡老爷,一朝突然变成妙手空空,这下名声全臭了吧?   把炭追回来,发下去后再稍微许点甜头,那些市井小民得了利,也就没工夫跟我沈家计较。到时候,他们关注的可全都是胡家,借这事沈家名声都能洗一洗。   “胡兄,还真是想不到,你竟是这种人。”沈金山摇头,声音中满是无奈。   “我阿爹是哪种人?无凭无据不许你污蔑她!”站在胡九龄跟前,阿瑶杏眼瞪得溜圆。   真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什么时候能这么紧张本候?从码头一路跟过来,方才发炭出现混乱时几乎忍不住要出手的某人面露嫉妒之色,一颗因确定那丫头心意而微微发甜的心又往醋缸里沉了一小截。   怎么闻到股糖醋排骨味?跟在他后面的陆平抽抽鼻子,仔细嗅嗅。   “侯爷,我们何时出手?”   “再等片刻,等到蚕农契书作废。”   怎么又扯到蚕农契书上去了?陆平面露不解,但出于对小侯爷的无脑崇拜,还是安生地做着真·墙上君子,目光紧盯着下面举动。   “这还需要凭据?不然你说,怎么会凭空多出这么多炭?”沈金山面露不屑。   “是……”   阿瑶正待开口,有人却抢先他一步。   “这船炭是胡老爷为让胡夫人住得舒坦些,专门从西北买来烧地龙的。那船上还有特意从西北跟来的人,一口西北话说得,跟往年青城绸市来咱们这的西北商人一模一样。刚咱们在码头上帮着搬炭,亲耳听到过,绝对错不了。沈老爷自己是小人,真当所有人都跟你那样,竟做坑蒙拐骗的勾当!”   手下有几名暗卫是西北出身,特意安排他们混进去说家乡话的陆平面露骄傲。一名合格的暗卫,可不只是功夫好就行。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方方面面都得想到。   开口的汉子正是刚才领头搬门的那位,仗着自己嗓门大,说完后他朝门外解释清楚前因后果。   “大家是不是都听到了?”   “是!”   还真是从西北运来的?不、不可能,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胡兄,你摸着良心说,自己没动我沈家的炭?你敢指天发誓?”   胡九龄皱眉,“本来以沈兄身份,没资格要求胡某做这些。”   旁边汉子面露赞同之色,“沈老爷这不是在无理取闹。”   “算了,”胡九龄摇头,“既然沈兄不放心,那胡某便以身家性命起誓,沈家那船炭从州府一路到码头,胡某压根不知道这事,更别提在里面动手脚。”   “阿爹干嘛拿自己的性命起誓,要起也是拿女儿的来。”   阿瑶不赞同地看着他,而后目光转向沈金山:“先是无端污蔑我阿爹,眼见事实证据摆在面前又胡搅蛮缠,还叫阿爹起誓,沈老爷实在是欺人太甚。而且从方才进门我便闻到一股很浓的脂粉味,如今沈老爷满头大汗,脂粉更是都花了。都已经用处此法,且刚才说话声音中气十足,想必沈老爷身子骨没方才管家在府门前时说得那般差。”   “沈兄又涂脂抹粉装病?”   胡九龄罕见地惊讶,引得府门内外众人顾不得生气,哄堂大笑。   “阿爹,他欺人在先、辱人在后,无论从情理上还是道义上,都不用再给他留任何颜面。”   没等胡九龄开口,方才领众青壮上胡家讨个公道的老叟走上前来,“胡姑娘所言有理。既然沈老爷身体并无大恙,有些事就得明说。我等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为解除与沈家之间的契书。”   “不行!”沈金山下意识地反驳。   老叟自怀中掏出一份契书,“这是沈家当日发给小老儿的,虽然未曾签字画押,但契书所写却是与别家一般无二。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自画押之日至春蚕结茧,所用黑炭与桑蚕叶皆由沈家供应。可不论是桑蚕叶还是黑炭,如今沈家可有一样能拿得出来?”   “这……”   正当沈金山迟疑时,听到风声跟过来的宋冠生冲进来,就着门板直接跪到胡九龄跟前。   “姐夫,沈家采桑车架已被严词撵走,冠生幸不辱命。”   “宋冠生,你……明明答应过我!”食指指向他脑门,沈金山目眦尽裂。   “沈家姑娘心术不正,利用我儿一腔痴情,引诱他做下如此多错事,我又岂会反过来帮你。”   “那是你儿子是非不分,与我沈家何干?”   “不管是否与你沈家有关,总之养出这么个儿子,冠生自觉愧对多年来一直多有帮衬的长姐一家,自然要做些什么弥补一二。话说回来,若非你沈家心术不正,把手伸到胡家千亩桑田里,又岂会中计!”   “你……”颓然地躺在地上,沈金山半晌说不出第二个字。   “看来契书上这两样东西,如今沈家是一样都拿不出来。”老叟叹息道:“事已至此,真相如何已经很清楚。是沈家先未做到契书上的承诺,并非我等背信弃义。诸位乡亲父老可都听见了?这契书撕与不撕,不用它沈家点头答应。这事就算说到天边,也是咱们有理。”   “对,是他们先说话不算话。”   “回家就把契书给撕烂了。”   “我身上一直随着带着,现在就撕了!”   最后说话那人掏出契书,作势就要撕了,见此胡九龄忙往前一步。   “且慢,且听胡某一言。契书是双方的,既然蚕农撕毁契书要额外付给大笔银子,同理,沈家这边做不到承诺的,让大家白盼一场,是不是也该有所补偿?”   当初为防止这些蚕农反悔,沈金山也仿效胡家,不过他比胡家更狠,违约者要赔偿十倍银子。当时他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会率先毁约,对此点也就没怎么注意。契书上白纸黑字,只写着“若违此契,十倍赔偿”。   如今这一条,却成了套在他头上的紧箍咒。沈金山怎么都没想到,今晨太阳升起来时捏在手里、充当他最大也是最实在翻盘筹码的一张张生丝契书,仅仅过去一上午,反过来却成了他的一道催命符。   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劝说完激动的百姓收回契书后,胡九龄也从袖中掏出另一份契书。   “先前沈兄曾要求,以今春绸市连带进贡那批货,胡家整体利润的七成为代价,供给我胡家一批极品生丝。可如今这等境况下,沈兄想必是拿不出来,这笔账你看又该如何处置。”   七成利只换一点极品生丝?沈家真是面黑心狠,在场响起一片抽气声。   与寻常百姓的感慨不同,这会沈金山却只觉黑云压顶,完了!真的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愚人节,又称表白节。大家有喜欢的人(比如萌萌哒鱼丸),可以大声说粗来。不开玩笑了,鱼丸准备了二两小酒,准备等下喝完,跟我男神表白去。   ——仲基欧巴,窝来了! ☆、第90章   被愤怒的百姓生生推到的沈家大门前,胡九龄拿着薄薄的一页纸,居高临下看向沈金山。   双脚被压在厚重的门板下面,此时此刻沈金山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的一纸契书吸引过去了。   “生丝……”   “对,就是生丝。征募军饷宴不过是昨日的事,沈兄前一日过府签下此契书,连带着今日,不过是三日的事,上面写些什么,想必应该还都清楚?”   何止是清楚,那契书是他卡着胡家家底立的。   自打接手沈家后,他便将当时青城第一的绸缎商胡家作为最大的敌人。这些年沈家生意蒸蒸日上,可离着胡家总归差那么一线。同在青城的胡家,简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么多年打探下来,他完全清楚胡家有多少家底。   丝绸轻薄但不保暖,最适合夏日穿,春日进贡上去做成夏裳,正赶上穿衣的好时节。是以在每年四季桑蚕中,春蚕这一季最是重要。即便胡家家大业大,为了春蚕也得动些家底。他张口要七成利润,正好卡在让胡家伤筋动骨,咬咬牙却又能答应下来的数额上。   这笔数额之大可想而知,而如今他拿不出生丝,按照契书中内容,要按照原价赔偿。   不仅本来手到擒来的七成飞了,他还要倒赔出去那么大一笔银子,里外里,差不多把沈墨慈没偷走的半个沈家又搭进去一半。   单是想想他心里便抽疼,直觉得有把锋利的匕首在一下下剜着他的心头肉。   “胡兄,那不就是句玩笑话。”他讨好地说道。   看他那副畏畏缩缩地模样,阿瑶直接气笑了。她可清楚地记得,在前世阿爹死后,沈家取代胡家,一跃成为青城第一大绸缎商时,身为当家人的沈金山那股子骄傲劲。顶着他那光秃秃的脑门上蹿下跳,恨不得听所有人奉承他。   当然沈墨慈还是个有心计的,沈金山尾巴越往天上翘,另外一边她越是表现得柔和谦逊。本来有那么个当亲爹的,身为儿女的沈墨慈名声怎么也要受影响。但那时沈墨慈早已拜墨大儒为师,整个人的名头比沈金山还要响,最起码提起沈家大多数人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是以那会沈金山非但没有对她产生丝毫不利影响,反而反过来衬托得她越发出淤泥而不染。   这辈子,沈墨慈还能有那等好命?   唇角扬起轻蔑的笑意,阿瑶开口,声音中依旧带着点天真:“那天你逼我阿爹时可不是这样,我在门外面都看到了,你气焰可嚣张。”   “这……”沈金山一噎,然后抬手自打嘴巴:“都怪沈某这张嘴。”   “沈老爷,您这脸变得可真快。”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传出去老远,直听得门里门外百姓哄堂大笑。可不是,沈老爷这变脸的速度……比蜀地来的绸缎商带来的那川剧戏班子还要快。   指指点点中,不少人直接嘲笑出声。   这下不管能不能运来黑炭,他的脸面好像全没了。意识到此点,沈金山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   夫妻一体,不仅沈金山,这会孙氏也不好受。前院吵嚷声传来,守在前面的婆子一次次将不利消息报过来,她眉头越皱越深。昨日中午府门前争吵时,她还想着坏了沈金山名声,自己握紧沈家大权。可吵完回府发现房契被偷后,知晓沈家铺子丢失大半,她已经隐隐有了退意。   这些年沈金山想针对胡家,已经成了一块心病。放着好好的踏实生意不做,非得走那旁门左道,四处攀关系。平常还好,可这次他明显招架不住了。   深处后宅多年,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沈金山怎么样她不管,可她和儿子后半生得有着落。   想了整整一晚上,当方才与蚕农间的契书作废消息传来,她终于下定决心。叫来心腹妈妈,她吩咐她赶紧去取几只箱笼,自己则亲自去后面打开库房门。   “古董玉器一概不要,只装金子。”   先装点金子运回娘家,这样待日后沈家无事,她自可靠这笔金子与沈金山周旋。自己的夫婿自己了解,换做别家可能暴跳如雷甚至休妻,可沈金山那财迷,绝对会看在金子的面上重新接纳她;而若是沈家不行了,手里握着金子,她在娘家说话腰板也硬。   这样盘算着,孙氏终于从怀中掏出钥匙。沈家库房光有钥匙还打不开,第二道门上有道独特的机关。这道机关难得倒别人,可难不倒在后院呆了二十多年的孙氏。用独特的手法敲击砖墙,叮叮咚咚后,浑然一体的砖墙突然向两边分开,露出里面金光闪闪的色泽。   “多谢夫人带路。”   还没等孙氏开口吩咐,后面突然传来低沉的男声。下意识地向后扭头,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映入眼帘。而在这张脸后面,身后跟着的下人不知何时已经全部倒下,一身玄衣的小侯爷站在八名暗卫中央,双手环胸神色傲然。   “侯爷……”   孙氏瞳孔微缩,到这份上她要再不明白征募军饷宴是个圈套,那就是真傻的了。   “昨日之事侯爷想必也听说过,民妇与沈金山并无多少感情。这库房中金银,民妇只取一点日后嚼用,其余还请侯爷自便。”   孙氏想法很简单,小侯爷是她绝对无法抵挡的,而沈金山也不值得她舍命保全,所以干脆用这些家财贿赂小侯爷,换取自己跟儿子的平安。   “与沈金山并无多少感情?敢问孙氏,你究竟对谁有情?”   这……不知怎地,孙氏脑中无端闪过昨日中午胡家姑娘的问话。还没等想明白,恐惧之下她已经脱口而出。   “沈墨慈并非民妇亲生,她平日所作所为……”   “你即便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沈金山即便再狠,也不可能将沈家传给一位庶女。不管沈墨慈赚多少,日后还不是你儿子的?”   虽然重生后阿瑶清醒很多,但她依旧坚信人性本善,遇到事也不太愿意把人往坏处想。昨日因嫁妆铺子被抵押产生纠纷,孙氏出声哀求时,她只是厌恶这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自己出事便要别人倾力相助的人未免太双重标准。   可陆景渊不同,自幼便活在死亡危机下,他对人性中那些恶念再了解不过。如孙氏这等表面冷漠之人,心里怎么想的他打眼就能看个透彻。关注阿瑶他自然知道昨日之事,当时暗卫来报时他还有些疑惑,直到今早码头上偶然确定她重生之事,他终于知道她的愤怒从何而来。   因为生气前世的冷漠?   那个傻丫头,连生气都生不对。不论前世今生,孙氏的冷漠从来都只是在掩盖她的自私。   “即便沈墨慈要出手杀了胡家人,只怕你也会帮忙递刀子吧。毕竟,这样整个胡家都会是你儿子的。”   完全被猜中心思,孙氏无力地低下头。   “侯爷为何如此护着胡家,莫非是因为胡家姑娘?”   你也看出来了?陆平脸上脸上闪过一抹兴味,当然因为长相,一般人看不出来。   可陆景渊还是看出来了,眼刀往那边一甩,他坚定道:“那可是本候同门师妹!”   不仅是同门师妹,还是本候两辈子唯一看顺眼的姑娘。你想算计她?就别怪本候替她出气!潜意识里,陆景渊是这样想的。可想他定北侯,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将如此小儿女心思表现出来。   这……沈金山到底做了什么孽啊!   看着最后面一道跟过来,这会也被敲晕的儿子,再看看如今危如累卵的沈家,孙氏悔不当初。如果她能少点贪心,平日劝着点沈金山,是不是日子也能平顺些?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跪伏在地,孙氏眼神绝望。   没等她再出声,小侯爷一个眼神过去,那边陆平早已会意,一个手刀下去,孙氏步了其他下人后尘,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而不用小侯爷吩咐,身后暗卫已经自动开始清理现场,将昏迷的下人拖到隐秘处。边干活陆平还边想着,怪不得小侯爷方才说等蚕农契书撕毁后再出面,原来是在等这个,小侯爷果然神机妙算。   再次被属下脑补过度的陆景渊对此毫无所觉,吩咐两个人守着库房,他带着其他人翻墙出去。朝廷钦差的依仗已经等在外面,稍微收拾下,不多时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摆足了官威出现在沈府门前。   而在小侯爷到来的这段时间内,沈金山则是跟胡九龄杠上了。   他已经想明白了,如今沈家名声没了,他能守住的只有银子。所以不管契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有多清楚,院内院外的嘲笑声有多大,总之他就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要银子没有要命一条,打定主意要赖到底。   谁稀罕他那条命!   虽然报官可以解决问题,可现如今他那副模样,还是让人气得牙痒痒。   正当局面僵持不下时,不远处走来官员出巡时开道的锣鼓声。众人循声望去,就看到高头大马上朝这边走过来的玄衣小侯爷。   治这没脸没皮的泼皮无赖的人来了!百姓们面露欣喜。   最后的救星终于到了!沈金山眼中闪现出强烈的希冀光芒。 ☆、第91章   有些事不仅胡九龄和在场百姓清楚,沈金山更清楚。   契书上白纸黑字清楚明白,一时耍赖也许可以多往后拖会,但真要告到官府,在事情已经闹成如今这样的情况下,即便他肯出银子贿赂,顾忌着官声民怨,那些当官的也绝不敢收。   小侯爷是他如今唯一的指望!   虽然把握不大,可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绝望之下他还是生出强烈的希望。   如果小侯爷站在他这边……   “扶我起来。”他朝旁边管家招手。   与此同时陆景渊已经来到沈府跟前,围在门前的百姓自觉给他们让出一条路。虽然此刻没有州府的仪仗队,可小侯爷独属于天潢贵胄的富贵气质远比那些外物更能支撑起天家威仪。后面暗卫规规矩矩地跟上来,满脸期待的百姓这会没一个敢出声,只能用殷切的目光看向他。   目光之热烈,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粘稠几分。   虽然前面沈家所作所为为人所不齿,毕竟没有牵涉到自身利益,这些市井百姓顶多人前背后地嘲笑几句。可这次不一样,前面沈金山以黑炭相要挟,逼他们签下亏本的契书已经够让人憋屈。没想到事情转一圈回来,连黑炭都是在糊弄人,这简直是把他们当猴耍。   是可忍孰不可忍!群情激奋,这会外面一圈百姓脑门上就差写几个字:钦差大老爷赶紧治治下那厚颜无耻之人。   沐浴在众人的殷切期待中,陆景渊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昂首挺胸迈着方步跨进沈家院内,表面上目不斜视,实际在众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眼神一直在盯着不远处的阿瑶。   “侯爷!”   被沈管家弯腰扶起来一半,不等站定,沈金山便急切地朝前面躬身抱拳。   陆景渊没吭声,跨过门槛的皂靴准确地踩到地上门板上,玄色衣袖下的手朝后勾下,跟在后面的陆平立刻会意,带着暗卫紧跟在他后面踩上去。   踩在门板上时吃不上劲,可在门板边缘却是可以吃上劲。不论小侯爷还是诸位暗卫,皆是有功夫的人,力道并非寻常壮实点的蚕农可比。只见一排穿着藏蓝色袍服的暗卫很自然地踩在门板上,原先纹丝不动的门板突然往前滑了下,刚被沈管家解救出来,稍稍往后拖了点的沈金山双脚再次被埋在底下。   “啊!”   被重物压过的人都知道,最疼的不是一直被压着,而是刚刚被松开,麻木的疼痛稍微有所减缓时,重物再次落下来。   先是胡家父女,再是搬门的十几号蚕农,现在又是一群暗卫。前面两次还好,厚实的门板只是砸着脚面。然而最后这次,好巧不巧地刚好砸到食指。门板落下来,沈金山只觉一股锥子狠狠刺入的疼痛顺着自己的十只脚趾头传过来,他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陆景渊皱眉,“这是不欢迎本候?”   十指连心,不管手指头还是脚趾头,剧痛之下沈金山压根说不出话来。双手扶着他,沈管家忙开口。   可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陆景渊已经从门板上下来。打住了阿瑶要跪地请安的动作,又吩咐外面百姓起身后,看着眼前门板,他冷声问道:“这边怎地如此混乱?”   “景……”阿瑶迫不急的地开口,刚说出第一个字,察觉到有些不妥,顿了顿她忙改口:“禀侯爷,沈金山借倒春寒之机,以石块充作黑炭,欺骗青城百姓签下契书。后又以生丝为要挟,胁迫我阿爹高价购买。如今事情败露,激起民愤。”   说完阿瑶仰头,晶亮的杏眼满是信赖地看向他。景哥哥给了胡家黑炭,他肯定会帮他们。   这丫头,干嘛用那么炽热的眼光看向本候。   心下颇为自得,可陆景渊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仅如此,为了掩饰自己情绪,他脸色更是冷了三分。   “是非曲折,本候自有决断。”   冷冷的口气给了沈金山莫大鼓舞,终于从疼痛中逃脱出来,抓住管家手臂强撑着站起来,他哀求道:“还请侯爷为沈某做主。”   “做主?”   “侯爷明鉴,沈某好好从州府运来的黑炭,稀里糊涂就变成了石头块,此事并非沈某有意欺瞒。”   到这份上沈金山也不指望那些生丝契书还能保住,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赔那天价的毁契银子。可小侯爷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在他心里最后一口热乎劲上浇下来一盆冷水。   “也就是说,你承认沈家拿不出黑炭?”   “这……沈某也是无奈。当日州府借炭的文书俱在,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还请侯爷为沈某做主。”   “据本候所知,州府黑炭乃军需之物,即便用于赈灾也是免费发放,又怎会单独落到你沈家手里?此事本就有违我大夏律法,恕本候无法知法犯法。”   冷酷无情的话语彻底浇熄了沈金山最后一丝期待,心彻底凉下去。他环顾四周,后面沈家护院下人满脸胆怯和畏缩,旁边胡家父女以及门外乌压压的百姓皆是敌人。天地之大,此时此刻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   脚指头上疼痛传来,剧痛之下他生出了鱼死网破的心。   “沈家变故想必侯爷也已知晓,若是拿出这笔银子,只怕沈某再无力再凑出一百八十万两银子。”   他话中意思很明白,要么帮我赖掉这两份契书,要么别想从我沈家拿走一两银子的军饷。   “你是在威胁本候?”陆景渊阴沉的面色反倒缓和下来,唇畔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沈某也是无奈。因着房契被盗,我沈家如今境况惨淡,只怕两处不能周全。毕竟这么多街坊邻居,亏谁也不能亏着他们。”   “两处不能周全?”   胡九龄和陆景渊一道出声,前者只是自言自语,后者声音中则带着几丝玩味。   “可据说沈家库房里,堆着金山银山。”   库房……提起这两个字沈金山心下一惊,不过想到他继承家业后对库房的几次加固。那外墙是他花大价钱,专门从山东运来的整块泰山石,整个库房核心地带被围一圈,连最尖锐的凿子都钻不动。   没有他的独门手势,谁也别想进去库房。   “沈家发家不过这十几年的光景,那些话不过是以讹传讹。今日在这,沈某跟侯爷交个底。沈家如今所有家当,在给完一百八十万两军饷后,也剩不了几个钱。”   他在骗人!想到前世沈家不输于胡家的豪富,阿瑶脸上露出几丝急切,刚准备开口却被胡九龄拦下来。   “侯爷自有决断。”   阿瑶也只是被前世记忆困扰,一时间有些失去理智。冷静下来后,不用多想她便明白了。景哥哥那般聪明的人,岂会被沈金山这么几句话糊弄过去。   而陆景渊也没让她失望,察觉到她的急切,本来想多逗弄沈金山一会的他收起多余心思。手臂往后一伸,他拔出暗卫手里的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在了沈金山脖子上。   “不仅威胁本候,还敢欺骗本候。”   刀刃的寒芒扫过来,沈金山双腿一哆嗦:“侯爷明鉴,沈某绝不敢有任何欺瞒。”   “当真?若那库房里堆着金山银山。”   想起自己坚固的库房,沈金山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得:“不可能,沈某句句是真。”   “既然你这样说,那本候就只当库房里没有东西。”   好像有那里不对……不等沈金山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后面暗卫提起来,一行人直接朝后院走去。越接近库房方向,沈金山越是吃惊。莫非库房被人打开了?不可能,今早他刚检查过,一切都还好好的。即便有人开凿,方才也没有丝毫动静。   这样劝慰着自己,勉强稳下心思,他讨好道。   “侯爷你看,这库房里可不是……”话还没说完,面前那道再普通不过的房门打开,耀眼的金光扑面而来。   “恩,库房里的确没东西。”   陆景渊点头,给暗卫打个眼色,后者迅速将沈金山仍在地上。走到他跟前,他弯腰,如鹰隼般犀利的眸子紧紧摄住他,话语中也是透出无限的危险。   “既然沈家库房是空的,那沈老爷拿什么来凑本候那一百八十万两军饷?”   库房怎么会被打开,接手沈家后他最用心做过的事,便是加固库房。不仅加固,甚至他还高价请人做了精密而复杂的机关,保证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能打开。   即便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依旧有些无法接受,震惊之下他甚至没听清小侯爷在说什么。   “怎么会开了。”   “还得多亏了沈夫人与沈家姑娘相助。”   低头,陆景渊低声说道。虽然碍于幕后之人,这会他无法取了沈墨慈性命,反而要将她放回来。可如今他已经确定那丫头心意,既然她喜欢他,那早晚会成为他的女人。   皇帝舅舅曾教导过他,自己的女人自己保护。前世沈墨慈和孙氏都对不起那丫头,这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他们好受了。   “他们俩?”   短短时间内,沈金山的情绪从不可置信到恍然大悟,最后眼中升起滔天的恨意。   “这两个贱人!”   陆景渊没有理会他,看着后面跟过来的胡家父女,他朗盛道:“既然沈家库房是空的,那欠下的钱,便变卖家产来归还。” ☆、第92章   沈家库房门还没关上,隔着老远依然能看到里面金银珠宝散发的光芒,可这会离最近的陆景渊却好像没看见似得。   “既然方才沈老爷要本候主持公道,那本候就给你个公道。三日后,沈家名下所有房产、田地,皆在云来楼公开拍卖,价高者得。”   说完不等沈金山反应,他看向后面跟来的胡九龄。   “胡老爷意下如何?”   今晨平王账房所抛出的沈家房契在孙家门前引发骚动,青城诸商贾请胡九龄出面主持公道。可刚才码头上出了细作之事,忙碌间他也没有立刻给答复,而是告知账房稍后再说。   如今小侯爷隐晦地提起,两人却都知晓他说得是何事。   几乎没有多加思索,胡九龄便答道:“先前平王所售沈家铺子虽好,无奈争执之人太多。拜诸位同仁信任,托胡某拿出个章程。可此等复杂之事,一时之间胡某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多亏侯爷指点迷津,价高者得、各凭本事,此等公平之法,诸位同仁定会心服口服。”   边说着这话,胡九龄也有些佩服小侯爷才智,竟能想出如此绝妙之法。   而站在他身边的阿瑶却是面露疑惑,拍卖……这两个字怎么如此熟悉。   记忆中前世,在本州慈幼局因朝廷迟迟未曾下拨银两而面临三餐不继的困境时,当时已是墨大儒徒弟的沈墨慈就曾挺身而出,拿自己的一些首饰在云来楼公开拍卖,所得银钱悉数捐给慈幼局。凭借此法,她在青城内的仁善名声瞬间传遍全州。   而自那之后,她又陆陆续续在几次关键时候举行拍卖,最终仁慈之名传遍天下。   虽然那时她一直居于胡家后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也对此事有所耳闻。若她没有记错,“拍卖”乃沈墨慈独创之法。   景哥哥又怎么会知道?   莫非他天赋异禀,还是有其它什么原因。   想到这阿瑶一双杏眼盯住沈金山旁边的玄衣少年,整个人陷入思索中。而在她思索的同时,因库房被悄无声息打开而陷入震惊中的沈金山终于回过神来。   “我沈家库房中金银……”   “库房不是空的?”陆景渊一本正经地睁着眼说瞎话。   见沈金山还欲狡辩,他微微倾身,周身杀气凝聚成一根尖针,直接戳向他脑门,“莫非沈老爷方才在欺骗本候?”   欺骗小侯爷?   他不仅是小侯爷,还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手握雕刻五爪金龙的金牌令箭,身为天使,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上。   方才他之所以信誓旦旦地说库房是空的,完全是出于对自己机关的自信。原来当日设计库房时,为彻底防范有人偷到,他特意在隔壁弄了间差不多的石室。只要手势不对、或者有人以外力强行破开,那就会将他带到那间。而那间里面,只放着些不值钱的东西。   可没想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如此精密的机关,竟然被孙氏那贱人所掌握。还有阿慈,想到自己那次交出去的钥匙,他已经明白了整个过程。   这会明白已经晚了,小侯爷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库房,而他话也已经说出去。对着胡九龄他尚敢胡搅蛮缠,可如今对上小侯爷,就算再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难道真的放弃这满满一库房的金银?   想到这沈金山心都在滴血。   他心疼自己即将要失去的万贯家财,更对造成眼前局面的沈墨慈和孙氏恨之入骨。排山倒海的悔恨之意袭来,他只觉一阵胸闷,然后开始喘着粗气。   “不好,老爷哮喘发作了。”   “就这么说定了。”   陆景渊才不管沈金山是何等伤心欲绝,扔下这句话后他给后面暗卫打个手势。顺着他伸出去的手臂,一排暗卫直接站在库房门前,握紧大刀呈戒备姿态,整个一副完全接管库房的架势。   “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还不快扶沈兄下去,请郎中来好生照料。”   胡九龄拧眉,担忧的模样让沈管家心里隐隐有些安慰——胡老爷当真仁善。   其实他完全误会了,胡九龄担忧是真,可他担忧的却是:万一沈金山真的一口气没过来就这样去了,沈家那边白幡挂出来,到时候总不能在人家哭丧的时候办那瓜分家产的事。   虽然他很想大闹灵堂,就如前世他过世后沈家那群狗腿子的对胡家所做的那般,原原本本地还回去。可与沈家不同的是,他还要脸,那种事想想也就罢了,真让他做的话绝对做不出来。   沈金山绝对不能出事!   心下有了这种认知,他又对沈管家说道:“如今沈家一团乱,好些个东西怕是有些不便。恰好我胡家库房里有根山参,正好拿来给沈兄补补。”   说到做到,在沈管家略有些不解的目光中,胡九龄直接移步往外面走去,吩咐跟来的胡家下人,回府问宋氏要一根老山参过来。   这话正好让聚在门前,还未完全散去的青城百姓听到,一时间现场出现了片刻寂静。寂静过后好些人又愤怒又不解,明明沈金山那么不是东西,为何胡老爷还要这般照顾他。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胡施主一心向善,日后定有善报。”   一大早启程前往城西,为包括苏父在内的许多贫苦百姓看病的空海大师姗姗来迟。走到人群中,他轻念佛号,看向胡九龄的目光满是赞赏。   而他的到来也成功平息了门前喧闹的气氛,安静下来后众人也大都理解胡九龄。毕竟是一条人命,即便他再作恶多端,放在自己跟前也不忍心眼睁睁看他去死。胡老爷能放下芥蒂,还送珍贵药材,这等胸襟的确让人佩服。   就这样因着发炭之事威望再度提升的胡九龄,短时间内威望再度上升。   沐浴在众人崇拜的眼神中,他双手抬起来做个安静的手势,顺势将方才小侯爷提议说一遍。   “大家放心,三日之后待筹集款项,欠大家的毁契银子定会一文不少地发下去。正是春蚕忙碌的时节,这么耽误下去难免误事,诸位乡亲父老还是快快回去吧。”   还真帮他们要到了银子?   三两成群往西走着,这些市井百姓们还有些不可置信。议论间,很快沈家所有财产要拍卖之事,很快传遍整个青城。   沈家后院库房前,暗卫们正在紧张地整理金银。   趁着胡九龄去前院吩咐下人的功夫,陆景渊走到阿瑶跟前。这傻丫头,从刚才起便用那般赤果果的目光盯着他。心下很是受用,他决定对她好一些。   “去里面看看?”   随着他的走近,阿瑶脖子逐渐仰起。第一次这般认真地看着他,她发现景哥哥长得还真是好看。英挺的眉、飞扬的眼,还有同样精致的鼻子和嘴,好看到不得了的五官,加上出身富贵人家自幼熏陶出的那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贵气,当真让他整个人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那般,完美到不似生在这个凡间。   连沈墨慈都能想到的法子,这般出色的景哥哥能想出来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所以到嘴边的疑问生生换了种问法:“拍卖的法子是景哥哥想出来的?”   这丫头是在怀疑什么?   心下闪过一抹敏锐,很快陆景渊便分辨出她话中的肯定。   他自然知道前世沈墨慈举办的那几次拍卖,且也清楚,动静之大这丫头应该也有所耳闻。凭良心说,沈墨慈的确有那么几分灵巧心思,常常能想到出其不意的法子。   可那又如何?谁让她不长眼,敢惹她家丫头?   想到半夜临离开前,山谷里被折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沈墨慈,对上眼前的阿瑶,他心下微微坦然。   “恩,走,去看看,想要什么自己拿。”   ……   阿瑶出现了一瞬间的愣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景哥哥这是让她在沈家库房里随便选?   “这……不太好吧。”   “你是本候的……”到嘴边的“丫头”二字生生转个弯,“师妹,快去!”   景哥哥刚才自称本候……阿瑶想起今早在码头上总结出来的规律,好像两人私下相处时景哥哥这般自称,都是他尴尬的时候。   “景哥哥是不是不好意思?”   回应她的是一双焦躁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拉起她小手,直接托着她往前走。察觉到她打了个趔趄,他放缓脚步,带着她慢慢跨过门槛,直接来到珠光宝气闪耀的源头。   饶是生在胡家自幼见惯了富贵,这会置身于沈家百年积累中,看着堆满的金银财宝,她只觉眼珠子被撑得慌。   “快点挑。”   耳边传来景哥哥烦躁的声音,语气夹杂着十足的不容拒绝。刚准备摇头的阿瑶赶紧打住,然后她低头,在满目闪耀的金银中找到了一件金线编织的软甲。   弯腰拿起软甲,她往景哥哥身上比了比,发现尺寸竟跟量身定做的似的。   “这些时日承蒙景哥哥关照,尤其是今早的黑炭,你可是帮了大忙。我也想不出该如何回报你,就借花献佛。”   低头,脸色染上红晕,她将金线软甲递过去。   这丫头,难道不知道姑娘家送陌生男子衣物代表着什么?她肯定是知道,然后借此在像本候表明心迹。   都这么明显了,本候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余光瞥见旁边一对玉环,虽然没什么来头,但玉质倒是不错,寓意也好。   伸手去过来,接过金线软甲,他将玉环递到她跟前:“这个,拿着。” ☆、第93章   沈家库房一处在明,一处在暗,沈金山为保万无一失,放在明处库房中的东西也似模像样,这样一来,被他收到暗地里这处库房中的皆是珍品。   而能被小侯爷看上眼的玉环,自然是珍品中的珍品。玉环通体无一丝杂色,外侧用极为精巧的工艺雕刻着暗花,这花非但没破坏玉环的整体构造,反而锦上添花,显得一对两块玉贵气天成。放眼望去,这满库房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中,闪光的不如它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古朴庄重气息,而庄重的古玩字画更是比不上玉器本身的温润。   在景哥哥威胁的目光中,阿瑶只能将这对玉环包在帕子里带回府。   本来回去的路上她还满心纠结,可回府后刚换好衣裳,正院便有人来报宋氏请她过去。   阿娘叫她?   这些年母女二人除去晨昏定省见上那么一面外,其它时辰一个在正院养病,一个在绣楼里读书识字,彼此陌生而疏远。即便重生后她及时清理掉奶娘这个拦在中间,肆意破坏母女两人关系的毒瘤,可十几年形成的习惯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母女相处起来也只比陌生人强一点。   这会阿娘竟然主动叫她,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想到这阿瑶再也顾不得去想其它,胡乱换身简单点的衣裳,便起身往前面走去。   在她走后青霜带人收拾,恰好看到放在床边的这对玉环。那玉环玉质通透、雕工精湛,即便是不懂玉的人乍一见也会情不自禁震惊于它的美。   胡家好东西多得是,青霜压根没往别处想。抬头看到平日挽起床帐所用的光秃秃金钩,今早收拾床帐时她还跟姑娘说过,若是在金钩上拴点摆件肯定好看。想必姑娘是听到心里去,特意命人从库房找出来的。   因着今早在码头上被小侯爷拦下,问了许多关于姑娘的事,青霜这会正心神不定,急于想找点事情做。回后面从自己房中拿出一股同玉色相近的丝线,心灵手巧的她十指翻飞,迅速编了两个花样系在玉环上。一对玉环配一对金钩左右挂在床上,配合着帐幔清雅的颜色,竟是说不出的别致。   话分两头,匆匆赶到正院的阿瑶那边的确发生了大事,不过并非她隐隐担忧的什么麻烦事。   “掌管中馈?”   纤细的手指指着自己鼻子,阿瑶神色间难掩惊讶。   看到这样的女儿,宋氏想起当年刚开始接触中馈时的自己。闺中女子多悠闲,吟诗作赋很轻松便打发过去一天,乍摸起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满心满眼里的抵触,比如今的阿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后宅琐事也不过是看起来麻烦,时日一长摸到门道,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你若实在不愿,就把后宅这些下人当做铺子里的伙计,同样是管人管事,两者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   对于女儿跟自己不亲,宋氏心里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不过幡然醒悟后,她又恢复到初嫁进胡家那会的理智,知道有些事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最后悔的便是缺失了阿瑶长大的前十三年,好在如今阿瑶尚未出嫁,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且先寻个机会,让母女俩多点功夫相处。怎么都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时日久了总能知道她的好。   心下有了定计,宋氏也在慢慢寻找着合适的机会。恰好方才老爷命人回来传信,说给沈家送些补品过去,听到后她只觉眼前一亮。   “阿娘知晓如今阿瑶事忙,不仅要跟两位师傅一同进学,还要学着掌管胡家生意,一个人恨不得劈成两半使。可阿娘此举并非给你添乱,且不说咱们女人,嫁人后总要掌管中馈。即便日后你在外打理生意,也得保证后方安定,不会在关键时刻捅你一刀。”   方才亲眼见证沈家的双层库房后,好奇之下阿瑶曾问过景哥哥他是如何破开机关的。禁不住她再三纠缠,他终于告诉她实情。   “孙氏暗生二心,意图窃取库房。”   真是狗咬狗一嘴毛,阿瑶对孙氏并无多少好感,听明白后只觉一阵爽快。   然而如今阿娘这番话,却让她生出另外一层感悟。莫怪古人说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时,把齐家排在最前面。如沈家那般,沈夫人亲自为景哥哥引路,不仅指明密室所在之处,还帮忙破掉了连火药都炸不开的密室机关,直接害整个沈家失去了最后的依仗,这一刀子捅得绝对比其他任何人都要狠。   “阿娘所言有理,”想明白后阿瑶点头,复又迟疑道:“可正如阿娘所说,女儿先前耽误太多,这会奋起直追,每日忙得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个用,实在是没有太多功夫。”   能答应就好!宋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心下隐隐升起几分感动。   “阿瑶放心,阿娘也并非那些不近人情的。之所以刚回到府便喊你过来,不过是想与你商量下,到底该给沈家送哪些补品。”   方才听到传信后,宋氏心下已经把这事合计了好几遍。此事与沈家有关,注定也就牵扯到生意场上那些事,而这正是如今阿瑶最感兴趣的。以此事作为开头,定不会引起她太大反感。   “送沈家……”阿瑶陷入了迟疑,“太贵重的东西送过去也是浪费,女儿还真有些舍不得。”   这小财迷的性子,配上那张讨喜的脸,还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往心坎里疼。自觉亏欠阿瑶十三年,宋氏这会是怎么看阿瑶怎么觉得稀罕不够。   “可若是送过去的东西太薄,又会失了我胡家脸面。”宋氏补充道。   阿瑶当然也明白此点,可前世那些事在心中翻腾。就是在此处,孙氏和沈墨慈还曾假惺惺地安慰过丧夫后悲痛交加、沉疴不起的阿娘,表面上满脸悲悯,可转过头他们便纠集胡家旁支以及其他商贾欺压上门,阵阵骂声中阿娘一次次吐血,没几日便含恨抑郁而终。   她承认自己心胸不够宽大,忘不了这种仇恨,与此同时她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阿娘,若是我们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与沈家有何区别?”   听到这句话,宋氏完全陷入了震惊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加之在父女俩有意隐瞒,她并不知道阿瑶重生之事,在她心里沈家不过是胡家生意场上多年的老对头。报复沈家她也支持,毕竟那也是帮她亲闺女出气,可没有了相隔两世的仇恨,站在她的角度,未免觉得老爷有些走火入魔了。   白天想着算计沈家也就罢了,连夜里入睡后,说梦话都在咬牙切齿喊着沈金山名字。沈家固然可恨,可老爷岁数也不小了,这般夜夜睡不安稳,真真是让她忧心。   “阿瑶终于想明白了,不要让仇恨影响到你。我们胡家一向光明正大,这次的事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如何光明正大?”   宋氏唇角扬起柔和的笑意,眼中却闪过一道冷芒,“我胡家又不是开药铺的。”   “开、药、铺?”缓缓重复着这三个字,阿瑶神情逐渐从疑惑变为欣喜,“对啊,阿娘,我跟阿爹怎么忘了这点。胡家又不是开药铺的,怎么知道沈老爷那病需要什么药。万一送两根人参过去补过了,到时候真出个三长两短,到底要算到谁头上?我看这事,还得交给郎中去办。”   毕竟是她亲生的闺女,果然冰雪聪明,一会功夫宋氏又发现了阿瑶另一处优点。   “也不缺走那两步道的功夫,就走远点,去请百草堂那位老郎中。”   事不宜迟,阿瑶立刻朝门外喊人,吩咐他套车,自己亲自前去百草堂。   马车一路驶出胡家,因着上午发炭以及刚才闹剧,这会功夫胡家声望达到顶峰,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   在阿瑶带着老郎中离开百草堂后不久,她来此地的原因便已经迅速传开来。   “听说了没?胡家姑娘是亲自来请百草堂的老郎中,过沈家给沈老爷看病。”   “我家有亲戚就在百草堂里管着抓药,当时他就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胡家姑娘说了,本来是打算送两根老山参过去给沈老爷补补,可后来又想到,不管什么病都得讲究个对症下药。老山参是好东西,但万一不对症补过了,那可成了胡家的罪过。保险起见,还是请郎中先过去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胡家丁当义不容辞。”   连这等细节都想到了,胡姑娘该有多心善。胡家声望摆在那,这会阿瑶无论做什么事,所有人皆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尽量给她编个美好的理由。于是明明是心疼两根老山参的事,被这些人一说反倒成了胡家姑娘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想,比如说沈金山。   及时服用药丸子,这会他虽不舒服,但神智却还清醒。被老郎中号着脉,听明白前因后果,他喘着粗气愤恨道:“那只老狐狸,一定是为省那几根老山参。”   可怜胡家姑娘一片好意。老郎中摇头,心下不忿,待写药方时他刻意开了个见效慢的方子,一应廉价草药也皆用贵重稀有药草所取代,总之穷尽毕生所学好生坑沈金山一把。 ☆、第94章   老郎中在沈家的种种“义举”,阿瑶却是丁点不知。   她只是在沿路百姓的注目礼中,坐着胡家马车快马加鞭赶到城西百草堂,将一路上想好的那副说辞悉数道出后,顺利请动老大夫。然后两人一齐上马车,又再很多人的注目下原路折返回城东。亲自将人送进沈家后,她便回了胡家。   整个过程中她压根没出现在过众人面前,也未曾踏进过沈家大门,对于青城百姓严重偏离事实、把她夸成一朵花的种种猜测,以及沈金山的怨念,她更是没怎么感觉到。   也不对,她多少有点反应。   许是沿途市井百姓的眼神太过炽热,又或许是沈金山的怨念太深,或者干脆是因为倒春寒中天气过于寒冷,忙活一圈回到胡家后,下马车时一阵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然后她就被一直等在院门处的宋氏接住了。   “看你给急得满头大汗,这么冷的天穿厚实点,可别吹风着了凉。”便将手中大氅给女儿披上,宋氏边略带责怪地说道。   这便是被阿娘关心的感觉,满是心疼的口气,温柔而又不失责怪的声音。就着肩膀环绕一圈的大氅尚带着些宋氏身上的余温,那温度似乎要一直传到她心底。   阿娘……应该也是关心她的吧。   虽然前世弥留之际她将她托付给表哥,一手酿成了日后的悲剧。可在那时,谁会觉得文采斐然、开春即将参加本州院试,平日一片君子如玉之风的宋钦文,会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何止不会这样想,那时候宋钦文简直是青城所有有姑娘人家翘首以待的东床快婿。将她许给他,阿娘肯定也没少动用娘家那边关系,她也是一门心思希望她能好。   怪只怪宋钦文太会伪装,想到这阿瑶心中对宋氏最深的那块怨恨渐渐消融。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头十三年母女间的生疏,早已让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待宋氏系好后,她屈膝福礼,声音中微微带着生硬:“多谢阿娘关心。”   宋氏温柔的手出现一瞬间的僵硬。这孩子……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她先没尽到为人母的心。   “快进来吧,你阿爹和两位师傅还在等你。”   “两位师傅?阿娘,莫非是为了我掌家之事?”   “看你想哪去了,阿娘既然说过不会耽误你其它事,就一定会做到。外面冷,咱们快些进去。”边说着宋氏边有些小心翼翼地抓过阿瑶的手。   突然被个有些陌生的人抓住,阿瑶下意识地有些僵硬。可余光看到那张期盼的侧脸,想到上次舅舅带家人来府门前负荆请罪时,她撑着病体回护她的模样,阿瑶心下微微动容。毕竟是生她的阿娘,想明白此点后,她手回握回去。   宋氏长舒一口气,娘俩手挽着手向前院招待客人所用厅堂走去。胡家宅子大,前后院间有很长的一段石板路,宋氏体弱,先前走时每每都得由丫鬟搀扶,即便如此依旧疲惫不已。可现在拉着阿瑶的手,她却觉得一眨眼功夫已经到了门外。   这段路也太短了点。   好悬才没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宋家兄妹小的时候,那时她成亲多年未曾有孕,喜欢孩子时,常常拉着娘家侄子侄女的手喂他们吃糕点。可生阿瑶后大出血,然后她一直缠绵病榻,算起来这还是十三年来母女俩第一次如此亲昵。   她究竟欠了这孩子多少啊!   带阿瑶进了厅堂,宋氏敬陪末座。前面几人寒暄之言悉数听不见,这会她脑子里全是懊悔。   在她前面,阿瑶见过两位师傅后,师徒三人连带胡九龄四人就说起了正事。   最先开口的是空海大师,一对寿眉微微抖动,他慈眉善目地看向阿瑶。   “这几日授课,阿瑶大体知道为师的做法。”   阿瑶点头,“墨师傅比较注重经史子集,书中箴言深入浅出,三言两语间常使人醍醐灌顶。而大师师傅这则是更重实际,无论何事皆要亲身体验一番,遇到问题再着重解决。两位师傅各有千秋,不过皆为阿瑶所喜爱、所敬佩。”   这番话说得不偏不倚,就着个人优点把每位师傅都捧了一遍。   果然左右两人听后皆面露喜色,点头后空海大师继续说道:“说得没错,贫僧不过是个老和尚,论那些书本上的深奥学问自然比不得道玄兄。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世事洞明皆学问,凡事亲身接触下总会有所收获。”   阿瑶点头,满脸受教的模样。   “前几日云来楼征募军饷宴,你准备得不错。凡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的拍卖宴,为师也交由你去准备。今日叫你前来就是为了说此事,这次你不仅要准备好宴席,还要把控整个拍卖流程。道玄兄,阿瑶这几日可能有些忙,你那边的课可否往后顺延几日?”   墨道玄可没忘了这老乌龟那虎视眈眈的大徒弟。没错,就是虎视眈眈!   如果说一开始墨大儒纯粹是因跟空海大师斗气而连带着看不惯给他长脸的小侯爷,这会他则是单纯地讨厌这个人。作为当年追过师妹的人,半个月功夫过去,足够他看出小侯爷那颗隐藏在纯良外表下蠢蠢欲动的心。   阿淑就这一个徒弟,无论如何他得帮她看好了!   不过这事总不好直接说出来,脑子稍微一转,墨大儒便想出理由。   “顺延几日倒是无碍,只是沈家家大业大,此次拍卖关系到整个青城大小商户。只有三天功夫,让阿瑶一个人全权把控,未免有些太过仓促。”   听到前一句时阿瑶还颇为轻松,不过是准备场宴席,有上次的经验,这会这事对她来说简单得很。可后面那句,却让她愣住了。   这会她接着墨大儒话说下去:“墨师傅所言有理,阿瑶接触胡家生意,时日尚浅,这会也不过刚认清楚各大绸缎商名姓,至于其它更是一头雾水。拍卖会事关重大,宴会倒好,至于其它只怕是……”   在阿瑶说话的时候,胡九龄也在暗暗思索这等提议。   墨大儒能想到的,他一样都没落下。可与此同时他想得更为长远,经商之人,诚信是根本,可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获得合作商贾的尊重和信赖。只有这样,双方才能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谈事。   即便他已经再三言明胡家日后由阿瑶继承,即便阿瑶拜了如此有名望的两位师傅,可不管她如何优秀,在诸绸缎商眼中,始终是个未及笄的姑娘。年岁小、办事不牢靠;姑娘家,更是天然的比男儿劣势。将心比心,若是有个阿瑶这般大的姑娘上门要跟他谈生意,即便面上不显,他心里也会犯嘀咕。他这个宠女儿的尚且如此,其他重视儿子的同行又会怎样想?   自打同意阿瑶接触生意后,除去盘算着算计沈家外,还有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担忧此点。本来他想着让阿瑶慢慢来,拿沈家抵押的那几件铺子练手,做出一点成绩来后,再接手更多,慢慢证明给大家看。   可如今的拍卖会,却让他看到了另一条捷径。有小侯爷压着,无人敢随意造次;有他在一旁教着,阿瑶也能迅速掌握青城绸市局;再者将沈家资产卖给各家,也算是给他们点恩惠。   如此看来,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小侯爷那心思……   小侯爷有阿瑶重要?心下没犹豫多久,胡九龄已经有了决定。   “不尝试下又怎么知道行不行?”   这……阿瑶和墨大儒同样惊讶地抬头望去。   “阿瑶总要接手我胡家生意,与诸位商贾打交道。通过此次拍卖会也算是有了交情,日后见到也好说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侯爷和空海大师信任你,你且尽管去尝试。出了任何事,别忘了还有阿爹呢。”   原来胡老爷是做此等考量,明白过来后墨大儒也没再坚持。   “如此看来这的确是个好机会,阿瑶且先安心准备。只是有一点,每日那五张簪花小楷临摹可不能荒废。”   女儿要接手如此繁重之事,从懊恼中醒来的宋氏就听到这句。   “看来这几日阿瑶是得忙活了,可别熬坏了身子。忙归忙,补汤可得照喝。”   阿爹会帮她,师傅也答应,阿娘更是……想到补汤那奇怪的味道,阿瑶下意识地抵触,不过补汤里面添的虎骨还是景哥哥特意送来的,最近忙起来常常腹中空空,喝习惯了倒也没觉得太过难以接受。   “阿爹、师傅、还有阿娘,你们放心,阿瑶一定会努力,然后临摹之事也不会放下,至于补汤……阿娘亲手熬得汤滋味那般好,自然要全喝光。”   杏眼瞪得溜圆,握紧拳头,她神色坚定地道出承诺。   就这样,本来被宋氏因沈家那点小事叫过来的阿瑶,在圆满甚至超额完成任务后,又接手了另一桩更繁重的任务。   事不宜迟,答应过后她便急匆匆赶回绣楼,换身在内室穿的宽松绸衫后走到窗前。窗前的平头案上放着一本字帖,字帖里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里面内容皆是这几日墨大儒讲解的经史子集。对于亡妻唯一爱徒,墨大儒不可谓不尽心,特意抽空将教授内容整理出来,又加上个人见解,写成了这本字帖。阿瑶每日临几遍,顺便复习当日所学内容。虽然她脑子不算聪明,可熟能生巧,这样下来竟是学得很快。   在方才答应的三件事中,补汤她只需要喝,拍卖会十分繁琐,并非一时半会能理清,她决定先临摹完字帖,了却一桩心病。   胡家特意从青城最大书斋订购的上好宣纸铺上去,由当世名家所制狼毫尖端蘸上上好的徽墨,刚准备提笔,阿瑶若有所感地扭头,恰好看到拔步床内那抹玉色。   “青霜,床头上系着的是什么?”   正在研磨的青霜停下,倾身往床内看去,解释道:“方才奴婢收拾衣裳时,从里面看到这对玉环。想着前几日您提过,收拢帐幔的金钩上却点挂饰,想着是姑娘特意找出来的。”   顿了顿,她疑惑道:“好像不对,若是姑娘找出来的,那早上就应该在那,怎么到中午才看到。”   突然……想到景哥哥塞给她玉环时的强硬,阿瑶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挂那挺好看的,就挂着吧。”   “奴婢虽然不懂玉,但也觉得那对玉环怪好看的,刚才打绺子时捧在手心里更是舒坦,还是姑娘眼光好。”   这哪是她的眼光,明明是景哥哥选的。想到这阿瑶轻轻咳嗽声,“不说这个,先写字。”   青霜安静下来,房内只余磨墨细微的声音以及两人呼吸声。倒春寒的严寒时节,似乎连虫鸟也纷纷缩进窝里,窗外没有任何响动。一片寂静中,阿瑶却始终安静不下来,每临几个字,眼睛就止不住往后瞄。   默默将此举看在眼里,青霜心道,姑娘肯定是极为喜欢,这对玉环就多挂些时候。   心思不定之下,连临摹都慢了许多。好不容易写完,宋氏那边补汤也直接送过来。因着空海大师所开方子,这段时日她身子骨好了不少。一心想着多与阿瑶接触,她亲自给送了过来。   进了阿瑶闺房放下汤盅后,眼尖的她也看到了那对玉环。   “这玉环哪来的,怎么有些眼生?”   阿娘怎么也看见了,面露难色,阿瑶刚想解释,那边宋氏已经自动帮她解释。   “胡家库房里好东西多,偶尔记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还是阿瑶眼光好,挂在床帐外怪怪好看的。”   后劲十足的补汤掩盖了阿瑶俏红的脸色,见她喝得痛快,又觉得这汤有效,宋氏心满意足地回去。   临摹完大字后,重新在桌上铺张纸,阿瑶开始想着捐献宴的布置。这次还与上次征募军饷宴不同,上次不过是青城富庶的商贾,这次却要加上些富庶的百姓,人一多整个布置更为复杂。从云来楼整体布局,到座次安排,宴席菜品,再到重要之人请帖,大事小事都需要她一手负责。   有那么多事要忙,她也逐渐忘了床内那对玉环。用完晚膳后又挑灯写了一会,终于写出个大概,打了个呵欠她稍作洗漱后就寝。   回到拔步床内,抬头看着半透明帐幔外那对玉环。月光从窗户缝中照进来,刚好照到床头那只,为原本温润的玉色增添了一丝别样的色彩。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早上船舱中景哥哥霸道的宣言悄无声息地浮现在脑海,脸儿发热,原本疲惫的她却再无丝毫睡衣。   “本候允许你喜欢我。”   捂着脸,她喃呢道:“景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也喜欢我?”   两人身份悬殊太大,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敢这样妄想一下。即便四下无人,她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声若蚊呐。   刚说完,帐外便突然冒出一道黑影。   “谁!青……”扯起脖子刚准备喊人,她的嘴已经被来人捂住了,“嘘,是我。” ☆、第95章   即便沈家是这几十年方才崭露头角,渐渐赶上胡家,可这百余年间它皆是青城有名的商户,一代代积累下来库房中好东西也颇为丰富。   陆景渊带来的暗卫皆是好手,武艺高强下干体力活十分利落,全员悉数出动进入泰山石密布的库房内清点,连晚膳都没顾上,一直忙到半夜三更方才清理出个大概。   “侯爷,发财了!”   双手奉上做好的账册,见过无数大世面的陆平这会也难掩激动。   “沈家库房金银财宝之丰富,比得上募捐宴前属下等人调查的青城多数商户,除去胡沈两家外的半数商户家产总和。”   饶是陆景渊早有心理准备,这会也隐隐有些惊讶。皱起眉头,从陆平手中结果账册,一页页翻过去,过目不忘的记性让他理清每一笔账目,同时心下估算出大略数额。   “不对。”   “莫非沈家还有私藏?好个沈家!”自觉猜测到真相,陆平面露愤怒。   陆景渊没有回答他,合上账册看着夜色下杂乱的库房,相似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前世那丫头死后没多久,他随意寻了个由头抄了沈家,当时也是他亲自带手下最信任的暗卫前来。可那时查抄出来的数额,却不及今日财宝一半。   先是胡家与前世不符的家底,现在又是沈家,青城最为豪富的两家皆是如此,这已非巧合所能解释。   他料想得没错,前世定还有他没查出来的幕后之人。   想到这陆景渊眼神越发幽暗,云层飘过来遮住月亮,阴暗中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侯爷在生气,心下升起这样的认知,余光看向旁边金线软甲,陆平灵机一动。   “侯爷,胡家姑娘选出来的这件软甲,乃是整间库房中最值钱的物件,其价值与那对玉环不相上下。”   “哦?”挑起软甲,入手触感冰凉细腻,“倒是件能入眼的东西,不过这与玉环何干?”   “属下多嘴。”   陆平可没忽略小侯爷突然缓和的情绪,无论心下如何想,这会他却是规规矩矩地自打嘴巴。   “既然都差不多了,那本候先行离开。”   说完,在一片抱拳恭送的姿势中,陆景渊转身离开。只是手中一直牢牢抓着的金丝软甲,为他一贯玄衣飘飘的张扬背景添了几丝不协调。   “头儿,侯爷为何不让咱们把软甲捧回去?”旁边暗卫颇为不解地问着陆平,小侯爷虽与他们同甘共苦,但身上某些富家子弟习性却没变。富家子弟从生下来,围在身边的丫鬟婆子就没少过,几时需要他们亲自拿东西。   就小侯爷一身玄衣,行走间衣袂飘飘,风姿张扬的模样,手里捧着件软甲,怎么想怎么不搭。   “当然是……”刚想说出实情,心里打个突,陆平硬生生把到嘴的话咽下去,没好气地看向来人,“管那么多干嘛,干活去。”   问话的暗卫想得没错,刚走出库房的陆景渊已经觉得有些别扭。下意识地想将手里东西往怀里揣,刚扬起手,看到那件颇大的软甲,他无奈地摇头。   脚下一蹬灵巧地上了屋顶,习惯了双手空空毫无拘束,这会手里多个东西,灵巧的轻功用起来也颇为拘束。   “这丫头,非得送本候东西。”   要不是阿瑶送的,依他脾气早就扔了。   “也是她一片心意,竟然送本候贴身衣物,扔了不太好。”   喃喃自语着,揭开外袍他将软甲套在里面。虽然外表看上去纤瘦,可自幼习武,陆景渊身形那是一等一的好,抓着略显宽松的软甲套在他身上刚好合适。贴着中衣薄薄一层,多一寸肥、少一寸瘦。   “这是觊觎本候多久了,仅凭估量也能算得如此准确。”   因前后两世库房有所差异而产生的那点疑惑悉数抛到脑后,脑补一番后,他只觉整颗心热乎乎的。心神激荡,他迫切地想要见到阿瑶。   “那丫头应该睡了吧。”   灵巧地在房顶穿梭,进了胡家后院,很容易他便找到阿瑶绣楼。心下这样想着,就着半敞的窗户,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内室。   拔步床外面的门开着,一打眼他便看到系在床上的那对玉环。本就激动的心这下更是熨帖,加之对阿瑶并无多少防备,原本警觉的他这会完全忽略了床内不甚均匀的呼吸。等他走近后意识到此点,半透明帷帐中那双圆睁的杏眼也已看到他。   “嘘,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阿瑶紧张的情绪悉数收回。   “景哥哥?”   仍旧残存一丝惊恐的声音从指缝中漏出来,陆景渊闪开些,任由月光照进来打在侧脸上,也让帐幔中的丫头看个清楚。   “姑娘可是叫奴婢。”   隔着一道门,听到动静的青霜下意识地起身,还没等走到门边,一道黑影扑过来,手刀一砍,瞬间她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彻底失去意识。   在陆景渊做此事时,拔步床内阿瑶也已披上宽松外袍,披头散发坐起来。将另一扇窗户打开,明亮的月色照进来,她彻底看清来人全貌。   “景哥哥,怎么是你?”   随着她的问话,隔着院墙远处更鼓声传来。   “这都一更天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边说着边看向四周,再熟悉不过的摆设告诉她,这是在胡家后院的绣楼,她的闺房内。半夜三更,景哥哥竟然出现在如此私密的地方,真是想想就羞死人了。   陆景渊没有回她,而是走到拔步床内,自床尾金钩上取下那只玉环。将之握在手心,他缓缓走向她,然后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停下,开始宽衣解带。   “景哥哥。”   阿瑶紧张地双手环胸,一副捍卫贞操的姿态,说出来的话有些结巴:“虽…虽然我…我只是个商户人家姑娘,但我…我我还知道礼义廉耻。即便我…喜欢你,有些事你也不能乱…乱来。”   这丫头当他是什么?解腰带的手顿住,陆景渊皱眉。在片刻的不悦后,回忆她方才所说的话,他迅速抓住她语气中的那一丝黯然。   “商户人家?”   这四个字正好戳到阿瑶痛处,这会她也不紧张了,而是开口连珠炮般说道:“对,我们商户人家自然比不得侯府尊贵,不过胡家这些年诚信经商,每一文钱都来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我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两辈子头一回,陆景渊感觉自己跟不上别人想法。   烦躁地将腰带扯下来,他重复道:“低人一等?”   低头,阿瑶往前伸出手,满脸抗拒的姿态:“我身份的确比不上景哥哥,不是,不仅比不上,你我之间差距还很大。不过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景哥哥不能乱来。”   陆景渊有点明白了,在她恐惧的神色中,他倾身向前。   感受到双手从她脖子两边穿过去,连带着后面平头案将她整个人牢牢箍住,他身上独有的清新味道将她包围,阿瑶整个人陷入紧张中,头更是几乎要缩到脖子里。   景哥哥要来硬的,怎么办?   脖子上每根汗毛都竖起来,最紧张的时候,阿瑶只听吹火折子的声音传来,阴影越来越低,捂住双眼的手背隐隐察觉到温度。五指透开一条缝,就见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一盏灯,英俊到不可思议的五官戏谑地看着她。   这灯……好像是她身后平头案上的。   被耍了!   意识到这点,阿瑶满心紧张迅速被羞恼所取代,小手放下来,她气咻咻地别过身。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连生气的模样也这般可爱,将灯台放在平头案上,陆景渊靠过去。   “适时脱掉外袍,只是想让你看看里面这样东西。”   “里面能有……”带着恼恨转过头,当看到他身上那件金线软甲后,阿瑶责怪的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这是沈家库房里那件?”   陆景渊点头。   景哥哥不过是穿上她挑拣的衣物,而她却误会成……好丢脸!双手再次捂住脸,不同于先前的紧张,这次完全是害羞。   “你且再看这个。”   这次阿瑶没有再做多余动作,而是依他所言看过去。只见他将那枚玉环放在金线软甲跟前,月光下,不带一丝杂色的玉有如镶嵌在金丝上面,竟是出奇的协调。   “真好看,不对……”   遗传了胡家的天赋,对衣料颜色以及纹理有独特的敏锐,稍微再看看,阿瑶便认出来。   “这玉环上所雕花纹,好像与金线软甲编制出的暗纹一致?”   “这是一对。”   “一对?”不知为何,阿瑶心中隐隐升起期待。   “先前本候也未曾认出来,直到方才事毕,再看这件软甲,才认出这是前朝赫赫有名的飞将军所用金线软甲。”   阿瑶也听说过飞将军,那是前朝的传奇人物,一生征战南北、屡立奇功。而与他彪炳战功同样传奇的,则是他的姻缘。飞将军出身将门、年少有为,当时许多富家千金意图嫁给他,其中甚至不乏皇室公主。而他却婉拒踏破门槛的媒婆,娶了一商户之女。   “你可知为何飞将军娶那商户之女?”   “史书中曾经记载,那商户之女救过被追杀的飞将军性命,且她蕙质兰心,飞将军部队缺乏粮草时,她曾以商户只能多番周济,助其大败敌军。”   越说阿瑶神色越发黯然,景哥哥刚询问时,她心中还升起过一抹期待,也许他能像飞将军一样放下门户之见。可说完后她才发现,门户之见从来都有,只不过那位商户之女用自己的才能,弥补了身份所带来的巨大差异。   “错!”   “可史书中明明是这样讲的。”   “士庶不通婚,迫于压力史书当然要这样写。可飞将军之所以能娶商户之女,全是因他个人有本事,年少有为,无须通过联姻巩固自己地位。”   斩钉截铁地说完,陆景渊靠近些,如鹰隼般的双眸摄住她的眼眸:“我也并非那等倚靠裙带关系的庸碌之辈,傻丫头,别想那么多。”   景哥哥在告诉她,他不在乎她商户的身份?   自打吐露自己心意后,阿瑶整个人一直处在自卑中。即便有很多事需要忙,她也有些提不起精神。可如今景哥哥话中的意思,却让她整颗心都轻松起来。   “你不嫌弃我是商户之女?”   “这对玉环,应该就是当年飞将军送给那商户之女的。”边说着,陆景渊边走到床边,将原本挂在床尾的玉环栓到床头。   阿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整个人处于一种不可置信的情绪中。   “景哥哥当真不介意?”   月光照进来,打在两个人的侧脸上,同时又打在一对玉环上。看到旁边乐到找不着北的傻丫头,陆景渊伸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整颗心仿佛被这浓密的牢牢网住。   反正这里也没第三个人,也罢,就让她高兴一回。   “恩,不介意。”   回应他的则是高兴的扑上来的阿瑶。   双手抱住景哥哥脖子,阿瑶快乐的像只小鸟。两人坐在拔步床内,阿瑶一声声问道介不介意,而陆景渊则拿出两辈子从未有过的耐心,一声声回答道她。   终于在她问过百八十遍后,他耐心告罄。   “已经三更了。”   “可我一点都不困。”   “拍卖会准备得怎么样?”   听他问起来,阿瑶忙将白日写好的那些给拿出来。就着灯台伸开,看到上面凌乱的字迹,她下意识地解释道。   “是……那对玉环。”   太羞人了,她忙改口:“不是在想你,我怕被人发现。”   好像越解释越不对,在上次羞愧的捂脸后,阿瑶第三次捂起脸,自暴自弃地站在那。   看来这丫头对他的感情,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夜深人静,又刚帮她解开心结,拔步床内一番你问我答后,正是情浓之事,听闻此事的陆景渊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这些基本就够了,不过有些地方还需要琢磨下。”   难得小侯爷来了兴致愿意教,阿瑶急需拜托尴尬乐意学,两相配合之下,窗前烛光下两人窃窃私语,很快敲定宴会具体布置。   吩咐人按布置上的去做,剩下几日,阿瑶开始专心研究青城各商户间关系。很快一晃三日过去,云来楼拍卖会正式开始。 ☆、第96章   陆景渊贵为王侯,但身份比青城众商贾高出一大截。对上阿瑶他能平易近人,胡九龄也多少沾点光,可在面对包括沈金山在内的其他人时,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侯爷。   居高临下,整个青城局势、各大小商户间的关系,于他而言如行军打仗时要用的沙盘般清晰透彻、一览无余。   胡九龄虽也看得透彻,可身在局中他终归没有这等大彻大悟。比如同是品评孙家,他可能会从沈家角度说起,说孙家这些年没少糊弄人,头顶大伞一倒,只怕日子不好过。而换到小侯爷这,直接简单的一句话。   “弄虚作假、空中楼阁、不足挂齿。”   总之在第二日一大早,阿瑶顶着罕见的熊猫眼,以及更为罕见的亢奋精神前去请安,用完早膳后商讨青城局势时,原本准备充分,打算在女儿跟前大展身手的胡九龄,完全拜倒在了小侯爷犀利的言辞下。   不对劲!   仅仅一夜功夫,阿瑶不仅将整个宴会布置设想到几近完美,连带看那狼崽子的目光也更加热切。   敏锐地察觉到这两点,稍微再往下一想,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啊,狼崽子趁人不备,钻进了他家后院!   心下怒气升腾,当下胡九龄便决定——防狼!   如何防?向来光明正大的胡老爷,这会手段也直接摆到明面上来。他以防备沈家报复为由,在后宅最为紧要之处张起了天罗地网。这次是真的大网,百八十号护院在后院忙活着,用机关在绣楼周围布置下一张张铁丝网,但凡有人不从正门走,机关会自动弹上来。   小侯爷多聪明的人,知晓胡九龄防备他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展示抗拒之姿。若是先前他还有可能着急,可昨日过后,先是那丫头对他表明心迹,紧接着当晚他又一鼓作气帮她解开心结,双保险之下他心里踏实得很,自然也有了容人度量。   没曾想这张网没困住他,却困住了另外一人——负责暗中防卫阿瑶安全的陆平。   好在陆平功夫好,在机关触动之前及时察觉,堪堪避了过去。可这样一来,小侯爷吩咐的保护之事就有些犯难。   “侯爷,属下无能。”   眼瞅着靠近不了阿瑶,陆平干脆地请罪去了。   连陆平都能难倒,胡家这防卫功夫还真有一套。没几日自己便要离开青城,那傻丫头实在打眼,这样也好。至于陆平,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只是自己开口送人,胡九龄那关难免有些过不去。   如何往后宅安插这么大个人?   等等,后宅,借由这两个字,他想到了胡家后宅真正的掌权之人。于是乎,在第二日清早空海大师每旬给宋氏诊脉时,顺便说了一声阿瑶安全之事。有胡九龄布置天罗地网在前,连借口都是现成的。   “不瞒夫人,贫僧云游四海,在青城呆不了多少时日。夫人药方皆已开好,只需按时服用便是,只是还有一事贫僧尚放心不下。”   宋氏也不是蠢笨之人,这会很容易便猜出来了。   “莫非是阿瑶学业?”边说着她边微微摇头,女儿可不能跟着云游四海,受那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之苦。   “夫人说对了一半,却是因为阿瑶,不过并非因为学业。”   不是因为学业,“莫非阿瑶身子骨?”   见空海大师点头,宋氏心提到了嗓子眼。   “夫人放心,令嫒身子骨并无问题。只是沈家秉性,夫人在青城这么多年,应该比贫僧更为清楚。如今他们落到此等光景,心下又岂无怨恨。贫僧这两个徒弟,皆出自富贵,可皆不是能安心享福的命。侯爷那边还好,身为男儿能跟在贫僧身边。可阿瑶一个姑娘,怎么看都是呆在家中更好。学问上尚可与贫僧书信往来,只是这自身安危,贫僧却是鞭长莫及。”   宋氏本就有一腔愧对女儿的心,在她眼里阿瑶那纤细的身段简直弱不禁风。昨日老爷加强防备时提过此事,今日空海大师旧事重提,这会她没有丝毫怀疑。   对啊,沈家可并非善茬,虽然胡家世代在青城,可阿瑶只有一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想到这她晃起来,“依大师看,这可如何是好?”   “夫人莫慌,侯爷身边暗卫各个是好手,只需向他要个一二人手,暗中护着阿瑶便是。”   这主意好!宋氏当场就想答应下来,可思索再三她还是略有迟疑。   “我一介妇人,常年呆在后宅,见识不够,但也知道暗卫皆是朝廷花大功夫栽培,此等官差到我胡家会不会有违法度、亦或是太过屈才?侯爷那边,又可否愿意放得力人手?”   胡夫人也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心下对宋氏的认知悄然改变,空海大师定睛看去,只见先前围绕着宋氏浓浓的死气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生气。   说是生机勃勃也不为过,这生气怎会如此强烈,空海大师有些不解,但这会他还是继续说道:   “侯爷并非小气之人,虽然面上清冷,但一番爱护师妹之心却不比贫僧这做师傅的差。”替小侯爷说尽好话后,空海大师又道,“再者,贫僧教导侯爷多年,自问这点脸面还是有的。至于暗卫那边,阿瑶秉性纯善,跟任何人都能相处得宜。”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将提起来的心放回原处,总归觉得暗卫屈就,权势胡家没有,但银子可多得是,时下有富贵人家专为族中男儿延请武师,身为师傅受人尊敬不说、束脩也是丰厚,宋氏在原本丰厚的束脩上又翻了一倍,权当是给来人的补偿。   宋氏手脚很快,当即便命人取来上好的绸缎衣,又将束脩一并用红封包好,着伶俐丫鬟随着空海大师一同前去。等到晌午胡九龄回来时,胡家已经多了一位武师傅。   陆平本来生得一张大众脸,大众到让人看一眼,转过头便忘。褪去多年穿着的藏青色暗卫服,换上胡家绸衫,一时间胡九龄还真没认出他。简单地问几句,得知他一个人打十来个护院不成问题后,欣喜之下他又将原本丰厚的束脩再次翻倍。   银子嘛,我胡家一点也不缺,但女儿只有一个!   这点上他倒与宋氏的想法如出一辙。   在夫妻二人欣喜于女儿找到个妥帖保镖之时,在外面的阿瑶也处于欣喜之中。   “小乔,你想买间铺子?”   纸上学来终觉浅,虽然阿爹与景哥哥对青城局势颇为了解,且对着她也毫不藏私,可听完后的阿瑶还是觉得有些飘。在这点上陆景渊就比不得胡九龄了,后者当初也经历过这种时候,一眼就看出阿瑶症结所在。   “单听我们说你也没数,最好还是亲眼看看。”   出府去现场看看,长见识不说,更重要的是能离开老在她跟前转悠的狼崽子。   当即胡九龄便命人换上便装,又挑了一辆外表不起眼、但内里却是过完年后全新打造、十分舒适的青顶小轿,命人抬着阿瑶满城里转悠。一路走走停停,看着各家铺子人流、装潢,再听听旁边商家对其评价,甚至带上围笠亲自进去体验下,速度虽然慢,但一番亲身经历下来,阿瑶却是对各商家有了大概的认知。   就这样转了有四五家,小轿停在另一家门前,这家铺子正好紧挨着百草堂。带上围笠阿瑶下轿,还没等进店门,身后与江南女子截然不同的大嗓门响起。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都已经换上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衣裳,整件衣裙没一个绣花,整张脸也用围笠完全包裹起来,这样还能被人认出来?   “阿瑶,果然是你,我就觉得这般漂亮的手,青城找不出第二个。”   瞅着自己青葱水嫩的十指,被人这般直白的夸赞,阿瑶心里升起些愉悦。   “小乔,你怎么在这?”   “来给我爹抓药。说起来还是托你的福,阿爹当上染坊大管事。以前欺负过阿爹的那些人,现在见着他跟老鼠见了猫似得。还有好些人,偷偷摸摸拐着鸡蛋篮子来我家,往我娘手里塞红封。不过你放心,阿娘一个都没要。阿爹知道后更是告诉过他们,以前的事他都不计较,只要好生做事,把铺子经营好了他就高兴,没必要来这些旁门左道。哼,当我苏家什么人家,我们虽然穷,但也不能要这种人的东西。不过想想他们以前欺负阿爹,我还是好气,有时候也想报复回去。”   苏小乔噼里啪啦说一大堆,说道中间时阿瑶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在她面前故意卖好?可当听到后面那些小女儿不忿时,她心下很快释然。   小乔还是那个直爽的小乔,再说这才几天,她的性子不可能变。   说话功夫铺子里伙计追出来,手里捏着一把铜钱,整个人喘着粗气。   “大乔,找你的钱。你爹用的药轻了,给这些多,日后你来只需带先前一半就好。”   苏父的病还真是有所好转,阿瑶真心为她高兴。话说了没两句,就转到阿瑶身上,苏小乔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对。   “你这衣服……也不能说不好,料子很细腻,真是怎么觉得没以前好看。哦,我知道了,少了那些活灵活现的绣花。还有这围笠,穿成这样是有重要的事么,我是不是打扰到你?”   说到最后一句时苏小乔怯怯的,她也在长大,最近阿娘常拿阿瑶的事教导她,叫她凡事多为别人着想。   虽然做这幅打扮出来,但阿瑶也没指望别人彻底认不出她。她只是希望自己进店那一时半刻不会被人认出来,然后可以安静地看那么会。本来她就没打算隐藏目的,这会有人问,她也捡不太紧要的说出来。   “原来是去看铺子,也对,沈家铺子马上要卖,你去看看,有中意的盘下来也好。其实我也想……说出来不怕你笑话。”   难得这么个真诚的朋友,这会她明显有愿望,阿瑶也想听听:“笑话你作甚,书院中我们最要好,是不是?”   “我……”向来豪爽的苏小乔难得羞涩,“想买间铺子。”   然后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惊讶过后,看着更加害羞的苏小乔,阿瑶也知道自己语气好像有点不对。   “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别误会。只是你为什么想买间铺子?”   “阿爹生病那几年,我经常在想,明明他手艺那么好,可只是因为得罪了管事,就要干嘴脏最累的活,生生熬坏了身子。如果染坊是我们家自己的,不管做什么都能自己说了算,那阿爹也不用那般辛苦。不过现在染坊成了胡家的,胡家又对我们那么好,这点也不用再担心。我只是听到沈家铺子要往外盘,心里突然想起这么个事,其实我手头哪有那么多钱,不过是想想罢了。”   因为想自己做主,所以才要盘下间铺子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会阿瑶却完全沉浸在她的想法里。现在她开始接手胡家生意,以阿爹对她的疼爱,虽然完全不存在她说了不算、或是被人欺压之事,可她总觉得脚落不到实处。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那些铺子是胡家的,前世之事摆在眼前,她有些束手束脚,唯恐自己做错决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二也是因为她起点太高,刚起步便站在了胡家百年积累的顶端,如此情况下好多细节她都难以发现。   如果能有一间自己的铺子,不管怎么折腾,就算折腾塌了房子也无所谓;再者从头开始,做生意的大小细节她也能掌握。   可她没那么多功夫,需要一个……景哥哥曾数次说过的可信之人。   阿瑶看着面前苏小乔,算起来这是她前世今生最好的朋友,且她家受过胡家恩惠,感情和恩情摆在那,应该可信。   “小乔,你想得没错。”   “什么?”正在碎碎念的苏小乔一愣,意识到她说什么后,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得,“不行,我那几个铜板,连百味斋点心都买不起,哪里盘得下起铺子。”   “银子我有,铺子我也可以盘,只是对于做生意,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阿瑶这是要帮她?   察觉到她的想法,阿瑶点头:“如果你的打算可行,我们一起做。”   苏父受磋磨的那几年,刚好是苏小乔半大不小的时候。已经开始慢慢懂事,但属于孩子的天真和无穷想象力还未完全褪去。心里总想着开铺子的事,久而久之她也就有了许多想法。   “你别看我阿爹现在病着,其实他手很巧的。小时候,他曾经染出过一种颜色很特别的布,就是好几种颜色掺在一起,但又互相不重叠。哎呀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七彩斑斓特别好看。当时我就在想,如果家里有铺子,就卖那种布做成的手绢、贴身小衣。”   “七彩斑斓?是不是一块绿色、一块土黄色、形状不规则,胡乱混在一起,看起来又不乱?”   苏小乔被肉挤得不太明显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更是维持着张开的姿势,“怎么你好像亲眼见过似得。”   七彩布!还真是七彩布!   这是前世沈墨慈所做的另一件事,依托沈家的绸缎庄,她将供给西北军的棉衣面料换成几种黄色交织的七彩布。穿上这种布,兵卒埋在黄沙中,不走近了根本看不到。凭借此障眼法,西北军大败鞑靼军队,而捐献此衣物的沈墨慈也借此名扬天下。   前世在京城时,她曾见到过班师回朝的西北军。他们身上七彩布缝制军袍格外特殊,初看上去跟只毛色不均匀的土狗似得,可再看两眼就觉得这种料子既新奇又带有一种独特的美感。那时她还暗中佩服过,难怪沈家这两年生意越来越好,人家的确有其过人之处。   没想到前世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七彩布,竟然是苏父无意中做出来的。   以当日苏父在染坊境遇,他有可能将此方交给沈墨慈?恐怕这料子中,也隐匿了另一端不为人知的辛酸血泪。   “这布肯定很好看。”   听别人夸她阿爹手艺,苏小乔与有荣焉:“当然,我亲眼见过,对了我家现在还存着一块,你想看的话我拿给你。”   “好。”   “那你稍等下。”   不等阿瑶说什么,苏小乔已经风风火火地朝巷子里跑去。进轿子吩咐下人抬到巷口不起眼处,坐在里面阿瑶思索着此事。将前世整个过程捋一遍,各种感慨最终化为一股信念。   