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20141213)为您整理制作 ================== 庶庶得正 作者:姚霁珊 文案: 微表情能破案,但,能宅斗么? 傅珺有些无所适从。 侯府的日子说易且难,嫡出姑娘的尊荣似有还无, 没有一种生活是容易的,无论是前世当警察,还是今生做主子。 不想囿于后宅,却不得不在宅门里步履维坚。 暮霭沉沉也好,水阔天长也罢 她,只想做自己。 简单说来,这是一个古代版《别对我撒谎》+《记忆神探》的故事。 小说类别:宫闱宅斗 ================== 第001章 更新时间2015-5-25 20:13:29 字数:3361  五月的榴花尚未开尽,青雀湖上的田田荷叶里,已有小荷尖尖,初露头角。   青雀湖位于大汉朝都城金陵城外七十里处,背依栖霞山,水泽清澈、八面来风,自大秦朝起便因风物秀丽而闻名。其青碧如玉的湖水与一旁栖霞山烂漫似火的红叶各成风景,历来便有“夏青雀、秋栖霞”的美号,是京中达官显贵们的避暑胜地。举凡大汉朝一等的公勋世家,皆以在此处建造别业为身份的象征。   平南侯府的别庄便建在这青雀湖的北岸。庄院建得精巧,引了青雀湖水进入庄中,堆土造桥,将水势分成几股,再于花园中汇成一面小湖。其回廊曲折、花径盘绕,皆是万般讲究,颇有几分姑苏地方的婉约风情。而这整个庄院,便就着这一弯脉脉水势回环盘旋,转折出一段又一段白墙黛瓦的心事来。   此时寅正未过,别庄里的各房各院都还安静着,不闻一丝儿响动。院门口的羊角灯笼静静悬垂,偶尔在盛夏的晨风里轻轻晃动一下,微晕的灯光便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留下几许光影来。   不过,这庄子里却也不都是安静的,这不,西北角的一所小偏院儿里,此刻便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穿着赭黄色衫裤的粗使小丫头们,一个个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在管事妈妈的指挥下,或提壶打水,或领取扫帚布帕等物,没头苍蝇似地乱转,不时便得来一声低低的训斥。   而在一旁的大厨房里,着石青色褙子并豆绿裙子的二等丫鬟们,带着院子里使唤的小丫头子,轻轻巧巧地行来,与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女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微暝的曙色中,为这间忙乱的小院带来些许朝气与活力。   每天的这个时辰,陈富贵家的都是最忙的一个。   身为大厨房的管事,她既要盯着厨下的婆子们上灶不许偷懒,又要防着小丫头们不懂事摔着碰着弄坏了物什,更要跟各院的丫鬟或管事妈妈们打招呼搞好关系。她原就是八面玲珑的性子,在大厨房管事这些年来,从没见得罪过谁,为人又颇肯吃些亏,因而内院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丫鬟们,倒也都不曾为难过她。   此刻,她方送走了大房的二等丫鬟香草,转首便见一位穿着湖绿色裙衫的俏丫头,袅袅婷婷地走了来。陈富贵家的认出是三房的大丫鬟怀素,忙不迭迎上前道:“今儿个怀素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这些小事不拘叫谁来一趟便罢了,这天儿也怪热的,姑娘别热着了才是。”一面就叫小丫头挪了方竹凳子来让怀素坐。   怀素忙摆了摆手,客气地道:“陈嫂子快别忙了,也没什么。我们屋的盈香昨儿肚子疼,姑娘身边儿的青蔓也中了暑,我便留了人照应她们。那些小丫头们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总归这天时早也不算热,我便自己来走这一遭。”   陈富贵家的便啧啧笑道:“怪道人都说三太太会调理人,往日里看着还不觉得,今日这一番话下来,便知道姑娘侍奉主子真是尽心尽力的,我们瞧着都敬服。”   怀素浅浅一笑道:“哪里就这样好了,不敢当嫂子的夸奖。”   陈富贵家的却笑得更殷勤了,道:“姑娘也太谦了,谁不知道三太太身边的丫头个顶个的好呢。”一面说,一面亲热地拉了怀素的手,到底让她坐在竹凳子上,又道:“厨下里烟熏火燎的,可别熏坏了姑娘。姑娘且在这里侯着,我去替姑娘取了朝食过来。”   怀素忙道:“不用了,嫂子如何这样客气。”一面便站了起来。   陈富贵家的却笑着将她按回到凳上,只说:“姑娘且稍待。”便自进了厨房。怀素见拦不住,只得站起来在她身后道:“劳动嫂子了。”   片刻后,陈富贵家的便走了出来。她先是将食盒交给了小丫头子,随后便将一只瓷碟递到了怀素面前,笑道:“这是给姑娘的,姑娘别嫌弃粗糙。”   怀素一见这碟子便先哟了一声,口中赞道:“好精巧点心。”便凑过去细看。却见白底梅花片墨纹的哥窑碟子里,呈着四只捏做荷花样子的面果儿,色泽粉嫩,剔透可爱。   陈富贵家的便笑道:“这是我们新想出来的面果儿,用了姑苏送来的新鲜莲子磨了粉并菱角粉做成的。姑娘带回去尝尝味儿,回来再告诉我。若果然可口的话,明儿便给主子们换个点心花样。”   怀素微微一怔。从进门到现在,若是再看不出陈富贵家的是在巴结她,那她真是白在王氏身边待了这么些年了。只是他们三房自来在府里便不是那名牌儿上的,什么好事也轮不着,却不知陈富贵家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心中狐疑,怀素的面上却不显,只笑着道:“难为嫂子想着我,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陈富贵家的笑眯眯地道:“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都是为着服侍主子们,快别这么着了。”说罢便将点心碟子塞进了怀素手里。   怀素情知这份人情不好推。陈富贵家的在府里也算有头有脸,当着这么一院子的人向三房示好,她若坚辞不受,倒像是打人家的脸了。况且,陈富贵家的行事一向有章法,今儿这一出必有缘由,总不是坏事就是了。   这样一起,怀素便定下心来,又再三道了谢方接过碟子,领着小丫头们从偏院里出来。出来后便觉得后背上粘粘的,却是出了身细汗。陈富贵家的突然示好,她一时没防备,应承得倒有些吃力,好在没堕了三房的颜面。至于后面的事如何处理,却是要等夫人的示下了。   怀素心里思忖着,脚下却不慢,沿抄手游廊转过花园,向西过一道小小竹桥,自竹林幽径里穿出来,便是三房所住的宜清院了。她轻轻推开房门,招呼着小丫头们进来,一行人转去了东厢不提。   傅珺合眼躺在床上,听着院里轻微的脚步声与人声轻语,知道必是哪个丫鬟回来了。门扇开合,发出极轻的咿呀声,却并不吵人,反倒有一种特别的安静,更衬出这院子的岑寂来。   有一瞬间,傅珺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明斯顿大学的宿舍里,迎接她的将会是忙碌而充实的一天。上午听课、午休简单吃个三明治、下午泡图书馆、晚上查资料翻书至深夜……周而复始,每天都如陀螺一般转个不停。那时她曾想,等考完了试,她一定要睡个天昏地暗。   现在,这愿望倒真实现了。天一擦黑她就得上床,睡眠不止十小时。没有考试论文,没有工作压力,整天吃吃睡睡、养尊处优。虽然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她却适应得很好。甚至连穿越者通常会有的伤感与想念,她也鲜少能体会。   这大概要归功于傅珺前世亲缘上的稀薄。前世时,她的母亲很早便去逝了,父亲不久后再婚。傅珺有了继母,很快又有了继妹、继弟。那个所谓的家成了别人的家,而她则是住在这所房子里的外人。   因此,考上大学后,傅珺便很少回家了,也不再用那个家里的钱。她申请了助学贷款,拼命打工赚钱,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幸运地成为了一名警察。   对傅珺而言,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如果说,以前傅珺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离开那所冰冷的房子和房子里的人。那么在工作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她的梦想、也看到了希望。她那一直乏善可陈的人生,也终于有了几许鲜烈与明亮。   然而,这光亮很快便消失了。随着那粒穿透心脏的子弹,消失得一干二净。当意识渐渐抽离出身体时,在傅珺脑海中浮现的,是上小学报道的那天。   那天的天气真好啊!阳光像带着粉末子似地扑到人脸上来,校园里那棵古老的银杏树,满树的叶子都黄了,金灿灿的。即便此刻正躺在异国冰冷的大地上,傅珺仿佛也能嗅到彼时风里隐约的桂花香气。   在最后的黑暗来临之前,她才知道,她的人生原来并非只有灰暗与孤单,也有许多明亮温暖。只可惜,她放弃得太早,醒悟得却又太迟。   她带着淡淡的怅惘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便来到了这里,这个处于异时空的叫做大汉朝的时代。   这里的她也叫傅珺,是平南侯府三房嫡女,家住都城金陵。因不慎落水而感染风寒,昏迷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却没想到,她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这件事当时非常轰动,连侯爷都被惊动了,特意跑来探望这个最小的孙女,临去时留下“宅心仁厚,必有福泽”八字,不知是对傅珺的评价,还是对她的期许。一时间,三房成为了府中焦点,好些人都以为,三房这是要起来了,三房也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然而,有些事情却是注定不会改变的。   两个月后的今天,没有人会还记得那八个字,而三房也依旧是平南侯府不起眼的一个存在。身为三房庶子所出嫡女的傅珺,也依旧身份尴尬、才德不显。在平南侯府华美繁缛的迤俪画卷里,不过是最不显眼的一抹陪衬而已。   傅珺无声地叹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   微熹的晨光悄悄爬上了窗棂,透过轻红色卷草纹烟罗纱窗,筛过宫粉色绣了蜻蜓戏荷叶花样的薄绡帐子,透进了傅珺的眼前。那是一团模糊到失却了本来色彩的光晕。她在光晕中伸出手来,端详着这只圆滚滚、肥嘟嘟、四个小肉坑特别明显的手看了半天,再次叹了一口气。    第002章 更新时间2015-5-26 11:01:30 字数:3168  傅珺今年五岁。确切地说,是五岁零九个月又二十一天。她的生辰在九月金秋。据说她出生那日,院子里的一盆洒金秋海棠突然开了花,色如胭脂,极是美丽。她的小名儿便也因此而来,叫做棠姐儿。   “棠姐儿可醒了么?”绡帐之外,蒋嬷嬷低缓的声音打断了傅珺的思绪。   “嗯。”傅珺轻轻应了一声。   蒋嬷嬷走到门前打起珠帘,唤了门外的丫鬟进来服侍,随后将绡帐分两边挂起。粉色的重帷被银莲帐钩束住,淡淡的晨光涌进了傅珺的眼帘,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傅珺的大丫鬟涉江走了进来。她约摸十三、四岁年纪,鹅蛋脸儿,眉目绢秀,穿一身素色夏布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她的身后,是青芜并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端着巾栉水盆等物。   涉江为傅珺的母亲王氏奶娘之女,一直在王氏身边调理着,在傅珺落水后才调了过来。原先服侍傅珺的奶娘以及丫头们,除蒋嬷嬷外,全都因落水一事而受了罚。而今这一批却是不久前新挑上来的。   蒋嬷嬷扶着傅珺坐在床边,涉江上前轻声道:“姑娘今儿醒得可真早。太太已经问了好几次了,婢子这就服侍您起来,梳洗罢了好早些过去。”   傅珺点点头。蒋嬷嬷便将一方干净的布巾掩在傅珺襟前,涉江挽了袖子,先试了试盆里的水温,方才拧了帕子帮傅珺净面,动作极是轻柔。   傅珺由着蒋嬷嬷与涉江帮她完成了所有洗漱工作,梳好了双丫髻,换好了衣裳,这才去正房王氏那里请安。   此刻,王氏正斜倚在宜清院正房窗边的凉榻上,看着小丫头们收拾东次间的桌椅书藉。   宜清院正房的格局颇为特别。明间与东、西次间全部打通,只以两架透雕竹纹的挂落飞罩相间,通透阔朗。王氏平素起坐皆在西次间,东次间则布置成了书房。若是傅庚在此,此时应是在书房端坐了。   王氏望着空落落的书案,视线有些飘忽,想到了傅庚,不知他独自在金陵如何了,身边乏不乏人服侍。一时又想到了自己,又联想到了女儿傅珺,手里的茶盏凉了也不曾察觉。   “太太,茶凉了,婢子给您换一盏。”侍立一旁的怀素轻声地道。   王氏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一面将茶向桌上一放。茶盏磕在桌上,发出“托”的一声响,几滴水珠溅出来,王氏只觉得指尖微凉。   怀素忙上前两步,拿了绢子替王氏擦手,又暗向东次间的兰泽看了一眼。兰泽瞧见点了点头,带着小丫头们无声地退了出去。   “太太可是有什么心事?”怀素觑着王氏的面色,轻声问道。   王氏的面色有些郁郁,语气却是略显急促,压低了声音道:“查了这么久都没个头绪,我这心里跟着了火似的,偏这天儿又热,我真是……”说到这里便顿住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怀素便劝王氏:“那件事爷说要亲自去查,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的。爷是什么样的人,太太还不清楚么?那是天底下最最聪明能干的,太太只静心等着便是,若急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王氏便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急不得,也知这事并不好查。那日府里来的人太多,我们也暗地里查了好些日子,竟是无从查起。你不知道,那天棠姐儿湿淋淋地被人抱回来,小脸儿白得跟一张纸似的,我那心里就跟刀割的一样,恨不能我替了她去。”说到这里,王氏的眼圈儿已是红了,掏了帕子出来按住眼角。   一旁的怀素也是红了眼眶。   那天发生的事,今天想来还让人后怕。在傅珺昏迷的那三天里,王氏不吃不睡,守在傅珺身边一步不离。待傅珺终于醒了过来,王氏却也去了半条命,狠狠病了一场,将养了大半个月才好些。   “太太莫想前事了,”怀素拿了帕子印印眼角,上前替王氏重新倒了碗茶,柔声道:“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连侯爷都说姑娘‘宅心仁厚,必有福泽’呢,太太且放宽心。”   想起傅珺那张雪白/粉嫩的小脸儿,王氏面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这时,便听阶下的小丫头脆声道:“姑娘来了。”   王氏忙对怀素使了个眼色,自己也坐正身子,抚平了发鬓。方收拾停当,便见丫头打起竹帘,傅珺走了进来。   一进屋,傅珺便敏感地察觉到这里气氛不对。抬眼略略一扫,便见王氏面上带着笑,手里拿着帕子,端坐在凉榻上。然她的帕子却非是握在手上,而是以食指与拇指夹住了一角。   唯有在要擦拭什么细微之物时,女人才会这样拿着手帕。且王氏的眼角也隐隐有些红。傅珺略一思忖便知,王氏刚才应是在哭着。   王氏是个怎样的人,经过这两个月的观察,傅珺还是略有知晓的。   王氏原是姑苏世族王家嫡支的庶女,单名一个晴字。姑苏王氏不算显赫,当年侯府上门提亲时,任谁都没想到,最后定下的会是王氏。以庶女的身份能够高嫁进侯府,且还是嫁予当年名动一时的探花傅三郎,想来,这王氏也很该有些心机与手段才是。   而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傅珺也发现,王氏应是见过大世面的,说话行事自有一番端正大气。且心思细密、为人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在这侯府里,能叫王氏情绪波动的事情并不多,自己是一件,自己的爹傅庚又是一件。   而再看王氏此刻的表情,傅珺已能基本断定,这件事还是与自己有关。与自己有关的大事,傅珺穿越到现在也只遇上了一件,就是那次落水事件。想来,王氏应该是思及前事这才伤心了吧。   这样一想,傅珺心里也有些微微泛酸。   记得睁开眼时,她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王氏。当时王氏脸上那种从惊讶、到难以置信、再到狂喜的表情,还有她搂着自己哭得难以自抑时颤抖的双臂,以及她洒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温热的泪水,这一切的一切,傅珺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如同刻在脑海中一般。   那是她第一次知晓,被母亲疼爱与珍惜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温暖,这样令人安心。而一个母亲对子女的好,又是怎样的全情全意,毫无保留地全心付出。   不知怎么,傅珺的眼睛也有些湿了。她忙低下头,屈身给王氏请安。也借着这垂首的片刻,平复了一下心情。   王氏笑着伸出手,道:“棠姐儿乖,到娘这儿来。”   傅珺走到王氏身边,王氏便搂了她,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棠姐儿今儿来得真早,昨儿睡得可好?来,让娘瞧瞧。”一面说,一面便抬起了傅珺的脸细细端详。顿时,一张放大的美人面孔出现在了傅珺的眼前。   即便已经看了两个月,傅珺还是时常会觉得,王氏的美貌,着实太有杀伤力。   她的肤色极白,如同牛乳一般,泛着莹润的光泽。双眉若春山横翠,红唇似秋露含丹。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安静时,如秋水凝魄、寒烟深翠;欢喜时,又像是揉碎了漫天的月华;温柔时,则宛若风吹过春天的湖水,其中的美丽,真真是难描难画。   这般容颜,便是进宫为妃也是足够的了。傅珺心想。王氏嫁予侯府庶子,平南侯也算不上委屈。何况傅庚也是风姿俊秀的人物,与王氏恰是郎才女貌。   “娘问你话呢,怎么呆呆地不回话呢?”见女儿呆呆地看着自己,漆黑明亮的眼珠错也不错,粉嫩的脸蛋儿肥嘟嘟地,王氏不由笑出声来,捏了捏傅珺的脸问道。   傅珺不由有些汗颜。来到这里两个月,光被人捏脸的次数就超过了前世的总和。还有摸头、抚背这类亲昵的动作,前世的她几乎没怎么经历过,直到现在都有些不大习惯。   她这里正不自在,丫鬟兰泽却适时走了进来,轻声问怀素朝食摆在哪里。王氏听见了,探头看了看明间檀木桌上的座钟,便道:“就在这屋吧,时辰也不早了,快着些儿摆上来。”   怀素应了声是,叫了两个小丫头来调配桌案,另有两个小丫头则抬了食盒进来,待桌椅碗箸安置妥当,她便与傅珺的丫鬟涉江一同,将粥点都摆上了桌。   今天的朝食跟往常差相仿佛,也是两样粥、四样点心。粥是莲子银耳粥与香米雪糯粥,盛在天青色的汝窑瓷碗里,很是赏心悦目。四样点心两咸两甜,分装在细白瓷碟子里,一样素菜包子、一样蟹黄馅儿的蒸饺、一样糯米蒸糖糕,还有一样是松籽莲茸卷儿。   怀素替王氏盛了半碗银耳粥,涉江也帮傅珺装了一小碗雪糯粥,又拣了块莲茸卷儿,母女二人对坐着用起饭来。   平南侯府虽非世家大族,规矩上却也极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更是被奉为圭臬。此时便只闻轻微的碗筹声响,四下里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也无。   新人新书,求收藏,求推荐,求一切。谢谢。    第003章 更新时间2015-5-27 9:41:40 字数:3205  一时饭毕,傅珺与王氏在丫鬟的服侍下漱口净面,收拾妥当了,将桌案也撤去,王氏便坐在梳妆镜前整理仪容,预备稍后去给侯夫人请安。   便在此时,却见怀素挑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只藤编的小篮子,见了王氏却不作声,眼睛往四下扫了一扫。   王氏从镜中瞧见,便知这是有事要禀,挥了挥手,丫鬟们便都退了出去。一旁的蒋嬷嬷与涉江却都没动,皆看了看傅珺。傅珺穿过来这些时候,知道这个举动的含意,便点了点头,这二人也退了下去。   见屋里再无旁人,怀素便上前两步,从篮子里取出一碟荷花糕来,将早上在小偏院里发生的事情向王氏禀了一回,末了将点心搁在妆台上,退后两步,静待王氏示下。   王氏面上便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来,却并不说话,眼角的余光瞧见傅珺也在看着碟子,便笑问:“棠姐儿是想吃果子了么?”   “不想吃。”傅珺摇头道,说罢便专心摆弄王氏给她的一只大布老虎,耳朵却是竖了起来。   王氏亦不多言,转过来看着怀素,问:“这事儿你怎么看?”   “婢子觉得,陈嫂子是在向咱们示好,想来是有事儿。”怀素垂首道。   “这就是有事儿了,要不,那位那边儿手底下的红人,怎么会想到我们院儿里来?”王氏说罢,眼神往东边飘了飘。   平南侯夫人赵氏便住在东南角的惠风阁。   “婢子原先也这么想来着。”怀素说道,“只是再一想,咱们这儿能有什么事儿让她这般讨好呢?又想,她惯会做人,也或许只是顺水人情罢了。”   王氏便笑了,用下颌点了点那个瓷碟道:“你瞧瞧,这像是顺水人情么?这器物、这点心,多么精致,往常我们连边儿都摸不着的。就算是顺水人情,也断没有光明正大送来的理儿,若是略避一避人,倒还有几分真。”   怀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道:“是这个理儿,太太说得是。”又疑惑,“只不知她图的是何事?”   王氏却没答她,只望着窗外略略泛青的天空出神,好一会方才淡声道:“是什么事我心里有数儿。”停了一下,又冷笑了一声:“倒是打得好算盘,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么?那些乌糟事还真打量我不知道呢。”说着,面色便又冷了几分。   怀素不敢接话,只垂首站着。   王氏兀自出了会神后方道:“好了,咱们快些收拾了去正院儿吧。趁着时候还早,路上也不必那么赶。”说这些话时,除了面色微冷外,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别庄的正院建在园子的东南角,位置选得极其精妙,恰是夏迎凉风、冬承暖阳的好所在。别庄的设计者乃是老侯爷的故友,亦是一位不出世的奇人。在设置几间主院时,他充分考虑到了光照、风向以及青雀湖的水势等因素,以顺应自然、大道天成为根本,就势而建,极具匠心。   正院以“惠风阁”为主体。院门处是一排倒座房,正对院门则是三明两暗五大间正房。东、西厢却未曾建房,而是各筑了一带菱花粉墙。其中东墙设了花架,厚厚的一面墙上粉白黛绿,由春至夏皆是花团锦簇;西墙边则是一片梨树林,初春时节一树的冰姿素颜,落英宛若雪舞,盛夏时则是满墙的浓荫,风过处飒飒有若秋声,极为快意。   这两面墙上皆开了小角门。由东角门出去便是“抱洁斋”,乃是一座极清幽的小院。院中引水建成莲池,又有青石小桥,朱漆亭子。院门隐在花园的一角,却是两扇木扉,上垂着紫藤花,极是别致自然。   从西角门出去则是“幽篁里”,这所小院却又与他处不同。院中修竹森森、假山堆叠,人自碧栏回廊下走过,只闻水声潺潺,却不见水在何处。又有数间精舍隐于竹林假山中,想要走去,却发现小径幽深,像是入了迷宫一般。   侯夫人赵氏自是住在正院惠风阁的,长子傅庄一家住了幽篁里,次子傅庭一家则居于抱洁斋。至于三子傅庚,则是一向住在别庄北角的宜清院。   如此一来,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卯初二刻,傅珺与王氏已准时来到了惠风阁门前,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素云正候在门口。见了王氏,她先是微露讶色,略怔得一刻,方才上前请安。   “快起来吧。”王氏伸手扶了她一下,含笑问道:“老夫人可醒了不曾?”   “老夫人刚刚才醒,三太太请随婢子进来。”素云道。说罢便转身带路,却又借着侧首的机会,再度悄悄掠了王氏一眼,眸中的讶色已转作惊艳。   素云此刻的反应在傅珺的意料之中。因为就连她自己,在看到装扮一新的王氏时,也失神了好一会。   王氏今日可谓盛装。一头乌鸦鸦的头发挽成灵虚髻,正中插/着支精巧的金镶玉花树,旁边又斜斜挽了一根鎏金嵌玉流苏簪子,长长的金流苏恰好垂在鬓边,底下坠了一枚小小的玉蝴蝶,转盼之际,便在耳畔轻轻晃动,极是雅致。   她上身穿了件天水碧绣竹叶的衫子,那碧青的颜色宛若秋水长空一般流泻而下。下头系了条新裁的月白染烟色十二幅细纱湘裙,腰间环着翠绿色绣兰草纹样的绉纱腰带,以羊脂玉环结束当中,越显得纤腰楚楚。   此刻,清风吹拂,王氏裙裾飘舞,宛若仙子一般,说不出的清丽动人。一路行来,不知看呆了多少小丫头。有个浇花的小丫头直瞪瞪瞧着王氏,水洒在鞋面上也不知晓。直到被素云狠狠瞪了一眼,方才惊觉,哎哟一声跳起脚来,自己羞得脸通红。   王氏却恍若未觉,面色极为平淡。只是,不知为何,在王氏平淡的外表下,傅珺只觉一股凛然之气扑面而来,倒像是将军杀上疆场的意味。   傅珺不由缩了缩脖子。她第一次发现,王氏的气势还是很足的,只是平时收敛着而已。这让她越发好奇:究竟是何事竟能让王氏气场全开,难道又是与自己有关?   此时,她们已经行至了正房大门前。只见门扇微掩,珠帘重重,廊下有五六个丫头肃立着,见了王氏也只是微微一福,却并不出声。阶下立着一群人,却是大房一家子早来了,打头的便是平南侯府大爷——傅庄。   他今日穿了一身家常竹青夏布道袍,交领琵琶袖,袖口与领口皆衬了寸许宽的白棉布边,腰里松松挽了根石青色绦子。他本就身量颇高,如此穿着,倒有几分出尘的意思。   傅珺私以为,在傅家三兄弟里,以自己的爹样貌气韵为最佳,傅庭次之,傅庄的长相则较为普通了。好在他风度优雅、举止从容,为人冲淡平和,予人一种温润君子之感。   傅庄之妻张氏挽了个堕马髻,穿了件柳芳绿的素色褙子,下衬着八幅素色藕花裙,看上去既清雅又柔弱,与大袖飘摆的傅庄站在一处,颇为赏心悦目。   他二人此际也瞧见了王氏。傅庄倒未怎样,张氏见了王氏的装束后,眼角却是微微一张,又马上恢复如常。她的表情变换得极快,若非傅珺有一双久经训练的眼睛,只怕张氏这不到半秒钟的“微表情”,她也察觉不到。   傅珺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兴味来。   张氏刚才的微表情所代表的含义是:惊讶。人在惊讶时会本能地睁大眼睛、抬起眉毛和眼睑。不过,古人因受礼教约束,表情通常不会太夸张,微表情也要比现代人隐晦得多。傅珺也是观察良久,才找到了一点规律。   王氏这时已屈身行礼,张氏忙伸手去扶,一面柔声道:“妹妹别多礼了,快些起来。”   王氏却道:“礼不可废。”一面恭谨地行了全礼。她出身世族,这些礼数历来都是谨遵着的。   “偏你这般多礼。”张氏有些无奈地嗔了一句,面上的笑容却比刚才看着真诚了好些。   一旁的傅珺不待王氏吩咐,早已自动自觉地上前给傅庄夫妇请了安。大房的几个孩子也都过来见礼,一时间,正房门前倒是颇热闹了一阵子。   侯府大房共有两子两女。按侯府男、女分开序齿的规制,这四个孩子里的长子傅琛、次子傅琮以及二姑娘傅珈皆为张氏所出,唯有大姑娘傅珍是孙姨娘生的。   据傅珺偶尔听仆妇们闲谈得来的信息,这张氏乃是本朝中级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张阁老的掌珠。据说,当年张氏嫁进来后,近两年不曾有身孕。侯夫人为子嗣计,便做主将自己身边一个叫佩云的丫头给了傅庄。张氏倒是一点没介意,依旧温柔和顺。好在没过多久她终于有了动静,头一胎便诞下长子傅琛,隔年又生了傅琮、傅珈这对龙凤胎,算是站稳了脚跟。   至于那个叫佩云的通房丫头,待傅琛满月后便验出有孕,只可惜生的却是个女儿,份量上自是差了许多。又兼傅珍秉性柔弱,因而这母女两个皆不大受宠。   倒是傅珈,乃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嫡女,身份尊贵不说,人又生得娇憨可爱,在老太太跟前很是得脸。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谢谢。    第004章 更新时间2015-5-28 9:07:35 字数:3199  此刻,傅珈正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傅珺,将她由头到脚看了一遍。傅珺今儿穿一身绛云纱的衫裤,梳着双丫髻,发上只绑了两根发带,胸前也只一枚金锁,身上再无饰物。   见了傅珺的衣着打扮,傅珈心下便先欢喜了三分。再看看自己身上天蓝色绣鸾鸟衔花纹样的广纱衣裙,摸摸头上的珍珠钗子,这欢喜又再加了三分。再看傅珺时,傅珈的嘴角便止不住向下撇,一脸“你这个土包子”的表情。   对于傅珈的敌意,傅珺早已习惯了。这位二姐姐与她有着利益生存上的冲突。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一府难容二萌。说的便是她们的现状。   傅珈生得可爱,又爱娇、又爱笑,非常讨人喜欢,用傅珺前世的流行语说便是“萌”。而傅珺自己亦是生得皮肤雪白、眉眼漆黑,虽不大爱笑,但呆呆的样子,却是另一种“呆萌”。   在侯夫人那里,傅珈自是更受宠些。然而若家里来了什么太太奶奶之类的客人,则有大半觉得傅珺更招人疼。因此,傅珈便视傅珺为对手,处处想要压她一头。   其实,根据傅珺近些天的观察,这满府里大大小小的萝卜头加在一起,也不如二房的傅玠来得受宠。侯夫人对傅玠那才是疼到了心底里去,可恨傅珈看不穿,自己却是白白躺枪。   傅珺正胡思乱想着,忽见正房门帘一挑,一位打扮得极素净的妈妈走了出来,却是侯夫人身边最得力管事妈妈于妈妈。因她素昔都有几分体面,大家也都敬着她,见了她便都含笑问好。   于妈妈先是向各位主子请了安,方垂首道:“老夫人请几位主子进去。”随后亲自打起了帘栊。   傅庄当先而入,余下众人跟上,一行人便鱼贯进了正房。   平南侯夫人赵氏穿着件松绿色团花葛纱长褙子,里头是一条姜黄色葛纱马面裙,端坐于透雕仙桃寿字纹样的六方扶手椅上,面上带着慈和的笑意,看着眼前的晚辈们。   她保养得不错,头发乌黑,盘成一个圆髻,插/着一根水头极好的虎皮玉簪子。脸上的皮肤白嫩平滑,看着非常精神。不过傅珺总觉得,侯夫人的面相有几分怨苦。她的外眼角与嘴角皆有些下垂,若不做表情的话,便像带着愁绪似的。   “都快进来吧,外头怪热的。”侯夫人笑呵呵地招呼大家。   众人自是上前请安见礼。   待各人归座后,侯夫人首先便看向傅庄,关切地问道:“大郎昨儿赶路辛苦,可累着了不曾?”   “回母亲的话,儿子不累,劳母亲惦记了。”傅庄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躬身回道。   “快给我坐着罢。”侯夫人便嗔他,“这大热的天儿,你又站又坐的不嫌累,我看着倒累。你要再这么着,我可不敢再找你说话了。”   一席话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一时间,惠风阁里笑声阵阵,一派祥和景象。   傅庄与傅庭是头天晚上赶到别庄来的。   这两天天气着实是热,连圣上都去了行宫避暑,六部里便都给了假,让官员们轮着休息。可巧这兄弟二人同日休沐,便约了一同来别庄看望母亲。原本傅庚也该来的,只是他编的书突然出了岔子,不得不留在翰林院修正,这才不曾来。   “衙门里给了几/日/的假?”侯夫人又问傅庄道。   “回母亲的话,给了三天的假。”傅庄恭声答道。这次他倒不曾起身,却也在座位上微垂了首,态度十分恭谨。   “那你便好好在这里歇几/日。你那院子里幽静,你又素来好静,倒是正好了。”侯夫人便道。   “祖母,我们院子才不静呢。”傅珈突然语声娇脆地插了句嘴。   “哦,珈儿怎么这么说呢?”侯夫人饶有兴致地笑问道。   “因为有二哥哥在呀。二哥哥最爱说话啦。”傅珈歪着头道,模样极为天真讨喜。这对双生子感情一向很好,又因傅琮比傅珈早了半个时辰,所以傅琮便做了哥哥。   老太太一听这话,便笑出了声来。一旁的张氏便嗔傅珈:“又胡说,你二哥哥哪里吵着你了,你就这么胡乱编排。”   老太太忙护在头里,道:“大郎媳妇可别拘着孩子,我瞧着珈儿就很好,小孩子家么,可不有什么便说什么?”   张氏忙起身应了声是。   侯夫人便招了傅琛与傅琮兄弟过来,先嘱咐傅琮道:“你是哥哥,要多让着些儿你妹妹。”傅琮忙应了。侯夫人又抚着他们的头,慈蔼问他们:“可睡得好?昨儿晚上热没热着?”   傅琛今年未满十岁,早几年便请了先生开蒙,现如今正在家学里念书,很有些小大人的样子。他面容生得极似傅庄,行动举止也有几分傅庄的影子,此时便知礼地躬身回道:“回祖母的话,孙儿没热着。”一番话说得端端正正。   傅琮比傅琛小了一岁多,天性又活泼,不是个能藏得住性子的,便在一旁抢着道:“老太太老太太,我也没热着,我也睡得好,您瞧瞧,我脸上还有凉席压出来的印子呢。”一番话,倒果真印证了傅珈所言。   众人俱是笑了起来,其中又以侯夫人为甚。她还捧起傅琮的脸仔细打量,又叫旁边的于妈妈:“去把我的眼镜子找来,我仔细瞧瞧琮哥儿脸上的印儿。”傅琮一听越发来了精神,使劲儿将脸往侯夫人跟前凑,一屋子的人也笑得更欢了。   于妈妈便真要下去拿眼镜,张氏忙拦了下来,笑着道:“妈妈还不站着,您也跟着一块儿凑起热闹来了。”又骂傅琮:“还不快从祖母身上下来。都多大了,还这么顽皮。”语气却并不怎样严厉。屋里的气氛一时融洽到了极点。   傅珺冷眼看着这母慈子孝孙承欢的一幕,觉得很有些讽刺。   看一个人笑得是否发自内心,就看其眼角有没有皱纹。假笑的人眼角是没有鱼尾纹的,便如此刻的侯夫人。虽然满脸的笑意,可她的眼角纹路却只有极浅的几痕。   还有,在最初看见他们时,侯夫人习惯性地眯了眯眼。这个表情在她脸上只维持了三分之一秒,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傅珺相信,除了她,没有人能够察觉。   眯眼这个微表情的释义有不少,但傅珺觉得,侯夫人这个表情所包含的意义只有一个:厌恶。   那不仅是对三房的厌恶,亦是对大房的厌恶。因为方才侯夫人问傅庄话时,她的眼睛又非常快速地眯了一下。   侯夫人厌恶三房,傅珺可以理解,身为嫡母讨厌庶子实在太正常了,侯夫人也从来不曾隐藏过这一点。可是,她为何会厌恶傅庄呢?   傅庄是嫡长子,品格端方、为人平和,领着个户部主事的差事,听说风评极好,下轮考绩应该能得个优。就算人心是偏的,老人家喜欢小儿子多些,但也没必要对自己的大儿子产生厌恶之情吧?除非……在侯夫人与傅庄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究竟是是什么样的矛盾,才会让母亲对儿子如此厌恶呢?傅珺暗自思忖着,忽然,帘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将她的思绪打断。随后便是一把甜美的声音道:“哟,这是说什么呢,老太太笑得这样开心。”   话音未落,门帘挑起,只见一对俪影双双走了进来。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秀气婀娜,身旁跟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俱是生得端正,却是二房傅庭与崔氏带着孩子们来了。   一看见二房一家子,侯夫人的表情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只见她嘴角翘起,面颊上抬起皱,眼睑收缩,而她的眼角边也终于现出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儿子(媳妇)来迟了,请母亲责罚。”进了屋子,傅庭与崔氏便先行礼请罪。他们来得确实有些迟了,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   侯夫人便佯怒道:“这时候才来,是该罚。”说罢,自己撑不住倒先笑了,随后又假意板起脸问傅庭:“你说,该怎么罚你?”   傅庭便笑着打躬道:“就罚儿子明儿替您扫院子,母亲看可好?”   傅庭这话说得风趣,又小意贴心,侯夫人心情大好,呵呵地笑起来道:“好,便这么着。明儿你可得早早起来,若不来扫院子我可是不依的。”   这话一说出来,屋子里的人便全笑了。   于是,傅庭与崔氏便顺势又向傅庄几人告了罪。众人站站坐坐一阵见礼请安完毕,几房大人们方才归了座。孩子们却是无座的,除了傅琮被侯夫人搂在怀里外,余者皆是站在家长的身边。   二房如今有二子一女,分属崔氏及两位姨娘。其中长子傅玠为崔氏所出,比傅琮小了约一岁,在府中男孩子里排行第三;次子傅琇行四,为周姨娘所出,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另有三姑娘傅瑶乃是马姨娘生的,比傅珺大了一岁。   