前世之事已无法更改,但这辈子她还有机会。   “阿瑶你看,就是这个。”轿帘被掀开,苏小乔手朝她伸过来。   她手中拿着块四四方方的布片,上面那不甚均匀的色泽,正是前世她在京城所见那种。   还真是七彩布!   方才阿瑶还有一丝疑惑,可亲眼所见后她彻底确定下来。真的是七彩布,连颜色都一点没变。   这铺子一定要开,而且还要尽快开!   心思再坚定不过,千叮咛万嘱咐苏小乔一定不要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她也顾不得查探其它铺子,而是迅速折返回胡家,跟阿爹商议此事。   对于爱女的提议,只要是不关于小侯爷的,胡九龄向来举双手双脚支持。即便是不靠谱的主意,为了爱女开心,浪费银子创造条件他也要助其达成心愿,更何况这次的主意听起来就如此稳妥。   “咱们胡家产业多了去,阿瑶想开铺子,随便选处顺眼的就是。”   “女儿现在什么都不懂,才不要平白糟蹋自家东西。恰好这些年,逢年过节女儿接了不少压岁钱,攒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女儿打算拿这笔钱,去盘一间铺子。”   我女儿怎么能这么乖,胡九龄心里那叫一个感动。   “都依你,只有一点,银子不够了一定要跟阿爹说。”   阿瑶亲热地挽起他胳膊,“阿爹最好了。”   简单五个字哄得胡九龄笑眯了眼,而有了开铺子的念头,再准备拍卖会时阿瑶更是起劲。剩下的最后一天,她继续乘着青顶小轿,将沈家名下大小铺子转个遍,心下大致有了谱。 ☆、第97章   与胡家这几日的忙碌相比,沈家那边似乎更忙。不过与前者的积极相比,整个沈家处于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沈金山倒下,库房那边朝廷派来的暗卫进进出出,外面全都是自家铺子要被拍卖的信息,一条条不利消息接踵而至,原本就觉得在沈家做事抬不起头的下人们,这会更是人心惶惶。眼见沈家要散,有精明的下人早已收拾细软出逃,整个沈家完全是一副树倒猢狲散的架势。   好在沈家立足百年,也养了一批家生子。身契牢牢捏在别人手里,自知无法做主,这帮人总算是没做逃奴。   百草堂老郎中医术摆在那,虽然有意开些名贵且见效缓慢的药,但医德还不容许他真害了沈金山。两天调养下来,他呼吸已经顺畅许多,虽然还不能下地行走,但最起码却能摆脱病痛,有心思去想事。   神志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命沈管家抬他到库房。往库房一路上看着沈家萧条景象,进库房后看到空空如也的石室,亲眼目睹的一切直接把他整颗心都挖空了。   无法接受事实,吐口血后他再次晕倒过去。许是那些名贵药材起了效果,这次不过是沈管家掐了下人中,他便幽幽转醒。再次恢复神智,库房空荡荡的石壁一次次闪现在眼前,说什么心如刀绞心力交瘁都是轻的。   “孙氏!”   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两个字,他命沈管家将孙氏带过来。   自那日被小侯爷带来暗卫敲晕扔到柴房后,醒来问明白沈家状况,孙氏就想带着儿子回娘家。虽然沈管家有心挽留,可毕竟比不得孙氏在后院这些年的经营。主仆有别无法强留,他只能任由孙氏自角门出去。   满以为这样能摆脱沈家泥潭,可孙氏怎么都没想到,在她自以为解决最大的问题——出沈家门后,孙家那边却不接纳她了。   她从没想到过,前面那么多年一直巴结她的娘家,会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露出那般冷漠的一面。最后还是娘亲出面让她进府,可刚吃过晌饭后嫂子便过来,言语间尽是什么“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沈家正逢多事之秋,你作为沈家妇无论如何这会也要留下来”云云。绝望之下她朝长兄哭诉,对方闻言软语安慰她几句,在她刚刚得到宽慰时却话锋一转,拐弯抹角向她打听沈家家产。   活了这么多年,她头一次看清娘家这些人嘴脸。心下悲凉之余,她不禁想到那日沈府跟前胡家姑娘的问话,她是否对沈墨慈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错,她的确是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不仅如此,她心里还隐隐有所期待。胡家完蛋了,那些财产都是她沈家的,日后也都是她儿子的。   有便宜不占,简直对不起自己。当时她是这样想的,可这会被占便宜的人变成自己,感受到四周汹涌而来的冷漠,无助的她才知道这样有多难受。   “报应,这都是报应!”   看着这对冷血的亲人,她喃喃自语。   “妹妹回去多打听打听,毕竟你也是我孙家人,咱们一荣俱荣。”   这般说着,孙家人将她送出门,整个过程她在府中呆了不过两个时辰。坐在马车上,听到后面传来的沉重关门声,孙氏阖上眼,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兄长说得没错,他们的确是一家人,一样的冷血,一样的眼里只有利益。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为他们着想?   她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   胸膛起伏不定,她心下隐隐有了主意。   在管家惊讶的目光中回到沈家,孙氏首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沈墨慈生母,后宅这些年最受宠的柳姨娘提到跟前。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直接命心腹捂住她嘴拖到院里、上板子。   清脆的竹板炒肉声传来,她清点着沈家近年来账册。即便不管事,她也知道哪些铺子是个花架子,外表上看着生意红火,其实暗地里赔进去不少。对着账册彻底核实后,又加进去几家着实红火的铺子,将具体情况誊写在宣纸上,塞进信封中蜡封好,她命心腹送回孙家。   这些事做完后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日,问明前面情况,得知沈金山醒来先入库房后,孙氏知道自己可能要被叫过去。   换身素净的衣裳默默等待沈管家到来,没成想她没等到沈管家,反而等来了胡家之人。   “沈墨慈?她回来了?”   孙世有些不可置信,要她是沈墨慈,这会肯定能逃多远就逃多远,避避风头再回来,怎么会在这当口往枪口上撞。   说起来沈墨慈能回来还要归功于阿瑶,前世受沈墨慈影响颇深,这会即便沈家败落至此,她也总觉得暗处有那么个人,像是被条毒蛇盯着,随时随地可能被咬一口,她一直想着找沈墨慈出来。不过之后要准备拍卖宴,忙碌之下她暂时将此事搁到一旁。直到路遇苏小乔,经由七彩布之事想起前世沈墨慈的风光,心下不安越来越重,当即她便决定派人前去寻找。   对于阿瑶的决定,胡九龄向来支持。虽说准备拍卖宴忙碌,但偌大胡家还不至于支不出寻人那点人手。   而另外一边,那边小侯爷也已从成为胡家武师傅、近距离保护阿瑶的陆平口中听到此事。因知晓阿瑶重生之事,他更明白她的担忧。稍作询问,得知那两名擅长刑罚的暗卫已经穷尽毕生所学后,他终于点头。   一边有意寻找,另一边有意放人,沈墨慈很快便被找到了。   两名精通刑律的暗卫下手很有数,能让人锥心刺骨的疼,全身上下每块骨头都错位,可表面上愣是看不出多大的伤。换身干净衣裳套上,又大略处理下脸上伤疤,前去寻找沈墨慈的胡家下人便在山间猎户临时所居茅房中找到了因过度饥饿而昏过去的沈墨慈。   阿瑶只是因不放心才派人去找,可真找到后她又犯了难。   该如何处置沈墨慈?   杀了她?就这么死了也太便宜她!再说明面上沈墨慈也没犯什么大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事情败露,自己还惹一身腥。   “把她交给沈家就是。”   最终还是旁边景哥哥一句话点醒了她,也对,以沈墨慈做下的那些事,沈家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忙着相看合适的铺子,阿瑶随口吩咐下人将沈墨慈送回去,自己则带好围笠,继续随景哥哥满城转悠。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打那天晚上说开后,景哥哥对她好像更温柔了些。他再也没有自称本候,走在街上遇到有卖糖人、糖葫芦的,还会用眼色命令下人帮她买回来。   虽然只是下人买的,且他满脸嫌弃的模样,但最后还是会亲手递给她,然后走慢些防止她吃呛着。   景哥哥真好,一路走来阿瑶笑容越发灿烂,即便一整天在外面奔波也不觉得累。   在她闲逛的同时,胡家下人也依命送沈墨慈回去。可沈墨慈如今昏迷着,稍微一碰就不住地皱眉,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弄了副担架,青天白日就那么把人抬回去。一路上大街小巷走过,不少人认出了沈墨慈。看到她眼底的青黑,以及手腕脚踝上的青紫,还有胡家下人所说用担架原因,不少人想歪了。   先是与宋家公子私奔,这会又怕人碰,莫非遇到了那事?   互相交换个暧昧的眼神,他们又想到,好心送沈家姑娘回来,胡家可当真仁善。那几个受过胡家恩惠的绝产蚕农又带头说道:这般好的人家,咱们交上去的生丝也不能坑人。听完这种说法,这些市井百姓一反常态地没有围过来看热闹,而是各自回家侍弄桑蚕。   没多会担架来到沈家门前,听到消息的孙氏急匆匆赶出来。确认是沈墨慈本人后,她不禁面露喜色。库房之事说破天她也有错,本想着要受沈金山一番磋磨,没想到替罪羊就这么回来了。   “辛苦几位。”   真诚地感激完胡家下人,对着沈墨慈她流下几滴鳄鱼的眼泪。   “这孩子,可怜见儿的,还不赶紧抬进去。”   再次谢过胡家,还没等将沈墨慈抬到后院,走到书房门口时,孙氏迎面遇到了前来寻她的沈管家。   “夫人,老爷请您过去。”   孙氏抿下发髻,朝后面看一眼,“恰好阿慈回来了,我们娘俩也一道过去。”   果然事情不出孙氏所料,在她说出库房钥匙由沈墨慈交给自己后,在始作俑者与如今身强力壮的她中间,病弱的沈金山本能地惩罚后者。   被暗卫点了睡穴,马上时辰到便要醒来的沈墨慈,昏迷中又遭遇一波抽打。种种折磨下,这次她彻底昏迷过去。在山谷帐子里受刑罚间隙,费尽心思想出来的那些补救之策,这会却是一个都用不上。   转悠一天大体确定几间铺子的阿瑶安然入睡,太过疲惫之下她压根没想起沈墨慈。虽然知道沈墨慈回了沈家境遇不会太好,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想到沈金山下手那么快那么狠。   而她更没想到的是,第二日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她。 ☆、第98章   一回生二回熟,前面准备过征募军饷宴,再次负责本次拍卖宴会时,阿瑶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般一头雾水。布置场地、写请柬、准备宴席,把控各项流程,她颇有几分驾轻就熟的味道。   青城富庶,身为本城最大的酒楼,云来楼装潢本就极为豪奢。这会将一楼大厅内的桌椅一撤,正对门地方搭起高台,下面是一水的条凳,供寻常客人来坐。二楼雅间丝毫不便,只在桌上摆铭牌,各大资本雄厚的商贾居于此处,而胡家更是占了正对着高台,窗户朝南,视线最为开阔的那一间。至于三楼最高的那间,当然属于小侯爷。   出于自己的私心,她特意把三楼重新布置一番。   相识时间不长,但对于景哥哥的性子她多少有些了解。他喜欢简洁大气的不知,穿衣裳从来只有玄色,身上从无多余配饰,就连他在胡家所居客院,也是摒弃了色彩繁复的床帐靠垫,选了同色暗花的低调面料。   云来楼为了显示豪奢,好东西不要钱似得往三楼摆。色彩琳琅满目的各色彩陶平日看起来繁而不乱,但这会就有些不合适了。因她忙着巡视铺子抽不出空,所以特意派了贴身大丫鬟青霜前来监督,该如何摆设晚上洗漱时她也细细嘱咐过。   阿瑶出身富贵,自幼在金玉堆里长成,加之前世去过京城,见过不少贵女出巡的排场,两相结合下她更是品味不俗。   青霜对小侯爷心怀戒备,可她却听自家姑娘的,且心下她也觉得以小侯爷身份值得隆重招待,做事本就认真的她这个更是严格按照自家姑娘说得来。是以阿瑶虽未亲去现场,可她的一些设想也完成的**不离十。   整个三楼一改往日令人眼花缭乱的风格,变得清幽雅致。好些摆设乍看上去没什么,可大气简单的样式,却是让人越看越有味道。   在外面相看了大半天铺子的阿瑶黄昏时分到云来楼最后一遍查缺补漏时,看到与往常截然相反的三楼,心下满意非常。   “这样景哥哥明天应该会很舒服吧?”   她还记得送汤那日空海师傅说过的那番话,小侯爷虽出身尊贵,可从小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回府后连个倒热汤的人都没。   当时她觉得景哥哥可怜到了极致,可过后她也想明白了,贵为侯爷身旁丫鬟婆子小厮,伺候的下人没一百也有八十,这等琐事自然用不着他操心。可正是因为他地位太高了,人人都想送他身上得到什么,重重利益纠缠下身,边连个可以放心的人都没有。   这点倒与前世的她有些相似,身边所有人瞄准的都是胡家的钱。   高处不胜寒,才是最可怕的孤独。   同病相怜之下,她总是忍不住想对景哥哥更好一点。   “这墨……”   走到书桌旁,她拿起砚台边那块墨,凑到鼻尖嗅嗅,隐隐闻到了一股臭味。   “墨是云来楼原本摆在这的。”   阿瑶摇头又点头,“这墨未免有些粗糙,待回府后,将我房中徽墨取一小块,明早一并带过来。”   吩咐完青霜后,再次环顾下房中布局,由青霜扶着她转身离开。待她离开后,从帘子后闪出一抹玄色衣角。若是阿瑶此刻折返回来定会惊讶,明明方才分别时往相反方向走的景哥哥,这会怎会出现在此处。   陆景渊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自打夜探香闺把话说明白后,那丫头好像又开朗了许多,本就讨喜的脸这会更是一整天都带着笑,喜气洋洋的让人看着就舒坦,也让他情不自禁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明明这几日还有很多事,可他硬是半夜三更将所有布置做好,然后一大早没事人似得出现在她跟前,随便找个“探底沈家”的由头,陪着她穿梭在青城大街小巷。   若是前面这事还有沈家当由头,可走街串巷时,看到新奇小玩意、街边吃食就忍不住命下属给她买来。见她吃得开心,自己心也跟着放松,不知不觉放缓脚步,欣赏着她小仓鼠般的吃相。   明明很无聊的事,他竟然觉得很有意思,而且看一遍还觉得不够。   疯了!   终于在巡视完沈家产业后,他找个借口头也不回地离开。知道那丫头特意为他布置过三楼,心下隐隐有所期待,估摸着她差不多离开后,他从后面悄悄摸进来,恰好听到换徽墨那番说辞。   待她走后,他从帘后走出,打量着房中整个布置。他向来警觉,不会透露自己太多喜好,这次在胡家住得久,不知不觉露出来的多点,那丫头竟然全都注意到了。   “就那么喜欢本候?”   喃喃自语的口气没了自傲,反倒露出几丝庆幸和欣喜。来之前的犹豫早已消弭于无形,他陆景渊喜欢个姑娘,何须遮遮掩掩。   与此同时,回到胡家的阿瑶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惯常用的上好徽墨裁下来一小角,想了想又在笔架上那排上好的狼毫笔中取出来一支粗细均匀的,一齐装在锦盒中放在妆奁边。   换好衣裳用晚膳时,她与胡九龄说了下自己相中的铺子。   “虽然这间铺子位置偏了些,门面也有些陈旧,可四周皆是卖胭脂水粉手帕等小物件的,去那的多是爱打扮的姑娘。且女儿问过苏父及染坊其他伙计,他们皆说那铺子虽看着不打眼,可每年所得营收却不少,有许多经年的老主顾。”   初听位置偏门面旧时,胡九龄下意识地皱眉。他家阿瑶第一次做生意,怎么能这般委屈自己。可听完后,他却隐约想起来。   “是不是城西那间专门卖手帕、罗袜等小物件的铺子?”   “对,就是那间。”   胡九龄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阿瑶,他这女儿,先前只觉得可人疼,如今这股精明劲,竟是像足了他。   “既然阿瑶喜欢,那就这间。”   见有了结果,一直静静听父女俩商议的宋氏亲自给他们添汤,“看你们光顾着说话,汤都凉了。”   从宋氏手中接过汤,想了想阿瑶夹了一块易克化的吃食给她。看到面前碗里伸过来的筷子,宋氏心下热乎乎的,转身也给阿瑶夹了一块。有一就有二,有了这个开头,饭桌上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母女两人皆多吃了半碗饭。   自给沈金山延请郎中起,三日来母女间关系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即便明面上说不出什么,但一家人越发亲密的关系还是影响着阿瑶,一直到入睡前她心情都很好。只是临睡前梳妆,看到桌旁盛放狼毫与徽墨的锦盒,突然间她就想起了景哥哥。洗漱完后躺在拔步床内,看到床头金钩上系着的那对玉环,本来逐渐淡去的心思开始渐浓。   “那般用心布置,也不知景哥哥能不能感觉到。”   带着这种疑惑她翻来覆去好一会,直到更鼓响起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因着睡得晚,第二日醒来时她有些精力不济,任凭青霜伺候着梳洗打扮,请安、用完早膳后上了马车,靠着阿爹肩膀她不住点头,一直走到云来楼门口神色还有些迷离。   这种迷离,在下马车一瞬间全都醒了。   拍卖会可不是前面征募军饷宴,后者只需城中资产雄厚的商贾到来,而这次拍卖会,不少富庶的百姓也纷纷前来。一大清早,云来楼跟前人流已经是熙熙攘攘。而在这片喧闹中,她还是一眼看到了通身玄衣的景哥哥。   他从门内缓缓走来,挺拔的身姿、英俊的五官以及浑然天成的贵胄气质,让人想忽略都难。   在她望过去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她,四目相对间他加快脚步。   “胡老爷。”   “参加侯爷。”胡九龄拱手作揖。   “胡老爷不必多礼,”简单地说完后,他看向阿瑶,语气中满是不可动摇,“今日你负责总览全局,二楼人多,有些事难免不便,等会上三楼。”   三楼……那不是景哥哥包厢。   昨晚入睡前她还在想此事,没想到一大早景哥哥就亲自请她上去。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总之这会阿瑶心下难掩雀跃,一双杏眼都在发光。   与她不同的是,胡九龄则是如临大敌。可先前已经开口答应由阿瑶负责拍卖宴,这会小侯爷说得合情合理,他没有任何出口反驳的理由。   “这……恐怕小女会扰到侯爷。”   “无碍。”陆景渊摇头,简短却不容置疑地说道。   小侯爷和胡家人无论哪个都是焦点,这边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关注。寻常百姓尚不觉得有什么,可那些摩拳擦掌,有意参与今日竞争的商贾却是变了脸色。   早知道小侯爷与胡家亲近,可没想到已经近到这程度。早一步到来亲自出门相迎不说,还将自己顶层厢房与胡家姑娘共享。这等亲近,今日的拍卖会他们还有机会?胡家看上的东西他们还敢抢?   不管这些商贾做何想法,阿瑶跟在陆景渊身后一路上了三楼。一楼高台上,换上纱裙的舞姬翩翩起舞。辰时正,鼓乐之声停歇,特意从州城请来的司仪上台,洪亮又不刺耳的官话传来,拍卖会正式开始。 ☆、第99章   即便忙于遴选合适的铺子,没有过多地亲自到现场查看,对于这次的拍卖宴,阿瑶也没有丝毫马虎。   现场三层布置是她与小侯爷亲自规划,有了上次征募军饷宴的经验,云来楼的格局阿瑶早已牢记心中。她没有小侯爷过目不忘的聪慧,也没有沈墨慈走一步想十步的谋略,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脑子一根筋。可一根筋也有一根筋的好处,想事情慢,做什么都特别仔细,许多聪明人一笔带过的小细节她也不会忘记。   比如一楼大厅内条凳桌沿四四方方的棱角,被她命人用同色软布包裹起来。拍卖会开场前桌上备有瓜果茶点,为防止果皮无处可仍,她在每桌最中间放了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诸如此类琐事不胜枚举,虽然单拎出一件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当这么多小细节凑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让置身其中的宾客感受到舒适便利。   最下面大厅里尚且如此,专门为各大商贾准备的隔间那就自不必说。   阿瑶并没有厚此薄彼的意味,只是云来楼原本格局设计,隔间内摆设本就比外面豪华些,如今再添上这些东西,自然是锦上添花。   不过与下面磕着瓜子,享受着难得机会的寻常富裕百姓不同,这会包厢内众商贾却完全无心享受。透过窗户往楼上看,独属于小侯爷的三楼,这会可多了一位娇客。   这意味着什么?   在他们犹豫时,下面高台上拍卖会已经开始。沈家家大业大,东西也多,最开始不过是些珍稀的家居摆设。   当日沈墨慈窃取房契时可没有丝毫心慈手软,甚至将沈家祖宅房契也一并偷了出来。刚听说此事时,想到前世被沈家买走的胡家祖宅,阿瑶也曾升起过报复的念头。不过在阿爹估算出沈家家产大致价值后,她便改了想法。   取了沈家祖宅自然能好生羞辱他们,但沈家名下别庄不知凡几,搬出祖宅依旧能每日绫罗绸缎的穿着、山珍海味的吃着,生活的自由自在。   要脸的人,被剥去脸皮肯定难受;对于沈家这等没脸没皮的,不能苦其心志,只能饿其体肤。   住在宽窄广厦的大宅内,却连修缮院子的钱都拿不出来,这是一种怎样凄凉的境地。   这样想着她便提议,要沈家拿其它庄子来换。   可阿瑶这等想法,从拍卖宴司仪嘴里说出来,就完全变成了令一副模样。   “各位乡亲父老,当日沈家为巴结人,竟然把祖宅房契一并送了过去。”   连祖宅也送……他怎么不送祖坟!   高台下响起一阵抽气声,司仪出声圆话:“虽然此事乍听有些不可思议,然小可曾亲眼见过沈家房契,绝对差不了。在这小可不得不感叹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随着他有些滑稽的语气,有人笑出声,气氛再次热络起来,坐在下面的捧哏趁机敲边鼓:   “莫非今日还要卖那沈家祖宅?”   连祖宅都要变卖?这可真是欺师灭祖,现场气氛陷入凝滞。   “本来确是要卖,不过胡家姑娘仁善,不忍心看沈家一干人等流离失所,便提议用其它财物来换。下面要竟拍的这些摆设,皆是沈家拿出来换的。胡家姑娘以独到的眼光,将诸多摆设组成套。比如小可身前这套柳木书房摆设,买回去一套放在家中,大气典雅不说,读书写字那也是极为方便。”   顺着他的话,众人往高台上看去,只见那摆着一整套桌椅板凳博古架。虽然柳木木料算不得贵重,可手艺却十足精致。   但再精致也比不得沈家祖宅啊!   “胡家姑娘当真仁善。”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为了突出阿瑶仁善,不少人甚至说起了变卖祖宅是何等不肖之事。   隔着两层,下面的声音传到阿瑶耳中,握住毛笔的手不禁攥得更紧,大拇指指甲盖很快充血变成紫红色。   这丫头,一定是想起上辈子的事了。   坐在旁边躺椅上,看似在漫不经心地扫着游记,实则全副心思都放在旁边阿瑶身上的陆景渊摇头。合上书本,翘起的二郎腿收回来,他缓缓开口:“若是你想要沈家祖宅,我有办法。”   他不过是想留沈墨慈性命,钓出前世幕后之人。至于沈家境遇是差点还是更差点,他并不在意。   可以么?   心下升起一抹期待,不过想到自己先前打算,阿瑶还是缓缓摇头。   “用祖宅从沈家手里换几处庄子,这本是已经说好的事。朝令夕改,恐伤景哥哥名声。”   这丫头,越来越会为他着想了。心下满意,陆景渊也问起了她的事。   “想好盘下铺面后,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陪阿瑶在外逛了两日,他也知道她要开铺子,对此他无可无不可。侯府家产丰厚,不提长辈所赐和下面孝敬的,每次任务他都有大笔进项,莫说一个阿瑶,再来十个八个他也完全养得起。不过她要开铺子给自己找点事做,他也完全赞成,只是有一点:千万别累着自己。   “自然是找人将铺面修缮一新,不过到时我可能没太多功夫,也就说说该如何做,具体还要交给小乔去把控。”   苏小乔……虽然笨了点,但难得忠心。   微微点头,他又问道:“有没有想好该如何修缮?”   问起这点阿瑶犯了难,“我倒是有不少主意,觉得哪个都好,一时间都难以抉择。”   “说说看。”   她那些尚未完全成型的想法,可以跟景哥哥说?面露期待,这会阿瑶已将前世变卖祖宅之事抛到脑后。在他允诺点头后,拿起纸笔走到躺椅边,她边写边画慢慢说起来。   侯府名下也有不少生意,多是在开府时宫中所赐,无论规模还是格局,皆非一般商户可比。小侯爷记忆力惊人,只在平日闲暇路过时进去走一遭,也能知道不少东西。具体经商之事他不如胡九龄在行,但这会单说铺面整修,他却是有不少见解。   “把铺面前后打通,窗户再开大些。”   “布帘太过沉闷,用纱帘。”   自打昨日黄昏被徽墨之事感动,进而想明白后,这会两人私下相处,小侯爷也渐渐放下架子。不拘大小事,跟她一点点说起来。   阿瑶本身已有大致打算,这会听着他的建议,在原本框架下慢慢补充,整个想法越发成型。兴奋之下她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越说越起劲,完全忘了时辰。等到说差不多后,下面拍卖会上那些小件已经基本完成,开始涉及到沈家铺子。   未免气氛太过沉闷,第一间要拍的铺子规模便不小。这是沈家位于城南的一家织布铺子,占地颇广不说,里面许多纺车更是近几年全新打造,织出来的布又平又密实,向来受青城百姓喜爱。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间值得争抢的铺子。   可阿瑶却知道,织布铺子另有蹊跷。先前整理沈家资产时,她首先关注的就是这家。本打算劝阿爹买下来,却被阿爹告知了另一桩官司。原来那纺车是这几年最新改良,之所以好用,全因其梭子与众不同。而这梭子,需要西域精铁打造,大夏普通铁匠打出来的压根用不住。   前几年尚还好,大夏与西域开有互市。可这两年边关战事吃紧,精铁更是被西域王廷牢牢掌控,等闲不得流落在外。   也就是说,纺车梭子坏了后,根本找不到替换之物。新纺车无法转动,单那间织布铺子就显得平凡无奇,只留些老纺车的织布铺子,甚至还不如一般铺子。   这种新纺车一直牢牢握在沈家手中,胡九龄也是最近与沈家竞争,整改提升胡家铺子,才偶然间得知。在他之前,这等隐患除去沈金山外,也就只有沈家当家夫人——孙氏最为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在给孙家报信交代沈家具体情况时,她把这间铺子的情况提了下。   孙家主要经营染坊,要从沈家拿织好的布匹,见多了布,他们早就对这间铺子有所企图。听孙氏这么一说后,全家人更是摩拳擦掌。如今听铺子被拿上来,稍等片刻见胡家没出声,他们终于忍不住报价。   孙家出声了?   那些往日与沈金山相熟的人家,自是清楚孙家与沈家关系。孙氏回娘家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也大概猜到了孙家目的。   沈金山防得严,沈家铺子具体如何他们也不清楚,但他们不清楚不代表孙氏不清楚。这么大的事,孙氏能不向着娘家?   就是这铺子,肯定错不了!   继孙家之后,这几家就织布铺子开始了激烈抢夺。价格越喊越高,很快超过来了最初预期。最终还是孙家财大气粗,以比预期高一倍的价格顺利拿下。   让阿瑶惊讶的事还在后面,继织布铺子后,但凡孙家喊价的铺面,即便稍微冷些的,这些沈家狗腿子也争先恐后地跟上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间间或明面上不显、或暗中有问题的铺子,被这些人家以极高的价格抢下来。   “这……他们疯了么?”   “利令智昏。”站在她身边,陆景渊声音清冷。 ☆、第100章   孙氏对娘家不可谓不尽心,写回去的密信洋洋洒洒将近十页,厚厚一封几乎连信封都要撑得封不住。虽然对娘家有怨,也秉承了娘家人的冷血,但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人,她心中依旧残存些许不忍。   且不说话多了易露出破绽,之所以写这么长,本身就是一种示警。谁能相信回娘家受到百般冷遇的姑娘,转过身会掏心掏肺地帮娘家呢?   正常人都会怀疑之事,偏偏孙家信了!   一是因孙家惯性使然,他们习惯性地算计每一个人。在他们看来,沈家已经败了,孙氏所仰仗的只有娘家,不管愿不愿意这会都得乖乖讨好他们;二则是因前面东山别院暖锅宴被沈金山坑得太惨,损失惨重之下这会孙家急于找补回来,行事间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忌。   两相加起来,对着孙氏密信他们自然是深信不疑。   跟着胡家的商户自然不会有这般急切,可跟着沈家的商户大都有些拮据,这会他们完全跟孙家想到了一块去。   一间间或明面有问题,或暗处有蹊跷的铺子从司仪口中说出来,立刻就成为这些人争相抢夺的对象。   “这是怎么回事?”   二楼正冲着高台的隔间内,一直忧心忡忡瞥向楼上,忍了好几忍才没冲动地冲上去,将自家爱女从那狼崽子身边抢过来的胡九龄,也是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   “老爷,是孙家与钱家等先前与沈家相熟的人家在争铺子,听说好像是沈夫人给娘家报信,不过他们争得铺子,好像都是您先前不怎么看好的。”   这倒是有意思,眉头渐渐松开,胡九龄差不多反应过来。   “光他们争岂不是没意思?咱们也……不行,我一喊他们就不敢抢了。胡贵,你且去外面走一趟,派赵家、王家他们几户跟着喊两声。”   胡贵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抱拳道:“老爷英明。”   说完他推开门,悄无声息地往左侧离得近的几间隔间走去。   云来楼坐北朝南,从胡九龄方向算,左侧隔间朝东、右侧隔间朝西。虽然明面上左右对称没什么两样,可去久了的人都知道,东边阳光好,西边早晨阴着,下午西晒又严重,虽然一时半会觉不出什么,可长久以来所有人都知道东侧隔间比较好。   拍卖宴是阿瑶亲手布置,夹杂着私心,她很自然地把跟胡家关系亲近的商贾安排在了东边比较好的位置。   这可方便了胡贵,出了包间往东边走没几步,他就已经通知完了几家。赵家、王家等几乎都是一直跟在胡家后面的商家,虽然这几年沈家得势,偶尔他们也曾有过动摇,不过几辈子交情摆在那,这点情绪很快被压下去。这几个月来,眼见着沈家从繁荣鼎盛迅速到如今分崩离析,他们更是坚定了跟着胡家的心。   这次拍卖宴亦是如此,胡老爷不出价,咱们坚决不出!   可胡老爷让咱们出?那必须得出!   于是乎,在胡贵吩咐完后,一直静悄悄看西侧隔间争成斗鸡眼的东侧隔间也传出报价声。   本来几轮报价过后,西侧隔间内平日跟着沈家的商户有所冷静——他们在这争的热闹,对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不行,先停停,静观其变。   脑子里刚冒出这种念头,下一间铺子,在孙家报价后,破天荒地、东边有人家喊出声。   怎么回事?   东西两侧虽隔了一段距离,可胡贵行踪还是瞒不过他们。打听出来后,孙家等人家悟了。东边那些商户是干嘛来的?几辈子跟在胡家后面,胡老爷不吭声他们敢随便抢东西?胡贵走一遭他们就出价,肯定是胡老爷嘱咐了什么。   连胡老爷都看好的铺子,还能有错?   抢!必须得抢!砸锅卖铁也得抢!   正如小侯爷所言,利令智昏。孙家等人家虽恐惧胡家与小侯爷亲近的关系,可重利在前他们早已红了眼,顾不得其他。   于是在胡家手下商户参与进来后,本就激烈的争夺彻底白热化。一声又一声的高价喊出来,惊得一楼嗑瓜子的百姓直接被瓜子皮给咽下去。   身处二楼正中包厢,四两拨千斤、亲身谋划这一切的胡九龄放下茶盏,听着左右两侧满是火药味的争执声,面露冷然。   孙家、钱家……这些人家曾经可没少欺压阿瑶。既然前面跟沈家沆瀣一气,这会也要坚持到底。   要不要让那些铺子的问题早日暴露出来?   这种念头在心下一闪而过,彻底敲定了几家日后的结局。   “老爷,都已经通知到,看这时辰也该用午膳了……”通知完几家后,胡贵推门进来禀报。   沈家家大业大,那么多东西摆在那,拍卖宴流程安排得再紧凑,耗时也颇长,中间必须要提供饭食。如此多人的菜肴是个大问题,在景哥哥建议下,阿瑶采用了军中法子——大锅饭,几种菜几道汤,需要的拿碗自取,管饱。   这些能满足一楼大厅内的平民百姓,对于二楼这些想来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绸缎商来说实在有些粗糙。按小侯爷意思,管那么多,饭就摆在那,爱吃吃不吃拉倒,可阿瑶总想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于是在此基础上,她又加上一条,若是不想用免费饭食,可以自掏腰包在云来楼订席面。   胡贵就是想说此事,他家老爷肯定要点席面。云来楼本就人手不足,早些订上也能早点做出来。   可胡九龄的反应却完全不同,“午膳?”   听到这两个字的他目露精光,将外面激烈的争执悉数抛到脑后,他以不符合这年纪的利落动作起身,直愣愣朝门边走去。   “叫阿瑶下来一道用膳。”   老爷这是要去楼上?胡贵赶紧拦下他。   “老爷,哪有当爹的眼巴巴去请姑娘用膳的道理。您且喝口茶歇歇,想想吃什么菜,老奴往楼上去一趟便是。”   也对,这事叫别人看到不好,想明白后胡九龄停下脚步。   “快去快回。”   刚跑完一趟,还没来得及歇脚的胡贵再次转身,朝楼梯处走去。站在三楼居高临下,小侯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过了这会功夫,阿瑶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不提前世那些恩怨,这些商贾也没少给胡家下绊子。这会他们争先恐后想往坑里跳,她高兴都来不及,想那么多干嘛。   想明白后,稍稍整理下方才与景哥哥讨论的铺面修缮细节,然后她重新将心思放回到拍卖宴上。   “差不多到午膳时辰了。”   胡家管家是为这找上来?   听到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陆景渊心思微动,“忙了一上去,咱们也该下去用膳。”   说完他推开门,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地站在门边,伸手朝阿瑶做个“请”的动作。看着他那张俊美无铸的脸,阿瑶脑子里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地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出门。   待胡贵对着楼梯口暗卫说明来意,走两步转过来时,就见小侯爷与自家姑娘相携走来。   “见过侯爷,”躬身行礼后,他抬头看向阿瑶,“姑娘,眼见着就要到午膳时辰,老爷命老奴过来喊您下去用膳。”   “刚好我也正要下去。”   顿了顿,想到景哥哥方才话中的“咱们”,她扭头看向他的侧脸,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侯爷可要下去跟我们一道用膳?”   这丫头……他刚才不是说得清清楚楚!   虽然已经想通了,想要对阿瑶好。可陆景渊毕竟是小侯爷,无论出身、相貌还是才学,无不决定了他高高在上的地位。早已习惯了被人追捧,当着众人面放下架子这等事,一时半会他还真做不到。   所以这会他恢复冷淡神色,微微点头,淡漠道:“可。”   小侯爷何等尊贵的身份,在胡府内也就罢了,如今当着云来楼这么多人面,又怎会纡尊降贵来他胡家吃?拱手准备在他拒绝后躬身退下的胡贵听到此言愣了下,手硬生生改了个方向,做“请”的动作。   “侯爷请。”   “走吧。”   微微朝身侧阿瑶点头,待她反应过来后,他终于抬步,两人并排向楼梯口走去。   等在二楼包厢内的胡九龄在听到推门声后,满脸热切地看过去,当他看到最先伸进来的那双玄色衣摆下的皂靴时,整个人的脸瞬间晴转多云。   “侯爷,您怎么……大驾光临?”到嘴边的嫌弃之言生硬地拐个弯。   “阿爹,是女儿请侯爷一道过来用膳。”   玄色衣袍后面探出个小脑袋,阿瑶越过他走到房中,“阿爹有没有想好点什么菜?今天的菜都是女儿特意准备的,青城边上菜农新种的菜,晨间从田间新采摘下来,待开城门后立马送过来,新鲜程度比之家中用那些也差不到哪儿去。”   说起自己精心布置的拍卖宴,阿瑶话明显多起来。   “还有那大锅饭,一大锅一起炒,味道当然比不过小锅精细翻炒。女儿也是怕难吃,特意改了下法子,所有的菜肴都是先蒸煮再炒制,这样容易烂不说、也入味。昨日出锅后女儿尝过,味道也没有比小锅里的差多少,等会阿爹可以尝尝。”   女儿进来后便一直朝他说话,胡九龄那颗因小侯爷到来而郁闷不已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   “既然是阿瑶精心准备的,那阿爹岂有不捧场的道理,中午就吃这大锅饭。侯爷,胡家这边粗茶淡饭,恐怕不和您胃口。”   走,赶紧走人,自己回三楼点你的山珍海味去!胡九龄心思简直不能再明显。   “先蒸煮再炒制?这法子倒也新奇,本候也一道尝尝。”   神色依旧淡漠,走到桌前,陆景渊从容不迫地坐到阿瑶旁边位置。想拿这点事挤兑走本候?门都没有!   “那就三碗……不对,还要加上贵叔,四碗大锅饭!”阿瑶拍板!   “好咧。”   闻言胡贵出门,小侯爷方才进了胡家隔间的消息,这会功夫已经传来。听闻胡贵去领大锅饭后,二楼隔间内正想点菜的商贾们纷纷改变了主意。   笑话,小侯爷都粗茶淡饭,他们这边山珍海味,传出去还不得吃排头。   于是乎胡家再次引领潮流。阿瑶的用心没有白费,精心制作的大锅饭味道不比单独炒制的菜肴差,在拍卖宴结束后,云来楼特意保留了这道菜。因成本低廉,菜价定得也不高,吸引了不少普通百姓前来品尝。本来店家还有所担忧,忧心普通百姓前来会降低云来楼格调。可在不久后,当阿瑶名扬天下后,这道因她而来的菜肴更是无人敢质疑。久而久之,原本阳春白雪的云来楼,逐渐成为雅俗共赏之地,每日宾客盈门,店家更是赚个盆满钵满。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三大碗大锅饭端上来,下饭上菜,刚出锅的菜肴颜色刚好鲜亮,配合着下面莹白如玉的米饭,很能勾起人食欲。拿起筷子三人大口大口吃着,等到吃个八分饱后,稍作休息外面拍卖重新开始。   “下面这间铺子位于城南,原先专门卖些手帕、罗袜等散碎物件,铺子看似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咽下一口饭,阿瑶往外听一耳朵,刚好听到这句。   这不就是她相中的那间铺子? ☆、第101章   高台上,舍灿莲花的司仪开口,直将这间铺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也不怪司仪如此卖命,正值午膳时辰,在阿瑶的精心准备下,即便大锅饭也是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欲大开,完全没心思去管台上讲什么。   司仪可是本州有名的人物,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且本次拍卖会乃是小侯爷起头,背后站着的是整个朝廷,他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有十分力恨不得使出二十分。   为吸引台下注意力,这会他更是将好话不要钱似的往上套,硬是将原本平凡的铺子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说了这些,该说的也都说明白了,铺子怎么样想必各位乡亲父老也都心里有数,在这小可也不再多言。这间玲珑阁,起拍价五十两纹银。”   才五十两?   随着司仪话落,现场出现了罕见寂静,这么好一间铺子,才卖这么点?   就是五十两,司仪点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好位置,房子也旧,差不多当个添头就是。   道理虽然这样讲,可话却不能这样说。见吸引了所有人目光,司仪话锋一转:   “青城近日来倒春寒,正值午时太阳最盛之时,铺子这般出价,也算讨个好彩头。希望天公作美,早日让这天暖和起来。”   司仪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倒春寒与拍卖会全然不相干的两件事,就这样被他生生扯到一块,而且还丝毫不突兀。   一楼大厅内坐这些平民百姓近来最关心的是什么?那不是沈家,而是这场攸关自身的倒春寒!   铺子又好又便宜,还能讨个好彩头,买!   一时间气氛热络起来,不少人摩拳擦掌。   “这间铺子有那么好?”   二楼隔间内,阿瑶停住筷子,皱眉看向高台上的一幕。   “阿瑶且放心叫价,钱不够还有阿爹。”胡九龄拍着胸脯,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不是银子的事……”   阿瑶摇头,犹豫这会功夫,下面已经有人开始喊价。这间不起眼的铺子,很快从五十两攀升到二百两,而这也是阿瑶当初预估的价格。   “盘下这间铺子就是为了赚钱,价钱太高了总归不合适。女儿当时还看了另外几间,等等下一间就是。”   她做生意本就是为了赚钱,还没等开始便折进去大把不必要的银子,未免得不偿失。   不愧是他的女儿,胡九龄赞许地点头。生意人,就要做到心中有数。   单从生意的角度他完全赞同阿瑶,可切换到那腔慈父心肠后,他却希望用一点微不足道的银钱满足爱女这点愿望。   “既然阿瑶想要…”   “五百两!”   没等胡九龄报出数字,将一整碗饭吃个干干净净的小侯爷起身推开隔间门,一身玄衣的他扶着围栏站在门口,朗声朝下面喊道。   谁?一下加了一倍还多!   循声看去,就见二楼最中间,剑眉星目的小侯爷身姿挺拔地站在那,明明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和话语,可单单站在那,他便给人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庄严之感。   条凳上的平民百姓纷纷噤声,拿起筷子该扒饭扒饭,饭碗空了的也做做样子。   与这些人相反,二楼隔间内的各绸缎商反应却是完全不同。任凭司仪说得天花乱坠,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力,沈家那铺子就那么一点地方,房子旧不说、位置还不怎么样,实在是没必要抢。   顶天值二百两,这是在场大多数商贾的心声,在这点上他们大多数人与阿瑶想到了一块去。   所以当下面百姓争得火热时,他们并没有过多插手。慢悠悠吃着许多年未曾尝过的“粗茶淡饭”,悠闲惬意地听到下面五两十两银子一点点往上加。正当身心完全放松时,突兀的声音传来。   五百两?!   这声音,好像是征募军饷宴上曾听过的小侯爷。   绝对错不了!卡在嘴里的饭粒呛到了嗓子眼,不少隔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声音平息之后,西侧包间内的孙家、钱家等不少人家突然心生不妙。   刚才他们好像跟胡家争锋?   小侯爷与胡家?   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却依旧抵不住由脊梁骨蹿上来的寒意。   而后续小侯爷的反应,更是让这股寒意悉数化为冰锥。站在万众目光焦点,陆景渊扬起下巴,一枚眼刀隔空朝司仪飘去。   “还不继续?”   “候……定北侯出价纹银五百两,还有哪位要加价?”稍微哆嗦下后,司仪强行保持镇定。   而后他唯恐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声捣乱,连声喊道:“五百两第一次、五百两第二次、第三次,没有人加价,那恭喜这间良铺,被定北侯以五百两纹银的高价拍得。”   “恩?”   二楼冷哼声传来,司仪打个哆嗦,忙抱拳抬头问道:“侯爷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陆景渊回首,透过开着的门看向坐在里面的傻丫头,四目相对间朝她微微点头。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扭头,用稍微温和点的声音说道:“这间铺子,本候赠予胡家姑娘。”   赠予胡家姑娘?   犹豫片刻,司仪很快反应过来,改口道:“这间铺子被定北侯以五百两纹银高价拍得,赠予胡家姑娘,日后铺主便是胡家姑娘。”   随着司仪话落,各方反应不一。大厅内坐在条凳上的百姓自是羡慕胡家姑娘有位这么好的师兄,他们争抢不休的良铺,就这么送到她手边。不过有五百两高价摆在那,大多数人也是心服口服。   而二楼东西两侧各隔间内,众商贾则是重新审视小侯爷对胡家的态度。如果今晨门前亲迎只是因胡家姑娘负责掌管此次拍卖会的话,那如今小侯爷此举,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忽略。想明白后,东边各商贾面露喜色,有小侯爷做靠山,胡家日后还愁什么,跟着胡家好啊;而西边隔间内则是一片愁云惨雾,尤其是前面为几间“良铺”争破头的孙家、钱家等人家,这会还来不及庆祝战果,整个人差不多被汹涌袭来的寒冰利刃扎成了筛子。   怎么想不通跟胡家作对?这些踢到铁板了是吧!   而位于最中间隔间内,跟整件事息息相关的胡家父女,却是完全没想那么多。   此刻的阿瑶完全处于狂喜中,站起来她看向门边,不可置信地问道:“景哥哥将铺子送给我?”   这丫头,叫起“景哥哥”来真甜。心下满意,陆景渊神色间越发柔和,“本来另有准备,谁知你就看上了这间不起眼的。”   早在知道这丫头要自己做生意的一瞬间,陆景渊已经打定主意,要将沈家位于城中央,位置最好占地最广的那间铺子单独留出来给她。反正沈墨慈偷出来那些房契都在他手上,该怎么用没人管得着。至于公权私用?连皇帝舅舅都不会说什么,别人又岂敢多言!   谁知她偏偏看上了处偏僻破败的所在,本来他对此不屑一顾,他的丫头,难得做次生意,当然什么都要用最好的,至于赚钱赔钱无所谓,反正他赚得足够她赔。可方才在三楼,听她说出对于铺子的种种设想,原本的想法也慢慢开始改变。既然是她希望的,那就这么来。至于先前准备那间铺子,有谁规定不能同时送两间?   “能被景哥哥看上的都是好东西,我初做生意,各方面都是生手,这间就够了。”   “恩,那间等以后再用。”   以后?稍作迟疑后阿瑶想明白过来,她一定会把生意慢慢做大。握紧拳头,她坚定地点头。   得亏说这番话时,小侯爷已经转身进了隔间,种种温柔承诺也完全被隔绝在门外,不然被外面人、尤其是西边隔间那几位商贾听到,还不得炸了锅,上了岁数的指不定就犯了心疾。   外面那些人保住了,隔间内、桌旁守着三只空饭碗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心里却开始不舒坦。   阿瑶不去想小侯爷此举造成的影响,是因为她心性单纯且头脑简单,想不到也想不过来那么多事。她想不过来的事,对于经验丰富的胡九龄来说却是脑子一转就能清楚。知晓此举对胡家有利后,别人高兴都来不及的事,轮到他却是心绪复杂。   胡家虽为皇商,但这些年他尽量避免陷入朝局争斗中。没有太复杂的原因,就是因为朝中局势太过诡谲多变,以他的心智和见识无法完全驾驭,稍有不慎便要翻船。他尚且如此,阿瑶呢?   抛却这点,他还敏锐地注意到另一点。   先前在众人面前,小侯爷向来唤阿瑶为“师妹”,可这次他却改称“胡家姑娘”。虽然乍听起来没什么,可单是换了个称呼,这意思就完全变了味。   这狼崽子,心思越发明显了。   想到这他越发郁卒,而在他出言要代付那五百两纹银被小侯爷轻松拒绝后,这股郁闷达到了顶峰。   小侯爷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拍卖会主要是抵偿朝廷征募军饷,钱由本候掌管,不过是左边换到右边,多点少点无所谓。”   瞧瞧,这正大光明的徇私枉法,朝廷怎会封这样的人为侯爵!   与他所想完全不同,正在为五百两价钱太高而略有纠结的阿瑶听到此言后彻底放心,甜甜地朝景哥哥一笑。   看她这样,胡九龄更是郁闷。可无论他如何郁闷,外面拍卖会仍要继续。   小侯爷突然间的举动彻底震住了孙家等人家,在后半程的拍卖中,他们完全哑火了。与之截然相反,另一侧隔间内得到过胡贵吩咐的商贾则是频频开口。几家多年来跟着胡家,相熟之下彼此很有默契,往往见一方出价,另一方便自动收手,不会把价钱往高里抬。   就这样相互配合,几户人家都以颇为低廉的价格盘下了不少铺子。得到便宜后他们也没忘了胡家,与沈金山对人重重防备不同,胡九龄向来秉承的是有钱大家赚,胡家铺子经营状况,相熟的商户大致也算了解。每当遇到适合胡家的铺子,几家便齐齐住口,没有人喊价,任凭司仪说得天花乱坠,底价摆在那寻常人买不起,最后这间铺子也只能流拍。   而流拍下来的铺子捏在小侯爷手里,给哪家、给得价或高或低,还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就这样即便郁卒不已的胡九龄从头到尾没喊过一次价,但胡家却拿到了本次拍卖会上最肥美的一块肉。   有小侯爷做靠山,胡家的崛起乃是必然,对此这会没有人敢反对。孙家、钱家等商户庆幸前面抢到些良铺,跟随胡家的商户低价拿到铺子满意,前来凑热闹的普通百姓饭吃得满意,这样算起来本次拍卖宴也算是人人皆有所得、宾主尽欢。   黄昏时分,一辆辆或豪华或朴素的马车将云来楼跟前挤得水泄不通,参加完拍卖宴的众人面露喜色地回去。   喜悦随着四散的人群传遍青城大街小巷,一时间满城皆弥漫在欢悦的氛围中。而在这无处不在的喜气洋洋中,沈家却如门口那块刚安上,脏兮兮晃晃悠悠的大门一样,一副风雨飘摇的景象。   在这凄凉的氛围中,一直昏迷的沈墨慈突然睁开了眼。 ☆、第102章   沈墨慈是疼醒的,病歪歪躺在软榻上,眼见着对孙氏束手无策,沈金山将沈家败落的所有苦闷一股脑推到她头上。   “如果不是这孽女偷走房契,我沈家又怎会落到今日田地?打!给我狠狠地打!”   孙氏可不会管他如何拿沈墨慈出气,不仅不会管,她甚至隐隐期待沈金山的火气能大些,毕竟这些年他们母女俩可没少给她使绊子。这会听沈金山令下,她非但没有丝毫阻挠,反倒暗中命自己在后院的人手行个方便。   这一行方便,沈金山直接请来了家法。   沈家家法乃是条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铁晔木棍,正面光滑,背面钉着细密的倒刺。毕竟是自家姑娘,一开始沈管家多少还注意着力道,而且全是用正面打得,一下下打过去实在有点雷声大雨点小。   与此同时云来楼消息一次次传来,前面拍出种种高价时,沈金山尚心下宽慰。可没多久,等到比较优良的铺子时,价钱却始终上不去,最好的那几间铺子甚至都没人要。   他又怎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正因明白过来,他才越发气闷。   “给我使劲打!”   恐怕连小侯爷本人也没想到,他只不过是想送间小小的铺子给那丫头,这点小事也能祸及沈墨慈。   不管他想没想到,总之这会沈金山心下堪比即将喷发的火山口的怒气,悉数朝着沈墨慈喷涌而去。   “把家法翻过来,这样的孽畜,就算是打死也在所不惜。”   盛怒之下的沈金山全然忘了这是他最为满意的庶长女,命人将家法翻过来,他亲自监督,看着殷红的鲜血从她后背渗透出来,如炽热的岩浆般淹没全身。   在被阿瑶派去的人找到前,平王先前驻扎的山谷中,沈墨慈已经被小侯爷留下的暗卫足足折磨了好几日。虽然暗卫下手很有数,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实际她内里早已被揉搓个遍。   先前之所以没能醒来,不过是因为被点了睡穴。   可如今家法扎下去,裹着一团肉馅的纤薄表皮被扎破,暗卫手法独到的睡穴完全失效,昏迷中饱经疼痛的她终于醒来。   “啊!”   明明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如今呼喊声之凄厉沙哑,有如七旬老妇。   边上沈金山喋喋不休的咒骂声传来,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她反倒松一口气。虽然阿爹会生气,但比起他,她更害怕那玉面阎罗般的小侯爷。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细皮嫩肉的她哪能受得住?为今之计还是快点阿爹消气。   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出于多恶劣的环境中,沈墨慈总会下意识地去算计。忍受着剧痛,很快她便想到法子。   “阿爹就责罚女儿吧,再晚点沈家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也好意思提沈家?”   虽然嘴上不忿,但沈金山还是示意行刑之人停下来。   “女儿虽然有错,但那也是被逼无奈。莫非阿爹以为,小侯爷与平王殿下两头讨好,穿帮后还能全身而退?”   一改往日的卑微,此刻的沈墨慈有些咄咄逼人,可她却字字句句说在沈金山心坎上。   “难不成你还有什么好法子?”   “女儿虽没有什么好法子,但一般法子还是有的?”   “哦?说来听听?”   懒洋洋地躺在行刑条凳上,沈墨慈闭眼,“如今女儿这幅模样,能说正事?”   蹬鼻子上脸!气还没完全消下去,胸膛起伏,沈金山怒道:“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沈家之所以闹成今天这样,还不全是你害的?你是我沈金山的女儿,沈家好不了,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说不说?”   到这时候还想吓唬她?在山谷受刑时,对于沈家,沈墨慈曾升起过些许歉疚。虽是沈家对不起她在先,可一次拿走大半房契,这事总归是她理亏。可身上剧痛传来,想到刚清醒时承受的一切,那点微不足道的歉意迅速土崩瓦解,恨意重新占满内心。   可如今她孤立无援,暂且无法离开沈家。   即便必须要留在沈家,这次她也不要再做那卑微的庶女!   “以阿爹如今的性子,即便沈家好了,只怕女儿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既然如此女儿何必再劳心劳力去救沈家?”   沈金山身躯一顿,的确,他没打算再绕过沈墨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看穿心思。   “你当真有法子?”   “女儿能认识平王,就有办法再认识其他贵人!”沈墨慈胸有成竹。   还真是这么回事,即便沈家刻意经营情报网络,也只能捕获些边边角角的讯息。偏偏阿慈天赋异禀,能从细枝末节中找到关键。先前攀上平王那事,便是她亲自在中间牵线搭桥。   “扶姑娘起来,找丫鬟先伺候着。”   “要青玉。”   心知后宅如今处于孙氏把控中,沈墨慈对所有人都不放心,这会唯一让她放心的便是患难时“不离不弃”的青玉。虽然前面胡瑶拜师宴时弄成那样,可归根结底那也是她曾经的贴身大丫鬟太过莽撞,搞砸了整件事,而并非青玉之过。   忆起前尘往事,她越发笃定青玉是可信之人。   “都依你,上好药赶紧说法子。”   青玉很快被放了出来,前面沈家混乱时她曾想过趁机离开,可却被小侯爷派来的人拦住,吩咐她继续留在沈家。这会见到沈墨慈回来,她很快明白过来。   沈墨慈所居院落,帐幔放下来,青玉慢慢给沈墨慈上药。原本白璧般的后背这会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里面流出汩汩鲜血,看起来怵目惊心。当然更刺目的,还属横贯她脸上的那抹刀疤。   “姑娘,且忍着点。”   “无碍,”沈墨慈微微摇头,“青玉,如今我身边能信的人只有你,先跟我说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青玉将拍卖军饷宴那下午后发生的胡家发炭、百姓借炭逼迫沈家撕毁契书、小侯爷索要军饷等事悉数道出,最后才说道云来楼的拍卖宴,“因着沈家库房空虚,拿不出一百八十万两现银,小猴也决定拍卖沈家家产抵债。拍卖宴由胡家姑娘负责,就在今天举行,这会功夫应该差不多结束了。”   她还是晚了一步!   沈墨慈原本想得法子很简单,直接承认房契是偷来的,不过将此事悉数推到平王头上。这样一来沈家失窃,拿到房契的小侯爷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自然可以挽回损失。   之所以抛出平王,是因为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平王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能用他打击一番心狠手辣的小侯爷,也算是功德一桩。两虎相争,到时沈家自可保证安然无恙。虽然事后会彻底得罪双方,但如今保住家产才是最重要的。   一切都算计好了,偏偏时间晚了些。   “沈家保不住了?”   面露难色,最终青霜还是缓缓点头。   而沈墨慈的心,也随着她点头的动作一路往下沉。没有了万贯家财的沈家,于她而言不过是鸡肋。可如今声名狼藉、身体虚弱的她,还必须的依托于沈家庇护。   “老爷派小的来问,姑娘伤药可换好了?”   隔着门传来催促声,沈墨慈皱眉,无论如何她得先养好伤。   “我是怎么进的沈家?”   “是胡家下人送姑娘回来,然后夫人亲自把您送进前院书房。”青玉恭敬而简短地回答。   “胡家?孙氏!”   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两个字,竟然是孙氏送她进去。别人不清楚,对于孙氏的谋划沈墨慈却是一清二楚,毕竟那可是她亲自挑唆的。不仅如此,她还曾亲手交给过孙氏库房钥匙。如今沈家库房空了,这意味着什么?   结合青霜先前所言,这会她几乎拼凑出整件事情来龙去脉。   好啊,她只是偷几间铺子,孙氏那边竟想搬空整个沈家!不仅如此,东窗事发后她还想将所有事推到自己头上。   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于是当门外再次传来催促声时,沈墨慈终于点头放人进来。对着急切地沈金山,问清楚拍卖会情况后她出言献计,打算将那几间流拍的铺子买回来。   “如今女儿与阿爹病得病、弱得弱,嫡母心细如发,连库房机关如此精妙之事都能勘破,嫡兄更是家中另一根顶梁柱,两人出面,相信定会无往而不利。”   巨大的利益驱使下,明知道不太可能,沈金山还是叫来孙氏与嫡子。   几间铺子全都握在小侯爷手中,本打算留给阿瑶当玩具,这会又怎会轻易交还沈家!孙氏母子找上门来,刚开口便被他一口拒绝。   “拍卖所得银两,尚不够归还众契书违约银两以及本候征募军饷,沈家竟还欲买铺子,莫非私下另有所藏?”   私藏银子,却赖朝廷军饷,这顶帽子如五指山般扣下来,直压得孙氏母子不敢多言半字。百般解释并无藏私后,他们灰溜溜回府。   母子二人百般解释本是一片好意,可此举却彻底阻绝了沈家想买其它产业的可能。在沈墨慈的挑拨下,沈金山怒火有所转移。当然孙氏也不会坐以待毙,总之沈家后院终日争执不休,各种好戏轮番上演,动静之大吵得本就不甚牢固的大门越发颤颤巍巍。 ☆、第103章   拍卖宴结束后当晚,小侯爷带来的账房晚膳都没来得及用,急忙将整个账目整理出来。   “侯爷,若是只有那征募的一百八十万两军饷,拍卖宴所得绰绰有余。可若是算上青城这边,恐怕是……”   后面的话账房没有说出来,可意思却是谁都明白。老话说得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并非龙不够强,而是地头蛇更适应本地风水。大夏幅员辽阔,各省、州郡然后到每一城池风土人情皆不同,当地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为钦差完成任务就好,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能不管就别管。   陆景渊当然也明白这道理,只是本次的事,牵扯到那丫头。   “恐怕如何?”   小侯爷这是要管?心下不定,账房将情况一五一十说清楚:“沈家欠款主要牵扯四个方面,其一乃是募捐军饷、其二是与其它商家往来账目,至于剩下两部分,则是与胡家及蚕农签订契书的毁契银子,说起来这两块是大头,可若不强行追究的话,都是街坊邻居也没必要那般严格。”   最后这点才是账房最难把握的地方,管账多年他很明白这里面弯弯绕,知道有些东西压根就是笔糊涂账,当事人想赖,官府那边本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原则消极怠工,无限拖延下去,最后往往会不了了之。   这两笔毁契的确是沈家有错在先,可不过是平民间的纠纷,无关升迁考核等切中利害的点,那帮官老爷又怎会真正放在心上?往后拖一拖都是好的,若遇到那黑心肝的,直接收了沈金山银子、勾结起来强行压下此事,甚至倒打一耙也不是没可能。   “没必要那般严格?”陆景渊重复道。   “朝廷考核看得是官员治下是否安定富足,其中这安定,则是看卷宗上刑案数量。倘若有两州,一州刑案百起悉数告破,另一州刑案五十只破二五,明明前面一州官吏更加有为,可到吏部考核时,却是后者占优。沈家毁契牵涉整个青城,并非小事,真办起来最起码着实耗费一番功夫,可即便办好了,案卷上记录的也是本州出了个老赖,公然引起民愤。费心费力不说,还要为刑案上加上一笔。可若是收沈家好处,顺势将此事压下去,荷包满满不说,连政绩考核也占优。”   虽年少频频历经生死劫难,可于官道一途,陆景渊向来是顺风顺水。他是直接从广平侯府不受宠的庶子,被擢升为大夏炙手可热的定北侯,升迁速度之快可以说绝无仅有。成为侯爷后,自然只有别人巴结着他,所以这些为官的弯弯绕,他一窍不通。   初听账房说起,他心下还有些惊讶,可待他说完,他也完全想明白过来。   想明白后他才更气,朝廷之所以定下如此考核规则,是希望地方官员可以竭尽所能,让当地百姓安居乐业。仓廪足而知礼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自然无甚刑案。反过来,若是某处盗贼猖獗、人人自危,那又怎能说地方官员做得好?   没想到朝廷这般初衷,却完全被地方官员扭曲。为了考核结果,竟然故意压下刑案,粉饰太平。   “岂有此理!”双手紧握成拳,他话中寒意更盛。   “景哥哥?”   用完晚膳,又将墨大儒布置下来的大字写完,喝下一整碗宋氏端过来的爱心大补汤后,整个人身上暖烘烘的,她干脆披件衣裳在院子里溜达,边走动边想想这一天发生的事。   不知不觉她就走到景哥哥所在客院,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在暗卫做出“请”的手势后,心下那点小期待还是让他走了进来。刚走到门边,就听到账房那番话。   透过开着的大门,看到里面景哥哥眉头紧锁,玄色衣袖下手腕青筋都要突出来,她不由自主地喊出声。   “恩?”   他刚才的模样,是不是吓到那丫头了?想到这陆景渊想要让表情更柔和些,可这次的事的确是他闻所未闻,一时间他有些无法控制情绪,刻意之下脸色反倒有些扭曲。   好像是更气了,站在门边,阿瑶怯怯的。   “景哥哥,账房先生所言句句属实。沈家拿不出黑炭,自动毁契后,有百姓曾告到过衙门,可皆被告知此等乡邻间琐事,只需找里长、族老等德高望重之辈做主,自行解决便是,官府不便插手。不仅这次,先前好多次他们皆是这样,账房没有骗你。”   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还发生这样的事!火气上来,陆景渊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   没被人骗怎么还更气了?   与高高在上的小侯爷不同,阿瑶从小就是在这等环境中长大的。虽然胡九龄将她保护得很好,可胡家家大业大,平常没少跟官府打交道,耳濡目染之下她早已习惯了官府那般做派,所以一时间她有些不明白,为何景哥哥会如此生气。   走到桌前,试下茶壶温度,她倒杯热茶递给他:“景哥哥喝口茶,别生气了。”   陆景渊也察觉到不对,说起那些百姓被官府搪塞时,这丫头语气好像过于平静。再联想到账房先前所言,很快他明白过来。当年东山别院莲花池旁那个提着兔子灯,单纯如一张白纸的胖娃娃,成长过程中见惯了这样的事,所以在他眼里十恶不赦之事,在她看来确是理所当然。   “这些地方官员,着实可恶。”   “官老爷不都那样么?”顿了顿,看向旁边俊美无铸的玄衣少年,阿瑶小声补充道:“不过景哥哥跟他们不一样。”   轻松又略显无奈的一句话,彻底印证了陆景渊方才猜测。想到龙椅上兢兢业业的皇帝舅舅,朝廷大事哪怕再小他也会慎重对待,而他治下的官员却又是如此嘴脸,陆景渊越发觉得不忿。   “沈家毁契之事,必须得管!账房,你拿着本候令牌,亲自往州城去一趟,告知潘知州此事,命他亲自监管。”   一块金牌扔出来,账房双手接过,恭敬地退下,临走前还不忘体贴地为小侯爷关上门。   房内只剩两人,小侯爷看向面前的丫头,有心掰正她对于为官者的认知,可转念一想却放弃这念头。就算她知道又能怎么样?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女,还能斗的过为官之人?当然有自己护着,她不用害怕。可其他千千万万如她一样的平民百姓呢?他们也有得力之人护着?屠夫与待宰羔羊间,从不存在平等谈条件的可能,归根结底有些事还要从屠夫下手。   告诉她,不过是平添烦恼。日后他多护着点,让她不要在这方面受委屈就是。   千言万语汇成一声叹息,他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阿娘给熬得虎骨汤,喝了全身发汗,我便出来溜达会。陆平大哥说了,多走动走动能强壮筋骨,药效也更好发挥。”擦擦鼻尖上的汗,阿瑶笑道,一双杏眼熠熠生辉。   陆平大哥?这四个字怎么听起来如此刺耳。   “强壮筋骨?”   “恩,大师师傅说我身子骨有些弱,平常要多注意些。”   空海大师好像也跟他说过此事,并且还感慨过他小时候也是如此,不过后来通过习武慢慢改了过来。尤记得当时他说这完这番话后,轻轻拍下他肩膀,眼中满是鼓舞。当时他正想着陪那丫头上街,倒也没往深处想,如今再回忆起来,他很快转过弯来。   “习武倒是能强身健体。”   “大师师傅也这样说呢,本来我想叫陆平大哥教我,可他说自己不如景哥哥,不想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本想一口答应,事到临头却被空海大师一个眼神制止,又一个手势硬生生自贬抬高小侯爷的陆平心下无语泪千行。胡家姑娘多可爱啊,教她功夫简直是种享受,比教那些硬邦邦的暗卫好太多了。要不是为了小侯爷,换谁他都不可能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他的牺牲,小侯爷感受到了。陆平倒是赶眼力见,既然如此,他就大方原谅先前那声“陆平大哥”。   “宽宏大量”的小侯爷点头,“正好本候有空,倒是可以教你个一招半式。”   景哥哥自称“本候”……敏锐地意识到此点,阿瑶有些迟疑。   “其实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有要勉强景哥哥的意思。对于武功我一窍不通,陆平……”   在她说出“大哥”两字之前,小侯爷直接“出手”,伸手抓起她胳膊,另一只手推开房门,轻柔而不容抗拒地把她往院里拖。   用完晚膳后阿瑶已经换上身宽松的衣裳,在自家院里溜达,她也没有管太多,只是外面罩上件披风。这会披风一脱,里面宽松的衣裳正好适合习武。   考虑到这丫头初学,陆景渊没有教她太高深的,而是选了当年自己初学武时打基本功那套。   初学武的幼童往往身形柔软,不少地方需要教授者近身矫正。陆景渊本没意识到此点,可当阿瑶下腰的动作不够精准,他将手拖到她腰上,扶着她往后仰时,一只手几乎能握过大半的纤细腰肢隔着布料掌控于手心,触电般的触感传来,突然间他无师自通。   这动作,必须得加练!   作者有话要说:  鱼丸买了瓶神仙水(攒了好几个月的口粮才买得起),过关时被税500,把下半个月饭钱全都交代进去后,充分体验到个人在规章制度面前是多么的无能为力,所以吐槽一章。   加练!小侯爷的福利来了,^^ ☆、第104章   虽然拍卖宴已经圆满结束,但后续种种交易的落实则需要慢慢进行。   陆景渊将带来的人手悉数放出去,自己则坐镇胡家总览全局,闲下来时指导下阿瑶功课,每晚传授拳脚功夫更是雷打不动。在他的严格要求下,有些需要近身的动作更是一再加练。   好在小侯爷做人有原则,硬追究起来也不是他有原则,前世今生从未有过实战经历,他对待姑娘的方式尚存在于年幼时读过的那些书本中。什么“发乎情止乎礼”、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经史子集这些话构成了他对男女关系的整个认知。   不过小侯爷天赋异禀,善于打破常规,明明心里什么都明白,真做起来时却没有那般严格遵守。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让阿瑶受委屈,所以只能自己忍一忍,只加练一些不怎么过分的动作,太过逾矩的则给改了。   不过这样她也是收获良多,那丫头的腰肢可真够柔软纤细,全身上下的肌肤就像是一块上好的奶酪,稍微重点便会烙上青紫。   真真是水做的。   两天功夫练下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改了许多招式。接触太过亲密的不行、太难的也不行。有过锻炼的人都知道,强度不够了难以达到效果,小侯爷当然深谙此道。这丫头的身子骨的确有些弱,如何能让她在少吃苦的情况下强健筋骨,为此他也是操碎了心,只觉自己两辈子习武加起来所遇到的难关也没这一次多。   每当烦躁时,那丫头的甜笑便如一阵清风般吹拂过他心田,瞬间抚平躁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侯爷天纵奇才,这般努力之下,一套完全适合阿瑶的拳法终于被改出来。空海大师鉴定过后,目露精光,向来波澜不惊的他接连说了三个”好“字。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侯爷这套功夫,贫僧佩服。”   显摆地看了眼墨大儒,扭过头,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胡九龄。   胡九龄也并非食古不化之人,虽然心里想着齐大非偶,可若是小侯爷当真能对阿瑶好,他自然也不会阻拦。   方才亲眼目睹过这套功夫,他自然也看出了些门道,他当然也知道小侯爷用了些心思,这会又听空海大师如此说,一直以来坚定的内心终于有了些许松动,或许小侯爷能真的对阿瑶好?   可也不过是些许松动罢了,小侯爷是何等身份,放眼整个大夏天下,没几个人能比他高。若是如此轻易点头,将来他心意改变,以胡家力量甚至连与其对抗的资格都没。这可不是一般他可以拿捏的商户子弟,所以他才要更加小心。   想清楚后他朝空海大师点头致意,然后又朝小侯爷抱拳:“有劳侯爷。”   “都是为了阿瑶,无碍。”略微朝他点头算作回礼,陆景渊目光转向旁边小丫头,语调尽量放柔。   “谢谢景哥哥。”沐浴在他的视线中,阿瑶低下头,双手在衣襟前交错,一副小女儿的羞态。   小侯爷终于是开窍了,阿弥陀佛。心下默念一声佛号,空海大师目露欣慰。   站在旁边被他显摆眼神扫到的墨大儒也是气到不行,上前一步,他转移话题:“既然拳法之事已经说完,趁着侯爷得空,老朽也说说另一事。”   墨大儒说得不是其他事,正是拍卖宴后的沈家毁契之事。当日小侯爷责成账房手持令牌前去州府,跪迎金牌,听明白情况后知州潘成栋勃然大怒。他当然知晓官场上那一套,有些地方官员为图方便,随意篡改账目,有时甚至能将个满目疮痍的穷乡僻壤,账面上硬做成花团锦簇的锦绣富贵乡。   可他与他们不同,出身贫寒他更明白最底下劳苦大众的辛苦,是以为官多年他兢兢业业,升任知州后更是严命本州官员勤政爱民。   没成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竟会发生这种事。   “寒窗十年苦读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圣贤之言倒背如流,等到为官时却恨不得朱门酒肉臭,岂有此理!”   当即将州城府衙一应事物交给幕僚,他本人则是亲自带人前往青城。刚进城还没等到衙门,他已经命衙役于城门口张贴告示,凡在沈家毁契之事中遭遇不公者,尽可到衙门击鼓鸣冤。   潘成栋此举并非出于冲动,即便刚听到时勃然大怒,从州城一路行来几个时辰,足够他冷静下来。按理说有小侯爷坐镇青城,当地官员怎么都不会如此懈怠,莫非……很快他心下有了猜测。   而入青城衙门,三言两语从当地官员嘴里套出的实话,则印证了他的猜测。   “知州大人明鉴,不是我等不管,而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也是我等贪心,先前没出事时,曾在沈家手里受过不少孝敬,这会东窗事发怎么也得给他拖上一拖。本打算做做样子,等明后日胡老爷找来,有了托词便正式开始审理,没成想就这样被大人知道了。”   青城衙门里这堆老油条,面对潘成栋时一个个跟老鼠见了猫似得,心里那点小九九全都招了。   “哦?你们这是打算再收胡老爷点孝敬?”   “那哪敢,胡老爷可是生了个好姑娘,指不定以后咱们都得看他老人家面子过活,这不就想先卖个好。”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小侯爷对胡家姑娘的好,那可是有目共睹的事。寻常百姓不过是感慨下师兄们情深,顺带艳羡胡家姑娘找了个好师傅,可放在这些善于钻营的为官之人眼中,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层意思。   不管是小师妹,还是情妹妹,总之有小侯爷这层大靠山在,胡老爷那便是青城的无冕之王。   胡沈两家不对付?好咧,就拿沈家卖胡老爷个人情!   这帮人!潘成栋被他们想法气消了。   “枉你们在青城呆了这么多年,胡九龄什么脾性还不清楚?他跟沈金山是一路人?”   青城县衙中从县令到师爷,几位主事之人面面相觑,他们病急乱投医,好像是报错了佛脚。   “这……这可如何是好?”   正巧衙门外击鼓声传来,潘成栋一个眼神扫过去,县令瞬间明白了。   “升堂。”   上梁不正下梁歪,平王贪生怕死,带出来的多是贪生怕死之辈。潘成栋是个能臣干吏,他手下带出来的人干活也都是一把好手。不管平日如何,这会知州大人亲自监督,他们有十分力恨不得使出二十分,牵涉颇广的毁契案很快便被整理得井井有条。   在小侯爷钻研拳法的几日,他们已经将整个账目理顺了。一切皆按契书上所写得来,这可苦了沈金山,因着知晓生丝还有胡家抽成拿得站不住脚,他特意将毁契金额定得极高,这会账目算完后,看着上面大笔数字,连县衙官员都有些瞠目结舌。   他们家中也有桑蚕,只因身有官职才没跟沈家签订契书。当时觉得不错,这会想起来好后悔!   更后悔的是本来还能伪造几份文书,可因衙门内都是自己人,一犯懒也没弄,现在知州大人不错眼地盯着,再找补也没机会了。   曾经有那么一大笔银子摆在面前,他们却没有珍惜,难道这就是报应么?   等到总账目算出来后,他们才知道真正的报应在哪。   “知州大人,若是按账册上这样发下去后,只怕剩余的拍卖所得银两,不够小侯爷征募军饷。”   潘成栋也犯了难,为政一方他深知藏富于民的重要,百姓富足了自然也就没闹事的,到时政绩也好看,是以他想尽可能把沈家钱财留在本州,这也是他留下来亲自监督毁契之事的另一层原因。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削减给百姓的份额。   可小侯爷那边毕竟是朝廷派来,有些话也不好直说,思来想去他想到了自己的恩师墨大儒。修书一封恳求他传个话,试探下小侯爷态度。   胡家前院阿瑶习武之处,当着几人面,墨大儒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沈家原本捐一百八十万两,可账目上盈余只有一百万两,成栋正在为此事犯愁。”   八十万两的缺口?想到自己盘下铺子那五百两,阿瑶瞬间对这一数字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好大一笔银两,不知沈家那还有没有多余的产业?”   陆景渊摇头,“沈家已是强弩之末,再行威逼也是无济于事。”   明明孙氏前面还找上门来,说要赎买铺子,景哥哥亲自接待的他们。从青霜口中听到过此事,这会听景哥哥如此笃定地说,阿瑶心里有些难过,她不希望景哥哥向着她以外的人,尤其还是沈墨慈所在的沈家。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她还是强行控制住了自己情绪。   “既然沈家那边拿不出银子,那只能从拍卖所得银子上下手。据我所知,沈家欠着景哥哥、青城百姓以及我胡家银子,既然有八十万两缺口,不如分摊在三者身上?”   如果只是个小数目,那就胡家吃下来,可八十万两着实不少,尤其是在胡家刚捐出一百五十万两的情况下。   阿瑶是这样想的,可胡九龄却不这样想。心下对小侯爷有所松动,但他依旧不想欠他人情。   “寻常百姓赚点银子不容易,朝廷的事并不能耽搁,这八十万两亏空,便从我胡家账目里出。”   话音刚落,小侯爷便直接否认:“实不相瞒,本候已得沈家库房,当日阿瑶也曾见过。其中资产之丰厚,远超此数额,这八十万两便从征募军饷中扣。”   小侯爷得了沈家库房?   当日忙着安抚前院百姓,胡九龄并未跟着进后院。而进了库房的阿瑶,因得了那双玉环,心里有鬼也没有提及此事。暗卫嘴严,唯一有可能知晓此事的空海大师,对于小侯爷的事向来不多过问,所以这会在场只有他们二人知晓此事。   乍听此事的其余三人,三位年岁加起来将近两百岁的老人,这会皆失去了以往的淡定从容。   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小侯爷从容道:“如此,沈金山只捐一百万两,远不及胡家一百五十万两,青城会首之职,还要劳烦胡老爷。” ☆、第105章   墨大儒提及银两缺口,首先是欲借此事表明下自家爱徒有多能干,一点都不比那老和尚徒弟差。   而后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希望借此试探小侯爷态度。师徒日久,随着对阿瑶了解越深,他对这个徒弟也越发喜欢。她没有他先前所收那些徒弟或天资聪颖或家世显赫,她只是个有些娇憨、天资平平的姑娘,可她对待学问的认真、以及遇到难题时咬着毛笔的天真小女儿娇态,却让他不知不觉间疼到骨子里。   半生汲汲于名利,未得一儿半女,暮年代亡妻收下这么个可人疼的姑娘,不知不觉间他就将她当成半个女儿。明白小侯爷心思后,胡九龄那些担心,他这边丁点不少。   而小侯爷的回答则让他松一口气。   “小侯爷高风亮节,胡某佩服,只是会首之职还得慎重考虑。”站在墨大儒旁边,胡九龄满脸拒绝。   阿瑶有些不解,“阿爹?”   “为父年事已高。”   胡九龄叹息一声,想当青城会首么?答案是肯定的!可这份肯定得附加一个条件:再年轻十岁。   不服老不行,随着年岁渐长,这几年他逐渐感受到精力不济。如今沈家落败,没有谁能动摇他在青城的权威,其实当不当会首都完全一样。   他这样想,可不代表其他人也都这样想。在墨大儒看来,会首之职就很不错。   “并非墨某多言,以胡兄如今名望,当会首无人不信服。绸市琐事自有下属去管,胡兄只需总览全局,关键时刻点拨一二便是。”   墨大儒话中隐含的意思时,名头挂在那,高兴了想起来管两下,能有多麻烦。   空海大师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他从另外一个角度开始劝:“阿弥陀佛,胡施主乐善好施,这些年造福一方,虽非会首却早已尽到会首之职,如今不过是正个名头而已。即便胡施主淡泊名利,但也要为阿瑶着想。”   阿瑶……事关爱女,胡九龄坚定的心有所动摇。   而处于话题中央的阿瑶,此刻却完全改了想法,“阿爹年事已高,本该颐养天年,再让您为女儿操心,那实属于大不孝。会首之职……”   没等她说完,提议后一直沉默的陆景渊突然开口,“会首之职,便由青城百姓公开推举。本候还有要事,就这样定了。”   说完不等旁边的师徒父女四人有所反应,他敛起衣袖,大步流星朝院外走去。   刚走出阿瑶视线范围内,他脸色便阴沉下来。   齐大非偶,不仅胡九龄明白,他同样也明白这点。他喜欢那丫头,将来是一定要明媒正娶的,只是这婚事中间阻力不可谓不大。当然若他执意求娶,天底下也没人能拦得住。可娶进门后,别人会怎么看那丫头?   并非他杞人忧天,珍贵太妃出身京中某著姓大族,娘家祖上世卿世禄,比之当今太后娘家显赫不知多少。先不说前些年她如何嚣张,就是皇帝舅舅登登基后这么多年,对上太后她依旧无半点恭敬姿态。   除去太上皇帝的宠爱外,她背后如今依旧屹立不倒的娘家,也给予她很大底气。   虽然敬爱太后外祖母,但他依稀觉得,活得珍贵太妃那般恣意、一辈子不受丁点委屈,才是最大的圆满,而他愿意尽最大可能给那丫头这种圆满。   不过胡家人丁单薄,那丫头并无嫡出兄弟可提携,胡家庶支……有前世那些事在,他自然不会上赶着抬举那群白眼狼。思来想去,只有从胡九龄身上下手。   那早在运炭船上,那丫头表露心意后,他便一直在想着两人间的事,这几日他已经想出一套可行的法子,而青城会首,便是这其中的第一步。   没想到他一片好心,却被那父女俩联手拒绝。   真是……玄色衣袖晃动的更为激烈,隐隐传来撕裂的声音,声响过后小侯爷冷静下来。   不管出于自尊还是其他,有些事他不会去解释,到最后该明白的人总会明白。   踏马离开侯府,他直奔青城县衙。   昨晚给恩师送信的潘成栋坐在明堂上处理着州府送来的文书,时不时望向窗外,颇有些心思不定。这会功夫恩师应该已经问过小侯爷,不知结果如何?   很快他便知晓结果如何,因为小侯爷亲自来了。   心里一咯噔,瞧着小侯爷面色不善,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甚至最后要让出些利。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小侯爷开口便言明:不足的那八十万两银子归他。   