崔氏虽说只生了一个儿子,在府中的地位却极稳。她娘家崔家乃是本朝四大世家之首,她又是嫡支嫡女,身份之高不是普通人可比。当年,这门亲事也是侯爷与侯夫人好不容易求来的。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谢谢了。    第005章 更新时间2015-5-29 8:39:42 字数:3289  “老太太方才说什么呢那么开心,也说给我们听听,我们也沾光乐一乐儿。”甫一落座,崔氏便笑着问道。   老太太便推怀里的傅琮,笑道:“还不是这只小猴儿。”又对傅琮道:“你自己跟你二婶子说说,方才你说了什么?”   傅琮此刻倒知道害羞了,红着脸不肯说,扭着身子跟侯夫人撒娇,侯夫人便哎哟哎哟地笑:“我把你这小猴儿,倒来揉搓你祖母了。”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待笑过后,侯夫人蓦地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对侍立着的大丫鬟秀云道:“你去,把今儿上晌新做的那盘子点心拿来。我记着是红豆馅儿的,他们小孩子家爱吃这个。”   秀云应了声是,轻轻退出门外,招手叫了个小丫头过来,将侯夫人的话吩咐了下去,自己则在廊下候着。   这时,忽见院门外走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妈妈,穿着一身墨青色的衣裙,青布帕子包头,收拾得颇为齐整。秀云定睛细看,却是管着别庄小库房的梅嬷嬷。   这梅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也算有些体面,秀云便含笑迎上前去道了声好,又问:“梅嬷嬷这会子怎么来了?”   梅嬷嬷一见是秀云,立时便堆出满脸的笑来,道:“昨儿老夫人叫把小库房里的东西清点一下,我这是来交差事的。”   秀云便道:“老夫人正和大爷、二爷在一处呢,妈妈可要通传一声?”   “可使不得。”梅嬷嬷连忙摇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不敢扰了老夫人。我那里东西都清点完了,就一只箱子不知如何处置,这才过来请老夫人的示下。”   “既是这样,我便替妈妈回了这话吧。”秀云便道。   梅嬷嬷知道秀云素来是极有体面的丫鬟,忙谢道:“真是有劳秀云姑娘了,多谢多谢。”说罢便叫人将东西抬了进来。   此时,小丫头们也将点心取来了,秀云叫人送了梅嬷嬷出去,自己则端着点心进了西次间,请了哥儿与姑娘们过去吃,她这里觑个空儿,便将事情回给了于妈妈。   谁想,二人正说着话,侯夫人一瞥眼瞧见了,便高声问:“你们说什么呢?”   于妈妈忙上前回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梅嬷嬷清点小库房,有一箱子东西不知该怎么处置,想请老夫人示下。”   老夫人蹙眉想了想,便想起这事来,一时来了兴致,便道:“把箱子抬进来我瞧瞧。”   于妈妈应是,便出去叫了两个仆妇抬了一口雕灵芝卷草纹紫檀木官皮箱进来,又将箱盖打开,给侯夫人过目。   却见那口箱子里装着五、六只精致细巧的灯笼,虽看着有些旧了,样式却极为新奇,用料也非常讲究,有琉璃的,有冰丝绢的,还有香雪纱的。   侯夫人一见便笑了起来,道:“这东西倒是稀罕。”   “果真是罕物。”傅庭走过去细看了看,亦笑道,“我记着是父亲当年亲找了人做的。原来收在这里了。”   侯夫人便吩咐于妈妈:“去请哥儿和姑娘们过来,看看可有喜欢的,各人选一盏回去。白搁在库里别霉坏了。”   于妈妈领命去了,不多时,侯府的一群萝卜头便齐齐来到了明间。待听得侯夫人说叫他们挑灯笼,又见这灯笼做得如此精致,当真各各欢喜,都拥去了箱子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品评挑选,便连傅琛也探了身子去瞧。唯独傅珺,怀里抱着一只大布老虎,站在圈外没动。   好东西通常是轮不着她的,不好的东西则人人有份。傅珺人矮力小,自觉待在人后比较安全。何况,这种抓尖儿的事,也不该她一个庶房出来的姑娘出头。以她的身份,安静本份才是根本。   谁知,却偏偏有人不希望她安静本份。   “棠姐儿呢?怎么不来挑个灯笼走?”侯夫人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傅珺怔住了。   不只傅珺,屋子里的人也都静了一静。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满屋里真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傅珺眨眨眼,想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刚才,她居然听见侯夫人唤她的乳名?以往能得她叫一声“四丫头”就算不错了,今儿这一声“棠姐儿”显着那么的亲近。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她悄悄地狠掐了一把布老虎,掐下来一小撮黄毛。   这么说来,她没出现幻觉,方才侯夫人确实是在叫她。   傅珺慢慢转首,看着高高端坐于扶手椅上的侯夫人。从这样的角度看去,眼前这衣着华贵的妇人显得格外陌生。自那双略有些混浊的眼睛里,傅珺看不出半点慈爱之情,算计的神色倒是一闪而过。   “棠姐儿瞧瞧,喜欢哪只灯笼,祖母叫人给你拿。”侯夫人眼神微闪,声音却极是温和。   “只要是祖母挑的灯笼,孙女都喜欢的。”傅珺轻声道,同时抱紧了怀里的布老虎,继续扮呆萌萝莉。这是目前她最好的保护色了。   果然,听了这个回答,侯夫人的笑容里便多了些别的意味,像是很满意的样子,道:“棠姐儿真懂事。”又扫了一眼箱子,笑道:“我瞧着那琉璃的就很好,秀云,去给棠姐儿拿来。”   秀云依言过去,将那盏最为精巧的琉璃灯笼取了来,交给了傅珺。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傅珈,此时眼睛已经快要红了:那是她一眼就相中的灯笼。   “祖母——”傅珈拖长了声音,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这一声真是叫得回肠百转,拐了七、八个弯都不止。   若是往常,只要傅珈这样唤一声,十件事里头有九件事侯夫人都会依着她。只可惜,今儿她却碰上了剩下的那一件事。这一声又嗲又甜的叫唤,未曾换来祖母往日的宠溺,却得来了母亲张氏略含警告意味的一瞥。   傅珈扁扁嘴,又求助地去看傅庄,却见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的父亲,此时也只是表情淡淡,并没有开口帮她的意思。   傅珈向来不笨,见此情景,便知今儿的事必不能如她的意了。她想了想,也不再去求侯夫人,只委委屈屈地抬眼觑了侯夫人一眼,大大的眼睛里已是蓄了一泡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傅珺十分无语。   侯夫人这一出,再加上傅珈这般作态,一个是疼宠孙女的好祖母,一个是成全妹妹的好姐姐,她傅珺倒成了霸道的那一个,她真是要仰天长叹了。   然而,长者赐、不能辞,侯夫人送来的东西,她无法推拒,必须接受,还得表示自己的感激涕零之情。   “谢谢祖母。”傅珺伸出白胖的小手,乖乖接过灯笼,并向侯夫人福了一福。为使自己的感激之情表达得更加深刻,她还抬起脸,满是孺慕之情地看着侯夫人。   然而,她那张呆萌的脸向来表情欠奉,这一系列事情做下来,礼数上虽不缺,却总归一股呆呆怔怔的模样。一旁的张氏见了,眼睛便是微微一眯。   出于前世的职业习惯,张氏这零点几秒的微表情,再度为傅珺所捕捉。她不由在心底叹口气:一只旧灯笼,成功地叫张氏对自己心生厌恶,侯夫人的宠爱,一般人还真是无福消受。   侯夫人对傅珺的呆怔却无嫌恶,看着倒还有几分满意的样子,她微弯了身子看着傅珺,温声道:“罢了,去你母亲那里吧。”   傅珺应是,随后起了身,略垂首,依足礼数向后退行两步,方才在众人的注目下,转身走到了王氏身边。   王氏拉住了傅珺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眼中是满满的温柔。傅珺亦回了一个微笑,随后将灯笼递给了旁边的涉江。   此时,一箱子灯笼都被挑走了。傅珈没得着琉璃灯笼,便选了盏冰丝绢六角团花宫灯。如果傅珺没记错的话,这灯一开始是傅珍拿着的。   对于这些许小事,侯夫人自是浑不在意的。闹腾了这些时候,她面上便露出些疲色,挥了挥手,道:“想来你们也累了,且回去歇着吧,我也乏了。三郎媳妇留下,陪我说说话。”   此言一出,张氏与崔氏皆是微微一怔,两个人不约而同看了王氏一眼。却见王氏面色平淡,静静地应了一声“是”,再无其他言语。   张氏微微一笑,面上神情依旧是往常的温婉和善,崔氏则是看了看侯夫人,又看了看王氏,眼中划过一丝精明。众人皆知侯夫人这是有话要对王氏说,便也不再逗留,纷纷离开了正房。   傅珺倒是很想留下来的。怎奈王氏只叫蒋嬷嬷留着,命怀素好生送傅珺回宜清院。傅珺无法,只得乖乖跟了出去。   甫一下台阶,却见傅庄与傅珈父女两个正在东墙那里掐花儿呢。此时蔷薇早已是/谢/了,架上的月月红倒开得热闹,一墙的粉白黛绿,妍媚动人。   “爹爹,人家要那朵大大的红花嘛,爹爹怎么摘了朵粉的给珈儿呀。”傅珈声音娇甜地抱怨着,得意的视线在傅珺面上一转,又挪开了。   傅庄宠溺地拍拍傅珈的头,好脾气地道:“爹刚才听错啦,珈儿要哪一朵,指给爹看。”   傅珈便叫旁边的妈妈抱起她来,她一只手举得高高的,几乎要触到那朵大红色花儿上去了。傅庄温声叮嘱她:“别碰,小心有刺,让爹来摘。”说着,已是伸臂将那朵红花摘了下来。   傅珈便拍手笑道:“真好看的花儿呀,比琉璃灯笼还好看呢。”她故意将重音放在“琉璃灯笼”四字上,说罢,还得意地瞥了傅珺一眼。   对于傅珈频频飘过来的视线,以及这一幕父女情深的戏码,傅珺只一瞥而过,全没放在心上。在回宜清院的路上,她一直在苦苦思索,今儿侯夫人留下王氏,究竟所为何事?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作者拜谢了。    第006章 更新时间2015-5-30 8:51:31 字数:3357  在惠风阁正房的东次间里,一场婆婆与庶子媳妇的谈话,正波澜不惊地进行着。   “三郎媳妇,听说你前阵子病了一场,可大好了不曾?”侯夫人倚在靠窗的彭牙榻上,淡淡地问道。   “回母亲的话,已大好了。劳母亲动问,是媳妇的不是。”王氏恭谨地答道。   “那便好。”侯夫人点点头道,随手端起茶盏,轻轻啜了口茶,续道:“你们年轻人,便是不晓得爱惜自己的身子。以后可莫要如此了。”她此处说的却是王氏守在傅珺身边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的事,看其辞意,颇有怪罪。   “是。”王氏只简洁地应了一声,并无其他表示。   侯夫人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停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道:“既是大好了,我这里倒有一宗事情要交给你。便是大厨房里的采买一事,”说到这里她放下茶盏,低头闲闲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这事儿原是大郎媳妇管着的。不过她房里孩子多,事情也多,还要管着府里一半儿的帐,也着实辛苦了些。既是你身子无碍了,那这件事便交予你吧。”说罢,侯夫人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王氏。   “是,母亲。”王氏应道。态度依旧恭谨,回答依旧简洁。   侯夫人倒是有些吃惊的样子,打量了王氏一眼,却见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   “你应了便好,我还怕你谦让呢。”侯夫人便笑了起来,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那这事儿便这么定了,明儿就让人把帐本给你送过去。”   王氏又应了声是,再无他言。   侯夫人见此情形,心中便微有恼意。早知道这王氏精明,而今看来竟是滑不溜手,连个话缝儿也不漏。只是今儿这事,无论王氏应还是不应,她都有把握办成。   她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既是要管着事儿了,我怕你便顾不上三郎那一头了。我这倒正好有个人,便放在三郎屋里头,也好替你分忧,想来你应是愿意的吧,三郎媳妇?”这句话虽是问句,可是侯夫人说话的语气,又哪里有半分询问的意思,却是直接就将事情定了下来。   王氏面色微变,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侯夫人,恰好迎上对方意味深长的眼光,她忙垂下头来,低低应了一声是。   可随后她又接了一句:“只是,媳妇……”   “想来你是不乐意的。”她话未说完,侯夫人便打断了她,随后便正色道:“只是你也想一想,你进侯府五、六年了,身边只得了四丫头一个。今儿早晨这一屋子的人里头,大郎二郎皆是儿女双全,唯独三郎子息如此单薄,房里连个人也没有,瞧着也恁不像了。”   侯夫人顿了一顿,看着王氏,又语重心长地道:“再怎么说,三郎也是侯府出来的爷们儿,当年也曾金殿面圣,又有‘探花傅三郎’的美名。而今娶了你回来,膝下、身边却如此空虚,怎样也说不过去。我自是知道,你们年轻夫妻情深意切的,我这做长辈的,自然只有为你们高兴的,故而这些年来,你们房里的事我一概不曾问过。”   说到这里,她话峰一转,放缓了语气道:“只是,到底我也是三郎的母亲,你们三房子嗣单薄,我也实没有就这么看着的理儿,这才给三郎屋里添了人。你且放心,那丫头是我亲叫人调理的,最是温柔老实不过,放在你屋里头,定能替你分忧。”   侯夫人说完这一长段话,便殷殷地看着王氏,表情颇为热切,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王氏听了侯夫人的话,却是面露焦色,急急站起身来道:“媳妇哪里敢对母亲的安排有所不满?母亲亲手调理出来的人,定然是极好的,媳妇正高兴多了一个姐妹,何敢有分毫怨尤?”说着她的眼眶便红了,显得颇为委屈。   侯夫人倒真是惊讶了,连王氏话中的暗藏的机锋都没听出来,只狐疑地看着王氏,心中不解:王氏方才明明面露难色,难道竟不是为着自己要给三郎身边放人的缘故,那又是何因呢?   见侯夫人面现疑问之色,王氏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这才委委屈屈地道:“方才媳妇想说的,却是大厨房里采买的事情。”   “哦,原是为着此事。”侯夫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语气。她还以为王氏要提什么别的要求呢,却原来是这等小事。这样一想,她面上便露出丝笑来,和声问道:“你且说说看。”   王氏便道:“媳妇想着,这采买一事虽非大事,却是媳妇头一遭管府里的事,媳妇怕压服不住那些管事妈妈们,到时候办错了差事,媳妇丢脸也就罢了,最要紧是怕母亲为难。”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侯夫人笑着说道,“那些管事妈妈哪有不敬着主子的道理,若有人为难你,你只管回了我便是。”   这一番话,每个字都在为王氏考虑,却不想想,若王氏压服不住下人,届时还需到侯夫人这里来讨公道,往后谁还会将她放在眼里?只怕更难服众了。   王氏自是明白其中道理,暗暗冷笑一声,面上却做出感激的样子来,垂首道:“媳妇是替母亲分忧的,何敢一再劳动母亲?那媳妇可就万分罪过了。媳妇想着,毕竟我年纪轻,又不曾管过府里的事,于这旧例规制一无所知,只怕行事不合府里的规矩。不如母亲再派一位身边的管事妈妈来,帮着媳妇看顾着些儿,也免得闹出笑话来叫母亲为难。只求母亲看在媳妇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允了这件事儿吧。”说罢,她起身亲倒了盏茶,轻轻搁在侯夫人手边,一脸的柔顺恭敬。   侯夫人面上微露沉吟之色,心思略转。觉得王氏所说甚是有理。她本也没打算真把采买一事交给王氏,不过是个由头儿罢了。既然王氏在另一件事上十分乖觉听话,那便依了她也没什么。   想到这里,侯夫人便笑着伸手点了点王氏的额头,微嗔道:“偏你这许多讲究,又摆出这小意儿殷勤的样儿来,倒叫我这做婆母的怪不落忍的。罢了,便依着你,我叫贾家的与你一同理事,这样你可放心了罢?”这贾妈妈也是侯夫人身边得用的人,向来也是极有体面的。   “多谢母亲。还是母亲最疼我了。”王氏笑道,又殷勤地替侯夫人续了些茶,心里则是微微一松。至少这件事情算是圆满解决了,至于另一件事……也总有办法解决的。   话已基本说完,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双方皆大欢喜。侯夫人便吩咐于妈妈:“去把巧云叫来。”   于妈妈领命去了,不多时,便见门帘一挑,于妈妈领着个穿杏红衫子的丫头走了进来。那丫头像是精心打扮过了,头上插/着几枝金钗,倒也华丽。一进门,她先向侯夫人请了安,站起来后却是连头也不敢抬,满面的绯红。   “你这丫头,有什么可害臊的,这原是好事儿啊。”侯夫人笑呵呵地道。   巧云便抬起头来,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怯怯地向王氏看了一眼。   却不料,只这一眼,巧云便彻底呆住了。   眼前的王氏,美得如同仙子一般,简直叫人挪不开眼去。怪道人人皆说王氏美貌,巧云原还不信,以为不过是夸大之词,哪想今日细看,才知晓王氏竟是如此美貌。一时间,巧云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眼前的女子美得叫人心里发颤。   见巧云一脸怔然,只顾盯着王氏打量,侯夫人不由心头微恼,她斜睨了王氏一眼,随后咳了一声道:“巧云,还不快给三太太磕头。”   巧云醒过神来,忙跪下给王氏磕头。   王氏浅浅一笑,柔声道:“好了,起来罢。”她说话时带着姑苏地方的口音,软且甜糯,与她的美貌十分合衬。   巧云站起身来,又悄悄打量了一会王氏,最后不得不承认,王氏的美貌,远非自己可比,她不由心下有点发灰。   巧云一向自恃美貌,更兼身段婀娜,自以为前程定是好的。又见连不出挑的佩云都得进了傅庄房里,便越发心大起来,一心只想着出人头地。   后来听侯夫人说,要将她给了傅庚,她的那一颗心,欢喜得简直要蹦出来似的。在背着人的时候,不知幻想了多少次与傅庚温柔相对的情形。   而今,她那满腔的热望却有些冷了。王氏如此美貌,自己和她比起来,实在有若云泥。然而,想到傅庚俊美如谪仙般的容颜,还有他那温柔如春风般的笑脸,她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美貌又如何?还不是生不出儿子来?巧云暗暗想道。她曾听妈妈们说过,似她这般的身段才最是好生养。假以时日,只要她生出儿子来,想必傅庚也会对她另眼相看。再说,只要能每日里都看着傅庚,陪在他的身边,天长日久的,傅庚对她亦会生出些情意来吧。   想到这些,巧云的脸越发地红了。她垂下头,娇怯怯地站在当地,那柔若无依的模样,却也颇为动人。侯夫人便暗暗点头,深觉自己没挑错人。凭巧云的模样性情,只要是个男人便没有不动心的。   人既已送了出去,侯夫人亦不打算留客了,王氏倒也简断,直接招了蒋嬷嬷来领巧云下去,她这里便向侯夫人请辞:“时辰也不早了,母亲说了这么多话,想来也累了,媳妇这便告退。”   “去吧。”侯夫人微微闭上双眼,面上倒真有了几分疲色,王氏微施一礼,便退出了正房。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    第007章 更新时间2015-5-31 10:22:04 字数:3209  王氏走出惠风阁院门时,便见蒋嬷嬷正带着巧云侯在门外,二人皆是肃手恭立。蒋嬷嬷面无表情,站姿显得有几分僵硬,一旁的巧云则要优美了许多,纤颈微微垂着,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秀项来。从王氏这个角度看去,能看见她一抹绯红的面色,越显出一种娇怯嫋嫋的模样。   王氏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淡淡的,只对蒋嬷嬷点点头,便径直带着人回了宜清院。   一进院门儿,王氏便吩咐蒋嬷嬷先去收拾东厢房,又转首对巧云笑着道:“原该叫你给三爷请安的,只是他如今还在京里呢,也急不得。我们这宜清院里屋舍倒不少,委屈姑娘先住在东厢吧。过会子我再挑两个人过来服侍你,你先安心住着,总归住不了几日便回京了。”   巧云乖巧地点头应是,便随着蒋嬷嬷去了。   而在西厢房里,傅珺也自窗前收回了目光,坐回到她的小床上,揪着手中的布老虎怔怔出神。   她再不曾想到,王氏这一趟回来,竟带回个通房丫头来。看那丫头娇怯怯小可怜的模样,活脱一朵小白花,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看来,他们三房的平静日子也快到头了。   傅珺有些颓丧。她用力地揪着布老虎,将那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揪得都快秃了。而心中则是满腔的郁闷与烦躁。   以王氏这般的美貌,与傅庚又是鹣鲽情深,却也终究挡不住通房小三的脚步。夫妻感情再好又如何?一个子嗣,一句贤孝,便能将你打入地狱。   在这个瞬间,傅珺第一次体会到了性别所造成的先天上的弱势。在这样一个时代,只因为身为女子,便只能成为被支配的对象,没有人会顾及你的情绪。在大多数情况下,你的夫君不仅是伴侣,亦注定会成为你精神上的加害者。更有甚者,那些打着子嗣旗号的所谓长辈,还会将这精神上的伤害变得更深。   而这一切,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的。王氏的现在,很可能便是傅珺的未来。只要这样一想,傅珺便觉得无比的郁闷,手里的大布老虎已经被她揉了一团。   此时,蒋嬷嬷已是快手快脚地将巧云安顿了下来,去了王氏那里复命。   她挑帘进门的时候,见王氏穿着家常的月白裙衫,正在怀素的服侍下卸妆。见她进来便问:“可安置好了?”   “回太太的话,都安排妥当了。”蒋嬷嬷回道。   王氏点点头,不再多言。蒋嬷嬷看了王氏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嬷嬷有话说?”王氏便问。   蒋嬷嬷面上便露出一丝忿然来,道:“太太今儿就不该应下这两件事儿。头一件,这么个人放在屋里,以后可别想安生了,要抬人也得抬自己人才是。这另一件,大厨房的采买原是大太太经手的,如今叫太太得了去,大太太只怕也会对咱们生了嫌隙。”   王氏听了,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挥手叫怀素退到一旁,而后疲累地揉了揉额头,道:“今儿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皆是推不掉的。”   “太太如何这样说?怎么样也能推掉一件吧?”蒋嬷嬷不解地问道。   王氏便淡淡一笑,道:“嬷嬷也听见了,今儿老夫人交代下来的头一件事,是大厨房的采买之事。这便是个由头。这件事我若是不应,老太太便会说知道我身子不好,怕应付不过来,为我着想先安排个人到三爷身边,这样我就能腾出手来管事儿了。如此一来,我既得应下事儿,也得领了人。这是一层。而我若应了,嬷嬷也瞧见了,我现如今依旧是两件事都推不掉。嬷嬷想一想,可是这么个理儿?”   蒋嬷嬷细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随后心里又有些发寒。侯夫人真是好算计,轻轻松松指个差事下来,便将王氏的路都给堵死了。王氏不得不既应了差事,又收下丫头,果然好手段。   “何况,老夫人毕竟是长辈,婆婆的款儿摆在那里呢。说句大不敬的话,只一个孝字压下来,咱们便现吃不了的亏。”王氏淡淡地道。蒋嬷嬷与怀素皆是她从王家带过来的亲信,她说话便也少了许多顾忌。   说完了这些话,王氏疲倦地叹了口气,蒋嬷嬷与怀素亦都沉默了下来,房间里显得极为安静。   其实,早在好些天前,王氏便已隐约收到风声,知晓了侯夫人的意图。再加上今日陈富贵家的这一出,以王氏的聪颖,便已将事情猜了个大概,亦知道今儿这事必不能推脱的,唯有尽最大努力将损失减到最低。   所以,方才在侯夫人处,王氏才会爽快应下大厨房采买一事,其后又假作对巧云一事不满,将侯夫人的心吊得高高的,再以指派嬷嬷帮忙一事示之。如此一来,侯夫人便会觉得王氏所求不过是小事,自会答应。若王氏在开始时便提这个要求,侯夫人肯定不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然而,这也不过是无奈举罢了。在侯夫人绝对的权威面前,一个庶子媳妇还能翻出什么花样不成?而只要一想起巧云那我见犹怜的模样,王氏的心里便有些发堵。   虽然王氏相信,傅庚对这个通房丫头的厌恶只会比自己更甚。可是,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杵在那儿,哪能叫人不膈应呢?   见王氏面现忧色,怀素心中极为不忍,她上前一步,一面轻轻替王氏揉着肩膀,一面劝慰道:“太太且先放下心来。一则,这人虽来了,到头来如何处置,还不是太太一句话的事儿?婢子再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咱们爷的手段,太太根本不用出手,包管能处置得妥妥贴贴的。”   王氏不过是关心则乱,听了怀素这一番话,面色便松了下来。   怀素又慢慢续道:“这另一件差事,太太只是虚应下了而已,其实已是脱出手来了。往后有什么事儿,太太只管一个‘推’字诀,尽数交予那贾妈妈便是。那原是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人,素来威重得很,有她在前头站着,一切是好是坏皆不与太太相干。太太细想想,又有何可愁的呢?”   这番话一说出来,王氏的面上便露出了些笑模样。她拍拍怀素的手道:“你说得很是,这些我自知晓的,只是心里一时有些膈应罢了。”说罢又转首端详了怀素一会儿,笑着打趣她道:“咱们怀素军师这一开口,再难的事儿也变成没事儿了。”   “可不是,怀素姑娘这一说,连我这老婆子都放下心来了。都是那什么巧云姑娘闹的我,慌里慌张的,便没想过来这里头的道道。”蒋嬷嬷也跟着凑趣。   怀素一张秀脸微微泛红,啐道:“罢了罢了,这屋里也没我站的地儿了,连嬷嬷也来打趣我。”又佯做羞恼地道:“都是太太起的头儿。”   主仆三人一齐笑了起来,气氛便也不似刚才那般紧绷了。怀素便依旧服侍王氏卸了妆,蒋嬷嬷也在一旁帮忙。收拾停当后,王氏便道:“这两日你们也准备着些儿,东西能收起来的便先收起来。我估摸着,过不了几日,咱们便该张罗着回府了。”   “这么快?这才来没两天呢。”怀素便有些吃惊。   王氏冷冷一笑,语带讥讽地道:“原先么,约摸是要多待些日子的。不过,既是人已经安排进了三房,老夫人想必也急着早些回府,将一应的事物整治齐全了,方才是真的称心遂意。”   这一番话语意颇深,怀素与蒋嬷嬷哪里敢接话,只对望一眼,皆沉默不语。   便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软糯的童音,打破了这屋里的沉默。   “娘亲回来了么?”却是傅珺正在问门外的小丫头。   王氏面上立时便有了笑容,她走到窗边,果见傅珺正仰着脑袋站在阶下,一张小脸儿红扑扑地,大大的眼睛就跟那黑葡萄似的,看着就叫人喜欢。   王氏面上的笑意便更浓了。她对傅珺招招手,柔声道:“娘在这儿呢,进来吧。”   “娘,我来找您玩儿啦。”傅珺立刻绽开大大的笑容,挪着胖身子爬上台阶,又手脚并用奋力迈过门槛,加劲儿扮演呆萌萝莉的角色。   蒋嬷嬷忙上前将傅珺抱了起来,掂了掂手笑着道:“姑娘又沉了。”   王氏也笑了起来,道:“我们棠姐儿就是长得好。”语气颇为自豪。   傅珺不由汗颜。她这是胖好不好?没见大房二房的几个女孩子,个个皆是秀秀气气的,自己这么个胖丫头,也就亲娘瞧着顺眼了。   傅珺的到来,成功地将王氏的注意力从那些糟心事儿上转移了开来。这原也是她来的目的。方才在房间里她已经想过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乖巧的好女儿,让王氏宽心,给王氏尽可能多的快乐。所以,她必须在卖萌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绝不回头!   因着傅珺的出现,王氏的心情很快便平复了下来。母女两人一处吃了饭,王氏又陪傅珺玩了半个下午,过得极是平静。   倒是那巧云,不愧是侯夫人亲手调/教出来的,精乖得很,自进了东厢便没再出来招人嫌,倒让傅珺与王氏清清静静地过了一天。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    第008章 更新时间2015-6-1 8:46:19 字数:3054  次日一早,王氏没去侯夫人处请安。倒不是王氏敢在这上头给侯夫人下脸,而是因为头天半下午的时候,侯夫人派了人传话下来,说前几日因换了地儿不曾睡好,这几日要补补觉,故而免了几房的定省。又道天气热,也是为着孩子们想,叫他们也好生歇着,别中了暑云云。   对于这个决定,傅珺自是举双手赞成的。这里的夏天与她前世所知的那个金陵城倒是很像,热不算太热,就是闷得人难受。便如今儿早上,太阳并没有出来,天上厚厚的一层云,像一只巨大的锅盖,将燠热尽皆捂在里头,闷闷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傅珺循例去了正房请安,刚与王氏用罢朝食,便听见帘外有丫头禀告:“大太太身边的馥雪姑娘来了,说是送帐本来的。”   “请她进来吧。”王氏便道。   俄顷,便见张氏身边的大丫鬟馥雪含笑走了进来,见了王氏便蹲身请安,王氏示意一旁的大丫鬟盈香扶住了她,让人给她端了张竹杌子来,又叫丫头倒茶。   馥雪连道不敢,又道:“三太太折煞婢子了。”   王氏笑而不语,盈香便笑着道:“这大热的天儿,劳动你跑这一趟,快坐下歇会子,喝口茶润润。”   馥雪又推辞了几句,方斜签着身子在竹杌子上坐了下来。王氏便问她:“你们太太可好?”   馥雪忙站起来道:“回三太太的话,我们太太一切都好,也叫婢子问三太太好。我们太太还叫婢子将别庄大厨房的帐本带给三太太,另有厨下库房的钥匙,也一总儿给三太太捎了来。”   她一面说,一面便取出帐本与一串钥匙来,恭恭敬敬地呈予了王氏,王氏便叫盈香接了过来。   馥雪便又道:“我们太太还说,府里大厨房的帐本这回没带着,待回了京再给三太太送过来,请三太太见谅。”   王氏便笑着摆手道:“你们太太也恁客气了些,一家子人何必如此见外。”说罢,又叫馥雪坐下吃茶。   馥雪便依言坐了下来,端起茶啜了一口,抬起头笑着正想开口,忽听门外的小丫头禀告“巧云姑娘来了”。话音未落,馥雪的眉头便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不到半秒的微表情,恰好被傅珺看得一清二楚。她一直坐在王氏的床上摆弄布老虎,这个位置极好,可以毫无疑漏地看清屋中所有人的表情。而见了馥雪这个表情后,她的第一反应是:馥雪认识巧云。   不过这也不奇怪。二人都是府里的一等丫鬟,平时多有接触亦是正常,傅珺亦并未在意。   听见巧云来了,王氏的表情丝毫未变,甚至还扬起了唇角,带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柔声道:“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巧云便走了进来,依旧是一副娇怯怯的模样。她今儿穿着粉色的衫子与葱绿裙子,裙缘上绣着樱草花,腰间系了条月白轻纱腰带,打扮得颇为清媚动人。   进了门,巧云先给王氏请安,又给傅珺见了礼,随后便俏立一旁,柔柔弱弱地开口请罪:“请太太恕罪,婢子来得迟了。原想早些过来服侍太太起身的,只蒋嬷嬷说不必过来侍候,怀素姑娘也说,太太身边不用婢子服侍,婢子便也没敢来。”   这一席话,真真是连拉带扯,捎带上了好几个人。傅珺不由大点其头,心想这小白花果然不是白当的,一上来就给蒋嬷嬷上眼药,顺手还带上了怀素。假以时日,这朵小白花只怕得成精。   然而,接下来的场景,却是大出傅珺的意外。   只见王氏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去,温柔地拉起小白花的小手,款款地道:“妹妹如何这样说?倒叫姐姐好生过意不去。似妹妹这般娇柔的女子,姐姐一见便心里欢喜,何敢叫妹妹做那些下人做的事?那原是我吩咐她们的,妹妹安心待着便是。”   说罢,王氏一脸纯挚的表情,情意绵绵地看着小白花。那绝美的容颜此刻看来真是清丽至极,也柔弱至极,整个就是一朵大白花。   而听了这话,小白花便抬起一双鹿眼,清澈盈盈地望着王氏,含羞带喜地道:“太太折煞婢子了,婢子哪敢与太太姐妹相称?”   “如何就不能姐妹相称呢?”大白花王氏的一双秋水明眸里,也带着层盈盈水光,真真是清滟欲滴。只见她真挚地看着小白花,柔声道:“我一直就盼着多个妹妹,好与我一同服侍三爷。而今妹妹来了,又是这般的人品相貌。我想着,从今往后,我们姐妹二人同心协力,定能将三房打理得妥妥贴贴的,妹妹你说是么?”   “嗯,妹妹听姐姐的。”小白花用力点头,面色绯红,眼神清亮,与大白花的清丽容颜相映衬,那场面真如画儿一般美好。   傅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忍不住想要揉眼睛。她想象中二人相见的场景,应该更加波澜壮阔、刀光剑影的啊,王氏与巧云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此时,王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巧云转了个身,对馥雪道:“你还没见过吧,这是老夫人昨儿才送过来的巧云姑娘,瞧瞧这品格儿,这模样儿,老夫人的眼光果然是好的。”说罢掩口而笑,一脸的与有荣焉。   馥雪忙笑着见礼道:“巧云姑娘好。”巧云亦柔柔地回了一礼。二人视线相接,又飞快地错开,就像不认识对方似的。然而,在视线错开的那一瞬间,馥雪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而巧云的眼角,却是微微一缩。   傅珺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了这两个人身上。   巧云与馥雪分明就认识,且傅珺可以肯定,这二人互相还很熟悉。然而,她们却偏偏像是陌生人一般,怎么看其中都有蹊跷?傅珺探究地看着这二人,心中暗自思索着这她们的关系。   并没有人注意到抱着布老虎的傅珺此刻的异样。这呆萌的娃儿心里在想些什么,自是更不会有人知晓了。   见过了巧云后,馥雪便没再多坐,笑着辞了出来。王氏也未留她,只叫盈香去送。   盈香送馥雪到了宜清院门口,瞅着四下无人,馥雪便悄声问她:“前日/你说有事请我帮忙,却是何事?方才人多,我也没敢问。”   盈香也四下看了一眼,见确实无人,便蹙了眉轻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有几件针线,我前些日子病了,怕精神不济做不完,想请你帮帮忙。”   馥雪便笑道:“我当是何事,这有什么的,拿来便是。”   盈香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先多谢你了,过会子我就去找你。”   馥雪见她一张粉嫩的鹅蛋脸,乌黑的眉毛轻蹙着,跟浸了墨似的,越显得皮肤雪白,便捏捏她的脸蛋儿,笑道:“人都说你们屋里的流风生得好,我看你也不差。瞧这脸儿嫩得跟豆腐似的,果真你们南边儿来的就是不一样。”   盈香红着脸打开她的手,啐道:“你要死了,越发不成调儿了。”   馥雪便学着那公子哥的邪样儿来,伸手勾起盈香的下巴,笑着道:“爷见你生得比那巧云也不差,快跟爷去了罢。”   盈香一呆。这番话不知怎么便勾起了她的一腔心事,她顿时大为羞恼,也顾不得旁的,甩开馥雪的手便跑了开去。   见盈香跑得远了,馥雪面上的笑容方缓缓收起,却是露出一丝讥色来。她轻轻“嗤”了一声,低头理好衣襟,便施施然地下了台阶。一路过小径、越竹桥,分花拂柳,回到了幽篁里。   此刻,张氏正半倚在廊下的藤椅上,闭着眼睛养神。   馥雪放轻了脚步,走到张氏跟前,一旁的小丫头便在张氏耳边轻声唤道:“太太。”   张氏慢慢睁开眼睛,馥雪忙上前见礼道:“启禀太太,帐本儿与钥匙都交过去了。”   张氏微微颔首,又阖上了眼睛。馥雪却也不敢就此退下,依旧在原地等着。   果然,过了一会,张氏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屋里是个什么情形,你说说看?”   馥雪抬起头,向四下里看了一眼,样子有些迟疑。张氏等了片刻,不见馥雪说话,便又睁眼瞧她,随后便淡声道:“罢了,这里也有些凉,回屋说吧。”   说罢便起了身。馥雪忙抢上前一步,打起珠帘。待张氏进了屋,又张罗着倒了茶来。张氏便挥退了旁人,只留了馥雪与贴身服侍的刘妈妈下来。   馥雪这便上前,将今日三房里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说了一遍,还说了与盈香在院门口的事儿。   张氏静静听着,未置一语。倒是刘妈妈问道:“你瞅着那巧云如何?”   馥雪怔了怔,方简短地回道:“瞧着还好。”一面说,一面便冲刘妈妈使眼色。   刘妈妈先还不解,过后便蓦地醒悟过来:他们房里的佩云不也是老夫人塞过来的么?她这时候提这茬儿可不是戳张氏的心窝子?   刘妈妈深悔失言,忙跪了下来,道:“老奴该死,胡乱说话,请太太责罚。”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谢谢了。    第009章 更新时间2015-6-2 9:23:41 字数:2217  张氏见刘妈妈如此,忙上前去扶她,道:“妈妈快些起来。你那腿好容易才好些,别又疼了。”又安抚她道:“妈妈就是个多心的。你说这些也是为了我,我岂有不知道的?妈妈如今这样,却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一席话,却将刘妈妈的眼圈儿说红了。   刘妈妈是张氏的奶娘,自小便陪在张氏身旁,与张氏情份匪浅。她还记得,张氏小的时候便是极听话懂事的一个孩子,模样好、性情也好,在家中真是千般宠爱,父母兄长没有不喜欢的。待出嫁后,嫁的夫君又是顶好的,本以为这好日子一直不会变。却不想,夫君虽好,却偏有个不省心的婆婆,自嫁进侯府,这糟心事儿便没断过。   思及此,刘妈妈越发觉得张氏可怜,便拉着张氏的手落下泪来。   张氏也红了眼眶,道:“妈妈与我是一心的,从今后可莫要与我生份了才好。到底像从前一样处着,我便欢喜了。”   馥雪也忙上来劝着,二人方渐渐收了泪。刘妈妈便与馥雪一同,帮着张氏重新打水净面,待收拾停当了,张氏便问馥雪道:“那个叫什么盈香的丫头,你瞧着如何?”   馥雪面上便露出一丝笑来,道:“模样不错,心也不错。”   张氏淡淡一笑,道:“如此便好,且与她好好处着。”   馥雪垂首应是。   “你看着,那三房接了大厨房的事儿,是欢喜呢,还是发愁呢?”这回发问的却是刘妈妈。   馥雪想了想,道:“依婢子看,三房是压根儿不想管这事儿。接了帐本子与钥匙连看都没看。”   “这王氏倒也精乖。”刘妈妈便道。   “那可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是块烫手山芋。”张氏便道。   “老奴也是这样想的。”刘妈妈附和道,“听说,老夫人已叫了贾妈妈去帮她,这可不是两不沾么?”   张氏便点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想那王氏也知道这不过是个由头,她倒聪明,一点儿事不管,又转到老夫人那里去了。”   “太太说得是。”刘妈妈便道,“只是这般一来,这大厨房的采买,少不得要落到那一头儿去了。”她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却是指着抱洁斋的方向。   “怪不得婢子今儿在路上遇见了绿榭呢。婢子还奇怪,她一向不大爱走动的,怎么今儿倒有空出来闲逛。”馥雪亦接口道。这绿榭是崔氏身边的一等丫鬟,跟着崔氏好些年了,极受崔氏信重。   听了这话,张氏的面色便又淡了几分,不紧不慢地道:“可不是得过来探一探?你们且等着吧,一会儿就得有人去宜清院了。”说到后来,语气里到底忍不住露了两分讥意。   正如张氏所料,此刻,宜清院里又来了一位客人,恰是她们口中说到的绿榭。她奉了崔氏之命,给三房送了一篓子水蜜桃儿来。   “替我多谢你们太太,劳她想着我们。”王氏笑着道,又叫人给绿榭看座。   绿榭却是个极稳重的性子,哪里肯坐,只说:“在主子面前,哪有婢子坐着的理儿,三太太快别忙了,婢子站一会子就走。”   王氏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再强求,便吩咐盈香去将前回得的一罐子新茶拿了来,让绿榭带回去给崔氏尝尝,又叫怀素去招呼她。   怀素知道绿榭的性子,见她的差事也完了,便拉着她去了东边的耳房。先请她坐了,又叫小丫头倒了茶来,对她笑道:“在这里你便自在些了罢?”   绿榭也笑了,轻轻打了一下怀素的手,道:“就你会说话。”表情却是真的放松了许多。   “我看那桃儿可真大,一篓子拢共也装不了几只。”怀素一面给绿榭倒茶,一面道。   “可不是,那桃儿一个能抵半天饿呢,还是前儿太子妃赏给我们三少爷的,说是无锡水蜜桃儿。”绿榭喝了口茶道。   “哟,原来是宫里的东西,那当真金贵得很。我也说呢,那么又大又粉嫩的桃儿,从来也没见过的。”怀素赞叹不已。   绿榭笑道:“我们太太也说,这般金贵的罕物儿,岂能独享。这不,方才给老夫人送了一篓子过去,又遣了我给大太太和你们这里送呢。”   怀素便用手点着她,笑道:“二太太这是看你素来不爱走动,特为叫你领了这差事,让你逛园子呢。”   绿榭啐了她一口,道:“你一日不编排我两句,你就不算完。”说罢,自己也撑不住笑了。二人又说笑了几句,绿榭看天色不早了,便辞了出来。   怀素送她出去,二人沿着抄手游廊转过正房,才从东厢走过,便见那纱窗上有个人影儿一闪,一道金光便从眼前晃了过去。   绿榭揉揉眼睛,没说话。怀素自然更不会说话了。二人就像没看见似的走了过去。到了门前,绿榭自去了,怀素便回房复命。   “人走了么?”王氏懒懒地倚在凉榻上,摇着团扇问道。   “回太太的话,已经走了。”怀素回道。   王氏略略抬头,向旁边看了一眼。盈香立刻挥挥手,带着小丫头们退了下去。   待屋中再无旁人,王氏便问怀素:“都说了些什么?”   怀素便将二人说的话都回了,又道:“方才从东厢门前过去,见着纱窗上闪过个人影儿,插金带银的,瞧着倒像是巧云姑娘似的。”   王氏便冷笑了一声,道:“昨儿装得倒挺乖的,今儿就露出尾巴来了。”又问怀素:“那绿榭说,这桃儿是太子妃赏的?”   怀素应是。王氏便不说话了,只拨弄着团扇下坠着的翠色流苏,若有所思。   一直被众人当空气无视的傅珺,此刻也抱着布老虎若有所思。不知为什么,方才听到“太子妃”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后背忽然一阵发寒,心中涌出浓浓的惧意来。   傅珺很是不解。   她刚穿来两个月,除了这次来别庄外,就再没出过侯府大门,见过的外客也有限。她可以断定自己从未见过太子妃。可为什么一听见“太子妃”这三个字,她却会如此害怕?在自己穿来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与太子妃之间,难道竟有交集么?   一时间,宜清院的正房里,一大一小两个主子各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谢谢。    第010章 更新时间2015-6-3 8:50:45 字数:2398  蒋嬷嬷走进正房的时候,见到的便是王氏与傅珺两个人相对而坐、各自无言的情形。一旁侍立的怀素表情亦有些凝重。   “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儿不成?”蒋嬷嬷便有些担心。   王氏醒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道:“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闲坐发呆罢了。”又见旁边傅珺也是绷着一张胖脸儿,便揪了揪她的包包头,笑道:“傻丫头,一本正经地想什么呢?”   傅珺伸出两只肥爪子护着头,软糯地抗议:“娘,您又拍我的头。”   王氏便笑出声来,趁势又捏了下傅珺的脸蛋儿,道:“我们棠姐儿这样可爱,娘喜欢你才捏你的呢。”   傅珺便不依,母女两个笑作一团,方才的事情便也就此揭过去了。   盛夏天长,日子漫长且无聊。傅珺每日里除了去王氏那里定省外,便是抱着她的布老虎,在园子里寻个角落猫着,或者是坐在窗前发呆。   来到这个时空已经两个多月了,有的时候,傅珺会很恍惚,觉得前世种种不过是一场清梦。而今梦已醒,前尘如烟散去。她曾经的抱负、理想与追求,却成了她今生的桎梏,让她的心与灵魂皆不得安宁。   她并非求安稳的人,否则,前世她也不会选择警察这个职业。而在这个时空,她却不得不囿于四方的围墙之内,耐下性子做一位安稳富贵的侯门小姐。每思及此,傅珺便会有种淡淡的怅然。早知如此,她前世那般拼命地往前跑又有何意义?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傅珺每天闷在宜清院里,连大门都不出,时常眉头深锁、心事重重,王氏见了,不由大为烦恼。她猜测傅珺还在为之前落水的事情后怕,不敢再去外头玩了,便越发心疼起傅珺来。有几次,便叫了涉江与蒋嬷嬷带她去花园玩儿,傅珺却都摇头不去。   王氏倒是想亲带着傅珺去花园。可是,女儿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就这么看过来,一脸的稚弱可怜,王氏也不由得心软,再也狠不下心来逼着孩子出门。总归女孩子家安静些也是好的,王氏这样想着,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   日子便这样平静地滑了过去,天气倒渐渐凉快了一些,不再像前些时候那般闷热。晚上睡觉时,涉江还会替傅珺盖一床夹纱被。傅庄与傅庭在别庄里待了三天,便一同回了京。他们一走,别庄里也显得冷清了一些。   就在傅庄他们离开后的第三日黄昏,傅珺与王氏正准备用晚饭的时候,侯夫人遣了个小丫头过来传话,说因身子不大爽利,要回京静养,叫各房先行打点好行装,次日便即动身。   那传话的小丫头才走,王氏便看着蒋嬷嬷与怀素,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蒋嬷嬷便道:“太太果然神机妙算。”   王氏摇了摇头,不曾出声,一双清滟的眸子往东厢那里瞥了一眼。蒋嬷嬷回过头去,便见东厢门帘微挑,露出了巧云那张俏脸儿来,那眉梢眼角里的喜意,真是藏也藏不住。   蒋嬷嬷冷哼了一声,转过头来便朝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什么阿物儿,真真叫人瞧不上。”   怀素怕王氏又睹人伤情,只说有事要禀,将王氏从窗前拉了开来,又冲蒋嬷嬷打眼色。王氏便拍开怀素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这丫头,也太小瞧你主子了。”   怀素便有些讪讪,蒋嬷嬷道:“怀素也是担心太太。”   王氏但笑不语,就着怀素的手坐在了西次间小书房里,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翻看了两眼,漫不经心地道:“回去的路上,我便该病着了。”   怀素与蒋嬷嬷俱是一愣。还是怀素先反应了过来,忙笑道:“正是呢,太太这两天身子正不好呢。”说罢,与王氏相视而笑。   蒋嬷嬷蹙眉想了半天,到底没解过其中的意思来。怀素见状,便俯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蒋嬷嬷一面听,一面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连连点头称是。   因着王氏早有准备,故三房收拾起来也很快,当天晚上便万事齐备了。翌日清晨,又有小丫头过来传老夫人的话,说是用过朝食便动身。趁着天儿还早又凉爽,路上人也舒服。   既是侯夫人发了话,众人哪有不遵从的,三房在王氏的带领下,收拾了什物,一行人便去了惠风阁。   侯夫人穿了一件暗黄色遍地金的长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端端正正地坐在正房明间里,于妈妈侍立于一旁。王氏便带着傅珺上前请安,又叫巧云去给侯夫人磕头。   侯夫人面上露出慈蔼的笑容来,道:“好,好,起来吧。三郎媳妇也辛苦了。”   王氏便依言起了身,不料方一站起来,她的身子便晃了两晃,傅珺连忙扶住了她。只是她人小力微,扶着王氏也是摇摇欲坠。怀素早已抢上前来扶稳了她们,焦急地问:“太太,太太,您怎么样了?”语声里已有了哭音。   侯夫人亦面露担心之色,连声问:“三郎媳妇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晕了?”   此时王氏已经缓过神来了,见侯夫人动问,忙回道:“不妨事,不过是昨儿晚上略着了点凉,躺躺就好了。”   侯夫人便叫傅珺:“四丫头,快扶你娘去坐着。”   傅珺便与怀素一同扶了王氏回到了座位上,侯夫人一迭声地叫人倒热茶来,又叫于妈妈去找丸药,还让小丫头将窗子也关上了。   王氏喝了口热茶后,面色便渐渐缓了过来。侯夫人目注王氏,关切地问道:“可好些了么?”   王氏在椅子上欠了欠身道:“媳妇觉着好多了。”   侯夫人便端详了王氏一阵子,道:“我瞧着你这脸还发白呢,要不要紧?若实在不行,便留在别庄歇几天再走,我让四丫头留下陪你。别人都跟着我回去,你也清静两天。”   这话一出,王氏便掩面轻轻咳嗽了一声,眼中的嘲讽之色一闪而过:侯夫人对塞人进三房一事,真是很上心呢。方才她说留下王氏和傅珺,其他人都跟侯夫人回去,这其他人里,必定是包括巧云的了。借着生病将自己这个正室太太撂在别庄,这一手顺水推舟倒使得轻巧。   王氏心里冷笑了两声,面上却露出丝愧色来,并不回侯夫人的话,只拉住了巧云的手,虚弱地道:“我倒是想留下来静养养,只委屈了妹妹。我原想着,替妹妹好生/操/办/操/办。毕竟是我们爷屋里的头一个人儿,总要像些样子才好。可惜,看来竟是不能了。”说罢又咳了两声,眼圈儿便红了。   巧云也掏了绢子出来按住眼角,泫然欲泣,一双眼睛却从绢子下头往侯夫人那里溜过去。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谢谢了。    第011章 更新时间2015-6-3 8:51:46 字数:2257  侯夫人闻言略微怔了怔。听王氏的意思,竟是要直接将巧云抬做姨娘不成?若果真如此,主母不在倒是不行的。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借着喝茶的机会打量了一眼王氏,见她面色苍白、两眼泛红,表情看着倒不似作伪。   然而,王氏的话她并不十分信。这天下哪有真这么宽心的正室夫人,一心替通房着想的?这话不过是说给她听听罢了。只是,王氏所言倒也提醒了侯夫人,若将主母留在别庄,独巧云一个人回府,许多后续之事便要给耽搁了,且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如此一想,侯夫人便打定了主意,再抬起眼时,面上便是一副慈爱的表情,有些无奈地对王氏道:“你自己身子骨儿不好,还想着这些事,也恁地爱/操/心了。”说到这里,她略顿了顿,视线往巧云的方向掠了一眼,方缓缓地道:“不过,这别庄毕竟不如府里来得周全,倒是我方才思虑不周了。你还是与我们一同回去吧,请个太医来瞧瞧也是好的。”   王氏心中微微一哂,面上却仍是病恹恹的,说话的声音也越发弱了,轻声道:“一切都听母亲安排。”说完了,便又伸手扶着额头,一副病西施的模样。   傅珺却是惯于观察人面部表情的,她发现王氏虽然秀眉紧蹙,却是唇角微勾,眼神清明,全无一分病人的委顿之气,便不由有些狐疑,心中暗自思量。   一旁侍立的巧云两眼通红,拉着王氏的手,满脸的担忧关切之色,倒真像妹妹似的,显得与王氏极为亲近。侯夫人看在眼里,神情便有些意味深长。   不多时,大房与二房的人也皆到了。侯夫人见时辰已到,便领着一大家子人出了正院。   马车已等在了二门外,侯夫人是单独一辆黑漆金顶马车。本朝尚玄色,因而王公贵族的衣着车马皆以黑色为贵,侯夫人有诰命在身,其马车便是如此。其余人则是按房头分配,每房的主子乘一架车,略有头脸的妈妈丫鬟们一架车,下剩的则是步行了。   侯夫人便招了傅珈与傅玠两个过来,一手搂着一个,笑道:“你们两个小猴儿与我一辆车。”崔氏忙上前劝道:“老太太这可使不得,玠儿是个顽皮的,别闹得您不安生。”张氏亦笑道:“只怕吵了您。”   侯夫人呵呵笑道:“我正要他们陪我说说话,那锯了嘴儿的葫芦可有什么趣儿?”   张氏与崔氏听了这话,方没再拦着了。张氏便叫了傅珈到身边,细细叮嘱她:“好生陪祖母说话,不许吵闹,不许与你三弟弟争抢,可记住了?”   傅珈心中正得意着,不住地点头应是,一双眼睛却往傅珺身上一转,忽然笑道:“娘,我知道啦,我乖乖地陪祖母说话,不会做那锯嘴儿葫芦的。”这一席话她说得既响亮又清脆,一双眼睛直向傅珺看过来,对傅珺娇俏地一笑,露出颊边两个酒窝。   傅珺面无表情,连眼角都没动一下,心里对这些小女孩的伎俩很是无语。傅珈见她如此木讷,微觉无趣,轻哼一声,将头扭向了一旁。   经过一阵短暂而有序的忙乱,侯府一众女眷分别上了车。车子驶出二门,傅庭领着侯府的侍卫们已在大门外等候多时了,今日由他护送女眷们回程。   一时间,平南侯府别庄的大门外烟尘滚滚、车声辚辚,其间还夹杂着侍卫们刀剑碰擦发出的声响。然而,坐在车中的傅珺却觉得,这世界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安静了。   这辆车上只坐了王氏与傅珺两个主子,另有怀素、涉江两个丫头随侍。巧云倒是想与她们一起的,傅珺还记得她略带哭腔的声音道:“妹妹理应好好服侍姐姐的。”   只是,巧云现如今的身份却有些尴尬。既不能说她的丫鬟,又不能说她是通房,更别说是姨娘了。因此,她只能照着规矩与那些妈妈们同车。若真叫她上了王氏的车,那他们平南侯府可真是要闹出笑话来了。   王氏倒不怕闹笑话,她还怕笑话不够大呢。只不过侯夫人在这些规矩上头自来极讲究,断不会允许此类事件的发生。所以,巧云只能委委屈屈、含羞带怯地去了下人们的马车。   没有了那朵哭哭啼啼的小白花在旁,傅珺觉得连呼吸都清透了许多。她心中舒畅,向王氏身边靠了靠,仰起脑袋甜甜一笑。   看着傅珺的笑颜,王氏的心软成了一汪水。她将傅珺揽在身边,轻轻拍着她,柔声道:“可是困了么?今儿起得早,若是困了就靠着娘睡一会子。”一旁的涉江便将个软枕放到了傅珺身后,怀素拿了条小夹纱被出来,轻轻盖在了傅珺的身上。   傅珺倒真有些倦了。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些,一早又折腾着出门,这具身体毕竟还不到六岁,便有些吃不住。不多时,她便倚着王氏睡着了。   王氏见她睡得沉,心中愈发怜爱,又怕说话吵着了她,便也闭了眼睛假寐。   直到车子靠近都城金陵时,傅珺才在一阵摇晃中清醒了过来。她揉着眼睛,凑到了车窗前。车窗上遮了流光纱,极是透亮。这种纱最妙的地方便在于旁人在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而里面的人却能看到外头去。   此时,却见流光纱外,西华门高大的箭楼矗立于盛夏的阳光下,灰瓦青砖,气度恢弘。   傅珺仰首望着这巍峨的建筑,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前世的她,只见过遗存的城门残迹,那已经很叫人震撼了。而现在,一整座规模巨大、肃穆庄严的城市便在她的眼前,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已非言语能够形容。   王氏也睁开了眼睛,却见自家的宝贝女儿正仰着脑袋,呆呆地看着窗外,那双往常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神彩焕然,接连闪过惊讶、赞叹、激赏与欣悦之情,宛若宝石般熠熠生辉,将王氏瞧得怔住了。   她鲜少见到傅珺有这样丰富的神情。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闪动着灵慧的光彩。王氏看了一会,忽然便笑了起来。她就知道,他们家棠姐儿往常的呆怔不过是表象,这孩子,心里可聪明着呢。   王氏心中欢喜,便也坐直了身体,拉过傅珺一起看窗外的街景,又指给她看哪里是什么地方。母女两个头碰头,喁喁私语,一旁的怀素与涉江亦面带微笑。   从西华门进了城,穿过金陵城的主干道朱雀大街,往南拐进崇武坊,再走上一炷香的时间,便进入了城中贵族高官聚集的区域,平南侯府便位于这片区域西南角的永宁巷。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谢谢了。    第012章 更新时间2015-6-4 8:56:03 字数:5979  此时,侯府已经开了侧门,门槛也早已卸下,马车直接自侧门驶入,到了仪门前方才停下,傅庄与傅庚肃立于门外,恭迎侯夫人回府。   他二人皆穿着玄色长袍,俱是身材修长,傅庚比傅庄还要高出半个头去。傅庄是黑袍锦带,傅庚则是黑衣青带。   如果说,一身玄衣的傅庄有一种端正温和之美,那么傅庚便是那翩翩浊世佳公子,带着春风般的温度与柔情。那如墨的眉峰似画出来一般俊丽,鼻梁高挺宛若刀刻,他睫羽极长,掩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看着人时既似有情,又似无情。就那样站在那里,便已经是一幅画了,将身旁的傅庄硬是比成了路人。   见到了自家的帅老爹,傅珺自是欢喜的,笑意溢满了双眸。然而方一转眼,便见巧云也下了车,此刻正斜倚车门打量着傅庚,那双小鹿般清纯的眼睛,直勾勾地粘在傅庚身上。   这眼神令傅珺极为不豫。她面色微冷,也不跟傅庚见礼,只转首去看王氏。王氏倒是神色如常,只不过面色有些“苍白”而已。   傅庚对女儿的不快根本未曾在意,他的眼神也一直凝注在王氏身上,目中流露出关切之色,还有一丝隐约的心疼。   此时,侯夫人已经下了车,傅庚立刻收回视线,恭顺地垂首跟在傅庄身后,上前给侯夫人请安。   几房人相见,各自见礼问好,又是一通忙乱。侯夫人满面笑容,看着很是欢喜。傅家三位爷便在前领路,众女眷换上软轿,一起去往侯夫人所住的荣萱堂。   荣萱堂位于侯府的中轴线上。软轿自仪门而入,迎头是一面影壁,绕过影壁便是侯府花园。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平直甬路穿院而过,路的两侧种着高大的梧桐树,此时正是浓荫如冠,阳光筛过,洒下满地碎金。   这花园风景颇胜,不仅有假山花木,还引了活水进来汪出一面极广的湖来,湖水青碧如镜,春暖泛舟、夏凉采莲,更可闲坐垂钓,极是风雅。   穿过花园便是一道垂花门,此处方是正经侯府后宅。   侯府后宅占地面积颇广,自垂花门进去后便是一所极大的园子,其间又有十余所小院,景物建筑皆不相同,依着四时节序分别植着不同的花木。有梅影扶疏的横斜馆,有春赏夜月花影的卧月楼,此二处分别为大房及二房的住处,三房则住在侯府最西侧的秋夕居,亦是个清幽安静的去处,唯一不便处便是离荣萱堂较远,每日/的晨昏定省要走上不少的路。   荣萱堂的大门正对着垂花门,正房坐北朝南、三明两暗,侧边建了倒座抱厦,又在东边设了暖阁,细算起来,房间不止十几间。   女眷们便于穿堂落轿,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进了院门。院门后是四四方方一座院子,以十字甬路相连,四角皆种着长青树木,甬路交叉处砌了一个大花坛,里头整齐地种着些常见的花木,不外乎月季芍药这些,并无甚出奇处。整个院子的布置便如同侯夫人这个人一般,规矩板正、毫无温情。   众人齐齐进了正房明间。待各人归座,小丫头们端上茶后,侯夫人顾不得一路劳顿,当先便问起了傅庄的差事:“前日听说你要去外头办差,不知何时启程?”   “回母亲的话,用了午饭便须得动身了。”傅庄躬身道。   “这么急?”侯夫人微感吃惊。   “原本昨儿便该走的,是儿子想见了母亲再走,故而迟了一日。”傅庄微有些赧然地道。   听了这话,傅珺清楚地看见,侯夫人的眼睛迅速一眯,随后才面现笑容,对傅庄道:“这是你的孝心,我只有高兴的。只别误了你的差事,倒是我的不是了。”   傅庄忙道不敢,又道:“儿子也是怕这一去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故此延后了一天,并不会耽误差事,请母亲放心。”   侯夫人微笑着点点头,端起茶啜了一口,方道:“既是用了饭便要走,你也不用在这里陪我了,快些去收拾了才是正经。”   随后又嘱咐张氏:“大郎媳妇,你也去帮着看看,把东西都带齐了,可别少了什么。这一去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的,一应事物多备着些。快去吧。”   傅庄与张氏对视了一眼,皆有些迟疑。侯夫人便笑道:“都别杵在这里了,我这儿不缺人侍候,快些去吧,要不我心里也不踏实。”   侯夫人的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傅庄和张氏便也不再坚持,都站起身来谢过了侯夫人,又向大家告了罪,便先行退了出去。   这里侯夫人便又转过头来,对傅庭与崔氏道:“你们也快去吧。累了大半天了,先回去歇一歇。晚上也别来了。这两日先好生歇着,大热的天儿,孩子们也怪累的。”   这话她说得纯乎发自内心,因而面部表情温和、肌肉放松。以傅珺的角度来看,挑不出任何微表情上的不妥。   听了侯夫人的吩咐,崔氏起身应了声是,倒是傅庭笑着道:“母亲这是多嫌着我了,椅子还没坐热便赶我走。”   侯夫人被逗得笑了起来,指着他道:“当着孩子们的面儿也没个正形儿,看叫人笑话了去。”眼中的宠溺却是再也掩不住的。屋中的人便都笑了起来。   傅庚端坐椅上,恭顺地微垂着头,唇角亦挂着浅笑,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王氏。   王氏看上去有些病容,面色亦不佳。不过以他对王氏的了解,只看王氏那一双如秋水般明亮的眸子,他也知道王氏其实并无不适。只不知她作此模样又有何因?   傅庚一面思忖着,一面转过眼眸,瞥眼瞧见个面生的丫头,打扮得颇为华丽,正紧紧立在王氏身后,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眼风一缕一缕地直往自己身上递。   傅庚不免有些狐疑,以为王氏身边又添了人,便看了王氏一眼。说来也巧,王氏恰好也正在此时看了过来,二人视线相接,王氏便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眼风,目光向堂上侯夫人处扫了一下,又向傅庚轻轻点了点头。   傅庚先是怔住了,随后,面色一下子变得很冷。他垂下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温和与恭顺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之气,宛若利刃出鞘,眼中锐色一闪而过。   然而,这变化只保持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再下个瞬间,他又恢复原样,成了恭顺听话的侯府庶子,微垂着头,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看着侯夫人与傅庭二人说话。   因着侯夫人已经亲口吩咐了下来,亦因知晓侯夫人应是有话与傅庚说,因此,傅庭并没有多留,只陪着侯夫人又说笑了两句,便也与崔氏退了出去。   终于,荣萱堂的正房明间里,只剩下了侯夫人与三房几个人。一时间,大家都不曾说话,房间里的气氛便有些冷。   侯夫人高坐在紫檀木交椅上,神情莫测地望着傅庚与王氏,过了良久,方才对傅庚道:“三郎,你媳妇……”方说了这五个字,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傅珺,便止住了话头。   傅珺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又要被清场了。   果然,便见王氏对蒋嬷嬷道:“嬷嬷先带棠姐儿去歇会子,我瞧着棠姐儿有些倦了。”   蒋嬷嬷应是,便带着傅珺去了一旁的抱厦。从明间至报厦至少隔了三、四间屋子,侯夫人与傅庚及王氏的对话,根本传不到这里来,傅珺便是想听几句壁角都不成。   傅珺无法,只得认命地抱着布老虎,坐在抱厦的藤榻上,由着蒋嬷嬷服侍她脱了绣着喜雀衔珠花样的大红绸鞋,又替她端了两碟子果子过来。   抱厦里除了蒋嬷嬷外,就只有两个小丫头伺候着。若此时来的是傅珈,她们便会换上甜桔茶来,那茶又甜又清,是小孩子家喜欢的口味。傅珺却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不过是庶子之女,两个小丫头便也不怎样经心,只随便行了个礼便站在了一旁。   傅珺坐在榻上着实有些无聊,不觉眼皮微沉,便阖上眼睛假寐起来,一时倒真有了几分睡意。   “嬷嬷原来在这里,却叫我好找。”一阵颇为动听的话声传进傅珺耳中,听那声音却是荣萱堂的大丫鬟素云。   蒋嬷嬷忙迎了出去,傅珺只听见门上的珠帘轻声作响,随后便是蒋嬷嬷压低了的声音:“四姑娘睡着呢。素云姑娘找我何事?”   “哟,却是我造次了,没吵醒四姑娘吧?”素云也压低了声音道:“却是有件事要劳嬷嬷帮忙。听闻嬷嬷最擅苏绣,我这里恰有一件针线要请教嬷嬷,可否请嬷嬷随我来?”   蒋嬷嬷停了一刻不曾说话,大约是有些犹豫。素云便笑着道:“因是老夫人的活计,素云不敢不经心,倒要劳烦嬷嬷了。却也耽搁不了多少功夫,四姑娘这会子正睡着,这里又有小丫头照应,嬷嬷只帮我看两针便好。”   素云这话说得极客气,又抬出了侯夫人,蒋嬷嬷便也不好再推托了,只得道:“那好,咱们快去快回。”   素云便轻声吩咐那两个小丫头:“朝儿、绿儿,你两个在这里好生服侍着,不许淘气乱跑,不许吵着四姑娘,可记下了。”   朝儿与绿儿齐声应道:“记下了。”   随后,便听一阵脚步轻响,却是蒋嬷嬷随素云去了。   这一阵子动静成功地赶跑了傅珺的睡意,不过她并未睁眼,继续阖着双目想事情。   此时,便听那个叫朝儿的小丫鬟轻轻啐了一口,道:“不过略有些体面罢了,家里也就个嫂子领着二门上的差事,倒真摆起小姐款儿来了。”听那话音说得却是素云。   绿儿便嘘了一声道:“你轻些儿,叫人听见了没你的好。”   朝儿满不在乎地道:“这里哪来的人?人都在前头呢。”语气中倒有两分酸意。   绿儿却像是个没什么心思的,道:“没人不好么?也没人管着咱们,多自在。”   朝儿便恨恨地道:“你就是个笨的。不往前凑,哪里会有前程在?”   那绿儿看来尚还有些懵懂,天真地问:“什么前程?”   朝儿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声音也提高了些,道:“像巧云那样儿的,便是有了前程。”   傅珺真真是被这话给惊到了。这朝儿她方才也看了一眼,目测最多十岁吧。这点大的孩子怎么就知道做姨娘当通房这些事了呢?那绿儿便笑她:“你又来满嘴胡唚,做通房有什么好,还不是个奴婢?你定是听你娘说了什么吧。”   这朝儿的娘是府里针线上头的一个小管事,也是三代的家生子了,对这府里的情况比较了解。   朝儿便轻笑了一声,道:“做通房又怎么了?只要生下儿子就能进一步,那也是半个主子了。”说到此,她还叹了口气道:“巧云命真好,三爷又生得那样……巧云……真有福气。”   听着朝儿那如梦似幻的语气,傅珺浑身不自在。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对自己的爹有想法,这状况实在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傅珺一时走了神,便没听见绿儿又说了些什么,再凝神细听时,却是朝儿又在那里说巧云的事:“……又不是家生子,逃难来的京里,家里人都死绝了,听我娘说是十多年前府里买进来的,怎么竟得了老夫人的眼,还有了如今这番造化。”说着又是一阵唏嘘羡慕。   傅珺微微有些奇怪。   前世时她也读过《红楼梦》,知道像侯府这种勋贵之家,一般都是以世仆作为服务人员的主要组成部分,以巧云一个买来的丫头的身份,能走到侯夫人身边得脸丫鬟的位置,那真是百中无一。   傅珺正暗自思忖着,那两个小丫头也噤了声,不一会便听见脚步声响,又听见有人问:“四姑娘可醒了不曾?”却原来是蒋嬷嬷回来了。   傅珺便揉着眼睛坐起来,作出才睡醒的模样,蒋嬷嬷忙上前服侍,此时便见一个小丫头跑过来禀报:“三爷和三太太叫姑娘过去呢。”   蒋嬷嬷便给傅珺穿好鞋子,牵着她的手去了明间。傅庚与王氏皆立在廊下,见女儿牵着蒋嬷嬷,一脸的睡眼惺忪,傅庚便笑着蹲/下/身子,摸摸傅珺头上的包包道:“棠姐儿睡醒了?想没想爹?”他声线偏低,声音里带着磁性,极为悦耳。   傅珺歪头想了一会,很想回答他“不想”。然而,看着傅庚那张放大了的帅脸,她那颗属于21世纪的剩女之心此时冒出来作祟,迷迷糊糊地便点了头。   傅庚被女儿的傻样子给萌到了,哈哈大笑着抱起傅珺,问道:“棠姐儿怎么还要想一想才答话?难道是骗爹的?”   傅珺习惯性点头,过后才发现自己回答错误,又连忙飞快地摇头,把傅庚笑得前仰后合,又故意扳起脸将傅珺放回地上道:“棠姐儿不想爹,爹不抱你了。”说罢便背了双手,含笑看着傅珺。   傅珺扎煞着两只手站在那里,在“跑过去抱住亲爹大腿撒娇”与“立马委屈地哭出来”两者间艰难选择着,想要做出一个六岁孩子面对如此状况应有的反应,面上的表情极为挣扎。   王氏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来轻声嗔傅庚道:“也没你这般逗孩子的。”又去牵了傅珺的手,柔声道:“爹爹跟棠姐儿顽呢,咱们不怕哦。”   傅珺如释重负,抓着王氏的手乖巧点头,又回头看着傅庚笑了一笑,又白又胖的包子脸上露出一枚浅浅梨涡。   跟在后头送客的于妈妈便笑道:“四姑娘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随后又问,“三太太可要抬个软兜过来?”   从荣萱堂到三房所住的秋夕居颇为不近,于妈妈是见王氏一直病恹恹的才有此一问,也是出于好意。   “多谢妈妈,这却是不必了。”王氏笑着辞道,“方才在这廊下站了一会子,我倒觉着好了些。此刻太阳也不大,总归一路都是抄手游廊,我也想走一走散一散。”于妈妈听了这话才罢了。   王氏便一手牵着傅珺,一手扶着巧云,随在傅庚身后出了荣萱堂西侧的月亮门。   方一出门,却见傅庚忽地转过身来,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却向巧云的身上一转,唇角便渐渐漾起一抹笑意来,如春风拂过水面一般温柔动人。只听他用悦耳的声音道:“你也累了吧,叫丫头们去服侍太太好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特意放低,来往路过的人皆能听得见。此言一出,巧云的脸便红了,一双水眸先看了王氏一眼,又怯怯地垂了下去,像是十分害怕王氏不悦。   傅庚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又转头向前走去。傅珺看看她老爹,再看看王氏,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虽然猜到傅庚此举应是别有深意,但眼看着小白花小三在眼前,任谁心里也不会好受。只怕王氏心里的感受,比她还要更深切些。   一行人沉默无言地向西去,不多时便来到了西花厅。此处乃是张氏与崔氏理事之所,往来的丫鬟仆妇最多,最是侯府人多口杂的地方。傅珺与王氏平常很少走这条路。   傅珺正想着要不要提醒王氏走错了路,没成想,傅庚却在此时停住了脚步,还恰好停在了花厅不远处的一处回廊下。只见他转过身来,微侧着头看向巧云,蓦地展颜一笑。   那是怎样的笑容哟,简直比阳光还要耀眼,比孔雀还要骚包,看得傅珺直想捂脸。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觉得这电力实在是太足了,何况他人?傅珺便听到身旁一片吸气声,好些年轻的丫鬟与媳妇子皆红了脸。   巧云的脸又红了,一双眼睛却含着脉脉水意,柔情万种地看着傅庚。   傅庚走到她面前,微微垂首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清楚地映出她的影子,而他身上那好闻的气息,则将她环绕于其间。只听他低沉的声音掠过耳畔,缓缓吟道:“颦眉轻泣露,小怜上琵琶。”吟罢便是温柔一笑。   巧云已经两腿发软站不住了,身子也轻轻摇晃着。旁边一双手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她,却是盈香。盈香面色微白,手却极稳,亦颇有力,不动声色地将巧云向旁边扶了扶。   傅庚却并不曾注意到这些。他往后退了两步,侧头端详着巧云,唇角的笑容似有若无,低声道:“我瞧着,你这般模样,倒与那米珠很是合衬。”   这话一出,别说巧云,便连傅珺都死死掐住了布老虎:她亲爹居然要送小三米珠!   此处所言米珠,并非傅珺前世所知的那种不值钱的珠子,而是通州与合浦一带的养珠户新育出来的一种珍珠,其色如白玉,细小如米粒,却是颗颗浑圆,迎光看时近于透明,非常美丽。因珠子培育不易,故产量极低,便是京城最大的银楼也很少有货,一般的人家更连见都没见过,极为名贵。   巧云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就合了傅庚的眼,一上来就要给她如此珍贵之物。如此看来,自己在傅庚的心里,应该亦是如米珠一般珍贵且美丽的吧。   她越想越喜,垂着头状似娇羞,实则心中已是喜不自胜了。