假意推辞两句,又夸赞一番小侯爷“高风亮节”后,他默默地替青城百姓笑纳了。   然后他发现,这笔银子不是白笑纳的,青城百姓也要干点实事。   “推举会首?”   不仅潘成栋,跟在他后面的县衙属官有志一同地喊出声。会首,那还用得着推举么?谁敢不长眼,选第二个人!   “本候也与胡老爷商议过,最终决定还是要听取大家意见。”   任谁都不会想到胡府内发生的一幕,为赶鸭子上架,小侯爷把这一招都使出来了。也对,会首那是多风光的事,哪个脑子正常的会推辞呢?   胡府内,胡九龄连打三个喷嚏。而县衙内,自潘成栋往下所有官员却都想到了一处去。   “胡老爷这人,可真是……周全。”思来想去好一会,他才想出这两个字。   不管怎么说,既然小侯爷有令,那咱们就得照办。刚好衙门理好沈家毁契账目,下一步要往下发银子,趁这机会,顺手把这事给办了。   县衙办事不同于民间,衙役上街敲锣打鼓扯开嗓门喊那么几遍,很快这事也就在城内传开了。   刚热闹过两茬的云来楼再次迎来第三茬的盛事:发银子、选会首。   与前两次舞姬助兴、大摆筵席不同,这次则要简单的多。偌大的云来楼一层厅堂被分割成左右两半,左边是领银子之处,右边是选会首之处。从左侧门进来领银子,然后沿着红地毯一路走到右边,对着衙门书吏说出他想选的青城会首,经由记录后画押,然后从右侧门出来。   左边负责发银子的衙役舒坦了,每位来领银子的百姓无不是喜气洋洋,对着他们拱手作揖说尽吉利话。   这股喜气也带到了右边,笑容还是那般喜悦,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变了样。   “青城这么多商贾,你想选谁当会首。”   “那还用问?当然是胡老爷。”   “青城诸位商贾……”   “我家还烧着胡老爷炭,这包银子也多亏了胡老爷,不选他选谁。”   “青城……”   “我知道,选谁当会首是吧?胡老爷!”   “青……”   “胡老爷。”   到最后没等他开口,过来的百姓便说道,“这位官爷,您也别再浪费口舌一个个问了,我们都选胡老爷,大家说是不是?”   “是!”隔着门传来整齐的应答声。   一连三日推举会首,书吏将胡九龄名字写了无数遍,到最后他做梦时手腕还无意识转动,仔细看起来,那笔画分明是“胡九龄”三个大字。做着初开蒙幼童都会做的事,年轻的书吏不由思考人生:他寒窗苦读多年,难道就为写这三个字?   在全城沉浸在“天上掉银子”的喜悦中时,与书吏同样心情多云的还有沈金山,不过书吏这边不过是蓝天上偶尔飘来一朵白云,而沈金山那边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云密布。   他的青城会首,竟然就这样没了!   翻盘的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就这样彻底化为泡影!   气愤之下他差点再次犯了气喘,赶紧吃下药,强撑着起身想要去找小侯爷,还没等走到书房门口,便被从天而降的暗卫拦住了。   “侯爷命属下告知沈老爷,若是能再凑出八十万两,自是可以当上会首。”   藏蓝色衣袍的暗卫如他主子般一脸面露冷然,扔下这句话后消失无踪。   八十万两?先前八十万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题,可如今沈家库房已被搬个底朝天,连一枚铜板都没剩下,他拿命去凑这八十万两。偏偏那库房……这些年为防宵小偷窃,他曾多次说沈家库房有多寒酸,而上次当着小侯爷与青城百姓面,为抵债他又再三承认。   如今他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积攒半辈子的库房,都怪孙氏……双手握紧成拳,他朝后宅走去。   名义上孙氏掌管沈家后宅,可在这个家中沈金山却有着绝对的权威。他狠下心来整治,孙氏那些人手很快土崩瓦解。虽然才过了没几天,原本雍容华贵的孙氏如今却像个粗鄙的乡野村妇,仔细看过去甚至连头发都白了不少。   见沈金山过来,她心下一哆嗦。待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责骂传来,强倚着柱子,她辩解道:“此事也与阿慈有关,当初她挑拨妾身时如此足智多谋,如今沈家危在旦夕,怎么不见她站出来。”   足智多谋?心下升起一丝希望,恨恨地瞪了孙氏一眼,扔下“你给我等着”等威胁之言后,沈金山抬脚向沈墨慈院中走去。   沈家新一轮后院大战再次开幕,没有刀戈的战场更显血腥。与此同时,三日过后,当所有毁契银子发放完毕后,会首选举结果终于出来——胡九龄以全票当选。   云来楼三楼,潘成栋亲自宣布此事,而后朝胡九龄贺喜。   “果然不出所料,胡老爷当选乃是众望所归。其实要潘某说,胡老爷多年来造福一方,兼之本次募集军饷最多,无论从情理上来说都该是你,即便直接坐上会首之位也无人反对。”   “知州大人过奖。”   胡九龄没再推辞,倒不是因为别的,全是因为阿瑶那番孝心。三日前在小侯爷离开后,阿瑶跟到书房,一再强调阿爹不能再劳累,这会首不当也罢。这番话听得胡九龄窝心,爱女这般懂事,他又怎能不为她拼一把。   余光看着阿瑶皱起的眉头,他朝那边微微点头做安抚,“既然所有人期待如此,那胡某便恭敬不如从命。”   阿爹这是不好意思拒绝,造成这一切的还有谁?宽袖下,阿瑶小手狠狠掐了旁边小侯爷一把。 ☆、第106章   阿瑶那点力气,对小侯爷来说跟挠痒痒似得。趁人不备,他满是宠溺地看着她,甚至把宽大玄色衣袖下的胳膊也凑过去些,好让她掐得更舒坦些。   他这样做阿瑶反倒不好意思了,收回手,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都怪你。”   带着怒意的声音极轻,前面正在寒暄的几人丝毫没听见,而听到的小侯爷脸上宠溺却更盛。   大抵在相爱的人眼中,无论对方做什么都是一道风景,如今的小侯爷便是如此。见惯了前世这丫头忍辱负重的温柔贤惠模样,重生后因为太过顺风水顺,她也是一派被宠溺的娇憨,如今杏眼瞪圆溜溜、薄怒的模样,看在他眼里便是另一道风景。   几日不注意,这丫头好像更好看了些,这般想着他眼神越发炽热。   被他这般盯着,本就脸皮薄的阿瑶很快撑不住怒意,脸儿俏红缩手走到胡九龄身侧。   “阿瑶这事怎么了?”刚与潘成栋寒暄完的胡九龄扭头,就看到爱女红了的耳根。   阿瑶心下一惊,结巴道:“那个……女儿是觉得阿爹太累了。”   当真是在担忧此点?狐疑地看向旁边小侯爷,胡九龄最终还是决定装糊涂,“无碍,这点事为父还应付得来。”   见他终于做出保证,潘成栋也是乐见其成,“胡家偌大家业都被胡老爷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不过一个会首,胡老爷自是手到擒来。”   说完后他正式将这几日临时赶出来,代表青城会首地位的印章递到胡九龄手中。至此,自阿瑶拜师仪式起,沸沸扬扬半个月、中间几经波折,青城会首之职总算是尘埃落定。   似乎是上天也在帮胡九龄,交接仪式完成后,近一旬来一直笼罩在青城上空的那些阴云彻底散去,露出云层背后耀眼的太阳。   春回大地,这场持续多日的倒春寒终于彻底结束。   “看来胡老爷当这会首,也是天意。”   交接仪式完后便是宴席,早已准备好的精致菜肴端上来,举起酒杯,潘成栋感慨道。   随着他的话语,一道前来的县衙属官看向胡九龄旁边正在给胡家姑娘舀汤的小侯爷,很容易便放下为官之人高高在上的姿态。拿出当年考科举时博览群书的功底,各种好词用出来,他也跟着夸赞起了胡九龄。   饶是定力足,这会胡九龄也被夸得有些坐不住。   “各位大人可不要这般说,天公作美,定是因为感念诸位青天大老爷一心为民,为青城百姓谋福祉,胡某又怎敢居功。”   胡老爷可真上道,他们正愁该怎么拍小侯爷马屁。   “要说谋福祉,这全是侯爷与知州大人的功劳。侯爷大义,舍八十万两纹银;知州大人不辞辛劳,亲自监督沈家毁契一案,您二位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实在为天下为官者表率,下官楷模。”   顺着胡九龄的话,县令大人将小侯爷和顶头上司潘知州狠狠一通夸。后续言辞之露骨,直听得阿瑶接汤碗的手一抖。   “恩?”陆景渊皱眉,面露不悦。   抚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潘成栋忙打住他们,“知行合一,做比说重要。行了,都吃饭。”   众人纷纷举箸,一时间饭桌上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   少了觥筹交错的热闹,有些事就开始鲜明起来。   比如小侯爷帮胡家姑娘甜汤;   比如胡家姑娘爱吃红烧肉,谁再往红烧肉里面伸筷子,小侯爷眼刀便飞过来;   再比如小二询问要不要再上点陈年老酒时,小侯爷直接给否了,现场唯一不能喝酒的可只有胡家姑娘!   陆景渊是个想到什么就必须要做的人,他想要对那丫头好,那敏锐的神经便会关注她的方方面面,然后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让她自如些。有些事他自以为做得隐晦,可他身份注定无论在哪都是人群瞩目的焦点,再小的事也会被注意到。   这不就这会功夫,席间多数人都瞧出了端倪。于是乎在青城属官心目中,胡九龄地位一再提升,几乎就要与他们的顶头上司潘成栋平起平坐。   有了这种认知,他们对胡九龄的态度简直不能再客气,宴会结束后千叮咛万嘱咐。   “青城商会初立,诸多事务千头万绪,若有能用到府衙之处,胡老爷尽管派人来说便是,千万莫要客气。”   虽然这些年胡家孝敬没少送,可官商有别,这些当官的何时对他这么客气过?胡九龄第一次觉得,女儿跟小侯爷关系亲近,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可这种想法并没持续太久,胡家立足百年并不是靠的钻营、亦不是靠的关系。县衙官员敬着他,固然锦上添花;可跟原先那样,也碍不着胡家什么。   心态放平,他态度不卑不亢,“若有向官府报备之处,胡某定不会有所懈怠,至于其它,胡某在此先行谢过各位大人。”   谦逊的态度让所有人都舒坦,也让县衙属官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宴席过后胡九龄正式走马上任,虽然名义上是会首,可他并未总揽大权,而是从采桑养蚕、抽丝缫丝、织布印染、绣花制衣等涉及整个丝绸生产流程的方方面面入手组成几大部门,然后选出各方面品行、手艺最让人信服之人,出任各部门管事。而在最大头的青城绸市上,他也早已说好,还是依照老规矩由各家共同商定。   这些是推举会首那三日中他想出来的,心下已将条条框框想清楚,走马上任后只需照着办。找人很简单,而最麻烦的官府报备,态度积极的县衙属官也以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迅捷给办好。中午刚交接了会首印信,没到晚上初具雏形的青城商会便已经成立。   赶完落下功课,急忙赶过来的阿瑶松一口气,有这么多人在,阿爹定不会太过劳累。   狠狠夸赞了一通阿爹才智后,她从其口中听到了另一则消息。   “女儿也要做管事?”   她能管哪方面?!   胡九龄点头,略显浑浊的苍老眼眸看着生机勃勃的爱女,“阿瑶帮着阿爹,总览这些。”   听到有阿爹在,阿瑶把心放回肚子里,“那女儿不会的地方,阿爹可要多多指教。”   “那是自然。”胡九龄答应得甚为痛快,他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阿爹最好了。”阿瑶凑上去,纤细的胳膊挽起他胳膊,小身子贴上去亲昵地摇着。   享受着爱女的亲昵,胡九龄心思却是飘向了别处。中午宴席间小侯爷的体贴他看在眼里,再加上几日前的拳法,他心里的排斥在一天天淡化,与此同时升起来的则是对阿瑶的担忧。   出身尊贵、容貌英俊、本人文韬武略样样俱全,这样的小侯爷,他便是瞎了眼也不能说他配不上自家姑娘。   可反过来,自家姑娘配得上他吗?   寻常人家过日子免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以胡家百年积累自然不必为这个担心;可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那边过日子,过得是人情世故,到时阿瑶可能应付得来。   并非他不自信,这是无可避免的现实。   所以他希望阿瑶多接触点人情世故,等她知道得多一些,兴许就对小侯爷淡了心思呢?就算不能,她也能更好地应对以后可能要面对的风风雨雨,那些以他的能力,可能无法为她遮挡的风风雨雨。   就这样吧。   敛眸挡住眼中复杂的情绪,再睁眼时,他依旧是那个慈爱的父亲。   “时辰不早,明天不还要去书院?”   “女儿这不是想多陪陪阿爹,不过时候不早,阿爹也要早点歇息。”   扶着他的手臂,父女俩从书房出来,一路向正院走去。将阿爹亲自送回房内,阿瑶又多腻了会,喝完宋氏给熬得汤,说了会话才出来。   回房后稍作洗漱,拉下帘子她倒头就睡,这可急坏了等在客院中,等待教拳的小侯爷。左等右等,不见那丫头过来,小侯爷终于忍不住召来陆平,才得知前因后果。   原来是在正院呆太久,耽误了功夫。   真是够迷糊的,回忆着传授武艺时的种种近身接触,他颇为遗憾地睡去。   等到第二日起身,得知那丫头一大早去书院后,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那丫头是不是在躲他?   抱着这种念头,一上午他都冷着脸,冷漠的神情吓得院中伺候着的小丫鬟打翻了一只茶盏。好不容易等到下午那丫头出书院,他早早地等在那间盘下来的铺子门口。拍卖宴后这间铺子就已经着手修缮,前几日都是他陪她过来。铺子后面有个不大的小院,他命人扎了个秋千,每天早上都有暗卫在花架上绕上不同的花。阿瑶坐在满是花香的花架上,摇摇荡荡与他说话,两人经常一呆就是大半天。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然而他等到的不止那丫头,还有跟着她一起过来的苏小乔。   “这毕竟是我与小乔的铺子,日后就不劳烦景哥哥。”   上前敛衽一礼,阿瑶疏离道。   再也没有任何怀疑,小侯爷确定,这丫头是在躲着他。   他对她那么好,她还躲着他!心下涌起一股怒气,不过很快被他压下去。明明昨天一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不行,必须得弄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下章就解决,不虐哒,然后我想加快下节奏惹(前面好拖沓,鱼丸的锅) ☆、第107章   有问题就要解决,这是小侯爷前后两世的习惯。   有误会就要尽快澄清!   那丫头明明站在他跟前,却丝毫没有往日的亲昵。她低着头,即便没有说话,浑身上下也透露着抗拒。察觉到她的排斥,陆景渊心里一阵烦躁。   “你!”   被点名的苏小乔打个哆嗦,只觉小侯爷看向她的目光像是要喷火,放在阿瑶胳膊上那只手赶紧收回来,规规矩矩地束在腰间,整个人比听顾山长授课时还要规矩。   “景哥哥,你干嘛吓她!”   向前半步将好友护在身后,一双杏眼圆瞪,阿瑶怒视着面前玄衣少年。   这丫头,终于肯用正眼瞧他了。即便是被瞪,小侯爷也觉得心里舒坦。   “不是说要参与铺子修缮?还不进去!”   “小乔,我们先进去看看。”   挽起苏小乔胳膊,阿瑶与她一同往铺子里走。路过玄衣少年边上时,她咧咧嘴,连眼角余光都没给他。   连咧嘴的模样都那么傻,真是个傻丫头。   唇角噙起一抹宠溺的笑容,跟在两人身后,陆景渊一道进了铺子。   “这便是我舅舅,在此总览修缮之事。他姓宋,你可以随着我喊他宋舅舅。”   先一步进铺子的阿瑶将现场人手介绍给苏小乔,首当其冲的便是宋冠生。   后者拱手作揖,“姑娘、苏姑娘。”   避开他的礼,阿瑶皱眉:“都说过多少回了,舅舅直接唤我阿瑶便是。您每次都这样,以后我还敢不敢来这铺子。”   宋冠生微微摇头,想到几日前拍卖宴结束后宋钦文的义愤填膺,直言官商勾结贱卖沈家资产,又云这是吏治之耻。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胡沈两家间种种龃龉,甚至连三岁小孩都知孰是孰非,而他却说出如此忤逆之言。   当即他不顾他伤势,狠狠一巴掌拍过去,恨铁不成钢道:“你那些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   不单宋钦文一人,宋钦蓉那边虽然聪明地没开口,可这些时日来她绝口不提胡家好处,本身已表明态度。   养出这样的一双儿女,他有何脸面面对胡家。这次若非阿姐修书前来,言及阿瑶自己开铺子,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再三请求他照料,无论如何他都没脸出现在这。   可他这傻外甥女,明明是阿姐看他可怜拉他一把,放在她眼里却是“嫡亲舅舅关心她”,对他的亲昵之情丝毫未变不说,反而比以前更深厚了些,每次过来都先冲到他跟前甜甜地喊舅舅。   可他哪配得上这声舅舅。   看到阿瑶窝心,可窝心过后便是惭愧,百感交集之下宋冠生将视线转向别处,“一上午功夫,大家已经把铺子中间那堵墙给拆了,两间打成一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房中墙上隐隐有凸出来的半头砖,显然那里曾经有一堵墙。拆掉之后,前后两间合为一间,加上北墙上新开的大窗户,原本幽暗狭小的铺子瞬间变得无比亮堂。   进门后便一直小心观望的苏小乔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少堵墙,房子不会塌?”   “当然不会,”   摇头,展开怀中图纸,避开阿瑶目光,宋冠生同苏小乔详细讲解起了房屋构造。   察觉到舅舅神色间的躲避,阿瑶无奈地摇头。诚然,他恨宋钦文,可她却不恨舅舅。宋家如今的情况她也知晓,宋钦文对沈墨慈情深不悔,一门心思为沈家着想。他越是这样舅舅越是生气,恨铁不成钢下对其责罚也就越来越重。当日在沈家门前她从乞丐群中救出宋钦文、并将其送回去时还曾有过犹豫,她怕因为舅舅关系自己不忍心对宋钦文下手。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还没等她出手,宋钦文已经开始往死里作。   如今的情况完全解除了她的引诱,可她却更心疼舅舅。在外背负着对胡家的愧疚,在内又要面对不懂事的儿子,所有的压力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短短一个月他的背已经开始佝偻,两鬓更是冒出白发。   回忆着前世被宋钦文气到中风,卧病在床依旧想挣扎着告知她真相的舅舅,阿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然后她的手被人勾住了。   “景……”   “嘘!”陆景渊下巴指向阿瑶右侧。   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阿瑶看到了位与这些天完全不同的舅舅。   同阿瑶一样,苏小乔也不是沈墨慈那种顶顶聪明的姑娘,有些时候她反应甚至比大多数人还要慢。不过她这人心思简单,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因为是自己的铺子,所以她格外关心,势必要吃透每一处。盯着宋冠生手中图纸,她开始事无巨细地问起来。   宋冠生本就是极有耐心之人,身为家中顶梁柱,墙皮脱落、泥瓦漏水全都得他亲自出马,一些最基本的活他全都会干,被问起来他也能说得条条在理。这段时间他一直纠结于家中琐事,心思沉郁,如今苏小乔多如牛毛的问题,竟让他短时间内忘了那些盘桓在心中的阴云,重新恢复了往日和气。   其实这也是宋氏拉宋冠生来给阿瑶当壮劳力的目的。杨氏母子再混账,冠生也是她亲弟弟。自己的兄弟自己疼,她希望冠生能离开宋家压抑的环境,找点事忙起来,不要再整天胡思乱想。宋氏想得很好,可她忽略了一点,宋冠生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舅老爷,就算失势了,胡家姑娘态度摆在那,谁敢随意支使他。是以名义上是管事,实际上宋冠生整日闲得很。   还好阿瑶带来了苏小乔,后者对铺子那叫一个上心,偏偏脑子有些不灵光,好些事问个两三遍都记不清楚,这时她就会去找阿瑶交代过的“宋舅舅”。有她缠着,宋冠生总算忙碌起来,人也一天天恢复开朗。   当然这是后话了,这会看到记忆中平和的舅舅回来,抑制住内心激动,阿瑶忍住声,任由景哥哥拉着往后面小院走去。   “你在生我气?”   三两步走到秋千架前,今天架子上缠得是迎春花。十项全能的暗卫将柔软的花枝编起来,每四股汇成一股,原本细密的嫩黄色小花聚在一起,星星点点,其间还有几只蜜蜂浮在花朵上,远远望去就像花束从秋千架中生出来一般。   往日皆会惊喜地坐上去的阿瑶,这会却完全没那心思。回忆着舅舅方才笑容,然后她冷不丁就听到这么一句。   “啊?你怎么知道。”   “为何?”   不对,阿瑶终于回过神来。搓搓手,她面露不妙,自己这一想起事来就顾不得其他的习惯得改改了,这次怎么就把心思给说出来了。   站在她对面,小侯爷步步紧逼,完全将她禁锢在他的阴影中,然后说出自己猜测,“昨日一早还好好的,下午你忙于功课,我们未曾谋面,那只能是上午的事。莫非,你是因会首之事?”   虽然确定自己逻辑准确无误,可陆景渊声音中还是带着全然的不确定。   被他逼到胸膛里,直视着玄衣交衽,与他的不确定完全相反,阿瑶眼中满是震惊。   他竟然猜出来了!   震惊过后便是平静,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那有些事她也就没必要再隐瞒。   “却是因为此事。”   “你不愿意自己阿爹出任青城会首?”   阿瑶点头,“当日景哥哥提议时,两位师傅也从旁说和,那会我便明确地表达过这层意思。我知道景哥哥是一片好意,公开推举甚至杜绝了日后阿爹为人指摘的所有可能,大概换做是谁都会感念你一片心意。”   “那你为何还要生气?”陆景渊试探道:“未曾按你的心意?”   话都让他说了,还要她说什么?第一次阿瑶觉得,喜欢上个这般聪明的景哥哥,也许并不是件好事。   “是、也不是,我不过是担心阿爹太过劳累,可昨晚商会雏形初成,知晓此举不会累到阿爹,我便放下这层担忧。只是景哥哥可曾想过,此次是因阿爹有法子应对,若是下次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法子,那又会如何?景哥哥自作主张惯了,这次我已经说得这般明白,你尚且如此,那下次你我想法不同,谁又知会是何等光景?若只是小事罢了,可景哥哥位高权重,涉及再小的事也有可能被人大做文章、弄成大事,到时伤到胡家,伤到阿爹阿娘,我又该如何自处?”   陆景渊皱眉,“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满我自作主张。”   阿瑶沉默,她想说点别的,却发现说来说去全都绕不过这四个字。的确,她就是在为他的自作主张而生气。   “景哥哥贵为侯爷,位高权重,而阿瑶不过是一介商户之女,我们……”   还没等她说完,陆景渊便堵住她可能伤人的话语,“关于此事先前我早已说明,既然你喜欢本候,就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这是什么……反应了好一会,阿瑶才想明白过来。   “莫非景哥哥担忧我说些决绝之言?”   这丫头,该傻的时候怎么不傻?弄清楚她生气原因,并且已经顺带想出解决之策的陆景渊完全轻松下来,也有心思去想些别的。   “还不是怕你到时候难受。”   她难受?望着他那张倨傲到就差写上“毕竟你那么喜欢本候”的脸,阿瑶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没等她话出口,对面先一步开口。   “莫非你不想知,本候为何自作主张,如此大费周章之位拱你阿爹坐上会首之位?”   心神瞬间被吸引过去,反驳之言忘得一干二净,阿瑶全神贯注想着。对啊,为什么呢?她不傻,知道会首是块香饽饽。阿爹不当,外面有的是人抢着当。景哥哥与胡家非亲非故,如此大费周章,还不是——   “为了我?”   好像聪明点也没什么坏处,陆景渊点头,“胡沈两家争执多年,始终难分高下,为何此次沈家却败得如此之快?”   因为她重生,粉碎了沈墨慈阴谋。昂首挺胸,阿瑶面露傲然。   就她那点道行还想跟沈墨慈斗?想到沈墨慈深藏着的、连他都猜不到的后手,陆景渊毫不留情地打击她:“你那几次不过是小打小闹,想要动摇沈家根基,还是要靠官府。世人所逐不过权钱二项,胡家不缺钱,若再多个权,日后将无往而不利。” ☆、第108章   明明是官商勾结之言,从陆景渊嘴里说出来却无比大义凛然。   就连阿瑶一时间也被他这幅姿态震慑住了。   “沈家败落,青城唯剩胡家一枝独秀,委实太过打眼。征募军饷已就位,不日我便要离开青城,虽有陆平护在你左右,可商场之事向来是不见血腥的刀光剑影。有会首之职在,胡家可直达天听,也算多一层保障,而我亦能稍稍放心。”   秋千架旁,小侯爷伸开双臂,宽大的玄色衣袖从她两侧发鬓穿过,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   他生性高傲,于男女之情上又十分内敛,能说出这番担忧之言,已是将自己心思袒露无疑。   一腔浓烈的心意,阿瑶自然能感受得到。柔顺地任由他抱在怀中,她先是感慨于他的周全,而后又懊恼于自己误会,最后想到他快要离开青城,两世初开情窍的她,朦胧中感受到了离别的酸楚。   “景哥哥要离开。”   听出他话中不舍,陆景渊只觉心里热乎乎的。等了两辈子的小丫头,总算将一颗真心放在了他身上。   好想就这样抱着她不松手,直接将她带回京城,放到他的侯府里。怀中柔软的触感传来,低头看着那还未及他下巴的身量。这丫头才十三,离及笄还有两年。   他能熬得过着两年么?   想到这,小侯爷无端升起几丝惆怅。   他的情绪很快影响到阿瑶,这会功夫她已经将事情想清楚。   早在前面沈墨慈节节落败时她便有过怀疑,这样的人前世又怎能突破阿爹身边层层防守,置其于死地?基于这层认知,她觉得前世胡家的败落可能没想象中那般简单,沈墨慈身后肯定还站着别人。接手胡家生意后,略微了解到生意场上的风云诡谲后,她更是确定了自己想法。   而景哥哥临走前费尽心机的安排,无异于给胡家加上了一层保障。   他全心全意为她好,她却在耍小性子。   阿瑶不好意思地搓手,满是歉意地喊出声:“景哥哥。”   “恩?”   “那个……”从他怀中稍稍挣脱出来,仰起头视线盯着他略带青色胡茬的下巴,道歉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花香袭来,余光瞥向旁边迎春花,她灵机一动:“景哥哥,你过来坐。”   陆景渊从善如流地坐下来,他身长腿长,阿瑶绣鞋可以离地的秋千,他坐上去小腿还要微微往里折。   “这几天都是你在帮我推,今天换过来,我推你玩。”边说着阿瑶边点头,空海大师曾说过景哥哥童年凄惨,那他肯定没坐过秋千架。景哥哥对她好,从来都不是嘴上说说,那她也要身体力行地做一些事。不仅要推秋千,还要熬补汤,更要去胡家成衣铺子给他挑几身路上能用到的衣裳。   一件又一件地想着,默默记在心中专属于景哥哥的小本本上,她小手放在秋千架上。   “景哥哥,抬脚。”   “恩?”陆景渊皱眉,那丫头什么意思,眼神让他无端想起自己那公主娘。   “不抬脚秋千晃不动。”   “本候需要做这么幼稚的事?”   本候?幼稚?正在奋笔疾书的毛笔咔吧一声被折成两段,温柔临家姑娘的阿瑶瞬间转换模式,化身刁蛮千金。   “景哥哥这么嫌弃,那我也不强人所难。”   纤纤玉指松开秋千架,还没等往回走,手腕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了。   “去哪?”   “回家!”阿瑶晃晃胳膊,回家后她也不要给他炖汤!   “回去作甚?”   “找我阿爹,毕竟他以后可是会首大人,青城绸市说一不二。我这小店,日后还需要他多多照拂。”严肃地说完,她开始翻刚才记录好的小本本,“我想好了,先给会首大人炖汤,然后帮他捏肩捶背,还要再给他做几身合体的新衣裳。毕竟就这两座靠山,我已经因为幼稚惹毛了景哥哥,怎么都得把另一边给靠劳了,这样日后才有好日子过。”   炖汤?捏肩捶背?裁制新衣?   如果把“会首大人”换成他……   被她说得心热,陆景渊抓住她手腕的手更牢:“若是你能这般讨好于我,我也给你当靠山。”   “别,景哥哥可是侯爷,而且您动不动就生气,阿爹虽能量不及您,但他脾气好,想较起来还是他更可靠些。”翻个白眼,阿瑶谴责着他。   还将他一军,这才几天功夫,怎么觉得这丫头越来越鬼精了。   陆景渊没有再开口,握住她手腕的手微微用力,坐在秋千架上直接把她带到怀里。单手箍筋她纤细的腰肢,足下用力,秋千开始在空中飘荡。   “荡秋千太过费力,不如留着力气给我炖汤捏肩。”   靠在他胸膛上,耳边热气传来,带着他暧昧的声音。心思被猜中,阿瑶耳根也跟被那热气烫到似得,迅速红了起来。   往日宋冠生闲来无事,每隔片刻都会往小院里瞅瞅。今日有苏小乔跟在后面十万个为什么,想着后面封闭的小院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干脆耐心专注解答起来。   这样一来后院彻底无人打扰,带着阿瑶,陆景渊把秋千玩出了花样。   为博同情心,空海大师与阿瑶说小侯爷没有童年。这话也没错,可准确来说,小侯爷缺失的只不过是被双亲护在羽翼下的无忧无虑,至于玩乐那部分,终日被人追杀他居无定所,玩得项目只比一般孩童丰富且刺激,丝毫不会少半分。   论吃喝玩乐的花样,小侯爷绝对是行家中的行家,有银子、有想法、而且还有本事。   依托绝妙的轻功,他带着阿瑶在空中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旋转。一会上、一会下、一会左、一会右,时不时在空中转两圈,小小一架秋千,被他玩出了云霄飞车的感觉。   前世入京被山匪所劫时,阿瑶曾经历过这种颠簸的感觉。往日记忆重现,初时她紧紧贴着景哥哥胸膛、双手抓住他手臂,一直抓到自己指腹无端胀痛。可时间一长,景哥哥熟悉的气息一直环绕在身边,她开始放松下来,尽情享受这份刺激。   “往左边。”   “哎呀,你把蜜蜂吓跑了。”   高兴起来阿瑶也完全放松心情,单手扶着他手臂,另一只手不住地指着方向。而想到回府后的福利,陆景渊也是耐心十足,运足轻功按她说得控制秋千向各方向摆动。   幽静雅致的铺子后院内,两人玩得正开心,而在青城另一端的沈家,屋檐下冒出杂草的院落内,边卧床养病还要边应对孙氏多番计谋,多日来一直愁眉不展的沈墨慈看着信鸽传来的纸条,露出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终于成了。”   断药进来的青玉一顿,这几日沈墨慈一直在谋划着什么,偏偏全都是由信鸽传信,她压根不知其中内容。   “今个外面阳光正好,姑娘这气色也好了不少。”走到床边扶沈墨慈起来,她问道:“姑娘这般高兴,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沈墨慈点头,布局多年,对于胡家她有着全套谋算。虽然因为胡瑶几次捣乱,前面多年布置下的暗线几乎功亏一篑,可还不至于让后面那些完全无法进行。甚至胡家家大业大,她本就没打算慢慢磨,而是一直计划着中间出点什么意外,直接抢过来。胡家在青城经营百年,整个胡宅严密如铁桶,并非她所能攻破,束手无策之下她只能从青城以外的地方着手布置。当日那番辛苦没有白费,几番变故让她在青城的人手折损所剩无几,可安插在外面的那些却没有丝毫波及,依旧完好无损。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侯爷用强硬的手段将青城所有银钱收归囊中,这样一来也将其它需要银钱的几方势力逼上了绝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平王酒囊饭袋不足可信,她将目标瞄准了吴同知。拿出前几年扩张沈家生意时的魄力和手腕,几日养伤间她已经成功与吴同知联系上,这会终于收到了肯定的答复。   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来。   “的确是有喜事。”   青玉面露惊喜,“什么喜事,姑娘说出来也让奴婢高兴高兴。”   沈墨慈脸上划过一抹笑意,本来极为迷人的笑容,却因斜贯脸上的那抹刀疤而显得有些狰狞。饶是见惯了,青玉笑容也有一瞬间的迟疑。   “很丑,是不是?”她抚摸唇间刀口。   青玉安慰道:“姑娘这伤肯定能治好。”   治好?她可不这样认为!小侯爷那一刀划得有多深,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的脸已经毁了,日后所能依靠的值有本事。空有一身本事,手下无势力,也会无用武之地。青城外面那些人手已经是她最后仅存的一点势力,此役必为生死之战,容不得丝毫闪失。若无必要,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接过药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她说道:“伤口没那么疼了,我高兴。阳光正好,我睡会,你先退下,记得把南边窗户敞开。”   姑娘竟然瞒得这么严,看来这次必然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依言退下,寻了个空挡青玉赶紧去报信。   时近黄昏,陪阿瑶玩一下午的小侯爷送她回府后,刚回到客院便听暗卫来报:沈墨慈那边有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了这么久,终于要进新剧情啦 ☆、第109章   倒春寒过去后的江南重新恢复了春光明媚,花团锦簇一副春日无限美好的模样。   与外面美不胜收的景色相比,州城吴府内的气氛却不怎么美好。前院书房内,吴有良恭敬地朝西北方向拜拜,小心地用腰间匕首拆开密信蜡封,虽然人不在恩侯跟前,对着寄来的一草一纸却做足了恭敬之态。   可扫完信上内容后,他却不自觉皱眉。   “救平王?”   恩侯这是何意,竟让他去救那个拖尽后腿的猪队友!若是往常顺手救救也罢,可这会他还要从定北侯那边虎口夺食,将其已经到手的良饷神不知鬼不觉抢过来。   虎父无犬子,虽然小侯爷之不孝为他所诟病,可私心里他也不得不佩服其本事,那是个冷静果决完全不亚于恩侯的主。饶是他在本州经营多年,对上他也不能说有万全把握。   “大人,陪都龙椅上那位最宠的可是珍贵太妃,爱屋及乌,当年平王受宠程度可远超今上。”   幕僚小声提醒道,心下烦躁的吴有良也想明白过来。平王是蠢笨如猪,可他却是头好命的猪。虽退位多年,太上皇手中仍握有不少实权,他老人家的看重不啻于为这头猪加上了一道在如来佛祖面前亲自开光的护身符。   这头金猪,必须得救。   眉头皱得更紧,他已然作出决定。   话分两头,青城胡府内,自打陪阿瑶荡秋千回来,接到消息称沈墨慈又有动静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两日。当晚收到消息时,陆景渊便已经吩咐手下人去查。可沈墨慈也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尽全力之下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以至于向来无往而不利的暗卫一时间竟也没查出什么事。   “属下办事不利,全听侯爷责罚。”   客院内,陆平跟着阿瑶后新提拔上来,想好好表现一番的暗卫单膝跪地,面色间满是沉重。   有功该赏、有错该罚,小侯爷对所有人向来一视同仁,当然某个傻丫头不算。   “解了轻功,围着青城……外面的山路跑十个来回。”   青城四面环山,他本意是让暗卫到东山那边去跑,谁知暗卫懊悔之心太重,自动将责罚理解为最高等级。围着青城一圈最长的山路是哪条?当属平王人手驻扎山谷与同侧城门间那条。   拱手领命后,暗卫出城直接朝那边跑去。训练时经常负重五十里奔袭,这点山路对他来说没什么。夕阳西下、新月初升,山路上独自奔跑的藏青色暗卫如一缕孤魂野鬼,然后再差不多跑完时,他遇到了从州城方向来的另一群孤鬼。   青城富庶,引得临近州郡宵小欣羡不已,自发自觉地组成了贼寇团。可青城商贾也不是吃素的,有钱还愁请不来身强体壮的护院?想打劫?谁怕谁!   在贼寇团头几次出其不意成功后,很快便被商贾组织起来的护院打得落花流水。眼见大商贾劫掠不成,他们便将目光锁定在小商贾以及每年绸市外来的商贾身上。当地官府也曾派兵围剿,无奈这帮人隐入城外荒山后便无影无踪,费心费力也不过抓个别漏网之鱼,渐渐地官府也就只是意思意思。   贼寇隐匿于山间,行迹飘忽不定如孤魂野鬼,久而久之也就有了“孤鬼”之名。   平王也知自己所做之事不怎么光彩,当日安营扎寨时,特意选了孤鬼时常出没的山谷。他所带人手亦是朝廷精兵,虽然在暗卫手中不堪一击,但那是因为暗卫太强,那些精兵还不至于怕几个散寇。平王惜命,但在知晓自己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还是选择让人驻扎此处。深觉自己来了一手灯下黑,当日与吴同知会面时,他还曾为此沾沾自喜。   心知小侯爷不好对付,可恩侯命令他亦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思来想去吴有良终于想到平王这番话。   孤鬼?   好像跟州府府兵完全扯不上关系。   就他们了!   陆景渊向来笃信,兵在精不在多,这次来青城他所带人手并不多。回程在即,多数人手都被他调回城内,山谷那边不过留麻雀三两只。吴有良事先早已打探清情况,心道一声天助我也,三两下他便挑唆动这些贼寇。   夜黑风高恰是打家劫舍之时,天时地利皆备,偏偏到人和这,被小侯爷临时起意的惩罚给识破了。   悄无声息地跟在这伙人后面,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暗卫也不管其他,运起轻功没多会功夫便走到码头。征募军饷最后一步,那便是将征募来的银两清点装船,这两天大多数暗卫都在忙活此事。   这等类似搬运工,毫无技术含量的活计,实在让见惯了大风浪的他们闷坏了。听说有人挑事,月色下一水的青壮汉子眼眸露出狼的绿光,就差对月长嚎。   “这时辰侯爷应该歇息了,不便有人打扰。”   “不对,侯爷肯定没歇息,他还得教小师妹拳脚功夫。”   “那更不能打扰。”   简短地几句话说完,他们已经脱下外面干活时穿得宽大粗布袍,露出里面藏蓝色的利落衣袍。   “走。”   闷坏了的暗卫打起架来会是什么效果?这帮隐匿山间的孤魂野鬼连平王人手都得小心躲着,更何况这帮曾将平王人手打得落花流水的暗卫。精神振奋下,一般暗卫赤手空拳冲上去,将这帮多年来为祸一方的孤鬼打得哭爹喊娘。   “别……别打了,我们也只是听人说这山谷里有十分重要的人,绑了他就能金盆洗手,这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听谁说?”   “他!”被揍成猪头的贼寇指着旁边一人。   “我也是听别人说。”   “别人?”   “是他!”   兵贵精不贵多,小侯爷带来的人手,各个都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刑讯逼供更是不在话下。几句话下来,配合着拳头,很快便顺藤摸瓜找到症结所在。   “城中乞丐?”   事不宜迟,当即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人留守山谷,将这些贼寇串成糖葫芦,连夜押运至青城府衙。另外几人则赶往青城,从土地庙中找出了贼寇所指乞丐。这乞丐阿瑶也曾见过,正是那日在沈家门前,带着一堆小乞丐将宋钦文揍成猪头的那个。他虽以乞讨为生,但为人也没那般卑鄙,暗卫一问他便全说了。   “是州城那边乞丐找到小的,给了小的整整一锭元宝,命小的传信给那群孤鬼。几位官爷,小的知道你们是好人,宁愿自己少拿点银子,也不亏了青城百姓,有些话小的就明说了。咱们这些当叫花子的,混迹市井什么事听不见,官府有时打探个事还都得靠咱们。据我所知,州城那花子,跟同知府关系不错。而且那锭元宝下面的字样,瞧着也像是从官号拿出来的,寻常人家没那东西。”   同知府?这事有意思了。   没再与乞丐纠缠,暗卫直接进了胡家,悄无声息地翻墙到客院时,就见桂花树下小侯爷正在手把手教胡家姑娘习武。   临近离别每一刻都显得弥足珍贵,即便还没查出沈墨慈动向,陆景渊也没多将心思放上面,这两日他正抓紧一切机会多跟那丫头相处。阿瑶去铺子,他跟着指出修缮意见;阿瑶读书他亲自指导;就连阿瑶每三日一次去书院,他都临时起意在书院开坛讲学。   虽未及弱冠,可他师承空海大师且本人博闻强记,学问连顾山长都叹服不已。拿出真本事,他的惊才绝艳也为书院诸学子所崇拜。宋钦文是天上文曲星下凡?那小侯爷是什么!书院学子也不傻,知晓小侯爷缘何如此,他们承胡家姑娘这份情。   就这样,小侯爷以绝对强悍的实力再次踩一波昔日情敌,还帮阿瑶联络起了前面十三年因养在深闺而薄弱的关系网。   白天要腻在一起,晚上也不会放过。胡九龄在阿瑶闺房外布下的天罗地网能防得住一般暗卫,可防不住小侯爷,每当阿瑶入睡后,他总会及时出现在拔步床内。望着她张牙舞爪的睡相,只有在此时,平日如鹰隼般慑人的双眸才会散发出别样的温柔。   当然温柔完了,白天他还会变成那个高高在上的小侯爷,板着一张脸继续教阿瑶学功夫。   暗卫到来时,需要贴身的一些动作已经结束,听到墙边动静,他一个眼刀扫过去,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教阿瑶。   可怜暗卫,怀揣重大收获兴冲冲赶来,这会却只能维持着高难度姿势躲在树上。这会他一点都没了顶替陆平首领之职的喜悦,他算是看清楚了,天大地大,在小侯爷心里师妹最大。陆平跟在小师妹身边,日后何谈没有前途。   胡思乱想着一直蹲到脚发麻,小侯爷终于教完了小师妹武功,等他送完人回来,他终于可以汇报。   “吴同知?”   意料之中的事,陆景渊也没太过惊讶,“你去传话,把那帮孤鬼送到知州府,交予潘知州。”   知州……贼寇之事向来由同知负责,这么大的功劳给了知州,简直是在打吴同知脸。暗卫深知此事不宜打草惊蛇,听完小侯爷话后,他只觉眼前一亮,心下升起跟陆平同样的认知:侯爷英明! ☆、第110章   角楼更鼓敲响,州城守门的差役打着呵欠开城门,刚开到一半便被城外的景象惊住了。   望着门外乌泱泱一片刀疤脸汉子,打到一半的哈欠硬生生卡在那,他赶紧关门,哆嗦着朝里面喊:“快来人。”   “且慢。”   从门外伸进来一只藏青色衣袖,紧接着露出暗卫那张脸。   “我等昨日巡逻,抓获了隐匿在青城外的一干贼寇,奉侯爷之命特往州城交予知州大人处置。”   差役足足停顿了好几个片刻,才想明白“青城外的一干贼寇=孤鬼”。妈呀,那可是名扬本州的孤鬼,就这样被人给抓住了?   再看那些刀疤脸汉子,满脸凶神恶煞,一看就像是好人。双腿哆嗦得更厉害,他嗓门陡然升高八度——   “孤鬼被抓啦!”   满是雀跃的嘹亮呼喊打破了州城清晨的宁静,马上有机灵的差役前往衙门报告知州大人。潘成栋勤政爱民,这个时辰已经用完早膳,准备去府衙办公。轿子刚到门口便听闻此事,边唤长随去府衙调动人手,他改换方向朝城门口走去。   也不怪他如此着急,“孤鬼”乃是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本来也不难解决,偏生掌管本州军务的吴有良与他不对付,双方角力间这块涉及兵力的问题一直未能解决。   匪患难治,这是朝廷多年来的共识,即便吴有良有力不出,他也是拿他没办法。   回忆着这些年多番斗智斗勇辛酸的过程中,潘成栋已经来到了城门前。见过暗卫后,听到他报上来的人数,与府衙档案稍作比对,他发现在场这些孤鬼数量,竟跟档案记录上那些出入不大。   小侯爷这是将那帮孤鬼一网打尽?   惊喜来得太快,一时间潘知州有些难以接受,当着众人面露激动,竟是丝毫不顾往日威严形象。   “贼寇肆虐山间多年,为祸一方,本官为此夙夜忧叹,侯爷此举可真是帮了本官大忙,造福本州百姓,潘某在此多谢侯爷。”   长揖及地,潘成栋满面赤城与感激。还没等站起来,后面又来了一批人马,领头的正是吴有良。   “本官负责本地治安,多年来一直剿匪,可惜收效甚微,这次多亏了侯爷。来人,还不赶紧将这帮无恶不作的贼寇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一声令下,他身后跟来的甲胄府兵齐唰唰走上前。   眼见府兵就要走到孤鬼跟前,潘成栋一马当先挡在前面,“吴大人这是何意?”   “剿匪乃是下官职责。”   “职责?”潘成栋笑得讽刺,“同知大人还真是尽职尽责!”   吴同知面不改色,抱拳道:“此乃本官指责,当不得知州大人夸奖。你们,还杵在那干嘛,还不赶紧把人带回去。”   府兵继续向前逼近,步履间有些踟蹰。见此吴有良亲自上前,眼见要迈过潘成栋,两道声音同时传来。   “且慢。”   继续开口的是后面送人来的暗卫,“属下启程前,侯爷曾有吩咐,贼寇之事关乎本州安危,当由知州大人亲自审讯。”   “这不合规矩。”   暗卫点头,话锋一转:“侯爷如此吩咐,还望同知大人莫要让属下难做。”   若非小侯爷吩咐不要打草惊蛇,暗卫这会真想甩他个没脸。虽然他不知道青城剿匪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昨夜亲自对付过这帮贼寇,亲身了解过其实力。就那战五渣的实力,地方官员稍微尽心点,早就灭得渣都不剩。   是以他对吴同知没什么好感,不论他那边怎么咬紧规矩,一顶小侯爷的帽子压下来,他也无计可施。   潘成栋也不是吃素的,暗卫拿小侯爷压人,他这边直接从大夏刑律入手。   “吴同知,到底哪条大夏刑律写着,知州不可以询问本州匪患?就算此事由你负责,前面那些年该你负责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所建树?”   吴有良脸彻底黑了,不仅黑还狰狞,活像是三天三夜没睡的人犯了便秘般。   暗卫可不会管他心情,这种为了弄权置平民百姓安危于不顾的官员,即便他是个用功夫吃饭的粗人,也是打心眼里鄙视。   “把人交给知州大人。”   吩咐后面一道跟来的暗卫,他将手中裤腰带递给潘成栋。   这裤腰带是从贼寇腰上解下来的,昨夜在山谷中抓到人后,押送成了问题。往常向东南西北流放囚犯,都是用麻绳绑住手串成一串,可这会他们没带麻绳。于是乎暗卫发挥主观能动性,另辟蹊径将贼寇束腰的裤腰带接下来,前后打个结系成长绳,就这么代替了麻绳。   可怜这帮贼寇,皆是没有娶妻的光棍,没人帮着料理家务,衣裳本就又脏又不合身。裤腰带一解,不少人裤子直接往下溜。一路走来,没被绑住的那只手全用来提裤子,压根没心思去想逃跑的事。   进城后他们更得顾忌自己裤腰带,被暗卫移交给州城守兵,提着裤子的他们依旧十分乖觉。   此举更让吴同知郁闷,本州大部分兵力都在他手上,本打算作壁上观让知州府的人弄个手忙脚乱,在州城百姓面前丢丑。可他没想到向来凶神恶煞的贼寇如今却这般乖觉,非但没让潘成栋丢丑,反而给他赚足了脸面。   不仅这会有脸面,等贼寇审讯完毕公开处决时,定会大快人心,到时这份功劳会悉数记在潘成栋头上。   他养着这些贼寇多年,养得他们名震临近州郡、有小儿止哭之效,为得是什么?除去趁此掌控兵权外,还是为日后剿灭时挣得一份大功。可没想到辛辛苦苦种桃多年,到结果子的时候,却被别人摘了去。   一直等回到同知府,他脸上的阴沉都未散去。回府里刚坐下,还没等端起茶盏,更郁闷的事来了。   送下贼寇的暗卫再次找上门,将一坨肥肉交到他手里。   “这帮贼寇胆大包天,竟敢绑架平王殿下。侯爷素问吴同知与平王殿下交好,且您掌管本州军权、负有治安职责,多番权衡之下命属下秘密将人交给您。”   把绑架平王之事推到贼寇手里不说,还指出他与平王关系,最后又秘密交到他手里……审讯贼寇这种既可以赚军功又能赚得民心的事交给潘成栋,平王出事这等一个不好就要得罪上面、吃力不讨好的事就交给他,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可刚才城门前他多次强调同知职责,言犹在耳,这会便是有意推脱也找不出理由。察觉到自己完全落入敌方全套,吴有良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恭敬地接下此事。   送走暗卫后吩咐下人请郎中来给平王医治,他脸上阴云密布。前脚接到恩侯密信去救平王,后脚小侯爷便将人送过来,这其中代表着什么?   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有一瞬间吴有良想要收手。可转瞬间他便将这种想法熄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没有银子买不来吃喝、求不得荣华富贵,又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为你卖命?   “可弄清楚沈墨慈布置人手?”   听完下属汇报,他心下稍松。这沈家姑娘倒是有那么点心计,布置的人手竟有几层排兵布阵的味道。   “让他们充当前锋,咱们的人手跟在后面。记住,银子为重。”   州城内吴有良心心念念的那些银子,这会正静静地躺在阿瑶身下。   明日便要启程,临行前最后一日,所有银两都已收拾完毕,陆景渊带阿瑶来到船上。略显幽暗的船舱中,沈家库房百年积累如小山般堆在那,数量之多让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   捡取摆放银两箱子的平坦之处,小侯爷将虎皮毡铺好,跟阿瑶并排着躺在上面。看到那丫头晶亮的杏眼,他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明日我便要启程,你……”   顿了顿,看着她天真的侧脸,最终他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罢了,为了开铺子之事,这丫头已经够忙的了,那般进补也没见身上多长二两肉。有些事,他能为她遮风挡雨,就不必说出来让她徒增担忧。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同知,前世他连太上皇都能收拾了,多活一辈子岂会怕这点事?   “我会给景哥哥写信。”   “恩,多写点。”抚摸着她的脸颊,他有些生硬地开口:“每天做了什么都说说,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事更要说,写好了就交给陆平。”   阿瑶眼眶慢慢湿润,“景哥哥也是,你带着这么多银子,容易遭宵小觊觎,一路上要小心。”   躺在船舱中将该说的话说完,第二日阿瑶没有去码头送别。不是起不来,而是她怕自己舍不得,做出什么让人瞠目结舌之事。   可很快她便后悔了,景哥哥走后每半天,她就陷入了消沉中。躺在拔步床内午睡,眼珠子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金钩上那对玉环,脑子里铺天盖地全是那抹玄色,思绪中写满了对他的牵挂。   景哥哥到哪了?成为了她每天必然要问无数遍的话,连带着他的衣食住行,也被她问过无数遍。   思念是真,另一方面,冥冥中她总觉得景哥哥很危险。   果然她的第六感没有错,在景哥哥走后没几日,前方消息传来,临郡水匪出动,打劫了回程的定北侯。船只尽皆被焚毁,一行人下落不明。 ☆、第111章   下落不明?   熟悉的四个字传来,伴随着一股心悸的感觉,阿瑶直接晕倒过去。   “阿瑶!”   宋氏与胡九龄同时惊呼出声,前者忙吩咐青霜上前扶住她,然后一叠声地喊人请郎中。   胡九龄心里也急,但他还得留在前院应对官府前来报信的衙役。小侯爷安慰他当然担心,可他更担心的是阿瑶反应传出去,外面人会怎样想。   “辛苦几位差爷,不过此事兹事体大,轻易不得外传。”荷包递过去,他一语双关道。   胡家姑娘这激烈的反应,莫非真如自家老爷所猜测那般……联想到此点,前来报信的衙役望向后院的神情更加郑重。能跟小侯爷扯上关系的姑娘,不管日后是什么名分,小小县衙都得敬着。   “那是当然。”   衙役从善如流地应下,退出胡家后快步赶往县衙,去给县令报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因有沈墨慈这层关系在,定北侯归程遇险的消息快一步传到沈家。时值孙氏与沈墨慈数不清第多少回合斗法,正全神贯注布置人手打算收网的沈墨慈不堪其扰,在沈金山再次被孙氏说动前来找茬时,终于悄悄透出点口风。   “定北侯翻船,此事当真?”   “信不信全凭阿爹。”   沈墨慈没好气道,原本绝美到即便生气也别有一番风情的脸颊,因斜贯全脸的伤疤而显得格外狰狞。被她吓得打个哆嗦,沈金山不再质疑,确信此事后他陷入了狂喜中。   “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崽子,说话不算话,坑去我沈家那般多银钱,作恶多端,如今总算是受了报应。”   仰天长笑,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养伤期间肥硕不少的五官显得有些狰狞,一时间竟与平王有几分相似,看得沈墨慈一阵恶心,直接开口送客:   “既然无事,阿爹还请回吧。近来女儿有要事,不得被人打扰。”   “好,阿慈放心,阿爹这就吩咐下去,给你做最好的菜肴,没你吩咐任何人不得来此院落。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打扰你,阿爹第一个不绕过他。”   再三保证后,沈金山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因太过高兴,在沈墨慈这碰壁后,他罕见地没再回正房找孙氏麻烦,而是唱着小曲一路回到书房。可这般喜悦,在进书房后却消去大半。   原因很简单,虽然标榜着节俭,但沈金山从不会苛待自己,平日最常呆的书房更是极近富贵。可拍卖会前,小侯爷拿沈家祖宅房契半是商量半是威胁地搬走了书房内所有值钱的东西。如今放眼望去,描金的博古架上空空荡荡,镶玉的笔筒内几支精心收藏、名家所制的狼毫也被一扫而空,半生引以为豪的书房只剩下个空架子。   往常看到这一幕,他整颗心都在滴血,然而如今他却斗志昂扬。   “虎牢峡翻船,这些年就没听说过有一个能活下来,小侯爷死定了。那只老狐狸失了靠山,看他日后还如何得意。”   越想越觉得在理,他再也坐不住了,命沈管家备车,他往县衙赶去。   见到县令后他更是使出浑身解数,从青城绸市每年巨大的利润说起,然后又对比胡九龄的不近人情以及他的有钱大家赚,总之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跟着他沈金山有钱赚。   有钱能使鬼推磨,饶是县令一开始顾忌顶头上司潘知州的威严,对沈金山不假辞色,这会也被他那七寸不烂之舌所描绘出的金山银山给吸引住了。   “沈老爷莫急……”   刚准备许诺,门外来报告,向胡府传令的衙役回来了。   隐隐想到些什么,县令心神一凛,避开沈金山走向隔壁。听衙役说完胡家姑娘反应后,他背上无端冒出冷汗。   “上次云来楼宴客分明看得清楚,为了照顾胡家姑娘,定北侯干脆不让小二上酒,还有其它诸多举动,分明是对其有意。而如今胡家姑娘反应,两人明摆着两情相悦。莫说定北侯死讯还没传来,即便确定了,他背后势力收拾本官也是轻而易举。刚才本县在想什么,竟然被沈金山那点蝇头小利给说动了。”   心下后怕,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回到隔壁,对上沈金山,县令义正言辞。   “先前种种皆是依大夏律法而来,沈老爷若是不服,还得拿出能说服人的道理。至于青城绸市,本官身为青城县令,自有责任维护一方太平,沈老爷那些话,本官就权当没听到。”   即便心里偏向胡家,毕竟是为官之人,县令最终还是留了三分余地。   本以为话说到这份上,沈金山应该知趣告辞,可他低估了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后的迫切。   “县令大人,前些年咱们不也都好好的。虎牢峡是什么地方您不知道?定北侯出了事,本州官员能脱离干系?皇上那边怪罪下来,能救您的还有谁?沈某不才,结交平王殿下,恰好能跟陪都那边太上皇他老人家搭上话。”   这还威胁上了?县令勃然大怒。   “沈老爷还真是糊涂了,竟忘了本县出身。本县乃是新帝登基初年,加开恩科时取得三甲同进士,连带坐师都由皇上一手提拔。莫说如今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就算官职再大点,这等出身陪都那边也不会放心。莫说定北侯如今只是下落不明,便是当真老天不开眼,本县也无背主的可能!”   指着沈金山脑门喷完,缓了口气他又说道:“沈老爷这话倒是提醒了本县,既然只能跟皇上一条道走到黑,如今定北侯下落不明,我青城也得全力搜寻。”   说罢他举起茶盏,“沈老爷轻便,莫要让本县喊衙役把你从这衙门里叉出去。”   食古不化,沈金山心下再气,也不敢对着本地父母官面发火。见人送客,他只能灰溜溜地走出去。   当沈金山在县衙碰一鼻子灰的同时,胡府后院,一阵兵荒马乱后,乍闻消息晕倒过去的阿瑶终于清醒过来。   “景哥哥是在哪不见的?”   守在拔步床边,胡九龄沉默不言,宋氏满脸哀戚,“阿瑶,你身子骨弱,就先别想这些。”   她怎么可能不想,掰这手指头阿瑶慢慢说着:“沿着鉴湖一路往上,算计着时日,昨日出事时船队差不多到虎牢峡。”   虎牢峡,正是前世阿爹出事的地方。   当日也是这样,因极品生丝断档凑不齐当季春绸,阿爹从胡家库房调拨大批金银,从鉴湖码头启程入京,试图打通关系逃过责罚。然后没过几日前方传来消息,胡家商队的船在虎牢峡出事,船只尽被焚毁,船上诸人下落不明。   一模一样的情景再现,心悸感再次袭来,刚醒来的小脸惨白惨白的。   “阿爹,女儿要去找景哥哥。”她的眼中是曾未有过的坚决。   宋氏下意识地反对,“你身子这么弱,就在家安心修养,让护院去找。”   阿瑶没有回答,锦被下的小手抓住床单,她死死地盯住胡九龄。   “阿爹。”   良久,胡九龄叹息一声,“算了,就依你,不过要带上那个武师傅。”   得益于陆平那张脸,一直忙碌的胡九龄至今还没有发现他真实身份。   “老爷!”宋氏大惊。   胡九龄摇头,“就算强留她在家里,也留不住她的心。既然她想去,就让她去吧。”   得到胡九龄允许,阿瑶迅速打起精神,任由青霜服侍着换上利落的衣袍,一头乌发也扎成男子样式。与此同时胡九龄那边虽然嘴上豁达,可全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他怎么可能真放心她身赴险境。   原本为让宋钦文乡试时不被那些官宦子弟比下去,他特意新造了一艘楼船。工期关系船刚刚完工,者会被他调出来,连带胡家其它商船,浩浩荡荡组成了一只船队。虽然看着声势浩大,可于他而言不过是下几道命令,守在码头的水手自然各就各位,阿瑶换衣裳功夫这些已经准备就绪。   在宋氏担忧的目光中,一家三口一同出了府门,还没等登上马车向码头驶去,迎面便走来两排衙役。   被沈金山点醒后,县令赶紧投身营救小侯爷的大业中,然后他发现县衙那点人手根本就不够用。经师爷提醒,他想到了鉴湖边停驻的那些商船,然后顺理成章想到了最大商队的拥有者胡家。   事不宜迟,带上衙役他便往胡家赶去。走到胡家门口,见到这阵仗,县令乐了。   “知本县者,胡兄也。”高兴之下他直接称兄道弟起来。   两处一拍即合,衙役开道浩浩荡荡地往码头处走去,原本经过闹市区耗时颇长的一段路再次省去一半时间。清醒后没一个时辰,阿瑶带着紧急集结的胡家船队,离开鉴湖码头,一路逆流而上向虎牢峡驶去。   登船时长舒一口气,可等到船行驶开后,苦日子真的来了。   晕船且不说,在问过陆平,得知他也不知景哥哥行踪后,寂静的江面上,阿瑶彻底陷入了每时每刻的担忧中。最严重时,江面上漂浮来一块木板,站在船头的她都会担忧那会不会是景哥哥遇难后从上游冲刷下来的尸体。   而好不容易睡着后,她又总觉得窗前有道身影在注视着她,甚至会抓起他的手腕。   熟悉的触感传来,努力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空荡。 ☆、第112章   日夜担忧着,没几天功夫阿瑶就瘦了一圈,原本就不甚丰腴的小脸又瘦了一圈,一双往日活灵活现的杏眼现在有些突兀地大。   莫说是船上原本属于胡家的下人,就连被小侯爷派来暗中保护她的陆平,这会也放缓了对老主子的安危,转而心疼起了阿瑶。   “姑娘,侯爷武艺高强。”   茫茫水面绵延百里,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几日阿瑶不光着急,也尝试过所有可能的法子,可尽皆无果。眼见离虎老峡越近,两侧山岩越发高耸,暗礁也逐渐增多,搜寻难度加大,她心一点点往下沉。   前世她也曾亲自到过虎牢峡,知晓其地势险峻,景哥哥船队在那沉没,当真还有救?   “陆平大哥这是何意?”   “属下也曾到过虎牢峡,的确是险峻之地,除非有经年行船的老把式掌舵,否则船只不易通过。若是出个意外,那更是自身难保。”   阿瑶眉头皱得更深,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她才会担忧。   “我自是知晓此点,可陆平大哥提及景哥哥武功,莫非事情还有转机?”   谁说胡家姑娘天分不如沈家姑娘,这般慌乱的情况下还能想明白他话中隐含寓意,分明是极端聪明之人。   这种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陆平也没再卖关子,蹬着船头直接跳进水里,而后运起轻功凌水踏步,直接攀到两侧山崖上,再然后从山崖跃下,施施然回到船头。整个过程看起来十分危险,可站立船头的他,衣摆连丁点水滴都没沾上。   “虎牢峡属下也曾去过,自问虽地势险峻,然安然逃脱不在话下。侯爷武艺只比属下强,他的安危,姑娘不必太过担忧。”   事实胜于雄辩,活生生的例子刚在面前演绎过,阿瑶终于把大半心放回肚子里。   稍稍稳下来,她继续忙于找人。这次她也不没头苍蝇似地盯着河道大海捞针,而是把精力投在了另一方面。   因虎牢峡险峻,往来商贾经此段时多换陆路,即便为赶时间要走水路,也会请有经验的老把式掌舵,经过时一再小心。这般注意下,虎牢峡虽险名在外,但这些年却很少出大事。   前世的阿爹与这辈子的景哥哥都是做足防范措施,可他们人多船大,还都出了事。   此非天灾,实乃**。   早在听说船只尽皆被焚毁时,阿瑶就已经意识到这点,不过当时她整颗心都在人身上,总想着要先找到景哥哥,所以并未往寻根刨底上下太多功夫。   “既然景哥哥还活着,那幕后之人肯定急于杀人灭口,他现在很危险。陆平大哥,我想请你亲自走一趟州城,探寻同知府动静。”   “同知府!”陆平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震惊。   胡家姑娘这何止是聪明,简直是聪明绝顶。小侯爷一直瞒着的事,竟已经被她暗地里猜出来。不仅猜出来,当着侯爷面她还从未表现出来分毫。这般聪明沉稳,她先前究竟被低估了多少。   “果然是同知府。”   其实陆平误会了,阿瑶根本没他想得那般厉害。只是前车之鉴摆在那,关于前世胡家覆灭原因她想了无数遍,最终觉得沈墨慈没那个能力。既然如此她必然要借助外力,而本州内最强的两股力量当属潘知州与吴同知。前者算是她半个师兄,多番了解之下也知起为人,排除之后便只剩下后者。   他好像透露了什么不该透露的事,陆平心生不妙预感,不过很快他便被阿瑶下一句话惊到了:   “陆平大哥说得对,景哥哥那么厉害,如今他杳无音讯,也许是隐藏在暗处准备引蛇出洞。你且去同知府探听一二,若是对方来势汹汹,那我们便部署一番襄助景哥哥;若是他能应付得来,我们便继续照常搜寻,也算是帮他麻痹敌人。”   这已经不是聪明绝顶了,简直是女中诸葛!   在对小侯爷产生发自内心的敬佩后,陆平生平第二次如此佩服一个人,只是这种激动表现在他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众脸上,一般人都看不出来。   “属下领命。”   没有再解释什么,陆平抱拳作揖,应承下来后,他按方才安慰阿瑶时演示过的那一套,踏水攀岩,很快消失在悬崖上。   目送他离开,阿瑶回房。楼船顶层泛着新木头香味的厢房内,阿瑶走到床前,蹲下来看着紧挨着枕头边的地板上那个鞋印。   鞋印比她的绣鞋长上一倍,刚好是景哥哥皂靴的大小。临行前帮他准备衣物,在他倨傲又掩饰不住喜悦的眼神中,她将他衣裳鞋袜尺寸记个清楚,然后命胡家绸缎庄找出历年进贡时留底的名贵衣裳,挑选几件最好看的给他捎上。而鞋袜她更是亲自试过是否舒适,穿惯了又软又舒服鞋的小脚一伸进去,只觉整只脚跟在船里晃荡似得,亲身经历过,她对他鞋的尺码记得格外清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次感觉床边有人可能是自己的幻觉,可若是夜夜如此?   阿瑶就在床边做了点手脚,细细的一层粉撒上去,黑夜中看不太真切,但凡踩上去立马回留下鞋印。   果然!   本来知晓此点,早上她就应该放心。可心系之人尚处于危险之中,她很难不去多想。若是来的恰巧是旁人呢?直到方才陆平那番演示,立证景哥哥安然无恙,两处证据结合她才彻底放心。   太好了,阿瑶抿起唇角。   自打知晓船队出事后一直愁眉不展的小脸第一次舒展开,配合着她越发瘦削的面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端膳食进来的青霜站在门口,一时间看呆了去。   “姑娘笑了,莫非定北侯有消息?”   阿瑶忙收起笑容,严肃道:“此事莫往外传。”   “那是真的有消息?”青霜忙掩上房门,小声道:“太好了,这下姑娘可算能吃进东西。您前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可要急死青霜了。”   边说着她边将菜摆上桌,几日没正经吃饭,阿瑶也是饿了,一顿狼吞虎咽下去,捂着肚子躺上床,放心之下她美美地睡一觉。   这一觉便睡到了黄昏,等她醒来后,陆平也从州城那边赶回来。   “陆平大哥,你的脸怎么回事?”乍看熊猫眼的陆平,她吓了一跳,“局势已经如此紧张了么?连你也被伤着了。”   同知府的府兵都没见着他人,怎么可能伤着他。   他只不过是按线索找过去的时候,发现向来英明神武的小侯爷正盯着鞋底看,而自打跟着胡家姑娘后越发聪明的他很快通过鞋底反光察觉出了原因,然后嘴一块说出来。这下捅马蜂窝了,小侯爷以他泄露机密为由跟他喂招,借机赐他一对乌眼青。   小侯爷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开头明明招招狠辣,在他说明胡家姑娘担忧后,他招式明显放缓下来。   不过他还是败了,这么丢脸的事他怎么好意思说?   支支吾吾掩盖过去,为防她继续往下问,陆平赶紧把此行收获说出来。   “不出姑娘所料,同知府原本密密麻麻的府兵如今少了不少,属下出城时见到过伪装成贼寇的府兵。”虽然那些人穿得跟先前抓到的孤鬼没什么两样,可受过训练的伏兵,行走坐卧,一举一动间皆打上了特殊的烙印,打眼一看就能瞧个真切。   “果然是同知府。”   皱眉,阿瑶面色复杂。心下有些沉重,但顷刻间悉数转化为决绝。   同知又如何?依前世结局看,两者间就是个你死我活的结局。比起上辈子,现在她还有景哥哥,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景哥哥那边人手可还充足?”   陆平面露迟疑,小侯爷再三嘱咐过,不可以让胡家姑娘置身险境。呆在旁边他瞧得真切,小侯爷这次是真上心了。往常他哪有过这方面的顾虑,任务要紧,别人死活与他何干,这次只是胡姑娘一点担忧,竟让他跟他喂起了招。   “尚可。”   “陆平大哥没说实话,虽然兵在精不在多,可本州府兵也不是酒囊饭袋。实力悬殊没那么大时,人数多的一方占据优势。”   陆平沉默,心下无语泪千行。小侯爷,您让我怎样面对突然敏感起来的胡家姑娘。   她果然猜中了,景哥哥又是这样,有什么事都不告诉她。满满的全是心疼,焦急担忧了几天的阿瑶决定不打算再忍了。   “胡家这次也带来了不少人,我……跟你一起去。不过排兵布阵我一窍不通,陆平大哥是景哥哥的左膀右臂,此次前去由你全权负责。”说完阿瑶走向室内,小跑着出来时,手中多了一盏镶嵌着金玉的牛角。   “这是商船调动时的号角,”阿瑶转到正面,给他指着正中央鎏金的“胡”字,然后双手捧起来交到他手上。   揉揉泛青的眼,看着面前胡家姑娘大眼中的祈求,陆平终于突破小侯爷的威胁所带来的心理阴影,郑重地从她手上接过号角。   手上一松,迎着夕阳,阿瑶脸上扬起春花灿烂般的笑容。   “多谢陆平大哥。”   甜甜的声音传来,配上少女绝美的面容,看得陆平一阵目眩神迷。   这可是未来的侯夫人,遏制住自己心理不该有的念头,双手紧握住号角,他飞快转身向后走去,摒弃杂念全身心投入到排兵布阵中。   是夜,胡家船队行驶至虎牢峡外,遭遇水匪围困,一时间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省考,没来得及更新。   这是昨天的更新,今天还有一更,晚上7点,我一定会准时哒! ☆、第113章   月色下的虎牢峡阴暗幽深,两侧几乎笔直的峭壁上怪石嶙峋,火光中如一头头奇形怪状的凶兽,叫嚣着吞并夜行的船只。   虎老峡深处,水匪后方船只上,望着前面冲天火光,沈墨慈面露快意。   “胡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   明明不久前她还是青城有名的才女,眼见着前方一片坦途,正待高歌猛进之时,却突然被人从云端跌落下来。仅仅是一次意外,她便如跌到无底洞般,每次觉得最糟糕不过如此时,总会有更糟糕的情况出现。直到如今她遍体鳞伤,连最引以为傲的容貌都被毁了,手中更是只剩最后一点势力。   这一切都要拜小侯爷所赐。   小侯爷她动不了,那就动他最为在意的胡瑶。   “全力攻击胡家商船。”   “保存实力,留作狙击定北侯。”   两道颇具威严的命令声几乎同时传出来,大部分水匪纹丝不动,听命于后面吴同知,见此沈墨慈安排的小部分人举止也犹疑起来,一时间竟是无人行动。   “同知大人先前曾保证过,此次行动一切遵照阿慈意思。”   吴同知轻蔑地看了沈墨慈一眼,若不是需要她的人打前哨做掩护,一介声名狼藉的女子,他理都不会理。   “此一时彼一时。”   “同知大人莫非要过河拆桥?”沈墨慈面露危险。   “沈姑娘不必如此,本官可不是被吓大的。今晚若不能手刃定北侯,彻底将他之死归结为意外,你我二人后果可想而知。”   吴有良从没想过要保住沈墨慈,不过此刻他还要用她的人打掩护,所以又加了一句,势必把两人绑在一条船上。   “同知大人经历西北战场,手上可没少沾血,您的胆量阿慈自是知晓,相比而言您的谋略还是有些欠缺。大人莫非不知道,打蛇打七寸?”   “七寸?”   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沈墨慈缓缓点头:“定北侯的七寸,正是胡瑶。”   说这句话时她口气有些酸涩,虽然被小侯爷害成这样,可这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他的强大。论容貌,毁容前她美艳无双,远远比过小家碧玉的胡瑶。论才学,她没少从奶娘口中听说阿瑶如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她那半吊子水平,哪比得上自己让书院师长都多番夸赞的博学。   这般凭借好出身只知吃喝玩乐,万事不管的阿瑶,凭什么能得到小侯爷青眼。   反正她就是看不惯阿瑶。   “同知大人也是男人,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男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对一个女人关照有加。定北侯武艺高强,小小一个虎牢峡不一定能困得住他。借着前几日烧船之事,他成功由明处转向暗处,如今我们何不用胡瑶,来一招引蛇出洞?”   将定北侯从暗处引出来?倒是说得有几分道理。稍作沉吟,吴有良点头,目光看向左侧几位手下。   “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带兵跟上沈家的人,和力围攻胡家船队。胡家姑娘就在正中间那艘楼船上,记住,要活捉。”   “刀剑无眼,争执过程中难免会有交锋,肯定也会伤到人。只要留一口气就是,伤着什么紧要之处也无甚大碍,切莫为此束手束脚。”   沈墨慈叮嘱着沈家下人,火把下斜贯脸颊的那道疤痕格外狰狞,难易忽略之下,最迟钝的下人也挺清了她话中寓意。   这是要胡家姑娘毁容?   可怜见的,不少人心下感慨。不管他们总归是沈家下人,拿着沈墨慈发给的银两养活一家老小,肯定要听她吩咐。无论心里怎么想,对上胡家船队时他们却没有丝毫手下留情。   可胡家下人更不是吃素的,老爷就这么一个姑娘,别说宠女名声在外,就算没那名声,他们也知道胡家千亩地里这一根独苗有多金贵。   都是吃胡家饭的,肯定要拼命保护好胡家姑娘。有了这层想法,对着水面要巴着绳子往上爬的敌人时,他们更是没有丝毫手下留情,直接割断绳索,让他们一个个如下饺子般掉到虎牢峡湍急的水流中。   胡家船大舷深,兼之作为防守一方本就比进攻方要容易,更何况还有陆平亲自坐镇指挥,站在甲板上他们很快把来犯者打得节节败退。   虎牢峡地势险峻,一方面是因水流湍急,另一方面则是因水底暗礁密布。被隔断绳索掉下去的沈家下人,有的不巧落在凸出来的暗礁上,重击之下或昏迷不醒或体力不支,很快被幽暗的河水卷入峡谷深处。   “这样下去不行。”眼见着自己最后底牌损失惨重,沈墨慈坐不住了,“还请同知大人下令强攻。”   府兵与一般人家护院最大的差距在于,府兵可以自带箭弩。朝廷对冶铁把控极严,普通人家擅铸兵器,那可是下大牢问罪的大事。   这会功夫吴有良已经细细问过小侯爷在青城所作所为,重新估量阿瑶在他心中份量。而后他发现,活捉胡家姑娘用以威胁小侯爷,的确是把握最大、伤亡最小的智取之道。   “用箭,切记不要伤着胡家姑娘。”   一声令下,躲在沈家下人后面,同装扮成水匪的府兵突然张开弓箭,齐刷刷对准胡家船队。   “合阵!”   从阿瑶手中接过牛角,暂时接管胡家船队后,陆平已经设想过种种可能,也料到过这类情况。可受限于商船本身薄弱的进攻手段,饶是他有千般主意,到最后只能化为一朝:防守。   好在胡家商船做得严实,外层刷桐油的木板下是一层厚实的铁板,而新造那艘楼船,船舱内壁又加了一层铁板,双层加固可以说是固若金汤。   合阵特有的号角传来,原本分散在江面上,牢牢拱卫中间楼船的各艘船往中间靠。头靠尾,用粗麻绳串联在一块,甲板相连围着楼船整整两圈。而这两圈船的船舱更是错偏开,密实地护住中间楼船。与此同时外面船上所有人手向内撤退,恰好躲过了第一波箭雨。   铜墙铁壁之下,耗费再多的箭矢也是徒劳。   “大人,那船里面包着铁。”   “铁?胡家竟敢擅自用铁,这可是公然违反朝廷法度。”   这女人,满脑子就想着如何针对胡家,全无大局观,“朝廷禁止的不过是用铁私造兵器,不过是加固之用,沈家主宅大门据说里面也有一层铁板?”   沈墨慈不再言语,走向穿透,逆着火光看向虎牢峡正中的船队。   “昔年三国东吴大都督陆逊火烧连营,与如今境况何等相似,何不火攻?”   “沈姑娘,你想报复胡家那是你自己的事,本官只想活捉胡家姑娘,以此引定北侯入瓮。”   “待火势蔓延,莫非船上众人还会死守,任凭自己被活活烧死?到时我们只需在楼船周围布置下人手,直接活捉跳水的胡瑶便是。”   胡瑶被火烧屁股,仓促间弃船逃生,单是想想她那副模样,沈墨慈便觉心下痛快。脸上扬起狰狞的笑意,她不禁恶毒地想着:最好跳到江心凸起的石头上,也在身上显要部位划道伤口。   “火攻。”再次觉得沈墨慈所言有理,吴有良出声吩咐道。   可这次后面传令的府兵却是迟迟未动,几息后听不到动静,待他愤怒地往后看时,只见背面自己带来的船只处火光冲天,片刻功夫火势便已蔓延至全船,火光照亮了整个虎牢峡。   在漫天的亮光中,一身玄衣的陆景渊踏月而来,足尖蹬在船头栏杆上,居高临下朝两人微微抱拳,凌厉的目光看向沈墨慈:“多谢沈姑娘献计。”   定北侯……他怎会出现在后方?不对,他出现了!   惊讶过后便是惊喜,今日他们来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取定北侯性命。   “来人,动弩,射杀定北侯者,官升三级,赏黄金千两。”   吴有良朗声吩咐道,为确保今日能将定北侯置于死地,他动用了州府仅有的十架□□。这弩是前些年应对倭寇袭城时朝廷专门配备,一支弩可以装十发粗箭矢,十架齐上,一百之有力的粗壮箭矢齐齐朝人射去,饶是武功再高强也会被射成刺猬。   小侯爷显然也知晓此点,牢牢地站在船头,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吴有良:“当年平倭时不过出动五架□□,今日为对付本候竟然出了双倍。莫非在吴将军心中,本候比倭寇还要十恶不赦?”   吴将军,听到这声称呼,吴有良罕见地沉默,初入行伍时保家卫国的誓言拷问着他的心。   “虎父无犬子,定北侯年轻有为,文韬武略比之当年的广平候亦不遑多让。然你我各为其主,如今处于对立双方,在这个战场上,我们是敌人。”   “吴将军倒是敌我分明。”轻笑,陆景渊声音中是无限的嘲讽。   吴有良扭头,脑海最深处的记忆被触及,一时间他有些不敢直视小侯爷的目光,“末将也是无奈,放、弩、箭!”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发号施令后他便低下头,有些不忍直视那抹玄衣被扎成筛子时的景象。握紧拳头避到一旁,半晌,夜风袭来,周围静悄悄的,连先前的打杀声都已消失无踪。   再抬头,他的周围已经立了十几号藏蓝色衣袍的暗卫。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到小侯爷与阿瑶见面的,可这章太突兀,下章俩人就见上了。 ☆、第114章   首先发现情况不对的是沈墨慈。   虽然将阿瑶当成最大的仇人,可沈墨慈心里也清楚,害得她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毁容时的疼痛记忆犹新,可奇怪的,对于定北侯她始终恨不起来。非但如此,她心里隐约有股念头:如果定北侯喜欢的是自己……   明知道这种想法不应该,也很下贱,可这股念头刚冒出来,就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再也拔不干净。   可惜天不遂人愿,最终她还是站在了与小侯爷对立的一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吴同知背后的主子需要银子,她也需要,想要从小侯爷手中抢过银子还不受朝廷责罚,只能让他死在这虎牢峡内。   痴迷地望着站在船头上的玄衣少年,心绪复杂之下,沈墨慈视线扭向别处,结果她看到了无比震惊的一幕。   船身正中,操控着弩-箭的强壮府兵如面条般软和地倒下去。   太过惊讶之下,她下意识地捂住嘴,惊恐地看到藏蓝色衣袍暗卫从府兵身后站起来,立在□□前,调准方向,火光下闪烁着冰寒光芒的弩-箭冲直冲向她。   一股奇怪的味道飘来,是迷药,小侯爷怎么可以如此卑鄙。   陆景渊本不想如此,男儿生于世,自当光明磊落。左右论实力他也不虚谁,何必行那些旁门左道?本来他已计划好,就如上次山谷抓平王般,直接带人与吴有良手下府兵真刀实枪地拼一场。到时带着热乎劲的鲜血溅到脸上,必然是酣畅淋漓。   可千不该万不该,对方不该动他家丫头。藏匿在虎牢峡山崖暗处,看着江面上火光冲天,看着府兵打扮成的水匪将胡家船队团团围住,看着漫天箭-雨,他怒火升腾。   沈墨慈反常的表现同样引起了吴有良注意,“迷-药,没想到定北侯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下作?吴将军也好意思说这两个字?”   吴有良一噎,被弩-箭对准的身子不自觉发抖,这可是大杀器。   “侯爷,你我各为其主,今日敌对也是被逼无奈。末将是个军汉,我们何不用战场上的方式,痛痛快快拼杀一场。”   脸色果决,吴有良心下却默默合计着剩余府兵人数。人海战术向来是最强的,他人数高于小侯爷十倍百倍,对上定然不会输。   “痛快拼杀一场?本候先前也是这样想的。”   不等吴有良面露喜色,他话锋一转,“可本候现在改了主意。吴将军毕竟离西北沙场远了,行事间十足的官场做派,脸皮厚如城墙,心肠黑如石炭,方才竟想着用一介妇孺来胁迫本候。既然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本候又何须光明磊落。”   “本官的确于心有愧,可难道侯爷也想如本官一般,做那滥用旁门左道的卑鄙无耻之人?”   “这意思,有些事只许吴有良你做得,本候反倒做不得。”   陆景渊轻笑,神色间有着无限的鄙视,而后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凌厉:“但你忘了一点,本候不是军人,不用奉行军人那一套。再者,本候是超品的定北侯,官职比你个小小同知大不知多少阶。本候想怎么做,由不得你个芝麻官来置喙。”   说完他直视后面□□处,命令道:“放-箭,记住要捉活的。”   目光转向沈墨慈,他重复道:“是活的就行,至于什么伤残毁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概不论。若是能伤得巧一些,本候重重有赏。”   刚才那些话他全听到了!沈墨慈身形一震,小侯爷这是在给阿瑶出气。   “侯爷,民女死不足惜,可这些府兵家中尚有妻儿老小,您又何尝忍心。”   “府兵?本候只看到了水匪,莫非朝廷每年花大把银子养着的府兵,竟伪装成水匪劫掠本候。吴有良,你背后的主子是想造反不成。”   “定北侯,老侯爷他可是您生父,他若是不好,您又能落着什么好。”   “幕后之人还真是他!”   即便心中早有预感,事实真相从吴有良口中被证实后,陆景渊心中还是有那么些难以接受。正如对方所言,那可是他生父,虎毒不食子。   前世灭了沈家后他察觉到不对,欲顺着线索再往下查,刚找出点蛛丝马迹却遭人黑手。重生后他把大多数经历放在扭转那丫头命运上,可夜深人静时也常在想,究竟是谁害了他。最开始他首先怀疑的是太上皇,毕竟那时他行事太过阴狠,斩断了太上皇不少党羽。可如今居高临下,望着船中央十架弩-箭,他似乎有了新的答案。   “侯爷绝无反意!”吴有良斩钉截铁道,“他不过是想保住广平侯府的地位,绝无不臣之心。”   “事实如何本候自会去考证,不过有一句话本候放在这:本候今日所得一切全凭自身本事与母族襄助,广平候府是好是坏与我无干。言尽于此,放-箭!”   说话这会功夫,火势已经从后面船上向前蔓延,漫天火光映红了整个虎牢峡,水天一线间尽皆是刺目的红。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对面,船阵中央,阿瑶被陆平请到楼船顶端。此处厢房里外薄薄一层木板下,尽皆是精钢所铸铜墙铁壁,莫说普通箭-矢,连弩-箭也穿不破,呆在这最是安全。   