而那些丫鬟仆妇们则更是人人艳羡,有几个穿着打扮颇不俗的丫鬟,看巧云的目光里都冒火星了,恨不得自己也能做了傅庚身边的人,也能得他这样一句诗、一份礼。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谢谢了。    第013章 更新时间2015-6-5 8:33:06 字数:3215  放完这一大通电之后,傅庚施施然地一笑,道:“我这几日歇在外书房,准备御前奏答,便不回屋了。”   他这几句话是对王氏说的。而王氏听罢此言,一直紧紧牵着傅珺的手便松了松,随后便柔顺地道:“夫君莫要太累,保重身子要紧。”   傅庚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只说了句“知道了”便大步离开了,留下三房的一众女人,心中各怀滋味,一时也难以尽述。   回到秋夕居,王氏最为信重的沈妈妈带着流风、回雪两个大丫鬟并几个小丫头已经站在门前迎侯了。她们也得了信儿,知道王氏身子不好,亦知道屋里添了个人。   沈妈妈跟随王氏多年,颇经过些风浪,见了巧云连眉毛都没抬,只吩咐流风、回雪服侍王氏进了屋。巧云倒是想跟进去,却被沈妈妈笑着拦住了,恭谨地道:“巧云姑娘也乏了,我已叫人收拾好了院子,便在小书房边儿上,您且回院子歇歇吧。巧云姑娘身子贵重,那些粗活儿叫小丫头们去做便是。”   沈妈妈言辞极为有礼,巧云听着十分顺耳。又听说自己的屋子便在小书房边的跨院儿里,心头喜意更甚。来秋夕居之前,她也曾托人打听过些三房的事,知晓傅庚素昔处理公事皆是在小书房的,若自己就便住在小书房左近,那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如此一想,巧云的面上便漾起笑来,再三谢过了沈妈妈,方领着小丫头回了屋。   待巧云走远了,沈妈妈便吩咐两个小丫头搬了只红泥小炉来,架在西次间廊下,又寻了几味药材出来叫人熬制“宁神汤”。片刻后,一股略带清苦的香气便弥漫在整个秋夕居里。   不到正午,王氏回到秋夕居便犯了旧疾“晕眩之症”的消息,便迅速传了开去,整个侯府都知道了。   大房与二房皆遣了人过来问侯。张氏叫人送了些补品过来,叫王氏好生养着。崔氏则更是殷勤,派了大丫鬟绿榭亲上门来,不仅赠了补品,还送了一小罐南洋来的药膏子,说是头疼的时候挖一点,用火烤化了粘在额角,很是管用。   于是,午饭时分,王氏的额角便多了两块翠绿的布贴子,衬着她雪白的脸,既明艳又俏丽,还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傅珺见了便很想笑。她家娘亲倒是爽快,人家敢送,她就敢用,还用得这么快,表现得像是心无城府一般。想来,这种作派亦是有意为之的罢。这样一想,傅珺便又有些感慨。在深宅大院里讨生活,还就必须像她家娘亲这样,要有点职业精神,否则这戏是演不圆满的。   用罢午饭,傅珺很想陪在王氏身边,无奈王氏坚持不肯,说怕过了“病气”给她,沈妈妈也认为傅珺还是在西厢里呆着更好。傅珺现在已基本可以肯定,她家娘亲这是在演戏,还是全套的,连自己这个儿童演员也必须跟着出演。   无奈之下,傅珺只得依从母命,乖乖回了屋。   正午之后,天色便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乌云重重压在头顶,预示着一场大雨的来临。   傅珺午睡醒来,独坐于窗前发呆。   秋夕居的建筑与庭院布置深得“秋”之神韵。院子一角植了一本高大的木樨树,夏时翠叶离披,想来秋天时应满院幽远清甜的香气,傅珺虽然不曾亲见,却也能想象出彼时好景。她看着窗外的木樨树正自出神,忽见一个小丫头跑进院中禀道:“贾妈妈来了。”   贾妈妈?傅珺的脑中迅速浮现出一个体态颇丰的妇人。前几/日/在别庄时,傅珺曾见她过来与王氏商量大厨房的采买一事。据傅珺所知,这贾妈妈乃是侯夫人身边得用的管事妈妈,管着荣萱堂的四季衣物,为人圆滑,行事稳妥,颇得侯夫人信任。却不知她今日前来又有何事?   傅珺思忖片刻,便站起身来吩咐涉江:“闷得很,陪我去院子里走走。”说罢便朝门外走。   涉江忙应了声是,转头时,视线不经意扫过窗户,恰好瞧见穿着一身茧色绸衣的贾妈妈,自窗外匆匆行过。   贾妈妈此次前来,是就采买之事请王氏示下的。自然,这不过明面上的说辞,至于她过来的真正目的,王氏以及她身边的心腹们自是心知肚明。沈妈妈知道这贾妈妈平素颇有体面,不敢怠慢,便亲自迎了出去,将她让进了正房。   王氏此时正半靠在西次间那张透雕海棠团鹤纹的花梨木花罩架子床上,面色苍白,看着病得不轻。贾妈妈一进屋便要行礼,王氏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道:“快请起来吧。我身子不适,请妈妈恕我不能起来说话了。”   贾妈妈忙道:“三太太说得哪里话,老奴这张脸都不知往哪搁了。倒是三太太要好好保重,千万养好身子才是。”   王氏勉强笑着点点头,招呼她先坐了,又问她有何事,贾妈妈便回道:“却是大厨房里的采买之事,陈富贵家的将这两日所需之物列了单子出来,请三太太过目。”   大厨房日常菜蔬肉类等的采买,春、夏二季每日一次,秋、冬二季三日一次,其他的另算,这是府中的定例了。   王氏便叫沈妈妈将单子呈过来看,谁知,方拿起单子来,她便身子微晃,怀素忙上前扶住她。王氏便弱声道:“不成,我这眼前转得厉害,这字儿也跟着打转。”说罢便往下躺。   沈妈妈忙抢上前去,与怀素两个扶着王氏躺下,又给王氏盖了床薄被,直问“太太觉得哪里不舒服?”,此时,便有小丫头进来道:“太太的药好了。”沈妈妈便吩咐人将药端了进来,放在桌上凉着。   贾妈妈见屋里忙成一片,便也要上前帮忙,被沈妈妈按住了,道:“你这是折我的脸呢,还不快坐你的。”又招呼小丫头去外书房找傅庚,又叫人去侯夫人那里报信儿,叫请大夫前来诊治。   此情此景,贾妈妈自是不好再说大厨房采买一事了。又见王氏躺在床上,脸色越发苍白,双眉紧蹙,一屋子的丫鬟婆子手脚不停地服侍,她不好再多坐,便起身告辞。   沈妈妈要送她出去,被她拦住了,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快去瞧瞧三太太吧,一会子大夫就该来了,你们也该准备着些儿。”   沈妈妈便歉然一笑,道:“今儿实是礼数不周,你别见怪。”   贾妈妈客气了两句,便自己掀门帘出了正房。   方步下台阶转过木樨树去,便见树后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容貌娟秀,穿着青色的比甲,却是府里丫鬟的服色。矮的那个穿了一身淡粉色叠花缠草香雪纱衫裤,双丫髻上缀着两朵精致的珠花,肤色雪白,眉眼乌黑,却是四姑娘傅珺。   贾妈妈忙上前见礼:“见过四姑娘。”   傅珺侧过身子只受了她半礼,口中道:“不敢。贾妈妈好。”   贾妈妈便笑着问道:“四姑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呢?”   “看树呢。”傅珺软糯地答道。   贾妈妈便点头微笑,眸中露出一丝称量的神色来。常听人说四姑娘不爱说话,有点呆呆的,而今看来传言不虚。可惜了儿的,倒是生的好模样。   贾妈妈在这里兀自惋惜,傅珺亦在心中思量。她其实是有目的而来的,她想探探贾妈妈的口风。   只是,一个六岁不到的孩子要探祖母身边管事妈妈的口风,这个口该怎么开,傅珺实在没底。表现得太老成会惹人起疑,若想装呆则那些话又问不出口来。一时间,傅珺很有些踌躇。   前世面对再凶恶的罪犯,傅珺都不曾有过片刻犹疑。那时的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怎么做。而身处如今这个时空,她却无所适从了。在这个没有嫌疑人也没有罪犯的世界里,傅珺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宅斗技能就是个渣。   傅珺埋头思忖如何开口,贾妈妈见她两只小胖手都快把绢子给揉成一团了,误会了傅珺的意思,笑着问道:“四姑娘是担心三太太的身子吧?”   傅珺听她这么问,忙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贾妈妈见傅珺垂头站着不说话,状甚可怜,再联想她方才说是来“看树”的,想来亦是托词,其实是极为担心母亲的病情,这倒让贾妈妈心里真生出几分怜惜来,便柔声安慰傅珺道:“一会子大夫就该来了,给三太太开了药来,吃了便会好的。四姑娘宽宽心吧。”   在贾妈妈说话时,傅珺一直盯着她的脸细细观察,见她面部肌肉无甚异动,表情亦很自然,便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涉江在旁站着,见贾妈妈说完话后,傅珺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心中微微一动,便上前笑着道:“多谢妈妈宽慰我们姑娘。”   贾妈妈笑道:“姑娘这是一片孝心,三太太知道了必是欢喜的。”   “妈妈这是要走么?”涉江又问道。   “正要回荣萱堂去。”贾妈妈应道。   傅珺听了她的话,歪头想了一会,便道:“我送送妈妈。”   “哎哟我的姑娘,这可使不得?姑娘可真是折煞老奴了。”贾妈妈万没想到,这位四姑娘傻呆呆的,行事说话却是如此乖巧招人疼,倒叫她刮目相看了。    第014章 更新时间2015-6-6 8:48:06 字数:3089  傅珺并不理会贾妈妈的推辞,执意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贾妈妈一眼。那么个白嫩嫩粉嘟嘟的小姑娘,也就比门槛高一点儿,偏做出大人的样儿来,实叫人无法拒绝。   贾妈妈无法,只得跟在傅珺身旁往院门走,一旁还是涉江跟着搭话:“妈妈是来探望三太太的么?”   贾妈妈被问得倒是一怔,片刻后方回道:“呃……是的。”说罢,她微微转首,看着傅珺胖乎乎的侧脸,心念电转,想起一事来,觉着现下倒是个好机会。如此一想,她便作出四下打量的样子来,口中赞道:“这院子好生精致。”   涉江便笑道:“妈妈过奖了,哪里及得上荣萱堂。”   贾妈妈点点头,又四下打量一番,便伸手指着一角翘起来的朱红屋檐道:“哟,那是谁的屋子,倒是好精巧。”   傅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便微微有些不自然。贾妈妈所指的是巧云的院子。   涉江看了傅珺一眼,小声回道:“那是巧云姑娘的屋子。”   听了这话,贾妈妈神色一动,又抬头向那个院子望了一眼,便不再多言了。   不多时院门便已经在眼前了,贾妈妈笑着辞了去,傅珺便径自回了西厢。   进屋后,傅珺摒退众人,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种种。看来,以不变应万变还是不错的。虽宅斗技能不行,但傅珺毕竟工作了好几年,基本的人际交往、言语机锋并非一点不会。   方才她想套贾妈妈的话,不想对方反倒来套她的话,回思自己的应对应该并未出格。巧云的事大家迟早都会知道,这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贾妈妈应该是来探虚实的。对于王氏的病情,她看来至少信了六、七分,否则方才劝慰自己时,贾妈妈的表情不会那么自然。   院门口发生的这一幕,很快便传到了正房那里。怀素便笑道:“姑娘来得倒巧,省了我们一番手脚,原还愁着怎么把消息送出去呢。”   沈妈妈便道:“咱们院子里的消息向来是出不去的,也是太太平素打理得太好了些。而今想要送消息出去倒难了。”   王氏双目微阖,听了这话,面上亦带了一丝笑意,心中对傅珺的举动却生出些疑惑来,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会想着跟贾妈妈搭上话。平素傅珺可是最不爱说话的了。   此时,去侯夫人那里报信的丫头回来复命,说侯夫人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一会子便到。沈妈妈与怀素二人张罗着准备一应事物,王氏脑中一片昏沉,便也将心中的疑惑丢开了。   她们这里方收拾妥当,便见前院的管家娘子李娘子,陪着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身后还跟着个小僮儿,拎着只黑色的药箱。   那男子沈妈妈倒是认识,却是常在侯府里走动的张大夫,乃是京里最有名的医馆回春馆的坐馆大夫,不仅医术精湛,为人亦很谨慎,侯府里的主子得了病都是找他的。   张大夫是个沉静的性子,一向不喜多言。被沈妈妈请进屋后,便细细替王氏诊了脉,又问了些病症之事,随后便开了方子,又对沈妈妈道:“三太太还是晕眩之症,之前的宁神汤需得继续吃着,我这里再开一味丸药,稍后便叫药僮送过来。这药丸每日午间服一丸,连服七日便可缓解症状。”   沈妈妈细细记下了,谢过了张大夫,又叫人拿了诊金,便请李娘子送了张大夫出去。临去前还特意拉了李娘子到一边,请托她若是遇见了傅庚,便叫他回来一趟。   李娘子爽快地应下了,道:“若见了三爷必定转告。”   沈妈妈再三谢了她,方送了她出门。   回到正房,沈妈妈将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打发走了,只留下怀素一人,方才凑到床前,轻声回道:“李娘子和大夫已经走了,太太现在可还好些?”   王氏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道:“现下好多了,方才有一阵儿真是晕得厉害。”   沈妈妈的眼圈便红了,道:“以后还请太太莫要如此了,那药……毕竟伤身,若是……还在,必要责怪老奴没有照顾好太太。”说着眼睛已经湿了。   王氏虚弱地笑了笑,道:“不过只用了一点点,并不会如何的。现下已经不晕了。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再用。”   沈妈妈抹了下眼角,道:“姑娘千万记着今儿说过的话才好。”言语间却是带出了王氏未嫁时的称呼。   王氏点头应是,随后又闭上了眼睛。过得片刻便传来轻轻的鼻息声,却是睡着了。   沈妈妈见王氏睡得颇沉,知道她已是累极,便吩咐怀素好生照看着,她自己则轻手轻脚退出了正房,去了廊下看小丫头煎药。   红泥小炉子便搁回廊的转角处,一个小丫头正坐在炉子前头用蒲扇打着风,沈妈妈便嘱咐她:“待药汤子滚了便将炉门子掩上一多半儿,这药需得小火炖着。”小丫头忙站起身来应是。   便在此时,忽见西厢门口有个丫鬟的身影一闪而过。沈妈妈见了,神色未动,过了一会,招手叫了个小丫头过来,吩咐道:“听说咱们姑娘身边儿的青蔓针线最好,我这里正有件活计交给她,你去叫她到我屋里来一趟。”   那小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着个脸儿圆圆、面相讨喜的小丫鬟进了沈妈妈的屋子。   “给妈妈请安。”青蔓声音甜脆、未语先笑,一进门便先给沈妈妈行了个礼。沈妈妈点了点头,挥手叫那小头去了,方才问道:“可见着些什么没有?”   青蔓嘻嘻一笑,上前道:“妈妈竟是未卜先知的,怎么就知道那张大夫会被老夫人叫过去?我先还不信呢。”   沈妈妈挑了挑眉,道:“侯夫人果真叫了张大夫过去么?”   “正是如此。是贾妈妈过去拦的人,说是老夫人也有些不舒服,既张大夫来了,正好顺便过去诊个脉。那李娘子还问,说老夫人那里往常是梁太医走动的,今儿怎么没请。贾妈妈便说梁太医今儿不得空,便要烦着张大夫走一趟了。要我说呀,这话说得便不好听,倒像是张大夫医术不如梁太医似的。那张大夫倒是一点没生气,二话不说便跟着贾妈妈去了。贾妈妈还跟李娘子说,有她跟着便够了,叫李娘子自去忙,倒将李娘子给丢在了半路上。我瞧着李娘子的脸色,气得可不轻呢。”青蔓语速极快,口齿却非常清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得一清二楚。说完了,便笑嘻嘻地看着沈妈妈。   沈妈妈面上便露出丝淡笑来,手指无意识地抚着裙角,低声道:“还真是等不得了。”   青蔓有些不解,歪着头问:“妈妈说什么等不得?我可是等了好久,等人都走远了才往回走的呢。”   沈妈妈不由笑了起来,道:“瞧瞧你这张小嘴儿,真是没你说不得的话。”说罢,又凝思了片刻,问道:“有没有人瞧见你?”   青蔓便咯咯笑了起来,道:“我是去替我们姑娘摘花儿去的,好些人都瞧见我掐了一把凤仙花儿呢。”   沈妈妈便笑着戳了一下青蔓的额头,道:“就知道你是个鬼精灵儿。今儿这差事办得很好,往后也要这么着才是。”   青蔓笑着应了。沈妈妈便又取了件针线叫她拿回去,二人一同出了屋子。沈妈妈去了正房,青蔓则回了西厢。   方进了西厢,便见蒋嬷嬷正坐在东次间里,缝着一件大红色织锦团花斗篷,瞧着应是傅珺冬天里要穿的。涉江立在一旁随侍。傅珺则坐在窗前,望着院子发呆。满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青蔓见了,便放轻了脚步,转去西次间,将傅珺平素最喜欢的那只布老虎拿了过来,轻手轻脚放在了她的手边。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傅珺转首看了青蔓一眼,笑了笑,指着她的手问道:“这是什么?”   青蔓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染了些凤仙花的花汁,忙笑道:“方才去后花园里掐了几朵花儿,不小心将花汁儿沾手上了,婢子这就去洗。”   傅珺侧头细看了一眼,便道:“很好看,是什么花?”   青蔓便笑道:“回姑娘的话,是凤仙花儿。”   “凤仙花么?”傅珺面上微露疑惑,口中也随之问了出来,“咱们这院子里也有凤仙花儿,便在那西北角的花坛里,好大的一丛呢。前儿你还说那花儿开得好。做什么你今儿倒要去后花园摘花?是有旁的事情么?”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自落水以后,这还是傅珺头一次说这么多、这么长的一段话。若不是见她面色红润,蒋嬷嬷都想摸摸她的头看她有没有发烧。   青蔓更是心下骇异。她再没想到傅珺的记性/竟如此之好,连她一个二等小丫鬟前两天随口说的话都能记得一字不差。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话才是。   她抬起头,却恰好迎上傅珺的视线,见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直直地看了过来,竟像是透着种说不出的冷意,盯得青蔓后背便是一寒。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谢谢。    第015章 更新时间2015-6-7 9:00:20 字数:3194  不由自主地,青蔓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嘴里已是竹筒倒豆子般地道:“是沈妈妈给了婢子一件差事,让婢子跟着李娘子和张大夫,看他们出门后都遇见了谁说了些什么,婢子这才出了门儿。婢子错了,没跟姑娘说实话,请姑娘责罚。”说罢她便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傅珺。   傅珺也愣住了。这样的结果,她完全不曾想到。   方才她只是随口一问,得到回答后,青蔓前几天的说的话便自动跳进了脑海,于是被她习惯性地抓住了小丫头话里的漏洞,又习惯性地追问了两句。   她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的。作为一位前警察,寻求真相是她的使命,这种对真相的追求几乎已经刻进了她的血脉,成为了本能。刚才有那么一刻,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这是在异时空,眼前的小丫头更不是前世的嫌疑人。   见青蔓吓得跪地不起,傅珺心中极是歉然,便笑道:“我不怪你,快起来吧。”   她已经尽量言语温和了,然而这话听在青蔓耳中却是别有深意,她心下越发没底,脸色便有些发白。蒋嬷嬷在旁看着,便暗自点了点头,觉着傅珺这样,很有大家子姑娘的风范。   涉江对傅珺的脾气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她是真没生气,便上前来对青蔓道:“姑娘既叫了你起来,你便起来。怪道方才敢不对姑娘说实话呢,可见你这心里便没将姑娘当正经主子看,连姑娘的话也不听。”   涉江这几句话说得不可谓不重,青蔓忙站了起来,颤着声音说道:“婢子不敢。”   其实,涉江也觉着颇为惊讶。平素看着姑娘不言不语的,没想到竟是心细如发,一句话就能断出真假来。   此刻见青蔓还算知机,涉江也是借机敲打她的意思,便又问她:“既知不敢,那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可知了?”   “婢子这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姑娘说。”青蔓倒是一点就透,涉江满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青蔓便将自己所知之事尽数告诉了傅珺,说得极为详细。傅珺静静听着,没有作出任何表态。   待青蔓说完,窗外已是天色向晚,傅珺背光坐在窗前,怀里抱着那只布老虎,满脸思忖之色。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甚至还有些可笑。然而这屋里的三个下人,却并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皆是摒声静气,等着傅珺说话。   俄顷,傅珺向青蔓一笑,道:“很好,你下去吧。”   青蔓面上一喜,知道姑娘这是真的饶了她了,忙屈身行了一礼退了下去,态度里有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恭敬。   傅珺没再说话,望着窗外的视线里多了一丝茫然。   青蔓是她的丫头,被沈妈妈借去使唤了一回,傅珺心里并没什么切实的感觉。前世她也没当过领导,对于所谓御下之术更不甚了然。故而此事于她,当真如清风过耳,不萦于怀。她只知道,方才自己的表现应是让屋中几人刮目相看了。这样也好,毕竟以后是要长在一处的,互相也要慢慢熟悉起来才对。   外面的天色越发阴沉了,气温却并不低,依旧蕴着让人不安的燥热。傅珺看着木樨树高大的树冠出了会神。蓦地,一丝凉意掠上了面颊。她抬起头,细细密密的水线飘落了过来,扑了她一头一脸。原来是下雨了。   这雨自黄黄昏时开始下,至掌灯时分渐渐成势。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檐角与窗台上,听起来有一种格外的寂寥。   晚饭后没多久,便有人拍响了秋夕居的院门,来的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秀云。   她冒雨前来,是奉侯夫人之命送药材补品过来的,同时还将侯夫人的话转给了王氏。   侯夫人的原话是:“三郎媳妇既是身子骨不适,也不便太劳神,那大厨房采买一事便先叫个人顶着。没的为了这些闲事倒把身子淘坏了,倒是我这做长辈的罪过了。”   此外,她还叫王氏“好生养着,有什么需用的直管叫人去我那里领,一应皆从我帐上走。”还送了二两燕窝与一枝上好的参过来,却是给了王氏好大的一份颜面。   王氏因在病中,“眩晕”得无法起床,便只得面朝着荣萱堂的方向谢了侯夫人。当天夜里,秋夕居便在飒飒的雨声中开了小厨房,熬煮汤药与补品,那微弱的炉火亮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在外书房读书的傅庚,始终不曾出现。   金陵城的六月盛夏,随着这一场大雨进入了尾声。次日清晨,傅珺一觉醒来,只觉得空气里添了一丝凉爽之意。待门户开启,却见秋夕居的青砖地上落了一地的碎叶与残红。唯有院中那株高大的木樨树,经了一回风雨,愈显得枝叶青翠,亭亭有若华盖。   侯夫人免了大家三日/的定省,只说各房都累了,好生歇几天。傅珺便踏着一地的湿意去王氏那里请安。   王氏已经好了一些,能坐起来了。见了傅珺自是高兴。母女二人用了朝食,傅珺便留在正房陪王氏。巧云也一早过来请安,看那架势,俨然便是以姨娘自居,与王氏说话也少了几分谦卑,倒有些登堂入室的意思。   虽然这正房里人人看她都十分碍眼,然而,人家殷勤地过来请安,倒也不好就这么将人赶出去,便只得留下她说话。   王氏正与巧云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忽然便听见院中传来小丫头急急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惊慌的叫声:“太太,太太,不好了,爷出事儿了。”   王氏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傅珺也站了起来。沈妈妈便厉声喝斥那小丫头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还不近前回话。”   那小丫头也知道自己造次了,忙跑上前两步,跪在床前请罪,颤声道:“太,太太恕罪,婢子,婢子也是一时慌了。”   王氏便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且说清楚。”   那小丫头战战兢兢地道:“回太太的话,婢子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是三爷身边的行舟叫跟太太说的。说是爷……挨了侯爷的打。”   王氏听了这话,身子便是一晃,一旁的巧云也轻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问道:“侯爷打了三爷?却是为何?”   她一开口,沈妈妈便是面色一冷。   这里是正房,正室太太还没开口,她倒问在了头里。这丫头不丫头、通房不通房的,成何体统?   大丫鬟回雪最是个心直口快的,便略带讥诮地扬声道:“太太还没说话呢,巧云姑娘倒等不急了。”   听了这话,巧云面上一僵,露出几分尴尬来。她后退两步,怯怯地看了看王氏,眼圈儿一红,泫然欲泣地道:“我……妹妹也是一时心乱了,姐姐请勿放在心上。”   王氏但笑不语,沈妈妈便上前一步正色道:“巧云姑娘还请慎言。我们太太的姐妹皆在姑苏呢,这京里哪来的什么姐姐妹妹?”   “噗”地一声,屋里传来一声嗤笑。   巧云的脸刷地变了色,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怒色。不过她知机极快,立刻垂下头遮掩了过去。又掏出帕子来,捂着脸抽泣道:“若不是太太硬要以姐妹相称,婢子又怎敢如此厚颜?妈妈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不问清了来龙去脉便是一通抢白,婢子也是老太太身边的,妈妈若是有什么不满,只管去回了老太太,这样说婢子又有什么趣儿?”说罢便哭出声来,语气极为悲切。   她这话倒扯出一堆人来,既说了王氏假作姐妹诓骗她,又指责沈妈妈态度欠佳,最后拉侯夫人出来保驾,一席话把水都搅混了,你回她哪一句都能回出不是来。   傅珺气得想要笑。古代小三果然便是这样理直气壮的么?   然而,傅珺显然低估了沈妈妈等人的宅斗技能。巧云那番挖了无数陷井的话,根本没一个人去搭理。在她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沈妈妈便使人去叫行舟了,又着人将屏风移过来,吩咐小丫头给王氏和傅珺倒茶,全当巧云是空气。   巧云哭了一会,见根本没人理会她,便也渐渐收了声。现在她没空理会旁的,只想知道傅庚出了什么事,挨打的原因是什么。比起王氏来,傅庚才是她最该关注的对象。至于其他人,等以后得了势,自然有得是法子收拾她们。   过不多时,便见傅庚身边的长随行舟进了来,想是一路跑得急,满头是汗,进来就跪在屏风前磕了个头。   王氏也顾不得其他的,急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挨了打?”   行舟抹一把头上的汗,禀道:“启禀太太,爷昨儿御前奏对回来之后,便去了侯爷的书房,侯爷瞧着很开心,赏了爷好些东西。后来……”行舟说着便停住了,面色忽红忽白的,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后来怎么着了,你倒是说呀。”王氏催他道。   行舟便垂下头去,道:“后来,侯爷有事出去了,留了爷一个人在书房,爷独自待了一会后也出来了,叫奴才跟着先去了聚茂斋,又去了宝庆银楼,到了晚间才回来。”   昨天一下子多了12张推荐票,谢谢朋友们的支持。大感谢!    第016章 更新时间2015-6-8 8:53:00 字数:3134  “怎么去了聚茂斋?那不是……”王氏说到这里顿住了,看了沈妈妈一眼,沈妈妈冲王氏点了点头。   “那然后呢?”王氏又问。   行舟的头垂得更低了,道:“然后,今儿早上,侯爷便招了爷过去,问爷,问爷有没有见着侯爷的一样什么东西。爷就说,就说,说他将那东西拿去当了,换了银子去了宝庆银楼,买了一套米珠头面。”   “砰”的一声,屏风后不知是谁碰翻了茶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行舟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能整个人都缩成一小团才好。   良久,他才听见王氏的声音问道:“你继续说,之后呢?”   “后来,侯爷将人都遣了出来,只留了爷在书房里说话。过后便听见侯爷发了火,叫人去取鞭子。奴才见事情不好,便唤人往后院送信儿,想请大爷过来求情。谁想,大爷还没到呢,侯爷已经打了爷。好在大爷来得快,爷只挨了三鞭子……大、大爷好歹劝住了侯爷。大爷便叫奴才先过来报信儿,说一会子叫人抬爷回来。”   行舟说罢,便垂着头等王氏示下。心里却想:这事儿他还没说出全部来呢,要是全说出来了,只怕太太得气厥过去。   俄顷,便听王氏道:“可还有其他的了?”   行舟想了想,又磕了个头道:“大爷还说,他已着人去请了张大夫了,还请太太准备准备。”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王氏道,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   “是。”行舟擦了擦头上的汗,躬身退了出去。   一时间,正房里鸦默雀静,不闻一丝人声。   王氏转过头看着巧云,微微一笑。   巧云此刻面染红云、双颊含春,微垂着眼帘,唇边有掩不住的笑意,心里是满满的一腔子柔情。   傅庚是为了她才挨的打啊。若不是要送她米珠头面,那个俊美风流的男子又怎么会当了侯爷的东西呢?那可是探花傅三郎呢,能得他这一回,自己便死了也值得。   巧云面泛桃花,一脸梦幻般的柔情,落在沈妈妈眼中,只觉得格外刺眼。不过,她并不如何生气。最迟今儿晚上,这件事便会有个结果。只是爷如此做法,只怕王氏心里会很难受。   王氏微笑地看着巧云,语气温婉地道:“你也听见了,一会子大夫就要过来,多有不便。你是在这里呢,还是回屋里等着?”   巧云垂下头,背却挺得笔直,柔声道:“服侍太太和爷是婢子的本份。”   “哦,是么?”王氏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停了一下,又道:“也好,能省不少事儿。”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并不高,巧云也没听清。   王氏便起了身,叫人收拾了床铺出来,又叫沈妈妈开箱子,取了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一味“祛毒散”出来。据说,这是当年王知府从异人那里得来的,对外伤极是有效。   这里还不曾收拾停当,便见院门大开,傅庚爬在春凳上,被两个健壮的仆妇抬了进来。与傅庚一同出现的,还有李娘子并几个面生的妇人,瞧那几人的穿着打扮,应该皆是前院服侍的。   傅庚一进院门,王氏便匆匆迎了上去,双眼含泪道:“还疼不疼?你怎么这样傻?这叫我可怎么是好?”一面说,一面便落下泪来。   傅庚便抬起身来,想要伸手替王氏拭泪,谁知这一动牵动了伤口,他不由轻嘶一声,又倒了回去,只得哑着声音道:“你身子才好,快些回屋去,外面风大,别又凉着了。我并不疼,只挨了三鞭子,算是轻的了。”说罢又强露出一抹笑来。   王氏见他如此,心里像是有刀子在绞,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巧云一直跟在王氏身后,哭得如梨花带雨一般。怀素、盈香几个丫头并沈妈妈将傅庚团团围住,将她挤在了圈外,她似是并未在意,只一味地抹着眼泪。   巧云很笃定,傅庚一定会将她叫到跟前去的。她才是整件事的中心,傅庚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她,他必是爱她到心坎儿里去了。所以她一点都不着急,她甚至还有些期盼着傅庚当着正房所有人将她唤到眼前时的情形。   然而,巧云是注定要失望了。   一行人进了正房,王氏亲自服侍着傅庚躺下。过不多时张大夫也到了,先给傅庚诊了脉,随后便开了治外伤的药,也未曾多留,便由行舟送了出去。这里傅庚上了药,又喝了一碗带安眠作用的汤药,便自沉沉睡去。   在这并不算短的时间里,由头至尾,没有一个人提起巧云二字。不只王氏,便连傅庚亦是如此。   巧云先还端着,过后便隐约觉出一丝不妥来。   事情有些不对头。她本能地察觉到几分不安的气息。然而,环视四周,正房里一众人等进退井然。王氏虽面有愁色,却也并没有要发落谁的样子。还有那位李娘子,只在明间里恭候着,肃立垂首,看上去极是沉静,连眼角都没往巧云身上扫一下。   见了此番情景,巧云又有些吃不准了。毕竟傅庚受了伤,首要的便是吃药休养,一时顾不上她也是有的。便退一万步说,这件事她要吃些挂落,也不过是略罚一罚便罢。她终究是侯夫人指派过来的人,凭他是谁,也不能拿她怎样。   如此一想,巧云心中略定。倒也不敢继续太过张扬了,连神情都收敛了好些,也没有继续留在傅庚床前,而是跟在王氏身后回到了明间。   一进明间,王氏便含着泪对李娘子道谢:“多谢李妈妈照应着我们爷。”   李娘子忙谦道:“原是奴婢份内之事,三太太您太过客气了。”   说罢,她往四下里看了看,目光在巧云身上停了一会,方对王氏道:“奴婢还要问太太一件事,请问巧云在哪个屋?”   王氏微怔了一下,张口便想回话,一旁的巧云却已经上前一步,殷勤地笑道:“妈妈唤我何事?”   李娘子的脸便冷了一冷,看着巧云问道:“你就是巧云?”她这话问得已经颇为无礼了。按说巧云是傅庚房里的人,她一个外院管事,称巧云一声姑娘亦是该当的。   巧云此时也觉出不对来,面色也有些变了。   李娘子不再说话,只向身后看了一眼。巧云这才注意到,那几个面生的妇人此刻正立在阶下,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拎着裙摆拾级而上,走进了屋中。   那是个面容极为平淡的女子,盘着圆髻,以一根样式简单的银簪固定住。她身上穿着灰色的衣裙,裙边襟口皆镶着寸许宽的连云卷草黑布宽边,打扮得极为简素。   若非她走到近前来,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然而,当她走过来时,所有人却都不由自主地目注于她,就像她的身上有一根线,牵动着每个人的目光。   傅珺也在看她,越看便越是觉得惊讶。   这女子看起来竟像是极有来头的。看她走路的姿势,双肩不动、步履平稳,步幅间距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还有她的表情,无喜无悲,却又不显呆板,一双眼睛沉静如水,叫人探不出深浅来。而更叫人无法忽视的,是她身上的那一种气度,沉着稳重,看着哪里像是下人,便是当家主母也未必能有这一身的气派。   便是这样的人物,方才竟能一直隐没于人群,宛若无形,这一份凝敛含蓄的功力,更叫人无法不称奇。   只见那女子走到巧云身前,沉稳地道:“劳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她的语速不疾不缓,声音不高不低,语调中像是带着某种奇怪的韵律,听来也是与众不同。   巧云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在这女子脸上,面色已是发白,眸中流露出一抹惧意。   那女子见巧云不答言,便挥了下手。只见另两个妇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穿青衣的便去拉巧云。   “妈妈有话好说,何必拉拉扯扯的?”巧云白着一张脸向后躲,声音已是打颤了的。   那青衣妇人倒也没废话,顺势凑上前来,对着巧云的脸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下起势突然,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只听到沉闷的“叭”地一声,随后便见巧云身子一歪,向旁栽倒过去。众人这才发觉,青衣妇人这一掌竟是带着极大的力道。   此时,另一个穿黄衣的妇人恰好便站在巧云栽倒的位置,只见她就着巧云的来势一扶再一拧,就反剪了巧云双手。前头那青衣妇人便自怀中取了块白布巾,抬手捏住巧云的下巴微一用力,趁她张嘴呼痛的当儿便将布填了进去。   