站在窗边,阿瑶看向对面火光。船阵只能保证一时安全,无法退出虎老峡他们依旧身处险境,对方随时都有可能攻过来。先不说此点,就是连番冲来的箭雨,有些也已冲破两层船阻隔,射到了楼船上。眼见形势危急,敌后突然传来火光。刚开始她还有些疑惑,可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她也高兴起来。不管为何对面会着火,总之这火救了他们。   危机解除后她站在窗边,刚站过去,就见漫天红光中升起一抹人影,那熟悉的身形……   她忙扯过旁边青霜,“你看,是不是景^哥哥?”   “还真是有点像,侯爷怎会出现在此处?”青霜声音中隐隐有些不悦,都怪小侯爷,害得他们姑娘置身险境。   全神贯注盯着窗外的阿瑶丝毫没注意到她话中不满,听到前半句,她小鸡啄米般点头,“是吧是吧,我就说是景^哥哥,那衣裳是我为他准备的,肯定不会认错。”   说完不理青霜,她直接打开窗户,半个身子探出去,想看得再真切些。   这一探可就出了事,虽然后方起火,可前面攻船的人还没收回去,他们牢记着吴有良和沈墨慈的命令,要活捉胡家姑娘。可胡家商船列阵缩成个乌龟壳,压根找不到突破口。情急之下有人提议擒贼先擒王,先伤了胡家姑娘让船队自乱,再趁机上去。   可胡家姑娘在哪呢?   正着急时,就见三楼探出个头来。火光中他们看得真切,那般身形分明是个姑娘。   “就是她,放-箭。”   一时间百余张弓对准那处,离弦的箭带着十足力道,齐齐破空向窗口飞去。   “姑娘,危险!”   站在旁边的青霜惊呼出声,想拉阿瑶回来可已经晚了,情急之下她只能自己也探出身,尽全力为自家姑娘撑起一道保^护^伞。可她毕竟身量也不够,即便踮起脚尖依旧盖不到阿瑶的头。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箭-矢破空的声音传来,青霜绝望地闭上眼。姑娘从奶娘手中救了她的命,姑娘对她那么好,无论如何她都要多为姑娘挡点伤。   前面阿瑶太专注于飞来的身影,以至于没看到下面动静,可当箭-矢袭来时她也有所警觉。习武一段时日,景^□□日亲身教授,她灵敏度有所长进而力量不足。本来能即刻缩回去,可如今背上有青霜阻拦,她动弹不得。   “青霜,你快躲开。”   姑娘这时候还想着她,感动之余青霜将阿瑶压-得更严实:“姑娘别怕,青霜给您挡着。”   这都什么啊,阿瑶面露无奈:“不必……”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箭-矢已经直冲面门,而与此同时她终于看到了半空中飞来的玄衣少年。月光下那刀削斧凿的面容、冷冽的气质以及挺拔的身形,不是景^哥哥还能有谁。   景^哥哥真的没有死,她终于亲眼见到他了。   可她却要死了。   “景^哥哥,危险,别过来。”身子探出窗外,无视近在眼前的箭-矢,她双手支在嘴边做喇叭状,冲着他的方向竭力喊道。   船阵便埋伏了如此多敌军,她已经逃不掉了,但景^哥哥还可以。调转方向,他就能逃脱埋伏。   只是这一别,不知道要在地下等多少年才能再见到他。还有阿爹阿娘,明明重生一遭想让他们幸福,可她又要让他们伤心了。闭上眼,这两种念头在阿瑶心间闪过,泪水顺着眼角慢慢往外涌。   闭上眼的阿瑶没有看到,在她喊出声后,半空中的小侯爷神色大变。原本接近楼船的他速度激增,在箭-矢到达窗前主仆跟前时,整个人从斜方插过来,张开双臂呈“大”字型贴在了窗上,为他们牢牢挡住涌来的箭-雨。   身前被挡住的光让阿瑶反应过来,吃痛声传来,她睁开眼,就见到贴在窗上的景^哥哥。   “箭……景^哥哥。”   在他身形往下沉时,她迅速出手,纤弱的手臂牢牢抓住他骨节分明的大手。角度关系,她终于看到了他几乎被扎成筛子的脊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咧,这段哪里有不河蟹的内容嘛,竟然自动锁惹~   如此逗比的“生离死别”,绝不是鱼丸写得! ☆、第115章   “侯爷!”   一直在前面忙于调动人手,应对危险局势的陆平姗姗来迟,就看到这让人目眦尽烈的一幕。   运起轻功将小侯爷从窗口抬进来,他踅摸着可以放人之处。   “就放我床上,青霜,赶紧收拾几床厚被子垫上!来人,去叫郎中,临行前阿爹不是把百草堂最好的郎中请来跟船,快去叫他过来!”   边吩咐青霜,阿瑶边走到内间箱笼旁,打开边上箱笼,里面尽是用上好的绸缎面料以及新下来棉花所做被褥。抽出一床扛在肩上,又抱起另外一床,纤细的身段完全被耷拉下来的被褥裹成一个球,下面露出来的小脚健步如飞,向内间走去。   从未做过家务琐事的阿瑶突然迸发出所有天赋,三下五除二将被子平整地铺在绣床上。等被吓住的青霜回过味来,她已经马不停蹄端起盆,准备去打水。   “姑娘,这些杂事交给奴婢就是,您先歇会。”   从她手中半抢半接地端过木盆,青霜急匆匆走出去。站在原地,双手空空的阿瑶双目无神地扫向绣床,看到上面隆起的那只刺猬,一直逃避的心不得不面对现实。   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涌,越涌越多,没多久秀气的小姑娘便成了一只喷壶。   还是那种会说话的喷壶,只不过呜哩哇啦的含糊声音,没人能听得懂。   见她哭得这般伤心,陆平也红了眼。不过好歹是受过训练的,他多少能抑制住情绪,在郎中匆忙赶到时将他请到床边。   “给侯爷请安。”   郎中刚想跪地行礼,便被他打住,“都什么时候了,别在乎那些虚礼,看病要紧。”   路过喷壶,郎中走到里面,看到绣床上躺着的那只刺猬后,一时间他也想哭了。   这么多支利-箭上身,人还有活路?躺在这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位高权重的定北侯,单听这封号也知道是何等响当当的人物,反正他这等江南小城的小郎中,一辈子只能仰视。   若是这位在他手里看死了,他还有命在?   满天神佛啊,没事他为什么苦练医术,练好了给达官贵人看病,脑袋都得栓在裤腰带上。   而如今,这裤腰带也松了……   郎中堂堂七尺男儿,这会眼眶却忍不住开始发红。   “景^哥哥,他…怎么…样。”   当了半天喷壶的阿瑶体内泪水存储量告罄,哭不出来,被水帘迷蒙的双眼终于恢复清明,隐隐约约看到绣床边郎中,她抽噎着问道。   郎中摇头,连连叹气。   “你…一定…要救他,只要能救活,要多少银子我都答应。”   “这不是银子的事,”平静下来,郎中开始把脉。一双经年行医的手刚搭上脉搏,他便愣住了,“这……侯爷血气怎会如此旺盛,单看脉搏丝毫察觉不出受伤,精力之足比之常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郎中是在说景^哥哥很好?足足愣了好久,阿瑶才反应过来。衣袖胡乱抹两下眼泪,她鼓起勇气朝绣床上看去,这一看她便瞧出了不对劲。   “衣裳颜色好像没变?”   遗传了胡家人对色泽的敏锐,阿瑶很快察觉出具体不对劲之处。玄色本来就深,乍沾上点杂色也不甚明显,可这么久过去血液早该渗透出来,无论如何都不该不变色。   “没流血?”   走上前,她伸手试探地抓住衣料,有别于上好衣料的冷硬触感传来,稍微一扯从箭-矢射开的口子处闪过一抹金色,想起某个瞬间,她福至心灵。   “是金线软甲,景^哥哥身上贴身穿着金线软甲,刀枪不入,他没事!”   说到最后阿瑶声音越来越高,音色中的雀跃感染了厢房中的每一个人,同时也惊醒了绣床上的小侯爷。   “傻丫头。”   略显虚弱的声音传来,阿瑶低头望去,视线凝固在那双寒潭般深邃的眼眸中。   “醒了!景^哥哥醒了,郎中你快给他看看。”   “本候无事,你们先行退下。”   冷冽的声音传来,收到小侯爷用眼神传达的命令,陆平下意识地服从,左手郎中右手青霜。两人尚还沉浸在小侯爷无事,不用掉脑袋、自家姑娘不会再茶不思饭不想的惊喜中,一个不查直接被扯出去。   “郎中别走啊……”阿瑶起身想喊人,腿还没迈开一步,手腕便被一只铁钳般牢固的大手抓住了。   “景^哥哥,”跺脚,她声音中带着嗔怪,“就算有金线软甲,也要让郎中把把脉,那软甲只能护住前胸后背,其它地方……”   说到这她突然顿住了,因为她发现,除去脊背被扎成刺猬外,他四肢全都好好的。   侧过身,陆景渊看着她肿成核桃的双眼,还有被泪水打湿的衣袖。这丫头多讲究的人,前世即便沦落到京郊四合院,她也要用裁衣剩下的边角料拼一方帕子,围着锅台转时当汗巾用。用衣袖抹泪这等事,与她这种在富贵窝里长起来、每天有无数条帕子可以挑拣顺手使用的姑娘而言,是压根不可能存在的习惯。   看来是真的急了,急得都来不及掏帕子,无奈之下才有此反应。还有方才见到他凌空飞来时,她扑出窗外的举止……   每当他以为自己在她心里地位没那么重时,她总会用一些细微处的反应,让他放心。   寂静的厢房内只剩两人,陆景渊眼神逐渐变得柔和,“我用内力护住了四肢,心脉处自有你送的金丝软甲,更是无碍。”   不过是一波箭-雨,本来他也不至于昏迷。偏偏近来事多,从得知沈墨慈与吴有良暗中动作,瞒住这丫头提早离开青城起,他便一刻都没放松下来。初时他想着如男人般,跟吴有良真刀实枪地拼杀一场,可他所带人手委实不足,想要以多胜少,必须得好生筹谋,为此他耗费大半心力。   然后下午陆平找来后,他又要为这丫头担心。   他了解她家丫头,别人对她一分好,她永远都记得,日后又能力时定会加倍回报。前世她能为宋钦文做到那等地步,这次她肯定也会冲进虎牢峡。   果然她这样做了,躲在虎牢峡上看着远处驶来的胡家船队,他又是窝心又是气愤。窝心是因为他猜对了,前世她对宋钦文好,果然是因为恩情,而不是什么男女之情,这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这辈子她于他的迟钝;愤怒则更为明显,因担心着他,本就精力不济的他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还好有金线软甲,”庆幸过后,阿瑶陷入自责,“都怪我,若是呆在舱内,也不会害景^哥哥如此。”   满是愧疚的声音传来,她的眼里全是他。到嘴边的解释打个旋吞回去,陆景渊突然觉得,让她这样误会着也不错。   “既然知错,那便要好生补偿。”   “景^哥哥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会做!”阿瑶拍胸脯保证道。   陆景渊趴下来,抖抖刺猬般的脊背,大爷般嚣张道:“先把这些清理干净。”   这箭,真不会带出血肉?即便知道没事,面对杀伤力如此巨大的兵器,阿瑶还是有些心悸。不过答应的事就要做到,颤抖着伸出手,她捏住最边上一支。   胆子可真小,本想把她当成小丫鬟好生使唤一番,让她为自己忙前忙后。可看她因为担忧自己而瘦削的脸,突然间他有些狠不下心。   “算了,我来吧。”   避开她的手,他从床上坐起来,脱掉外袍和中衣,果然贴着胸膛是那件金光灿灿的金丝软甲。软甲解开随意地抖在地上,连带着上面刺入的箭-矢也跟着落下。就着桌上水盆随意洗把脸,擦干净后他回到床边,挑起站在那的小丫头下巴。   “脑袋快缩脖子里去啦,越缩越笨。”   阿瑶不得不抬头,而后入目便是一片结实的胸膛。非礼勿视,她赶忙闭上眼。可方才那一幕却仿佛在心里生了根,她清楚记得胸膛上低落的水珠。   没想到景^哥哥平日看起来那般瘦,实际却如此健壮,穿上衣服后那些肉都藏哪了?   正胡思乱想着,她被他拦腰抱起放在床上,还没等反应过来,脚上一松,绣鞋已经被脱了。   吓得她赶紧捍卫住腰带,紧闭双眼哆嗦道:“景^哥哥,这个…我做不到。”   耳边传来低沉悦耳的笑声,而后便是那句熟悉的“傻丫头”,“几天没好好休息了吧,睡会。”   先前一直担忧她安危,阿瑶的确已经好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被他这样一说,躺在松软的枕头上,她也觉得一股倦意涌上来。   “恩,景^哥哥这几日肯定也没好好歇息,是该睡会。”   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隔着衣料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刚准备闭眼,外面尖叫声传来,她终于想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外面?”   “我布置了几日,本来对上他们就有把握,加上胡家船队襄助,绝对万无一失,睡吧。”温香软玉在怀,小侯爷只想抱着她好好睡一觉。   阿瑶安心下来,心思一转很快察觉出不对,“布置了几日?景哥哥方才累晕过去,不止是因为内力护体吧?”   这丫头怎么突然聪明起来,被识破后,小侯爷面色闪过一抹不自然。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含混道:“想那些干嘛,累死了,睡吧。” ☆、第116章   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少年身上炽热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两世第一次跟陌生男子如此亲密,阿瑶每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紧张。   僵硬地躺在他怀中,她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瞪大眼,没多久身后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带着温热的气息呵在她脖颈上,默默调整姿势转身,就着月光她描摹着他的眉眼。   带着水渍的鬓角、硬挺的眉,平日总是冰冷的眼睛和唇角因为睡着而柔和下来。他本就长得好看,这会失去了攻击性,更是让人忍不住亲近。   阿瑶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他双颊。温热而略显粗糙的触感传来,她长舒一口气。   真的是景哥哥,他平安回来了。   自打他出事后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下来,这些时日积累的倦意袭来,打个呵欠,她很快入睡。   在她睡着后,原本呼吸均匀的少年突然睁开眼,月光下如寒潭般幽深的目光,哪有半分睡意。   “都睡着了手还这般不规矩,分明是觊觎本侯美色!”   满是骄傲的言语说出来,望着床上熟睡的瘦削小脸,他目光中闪过无限疼惜。   轻手轻脚地下床,顺手拎起旁边被扎成筛子的金线软甲。飞将军用过的软甲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流传百年依旧不掩当年威力。可即便有软甲相护,利-箭射来时的冲击力也是不容小觑,没用内力抵挡的后背如今隐隐有些疼痛。   他常年习武身强体壮,有软甲相护尚且如此,若是换成那身娇体弱的丫头又会如何?   单是想到此点他便目眦尽裂,床上小人发出一声咕哝,他忙掩盖住狂暴的怒气,轻甩软甲,那些箭-矢尽皆落入他手。隔着被子将软甲披在他身上,走出厢房门,就见陆平候在那。   “侯爷,属下保护不周,甘愿受罚。”   从他手中接过衣物穿上,陆景渊冷眼扫过去,“随本侯剿灭水匪,若再失利,两罪并罚。”   双拳难敌四手,来虎牢峡的命令是那丫头下的,陆平也阻拦不得。先前只是个打手的他,能在排兵布阵上做到这地步,显然已是极为用心。   陆景渊御下颇严,但却是赏罚分明,从不无故责罚属下。虽恼恨于那丫头差点受伤,但他却明白,若无陆平布置船阵,只怕那丫头会更早置身险境。   陆平显然也明白小侯爷想法,感激之下忙抱紧双拳,“属下定全力以赴。”   说话间两人已经飞出楼船外,这会功夫,对面吴有良船队起火更旺,连成一片的大火彻底将虎老峡映得灯火通明。   潜伏在暗处那几天的准备没有白费,虽然小侯爷带来的人手只有几十号暗卫,可对上几十上百倍的水匪却是丝毫不虚。   尤其是吴有良为对付武功高强的定北侯,特意调来的十架弓-弩,在易主后更是成为了人间杀器。弓箭可是万万比不得弓-弩,无论是从箭-矢粗细还是到弓-弦力度。暗卫皆是操纵各种兵器的好手,这会他们一人两架弓-弩,左右开弓,一片粗-壮的弩-箭朝着水匪射去,如割麦子般瞬间躺倒一片。   如此大杀伤力之下,没多久密密麻麻的水匪就已经溃不成军。   陆景渊和陆平从胡家船阵中出来时,远远地就看到这一幕。不仅他们看到了,围在船阵周围,负责打前哨的沈墨慈人手以及几队水匪也瞧得真切。   “老窝被人端了。”   这等现实引起了所有人的绝望。   “陆平。”   小侯爷一声令下,跟在他后面的陆平瞬间明白其意思。扫一眼尚算完整的水匪,隐约估摸下人数,他抱拳坚定道:“属下定不辱命。”   这句话说完他已飞到外面船阵上,因着抵挡先前箭-雨,船外面插着不少箭-矢。虽无草船借箭那般多,但现下只有陆平一人使用,自然是绰绰有余。   拉过背上弓箭,躲在船舷内,他顺手拔出箭-矢,向着对面稍显慌乱的水匪射去。经过专门训练的暗卫,水平与一般护院压根不在一个层面上。每射出一箭,对面小船上就有一名水匪应声倒下。   接连死人终于引起了对面注意,生命威胁下他们终于暂时收起慌乱,开始捕捉隐藏在暗夜中的猎手。   这么多双眼睛看过来,饶是陆平艺高人胆大,也不得不小心防备。   他用防备,可另外一个人不用。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比一般人多活一辈子,小侯爷于武功的领悟远比常人要深厚。背着从金线软甲上抖落下来的一把箭矢,冲天火光下他运起轻功凌空飞起。   方才在绣床上躺了会,抱着那丫头他气血旺盛,内力舒展得更快,短短一会已经恢复了不少。蕴含内力的箭-矢破空袭向小船,冲向掌船之人面门,力道之大直接将他脑袋穿个糖葫芦。   掌船之人应声倒下,虎老峡湍急的河水中,原本便不甚牢固的小船开始风雨飘摇。剧烈晃动中传来种种惨叫声,自然难保之下再也无人去瞄准对面陆平。   一把箭-矢全部用光,陆景渊成功解决掉对面所有掌船之人。水匪仅存的人手这下彻底陷入慌乱,被陆平击杀只是时间问题。   冷冷地看一眼横七竖八的小船,刚准备转身回楼船,视线一转,陆景渊看向江心某处的暗礁。   在暗卫掌管弓-弩后,沈墨慈便敏锐地察觉到形势不对。虽然她不明白上次在山谷中,为何小侯爷那般折磨都没要她性命,可这次她却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杀意。   小侯爷想要她性命。   再呆在船上肯定是死路一条,唯一的生路便是跳下这素有鬼见愁之称,难倒无数英雄好汉的虎牢峡。   虽然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但总比留在船上被射成筛子要好。   这样想着沈墨慈咬咬牙,毅然决然地跳下船。她很幸运,跳下去的地方,下游没多远便是一整块礁石。游几下巴住礁石爬上去,拧拧衣摆上水,她呆在上面,等待自己人手来救援。   前面她恼恨吴有良用自己人手做马前卒,这会看到船队上的大杀器,她反倒庆幸起来。若是呆在后方,她那点人手还不是被当成挡箭牌的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可很快她连这点庆幸都没了,月色下,虎老峡上空升腾起来的那抹人影如杀神临世,转瞬间便将她人手打得溃不成军。   “定、北、侯!”   再也顾不得心中那点若有似无的旖旎念头,她咬牙切齿道,声音中的愤恨,恨不得吃其肉啖其血。   声音回荡在峡谷内,太过心疼之下,她已经开始麻木。   这可是她最后的人手,也是她翻盘的全部指望。眼见着他们一个个折损在这,她心里最后希望的光芒也慢慢湮灭。   在小侯爷凌空飞来,停在礁石上时,她心中没有丝毫恐惧,有的只是解脱。   “侯爷竟能为阿瑶做到这地步。”   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即便心里这样想,求生本能尚在,她哀怨地开口:“阿慈虽已经毁容,但先前自问并不比阿瑶差。”   居高临下看着趴在礁石上的沈墨慈,陆景渊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听出她话语中的思慕之意,一直沉默的他突然开口:   “你哪点比得上她?”   肯定而坚决的口气如尖针般刺入沈墨慈心脏,原来在他心中,她竟是丁点都比不得胡瑶。   聪明而貌美,虽然生为庶女,但自幼沈墨慈便心气高。她曾幻想过自己将来所嫁之人当时何等伟丈夫,而小侯爷无论容貌、地位亦或是个人能力,都完美符合她心中预期。若是能嫁予此人,以她的聪明才智襄佐,他定会更上一层楼,到时夫荣妻贵不在话下。   虽然屡次被他破坏好事,但她依旧不可抑制地生起别样心思。   可如今命在旦夕,她却听到了他毫不留情的拒绝。心碎的声音传来,苦涩的意味传遍四肢百骸。   “原来在侯爷心中,阿慈竟是如此不堪。”   “不,”陆景渊摇头,在沈墨慈陡然升起的期冀目光中,他毫不掩饰自身鄙夷,“不堪二字,还不足以形容你的卑劣。”   举目眺望远方,小船上人手已被陆平收拾得一个都不剩,而峡谷中起火处,暗卫也已收拾好局面,主导此事的吴有良被当场活捉,五花大绑。   几艘簇新的楼船从上□□来,威风凛凛的定北侯旗帜挂在船头,赫然是钦差船队该有的规模。   “那日烧得……”沈墨慈和吴有良同时升起一股念头,他们好像烧错了船。   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算是承认她说法。原来她押上最后底牌,甚至连真正的船队都没碰着。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了她,沈墨慈几欲癫狂。   没再管她神色,陆景渊抬起皂靴,一个窝心脚踹过去,直接将她踹入虎牢峡中。湍急的江水裹夹着她,直冲向旁边暗礁,一个浪花过后,江面上再也不见了沈墨慈踪影。   做完这一切的小侯爷眼皮都没眨一下,再次运起轻功飞回胡家船阵中央,直接从三楼窗户跳进去。   解开衣裳运起内力将身子捂热乎,躺在床上团抱住床上熟睡的阿瑶,闭上眼他安心睡去。 ☆、第117章   这一觉阿瑶睡得很不安稳,窝在景哥哥怀中,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睡去后,没多久她便开始做恶梦:景哥哥对上外面那些水匪。   心中两个小人剧烈挣扎,黑脸小人笑得阴险:你当小侯爷是铁打的,那么多张弓还不得被射成刺猬;白脸小人护住面条泪的她,宽慰道:阿瑶放心,小侯爷武艺高强,定能平安归来。   黑脸小人还欲再反驳,身后一股热烘烘的气息传来,瞬间他灰飞烟灭。感觉到熟悉的安心气息,朦胧间阿瑶终于想起来:景哥哥早已经回来了,这会正抱着她睡觉。   抱着她睡?心下一股羞涩传来,阿瑶想要挣扎,可这股念头刚升起来,马上被白脸小人拍飞:你傻啊,反正又没外人看到。   对啊,反正这里也没外人。将“慎独”两个字扔到一边,阿瑶往热源靠靠,似乎听到一声低沉悦耳的笑声,倦意袭来她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早上,看到环在腰间的结实手臂,脸红地扭过头,她便看到外首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   “景哥哥,你怎么了?”   羞涩什么的瞬间丢到九霄云外,整个人紧张到极点,衣裳都来不及整理,她光脚跑到门边喊郎中。   在她下床的一刹那,陆景渊已经醒了。他没有睁眼,而是绷紧嘴唇默默运转内力,将旺盛的气血逼到郎中惯常诊脉的那侧手腕。   在隔壁待命的郎中很快过来,凝神号脉,刚搭上手腕他便大惊失色。   “侯爷气血旺盛……”   昨晚听到这话时阿瑶还很高兴,气血旺盛证明景哥哥无事。可这会瞅着他苍白的脸色,无论如何她都没法再保持乐观。   “气血旺盛怎么可能面色苍白,而且他到现在还没醒。”   郎中也正纳闷此点,“侯爷气血旺盛如岩浆沸腾,脉象便是如此。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无法弄清个中究竟。”   他无法弄清楚的事有人却是明白。听郎中连最基本的病灶之因都诊不出来,阿瑶正陷入急躁,青霜便引着空海大师进来。   灰袍驼背老僧刚跨进门槛,阿瑶便急匆匆迎上去,直接拽住他胳膊:“师傅,你快看看景哥哥,他脸色白的吓人。”   隔着衣袖轻拍她胳膊,空海大师面露宽慰。看小徒弟这样,明显是对大徒弟上心了。一双徒弟凑作堆,他终于不用再担心冷冰冰的大徒弟孤独一生,或者过分善良的小徒弟遇人不淑。   至于病情,一手带大小侯爷,他还能不了解他?   怀抱这种自信,空海大师开始号脉。刚搭上去,他的反应也跟郎中一样——这不可能。   郎中纠结的是气血旺盛脸色苍白这一悖论,而他纠结的点则完全不同:这才多久,怎么臭小子武功又有精进,马上到了突破关头。   他从来都知道小侯爷天纵奇才,只是没想到他能奇才成这样。常人终其一生无法达到的境界,未及弱冠的他却达到了。   “师傅,怎么样,有没有办法?”   当然有,让他在这躺几天就好了。余光看到旁边忐忑的郎中,空海大师理智回笼。不能这么直接,得给他圆过去。   “物极必反,气血太过旺盛导致面色苍白,好生修养几日便是。”   气血旺盛到都快要逆流了,不论他出于何等目的强逼成这幅脉象,这个当口总归是不宜再上路颠簸。   看来押运良饷之事,最终还是要落到他个老人家头上。刚升起这股念头,绣床上的小侯爷已经“幽幽转醒”。看到旁边空海大师,他二话没说先拜托他船队进京之事。   “暗卫太过稚嫩,如今我能拜托的只有师傅,劳烦您进京走一趟。”   臭小子,还真没拿他这师傅当外人,向来心静如水的空海大师气结。   更让他生气的还在后面,在接下来的半天内,他亲眼见证了向来冷冰冰的小侯爷如何变得温润如玉。虽然“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但对那丫头他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养了他十几年,别说这么一天了,他就连一刻温柔的笑容都没给过自己,一瞬间他有种儿子给别人养的辛酸。再见贴心的小徒弟被大徒弟耍得团团转,忙前忙后活像个小丫鬟,他又开始为小徒弟不值。   手心手背都是肉,然而到空海大师这,想到自己即将孤零零进京,悲凉之下他开始忍不住左右手互搏。   用完午膳的他驼着背慢悠悠离开,那悲凉的模样,还真有点像离开小龟独自游回大海的老龟。   “师傅。”   阿瑶于心不忍,刚想跟上去送他一程,背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收住脚步她回头,拿起一个枕头小心翼翼地垫在他身后。方才郎中已经仔细问诊过,之所以气血如此旺盛,概因后背被箭-矢射中的冲击力所引发。   都是因为她,愧疚感上来阿瑶更加殷勤。稍微一热情,回程时胡家楼船顶层厢房上又多了件大件行李。   “景^哥哥,你不回京城真的能行?”   “本侯有伤在身,已经向皇上请罪。他老人家向来宽宏大量,想必应该会谅解。”   由着阿瑶坐在窗前伺候汤药,小侯爷随口说道。在青城的日子多舒坦,有这丫头天天陪着,傻子才会回京城。   京城   乾清宫内   被称为“老人家”的不过勤正帝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美大叔,如果阿瑶在这肯定会惊讶,“外甥像舅”这句话并非虚言。   此刻勤正帝正捏着暗卫送来的八百里加急,笑得一脸玩味。   “景渊这孩子,好不容易多写两句话,竟是为了夸一个商户。”   也莫怪勤正帝如此反应,寻常人有直达天听的机会,定会分外珍惜,斟酌词句,在不让人反感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写两句。可轮到他那外甥,每次都是惜字如金。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回来都不会提一句,连让他这个舅舅表现护短的机会都没有。   这次他的秘奏依旧简洁,前面两句话交代完:我给你娄了很多银子,辛苦着了身体不好要在江南修养。   沿袭一贯的风格将事情交代完毕,下面他开始长篇大论,说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户人家姓胡,还是给您做衣裳的皇商,他们勤劳又勇敢,他们聪明又善良……   总之把胡家夸成一朵花后,他开始细数胡家种种丰功伟绩。比如救过他的命,比如百年来造福一方,再比如这次捐款的事胡家是如何积极。   看到这的勤正帝反应跟空海大师差不多,向来冷脸的外甥竟然对胡家这么好。   他吃醋了。   当朕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夸胡家?不就是想让朕赏他个官做?朕偏不!   为帝十余载的勤正帝看起来颇有威仪,可骨子里还存着几分孩子的执拗。感觉到区别对待,他面上不显,心里已经跟侄子别起了劲。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看到他夸胡家的最后一点事,那点小孩子心性却迅速抛到了九霄云外。   “定州同知吴有良携府兵打扮成水匪,半路截取良饷?”   朝廷命官如此胆大妄为,真当这天下没有王法了,此刻的勤正帝又成了那位龙椅上高深莫测的合格帝王。大夏各州官员安排掌控于胸,想到吴有良背后的权倾西北的广平侯府,再想到陪都那位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作对的太上皇,他心下一阵沉重。   三足鼎立,轻易不得动弹。   不能动弹大的,但他也不能听之任之。   “传旨,命定北侯为主审,大理寺少卿黄光泰、五城兵马司副统领郑裕为陪审,亲审定州同知吴有良谋反一案。告知他二人,一切以定北侯意见为准。”   三言两语给吴有良安上“谋反”罪名后,勤正帝又连发两道旨意:其一是命户部和兵部协同商议西北良饷之事,往常此事都是由兵部拟定,交由户部核实拨款,此次户部直接参与,户部尚书乃勤正帝心腹,其中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其二则是命礼部准备太上皇寿宴,看起来一片孝心,实际上他不过是想借此名头派自己心腹前往陪都,进一步打探情况罢了。   三道旨意发出去后,勤正帝起身。大夏以孝治天下,他本人也是出了名的孝子,这些年没少打着孝顺名头削弱太上皇势力。对陪都那边防着,对于护佑他长大、陪着他历经风雨的亲娘——当今太后,他可是真的孝顺,每日必要前去慈宁宫陪太后用膳。   今日亦是如此,他到时恰好宁安大长公主也进宫看望太后。后宫高位嫔妃陪在两侧,一个劲地奉承着大长公主,不少人更是把主意打到了大长公主嫡子身上。   谁不知道这位公主,当年皇上登基时出过大力,太后觉得委屈了女儿,这些年更是可劲地对她好,皇上那边更不用说。能跟公主府结亲,不说对家族助力,以后本人也能在后宫横着走。   是以虽然定北侯嚣张名声在外,可他依旧是有权有势人家眼里的香饽饽。   勤正帝来时,一伙人正热闹地说着此事。见到皇姐,他顺手将小侯爷来信递过去。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大长公主很快也察觉出不对,“皇商胡家?”   这四个字亦引起了在座宫妃注意,当即便有人说道:“皇商胡家?不就是那个家里只有一个独女的人家?” ☆、第118章   这是阿瑶第一次走进宁安大长公主视线。   智子莫若母,大长公主知道,自己儿子是对人家姑娘上心了。意识到此点,瞬间她产生了跟空海大师和勤正帝一样的情绪:儿子从没对她这样好过。   嫉妒之下她对阿瑶生出了天然的敌对,说是皇商,归根结底还不是个商户人家?   不仅是她,随着有人提及皇商胡家,见坐在上首的皇上、太后以及大长公主三大巨头没有反对,在座各位人精也开始畅所欲言。   “要说这胡家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可在青城百年经营,也算是富可敌国。”   虽说士农工商,商人排于最末,可事实却是衣食住行样样都离不得银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各行各业金字塔顶端的人物总归是受人尊敬。宫妃虽大多出自官宦之家,可入宫后种种打点,也大抵知道银子好处,这会他们对阿瑶的态度就颇为微妙。   既羡慕她坐拥金山银山,暗地里又为自己羡慕一商户之女而十分不齿。   “家有金山银山又如何,还不是个满身铜臭味的商户之女。”一位颇为清高的宫妃冷哼道。   大长公主皱眉,身为一母同胞的姐弟,她有着与勤正帝同样的品质——护短。胡家姑娘那是她儿子看中的人,她可以嫌弃她出身低,别人嫌弃就不行!   什么,你说这些宫妃不知道她儿子看上人家姑娘?   她可不管。   勤正帝初登基那几年,主弱而国疑,她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连亲生儿子置身险境都无可奈何。对于一个护短的人来说,这是何等的痛!她发誓一定要弥补这等遗憾,可等皇上地位稳固后,儿子已经长大不再需要她保护,甚至有时候反过来保护她。   空有一身本事却没地方使,这些年她都快憋死了。如今终于有机会大展拳脚,她又岂会放过?   正好这宫妃表面清高,暗地里没少给皇上吹枕头风,甚至有几次连带上她。虽然这风没吹动皇上弟弟,可在后面搅风搅雨也惹人厌恶。   想清楚后,大长公主幽幽开口:“银子可是个好东西,西北打仗、宫中富贵、黄河赈灾,哪样不需要银子?”   勤正帝自然听出了皇姐话中浅层次意思,那宫妃是他最近比较宠爱的一位,可也不过是觉得新鲜罢了。新鲜劲过去得差不多,最近她又总在他面前说酸话,他早已厌了。   “皇姐所言有理,皇商胡家可在本次征募军饷中立了大功。”   清高宫妃脸色变了,下首敬陪末座的其他人则面露喜色。皇上只有一个,少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他们就会有更多机会。   “我看景渊来信上,那胡家何止是帮了大忙,还救了他性命。”   大长公主笑道,一开始出于嫉妒她本能地敌对阿瑶,可这会护短之心升起,她开始摒弃偏见,平和地去看待整件事。即便她那傻儿子有可能被女人迷花了眼,傻乎乎陷进去,可他身边还跟着空海大师。   空海大师乃是她至交好友,前些年危险时她更是将儿子托付给他。一手带大景渊,空海大师疼爱他的心不比她这当亲娘的差。既然他默认此事发生,那胡家姑娘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有了这层保障,大长公主开始安心地护短。   在太后听闻此事好奇问起来时,她便耐心解释胡家是如何组织商船,协助儿子剿灭了谋逆的定州同知以及麾下府兵,保住了这次运往西北的良饷。   “娘,不仅如此,多年来胡家为善一方,为青城百姓做了不少事,景渊信里都写得很清楚。”   大长公主将信交给太后,后者扯出去老远,眯着眼睛看清来龙去脉后点头,满脸感慨道:“还真是难得的积善人家。”   “娘,这人不仅得看出身,更重要的是看秉性,我看胡家人秉性不错。”   “你说得有理。”   儿子的小妾和为了他们母子受尽委屈的亲生女儿,太后会选哪个?答案不言而喻!拍着大长公主的手应承此言,也彻底宣判清高宫妃失宠的命运。   后者当场变了脸色,可在这深宫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大抵是凭着受宠程度而来,踩低捧高实乃常事。先前她受宠时,打个喷嚏都有人嘘寒问暖;这会明摆着失宠,任凭面色苍白如纸,也只收到一堆幸灾乐祸的目光。   没有人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皇上就在面前,大部分宫妃都忙着巴结大夏最有权势的三人。   “既然胡家如此仁义,是不是该赏赐一二?”   坐在太后右侧,全程沉默不遮掩大长公主风头的皇后适时提议道。   给胡家奖赏?那岂不是应了那臭小子意!心里依旧存了些别扭的勤正帝神色踟蹰,见此皇后善解人意道:“胡家只有一女,听闻诸位妹妹所言,这些年也未曾过继子嗣,想来对此女疼若珍宝。臣妾想着,若不封赏此女一二?”   这主意好!   此言一出,勤正帝与大长公主的眼睛同时亮了。前者想着,封赏胡家姑娘而不是胡家老爷,而且还是以皇后名义下旨,他总算没被外甥牵着鼻子走;后者则想到,送到侯府的俏丫鬟送个荷包,都被他以不守规矩为名被扔去灶上做烧火丫鬟。自家儿子就这脾性,入眼的怎么都行,不入眼的冷若冰霜。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八成是要娶回来,那这姑娘身份越高越好。   “皇后说得有理,那胡家姑娘亲带船队前往虎牢峡,实在是有勇有谋,理当嘉奖。”   勤正帝本来已被皇后说动,打算封胡家女个最底层的仪人。可大长公主开口,这位份就有点太拿不出手。   “就封她个县君,至于规格,皇后看着办。时辰不早,阿娘也饿了,传膳,你们也都退下。”   各路宫妃纷纷退下,有跟清高宫妃不对付的,这会已经开始想着如何落井下石。而慈宁宫内,流水般的菜肴摆上来,帝后二人连同大长公主陪着太后,全家人一同用膳。   对于大长公主和勤正帝来说这不算什么,可留下来的皇后却是感慨万千。往常这种时候,她总是跟其余宫妃一直退下,然而此次大长公主却破天荒叫她留下来。   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   心下隐隐有了计较,在封赏阿瑶时她格外用心,丝毫没因她是个商户之女而有丝毫怠慢。县君所用冕服、首饰皆是由内务府最好的工匠制作,精美绝伦不亚于郡主,而册封懿旨更是极尽美好词汇。   整体算下来,这等册封县君,竟不比郡主差多少。   一切准备完毕后,这份大礼被装车,由礼部官员一路护送南下。而此时,离着勤正帝派遣大理寺与五城兵马司为副使下江南,过去了已经有半个月。   副使都是勤正帝提拔上来的亲信,虽惧怕跋扈之名满京城的定北侯,但也知道这位侯爷绝对是大夏最不能惹的几位主之一。即便离京前各方势力嘱托,一定要趁此机会好生打压异己,争取将青城这块肥肉争到自己碗里,成为自家党派日后的钱袋子,可真到了青城本地后,两位副使还是轻易不敢造次。   对于他们的反应,陆景渊也是乐见其成。   自打因伤跟随胡家商队返回青城后,他就受到了那丫头前所未有的殷勤招待。一日三餐皆要过问不说,每日还亲手给他熬补汤。虽然这其中被胡九龄使了不少绊子,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关键时刻脸色苍白下,几番争斗过后反而又巩固了在那丫头心中的地位。   总而言之,他现在日子过得很舒坦:每天睡到自然醒,代师傅教下那丫头功课,闲来无事逗逗院子里飞来飞去的鸟雀,好不悠闲惬意。   这种境况下他很容易便明白了,何为“从此君王不早朝”,呆在胡家养病的他简直乐不思蜀。   要是这两位钦差真使什么幺蛾子,指不定他烦躁之下会直接将其喂了水匪——反正有吴有良先例在,直接推他头上就是,根本不用再想任何理由。   好在他们识趣,既然如此他也做起了甩手掌柜,活交两位副使去干,他则抽空陪阿瑶装饰铺子。   连带前面拍卖宴刚结束时那几天,差不多一个月过去,铺子已经差不多修缮完毕。修缮的主意来自于小侯爷和阿瑶,而主要修缮流程则由宋冠生与苏小乔亲自监督。综合了小侯爷在天家养出的不凡品味以及阿瑶对颜色独到的见解,再有后者百分百执行他们的观点,当初不显眼的铺子,这会彻底旧貌换新颜。   择一个良辰吉日,铺子开张。   阿瑶名声在外,她开的铺子天生被人关注。青城百姓慕名而来,首先被铺子独特的装潢所吸引,而后便又被其中所兜售的迷彩布制品引起了极大兴趣。问下价钱,还不贵,属于比寻常帕子贵一点,但多掏那几个铜板也不会心疼的层次。胡老爷帮他们争取沈家毁契银子的事在前面,这会大家手里宽裕,乐意卖胡家姑娘个面子。   铺子一开张便取得了极大成功,而帕子绣鞋等物买回去后,很快在青城引起了一股潮流。   初开张,阿瑶便取得了极大成功。不过在这成功背后,她却纳闷另一件事。   “景哥哥,你怎么还不去审案。” ☆、第119章   铺子没开张前,忙前忙后这丫头支使起他来不知道有多顺手。现如今铺子正式开起来,眼见一切进入正轨,这便开始赶人了。   此时此刻的小侯爷全然忘了,先前他帮忙做事后阿瑶是如何殷勤地端茶倒水递帕子,回府后还亲手奉上十全大补汤,各种关怀备至让他直恨不得多帮她点。或许正是因为前面太过舒服,完全沉醉于温柔乡中的小侯爷,在被审案逼迫着离开时才会生出种被卸磨杀驴的愤怒。   “怎么,不需要本候了便赶我走?”   景哥哥自称本候,不对劲。   自打认识小侯爷以来,阿瑶辨识人心的灵敏程度直线上升。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悦,她急忙开口。   “景哥哥误会了,两位副使查了也有几日,这几日事件逐渐平复,城内也已经平静下来,想必事情已经弄得差不多,是时候该您出手。”   顾不得生气,陆景渊陷入惊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他离开青城没几日,这丫头整个人跟开窍似得。前面虎牢峡的种种布置,可以说是因为她太过关心他超常发挥。但如今仅从城内逐渐平息的流言蜚语,便能推断出京中前来的副使进展,这不是聪慧还能是什么?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虎牢峡出现大批水匪之事也随着归程的胡家船队一道传入青城,不少老人想到了前些年的倭寇,一时间青城人人自危。皇上派来的副使来此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安抚人心,务必不能让此事耽搁了春绸。   勤正帝不是个坑外甥的渣舅舅,非但不坑,相反他还十分护短,虽然心下跟外甥别着苗头,可他派来的人确实一等一的能臣干吏。种种手段用下去,不过几日便稳住了人心惶惶的百姓。   稳住百姓后便是查案,谋反可是重罪,向来要牵涉不少人。可如今本案事实再明确不过,说来说去就一个定州同知吴有良。可皇上意思摆在那,该怎样把事情扩大,拖更多不和圣意之人下水,成为了当下最大的难题。   两位副使在离京前,曾接到各自党派最高领导人指示,务必要趁此机会干掉不对付的哪个哪个人。可摄于小侯爷淫威,此刻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早点查完,剩余时间景哥哥也好安心修养。”   阿瑶最后一句话彻底说服了小侯爷,反正事情早晚都要做,还不如早做完。   至于做完后一同回京?他就不信自己不想回去,这俩副使还能把他逼回。先前他托着也是因为如此,过惯了有那丫头的舒坦日子,扯着审案由头,他还想再青城多呆段时日。   “依你。”   轻轻抚摸下他头上花苞,陆景渊恋恋不舍地出门。刚迈出门槛,他便策马疾驰朝官衙走去。   前面虽然一直赖在胡家养伤,可他每日也会收到暗卫来报,是以对整个案子并不陌生。皇上舅舅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不过是想借谋逆削弱太上皇以及广平侯府势力。   对于太上皇这个便宜外祖父,他从未谋面,从小听到最多的便是他如何坑外祖母与亲娘,本就薄弱的血脉亲情早已湮灭在这些传闻中,对其下手他没有丁点不忍。只是广平候府这边他却有些迟疑。   一路赶到州城,他在大牢内看到了被羁押的吴有良。   不同于半月前的一派官威,此刻的吴有良带着手铐脚镣,身上也因用刑和牢狱之灾没一块好肉,完全是一副颓废的模样。   见到他,他萎靡的眼神中迸发出一丝光彩,“两位副使欲借此事拖广平侯下水。”   对此陆景渊心下早有预知,朝中各派系盘根错节,看不惯广平侯府的大有人在,眼馋其手中西北军权的更是多如牛毛。吴有良是广平候的老部下,大好时机岂能白白浪费。   “莫非此事与他无关?”   “事已至此,真正有关无关还重要?小侯爷应该比末将还清楚,对于上位者而言,真相如何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做才能达成目的,赚取更多利益。”   悲凉地笑出声,他继续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末将是活不成了,有一言想说予定北侯。”   “哦?”   “当日在虎牢峡侯爷说得清楚,这一身荣耀与广平候府无关,确实如此。可不管皇上对您有多好,定北侯您毕竟姓陆,在世人眼中您并非皇家子弟,而是广平候府的嫡长子。嚣张跋扈并非多大问题,位高权重者又有几个真正礼贤下士?你们有傲气的资本。可欺师灭祖那却万万为世人所不容,定北侯,归根结底您与广平侯府还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竟然被他看破了。   吴有良的话正是陆景渊迟疑的原因,这些迟疑并非来自自身,即便那是他的父族,前世对上广平侯府他也没有丝毫迟疑。那时他无牵无挂,可如今他有了那丫头。狂傲不羁并不算什么,可忤逆不孝便是为世人所不容,前世那丫头已经够苦了,这辈子他不想让她因为他遭受世人唾弃。   “你所言有理。”   不愧是恩侯的种,关键时刻该向着谁还很清楚,吴有良眼中顿时迸发出强烈的光芒,“侯爷听进去了,那末将也能安心去了。您放心,所有罪则末将会一力承担,绝不会扯上恩侯。”   “恩侯?”   “广平候于末将有知遇之恩,侯爷放心,该如何做末将醒得。”   “醒得?”缓缓靠近他,陆景渊在他耳边吐出三个字。   这……他说得竟是恩侯在西北的得力干将。吴有良刚悬下去的心再次吊起来,不可置信地问道:“侯爷这是何意?”   “想救广平侯?那怎么也得推出个像样的替罪羊。”   “你……”瞪大眼看着他,吴有良眼中全是不可置信,“你可姓陆。”   “广平侯府陆家?那与本候何干。也对,毕竟面子上还有那层关系还在,本候总不能做得太过,留下个欺师灭祖的不好名声。这些时日本候养伤之余,还为此费了点心思,用了那么一时半会想出这么个绝妙的法子。广平候、还是他的左膀右臂,你来选。时候不多,你可得快点想。”   说完陆景渊轻拍衣袖,迈着方步潇洒地离开牢房。   留在原地的吴有良却彻底陷入呆滞,他没想到定北侯竟然能这么狠。即便再恨,如今他也是别无选择。   随着陆景渊走出牢房,负责看守的衙役很快进来,押吴有良去前面提审。   此次审讯主要分成两部分,首先是从吴有良与平王的交情入手。本来大夏局势三足鼎立,京城、陪都以及西北的三方成掎角之势,互相敌对。敢与平王合作时,吴有良便打着让他对方做螳螂去捕蝉,自己黄雀在后独吞此笔军饷的念头。此事虽未成,可由此也不难看出两者间的关系。   如今自顾不暇,吴有良自然是招得痛快,从平王入手强行攀咬陪都那边一通,还真咬出几条大鱼。   事到如今他尚存一线希望,多咬几个太上皇那边的人出来顶在前面,恩侯那边能少损失些。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虽然在阿瑶面前表现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要多好说话有多好说话,可本质上陆景渊还是那个京城人见人怕的混世魔王,他骨子里有着骄傲,最讨厌被人威胁。先前吴有良那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辞,明显已经碰触到他底线。   虎牢峡十架冰冷的大型弓-弩尚在眼前,广平候想要他的命!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顾念此人?   “本候倒是想起来,吴同知出身西北,而西北军中那些兵卒,衣食住行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此事绝对与广平侯无关。”   “本侯也没说一定跟他有关,你如此紧张作甚。只是你来说说,以你一个小小同知,要这么多银子做甚。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刺杀本候?”   小侯爷冷气全开,一张嘴跟刀子似得,说出来的话步步紧逼,直逼得吴有良溃不成军,最终只能按他先前在耳畔所言说出那三个字。   “就是他,他早就对广平候心怀不忿,暗地里蓄养私兵。只是养兵需要银子,这才联系上了昔日军中袍泽,如今在富裕定州认同知的罪臣。罪臣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答应去帮他。至于侯爷那边,本次征募良饷就是为了西北军,银子早晚要到他手上,他又何故做此等事?”   小侯爷只是说了三个字,吴有良这边却充分发挥好口才,扩充成了一出楚汉争霸的好戏。   总而言之案子审到这,咬出了太上皇以及广平侯两边的左膀右臂,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至于剩下的核实吴有良所言,还是他方才那句话,有时候上位者看得从来不是真相,而是此事能否合乎自身利益。如今事情主动权在勤正帝手里,是否谋逆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如此,本候还有伤在身,剩余事项便交由两位。”   交代完副使后,陆景渊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他健步如飞的身影,两位副使脑子里却全是方才小侯爷犀利的表现。只是临审前见了一面,又逼问几句,竟然撬开了吴有良那比蚌壳还硬的嘴。   侯爷英明!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啦,放假啦,大家都去哪玩啊,不出去玩的也要吃点好吃的奖励自己。   反正,鱼丸奖励了小侯爷很多好吃哒! ☆、第120章   随着倒春寒结束,位于青城的江南再次恢复了春光媚好,胡府后院更是一派花团锦簇。   而今日胡九龄的心也如外面盛开的春花般灿烂,原因无它,那个觊觎他掌上明珠的狼崽子终于走啦。自打从虎牢峡回来后,他便装出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哄着自家天真的女儿围着他转,种种殷勤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没享受过,看得他心里酿出缸醋。   偏偏有空海大师的诊断在,他还不能说什么。   哑巴吃黄连,他心里那叫一个苦。现在好了,那狼崽子终于走了。没有他横插在中间,他得赶紧跟自己贴心小棉袄亲相亲相。   “准备阿瑶最爱喝的鹌鹑汤,对还有那芙蓉酥……”   噼里啪啦报出一大堆菜名,胡九龄把后厨指挥个团团转,终于在晚膳时呈上满桌丰盛的菜肴。满心欢喜地等着爱女回来,没想到他却先等来小侯爷。   “侯爷……”   忙活完铺子事的阿瑶匆匆回府,刚进门便闻到扑面而来的香味。是她最喜欢喝的鹌鹑汤!循着香味走到门口,她便看到那抹意想不到的玄衣背影。   “景哥哥!”   乳燕归巢般喜悦的声音传来,陆景渊回头,惯常冷落的眼眸中蕴含着无限的温柔,“恩。”   提着裙子上了台阶,迈过门槛阿瑶停在他身旁,“还真是你,你不是前往州府查案了么?”   “已经查完了。”   “……这么快。”愿意为他是从州府赶回来用膳,明日还要再赶回去的阿瑶顿了下才反应过来。   陆景渊简单解释,“案情汇总每日都有人送来,养伤期间我有所关注,该如何做早已想好,今日前去走个过场,皇上吩咐之事已经顺利完成。”   谋定而后动向来是小侯爷的风格,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有了前世后面几年的经验,有些事他很清楚。从副使口中听到“谋逆”二字时,他就已经明白皇帝舅舅意思。这事最难的地方不是剿灭水匪,也不是给吴有良定罪,而是如何将此事闹大,拖更多看不顺眼的人下水、问罪。   问罪处置完后,顺便再在这些紧要位置安插自己人手。这是皇帝舅舅一贯的做法,就这样一环套一环,登基多年他对朝廷的掌控力度越来越强,再也不是先前那个隐在太上皇阴影下的傀儡皇帝。   当然安插自己人手那都是后话,他要负责的只是前半部分。早已意识到此点,养伤时他已经合计过各方关系,制定了几套方案。   本来他没想着能拖广平候的左膀右臂下水,没想到吴有良那么不经吓,三言两语就进了他设置的圈套。   “中计了!”   在陆景渊这样想的同时,审讯完毕被押送回大牢的吴有良也回过味来。   “小侯爷让我从恩侯和他的亲信中选,其实我完全可以死咬着不放,为什么一定要从这两个中间选。”   其实也不怪吴有良,先前两位副使也是有手段的,各种刑罚用下来,饶是他是铁打的汉子也有些受不住。之所以硬撑着不招,就是想着小侯爷到后事情可能有所转机。   可后面事情发展却完全打他个措手不及,小侯爷的确顾忌父族所带来的影响,这点如他预料中完全一致,只是他猜到了开头却怎么都没猜到结尾,小侯爷竟想出了如此阴狠的处理方式。   “恩侯自断一臂,到头来却全为他保全了名声。”   什么便宜都让小侯爷占了去!激愤之下,他挣起手铐脚镣,五内郁结之下脸色十分纠结和狰狞。   成王败寇,无论他如何难受,这会都不会有人在意。听他弄出来的动静太大,狱卒直接过来啐一口痰,“都快死了还不安生,再折腾下去,别怪咱们对女囚那边不客气。”   “女囚?”   “莫非同知大人不知,您犯得可是谋逆之罪,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谋逆!怎么可能!先前审案的副使分明没提过这一茬,他们只跟他说,若是能多多招认,可以减轻罪责。   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对不起恩侯,更对不起全家老小。剧烈挣扎的吴有良冷静下来,蜷缩成团,黑暗中他眼前全是儿女的身影。他的女儿今年才八岁,最小的儿子开春刚满周岁。他们还那么小,整个人纯洁如白纸,笑起来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却已经注定要被牵连,迎接卑贱而永无光明的后半生。   他都做了什么孽。   男儿有泪不轻弹,身为军汉吴有良更是硬汉,可此时此刻幽暗逼仄的牢房内,他却忍不住潸然泪下。   吴有良能想到的事,陆景渊当然也能想到。事实上他就是在故意削弱广平候府的势力,两世为人他早已过了孺幕父亲的单纯年纪,既然双方注定是仇人,那对方越弱对他来说就越有利。   上辈子他直接将双方冲突摆到明面上来,舍得一身骂,也要把广平候府夷为平地。这辈子他有了牵挂,为保全自己名声只得迂回着来。   刚开始他觉得这般算计来算计去有失男儿磊落,可真正做完后他却发现,这种让对方有苦说不出的法子,似乎来得更为痛快。   早就该这样了。   初尝甜头的小侯爷内心进一步黑化,不过对上阿瑶他始终是一派赤城。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后,他总结道:“既然他已经全部招了,那接下来也就没我什么事。”   阿瑶完全被他说出来那一个个大人物惊住了,“这些人官那么大,日子过得那么舒坦,为什么还要争来争去的?”   “我也不明白。只是吴有良先前一直觊觎胡家财产,如今锒铛入狱,对你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陆景渊同样不解,先前他风里来雨里去只不过是为求点刺激,可如今他却恨不得醉死在温柔乡里。所以他加上后面那句,完全是卖胡九龄个人情。   本来是冲着胡九龄说得话,听到阿瑶耳朵里,她却想到了更多。   “景哥哥一直知道,吴同知图谋不轨?我想起来了,船队临行前在鉴湖码头上送别,你便有些欲言又止,会不会那时候你便已经知道了?”   陆景渊不置可否,见此阿瑶也知道他承认了。   “所以你额外准备了相似的船,专门给水匪烧了假装自己遇害,就是为了引他出来?”   “这……其实也不完全是。”   虽然他一副否认的姿态,可放在阿瑶眼里这明显是承认了。   她想起重生后自己最担心的事,无非是怕阿爹重演上辈子的悲剧。可没想到上辈子隐在沈墨慈背后的帮手,就这样被景哥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明明帮了她这么大忙,事情已经过去这些天,若不是她主动问起,他甚至压根不打算说。   他怎么能对她这么好?   阿瑶眼里隐隐涌上热意。见此陆景渊赶紧开口,声音有些生硬:“都是过去的事了,先不管这些,你在外面忙活一天也该累了,先吃点东西。”   这阵忙着张罗铺子开张,同时两位师傅和书院那边的功课也不能落下,景哥哥这边传授武艺更是不能断一日,阿瑶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许久未曾好好用过一顿。   坐在桌边,看着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她喜上眉梢。   “景哥哥一天之内从州城赶一个来回,想必也累了,你也赶紧坐下吃点。”恢复心情,拍拍旁边绣墩她招呼道。   陆景渊从善如流地坐下来,趁人不备看了眼旁边胡九龄。   即便他面色基本没变,胡九龄也看出了他冷漠面色下掩饰不住的得意。   心下感激之情瞬间烟消云散,他忍不住咳嗽出声。   “阿爹,你怎么了,可是受了凉?”   已经坐下的阿瑶关切道,察觉到周围别扭的气氛,顿了顿她也反应过来。可明白是一回事,知道该如何处理是另一回事,阿爹摆明了跟景哥哥不对付,夹在中间她实在是左右为难。   怎么办?   捏着调羹想了下,最后她决定避重就轻,“阿爹准备了如此丰盛的一桌子菜,全是女儿爱吃的,光闻这味就开心。”   说完她小脑袋孺幕地朝胡九龄方向看去,甜甜一笑,用软糯地声音说道:“阿爹最好了。”   仅仅五个字,胡九龄的心已经软成一汪春水。   这边高兴了,旁边小侯爷不乐意了。冷气袭来,阿瑶皱眉,桌子下绣鞋轻抬,朝他皂靴踢过去,而后趁阿爹不备拼命给他挤眼色。   等到她快挤成斗鸡眼,冷气终于消失了。从后厨炖补汤的宋氏也过来,几人围在桌边尽情享受丰盛的晚宴。   明明菜很好吃,可这顿饭阿瑶吃得却很不开心。这段时间为开铺子东北西跑,人见多了她也迅速成熟,对于人情世故有了更多的了解,渐渐也能看清阿爹与景哥哥之间不对付。   先前铺子里一堆事,她那单线程的脑子忙起来也顾不得其它。可如今铺子步入正轨,每日只需核对下账目便可,空闲下来的时间多,她就容易胡思乱想。   看到阿爹时会想,看到景哥哥也会想,甚至晚上睡觉看到拔步床金钩上那对玉环还会想,有时候做梦也会想,想太多她都快疯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喝完最后一口汤,阿瑶终于下定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劳动节快乐,今天早点更新~ ☆、第121章   望着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可口精致菜肴却无甚食欲,一顿饭下来阿瑶再确定不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晚膳过后,送走景哥哥,她直接拉阿爹进了书房。   “老爷、阿瑶。”   察觉到气氛不对,宋氏在后面开口,欲言又止的话音中明显透露出担忧之意。   “娘……”   “夫人,无碍。”   父女俩异口同声地开口,安抚好宋氏,然后相携走向树荫下,沿着花丛旁铺设着大气典雅花纹的石板路走向书房。   凉风习习花香阵阵,搀扶着阿爹,阿瑶脑子也没闲着。方才吃饭憋闷时,她想过开门见山。可这会最憋屈的时候已经过去,她也没有了当初那股冲动。   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是生她养她的阿爹,两辈子最疼她的阿爹。就算心急冲谁发脾气,她也不能冲阿爹发。   短短片刻她已经调整好情绪,走到书房时,她搓着衣角,再次恢复了小女儿娇态。   “阿爹,那个……女儿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恩?一路上本已做好心里准备,打算安抚女儿坏脾气后再行苦肉计的胡九龄愣住了。好在经商多年,他最擅长的便是随机应变。想明白女儿心理,收敛慈祥面色,须臾间他转换成一幅高冷的模样。   阿爹是真生气了,阿瑶笑得越发谄媚,“阿爹,这事女儿谁都没告诉过,您还是第一个听说的。”   “第一个?难道不是你的景哥哥?”见女儿这般贴心,胡九龄再也忍不住心中幽怨。   “阿爹都知道啦?”惊讶之下阿瑶顾不得羞涩,直接脱口而出,“既然如此那女儿也不瞒您,女儿是喜欢景哥哥。”   知道是一回事,听她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尽管他早已生出警惕之心,养了十几年的掌上明珠还是被那狼崽子叼走了,胡九龄如何不气。   “那他呢?他对你又是怎样一种态度?”   阿瑶沉吟,“景哥哥说过,允许我喜欢他。”   胡九龄火冒三丈,“允许?就这样高高在上,施舍般的两个字?”   “不是,阿爹您误会了,景哥哥性格便是如此,其实他对我很好的,暗地里帮我做过许多事。从书院与沈墨慈纷争,到东山华首寺中找到墨大儒,还有流言蜚语到来时他及时找来空海大师,后面征募军饷、拍卖宴,还有这次解决最大的隐患吴同知,他不仅帮了我,甚至帮了我们全家。”   顿了顿,阿瑶走到胡九龄面前,杏眼中满是恳求,“女儿这些时日读书,明白一个道理,好些事不能只是说,更重要的是做。景哥哥虽然性子高傲,可他言行举止并无失礼之处,而且还默默做了许多事,女儿相信他的诚意。”   在父女俩进书房的同时,客院内,不用贴身保护阿瑶的陆平也像往常一样过来。   事无巨细地汇报完阿瑶今日所做之事,他请示道:“侯爷,要不属下前去书房探听一二。”   “探听?”陆景渊突然抬头,看着跃跃欲试的陆平,心下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喜欢那丫头。”   小侯爷怎么会知道?虽然很快反应过来,但那一瞬间的愣神还是没能逃过对面人的利眼。   “看来还真是。”   “属下知错。”本来抱拳站立的陆平突然跪下来,头低得不能再低。   一双皂靴停在他眼前,头顶小侯爷声音响起,“你何错之有?”   “胡家姑娘本性善良、天真烂漫,且为人没一点架子,很少有人会讨厌他。属下听从侯爷吩咐,探听她事情久了,不知不觉也心生怜惜之情,想着要好生保护她。明知她是小侯爷心悦之人,属下竟生出异样情愫,属下有罪。”   暗卫的天性是服从,在面对小侯爷询问时,陆平不自觉地剖析内心,将所有想法赤果果地袒露在他面前。   “心生怜惜?异样情愫?”   心中火冒三丈,若有可能陆景渊现在就想与这个昔日下属决一死战。可想到目前朝中局势,他还是忍下来。   京城皇帝舅舅、陪都太上皇以及西北广平候三足鼎力,谁都奈何不了谁。虽然皇帝舅舅占据正统,可取得这场拉锯战的胜利,最终还要看各方实力。胡家库房内的金山银山,便是被众势力虎视眈眈的一块肥肉。   陆景渊先前只知前世胡家万贯家财无缘无故消失,不知落到谁手里。虎牢峡遇袭,审问吴有良谋反之事后他突然有所明悟,或许前世是吴有良直接害了胡九龄,可他一个小小地方同知,要这么大比银子作甚?   归根结底,他也是为了幕后之人。   只要三足鼎立的局势存在,胡家便一直处于不可预知的危险中。而那丫头作为胡家唯一的后人,更是无时无刻不身处险境。虽然他已经尽量往后拖,但作为皇帝舅舅手中一把锋利的刀,他不可能一直留在青城。必须得有个人代替他,去保护那丫头。   陆平作为十余年来他最倚重的暗卫,是最合适的人选。   想明白后,他封存住喷薄欲出的怒气,换回了以往冷漠的表情,“陆平,本候记得你曾有过一母同胞的妹妹,在最天真烂漫的时候得伤寒去了。或许,你是在……”   跪在地上,任由额头抵住冰凉的地面,陆平神智逐渐从最初被发现时的慌乱中逐渐清醒过来。可清醒过来后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竟然喜欢上了小侯爷看中的姑娘。   他怎可如此!   双手紧握成拳,他感觉此刻站在面前的小侯爷就如一柄已经开刃的大刀,立于面前随时随地都可能砸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顺着小侯爷冷冽到能劈开人心的语调,他朦胧的视线回到老家,想到秋千架下梳着双髻,天真烂漫的妹妹。那时他还没进暗卫营,但家传武师已经会了些拳脚功夫,每日练拳结束后,他都要推着妹妹在秋千架下玩一会。   而当时的场景,与铺子后面那个小小院落中,小侯爷带着胡家姑娘玩时一模一样。   “莫非是移情?”   “不然呢?”   冷冽的声音再度响起,虽然是疑问的语调,但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他心中瞬间笃定了这种猜测。   “是移情。”   “你确定?”   面对小侯爷的质问,陆平再没有丝毫犹豫,“是属下愚钝,属下早便知晓侯爷心意,又怎会对胡家姑娘有什么多余想法。还好侯爷英明,及时点醒属下。”   皂靴收回去,陆景渊声音恢复平静,重复着一开始的话,“那你何错之有?”   陆平提到嗓子眼的心松下来。对啊,最开始他也只是觉得能准确认出他这张平凡无奇脸的胡家姑娘像家人般亲切,只是把她当成个妹妹,这又有什么大错。   原来侯爷早已看穿一切,侯爷果然英明。   心下对小侯爷佩服得五体投地,陆平再次问道:“多谢侯爷指点迷津,只是书房那边,属下再去探听一二?”   “不必。”陆景渊言简意赅。   满想着将功折罪的陆平惊讶地抬头,“不去?”   陆景渊点头,方才饭桌上的气氛他不是没觉出来。若是以前他还有可能怀疑,可以那丫头进来越发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会她肯定跟胡九龄坦白去了。   而胡九龄肯定也会反对,连反对的理由他都知道,无非是齐大非偶那一套。   齐大非偶,这的确是个绕不过去的槛。先前他还有些头疼,捏捏袖子,里面攥着前几天收到的京城八百里加急。如今他胜券在握,只需表现风度便是。   果然不出他所料,书房内,听完爱女袒露心思的胡九龄在渡过最初的头晕目眩后,开始苦口婆心的说教。   “我胡家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定北侯做得那些事,阿爹比你还要感激她。可感激归感激,总不能把你也赔进去,你可是阿爹唯一的女儿。”   “阿爹,女儿与景哥哥两情相悦,这怎么能说是赔?”   胡九龄眉头拧成个疙瘩,“我知道你们两情相悦,可乖女儿,这世间更讲究门当户对。我们只是个商户人家,如何能高攀得起侯府。即便定北侯喜欢你,真正八抬大轿娶你做侯夫人,婚后你们两情相悦,他也不纳多余侍妾让你伤心,可其他人呢?先是定北侯的爹娘,嫁人后总要孝顺公婆,有哪个为娘的看儿子娶这么个出身的媳妇会高兴?然后是平日与侯府相交之人,非富即贵。你所说那些前世记忆中,也曾见过京中贵女出巡的排场,你自认可以应付得了那些人情往来?即便你能努力学会,可他们呢,又会在背后如何说道?”   “阿爹知道定北侯是个好人,对你也好,可跟他在一起你要吃多少苦。阿爹就你一个女儿,没别的盼头,就盼着你一辈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以我胡家这些家财,嫁个不是太高的门第,婆家定会善待你。可侯府那门槛实在是太高了,到时候阿爹无能为力啊。”   说到最后胡九龄悲从中来,堂堂九尺汉子竟红了眼眶。   她怎能让阿爹如此伤心,听他说得种种可能,一直以为两情相悦便可的阿瑶内心终于产生动摇。   正在此时,守在门外的胡贵进来,面露急色,“老爷、姑娘,京中有圣旨过来。” ☆、第122章   突如其来的旨意惊住了胡家父女。   “怎么会有旨传来?可是找景哥哥?”阿瑶最先反应过来,问道前来报信的胡贵。   胡贵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但还是如实禀报:“照钦差所言,是给姑娘的。”   她?指着自己鼻尖,阿瑶有些云里雾里。思来想去她没做什么错事,那点乍听圣旨到的惊惶也很快退去。心神归位,她急忙喊人预备香案,自己则整理好衣冠赶往前院接旨。   刚来到前院,她便看到从另一侧客院走出来的景哥哥。见到他,门前身着朝服的钦差热络地朝他拱拱手,刚准备迎过去,却被他眼神制止住了。   一瞬间阿瑶心中隐隐有所预感,这道即将到来的圣旨应该跟景哥哥有关。   香案备好,包括墨大儒在内居住在胡府内所有人纷纷赶到前院,按照身份高低依次跪下。因着阿瑶是接旨之人,就跟小侯爷一道跪在最前面。   “定州青城女胡氏,秀外慧中……”   因大长公主特意关照,皇后准备这份册封旨意时格外用心。中宫皇后系出名门,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才德姿容上佳,写这么点东西也算是信手拈来。不过如果没有大长公主脸面,皇后估计连笔都懒得动。但这次不仅大长公主特意关照,连皇上话里话外也透着封赏之意,皇后本就十足的用心更是凭空加了几成。   骈四俪六的赞美之词念叨完后,终于来到最后一句,“特封为青宁县主,钦此。”   长长的“此”字念出来,阿瑶久久未能回神。   县主是什么,可以吃么?   不对,县主好像是个封号,还很尊贵。   前世在京城时,阿瑶见过不少贵女出巡,而其中排场最大的莫过于这些有封号的宗室女。上次沈墨慈撺掇杨氏母女前来闹事,抹黑她名声时,她带着两排丫鬟隆重出场震慑众人那招,便是从这些人身上学来。   那会她身份低微,不过是京郊四合院内贫苦村妇,压根没有接近这些贵人的机会。仅仅远远看着便能学到这么多,天家尊贵由此可见一斑。   而如今,她也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阶层中一员。   “我……县君?”   惊喜之下阿瑶放轻声音,即便如此依旧掩盖不住嗓音中的颤抖。   与此同时小侯爷的反应却是截然相反,“才县君?”   皇帝舅舅未免太小气了点,看来是时候延长养伤时间。   心下有了决定,陆景渊火气也没那么旺了。余光瞥见旁边丫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青石板冷硬的触感传来,他眼刀瞥向前面钦差。   跪那么久,以那丫头娇弱的身板,膝盖上肯定泛起青黑。   她傻不知道接旨谢恩赶紧起来,难道你一个宣读旨意多年的熟练工还不懂?   宣读完中宫懿旨的钦差只觉一阵寒意袭来,莫非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定北侯不快?不应该啊,百思不得其解,想到这位主在京城那偌大名头,一时间冷汗沿着脊柱一直往下流,这会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讨赏,只想快些离开此地。   怎么才能离开?   移开目光看到前面跪着的胡家姑娘,瞬间他福至心灵。   “懿旨已宣读完毕,县主还不快些接旨。”   宣旨时一贯高高在上的腔调也没了,这会他要多温和有多温和,只盼眼前这位新出的青宁县主快点解救他于水火。   还要接旨?对,得接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胡九龄,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沉浸于天上掉馅饼的狂喜中也尚存三分理智。   戳戳前面爱女,他小声提醒道:“阿瑶,还不快些接旨。”   而后他又对钦差告罪:“这丫头,欢喜得都傻了,大人莫要见怪。”   说话功夫脑子单线程的阿瑶终于恢复清醒,应声谢过,刚想站起来接旨,跪了太久的脚一阵发麻。   还好旁边有小侯爷,在她向一旁倾倒时及时接住,然后更加凌厉的眼刀刮向宣旨钦差。   没眼力见的,怎么能让他家丫头跪这么久。   脊背全被冷汗湿透的钦差终于控制不住内心恐惧,几不可见地哆嗦下,双手将圣旨捧过去,声音轻柔、语调快速地恭喜她。而后在胡九龄极力挽留他留下来用膳,挽留不成递上丰厚荷包时,他想都没想直接拒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   “我等官员自有朝廷俸禄供养,不能随意收人东西。随圣旨前来的还有县主冠服印鉴,钦天监遴选良辰吉时便在两日后,到那时还有加封大典,时间紧迫恕在下不能多留。侯爷,诸位,在下先行告辞。”   现成的理由摆在那,机关枪似得说完后,钦差头也不回地走出胡府,那背影看起来有几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这是怎么了?”目送钦差走出自家,手握圣旨的阿瑶满脸疑惑,莫非胡家是龙潭虎穴?   “谁知道,想必他有羊角风。”   察觉到自家傻丫头依旧有些不自然的站姿,余怒未消的陆景渊冰冷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弄清此事后,阿瑶想到先前猜测,“这道册封懿旨,可是景哥哥的意思?”   陆景渊摇头。   这下连胡九龄也惊讶了。虽然在儿女亲事上他不赞成阿瑶与小侯爷在一起,但胡家人向来知恩图报。他们一介商户人家,即便身为皇商能接触不少朝廷命官,但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小心翼翼地敬着,给阿瑶求个爵位之事……   他还真想过!   年近四旬才有了这么个娇娇女,当产房中传来婴儿啼哭声时,襁褓中柔软的一团抱在怀中,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呈在她面前。   皇商的身份让他视线不止着眼于青城这一亩三分地,经历多了他也清楚自身渺小。财帛动人心,阿瑶只是个姑娘,这万贯家财于她而言并不一定是好事。随着她无忧无虑的长大,他开始考虑,用胡家多年积累去给她换一个爵位。   可想归想,真正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   士农工商,身份的跃迁间隔着一道又一道天堑。   筹谋了许多年,眼见着她离及笄越来越近,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本来他决定趁着今年春绸,运送一部分财宝入京疏通关系。若是阿瑶没有重生,没有发生后面那些事,这会想必他已经开始清点库房。   他隐隐有所预感,也许阿瑶前世中他惨死在外,便与此事有关。   心知女儿性子,若是知晓此事指不定如何自责,得知她前世遭遇后,他便暗自停滞此事,并吩咐胡贵守口如瓶,丁点没让阿瑶听到风声。   这样做虽是为了安抚阿瑶,可更多的则是因为他清楚,转换身份有多难。   想归想,有些事他终究办不到。   然而如今还没等他出手,封赏的旨意已经过来。除去小侯爷外,他真想不到谁在后面出力。   “莫非此事当真与侯爷无关?”   对着胡九龄这个一直反对他跟阿瑶在一起的人,陆景渊没再客气,“本候去往京城的密信中提起过胡家,本次征募军饷外加平叛,胡家皆出力不少。胡老爷身为青城会首,本应再进一步,只是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我本来想给你表表功,争取弄个官当下,没想到到头来功劳落到阿瑶头上。   “也就是说,还是景哥哥说了好话?”阿瑶惊喜道。   胡九龄却想得更深,他想起了先前小侯爷以民意相威胁,逼迫自己做青城会首之事。会首之上更进一步,那肯定是踏足官场,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显然并非临时起意。   他早就已经算计到这一步。   这狼崽子!   想清楚此点后,胡九龄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   刚封了县主的阿瑶凑到小侯爷跟前,巴在他胳膊上,踮着脚尖,眼神中全是雀跃。   “景哥哥,我是县主啦。”   “恩。”   “我是县主,那我们之间……”   “阿瑶!”胡九龄忙打住女儿,直接走到陆景渊跟前:“不知侯爷可否与胡某入书房一叙。”   “阿爹~”阿瑶略带担忧地喊道。   女大不中留啊,心下叹息,胡九龄好悬才维持住慈父形象,“阿瑶放心,阿爹不是那般不明是非之人。”   宋氏也在边上劝着,“相信你阿爹,再者你封县主是大事,府里上下总要庆贺一番,还有好些事要忙。正好你在家,也来帮着阿娘些。”   说完她挽起女儿胳膊,穿过一群与有荣焉的下人,母女两人向后院走去。   而在前院,陆景渊从善如流地应了胡九龄邀请,两人一道向书房走去。   因为接旨出来的急,书房中尚还留有父女俩方才用过的茶盏。坐定后陆景渊想也没想,直接拿起朝门一侧那只用过的茶盏,就着里面差不多凉掉的茶喝一口。   “侯爷……”胡九龄叹息一声,准备的满肚子话咽下去,开门见山道:“侯爷与小女阿瑶间的事情,平心而论,胡某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陆景渊没有否认,而是直接问道:“是本候身份?”   “确实如此,胡某也并非固执之人,这些时日侯爷所作所为,胡某全都看在眼里。承蒙侯爷不弃,我胡府上下荣幸之至。可侯爷是侯爷,京城中不止侯爷一人,您不嫌弃阿瑶出身低微,不代表别人不会在后面说闲话。” ☆、第123章   胡九龄也是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与小侯爷坦白。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征募军饷外加养伤,前后这么久,足够他看清小侯爷品性。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孤高冷傲,但却并非小气之人。胸有丘壑、心胸宽广,条件允许有些事可以跟他直说。   而如今女儿被封县主,时机已然成熟。   “小女所封县主,背后全仗侯爷出力。可即便如此,我胡家依旧高攀不起侯府门楣。”   陆景渊皱眉,“莫非胡老爷是嫌这爵位太过低微?”   县主,他咂摸着这两个字,好像是有点太不起眼,向来大方的皇帝舅舅为何会如此小气?有仇不报非君子,无论如何,这次他都要歇息够本才回京。   “侯爷误会了,”胡九龄急道:“想我胡家商户人家,一朝改换门楣,这是天大的荣耀。”   为了让这话听起来更加可信,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瞒侯爷,前些年胡某曾想过,寻机会将半数家财捐予朝廷,也好在百年后给阿瑶寻个保障。”   他就说胡九龄并非贪心不足之人,心下舒坦,他注意到胡九龄话中隐含之意。   “捐?可是在今年?”算算时候,那丫头还有两年及笄,太早了不好,太晚了更是黄花菜都凉了,今明两年最合适。   “却有此打算,若非侯爷来此,借着此次倒春寒,胡某大抵要带家财入京一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从抄没沈家库房后,陆景渊心中一直存着疑惑。胡家比沈家更为富庶,可前世找出的胡家库房单子却略显单薄,好像其中最珍贵的一批财宝不翼而飞。这些东西到底去了哪里?又是在何时消失的?   如今听完胡九龄这番话,他隐约有了答案。   可心底呼之欲出的真相却让他心情越发沉重,若是他没猜错,前世害了胡九龄的最有可能是那个人。而他,也正是他的生父。   向来父债子偿,他与那丫头中间隔着血海深仇。   好在他并非自怨自艾之人,若是与广平候父慈子孝,夹在中间或许会难做人。可如今情况,他们父子天生是仇家,这样算来他与那丫头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又找到一处跟那丫头的共同之处,想到这他心情莫名好起来。   “恕陆某直言,树大招风,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胡家,胡老爷此举实属不明智。”   胡九龄点头,这点他也想到了。先前他一门心思想给阿瑶寻个保障,可在知晓她前世经历,历经沈家种种陷害后,他对于此事有了新的估量。   “侯爷所言有理,先前的确是胡某莽撞。不过在经历沈家几次陷害后,胡某已认清形势。我胡家世代经商,凭得便是踏实本分、诚信经营。如今阿瑶有意继承家业,胡某也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日后好生传授她经商之道,待百年后她也算有安身立命之本。”   虽然面上说着胡家,但实际上胡九龄字字句句都在拒绝。   陆景渊当然也听出了他话中意思,“踏实本分、诚信经营固然有理,可胡老爷也听说过苏家之事,苏父半生为染坊呕心沥血,却因小人作祟弄得沉疴缠身,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遵守君子之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好些时候也会天降横祸,而此时就显出权势的重要。”   说着陆景渊身板挺直,明明什么都没说,但他周身天家尊贵气质立马展露无疑。   “大夏女子地位虽比前朝尊崇,可归根结底终究比不得男子。胡老爷身为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些年经商也没少遇到困难,而阿瑶那么个弱女子,背后更是需要人扶持。陆某不才,还算是有些本事,自问护得住她。”   这是他第二次自称“陆某”,胡九龄心下有所触动。   “可官商……”   “当日表露心计时,陆某便与阿瑶说过飞将军之事。胡老爷儒商之名满江南,想必也知晓飞将军所娶夫人正是商户之女,然因其战功卓越,无人敢说闲话。陆某虽才能不及飞将军,但自问还有些骨气。若能求娶令嫒,日后定敬她护她。”   恭敬地说完后,他眼角轻扬,露出桀骜不驯的一面:“方才钦差反应胡老爷也看在眼里,在大夏,敢惹本候的还没几个。”   张狂的话语却让胡九龄莫名心安,他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先前之所以阻拦,不过是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然而如今开诚布公地谈过后,他渐渐将心放回肚子里。   “胡某此生最大的期待,无非是阿瑶能有个好归宿。侯爷少年英才,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比。若您不弃,胡某自是乐意之至。只是姑娘家嫁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即便胡某相信侯爷,也不能因您几句话便贸然允诺。”   这是担心他出尔反尔,还是担心他没那本事?被人怀疑,陆景渊心中闪过些许不快。不过将心比心,他也能明白胡九龄顾虑。   那丫头值得最好的。   本候就不跟个糟老头子一般计较,有些事不管先做后做,反正总要做。既然能让人心安,他先做了又何妨。   “胡老爷放心,该有的陆某丁点都不会少。如今青城绸市开市在即,身为会首,还请胡老爷对下面商贾多加约束。”最后一句话,陆景渊语气中满是威胁。   多加约束?顿了下胡九龄很快明白过来,在宋钦文做下那般多混账事后,他曾动过心思,在青城众绸缎商家遴选精英弟子招做赘婿。拜师仪式上他曾隐晦地表达过这层含义,没想到这狼崽子还记得。   睚眦必报,气得唇角泛起无奈的笑意,他点头,“那是自然,时候不早,胡某还要张罗绸市之事,就不多留侯爷。”   目的已然达成,逐客令一出,陆景渊也没多留,“告辞。”   