巧云拼命挣扎,口中发出“唔唔”的声音。黄衣妇人见了,便向巧云膝弯踢了一脚,这一脚看上去并未用力,然而巧云却痛得脸都变了,浑身抖如筛糠,人已经软软倒了下去。   此时的巧云,半边面颊肿得老高,嘴角沁血,满面泪痕,发髻也被打散了,一根金钗斜挂下来,样子极其狼狈,再不复方才那梨花带雨的娇柔模样。    第017章 更新时间2015-6-9 8:10:37 字数:3215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傅珺只见一青一黄两道身影略动了几下,巧云便已经瘫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屋里房外、廊前阶下,一院子的人木立当场,脸色都不大好看。一些年纪小的丫鬟已经吓得两腿颤颤,几个大丫鬟亦是面色发白,盈香更是身子打晃,幸得流风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有倒在地上。   王氏亦被这一幕惊住了,愣了好一会才拉住李娘子,颤声问:“这是怎么了?这要把人送去哪里?”   李娘子躬身道:“侯爷吩咐将人带去前院,侯爷要亲自处置。”   此言一出,整个秋夕居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便见王氏两眼向上一翻,晕了过去。   “母亲!”   “太太!”   “快来人哪,扶太太进屋!”   一连串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围去了王氏身边。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巧云被那两个妇人一路拖行出了院门,甚至连李娘子与那灰衣女子是何时离开的,也不曾有人注意到。   秋夕居里乱成一团,而发生在这里的这一幕,很快便传到了正在花厅理事的张氏与崔氏的耳中。   端坐于东间的张氏听了小丫头的禀报,微微垂了首,眸中飞快掠过一丝阴沉。过得片刻,她抬起头来,向旁边的馥雪看了一眼。馥雪会意,向张氏福了福身,便悄无声息地出了花厅。   而西间的崔氏听了这消息后,面上的神色却有些复杂。她望着窗外的一架荼蘼,只觉得那锦重重的花朵,如今看来却像是褪了色似的,叫人觉出秋天的凄凉与涩然来。   此时,忽听有小丫头来报:“李娘子来了!”   张氏与崔氏皆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步出房间,来到了花厅正中的明间。   张氏与崔氏方在明间坐定,便见门帘挑起,李娘子走了进来。她鬓有微汗、神色匆匆,看样子是从秋夕居直接过来的,走了一路的大太阳地,已是微有些气促。   张氏便先不叫她说话,只吩咐人看座,崔氏则叫了小丫头倒茶来,二人皆道:“妈妈辛苦!”   李娘子并不敢坐,只接过茶来一饮而尽,方才喘了口气,笑着道:“是奴婢走得急了,倒劳二位太太费心。”   张氏便笑道:“妈妈是为了府中之事操劳,自当敬重。”   崔氏接口道:“可不是么,妈妈这一/日/辛苦奔走,也该歇一歇才是。”   李娘子忙道:“二位太太过奖了,奴婢愧不敢当。”   张氏、崔氏便又与李娘子客气了几句,却皆不去问她的来意。她们知道李娘子此来必是有事,且定是与今日发生在秋夕居的事情有关。她们在等李娘子主动开口。   果然,几句客气话说罢,李娘子便清了清喉咙道:“奴婢此次前来,是有两件事与二位太太说。”   张氏与崔氏皆道:“妈妈请说。”   李娘子便道:“这头一件事,便是那巧云之事。侯爷特意吩咐奴婢跟二位太太说一声,将巧云从侯府名册里除去。”   张氏与崔氏对望一眼,皆面现异色:这原是极小的事情,犯不着李娘子亲自走这一遭。侯爷如此作为,实在叫人不能不多想。   崔氏便立时唤了那掌管府中下人名册的管事妈妈来,当着李娘子的面,亲手将巧云的名字勾了去,在旁另注“因过出府”几字,完了又拿给李娘子过目。   李娘子看过之后点点头道:“有劳二太太了。”说罢,便见她自袖中取出一面玉牌来,说道:“奴婢这第二件事,是要替侯爷向二位太太传几句话。”   张氏与崔氏认出那玉牌是平南侯身上常配的那一块,此刻李娘子执此玉牌,便是有若平南侯亲临。她二人忙起身肃立,垂首静听。   李娘子便正了正面色,沉声道:“侯爷说,二位太太管家辛苦了,他一向是知道的。但只我们平南侯府上沐天恩,忝列本朝勋贵之家,便应知家无小事、言无微语。家中人等一言一行,皆是我侯府的脸面,万不可轻忽了去。虽侯府不敢与那些世族大家相提并论,却亦应谨遵圣人教诲,前堂需明、后宅需清,但有那媚主惑上的小人,不论是谁,一律打出府去。还望二位太太肃清后宅,莫叫侯府声名毁于小人之手。今日之事,不可再有。慎之戒之。”   一番话说罢,花厅内外一片寂静,张氏与崔氏皆面向玉牌,垂首低声道:“媳妇谨遵教诲。”   李娘子亦躬身道:“奴婢僭越了,还请二位太太恕罪。”   张氏与崔氏皆称不敢,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李娘子。待回身时,二人皆是面含忧色,只是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感,却是各不相同了。   崔氏所忧者不外乎侯夫人。这一次平南侯直接/插/手后宅之事,明显是对侯夫人不满。侯夫人是二房在府中最大的后盾,对她这个儿媳亦是从不曾加一语于身,真真是个极好的婆母。而今侯夫人受挫,却不知会不会影响到二房,这让她微感焦虑。   而张氏所忧者,却是另外一件事了。不过,她相信她可以处理得很好。在她的手上,再坏的局面也有盘活的时候。   而再想想今天发生的事,张氏心中未始没有几分快意。侯爷方才的那一番话可不轻,算得上是很重的训戒了。不过,这话明着是训戒张氏与崔氏,暗里被狠狠下了脸的,却绝不是她们。   想到此,张氏与刘妈妈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笑意。   ***********************分割线********************   “啪”,一只汝窑青瓷茶盅狠狠地掼在荣萱堂正房的地面上,倾刻间便碎成了几片。侯夫人犹未解气,抓起茶几上的小花瓶再度砸了下去,又是“啪”的一声脆响,花瓶里的水溅湿了青砖地面。   “夫人仔细手。”于妈妈忙上前劝阻,又唤小丫头过来收拾。   侯夫人喘息地扶着椅子,一张脸已是气得扭曲了起来,嘶声道:“他就这么下我的脸!他就这么下我的脸!”说罢她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面上筋凸眼赤、五官狰狞,看上去极为骇人。   于妈妈挥退小丫头,上前扶住了侯夫人,低声安慰道:“夫人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他巴不得气死了我,他才好称心!”侯夫人怒道,一面就着于妈妈的手坐了下来,不住喘息,于妈妈便为她抚背顺气。   这时,忽然便听廓下有人报:“侯爷来了。”   侯夫人立刻坐直身子,一双怒火中烧的眸子死死盯着门外渐渐走近的那个高大身影,面上露出浓重的怨毒之色。   却见重帘之外,平南侯傅敖穿一身玄色锦袍,大步走了进来。他虽已年过五旬,却依旧腰背挺直、步履如风,看着倒只像是四十多岁的人。   侯夫人看着平南侯脚下的黑色云纹锦靴踏过微湿的台阶,一步一步,便像是踏在她的心上,让她既怒且恨,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哀凉。   这便是她托付了一生的人,亦是这世间伤她最深的人。每每看见他,她便会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又像是坠入了冰窖,那忽冷忽热的感觉,让她根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他。   不由自主地,侯夫人面上的怨毒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了浓重的疲惫之色,定定地望向来人。   此时,平南侯已行至了正房门前,于妈妈亲自替他打起帘栊,又吩咐一旁的小丫头上茶,一面便向侯夫人使眼色。只可惜侯夫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对此并未曾理会。   平南侯见状便叹了口气,随后挥了挥手,于妈妈心知这是他们夫妻二人有话要说,便带着小丫头们退了下去,还极有眼色地关上了房门,自己亲自守在门口。   平南侯便在侯夫人的对面落了座,望着眼前的发妻,神色有些复杂。   平南侯年轻时因追随先帝爷征伐南山国,耽搁了婚事,二十二岁上才取了陕西赵氏族中嫡女为妻,二人年龄相差了八岁。对于这位夫人,他还是颇为敬爱的。年少时,二人亦曾有过一段甜蜜而温馨的时光。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赵氏慢慢地变了。那曾让人迷恋的上/翘的唇角、爱笑的眼睛与柔和的表情,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去。她不再是那个温婉宁和的女子,却变成了而今满腹怨气的老妇,与他相对而坐,面色冰冷、表情木然。   平南侯长长地叹了口气,眉间露出一丝疲倦,柔声道:“今儿有些凉,怎么不多穿些?”   侯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并未作答。   平南侯叹道:“我知你怪我不留情面。但你也要想一想,三郎也是我的儿子,他姓傅。他以往荒唐了那么久,而今总算学得好些了,我怎么能叫他又往那歪路上走?”   侯夫人面露讥讽,冷笑道:“是,那是你的好儿子。为了这个儿子便连我这侯府夫人的脸面都拿来踩在脚下,你对你这儿子可真是好哇。也是,老三是你心爱之人所出,你可不就疼到心槛里去了?”说到后来,已难掩语中尖酸之意。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谢谢。    第018章 更新时间2015-6-10 8:43:51 字数:3144  “你又何必如此?当初我也是为情势所迫,你难道不知么?”平南侯的语气有些涩然。   “我自是知道你那时候为难,可你也该知道我的为难。”说到此,侯夫人又是一声冷笑,“说来也是,那时候你便不曾顾过我,而今,你自是依旧顾不得我的。在你心里头,只怕我们一府的人加在一起,都及不上你那宝贝三郎。”   “你这话又是何意?”平南侯看着侯夫人,面色微变。   “我是何意,你会不明白?”侯夫人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阖府上下而今都在看我的笑话,难道这不是侯爷的意思?我一片好心为子嗣计,这才安排了个人给他,难道就是引他学坏了不成?你这儿子本事大得很,学好学坏岂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侯爷也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平南侯面色微愠,也提高了些声音道:“他当年为何会那般不成器,因由还需明说么?这么些年来,我何曾多说过一句话?还不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苦,怕你难过么?”   侯夫人听了这话,神色微微一怔,飞快地看了平南侯一眼,又挪开视线,眼圈却渐渐地红了。   平南侯走过去在侯夫人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往昔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这么多年来这府里一应内务皆是你说了算,我从未多过一句嘴。今儿这事,我也知道我手重了。但我若不做出个样子来,只怕明儿便有人能捅到御前去,我也是不得已啊。”   “怎么又扯上朝堂了?不过是房里添个人而已,竟能惊动圣上,你这是欺我内宅妇人不知事么?”侯夫人根本不相信平南侯的话。   平南侯便长叹了一口气,耐心地道:“这话说来有些长。你不知道,三郎前日御前奏答,极得圣心,今上特许他御前行走。而今在朝堂里,谁的眼睛不盯着他?”   “那岂非好事?”侯夫人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平南侯苦笑了一下,道:“原先自是好事,我还叫了他去书房,大大勉励了他一番。谁想他转脸就去了当铺,将先帝爷御赐给我的那柄青金剑给当了,换了套米珠的头面,说是要送给新来的什么巧云姨娘。”说到这里,平南侯有些咬牙切齿起来。侯夫人身子微微一缩。   平南侯又道:“那柄青金宝剑原是先帝爷从南山国大元帅手中夺来的,虽无皇家表记,却是先帝亲手所赐,我一直供在书房后隔间的条案上,三郎是知道的。他倒是胆大,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将御赐之物送进了当铺,还是为个没开脸的丫头,府里的人都传开了,说三郎对这丫头十分上心,当着满院子人的面儿便神魂颠倒的。你说,这话说出去我们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我若不狠狠惩戒一番,他日又该如何跟今上交代?”   侯夫人听到这里,已是彻底没了言语。她只知道傅庚当了侯爷心爱之物,却再不曾想到,这个胆大包天的三儿子居然敢当御赐的宝剑,他这是想让一家子跟着一起死啊。她越想越气,只觉得怒往上涌,同时又觉得万分憋屈。   本是想着往三房里/插/个人进去,往后做什么都顺畅些。不想傅庚竟弄了这么一出,逼得侯爷不得不下了重手,将这条路堵得死死的,以后再难走得通。   想到此,侯夫人便有些恨恨。这个傅三郎,从小时候起她就奈何不得他。这孩子竟像是特特地生出来克她这个嫡母的,不仅性情狡诈、行事乖张,且还特别胆大,捅破了天的事他都敢做。这十几年来,但凡是大事,便没有一次能如了她的愿的。她这个嫡母做得,也委实太窝囊了些。   侯夫人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涌上的怒意,只听平南侯继续道:“你也知晓,而今三郎在御前那是颇得赏识的,圣上说他‘赤子之心’,可见三郎极得圣心。虽说他不是嫡出,但总归你也是他的母亲。他若有出息,不止是你,便连我们侯府也跟着长脸。你也知晓他的脾性,最是个倔强的,小时候胡闹荒唐,我打了多少回都拧不过来。而今好容易上进了,我是真不希望他再走回老路。我说的这些话,你可都明白?”   “妾身……明白了。”侯夫人的表情有些黯淡,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疲倦,“侯爷请放心,从今往后,三房的事情,妾身会慎重考虑后再行定夺。”   平南侯听了,面上表情一松,笑着道:“我知道夫人最是体贴温和的,以后内宅一应事务还是要夫人打理。今日之事,我已经训戒过大儿媳与二儿媳了。她二人管家不曾管好,也该好好反省。”   平南侯这话却是给侯夫人递了个梯子过去,侯夫人岂有不知的?便顺梯而下地接口道:“妾身定会多多注意,管好这个家。”说罢又从平南侯手中抽出手来,亲手倒了一盏茶递给他,和声道:“一来就说了这么些话,快喝口茶吧。”   平南侯面露微笑,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吁了口气道:“还真有些渴了。”说罢便将身子向后一靠,闭上双目揉了揉额角。   侯夫人看着平南侯,面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过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侯爷,那巧云……”   平南侯的动作停了一停,方淡声道:“已经赶出府去了,以后府中再无此人。”   侯夫人沉默不语。   平南侯又道:“既是说到了巧云,还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方才我已叫人去说与大郎媳妇、二郎媳妇知道了,府里头要好好整饬整饬。奴才便是奴才,心术要正、行事需忠。主子是天,他们是地,主子岂是一干奴才能算计的?此事还需夫人帮她们掌掌眼。凡有那心大欺主的,一概赶出去。”   侯夫人静静地听着,表情极为平淡,然而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上戴着的那枚金刚石戒指,在她的掌心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巧云一事在平南侯府最高领导者的高压威慑之下,迅速地消弥于无形,只留下几缕淡淡余波。   府里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人事变动。二房里的几个丫鬟,因年龄到了皆配人出了府。傅珺曾在荣萱堂看到过二房新来的几个丫头,皆是容貌中等、举止稳重的,以傅珺的眼光看来,倒是很有几分上等人家丫鬟应有的样子。原先那几个实在过于妖娆了些。   还有大房,孙姨娘有好些日子不曾出现过,说是病了。而傅珍的存在感则是越发地弱,几乎成了隐形人。就连最喜欢暗中观察旁人的傅珺,有时亦会忽略她的存在。   除了这些称不上大事的事情之外,平南侯府一片平静。倒是侯夫人有一次忽然派了于妈妈来,将沈妈妈带了过去,说是有话要问。   后来,傅珺曾问过沈妈妈,侯夫人都问了她些什么话。沈妈妈便笑了,道:“老夫人问,巧云被带走的时候太太在做什么,三爷又在做什么?又问怎么不派个人去传话,却将事情弄得如此不可收拾?倒叫大太太和二太太受了申斥,老夫人心里很不好受呢。”   “那妈妈怎么回的话呢?”傅珺又问。   沈妈妈便道:“老奴便说因为太太突然晕倒了,三爷又昏睡着,房里乱成一锅粥,等将太太安置好了,巧云早便没了影了,连李娘子她们怎么出的院门儿都没人瞧见。”   傅珺听了便笑了,道:“此乃实情。”   沈妈妈亦笑道:“侯夫人问话,老奴岂敢乱答的,自是实话实说。”   二人遂相视一笑。   七月初,侯夫人又病了一场,张氏因服侍操劳也跟着病了,好几天起不来床。傅珺偶尔听沈妈妈说与王氏,言道那大厨房的采买一事,现如今已交予了崔氏。王氏听罢,一笑而过。   因家中接连有人病倒,乞巧节便草草而过。而后的一段时间,侯府也是一派平静。   日子如水般滑过,转眼便到了七月中旬。在这段时间里,傅珺搜集到了不少信息。   第一个信息是关于自家老爹的。   自从傅庚卧床养伤以来,傅珺有了许多机会与他接触,关于这位傅探花的生平,也被她挖出来不少。在傅珺看来,傅庚的经历可以总结为五个字:庶子的逆袭。   年少时,傅庚着实荒唐过好一阵子,在京城纨绔界闯出了一点名声,人送外号“傅不吝”,又有个混号“二楞子”,可想而知当年的傅庚是个什么德性。   因为傅庚纨绔得着实叫人心惊胆颤,那时可没少让侯夫人替他善后。老侯爷对这个儿子恨得不行,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十八般武器轮着来,也没将这个逆子给打顺了,却是越打他越拧,打得越凶他就胡闹得越狠。   十三岁那年,傅庚与镇国公的小儿子为一只锦鸡打了起来,把人家打得差点破了相,傅庚自己也被那边的侍卫打得起不来床。   这件事虽然最后还是得以妥善解决,平南侯却是彻底灰了心。这个儿子他打不听、管不住,若再让他在京里待着,以后还不知惹出什么事来。为不让儿子最终被人打死,也为了侯府免于是非,侯爷发了狠,将傅庚一脚踢回了山东老家。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求一切,谢谢了。    第019章 更新时间2015-6-11 8:44:15 字数:3177  傅庚去山东后,便与侯府彻底断了联系。平南侯到底挂心儿子,亦曾派人去探望,傅庚却一概不见,只说他要专心读书、不见外客。当管事的传话回来的时候,平南侯被气乐了。读书?就傅庚这二楞货?这话别说平南侯了,你把这话说给府里的狗听,狗都会咬你!   因为一直都见不到人,平南侯也渐渐不大往山东派人了,只逢年过节打点些节礼过去。侯夫人倒是念叨着说傅庚可怜,一个人在外头不知过得怎样。侯爷便严令侯夫人不许再宠着,还发狠话,若是傅庚再学不好,以后傅家便没这个儿子。   可是,自从傅庚去了山东后,叫众人惊掉下巴的事情便接连发生了。先是傅庚以一等的优异成绩,考进了山东省内最有名的岳麓书院,还得了书院山长、当代大儒解方的青眼,成为其关门弟子。   而后,傅庚又在第二年的院试与府试中顺利通过,名次竟还不低。其后两年,恰逢秋闱,傅庚头次下场居然一举高中乡试第三名。彼时傅庚才十六岁,这神童举子的名声立刻便传了出去。   据说,当报子来侯府送喜讯时,平南侯愣了有半炷香的时间,硬是反应不过来。直到派出去三拨人,反复确证消息无误后,平南侯才猛地爆发出一声大笑,其笑声之洪,将房梁上的尘土都震了下来。   最后平南侯是顶着一头的灰出来的,赏了那报子一锭十两的大元宝,后来的报子也是每人十两。那一天,报子们几乎不曾将侯府的门槛给踏平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年的京城纨绔改头换面,竟成了实打实的举人、读书人,这故事实在太励志了,京里的百姓着实议论了好些日子。平南侯府过去十几年被傅庚丢下的脸,在那一个月里全长了回来。   既然儿子改得好了,平南侯便想将傅庚接回来。以平南侯的人脉与傅庚此时的盛名,无论他是进国子监读书也好,还是在家请了名儒专授也好,都是上上之选。   然而,傅庚却是坚不回京,理由有二:一是要侍奉年迈的恩师,二是要专心备考次年的会试。平南侯见他态度坚决,便也由得他了。   随后便到了春闱,这一年,傅庚不负众望、大放异彩,考出来的成绩位列三甲之中。次年上京殿试,因应对得宜、容貌俊秀,为今上所喜,钦点为探花。   彼时傅庚将将满十八岁,不仅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往前数两百年,也找不出比他更年轻的探花来。平南侯府因了傅庚的存在,在那一年里成为京城最令人瞩目的勋贵之家。   据传言,当年傅庚披红挂绿、打马游街时,满城的姑娘将朱雀大街挤得水泄不通,都想来一睹这位年轻探花郎的风采。那些市井女子没那么多规矩,便立在街上看,贵族世家的姑娘们则寻了茶楼酒楼的雅间,站在纱窗后看。   傅庚骑马行至上元馆酒楼时,不知是哪个冒失鬼,竟掷了个香囊出来,恰恰砸在了傅庚的头上,将他的帽子也碰歪了。傅庚也不恼,抬起眼来,向着那纱窗后影影绰绰的几道影子露出了一抹微笑。   彼时春风正好,满城飞絮轻扬,桃花随风飘落,落英缤纷,盈盈如一场雪舞。傅庚的那一笑,便印在这明媚温柔的春光里,直醉了一街的芳心。   自此之后,没有人再记得“傅不吝”与“二楞子”,世人只知在金陵都城里出了一位俊美的探花,“春温一笑傅三郎”的名号也传遍了大汉朝。   听了傅庚的经历,傅珺生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妖孽!   一个庶子能走出这番天地,只有运气是不够的。实力与心机缺一不可。傅珺甚至怀疑,那十几年的纨绔生涯,很可能是傅庚放出来的烟幕弹。为此她还旁敲侧击地向傅庚打探过,父女之间进行了如下一段对话:   “爹怎么会中探花呀?”傅珺状似天真。   “爹聪明啊!”傅庚斜倚在湘妃榻上,一手撑着脑袋,笑得媚意横生。   傅珺暗里抖了一下,然后继续装天真:“还有呢?”   “爹读书用功啊!”傅庚继续媚笑。   “那爹不玩么?”傅珺本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继续发问。   “爹白天玩,夜里读书啊。”傅庚答得轻松。   这答案让傅珺一时没了言语。   她就知道,傅庚的成功绝对不像传说的那样轻松。古代的科举制度是极其严苛的,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一座中等的城市能有上百位举人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了。再是天资聪颖的人也不可能学个两、三年就高中探花。   想来,为了走出这条路来,傅庚是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也经历了比普通人更多的艰辛的吧。当然,他本人就是天纵奇才,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傅珺想不承认都不行。所以她的爹才会整天这么骚包,偶尔放个电就能电倒一堆人。这也与他年轻时实打实地荒唐过有很大关系。   如果说,挖出傅庚的黑历史,让傅珺体会到了侯府庶子生存之艰难,那么另一个信息则是让傅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信息,确切地说是现象,还是傅珺近三个月观察得来的。她发现侯府里的婆子特别少。   前世读《红楼梦》时,那真是各种婆子、嬷嬷满天飞,路上随便找找都能找出一两个婆子来。可是在侯府里,除了张氏、崔氏与王氏各自陪嫁过来的婆子嬷嬷外,便是以三四十岁的妈妈为多。尤其是荣萱堂里,一个婆子都没有,连粗使的都只有小丫头与妈妈。   傅珺暗里打探过两次,却一无所获。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总归使唤的人尽够了,管她是婆子还是妈妈,只要有人做事便行。   大半个七月便这样过去了。时近月末,傅珺终于摊上了一件大事:   她要进学了。   不是去学堂上学,而是要跟着几位女夫子,进行一系列侯府姑娘基本技能的学习。   平南侯府仿效世族大家,哥儿们四岁开蒙,姑娘则放宽到五岁。男孩子进家学里读书,女孩子则由专门的夫子教授学问。   按理说,傅珺早就该进学了。只是自她五岁生日过后,先是平南侯要过五十五岁整寿,府里颇忙乱了一阵子,一时没人顾上这事,然后又逢上过年,开春后不久傅珺又落了水,在床上一躺便是月余,王氏也病得不轻,待母女二人好齐活了,又出了巧云这事儿,秋夕居里两个大人都倒在床上,傅珺进学一事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直到最近,王氏病愈、傅庚的伤也好了,这件事才被正式提上日程。   既是要跟着夫子进学,一应的礼数却是不可少的。王氏禀报了侯夫人后,便吩咐沈妈妈备了香茶半斤、细点两匣、金银锞子各十个、表礼两端,共四色礼,带着傅珺亲去拜访了这几位女夫子。   平南侯府共延请了三位女夫子,分别教授书、画、琴艺与女红。其中教授书与画的夫子姓程,教琴的夫子姓柳,教女红的夫子姓莫。   这三位夫子在平南侯府坐馆数年,对府中情况颇为了解,知道这位四姑娘乃是庶子之女,平日里性子温吞,也不大有甚出奇处,倒也放下心来。只要不是个刁钻的,她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转眼便到了八月初一,这一日是傅珺进学第一天。清晨起来后,涉江与蒋嬷嬷便带着青蔓、青芜两个忙活开了。因天气渐凉,便给傅珺穿了件淡青色绣了梅花的香雪纱小袄,下头系着同色绣了雀踏梅枝的裙子,头发虽依旧梳了丫髻,髻上却缀着两枚小小玉钗,钗头上镶着新近京里时兴的粉晶珠子,比珠花少了几分孩子气。胸前挂了金锁,腰上垂了一只糖玉蜻蜓坠,下头是一截流苏象眼络子,走动时随裙而动,煞是好看。   去给王氏请安时,王氏便满意地点头道:“也还罢了,第一日/进学,素净些也好。”说罢又叫怀素开了箱子,取了一只笔套、一只砚袋和一只锦囊来,道:“这笔套和砚袋原是娘小时候用过的,现下给你正合适。”   傅珺细细看去,见那笔套与砚袋皆以天水碧料子制成。笔套上用凸绣法绣了几枝梅花,枝杆虬结、红梅如血,无分毫婉丽,却如刀削斧凿般凝着股杀气,气势十分夺人。   砚袋上则是绣了大石上斜斜探出一丛兰花。那兰叶狭长锐利如剑,大石则是骨骼清奇。虽是绣活,却有画意,气韵清悠而苍劲。   傅珺再是个外行,也知道这两样东西不同一般,便抬起头询问地看着王氏。王氏笑道:“这是娘小时候照着你外祖父的画自己绣上去的,虽不十分精致,却也颇费了番功夫,可喜欢么?”   傅珺欢喜地道:“喜欢的。多谢娘。”   王氏便又道:“另外那只锦囊你也收着,里头收着几个小银锞子,防着急用。”   傅珺便叫涉江收了。王氏又细细叮嘱了她两句,这才携了她去了荣萱堂。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谢谢了。    第020章 更新时间2015-6-12 8:47:40 字数:3186  在侯夫人那里请安过后,看看已近卯正时分,傅珺带着涉江与青蔓,随在三位姐姐身后去了三境草庐。这里便是程夫子授课之所。   三境草庐位于侯府后宅的东南侧,是一幢二层的小楼,小窗简净、轩堂明洁,里头是一色的榉木家具,布置得非常精雅。楼下为授课之所,楼上则是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头放着些浅近的读物,供姑娘们闲暇时阅读。   进入三境草庐后,傅珈便以主人自居,向傅珺一一介绍了三镜草庐里的事物,傅珍几次开口说话,都被她抢了话头,或是干脆不理。末了傅珈又指着几张桌子,略带倨傲地道:“先告诉你一声儿,靠窗那桌子是我的。”   “靠墙这张桌子是我的!”傅瑶也抢着道。她虽是庶出的,生母马姨娘在二房却颇为受宠,仗着亲娘得势,傅瑶的性子便有些张扬,平日里与傅珈磕磕碰碰的便没少过,此时也忙着过来宣誓主权。   靠窗与靠墙的位置离夫子远些,这两个孩子各占了一个,居中的两张桌子便是完全是在夫子的眼面前了。   傅珺不欲与小姑娘争这些,便点头道:“我知晓了。”说罢又拿眼睛去看傅珍。三位姐姐都比她进学早,她这个末学后进自然要听学姐的安排。   傅珈这时候像是才想起傅珍似的,转首看了她一眼,眼珠转了转,笑道:“我竟忘了大姐姐还在这里呢。说起来,大姐姐跟四妹妹倒真是像,都像那锯嘴儿的葫芦似的,不爱说话。”说罢便掩了口吃吃地笑起来,眼睛又往傅瑶身上溜了一下。   傅珺实在不明白,傅珈这分分钟要把身份拿出来说事的精神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屋里傅珍与傅瑶皆是庶出,傅珺虽为嫡女,却是庶子之女。唯有傅珈是全须全尾的嫡支嫡出,身份最尊,已是占尽了先机,却还老爱拿这事去笑旁人。她就不怕拉仇恨么?要知道现在可是三比一啊。   傅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并未说话。傅瑶却是早醒过味儿来了,脸立刻涨得通红,语带讥讽地道:“说得是呢,谁比得上二姐姐口角伶俐,比那说书的女先儿还厉害呢。二姐姐若是一开口呀,那些什么女先儿们可不得甘拜下风?”   傅珈一听此言,一双眉毛便立了起来,怒道:“你说谁是女先儿?”   “谁想当女先儿,谁便是女先儿。”傅瑶反唇相讥,毫不退让。   “你敢骂我?”没了长辈在跟前,傅珈也现了原型,横眉立目伸手指着傅瑶。若是再叉个腰的话,便是一副标准校园女混混的造型了。   傅珍见这架势要不好,忙上前去劝:“三妹妹少说两句吧,二妹妹也快坐下,夫子马上要来了。”   “大姐姐怎么先叫我少说两句?明明是二姐姐先说的。”傅瑶不干了。   “大姐姐这话什么意思?为何夫子来了我就得坐下?难道竟是我错了吗?”傅珈也不愿意了。   傅珍急得满脸焦色。她原不是个会说话的,此刻更是口拙得厉害,只一个劲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妹妹、三妹妹你们听我说……”   傅珈和傅瑶哪里听她说,一致掉转枪口对准了傅珍,傅珍立刻被轰得满身枪眼儿。   见此情景,人矮力微的傅珺非常明智地退出了战团,坐在了位子上,两只胖手托着下巴看姐姐们吵架,一脸的若有所思。   小姑娘吵架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傅珺之所以看得如此认真,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她家的大姐姐傅珍,虽然满面焦急,像是急得说不出话来似的,可她的左侧嘴角却会偶尔下意识地微微抬起。   这个动作叫傅珺非常在意。因为,这是最为明显的表示轻蔑的表情。   通常来说,人的左半边脸更容易暴露内心的真实情感,因为大部分人的面部表情是受右脑控制的,左撇子则相反。而从傅珍的微表情上看,她表面上是在劝架,其实心中对这两个妹妹,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非常的瞧不起。   这个发现让傅珺觉得十分兴味。她再一次发现,人类的本能反应在微表情上,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再多的谎言与虚饰,都不可能敌得过心中的本能。这也是傅珺前世一直在努力研究微表情,并最后申请进入明斯顿大学专攻犯罪心理学的原因。   只可惜,她只在明斯顿大学读了两个月,便来到了这个时空。对于犯罪心理学她是连皮毛都没摸着。想到这里,傅珺心中生出了一丝黯然。   “姑娘,程夫子快到了!”傅珈身边的大丫鬟珊瑚一直站在靠门的位置,此时突然出声提醒。   “姑娘快坐下吧。”傅珍身边的丫头春烟也走上前来,将笔墨纸砚收拾出来,放在了桌上。   看这两个丫鬟淡定的模样,倒似是对此情景习以为常了似的。方才几个人吵成一团,也没见她们出来劝。可想而知,这种情形肯定是时常发生的。   听见程夫子快到了,傅珈等几人忙回到自己的桌前坐好。早有丫鬟上前摆上瓷壶、纸匣、笔格等物。涉江也将笔套与砚袋中的事物取出,替傅珺一一安置妥当。一时间,三境草庐一派宁和,全不见方才鸡飞狗跳的喧阗景象。   卯正二刻,程夫子准时踏进房中,傅家四姐妹皆起身执了弟子礼。   程夫子约摸三十许的年纪,细眉淡目、身段不高,生得并不出挑,唯胜在气韵安静娴雅,予人大家闺秀之感。   程夫子态度温婉地先叫四女坐了,随后便叫傅珍等三人将之前布置的课业呈上来。傅珺便借机偷空看了看面前的书本。   这个时空的女子开蒙读物是《女诫》,傅珺面前的这本显然是专供小孩用的,字印得极大,一页纸上也只得一、二十个字。傅珺看了两页后,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基本可算个半文盲,读写繁体字需得从头学起。   因傅珍等三人年岁相差不大,所以她们的课程进度是一致的,《女诫》已经学完了,现在开始讲《女论语》。而傅珺这个文化水平最低的人,只能等三个姐姐学完了,才能开始她的识字课。   课堂的上半段时间,程夫子为三个大姑娘讲了两段《女论语》,又让三人分别背诵了书中的段落。这其中,以傅珍的表现最为优异,不仅背诵流畅,且理解力亦很好。傅珈次之,傅瑶垫底。   课程的后半段,程夫子便让她们先将今日新学的几段背下来。随后便走到傅珺跟前,问她道:“可识得字否?”   方才她眼角余光瞥见傅珺一直在翻书,看上去倒像是识字的样子,故而才有此一问。   傅珺点点头道:“父亲与母亲略教过几个字。”   这倒是实情。傅庚与王氏皆教傅珺读过几句《三字经》,王氏还手把手地教傅珺写过字。不过因冗事繁杂,二人所授并不多。   程夫子面上依旧是温婉的笑意,让傅珺先来读一段《女诫》。   傅珺便捧起书,嗑嗑巴巴地读了起来:“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什么,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夙夜什么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   “噗”的一声,傅珈忍不住先笑了出来,随后傅瑶也笑出声来。傅珍虽然未笑,然而转头看傅珺时,嘴角又是下意识地一抬。   傅珺也有些脸红。有些字她真的不认得。前世的后几年时间她说英语比中文多一些,古典知识实在欠乏得很。   好在程夫子并未再多说什么,表情也依旧如常。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领着傅珺轻声诵读了《女诫》的第一段,又布置了几张大字,交待了下堂课上要背诵的内容,这一堂课便结束了。傅珺看了看课堂里的刻漏:辰正二刻。恰好是一个时辰。   下课后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程夫子并不拘着女孩子们,自带着小僮去院中散步休息。没了夫子在前,几个姑娘也自在些。涉江便走到傅珺身边,轻声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点心。   傅珺便叫她倒了碗茶来。方才那堂课还真有些紧张感,此刻方觉口干舌燥。   傅珈便在这时走了过来,站在傅珺桌前笑道:“四妹妹方才念书念得真是有趣极了呢。”她一面说一面便提起手里的帕子掩唇轻笑,姿态十分优雅。   傅珺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一语未发,权当傅珈不存在。   傅珈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眸中掠过一丝恼意,放下脸道:“四妹妹好大的派头,姐姐跟你说话,竟是一句儿不理的。这又是谁教的你规矩,对姐姐如此不敬?”说罢眼中尽是不屑。   听了这话,傅珺也有些恼了。她可以不跟小孩计较,但若对方是熊孩子,她也不会客气。   她将茶盏轻轻向桌上一搁,站起身来,直视着傅珈的双眼道:“二姐姐既问了我,我也不好不回。妹妹这规矩恰是跟二姐姐您学的。方才二姐姐是怎么对大姐姐的,妹妹我这会子便怎么对您。怎么,难道方才二姐姐对大姐姐的态度竟是不敬么?”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谢谢了。    第021章 更新时间2015-6-13 9:01:04 字数:3140  傅珺的声音不高不低,辞锋却极利。傅珈听了,面色变了几变,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回。傅珍与傅瑶则皆看了过来,眼中难掩讶色。这个四妹还没到六岁呢,平常亦绝少开口,没想到说话倒挺利索。   傅珍犹豫了一会,慢慢地踱了过来,陪笑道:“方才二妹妹并未对我不敬,四妹妹是不是看错了?”   闻听此言,傅珈立刻精神一振,声音也抬高了八度,对傅珺道:“你看,大姐姐都说我没有不敬,四妹妹却以言语污我,此乃真正的不敬,还不快快认错。”   傅珍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而其所说之语则更是令人不快。不过傅珺并不吃惊。只是目注傅珈,笑着问道:“既是如此,那妹妹便更没有错了,何来认错一说?”   傅珈怒道:“你污我对大姐姐不敬,难道不是错么。”   傅珺便转过脸去,问傅珍道:“大姐姐记性最好,方才背诵读书还拿了头名呢,还请大姐姐帮妹妹回忆一下,方才妹妹是怎么说的,原话是什么?”   傅珍没想到傅珺会问到她身上,微有些吃惊,张了张口又闭上了,面上显出为难之色。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傅瑶这时却是忍不住了,笑着道:“亏大姐姐背书那样好,竟连这些许小事都记不住。方才四妹妹说的是:她的规矩恰是跟二姐姐学的。二姐姐怎么对大姐姐的,四妹妹便怎么对二姐姐。四妹妹还问:难道方才二姐姐对大姐姐的态度竟是不敬么?”   傅珺便笑着向傅瑶致谢道:“多谢三姐姐帮我记着。”又转头看着傅珈,笑道:“二姐姐听清了不曾?妹妹可没说您对大姐姐不敬哦,只是请教了一句而已。”   傅珈面色微僵。她当然知道傅珺方才说了些什么,只不过傅珍的话头送了过来,她不用一用岂不可惜?恨只恨傅珺并没顺着说下去,倒将话又带了回来。略一转眸,傅珈倒也没再纠缠下去,只定定地看着傅珺,似笑非笑地道:“却原来是我一时弄混了。倒是妹妹,真个儿好口齿,一个字儿都不错的呢。”   傅珺权当这是赞美,谦谦一笑道:“谢二姐姐美言。”   傅珈抿抿唇,道:“这原是妹妹该得的。”说罢,便转身回到了桌前,端起桌上的攒珠纹粉青哥窑盅喝茶。傅珺注意到,她捏茶杯的手指有些泛白,不免暗自偷笑。   傅珍的目光在傅珈与傅珺身上走了个来回,旋即抬手轻掠鬓发,亦将面上的失望之色掠了去。她正待离开,忽然听见傅珺唤道:“大姐姐请留步。”   傅珍停步回头,面上带着惯常的那种小心而又柔弱的笑容,轻声问:“妹妹何事唤我?”   傅珺道:“大姐姐学问最好,妹妹有句话想请教大姐姐,在家时常听父亲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此语何解?”   傅珍闻言先是略怔,随后面上便是一阵红白。   傅珺并未错过傅珍方才的表情变化,心中微微一哂。她这是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之语反问傅珍。方才傅珍出面帮傅珈说话,明帮腔暗挑拨,还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似的。   傅瑶原是个看戏不怕台高的性子,此时便插口道:“这有什么可问的。这话说的是身为君子,先要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为。大姐姐,我说的对么?”   “三妹妹说得对。”傅珍和声道。   傅珺立刻“恍然大悟”地道:“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呀,真是多谢三姐姐,妹妹受教了。”   傅瑶笑着捏捏傅珺的脸道:“四妹妹太客气了。”   傅珺随后又一脸“天真”地问道:“我有一回听爹说什么‘君子坦荡荡,小人常吃吃’。这话可真奇怪,三姐姐,常吃东西的就是小人么?”   傅瑶闻言一怔,旋即便是“噗”地一笑,那一头的傅珈也笑出声来,忍不住摆出姐姐款儿来教育傅珺道:“四妹妹也太无知了。那不是‘常吃吃’,是‘常戚戚’。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说的是君子为人光明磊落,小人行事却鬼鬼祟祟的。”   “啊,原来如此。”傅珺有些“害羞”地小声道,又拍手笑道:“我知道啦,君子坦荡、言行一致,小人猥琐、口是心非。那些搬弄口舌是非的必定是小人啦,二姐姐、三姐姐,我说得对么?”   傅珺说话的声音可不小,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傅瑶微笑着摇头不语,傅珈先往傅珍那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傅珺,眼中意味不明。   傅珍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向傅珺的眼神变得极为尖利,不过她马上又垂下头去,掩住了这抹表情,默默转身回到了自己桌前。   课间的休息时间,便在这一场小小的风波里结束了。习画的时间为辰正三刻至巳正三刻,也是一个时辰。   这堂课倒没有分开上,而是四个人一起学的。傅珺对中国画技法自是一窍不通,好在程夫子授课极其细致,将一些技巧与基本画法融于其中,傅珺理解力又极佳,因此学来并不觉得复杂。   这堂课结束后,程夫子布置了一张作业,内容不难。傅珺只需画任意一物即可,三个大些的姑娘则是临摹画谱中的一页菊花图,言明两天后上交。这一天的课程便也结束了。   走在回秋夕居的路上,傅珺很有一种放学回家的感觉,像是重回到了前世的小学生时代。虽没有同学与她勾肩搭背地闲聊说话,却有人替她拿笔捧书,还有人给她端茶送水,待遇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只是,一想到而今所享用的一切,皆须以她今后身心的绝对不自由为代价,傅珺的心情便怎样也好不了,这一路都走得有些垂头丧气的,弄得涉江与青蔓以为她初次进学受挫,在旁陪了半天的小意儿。   回到秋夕居,傅珺先去正房见王氏。一进屋便见王氏穿着件天蓝色珍珠兰缠方胜绞缬襦裙,外罩水合色挑花对襟宽袖衫,一派慵懒地斜倚在黄花梨木的湘妃榻上,傅庚坐在她身边的美人肩椅上,亦只穿着深青色的家长直裰,长发微散、修眉星眸,二人真如神仙眷侣般灿然夺目。   傅庚与王氏似是一直在说话,见傅珺进来方才停下,齐齐笑看着傅珺。   傅珺立刻觉得自己电灯泡了,很是知情识趣地想要退出去,却不料傅庚身高手长,一把便捞过女儿拉到跟前,点点她的鼻头笑道:“我们家小夫子回来了,怎么见了爹爹就跑?”   傅珺实在不习惯被这么个大帅哥拉着,也很怕被傅庚那一脸明灿灿如耀阳般的笑容给晃瞎了眼,只得扭着脸道:“我没跑,爹拉着我做什么?”   王氏便笑道:“我们棠姐儿这是害臊了。”   傅庚便伸手揪了揪傅珺头上的两个发鬏儿,笑道:“在爹爹跟前害什么臊,我跟你说啊,你小的时候爹爹还给你换过……”他话未说完,王氏已经一巴掌轻拍在他身上,嗔道:“胡乱说些什么,没个正形。”   傅珺这回是真的红了老脸,偏偏被傅庚拉着,没处躲没处藏的,只得死命把脸扭向一旁。王氏与傅庚见了皆笑了起来,其中又以傅庚笑声最大。   大约是傅珺的呆萌样子大大地取悦了傅庚,午饭过后,傅庚破天荒地带了傅珺去了他的小书房。要知道此处乃是秋夕居的禁地,除了王氏,余者是绝不允许踏进半步的。   小书房位于秋夕居西侧,是一间单独的小院儿,与秋夕居的主建筑以一带粉墙相隔,粉墙上一道月牙门,平常皆是锁住的。   进了院门,迎面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屋子后头连着一道角门,自角门出去便是夹道。这条夹道不仅能绕至前湖,亦连接着侯府的西角门。如此格局,也难怪傅庚长年锁住小书房的院门了。   这是傅珺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踏进真真正正的书房,她心中难免敬畏之情,从进门起便敛神静息,任由傅庚牵着手往书房里走。   位于正中的明间是看书的地方,东次间置了张小榻,位于竹窗之下,供主人休息时使用。西次间便是傅庚处理公务之处了,门上挂着锁,除了傅庚旁人一概不得入内的。   傅庚带着傅珺在明间里坐下,小厮端上茶来,傅珺便四下打量。只见书房的西北角置着一个青瓷大弓耳壶,里头不曾供花,只插/着几茎香蒲,枝叶散漫,颇为写意。壶旁立着一张长褡裢桌,桌上搁着一方八角澄泥砚、一架汝窑天青四卷荷叶笔洗,笔架亦有一青一白两座,皆是色泽温润古朴的旧物,另有纸匣、镇纸、铜水注、压尺等物。左侧为雕花大窗,窗外两树碧梧,此刻犹自荫翠如碧。   书案的右侧是两具书架,架上按经史子集的顺序排列了满满的几层书藉。桌前是一张四四方方的云纹牙头方凳,凳前置着一只小脚踏,东墙上还挂着一张古琴。   新人新书,求推荐求收藏。    第022章 更新时间2015-6-14 11:56:49 字数:2989  傅珺目光被那一架子书尽数吸引了过去,她不由自主走到书架前,仰起脑袋,看着一本本线装的布皮书籍,宛若踏进了时空的河流,又像是与光阴隔着一道透明的水面。   在心态上,她与它们隔着千山万水,似是永远都无法抵达它们的身边。而她的身躯却早已与灵魂相悖,先期来到了它们的面前,与它们同一片天空、共一脉呼吸。   “小夫子想看什么书?”傅庚的声音适时传来,让傅珺又回到了现实中。她定了定神,抬头细细在书架上搜寻了一会,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于是踮起脚跟,伸长了手,又肥又短的胖手指着书架中层的一本书,转首看向傅庚。   傅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秦史》第一卷。他不由有些讶异,问傅珺道:“棠姐儿想看这本?”   傅珺用力地点点头,又仰着脑袋期盼地看着他。傅庚笑了笑道:“这本不好看,换一本可好?”   傅珺立马摇头。她一定要看这本。她太想了解这个时空了。   身为一个现代人,在经历过那样丰富的爆炸似的信息轰炸之后,对于信息的渴求已经融入了她的血脉。在任何时候,她都希望自己能掌握到更多的信息。读史,正是了解这个时空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径。   而依据之前所得的零散信息,傅珺知道这个时空出现的第一个强大的王朝,便是大秦。所以她要看秦史。她想知道,这里的大秦与她所知的那个秦朝,究竟有哪些不同。   见傅珺态度坚决,傅庚面上的讶色更深了。他侧头打量了眼前这呆萌的小娃儿一会,忽地莞尔一笑,摸摸傅珺头上的小发鬏,柔声道:“罢了,棠姐儿要看便看吧。”说罢便伸臂取了书下来,交到了傅珺的手上。   傅珺双手捧着书,凝视着封面上遒劲舒和、气势开张的“秦史”二字,胸腔中竟涌上一股热流。连她自己都不曾料到,自己对于书籍的渴望竟到了如此迫切的程度。若不是担心傅庚起疑,她都想现在就翻开书看起来。   见自家女儿举着肥爪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宛若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傅庚又笑了起来,揉着傅珺的发顶道:“棠姐儿也不知能识得这上头几个字,看不懂便来问爹或娘吧。”   傅珺点点头,对傅庚送上大大的一朵笑容,颊边的梨涡甜得能盛下一碗水去,看得傅庚又是摇头又是笑:“罢了,一本书也能叫我们棠姐儿这般开怀。”   父女二人正各自欢喜着,却闻小厮汲泉在门外轻声禀告:“爷,前头大爷身边的人来回说,大爷有事,请爷过去外书房一趟。”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傅庚应道,随后又放柔了声音对傅珺道:“爹爹要做事了,棠姐儿自个儿回屋去好不好?”   傅珺乖巧地点点头。她也很想早些回房间看书。   傅庚便将她抱出书房,交给了在门外候着的蒋嬷嬷与涉江。又命人锁了院门,自去外书房不提。   傅珺带着蒋嬷嬷与涉江一同回了西厢,甫一踏进房门,傅珺便立刻走到她惯常坐着发呆的窗前,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秦史》,细细读了起来。   这是傅珺前世今生所经历过的最艰难的一次阅读。繁体字、竖排版、从右至左的阅读方式,这一切都让她阅读的速度降至龟速。更兼生僻字太多,许多时候只能囫囵读个大概。而即便如此,傅珺心中的震惊,还是大大地盖过了古文的艰涩。   她的预感没有错。这个时空的历史,果然是从大秦朝开始,迈向了与前世那个时空所不同的方向。而决定历史走向的关键人物,便是千古第一帝——秦始皇。   在傅珺的前世,秦始皇四十余岁即驾崩,秦王朝也随着他的逝去而迅速走向灭亡。而在这个时空,秦始皇却活到了七十三岁,并且,傅珺基本可以断定,这位秦始皇应该是她的穿越前辈。   所以,在他长达五、六十年的执政期间,他宛若一位先知,总能够料事于先机,防患于未然。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上,没有焚书坑方士,亦不见寻仙烧丹,更不曾建造劳民伤财的阿房宫。   这位始皇帝杀胡亥、招刘邦、收项藉、善用李斯,将天下能人异士尽皆搜至麾下。他鼓励百家争鸣,与诸子坐而论道,甚至为各家学派专门设立了汇总的机构“文渊阁”。而他所著的《论儒》、《论道》、《论法》、《论墨》、《论名》、《论兵》等十余篇文字流传千古,被无数后人奉为圭臬。   此外,他还大力发展冶金业与勘探业,提出了许多超越时代的设想,令大秦朝的锻造技术得到了长足发展,铁器被广泛利用,大量的铁矿被发掘,他甚至还发明了炒钢之术,让这个时空提前数百年便有了钢材。   在水利、农田等方面他也极为重视,不仅大力治理蛟江水患,还在北方推行种植高梁、玉米等作物,免除饥馑。同时,他以一代雄主之威,戮力打破陈规,于寒门之中寻找才智之士,巧妙运用制衡之术,有效降低了士族门阀对大秦朝政治与经济的控制,让君权得以更为集中。最后,这位始皇帝将帝位传给了家族里的一位远房侄子,而非自己的儿子或孙子。此举更被后世之人推到了堪比尧舜的高度。   可以说,这个时空的秦始皇不再是功过掺半的帝王,而是辉耀千秋的明君,他所取得的成就后人绝难以望其项背。   正因为秦始皇为大秦朝打下了极为牢固的基础,致使原该早早完结的秦王朝,往后绵延了整整五百年。在这五百年里,不乏有仰慕始皇帝的君主模仿其所思所想,大胆开拓,为秦王朝带来了数百年的繁荣昌盛,国家生产力飞跃了好几个台阶。   一卷《秦史》、半部人间,无数沧桑往事随光阴流转,将历史带入了新的拐点。傅珺沉浸书中,心潮起伏、神思翻涌。若非涉江见自家姑娘一回来就埋首书本,怕傅珺看多了伤神,与蒋嬷嬷一直从旁劝阻,傅珺很可能便要将下午的时间皆耗于此事上了。   好在她迅速地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已是离奇得叫人起疑了。字都没认全的半文盲,居然读《秦史》读得入迷,这事儿怎么说都透着几分怪异。   于是,傅珺便顺着她二人的话,适时抬眼舒眉,略欠伸了一下,懒懒道:“无趣,好多字不认识。”说罢还撅了唇,自去抱身边的大布老虎。   涉江便上前轻声道:“姑娘看累了,歇一歇吧。”   青蔓此时恰好进屋,她原就爱说话,便笑着接口道:“姑娘好有学问,今儿就坐下读书了呢。婢子看那上头的字呀,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众人听着便皆笑了起来,蒋嬷嬷笑罢又轻斥:“没大没小的,在姑娘跟前混说。”   青蔓忙敛笑看了傅珺一眼,傅珺倒是不以为意。这丫头的性子她并不讨厌,伶俐讨喜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呢?   百无聊赖地抱了会布老虎,傅珺才记起今儿还有大字要写,另还有画要画呢,她现在可是有家庭作业的人了,合理安排时间很重要,便忙叫涉江伺候笔墨。   涉江便寻出了描红的大字纸来,又在一方小小的雕松竹细罗纹歙砚里注了些水,细细磨了一池子墨。   傅珺拾起毛笔,依着此前傅庚与王氏所说的方法,凝神静气、沉腕端坐,安安静静地写起字来。   有事做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待傅珺写完两张大字,抬首却见窗前的树影已转深,淡青色的天空被枝叶剪成了细碎的斑点,揉杂在深翠的绿叶间。一阵风过,携来一段未名的花香,不知不觉便近了黄昏。   看着将至饭时,傅珺收拾了一番,自去了王氏房中。今日傅庚在前头有事,晚饭不回来吃,王氏便吩咐怀素:“叫小厨房留着人,防着爷回来要汤要水的,再将那酸笋鸭皮汤并清蒸鳜鱼留些下来。”   怀素忙下去布置了,这里王氏便与傅珺两个安静地吃了晚饭,略喝口茶消了消食,便一起坐了软轿去荣萱堂陪侯夫人说话。   荣萱堂里此刻正是笑语满堂,傅珺进门时,便见侯夫人搂着傅玠,一脸的开怀,眉梢眼角皆是欢喜。   给侯夫人请安毕,傅珺便安静地立于王氏身边,继续扮演呆萌萝莉。傅珍的眼风自她身上划过,左嘴角微微一抬。   傅珈倒是没多留意傅珺,她此刻全部的注意力皆在侯夫人身上。只见她微微迟疑了片刻后站起身来,行至侯夫人跟前,面上带着一丝羞赧的神色道:“祖母,珈儿前些时候初学了针线,给您做了条抹额。”   一旁傅珈身边的大丫鬟璎珞便捧上一只小锦匣来,傅珈取过,双手呈了上去。    第023章 更新时间2015-6-15 8:48:28 字数:3158  侯夫人早已是笑意满脸,道:“哎哟,今儿可是个好日子,竟得了我们珈丫头的礼。”一壁说,一壁倾身自傅珈手上取过锦匣,掀盖看去,却见里头是一根紫绿底暗花云纹蜀锦抹额,绣样并不复杂,针法亦十分稚嫩,却胜在针脚细密,看得出是傅珈亲手所做,且缝制时极是用心。   侯夫人见之颇喜,便将抹额取出来,现换了自己头上的那根,又叫于妈妈取了靶镜出来照了一照,方笑着赞道:“珈丫头有心了。”   傅珈面染红晕,垂首道:“祖母过奖了。这原是孙女当做的。孙女是初学,做得不好。”   侯夫人笑道:“这便很好了,祖母很喜欢。”又吩咐素云:“去里屋将架上第二层的那只箱子拿过来。”   素云依言去了,不多时便捧了只不大的填漆红皮木箱子出来,侯夫人开了箱,自里头拣出一支镶红宝绞丝双蝶金钗来,对傅珈笑道:“祖母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钗子你们小姑娘家戴着正好。”   傅珈不敢就接,转头去看张氏,张氏便起身道:“珈儿还小,用不上这些呢,夫人留着给旁人吧。”   侯夫人笑道:“这是我予她的,很不与你相干。便现下用不上,以后总用得上的,拿着罢。”   张氏见状便不再言语了,傅珈便欢欢喜喜地上前谢过侯夫人,接过了钗子便倚在了侯夫人身旁,陪侯夫人说笑,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状似无意地往傅珺处看了一眼,又往傅瑶那里看了一眼。   傅珺自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反应,那就是没反应。反观傅瑶,见傅珈看了过来,她忽然便举袖掠了掠鬓发。今儿傅瑶穿的是件鹅黄色缠枝莲纹香雪纱宽袖长褙子,此刻一抬袖子,便露出了一小截手腕来,腕上一只镶琥珀莲花掐丝金手镯,被烛光晃出点点金斑。   傅珈眸色微微一暗,傅瑶一扬头,回了她一个嚣张的笑。以傅珺这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也觉得傅瑶着实张扬了些。不过人家是二房的姑娘,二人隔着房呢,傅珈便是再气也不好像对傅珍那样。   这段小小的眉眼官司并未引起在场众人的注意,大家又说了些闲话,便各自回房。王氏携了傅珺将出荣萱堂院门,便碰见了傅庚。   “爷怎么来了?”王氏便问。   “我才从外头回来,恰好见你们这里散了,顺道儿过来接你们。”傅庚笑道。   王氏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便知道他今儿是有应酬了,嗔他道:“这一身的味儿,站开些,别熏着棠姐儿。”   傅庚便果真站得离傅珺远了些,却将王氏也拉了过去,道:“别坐轿了,走一走也好。”   王氏想甩开傅庚的手,傅庚却不放。这里到底还是荣萱堂门前,她也不好太过挣扎,只得任由傅庚握了手,心中浮起甜意来。   一家三口散步回家,傅珺是非常赞成的。主要是坐轿不舒服,不如走路来得自在。   于是,小丫头在前打着灯笼,怀素等几人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傅庚携着王氏,王氏又牵着傅珺,一家子往秋夕居走去。   这样的场景,与前世傅珺常见的一家三口走在路上的情形何其相似?只可惜,前世的她无缘领受。而今么,虽然此情此景十分美好,可叹囿于礼制,却是不能时常体会了。   傅庚与王氏一面走,一面轻声说话。没说几句,话题便转到了傅珺的身上。傅珺便竖着耳朵听。   “听说爷今儿将那本《秦史》给了棠姐儿?”王氏问道。   “棠姐儿想要那部书,我便给她啦。”傅庚笑道。   王氏便嗔道:“那可是唐刻本,你好容易寻了来的,便这般给了棠姐儿,你也舍得?”   傅庚笑得极为轻松:“有何不舍?书么,有欢喜的人看了才叫做书。况我的书,我想给谁便给谁,旁人管不着。”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傅珺嗅出了一丝异样。   果然,便听王氏微微叹息了一声,低语道:“我都明白。你且按你的意思来,不必顾着我。”   傅庚放低了声音,温柔地道:“不会叫你为难的,此事我自有主张。”   王氏便轻轻一笑,柔声道:“你呀,有时候还真像我父亲,都是这么个拧的性子。”   傅庚亦笑道:“能与沧浪先生比肩,我知足了。”   王氏之父王襄,字述古,因居于沧浪亭附近,便自号“沧浪先生”,在士林中颇见文名,现任着苏州知府。因脾气禀性与傅庚十分投契,二人倒不似一般翁婿,颇有几分莫逆之情。   傅珺此时却是有几分悔意:早知道那本书如此珍贵,当初就不拿了。此外,听傅傅庚与王氏的对话,这本书看来还有旁人想要,只是傅庚没肯给。却不知要书的人是谁?傅庚这又是跟谁硬杠上了?还有王氏似也被扯进这件事里,傅珺不得不联想到了侯爷与侯夫人。   能在家里为难王氏的,也就这两个了。   带着这种种思索,傅珺回到了西厢。进了屋先去窗前,将那本唐刻本《秦史》小心收进书匣,锁好钥匙,再将钥匙藏进小荷包里,这才算安了心。   一夜无话。   翌日是上琴课的日子,王氏早早便为傅珺寻了一架小焦叶琴,桐面梓底、色如墨玉,虽不是什么名品,用于初学者却是足够的了。   上琴课的地方在后花园的一处静室,名曰“风入松”,前临流水,后倚松竹,四面皆是敞窗,取风过松林、潺源琤琮之意,却是个清静的所在。   这琴课却是今年新添的。早两年张氏便邀了柳夫子过来坐馆,侯夫人却说女孩子肌肤柔嫩,太小学琴怕伤了手,故而往后延了两年,也是一片疼宠心肠。张氏与柳夫子算是相识,便留了柳夫子在府中。反正侯府豪阔,养个女夫子自不在话下。   柳夫子原也是官家淑媛,单名妤,自号清湘居士。其父原为陂县知县,为官方正,后因治理蛟江水患不力而获罪,全家被贬为庶民。柳大人忧郁之下病逝,柳夫人便携女进京投靠了娘家。   柳夫人的娘家也只是一般的人家,其父先还在按察司任了个不入流的检校,却是个鲁拙不会做人的,一直得不到升迁。家中又只得一个兄长,也是个读书不成做事愚笨的,所娶之妻亦不过是平民之女,一家子家计并不大好。   后柳夫人亦因病去逝了,柳妤不愿再依附兄长嫂嫂,索性自梳不嫁。又因幼时曾得名师指点,琴艺上自有领悟,便干脆抛头露面,打出师尊招牌,去富户或高门中坐馆,专授闺阁琴艺一道。   因她面貌普通、为人拙直,因此倒也不曾惹出什么事来,一路平安走到现在。而今能得进入平南侯府,每年束脩不低,更兼四季新衣、时令节礼一概皆是全的,她自是乐得于此长驻,便是无事,亦取个清静之意。   侯府姑娘们的课程安排为上/三/日、休一/日。琴课与女红课因上课地点不同,因此分为两天,亦是一个时辰的时长,开课时间亦稍晚,自辰正而始。   辰正未至,傅珈等人便静静坐于琴台前,倒也没了往日打口沫官司的心思。大家都是头一回上课,难免有些惴惴。   辰初正,柳夫子一身青衣素裙,自门外走了进来。她是个样貌端肃的女子,肤色微黑、眉直眼正,面相颇为严厉。她并不多话,进了琴室后只略点点头,便开始授课。   先向四人解说了琴技的几种基本指法,又叫各人练习了一刻,随后,柳夫子便弹了古曲《颐真》的第一段,作为今天这堂课的主要内容。   傅珺曾偶听王氏说过,《颐真》此曲,取“谓寡欲以养心,息静以养真,守一处和,默契至道”为意,曲韵简明冲和。却见柳夫子抚此曲时,果真是面色淡然,一双不大的眼睛微微阖住,双眉舒放,似是沉浸在乐曲之中。   坐中四女有三人在凝神细听,唯有傅珺,面色微有些不自然:   以前一直没发现,她好象……有点……听不出音与音之间的差异。   换言之,侯府四姑娘傅珺,很可能是个音痴。   傅珺自忖前世自己乐感正常,那么问题应是出自于原主。   继承了原主的身体,获得新的生命,此为幸事。而不幸的是,原主身体上的某些缺陷,亦非傅珺这缕游魂可以改变。看来原主大脑中感受音阶的部分有点异常,因此傅珺才会听不出音与音之间的差异。   傅珺蹙眉凝思,一晃神的功夫,柳夫子已是一曲终了。   曲罢,柳夫子将曲谱与了四人,先叫她们学着看谱,又教了两个指法。   弹弹学学,一个时辰便过去了。那柳夫子面相虽厉,其实倒并不太难说话,布置下来的课业也简单,叫姑娘们先学着读会曲谱,若能抚出琴曲来自然是好,便不能亦无碍,并没有做硬性规定。   回到秋夕居后,抱着自己“心爱”的大布老虎,傅珺的心情很快便平复了下来。   音痴就音痴吧,能够重活一世已经足够幸运了,些许缺憾并不算什么。    第024章 更新时间2015-6-16 8:50:56 字数:3099  然而,傅珺的淡定注定维持不了二十四小时。   第二天的女红课上,看着自己缝出的那条歪到不知哪里的“直线”,傅珺才终于发现,音痴其实还不是最糟的,她在女红上的“天赋”,才真正令人叹为观止。   这情形自然为傅珺赢来了傅珍左嘴角的抽动,以及傅珈甜蜜的微笑。傅瑶倒没多说什么,只是看傅珺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了两分同情。   四门功课,傅珺读书、画艺位列中游,琴技、女红则是完全垫底。如此战绩,傅珺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傅庚与王氏却根本不以为意。   “此乃小道尔。”傅庚如是说,说罢一摆袍袖,浑身的洒脱名士范儿扑面而来。   “不过是末技罢了。”王氏如是说,说罢还捏捏傅珺头上的抓鬏,笑得没心没肺的。   两个大人根本不在乎,小学生傅珺又有一颗强大的剩女之心,自然是更不在乎了。   倒是傅珈,忽然便对傅珺热络了起来。偶尔亦会来秋夕居串个门儿,与傅珺一同做些针线,借机教她如何拈针配色,或专意指点傅珺抚琴。   日子便是这般闲淡而逝。不觉间,秋意渐深,秋夕居的那株木樨树开了一树的淡白色花朵,白花碧树、间错缠绵,风过时便是一阵清雅的香气,随风一路拂出秋夕居,再和着后花园水榭旁的两棵丹桂香气,连荣萱堂亦能沾染一二。   很快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依大汉朝风俗,中秋节这一日需得迎寒、祭月,家中不仅要摆设香案、供奉食果,还要阖家团圆分食月饼。   因着过节,这一日家学休沐一日,傅珺她们也放了假。   一早起来,涉江便为傅珺换了一身天蓝色织金妆花缎的袄儿,下头系着藕白底起彩纬六幅锦花缎裙,头发梳成了垂鬟分肖髻。蒋嬷嬷欲将两朵嵌红宝石累丝金花钿给傅珺簪上的,被傅珺拒绝了。   这一身已是十分华丽,过节应景足够,再多便有些过了。蒋嬷嬷这才罢了。   待傅庚与王氏携傅珺去了荣萱堂,大房的人已经到了。因傅庄尚在外公干,大房终究是少了一个人,这团圆节未免有些冷清。侯夫人还未如何,傅珈面上却带了几分郁色,见了三房的人亦只虚虚行了礼,与傅珺亦不似前几日那般热络。   傅珺是巴不得如此,站得离傅珈远远的,唯恐又被她缠上来。不一时,二房的傅庭也带着一家子人过来了。他一来,侯夫人第一个便欢喜起来,先一把揽了傅玠到怀里,又吩咐人预备新鲜果子,端上才做的点心。   傅庭最是个会凑趣的,将侯夫人哄得极为开怀。傅庚话虽不多,到底今儿过节,亦是温言承欢,若是傅庄在此,倒真是一出完整的合家欢了。一时间荣萱堂里笑语喧阗,十分的热闹。   学里难得放假一天,孩子们自是欢欣。傅琮是最爱热闹的,早拉着傅珍、傅珈等几个凑在一块商量去哪里玩。   傅玠在一旁见了便有些坐不住,在侯夫人怀里扭来扭去。侯夫人见他一脸猴急,撑不住便笑了,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也不说陪祖母好好坐着,净想着顽呢。”   崔氏便轻斥傅玠:“还不坐好,便是没个坐相。”   傅玠平素也是崔氏的心头肉,知道崔氏并未真生气,闻言也不害怕,只在侯夫人怀里扭股糖似的。   侯夫人忙对崔氏道:“小孩子家爱玩,大节下的别吓着孩子。”又哄傅玠:“别怕,有祖母在呢。想去玩便去吧,只多叫人跟着。”   傅玠得了这话,忙忙应了一声,便过去与傅琮汇合了。傅琮便瞅着他笑:“嗬,三弟这是得空儿了。”   傅玠哪里理他,只一个劲地问:“商量好了么?去哪里耍去?”   傅琮一下子来了精神:“去前湖吧,前儿见那里头还有下剩的莲蓬,咱们摘莲蓬去,可好?”最后这个问句却是看着傅琛说的。   傅琛便伸指在他头上轻敲一记,道:“整日里只想着顽,今儿中午在霜风梦晓轩设宴,现下跑去前湖也玩不痛快。换一个。”   傅琮一听这话立时蔫儿了,垂肩低头,状甚泄气。傅珈与他却一向是极要好的,见状便吃吃笑着提点他:“大哥哥只说现下去前湖玩不痛快,可没说不许顽呢,二哥哥莫不是傻了吧?”   傅琮一想,可不正是如此么?不由大为欢喜,开心地道:“那便吃了饭去顽,可好?”   傅琛点了点头。   傅玠见他们商量了半天也没定,早捺不住了,急急地道:“下晌的事等会子再说,大哥哥且说这会去哪里?”   傅瑶便笑着提议道:“便去后花园观鹤吧,那里头还有头母鹿才下了小鹿仔,想是有趣儿得紧,回来吃饭也不跑远。”   傅玠眼睛一亮,喜道:“这主意好。我叫人给我拿弓箭来。”又冲傅琮道:“咱们比着看谁能射着鹿。”   傅琮豪气干云,胖手一挥道:“好!且看你我兄弟逐鹿中原!”   傅琛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下他的头道:“又乱用成语。到时候栽了跟头可别哭!”   几个人一面说着,一面便出了荣萱堂,傅琮与傅玠两个忙着吩咐人备弓箭,傅珍等几个女孩子亦跟了出去。傅珺一向是随大流的,便也混在人群里去了后花园。   傅琮与傅玠是后花园的常客了,想来在居住于此的小动物们心中,这二人还是恶客。他们两个一拿出小弓箭来,那些什么仙鹤呀、鸳鸯呀、小鹿还有小兔呀,飞的飞跑的跑,呼啦啦全没了踪影。傅珈跟在后头急得跺脚:“二哥哥、三弟弟,你们别拿弓箭呀,看小鹿都跑没了。”   傅瑶也急道:“我们还没看呢,全给你们吓跑了。”   傅琮与傅玠哪里听得这些话,指挥着仆妇下人去围追堵截,傅琮将那颗大头摇了摇,一脸“不与你们计较”的表情,傅玠更是煞有介事地叹道:“唉,二姐姐和三妹妹便是妇人之仁,哪里懂得我们英雄肚肠。”   傅珈不依地娇声道:“我才不管你们什么英雄肚场狗熊肚肠的,我只要看小鹿。”说罢也顾不上什么亲疏了,拉着傅珍与傅瑶拦在两个捣蛋鬼前头,只不让他们动武。   傅珺只低头假装胆小,躲在人后闷笑。   一通混闹之后,便也到了饭时。一群萝卜头齐齐被管事妈妈带去了霜风梦晓轩。这里是一处敞轩,三间屋子皆是打通了的,门前屋后有菊圃,又种了金桂一株,另有三、五棵银杏树,此刻那满树的叶片犹带残绿,在秋风下飒然有声。   因是家宴,便也不讲究那许多规矩,众人皆在屋中坐了,并不设屏风,中间一张透雕喜鹊登梅四面攒牙子檀木八仙桌,桌上铺着大红锦缎,平南侯、侯夫人以及大房、二房、三房等长辈皆坐于此。姑娘与哥儿们便在傅琛的带领下,坐在一张稍小的黑漆嵌镙钿六仙桌旁,算是另开一席,倒也热闹。   平南侯心情不错,与傅庭、傅庚饮了几杯菊花酒。席上傅琛还做了一首应景的《秋雨》诗,得了侯爷赏的一块凤池古砚。傅庚亦赞说傅琛之诗工稳沉着、凝而不浊,便将自己亲手制的一匣子碧云春树笺予了傅琛。傅庭则赏了一块玉。   既是侯爷开怀,众人自是各有表示。侯夫人、崔氏与王氏亦皆赏了表礼笔锭等物。傅琛得了众人许多夸赞,又收了一堆礼,虽面上还绷着,眼睛却是笑弯了。   有了傅琛起头,傅琮与傅玠亦皆表演了一样拿手的。傅琮写了篇大字,也得了不少赏。傅玠是个好武的,便叫人端出一盘子粉团来,他拿了小弓箭射了几只团子,倒是赢得了一片彩声。   侯爷一时也来了兴致,便叫人将秋梨、柑桔、李子等鲜果子摆在条案上,搁在远处,他自取了把弓箭来,叫几个孩子们说想吃什么果子,当真是指哪打哪、百发百中。傅琮、傅玠两个看得眼睛都直了,直缠着侯爷要学艺,侯爷欢喜大乐,一手抱起一个来哈哈大笑。   满座中人见侯爷开心,亦是说笑不息,唯有王氏,虽也笑得仪态万方,却终免不了眸中一抹郁色。大房、二房皆有子嗣,唯有三房孤清,她心中又怎么能真正开怀?   傅珺远远瞧见了,心中也有些黯然。   散席后,几个孩子早就得了侯夫人同意,去了前湖泛舟摘莲蓬。傅珺却不想去。一者是因为王氏心情不好,她有些担心;二者却是因为自落水后,她心里便留下了阴影。当初她便是在前湖落的水,至今看到那片大湖,她心中还有些发寒。   “四妹妹不去么?”傅珍不知何时踱了过来,轻声问傅珺道。   傅珺便道:“不去了,我有些乏了。”   傅珍凝视了她一会道:“四妹妹可还是记着那件事?”   傅珍这是明显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在傅珺并不介意,反倒干脆地承认:“妹妹至今心有余悸,所以还是不去了。”   傅珍的左嘴角便又抽了一下,口中的话却说得温柔:“也是,妹妹既是怕了那还是回去歇着吧。”   新人新书,请大家多多支持,推荐+收藏多多益善。在此拜谢了。    第025章 更新时间2015-6-17 8:54:01 字数:5928  傅珺实不欲与傅珍多说,只嗯了一声便去寻王氏了。她总觉得傅珍的心理有些阴暗,自卑又自负。现实中的她只能谨小慎微地活着,却在心理上膨胀得特别强大,瞧不起所有人。不能说她心理不健康,但也不容乐观。   傅珺觉得,傅珍之所以如此,与她所处的环境以其本身处世态度皆有关系。不过,这些不与傅珺相干。她还能管别人怎样活着不曾?只要不犯到自己头上来,大家就客客气气地做姐妹也挺好的。   与王氏回到了秋夕居,傅珺好生睡了一觉,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梳洗打扮后,便与傅庚、王氏一同去了后花园。   今儿晚上阖府皆在大花厅里家宴,还要拜月、分食月饼。傅庭特为叫了一班小戏,便在那水榭里装扮起来,就着水色天光与漫天的霜华,众人一同赏月听戏。   晚宴的规格比午宴要高些,花厅里设了一座紫檀木螺青缎绣秋江月夜图六扇围屏,男女分席而坐。花厅里窗格门户尽皆撤下,以冰丝绢做成的隔扇横在前头,又有嵌珐琅桃花烛台上插着明烛,罩着堆纱罩子,灯影绰绰、明光耀眼。   花厅前置了一张大香案,一张红毡自花厅直铺到香案下。香案上供着月饼、西瓜、红枣、李子、葡萄等果品,香案四角各燃着一支儿臂粗的红烛,将四下里照得透亮。   开席前,平南侯先领着阖家老小,于香案前焚香拜月。各房皆按长幼次序挨次焚香,待事毕方叫撤下香案,众人这才入了席。   一时间便见花厅里锦裀绣褥、轻纱袅罗、金樽玉壶、冰盏晶灯,说不尽的繁华,道不完的富贵。那班小戏也开了锣,长韵短调隔水送来,散入满园的月色中。傅珺坐于席间,只觉得恍若梦中,感觉极不真实。   当此良夜,共对婵娟,这一夜的平南侯府可谓笙歌乱耳、锦绣盈眸。唯一的插曲发生在分食月饼时。   月饼是大厨房做的,搁在一只白底青邢窑荷叶盘里呈了上来。饼皮儿上雕着富贵牡丹的图案,直径约有五、六寸,已切成了若干小小的三角形状,只待着分发给众人。   今儿这家宴乃是崔氏一手操办的,她又是出身世家,便依足了规矩一直站在侯夫人身旁服侍,不肯稍坐。凡上菜皆是她先试尝一口,方再换了干净的筷子挟给侯夫人。倒是张氏,因久病方愈,侯夫人怜她身子不好,叫她坐着只管吃酒听戏。   此刻月饼呈了上来,自是由崔氏先尝了一口。谁料,这一口尝罢,崔氏的面色突然就变了,蹙着眉头回身便向身旁站着的大丫鬟翠轩轻声说了两句话。   翠轩听了崔氏所言后亦是面色微变,左右瞧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到这里,便不动声色地退出了花厅。这里崔氏便又向奶娘周妈妈使了个眼色,又看了那盘月饼一眼。周妈妈立刻会意,招手叫了个小丫头过来,悄声吩咐了两句,那小丫头便将那盘子月饼端了下去,周妈妈亦跟着出去了。   随后崔氏曲了身子,向侯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话。神色焦急中带了两分委屈,眼圈亦有些微红。   侯夫人听罢崔氏所言,第一个反应便是向侯爷那头望了一眼。隔着屏风上的秋江与明月,却见那桌一切如常,想是未曾发现此间的异样。   侯夫人凝眉思忖片刻,便安抚地拍拍崔氏的手,示意她放心。随后便抬高了声音笑道:“罢了罢了,二郎媳妇倒有这般巧的心思。”