胡九龄并非刻意逐客,离着虎牢峡遇袭已经过去一个月,这期间春蚕结茧,然后经过种种复杂工序后织成精美绝伦的丝绸,如今已到了交易之时,没几日便是青城绸市。往年绸市都由各大商户统一组织,今年他依旧遵循旧例。   可坏就坏在他家坐着尊小侯爷,即便那些商贾不想被人管束,名义上也要给小侯爷脸面。明明很简单的事,却要事事向他汇报。名义上他是会首,有些事压根推拖不得。虽然不麻烦,但耐不住有些事耗功夫。   眼见开市再即,加上自家进贡绸缎,他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本来已经够忙了,又来了阿瑶被封为县主的懿旨。   天大地大女儿最大,县主册封典仪一定要办好,这几天他得加把劲。   胡九龄这样想的同时,宋氏也是这样想的。拉着神思不定的女儿回后院,她便拿出账本清点库房,收拾些名贵但又低调、能显示出自家底蕴的物件,准备用在县主册封典仪上。   “阿娘,你说阿爹到底在跟景哥哥说什么。”   “看你那坐不住的猴样,你阿爹办事还没分寸。两人身份摆在那,吃亏的是谁还不一定。”   “可我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吃亏。”   女大不中留,停住拨算盘的手,宋氏发出了跟胡九龄同样的感慨,“放心……”   还没等她说完,就见阿瑶望向窗外,看到某处时眼睛亮起来,提着裙子飞快跑出去。   “景哥哥。”   陆景渊只觉一股少女馨香裹夹在略显灼热的春风中迎面扑来,然后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少女已经朝他飞奔过来。   “阿爹有没有为难你?”   站在窗口目睹眼前一切的宋氏默默替胡九龄心塞,望着树荫下芝兰玉树,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女婿人选的小侯爷,她总算理解为何老爷三番两次地为难。   “放心,没事,”陆景渊轻轻揉下她头上花苞,叹息般说道:“丫头,你可得快点长大。”   快点长大?   阿瑶眼睛瞪得老大,足足愣了有那么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她脸上绽开一朵比向阳花还要灿烂的笑容:“阿爹同意了,是不是?”   陆景渊几不可见地点头,然后比春日花丛还要娇艳粉嫩的少女突然扑到他怀里,跳起来抱住他脖子。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景哥哥,我好高兴啊。”   似乎被她传染了,陆景渊冷硬的面部曲线逐渐柔和,唇角扬起和煦的笑容。春光中那造物主杰作的灿烂五官,看得窗前宋氏也不自觉点头。   春光灿烂,年华正好。   随他们去吧。抿起唇角,她默默关窗,拿起账册走到内室,留给院外碧人独处的时间。   树荫下,陆景渊牢牢拖住阿瑶,足尖一跃登上树梢。榕树密密麻麻的叶子隐匿两人踪迹,树冠深处,靠在少年结实的胸膛中,阿瑶惊奇地看着破壳而出的喜鹊,那湿漉漉的头顶、无辜的眼神以及新生命诞生的朝气,让她陷入漫无边际的喜悦。   “它会不会长大?”   “会,只要多吃东西。”   “那我也要多吃东西,景哥哥,从今天开始,我一定好好吃饭,按时喝补汤,然后努力跟师傅学,也要练你教给我的拳脚功夫。对了,还有铺子里的生意,要好好经营,赚好多银子给你和阿爹阿娘花。”   “好,阿瑶想做什么都行。”   树冠中两人喁喁私语,初确定心意的两人,再无聊的话也是蜜糖,能一直甜到彼此心底。 ☆、第124章   册封县主的懿旨随着春风吹遍青城大街小巷,朝廷派来的钦差黄昏时分踏进胡府,第二日清早此事青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果说拜师宴上大家对胡家姑娘还能升起些嫉妒恨之类的情绪,经过了中间这么多事,尤其是在道春寒上得到胡家无私帮助,求得黑炭与沈家毁契银子,人人都得到甜头后,对于阿瑶被封县主,大多数人则是乐见其成。   只是除此之外,他们依旧免不了有些羡慕。   “你说怎么会有那般好命的人,生下来便坐拥万贯家财。爹娘疼宠不说,连拜的师傅都是那般有名的大人物。空海大师和墨大儒,那可都是名满天下、响当当的大人物,随便拿出来哪个都够受用一生了。”   “现在还成了县主,县主你知道吧,咱青城就是一个县,人胡家姑娘能管住这么大一片地方,那官比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还要大。”   “真真是好命的人。”   大街小巷时不时响起艳羡之声,细数胡家独女近来所出种种风头,他们发现这位真真是那上天眷顾的宠儿。   “没得羡慕。”   大多数人都有这样一种心态,若是相处好多年的熟人突然发达了,心里免不了嘀咕几句;可若是远在天边、素不相识之人飞黄腾达,只会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艳羡之余进而新生崇拜。   于青城多数人而言,皇商胡家独女就是那金字塔顶端的人尖,生下来就不知比他们高多少。如今被封为县主,那也只是在她有如神佛眷顾的好运上再加上一点,对此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其它多余情绪。   可这只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并不代表全部。   春末夏初的青城已经稍显炎热,多数百姓已经换下严实的春衫,穿上轻薄的夏裳。在这一派嫩色轻装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引得不少人侧目。   “穿得如此厚实?”   “莫非是大食商人带来的女眷?”   “好像还真是,前几年也见过,那边女人从头捂到脚,连根头发丝都不让人瞧见,不知道底下长得何等美艳。”有汉子开口,说着说着话语中便不自觉带出旖旎之意,惹得他旁边婆娘拿起捶衣服的木棒敲他。   “你个死鬼,整天就知道看大姑娘裙子。依我看,藏头露尾的可不一定是天仙下凡,人胡家姑娘那等金尊玉贵的人物,哪次出来不是大大方方。这般藏着,指不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面纱下面是只癞□□还不一定。”   婆娘开口时,躲在面纱下面的沈墨慈正经过桥边,清晰地听到桥洞下传来的讽刺之言。   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即便痂痕已然脱落,她依旧能沿着熟悉的脉络摸到脸上那恒贯全脸的疤。   “县主?”   步履匆匆地经过小桥,躲到巷子内阴暗处,紧贴墙壁她大口呼吸着。   虎牢峡,在小侯爷毫不留情地对她嘲讽,随后将她踢下暗礁遍布的江水后,身心双重绝望的她本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再醒来时不是在秦广王的阎罗殿内,而是在虎牢峡下游一处普通的渔家。   与此同时她脑子中多了一份记忆,一份关于沈墨慈的、与她经历截然相反的记忆。   也不能说截然相反,记忆中那沈墨慈跟她一样暗中筹谋多年,对胡家百年积累势在必得。不同的是,她成功了。她拜墨大儒为师,成功干掉了胡九龄后,利用宋家兄妹哄住阿瑶,然后套取胡家大半资产。   依托这笔财富,她迅速跟大夏最上层那些人搭上关系,以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才智左右逢源。从平王到魏王,在到京中大半富贵子弟,所有人都迷恋她。而她长袖善舞,周旋其间享受着众星拱月的感觉,真是好不逍遥快活。   这段回忆固然匪夷所思,可她隐隐觉得,这才是她原本应该有的人生。   到底是哪出了差错?   养伤期间她频频思索这个问题,她本就不是蠢笨之人,最起码才女之名是有真材实料的,这会很快察觉出端倪。真正的变化不在小侯爷,而在胡瑶。是她突然要入青林书院,且从首日还未曾进书院大门起,拎着百味斋点心的阿瑶便对她满含敌意。   无缘无故为何要敌视她?   开始她还以为是因宋钦文,甚至对此暗中窃喜过。看,虽然你身为皇商胡家唯一的继承人,但终归比不上我——一个沈家出来的庶女。暗暗较劲了那么多年,才学、容貌、赚钱甚至连吸引男人的本事,你样样比不过我。   可如今陷身绝境,她却有了另一种想法,或许……   心下隐隐有了猜测,可这个猜测让她更为恐惧。如果从一开始胡瑶便有了那份记忆,如果这样,那书院、拜师以及后面种种针对,就全都有了解释。   即便再不肯相信,强大的逻辑摆在眼前,也由不得她去否认。养伤的大半个月,她反反复复将这事嚼烂了,最终认定这一事实。   那她该怎么办?   认输?认命?不,她绝不能认!从沈家一介不受关注的庶女到隐隐压下嫡长子接手家业,她靠得便是自己努力。如今虽然形势不妙,可她依旧有翻盘的机会。   那渔家救她,且倾家荡产给她养伤,并不是完全出自好心,而是想给他们那傻儿子讨一房媳妇。眼见她伤势好得差不多,他们看得她越发严格。好在她如今有了新的记忆,借助出房间的机会采集几种草药,混合起来便是一种迷药。待成亲当日他们放松警惕时,她将迷药下在酒里,成功逃脱。   逃回来的经历更让她印证自身记忆,先前她从未离开过青城,不过在那份记忆中,她却是来过此地。   根据记忆她一路逃回青城,身无分文且并无路引,她不敢贸然进城。好在她在城外还有个落脚点,歇下后她成功联络上了宋钦文。   相识于微末,对宋钦文她尚有几丝真感情。且前世记忆摆在那,她更是对他一万个放心。即便不放心,在最后人手折损在虎牢峡之后,如今单枪匹马的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宋钦文这段时间也过得不好,宋冠生想扭过他的念头,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僵持不下他没少挨打。直到后面阿瑶开铺子,紧急招宋冠生前去盯着修缮之事,这才没人管他。   刚养好伤,他便听到振奋人心的消息。   阿慈回来了!   杨氏对他管教并不算严,甚至有些言听计从的味道。以寻友为借口,他成功逃出来找到阿慈。两人碰面后自是一番互诉衷肠。本来这段时日宋冠生苦口婆心外加棍棒相加,宋钦文已经稍稍有所醒悟,可沈墨慈这活动的**汤灌下去,他再次五迷三道,无论对方想做什么他都愿意赴汤蹈火。   “真是个傻子。”   倚靠在墙根,想到宋钦文,沈墨慈终于恢复点精神。   虽然他没有什么大本事,但有些小事却是不难办成。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宋冠生帮胡家做事,往来信件文书皆是通过胡家传递。小侯爷那层关系在,那边全当自己死了,对宋钦文也没再那么防备。   依托落水时恢复的记忆,她找到前世几个与定北侯敌对之人。这会她也没藏拙,而是直接阐明利害关系。几封信封好,夹在胡家商队信函中,送往大夏各地。   “以胡家的高效,想必几日前他们已经收到信。即便再不信,如此大的事也会有所防备,如今人应该已经上路,最快的、也是最有权威的那一位,绸市开市当日应该就能到。”   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围笠下刀疤尚显明显的脸也不再那般狰狞。走出暗巷来到城东西交汇处,靠近沈家的地方。   狡兔三窟,沈墨慈这招完全跟沈金山学得。沈家大宅正门、偏门、角门看起来门不少,实际上门只会更多。比如大宅旁边这处不起眼的小院,里面就有一扇木门通向沈家。   在里面换身丫鬟衣裳,以独特的手法打开门锁,沈墨慈成功溜进沈家。   短短几个月,当初繁华锦绣的沈家如今已是破败萧条,墙根草都长了三尺高,将修剪整齐的花丛完全掩盖住。   沈墨慈的到来给了沈家极大的震惊,书房内沈金山火冒三丈。   “你还敢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阿爹,”任凭他冲到面前,沈墨慈亦不闪不避,非但如此她气势反倒更盛,“你可知我沈家如今面临着灭族之灾。”   “灭族之灾?那还不是你带来的。好好地呆在家中有什么不好,非得去做那谋财害命之事。好了,如今吴同知谋逆,已经被下狱。这是钦差没空,等他们腾出手来,我沈家肯定躲不过。”   “好好呆在家?莫非这是阿爹期待?既然如此,阿爹为何还要与胡九龄斗那么多年?”   三个问题说出口,沈金山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脱下鞋朝她身上呼去,边呼边吼道:“你这孽……”   “阿爹若是不想活命,那就尽管打死女儿好了。”   怒发冲冠的沈金山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你有法子?”   “不然女儿回来做甚。”   一丘之貉的父女俩在面对共同的利益时,终于控制住情绪。听沈墨慈说完,沈金山点头大笑,连说三声好。 ☆、第125章   “启禀侯爷,沈家有异动!”   夜深沉,陆平走后新提拔上来的暗卫走进卧房,拱手躬身朝陆景渊禀报。   这是一处离胡家后宅迫为近的院落,胡九龄爱女成痴,不仅女儿住的绣楼尽善尽美,连周围院落都要着重修缮,日日命人除草养花,年年都要重新修缮,力求阿瑶去正院请安时一路欣赏着美景、走得舒心。   这样一来,整个胡府最豪奢的地方就变成了围着绣楼的这一圈。先前拜师时还能以男女大防为由把人安排在前面客院,可这次从虎牢峡回来,小侯爷可是以病号的身份,而且还是因阿瑶受得伤,这下再不给最好的院落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在胡九龄尚在纠结中时,宋氏已命下人收拾出这处院子,以方便照顾为由将人搬了过去。   夫人竟然如此扯他后腿!眼见着人已住进去,木已成舟,胡九龄只能接受,转而将注意力转移到宋氏身上,力争让她跟自己统一战线。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这句老话可不是白说的。因宋家之事彻底觉醒的宋氏也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会还真不像前面十三年龟缩后宅养病时那般贤良淑德。本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胡九龄开始将更多功夫投在此处。   胡家夫妻二人斗法,小侯爷渔翁得利。   其实以他武功之高强,住远点也没什么。可小侯爷表面桀骜不驯,实际上也是个狂放不羁之辈,唯独面对喜欢了两辈子的姑娘时,那些过往读过、过目不忘的圣贤书上所教条条框框悉数冒出来。   越是在意之人便越重视,重视一个人就要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不止富贵荣华,还有顾及她的意愿。   他隐约觉得,后一点甚至比前一点还要重要。那丫头上辈子吃了太多苦,他总忍不住多疼她些。就如现在,自打两人确定心意后,私心里他很想就这样把她带回京城,禁锢在只有他能看到的地方,两人朝夕相对,可他更清楚她有多放不下青城的胡家亲人和产业,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山不来就他,他便就山。这次虎牢峡之事算不得严重,自幼游走在黑暗中,他经历过比这更加危险的境况。当时都能全身而退,这会丁点小事却受伤如此严重,传回去皇帝舅舅肯定不会相信。可不信又如何,他要的只是个能留下来的理由。   本以为离得近了能舒坦点,可真正住进胡家,他才发现情况不妙。那丫头像是融入骨髓的致命□□,吸引着他离她再近点。与此同时,铭刻在骨子里的教条却让他无法当众做出逾矩之事。暗卫进来前,本该卧床养病的他正站在窗前,看着院墙外伸进来的一截桂树枝,桂树所在的另一端便是阿瑶绣楼所在院落。一墙之隔,深嗅一口气,他隐约能感受到那丫头的气息。   该不该去看看她?趁她睡着,捏捏她小脸…那丫头的脸,手感真不错。   不行,现在还没宵禁,院中尚有丫鬟走动。再等等,夜深人静无人时,翻墙进去点掉青霜睡穴,他便能为所欲为……地抱着那丫头睡一晚。   恩,就这样!如前些养伤的时日一样制定好偷窥计划,点头默认,他便听到暗卫进来的脚步声。   收敛心思,惯常发冷的目光看向暗卫:“哦?”   “侯爷,埋伏在沈家的眼线来报,说是沈墨慈秘密归来。据属下查探,近来沈家在联络不少京中以及陪都的达官显贵。”   边说着,暗卫边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若是沈墨慈在此定会大吃一惊,为防备小侯爷,明明她已经将密信处理过,但还是被发现了。   余光扫到信上名字,陆景渊脸色微变。顺手接过去,只见他将手掌覆在蜡封处,没一会封严实的蜜蜡便如有火烘烤般,悄无声息地融化。双指入内,他从厚实的信封中取出薄薄一张纸。   纸是江南最大的制纸坊出品,质地细腻且透着一股子若有似无的香味,上面一手极其标致地簪花小楷,启信之人尚未看内容,便知写信之人是何等蕙质兰心的美貌少女,连带着再忙也会对这封莫名其妙的来信多几分耐心。   陆景渊这会就很有耐心,不过他并不是为了精致信笺中所包含的无形魅惑之意,一目十行的他打眼便看完全信,准确地抓住其中重点。   从虎牢峡湍急的江水中走一遭,历经生死劫,沈墨慈心计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因祸得福,她得到了前世记忆,可她更清楚如今的自己处于一个怎样不利的境地。   沈家库房被搬空,她本人容貌被毁,苦苦积累多年的名声也荡然无存,无财无貌无德,现在的她甚至比不上她一直都鄙视的苏小乔。   不过她毕竟是沈墨慈,永远都打不倒的沈墨慈,很快她便从自怨自艾中醒来。就算一无所有又如何?那么多年苦读,无数个日夜揣摩人心的功夫可不是白费的,学到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正是多年练就的对人心精准把握,才让她在记忆中那辈子左右逢源,成功在权贵云集的京城站稳脚跟、居于高处。而这辈子,即便境况再差,她依然对自己有信心。   今时不同往日,想要得到那些权贵的支持,她必须得付出更高的代价。还好,她拥有前世那些记忆,这是她翻身的把握。   渴望着重归高处,密信中沈墨慈着实拿出了点真材实料。知晓这些事的严重性,所以在密信寄出时她格外小心。沈家肯定有人暗中看着,她特意联络了宋钦文,借他之手将信夹进了胡家进贡时的往来信函中。   她就是算计个灯下黑!   沈墨慈行事也算缜密,身为皇商胡家地位本就超然,在搭上小侯爷这条线后更是无人敢怠慢,本来这信能安然到达。偏偏她千算万算,算漏了某位不按常理出牌之人。   小侯爷虽然顶着嚣张跋扈的名声,可他着实不是那种倚靠上位者宠爱狐假虎威的酒囊饭袋。时间能让人忘记许多东西,十几年过去,大多数人都忘了,当初广平侯府那个不被重视、几乎透明的嫡长子。能从那种处境中熬出头,陆景渊早已脱胎换骨。正如他在接受阿瑶表露心计时说得那般,他不需要身份尊贵的妻族来锦上添花,因为他本人足以支撑起这片花团锦簇。   可以说他肆无忌惮的背后,靠得是自己本事在支撑。   亲眼见到沈墨慈跌落虎牢峡,他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一直命青玉盯着沈家。不是没能力收拾沈家,而是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比死了更难受。他本想如猫捉老鼠般,多逗弄他们些时日,让这家人尝尝在炼狱苦苦挣扎的滋味,也好将那丫头上辈子所受的苦千百倍报复回来。没成想无心插柳,遇到个命大的沈墨慈。   在青玉来报沈墨慈归来后,他便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可他并未太放在心上,实力绝对悬殊摆在那,她翻不起什么风浪。   可面前的信却让他再次惊讶。   “没想到她也能有此奇遇。”   以陆景渊的聪慧,自然轻易看出了信中蹊跷。一直身居青城的沈墨慈,怎会知晓如此多朝廷官员密信,并且一针见血地分析其中利弊,让他这旁观者看了也不得不赞服。   不对劲,有那丫头的先例在,他很快想到一种可能。刚想起来他便迅速确认,既然他能重生,那丫头也能重生,为何沈墨慈不能。   凌厉的杀机自眼中划过,“此人,不能留。”   被他若有实质的杀意影响到,前来通传的暗卫身躯站得越发笔直,在听到他吩咐后,用近乎机械地声音说道:“属下领命。”   “慢着。”   阿瑶重生在她前世死时,他亦然,那么沈墨慈……会不会知晓更多?想到前世自己的突然暴毙,那隐在暗中的罪魁祸首,陆景渊忙伸手打住他。   “也不急于这一时,查清她动向。”   待暗卫退下后,陆景渊立在窗前,透过桂树枝头看向天上那一弯上弦月,心底思量着沈墨慈那封密信上透露出来内容。   前世他是真心嚣张跋扈,通身武艺也只是用来给皇帝舅舅当打手,朝廷那些盘根复杂到让人头疼的关系他很少关注。论钻营他远不如沈墨慈,这次密信上好些事他也不清楚。   总归还有点用,暂且先留着她。将信塞回去,恢复原状后交给暗卫,他心中隐隐有了成算。   上弦月隐匿到树梢,更鼓声传来,神色凌厉的他如上了发条般手扶向窗棂,以不符合自身尊贵身份的轻灵翻窗越墙,精准地避开胡九龄在绣楼围墙上设置的重重机关,熟门熟路地摸到正中间闺房。   闺房外的卧榻上,起夜回来的青霜正在自我反省。自打从虎牢峡回来后,她总是一觉睡到天亮,中间都不带醒的。   姑娘晚上起夜都得自己去,身为贴身大丫鬟,她着实失职。虽然姑娘没说什么,但那也是姑娘善良不难为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正因如此她才要更尽责。   “唔,今晚得警醒些。”   打个呵欠,她掐下手心,强行抑制住不断上涌的睡衣。刚这样想着,只觉面前一阵风吹过,脑袋上酥麻感传来,她再次睡了过去。   点睡穴解决闺房外最后一人,陆景渊大摇大摆地进了内室,轻手轻脚地走到拔步床前,撩起帐幔挂在金钩上,手无意识地抚摸过那对玉环,他的目光最终凝聚在她枕头边那本账册上。   册封大殿在即,宋氏忙里忙外张罗此事,胡府后宅中馈便交到她手上。这丫头算不得顶聪慧,本身却有股跟她娇憨有些类似的痴劲。深信勤能补拙,她每天泡在了账本上,连去铺子的时辰都少了不少。   拿过账册,因习武而夜能视物的他一目十行地看着,边看边点头。   “倒是跟往常一样,慢归慢,核算完的账目没有丁点错处。”   这丫头倒是个想得明白的,没有如一般大户人家初掌中馈之人般急于抓权或者表现自己,凡事都想插一手。她稳了下来,从最基本的地方看起,厨房、花圃、各院用度一点点熟悉,弄清楚一块再弄下一块。初时可能有些生涩,可时日渐久,她速度越来越快。   不愧是他看上的姑娘,就是这般识大体,知晓轻重缓急,不贪功冒进。   “今日又比昨日快了些。”   从账册上,陆景渊便能看出阿瑶一日日的进步。这会四下无人,他也丝毫不掩饰脸上的赞赏之情。   月光从拔步床半开的门中照进来,打在他上扬的唇角上,少年本就无懈可击的容貌因这笑容再度增色三分。睁开眼的阿瑶看到这般美景,一时间有些目眩神迷。   “景哥哥。”   说梦话都想着他,这丫头是有多喜欢他,也不枉他费尽心机为她敲打不听话的下人。   账册上能看出许多东西,陆景渊天资聪颖,很容易从中看出哪些下人在糊弄阿瑶。按他以往的脾气,这般奸滑的下人直接乱棍打出去了事,可胡府并非他的定北侯府,客居之人总得懂些分寸。   不过这等小事难不倒他,不能明着来他便暗中出手。带来青城的暗卫大都随空海大师北上进京押运银两,手上无人可用他只能亲自出手。轻功翻墙找到下人房,重者直接蒙被子里暴打一顿,轻者打轻些,轮番拳头下去,夜间不得安歇的他白日精神不济,倒真有几分养伤之人的虚弱面色。   他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打人时也没有藏头露尾。可身份摆在那,胡府下人被打了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时日尚短倒没露出什么马脚。   当然这事也不是全无人知,比如掌管后院的宋氏便隐约知晓。知道后她对未来女婿的满意度更是蹭蹭蹭往上涨,在面对胡九龄的攻势时越发斗志昂扬。这般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女婿,过了这村可没这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糊涂老爷给赶跑!   柔顺了十三年的宋氏小宇宙大爆发,胡九龄劝解难度再次升级。   占便宜的小侯爷对此乐见其成,此时此刻,听到那丫头软绵绵地呼唤他,他如着魔般扭过头。四目相对,看到那双越发清明的杏眼,脑子一个机灵,他终于反应过来。   她醒了。   被发现了!运起轻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出拔步床。   临睡前补汤用得太多,半夜阿瑶被憋醒了。眼睛睁开,意识尚且朦胧。   “青霜。”   外面没有动静,她也没多喊,而是顺手抓过床边衣裳,披好趿拉上鞋,朝拔步床后有恭桶的屏风处走去。在解决个人需要后,她如梦游般回来,窝在床上继续睡。   平稳的呼吸声传来,隐匿在拔步床后的陆景渊走出来,脸上带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   这种事并非头一回发生,起初他着实有些尴尬,夜探闺房什么的,显得他有多重视她似得。虽然事实是这样没错,可私心里他就是不想让那丫头知道。当时他狼狈地逃回院子,纠结了一夜,第二日清早就听她跟青霜窃窃私语。   “昨晚我梦到景哥哥了,他就站在我床边,可手伸过去却没碰到人。”   原来她当自己在做梦,意识到此点他终于放下心,然后薄施手段,让她从客院下人口中听到自己睡觉很熟、一夜无梦的消息。两相印证,她对此深信不疑。   有了这层基础,再做一些事便很简单了。站在拔步床前,陆景渊脱掉鞋子和外袍,身轻如燕般翻上床,扯开碍人的薄被,将小小的身躯牢牢禁*锢在自己怀中。少女身上独有的馨香传来,疲惫感袭来,唇角轻扬他很快睡去。   陆景渊这边睡得舒坦,阿瑶这边睡得却很不安稳。睡梦中她变成了一只小虾米,被只八角章鱼缠住了。   太阳照常升起,因姑娘管家“严明”而越发勤恳的胡府下人早早起身洒扫,胡九龄与宋氏这对老夫老妻间因连日拉锯战而有了些年轻人的活力,这一切看得阿瑶忘了昨日睡不好的疲惫,翻阅着账册与宋氏商讨完后,眼见时辰差不多,她套上马车向书院赶去。   书到用时方恨少,接手管家事物后,阿瑶才知道她有多少需要学的东西。青林书院诸位师长虽不笔墨大儒有名,但在这里她能结识不少青城商户子弟,尝试着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同时,日后胡家生意也少不了跟他们打交道,这也算是为将来做准备。   所以即便很忙,即便顾山长允许她忙时不去书院,除去虎牢峡那次,约定好的三日去一次书院,阿瑶也从未中断过。   没有了沈墨慈等人从中作梗,书院诸人也能更理智地看待阿瑶。少年人的思绪没大人那般功力和世俗,他们不会因阿瑶强大的家事背景而巴结上去,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只看她个人品行。而阿瑶秉性和善,人也长得娇憨,是最容易让所有人接受的那种,加之她谦逊上进,学子们倒是打心底里喜欢她。   马车停在书院门口,阿瑶刚下车,便有几位差不多同时到的姑娘走上前来,跟她并行向书院内走去。而这其中离她最近的当属早早过来等着她的苏小乔,她可不能让别人抢占阿瑶最好朋友的位置。   其他人嫉妒归嫉妒,但阿瑶亲近的态度摆在那,也只能笑着摇头。一堆年少姑娘讨论着衣裳吃食,担忧着夫子课业,阿瑶也喜欢这种轻松而单纯的氛围,时不时附和几句。   叽叽喳喳走进女学房舍,阿瑶刚坐定准备收拾东西,旁边苏小乔探过头来,一反往常的大大咧咧,神色间带着些紧张,神神秘秘道:“阿瑶,你猜昨天我看到谁了?”   “谁?”正在收拾书本,摆文房四宝的阿瑶随口问道。   苏小乔探过身子,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奶娘。”   什么!阿瑶握住端砚的手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月断更,是因为遇到了危及家人生命的事。跑了一个月,总算是抓住了那一丝希望。现在时过境迁,回首刚得知事情的那瞬间,依然有种惊魂未定的余悸。   生命无常,最大的敌人并非天灾,而是**。希望我的读者们,能在平安之时,珍重自己的家人。不管他们好与坏,终归是血脉相连、不可忽视的存在。   对不住各位亲爱的读者,恢复更新后我会努力写,把前面欠你们的尽快补回来。 ☆、第126章   奶娘竟然还活着!   这一消息给了阿瑶很大的冲击,以至于接下来的整个上午她都有些魂不守舍,以至于素来对她关照有加的夫子都开始频频提问。   还好上午教授的是术数,而这也是她跟随墨大儒学习的主要内容。墨道玄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对许多东西的理解压根不是常人能比。书院夫子啰嗦半天才堪堪说明白的内容,他鞭辟入里、寥寥数语直接点拨人心窍。   这样的师傅,最适合阿瑶这般勤奋有余、天分稍显不足的学生。   扎实的基础摆在那,即便心神不定,应对夫子提问还是绰绰有余。   “这思路……当真是妙!”   在阿瑶用更精简的思路解答术数后,本想着劝诫她向学的夫子彻底忘记初衷,开始沉浸在这全新而玄妙的思路中。   夫子在青林书院内也算颇有名气,这份名气来源于他的严苛——从不会轻易夸奖人。然而如今他不仅一反常态地夸了人不说,夸完后还红光满面地看向胡家姑娘,眼神之炽热有如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般——   女学姑娘们沸腾了!   能让术数夫子开口夸赞,看来胡氏阿瑶是真的聪慧。这点认知成为所有人的共识,比之阿瑶拜两位名满天下之人为师时还要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对待学霸要如春天般温暖,不用阿瑶做任何事,跟她逐渐熟悉起来的姑娘们对她越发热情起来。   “术数夫子竟然褒奖你。”   “对此,我入书院这些年,还是头一遭见他如此,就算对宋钦文他也没这般和颜悦色过。”   听有人提起宋钦文,手上挽着笼屉的姑娘忙打断,“提他作甚,阿瑶尝尝我娘做得茶点,她特意给你做了小兔子形状的发糕。”   “为什么我们跟阿瑶的不一样。”   轮番准备茶点之事还是阿瑶提议的,书院姑娘心思单纯归单纯,但偶尔也会较劲,比如在茶点一事上。   “难道阿瑶跟你们一样?”带茶点来的姑娘笑得温柔,口中话语却是丝毫不让。   她说得好有道理,我们竟无言以对,起哄的姑娘安静下来。不过毕竟是年轻姑娘,心里不会存事儿,很快便又恢复了打打闹闹。这次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很快便要进行的绸市开市上。   “阿瑶的册封典仪好像也在那天?”   阿瑶轻轻点头,“看黄历的话,那天是最好的日子,且最近青城事情多,两事并在一处也少些折腾。”   “这种大事你还怕折腾,要是我能当县主,肯定要好生操办一场,让十里八乡、不对,整个州都知道。”有心直口快的姑娘道。   “还整个州,人家阿瑶的县主可是整个大夏都知道的事。”旁边姑娘揶揄道。   “还真是整个大夏都知道,我家客栈所住从西域来的商贾都知道了,而且他们还说阿瑶……”这是位家里开客栈的姑娘,说到这她突然顿住,面色上全是尴尬。   其余人都在叽叽喳喳册封典仪的事,倒没太注意这些事。青城商贸发达,家家户户富庶,对于官员的敬畏反倒没那么严重。即便知晓阿瑶这个县主身份高,女学姑娘们也没有太大反应。当然这点也跟阿瑶的平易近人有关,她并不想因为一个县主活生生把自己过成庙里面的雕塑。   他们没注意不代表阿瑶不注意,奶娘的突然出现让她整个陷入警觉。慢慢靠近刚才开口的姑娘,她小声问道:“西域商贾是不是说了什么?”   客栈姑娘明显吓了一大跳,忙否认道:“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越发肯定,阿瑶神色尽量变柔和,用一种诱导的语气问道:“都是书院同窗,你跟我这般见外?”   “没有,”那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在她坚持望过去的目光中,神色越发紧张。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握紧拳头决绝道:“这可是你想知道的,那我就说了。”   “但说无妨。”   “他们……那些人说你是……石女,心狠手辣连最亲近的人都能下手。”   客栈姑娘声音并不低,旁边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安静下来。   “是女……阿瑶的确不是男的,难道是女的就该心狠手辣?这帮西域来的商贾怎么想的,是不是该多吃点核桃补补脑。”这是家里开剪过铺子的,她最爱吃的东西便是核桃。   这句话引得人哄堂大笑,可没多久便有课业较好的姑娘反应过来,“是石头的石吧,石女,就是不能……”   后面的话被她吞回去,可经她这般提醒,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石女,不就是不能生的姑娘,听说这类人都是铁石心肠。   “阿瑶绝不是那种人。”   “无风不起浪,这帮西域商贾会说这种话,会不会是从别处听到了什么。前面沈墨慈那么多次,咱们不也都信了?”   不少姑娘面露羞愧,纷纷保证这次他们绝不会再中人圈套。   接受着他们对往事的歉意以及现在的保证和安慰,阿瑶心思却转向了别处。沈墨慈!她总算知道自己心里莫名升腾的警觉来自何处。   心里存着事,阿瑶神色间难免有些异样。一般人看不出来,但这却并不包括时刻注意着她的小侯爷。   陆景渊亲自来接阿瑶,在胡府这片胡九龄的地盘上他规规矩矩,但在外面他却是寸步不让。阿瑶去书院他接送,阿瑶去铺子他陪着,阿瑶去桑田时他更是运转轻功带她满地里转悠。   总之在胡府以外,他无时无刻不在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对此胡九龄也表示过抗议,但碍于身份,他只能从自家这边入手,拐弯抹角说阿瑶占据侯爷太多时间、这样不利于侯爷养伤云云。   陆景渊的回答永远只有简单粗暴的两个字——顺路。   他倒也不是找托词,即便在“疗养”,他依旧在帮皇帝舅舅做事。江南是天底下的钱袋子,太上皇在位多年,早已牢牢掌控此地。即便后来碍于一些事不得不禅让皇位,该抓住的他也都牢牢抓在手心。   皇帝舅舅初登基时,整个江南官场大小官吏,十之□□皆是太上皇安插的心腹,以及心腹提拔上来的得力人手。这些人盘根错节,直把江南官场围得跟铁桶般,根系茂密深入地下,牢牢抓住这片富甲之地的每一点油水。水灌不进,油烧不起,新登基的皇帝舅舅只能看一座金山银山隔在水晶罩里,任凭再眼馋也是看得见摸不着,平白心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些年皇帝舅舅一直在给江南官场悄悄换血。可人心难测,再纯净的水滴到墨汁里,也会变成黑色。大环境如此,这也是无可避免。即便有心志坚定的才俊能抵御偌大官场的洪流,剩余精力也不足以支撑他做出什么大成就。   总体来说,这些年收效甚微。   事倍功半、费力不讨好,这些事也必须得去做。得知他要在江南“疗伤”后,宫中补品流水般送来,同时夹杂着皇帝舅舅暗旨——秘查江南官场。   正是凭借此点,他彻底确定皇帝舅舅看穿了他。隔着明黄色加盖玉玺的纸张,他甚至能想象出乾清宫那位对待朝臣一本正经的皇帝写下这封密旨时的愤恨:臭小子,叫你躲懒,给你安排更重的活。   不论皇帝舅舅做何想法,他这边始终岿然不动,以照顾那丫头为先。   没办法,谁叫他天赋异禀,武功才学心计皆远远高于常人。那丫头忙活的空隙,指头缝里露出来那点功夫随便查查,也足够他交差。   霸占住媳妇为先!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心下目标无比坚定,站在书院门口的小侯爷却是满脸冷若冰霜,冻得足下方圆八尺之内的小草都在瑟瑟发抖。   而在见到被女学姑娘簇拥着走出来的阿瑶后,他唇角弧度更加冷凝,脚步却是不自觉加快。走到她眼前,他一个眼刀朝旁边苏小乔丢过去,吓得后者握紧阿瑶小手安慰的那只爪子条件反射般松开。   马车缓缓启程,宽敞的车厢内,对坐的两人相顾无言。   陆景渊在生气,这丫头也太会沾花惹草了,看她离女学那帮姑娘多近。尤其是苏小乔,铺子有事两人凑在一起不说,连在女学中都拉着手,都快成连体婴了。   怎么没见她对他这般亲昵!反正他就是不高兴。   不过小侯爷终究是天赋异禀之人,即便心下不悦,也不妨碍他观察到阿瑶眉宇间的阴翳。   “书院发生何事?”   “没什么,就是有人说我是……”熟悉又让人安心的问候传来,阿瑶下意识地想说出自身烦恼。可话说到最后,想到那羞人的两个字,她还是打住了。   都不跟他说了,这问题很严重。   “恩?”陆景渊加重点危势。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阿瑶不想隐瞒信任之人,再说这事也不是她一个人能解决的。只是“石女”二字,让她如何说得出口。心下半是苦恼半是羞涩,重重压力袭来,她下意识地抓向头上花苞,却先行碰到一只手。   摸到手了!即便担忧着她,陆景渊强大而灵光的脑袋瓜依然分出一个后台窗口小雀跃了下,而后他极其自然地改摸为抓,将她小手牢牢禁锢在自己大手中,顺势坐到她身边。   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从对坐静默无言到执手亲密相依的转变,温香软玉在怀,陆景渊声音也变得温柔。   “傻丫头,告诉我,恩?”   好听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成熟的沙哑。如被蛊惑般,阿瑶抬头,不足一臂的距离间,她清晰地看到少年那张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有如最好的雕刻大师亲手雕琢的杰作,往常带有不屑的唇角这会更是扬起一抹耐心而温柔的弧度,无懈可击的五官被下面玄色交衽衬托出一丝这年纪所没有为威严。   芝兰玉树、君子如玉,人好看到一定程度,仅仅是那那张脸摆在那,就足以让人沉沦。   更何况,拥有这张刀削斧凿般脸的人还对她那般好。   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脑子里升腾起这股认知的同时,阿瑶已经下意识地张口,将青林书院发生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听她说完,陆景渊简直怒不可遏。   石女?好你个沈墨慈,竟敢这般编排他捧在手心里的丫头。   本来还想留她一条性命,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他做出的决定从不会轻易改变。他不仅要留住沈墨慈性命,还要让她活得长长久久。只是她活得怎么样,到时候还想不想活,那就要另说了。   “事情就是这样,”阿瑶声音中带出些苦恼,“景哥哥,是不是我在杞人忧天。可前面发生那么多事,现在遇到点风吹草动,尤其是这种流言蜚语,我总会下意识地往最坏处去想。”   没有握住手的另一只手缠过肩膀,将她小小的身躯占有般搂在怀中,陆景渊多任务的高性能大脑中,后台属于“吃豆腐”的专属窗口比出大大的胜利手势。从亲密相依到直接把人抱起来,他做得要多自然有多自然,连这丫头都没有丝毫发掘,他果然天赋异禀。   当然这种思绪只占了他聪明头脑的一小块,这会他脑子中大多数都被愤怒和担忧所占据。   微微点头,而后他又摇头。将她抱得更紧些,他沉声安慰:“放心,还有我。”   短短五个字却让阿瑶焦灼了一上午的心安定下来。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马车内过分幽暗的环境让她微微有些不适,抬起胳膊她顺手掀开车帘,随意朝外面扫去,却在偶然看向巷子口时愣住了。   为避开胡九龄,陆景渊来书院接人时,从不会直接把她带回去,而是会带着她四处转悠,今日也是如此。马车离开青林书院后,便一路向城南新开的铺子驶去。为了延长独处的时间,侯府特意调-教出来的车夫向来是能兜圈子就绝不走正道。   随着小侯爷占有欲的增强,车夫也是绞尽脑汁在开□□费时间的新线路,今日走的就是新发现的一条。这条路多经过僻静处,七拐八拐想走多久就走多久。在偶然发现新大陆后,车夫觉得侯爷一定会给他多加月钱。   僻静道路的坏处是路窄,马车不便行走。可这也只是对一般车夫而言,侯府出来的车夫,那必然是大夏车夫中的佼佼者,十八弯的山路都如履平地,青城这种青石板路对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在用熟练的技术克服路况后,剩下的便是好处。   各种绕路最大的好处就是熟悉青城,这对于养在闺中十三年,接手胡家产业却对青城不熟的阿瑶很有好处。而另外的好处便是,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都是在偏僻之处进行。   比如现在,阿瑶就在这条多数时候空无一人的狭窄小巷中看到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那是个面色忠厚的中年人,一身稍显宽松的绸衫套在身上,宽大的袖子搭接起来,毕恭毕敬朝着背面穿着西域袍服的商人说着什么。   车轱辘碾压过青石板的声音惊醒了两人,中年人朝这边看来,透过半掀开的车帘,正好看到马车内满脸惊讶的阿瑶。   “快跑。”   想都没想,他直起身,以不符合身形的敏捷朝巷子另一端出口跑去。   “拦住他!”   反应过来的阿瑶朝外面喊道,意识到只有车夫人手不足后,她略带恳求地看向旁边小侯爷:“那是奶娘的儿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这丫头,总算知道依赖她。   享受着她恳求的眼神,陆景渊抱住她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揉捏下被她抽出手的另一只手,他从腰间荷包中摸出两枚铜钱,透过车帘随手往外一抛。   “景哥哥也未曾带人?”   等待的时间好像无比漫长,明明两人只往外跑了没几步,阿瑶却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久到近在眼前的机会马上就要逝去。焦躁之下,她不禁开始催促。   话刚出口,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原本撒腿往外跑的两人似乎被施了定身咒般,维持着伸胳膊抬腿的动作原地不动。   这……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太过惊讶之下,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小侯爷抱下马车,维持着公主抱的姿势往两尊雕塑处走去。   意识到此点她挣扎着想要下来,神色略带羞赧,低头不敢看抱着她的景哥哥。   “不过是觉得你心急,看你惊讶走不动路,顺便带你下来。”   头顶冷冽的声音传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声音较之平常更显威严,太过威严之下总觉得是在掩盖些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他在掩盖些什么,明明说着顺便,但他却坚定地抱着她走,一直走到两尊雕像跟前才放他下来。   “景哥哥?”盯着他手臂,她疑惑道。   “帮人帮到底。再说就这么两步路,放下来麻烦。”   那你耳根怎么红了?敏锐地察觉到此点,阿瑶拧了一上午的眉缓缓舒展,自带三分笑的脸上重新恢复晴朗,仰头朝他甜甜地说道:“景哥哥真好。”   知道他好就行,陆景渊凌厉的神色变得温和,走上前直面两尊惊恐的雕塑,先问道那尊穿绸衫的。   “你是胡府曾经的奶娘之子?”   说完他靴尖轻点地上石子,石子飞扬打在绸衫男子身上,解开哑穴的他哆嗦出声:“妖……妖法。”   也不怪他如此惊恐,宋钦文长得也算是俊美的,可跟眼前少年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别。此人容貌之英俊,完全不像世间之人。可这般好看的外表下,他的气势却是着实吓人。被他看着,他只觉有三万六千根尖针朝着他每一根毛孔里戳,直接要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看穿他一切秘密。   传说中的炼狱修罗,便是这等容貌与内心完全相悖的存在。   这手神乎其技的手段,人还没到跟前他便已无法言语动弹,不会真的是阿修罗吧。   奶娘之子完全被吓傻了,半晌说不出话。   见此阿瑶叹息一声,缓缓上前,开口便直切主题:“奶娘是不是还活着?”   随着她开口,旁边见她走过来,早已收敛气势的陆景渊轻咳一声。仅仅一声,便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娘还活着。”   晨间入书院后,初闻苏小乔说起此事,阿瑶第一反应便是不信。毕竟奶娘已经死了,在偷窃之事被发现,言行审讯时自杀。她虽未曾亲眼所见,但胡府好多下人亲自经受过此事。甚至连奶娘的家人,都已经为其操办过葬礼。   已经死掉的人又怎么可能活过来?   可苏小乔信誓旦旦,说她见到过奶娘本人。也不怪她认识奶娘,胡家在青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身为奶娘地位本就姑娘身边大丫鬟还要高,再加上手里还有个言听计从的姑娘,连带着奶娘在青城也算是个人物。她那人要面子,生前没少在人前露脸,知道她相貌的人也不少,苏小乔能认出她也在情理之中。   见她言之凿凿,阿瑶也不好反驳。而后客栈家姑娘那番话,让她隐约有了种感觉——或许小乔没有看错。   刚才在马车上有了景哥哥保证,心安后她逐渐恢复理智,这会见到奶娘之子,她迫切地想要确定心中疑惑。   肯定的答案说出口,语气中的五味杂陈等种种情绪纷纷没有,她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   “沈墨慈想办法安排她假死,然后救了她?”   奶娘之子瞪大眼,姑娘跟阿修罗在一起,也有了通灵之术?这话说得,怎么好像她亲眼所见似得。   阿瑶单从他惊讶的神情中,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一直盘桓在心中的疑问解开,前世在胡家落败后釜底抽薪,卷走她多年积累珠宝首饰,彻底断了她救急银两的奶娘,果然是沈墨慈安□□来的眼线。 ☆、第127章   有小侯爷这尊大杀器震场,阿瑶很快撬开了奶娘之子的嘴,将他知道的全部问出来。   奶娘还活着,此点她隐约已经预料到,这会听到他确认并不算惊讶。可让她惊讶的是,沈墨慈竟然也没死。   在虎牢峡时她忙着照顾受伤的景哥哥,剩余时间还要逐渐适应他越发灼热的眼神和越来越娴熟的亲近。对,就是娴熟。明明刚表露心计时,景哥哥是个那么纯情的少年,甚至连拉她的手都不敢。可在楼船上养伤那段时日,他越来越发孟浪,开始只是趁着喂药时“不小心”抬头过猛,唇角碰触到她手指,而后在她洒了药时及时握住她的手,帮她避开烫人的药汁。   刚开始种种体贴举止让她大为感动,可次数多起来后她也察觉到不对。   他不是武艺高强么?怎么比普通人还要笨拙。   两世为人终于开情窍的阿瑶很快回过味来,正在她羞涩不已时,沈墨慈死讯传来。   “落入虎牢峡?”   想起虎牢峡湍急的江水、遍布的暗礁,连船都能翻的地方,人又如何生存,沈墨慈必死无疑。得知此点后她心下百感交集,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前世害得她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沈墨慈就这么死了?   尸骨无存,死得好!   就这么轻轻松松被江水冲走,未免也太便宜她!   两种念头在心中交织,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慨叹。人死如灯灭,随着她的死,过往那些恩怨情仇也悉数消逝。她也不必再执着,胡家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去做,她没工夫去想那么多。   既然大仇已报,那她也该把多出来的精力放在有意义的地方,比如回馈对自己好的家人,还有景哥哥。   明悟后她开始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应该珍惜的。再次面对景哥哥的“笨手笨脚”,她多了些宽容,努力克服自己心中羞涩去接受。当然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无法接受,忍不了的话她就会反击回去。拿起药碗直接往他嘴里灌、毫不留情拍掉他咸猪手,甚至连直接开口叫他注意点,等等行为她都做过。   然而收效甚微。   无论她用语言还是行动表示反对,他依旧故我。人前规规矩矩,要多君子有多君子,人后却跟块牛皮糖似得。不仅如此,他手段越发高超,仗着头脑灵活武艺高强,经常她一个不注意,人就已经被他搂在怀里了。   比如刚才在马车上,再比如刚在下马车时,更比如说现在。   命姗姗来迟的暗卫处理后续之事,两人上了马车继续往城南铺子赶去。坐在马车中,阿瑶思考着刚才问出来的话,努力想理清思绪。一个走神他已经靠过来,单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放在她头发上。   “景哥哥!”阿瑶略带着急道。   “恩?”   “你、的、手!”阿瑶逐字说道,每个字尾音都咬得很重。   她以为自己咬牙切齿面露狰狞时很有威慑力,可看在陆景渊眼里,怀中小丫头一双杏眼瞪得猫儿般溜圆,白嫩中带着点红润的腮气得圆鼓鼓,花苞头上几缕碎发因为方才苦恼时的抓挠伸出来,整只小脑袋如个冲了气的河豚。   好想让人戳一戳。   心随意动,抓在花苞上的手放下来,食指朝她腮戳去,在触碰到柔软的肌肤时改为捏。   “吐~艳!”被他捏住腮,阿瑶发音有些含混不清。   “傻丫头,你刚想得太入神,后背差点撞疼了。”   怎么可能!她的马车是阿爹花大价钱命人定制,用的是官府所用工匠,手艺精巧不说且格外注重享受,该包的地方全都用皮子包起来,里面还垫上一层南洋商人远道运来的海绵,根本就不可能伤到人。   回忆着自家土豪的马车,阿瑶脸上满满写着“骗人”两个大字。   真傻,怎么能这么可爱呢。陆景渊神情越发宠溺,耐心解释道:“前几天事情忙,你要在车里看书,临时加了个壁灯。”   随着他的话阿瑶扭头,还没等完全扭过去,余光就已经看到那个用掐丝工艺做成的鲤鱼戏水金制壁灯,整个壁灯挂在马车上,在平滑的皮质车壁上尤其显眼。   “我怎么会坐到这边?”   壁灯悬挂方向的关系,这几日她习惯性坐在对面,怎么突然就改了方向。   是他刻意引导的,连角度都算好了,不然又怎么能有机会抱住。当然陆景渊绝不会说出自己这点小心思,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无奈道:“方才你想事情出神。”   刚她的确被沈墨慈还活着的消息给惊住了,坐错了边也完全有可能。   这点小事就不要计较啦,此刻的阿瑶完全忘了,下意识做出的举动往往会遵循过往习惯,正因如此她才更不会坐反了。此刻的她完全没想到这点,只是吐吐舌头略带恳求地看向景哥哥。   软软的神情看得陆景渊心下酥酥麻麻,捏住香腮的手伸开整个覆在上面,轻轻抚摸下,他罕见地温柔:“别碰着头就好,刚在想沈墨慈的事?”   “恩,”阿瑶点头,然后说出自己猜测,“从奶娘儿子和那西域商贾口中打问出来的消息,乍看起来好像是沈墨慈知道几次三番的事让青城百姓有了警觉之心,再传流言蜚语他们不会轻易上当,所以便利用从大夏四面八方赶来、尚对青城局势不熟的商贾。”   陆景渊没忽略她话中重点,“乍看起来是这样,那阿瑶觉得实际上是怎样?”   阿瑶语速放缓,一点点说出自己猜测,“从最开始沈墨慈就在想方设法坏我名声,看起来她好像对我有些天然的敌意。大概是一山不容二虎,胡沈两家在青城相争多年,身为两家姑娘自然也要分出个高下,如此她抱有敌意也在情理之中。可往深处想,这当真只是姑娘家的意气之争?沈墨慈早已插手沈家产业,沈家好多主意还是她在幕后策划,她早已把整个沈家视为囊中之物。”   这丫头,竟然想到了这点,听到这陆景渊已经大概明白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顿了顿,调整个舒服的坐姿,阿瑶继续说道:“而我……不管我才学如何,整个胡家只有我一个,日后产业还是要交到我手上。沈墨慈与我的纷争,归根结底还是胡沈两家间的纷争。或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将我列为宿命仇敌。”   这也是在沈墨慈“死后”,阿瑶觉得万事尘归尘土归土,追忆过往时才有过的感悟。   前世她与沈墨慈从未有过争执,为何她要对她赶尽杀绝?到底两人中间隔着什么仇怨?重生后面对沈墨慈多年积累下来的优势,见招拆招时她曾屡屡疑惑,直到近来她才想明白。   他们两人,生来便是敌人。   “如今沈家落到这等境地,沈墨慈的恨只会更深,而且她不会甘心。沈家在青城已是声名狼藉,挽救亦是做无用功,从外来商贾入手,也算是另辟蹊径,指不定会柳暗花明。如今我开始接手胡家生意,阿爹也在拜师仪式上公开表态由我继承胡家,我代表的是整个胡家。若是坏了我名声,那她便有机会说服那些商贾,重新东山再起。”   将心中猜测一股脑说出来,阿瑶心情越发沉重。而身边人的点头肯定,更是在这份沉重上又加上千钧担子。   “景哥哥,你也觉得是这样?”   “我不觉得,”陆景渊摇头,既然她能猜到,他也就不必再卖关子,“事实本身便是如此。”   阿瑶皱眉,沈墨慈始终是她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再次跟她对上,她只觉心烦意乱。   不就是曲曲沈墨慈,一股破落商户的庶女,有什么好怕的。她是缺钱、缺名声还是缺靠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这丫头还是太软弱了些,不过也正因如此,才能让他有用武之地,有机会好好保护她。   “平民百姓易被蛊惑,不过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事实真相如何无关痛痒。但那些商贾可不一样,先不说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单是绸缎生意关乎身家,他们也不会凭借一面之词便草率下决定。如今阿爹是青城会首,胡家占据着青城仁义名声,无论如何都是你们占上风。”   阿瑶稍稍把心放回肚子里,可难免还是有些担心。   “我胡家诚信经营,卖得布匹衣裳向来是料子最好、款式最精美,单论经商自然不惧任何人。”   虽接手胡家生意时日不长,但阿瑶有这方面的自信。可对上沈家,尤其是沈墨慈,不止要考虑这些。   “可沈墨慈向来诡计多端,前面她甚至能说动吴同知造反,谁知道这次她会不会请来什么助力?”   这点她都想到了?陆景渊波澜不惊的心中微微起了涟漪,这丫头只是容貌随了宋氏,长得娇憨些,芯子里却是彻头彻尾的胡家人,完全随了那只九尾老狐狸的敏锐。   沈墨慈还真是请来了大靠山,拦截到的密信恢复原状后又放了回去,若是不出意外沈墨慈应该能说动那人。有了官员介入,沈家还真有一线生机。当然,这前提是没遇到他。   想到这他傲然道:“助力?能比得上本候?”   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先不说京城那大夏最尊贵的三座巨无霸靠山,单这些年他自己打拼出来的硬实力,一般人撞上来也得碰个头破血流。   景哥哥好像是挺可靠,阿瑶那点坠坠的心彻底放平,信赖地看着他。   “恩,有景哥哥在我就不担心了。”   一句好话就想哄得他当牛做马?陆景渊重重地咳嗽声,大爷般坐在对面座位上,冷峻的下巴点点身旁位置。   阿瑶羞红了脸,低头对对手指,如小蘑菇般挪过去,在离他半臂远的安全距离坐下。还没等坐定,旁边之人已经挪过来,修长的手臂如铁钳般将她牢牢箍住,顺势一提坐在腿上。   “马上到城南,车里颠,这样坐舒坦点。”   窝在她怀中,羞红了脸的阿瑶心底泛起浓浓甜意。   抛却尴尬,好像他的接触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非但不难受,被他这般关心和体贴,她还挺开心和温暖。   那就不要排斥了?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小侯爷欣喜地发现,他的水磨工夫终于有了成效,他家傻丫头好像突然开窍了。   最开始是在两人去城南铺子,这间月前才开张的铺子如今生意异常红火,虽然规模不大,但每日赚得却不少,以至于那丫头每旬合账的频率增加至每半旬一次。采购、制造以及售卖等等杂事处理完后,两人来到后面院子里。因阿瑶今日到来,水井旁的秋千架照样换好了鲜花。坐在上面闻着阵阵花香,在他以坐不稳为由去抓她胳膊时,她小手抓住了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带着她独有的轻柔。   或许是得知沈墨慈还活着的消息太过脆弱?   惊喜来得太快,这让他反倒有些难以接受。可随后几天她却表现得越发明显,先是来送补汤时主动拿起勺子喂他,再是拿出胡家成衣坊今夏新衣花样跟他一起选。   种种表现让他从不可置信到怀疑,伴随着一次次惊喜,怀疑越来越弱直到最后肯定,彻底肯定后他的内心简直狂喜。   她在主动接近他,渴求了两辈子的姑娘主动关心他、碰触他。   狂喜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贪婪,即便看出她已经在很努力地关心他,可他觉得这远远不够。因为她还会关心其他人,要去读书识字,还要掌管后宅中馈,更要打理生意,那么多的事压下来,她分给他的时间很少。   这怎么能够?他希望她只看到他,只关心他,将所有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被自己这种疯子般的病态占有欲吓到,陆景渊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执念有多深。或许在前世,在一次次躲在京郊四合院茂密的枝叶间看她时,感情就已经如夏日的阳光般炽烈。   可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伤了她,敏锐地意识到此点,再次面对她时,陆景渊开始下意识地逃避。   自打抓到奶娘之子,撬开她嘴后,阿瑶就陷入了空前的忙碌中。她发现前世今生自己对上沈墨慈,要么在犯傻压根不知对方敌视自己,要么就是在被动防守见招拆招,总而言之总是处于被动,等到别人欺压上门才有所反应。   这让她觉得很憋屈,也很不甘。   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么?先前她对人情往来一窍不通,生意上的事更是一问三不知,即便憋屈也只能忍着。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想再忍下去。   将问出来的消息告诉阿爹后,在胡九龄怒不可遏想把这事大包大揽、立誓要给那些人摆平时,阿瑶急忙打住了他,言明自己的仇自己报。   再三劝说后,见她坚持,爱女心切的胡九龄也只能答应。不过他还是不放心,把胡家最有本事的胡贵直接派到了她手下。   阿瑶知道自己斤两,没有再多坚持。考虑到贵叔是大管家,平日还有很多事要忙,她先要了贵叔亲自带出来的大徒弟,这也是阿爹为她掌管胡家生意培养的后备嫡系人马。   人员到位后她没有派出去散播消息,而是命他们提着样品前往各处会馆客栈拜访,打探清楚这些商贾的需要。大夏幅员辽阔,东南西北气候、风俗皆不同。不问不知道,问出来才知道信息量有多大,以至于她又多了一桩事——整理各处商贾需求,然后反馈到胡家铺子。   当然她也没忘了自己跟苏小乔合伙开的小铺子,根据各地需求不同,与苏父再三商讨后,她新添了些大小、花色不同的迷彩头巾。第一批样品已经做出来,随着胡家下人推销往各处会馆,目前已经有不少商贾表示有兴趣。   本来她已经够忙了,再加上这些事,整个人直接忙成了陀螺。等她好不容易有空时,才发现景哥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主动找她。   “景哥哥最近是不是特别忙?”   如往常般端着补汤走到隔壁院落,拿起勺子刚想舀起来吹,床上玄衣少年突然伸过接过药碗,“你忙,喝药这等事我自己来就是。”   “哦。”阿瑶呆了下,还是乖乖放下勺子,然后起身朝后拿起只瓷杯,“那你先喝,我给你倒杯蜜水,去去苦味。”   “我自己倒就是。”   这句话出来,阿瑶终于察觉到不对。倒不是她有多敏锐,而是倒蜜水这事另有渊源。   她也是被伺候的主,即便有心,好多照顾人的细节也压根不懂。虎牢峡他受箭雨冲击导致受伤后,楼船上人手不足,她担负起了照顾他的重任。那会他除了趁机摸她手等诸多小动作外,还提出了诸多要求。   比如药要吹得不凉不热喂着喝,不然会吐;再比如喝完药后要倒杯蜜水,冲去嘴里苦味。   种种要求之细,饶是她耐心好,有时候脾气上来也想撂挑子不干。这蜜水便是如此,当时船上没蜂蜜,想买必须得停船多留一天。她出来时日久了想快些赶回去,而他却坚持停船靠岸买蜜。她起了拧劲,直接跟他吵起来。   当然只有她一个人在吵,他一句话都没说,披上件衣裳、运气轻功直接带她下了楼船。然后那一晚他们没买蜂蜜,他带她去看那座城池里最美的花,赏花完后又去吃各种小吃。结果她玩够吃饱喝足,而他却因运起轻功咳嗽了一晚。   当时他们多亲密,怎么如今他对她这么冷。   往事历历在目,阿瑶终于回过味来。看着专注于药碗,半个眼角都不给她的景哥哥。累了一天回来的她只觉得无限委屈,拼命想忍住,可热意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上眼角。   “景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呜呜。”   捂住嘴,她扭头往外跑。还没等跑到门口,一阵风刮过耳畔,原本躺在病床上喝药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第128章   他好像伤了那丫头的心。   看到阿瑶扭头瞬间杏眼中闪过的晶莹,这种念头瞬间在陆景渊脑海中升腾,转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他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是控制不住自己越发强烈的占有欲,明明是自己出了问题,为何到头来却要她承担后果?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腾空,摸着房梁越过,落地挡在她跟前。玄衣下的手伸出来,牢牢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没有。”   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一跳,堪堪反应过来后,阿瑶便听到带有浓浓懊恼的两个字。心下有些异样,可她单线程的脑袋瓜全都被他方才的冷漠所占据。   景哥哥在躲着她,明明是他先接近她,好不容易她鼓起勇气做出回应……越想越委屈,泪珠子在眼眶转了几圈,终于兜不住溢出来。   “莫……哭啊。”   他真把她惹哭了,笨拙地将帕子凑到她脸上,从未哄过女人的陆景渊有些束手无策,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   罕见地温柔语调让阿瑶觉得越发委屈,情绪越发外露,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   必须得说点什么。手忙脚乱地应对着面前喷壶,陆景渊完全被她泪水扰乱的大脑终于冲破那层别扭,开口解释道:“不是有意躲着你。”   “骗人!”含混不清地说着,阿瑶哭得越发厉害。   “真不是有意,我只是怕离你太近……”   后面的“伤着你”还没说出来,院外突然响起青霜的呼唤声,这声音对如今伤心欲绝的阿瑶来说不啻于天籁。   哭了这么久她的眼泪基本已经干了,扭头就着方才端进来的水盆洗把脸,擦净后她胡乱理下头发,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因哭泣而干涩的脸稍稍舒适些后,她强撑起心底那丝骄傲。   “时辰不早,民女先行告退。”   躲着她?她还没功夫搭理他!   中馈、铺子、绸市、读书,她每天都要忙死了!省下这功夫她做点什么不行。   灵台稍稍恢复清明,再往外走时,阿瑶脚步不疾不徐,完全体现出胡家自幼的良好教养。   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以及方才自称“民女”,陆景渊心下暗道糟糕。当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儿颜面、侯爷架子,就着方才被打断的话借着说道,“我是怕离你太近,伤到你。”   “伤到我?”阿瑶声音中露出些许嘲讽,当然依旧夹杂着浓浓的哀怨。   “对,”陆景渊闭眼,以壮士断腕的语气说道:“须臾不见兮,思之如惶。”   这话是什么意思?往外走的阿瑶太过惊愕,以至于停下了步子。扭头往去,四目相对间,少年深邃的眼眸牢牢将她摄住,开口道:“离太近了,我怕会忍不住束缚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阿瑶愣在原地,与以往冷漠截然不同的热情渐渐驱散了心寒,热乎乎的心中甜蜜气息蔓延。   “姑娘。”   外面青霜略带焦急的声音传来,瞥见少年突然幽冷的神色,阿瑶肿核桃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唇角微微勾起。   “马上就是就寝的时辰,再不回去,明日早膳阿爹阿娘又该询问。”   说完她敛衽一礼,迈着淑女的小碎步踏出房门。   目送她出门,刚“不顾颜面”剖析心迹的小侯爷愣在原地。这丫头,怎么跟他预期中的反应不太一样。   更让他发愣的事还在后面,接下来的几日,阿瑶待他陷入了空前的冷漠。平日相见皆按规矩行礼,每晚的补汤补药也皆是遣得力丫鬟送来,总之能不碰面就不碰面,即便碰面也是恪守礼节不越雷池一步。   两人间的关系,瞬间退回到了他初来青城时的状态。   陆景渊心里那个怄,偏偏他还不能说出来,毕竟弄成今天这样全是他的原因。又是夜深人静时,看到院中端着药碗走进来的丫鬟,心中“正”字默默加上一横,凑齐一整个。   已经五天了,整整半旬那丫头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这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   是时候做点什么。   将药汁随手泼在窗外花丛中,玄衣翻飞,陆景渊登上房顶,直接朝着城西沈家那边赶去。   自打在竞争会首时名誉扫地、连带着百年积累的家中库房也因“失言”而被掏空后,整个沈家就陷入了要啥没啥的凄惨境地。短短一个月,原本虽比不得胡家豪华、但总算青城第二份的庭院内野草疯长,一派萧条景象。   月影重重,微风浮动,没过膝盖的草随风摆动。一身玄衣的陆景渊翻入院内,直冲有光亮处奔去,骨节分明的大手中捏着个纸包。   靠近,刚想寻找可以潜入房间的窗户,房内传来的声音让他顿住。   “胡家那边可安排好了?”   “多亏宋家那边传来的消息,我们的人手已经顺利潜入胡家库房。”   再开口时,沈墨慈声音中明显带出点精神:“事情尚未成,万不可掉以轻心。”   沈墨慈在打胡家库房的主意,他好像从未听说过此事。脸色渐寒,陆景渊转身走到房山,搬开墙角不起眼的石头将手中专为她调配的药包压下,而后转身隐匿在夜色中。   离开沈家后,他并没有如往常般回胡家夜袭绣楼。倒不是他不想回,也不是他怕自己伤着阿瑶,而是他根本没法潜进去。   自打五日前那丫头哭着走出客院后,绣楼守夜的人突然多起来,绕是他武艺高强也不可能同时点那么多人睡穴。   那丫头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不仅不再接近他,反过来还阻止他的接近。认识到此点,陆景渊心下懊悔排山倒海般袭来。   习武之人精力较之常人本就旺盛,在没认识那丫头之前,他是靠各种高难度的任务来打发时间;重生后见到那丫头,原本的男儿雄心壮志慢慢收敛,财势他不缺,就想跟那丫头日日相对悠闲惬意,为此他借口养伤留在青城。   这会那丫头不理他,突然间他尝到了寂寞的滋味。   这种空闲让他颇为不适,只得找点事做来打发。夜探沈家偶然发现沈墨慈阴谋后,他没有愤怒,反倒有种“终于有事做”的兴奋。   运起轻功很快来到胡家堆放绸缎的库房,这些时日陪着阿瑶打理生意,对于胡家各处库房他也有所了解。建在外院,但有一条密道跟那丫头拔步床相连的是装财宝的库房,里面有胡家百年积累;其余各处堆叠着生丝、熟丝、染料等各种原料;而离鉴湖码头最近的这处,则是放置进贡所用极品绸缎之处。   胡家大小库房实在太多,沈墨慈多长个脑子也不可能全算计到,她最有可能动的便是此处。   虽然沈墨慈说话时已经很小心,没有泄露过多信息,但他还是第一时间瞄准此处。   飞檐走壁沿着库房外墙巡视,他以多年完成高难度任务的敏锐眼光找寻着好下手的角落,没几眼便在角门连接的拐角处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悄无声息地靠近,就看到几个穿着胡家家丁服的下人手里正拎着油桶,最前面那人站在角门前,手里握着铜锁,把簪花用的细铜丝伸进去拨弄。   “开了!”拨弄许久终于成功,开锁人兴奋地喊出声。   “不错。”   得到认可的开锁人重重地点头,还没等点两下,他突然意识到声音不对。循声望去,就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少年。少年容貌之俊美无铸世间罕有,可他身上那股由内而外的冰寒气质却让人不寒而栗,甚至不敢再去看他的面容。   “锁开得不错。”   陆景渊走上前,伸手拍拍他肩膀。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仅凭气势便已震慑住这些人。   当然,王霸之气也只能震慑住片刻。眼见阴谋败露,众家丁放下油桶,撸袖子随时准备大干一场。还没等挪开脚,一张明晃晃的金牌亮在他们面前。   “这是……定北侯。”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照亮这个稍显阴暗的角落,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而随着这一声,撸起袖子的众人瞬间退缩了。   “跑。”   这可是定北侯,仅仅因为他虎牢峡遇险,本州一手遮天的吴同知彻底遭殃,被连根拔起。吴同知尚且挡不住的人,岂是他们这帮小虾米所能招惹。   逃,赶紧逃!   恐怖弥漫到心头,僵硬的四肢终于恢复知觉。可刚迈开步,方才在身后的少年便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后面,牢牢拦住他们去路。   “这身衣裳还真是碍眼。”叹息般说完,他话锋一转:“我可以不计较今日之事,但你们必须要去做件事。”   开锁人眼中涌出强烈的升级,“不知侯爷所讲所为何事?”   “继续完成你们手中之事。”   什么?他们没听错吧?提着油桶,众家丁眼中涌出强烈的不可置信。   “向东走,铜雀街中间最大的那处绸缎坊,想必你们应该熟门熟路,记得把衣裳还回去。”   那不是他们东家铺子?家丁们迟疑起来。   “恩?”   头顶冷恒声传来,强大的压力下家丁们终于顶不住压力,点头应下。   黎明破晓,沈家后宅苦等整晚的沈墨慈终于收到消息,库房烧了,不过烧得并非胡家进贡库房,而是她秘密放置在暗处的那批货。 ☆、第129章 6.23更新   目送前来胡家泼油放火的家丁原路返回后,站在角门旁,望着院内与胡府客房中如出一辙的桂花树,陆景渊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往日这时辰,他早已靠桂花树遮掩潜入香闺,“抱”得美人归。   偏偏一不小心惹到那丫头,又偏偏他是个不善于解释的……不对,当日他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可惜那丫头太笨听不懂,亦或是她听懂了感到害怕。比起前者,后面这种猜测更然他感到焦躁,所以他宁愿相信是那丫头太笨。   反正她一直都那么笨!   那事实真相又是如何?胡府后院闺房内,侍立桌、体贴地给自家姑娘磨墨的青霜也在问这个问题。   “先前有侯爷帮着,姑娘理起账册来也快些。自打他不来后,您每日都要忙到三更半夜。姑娘,您和侯爷是不是在闹别扭。”   磨墨的动作缓下来,青霜体内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没有。”   握笔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阿瑶很肯定地摇头。   “那姑娘为何这般,莫非是顾忌着老爷?”   拨弄算盘慢慢核对完最后一笔账目,确保万无一失后阿瑶搁下笔,抬起头就看到一双好奇的眼睛。   青霜这丫鬟,现在是越来越不怕她了。看到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的青霜,她总不由想到前世那个被奶娘随口诬陷,乱棍打得血肉模糊至死的丫鬟。心下存着一丝愧疚,平常她总会多纵容她些。   而正是这些细微处的纵容,让她的命运完全改变。   经由青霜的变化,阿瑶隐隐有所领悟:许多看似大的事,平时细微处早已一点点露出端倪,只不过到关键时刻才爆发出来。   不仅青霜,前世的胡家也是如此。正因为她十三年来耽于享乐,对生意一窍不通,到关键时刻即便接手胡家生意,也是一头雾水,只能任由宋钦文糊弄,最终被沈墨慈夺去家财。   那她与景哥哥的感情呢?   她不是不分好歹的人,景哥哥对她有多好她也知道。可问题时她对他太好了,好到将所有烦心、麻烦之事默默担起来。   被这样郑重对待,她的确很幸福,但同时也很心疼。   心疼之余她还有些担忧,这样单方面付出、单独一方承担所有责任的感情又能维持多久?   即便是铁,也会在锻造锤一次次的捶打中变形、弯折,更遑论血肉身躯的景哥哥。她希望自己可以成长为他可靠的后盾,平时他为她遮风挡雨,等他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她也能站出来搭把手。   可现在他什么都不告诉她,这让她无处下手。她想改变这一切,所以即便现在再想他,她也得忍一忍。   刚想到这,眼前一只手来回摇动,伴随而来的还有青霜略显嗫嚅的声音:“姑娘,青霜是不是不该问?”   阿瑶迅速收敛心神,边合拢账册,边朝她温和道:“无碍,我和景哥哥之间确是有些事,不过并非多大的事,过几日就好了。”   已经过去五天,这段时间内她也不是表面上表现得这般平静,最起码客院中每日早中晚用了些什么、几时用的,这些她全都一清二楚。不用刻意打探,每日掌管中馈,她想不知道就难。   所以她知道这几日客院中剩饭越来越多,用膳时辰也越来越晚,甚至每次传膳的丫鬟所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景哥哥也不是全无反应,不仅如此,对于向来波澜不惊的他来说,这反应已经算是很大。冷战有效,而且她估摸着这火候也差不多了。   心下有数,眼见月亮升上梢头,她打个呵欠,走到拔步床边吩咐道:“青霜,自明日起,多派点人手盯着沈家。”   她得做两手准备,有些事别人不告诉她,难道她就不能自己查探清楚?   心里有了谱,她也不再烦躁,拉起被子整个缩进去,很快陷入沉睡。   在阿瑶好梦正酣时,鉴湖码头边突然出现一只玄衣“水鬼”。   赶走沈家意图纵火的下人后,闲来无事又不想回胡家客院的陆景渊开始肆无忌惮地晃悠,边晃他边猜测着那丫头突然对他冷若冰霜的缘由。究竟是被他伤着了?还是被他吓着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猜测开始在他心里打架,彼此交替着占据上风,弄得他一会心烦意乱,一会几欲癫狂。   那丫头不理他,必须得想点法子哄哄她。   这个念头刚在心里升腾,他已经想出主意。夜色中玄衣翻飞,直直地朝青城官衙方向赶去。   青城县令最近日子过得很是不安稳。江南本是大夏膏腴之地,而青城绸市更是仅次于淮南盐市的繁华,作为一县父母官,他不说被人供着,城内商贾对他也是客客气气。加之胡沈两家相争多年,谁都奈何不了谁,他这掌权的县令更成为超然存在,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可小侯爷来了后,短短一个月内却是天翻地覆。胡沈两家几十年的平衡被打破,背靠大树好乘凉,胡老爷更成了他头顶上的半片天。好在他也不是喜好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挥霍的贪官污吏,胡老爷亦是知礼之人,两人倒也算相安无事。   这边说服自己后,他很快将心态调整过来。可刚适应还没几个时辰,前方传来消息,小侯爷归程船队在虎牢峡遇袭,其本人更是下落不明。这位侯爷可不是那等空有爵位的花架子,光看他那位生母,也能大体估量出其地位之崇高。这位虽只是侯爵,但份量一点都不比京城里那几位国公爷轻。他出了事,本州官员可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胡沈两家终于争出个上下,鹬蚌不再相争,他这渔翁顶多损失点黄白之物。可小侯爷下落不迷,他可能要丢的直接是头顶乌纱帽。想到此点,他心里那个着急,每日早晚三炷香的供奉,那架势比祭拜祖先时还要虔诚。   大概是他的诚意感动上苍,终于小侯爷平安归来。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前方传来消息,他头顶上的那片天,吴同知造反,这次失踪之事完全是他造成。   造反?不会牵扯上他吧……想到逢年过节送上去那些孝敬,县令头顶上的白发如春天的野草般——蹭蹭蹭往外冒,而且还长得飞快。   当陆景渊踏月而来时,寝食难安的县令正点灯熬油,坐在西洋镜前,拿着只铜镊子挑拣着这几日新生的白发。   不是县令爱好太奇葩,都是科举过来的,吟诗作赋他也会,可他现在急得只想把头发。拔着拔着,镜子里突然出现道身影。   愣了两秒,他惊恐出声:“鬼啊。”   那身影离他越来越近,俊美无铸的面庞清晰地倒映在镜中,好像有些面熟。再愣了愣,终于他反应过来。   “候、侯爷,下臣绝对没有谋反。”   “谋反?”   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讨好那丫头,陆景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冰冷的语调听在县令耳朵里,那就是兴师问罪,顿时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县令表现得如此明显,陆景渊再傻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何况他本身就聪慧异常,须臾间便已经将他心思猜透。他做事向来光明磊落,这会自然是不屑于用此事胁迫人,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后,他直接道明来意。   “近来因虎牢峡之事,州内很是不平,宵禁尤其要看牢些,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能乱了阵脚。”   侯爷相信他是清白的,头顶上脑袋可算是保住了。将心揣回肚子里,惊魂余悸的县令完全无暇思索其它。听到小侯爷嘱咐,忙指天发誓定会恪尽职守。   等到那满身气质比三九朔风还要冷冽的男人离去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侯爷特意嘱咐宵禁之事,究竟是何意?   还没等再三琢磨,东边天幕传来火光,同时前院响起嘈杂声。披上衣裳出门,正好见师爷来报,城中某处仓库走水。   “那赶紧派人去救……”最后一个“火”字还没说出口,想起小侯爷方才嘱咐,他硬生生打住,而是询问道,“何处走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墨慈藏在暗处的产业,别人有可能不清楚,但身为本县父母官,地头蛇般的存在,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即师爷凑过头来,附在县令耳边说道:“是城中一家堆积布料的库房,沈家暗中的资产。”   “沈家?”   县令皱眉,沈金山以前给过他不少孝敬,可如今……   想到小侯爷周身冷冽的气质,县令暗暗摸下头上并没有带着的乌纱帽。   “吴贼谋逆,最近州内时局不稳,宵禁必须得按规矩来。沈家那边,你派个人暗中说一声。”   知会声,沈家有办法的话自己救下火,做到这份上他也算是仁至义尽。打个呵欠,入睡前县令这般想着。   他是这样想的,可他却忘了一件事: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沈家可不是先前那个可与胡家并肩的庞然大物。几次打击过后,连带着还有与前同知吴有良藕断丝连的关系,如今的沈家完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别提闯宵禁去救火。   县衙的传信很快送到,坐在荒芜的院落内,正盘算着几封密信进展,想着如何翻身的沈墨慈,听到这则消息后完全懵了。   “走水?不是胡家库房?”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家里出事,忙完后突然想换个环境。我在上海找了份工作,刚安顿下来。   耽误这么久,对不起大家。这文脉络已经整理好,我会快些完结哒。 ☆、第130章   半夜三更得知库房被烧的消息后,沈墨慈当即愣在原地。   “那处库房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怎么可能被烧?”   还没等她开口,卧房外有声音传来。沈金山坐在轮椅上,被沈府管家推上来。此刻的他全然没了重伤卧床修养之人需要有的闲适安逸,反而有些怒不可遏。   “怎么可能?”沈墨慈重复道。   “怎么可能?”沈金山干脆把话挑明,“我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头子,自然是无心管这些。这段时间,沈家可只有你在上蹿下跳。”   沈墨慈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然后脸上闪现出浓浓的不可置信。   “你……这是在怀疑我?”   震惊之下,她甚至连阿爹都不想叫了,“这些年我为沈家忙上忙下,即便中间拿过房契,那也是沈家对不起我、把我推出去当替罪羊在先,且为此我也付出过代价。如今我回来,竭尽所能忙前忙后又是为了谁?”   库房中堆积的那些布料是她翻盘的最后资本。虽然恢复了前世记忆,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里没有东西,那些老奸巨猾的朝廷官员又怎会理会她?这些时日她跑前跑后,最根本的还是要有这批布料。   本来她安排好好的,在开市前夕烧掉胡家进贡的库房,待后日青城绸市一开,京城北下的官员过来,再将此事捅出来,到时胡家便是重罪。   虽然胡家在征募军饷时出力不少,但绸市当日,当着大夏南来北往的商客的面发生此事,就算为了保全天家脸面,也会严办此事。   前世她便是这般谋划的,利用宋钦文的痴迷收拢所有极品生丝,从根源上断了胡家进贡的布匹,逼得那只老狐狸不得不进京。而只要他能离开青城,再动手就要简单很多。她可没有沈金山那种惺惺相惜的情愫在,直接把他尸体扔下一处食人鱼聚集的山崖。那处山崖地处虎牢峡深处,出来的路九曲十八弯且暗礁密布,连里面鱼都游不出来。她也是偶然发现那处所在,命人将食人鱼喂养起来。在动手之前几日,她命手下停止喂食。胡九龄养得好,前世扔下去的时候他人还没断气,饿了几日的食人鱼如蚊子见了血般蜂拥而上,瞬间便把他撕咬的尸骨无存。   当然当时的一切她是交给手下人办得,她做人很有原则:手上从不沾血。   可惜最后胡瑶破坏了她的原则,而手上沾血后,果然厄运随即而来,她遭到了小侯爷狂风暴雨般的报复。想到前世最后的结局,沈墨慈心中涌起浓浓的不甘,顿时沈金山那点怀疑也就不算什么。   “不可能是我。”停止胸膛面对沈金山,她冷冷地说道。   居移体养怡气,沈墨慈前世最后几年也算见惯了达官显贵,经历了富贵荣华,此刻气势全开,根本不是沈金山这等久居青城终生经商、锱铢必较的人所能撑得住,紧紧一个照面他便被震慑住了,坐在轮椅上做垂耳聆听状。   或许她早就该这样子,震住沈金山,还真能省去不少麻烦。   “前来禀报仓库失火之人……”   “是县衙的衙役。”沈金山边上同样被她震慑住的沈府管家恭敬道。   而这几个字却让沈墨慈茅塞顿开,“县衙为何会派人来禀报?不是我说,这些年阿爹没少孝敬县衙,这些孝敬十有**落入了县令腰包。而本县县令又是怎样的人?为人小心谨慎,但又心细如发,且本人又没那般阴狠。”   “那他为何不帮着救火,且方才我派人出去,发现外面宵禁看得很严,我们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去,更别提跑出大半个城前去灭火。”   虽然早已猜到,可听沈金山说完此点,沈墨慈还是心里一咯噔。   “看来就是我想得那样,此事应当是定北侯出手。”   “定北侯?他不也是重伤在身,如今在胡府养伤,连朝廷钦差都没能把他请出来。”   皇命都请不动,那看来伤得不是一般厉害。站在沈金山的角度,他完全不敢想象,这世上还敢有人公然违抗圣旨,毕竟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甚至暗地里他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小侯爷伤得再严重点,直接在胡府一命呜呼,以后这青城不还是他沈某人的天下。   或许是心底有了这点盼望,沈金山从没想过小侯爷会帮沈家。或者说他压根不敢往那方面去想,他跟胡九龄斗了大半辈子,如今胜负已然见分晓。他不过是凭着一口气,死不承认沈家的败落,可沈家已然颓败至此,若是胡家那边再多个小侯爷做靠山,那他岂不是再无任何一丝希望?   “以阿爹这些年送去县衙的那些孝敬,明知道沈家最后一点东西失火,县令都不派人去救,而只是找个人来悄悄传话。此人地位,肯定不一般。而如今青城内有这般地位的,除去朝廷派来的钦差,也就只剩下胡府后院养伤的那位。”   “可那位不是从虎老峡……那日本州所有精兵强将一拥而上,你不也说自己亲眼所见。”   沈金山忙说出自己猜测,事到如今他剩下的只有妄想,以及妄想所衍生出的希望。他甚至不知道若没了这层期待,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我的确亲眼所见,”沈墨慈肯定道,“可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万箭丛中被扎成只刺猬,只怕人当场就不行了。结果非但没传来讣告,这些时日胡家也没怎么紧张,想必小侯爷有什么奇遇。以皇家之强大,他身上有件护身的甲胄也不为过。”   护身甲胄……沈金山恍然大悟,“我沈家库房中最值钱的宝贝,莫过于前朝飞将军所用金线软甲。当时抄库房的可是小侯爷,可他查抄的东西不该上缴朝廷?”   “上缴朝廷?”沈墨慈语气中全是嘲讽,“你这些年莫非是白活了?连青城县令都敢收人孝敬,那位的身份昧下再多也不敢有人明说,区区一件金线软甲算什么。”   想到沈金山对那件金线软甲的宝贝程度,沈墨慈唇角嘲讽越发浓烈。顿了顿,她喃喃道,“没想到最后救了他一命的,竟是我沈家传家之宝。”   沈金山也想到了此点,他颓然地跌倒在轮椅上,始终无法接受现实。   “为何小侯爷会对胡家这般好?明明我沈家也不差什么。”   语无伦次半天,突然间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盯着沈墨慈,“我知道沈家差什么了,怪我,没能生出个胡瑶那般的女儿。为什么你不是胡瑶,如果小侯爷喜欢你,今日就是我们坐在金山银山上,数着金银笑话那只老狐狸如何落魄。”   说到最后他太过激动,竟撑着虚弱的身体半站起来,一双因极度消瘦而皱巴巴的手青筋暴露,死死揪住沈墨慈前襟,看向她的目光如看待杀父仇人般。   “为什么,你就这么不中用。”   她不中用?沈墨慈笑了,没再多解释什么,她扭动身子直接挥开沈金山。力道之大让对方直接跌回去,轮椅也往后退了好些,直到撞到门槛才停下来。   剧烈的撞击后,沈金山一仰脖子,直接晕倒过去。   “老爷。”管家急忙冲上前,自他腰间掏出药瓶,取出一粒给他灌下去,而后扭头痛心疾首地看向沈墨慈,“姑娘,无论如何老爷他都是你亲爹。您心中有怨,方才一口一个你,不喊他阿爹也就罢了,怎么能在他虚弱时下如此重的手。”   看到沈金山晕倒,沈墨慈也愣了,这毕竟是她亲爹。可管家的声声指责,却让她迅速从懊悔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是他先要打我,拿我当仇人看。”   “那你……”主仆有别,此刻管家明知道她不对,也说不出太重的话。   他说不出,有人却说得出。眼见管家“你”了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你阿爹如今还病着,还能杀了你不成?再者,从来都只有父母管教子女,没有子女忤逆父母的。好歹你也是读过书的姑娘,青林书院学那些都进了狗肚子?来人,把姑娘押下去,严加看管。”   一直被沈金山囚禁在后院的孙氏突然出现,旁边跟着她独子,也是沈府嫡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或许是这段时间接连变故,这位继承人眉宇间一扫往日纨绔,变得沉稳许多。   “母亲。”   沈墨慈随口喊道,膝盖都没动一下,竟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   “伤了阿爹不说,连阿娘都不放在眼里,还不把她拖下去。”沈府大少阴沉地吩咐后面跟来的家丁。   在沈墨慈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那些这段时日被她成功策反的家丁走上前,反剪起她的手,三两下将她五花大绑。   “上刑,前段时日她如何待我阿娘的,双倍奉还。”沈府大少爷尾音中透出一股嚣张。   而随着她这句话说完,沈墨慈的苦难正式开始了。前些时日正是她最抑郁的时候,她将所有的不得志报复在了孙氏身上,恢复记忆后前世在京城见识过的百般手段通通用了上来。而这些,如今全部双倍甚至更多地还到她身上。   不出两天,骨子里本就带着伤的她就已经被折腾到不成人形。   与她的悲惨境遇相反,阿瑶这边确是顺风顺水。勤能补拙,于经商一途她起步晚,可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后宅中馈以及胡家生意逐渐踅摸出了门道。其实她能这么快适应,除却遗传自胡家先祖的天份外,也与胡九龄毫不藏私的指导有关。胡九龄那是谁,打会说话就开始做生意,天分与后天努力俱佳的完美商人。他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各种手段他早已融会贯通。一般小商贾云山雾绕之事,他一打眼就能看个明白,三言两语说个通透。   阖府就这么一个姑娘,不教她教谁?名师出高徒,阿瑶所学乃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法子,加上她肯学,进度简直是一日千里。   万事开头难,入门后她逐渐轻松下来。终于在青城绸市开市前一晚,她破天荒地在晚膳前忙完了今日所有事项。   “景哥哥,我做到了。”   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伸到一半的懒腰突然顿住,她这才发现:好像景哥哥这几天都没有再黏她。   再仔细想想,最开始决定冷冷的前几天,景哥哥好像一直在她跟前转悠。虽然他竭力地表达着自己的不在意,可她还是能感觉出他情绪不高。随着她冷落的时间渐长,他的焦灼也越发严重。可不知从哪天起,突然他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是不是她冷过了?   从没有过此类谈情说爱经历的阿瑶有点慌了,且这种惊慌有蔓延趋势。还没等慌多久,青霜端着补汤进来,柔声道:“姑娘,明日天不亮就得前往码头,老爷吩咐今日早点歇息。”   明天还有正经事,阿瑶陷入惊慌的心收回来。景哥哥的事不急于这半天,为了这次绸市她准备了那么久,中间历经那么多波折,无论如何明日都不能出差错。 ☆、第131章   天公作美,开市当日是个晴天。   一大早,朗日从东山背后窜出来,照得千里鉴湖如一块巨大的镜子。走近一看,水面波光粼粼,清澈的水面下游鱼在水藻中自由的穿梭,偶尔顽皮地吐泡泡。   天蒙蒙亮便赶到码头的阿瑶这会童心大起,撂着裙子蹲在水边,随意捡起跟芦苇戳着水里的泡泡。   “青霜快看,这泡泡浮出水面,像不像珍珠?”   旁边没有任何声音,她也没太意。本来开市在即,这会应该是最紧张的时候。可方才来到后,她已经随阿爹将周围全部检查一遍。胡家本就有筹备绸市的习惯,因着这是胡九龄出任青城会首后第一届商会,本来的十足郑重又加了几成,以父女两人的细致竟然没有挑出任何问题。   前面准备时充分而认真,这会绸市开市也只是水到渠成之事,临到头她没有半点紧张。   不仅是她,胡九龄也是如此。半生经商而且还是皇商,他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越是大事越要提前开始准备,准备时多付出些努力,等事到临头也就不疾不徐。因着心中有数,重要关头愈发从容,关键时刻表现反而比那些绷紧精神的对手要好。   他一直是这样做的,当然也会这样教自己的女儿,这会就是他命青霜服侍阿瑶出来散散心。本来他还没有这般放松,可最近那狼崽子突然不缠着自家闺女了,虽然纳闷,可他也少了好些后顾之忧。   阿瑶本不想出来,可阿爹都把话说得这般明白,同时这套道理墨大儒也换种说法跟她讲过。天地君亲师,其中两项都要她出来玩,那她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刚出来时她还有些紧张,可鉴湖边难得好景色,一直紧张忙碌了好些时日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潜伏在骨子里未泯的童心抬头,她玩心大起,开始拿芦苇戳那些游鱼。   游鱼左右晃动,吐出来的泡泡越来越多,兴奋之下她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安置在身侧的裙摆慢慢下滑,眼见就要落到水里,一直静静站在她后面的那人出手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截玄色的衣袖。   “景哥哥。”   扭头,她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更多地则是惊喜。仔细算起来,他们已经有足足五日未曾谋面,足足十日没有好好说过话。   终于听到她甜甜的声音,这是消气啦?虽然他依旧不清楚她何故生如此大气,可她并不是那种刁蛮的姑娘,肯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   玄色衣袖下的手牢牢抓住少女火红的衣摆,上面绣花映在衣袖暗花上,一个张扬一个低调,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却有几分相得益彰之感。少年长舒一口气,顺着衣袖看向她的面庞。   晨光下她皮肤白到几近透明,被红色衣襟映得多了几丝血色,美艳到不可方物。   这丫头竟是很适合红色,这般张扬的颜色,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   心里各种激动,面上他依旧是一派矜持,“玩时小心些,衣摆落下去无碍,仔细人落水。”   阿瑶小鸡啄米般点头,想到他对她的冷落,神色间带上几丝小心翼翼。好像是她没把握好度,把他给惹恼了。再听他这会冰冷的语气,应该还在生她气?   宽袖下一双手不安分地搓来搓去,阿瑶组织着语言。   “景哥哥……”   “恩,各地商贾已经齐聚,过去吧。”   堵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少年很自然地帮她整理好衣襟,然后向下拉起她的手,将一对玉镯带在她手腕上。   这对玉镯引起了她的注意。今日场合太过隆重,她也要配一些贵重首饰。为此阿爹早有准备,从胡家库房拿出一对祖母绿玉镯。黄金有价玉无价,以胡家百年积累之豪富,这对祖母绿玉镯也算是排上号的宝贝。镯子是就着整块上好的籽料打造,她尚未及笄身量有些不足,带着颇为宽松。方才嬉戏时,她唯恐出什么意外,就将镯子退下来交给青霜保管。   可这镯子又怎会出现在景哥哥手上?联想到方才她说话时周围的默不作声,莫非他那时候已经到此?   想到这阿瑶视线不自觉地往旁移,试图找出青霜。   “青霜还有些事,走了有一会。”   还真是他!那她方才欺负鱼,还有将泡泡说成珍珠的傻样不都被他看在眼里?   尴尬之下阿瑶低头,恰好码头边传来响亮的击鼓声。   “绸市要开了。”赶在她前面少年说道,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冽。   终于要开了,她准备了那么久。瞬间阿瑶忘却所有尴尬,双手提着裙子疾步往高台处走去。   在她身侧,少年与她并行。表面上看起来目不斜视,其实躲在各不起眼处的暗卫却惊奇地发现,他们小侯爷眼神似乎出了点问题,怎么老往胡家姑娘身后瞄。你要喜欢人姑娘,那肯定去看脸啊,看后面是什么意思?   只有跟着他最久的陆平琢磨出了其中门道,侯爷的确是在看后面,可他关注点一直在胡家姑娘的裙摆上。他这,是唯恐姑娘家今天裙子太过繁琐,走路时不小心扯到哪,跌倒或者晃悠,弄出什么意外。   京城那么多名门闺秀,说是姹紫嫣红也不为过,可眼高于顶的小侯爷何时正眼瞧过?偏偏胡家姑娘,不仅让他上了心,甚至细枝末节处也要关心。这何止是喜欢,简直是喜欢到了骨子里。   想到宁安大长公主前些时日通过皇帝之手发来的密令。那位尊贵的主也不是什么苛刻之人,相反她很宽容。只是谁家做娘的,眼见别家孩子十三四开始议亲,十五六就成婚,自家儿子都年过弱冠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沾,一副有隐疾的模样会不着急?   不管是小侯爷那混世魔王鬼见愁的名声,还是他自己对待女色上的不令辞色,都让宁安大长公主将标准一再放低。一年又一年,到如今她的要求很简单:儿子能看上。   本来她都不抱期待了,没想到一趟青城之行,万年铁树突然开花,“龙阳君”转了性子,这怎能让她不惊喜。身处大夏绝对统治阶层,大长公主想知道一个商户的底细,那简直再简单不过。暗卫原先对各皇商明察暗访的密档第一时间摆到公主府案头,看到胡家百年来各种积善之举,她已经对这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有信心。在某些时候她跟儿子的想法一样,咱们皇家已经是天底下最大的豪门,公主府与定北侯府更是哪哪都不缺权势,谁嫁进来都是高攀。娶妻什么的用不着门当户对,更不存在锦上添花一说,最重要的就是喜欢。   就是这么任性!   可任性之余她还有皇家人的多疑和谨慎,毕竟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陪着她辛苦过来的,娶个媳妇怎么能掉以轻心。   有密档还不够,必须要知道本人啥样。所以本次南下审理吴有良叛国谋逆一案的钦差还肩负一道使命,那就是查探皇商胡家千金的底细。   钦差要是早来三个月,满青城定都是沈墨慈的美名。可他们来的这时候,正是沈家倒台,沈墨慈名誉扫地,而通过几次争端阿瑶赚足人心之时。用胡家炭保住一季收成,又靠胡家势力从沈家拿到丰厚的毁契银子,出来的生丝更是要交给胡家,就这样满青城哪个人会说胡家姑娘不好?   不仅百姓说她好,阿瑶本身的表现也足够给力。为了接手胡家生意,也为了筹备青城绸市,她简直把两辈子欠缺的努力都用上了。   于是在钦差眼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景,明明是个商户人家的姑娘,却是万民称赞、干练有为。论本事论品德,比起京城那些高门大户倾力培养出来的闺秀,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不信,有小侯爷震着,他们也不敢随意捏造,只能把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写好,洋洋洒洒一厚摞送回京城。   京城的宁安大长公主也知道这份奏报有水分,可有水分那又如何,能把人糊弄过去也是本事。总而言之,这姑娘肯定不是个差的。   她就说自家儿子眼光不会差,看来很快就会喝到儿媳妇茶了。   大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而她满意了,太后和皇上也没法不满意。没办法,谁叫这大夏最尊贵的两位,一位曾为了儿子含泪把女儿送进了广平侯府那个火坑,另一位更是从小听娘说、本人又亲眼目睹皇姐为他付出了多少。偏偏这般付出的女儿(皇姐)从来不居功,而且还恪守礼仪,从不给他们找麻烦,这让两人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人只是想要个出身低点的儿媳妇,并且这儿媳妇各方面都很优秀,简直是草窝里蹦出来的金凤凰,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   在阿瑶不知道的时候,大夏最为尊贵的三人都已经认可了她。在认可后,大长公主就给陆平发了道密令:一定要保护好她未来儿媳妇,以及有机会多促成两人感情。   没办法,大长公主婚姻不幸,她希望自己儿子可以圆满些。   后面这点陆平也不懂,只是此时此刻,看着这般紧张的小侯爷,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大长公主吩咐。 ☆、第132章   青城百姓富庶,商贾更是富到流油,多年下来形成了斗富等奢侈的习性。胡九龄虽本性务实,有些事情依旧不能免俗。   既不想违背自己的原则,又要迎合本地风俗,同时给大夏四面八方前来青城的商贾一种财力雄厚的印象,同时借此震慑,这的确是个难题。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事虽困难,但却难不倒执行力无比强大的胡九龄。   不就是简朴又奢华么?再简单不过!   一大早,大夏南来北往的商贾来到鉴湖码头时,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金子!整个码头全是金子。先不说正中央九尺高台全是金光闪闪的颜色,就连高台上延伸下来的路,也皆由金砖铺就。   这就是胡九龄想出来的办法。所为奢侈,不就是花钱多,我胡家全用金子总可以了吧?至于简朴,待用完后这些金子会悉数搬回胡家库房。其实整个过程,也就是将库房里那些沉积多年都快要长毛的金子搬出来透透气。   透气的效果就是,那些外地来的商贾完全被胡家惊人的财力震慑住了。都说淮南那些大盐商有钱,可如今看来胡家这进贡绸缎的皇商也不容小觑。那可是金子,平日他们捧在手心里的金子,竟然就被这么随随便便拿出来铺路。踩在金砖铺就的大道上,他们觉得浑身轻飘飘的。   而青城本地商贾则是暗叫一声——俗!   祖祖辈辈富庶,本地商贾早已从最初的比金银比吃穿用度,变成了如今的比底蕴,比谁更雅致更有品位。举个例子,张三拿出一箱金元宝,比不上李四弄张有些名头的画。一张画比不得金银能抵吃穿,但大家之作往那一摆,整个格调立马提升。   当他们不知道那九尾老狐狸打得什么如意算盘?这金光闪闪的不过摆出来看看,到头来还不得收进胡家库房?弄那么多金子,俗!简直俗不可耐!   在念叨着俗的同时,他们难免想到了其它方面:这么多金子,会不会违制?   为何天下只有一把龙椅?难道只有皇帝打造得起?不!龙椅虽贵,但稍微显赫些的王公贵族,拿出打个椅子的金子还是不在话下,那般气派的东西为何普天之下独此一份?   这就是规矩!   士农工商,每一阶层又无形中划分出许多小阶层,哪种身份可以用什么都是有规矩的。胡九龄虽是会首,但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商人,他能用这么多金子?   “阿爹。”   站上高台正中,居高临下阿瑶对四周情况一览无余。虽然表面上目不斜视,可她目光焦点难免集中在先前沈金山的党羽身上。   今日最有可能出变故的便是他们!   察觉到其中有人露出疑惑,宽大衣袖下的手往边上揪揪,她以微不可见的声音说道。   “恩?”   预料中阿爹慈祥而温和的声音没有出现,阿瑶下意识地扭头,就看到一张俊美无铸的脸。日出东方,稍有些泛红的照样打在他脸上,光晕照得他如下凡的神祗般。   此时此刻她心底不由升起迷惘,先前如何忍住对他冷若冰霜、视而不见?这般俊美的少年,无论做错什么,单是看到那张脸便能轻易原谅。   这种念头一旦升起,便在阿瑶心里扎了根。墨大儒、阿爹甚至陆景渊都曾教导过她,看人不要只看表面,最主要的是看心性。她为自己这般想法感到羞赧,一直存留在心里。直到后来入京见到大长公主及太后,听他们说起景哥哥童年趣事。   “打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偏又生得那般好看,让人明知道该罚,可看到那张脸露出无辜,又委实下不去手。”   彼时她已知晓景哥哥种种嚣张情绪,默默脑补着他无辜时的神情,再见面前两位尊贵之人,她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当然这都是后话,此时此刻不止阿瑶,扭头看向她的陆景渊也有同样的感受。   这丫头真心适合红色,晨光下一袭红衣的她,稚嫩中带着丝妩媚和张扬,美艳到不可方物。这般美貌又完全合他心意的人,过去几日他是怎么忍住不见的?   想到这他心思难免躁动。玄色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强忍住那股子将她拥抱入怀的冲动,决绝地扭头,余光就看到正向高台处走来的那群人。   领头之人一身华丽到极致的冠服,周身气势更是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凡人。见到他,高台四周从大夏四面八方赶来的商贾纷纷沉寂下来,正襟危坐一副恭敬之姿。切莫说这些商贾走南闯北见过大场面,就算没见过大场面的,今日来的可全都是做丝绸生意的,来人衣裳上精致的花纹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衣料这刺绣,没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根本不可能穿上。   来人必定出身不凡!   这是所有人的认知,而在场只有陆景渊认出了来人身份。   “靖王!”   站在金光闪闪的高台下,一袭玄衣的陆景渊睥睨地看着缓缓走来的靖王,话音中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虽然来人身份地位比他要高,但此时此刻他没有丝毫要行礼的意图。   走到台阶处的靖王脸上神情出现瞬间龟裂,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弟弟平王的心境。   但他可不是平王那蠢货!   迅速稳住神色,他正正官帽,对着高台上桀骜不驯的少年笑得一脸春风和煦。   “本王途经青城,恰闻此地有盛事,便停船前来凑个热闹,没想到竟然看到了定北侯。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伸手不打笑脸人,堂堂一个王爷都已经这般放低姿态,换做常人早就借坡下驴。可陆景渊偏偏不是寻常人,面对靖王的作揖,他不闪不避全盘接受,再开口时嘴却像淬毒似得:   “既然已经知晓会叨扰,那就不要来。来都来了,扰都扰了,一口一个本王摆出高姿态,嘴上却说着什么海涵,在场这些商贾谁又敢真追究你过失,简直虚伪至极。”   静静混在人群中的墨大儒眼前一亮,小侯爷这番话简直说出了他的心声。先前他许多歪瓜裂枣的徒弟,就是这样被当权者强塞进来的。嘴上说着严加管教,可那些王公子弟,尤其是纨绔的王公子弟,哪个背后不有一个无原则宠溺的靠山。他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有些人就爱仗着权势欺负人,偏偏还做出一番客气姿态。   空海老和尚这徒弟教得不错。   前面小侯爷种种努力未能换来墨大儒的丝毫认可,可今日他这番毒舌却是歪打正着,直直说进了阿瑶这位师傅的心坎,让其不由开始对他慢慢改观。以至于到后来两人成亲时,他临阵倒戈开始劝诫胡九龄。   不畏强权、刚正不阿,小侯爷当真不错。   离京日久、寄情于江南山水的的墨大儒全然忘记了小侯爷先前有着怎样狼藉的名声。虽然他只是个侯爵,论爵位远远不及太上皇亲子的靖王、平王之流,可对上这些人他却从来都没怕过。   何止是不怕?当众被闹个下不来台的靖王心下苦涩,这些年到底谁才是王爷、谁才是侯爷?   余光看着周围气派的装扮,他本被沈家女信中所提及的丰厚利益引至此地,然而在被陆景渊这般不留情面地羞辱后,再行事时他反倒多了几丝赌气的成分在。   “既然定北侯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那本王也有话直说。论理,青城不过是州府治下县城,缘何一县绸市开市,所用排场竟如此高。这般多的黄金,可是违制?”   来了!先前对胡家这般排场羡慕嫉妒恨的少数商贾神情振奋。沈家失势以来,这些商贾夹着尾巴做人,日子不可谓不难过。可在青城绸市开市前夕,他们突然从沈家接到消息,让他们当天便宜行事。   直到方才他们还云里雾里,可伴随着靖王的职责,他们总算明白过来。   靖王他们虽未见过,但也算有所耳闻。他是太上皇诸子中最有才能的一个,当年未禅位时,其名声甚至比身为东宫太子的今上还要响亮。这些年退居陪都后很得太上皇倚重,依托太上皇前些年的积累,他背后势力也算不容小觑。   总之,这是个很靠谱的人。   那咱们要不要上?   就在这些人交换眼色,蠢蠢欲动之时,码头上传来官府官员到达时才有的鼓乐之声。众人循声望去,身着朝服的三人同时出现,先前审理吴有良谋逆案的两位钦差在知州潘成栋的陪同下向此处走来。   在他们后面跟着的,则是由本州兵卒抬着的整套华丽异常的依仗。   见到这幅情景,靖王心中咯噔下。   果不其然,毕恭毕敬地行礼后,作为引荐人的潘成栋走到胡家父女跟前。因为有墨大儒这层关系在,他与胡家关系亲近,这会说起话来也比较随意。   “虎父无犬女,胡家姑娘捐助的迷彩军衣在这次西北战事中立下汗马功劳,圣心大悦,不仅擢升其为郡君,更是破格允其用公主依仗。”   西北战事?她怎么从未听说过?   稀里糊涂从县君连升两级,直蹿到郡君的阿瑶面对前来贺喜的潘知州,整个人完全懵了。 ☆、第133章   时间倒回到几天前,当陆景渊确认阿瑶对他的冷落和逃避,开始猜测各方面原因,纠结半天始终无果后——   他决定:究竟是何原因不重要,现如今最关键的是如何哄好那丫头。   对于哄女人,小侯爷没有丁点经验。他先前遇到的那些女人,要么对他比如蛇蝎,要么看重他的地位对他曲意逢迎。于前者他正好省事,于后者他也向来不屑一顾,直接暴力解决。   什么怜香惜玉,那是遇到阿瑶后才学会的词。   虽然很不想承认最后这点,但他还是清楚那丫头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如果哄不好她,有胡九龄那么个极力不想女儿脱离自己羽翼的亲爹在,两人的事希望更加渺茫。   必须得哄好,可问题是怎么哄呢?   小侯爷向来务实,甜言蜜语他会说,但不屑于说,他只知道拿出实际行动来补偿。   最直接的补偿便是让意图烧毁沈家仓库的沈墨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并且严令青城县令不许救火,直接把沈家暗中最后那点家底烧个精光。   但这只是个开始,不过是曲曲沈家,他还没放在眼里。深觉这点东西拿不出手,他又另外想了办法,而这办法就要关系到阿瑶的铺子上。   时至今日阿瑶只开了一间铺子,就是卖那种花花绿绿布料的铺子。刚开始他没将这种料子放在眼里,不过是新奇点罢了,与他从小用过的进贡珍品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即便如此,那丫头开的铺子,他也愿意多家关心。在铺子修缮期间,他也跑钱忙后出力不少。   这过程中,他不仅跟那丫头多了很多接触,还从她话中获取许多有用的讯息。   其中最引起他注意的一点,莫过于其中一种绿色的衣料,人穿上后站在树林中竟然看不出踪迹。   年幼便在追杀中度过,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料子用途有多大。   绿色迷彩可以隐匿在树林中,那西北大漠中,黄色可否隐形?   稍微想想他便知晓结果。   广平侯府,也就是他的父族多年来扎根西北,根基深厚,一直是皇帝舅舅的一块心病。而他的生父,也就是广平候,满心爱慕青梅竹马的表妹,只是碍于做了驸马,只能委屈其做妾。   就算做妾,广平候也从未放弃过这位真爱。甚至碍于强权不能共结连理的遗憾,反倒激发了他身为男人的逆反心理。这些年来他长居西北,那位妾也俨然成了正经侯夫人,两人生出来的儿子更是被时时带在身边,倾力栽培,大部分西北将领已经认定那将会是下一代广平候。   在这种条件下,他们孤儿寡母便成了广平侯的眼中钉肉中刺。重生后通过青城绸市的种种蛛丝马迹,他已经足够肯定,前世在后面给他射暗箭的必然就是这位。   那些白痴,以为他死了那妾生子就能继承广平侯府的一切?当日他死时,皇帝舅舅已经牢牢掌握住大权。而他的死,只会让广平侯府受到迁怒,甚至有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上辈子定会有人替他报仇,但这辈子他不想再让那些人得逞。他想好好活着,跟这丫头一起,活得很好。   所以那些拦路虎,必须统统除去。   迷彩布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这些年皇帝舅舅已经在西北布置了不少人。可隔行如隔山,行兵打仗更是如此。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将领,贸然领兵有可能引来全军覆灭。而没有打过胜仗的将领,如何能让兵卒信服?   反过来说,军队也是个单纯的地方。没有朝堂上那么多尔虞我诈,那里强者为尊。只要你有本事,能杀更多敌军,能打胜仗,那手底下的人就会服你。   掌控西北兵权,给广平侯府来一招釜底抽薪,欠缺的只不过是一位足够有军事才能的将领。   而迷彩布料完全可以创造出一位军中神话。   从刚见到这种料子起他就开始暗中筹谋,染布方子连带衣料做成的成衣被一道送去京城。多亏了他有个宠溺成性的公主娘,因为担心他,联合太后以势压人,私自借用了皇帝舅舅的八百里加急,传信速度不是一般快。   配方和成衣被很快送进乾清宫,然后依托于公主娘的蛮横无理,这项提议甚至没经朝议就被皇帝舅舅“乾纲独断”。   乾清宫中的皇帝表示很无语:朕也有自己判断力的好不好?阿娘、长姐你们至于么?   太后(长公主):至于!   总之在三巨头的全力督办下,此事一路大开绿灯,不足月余,西北军就已经换上了全新改良过的迷彩军袍。   恰逢此时,淮南盐市和青城绸市征集来的军饷即将入京。如此大数量的一笔银子,与之相关的人都眼巴巴盯着呢,这其中最眼红的当属陪都的太上皇以及西北的广平候。   没别的原因,两人手下兵马多。人是要吃饭的,那么多人手平常拉出来威风,可开工资的时候就犯了愁。   怎么要银子?   已经感觉到乾清宫内那位正统皇帝威胁的两人已经开始很有默契地守望相助,要银子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打仗!   大军开拔在前线,粮草要钱,战马要钱,死了人更要给抚恤金。即便分摊到每位兵卒头上都不多,可耐不住人多。几十万人加起来,每天就是大笔银子。   这仗要怎么打起来?   驻守西北多年,广平候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季节,江南虽已经快要迈入炎炎夏日,可北方草原上的冬天才刚刚结束。饿了一整个冬天,正是游牧民族最需要粮草的时刻,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稍微露出点防守破洞,那边蛮夷就急吼吼地带兵来袭。   然后,他们遇到了埋伏在暗处的大夏兵卒。   当时马背上的蛮夷都惊呆了,明明刚才咱们就是从那旁边骑马跑过来的,完全没看到人影,难道大夏人都挖个地缝藏进去不成?   其实他们想错了,按照广平候的布置,此处边塞中门打开,他们是可以取得战果的。打了败仗,到时广平候再往上面哭一哭,说下兵卒如何不容易,吃不饱饭打不好仗,到时要增兵要良饷,银子来了再意思意思,有军功后又是一份封赏。   这套路乃广平候府世代相传,屡试不爽,偏偏到他这出了篓子。为掌控西北军权,皇上派来的必须是有真才实干的人。前面那些也有才能的人之所以不成功,是因为兵全被广平候调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皇上盯西北盯得紧,他不敢公然如此大胆,只能稍微减持兵力,然后再让巡逻变得更为稀疏,双管齐下也能取得效果。   要是寻常将领也无力回天,但这次有迷彩军袍,完全可以埋伏在暗处,打个出奇制胜。   以逸待劳,大夏兵卒就这样把蛮夷包了饺子。   在各方面的“努力”下,西北大捷。皇上安□□去的将领终于得了军功,跟随他的热血军汉也回过味来,少部分人已经积极向组织靠拢;而此次战事中立功最大的迷彩战袍,在太后和长公主的把持下,牢牢地落在了该落的人头上。   正巧大长公主得到陆平汇报,对儿子看重的胡氏女印象无限好。   这么好的姑娘,一定要做她儿媳妇!   大长公主这人有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护短。娘俩有个共同点,一般人都入不了眼。但如果有幸能入她法眼,那必然是对你掏心窝子的好。   她想了想,觉得儿子刚及弱冠就已经是侯爵,升太快的话,指不定而立之前就会做到国公,然后人生没有追求。男儿么,就要多努力点。姑娘家,那必须是用来疼的。   这功劳就给她未来儿媳妇吧。   分分钟想清楚后,她开始将自己在陆平处知晓,当然也是小侯爷借陆平之手透露给她的迷彩布料由来安利给太后。说服老娘后,皇帝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   天下竟有这般奇女子,皇上再次表示:朕也不是昏君,有自己的判断,这等大功必须要赏。   可老娘和长姐完全没有让他表达自己英明神武的机会,直接就拍板决定:封郡君。   至于册封的日子,最近最好的黄道吉日好像只有上册封县君时钦天监卜册出来的那一日。   就那天!   什么?你说传旨时间不够?   咱们不还有八百里加急么!   平常给我儿子(外孙)送补品都用这东西,如今册封郡君这等朝廷大事,必、须、得、用!   在三巨头的监督下,册封圣旨以极其快的速度保质保量完成,然后快马加鞭送到青城。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绸市开市前夕及时赶到。   很及时,被啪啪啪打脸的靖王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   一个商户之女,竟然被封了郡君,而且还准许用公主依仗。不仅如此,这般荒诞不经的圣旨中途竟没有泄露半点风声。早知道的话,即便对沈墨慈提议在心动,他也不会此时此刻出来公然找茬。   太子皇兄,当年你不声不响坑得父皇禅位,如今又来这一套。这么多年下来,你果然还是狡猾如狐。   想到自己无缘无故丢失的皇位,靖王再也克制不住滴血的心,冷哼着转身离去。挥一挥衣袖,收到一大片嘲笑声,闻此他走路的姿势更踉跄了。 ☆、第134章   有靖王变脸的大戏在前,阿瑶册封大典还未开始,就已经气势十足。   由县君直接升级为郡君可是天大的喜事,唯一一点不好就在于胡家没有准备周全——搬空胡家几乎可以媲美国库库房尤觉不满足的胡九龄如是想。没办法,在这个爱女成痴的亲爹眼里,自家姑娘那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天底下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她跟前也不为过。   这么重大的事,他竟然没有候着备用方案,简直是失策。   饶是有靖王搭台唱戏,下面气氛热络着,他心中也是升起一万个后悔。正忍不住欲要抓耳挠腮时,就见由知州潘成栋引着上台的两位钦差朝后面拍拍手,鉴湖码头上临时靠岸的楼船上两排身着暗色甲胄的侍卫,侍卫从船上源源不断抬下箱笼。   “此次胡家姑娘立下汗马功劳,帝心大悦,特许晋封大典使用公主依仗,此乃从京中随船运来的依仗。”   钦差不疾不徐地说完,声音不大,却让码头上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可不是,都准破格使用公主依仗了,那肯定得让胡家姑娘有具体的依仗可用。自家有没有,跟朝廷给不给,那完全是两码事。   可胡家先前准备的这些不是依旧违制?心思灵巧者很快想到此点,可此刻明摆着胡家势大,无人敢戳破此点。   居高临下将一切尽收眼底,陆景渊开口了。   “本候早已知晓此事,特命人提前准备好依仗。”   原来小侯爷早已知晓,这就对了么,他们就知道胡老爷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底下犯嘀咕的人不禁点头。   小侯爷早已知晓?钦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别人只当定北侯是个混世魔王,身为天子心腹,他对这位爷的地位多少还有些了解。什么叫仗着自己有个得势的生母无法无天?他所忠心的那位陛下又岂是可以被一点恩情拿捏住的昏君!   小侯爷是有真本事的人!不仅是他,连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宁安大长公主,也绝不是她平日所表现的那般与世无争。   不信你看楼船上抬下来那一箱箱的东西,从拟定圣旨到装船只有短短不足两日,倾礼部与内务府之力也不一定能找齐这么多好东西,偏偏大长公主做到了。单这一件事,就足以看出大长公主的本事。   其实钦差完全想错了,宁安大长公主之所以与世无争,完全是因为她没有争的必要。   娘家两人一位太后一位皇帝,完全没有需要她帮衬的地方。所嫁夫婿拿她当仇人,脑子抽了才会凑上去帮广平侯府争。生的儿子从小又是个争气的,不需要她去给要爵位。她这辈子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站队,夫婿态度摆在那,她根本就不用犹豫。   站在娘家那边,广平侯府的事自有亲娘和亲兄弟帮她料理。而一应吃穿用度,在她没想到之前,自觉她嫁得委屈的亲娘就已经截下各地进贡来的好东西,不要钱似地搬到公主府。   就这样,她还有什么好争的?   这次阿瑶册封所需行头的确全由宁安大长公主亲手置办,可她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命人把公主府库房打开搬东西。   甚至连整理都不用整理,养了个年过二十还未成婚的儿子,多年来盼儿媳妇心切的大长公主早已开始暗搓搓地准备聘礼。   虽然婚姻失败,可贵为公主的她并没有尝到多少苦。这样说也不尽然,在皇上未登基前,她的确是忍了一段时间。可皇帝登基掌握大权后,把该补偿的都补偿给了她,以至于这几年她活得十分舒心,心中那点微乎其微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   万事顺心,她自然也没有折磨儿媳妇来纾解内心郁闷的需求。相反,长于皇家的她深切理解何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未来儿媳妇只是个商户家姑娘,虽然两人未曾谋面,但在外人面前她也得给足了脸面。   “搬!使劲搬!”   各地进贡的奇珍由太后之手搬进公主府库房,倒个手再运往江南,直达鉴湖码头。   训练有素的侍卫将这些来自东南西北,价值连城的摆设有条不紊地布置在码头上,种种奇珍可算是给大夏各地来得商贾开了眼。   “南海珊瑚?看这血红的颜色,只有爪哇国才能出产。我家祖上得到块巴掌大的,就被拿来奉为传家宝,这一人高的珊瑚树,怕是爪哇国的贡品吧?”   “看那玉如意的质地多通透,我曾在西域王廷一位贵族身上见过类似的,当日觉得那贵族身上带的必是当世奇珍,可比起今日这块,简直不入眼。”   台下抽气声传来,这些走南闯北的商贾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如今却个个目瞪口呆。   卡在吉时前一刻,京城运来的摆件安置妥当。若是先前金砖铺地只是豪奢,如今种种名贵器物点缀其中,则完全彰显出了底蕴。   身为大典主角的阿瑶也被这幅阵仗给吓住了,抓起一绺头发,她不安地看向旁边少年。   “我的发髻是不是有些太过随意?”   听出她声音中的忐忑,陆景渊扭头,常年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在望向她时有了些暖意。   阿娘准备得十分充分,甚至连郡君该有的冠服也一并捎带过来。虽说衣裳是郡君的规格,可所用衣料以及上面种种装饰的原材料却全是按公主规制来的,原本精致的冠服再添几分精细,天家富贵威仪展露无余。   这般精致的衣裳,却丝毫没有掩盖住他家丫头的光彩。   她五官本就极为精致,此刻包裹在冠服中,江南女子身上独有的温润让她化解了冠服凌厉的气势,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融合,看起来赏心悦目。   “很好。”   “当真?”   声音中带出的喜悦让他心下一软,平日拘泥于男儿威严轻易不肯说出口的情话不自觉脱口而出:“你本就生得美,自然穿什么都好看。加之这些时日你独当一面,虽然辛苦可也算是有所收获,这会气场就完全能压得住衣裳。”   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了顿,他赶紧转移话题:“不过是走个流程,等会你无须紧张,一切照旧就是。”   景哥哥夸她了!   阿瑶眼睛亮亮的,腮顶升起两朵红晕,本就娇俏的少女如春花绽放,成为江南春日最明媚的一道风景。   “哼。”   人群中不起眼的角落,围笠下的沈墨慈面容扭曲。   在沈家库房被烧,失去最后的翻盘资本后,她仍旧抓住一线希望,说服靖王来走这一遭。   说服靖王的理由很简单,无非是胡家万贯家财。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身为太上皇最器重儿子的靖王对皇位的渴望。欲要争夺皇位,就要有人有兵。无论是收买朝臣还是豢养私兵,全都需要银子。   本来她还没有十足把握,可当金砖铺道之事出来,胡家财力如何,都无需她说得天花乱坠。   面对如此大的一块肥肉,陪都势力被逐渐蚕食,现如今如饿狼般的靖王自然无法抵挡如此诱惑。   深谙人心,沈墨慈一大早便等到这。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堂堂靖王——太上皇诸子中最为贤德的一位,在定北侯手中竟没能过得了一个回合。   明知自己已然失败,应该赶紧离开青城,可她双脚却跟生根长在地上似得,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分毫。她看着前世叱咤京城的羽林卫自楼船上抬下一只只箱笼,其内一件件奇珍刺伤了她的眼。她看着胡瑶站在高台上,被那俊美无铸、出身清贵的少年用宠溺的目光注视着。看着她在全城百姓的瞩目中走向高台正中,祭拜天地。   那本该是属于她的,前世的她也是这般被青城百姓敬仰,被诸多青年才俊捧在手心。   不,胡瑶甚至比她拥有的更多。得到胡家库房又如何,那里面可没有方才羽林卫捧着的种种稀世珍宝。还有那些仰慕她的青年才俊,他们不过是痴迷于她的身体以及她可能给他们带来的利益,而定北侯从始至终喜欢的只有胡瑶这个人。   不论胡瑶蠢笨如猪,还是在市井传言中何等不堪,他始终坚定地站在她身后,为她出谋划策、遮风挡雨,成为她强有力的支撑,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终究……还是比不过……   胸膛剧烈起伏逐渐舒缓下来,扭曲的面色也变为颓然和悲凉。在她渐渐平静的过程中,钦差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圣旨内容响彻整个码头,回荡在天地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胡氏女阿瑶蕙质兰心……,特封为福安郡君,钦此。”   福安,福气安宁,同时“安”也是宁安大长公主封号中最美好的字眼。此封号乃是宁安大长公主亲自掌眼,夫妻一体,借由未来儿媳,她表达了对儿子未来生活的期许。   这一切阿瑶或许不清楚,但陆景渊却是明白   安宁?阿娘早些年就有怨言,他这般四海为家风里来雨里去太过危险。先前他不觉得有什么,甚至隐隐觉得这般热血才是男儿该有的生活。可日后若是有这丫头相伴,想到这他突然觉得“安宁”两个字无限美好。   几不可见地点头,目光看向不远处,那里有个头戴围笠身形踉跄的女子。   “跟上去。”   他给旁边暗卫比个抹脖子的手势。 ☆、第135章   有宁安大长公主多年积累的“嫁妆”助场,再加上胡家百年积累下来的不俗身家,阿瑶的郡君册封典仪空前盛大。   且不说自五湖四海赶来的各路商贾,就连官居高位的钦差大人亦是难掩心下惊叹。他们只知宁安大长公主很是重视此次册封典仪,亲自筹备了些好东西,却没想到她能拿出的是这般名贵的物件。   即便天子开恩,特许胡氏女使用公主依仗,可公主也分三六九等。虽说都是金枝玉叶,可中宫嫡出,宠妃所出与不起眼的低等宫妃所出,待遇可是天差地别。谁是镶金的泥土胚,谁是不怕火炼的真金,京城里面那些勋贵们更是门儿清。   可两位钦差就从未见过如此高规格的公主依仗,连元后嫡出、深受今上器重的宁安大长公主本人也未曾有过这般奢华。   不同于台下被惊呆的众人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整个过程中钦差很淡定,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把为官多年练就的定力全都拿出来,才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排场惊得失了分寸。   不光钦差,身处所有人视线焦点的阿瑶也有些不淡定。虽然早已做过心理建设,可面对如此大的场面,她走起路来都有些飘乎乎的。得亏身上冠服足够隆重,头面沉重的份量压得她做不出多余动作,整个人愈发稳重。   现场唯二能稳住的,也就只剩阿瑶左右两侧的胡九龄以及小侯爷。前者心思很简单,他最宝贝的闺女,再隆重的册封典仪也算不得什么。后者也是这样想的,除此之外他还想到更多,这些上好的物件可都是阿娘准备的。一件件名贵的古董玉器,放在公主府也算是上等,拿出这些足以证明阿娘态度。   有阿娘态度摆在那,那宫中的皇帝舅舅以及太后外祖母想来不是问题。   先前小侯爷向来不会顾虑这些人情往来,那些人不喜欢他又如何?还不是拿他没办法。可不顾虑不代表不懂,生于高门,自幼便耳濡目染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天资聪颖如他心里跟明镜似得。   他可以舍得一身骂,那丫头绝对不行。   如今三位至亲的支持给他吃了一颗最大的定心丸,他们态度摆在那,京中谁还敢言阿瑶半句不是?   这般想着,他神色越发缓和,将目光从沈墨慈仓皇离去的背影中收回,再次看向高台正中时,圣旨已然宣读完毕。身着冠服的阿瑶由两位丫鬟服侍着起身,抬起双手接过圣旨。   宽袍广袖中露出一截青葱玉手,双臂抬平稳稳地接过圣旨。就这会功夫,太阳又升起来不少,明媚的午阳照亮整个鉴湖码头,水面如一块巨大的反光镜,正中心新晋福安郡君如九天玄女下凡,美艳不可方物。   陆景渊有刹那间的失神,醒过神来往下看,就见台下两侧不少青年男子也露出迷恋的神情。而离最近一位身着上等皮裘的巨贾之子,眼神中更是透出无比的狂热。   “哼!”瞬间他冷下脸,有些事看来不能再拖了。   暗自下定决心,那边绸市开锣的声音已然响起。有了如此隆重的册封典仪在前,众人津津乐道之余,更多了几分一掷千金的豪气。   咱们也不差胡家什么,当着朝廷钦差的面,总不能那般小家子气。   是以本次绸市开市前虽没了历来传统的斗富,可各地商贾豪掷千金的热情却丝毫不比往届低。   一笔笔数额不菲的大宗交易喊出来,负责总览账目的胡贵捏着毛笔的手腕都要酸了,嘴巴却几乎要咧到耳根后头。做了胡府这么多年的管家,他还从未经历过这般好做的买卖。就是行情最好的那年,也远比不得如今。   这一季春绸下来,胡府怕是又得扩建库房咯,他们姑娘日后的嫁妆又得厚上几分。   被忠仆胡贵惦记着的阿瑶正在高台后面临时搭建起的木房内躺尸。在高台上时她被突如其来的晋升惊到,整个人轻飘飘的,可这会典仪完成,回过神来她才惊觉这身衣裳份量有多重。   难怪除去青霜,景哥哥又特意加派一名丫鬟上台。得亏有两人左右搀扶,不然这好几十斤的份量,她一个人恐怕还真迈不动脚。   不光迈不动脚,还捂得慌。鉴湖码头临水,也算是清凉之地,可就这一会功夫,她整个人已经跟从水里捞出来似得。   “赶紧脱下来,这般贵重的衣裳,以后还是不要轻易穿。”   她随墨大儒学过,这等正式的冠服也就那几种场合穿。她这种半路出家的郡君,合计起来一辈子穿不了多少回,这般想着心下轻松了不少。   除去冠服简单沐浴后,她总算从疲惫中解脱出来。坐在镜前任由青霜帮她梳理着头发,闲下来她也有空梳理今日发生的一切。   “为何会成为郡君?”   这点圣旨上写得清楚明白,因为她有功于西北战事。   “西北战事?到底是何功劳?”她不由喃喃自语。   青霜稍微缓下梳子,“姑娘,奴婢已经向随钦差大人同来的侍卫打探过,他们提起姑娘时,神色间皆有信服。奴婢怕说漏嘴也没敢直接问,旁敲侧击之下,只听到此事与迷彩衣料有关。”   “迷彩?”   阿瑶想起前世令沈墨慈名满京城之事,当日她无心插柳,从苏父手中得到迷彩衣料方子时曾想过,要抢过沈墨慈这份功绩。   这些时日她一直未曾行动,不是因为自己心肠软怜悯沈墨慈,更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原则,而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门路。   前世沈墨慈直接将衣料送到西北军营,而后凭借衣料独有的隐蔽特性,西北军大获全胜,她本人亦名扬天下。这事说起来很简单,可等到做时,第一步她便被难住了——西北军军服长什么样?   这个不难,大夏衣裳无非就那么几种款式,从西北过来的商贾口中打探一二便知。   可军服做好了怎么送过去?她要交给谁?   关于此事她曾想过请教潘知州,可刚跟墨大儒提起个话茬,就被他拦住了。师傅倒也没藏私,反而根据自己多年来收的各位徒弟,同她分析了一番如今西北局势。   简而言之一句话:广平侯府把控西北,且有不臣之心。真把军服送过去,只会强大了广平侯府势力,这也就等于给今上添堵。   她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该忠于哪边。   本来景哥哥是最好的人选,可前阵两人在冷战。左右衣裳还没开始做,没影的事。等过阵子做好了,想必那时两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到时候直接把东西给他也不迟。   心下有了成算,阿瑶便全身心投入到青城绸市的筹备中。她本想着绸市结束后便着手此事,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军服已经送达西北且发挥作用。   到底是谁?这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答案不言而喻。   “景哥哥。”   喃喃地说出这三个字,阿瑶心下百感交集。   他一直在背后默默付出,而她却一边享受,一边跟他冷战。   怪不得方才在码头边,景哥哥对她那般冷漠。任谁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却只换来对方冷脸相待,也会忍不住心灰意赖。   她欠他太多了,现在就要找她说清楚。   这种念头刚从阿瑶心底冒出来,就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拔高。提起裙子她直接朝木房外跑去。   “姑娘,头还没梳好。”   “福安郡君……”与青霜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门口洋腔洋调的年轻男子声音。   来这的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阿瑶接过圣旨时,台下用狂热眼神看着她的少年。在以第二高的价格完成与胡家的一宗交易后,他直接跑到了高台后面。刚想着通禀,就见他一见钟情的尊贵少女急匆匆跑出来。   真神在上,难道她听到了我心中呼唤?碧眼男子一脸被丘比特射中的陶醉状。   “美丽的福安……”   后面的字还没说出口,阿瑶已经如一阵风般从他面前经过,宽袍广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丝毫不知后面有个失落的异域美少年,用这段时间巡视胡家产业练出来的脚程跑遍半个码头,阿瑶终于找到了站立在水边的玄衣少年。   少年身边站着一名暗卫,暗卫拱手抱拳正在听他吩咐。似乎察觉到她的脚步声,两人同时扭头。见来人是她,暗卫紧张地朝水面看去。   顺着暗卫目光,阿瑶就见鉴湖湖面上驶出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乌篷,有些陈旧的船身,别人看到了或许只当这是一艘普通的渔船,可重生后她暗地里一直派人跟踪沈墨慈,数次见到过这艘船。   看船背离码头的行驶方向以及临近水道,这是要离开青城。   随着吴有良谋逆案审理得越发深入,牵连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年来一直与同知府有往来的沈家也难以幸免。而亲历当场的阿瑶更是清楚,沈家绝对逃脱不了干系。之所以未曾检举,也是因为她相信景哥哥肯定不会放过那家。   可如今她看到了什么?景哥哥竟然眼睁睁放沈墨慈走?   怀疑的念头刚升起,便被她压下去。经历了那么多,如果都不能相信他,那她还能信谁?   平复下疾步后微喘的气息,她径直走上前。 ☆、第136章   陆景渊武功高强,在阿瑶刚拐过弯来、离此处还有很远时,他就已经有所察觉。意识到陌生人接近,他瞬时戒备起来,不过稍做分辨后,他很快便认出那独特的脚步声。   如猫儿般轻盈,又带有独特的韵律——跑动起来声音也这般好听的,普天之下只有他家丫头。   弄清楚来人是谁,再看自己当下正在做的事。他很清楚以阿瑶这些时日的努力,定能认出那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属于沈墨慈。本来他有足够的时间遮掩,可临到头他却选择坦白。   再冷战下去,他快坚持不住了。   “你先退下。”   察觉到阿瑶看向那艘乌篷船的眼色不善,他沉声吩咐旁边暗卫。   “是。”   暗卫抱拳退下,在与迎面走来的阿瑶擦肩而过时,脚步稍微有些迟疑。后面咳嗽声适时响起,骨子里服从的天性迫使他疾步退下。   “你来了。”   陆景渊往前迎两步,长臂一捞顺手帮她整理下快要落到水面的曳地裙摆。   沉着的神色驱散了阿瑶心中最后一丝怀疑。站到离他一臂远的地方,仰起头,她直视他那双黑黢黢的眼。   青霜私下里曾跟她抱怨过,说小侯爷明明是再俊美不过的少年,浑身上下气势却跟个活阎王似得。尤其是那双眼,被他看着就会不自觉打哆嗦。   可她却从未感觉到过那种凌厉的气势,甚至此时此刻,她甚至能从他平静的目光中看出一丝温和。   “恩,册封郡君之事,想必景哥哥在后面出力不少。”   见她猜到了,陆景渊也没多做隐瞒。   点头,他说道:“其实也没你想象中那般辛劳。此次青城征募军饷,得胡家慷慨解囊,西北军军服所用衣料、裁剪等一应开支,皆是由这笔银两负担。归根结底,此事乃是胡家功劳,封你个郡君也算理所当然。”   他虽说得轻巧,设想过此事的阿瑶却知其中难度。单是绕过广平侯府,将这批军服送到真正忠于今上的西北将士手中,此事一般人就做不到。   “募集军饷并非胡家一家出力,此事多亏景哥哥从中斡旋,论理功劳本该是你的。”   “我的?”陆景渊走进一步,两人几乎贴身,下颌贴着她头顶沉声道:“那就是你的。”   阿瑶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股甜意自心底泛起,脸上温度更是止不住往上升。   低头看着身旁娇俏的少女,此时此刻她的喜悦是那般明显,透过每一颗毛孔每一根头发丝透出来,逸散在周围,深深地感染了他。突然间陆景渊发现,比起男人的自尊脸面那等莫须有的东西,这丫头的快乐才是最真实的。   她开心,连带着他也受到感染。   他究竟在纠结什么?担心那些事她会承受不住?   不论前世京郊四合院中她表现出来的坚韧,还是今生与沈墨慈斗智斗勇时的聪慧,她从来都不是外表所表现出的那般柔弱。最近接手胡家产业,自己开铺子以及筹备此次青城绸市,无不表现出了她的强大。   她是可以同他共担风雨之人。   就在这一刻,虽然阿瑶如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般躲在他阴影之下,可陆景渊还是透过她柔弱的身躯,看到了她内心在不断强大且坚韧起来的灵魂。   有些事,或许不该瞒着她。   伸手轻抚她发顶,他开口道:“吴有良谋逆案已近尾声,沈家牵连其中,是为同谋。”   阿瑶从心旌荡漾中清醒过来,懵懂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扭头遥望那艘已经驶远的乌篷船,问道:“那景哥哥放走沈墨慈,是何用意?”   一声甜甜的“景哥哥”,抚平了陆景渊心中最后一点忐忑。饶是他运筹帷幄,在面对自己心仪的姑娘时,也会有忐忑——   她背负着前世今生的仇恨,眼睁睁看着他放走她最大的仇敌。面对此情此景,她是真的理智,亦或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阿瑶亲切的称呼给了他答案,也让他从心底升起一股骄傲。这就是他看中的丫头,她远比他想象中更美好。   “墨大儒同你分析过如今天下局势。”   说这句话时,陆景渊语气十分肯定。顿了顿,他周身气质慢慢从沉着变为一种感怀。   “想必师傅也与你说起过我的身世,但他说得不尽详细。我的生母乃是今上一母同胞的皇姐,封号宁安。”   “宁安大长公主?不就是龟丞救主中那位东海龙王之女转世的公主?”   阿瑶早就知道景哥哥出身不凡,不然以他的年纪,饶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尊为侯爵。不过她骨子里仍旧是被胡九龄娇养十三年的天真少女,衣食无忧安然无虑,习惯以最大的善意去看待每一个人,从不会以出身来评判一个人。   景哥哥没说,她也从未深究他的出身。可这会他说出来,拜墨大儒进来恶补的大夏名门贵族人际关系谱,她很快联想到一大串达官显贵。   “那你的阿爹,岂不就是掌控西北多年的广平侯府?”   “确实如此,这出龟丞救主的戏文,还是当年为保全我阿娘性命特意杜撰。当年蛮夷攻破玉门关,太上皇匆忙禅位于今上,也就是皇帝舅舅。初登大宝,皇帝舅舅受各方掣肘,只能借阿娘这门亲事平衡诸方势力。广平候自然是万分不愿,可要动龙女转世之人,他怎么也得掂量掂量。”   三言两语将当年恩怨说清,陆景渊话锋一转:“沈墨慈与陪都以及西北借由联系,她几次行动皆拖出对方不少暗中关系。此次她仓皇逃窜,必然投奔其中一方。”   得益于墨大儒的科普,阿瑶很容易便弄懂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懂归懂,她心中也不禁吐槽一句“贵圈真乱”。放着舒舒服服清闲富贵日子不过,非得跟斗鸡般争来斗去,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吐槽过后她不禁往深处想,前世胡家败落是否跟此有关?刚想到这点,景哥哥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她瞬间也就明白了。前世的胡家,纯粹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中那被波及到的可怜凡人。   想明白后她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他们胡家世代积德行善,安心过自己富贵日子,招谁了惹谁了?   “景哥哥的意思是,借由沈墨慈这诱饵,钓出背后大鱼?”   “正是如此。”陆景渊赞赏地看着她,清晰地看到她杏眼中升腾的怒火,他大致猜到了她想法。   “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是三足鼎立。此事看似与胡家无关……”   “不,此事与胡家息息相关。”阿瑶斩钉截铁道:“我胡家虽只是一介商贾,可也算薄有家财。常言道:千里做官为了吃穿。有些人表面上看似清高,可吃穿用度哪样又不需要银子?口口声声说着黄白阿堵物,可他们骨子里却喜欢得很!”   说到最后她声音中带出些咬牙切齿,这可是前世灭门的血海深仇!   怎么连他也仇视上了?   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波动,陆景渊心下无奈。   “皇帝舅舅还算赏罚分明,且他占据正统,定不会用鬼蜮伎俩,巧取豪夺。”   龙椅上那位的确是难得的好皇帝,登基没几年便把太上皇奢靡无度后留下的满目疮痍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四海升平河清海晏之相已初露端倪。前世最后住在京郊四合院那段,她没少听四邻感激今上。   坐拥巨额家财,胡家注定无法独善其身。既然早晚都要卷入这红尘滚滚的名利场,为何不选择她最顺眼、也最靠谱的一家?   “今上的确是英明圣主。”   想明白后阿瑶逐渐轻松下来,也有了调侃之心:“所以才慧眼识珠,封了我为郡君。”   见她这么快就转过弯,陆景渊更是轻松,“在这点上他的确算不得英明,甚至还有些糊涂。”   “什么?”听他毫不留情地贬低今上,阿瑶不解地看过去,眼睛瞪得老大。   看那略带婴儿肥的下巴,真像只松鼠,陆景渊唇角微微漾起,“胡家捐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又在西北战事中立下大功,如此大的功劳,怎么都得封个郡主,没想到只给个郡君,这不是糊涂又是什么?”   说完他重重地点头,一股认为自己说得是真理的模样。   这是什么歪理?阿瑶刚想反驳,抬头就看到他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往日严肃时就已经足够好看,这会笑起来更是让人目眩神迷。   天下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完全沉浸在他无可匹敌的容貌中,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觉得面前之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就知道这丫头觊觎本候的美色!   还好本候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发现这丫头二次发育,智商完美进化,再也不能任他随意碾压后,不同于以往看到她痴迷神色时的自傲,此时此刻陆景渊不无庆幸地想着。   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据此不远的拐角处,碧蓝色眼珠的异域少年震惊地看着亲密地两人。   “大夏的定北侯?幸亏我刚才没有道明心意,不然岂不是完败?”   再等等,等到京城,或许此事另有转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转京城副本,十章之内就可以完结啦 ☆、第137章   东方破晓,楼船行驶在开阔的江面上。   阿瑶站在船头,对着开阔的江面打个呵欠,刚想伸个懒腰,肩上披着一件百蝶披风。沈家已然抄家,先前被奶娘偷去的那件百蝶纱衣也从沈墨慈所居院落中找出来。   堂堂沈家千金竟然沦落到偷别家衣裳穿的境地,传出去必定为人所耻笑。然而阿瑶却对打击沈家兴趣缺缺,在纱衣回来后略微瞅了眼,确定是自己那件后,她直接命下人送到了奶娘现如今的住处。   奶娘活着的事她还是从景哥哥口中得知,她不是圣母,对于这个前后两世不忠于她的刁奴,虽然明面上斤斤计较徒惹人笑话,但心底依旧是有怨气的。但在她没看到的角落,阿爹以及景哥哥已经把奶娘全家整治得生不如死,完全不用她出手。   送纱衣之事她没有刻意遮掩,只是命人客客气气地送过去,告诉奶娘“毕竟主仆一场,你喜欢这件衣裳就且拿去”。   任谁都挑不出这句话的毛病,而本已平静下来的奶娘全家却因此事,再次被四邻起底,明白他们如何不忠不义。而这次,他们可没有了搬家的本钱,只能在街坊邻居嘲笑和戒备中艰难度日。   略施手段给自己出了口恶气后,阿瑶便完全将此事放到一边,转而忙着照应胡家生意。   有她封郡君的排场在,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格外豪气,这年春天的青城绸市空前热闹,订单一笔大过一笔。初掌生意便面对如此大场面,阿瑶要学得东西简直海了去,每天早出晚归,忙得恨不得多长一双手。   她本就有天赋,这般努力之下,经商手腕也算是突飞猛进。绸市进行到最后,她已经可以从简单的账面中看出整个交易流程。   受封郡君后,她在有些场合露面也需要注意下。而这方面的进步让她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现如今她只需坐镇胡府后院总览全局,一应琐事自有苏小乔及青霜等人出面应对。   苏小乔主要掌管两人合伙开的铺子,她是个做事认真的,就是反应有些慢,有些时候转不过弯。但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帮胡家的郡君做事,对上她时自然多了三分敬重。这时她认真且淳朴的好处就表现出来,淳朴让她不至于仗势欺人,认真的话更不会轻易落入别人圈套。   两人珠联璧合,借助青城绸市这股东风,新铺子生意连续跨越好几个数量级。   先前选定的僻静小店已经不够用,这时候小侯爷私下留着的那几家铺子就有了用武之地。开阔的县衙大街,绸缎上云集的铜板街等各处青城旺街,坐北朝南占地颇广,总之挑不出一点毛病的上好铺子随便你挑。   而且,不要一分钱!   小侯爷说法冠冕堂皇:胡家先前募捐了那么多军饷,早就把这钱交了。   虽然征募军饷当日他曾承诺:朝廷不白要各家钱,而是抵扣税赋。话虽这么说,可哪家商贾敢真拿着鸡毛当令箭?   若说真有人敢,那也就只剩下新鲜出炉的青城会首胡九龄。   青城绸市的火热也没挡住他对爱女的关心,数银子数到手软的同时,他更关心的是如何通过这难得的大场面让阿瑶多些锻炼。   绸市虽忙,但胡家父女间交流的机会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多起来。接触多了,他也能瞧得出女儿对小侯爷态度的转变。若说先前送船队离开青城时,只是寥寥几根情丝,可自打从虎牢关回来后小侯爷变了态度,两人间感情已然成为绵密情网。   阖府统共就这么个姑娘,他也不求她为家争光,只一心盼着她能在身边,一辈子平平安安。可这段时日墨大儒言谈间提及小侯爷,却是一反常态地夸赞。加之宋氏的枕头风,知晓小侯爷诸多好处后,他心中矛盾可想而知。   胡九龄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小侯爷却是良婿,可自家门楣的确有些低。   那便在其它地方弥补。   他胡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这是他如今最大的优势。可如何用银子转化为自家姑娘地位?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册封郡君的旨意传来,他颇有种拨开云雾见日月之感。   用银子做于朝廷、于百姓有益之事,就像百年来胡家先辈对青城百姓做得那样,他要为自家闺女树个好名声。   这铺子万万不能白要。   未来翁婿二人一个想尽办法白送,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要占这点小便宜,在多番唇枪舌战后,最终还是墨大儒出面说了句公道话。   “侯爷心意想必胡老爷也明白,可此事若是传出去,不就是成了侯爷徇私枉法?”   陆景渊满脸坚持:“本候是从征募军饷宴的银子中扣除,何来徇私一说?”   “那铺子价值几何,侯爷又扣了多少,如此不对等,难道别人看不出其中猫腻?”   “看出来又如何,不敢说出来,那此事便神不知鬼不知。”不过是区区几间铺子,陆景渊压根不屑隐藏,他有本事让所有人自动闭嘴。   这话却听得阿瑶皱眉,“景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可胡家立足百年,向来以诚信为本。此事传出去,别人又会怎么看我胡家?”   义正言辞地说完,她走到玄衣少年跟前,嘟起嘴语气软下来:“景哥哥教了我那么多经商之道,莫非在你心中,我赚不来铺子那点银钱?如今连这点银子都赚不来,那日后如何掌控更大的产业。”   最后五个字涵义颇为丰富,胡九龄想得是胡家家业,小侯爷也想着侯府在京城那些产业。   少女软软的语气让在场针锋相对的两人不自觉收敛锋芒,最终按照她的心意走。   胡九龄满意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自家闺女才不要那臭小子东西。   小侯爷虽然答应了,可他也不是什么吃亏的主。青城绸市期间他忙着查案,把该牵连的官员全都牵连进来。等忙完皇帝舅舅交给他的任务后,也到了绸市尾声。   青城绸市完后,也到了胡家进贡之时。   虽然有沈墨慈从中作梗,可阿瑶屡屡化险为夷,倒春寒并未影响今年收成,贡缎能如期交上去,也就不用胡九龄千里迢迢往京城跑。   说好的胡贵押运进京,却在船都装好准备起航时,被小侯爷拦住了。   “阿瑶初封郡君,理当进京谢过,由她押运入京比较妥当。”   码头上,还没等胡九龄反应过来,阿瑶就已经被拎上船。   在羽林卫的护送中,胡家船队紧随朝廷钦差楼船之后。这也是小侯爷提议,贡缎随朝廷船只一起走,也算是名正言顺。   阿瑶刚开始还有些不悦,可对此小侯爷早有准备:他搬出了沈墨慈。   沈墨慈去了京城?   京城可是前世沈墨慈声名达到顶峰之处。虽然她在青城名声已经臭不可闻,但这事京城人可不知道。以她长袖善舞的性子,万一春风吹又生?   有景哥哥在,虽然她死灰复燃的可能性比较低,可自己亲眼去看也能放心。   既来之则安之,这样想着她也精下心来,每日看书核算账目,然后再听景哥哥说说京城各世家贵族。   与墨大儒的客观不同,景哥哥提起来,都是一副这家虽然有些权势但不如我有权势。   一家两家是偶然,等次数多了后阿瑶发现:说了那么多等于白说,总结起来就一条:不用搭理他们,该干嘛干嘛。   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阿瑶唇角噙起一抹笑意:接触越深他越觉得,景哥哥压根还是个孩子。   “在想什么?这般高兴。”   胡九龄命人新做的百蝶披风罩在身上,独属于少年清冽的嗓音传来。   “中午便能进京,想着要怎样作威作福。”阿瑶语态轻松,说着俏皮话。   “作威作福?”   一句玩笑话却让陆景渊当了真,然后他开始认真思索。   “羽林卫开道,公主依仗摆出来,顺便揍几个看不顺眼的酒囊饭袋?”   要脸面有脸面,要气势有气势,同时还顺带惩恶扬善赚足人心,的确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你这是拿我当母老虎?”   混世魔王配母老虎,还真是天正一对,陆景渊煞有介事地点头。   “你还点头,我哪点凶了?”   “哪点不凶?”陆景渊满脸无辜。   看着他眼中那个张牙舞爪,却活力四射的自己,一直是个软妹子、近来因掌管生意气势越发足的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   “我凶,那你怕不怕?”   陆景渊赶忙点头,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那就别弄那套,胡家商队与朝廷船队分开,低调着进城便是。”   见他没点头,阿瑶亮出青葱般的手指,五指朝上呈爪形:“答不答应,不答应我挠你?”   “好。”   无奈地点头应下,待午间船队靠岸后,羽林卫开道,朝廷钦差大张旗鼓地向前走。有他们这股阵势在前,后面的胡家商队可以说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可这股低调没持续多久,前面羽林卫杀了个回马枪,突然出现在商队面前。   “恩?”阿瑶睁大眼,不解地看向陆景渊。此时的他已经换上侯爵常服,天潢贵胄之气衬得他愈发英伟不凡。   小侯爷无奈地摊手,命羽林卫散开,就见后面跟了许多平民百姓。 ☆、第138章   远远地看到商队马车上雕刻的胡家旗号,跟在羽林卫后面的平民百姓一窝蜂涌上来,目光中急切看得阿瑶一哆嗦。   莫非沈墨慈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第一时间她脑海中升腾起这种念头,然后在第二时间被她彻底掐灭。这些百姓虽衣衫褴褛面色蜡黄,但神情中却没有任何仇恨,反而是满满的感激。   在她思索的功夫,百十号百姓已经冲到车队前,而后扑腾扑腾跪下来。   站在马车门边,阿瑶就看到乌压压一片人头。   抬头望向不远处高头骏马上贵气逼人的少年,彼此交换个眼色,对方安抚地点头让她心下彻底有了底。   收回目光,由青霜扶着踩在脚踏上,安稳落地后,她语调柔和地开口:“诸位乡亲父老何故如此?”   离她最近的一位老叟抬头,他须发皆白,常年劳作而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爬满皱纹,那双浑浊的眼涌出两行热泪。   “是胡家救了我们。”   “恩人”、“观世音下凡”等种种感恩的溢美之词响起,连带着众人又开始磕起头。这么大的动静也惊动了路过之人,须臾间这边人越来越多。   阿瑶也不是没被围观过,前面沈墨慈几次陷害时,她甚至经历过比如今还要大的场面。那时面对众人奚落丝毫无所畏惧的她,这会面对如此多人的感激,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别光顾着磕头,也跟我们说说究竟是什么事?”   见自家姑娘攥紧衣袖,身形越发僵硬,服侍在侧的青霜赶忙开口。可她的声音,很快被众人的感激声所淹没。   察觉到自己控制不了面前情况,阿瑶抬头,越过跪在地上的黑脑勺看向不远处的少年,蹙起眉头做求救状。   这丫头……陆景渊心下叹息。   早在下船时,提前一步打探情况的暗卫已经报告了这批百姓存在,同时也将他们的底细查清。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今春那场倒春寒不仅波及青城,临近几个州也都受到影响。刚发芽的庄稼活生生被冻死,地里一眼望去找不出几棵泛青的幼苗。眼瞅着今年收成要不好,突然有人送来了良种。   虽说已过了播种的节气,可这会天更暖和,那种子也顺利发芽。看着光秃秃的田地重新披上绿色,百姓们别提有多感激。听说胡家有人近日进京,离京城近的几个村落,村民们自发过来,想当面感谢下保住他们生计的恩人。   打眼一扫,陆景渊就知来的这些是地地道道的村民。他正愁怎么让阿瑶风风光光进城,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这事必须得大力宣扬!   这下他也不进京了,掉转马头,浩浩荡荡地羽林卫给这些百姓开路,顺便把声势弄大点。   京城是什么地方?整个大夏的中心!单一个城门,每天经过的人都海了去。羽林卫往边上一站,片刻间人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再多站一会,肯定整个京城都能知道这事。他家丫头不用像某人前世那样,费心费力命人暗中散播消息,抬高自己名声。   他们光明正大!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偏偏那丫头不配合。看她蹙起的眉头,陆景渊长臂一捞,从旁边羽林卫身上抽出马鞭。纤长的马鞭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而后抽在地上,响起清脆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   这一声震住了所有人,他打马上前,隔着人群居高临下朗声问道:“你等缘何感激胡家?”   “胡家……”   眼见七嘴八舌的嘈杂声又要响起,他翻身下马,握紧马鞭走到阿瑶跟前,指着跪在地上的白发老叟。   “你来说。”   人群安静下来,老叟用发颤地声音道明了整件事情经过。   “咱们庄稼人就是靠地吃饭的,一年到头弄那么点粮食,除去租子和人头税,剩下的也就够勉强糊口。要是老天爷不开眼,哪年收成不好,那可真得勒紧裤腰带紧巴好几年。只是日子紧巴点还是好的,真到人饿的时候,难免卖儿卖女、骨肉分离那。”   青霜红了眼眶,她和青玉姐姐可不就是这样被卖给的人牙子?家里兄弟养不活、娶不了媳妇,就去卖女儿。   虽说对爹娘这等保全兄弟的行径心存不满,可若是家境富庶,谁又想骨肉分离?   “胡家给的粮种都是上好的,种下去后比咱们先前留的种发芽还要密,今年收成肯定差不了,您可是我们的大恩人那。”   安抚地拍拍青霜掌心,又朝景哥哥点下头,阿瑶疑惑道:“赈灾所发粮种由官府统一调拨发放,你们又怎知这些东西出自我胡家?”   “肯定是胡家给的,”激动之下老叟额头青筋暴起,“是官府亲口所说。”   官府还会把功劳让给别人?这事若在青城地片儿上她信,知州潘成栋是她师兄,举手之劳的事他肯定把这份功劳给胡家。可听面前百姓口音,明显是京城人士。何时胡家如此有脸面,连眼高于顶的京官都得给他们抬轿子?   想到这她狐疑地看向旁边少年。   陆景渊同样扭头,四目相对间他几不可见地摇头,而后用不算刻意、但足以让周围人听清楚的音量说道:“船队驻足青城时,本候曾从知州处耳闻胡老爷收购良种捐予官府。江浙乃天下粮仓,也只有此地能在短时间内调拨出如此多的良种。”   虽然胡家所有人都知道小侯爷向着自家姑娘,可其他人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小侯爷始终是那个叱咤京城的混世魔王。他虽然混,但身份地位摆在那,从不扯谎。这一张口,也算彻底坐实此事。   “这姓胡的商户可真是积善人家!”   人群中不知有谁感慨,此言道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当然也不乏有人说胡家装模作样,可刚开口就被人呛回去。   “从青城到京城,这么大一片得耗多少良种?又得花多少银子?拿这么多银子装模作样,脑子有坑么!有本事你也甩出这么多银子,到时候你说啥咱们都乖乖地喊一声爷,绝不反驳。”   白花花的银子砸下来,任你再酸也没了脾气。   陆景渊默默点头。在知晓事件经过后,他就算到了会有人出来捣乱。沈墨慈那一套简单得很,他只是不屑于用,但不代表他不会。先前在青城,为揪出狐狸尾巴,他才再三放任。可如今这里是京城,是他的地盘,不过是捏死几个散播流言之人,对他来说容易得很。   甚至都不用他开口吩咐,暗卫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在掐死几个带头的人后,舆论开始一边倒地偏向阿瑶。京城汇聚天下之英才,就连平民百姓也沾了点文雅之气,夸起人来也并非寻常庄稼汉那般简单粗暴,而是大都能变几个花样。各式各样的溢美之词说出口,直把阿瑶夸得承受无能。   “这……”同手同脚地走上前,她弯腰扶起最前面的老叟,“老人家,您快起来。无论如何您都是长辈,这般跪着可是折煞我了。”   陆景渊跟着她走上前,有小侯爷自带的冷气效果,在老叟被搀扶起来后,现场逐渐安静下来。   