说着便转头吩咐于妈妈道:“于家的,你去将二郎媳妇新制的月饼呈上来,咱们也尝个新鲜,那旧式的便罢了,不必呈上了。”   侯夫人既然发话,众人自皆遵从。一时间只见小丫鬟们端上了新的月饼上来,却是指肚大小的极小的月饼,饼皮莹白如玉,甚至能看得见里头红色的馅儿芯,做得十分精致。   傅珺自是将这一切瞧在了眼里,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知道肯定是前头的月饼出了问题。好在这一幕发生得的极快,席上众人又有一多半心思皆在那戏文上,倒没多少人意识到盘中月饼的变化。傅珺还特意留心了下张氏的反应,却见她手里拿着帕子,正在为戏文里的人物落泪,根本没往这头看一眼。   傅珺尝了一口面前的袖珍月饼,味道甜而不腻,饼皮软硬适中,馅心口感细滑,比前世的月饼亦不差多少。座中人等对这样小的月饼倒皆觉着有趣,唯有傅珍在看到月饼的时候,眼神微微一闪,抬眼看崔氏时,那左嘴角便又抬起来了。   不知道这位大姐姐心里还能瞧得起谁?傅珺对此深表好奇。   这段小插曲如同一枚投入湖中的小石子,并不曾激起太大的涟漪。大家依旧赏月吃酒听戏,直顽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   次日恰逢四日一轮的休沐,傅珺享受到了前世双休的福利。只是在这个时空里,身为子女是不可能睡懒觉的。虽然侯夫人吩咐下来晨起她要多睡会,叫众人不必请安。但王氏这里的定省傅珺却必须遵从。   去正房请过安后,傅庚见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温暖,风也不大,便吩咐人关上秋夕居院门,又叫几个妥当的丫头去小书房将书抬了不少出来,由他亲看着晒书。   秋夕居的一应人等便皆忙碌起来,搬书的搬书,拿凳子的拿凳子,不多时便铺了满院子的书。傅珺想起自己房里还有一本“宝书”,便也要拿出来晒。王氏便笑道:“那本书可不能晒,纸晒脆了不是顽的。”   傅珺老脸一红,嗫嚅地点头应是。她无知了。在这个时空她就是个没文化的半文盲。   傅珺正在暗自唾弃自个儿,青蔓却悄没声地踅了过来,问傅珺道:“姑娘,这些字儿上又没有水,为什么要晒呢?”   傅珺一听,得,比她更没文化的人来了,心中立刻平衡了许多。涉江在一旁便笑道:“那晒的不是字儿,是书。”   青蔓不解,一双眼睛睁得圆圆地:“这不都一样么?那字儿不就在书上么?”   涉江见这是个说不通的,忍不住掩口笑道:“是是是,咱们青蔓说得对。”   青蔓便一脸了然地道:“我就说么,这些字儿定是夹在纸上久了,拿出来晒一晒,便又新鲜了。”   这话一说,傅珺也乐了,便连王氏亦是满面的笑意,沈妈妈便笑着对青蔓道:“依你说,这字儿晒新鲜了又能如何?还能吃不成?”   青蔓一想,也是,还没听说这字儿是能吃的。这么一想她便又混乱了,两条眉毛拧得死紧,一脸苦恼之色。   王氏见这丫头有趣,便招了她过去逗她说话。青蔓向来口齿便给,又带着几分憨气,引得王氏笑个不停。   一屋子人正自取乐,忽听有人拍门,有小丫头便去应了门,回来禀告道:“二太太身边儿周妈妈来了,说是二太太请太太去西花厅,有要事相商。”   王氏先是斜倚在美人榻上的,此刻闻言不由坐直了身子,面上的笑容也淡了两分,对沈妈妈道:“妈妈去看看是什么事儿。”   沈妈妈敛首应是,跟着小丫头匆匆去了。却见秋夕居的院门口,果然正站着崔氏的奶娘周妈妈。   沈妈妈忙一脸笑容地道:“哟,怪道今儿个树上有喜鹊叫呢,原来是贵客临门。”   周妈妈此刻正有些不喜。方才叩门之后,那小丫头开了门也不说请自己进去,倒将自己丢在这大门口。这三房也太不知礼数了,果真庶出的便是如此。   此时见沈妈妈亲自出来相迎,周妈妈心中才缓过来一些,面上的笑容倒还殷切,道:“老姐姐又说笑了,我们哪里当得上贵客二字。”   沈妈妈便歉然地道:“方才是我们简慢了,周姐姐莫往心里去。今儿我们爷要晒书,说了不许外人进院儿的,还令人锁了院门儿,我们太太也正不自在呢。”   周妈妈出身大汉朝第一世家,耳濡目染,自是知晓书本对一个家族来说有多么珍贵。听了沈妈妈所言,心中的不喜便又去了三分,笑道:“原是我来得不是时候,还请老姐姐莫怪。”   沈妈妈忙笑道:“周姐姐说哪里的话。却不知周姐姐说二太太请我们太太过去,是怎么一回事?”   周妈妈神色微敛,正色道:“我们太太叫请了大太太、三太太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沈妈妈见状,便知这是确实有事了,便道:“既如此,我便去回我们太太,过后一定到。”   周妈妈本便是来传个话的,见状便点头道:“如此便好。我且先回去复命,劳驾老姐姐代为传话吧。”   沈妈妈连称不敢,目送着周妈妈去得远了,方才回到了正房。将事情细细回禀了王氏。   王氏见她说得郑重,倒也不敢怠慢。当下便要了衣裳来换,又叫盈香替她重新梳了头。   因着廊前阶下站了一地的丫鬟妈妈,王氏便也未就此事多做议论,只静静地端坐镜前,由着丫鬟们服侍。   傅珺看着镜中的王氏,心中泛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这件事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简单。作为一名前警察,她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今天她必须跟王氏一起去。   而现在的问题是,王氏是肯定不会带着她的。她这个呆萌的娃儿只有被清场这一条路走。   想到这里,傅珺便上前牵住王氏的手,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努力卖萌装嫩,心中不住默念:带我去,带我去,带我去……   王氏垂头看着傅珺,“噗”地一声笑了,道:“棠姐儿这是要跟娘去花厅么?莫不是想去花园玩不成?”   傅珺想了一想,先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   傅庚此时恰走了进来,见状便笑道:“棠姐儿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的,却是何意?”   王氏对这个女儿那是极为了解的,便笑道:“我方才问她是不是想跟我去花厅,又问她是不是想借机去后花园玩。她这点头是说,要去花厅。摇头是说,不去后花园。”说罢又问傅珺:“娘说得可对?”   傅珺大力地点头,面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傅庚便哈哈笑道:“知女莫若母,知棠姐儿者莫如晴儿。”这话却颇有调笑之意了,晴儿原是傅庚私下里对王氏的昵称。   王氏面上一红,对着镜子横了傅庚一眼,嗔道:“又来满口胡唚。”傅庚微笑不语,转身出了屋子,自去巡视他那些书去了。   王氏便弯下身子,摸摸傅珺的脑袋柔声道:“娘要去花厅议事,那没什么好顽的,棠姐儿留在家里可好?”   傅珺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跟着王氏的,见王氏不同意,而她自己也实在做不出一哭二闹的那套戏码,便只得拉着王氏的一只袖子,一个劲儿地摇呀摇,口中软软糯糯地央求:“娘亲……”   这一声唤那真是拐了山路十八弯还不止,嗲得傅珺自己都要起鸡皮疙瘩。这却是她模仿了傅珈的。傅珈是个最会撒娇的主儿,傅珺每天看着,不会也会了。   见了傅珺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沈妈妈不由地便想起王氏幼时的样子来,那一颗心真是软成了水了,哪里还忍得下,便低声劝王氏道:“太太,棠姐儿难得想要出趟门子,您看……”   那边蒋嬷嬷也早软了心肠,亦在一旁帮腔道:“正是呢,太太,棠姐儿整/日/闷在院子里,又不爱说话,倒要多出去走动走动才好。”   王氏被她二人说得意动。细想下来,傅珺年岁还小,字儿都没认几个,带去了也没什么。况且今儿院子里晒书,小孩子家只能闷在屋里,着实可怜。她不由动了慈母心肠,便伸手在傅珺脑门儿上轻轻弹了一下,笑道:“罢了罢了,一屋子的人替你说好话,我要说个不字儿便是不慈了,便跟着娘去罢。”   傅珺大喜,十分自觉地坐去梳妆镜前,涉江与青蔓便给她梳好头发,又见她穿着一身茜红色的小袄裙,却是没上过身的,颇能出得门,便也未曾替傅珺换衣裳。   母女二人收拾停当,带着沈妈妈、怀素、蒋嬷嬷与涉江四个跟的,一同出了秋夕居,来到了议事的西花厅。   此刻,张氏与崔氏皆在明间里坐着吃茶,看样子亦是才到不久。见王氏来了,二人俱都起了身,妯娌三人相互见礼问好。见了傅珺,张氏与崔氏倒都不曾露出异样来,想是因为傅珺年齿尚幼,家中之事便是说了她也不懂,便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王氏便叫涉江与青芜将傅珺带进了西次间里,叮嘱傅珺要乖,又着她二人好生照顾着,才回到明间落了座。   待小丫头为王氏上了茶后,张氏便先行开口问道:“却不知二弟妹将我们叫过来,所为何事?”   崔氏微蹙了眉,细声道:“今儿我叫了大嫂嫂与三弟妹过来,却是为着昨儿晚上月饼的事儿。”   张氏与王氏皆是面现讶色,张氏更诧异地问道:“昨儿的月饼如何了?”   崔氏看了张氏一眼,道:“昨儿大厨房做的月饼,饼皮儿里搀了栗子面儿。好在我先尝出了不对劲儿,叫人换了我家里送的月饼来,方遮掩了过去。”   王氏闻言微微一愣,张氏亦是面带疑惑地道:“栗子面儿?那又如何?怎么……”说到此她突然住了口,面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原来张氏前些时犯了寒症,医生便嘱她平日要多吃些羊肉,而这栗子与羊肉恰是相忌的。而更糟糕的是,侯夫人立秋之后也病了,遵医嘱隔一日便要吃一盅羊羔羹,与栗子又是犯冲的。   如此一想,张氏的脸色不止难看,简直可以用面沉似水来形容。大厨房里的灶上事宜,一向是由张氏打理的。昨儿的家宴虽由崔氏操办,但那也是因为张氏身子不好,才在开宴前一天由侯夫人托给了崔氏,崔氏亦不过是按着张氏之前的布置行事而已。而今厨房做的月饼出了问题,张氏首当其冲便要落不是。   张氏便沉声唤刘妈妈:“去叫陈富贵家的过来。”陈富贵家的总领着大厨房的差事,这事理应先寻了她来问话。   刘妈妈领命正要去,崔氏却唤住了她道:“妈妈且留步。”又转向张氏细声道:“陈富贵家的前儿伤了风,我便做主叫她家去先歇着,好全了再来。这事儿也禀过大嫂嫂的,想是大嫂嫂忘了。而今管着大厨房的是赵有才家的。”   张氏听了这话,面上的神色已是难看到了十分。   这赵有才家的不是旁人,却是张氏的陪房。他一家子皆是张府的家生子,因颇有才干,便被张氏带来了侯府。赵有才管着傅庄日常出门的事儿,也有七、八年光景了,平素颇为得脸。赵有才家的以前在张府便做得一手好白案,又因张氏管着大厨房灶上的事,便被提上来做了副管事。谁想她头次/操/办中秋夜宴便捅了这么个大漏子,简直丢尽了长房的脸。   见张氏沉着脸说不出话来,崔氏便又细声细气地道:“因着事出突然,我也不敢擅专,禀了老太太后,昨儿晚上便将大厨房所有当值的人皆扣下了,连着库房钥匙也一并封存,又请老太太派了荣萱堂的人值守。现下大厨房当值人等皆在梢间儿里侯着,等着问话呢。”   崔氏说这些话时,面部表情淡然,肌肉动作亦十分放松。这并不奇怪,她昨天的惊慌委屈,是因为那场家宴是由她一手操办的,突然间出了事,自然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而后发现错在旁人,此刻她便悠闲了下来。   倒是张氏,虽然满面的怒意,然而她的嘴角却是放松的,这与一个人生气时该有的微表情十分不符。而傅珺更在意的是,当最开始崔氏说起栗子面儿时,张氏面上惊讶的表情维持了至少三秒钟。   微表情定理:惊奇或害怕的表情在脸上只要超过一秒,即为假装。   由此可知,栗子面儿的事情,张氏最晚在今天之前,应该便已知晓了。而今她却如此作态,傅珺直觉这里头有猫腻。   此时张氏听了崔氏的话,气息略平,面含愧色地道:“还是二弟妹想得周到,我方才也是太急了,竟将陈富贵家的生病一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差点冤枉了好人。”   崔氏笑道:“大嫂嫂太谦了。我也是头一遭遇见这些事儿,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大嫂嫂多多提点。”   张氏点头道:“妹妹无需多礼。我想着,咱们且别在这里说客气话了,还是先将那赵有才家的叫上来问话是正经。”   崔氏便道:“正是这话。”   这里张氏便叫人去叫赵有才家的。不多时,便见一个身形高瘦的妇人,穿着身褐色衣裙,发上插着两根银簪子,面容憔悴,跟在个小丫头身后走了过来。尚未进门,这妇人便先在厅外跪了下来,口中直喊“奴婢冤枉啊,冤枉啊!”   张氏见状倒气得笑了,崔氏亦笑道:“我们又不是那公堂上的官老爷,你喊的哪门子冤?若真要喊冤,少不得叫了五城兵马司的兵爷们带了你去,却不知你敢不敢?”说罢微微一笑。   请朋友们多多支持,推荐和收藏多多益善。谢谢了。    第026章 更新时间2015-6-18 8:59:13 字数:3225  赵有才家的闻听崔氏此言,身上不由打了个颤儿,忙道:“奴婢不敢。”   一旁的刘妈妈便道:“还不进来回话,杵在门外等着人叫请么?”   赵有才家的这才讪讪地起了身,脸涨得通红,跨进房门,依旧是跪了,却不敢再喊冤了。   张氏面上是一派隐忍的怒色,沉声问道:“你是怎么当的差?昨儿那月饼怎么是栗子面儿的?难道没人告诉你府里的忌口么?”   赵有才家的磕了个头,急急地回道:“回太太话,奴婢自是知道栗子面儿是不能用的,奴婢昨天和面时只用了菱角粉、茯苓粉和面粉,并没有用栗子面儿。奴婢真不知道那栗子面儿是怎么掺进饼皮儿里的。”   张氏怒道:“月饼现还留在厨下呢,便是铁证,你却来狡辩,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赵有才家的吓得浑身乱颤,只跪地磕头,口中不住道:“奴婢自昨儿晚上起便没睡,一直在细细回想和面时用的料。果真奴婢并没用栗子面儿,奴婢可以起毒誓,奴婢若是错手用了栗子面儿,便叫奴婢一家子立时死在这里。”   赵有才家的前年才得了个老来子,夫妻两个爱若珍宝,此刻她拿这个疼到骨子里的宝贝儿子起誓,倒像是果真不曾做错了似的。   张氏见状又有些迟疑了起来,面上神情不定,一时未曾说话。   一旁的崔氏却不紧不慢地道:“主子问话,你不说回清楚了,却在这里赌咒发誓,这又是什么理儿?你且说说,若不是你出了错,那栗子面儿又是怎么掺进饼皮儿里的?难道不是你一手和的面、调的馅儿么?”   赵有才家的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是……是奴婢一手……和的面……调的馅儿。”   崔氏又问道:“你做这些事儿时,可有旁人插手?”   赵有才家的说话声音更是发颤了,道:“不……不曾。”   崔氏再追问道:“面和好后,可有旁人靠近过?”   赵有才家的依旧颤声回道:“不曾。”   听罢此言,崔氏忽然便笑了起来。   她原是弯眉小口的秀气面相,论美貌不及王氏,论清婉不及张氏,却胜在生了双妙目,那眼睛里永远像是洇着一层薄雾似的,带着三分迷蒙之色,叫人一眼看不尽。此刻她这般轻笑,雾眼微弯、红唇轻启,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   然而,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既冷且硬,无丝毫柔婉。只见她边笑边道:“这妈妈也真是奇了。明明此事系你一人所为,却偏要说自己不曾出错,偏要人一句句问到底去,方才承认错皆在你一人身上。”说罢,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赵有才家的面上露出了一丝绝望,整个人几乎瘫坐在地。傅珺见了,心中升起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赵有才家的没有撒谎,傅珺通过微表情可以确定。只是,在如今的情况下,仅仅知道此人没有撒谎是无用的,所谓“口说无凭”,还必须有证据来证明她不曾撒谎才行。   张氏想来亦是明白其中道理的,她轻轻咳嗽一声问道:“你且再细想想,看有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证明你不曾错用过栗子面儿?”   赵有才家的擦了把脸上的汗,拧起眉头,拼命回忆前事。傅珺见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的某一处,眼球微微颤动,神情紧张,便知她并非作伪,而是真的在努力回忆昨天发生的事情。   忽然,赵有才家的眼中一亮,似是想起了什么,冲着张氏磕了个头说道:“奴婢想起来了,有件事……有件事能证明奴婢不曾错用了栗子面儿。”   张氏忙问道:“什么事,你说说看。”   赵有才家的便道:“回大太太话,奴婢刚才想起来,昨儿下晌奴婢领过食材后,库里清点了一回,各样米面油数量皆已入册,随后那库房便封了,奴婢们忙着夜宴一事再不曾开过库。再后来二太太又派了人来,将库房的钥匙也收了去。奴婢想着,太太只需将那帐册子拿来合一合上头的数量,再将那栗子面儿现过了秤,若果然不曾少,便可证明奴婢昨儿并不曾错拿栗子面儿。”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连躲在一旁的傅珺都觉得,这赵有才家的还挺有急智的。   张氏一听还有此法,面上便是一喜。再细细想了想,果然使得。因侯府治家颇严,严禁家中仆妇私下挟带,进府当差都是要先行搜身的,因此除了采买的以外,府中其他下人想要带东西进府绝无可能。   此外,大厨房因关系到府中上下人等的入口之物,管理更加严格,不仅有专人看管,还定下了三日清点一次的规矩。日常采买、领用东西皆需记录在册。若可证明现存栗子面的数量与前面所记数量相符,则赵有才家的说的便是实话了。   张氏便征求崔氏与王氏的意见,她二人自是没有异议。张氏行事却也周到,叫了刘妈妈、沈妈妈与周妈妈三个共同行事,带着几个仆妇去了库房,不只将栗子面儿带了出来,茯苓粉、菱角粉和面粉亦都带了过来。又叫仆妇抬了一架秤过来。   不多时,几样食材俱已送到,管库的妈妈亦将几本帐册子呈了上来。   张氏犹豫了一刻,便对王氏与崔氏道:“二弟妹、三弟妹,兹事体大,你们看要不要叫几个妈妈守在花厅门口,以防走漏消息?”   崔氏与王氏对视一眼,王氏点头道:“也好。”崔氏却蹙了蹙眉。   张氏便对崔氏苦笑道:“还望二弟妹体谅,我……这也是为着避嫌。”   赵有才家的乃是张氏陪房,而今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张氏此举实属无奈。崔氏一想便即了然,忙道:“嫂嫂也实在太过于谨慎了。”   张氏摇摇头道:“这还是我的不是,二弟妹莫要再说了。”说罢转头吩咐刘妈妈,“妈妈叫几个人将花厅门口守住了,无令不得擅出,可记下了?”   “是,老奴这就去。”刘妈妈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几个粗壮的仆妇守在了花厅门口。   这里众人便当堂将食材过秤并核对帐册。核对出来的结果,却是让赵有才家的放下了心。   栗子面的数量果真与半个月前相同,一钱未少。菱角粉、面粉与茯苓粉亦与她昨日领取的数量合得上。这是极好的物证。   张氏一直紧绷的面色,至此时方才放松了一些,对赵有才家的和声道:“虽错不一定在你,但你也不是无错。”   “正是。”崔氏放下茶盏,淡淡地接口道,“妈妈错便错在不曾在月饼上桌前试味儿。若能事先尝出异样来,何至于闹到今天这步田地?”   赵有才家的叫屈道:“回二太太的话,奴婢事先尝过味儿的,二太太不信可以问灶上的李婆子与张嫂子,她们看着奴婢尝过了之后,方才将月饼交给上菜的妈妈呈上去的。”   “哦?”崔氏眼中飞快地划过一丝情绪,淡声道:“那便叫她们上来问清楚罢。”   便有小丫头去叫了李婆子与张嫂子过来,由崔氏亲自问话。她二人皆证明赵有才家的确实是试过味儿后,才呈上月饼的。   赵有才家的此时已是心中大定。此事不仅有物证,更有人证,她便有错也不大,有大太太在,想必也不会罚得太重,不过革些银米罢了。想至此,她的面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来。   崔氏将赵有才家的表情看在眼中,左嘴角微微一勾,做了个表示“轻蔑”的微表情。傅珺直觉事情恐怕不妙,赵有才家的高兴得太早了。   果然,却见崔氏转向张氏,轻轻柔柔地道:“大嫂嫂,依我看哪,这赵有才家的是不能再留在大厨房里了。”   张氏表情微微一寒,回视了崔氏一眼方问道:“二弟妹何出此言?”   崔氏却是笑得全无城府,道:“虽赵有才家的不曾错用了栗子面儿,可她一个专做点心的,竟尝不出点心里的异样来,还要我这个做主子的来尝,这却说不过去了。”   说到这里,崔氏停了一下,眼风扫过堂下,却见赵有才家的此时面色又白了。她不由心中冷笑,口里继续道:“还好昨儿只是饼皮里混进了栗子面儿,若有朝一日旁的什么东西混在吃食里,她一样尝不出来,难道也要主子亲自替她尝么?大嫂嫂看,妹妹说得可对?”   张氏不语,面色却已是沉了下去。   崔氏这话可谓诛心,用意十分险恶,张氏怎会不知?   垂首沉吟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张氏的神情里有着一丝果决,沉声道:“二弟妹说得对,赵有才家的确实不能再在大厨房当差了。服侍主子如此不精心,须得重罚才能服众。”在说到“服众”二字时,她故意看了崔氏一眼。   崔氏却根本不曾抬头,只微垂眼眸看着面前的茶盏,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   张氏咬了咬牙,转向赵有才家的道:“赵有才家的,你身为大厨房副管事,当差粗率、事后又不知悔改,这管事的差事我看还是卸了的好。”   “太太……”赵有才家的哀叫一声,人已瘫倒在地。   众人亦皆吃了一惊。赵有才家的可是张氏的陪房啊,没想到张氏下得如此狠手。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第027章 更新时间2015-6-19 8:43:12 字数:3370  却听张氏继续说道:“你行事如此轻慢,想是仗着是我的陪房,你男人又在大爷跟前得脸儿,平素作威作福惯了,渐渐地连主子也不放在眼里了。既是如此,我这便给大爷去信。你一家子便去庄上呆些时候吧。何时想清楚了主子是谁,你又是谁,何时便再回来。”   张氏话音落地,崔氏蓦地抬起眸子,诧异地看了张氏一眼。便连王氏亦是难掩面上讶色。   “太太?”赵有才家的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张氏。   她原本以为革去差事已经到头了,没成想张氏居然将他们一家子都赶去了庄子上。以她之过,并不至此啊!   赵有才家的看着张氏,张氏的一双眸子也沉沉地了过来,眼神莫测、表情冷凝。不知何故,赵有才家的只觉得后背一寒,心头打了个突,竟连骨头缝里都冒出冷气来。她不由浑身冷战、喉头颤抖,连讨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氏冷冷的声音又再度传了过来:“以你之错,原还得再领十板子。看着你是我的陪房,这十板子且先记下,也算全了你我主仆一场的情面。来人,把赵有才家的先带下去。”看张氏的意思,是待此间事一了,就要将赵有才家的发送去庄子上了。   张氏话音落下,便有几名粗壮的仆妇上来,将赵有才家的拖了下去。为防她乱说话,她口里还被塞上了布巾。这一路拖行众人皆看在眼里,便是天大的脸面也没了。   人被拉出去后,西花厅里的三位主子,一时皆有些沉默。崔氏借着喝茶之机扫了张氏好几眼,却见对方面色阴沉,眼神微闪,显是在考虑着什么事情。   不知为何,崔氏心中涌上了一丝不安。她总觉得张氏今日用此重典,必有他意。   张氏蓦地开口道:“赵有才家的虽已领罚,然那栗子面儿是如何混进饼皮儿里的,却还是没查出个结果来。依我看这才是大事儿,需得细查。”   说这些话时,张氏的语气十分平稳,完全听不出才被人断了一只臂膀的恼意来。   崔氏便点头道:“大嫂嫂说得很是。只是而今要怎么个查法,妹妹却一时没了主意。”   张氏轻笑了一声,不凉不热地道:“二弟妹最是个有主意的,何必如此谦虚。”   崔氏羞赧地垂下头来,轻声道:“大嫂嫂过奖了。看方才大嫂嫂行事,妹妹才知何为杀伐果断。果然妹妹是比不上大嫂嫂的。”   张氏闻言眉尖一凝,随后又放平表情,淡淡地道:“既是二弟妹说我这做嫂嫂的杀伐果断,少不得我今儿也要将这事查个清楚,给妹妹一个交待。”   说罢也不待崔氏回答,张氏又继续道:“方才我细想了想,既是栗子面儿数量未少,赵有才家的也没用过栗子面,那么问题便定是出在面粉、菱角粉与茯苓粉这三样食材里,说不得这里头的一两样便不那么干净。二弟妹觉得可是?”   崔氏早在栗子面数量无异时,便已隐隐有了感觉。而今见张氏果然问了过来,心中早有防备,自然回答得滴水不漏,道:“大嫂嫂所言甚是。”   张氏便唤了小丫头过来,将那装面粉、菱角粉与茯苓粉的口袋打开,又将现在大厨房剩下的唯一的管事,便是方才的那个张嫂子唤过来,叫她细细检视四样食材。   张嫂子是个十分丰腴的妇人,此时尚还未从赵有才家的事情里回过神来,浑身的肉隔衣而颤,战战兢兢向堂上三人磕了头,方才过去检查。   她按着先闻、再看、后尝的顺序,从面粉开始查起,待查到茯苓粉时,她的面上便露出了一抹异色,   这神情被张氏敏锐地捕捉到了,便问道:“怎么了?”   “婢子再看看。”张嫂子声音微颤,似是还不敢肯定,又取了一小匙茯苓粉来,对着光细细地看了,再以小指勾出一点来尝了尝,方才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太太的话,婢子觉得这茯苓粉……不对。”   “哦,是怎么个不对法?”张氏问道。   “婢子……婢子尝着……这里头有栗子面儿的味儿。”张嫂子回道。   “什么?”崔氏坐不住了,搁下手中的茶盏问道。   张氏亦道:“你说这茯苓粉里有栗子面儿,你确定么?”   张嫂子又磕了个头道:“婢子可以确定。”   崔氏却是不放心,便叫周妈妈:“去看看她说的可对。”   张氏微微一笑,亦吩咐刘妈妈:“也请妈妈去看着。”   两位妈妈各领主子之命,将那茯苓粉细细查看了一番,又尝了一尝。随后周妈妈便对崔氏点了点头,面色有些难看。刘妈妈亦回道:“回太太,确实里头掺了栗子面儿。”   “这倒奇了。”张氏不冷不热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茯苓粉里掺了栗子面儿,这是糊弄主子呢,还是欺主子没见过世面呢。”   崔氏面上一直保持的微笑,终是被这句话震出了一丝裂痕。她抽出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并不曾说话。   张氏亦不看崔氏,只淡淡地吩咐道:“来人,去把管着大厨房采买的人叫过来。”说到这里她忽地一顿,作势轻轻敲了敲额角,对崔氏道:“瞧我这记性,管采买的是哪个妈妈来着,二弟妹记性好,也提点嫂嫂一句儿。”   崔氏此时又恢复了方才的微笑表情,柔声道:“是冯家的管着这事儿。”   这冯家的却是崔氏一手提上来的人。   “可不是,”张氏笑道,“还是二弟妹记性好,便是冯家的。”又向身旁侍立的馥雪道:“这冯家的想是不在梢间儿里呢,你多带几个人去,将她叫过来。”说罢又看着崔氏笑道:“二弟妹看着,嫂嫂这般处置可妥当?”   崔氏心中早有成算,此时闲闲地啜了口茶,云淡风轻地道:“依着妹妹看呢,既请了冯家的,那贾妈妈也要一并请来才是。须知冯家的也是才接的手,前头一直是贾妈妈管着采买上的事儿来着,只叫冯家的过来,怕是不妥吧?”   张氏看了崔氏一眼,唇角一抬,笑道:“也好,便听二弟妹的。”   于是张氏又叫人去请贾妈妈,派出去的人却是绕开了二房,只叫三房的人去请贾妈妈,大房的人则去叫冯家的。崔氏自是知晓其意,倒也不急,依旧闲坐安然。   此时因着光照的关系,三位主子已换坐至西侧的扶手椅上,却是背对着傅珺而坐了。而傅珺却没注意到这些,她还在思索大厨房采买上的事情。   对于府里下人们盘根错节的关系,她并不了解,只从方才的微表情分析出,那个冯家的一定是崔氏的人,而崔氏又拉上了侯夫人那里的贾妈妈,是想要借势的意思么?   大房与二房在大厨房这一块的争夺,只剩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他们争他们的,原与三房无关。恨只恨侯夫人却拉王氏下了水,虽只涉足了一小段时间,但这种事情,只要沾上了便是事。此刻傅珺唯一的愿望便是,今天的事不要惹上三房才好。   约摸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冯家的先到了,随后贾妈妈也过来了。因她是侯夫人身边的人,格外有些体面,张氏便叫人端了张小杌子过来,叫她坐着说话。   贾妈妈告了罪,斜签着身坐在侧首。冯家的却没有这样的礼遇,一进来便跪在了地上。不过她的表情倒还镇定。傅珺现在可以直接瞧见下头回话的人,不必像方才那样左右来回看了。   “你且说说,这茯苓粉是何时入的库?”张氏开门见山地问道。   冯家的看来事先并不知情,闻言便恭声道:“回大太太的话,茯苓粉是五日前采买来的,当天便记帐入册了。”   “你说的帐册,可是这一本?”张氏“啪”地将一本帐册掷在了冯家的脚边,却正是方才管库妈妈送来的几本帐册中的一本。   满屋里的人皆被张氏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冯家的也吃了一惊,她抬起头,不安地看了崔氏一眼,又看了张氏一眼,方才拾起帐本翻开看了看,旋即回道:“回大太太的话,正是这一本。”   “那便是了。”张氏说道,随后突然转向王氏,笑道:“嫂嫂有个不情不请,还请三弟妹借个识字的丫鬟于我一用。”   王氏不解其意,却也不曾多问,只笑道:“大嫂嫂太客气了。”说罢便吩咐了怀素过去。   张氏便对怀素道:“烦请怀素姑娘念一念那帐册上头的几条帐目。先念七月十七日采买的白茯苓粉。”   怀素依言走过去拿起冯家的手中的帐册,翻到七月十七日那一页,念道:“启泰号购白茯苓粉一斤,银五两七钱。”   张氏又道:“再念七月二十三日采买的白茯苓粉。”   怀素又翻到那一页,念道:“启泰号购白茯苓粉一斤二两,银七两整。”   张氏笑道:“再请怀素姑娘翻到六月初一那一日,念一念茯苓粉的采买帐目。”   怀素便又向前翻了数十页,方才找到那一条,念道:“源发号购白茯苓粉一斤,银五两一钱。”   张氏又道:“还请怀素姑娘看一看,自四月开始至今,这白茯苓粉皆是向哪几家买的。”   怀素便又开始翻帐篇子,房间里只听见一阵轻微的“哗啦”声响。没多久,便听怀素声音沉稳地道:“回大太太的话,府里自四月一日起至七月七日,皆是在源发号采买茯苓粉。自七月十七日起至今,则是在启泰号采买。”   第028章 更新时间2015-6-20 8:47:03 字数:3274  自怀素念帐目时起,冯家的面上的不安便越来越明显。待听到怀素突然念起了之前的帐目,她的额上已经沁出汗来。。   张氏看着冯家的,冷冷一笑,道:“一斤茯苓粉只要五两七钱银,一斤二两却要整整七两银子,这帐是怎么算的,我也不问妈妈了。我只问妈妈,为何不依旧例向源发号采买,却换到了启泰号?”   冯家的一句话都不敢回,只伏地跪着不住磕头。   启泰号是崔氏的陪嫁铺子,这事儿府里并没多少人知道。崔氏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张氏这是冲她来的。虽不知张氏是如何得来的消息,但看她此刻举动,想是恨自己方才逼着她重罚了赵有才家的,才有了这番举动。   崔氏心中却真有些悔了。早知道刚才便不那么逼着张氏了,如今反倒让自己人陷了进去。好在她事先防着一手,而今却也不怕。想至此,她便向贾妈妈那里扫了一眼,随手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然后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杭州云雾,是她最爱的味道,清浅缭绕、从容淡和。她抬眸,眼风扫过张氏,眸中隐着淡淡的不屑。不过是个寒门出来的小户女子,仗着爹会钻营做了高官,才能与她这大族嫡女做了妯娌。而今看来,手段还是太生硬了些。而这吃相么,也有些难看。真是叫她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贾妈妈自是收到了崔氏的目光。她略一思忖,便站起身来陪笑道:“大太太,可容老奴说两句?”   张氏收回看向冯家的目光,对贾妈妈温婉一笑,道:“妈妈说的哪里话,有什么您尽管说便是。”   贾妈妈便笑道:“这件事老奴却是知道的。那源发号换了东家,东西便不如往日/好,老奴便禀了老夫人,老夫人从几家里选了启泰号,说是老字号,东西精致。恰这时候冯家的接了采买一事,故而便从她手上开始了。”   张氏闻言,舒眉一笑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多谢妈妈提点于我。”   贾妈妈忙摆手道:“老奴哪里当得起。”   张氏和声道:“贾妈妈且请坐。”又转向冯家的道:“既是如此,方才为何不说?还要贾妈妈来替你说。”   冯家的从进门开始便处于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丁点儿消息都不知道,所以方才她才不敢胡乱回答。不说总比说错好,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这点自保意识还是有的。   此刻见张氏问话,她依旧做出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颤声回道:“回大太太的话,奴婢……奴婢方才一慌,便没……没想起来。请大太太恕罪。”   “哦?你要我恕你的罪?”张氏问道。   傅珺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的声音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大胆的狗奴才,欺主竟到了这个份上!”张氏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拔高了几度,怒不可遏地道:“我先还以为是启泰号的货有问题,价格又比往常高出许多,这才叫人念了帐目来听。而今听贾妈妈所言,才知道启泰号竟是个极好的铺子。既是如此,那茯苓粉里又是怎么掺进了栗子面儿的?以前这种事情可从没发生过,只自你接管采买的差事后才有的。”   冯家的被张氏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呆住了,竟接不上话去。崔氏倒是想开口,可张氏根本不给她机会,又继续道:“是了,你定要说这未必是你的错,可能是旁人趁你不注意掺进去的。可你细想想,采买管事是兼管验货的,这里头能做手脚的只有你,旁人哪来的机会?那库房可是有专人看着的。必是你自己扣下了茯苓粉,又怕数量对不上,便以栗子面儿充数,是也不是?”   冯家的大惊失色,张口想要喊冤,张氏哪里容她开口,怒道:“闭上你的嘴!我知道你们这些管家的妈妈们平素都有些什么手段,也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再怎么着你也只是个奴才,没的奴才能越过主子去的。现今你就敢往茯苓粉里掺栗子面儿,那往后呢?是不是该往主子的吃食里下毒了?”   张氏的声音越说越高,最后那句问话简直是声振屋宇。崔氏一直想要开口从旁相劝,却被最后这句话给噎住了。   这正是方才她拿来堵张氏的话,而今张氏原话奉还,竟堵得她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冯家的此时是真的在发抖了。她伏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只高声叫着:“大太太,不是奴婢做的,真不是奴婢做的。”   张氏冷眼看着她道:“你自然是不承认了,我却有法子叫你认。”说罢,她便转向了贾妈妈,陪笑道:“还要劳贾妈妈走一趟,去搜一搜这冯家的屋子。她若动过手脚,屋里必干净不了。不止茯苓粉,其他的怕也不会少。”   冯家的一听这话,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嘴唇发抖,哀求地望着一旁的崔氏。   崔氏面上此时哪还有半分笑容,一张脸早就沉了下去。   怪不得张氏方才处置起赵有才家的手段这么狠,原来都是为着堵她的口。崔氏现在才明白过来,张氏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只怕这冯家的今儿也保不住了。   贾妈妈此时也不好再帮腔了。她已经为了启泰号的事开过了一次口。身为奴才,再有脸面那也是主子赏的,要识得眉眼高低。张氏盛怒之下,贾妈妈难道还能顶着干?就算她是侯夫人的人,张氏身为主子也有得是手段收拾她。   张氏倒也不为难贾妈妈,另派了自己身边的刘妈妈带着几个仆妇,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冯家的住处。   冯家的住在平南侯府后头的长安巷里,这里的住户俱是府中下人,此时大部分人皆在当差,巷子里只有些孩子跑来跑去。   贾妈妈带着人径去了冯家的住的屋子,因她家中无人,便直接砸开了门锁,一群人一轰而入。   