站在正中央,阿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承蒙各位抬爱,小女年幼,家中事务多由家父掌管,本次捐粮之事也是他所为。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讲,无奈今日家父不在场,小女也就越俎代庖。”   顿了顿,她环顾四周,刚强撑着的一股气势逐渐消散,整个人恢复日常的温婉宁静。   “老人家,其实你们应该谢的人不是我。”   此言一出,周围彻底安静下来,被她弯腰扶起的老叟更是难掩惊讶。   “姑娘,你们胡家给了粮种,不谢你谢谁?”   “我胡家也只是出了粮种,真正统计当地受灾情况,把粮种送到挨家挨户的,还是当地父母官。若是没有他们,胡家便是有再多粮种,也不可能及时发下去。此次赈灾,表面上看是我胡家出力,实际上则是朝野上下齐心协力,说起来他们功劳最大。今上是圣明天子,正因为他善用贤明,灾情才会挽救得这般及时。相信即便没有胡家买粮种,朝廷也会想方设法去赈灾。我这并不是无的放矢,大家想想,近年来朝廷可真让大家饿着过?”   “那倒没有。”老叟连连摇头。   “所以你们最该感谢的是皇上。”   阿瑶盖棺定论,语气中有一种说服人心的魔力。明知道她在胡邹八扯顺带拍马屁,可看到这般可爱的姑娘,众人还是不忍反驳。   “皇上圣明。”老叟扑腾一声跪下,只不过这次跪得是城门方向。   有他带头,一同前往的百姓也纷纷跪下来。陆景渊打个眼色,羽林卫纷纷长矛戳地,山呼万岁,一时间威武男儿之声响彻天际。   街边茶楼二层临窗位置,临安大长公主掩上窗户,一时间呼喊声小了很多。   对面罗锅僧人递给她一杯茶,含笑问道:“如今公主殿下可还觉得贫僧虚张声势?”   “遇到大场面能稳得住,脑子也是个清楚的,这姑娘确实不错。”   端起茶盏,宁安大长公主终于有心思去细品一杯空海大师烹的茶。 ☆、第139章   宁安大长公主平生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不关心。   成亲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她更是万分重视。先有嘱咐钦差暗中打探,后又逮住回京的空海大师仔细盘问,虽然两者无一例外地交口称赞,但依旧不能打消她所有疑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听说儿子把人拐进京,她一方面笑骂臭小子猴急,另一方面又有些跃跃欲试。   总算能见着本人了。   吩咐下去,公主府极为靠谱的长使麻溜安排好一切。胡家商队进京必须要走的那条路上,城门前观景位置最佳的茶楼被包圆。   掐着时辰,宁安大长公主白龙鱼服,走到半路就看到自家器宇轩昂的儿子。   几个月不见,臭小子好像又长好看些。   “定北侯越长越像公主了。”   马车中服侍的大丫鬟见她那副花痴样,忙出言吹捧。   长公主煞有介事地点头,开口时语气中难掩庆幸,“其实他更像皇上,不过本宫姐弟都随母后,像谁都一样。得亏不像广平侯府的人,就他那副臭脾气,再长那样,只怕连媳妇都难找。”   广平候年轻时也算是京城出名的美男子,无论如何都没有公主形容得那般不堪。丫鬟心下吐槽,不过她终归是向着自家公主的。   “相由心生……”   丫鬟还想再吹捧一波,突然被长公主打断,“景渊怎么停下了?咦,好像是遇到了咱们安排的人。”   主仆同时看向车外,就见小侯爷停在一堆衣衫褴褛的百姓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大丫鬟总觉得小侯爷往这边看了看。   “应该是咱们安排的人,不然此等衣衫褴褛的百姓,只怕难以入城。”   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达官贵人云集,站城门楼上一块砖头砸下去,怎么都得惊着个当官的。这等地方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进出京城的各处大门都有重兵把守,每个要进来的人先安检再说。   虽说今上登基后放宽了安检尺度,标准远没有太上皇在位时严苛,可百八十号百姓这般浩浩荡荡地集会□□,也绝不可能随便放进来。   坐在马车里,大长公主看着小侯爷打马停驻片刻,便带着羽林卫转弯,浩浩荡荡地给人开路。   “臭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大长公主微微皱眉。   见她不悦,丫鬟终于问出存留在心底的疑惑:“公主何必如此抬举那胡家姑娘?”   “那可是本宫未来的儿媳妇!”   察觉到丫鬟话语中的轻视,她又补充道:“景渊那副性子,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胡家姑娘是做定了本宫儿媳妇。她品性如何日后关起门来自己说,无论如何,外人都不可欺负到我公主府头上。”   年轻时受够了广平侯的窝囊气,一朝翻身做主,宁安大长公主再也不想吃气。   “奴婢知错。”丫鬟忙跪地认错。   这次宁安大长公主罕见地没有叫起。大丫鬟跟她再亲,也不过是个下人。而胡家姑娘嫁进来后就是一家人,她的儿媳妇,只有她能管,还轮不到这帮下人指手画脚。趁着刚有这苗头就掐死,也省得日后麻烦。   处置个下人不算什么大事,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本来她找百十号村民给胡家商队造势,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可那臭小子横插一岗,出动了羽林卫,这排场可就大了。   这般荣耀,那胡家姑娘能稳得住?   抱着这种疑惑,她进了茶楼二层观景位置最好的包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前来感恩的百姓围住了胡家商队。   胡家姑娘下马车时,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是个美人胚子,阅尽父皇后宫三千佳丽的她完全想象得到,再过几年她长开后会是何等风华。臭小子眼光不错,颜控的大长公主对阿瑶第一印象很好。   所以在随后阿瑶面对众人感激张皇无措时,她没有厌恶,而是有些担忧。   可怜见儿的。   臭小子救场救得好!在小侯爷甩响鞭子、英雄救美时,大长公主心中满腹豪情。   可随后阿瑶的一番话却完全惊住了她。人的名树的影,羽林卫开道、万民赞赏,这种极有可能青史留名之事,只怕连朝中老臣都会忍不住心下激动。   而她却全推给了皇上!   不用再多看了,如果这等人还不够格嫁进侯府,那她就等着儿子孤独终老好了。   终于彻彻底底放下心,大长公主喝下空海大师亲手烹的茶。茶是她带来的极品大红袍,就岭南那几棵古树上采摘的,每年就出有数的几斤。空海大师泡茶技术与他神乎其技的医术齐名,这般泡出来的茶自然是无比香。   可很快她就喝不下去了,因为底下阿瑶的另一番话。   “说来惭愧,其实连这粮种也不能算我胡家给的。之所以能拿出这笔银子,还是因为皇上圣明,减免了青城税赋。这样算来,归根结底粮种还是皇上给的。”   名声谁不爱?   前世亲眼见过沈墨慈的风光,阿瑶更是知晓有名声后的种种好处。若是可能,她也想替胡家收下这天大的名誉,可她更清楚自己不能!   赈灾乃是朝廷份内之事,你胡家急吼吼凑上去,是不信任朝廷?   现在万民感激,闹出这么大动静,一群百姓嚷嚷着受灾后要卖儿卖女,这不是在打朝廷的脸?   况且这还是在京城,离天子最近的地方,简直是当面扇皇帝一巴掌。   活腻歪了是吧?   想到这阿瑶出了一身冷汗,要只是百十号百姓感激,她接受完后命下人把人送回去也就是了。如今闹这么大动静,加上景哥哥的本事,只怕也无法平息。思来想去,只有把这份天大的名声甩出去。   甩给皇上是最简单,也是最好的选择。   听景哥哥说法,龙椅上那位是个明事理的人。指不定高兴了,能再给胡家点甜头。   确认目标后她也有了动力,用无比笃定的语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她彻底把这份功劳移花接木,安在了皇帝头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出钱的都是大爷,原来是皇上救了他们。一时间百姓无暇去想,为何富庶的青城会减免税赋。当然等到他们冷静下来想到此点后,再看看自己比之太上皇在位时少了不少的税赋,便自然而然地认为青城也是如此。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此时此刻他们只知道是皇上的恩德感动了胡家,让胡家出银子买粮种救他们。   山呼万岁声响彻天际!   “这丫头,未免也太过小心谨慎。”茶楼上,宁安大长公主对阿瑶的称呼已经从生疏的胡家姑娘变为了亲昵的丫头。   空海大师点头,用玄妙的声音说道:“小侯爷本性张扬,有个谨慎之人在他身边,恰好互补。”   也该有个人管管那猴儿,宁安大长公主点头,而后出声唤外面大丫鬟进来。   跪了一路的大丫鬟膝盖有些胀痛,此刻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别扭。   “你可知道错了?”   在隔间亲眼目的外面一切,大丫鬟对阿瑶也颇为佩服。听大长公主问话,她心悦诚服道:“奴婢知错,日后断不会仅凭出身便莽撞地断定一个人的见识与品性。”   “恩,你带几名侍卫跟在胡家商队后面,请他们姑娘入我公主府小住。”   丫鬟领命,屈膝退下。   待房门关闭,空海大师笑道:“这是认定了?”   “景渊单看上他,我还能反对?”   “难不成殿下还会反对?”   心思被戳破,长公主佯怒道:“亏你还是得道高僧。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倒好,非戳破本宫心思不可。”   空海大师笑笑,苍老的眼眸中满是睿智与慈悲。两个都是他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前面小侯爷可怜些,他就在那丫头跟前说说小侯爷童年有多凄惨。如今小侯爷明显得偿所愿,那他自然也得多向着点贴心的小徒弟。   毕竟是女儿家嫁进来,远离父母爹娘,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多心疼点也是应该的。   “现在你放心了?”   都是人精,长公主又岂会看不破空海大师心思。此刻的她哪还有半点人前端庄贵气的天家公主风范,剜了空海大师一眼,她无奈道:“相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为人?我又岂是那等尖酸刻薄之人。放眼京城,如景渊这般大的,又有几个未成婚?他那犟脾气,肯成亲我就阿弥陀佛。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想欺负,那也得先过景渊这一关。”   茶楼内两人打着机锋,茶楼外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头戴黑色围笠的沈墨慈望着面前山呼万岁的人群,心下万分苦涩。   靖王先一步灰溜溜离开青城,随着他同时离开的沈墨慈亦早一步来到京城。她本以为凭借前世记忆,自己会在这如鱼得水。可真正下手后才知道,没了曾经的美貌和财力,其实她什么都不是。那些前世对她趋之若鹜的男人,如今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癞□□。   在她快要忍不住时,终于等到了一线生机。有人告诉她,胡家捐了粮种赈灾,会有百姓在胡家商队进京时沿路表达感激。   这等好事竟会落在胡瑶头上!   几次三番吐血,她心头那几口老血也差不多吐光了,这次总算没吐出来。最初的气闷过后,她从中找出一线希望——   小侯爷跟胡瑶一道入京,随行的还有钦差带去的羽林卫。来京城这些时日,她对小侯爷的霸王脾气有所耳闻。若叫他撞到此事,一准会闹大。   天子脚下,如此多的百姓对胡家歌功颂德,满朝文武会怎样想,皇上又会怎样想?   这事闹大了,天大的名望绝对能压垮胡家。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奢望达到前世那般成就,她只想狠狠报复胡瑶。毕竟她沦落到今日境地,全是对方害得!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胡瑶高高兴兴地收下万民敬仰,而后等着被弹劾的折子压死。   万事俱备,偏偏临到头对方不按计划行事。   这可是能青史留名的大事!你就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股脑全推皇帝头上?   沈墨慈已经能想象得到,乾清宫那位皇帝,在听到城门外传来的山呼万岁时,会是何等的龙心大悦! ☆、第140章   胡家在京城是有落脚点的,是位于锦缎胡同的一处四合院。   锦缎胡同云集了大夏四面八方的绸缎,青城胡家也堆积了不少绸缎样品,阿瑶年幼时,胡九龄曾把她抱在膝头,一样样教她辨认,这也算是父女间的娱乐活动。   她本就有这方面的天赋,这会路过一家家铺子,穿过门帘看着里面所挂样品,扫一眼便能大致分辨出杭绸、蜀锦等诸多不同的料子。   “不愧是京城,汇聚天下之奇珍。”   同坐车厢内,一路“护送”她回来的陆景渊点头,而后又道:“终究是青绸居上品。”   “各有千秋。”   阿瑶本心里也自信胡家所产绸缎是最好的,但她多少了解其它绸缎的独到之处。想要在激烈的竞争中保住皇商名头,就万不可掉以轻心。   “阿瑶无须如此小心。”   回到自己地盘上,陆景渊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张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心思。   而后他承诺道:“有我在,定可保证胡家更上一层楼。”   被他这般护着,阿瑶别提有多高兴,不过她理智尚存,“我自是知道景哥哥肯帮忙,正因如此,胡家才更不能在外面落你脸面。”   朝里有人是一回事,绸缎能顶起来才是真的。若弄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进贡上去,到时宫里贵人穿得连普通官宦都不如,到时候做保的景哥哥脸面往哪搁。   “你啊。”   这丫头,有捷径不走,非得靠个人实力取胜,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想当年他不也是这样?明明可以靠皇帝舅舅关系直接封候,他却偏偏选择了另一条充满血腥的艰辛道路。   可他并不后悔,若不是那些年的拼搏,这会他又怎会说话如此硬气?   “也罢,你想做什么,那就去做。”左右有他在后面兜着,这丫头一定会所向披靡。   说话这会功夫,马车已经停在了胡家铺子门口。   陆景渊身负皇命,还要回去复命,这会也不能多做耽搁。分别在即,马车内气氛有些凝滞。   阿瑶挪挪宽袖,掩盖在下面的手覆在他手掌上,很快被他反客为主、握在掌心。   “我进宫一趟,很快便回来找你。”   “恩,”阿瑶点头,从青城相识到现在,他一直住在胡府。虽不能时时见面,但两人从未分开过太远。想到刚刚路过时窥到朱雀大街一角,深宅大院让她没由来的恐慌。   “不用怕,我很快就回来。”他再次重复道。   这次阿瑶终于恢复神智,“你离京日久,中间还受过伤,长公主肯定多有牵挂,最好先回家报个平安。”   “也好。”反正给娘请安也用不了太久。虽然心下不愿,但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陆景渊勉强点头。   目送他骑马离去,阿瑶任由青霜扶下马车,入目便是一间颇为宽敞的铺子。   三层楼高的铺子立在满大街皆是二层的铺子间,气势立显。得知主家要过来,胡家在京城的下人早已将铺子内外收拾一新。方才沿途走马观花,见过不少铺子陈设,这会阿瑶更能感受到自家铺子的不同。   倒不是说有多豪奢,而是主要差在一个宽敞上,房子大了看着就是敞亮。   然而前世这处铺子却被沈墨慈夺了去,待她进京后,门口胡家牌匾已经拆下来,换成沈家名号。   今昔对比,蓦然间阿瑶心下升起股商海沉浮的沧桑。突然间她福至心灵,对城门口的大阵仗有所感应。若非她小心谨慎,把功劳推出去,是不是沈墨慈会趁机大做文章?   鼓动人心向来是她最擅长的手笔。   由此再反推回去,那突然出现的百姓,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安排?不然缘何解释他们恰好出现在景哥哥进城的道路上,又恰好被他撞到。京城中了解景哥哥做派的人可不少,沈墨慈想知道并不困难,她完全有功夫、也有动机设计这一切。   “姑娘,外面有人来,说是宁安大长公主府的人。”   掌柜的一溜小跑进了后面,声音中难掩担忧。   沉思中的阿瑶被打断,下意识道:“长公主府?快请。”   等说完她才注意到前面封号,宁安?那不正是景哥哥的生母。她前脚刚进京,连把脸都没来得及洗,后脚便派人过来,怎么听都觉得有些来势汹汹的味道。   不管怎么说,长公主府来人总得要见的。稍微梳洗下,又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阿瑶就在铺子后面隔间,平日谈生意的地方见了这位丫鬟。   “见过胡家姑娘。”   被长公主教导过规矩的大丫鬟这会规矩极了,而这幅恭敬的姿态也让阿瑶长舒一口气。   对方不是来挑事的,这样就好。   “姑娘不必多礼,快请坐。青霜,上茶。”   在她一叠声吩咐后,丫鬟并没有坐在她对面位置,而是选了下手离她最近的位置坐。这等细节更是让阿瑶明白许多,比如长公主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也应该知道她跟景哥哥的关系,并且对方对她的貌似还不错。   原因很简单,公主府是何地位?长公主身边的人,即便只是个丫鬟,放到外面去,就比许多低等官吏家的嫡出姑娘要强。若是对她有所不满,那丫鬟完全不必如此恭敬。任凭她在此颐指气使,胡家也拿她没办法。   明白后她彻底轻松下来,待茶上来后柔声问道:“不知长公主命你前来,有何吩咐?”   在阿瑶观察对方的同时,大丫鬟也在看着她。当时远处看只觉得胡家姑娘是个美人胚子,可他们这样的人家,最不缺的便是美人,便是她个做丫鬟的,姿容亦是百里挑一。做主子的长公主和小侯爷从小初入内廷,那里面更是汇聚了大夏各地的美人,什么样的他们没见过。   可离得近了,她能明显察觉出这位与那些人的不同。她身上有种无拘无束的天真烂漫,与京城中从小严守规矩的高门贵女大相径庭。而更大的区别在于她眉宇间那股单纯,那并不是孩童般的天真,而是在明白事理后,对这个世界依旧保有真善美等最大善意的纯真。   怪不得长公主和小侯爷都会喜欢她,她身上有着皇家人最缺少的东西。   “侯爷在青城时一直受姑娘照顾,公主听说后颇为感激。听说姑娘进京,她也想一尽地主之谊,邀姑娘过府小住。”   阿瑶早已想到长公主对她心怀善意,没想到她竟热情到这种程度。   这究竟是为了感激她?还是想探探她的底,觉得她不符合自己心目中儿媳妇标准,便麻溜地打包退货?   应该是两者皆有可能。   在她还在猜测长公主动机时,掌柜的已经难掩脸上喜色。满京城盛传定北侯是个混世魔王,可那是对达官显贵来说。于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而言,定北侯非但没祸害过他们,反倒帮他们治过不少纨绔子弟。   君不见,自打定北侯横空出世以来,光锦缎胡同就少了多少敲诈勒索、拿名贵绸缎不给钱的二世祖。   那可是长公主府,满京城除了皇宫,就他们家门槛最高。自家姑娘要能攀上点关系,以后胡家在京城能横着走!   “姑娘,您看?”虽然心下期待,可胡九龄亲自选的掌柜还是拿捏住了分寸,先问主子意见。   “长公主相邀,阿瑶自是不敢不从。”   难道她还能驳了长公主面子不成?想要跟景哥哥在一起,早晚要过长公主这一关。有些问题,早发现总比晚发现要好。   况且阿瑶手中握有最大的底牌——景哥哥对她的感情。在景哥哥终于突破心里那道坎,对她不再有所隐瞒后,两人间交流更是越来越顺畅。进京路上两人朝夕相处,他更是恨不得粘在她身上,与无人时对诉说着喁喁情-话,弄得她脸红心跳,偶尔更是恨不得把他拍走。   简直难以想象,表面上冷若冰霜的小侯爷,私底下却是副牛皮糖性子!   阿瑶感觉自己也不是个很差的姑娘,又有景哥哥的感情在。能养出景哥哥那般的儿子,长公主应该也是明理之人。再者面前丫鬟态度摆在这,长公主对她的感官应该还不错。综合这三方条件,她感觉这趟长公主府之行,被粗暴退货的可能性应该不是很高。   想明白后她也就不怕了,箱笼是在青城收拾好的,这会还没来得及卸下来,这会正好原封不动地带去公主府。   在阿瑶往公主府走时,陆景渊已经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乾清宫,然后他就见到了红光满面的皇帝舅舅。   “舅舅这般高兴,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相隔几个月,见到死里逃生的外甥,皇帝本想着感动一把。可瞧着他这般随意,他心中刚酝酿起的那点长辈关怀之情瞬间烟消云散。   “你弄出来的好事,那么大动静,整个京城都听见了,还在这装痴犯傻?私自编排朕,这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陆景渊没有丝毫紧张,“不是您承诺青城商贾,所捐军饷可充作日后税赋。胡老爷感念天恩,便用省下来的银两购置粮种,归根结底此事还是皇帝舅舅的功劳。胡家姑娘所言句句属实,又何来欺君之罪?或者,皇帝舅舅这是不好意思了?”   被他满脸揶揄地看着,皇帝脸上有点挂不住。   “这般赞扬,未免太过直白。”   “还真是不好意思了,侄儿就知道舅舅不是那般脸厚如墙之人。有功您就该赏,江南布政也真够乱的,这次我差点折损在那,是不是该派个懂行的人协助当地官员一二?”   “布政,你口气可真够大,胡九龄可没有科举出身!”   都开始考虑出身了,这事有门!   掏掏衣袖,陆景渊从中翻出一封折子,展开递到皇帝跟前。只见薄薄一张纸上,全是官员名单,最前头几个甚至是封疆大吏。   “吴有良案牵涉甚光,待秋决过后,朝廷定会余出不少空缺。自古有举孝廉之说,品德高尚者为官乃是尧舜禹汤的传承。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才德兼备者,自可不受八股之拘泥。”   扶着龙椅的皇帝眼睛亮了,他主张朝政最大的阻力是什么?不是撤不掉太上皇的人手,而是撤掉后自己没有人手可用。   朝臣,最基本都得是科举出身。太上皇开过多少次科举?他才开过几次?他手里压根就无人可用!   而举孝廉,以才择人的方式,稍微运作下就能帮他解决面前困境。不说近处,从长远看,举荐制与科举制并行,也能最大程度地拔擢英才。   “容我再想想。”   舅舅已经动摇了!心里跟明镜似得,陆景渊再加一把火:“江南布政的源头在于贪腐,胡九龄最不缺的便是银子,他这种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去贪。”   “不是这回事,那些朝中老臣……”   “侄儿已是侯爵,若再进一步未免太过打眼,到时免不得落人口实。实不相瞒,侄儿倾心于胡家姑娘,愿以本次青城之行及吴有良贪腐案的功劳,为其父谋一份功名。”   后面那桩功绩可是景渊拿命钓出来的大鱼,为此母后和皇姐几次哭红了眼。   “成交!”皇帝无比痛快地说道。 ☆、第141章   陆景渊如何在宫里同皇上斗(暗)智(箱)斗(操)勇(作),阿瑶是丝毫不知。这会她已经进了公主府正房的明堂,在下首正襟危坐。   虽然心下清楚大长公主不会轻易退货,但事到临头她还是忍不住紧张。刚才来的路上,从锦缎胡同到朱雀大街,沿路由鳞次栉比的商铺到普通四合院,再到墙高院深的大宅门,宅邸所居人家所处阶层一目了然。   询问之下,长公主派来的丫鬟同她说起宅门中居住的都是何许人也。越是靠近公主府的宅子,所居之人官职越发显要。紧挨着公主府那家,乃是一位掌握实权的国公爷。   “齐国公如今位列宰辅,国公府几位公子皆是钟灵毓秀之辈。皇上为公主选宅子时,特意选在了国公府边上。”   人心莫测,在宁安大长公主的一番敲打下,大丫鬟面上对阿瑶恭敬十足,实际上她心里却没有彻底服气。   那点不忿掩藏的极好,阿瑶没感觉出来,她只是在思量大丫鬟的话。越是贵人越讲究住的地方,就拿青城来说,城东最好的地片全被官员府邸以及胡家等有数的几家占着,这是多年积累,别家想挤进来可不只是银子的事。青城尚且如此,京城就更不用说。   她曾听两位师傅说起过齐国公,那可是屹立三朝不倒的元老,大夏罕见的明白人。有这般人家做邻居,公主府地位只怕比她想象得还要高。   这种认知让她心生忐忑,而入公主府后所见所闻则加剧了这种情绪。她本以为胡家宅子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倒不是她井底之蛙,天下之富,七分聚于江南,而胡家又是江南排的上号的人家。与江南其余富商巨贾多子多福、多出一大堆儿子分家产不同,胡家嫡支向来子嗣单薄,百年来财富从未被分出去过。有的人家或许怕招摇,财不露白,极近可能地低调。可胡家这等情况压根低调不起来,谁都知道你一直赚钱,而且花钱的人也少,你出去哭穷?鬼也不会信!   既然低调不起来,那就安心享受吧。胡家先祖向来不是想不开的人,钱赚来就是为了花,除去日常吃穿用度外,园子也是汇聚天下奇珍。   居移体养移气,自幼在这等富贵窝中长大,阿瑶还是很有眼力见的。进公主府后所见不一定比得上胡家花钱多,可园中的好些东西都是有讲究的,这大抵就是皇家至高无上身份所带来的贵气。   底蕴,是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   而如今坐在她上首的宁安大长公主,更是对这一点做出了完美的诠释。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那,不开口不做任何举动,浑身上下便散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阿瑶双手搭在膝盖上,将本已笔直的脊背挺得更直些,可略微沁出汗珠的额头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宁安大长公主默默收回了全开的气势。能混到今天这等地位,她凭的不光只是出身。天家是天底下最不讲血缘亲情的地方,今上一母同胞的皇姐只能保证她衣食无忧,想要活得有地位,还得凭自己手腕。   当年太上皇宠爱珍贵妃,中宫弱势时,是她挺身而出,嫁进掌握大夏一半兵权的广平侯府。侯府心知她缘何嫁进来,对她再三防备,也是她费尽心机杀出重围,在太上皇禅位的关键时机捏住侯府把柄,命其支持今上坐稳江山。   她用不输男儿的才智,换来了母后一系的顺利登顶,也赢得了今日至高无上的荣耀。   长公主自问气势全开时,能挡住的没几个人。没想到面前这位姑娘只是额头稍微冒出点虚汗,规矩的坐姿却是纹丝不动。   暗自点头,坐定的长公主满是深意地看了眼旁边大丫鬟,吩咐道:“上茶。”   顿了顿,她又道:“就太后前两日赏赐下来的碧螺春。”   大丫鬟被那眼看得颤下,坐在下首的阿瑶却是心下一松。   “阿瑶是吧?”   “回长公主的话,民女姓胡,单名一个瑶字。”阿瑶恭敬回答,长公主称呼上露出些亲近之意,她可不敢随意放肆。   见此长公主对她更是满意,不过她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恰好丫鬟茶上来,茶是今年新茶,太后赏下来的东西自然差不了。好的茶,不论怎么冲都会很香。阿瑶拖起青花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茶水温度透过几近剔透的细瓷碗壁传到手上,暖烘烘的温度袭来,紧张情绪少了不少。   上首声音传来,“这碧螺春可是江南名茶。”   阿瑶不是很爱饮茶,小孩子大都喜欢甜甜的东西,茶水太过苦涩,她也无法免俗。不过不喜欢不代表不了解,胡家不缺钱,重金砸下去,从小教她的师傅也都是大夏顶尖水平。饶是学得不认真,多年熏陶下来也算是略知一二。   这会长公主提及碧螺春,她也能搭得上话。从碧螺春的采摘说到气味,然后是到有关此类茶的典故,再是借古喻今,阿瑶又说了相熟茶园中发生过的趣事。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但不论长公主问什么,她总能答得上来。话不多,但全是她本人知道的,没有任何虚张的成分。   “看来阿瑶很懂茶。”长公主声音中透出几丝温和,少了点威严。   阿瑶低头,略带娇羞地回话:“公主殿下过誉,民女不过是略知皮毛。”   多年饮茶,长公主怎会不知这里面深浅,自然也清楚她说得是实话。勾心斗角半辈子,如今她喜欢这份简单澄澈。更难得的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简单,而什么时候该用脑子。   聪明人多得是,能拎得清的可不多。   有了这点认知,再下面的对话,长公主也没有刻意出太刁钻的问题。阿瑶也是与人为善的脾气,长公主问什么她便说什么,既不会虚张声势,也不会刻意隐瞒,这样一来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说了有一会话,先前那个威严的天家公主形象便在她心中慢慢崩塌。阿瑶发现长公主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教养好、明事理,跟她同处一室是件很舒服的事。   阿瑶渐渐放松下来,跟她说起了在青城的趣事,当然其中少不了说到陆景渊。   陆景渊从宫里回来,手中缰绳往锦缎胡同方向勒了下,脑子里响起那丫头的叮咛,声声换了个方向。快马踏破深宅大院间的宁静,一路骑到长公主府门前。   刚下马管家便告知他,公主请了胡家姑娘过府。   可别吓着那丫头,想到这他越发急迫,轻功运气来,瞬息间便来到明堂前。还没等推开门,就听到他那公主娘在毫不留情地揭他短。   “那猴儿,从小就皮,三岁就开始上房揭瓦。广平侯府那么高的明堂,也不知道那会他小短腿是怎么爬上去的。”   “娘。”   长公主唇畔笑意还未完全绽放,便被门外传来的声音冰封住了。   陆景渊推门进来,恰好阿瑶也朝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间,察觉到那丫头脸上笑意盈盈,他终于放下心。   他了解自己的娘,那绝不是位多么平易近人的公主,天家该有的威仪她全都有。被她瞧不上的人,将会遭受到她如数九寒天般寒冷的对待。而阿瑶也不是太八面玲珑的姑娘,刚才听门房说她被传召过来,他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没想直接在公主府动用轻功。   “儿子给娘请安。”   陆景渊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他都这样了,阿瑶也不敢安安稳稳地坐在旁边。她赶紧站起来,手拎着帕子搭在腰间。十几岁的姑娘本就身量不高,站在下首也不算太过突兀。在上首坐着的长公主眼里,娇小的姑娘站在她高大的儿子旁边,还真有几分小媳妇的感觉。   多般配的一对金童玉女啊。   尤其小姑娘那还未长开便已初见妍丽的脸,两人生出来的孩子指不定多漂亮。   幻想着期待了多年的孙子孙女模样,长公主罕见地发起了呆,也忘了叫跪在地上的儿子起来。   不论陆景渊在外面有多狂妄,对着真正关心他的人,他还是很懂礼的。前面飞檐走壁只不过是担心阿瑶,这会见她好好地,放心之余他也念起了母子情。这次下江南的时间的确够久,中间甚至经历过虎牢峡的生死危机,想必娘在府中没少为他担忧。   心下愧疚,大长公主没叫起,他也就规规矩矩地跪着。   习武之人自有一番异于常人的精气神,单是跪在那也显得身子格外挺拔。这幅模样却看得阿瑶一阵心疼,进京路上她有些晕船,半夜睡不着觉都是景哥哥陪她到穿舱外解闷。后面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也是忙前忙后,不仅要掌管钦差船队,还要帮她料理胡家之事。   他应该很累了,这会还要强撑着跪在地上。   可她又不能贸然打扰大长公主……   思来想去,她只能微微屈膝,朗声给小侯爷请安。   请安声终于惊动了上首陷入臆想中的大长公主,摸下手中变凉的茶盏,瞬间她便明白了当下情形。   “看本宫这脑子,光顾着高兴,竟忘记叫景渊起来了。”   移步从上首走下来,她亲自扶两人起来,同时赞许地看了旁边阿瑶一眼。这丫头,还知道护着自家臭小子。哪个当娘的不希望找个心疼儿子的媳妇,虽只是一点小事,但也足以看出她品性。   “阿瑶也莫要这般客气。今日本宫把你叫过来,无非是想着在青城时景渊承蒙你家照顾,你来京城公主府怎么也得尽下地主之谊。”   长公主这是要留她住下?一路上丫鬟的讲解,足以让她认识到公主府是何等高的门第。能被传召进来已经是天大的脸面,足以震住京中许多人。现如今被公主亲自留宿,这脸面简直要撑破天际了。   “景哥哥身为朝廷钦差,能招待他已经令我胡家蓬荜生辉,阿瑶绝不敢因此居功。”   幸福来得太快,她有种不切实际的满足感。除此之外阿瑶隐隐有所担忧,住得近了了解机会多,长公主会不会很快看透她那副花架子?   与她的担忧不同,陆景渊对此提议却是十万分的赞同。虽说他也有侯府,可谁也不能拦着他住在公主府。他本就不想与阿瑶分开,可贸然住到锦缎胡同未免太过招摇,出皇宫路上他便想好了,接胡家人入住侯府。   侯府完全放得开他们,只是尚未婚嫁便住进去,难免会被人说道。住在长公主府非但没有这个问题,还可以给阿瑶增加点身份,的确是一箭三雕之事。   “方才城门口动静太大,满京城都已知晓,住在锦缎胡同难免会有些麻烦。既然娘开口了,阿瑶安心在公主府住下便是。”   “这……”阿瑶咬唇,神色间有些迟疑。   前世藏在四合院树上偷窥,加上这辈子多番相处,陆景渊早已把她性格摸透,这会自然看出了她的担忧。   “阿瑶放心,娘并非那般曲高和寡之人。实际上,她最爱的也是银子。”前半句是安抚,后半句他则小小地报复下方才揭短的长公主。小侯爷向来是睚眦必报的主,除却阿瑶,天底下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在招惹完他后全身而退。   “连为娘都敢编排!”长公主轻轻点下他脑袋,对着阿瑶时则换了副温柔的面孔,“原来阿瑶也喜欢金银?”   方才攀谈时长公主就觉得跟阿瑶说起话来投机,当时她还不太明白,经陆景渊这么一提,突然福至心灵。这丫头跟她一样,琴棋书画等事都是略懂皮毛,拿来装点门面的。而芯子里最喜欢的,始终是最实在的银子。   要不要说实话呢?丝毫未从长公主脸上察觉到不悦,阿瑶决定大胆说出来。   “胡家乃是商家,最大的本事就是赚银子。虽然有人嫌弃这般铜臭太过不雅,可阿瑶觉得,琴棋书画等雅事,哪项背后又不需要银子做支撑。是以那些东西,若不是真正喜爱,只需了解各大概,将来不至于丢脸便是。但赚银子的本事乃是祖宗家业,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长公主眼中迸发出热烈的光芒,“可不就是这个理!”   见她要伸手抓住阿瑶,陆景渊向前一步,牢牢隔绝开两人,同时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臭小子,连你娘的醋都要吃。要不是教养摆在那,长公主当场就拧他耳朵了。   “娘,阿瑶十几日来舟车劳顿,您还是让她先收拾收拾再说。”   长公主点头,“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本宫这便派人带你过去。”   还没等她喊人,陆景渊已经打断了她。   “我送她过去便是。”   阿瑶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一双熟悉的大手牵住。匆忙间她只能朝后略微福身,略带歉意地向大长公主告退。   “多懂事的丫头。”   好不容易遇到个知音,大长公主对阿瑶简直不能再满意。   “臭小子,让你现在得意。等日后你外出办差,阿瑶便可日日陪着本宫。”这般想着,大长公主对这门亲事越发期待起来。 ☆、第142章   阿瑶本以为公主府前院就已经是人间富贵的极致,可入后宅后,这种想法却被彻底颠覆。不同于江南园林的精致,公主府后院处处透着大气,而这大气中又隐约有种凝聚历史的沧桑感。毫不夸张地说,就连花丛边一块石头,都透着讲究。   她不自觉把脚步放轻些、再轻些……   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安排好的院落,刚进院门她便被壁*咚了。   门板与玄色锦衣间狭小的空间内彼此呼吸可闻,阿瑶不觉屏住呼吸。然后,少年的唇落下来。   甜,比想象中还要甜。   这是陆景渊的第一感觉。他早就想这样做了,无奈原先在青城为了降低胡九龄戒心,他也只敢在这丫头睡着后偷偷摸摸做。   如今回到公主府,他终于可以放纵自己。   这感觉,真是该死的好!邪*火自下腹处升腾,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失控之下,他空着的那只大手慢慢下移,准确瞄准她腰以上脖子以下那处柔软所在,狠狠掐下去。被囚禁在狭小空间内的少女吃痛,檀口轻张,一条灼热的火龙借此深入,肆意而急切地翻滚。   景哥哥怎么可以这样?   被他以半强*迫的姿态逼*迫,阿瑶完全愣住了。可随着他之后的侵*入,丁香小舌被迫与火龙纠*缠、共舞,狂风暴雨般的亲*吻中她逐渐体味出一丝欢*愉。   感受到玉人儿的柔顺,陆景渊常年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中染上些许柔和。手下力道变轻,手指灵活地穿梭过交叠的衣襟,指腹首先传来温润如玉的触感。   “别。”   脖颈刚往下的部位传来些许略带粗糙的凉意,阿瑶沉沦的理智回笼,双手紧握他那只不规矩手的手腕。   “景哥哥。”   她略带委屈地说道,余光看到小院正房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一股委屈涌上来,眼珠开始晶莹。   陆景渊本已恢复理智,可她含羞带怯的声音以及委屈的小脸如上好的春*药,兽性瞬间如中元节的钱塘江大潮般来势汹汹,淹没本就不多的理性。   倾身,火龙从檀口中退出,一寸一寸地下移,眼看就要碰触脖子下面无法言说的部位。   阿瑶脸色潮红,身子骨软得跟面条似得,推拒的手臂特别无力,增添了几丝欲*拒*还*迎的意味。   “景哥哥,这里……不行。”   肖*想了两世的丫头就在怀中,陆景渊欲*望如燎原的野火般。勉强分神听她委屈的言语,他坏心地问道:“那哪里行?”   “不行,景哥哥,求求你了。”   她的哀求非但没有换来少年的仁慈,反倒火上浇油,让小侯爷心里积压了两辈子的邪*火烧得更旺。   门口不行,那便换里面。伸在墙上那只手环住玉人儿腰,足尖轻点,只一息功夫便来到房内。伸手挥退下人,将她放在罗汉床上,小侯爷迫不及待地想继续方才未完之事。   “啪。”   清脆的巴掌声自房内响起,趁他愣神功夫,阿瑶手脚并用从他身上逃脱。   罗汉床一面靠墙,两侧皆是扶手,下床的那一侧又被他牢牢堵住。无处可逃之下,她只能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床角,情*动尚未散去的脸上满是委屈。   “怎么回事?”   听闻下人来报的宁安大长公主急匆匆赶来,心疼地看着自家儿子脸上的巴掌印。可当她将目光转到罗汉床上的玉人儿时,那点心疼直接变成了怒不可遏。   “景渊,跪下!”   正门大开,阴凉的空气吹起来,驱散室内奢*靡的气息,陆景渊沉溺的心神终于被公主娘厉声唤醒。看到罗汉床内惊惧的小丫头,他一阵心疼。唇畔残留的清甜滋味袭来,他发现自己没有丝毫后悔。   直愣愣地跪下去,他解开腰间自幼携带地玉佩,双手递给阿瑶。   那可是空海特意入藏地,求那位传承了好几十世的活佛以藏传佛教秘法蕴养的玉佩。景渊打小多灾多难,几次险象环生,最严重的一次差点丢了性命,可自打佩戴那块玉佩后,他屡屡置身危险境地,可每次都是有惊无险。   不仅是她,景渊本人也特别重视那块玉佩,多少年来甚至沐浴时都从不离身,没想到今日却如此轻易地送了出去。   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一时间连她都有些羡慕嫉妒恨。可念头一转,她想起前些时日空海大师说过的那番话:阿瑶与小侯爷乃是天定的金玉良缘,两人成亲必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罗汉床内那个瑟缩的小丫头真能保住她儿子?若是别人说的,长公主肯定不信,可空海大师她知道,那是夺天地之造化的得道高僧。   有了她,那玉佩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想明白后长公主越发确定,这儿媳妇是一定要保住的。既然儿子都制造了机会,她也就顺水推舟。   “可怜见儿的,”长公主插到两人中间,伸腿往罗汉床里面坐点,伸出帕子帮阿瑶擦拭下眼角余泪,“被吓到了吧?”   阿瑶点头又摇头,她虽未经人*事,可毕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前世流落市井,她也听那些口无遮拦的村妇说起过床*笫之事。一路行船景哥哥越发露骨的眼神让她早有察觉,只是方才的突然袭击以及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把她吓住了而已。   “有本宫在这,这小子定不敢再肆意妄为。来,喝口蜜水压压惊。”桌上早已准备好蜜水,为迎接贵客到来水一会一换,这会温度刚刚好,长公主倒了杯亲自递到她唇边。   拒绝不了,阿瑶只能就着喝了点。甜滋滋的味道入喉,冲散了方才火龙留下的气息,她心下稍安。   “公主府也是守规矩的知礼人家,景渊做出这等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一定会有所补偿。”   补偿?   本朝男女大防虽没有前朝那般严格,可女儿家终归比不得男儿。方才众目睽睽之下她被那般轻薄,传出去名声也就不用要了。算起来,虽然是景哥哥的不是,可这事受影响最大的却是她,如今长公主也算捏住了她的把柄。   她自是不会怀疑景哥哥对她的感情,可公主这边会接受一个商户出身的儿媳么?入京前阿瑶信心满满,可入京短短半日的所见所闻却让她失去了那份笃定。   “你与景渊也算是两情相悦,只是胡家毕竟是商户,这门亲事只怕是……”   再喜欢阿瑶,长公主也是陆景渊的生母,遇到大事她还是向着自家儿子的。连送玉佩的事都做出来了,可见自家儿子对胡家姑娘重视到了什么地步。如今又是他理亏在先,日后成亲岂不是得对她媳妇俯首帖耳。   她得帮帮这臭小子。   商户……果然如此,阿瑶心沉到了谷底。   她是绝不会被人用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去的,想到这她瞬间沉静下来。   “公主殿下……”   “娘。”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若是平日陆景渊定会让着阿瑶,可这会听到她清冷的声音,心里打个机灵,他赶紧抢话说。   “胡老爷不止是位儒商。”   母子俩都是人精,阿瑶这点情绪变化又怎能躲得过长公主眼睛。她本想着在身份上稍微压一压,再施恩明媒正娶迎她进门,这般磨一磨,感激之下她更能全心全意对待景渊。可这会她也想起阿瑶出身,皇商胡家嫡支统共就这么一个孩子,胡老爷曾几次三番表示日后所有家业都是她的。   或许她不是不注重景渊,而是自幼被教导以家业为重,于感情上便有些疏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再逼迫下去,她定会直接撂挑子走人,回青城接管家业。   那景渊还不得跟去青城做上门女婿?!   丝毫不怀疑自家儿子能做出这事,长公主赶紧问道:“方才景渊入宫觐见,可是听说皇上对胡家另有赏赐?”   长公主有一点猜对了,经历了前世种种,阿瑶心中对胡家执念很深。喜欢景哥哥是真,可在她心中守住胡家家业更重要。这不仅是她的责任,更是她最大的底气。   所以这会她满脸期冀地看向小侯爷。   陆景渊也没有卖关子,“胡家多年来造福一方,近来又是屡立奇功。从带头募捐军饷到协助平叛,再到捐赠军衣,近来又是购置粮种解百姓危机,每一件事都足够显眼,皇帝舅舅也都记在心里。因吴有才谋逆暴露出诸多问题,皇帝舅舅深感如今朝廷缺乏能臣干吏。胡家世代居青城,又主司农桑之事,最是了解当地情况。胡老爷亦是饱学之士,其品行才能可堪大用。”   他说了一大通,几乎将整个与皇帝斗智斗勇的过程都说出来,唯独没有提及自己虎牢峡拿命换来的功绩当做筹码之事。   阿瑶很容易便听明白了,“也就是说,阿爹很有可能被授官?”   陆景渊点头,其实皇帝舅舅也没把话说死。虽然在乾清宫内他想出的法子很好,可这事说好听了是举孝廉任贤能,说难听点便成了卖官鬻爵。此风不可开,不然上行下效,整个朝堂将充斥着心术不正之辈。   “江南布政事关重大,任命前应该还会再行考校。”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场考校,其声势比之科举殿试有过之而无不及。路他已经给铺好,机会摆在那,胡九龄要靠自身本事压下朝中反对之声。   这也是小侯爷的底线,偏心归偏心,但他不会做有损家国天下之事。   阿瑶也明白他话中意思,她对阿爹是一万个放心。想当年阿爹也是东山书院有名的才子,其才思敏捷不亚于前世那个盛名累累的宋钦文。若非胡家八代单传无法脱身,他定会走科举那条路。   “阿瑶代家父谢过侯爷。”   “还叫什么侯爷,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   长公主戏谑的声音传来,阿瑶先是一愣。单线程的脑袋这会终于有功夫去想其它。能打破科举的藩篱推阿爹入朝为官,景哥哥得费了多少功夫?他对她的心意是如此明确,她又怎能因为一点小小的困难而轻言放弃?   再度抬起头时,她脸上羞涩已经全数退去。起身从罗汉床上走下来,她跪在长公主面前,满是歉意地开口:   “公主殿下,阿瑶与景哥哥之事想必您也有所了解。阿瑶自知出身商户人家,即便阿爹侥幸入朝为官,身份比之公主府、定北侯府仍是天壤之别。但阿爹阿娘自幼谆谆教导,阿瑶自问胡家教养不比高门大户所出之女差。至于出身所决定的眼界以及其它,若是有幸得伴景哥哥左右,定会知耻而后勇,悉心学习,不堕侯府门楣。”   说到最后她声音无比坚定。虽然知道世人如何看商户,可阿瑶从未因出身而自卑。她的阿爹是全世界最好的阿爹,他给了她富贵悠闲的日子以及世间罕有的如山父爱,让她无忧无虑长大成人,她深深地庆幸自己能生在胡家。当然胡家门第不够高也是事实,许多贵族礼仪她可能不了解,可她愿意为了景哥哥去学。   “阿瑶……”   原来他的丫头是这般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他付出对胡家生意那样的努力。陆景渊挪到她身侧,双手高举过头顶,以五体投地之姿朝长公主叩拜下去。   “儿子心悦阿瑶,这辈子惟愿她一人,请阿娘成全。”   景渊有多久没这般郑重其事的行礼了?记得上一次,好像还是他离开京城,随空海云游四方之时。那一年,他好像才六岁。   十几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当年稚嫩的、不得不出京躲避杀身之祸的儿子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业已立,如今只等成家。   这是好事啊!她为什么要反对呢?   “看把你们俩急的,本宫又没说不答应。提你出身不过是怕日后你过门,京里那些眼皮子浅的背后说闲话。虽说咱们不怕那些,可苍蝇嗡嗡叫也是烦,所以想着一劳永逸,找个法子堵住所有人的嘴。本宫原想着入宫走走太后的路子,没想到我们娘俩想一块去了。”   这就是长公主最初的想法,先抻阿瑶两天,再卖她个人情,让她对自家儿子多上点心。   阿瑶信了,可陆景渊没信。抬头,他略有深意地往城门方向看看。   臭小子,眼尖得跟什么似得。刚在内城马车里,她就觉得他那一眼不是白扫的,果真被他瞧见了。   亲自扶阿瑶起来,她赌气地没搭理儿子。两人并排坐在罗汉床上,抓住她的手,长公主叹息道:“其实本宫也有私心,胡家统共就你这么个女公子,自幼肯定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你也不是那没良心的孩子,自然会顾念爹娘多些。本宫就景渊这么一个儿子,他待你如何?你还能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本宫也盼着他能得偿所愿,被你倾心相待。”   虽然活了两辈子,可阿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刚才凭借一股冲劲说出那些话,现在确是羞得耳根都红了。   低头,她声若蚊蝇:“阿瑶自会对景哥哥好,孝顺公主殿下。”   “好孩子。”长公主欣慰地拍拍她手。   婆媳间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依母子俩的意思,自是恨不得连夜入宫求份赐婚旨意。可他们也知道胡九龄还未正式授官,如今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虽然理解了长公主苦心,感激景哥哥用意,可阿瑶终究被他的突然袭击给弄怕了。用过午膳后,她便借口进贡绸缎之事向长公主告辞。   知晓她的顾虑,长公主也不好强留,只能恨恨地瞪一眼儿子。   终究还是吓到她了。此时此刻陆景渊终于有了点悔意,他的确是太着急了。最起码多走几步,到房里人瞧不见的地方再慢慢行事,那样或许能亲更久些?   依依不舍地把人送回去,前半夜小侯爷辗转反侧,梦中全是那股柔软的甜香。后半夜他终于忍不住,于是继青城之后,京城入夜又闹鬼。玄衣野鬼飘过房顶,最终落入锦缎胡同占地最广的商号后院。点了守夜的青霜睡穴,死死盯住床上小丫头柔软的唇瓣、还有被下几乎看不出来的隆起,堂堂大夏朝最年轻的的小侯爷转行做起了采-花大盗。   同样的夜晚,离公主府不远的广平侯府后宅,早已废弃的院落灯火通明,狗叫声此起彼伏,打破深夜的寂静。   陆继祖盘膝坐在虎皮铺就的毯子上,他的面前摆着三只笼子。左右两侧笼子里是半人高的大狼狗,那狗正在笼子里嗷嗷直叫,仔细看过去,狗后腿间的家伙已经膨胀到成年男子手臂那般长,显然是喂过药了。而最醒目的却是中间笼子,那里面关着个赤*条*条的女人。女人生得极美,细*皮*嫩*肉*纤*腰*丰*胸,只是贯穿脸上深可见骨的疤痕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今日本公子就请诸位瞧瞧,何为与狼共舞。”   随手捏起一粒花生米咽下去,陆继祖——广平侯府庶子,同时也是广平候最器重的儿子端起酒杯,朝围在他身边的大臣示意,而后一饮而尽。   “奏乐!开笼!”   笼子被打开,经过特殊训练、早已“饿了”多时的狼狗朝沈墨慈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啥不合法内容吧,我们这么纯洁~ ☆、第143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主要讲的是:   小侯爷和阿瑶做了点羞羞的事,被大长公主看到,然后逼婚啦……   以及长公主的一点小手段。   我觉得朱熹大大的“存天理灭人欲”在一定程度上是悖论,有些事是人的天性,只要写得不是太露骨也没必要那啥,就不改了(好吧是鱼丸懒,承认,对手指),有兴趣的可以度娘下看看。   逼着读者去度娘,鱼丸很委屈。   东方露出鱼肚白,陆继祖放下酒樽。环顾四周放浪形骸的大臣,他眼中哪有半分昨夜觥筹交错间的放纵和沉溺。   皂靴抬起越过低矮长几,他走到篝火旁,居高临下看着旁边虚弱的女人。   被他施舍的目光扫过,沈墨慈眼底飞速划过一抹屈辱。   “怎么,阿慈不乐意?”   明明是再平静不过的声音,她却从中听出了不悦。脑海中前世关于男人的种种传闻闪过,那喂药的狼狗虽已被牵下去,可双腿间如被劈开的疼痛却印证着传言的真实。   先前她明知广平候府是最有利的靠山,却依旧选择与陪都那边合作,原因便是如此。可沈家抄家灭族后,沦为丧家之犬的她已无其它选择。毕竟是未来的广平候,公卿世家教养出来的子弟,又怎会如传言中那般荒诞和狠辣?抱着侥幸心理,她走上了唯一的、亦是最后的退路。   可昨晚地狱般的遭遇却告诉她,自己那抹侥幸心理是多么的可笑。陆继祖本人比传闻中还要阴狠、毒辣。   胡瑶,我今日承受的一切,皆是拜你所赐。   恨意灼烧着内心,身上的疼痛倒没有那么明显了。捋捋额前汗津津的刘海,不顾自己不着寸缕伤痕累累的狼狈样,她双膝跪地,以无比恭顺的姿势趴伏在皂靴前。   “阿慈愿助世子成就大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蠢女人,怪不得连个涉世未深的闺阁少女都斗不过。若沈家还像先前那般家大业大,自己或许会善待她一二。可如今的沈家不过是被抄家灭族的逆贼,势力皆被同城的胡家所掌握。   想起胡家,他便不由想起昨日在城门口的惊鸿一瞥。那胡家姑娘当真是个尤物,身量还未长成,一张小脸儿却已初见媚态。更要紧的是,自己那处处碍眼的嫡兄,对她可是看重的紧。   若是能抢过来受用一番,不仅能打击自己那嫡兄,更能借胡家万贯家财助力侯府百年大业,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好买卖。   想清楚后,他嫌恶地挪动下距沈墨慈最近的脚尖。   “别以为本世子不清楚你那点小伎俩,胡氏女不能动。昨夜你将本世子爱犬伺候得不错,就暂且与它们住在一处。”   说完他没理会脚边人骤然僵硬的身形和绝望的神色,开门传唤一众美婢进来。   “伺候诸位大人梳洗。”   昨夜酒过三巡,欣赏着“与狼共舞”的奢靡景象,这些大臣可是透露了不少朝中机密,又答应了他不少条件。投桃报李,趁今日休沐,他可得让这些人好生松快松快。   从西北回来的满是西域风情的美婢任由一位位脑满肠肥的朝廷命官搂着,朝着早已安排好的院落走去。   迈出门槛的陆继祖没注意到的是,人群中有位婢女摘下面纱,扶起了正中央的沈墨慈。   “青玉。”   “嘘。”   食指抵在唇间,青玉脱下身上多穿的那层外袍披在她身上,遮挡住四周探视的目光。   其实这趟京城之行她本可以不来,在沈家抄家灭族后,小侯爷已派暗卫传信,告知她使命已然达成。她在沈家的奴籍已消,回复良民自由身,且获得了一笔足够下半生花用的丰厚银钱。凭借这笔傍身银子和多年来在沈家的见闻,她找个寻常人家做正头娘子,平安顺遂一生并非什么难事。   她知道小侯爷已经遵照约定,给了她最好的安排。可看到跟在胡家姑娘身边,记账、照应生意、管束下人,每日过得那般充实,她突然涌起一种不甘。   难道就那样如死水般的过一辈子?双重身份游走于沈家,几次三番差点被识破身份,她渐渐习惯然后喜欢上了这种刺激的感觉。   而且这几次与她接头的暗卫,每次被他注视着,她总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而且她也能看得出,那暗卫看她的眼神,不似前面那位般冰冷,那里面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爹娘疼宠兄长及幼弟,身为女儿很小她便知道,喜欢的东西一定要争。天上掉馅饼,那也得张嘴之人才能吃得到。   她要做一名暗卫。   下定决心后,她将这些年在沈家的月钱送回家。本打算拜别爹娘,可沈家被查抄的消息传来,爹娘见她如瘟神般。银子照实收,转过头却背着她点起蜡烛,合计着如何将她卖给人牙子,远远地将她打发走避祸。   即便早在被卖时便已知晓生身父母狠绝,可隔着帘子听到这般话语,她心下依旧难掩委屈。眼泪止不住流下时,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扭头,那张怎么都预想不到的脸出现在面前。   她所料无误,他对她有情。   “带我走吧。”   声音惊动了帘后的爹娘兄嫂,在他们满脸的猝不及防中,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破烂布包,亮出里面寻常农户一辈子都不敢想的大额银票。   “青玉自知在沈家呆过,是个拖累,早已将户籍迁出。本想着留些银钱供你们买几亩薄田,在乡间做个地主,享受安乐。奈何人心易变,八年生养之恩,八年沈府邸为奴时光皆以偿还。自此请离,愿今生今世不再相见。”   在他们望向银票痛心疾首的目光中,青玉将手搭在来人脖子上。   暗卫身形僵硬,小心翼翼地环抱住她的腰,足尖轻点带她翩然离去。待到平静处,这男人语无伦次,言明对她多有轻薄,欲要对她负责。   可刚经历过家人背叛的她,实在对婚姻大事提不起兴趣。当即直接言明想做暗卫,与他并肩而立。   男人在失望过后又闪过一丝欣喜,当即修书一封向小侯爷推荐了她。而后两人一路进京,在咬牙坚持下半个月风餐露宿、时不时半夜急行军后,她终于被指派任务,混入广平侯府胡姬中,协助沈墨慈。   沈墨慈……   对于这位自己曾经伺候过的姑娘,青玉态度几番变化。从最初的尊敬,到中间想劝她迷途知返,再到今日的鄙夷。   没错,就是鄙夷。   从沈墨慈身上,青玉深刻地明白了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出身富贵、容貌娇艳、头脑聪慧,她拥有普天之下女子羡慕的一切。可偏偏自己贪心不足,心术不正,一次次妄图去害别人。可惜天理昭昭,最终她自吞苦果,沦为丧家之犬。   这样的人不值得半分可怜。   陆府占地面积颇广,饲养狼犬的院落也颇为开阔。一路倚靠在青玉肩膀上勉强回来,沈墨慈几次试探,皆为发现破绽。坐在阴暗逼仄的后罩房内,见她断水进来,看向自己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过,她终于放下最后一丝疑心。   患难见真情,以前的青玉不也总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虽然这种巧合让她心惊、继而怀疑,可更让她感动和依赖。   巾帕上水渍沾得伤口愈发疼痛,她迫切地想说些什么转移注意力。首当其冲,她咒骂起了阿瑶。   落到如此田地依旧死不悔改!鄙夷之心更盛,青玉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姑娘向来是有主意的人,当初在沈家那般被夫人挤兑,您依旧掌控了沈家产业,正是这份本事让奴家钦佩不已、誓死追随。”   青玉极擅察言观色,这番话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沈墨慈最喜欢的是什么?不是别人夸她容貌,自幼她便知自己长得好;更不是夸她仁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两个字根本就同她不沾边。她最喜欢的,便是有人褒奖她才智。能从看大夫人脸色的怯懦庶女变为暗中掌控沈家生意的风光人物,她靠得便是自己的才智。   如今她正处于两世最大的低谷,青玉这番对她才智的肯定,于她而言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前面狗叫声传来,瞬间将她刚热乎的心打入谷底。   “方才进来时你也看到了……纵使有万千计谋又如何,终究比不得定北侯以势压人。落到这步田地,我只怕翻身无望。主仆一场,我却不忍让你同坠阿鼻地狱。趁入府时日尚短,你且早些出去吧。”   若是常人,听到这番话定会心软。可青玉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在经历爹娘毫不留情的抛弃后,她心智越发成熟,自然看出了沈墨慈眼底来不及掩去的试探。   曾经的自己竟会同情这样的人!   心下气闷,青玉演起来越发卖力,此刻的她显然是个恨不得代昔日主子受苦的忠仆。   “姑娘受这般委屈,看在奴婢心里疼得跟什么似得。可姑娘,日子还得往前看。在沈府时您曾讲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孙膑被挖髌骨忍辱负重,成大事者哪个又不是历经千锤百炼?虽然眼下境况堪忧,可姑娘人还在。以您的才智,日后定会东山再起。而奴婢也愿在旁,助您一臂之力。”   “青玉……你这又是何必。”   “姑娘……”   主仆二人执手相看泪眼。若是以往,沈墨慈早就透露自己计划。可她心知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饶是再感动,她也闭紧口风未曾透露分毫。   青玉也没着急,小侯爷的人手把她安排在犬房,每日只是做些饲养猎犬之事,活计不可谓不轻松。空闲时间,她便钻到后罩房,端茶倒水翻身擦背,无微不至地照顾沈墨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阿瑶向内务府递交今年进贡布料后,皇上传召胡九龄进京的圣旨也已出京。八百里加急到达青城时,胡九龄那颗担忧爱女的心早已忍耐到极点,行礼都打包好装船,几次欲走,皆被青城诸多杂事牵绊住了脚步。   往年哪有这么多事?初时他还不曾怀疑,几次三番他也回过味来。这事不一次来,了解完一桩,两天没事正打算入京时,又来件不得不他出面处理之事。   背后有人在干涉他入京。   这狼崽子!想明白后他气愤不已,正当此时,赴京旨意姗姗来迟。   行礼都是现成的,抛下句“一应事务照旧例”,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给舟车劳顿的钦差,他马不停蹄地登船。   小侯爷早知自己那点小动作瞒不了多久,为表悔意,他特意修书一封,告知胡九龄此次进京所要面临的考核。   男儿何不带吴钩,年少时胡九龄也曾幻想过驰骋官场,对于踏入官场的途径——科举,那也是下过苦功夫的。虽然未及弱冠而因家业生生折翼,可爱读书的习惯却留存下来,多年来未曾改变。他向来是识时务之人,与小侯爷怄气是真,可也不会错过这一展抱负、二又能替爱女撑脸面的两得之事。   知晓皇上用意,待船靠岸后他特命人买了些书,上京途中便温习起来。   与此同时皇上亦择早朝,提及吴有良谋逆案后朝堂人才匮乏之窘境,熟悉圣上心思之人当即提议从古制——举孝廉,任贤能。   此言一出,不仅在朝堂激起轩然大波,更在民间引起了不少反响。鉴于皇帝没有完全废除科举,而是提议两者并存,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反对。而发自内心反感此事的,也就是那些被动了直接利益——仰仗科举入仕的书生。   本来做官的路只有两条——荫封和科举。封妻荫子乃是圣贤书中的铁律,且日后读书好了亦可惠及他们妻儿,殊途同归,读书人自然不会反对。   可如今这条举孝廉又是何故?   “若从古例,张三大字不识一个,但卧冰求鲤,孝感动天,于是给他个官做?那咱们寒窗苦读又算什么!”   国子监的茶楼旁,一袭青色绸衫袍的俊雅书生慷慨陈词。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又说道:“卧冰求鲤尚且彰显一人品德,有德者为官亦是应有之义。怕只怕此举一开,那等富商巨贾使了银子,为自己造个声势,爬上官位趁机后滥用职权,变本加厉鱼肉乡民。我辈读书人当以匡扶天下正义为己任,自当抛头颅洒热血,阻止此类荒诞行径。”   书生热血而单纯,很容易便被蛊惑。胡九龄入京当日,便有国子监出声穿着统一袍服,盘腿端坐于神武门前开阔之处,齐声哀求宫墙内天子收回成命。 ☆、第144章   广平侯府锦鲤池旁的沧浪亭,陆继祖正在与靖王对弈。   两人旗鼓相当,黑白双子在棋盘上展开激烈的厮杀。几经厮杀,眼见白子逐渐蚕食掉黑子,黑子后方命门处突然出现一枚白子,落实后竟是杀得黑子七零八落、丢盔弃甲。   “几年不见,陆兄棋艺竟是大有进径,此局是本王输了。”   靖王拱手认输,陆继祖未发一言,而是捏起黑子命门处的白子,思索片刻后将它落在另一处。而后棋局彻底逆转,原本呈弱势的黑子悉数盘活,乍看上去像条搅动天地的黑龙。   “陆兄这是……”靖王眼中闪过狂喜。   “靖王殿下之担忧,陆某感同身受。吴有良谋逆案后,皇上浑水摸鱼大肆清缴,你我势力皆大不如前。可吾等手下不缺世家大族,族中子弟亦是苦学多年,于科举一途多有心得。休养生息几年,暗中经营,自可弥补今日损失。”   靖王点头,他当然也想到了这点。   笔墨纸砚皆是昂贵之物,珍本更是有价无市,读书本就是富家子弟的专利。广平侯府立足几朝几代,太上皇更是对世家贵族多番礼遇,两者手中掌握着科举绝大多数的人才。只要开科取士,肯定是他们的人中举概率更大。   龙椅上那位凭借谋逆之事大肆发作,可过后总得填补空缺。若按以往官员皆是科举出身,那必须得用他们的人。   然而避开科举举贤任能的举措,却打破了这一切,这是真正伤及他们元气的大事。   看着他手中的白子,靖王问道:“陆兄可有法子破解此局?”   “举孝廉本是古制,缘何被科举所取代。此法必有其弊端!”   “愿闻其详。”   “殿下派去国子监的那书生不已经说得很明白?”   靖王神情微微凝滞,当初他救下沈墨慈时,连带着还捞了个宋钦文。本来他不想带这个累赘,没想到他肚子里还有些墨水,一张嘴皮子也利索,做起某些事来也很适合。王府不少那一碗饭,他便顺道将他捞下来,就当日行一善。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用上他的时候,当“举孝廉”之说传来,头一个反对的竟然是他,而他理由也说得头头是道、蛊惑人心。   靖王就把他放了出去,他手上捏着沈墨慈,不愁对方不卖力。而结果却给了他大大的惊喜,没想到才这么两天,国子监的书生已被他鼓动到神武门外静坐。   “这些个书生,只怕难成大事。世子向来不说无谓之言,提及这些书生,可是有什么后手?”   这次陆继祖没有卖关子,“皇上要任的贤能殿下也曾见过,就是青城那位皇商。”   “胡九龄?他的确是有些本事,且几次出银两……”   说到这靖王突然卡壳了,“我明白了。”   陆继祖给了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点头,他从石凳上起来。   “时不我待,殿下还得早些做准备。”   靖王的动作很迅速,从角门离开陆府后,他没有去找宋钦文,而是拜访了几位忠于太上皇的老大臣。   待第二日早朝,大臣们车马依次路过在神武门前静坐的国子监书生。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彻底忽略此事,于是朝堂上便有人提及此事。   “皇上,书生们此举虽然太过冲动,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皇上提议拔擢贤能,本意是为大夏遴选栋梁之才,可此举一开,难免有小人投机取巧、浑水摸鱼。”   谏言的是位耿直的老翰林,一片丹心照汗青。他本意只是劝谏帝王审慎地考虑此举,并非一帮子打死。   可在他开口后,太上皇的亲信却把话题完全扯偏:“钱翰林所言有理,士农工商,唯属商人最为狡诈。低买高卖,不事生产却窃取着大夏财富。此例一开,难免他们不会施手段蒙蔽朝廷命官,进而谋取官职。”   在他之后又有人发言,虽然言及农工二阶层,可大致的意思却是炮轰商人。   能立足于乾清宫的朝臣无不是有两把刷子的,此刻群策群力抹黑商贾,似乎是要将这事钉死了。越来越多的罪名罗织出来,渐渐地,除去坚定的保皇派外,不少朝中大臣也被洗脑,加入了反对的声浪。   本来大家都是寒窗苦读多年才能做官,凭什么有些人就能省去这过程,听起来就不爽。   必须反对!   反对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大越的诸位商贾,成为了手段比传说中的九尾狐狸还要狡诈,心肝比李逵还要黑的那类恶鬼。若是举贤任能,他们定会想方设法蒙混过关,立足朝堂霍乱天下。   不仅是在朝堂上,随着国子监书生的静坐,此事在民间也引起了巨大反响。   “有本事的人做官也没什么,就算他是个商贾,可前面不还有商贾给穷苦老百姓发良种么?”   不同于大夏其它地方,京城的百姓很多都是铺子里的伙计,直接受商户管束。大夏民风淳朴,多数商户都是良善之人,平日对伙计也是照顾有加。说商贾坏话,多数人都不会信。   “你要说别人还好,那送粮种的胡家老爷,据说就是想图个官做。江南多富裕的地儿,做了官刮层地皮,今日花得这些银子不就成倍赚回来了?”   “做官?你听谁说的?”   “我小舅子的奶兄在宫里当值,据他说,胡老爷进京就为混个官做。刚才那浩浩荡荡过去的车队就是他们家的,进贡的绸缎之事半个月前就已结束,他这时候来干嘛?我看,保不齐拉着些宝贝上下活动的。”   来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虽然如今还不能完全取信于人,最起码在京城百姓心里留下了个痕迹。   一旦胡九龄被授官,那就坐实了传闻。   民间传闻根本没有任何遮掩,没等下早朝便已经传到宫内。当大内总管附耳将此事告知龙椅上的皇上时,乾清宫内已经是一边倒戈的局势。大殿内跪满了老少大臣,齐声喊着此例不可开。   “哦~”   沉默半个早朝的皇帝终于开口,揉揉太阳穴,驱赶走被呱噪声弄得有些头疼的耳朵,他阴沉地开口:“朕尤记得开春时命钦差南下,前往淮南盐市与青城绸市征募军饷,后来西北军服亦是江南商户提供,就连近日北方受寒的良种都多靠商贾襄助。诸位爱卿似乎对朕此举很是不满?”   “臣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皇帝声音中满是愤怒。他并非窃位登基,皇位来得名正言顺,这些年登基后也是励精图治,堪称明君。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为帝水准上,他都占据上风,为何却要忍着太上皇与广平候?   归根结底,还是实力不够!   乍看起来他大权在握,可坐在他这个位置才知道,天下不是百姓的、更不是他这个皇帝的,而是世家大族的。   这些世代富贵之人也曾向他伸出过橄榄枝,承诺襄助他开创太平盛世,可他不愿!   他不愿做大族的管家,呕心沥血治下万里河山,所出华美物产皆进这些人口袋!   眼见他不合作,这些人家便转而投奔太上皇与广平候,借力打力让三方互相掣肘。先前他根基未稳投鼠忌器,近年来他已经尽力调动,培植自己心腹。   而景渊为婚事所行任性之举,却让他看到了希望。世家大族的人才他要,地方举荐上来的贤能又能平衡前者势力。而两者为了向上爬,皆会竭尽全力,到时他只需稳坐钓鱼台,便可治好大夏。   从没有一刻,皇帝的脑子里如此清晰疏朗过。方才听到诸位臣子谏言时,他脑子里已经想出好多应对之方。譬如遴选能工巧匠入工部,只要避开商贾就是。可民间流言却让他勃然大怒,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操纵人心,是该好好给这些人松松皮。   “你们口口声声说着商贾如何黑心,难道家中就没有开铺子供应开支?”   自龙椅上起身,走下御阶,他来到为首的老大臣跟前。   “父皇在位时,吴大人便是他头号心腹。朕记得当时父皇感念大人鞠躬尽瘁,曾钦赐京中铺子三间,供应府中开支。”   “还有你,据说尊夫人乃是经商能手,家中后花园之豪奢,不比朕的御花园差。”   一个个走过去,他点到的全是太上皇与广平候的心腹。且不说他对众人把柄的掌握程度,单是点名的准确,就已经让这些人提心吊胆。   走完一圈后,皇上回到龙椅上,感慨道:“莫说是你们,就连朕手下亦有皇庄。若按诸卿所言,莫非这满朝上下皆是黑心肝。”   “臣不敢。”比之上一句,这次的请罪,满朝文武声音中多出了些诚意。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这几届科举,三甲中十之**皆是官宦子弟。莫非出身当真有这般重要?朕看未必。”   被道破心思,乾清宫内鸦雀无声。   半晌过后,终于有坚定的保皇党看时机成熟,起身谏言:“陛下提及举贤任能,并未说要完全废除科举,双法并用可最大可能遴选天下英才。不过诸位大臣所言也不无道理,举贤任能是得有个章程。依臣浅见,不若仿效科举,当殿考核。”   “准!”皇帝当场拍板! ☆、第145章   乾清宫内的声音阿瑶不知道,可市井的议论声却传到了她耳朵里。   本来欢喜的父女相逢染上了薄薄的哀愁。   当然这只是单方面的,胡九龄早已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知道是有人在故意坑他。洗漱的功夫,他已经派跟阿瑶同来的胡贵带领胡家在京城的人手暗中盘查,打算摸清楚情况后想方设法坑回去。   表面上满脸慈祥的胡老爷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   所有的安排都已做好,只需静待佳音,他终于可以聚精会神处理最重要的事——哄女儿开心。   “这是阿爹新给你打得首饰,马上入秋,今夏那些旧样式也该换换了。”   阿瑶抿抿头上簇新的、才带过一次的步摇,再看妆匣中截然不用但同样精美的首饰,奇差无比的心情好了些。   见此胡九龄献宝起来越发卖力,从精美的绸缎、到古董算盘,再到名家所制文房四宝,每一样都需要花好些银子。虽然乍看起来豪奢,可自阿瑶呱呱落地后,他就已经习惯了准备最好的一切。反正胡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置办起来毫无压力。   “本想着再给你做些新衣裳,可这些年尽穿江南绣娘的手工,想必也是厌倦了。正好入京,咱们淘换些京城的款式,给阿瑶做些新的。”   边说着,胡九龄边心疼地看着她。这才入京几日那,人瘦了也黑了,皮肤也比在青城时糙了。早知如此他就该多准备些,最好把那张拔步床也拉过来。   “阿爹准备这么多,女儿一个人怎么用得完。”在他毫不掩饰的溺爱下,阿瑶眉头终于舒展,可她也没忘记正事。   “外面的流言蜚语俱是冲阿爹来的,这可怎么办?”   “用不完总比短了吃穿用度的好,不过是费些银子,家中有的是。至于外面那些捕风捉影之事,阿瑶放心,阿爹已经命人去查,查清楚后定会想出对策。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子虚乌有之事,还不足以动摇胡家根基。”   笃定的声音让阿瑶心安,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完全放下心。   这里是京城,人生地不熟,万事小心为上。若是景哥哥在这自可垂问一二,可自昨日流言四起到现在,往日恨不得赖在锦缎胡同不走的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或者……被长公主扣下了?在公主府时宁安大长公主那般试探,阿瑶铭记在心。虽然过后公主解释清楚了,可对于她的出身,想必她心里也不是全然舒服。   当日长公主便说过,两人若是成婚,阿爹最好有个入流的官职。可如今流言甚嚣尘上,那本就是镜花水月的为官之事,更是被波涛汹涌的水面晃荡得连个影都巧不清楚。   景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这样劝说着自己,她再次振作起来,协助阿爹打理胡家生意。   没有了前世的窘迫和仇怨,再次来到京城,她更能静下心来、无忧无虑地去感受此间的不同。北地与江南截然不用的风土人情给予她无限灵感,前几日她已经画了几个样子寄回青城,苏小乔那边比着做些新的绢帕。   她的铺子规模小,改进之处也不多。可胡家做丝绸买卖多年,早已渗透入行业的方方面面,可进益之处不知凡几。   “女儿瞧着这条街上各家商号皆有可取之处,比如隔壁在腰带中加个暗扣、转角那家绣花更是美极……”   能有点事牵扯精力也好,胡九龄乐呵呵地听着,偶尔也会点拨他两句,不过大多数事上他都以鼓励为主。即便女儿的想法不全对,可他依旧愿意让她去试。费点银子没关系,从失败中汲取经验教训才是最重要的。   就这样又过去两日,宫中旨意已然颁布,可民间的讨论声并未因此而平寂,反而是越发激烈。冥冥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流言,让百姓们认定了这是皇上为奸诈商贾所蒙蔽,为其买官大开方便之门。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日一早,锦缎胡同胡家商铺开门之时,发现门外不知被谁贴上了黄裱纸,街上更有黄口小儿说着什么绝户人家。   恰逢阿瑶早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想着仍未出现的小侯爷,她一颗心止不住往下沉。   “别看了。”   胡九龄把她拉回来,在他吩咐下去的当天下午,胡贵已经查出散播流言之人。在他调动胡家势力往下查时,查出来的消息让他心惊。   天老爷,他不过是个卖布的,怎会招惹那些大人物。   “阿爹,我去求景哥哥。”   在阿瑶提议后,胡九龄所做的便是将她拉到后面,关紧房门。   “这么大的事他又怎会不知道?既然他没出手,你去求他也没用。”   阿爹说得有道理,以前哪次有事景哥哥不是自动站在她这边。如今他一反常态地不闻不问,是不是已经放弃她了……阿瑶自问了解景哥哥脾气,他对不重视的人向来弃如敝履,上门去求只会自取其辱。   颓然地倚在罗汉床上,阿瑶心乱如麻。   日子一天天过去,久到京城的暑热有消失的迹象,胡九龄从青城带来的料子已经仿照京城流行的样式制成成衣,小侯爷依旧音讯全无。阿瑶心中的信赖和期待,渐渐在流言蜚语的煎熬中一点点被磨平。   这些时日她也曾作过努力,派人前去定北侯府和公主府打探消息。可还没等走到府门口,就被隐藏在四周的侍卫拦住。报上名号后,更是遭遇了毫不留情的奚落。   “不过是个商户女,给我家侯爷暖床都不配,简直是癞□□想吃天鹅肉。”   再强的信念、再坚定的情谊,也被这毒液腐蚀得千疮百孔。   或许他终于发现了她麻烦精的本质,然后放弃她了。   半个月后,看着阿爹鬓角斗升的华发,阿瑶终于下定决心:“阿爹,绸缎已然进贡。此间事已了,阿娘还在青城等我们回去。”   纵然心如刀割,她也忍住即将要盈出眼眶的热泪,快步回房收拾细软。很快所有东西便已收拾好,装车时妆匣突然散开,各色名贵首饰落了一地。见此她非但没有责怪笨手笨脚的青霜,心下反而隐隐升起窃喜。   又能再多留些时间,或许就这一会儿,景哥哥回心转意来找她?   察觉到自己的心思,阿瑶愣在马车里。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景哥哥在她心里已经如此重要。纵使在最危机的时候他躲避不见,纵使他口出狂言,她依旧放不下。   “阿爹……”一直忍住的泪水落下来。   “既然放不下,那便去找他。有些事当面说清楚,总好过日后后悔。”   亲自扶女儿下马车,胡九龄领着泪眼婆娑的她来到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旁。目送马车驶出宅院,从不信神佛的他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的脸上满是再真诚不过的虔诚。   满天神佛啊,保佑我的女儿吧。   可神佛忙得很,又怎会保佑临时抱佛脚之人。马车刚驶入朱雀大街,还没到临近公主府的国公府,便已被躲在暗处的侍卫拦下。   “这里是达官贵人住得地方,怎容陌生马车通行。若是里面窝藏个刺客什么的,贵人下朝时岂不危险?速速离开!”   眼看着再次功败垂成,迎面出现位少年,见到这边的动静打马过来,冷声问道:“何事?”   侍卫认出了自家世子,心下长舒一口气。堵在入侯府和公主府的道上已有半个月,天天跟临近府中护院躲猫猫,还要在胡家马车跟前演戏,他早已筋疲力尽。今日见到这般清丽又可怜的胡家姑娘,他那点可怜的演技快要撑不住了。   当即他便把管事嘱咐好的言辞说一遍,话语中既有对世子的阿谀奉承,又有对胡家的不屑。   “哦?我看姑娘也不是什么坏人,”陆继祖凑上前,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样,垂手问道:“不知姑娘要找哪家,在下对这一片还算熟悉。”   见惯了前世宋钦文的表里不一,阿瑶本能地感觉来人危险。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民女在此先行谢过公子。民女家中姓胡,此次前来,是找定北侯陆景渊。”   “定北侯?”   原本温文尔雅的少年脸色微变,有些可怜地看着阿瑶:“想必姑娘便是那皇商胡家的千金,若是你找定北侯,在下劝你还是回去吧。实不相瞒,在下自幼与定北侯相识,方才也是从他府中出来。”   此人认识景哥哥,可景哥哥自幼离京,好像在此没什么相熟的至交好友?   阿瑶心下疑惑更重,可寻求答案的渴望让她强行压下这些思绪,“那他可否提到过我……胡家。”   “这……”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有些艰难的开口:“在下本不该多言,可看姑娘如此可怜,还是忍不住劝一句:还是快些回去吧。”   景哥哥什么都知道!这项事实不啻于在她心内插一柄尖刀,痛彻心扉的感觉传来,阿瑶身形剧烈晃动。   “他为什么会这样……”   喃喃自语着,她看向面带怜悯的少年,祈求道:“虽说这项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不知公子可否带民女入府,与他见一面。”   都已经走到这里,她一定要亲自问一问。不从那人嘴里听到答案,日后漫长的岁月中,她一定会后悔。哪怕最后的结果再难堪,也不过是拼凑起一颗破碎的心罢了。   “这……”少年犹豫半晌,朝暗卫打几个手势,终于勉强点头:“朱雀大街规矩,不能随意行车。还请姑娘摒弃车马,随我来。”   走在青石板路上,阿瑶稍稍整理好心情。远远地看到金光闪闪的定北侯府牌匾,她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还没等迈步,便又被侍卫拦下来。   明晃晃的绣春刀立在眼前,侍卫眼中全是冰冷与嫌恶。   “方才之事侯爷已然知晓,特命吾在此等候。侯爷说了,世子虽是有人,也不可能随意领身份低贱之人入府,脏了侯府的地砖。”   他不见她,还用这番话羞辱她……   明晃晃的话语终于击碎了阿瑶最后一丝坚强,身形剧烈摇晃,她朝后倒去。   “胡姑娘。”   陆继祖眼中闪过一抹怜惜,正欲伸手将佳人搂入怀中,后方突然传来马蹄声。在他的手即将碰触佳人纤腰时,玄色衣袖已经快一步将人拎起来,牢牢禁锢在马鞍上,然后勒马回头停在他面前。   来人衣衫上满是灰尘,连带那张挂满尘土的脸,坐在脏兮兮的马上,整个人活像是刚出土的兵马俑。牢牢抱紧怀中晕厥的丫头,他看向同父异母庶弟的眼中满是冰寒。   而他的动作比眼神更加冰寒,没有任何解释,他自侍卫手中抢过绣春刀,一刀直朝他要害劈去。   在绣春刀的掩饰下,袖中钢针飞出,带有剧毒的针头直刺向他周身大穴。   陆继祖虽同是年幼习武,天分亦不俗,可比起嫡兄,在广平候羽翼下长大的他终究少了生死关头的历练。堪堪躲过绣春刀,再欲躲银针时,已是无法全身而退。扭转身子避开心脉等要穴,双膝却已是避无可避。   毒针入膝,酥麻感传来,片刻间他已无力地跪倒在地。   “世子。”侍卫紧张地凑过去,这可是广平候最疼爱的儿子。   “世子?”重复着两个字,陆景渊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侍卫。手中绣春刀随手一挥,落下时直入侍卫心脏。   “不会说人话的东西,不配为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自打南下青城后决定修身养性为妻儿积福的小侯爷终于被心尖儿上人的昏厥所刺激,恢复了混世魔王的本性。抱紧怀中丫头,以双腿驾驭着千里良驹,他围着朱雀大街转一圈,已臻化境的武功轻易找出藏在暗中的侍卫,单手夺过绣春刀直插这些狗腿子心脏。   在大夏帝都的核心——朱雀大街,他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做完这一切后,他爱怜地抚摸着怀中晕厥的丫头。即便在昏迷中,她眼泪仍止不住往下流。而滴滴泪水,浇熄了他心中暴戾的怒火。   眼神恢复温柔,他轻啄她发顶。   “丫头,我来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虐一虐,后来实在舍不得,就一鼓作气写出来了。 ☆、第146章   阿瑶再度睁开眼时,就已经躺在了床上。睁开眼,入目熟悉的天水碧团状镂空花纹纱帐,跟她在青城时所用的一模一样。   这是回来了?伸个懒腰,她无意识地咕哝声。   声音惊醒了旁边少年,陆景渊起身凑到她脸边,探下她额头的温度,关切道:“是不是不舒服?”   英俊的面庞映入眼帘,开启昏迷前的记忆。阿瑶闭上眼,嫌恶地转身,“民女出身低贱,可别污了定北侯贵眼。”   她是真的晕过去了。   陆景渊悬了半天的心落到实处。   方才任凭本能控制心神,一个个击杀那些宵小之辈,虽然痛快,可过后看到自己怀中较小柔弱的少女,他瞬间后悔了。   即便在昏迷中,她也是蹙紧眉头,一副很不安稳的模样。才半个月不见,在青城时被他费尽心机投喂珍贵补品,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那二两肉更是消失不见,整个人甚至比他刚见她时更加瘦削。   可想而知这半个月她是怎样的担惊受怕,若再叫她看到如此暴戾的一幕,只怕太医开的安神汤药都无法平复她心底的不安。   还好他没看到,即便两人间误会重重,此刻陆景渊也由衷地庆幸。   “阿瑶。”   她纤细的身躯背对着他,周身散发出的悲伤和脆弱让他伸出去的手凝滞在半空。缓缓收回,他唯恐自己动作幅度太大,扯出点风都能将她吹散。   还不快来安慰她。   即便在昏迷中,阿瑶也没有完全失去知觉。起初是混合着马骚味的腥臭,而后便被浓烈的血腥味取代。心底死灰中仅存的那点希冀的星火再次重燃,阿瑶隐约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   随着他的靠近,无比难闻的气味再次袭来。本就虚弱的身躯再也控制不住,捂住嘴她开始干呕起来。   “你别忍着。”   看她这般难受,陆景渊下意识地将她扶起来。两人几乎面对面贴着,他身上那股臭味毫无保留地钻进阿瑶鼻孔,刺激着她的五感。   “哇啦”一声,早上勉强吃那点饭毫无保留地喷到小侯爷脸上。而他却浑然未觉,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干呕出的那些酸水溅到身上。   “离我远点。”阿瑶虚弱道。   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她补充道:“好臭。”   “阿瑶一点都不臭,”自怀中取出一抹巾帕,他胡乱抹下脸。闻闻那帕子上黄色液体,陶醉道:“带着你身上的味儿,香得很。”   这一伸展,阿瑶看清了帕子上所绣图案。不同于一般梅兰竹菊只占一角,那副占满帕子的图像上所画少女,分明是她。简单的衣裳,咬着笔杆的痴傻姿势,分明是刚入府是他代空海大师为她授课时的情景。   那帕子已经泛旧了,想必是贴身带着经常使用之物。   他用帕子擦汗,刺绣少女轻抚过他俊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好看的唇……整个过程中他如现在般陶醉,结束后又贴着胸膛放置。   羞死人了!一抹红晕染上阿瑶苍白的脸。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又怎么可能那么对她。希冀的火星如被泼了油般,瞬间蹿高,照亮灰暗的内心世界,温暖满是冷意的血脉。   她终于肯正眼瞧下少年,撩起碍事的碎发,飞快地抬眼,入目便是一尊泥人。脸上灰土纵横,自打认识后一直整洁的玄衣已经分辨不出颜色,同色发带更是因为积累了太厚的泥土,僵硬成滑稽的形状。   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的辛酸明晃晃刻在他身上。   “你这是多久没洗澡,”瞥见几乎占领眼白的血丝,她又补充道:“没歇息。”   “半个月。”   他云淡风轻道,转瞬明白过来。   “熏着你了?”   不等阿瑶点头,他已起身退回到门边,“拦你的侍卫出自广平侯府,莫要胡思乱想。我去冲下,回来便予你道明一切。”   关门声传来,接着便是他吩咐烧水、准备吃食和换洗衣服的吩咐。紧接着门打开,稍显老迈的婆子进来,井然有序地放下水桶,摆好吃食。领头那位衣着明显华贵的婆子捧着身衣裳走过来,恭敬地请她过去沐浴。   “我自己来就是。”   走到屏风后面,见婆子丝毫没有要退下的意思,阿瑶略显尴尬地说道。   “侯爷吩咐过,一定要伺候好姑娘。”   阿瑶正欲摇头解释,就听婆子又道:“想必您便是胡家姑娘?奴婢粗通药膳,曾负责给太后娘娘和长公主调理身体。姑娘胎里带出些弱病,恐影响寿数。侯爷专门将奴婢从宫里要出来,给姑娘调理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阿瑶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那就有劳嬷嬷。”   老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又伺候过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女,很是有几分真本事。泡在浴桶中,任由她揉捏着肩颈。不多时阿瑶便觉得一股热气自四肢百骸升起,蕴养着全身。   “看来这些时日侯爷没少给姑娘进补,太后赐下的那些好药材,姑娘也用了不少。底子打得好,这会调理起来才更有效。”   阿瑶有些惶恐,“太后娘娘一番美意,却被阿瑶窃取,实在是受之有愧。”   “姑娘不必如此,太后娘娘那是顶顶的和善人儿。况且侯爷向来不爱用这些滋补之物,因着姑娘改了性子开始用点,传到宫里太后娘娘别提有多高兴。”   “不爱用?”   “可不是,小侯爷性子怪着呢。如他这般大的公侯子弟,哪个房中不是美婢成群。即便不收用,规矩摆在那,怎么房中也得有几个。唯独小侯爷,从小便对丫鬟敬谢不敏。着侯府内除却小厮长随,剩余的便是像奴婢这等老婆子。”   景哥哥房里没漂亮丫鬟?余光扫到屏风上搭着的衣裳,她微微皱眉。   老嬷嬷自然也看到了,忙解释道:“姑娘可别误会,这衣裳还是现准备的。说来也怪,前些年小侯爷向来看姑娘家如洪水猛兽。可自打定下要去青城后,他便开始命人准备这些。先前奴婢还不明白,现在一看,不管料子还是尺寸,都跟姑娘来时穿得衣裳一模一样。想来侯爷心里早就念着姑娘……”   老嬷嬷这番话,本意是想在阿瑶跟前为小侯爷美言几句,顺便在未来的主子跟前刷下印象分。可听到阿瑶耳中,却激起了轩然大波。   早就念着她……莫非景哥哥早已知晓她的存在?先前几次怀疑时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被抓住,而后越发清晰和确定。   景哥哥也是重生的!   突如其来的事实与连续半个月的打击冲击在一起,阿瑶反倒平静下来。   如今她只身一人深陷侯府,在没彻底弄清景哥哥的态度前,不宜于对此事刨根问底。   其实这半个月的低谷中,她除去伤心失落外,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于她而言,胡家才是最大的靠山。而借由嬷嬷话中猜测出的真相,更让她越发笃定这种认知。   刚重生时她曾立誓,重活一次要保护好家人和胡家产业。虽然中间被那冷峻的少年引诱着几乎迷失,但好在她及时察觉。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趴在软塌上任由嬷嬷按压全身,放在身侧的拳头瞧瞧握起,埋进温软锦被的脸上闪过坚决。   陆景渊本想洗个战斗澡,拎桶水冲下草草了事。可一桶冲完,流下来的泥水提醒他事情没那么简单。半月马背生活积累下来的风沙泥土,必须得用热水就着皂角仔细洗洗。   不然会熏着那丫头。   里里外外洗个三遍,又刮了胡子。在选择衣袍时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摒弃了惯常穿的玄色,取了跟那丫头同色同绣花的一件。   幼时隐匿行踪,也为图省事,所以才选了与夜行衣颜色相近的玄色,多年下来也就成了习惯。如今他可是快要成家的男人,自然要与娘子保持高度一致。   陆继祖方才看丫头时眼神中的占有欲警醒了他,从小到大这个庶弟总是不遗余力抢夺他的一切。阿瑶那么好的姑娘,也难怪陆继祖千方百计从中作梗。以后出门就穿一样的衣裳,任谁都能看出他们才是一对!   扣上最后一颗扣子,他步履匆忙又不失姿态地朝侯府正房走去。没错,方才小侯爷把侯府主人住的正房让给阿瑶,自己去偏院梳洗。   到正房时,阿瑶也已换好衣裳,坐在饭桌旁。这会功夫她已经想清楚了,胡家想要全身而退,还得靠小侯爷。既然有求于人,那不管再委屈她也不能对小侯爷甩脸子。   听到推门声,抬头看到他身上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衣物,她愣了下,然后起身福礼。   陆景渊心里起了股怪异感,赶紧上前扶住她。   “我让厨子做了点青城的菜色,你尝尝,若是不喜欢叫他们重做。”   不仅这菜,连带房中摆设也跟青城胡家没什么两样,阿瑶自然没什么不喜。   “景哥哥也未用膳,一道吃些?”   “好。”   在她身旁坐下,拿起筷子两人埋头苦吃,一时间房中安静极了。   侯府准备的菜很多,每样尝一口差不多也就吃饱了。余光瞥见小侯爷没停筷,阿瑶也再夹了点。直到吃到撑得不行,她才放下筷子。她一停,旁边人也马上停下来。   “这半个月……”   陆景渊迟疑的功夫,阿瑶已经接上话:“侯爷应该是有要务在身。”   她语调不疾不徐,脸上也是一派温婉,说出的话更是善解人意。如果不是惯常的“景哥哥”改成“侯爷”,还真让人听不出她的不悦。   陆景苑终于明白刚进门时那种怪异感来自于何处。这丫头竟然没有生气!   在无缘无故被冷落半个月,经受半个月流言蜚语折磨,忐忑不安心碎到直接晕厥过去后,她竟然没有生气!   麻烦大了!   心下酿出一杯黄连汁,陆景苑面不改色地喝下去,转头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半个月前我收到消息,西北有异动。夏季乃是草原水草丰美之时,牧民休养生息,很少主动挑起战事。此事必有蹊跷,皇上命我暗中前往西北查探。恰好胡家船队明日就会进京,皇帝舅舅也已颁布圣旨,我亦命人暗中照顾着你。这样一来,你在京城也算是安稳无忧。”   阿瑶没问他为何不告而别,西北军机,那岂是能随意透露的。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陆景渊摇头,苦笑道:“别胡思乱想,虎牢峡时为照顾我你几天几夜未曾合眼,我只是怕你担心。”   “至于这半个月的事,责任全在我。本以为自己已安排好一切,我却低估了陪都和西北两边对于新政的抵触。安排在你身边的人手忙于应付陪都来的宵小之辈,被人调虎离山。而陆继祖更是亲自坐镇京城,他毕竟是广平侯教导出来的,也算有几分本事。而我们这边,皇帝舅舅自顾不暇,娘那边并不知我西行,她以为我会护你……”   原来是这样,景哥哥在出京前安排了人手保护她,本来她可以安然无恙。可敌方突然加派人手,打破了这一切。   “最后还是居中策应的师傅告诉我此事。阿瑶,都是我疏忽,委屈你了。”   他眼中浓到化不开的后悔触动了阿瑶,她不禁脱口而出:“这又怎能怪景哥哥,你已经考虑到了这么多。即便圣贤,也无法料到前后之事。”   叹息一声,她又说道:“事已至此,阿爹再为官只会让所有人难做。胡家世代都是经商的命,这是天意。在景哥哥来之前,我已收拾好细软打算。之所以再来一趟,不过是不甘心,我不相信景哥哥会是那样的人。如今是非曲折已然知晓,阿瑶没有看错人,我也可以放心回青城。只是走之前还有一事相求……”   她要走……陆景渊如遭雷击。   “你不能走!”   方才杀人时的暴戾再次涌出,他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边掏出跟铁链,直接扣在她脚腕上,另一头则系在床上。   前世在山寨中,他和她就是这般被匪徒绑在柱子上,三天三夜未曾分离。自打被官兵营救,她转眼如如燕归巢般投入宋钦文怀抱后,这股年头便一直在他脑子中盘桓。锁住她,将她牢牢掌控在他的势力范围,再也不放她离开。   “阿瑶,别离开我。”   将她抱在床上,他搂着她双脚,趴在她膝盖上。察觉到她的颤抖,他终于恢复点理智。   “难道你忍心让胡家背负着卖爵鬻官的奸商名声?”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想的是两人解清误会,甜蜜羞耻一会儿……写着写着就歪楼了!   我的心绝壁是纯洁的,是键盘不听话! ☆、第147章   阿瑶掀开天水碧团锦纱帐,汲着绣鞋走到镜前。伴随着她的脚步,原本藏在床内的细链耷拉下来,室内响起金属与木头碰撞的摩擦声。   这声音让她回忆起昨晚的种种,在初被禁锢的惊愕过后,她随之而来的挣扎却被他以那种方式镇压……   只要她开口,他便欺压过来,身体力行堵住她的嘴。她下床躲避,他便循着链子找过来,就着桌子、柜子将他禁锢在胸间,火*热的亲*吻让她压根无暇思索其它。   一夜过去,她唇舌间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清新的竹盐味道。   她怎么能这么想……简直羞死人了。   可景哥哥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组合在一起更是不得了,当他用这样一张脸一遍遍说着抱歉,即便在睡梦中也未曾停下时,真的很难让人坚定怨恨之心。   更何况寻根究底,这次的事也不算他的错。   而且他也在竭力补救,天刚亮便起身进宫。   是不是该原谅他?阿瑶苦恼地抓着头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然她摇摇欲坠的决心很有可能就溃不成军。   金銮殿上破天荒上早朝的小侯爷没由来一阵心慌,他本能地想起那丫头。   昨日失去理智下锁住她,看到她如遭雷击的表情时他有过一瞬间的后悔。可很快,当纳她入怀,尽情品尝着她的樱唇时,比御厨所做糕点还要绵软香醇的感觉袭来,那点后悔便迅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昨夜,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状态下抱着她入睡。她身上独有的清香钻入鼻孔,纤细的身躯刚好跟他的胸膛契合。即便只睡了两个时辰,他却觉得这是自己两辈子睡过最舒服的一觉,半个月日夜兼程的疲惫一扫而空,醒来后只觉神清气爽。   这样的一夜过后,他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   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她离开,至于她眼底的恐惧和不愿,他马上想办法除去。   朝堂上这几日热议的正是举贤任能之事。大半个月吵下来,满朝文武大概知道龙椅上的皇帝是铁了心废除科举一家独大的局面。既然事实无可更改,接下来那就是议论章程,大家集思广益说说这事怎么办。   能站到乾清宫前殿的大臣,随便一个外放出去,不说都是封疆大吏,但也差不到哪儿去。这般大的官职,背后当然也有其对应的势力。这会借着议章程的功夫,每个势力都想给自己多捞点资源。   每位大臣都觉得自己手下之人是“国之栋梁”,想多多为他们争取机会。可萝卜坑就那么多,为多占几个,这些天他们可谓是拿出当年考科举的本事,各种唇枪舌战。一连半个月,乾清宫内的火药味就没断过。   陆景渊就在这其中寻找着机会。   其实说寻找未免有点太低估小侯爷。在大夏朝堂上,他的地位是超然的。长公主为今上登基所做出的种种努力,全都恩泽在他身上。出身虽尊贵,可并没有尊贵到可以争取皇位,所以皇帝对他一万个放心,对他那股宠信劲甚至超过了几位皇子。   他压根就没在背后搞小动作,而是大清早直接杀到乾清宫后殿,磨亲舅舅去。   在西北逮到的大鱼递上去,连带着还有差点搞丢媳妇的委屈,皇帝还好意思不答应?   有起床气的皇帝陛下龙足将外甥一脚踢出去,关上殿门后他哪有半分方才的气急败坏。外甥像舅,今上表面上喜怒不形于色,可年幼之时他也曾上房揭瓦唯我独尊,将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气得心口疼。只不过后来珍贵妃受宠,母子二人地位每况愈下,现实面前他只能收敛起满身逆鳞,装作恭顺谦卑。   那么多年装下来也就成了习惯,可他骨子里却从未变过。   倘若胡九龄是个没本事的,那不用满朝文武反对,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招他入京。宠信外甥是真,可他并非太上皇那般宠起一个人来什么也不顾的昏君。他有自己的暗卫,早在外甥对胡家姑娘起了心思时,他便命暗卫将胡家祖宗十八代查个掉底。   而其中最让他意外的便是胡九龄,这可真是个奇才啊……胡家落到他手里,家产翻了一倍都不止。这可不是一文钱变两文钱,而是在原先富甲天下的基础上再来个同等的富甲天下。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好奇之余,也万分笃定:有这般才智之人,做官肯定差不了。   他又没选错人,为何要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便改变主意?   本来他不一定非得选胡九龄,天下有才能的人多了去。可现如今事情闹那么大,若他妥协,承受外甥撂挑子不干的压力以及亲娘皇姐的水漫金山事小,他身为君王的威信何存?   皇帝思索的功夫,台阶下议论大半个月已经基本无话可说的大臣们开始尝试举荐手底下人。   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平日轻易不上朝,上朝也只是点个卯然后杵在那当摆设的小侯爷,突然恢复了他在京城街头巷尾间的霸道与毒舌。   “治水的范文仲?本侯记得他在后院养了十八房小妾,然后掏嫡妻嫁妆度日。这么些年下来嫁妆也快掏空了吧,你举荐他为官,是想让他掏我大夏国库继续抬第十九房?”   “修书?本候偶然间看过这位大儒的墨宝,一手字写得不及五岁幼童。”   “这个倒是不错。据说他千金散尽,没了一套前朝紫山居士所制狼毫。那东西,如今正摆在王大人府中书房内。您二位可真是志趣相投。”   “你……”被他一言道破真相的吏部王侍郎哆嗦着手指,半天说不出第二个字。   “诸位同僚欲为皇上分忧之心,本候亦感同身受,今日在此也举荐一人。”   方才被舌战的诸位大臣屏息凝神,他们已经想好了,无论小侯爷举荐何人,都要想方设法把那人喷成筛子。   “定北侯要举荐何人?”高坐于龙椅上的皇帝忙递梯子,话语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幸灾乐祸。   陆景渊拱拱手,以无比崇敬地口气说道:“臣要举荐的不是别人,正是多年来造福一方,积极募捐西北军饷,为西北军提供军袍,又购置粮种资助倒春寒受灾百姓的青城皇商,胡九龄。”   在他提及“募捐军饷”时,大殿上文武百官已经知晓他所说的是何人。   这人不是已经被喷成筛子了么?这让他们如何发挥?   一时间这些大夏最顶尖的人才全都词穷了,大殿内出现了片刻静寂。可这些人精很快就转过弯来,这些年定北侯可没少得罪人,如今他自己把刀递过来,就别怪咱们磨刀霍霍。   金戈铁马之声响彻心田,方才被反驳得当场下不来台的王侍郎最先开口:“京城三岁小儿都知胡九龄德行败坏,定北侯举荐此人是何居心?”   收回崇敬,陆景渊恢复往日的桀骜。脊背挺直脖子抬的老高,那双迷惑阿瑶的眼眸中满是讽刺,声音更是不屑:“全天下还都当王侍郎文采斐然,是大夏栋梁,可暗地里却做着收受贿赂的勾当?王侍郎,笔可好用?”   “吏部侍郎当真行贿?”   声音自上方传来,王侍郎腿先软起来,陆景渊点头:“臣愿以爵位担保,此事千真万确。”   “押下去,查清楚再说。”皇帝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侍卫将王侍郎拖下去。   而陆景渊借机补刀,毒舌本色显露无疑:“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站在这的列位大人,还指不定有多少跟王侍郎一样。”   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一片,各种哀嚎:“皇上,臣等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怎容定北侯如此污蔑?”   “现在知道被污蔑的滋味不好受?那胡家何其无辜!本候尤记得月前入京,受惠百姓夹道欢迎,感谢天子圣明。缘何短短数日,当初的积善之家变成了心怀叵测的小人,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难道是京城百姓练就了火眼金睛?我看那,只怕是有人盯上了江南布政这块肥肉,才命人暗中散布流言。”   这等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竟然被小侯爷当场拆穿。当即有人跪不住了,直截了当地对上他。   “侯爷一而再再而三为胡家说话,甚至不惜为此与满朝文武为敌,莫非没有私心?”   “憋很久了吧?早说出来不就完了,本候又不是不承认。”陆景渊脸上那个高兴,他就等这句话呢。   “实不相瞒,陆某心悦胡氏女,欲娶她为妻。那胡老爷不久后便会成为本候的岳父老泰山!”   终于说出来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来,也就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这下那丫头总不能再走了吧?他也是被逼的,那丫头无论如何也不能怪他。心愿达成,陆景渊喜上眉梢,衬得他英俊的五官更是俊美无铸,直晃瞎了大殿内百官的眼。   “诸位这般污蔑本候的岳父,莫非是怀疑本候看人的眼光?”陆景渊向前一步,跪在百官前面,朗声请求道:“皇上,岳父如亲父,长辈如此被人污蔑,若臣置之不理,那与牲畜何异?且胡老爷确是胸有丘壑之人,臣恳请皇上宣他上殿,当场考校,以证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  体力不支,先更这些,昨天缺的会想办法补上。 ☆、第148章   这一天,注定是值得大夏满朝文武终生回忆的一天。   他们竟被一介商贾给虐了。准确地说,是集满朝文武,也可以说是大夏所有人尖子之能,没能压下一个卖布的。   小侯爷虽霸气,可朝堂上说话算数的还是高坐于龙椅上那位。在满朝文武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准了定北侯要求,不过却有大喘气地在后面却加上一句——命满朝文武当场考校。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如丧考妣的满朝文武瞬间原地满血复活,绞尽脑汁搜刮偏门考题,摩拳擦掌想叫那下九流的商贩碰一鼻子灰,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虽说当官靠科举,科举水平需要从小熏陶,出身很重要。可好笋还出歹竹,豪门大族向来不缺后辈,家中资源有限,自然有所倾斜。优胜劣汰下来,如今能站在乾清宫里面的,还真是个顶个的人才,哪个拖出来都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么多人的智慧集结在一起,胡九龄所面临的挑战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挑战再难,耐不住他能作弊啊。   陆景渊是个聪明人,虽不后悔冲动之下锁了阿瑶,但他也知道此事于那丫头而言是种伤害。   要他放人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曲线救国却是可以的。那丫头最重视谁?即便心里再酸,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丫头心里,胡九龄这当爹的份量比他要重……得多。   心下有了考量,他才能抵制住温香软玉在怀的诱惑,大清早爬起来进宫祸害皇帝。   胡九龄授官之事是早就说好了的,对于外甥,皇帝向来信守诺言。他想不信守也难,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可以,可要是答应外甥的事疏忽了,压根不用皇姐进宫哭,慈宁宫内的太后先是一万个不答应。当娘的不哭也不闹,就是满脸哀戚地细数女儿和外孙这些年受了多少苦。   总而言之此事无须再议,这事陆景渊亦是心下有数,他压根没再提此事,而是在此基础上继续往下延伸。   胡九龄之事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若说那些老百姓当真傻到相信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那肯定不可能。只是人大抵都是如此,见到街头巷尾乞丐会怜悯,可目睹往日高高在上之人跌落神坛,在哀叹之余心里也难免会有些幸灾乐祸。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事放多数人身上,肯定会先避避风头再说。可陆景渊压根就不是寻常人,他向来是狂妄的,对两辈子心仪之人尚且能拿根铁链拴住,这样的人又岂能忍常人。   流言蜚语越是厉害,越能激发他心底逆反心理。   他必然要好好打那些人的脸。   可这打脸,还得有人配合。他一大早进宫,便是想说服皇帝舅舅跟他一道坑人来着。外甥像舅,乾清宫内的皇帝也跟他想到一处去了,而且他也提前布好了局。   关于举贤能的新政已经商议了大半个月,朝堂上吵闹得差不多,是时候进入真正实施阶段——举荐真人。正好外甥找来,皇帝便顺水推舟。   大臣们上早朝,不是来了就能直接站到乾清宫里面。而是得先在外面候着,到时辰依次进殿。向来没有皇帝等大臣的份,是以大臣们都得早来一趟,边等皇帝起床边闲聊,顺便商议朝廷大事(结党营私)。   今日早朝亦是如此,只不过多了皇帝派来通气的小太监,以及前来搞串联的小侯爷。   小太监要传的消息很简单,不过是命几位皇帝的心腹开始举贤良。   而小侯爷的任务就重了,他要在不起眼的地方逮住几位大臣,商议(命令)下等会要考校的题目。题目不能太简单,那样显不出未来岳父老泰山的水平;但也不能让人答不上来,当场出丑。   虽然小侯爷有个混世魔王的名头,可他地位摆在那呢,也不是所有的大臣都疏远他。大夏爬得最高那几位,刚巧也是最识时务的。这些人就敏锐地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知道小侯爷是位可造之材。虽碍于颜面平日不会趋炎附势,但也不会有意为难。这会小侯爷拜托过来,一点小事他们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   三言两语拟定好题目,他奋笔疾书写个清楚,然后命暗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胡九龄手中。   万事俱备,再然后就是上朝。甥舅两人都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没等皇帝安排的人出手,下面已经有吃相难看的按捺不住,开始点名举荐自己人。   小侯爷可是搞情报工作的,嚣张跋扈的名声摆在那,揭起短来那叫一个顺手。于是便出现了方才朝堂上他舌战群儒的一幕,而后又顺理成章地举荐了自己的关系户。   胡九龄年少时也是名动青林书院的才子,声明比起当日宋钦文亦不遑多让。经商闲暇之余他也常看点圣贤书洗涤下心灵,多年积累下来,水平甚至比某些经年累与沉浸于官场蝇营狗苟之辈还要高。   兼之有小侯爷大开后门,他碾压起来简直不要太方便。   问经史子集,小侯爷递来的纸条上都写着。   问官场政事,周旋商场半生,他回答起来更是游刃有余。   问布政相关,你可算问对人了,这可是胡家老本行,他们家一百年来没干别的,卯足了劲就做成了这一桩事。   胡家在京城也有人手,流言将起时他便已经查出了罪魁祸首。无奈对方来头太大,做靠山的小侯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能缩头当孙子。可咽下这口气不代表心里没气,憋了半个月他老人家也来火了。   面对咄咄相逼的大臣,他不疾不徐、对答如流,说完了自己又就话题延伸,反问回去:   “大人可知为何临近两城,皆以养蚕为生,税率却截然不同?”   还想难为他?被问的大臣胸有成竹,缓缓答道,“此事还要追溯到大夏立朝之时,高祖行军时途径此城,当地商贾慧眼识金,看高祖乃是真龙天子,热忱相待不说,临行前又以库中米粮相赠。后来高祖平定天下,感念商户当日馈赠之恩,故而减免此城税赋。”   “却是如此,”胡九龄点头,在他得意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不过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商户乃是深明大义之辈,当初乱世中肯赠粮,等到太平盛世年景更好,又岂会无缘无故少了税赋。高祖恩德乃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此城所养桑蚕与青城品种有异,食桑叶多、生长缓慢、产丝亦低。若是与青城同等征税,此城百姓必会疾苦。高祖皇帝心系天下百姓之福祉,故出此策。感念商户赠粮是真,心怀天下百姓才是根本原因。”   “高祖圣明。”   满朝文武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而对胡九龄咄咄相逼的大臣,这会哪还有半点自得之色。高祖如此胸怀,竟被他曲解成报恩商户。放在平常都是歌功颂德之言,自然没什么对错。可如今一较高下之时,他却被个卖布的狠狠碾压了。   他只觉自己的脸皮被扯下来,狠狠地被那卖布的踩在脚下,心口郁闷,脸色更是难看。   满朝文武其实没几个真正讨厌胡九龄的,素昧平生之人,能有多大仇多大怨。他们之所以反对,不是说要反对某一个人为官,而是本能地排斥这种让他们利益受损的制度。大家都是聪明人,心里跟明镜似得。此举一开,等于皇帝又从他们手中挖走了一块权利。   可眼见对抗不了皇帝,他们接受得也跟快。   方才一番考校下来,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位真是个有本事的。聪明人谁不喜欢?更何况这人背后还站着定北侯。把这么个人笼到自己麾下,那绝壁是个神一般的队友。   值得拉拢。   眼见难不倒他,再问下去自己反倒要吃瘪……   可前一刻还在难为人家,后一刻便亲如兄弟,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干不出那么丢脸的事。   方才冲动之下为难过胡九龄的大臣们这会陷入了纠结,可没为难过的却没有这等纠结。小太监大清早传过来的暗旨还在,当时云里雾里,这会他们也回过味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皇上看好胡老爷……不,应该说是胡大人了。这些年被皇上看好的人,哪一个不是官职坐火箭往上蹿。   况且他还生了个好女儿……   看看人家姑娘,当真是羡慕嫉妒恨那。在阿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已经被几位朝中重臣一致在心里推举为贴心小棉袄。当然羡慕归羡慕,能混到这个份上,他们也不是指望妻女得力之人。眼瞅着时机成熟,他们得赶紧表态。   “皇上,方才一番考校下来,胡老爷确是有大才之人。使野有遗贤,实乃吾等罪过。所幸定北侯慧眼识英雄,又兼之吾皇圣明、提议举贤任能。老臣在此恳请皇上立胡老爷为官。”   最先开口的是齐国公,他是宁安大长公主邻居,当年坚定的东宫□□,如今坚定的保皇党。   这老匹夫,又让他抢了先。   既然有人开头,也就不存在脸面等问题。不过片刻功夫,众臣纷纷表示附议。   本来是水到渠成之事,偏偏有人拿起了乔,而且还不止一个。   最先拿乔的是胡九龄,他老人家受了半个月的憋屈,甚至在这金銮殿上的大部分时间也在被人为难,心里那口气已经堵到嗓子眼了。   你们让做我就做?当我是提线木偶啊。   不过他向来圆滑,也知道这些人得罪不起,所以这回找得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年纪大了,家里事太多管不过来,他名声不好不想给朝廷抹黑。   前两点情真意切,第三点却让朝堂上有些人翻个白眼。装,就装吧你,当咱们不知道胡家私底下打探过罪魁祸首。   正当有些官员又往偏激处想,觉得他不识抬举时,小侯爷开口了。   “名声不好?刚才胡老爷对答如流,最后关于高皇帝免税之高见更是让众人折服,此等才学又岂会是市井传闻中的黑心商贾。方才您未入殿时本候便说过,缘何百姓夹到感激的胡家会在短短时日内变得声名狼藉?这背后定是有人作梗。方才胡老爷被那般针对,倒是让本候看清了何人作梗。”   这段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刚才为难胡九龄的,就是背后散播留言的。   难为胡九龄的是谁?那可是满朝文武齐上阵。这段无差别攻击,让小侯爷拉稳了嘲讽。   有对比才有差距,这会众人觉得方才碾压他们的胡九龄简直像天使。   “皇上明鉴,吾等只是奉命考校胡老爷才学。”   话题成功扯到皇帝这,这会轮到皇帝拿乔了。你们前面半个月不是说朕举贤任能的新提议各种不可取?朕也不是专治的昏君,这会朕决定采纳众位爱卿的建议,举贤能之事再等等。   换做一个时辰前,满朝文武肯定抚额相庆。可这会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没参加过科举的胡老爷扛住了他们所有人提问,反过来还驳倒了他们。这不是人才,那什么才是人才?胡九龄已经证明了皇上提议是何等的正确。他们要是再拦着,那成什么人了?   “臣等昏庸啊!”   半个月来反对最激烈的几位大臣开始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买单,各种自责和检讨。   可皇上依旧丝毫不为所动,直接以中午快到,反正也没啥事,不妨碍列位公卿享用午膳为由宣布退朝。   留下满地自打嘴巴的大臣,蔫儿坏的皇帝又命人将金銮殿内的考校宣扬出去。正没招讨好阿瑶的陆景渊自告奋勇,他本就是搞情报工作的,重生后又看多了沈墨慈小动作,两相结合散播点小道消息简直易如反掌。   吃个午饭的功夫,满京城都已经知道了胡老爷如何在金銮殿上大放异彩,更有市井传闻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而做完这事的小侯爷哪都没去,在利用皇帝对江南布政的兴趣将胡九龄留在宫中后,他马不停蹄赶回侯府,迫不及待地入后宅跟那丫头邀功去。 ☆、第149章   从两尊大石狮子跟前进了侯府,陆景渊一路马蹄生风略过几道内门,直到正院门前才堪堪勒马。   方才出门时归心似箭,等真到门前,他却生出种近乡情怯之感。   那丫头肯定在恼他……   牵着缰绳立在抱鼓石前,他如个做错事后不敢面对父母的孩子,独自在门前徘徊。   进……还是进呢……   在脑子想清楚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松开缰绳跨过门槛。正院内守着的人见他回来,纷纷站直了行礼。   “如何?”   “回侯爷的话,姑娘晨间醒来时很是苦恼,端进去的早膳也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她命我等退下,说是自己在房中歇会,然后就没动静了。”   没用早膳,陆景渊面露苦涩,可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神色微变。   “一直没动静?”   见下人点头时,陆景渊瞥下日头。先是多番争执,而后又考校胡九龄,今日的早朝原本就比往日要长。加上他在宫中斡旋,挽留胡九龄的时间,回来时已是正午。也就是说,那丫头半天没动静。   不对劲!   快步往前走,推开房门后他便闻到股**香的味道。好像是从哪闻过?不过这会他无暇多想。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掀开帐幔,鼓鼓囊囊的被子下面只剩个枕头,昨夜窝在他怀中的温香软玉早已不见踪影。   “侯爷,这……”   跟进来的下人完全惊呆了。   按理说主子一个人呆在房里,大半天没下人进去伺候,这在一般富庶人家都不可能,更不用说公侯这种高端的大户人家。偏偏定北侯府不一样,他们侯爷幼时常年在外,长大后也不太守京城这些约定俗称的规矩。独自立府后更是规定,未经主人允许不得私自进房。曾有没摸清楚状况的下人私自进去献殷勤,直接被赏了一顿竹板炒肉,没等抬出府就已经断了气,如今那人坟头的草怎么都比三尺还要高。   前车之鉴摆在那,如今阿瑶一个人呆在正房,外面有的是高素质伺候人手,可未经传唤却无人敢往里走一步。   “奴才守在这大半日,未曾听到过任何动静。”   没等他说完,一阵风从面前刮过。赤红着眼的小侯爷将床褥全部掀起,露出下面同样做工精细的床板。床板上四四方方几道刻痕,掀开后下面黑漆漆的,俨然是条可供一人通过的密道。   随着密道的打开,朦胧的白烟冒上来,方才若有似无的**香味愈发浓烈,没有武功底子的下人只觉头晕目眩,急忙捂住嘴,可双腿却软得跟面条似得。   “陆十七可在?”   多日未见的陆平从门外走进来,咯吱窝下夹着个做樵夫装扮的人,走到主子跟前将人随手扔下。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如此大的力道那人却浑然未觉,显然是已经昏睡过去。   “属下去时他已经是睡倒在茅庐中,看脸上睡痕深浅,应该被迷昏了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正好是他早上起身赶往宫中之时。   除去皇帝舅舅给的暗卫外,这些年陆景渊自己也招募了些人手。这些人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经过严苛训练后存活下来的被赐陆姓,按到这的时间从一到十八,总计十八人。陆十七与陆十八是去年刚来的,因手段尚显青涩,便分派了最轻松的差事。   他所做之事多是见不得光的,为方便,便在住处修了一条通往京外的密道。密道出口是山间的一处茅庐,而陆十七的任务便是伪装成樵夫守在茅庐中。如今他昏迷不醒,贼人从何处进来,便已不言而喻。   已经过去三个时辰,足够他们把那丫头运出京,并处理掉所有痕迹。   越是关系到重视的人,陆景渊越是冷静。   “陆平,你先回胡家,告诉胡老爷我娘留阿瑶在公主府小住。”   顿了顿,他又道:“送完消息后你便呆在胡家,保护好胡老爷,同时注意胡府周围蛛丝马迹。”   陆平心下一凛,抱拳称是,而后便如他来时般悄无声息消失在侯府。   待陆平走后,他又吩咐下人封锁消息,同时派人去公主府通个气,万一胡九龄找上门、务必要帮着把这事圆过去。   当然最重要的那件事他也没忘记:人当然要找,可要怎么着?人手他不缺,一声令下,皇帝给的暗卫已经自己训练出的人手在很短时间内就位,可付诸行动时他却犯了难。   先是姑娘家的声誉。虽然大夏比之前朝更加开放,可女子终究比不得男子,被掳去之事传开,于名声难免有损。   再则能做出绑架之事的贼人,肯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是逼急了,他们伤着那丫头……   无论出于哪点,他都得慎之又慎。   “暗查,莫要弄出太大动静。”权衡再三,他如此下令。   待这些人走后,他没换地方,而是火速召见了另外一批人。若是前面的人还没走,见到这些人定会大吃一惊。这不是他们暗卫考核时负责训练的师傅?   暗卫也得有人教,作为掌控着这群天下最隐秘势力包括弱点在内所有秘密的师长,暗卫教习注定终生见不得光。所以这次突然被统领叫出来,他们内心也是懵逼的。可这是玄衣大统领的命令,不听不行。   更懵逼得还在后面,他们终于知道了组织内最为神秘的玄衣大统领的庐山真面目。   这模样,怪不得要常年带着面具。   跟初见小侯爷的人反应差不多,同样被他那张无敌俊美的脸闪瞎了。不过暗卫心理素质好,迷惑了片刻后很快回过神来,这会他们终于大呼坑爹。   这么年轻……就这么个年轻人,把他们所有人打趴在地下,以绝对强大的实力登顶首领宝座?   看出他们眼中怀疑,陆景渊气势外放。深入地感受过那种被武力支配的恐惧,他们对这种气势有着本能的服从。   “今日叫诸位过来,盖因暗卫中出了叛徒。”   一石激起千层浪,诸位教习的脸色变了。暗卫组织存在的根本便是忠诚,他们能量巨大,若无忠诚,岂能被帝王所容?若不是统领积威甚重,这会直接会有人暴跳如雷。即便没有暴跳如雷,这会他们也面露不悦。   错开身子,陆景渊直接露出床后面的暗道。   “今日上朝之际,有人迷晕了暗道看守之人,从我府中将我未婚妻掳走。”   这……教习们已经知道了统领身份,贵为侯爵,府上下人不知凡几,加上他手中还握有暗卫。他们知道自己训练出来那些人的本事,两层防卫加起来,侯府正院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若无内鬼接应,莫说将一个大活人掳走,单是进入此地便已难如登天。   “我等必当尽全力,营救侯夫人。”   陆景渊摇头,冰寒的眼眸中闪过厉芒:“救人自然紧要,可眼下最重要的却是整肃暗卫。”   诸位教习都是聪明人,转念间便想明白了。未来侯夫人被掳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总不能大张旗鼓寻人。归根结底这人还是要暗卫去找,可暗卫里面有内鬼,还没等人找到,己方部署就已经传到敌方那,白费功夫。   为今之计只有先把内鬼剔出来,而最容易抓内鬼的人,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出现内鬼本就是吾等平素掌教不严,此时自当竭尽全力。待事了后,再来向统领请罪。”   陆景渊不置可否地点头,暗卫自有规矩,出现内鬼,连带着教习也负有责任。   一位位教习从侯府各道门出去,奔赴四面八方。他们是师傅,水平自然要高于多数徒弟,自有手段查出并制服叛变者。   陆景渊亦相信各位教习,前世他就是在暗卫的重重保护下被人暗算的,重生后自然而然地怀疑。只是彻查暗卫是桩大事,得慢慢来。而他首先下手的对象便是诸位教习,这些时日已经查得差不多,今日叫过来的便全是经过核实后确定没问题的。   有他们在,暗卫那边的效率不用担忧。只是有些事,还是得他自己出手。   强做镇定的脸在部署完一切后,终于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担忧。飞身跳下床板密道,举着火把走在暗道内,他仔细寻找着蛛丝马迹。   果然不出他所料,三个时辰足够对方清理遗留下来的痕迹。即便他两辈子做过无数次追踪之事,对多数手段早已烂熟于胸,这会也没发现有用的线索。   越往暗道深处,空气越发稀薄,连带着**香的味道亦是越发浓烈。好在他自幼便泡药浴,为躲避广平侯府追杀也有意识地用□□淬炼身体,如今这些稀释的药物对他造成不了多大影响。   只是这味道……越闻越觉得熟悉。   头脑稍显昏沉,朦胧间他看到暗道上莲花图案。意识飘忽间,他仿佛回到幼时,重伤的他躲在胡府莲花池旁,衣袖上迷药的味道让他头脑昏沉。走投无路之时,他看到个提着兔子灯的雪团子,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下台阶时一个踉跄,咕噜着滚到他身旁。   雪团子身上真香,完全冲散了迷药带来的昏沉。   对了,就是这种味道。   瞬间他福至心灵,暗道里的味道,跟他幼时中过的迷药一模一样。   那次是什么情况来着?好像是皇帝舅舅处罚了以庶充嫡冒领爵位的一户人家,而后严正朝纲,言明无嫡者可过继,但万不可以庶子冒领爵位。这项政令看似不近人情——若嫡妻无子,祖宗辛苦赚来的爵位只能给予旁支,可它却从根本上断绝了为争家产谋害嫡子的可能,同时也敲打那几位宠妃所出的王爷。   彼时陆继祖已然进学,广平候毫不掩饰对其喜爱之意,数次在公开场合宣称此子肖父祖,若能继承侯位,于国于家有益。   政令一出,陆继祖再无继承权。真爱所出之子不能继承爵位,难怪广平候会发疯。   如今他们绑阿瑶,也是想报复他?   那丫头还是被他牵连了,灵台清明,陆景渊唇角扬起一丝苦笑。想到这半个月在西北的收获,没想到堂堂侯府还隐藏着那般秘密。本来他还有些犹豫,可如今,他已是顾不了那么多。   寒潭般的眼眸中闪过冰冷,脊背挺得笔直,他走出暗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还两章正文结束 ☆、第150章   阿瑶的处境完全不匹配陆景渊的心急如焚——她被绑票者表白了。   灌了迷药的脑子瞬间清醒,她看着眼前的人,昨日他们刚见过,当时他自称是景哥哥在京城的至交好友。   一定有阴谋!   昨天就被他坑惨了,这会她还被能隐隐感觉到昨日被羞辱时的难堪和心疼,再信他才有鬼。   很明显她是被绑票了,前世有过此类经历,重来一次阿瑶可以说是驾轻就熟。短暂的迷惘后她很快恢复镇定,迅速分析眼下情况。   能在景哥哥眼皮子底下骗她,且一骗就是半个月,这位广平侯府庶子想来也是有点本事的。凭她那点花拳绣腿,想逃脱压根就不可能。   为今之计,得先稳住他,保全自身后再徐徐图之。   想明白后阿瑶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脸,眼神由朦胧到清晰,然后她似乎想起了昨日遭遇,指着他尖叫一声,果断地晕倒过去。   还好有迷药,不然在这么个人跟前,她真没法睡过去。   胆小的跟只兔子似得,陆继祖唇畔扬起抹宠溺的笑意。   上天何其不公?明明当年阿爹与阿娘两情相悦,广平侯府亦对两人亲事乐见其成,可宁安公主硬插一脚,生生拆散有情人。阿娘几十年屈居妾位,而他也成了低贱的庶子。   而罪魁祸首,占尽渔翁之利的今上非但没有丝毫悔改之心,反而想方设法帮公主打压他们。   陆继祖眼中是浓浓的阴鸷,但凡陆景渊看上的,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抢过来。胡氏女容貌娇妍,性情更是罕见地引起了他的兴趣,这次抢得倒是有几分心甘情愿。   “好生伺候着。”   他倒没怀疑阿瑶的反应。他了解陆景渊,那是个多高傲的人,向来都不屑于跟人解释。少了他的解释,胡氏女定还沉浸在昨日的打击中。娇生惯养十几年,未曾经过大风浪的小姑娘,定被这段时间的流言蜚语折磨得心力交瘁,乍见到他晕过去也在情理之中。   娇弱得跟花骨朵似得,这才是他喜欢的姑娘家模样。   见到沈墨慈时,这种想法还在陆继祖心头徘徊。两相对比之下,他更是对其生不起丝毫怜惜之心。昨日损失了好几十号人手,这会他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拿起皮鞭抽过去,皮鞭抽肉清脆的响声传来,他笑得越发张狂。   将自己缩成个球,暴虐的笑声响彻耳边,沈墨慈对阿瑶的恨意更浓。若不是她,她又怎会在回忆起陆继祖品性的时候,还会强忍住恐惧投奔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自幼习武的陆继祖手腕开始泛酸,这场单方面的虐待终于结束。先前小侯爷虽屡次下手,可采用的都是暗卫手段,无论伤得多严重,表面上都看不太出来。沈墨慈本就负有内伤,入陆府后又一天三顿饭的挨打,这会连皮相完整都无法保存。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竟是没一处好的地方。   这样下去她会被打死的,如一滩烂泥般躺在地上,眼眸深处划过一道悔意。   她早已知晓自己经历种种与胡瑶无关,可事到如今家门已破,她整个人更是被折磨得残破不堪,只怕日后求医问药也得抱着病痛忍耐终生。深陷泥沼并完全被四周环境同化,此刻的她都要唾弃自己。   如果没有仇恨支撑,她不知怎么才能活下去。   “姑娘!”   去前院当差的青玉回来时,看到这幅景象,眼中满是震惊。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青玉拿出年幼时最疼自己的外婆去世时的哀恸心情,先是鼻子通红把她扶到塌上,再打水帮她来清理伤口,最后还自掏腰包求了院中小厮捎带些金疮药,便抹泪边给她上药。   “世子也忒狠了,姑娘,奴婢送您出府吧。”   “不必,”沈墨慈摇头,气若游丝,“你来沈家这么多年,先前日子好时不得宠,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现在落魄了,却是你陪在我身边,是我耽误了你。”   青玉心下有些动容,将掉不掉的泪珠落下。   “姑娘说什么呢,咱们主仆一场,无论如何奴婢也要陪着您。”   “陆继祖不是什么善茬,若是被她发现你我关系,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你我主仆一场,无论先前如何,此刻我确是拿你当亲妹妹看待。我们姐妹二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全折在此处。枕头下面有封信,上面记载的事很重要。角门守卫每半个时辰换一拨,你趁着晨间轮替时坐喂虎食的车出去,务必将此信交到靖王手里。看在我投诚的份上,他也会给你安排条出路。”   断断续续说了这么多话,沈墨慈已经是后力不济。咳出一口血,她无力地望着帐顶。   “胡瑶、陆继祖,你们这般对我,自己也别想好过。”   都这时候了她竟还怨恨胡家姑娘!青玉觉得自己方才那丝怜悯之心简直是鬼迷心窍。   自枕下取出信封,说是信封,其实是厚厚的一沓。里面不仅有这些时日陆继祖宴请的朝中臣子,更有他与这些臣子串联的物证。   看到这些玉佩墨宝等物,青玉内心深处隐约对沈墨慈生出些许敬意。自己虽想当暗卫,可论心机手段,比沈墨慈却是差远了。   她哪知道沈墨慈是重生过一遍的。不同于今生的窘迫,前世沈墨慈一路顺风顺水,是京城无数达官显贵的座上宾。说是座上宾有些抬举她,只不过她天赋异禀,但凡亲近过的男人皆会沉溺于她床榻间独到的功夫中。   床榻间情浓时,恰好是最易打探消息之时。沈墨慈深谙人心,不仅打探消息,亦对这些个权贵品性了解一二。半个月来陆继祖接连宴请,没少让她与狼共舞。其中有猎奇之人,摸着门道就进了她的厢房。此举正中她下怀,竭尽全力伺候下来,没多久私下里她的名声便传开,偏僻院落的厢房内更是白天黑夜恩客不断。   想收集点证据岂不是易如反掌?   可惜时间太短,更可惜她毁了花容月貌,不然她绝对有把握营造出前世的局面。   这一夜沈墨慈辗转反侧,竟是越想越不甘心,连带着对阿瑶的恨也升腾到了极点。不过她并没有焦心,陆景渊收拢的大臣何其多,那些证据交出去,足够太上皇收拢一部分人心。到时两处势力合于一处,江山易主就在情理之中。   到那时,定北侯定成丧家之犬。而失了靠山又得罪新帝的胡家,下场只会比沈家更凄惨。   眼前似乎闪过胡氏全族带上镣铐、沦落为丧家犬的一幕,沈墨慈笑得快意。正在此时门响了,青玉如前面半个月般端着水盆进来。   临走还不忘伺候她,有此忠仆,她的心愿定能达成。   心下满意,沈墨慈嘴上却客气道:“你时间紧,还来这干嘛。”   随手放下水盆,青玉随意地走过来,脸色是近乎诡异的平静。没有伺候她,也没有平日的关怀,沈墨慈心中隐约升起不妙的预感。   “青玉再来看姑娘一眼,马上就要走了,想必日后再也不会见到姑娘,有些事也该向姑娘坦白。”   “你……”沈墨慈声音罕见地心虚。   “想必姑娘也已猜到了。”   “为什么?”   “胡家姑娘救了奴婢妹妹的命,此其一。其二则是小侯爷威胁。还有就是,沈墨慈,当年满青城都在宣扬你温柔善良,名声堪比观音娘娘坐下童子,可真争论起来你心比谁都黑。你心里只有自己,只要能让自己活得舒坦,无论是谁你都可以牺牲。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痴心妄想,觉得会有人在危难时不离不弃?”   沈墨慈出乎意料的平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怪不得我。”   “既然你这般想,那别人为了自己伤害到你,也不能怪他们。沈墨慈,你当这世间之人都是提线木偶,没有喜怒哀乐?只允许你去伤害别人,不允许别人反抗?”   说到这青霜胸膛起伏,她想起拿着小侯爷给的傍身银子归家后被家中兄嫂爹娘联合起来算计,想留下她的银子肆意挥霍,同时又把她交给官府防止被沈家牵连。沈墨慈与她爹娘是一模一样的人。   “像你这种人,心里只有自己。不管你怎么算计别人,都不会觉得内疚。别人哪怕有一点对不住你,那都是天大的事。就如胡家姑娘?满青城都知道她深居简出,哪会有机会得罪到你?不就是因为胡老爷宠女,她吃穿用度各方面比你强,让你觉得心里不痛快。只不过一点不痛快,你便想要胡家家破人亡!”   是这样么?沈墨慈本能地想要辩驳,可平日巧舌如簧的她此刻却找不出任何托词。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归根结底不过是成王败寇。这辈子,是我输给了胡瑶。”   说完她侧过身,头冲着帐里,脸上却丝毫没有她语气中所表达的大义凛然。   那些证据就那般便宜了胡瑶?她不甘心!   “姑娘不必再装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青玉不相信你会在如此段时间内大彻大悟,而后彻底死心。”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青玉没杀过人,她本来下不去这个狠手。可昨日她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仇恨却震撼了她,原来在这般差的境况下,如此短的时间内,她依旧能做到这地步。若让她事成,指不定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这般韧性十足、有谋略有手段之人,绝不能多留!   “姑娘昨日刚受过重伤,这几日秋老虎,伤口溃烂也在情理之中。”   端起放在门边的水,她回到床边。整盆水呈现诡异的绿色,如毒蛇的眼睛般。实际上这盆水正是以西域沙漠中一种独特的蛇全身毒液淬炼而成,此毒稀释过后并不会即刻致命,而是会慢慢腐蚀人的身体,全身伤口开始溃烂,痒痛难忍。   拧下布巾,她温柔地给沈墨慈擦拭,从头皮到脚心,一根汗毛的地方都没漏掉。   “青玉告退。”   擦完后天已经大亮,奇痒无比的沈墨慈开始抓耳挠腮,大块的血肉被她撕烂,又疼又痒她根本就说不出话来。青玉大摇大摆地走出门,走到角落处,那里早已有暗卫接应。   未免夜长梦多,昨晚她已将信封递了出去。之所以留到此刻,就是为了扫尾,让沈墨慈彻底闭嘴。   药是陆景渊弄来的,他向来言而有信。先前留着沈墨慈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如今鱼已上钩,也该让她为前世今生所做过的罪孽偿还。   很清楚空海大师调配的阴狠之药效果有多好,他放心地进宫,将证据呈上御前。   在皇帝肃杀的神色中,血腥八月拉开帷幕。   而主导这一切的陆景渊则是事了拂衣去,加紧寻找阿瑶。   教习们动作很快,不出两天便已揪出内鬼。以铁血手段肃清暗卫后,他将整肃一新的人手派出京,严查从京城到西北的没处关卡。而他本人,则是亲自坐镇京城。   以他对陆继祖的了解,阿瑶这般重要的筹码,他定会放在最方便的位置。   脸色越发阴沉,他开始逐一彻查广平侯府在京中明里暗里所有产业。没日没夜地毯式搜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双眼熬到赤红时,让他寻到了蛛丝马迹。 ☆、第151章   心知那位嫡兄的本事有多大,陆继祖丝毫不敢放松。在充分运用心理战术来个灯下黑,把人藏在京城后,他依旧不放心,每隔三日就要把阿瑶眼睛蒙起来,另换一处居所。   陆景渊几度地毯式搜索,正好跟陆继祖打了个时间差。   真正让他发现蛛丝马迹这事,还得归功于阿瑶。   陆家两兄弟表面水火不容,打出生下来也极少见面,可个性还是有很大相似之处:不仅喜欢上同一个姑娘,连扭曲的性子都差不多。不同的是比之陆景渊默默付出从不多说的含蓄,陆继祖则是情绪外露的暴戾。   他又不傻,阿瑶是真喜欢他、还是在应付他,一天两天看不出来,三天四天总能感觉得出,等到五六天上就已经完全能确定。   可相处越久他越喜欢阿瑶的性子,不仅漂亮,还可爱,性子有些迷糊,可该聪明的时候从不泛迷糊,真是让他越发难以自拔。喜欢就要得到,至于脾气什么的日后慢慢哄就是。这样想着,陆继祖各种威逼利诱,意图直接上手。   阿瑶只觉智商上限一直在提升,前世今生所有努力都用在同陆继祖斗智斗勇去了。绞尽脑汁想着对策保全自身清白,还好陆继祖似乎很忙,每次呆不了多久便会被人叫走。可他一次比一次逼得厉害,这让她想起了景哥哥的好。   景哥哥从不会逼她,即便这次做得过分些,可他也没什么恶意。比起陆继祖,更是温柔到不行。   他那么做应该是喜欢她,怕她离开?   也不知她失踪这么久,他有没有在找她?   想到有这种可能,阿瑶突然福至心灵。这些天她一直在想着怎么跑出去,可陆继祖防备得太过周全,身边全是拔掉舌头的老嬷嬷不说,转移地方坐马车时更是干脆把她迷晕,她找不到任何机会。   她跑不掉,别人可以来找她啊!   先前她不是没想过,可地方换得太勤,没等她摸清楚状况就已经被迷晕带走,等再醒来时已然是陌生的居所。许是轮换过来了,这次她醒来时,竟在处先前呆过的地方。看样子这好像一处书斋,看向外面放慢书本的桌案,她有了主意。   陆景渊是在两日后找到的这,在他来之前的两个时辰,阿瑶连夜被送走了。   这段时日京城局势越发平静,熟悉朝堂纷争的人都隐约闻到那股山雨欲来的气息,朱雀大街沿岸越发僻静,深宅大院内的王公贵族纷纷夹紧尾巴做人。   离阿瑶被绑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旬,将广平侯府明里暗里所有产业查个差个遍,毫无所获之下,陆景渊的情绪也越发焦躁。他向来不是能忍的人,两辈子加起来那点好性子都用在了阿瑶身上,这会解药失踪,狂犬症顺带发作。   沈墨慈名单上的人遭了秧,这些人家但凡有人出门,总会“巧遇”定北侯,然后被他揍成猪头。   一位两位还能说是巧合,可次数多了他们也回过味来,难不成被发现了?   另一头出完气的陆景渊继续耐下心来去搜索第二遍,今日他来的便是陆继祖在京中的私人产业。大多数时间长在西北,见惯了大漠戈壁的荒凉,陆继祖对江南小桥流水的温润舒适尤其钟爱,这处小院也是仿江南风格所建。   轻易潜入,查探后依旧没什么收获。坐在书桌旁,望着园中熟悉的景色,他心下惆怅。   “阿瑶,你究竟在哪?”   眼神逐渐迷离,他放任自己陷入担忧。不是没想过直接上门找陆继祖,可他不是什么善茬,被逼急了肯定会真伤了那丫头。   前段时日他已经伤了她……其实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保她在京中安然无恙。可为了麻痹对方,他必须得做出副骄横的模样,不敢在京中布置太多人手,因此才让陆继祖有机可趁。这次,也是他连累了她。   他该放那丫头走的,若是当日能克制住自己,这会她应该已经坐在江南胡府的书房内,由墨大儒教导着功课。   想象着那副情景,他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劲。视线下移,平头案上熟悉的布置映入眼帘,镇纸、笔墨等物摆放的位置跟胡家书房一模一样。就在这样的房间内,他曾与阿瑶面对面,在她睡着时偷偷临摹她的画像,细细描绘她的眉眼,直到把那副容貌铭刻在骨髓血脉中。   上次探寻时,书房还不是这幅模样。   阿瑶肯定来过这,她在给他暗示!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双手哆嗦着翻弄书架,终于让他找到熟悉的那本书。当初师傅为创造相处机会,谎称有事在身让他代为教授阿瑶。当时小丫头不服,他便她随意考校,当时她抽的正是这本书。怀着忐忑的心情翻开书页,簇新的墨痕是她稍显稚嫩的笔迹。   强忍住心下激动,未免打草惊蛇,他将书揣在怀中,一路运轻功回到侯府。   回府后他马不停蹄将书打开,将每处笔迹正中所对应的字找出,再照她的生辰八字挑出来排在一起,恰好拼凑出三个地名,而其中有一处正是他方才去过的。   虽然阿瑶没有明说,可陆景渊很快明白过来。他就说自己感觉到阿瑶在身边,原来如此,陆继祖找了三个地方,每隔三日换一处,正好让他错开时间差。   好在阿瑶聪明,不然他还得没头苍蝇般转多久?   事不宜迟,如今他是多一刻都等不得。   “来人。”   在陆景渊安排人手的同时,环抱京城的燕山某处山寨,气势恢宏、与粗糙外表形成巨大反差的内殿,一人高的细瓷薄胎青花瓷瓶碎了一地。满地碎瓷片间,广平候陆达挥剑指向风韵犹存的柳氏。   “贱人,竟敢拿个贱种来糊弄本候!”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疼了十几年的儿子,竟会是别人的种。   “表哥,冤枉啊。那空海大师是谁的人,您又怎会不知,他说得话岂能相信?”   陆达当然知道空海大师跟他名义上的夫人是什么关系,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不会相信他那些话。可这次不仅铁证如山,这贱妾的娘家人也亲口承认孩子不是他的。两者相互印证,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自欺欺人。   剑刃下柳氏还在嘤嘤哭泣,梨花带雨的柔弱之姿却再也无法引起他丝毫怜惜。不仅如此,忆起往昔她惺惺作态,引得他对长子逐渐厌恶、最终父子陌路,他更觉得这妇人可恨之至。   “你若老实交代,看在十几年养育之情的份上,本候能放那贱种一条活路。”   “侯爷,那真是您的儿子啊。不说广平侯府规矩,妾身打小便到了侯府,长大后又一心仰慕,怎会背叛您?”   “还在惺惺作态,”剑刃已然染血,稍稍用力便能取人性命。鲜红的颜色刺激着眼眸,毕竟是深爱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他下不去手。   闭眼,他厌倦道:“拖下去,日后本候不想再看到他。”   立刻有伪装成山匪的侍卫上前,捂住妇人嘴将他拖了下去。陆达疲惫地坐在椅子上,随口问道:“那边可审出结果?”   背靠大树好乘凉,柳家人这些年在广平候手下做事,靠着枕头风活得好不自在。可他们的一切都是广平候给的,自己并无本事,如今侯府主人翻脸,一家人很快便锒铛入狱,关入山寨峡谷旁的地牢中。   做惯了养尊处优的米虫,还没等鞭子下去柳家人便已招认。   “回侯爷,当年夫人……柳氏赶赴西北照顾您,将年幼的公子托付娘家照料。冬日天寒,稚子柔弱,一场风寒没熬过去,不幸夭折。柳家人唯恐侯府怪罪,又恐女儿失宠,便擅自瞒下来,私下抱来差不多大的农户之子替换。臣已核实过,那农户家另有一子,与公子长得颇为相似。”   柳氏没有背叛他,陆达心下好受不少。挥手命人退下,他站在窗前,眺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   年近四旬,情爱之心早已淡去,随之而来的是建功立业的雄图壮志。苦心经营多年,暗中实力已有一拼之力,可他拼来给谁?   原本看好的继祖并非亲子,这些年他独宠柳氏,府中只两子。除去这个野种,剩余那个,他曾恨不得亲手弄死他。而他亦是将他当仇人,前段时日还深入西北军腹地刺探军情,挖他墙角卖给皇帝。   后继无人,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晚景凄凉的未来。   “侯爷,京中来信。”   被陆继祖收买,这些天又被陆景渊当出气筒连番虐待的大臣们终于抵不住惶惶之心,开始往这边传信,将自身猜测告知其主。   “臭小子,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子有这么个儿子,也不枉此生。”   陆达此人有着比陆景渊还要执拗的性格,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宠爱柳姨娘,宠到可以公然冷落代表朝廷的公主,忽略同样是亲子的嫡子,将妾室以及其所出庶子捧上天。可柳家拖后腿的行为终于让他从这份感情中走出来,男性本能力对于子嗣传承的看重让他开始重视陆景渊。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那片叶子移除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嫡长子有多么优秀。   他应该补偿他。   意图造反这么多年,他早已没有回头路了,而且广平侯府世代勋贵积累下来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向今上摇尾乞怜、苟且偷生。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造反是项高风险高回报的事业,这么多年陆达早已想好退路。如今,他要将这条退路原封不动地留给儿子。   “将这封信交给景渊,撤掉继祖身边的人手。”   先前他看不上那个商户之女,侯府丢不起那人。可如今有个多年来跟皇帝干的父亲,娶个商户之女是最好的示弱手段。再者,景渊喜欢,儿子在专情这点上还是继承了他。   此刻的陆达完全忘记了前面十几年对陆景渊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连他无可挑剔的容貌都能被他说成毫无男儿气概。这会他只觉得儿子哪哪都好,他愿意把最好的一切留给他,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辞。   视线偏移,他的视线透过近处的连绵群山,越过江河万里,看到了位于大夏腹地的陪都。   军令如山,陆达一声令下,广平侯府在京中的人手迅速收缩。没有了家族势力帮助,蜜罐里长大的陆继祖压根不是陆景渊的对手。根据阿瑶留下的线索,小侯爷几乎没费吹灰之力,便寻到了阿瑶被藏匿的所在。   破门而入时他看到了目眦尽裂的一幕,越发没有耐心的陆继祖寻个空子,便欲对阿瑶动强。从刚开始的晓以道理,到后来的月事盾,十几日来阿瑶已经烧光了所有脑细胞。如今她身上干净,先前用过一次的理由也通通作废,深宅闺秀武力值在健壮男子面前更是根本没法看,面对陆继祖来势汹汹,她已是退无可退。   “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我便血溅当场。”拔下头上簪子抵在脖子上,尖锐的金属刺入脖颈,痛感传来她眼中泛起泪花。   再用点力,她就再也见不到景哥哥,阿爹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境况只会比前世更差。还有前世逼上门的那些虎狼亲戚,这段时日阿爹雷霆手段,不给银钱更不给任何特殊优待,几番折腾下来彻底让他们服帖,前世闹最狠的几位族老更是被愤怒的族人撵下去。眼见着他们已经遭到报应,嫡支后继无人,前世的情况又会重演,胡家最后还会便宜他们。   她不想死……可她并非不谙世事之人,若她委身陆继祖,先不说对景哥哥会造成多大伤害,胡家万贯家财也会充作广平侯府谋逆的军饷——阿爹为保全她肯定舍得。到时她所有珍惜的人,都会因她而受到伤害。   可恨她太笨,如果早点想出法子留下暗语,或许景哥哥能找到她。到如今箭在弦上,一切都来不及了。   闭上眼,五指握紧簪子,白皙的胳膊上青筋毕露。   “滚开!”   做梦都在想的嚣张音色入耳,一阵风吹过,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她手中簪子被夺过去,连带着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阿瑶,我来晚了。”   颤抖的声音传来,屏息许久,直到觉得憋闷,辨认着熟悉且让她安心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张开一条眼缝。先是菱唇,再是挺鼻和星目,少年如玉的面庞映入眼帘,眼中的关切抚慰了她惊弓之鸟的心。   “你怎么才来啊!”   方才强忍住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环抱住他脖颈,她嚎啕大哭。   哭声让惊讶中的陆继祖回过神,“陆景渊,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我自有我的法子。”   “自动送上门来,别怪我不客气。”陆继祖早就看这位嫡兄不顺眼,此刻他怀中全心依赖的阿瑶更是让他怒火中烧!   杀了他!从没有一刻他除去嫡兄的念头是如此强烈。   “来人。”   本该应声破门而入的人手却是迟迟未曾进来,连喊三声,窗外终于有人姗姗来迟,那是自幼便跟随他的小厮。   “世子,大事不妙,侯爷命人撤去了京中所有人手。”   “什么?”   没等陆继祖犹豫,跟在小厮后面的广平侯府管家,同时也是陆达头号心腹的陆山回答了他的疑问。   “还叫什么世子?这位公子并非侯爷亲生。世子,”他转头看向陆景渊。   这位管家极会做人,是广平侯府中少数没因陆达态度而看轻陆景渊之人,甚至有时仗着资历老,他还会劝说陆达莫要如此苛待嫡长子。陆继祖非亲生之事曝光后,所有人还在震惊中时,他已经反应过来。早就该这样了,样样都好的嫡长子不疼,这算什么事!大体知道传信内容,他很快代入和平大使的角色中。   对于他陆景渊还是待见的,安慰阿瑶之余,也分神给了他一个眼角。   “这是侯爷命属下交给您的信,日后广平侯府在京城人手任您差遣。”   “什么?”   得知自己并非亲生,陆继祖完全惊住了,下意识说出这两个字,而这也代表了陆景渊如今的心声。陆达在打什么鬼主意?他不是向来恨不得杀了他?   这幅活见鬼的模样让陆山面露苦笑,对于侯爷心思他还是能猜到几分,“陆继祖并非侯爷亲生,想必此事世子已然知晓。如今侯府公子只有您,这份家业除了交到您手上,还能给谁呢?”   “这时候才想起本候?”陆景渊轻哼出声,心下闪过一抹复杂,不过很快被冷漠取代。两世为人,前世甚至死在生父阴谋算计下,足够他对这份父子之情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陆山叹息。若是别人平白得个爵位,还是手握实权的侯爵,不说感恩戴德,下巴也得咧到耳朵根。偏偏这位,年纪轻轻已经凭自己本事封侯,日后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他还真有视爵位如粪土的资本。   难道广平侯爵位就要失传?   能被陆达视为心腹,陆山也很是有本事。稍稍抬起眼角,看到他怀中视若珍宝的姑娘,心思一动计上心来。   “这位便是胡姑娘吧?侯爷听说过姑娘,对您极为满意。这几日陆继祖私自行动,伤了姑娘,侯爷说了把他赏给您出气。”   阿瑶哭得也累了,嚎啕声安静下来,也听到了陆山这番话。广平候对她满意?满意到绑票外加强行羞辱么?这话信息量略大,一时间她呆若木鸡。   陆山使出了做军事时巧舌如簧的本事:“世子有大才,年纪轻轻便已受封定北侯,自不会在意广平候的爵位。可您日后成婚,子孙满堂,多一个爵位,子孙亦受一份优待。”   好像还有那么点道理,他跟阿瑶的孩子值得最好的一切,最好每个孩子都有爵位。   看来得再努力一把,趁年轻多多赚取功劳,将来好荫封每一位子女。尤其是女儿,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宝贝,想着日后会有个如她这般娇软的小丫头,陆景渊只觉自己再奋斗五百年都不会累。   脑子聪明就这点好处——可以多开。边命带来的人手将陆继祖押下去,好生“伺候”,边摇婴儿般轻声哄劝着阿瑶,他还能开个小号去想哄好后两人日后幸福生活。   至于陆达,则被他彻底无视了。   光人救出来还不作数,这么大的事肯定瞒不过胡九龄。知道宝贝女儿被掳去半个月,胡九龄那个心疼,升腾的怒气直接烧到了小侯爷。   京城这个破地方,不呆了!陆家没一个好人,必须隔离!   他老人家真生起气来,陆景渊还真没办法。不怪他,饶是有千般主意,碍着那丫头是个孝顺女儿,他也束手束脚无从施展。   忙里忙外安抚老岳父的心,他浑然忘我,直到平地一声雷震惊了整个大夏,才让他从孝子贤孙的状态中分出一咪咪精神。   “广平候奏表状告靖王意图谋逆,亲赴陪都剿灭逆贼?”   乾清宫后殿,陆景渊坐在御炕上,对面是同样震惊的皇帝。   “广平侯府乃开国元勋,多年来根深叶茂,扩张势力时有过关联的官员不知凡几,真要彻查只会动摇国本。朕本想着命暗卫秘查,只纠出一部分贪腐、尸位素餐之辈予以惩处,同时敲打另一批官员,以正朝中风气。”   陆景渊自是知道这计划的,对此他也赞同。黎民百姓最盼望的不过是安居乐业,且北方草原亦有游牧民族虎视眈眈,内斗实则是于国于家无益。   “釜底抽薪之计甚为英明,可就怕如先前舅舅提议不拘泥于科举、举贤任能般,他人眼见利益受损,深知这样下去会被慢慢耗死,会狗急跳墙。”   “不是会,是已经。”   “可……”   皇帝深深地看了外甥一眼,叹息过后,还是将身后的秘奏拿了出来。   陆景渊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完,脸上露出不可置信,而后他罕见地认真阅读起来。奏疏乃是陆达亲手所写,他的字自有西北朔风中历练出来的粗犷爽朗、以及当朝名将的锋芒毕露,旁人只能模仿其形,却不能模仿其韵。   奏疏大部分内容,陆达在阐述靖王的不臣之心,言辞陈恳地要为君解忧。只不过在最后,他略提一笔,言明自己这些年西北督军极为辛苦,若马革裹尸,愿皇上恩泽他的嫡长子,对他乖张的脾气多多包容。   陆景渊撇嘴,他不是不识好歹之人,生养之恩前世已报,这辈子形同陌路,可如此恩情他也不好再辱骂出口。   “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亲生骨肉。在你年幼羽翼未丰之时,以他的权柄,想弄死你并不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想必他内心也有犹豫,只是受身边人影响,才越发变本加厉。”   皇帝这般劝道,他不想让姐姐唯一的儿子留下心结。还有一点就是,这番话传到陆达耳中,他亦会记他一份情,不论此次剿灭太上皇残余势力,还是日后西北军权变更,都会省力许多。这后一点便是帝王心术。   忍住心中复杂,陆景渊平静道:“此间事了,天下应该会安定,正好外甥也歇息几年,在此向舅舅告假。”   “怎么突然想起歇息,莫非胡家女要启程回江南?”   “舅舅既然已经知道,便准了外甥这假?”   “这是要累死朕,大丈夫何患无妻?”察觉到他面色不善,皇帝忙改口,丝毫没有真龙天子一言九鼎的威严,“要不,朕下旨赐婚?”   陆景渊也没客气:“必须得赐婚,外甥可是在金銮殿上亲口喊过胡老爷岳父。只是阿瑶受了这些苦,外甥看着实在是心疼,不欲勉强于他。若说疲累,太子已然长大,是时候帮舅舅处理点政务。”   这外甥真成人精了,执掌暗卫如此大一股势力,且又如此受宠,岂能不受皇子嫉妒。在这个当口急流勇退,又推太子上去,对方只会念他得好。   于他有百益而无一害,可于自己这做皇帝的而言,史书上那般老年皇帝与壮年太子的前车之鉴在前,还是这位不沾皇权的两姓外甥让他用着放心。更何况,他还如此的干练,无论做什么事都让人放心。   皇帝是一点都不想放人,而胡九龄恨不得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无奈陪都有战事,运河北段全线封闭,陆路不安定,他们也只能被困在京城。   陆达感情上虽然渣,可论打仗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高高手。   论舆论战,早在挑起战事的当口,他便把靖王推到最前排。这也不算冤枉了靖王,作为太上皇诸子中最有才学的那位,当年风头压过太子的贤德皇子,他当然是太上皇的左膀右臂。陪都复辟大业,处处可见他的影子。这会随便扯几件事一说,造反之事铁板钉钉。   论真刀实枪,以军功起家的广平侯府怕过谁?有他督战,加之近几年陪都那方被今上卸胳膊卸腿,实力早就大不如前,很快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先前太上皇还发檄文,痛斥今上不孝子,辱骂他对手足兄弟赶尽杀绝。可眼见着兵临城下,他恢复了十年前草原骑兵攻破阳关直取京城时的怂劲。   只要保住性命,能安享荣华富贵,牺牲再多也是可以的。当年为了避难,紧急情况下他将皇位传予最不看好的太子。如今老了几岁他更是胆小,为了平息太后一系的怒火,直接将靖王连带宠爱多年的珍贵太妃一并打包送出去。   不出一月,战事终结。广平候陆达亲率部众踏过陪都城墙外的宽沟深壕,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突然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流矢击穿太阳穴,自马上跌下,当场身亡。   今上终归是疼外甥的,明知多年来广平候怀有不臣之心,手中亦握有证据,可依旧给了他死后哀荣,亲赐谥号“忠勇”。   人死了,所有的怨恨也随着生命的消逝烟消云散,只余过往的美好记忆。于宁安大长公主和陆景渊而言,陆达此人在他们的生命中没造成什么美好的记忆,可他最后的所作所为,以及识时务的自杀,却为母子省去了不少麻烦。   功过相抵,更何况小侯爷如今用得着他。   战事平息后运河恢复畅通,阿瑶不日也要随胡九龄返回青城。这次入京实在是险象环生,也让她认清了自己的不足之处。景哥哥以为她怨恨他,实际上她知道那些事不怪他,反过来她怪自己无能,若非她太冲动,也不会有后来一连串的事发生。   左右她还小,且先回青城,追随墨大儒多学几年。待日后再踏入京城,她也会有底气。   亲父死了,无论先前父子关系如何,陆景渊肯定要服丧。在入府吊唁时,她将这番话开诚布公地说予他听,而他亦是接受了,这让她松一口气。   这边她放松了,那边云淡风轻的陆景渊心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想法,他绝对不要跟阿瑶分开。   现成的理由摆在那,他得守孝!而且他是嫡长子,得正儿八经的守孝三年。那丫头不是说想多学几年?没事,他陪她学!   出殡当日今上换上便服过来,被儿子说得烦不胜烦的宁安大长公主亲自出面,哭得眼眶通红,求弟弟给儿子留点脸面,让他做个孝顺的孩子,不要因守孝之事被天下人指摘。   臭小子太损了!若说皇上最怕什么,一是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生母太后的眼泪,二是为他牺牲了整个人生的嫡亲姐姐的眼泪,没有第三!   “罢,广平候老家不在青城,往那边去的时候小心点。”   留下这句话,今上负气离去。   三个月时间如弹指一挥间,阿瑶回到青城,师从墨大儒,努力地吸收着各种墨水,同时也有条不紊地打理家业,闲暇时间她还会帮阿爹参详下官场之事。   靖王谋逆案牵连了一批江南官员,本州之内亦有不少官员落马。胡九龄初入官场,便赶上人手紧缺的时候,往常抢破头的实权,这会剩下的麻雀三两只根本顾不过来。好在他多年经商常与官府打交道,又有本州一把手的潘成栋从旁指点,同时暗中还有墨大儒那些成器的学生襄助,最初忙乱后很快便步入正轨。他当官有个最大的好处,不贪——天底下没几个人钱比他多。布政本就是个肥差,贪腐亦是无法杜绝,可他不会威胁到他人利益,其他官宦也就很快接受了这位“野路子”的同僚。   胡九龄忙于做官,胡家的事便落在阿瑶身上。底下管事很给力,也很尽心,但她还是刻意让自己忙一些。一旦闲下来,脑海中便会闪现出玄衣少年的身影。分开三个月,虽然时常有书信传来,可她还是觉得怅然若失。   天气逐渐变凉,赶在过年前苏小乔定亲。两人合伙开的铺子因供应西北军需而生意红火,苏小乔如今也是青城内炽手可热的姑娘。城中好几位富商都把话递到宋氏那,知道阿瑶高攀不起,想问问她好友之事。不仅富商,甚至连州城官员也旁敲侧击地问道胡九龄,想为家中嫡此子求娶这位财神爷。   可苏小乔的选择却让人大跌眼镜,那么多求娶她的青年才俊愣是一个都没看上,最终她选了百草堂那位抓药的伙计阿木。   旁人十分不解,对着阿瑶她却没有丝毫隐瞒:“那些人娶得不是我,而是我手里的银子,甚至还看到了我背后站着个你。阿瑶,我想法比较怪,感觉自己既然不缺银子,何苦去遭那个罪。阿木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可他家中阿爹只有阿娘一人,他本人也极为善良,当年家中穷困时还曾偷偷周济过我药材,他会对我好的。”   苏小乔成熟的想法让阿瑶彻底认同,“你且放心出嫁,日后若阿木对你不好,自有我为你做主。”   望着苏小乔掩不住喜色的面庞,临走时步子都轻快了许多,阿瑶不禁有些吃味。景哥哥也对她很好……   “嫁给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喃喃自语道。   “是在说我么?”   窗外传来清朗的声音,隔着窗户,玄衣少年立在窗前,眼神中的缱绻如一位征战数年后归家望向发妻的丈夫。   “景哥哥……”   “恩,阿瑶,我来陪你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这么久终于写完了,估计追文的妹子也是长舒一口气。这篇文写作中间,经历了家庭巨大变故,后面一直状态不佳。   后面还会有婚后番外,甜宠哒。 书香门第【妮拉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