刘妈妈却是个细心的,严令长房的人不许乱走,一律跟在贾妈妈身后行事。打开一间屋便搜一间屋,行动皆在贾妈妈的眼皮子底下。这是长房避嫌,防着有人说嘴,贾妈妈自是心中有数。   不多时她们便搜检出了一堆东西。仅银锭子便有三、四十两,另有头面首饰若干。不过这些皆不算什么,说是主子赏的也不为过。   可是,待有人搜出一篮子个大新鲜的鸡蛋、半筐鲜嫩的蔬菜和一篓细碳的时候,贾妈妈便开始摇头;待又搜出了一口袋约五、六斤上好的玉粳米时,贾妈妈的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了。最后,当一小瓮贴着侯府封条的蜂蜜落在贾妈妈眼中时,她已经完全无语了。   这冯家的实是太过于贪婪了。不说蜂蜜精贵,只那玉粳米已是十分难得。府里各房皆是有定例的,每月不过二斤而已,还不是每个主子都吃得上。她一个奴才倒比主子吃得还精细,这怎么说得过去?   一行人肩抬手提地回到了花厅,贾妈妈便向张氏复命:“禀大太太,这是从冯家的家里头搜出来的东西。并没找着茯苓粉。”   看着眼前堆成小山似的东西,冯家的自知大事不妙,只盼着张氏看在并没搜出茯苓粉的份上,对她网开一面,便伏地颤声道:“奴婢真没拿茯苓粉,求大太太开恩,求大太太开恩。”   张氏扫了她一眼,淡声道:“这个恩我可不敢开。这玉粳米一斤要一钱银子吧?这一口袋你一年的月例都不够。这还罢了,还有这蜂蜜,上头还贴着府里的封条呢,别告诉我这是主子赏的,这些东西从哪来到哪去,我心里皆有数。倒是我小瞧你了,你连几十两银子一瓮的百花玉浆都敢拿,弄个一、二斤茯苓粉进屋自是更不在话下。”   冯家的头上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掉。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她只得求助地看着崔氏。却见崔氏管自低头抚弄着衣角上的绣花,根本便没往她这里瞧上一眼。   张氏又继续道:“你倒真是做得好管事,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便有如此进项。我当了这么些年的家,你这般人物却也罕逢。”   她这话极尽讥讽之意,难得崔氏听了纹风不动,还跟着道:“大嫂嫂说得有理。方才那赵有才家的也算罕物了,我也是吃惊了好一会子呢。”说罢便用帕子掩了唇,眉眼弯弯而笑。   冯家的已是弃子,崔氏十分清楚。不过,比起张氏损了一个陪房,她陪上个冯家的又算得了什么?冯家的去了,再安插旁人便是,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只有小户人家出来的,才会将这些事看得比天大。   崔氏一向自诩洒脱,此刻计算清楚,更是摆出一副淡然的表情来,看上去全无芥蒂。   张氏亦笑看了她一眼,也不接话,只向着贾妈妈道:“劳烦妈妈走这一遭,辛苦了。”又朝着下头的人道:“大家也都辛苦了。今儿这差事当得好,过后皆有赏。”   那些仆妇听说还有赏,自是人人开心。   张氏又沉声道:“冯家的自做了采买管事后,贪得无厌,贪墨公中钱物,而今物证俱全。来人,将她拖下去,先打二十板子。她如此贪墨,家中人等却不知悔怕,更不向主子言明,可见这一家子皆不是好的,也一并赶出府去,永不录用。”说罢,便叫人将冯家的拖了下去。   第029章 更新时间2015-6-21 9:23:41 字数:3179  比起赵有才家的犯的事,冯家的犯的错可要大多了,便是报官都够了。因此张氏虽用了雷霆手段,众人却也不得不服气。大太太可是连自家陪房都折进去了,旁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傅珺在西次间里也轻轻出了口气。   今儿这事应是到此完结了。大房与二房各自损折一人,总体说来还是大房吃了些亏。还好没三房什么事,这也是傅珺想要的结果。   然而,便在此时,傅珺忽然听到一个十分稚嫩的声音,颤巍巍地道:“回大……大太太,婢子……想起一件事来。”   这声音并不算小,何况这房中原本便十分安静,故而屋中廊下之人尽皆听见了这句话。   傅珺向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却见是个约摸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容貌清秀,眼神灵活,看着便有几分聪明相。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衫裤,立在贾妈妈的身后,正怯生生地望着张氏。   张氏似是很吃惊,傅珺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听出她声音里的讶异:“你是谁的丫头?在哪里当差?”   贾妈妈忙上前一步陪笑道:“回大太太的话,这丫头是才从下头挑上来的,现正跟着老奴学规矩,叫做慧儿。”   “原来是新来的,怪道如此眼生呢。”张氏道,旋即又端详了慧儿两眼,笑道:“倒还是个干净的孩子。”却对慧儿方才的说辞并未细问。   慧儿张了张口,又看了一眼张氏,随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向前迈了两步,声音依旧打着颤道:“大太太,婢子……婢子有事要回禀。”   张氏不语,却侧首向贾妈妈看了一眼。却见贾妈妈垂眸肃手,专心盯着脚下的地面,似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傅珺听见张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后问慧儿道:“何事?”   “婢子曾经看见过,有个……有人进过大厨房的库……库房。”慧儿怯生生地道。一面说,一面不安地抬起头来,眼睛不自觉地眨了两下。   她在撒谎!   这是傅珺的第一个反应。   从慧儿说话时起,傅珺便一直在观察她。她说前几句话时眼睛眨动的频率很正常,唯有说到这里时,眼睛连眨了两下。   说谎的微表情有好几种,不自觉地眨眼便是其中一种。   看着这个清秀的小丫头,傅珺脑中警铃大作。她不由走到门边,将自己隐在重重的帘幕里,透过缝隙更近距离地观察慧儿。   傅珺此举着实透着古怪,蒋嬷嬷与涉江对视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那小丫头的话她们也听见了,事情突然转了向,她们心中也隐隐不安,傅珺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却听崔氏的声音问道:“哦,你见过有人进了大厨房。那你且说说是何时看见的?所见者何人?”   慧儿道:“回二太太的话,婢子是前儿看见的,那人……那是个……美貌的大姐姐。”说到“美貌的大姐姐”时,慧儿的眼睛又眨了两下。   “你且将事情说清楚些。”崔氏说道。   “是。”慧儿怯生生地道,“前儿上晌,婢子被派去大花厅帮着擦洗器物,完了差事后,管事妈妈又着婢子去大厨房,向赵妈妈传一句话,婢子便去了大厨房。”   她口中的“赵妈妈”便是赵有才家的。   便听慧儿又续道:“婢子去了大厨房,却并未寻着赵妈妈,有个嫂子说赵妈妈在旁边院儿里的库房,婢子便去了旁边的院儿里。”说到这里,慧儿的眼睛又眨了两下。   “那然后呢?”崔氏又问道。   “然后,婢子在院门外唤了两声,里头并无人答应。婢子不敢进去,便往回走,谁知刚刚拐了个弯儿,便听见身后似有响动。婢子……婢子一时好奇,便倚在墙根儿那里偷瞧了一眼,见是个……是个生得极好的大姐姐,急急地自那间小院儿里出来,奔西面去了。”   说这段话时,慧儿却又不眨眼了。她的脸上基本没什么表情,就像是背书一样将上面一段话背了下来。   微表情定理:人在说谎话时,不会有与言语相对应的表情,往往会没有任何表情。也就是说,慧儿这一大段话,没有一句属实。   崔氏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问:“此事重大,方才怎么不说?”   慧儿吓得身子一抖,颤颤地道:“回二太太,婢子也是方才……方才看见了冯妈妈的脸,觉着眼熟,想起来婢子前儿在大厨房见过这位妈妈的。过后又想起大太太之前说的什么库房、茯苓粉、栗子面儿的话,婢子才突然联想到了这件事情上头。”   这话听着倒也合理。方才是冯家的先到,跪在堂前。贾妈妈是后来的,坐在侧首。从慧儿的角度确实看不见冯家的脸。直到冯家的被拖出去,想来她是那个时候看见的,于是想起了前事。   不过,傅珺可不管她说了些什么。言语是最会欺骗人的,微表情却不会,因为那是人类本能的反应。慧儿绝对是在撒谎,但她撒谎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口中的说那个“大姐姐”又是谁?   此时便听张氏道:“你既是想起来了,可还记得那丫鬟的长相?”   慧儿忙点头道:“婢子记得。因那大姐姐生得很好看,婢子还盯着看了好几眼。婢子看见她的左眼与鼻梁间,生了一粒胭脂痣。”   此言一出,王氏的脊背猛地一挺,傅珺更是揪紧了手中的帘幕,堂上的崔氏与张氏则齐齐转过头去,看向王氏。   左眼与鼻梁间生了一粒胭脂痣,且生得十分美貌,满府里只得一人符合这两个条件,便是王氏的贴身丫鬟流风。   因她容貌出众,王氏等闲不叫她出门。不过她生得实在是好,有限的几次出场,也叫府中人等记得了她。因此慧儿一说,崔氏与张氏皆立刻反应了过来。   王氏此时反倒镇定了下来。她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方问慧儿道:“你确定是前天上晌在大厨房的库房那里,瞧见了有胭脂痣的美貌丫鬟从里头走了出来?”   “婢子确定。”慧儿的语气十分肯定,眼睛却又是连眨两下。   死丫头还在撒谎!傅珺在心里咒骂。   慧儿这话一出,栗子面儿事件的始作俑者,立刻便转到了三房的身上。是人都会想,流风是王氏的贴身大丫鬟,怎么就这么巧,就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偷进库房,是去做什么了?那茯苓粉里的栗子面儿是不是与三房有关?方才从冯家的家中并没搜出茯苓粉,冯家的又一个劲是说不是她做的,莫非……   大家可都还没忘记,大厨房的采买差事是才从三房转到二房手上的。这么个巧宗儿被人抢了,三房对此便真的心无芥蒂么?   此外,这府里用着羊肉的,除了张氏,可还有个侯夫人呢。傅庚与侯夫人因巧云一事有了龃龉,在府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叫人在茯苓粉里掺上栗子面儿,给侯夫人添不痛快,这种事儿傅庚还真能干得出来!   若如此想来,这件事出自三房倒真是顺理成章,理由都不用找,皆是现成的。   一时间,张氏看王氏的眼神便有些莫测起来,崔氏眸中甚至还隐隐露出一丝喜色。若此事能转嫁到三房头上,说不定冯家的便能……   不过再一转念,崔氏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冯家的主要罪责是贪墨。方才张氏未曾明说,崔氏却心知肚明,那百花玉浆是傅庄专门叫人买来孝敬侯夫人的,冯家的就凭这个也足够治罪了,茯苓粉倒还在其次。   厅上三人各怀心思,而西次间里的傅珺却在苦思破局之法。   此事唯一的破解点便在于慧儿。只要证明她在撒谎,便能还三房一个清白。而看其微表情,从大花厅直到去厨房传话那段,应该都是实话。之后的事情则尽是谎言。   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做呢?傅珺不由蹙眉沉思   此时却听张氏却清了清嗓子,对慧儿道:“你这丫头说的不尽不实。那库房日日皆有专人守着,如何会没人?却又有个丫鬟从里头走出来。”   慧儿急急道:“婢子真的看见……看见人出来的。”说着眼睛又眨了两下。   王氏沉吟片刻,便对张氏与崔氏道:“二位嫂嫂,只怕还得传库房的管事妈妈来问问。”   张氏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大厨房的一干人等还关在梢间里。事情还没弄清楚,她们也不能出来。   库房的管事很快便到了,王氏亲向她问了话,而问话的结果却对三房十分的不利。   原来那一日,因要准备第二天的中秋宴,管库妈妈有一段时间进了里间清点海货与干货,前头放米面的屋里便没人。又因怕有人随时来取东西,那库房的门便没上锁。   据管库妈妈回忆,她并没听见有人进来。但是她也不敢保证。毕竟她人在里屋,若有人偷偷溜进外间,也不是不可能。   张氏便申斥了那妈妈两句,责她不该开着库房的门自己又不守着。唯看在她平素一向勤谨,为人又老实,倒也并未加以重责,只革了三个月银米以示惩戒。   第030章 更新时间2015-6-22 8:48:37 字数:3137  事情至此是越发地不妙了,傅珺看不见旁人的表情,只看到慧儿的面上浮出了一丝得意的神情。   傅珺不由大怒,同时又痛恨自己的无力,明知慧儿说谎,却无法进一步揭穿。她年齿太幼,厅里连她说话的份也没有。且目前她也只掌握了慧儿所说的一点信息,余者一无所知。这让傅珺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她忽然便有些后悔。   来到侯府这些日子,傅珺很少出去逛,对侯府的地形并不熟。早知道就该多出去走走,此刻也能知道从大花厅到厨房再到库房的路径了。   然而,就在傅珺方一动念之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她的脑海中,忽然便闪现出了无数画面:回廊、白石甬路、假山、花树、穿堂、细长的夹道、夹墙而建的小院、丫鬟、仆妇……   这些画面迅速而清晰地呈现出来,一帧又一帧,细节完美、画质高清,就像是电影回放一般。   随后,傅珺十分惊讶地发现,这些……好象是……原主的记忆!   或者说,是原主曾经看到过的场景,被牢牢地印在脑海。傅珺方才一个动念,这些回忆便自动出现。这表示着,在傅珺穿来之前,原主曾经到过大厨房与库房。   若只是这样还不算什么,最让傅珺震惊的是,这具身体的大脑所具备的惊人记忆力。那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居然略一回想便清晰地记起,这是……   傅珺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她有一种感觉:自己好象捡到了一枚巨大的金手指。   她努力定下心神,微闭双眼,试着回忆自己穿过来后的事情。随后她发现,她居然——记、得、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不是那种粗略地笼统地记得,而是能够记得所有的细节:家具、风景、对话、人物的表情、衣裳的颜色与款式,甚至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十分清晰。   难道说,自己所附身的这位侯府三房嫡女,其实,竟是一位……“超忆症”者?   拥有超强的记忆力,能够记得数十年间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每一处细节,几千万人中才会有一个的“超忆症”者,居然被自己这么幸运地碰上了?   傅珺心中的惊讶,或者说是惊喜,简直无以言表。   不过她马上就收敛了心神。   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她们三房正面临着一场阴谋。若想全身而退,必须揭穿慧儿的谎言。   原先傅珺还苦于信息太少,而现在,依仗着这具身体超级发达的海马体,她的脑中已经储存了足够多的信息。   既然已知慧儿在哪几处撒谎,那么最有效的办法便是针对她的谎言发问。对方说得越多,破绽便会越多。   傅珺强抑心跳,定了定神,将脑中的记忆重新梳理了一遍,越梳理,心中便越明晰,信心也越足。   待想定之后,她唤过蒋嬷嬷,附在她耳边急急说了一段话。蒋嬷嬷一面听,一面便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待傅珺说完,蒋嬷嬷更是一脸的不敢相信。   傅珺知道她并不信服自己,然而非常时刻,蒋嬷嬷不信也得信。于是她压低声音正色道:“我知道嬷嬷信不过我,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将我的话转告给母亲。”   此刻的傅珺表情郑重,眸中闪动着聪慧的神采,与往常那呆萌的模样大不相同。蒋嬷嬷看着她,忽地便想起前些日子,傅珺一句话便断出青蔓没说实话的事情来。心中不由自主地便信了几分。   况且连她都看出来了,那慧儿神情闪烁,瞧着就不是个老实的,她们姑娘交待的这些话,并非全无道理。   这样想着,蒋嬷嬷便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放心,老奴省得。”说罢便悄悄出了西次间,转去了王氏身边。   此时,王氏正在与张氏说话,只听她道:“大嫂嫂,按理说我应该立时便叫流风那丫头过来问话的。只今儿这事不是小事,仅凭一个小丫头轻飘飘两句话,无凭无证的,便这么由着人去我院子里拉人,那我这主子也别当了。”   王氏这话说得十分直白,张氏倒不好接话了,崔氏便笑道:“三弟妹这话太重了。”   王氏却已经放下脸来,沉声道:“话重不重我不知道,这事却是十分之重。若这事是赵有才家的做的,那不过是个粗心之过;若是冯家的做的,亦只是贪墨,皆不算什么大事儿;可此事我们三房但凡沾了一分,那便十分诛心了。我不管旁人怎么想,我只一句话撂在这儿:话没问清楚前,谁也别想去我院儿里拉人。我三房再不济,也没有抢着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的理儿。”   这一番言语简白有力,话糙理不糙。张氏与崔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无奈。王氏根本就没管什么脸面,直接耍横儿,她们还真不好说什么。   况且,王氏说得也在理。这事儿若真是沾了三房,那事情就闹大了,说不得便要惊动侯爷,王氏急眼也在所难免。   崔氏便提起帕子来,掩住唇角的一抹不屑,心道:庶的就是庶的,一个个的皆上不得台盘。那老三空有个探花的名儿,行事却那样不管不顾的,王氏今儿又这般不顾脸面,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一时厅中静了下来,趁着这个空档,蒋嬷嬷便附在王氏耳边,将傅珺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为使王氏信服,傅珺特意叮嘱蒋嬷嬷,只说这是蒋嬷嬷的主意。王氏听了,再细细一想,不由便在心里暗赞:蒋嬷嬷终究是积年的老嬷嬷了,比自己要敏锐细致得多,竟是个万全的法子。   王氏便笑着看了蒋嬷嬷一眼,拍拍她的手,随后便转向慧儿,按着傅珺教给蒋嬷嬷的法子,对她道:“你且将你方才的话,再从头说一遍。”   慧儿便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前后倒也一致。   傅珺之所以叫慧儿复述,一是要再观察她的反应,二是加深在场众人的记忆。若之后慧儿想反口,便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   王氏听了慧儿的复述后点点头,便问道:“你方才说,‘有个嫂子说赵妈妈在库房’,那个嫂子是谁?”   刚才慧儿说到这里时眨了两下眼睛,傅珺便以此作为突破口。   慧儿没想到王氏会问这个,表情微微一滞,随后眼睛看向一旁,面上带着回忆的神色道:“好象……是张嫂子。”   “好象?”王氏的语气有几分冷,“你连人都没瞧清楚,便听了别人的话去了库房,你这差是怎么当的?”   慧儿被问得有些狼狈,忙道:“回三太太话,婢子确定,婢子问的便是张嫂子。”   王氏立刻便吩咐怀素道:“你去叫张嫂子过来。”怀素领命去了,不一会便将张嫂子带了过来。   张嫂子心里直叫苦。这一早上都过来第三回了,怎么这事儿还没完哪,她已经快要把胆吓破了。   一面肚里叫着苦,张嫂子一面便向上行礼。王氏便问她:“你可识得旁边这个小丫头?”   张嫂子看了慧儿一眼,点头道:“回三太太话,婢子识得,这丫头叫慧儿。”   “我问你,前儿慧儿去大厨房找赵有才家的,是有这么件事儿么?”王氏问道   张嫂子略一回想,便答道:“是有这事儿。”   王氏又问道:“那你可还记得,当时她是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答的?”   张嫂子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会,回答道:“婢子记得她进来问赵妈妈在哪里,婢子便告诉她赵妈妈出去了,叫她下晌再过来。”   王氏便加重了语气问道:“你只说了这些话么?没告诉慧儿叫她去别处找人?”   张嫂子被问得怔了一怔,随后又锁紧眉头回忆了一会,方肯定地道:“婢子只说了这些,并没叫慧儿往别处找人。因赵妈妈那会子是去外头办事了,便要找也没处找去。”   慧儿自打张嫂子进门起,神色便有些惊慌。此刻见张嫂子如此说,也不等王氏说话,便颤着声音道:“嫂子想是糊涂了,前儿你明明说过叫我去库房找赵妈妈的。”   张嫂子却不理她,只向王氏回话道:“回三太太的话,婢子没说过这话。当时还有旁人在场,三太太可以叫她们过来问问,看婢子有没有记错。”   王氏不说话,只淡淡笑着看着慧儿。慧儿慌张地看了张嫂子一眼,随后双膝一曲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三太太,婢子想起来了,是婢子记错了。张嫂子确实没说这话。”   “哦?”王氏好整以暇地抚了抚鬓角,问她道:“你说你记错了?可是方才你连着说了两遍,皆是说张嫂子让你去库房找人,现今才想起来自己记错了?”   慧儿又磕了个头,咬牙道:“是婢子一时记错了,婢子现在想起来了。”   “这丫头,慌里慌张地混说话,真是该打。”崔氏突然接口道,旋即又转向王氏:“不过么,便算是她记错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三弟妹何必如此计较?”    第031章 更新时间2015-6-23 8:18:53 字数:3139  王氏看了崔氏一眼,淡淡地道:“二嫂嫂说得是。那便不说这个了。张嫂子你先下去吧。”   张嫂子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王氏便又问慧儿道:“既然你记错了,那我问你,张嫂子叫你先回去,你做什么要去库房那个院儿里?难道是想着去库房里做什么手脚不成?”   王氏的语气极为严厉,慧儿被唬得抖了一下,忙道:“婢子没有。婢子就是……就是好奇,婢子以前没去过库房,想看看库房是什么样儿的。”   傅珺看着慧儿不住眨眼,心里偷笑。王氏这招用得好,气势上先压制住对方,对方便会慌乱,会为了圆第一个谎言而编出更多的谎言来,破绽便是这样被找出来的。   果然,王氏便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怎么只在院门口没进去呢?不是说好奇想看看库房是什么样儿的么?”   慧儿眼睛急眨,说道:“嗯……婢子是好奇来着,可是……到了院门口,婢子又怕撞见人,便没敢进去了,只在院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那你都瞧见什么了?”王氏立刻抓住她的话头追问。   “婢子……婢子因着慌,也没看清什么……”慧儿这话说得语焉不详,然而却很有小聪明。大约是怕王氏追问她所见的景物,便干脆推说没看清。   不过,傅珺却从她的回答中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慧儿可能只知道库房的大概方位,却并不曾真正去过,所以但凡问到与库房有关的问题,便干脆含混过去。不过傅珺也并未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与她歪缠。   王氏也听出了慧儿的心虚,便淡声道:“这倒是奇了。你往院儿里瞧了一眼,至少也该看到点什么啊,库房那院子里有房有树的,你倒好,竟什么都没看见。倒是后头出来个丫鬟,你却瞧得清楚记得明白。你这记性是怎么长的?难不成是专为记住那个丫鬟才长的么?”   慧儿眼珠乱转,磕磕巴巴地回道:“婢子……婢子当时有点害怕,只往院里看了一眼,真的……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至于那……那个大姐姐,因她生得着实好看,婢子看了好多眼,这才记……记下了。”   王氏“嗤”地笑了一声,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了。那你且说说,你从大花厅到大厨房走的是哪条路?路上可有做过其他的事情?遇到过什么人?这些你总记得清吧?”   傅珺看到慧儿一直捏紧的双手,此刻放松了下来,想必王氏这个问题让她松了口气。而傅珺的一颗心却提了起来。   此处才是真正的关键。   前头那些问题,其实是问给在场诸人听的,目的是让她们对慧儿所言产生疑虑。最后揭穿慧儿的谎言时,别人才会更加信服。   此外,通过一番追问令慧儿产生紧张感,再突然让其精神放松下来。这时候她的防备会降低,讯问也会更加容易些。这都是傅珺前世总结出来的经验。   此时便见慧儿答道:“回三太太的话,婢子那天离开大花厅后,便沿着花园夹道去了大厨房,一路上没见着人,也没做其他的事情。”说这些话时,慧儿的表情十分正常   “是么?你能确定么?别到时候又说你记错了。”王氏淡淡地道。   慧儿大力地点头道:“婢子记得清,能确定,不会错的。”   王氏又问:“那你可还记得,你那一路走得是快还是慢?”   王氏这问题问得十分奇怪,慧儿面露不解。不过还是回答道:“婢子是快步走的。”   “你确定你是快步走的?”王氏追问道。   “婢子确定。”慧儿回答得十分肯定。   “好,我记下了。我再问你,你到大厨房后听说赵有才家的不在,你是直接去的库房还是去了旁的地方?中间可有耽搁?”   慧儿被问得怔住了,眨了两下眼睛才道:“婢子是直接过去的,中间不曾耽搁。”   王氏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然转头道:“怀素,你将慧儿说的话记下来。口说无凭、以字为证,免得过会子又混扯。”   王氏这一招十分叫人意外,崔氏便笑道:“三弟妹惯是个谨慎的性子。”   王氏也笑道:“没法子。这小丫头说话没头没脑的,我怕她过会子又说记错了。”   因西花厅一直用来理事,笔墨纸砚皆是现成的。怀素便将慧儿的话写了下来呈给王氏。王氏又呈给张氏与崔氏看了,道:“二位嫂嫂也帮妹妹作个见证。”   张氏与崔氏略扫了一眼,见那上头寥寥几行字,记着慧儿说过的话,便皆点头表示看过了。   王氏便叫怀素将纸上的字读了一遍,又问慧儿:“是否属实?”   慧儿此时已经被王氏一步步逼住了,容不得她再多想,只得点头道“属实”。王氏便叫她在字纸上画押。   慧儿不识字,心里便有些发虚,却也不敢不从。好在这几件事她大部分说的都是实话,心中虽虚却也不算太慌。   待慧儿画好了押,王氏收起字纸,忽然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贾妈妈身前。   贾妈妈不防头,倒被王氏唬了一跳,忙站了起来。王氏便携了她的手,陪笑道:“我在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妈妈万勿推辞。”   贾妈妈忙道:“三太太跟老奴说什么请字儿呀,老奴可不敢当。三太太只管说便是。”   王氏便凑到贾妈妈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贾妈妈侧耳听着,面上却渐渐显出疑惑来,似是不解王氏的用意。   王氏耳语罢,又退后一步道:“劳动妈妈再走一遭。多谢妈妈。”   贾妈妈忙摆手道:“不过是小事,三太太莫要这般客气。”   王氏笑道:“总是辛苦妈妈了。”随后又叫怀素:“你扶着妈妈一道去。”   怀素应是,便与贾妈妈一同出了花厅。众人皆不明王氏之意,齐齐看着她。唯有傅珺心中明了,胖脸蛋儿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若是有旁人在此,一定会发现傅珺笑得十分奸诈。   此时,王氏又走到了张氏面前,笑着道:“妹妹也要请大嫂嫂帮个忙,请嫂嫂将刘妈妈借我跑一趟。”   张氏笑道:“这个容易。”便叫了刘妈妈过来。   王氏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的金表来,交给了刘妈妈,又点手叫了个跟慧儿差不多身高的小丫头子过来,对刘妈妈道:“请妈妈带着这小丫头,沿花园夹道,从大花厅一直走到大厨房,再从大厨房走到库房,然后记下来用了多长时间。”   王氏这个吩咐更叫人糊涂了,张氏与崔氏皆有些莫明。王氏又叮嘱刘妈妈道:“还请妈妈盯着,叫这小丫头走快着些。劳烦妈妈了。”   刘妈妈忙道不敢,随后便满腹狐疑地带着小丫头下去了。王氏便又叫人去请大花厅的管事妈妈过来问话。   不多时,大花厅的管事妈妈便到了。那是个面目和善的妇人,梳着团髻,穿着青布裙子,拾掇得非常利索。   王氏便问她:“妈妈前儿曾吩咐了个叫慧儿的小丫头,去给赵有才家的传话,这事妈妈可还记得?”   那管事妈妈略一回想便道:“回三太太话,奴婢记得。”   王氏再问:“那妈妈可还记得,你是几时吩咐慧儿去的?”   那管事妈妈又想了一想,道:“奴婢记着是午初整(上午11:00)。”   “哦,妈妈怎地记得如此清楚?”王氏问道。   其实王氏这是在明知故问。   自张氏与崔氏管家后,为着互相制衡,便定下了凡事皆需记录在册的规矩。何时、何地、何人做了哪件差事,历时多久,当差者有多少人等等,皆须记录在册。因此管事妈妈们多有随时看时间的习惯,恰巧大花厅又有一架座钟。   果然,却见那管事妈妈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来,翻看了几页,随后禀道:“回三太太话,奴婢这册子上都记着时间呢。清扫结束时奴婢看了眼座钟,恰是午初正(上午11:00)。因差事已了,奴婢便吩咐慧儿跑一趟去给赵妈妈传话。”   王氏点头笑道:“很好,妈妈辛苦了。”   那管事妈妈见王氏只问了这么件小事,心中也自疑惑,满面不解地退了下去。   再过得一刻,刘妈妈便带着那个小丫头先回来了。她先是将怀表双手奉还给王氏,方才禀道:“禀告三太太,老奴带着这小丫头,沿花园夹道从大花厅走到大厨房,又从大厨房走到库房,共用了一刻半的时间。”   王氏便笑道:“妈妈辛苦了。可是快步走过去的?”   刘妈妈便道:“是快步走的,您瞧老奴这一脸的汗。”   王氏定睛细看,果见刘妈妈与那小丫头皆是面有微汗。她微微一笑,吩咐怀素拿了两个银锞子赏了那小丫头,又亲手递给刘妈妈一只荷包。   刘妈妈便去看张氏,张氏笑道:“三弟妹跟我也这么客气。”   王氏笑道:“妈妈一把年纪,跟着小丫头走得急,着实辛苦。还请嫂嫂莫要推辞。”   张氏便笑着点了点头,刘妈妈便收下荷包,谢过王氏,随后便又回到张氏身旁站定。    第032章 更新时间2015-6-24 8:48:54 字数:3269  没多久贾妈妈也回来了。进房间后,她便将一张字纸交给了王氏,王氏看也没看,只交给沈妈妈收着,随后便向贾妈妈道谢,又将一只荷包塞进了贾妈妈手里。   贾妈妈略客气了两句,便收了荷包,又被王氏亲自请回到小杌子上坐下。王氏还叫人给贾妈妈端了茶过来。   慧儿一直跪在当地,也没人叫她起来。此刻见几个妈妈都回来了,她知道这是要继续问话了,便将头微微垂了下去。从傅珺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她不住转动的眼珠。   王氏端坐椅上,清了清嗓子道:“慧儿,我叫了个跟你一般大的小丫头,按着你说的路线,用你走路的速度,将你从大花厅到大厨房再到库房的路又走了一遍,用了一刻半的时间,这你听到了罢?”   慧儿点点头,道:“婢子听见了。”   王氏便又道:“方才,大花厅的管事妈妈看了记录册子,说了是午初整吩咐你去传话的,加上你路上用的时间,则你到库房时,应该是午初一刻半(上午11:20左右),这你可明白?”   慧儿想了一想,便再次点头道:“婢子明白。”   王氏便又道:“你在库房门前略站了一会后往回走,随后听到脚步声,便见个长着胭脂痣的美貌丫头,出了库房院门儿往西去了,是也不是?”   “是。”慧儿道。   王氏便又道:“从你在库房门口张望,再到你看见那丫鬟出来,这中间最多不过半刻钟时间,我这么说可对?”   慧儿已经被问得彻底糊涂了,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王氏,随后又想了想,便道:“三太太说得对。”   王氏便向门外道:“行了,你进来吧。”   众人这才发现,有个穿着浅灰色衫儿的丫头,正垂头站在廊下。崔氏隐约记得,这丫头是跟着贾妈妈回来的。因她一直低着头,穿得也不打眼,她也没多在意。   此时,却见那丫头碎步进了屋了,当先跪下,随后便听见一道脆嫩的声音道:“婢子流风,见过大太太、二太太、太太。”   众人皆是一惊。流风,不正是慧儿说的那个丫头么。   王氏便笑道:“你且抬起头来,让大家伙瞧瞧。”   流风缓缓抬头,花厅中顿时一片安静。   一张芙蓉般的美丽秀脸呈现在众人眼前。眉目如画、清丽婉转,还有一股子风流婀娜的气韵,这流风生得确实美丽,满屋里也就王氏能强过她去了。而众人皆注意到,在流风的左眼与鼻梁间,果然生了一粒胭脂痣,与慧儿所说一丝不差。   王氏便望着慧儿,柔声问道:“你说你在库房看见的那个美貌丫鬟,可是她?”   慧儿看了流风一眼,咽了口唾沫,眼睛连眨了两下道:“正是这个姐姐。”   王氏笑着又道:“你可看清楚了,确定是她么?”   “就是她,她脸上的痣婢子记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慧儿说得斩钉截铁。   王氏笑着点点头,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大胆的狗奴才,睁眼说瞎话,竟敢攀污到我头上来了,打量着三房好欺负是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这一声震得廊下屋中一片寂静,众人皆被惊呆了。   王氏便起了身,从沈妈妈手里拿过一张字纸,却是方才贾妈妈呈回来的。只见她将纸递到张氏与崔氏面前,眼中含泪,哽咽道:“请二位嫂嫂为妹妹做主。”   张氏与崔氏忙起身接过字纸,细看之下,见上头是一张类似于时间表一样的东西,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流风前天的行程。由卯初至未初(早上05:00-中午13:00),事无巨细,一一在案。每件事后头还有画押,会写字的还签上了姓名,应为人证。   崔氏着重看了午初的那几行字,却见上头写着“午初一刻(上午11:15),翠轩送果子上门,流风接去屋中,打点回礼,说话至午初三刻(11:45),后与翠轩同去大厨房领饭,至午正一刻分开(12:15)”等等,后头还有翠轩的签名,她那笔字是崔氏亲手教的,一瞧便知。   也就是说,从午初整至午正一刻(上午11:15—12:15),流风一直和翠轩在一起。而慧儿却说流风在午初二刻(上午11:30)时从库房走出来,这明显是在撒谎。   到此时崔氏才明白,为什么王氏方才一直在追问慧儿走的哪条路、走路快慢等,原来是在推算时间。慧儿若是撒谎,这时辰便肯定对不上。   其实,崔氏不知道的是,傅珺早就算准了,慧儿的时间线绝对经不起推敲。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傅珺那可怕的记忆力。   傅珺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柳夫子的课,巳正(上午10:00)下课后,她因琴弹得不好,被柳夫子留下来又单独练了大半个时辰,回秋夕居的路上经过大花厅,恰好看见那个管事妈妈在招呼丫头仆妇锁门,那时候差不多是午初整(上午11:00)。好巧不巧,慧儿的谎言便是从这里开始的,真是天助傅珺也。   从大花厅到大厨房再到库房,这段路傅珺没走过,但原主走过啊。傅珺估算了一下,这段路就算用跑,15分钟也绝对跑不完。而那天午初一刻(11:15)翠轩来访、流风相陪,傅珺亦是知道的。流风一直与翠轩在一起,这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傅珺不怕慧儿把时间往后说。因为午初三刻(11:45)大厨房开饭,人来人往,库房那边不可能没人,到时候会有更多的人证明慧儿说谎。慧儿能够冤枉流风的时间,只有那短短的一、两刻钟。   慧儿此刻尚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垂着头微微颤抖,不住地道:“婢子没有,婢子说的是实话。”   张氏怒道:“还敢嘴硬?这白纸黑字写着呢,午初一刻至午正一刻,流风一直跟人在秋夕居里,又跟人去大厨房领午饭,你哪只眼睛看见她从库房里出来的,嗯?”   说罢便吩咐左右:“拖下去,掌嘴五十!这丫头坏就坏在一张嘴上,给我堵上嘴狠狠地打。”   慧儿惊慌地抬起头来,张口想要说什么。旁边早有仆妇涌上来,一把便堵了慧儿的嘴,随后便将她拖了出去。也没拖远,便在廊下行刑。   那掌刑的仆妇拿着毛竹板子,方向慧儿脸上批了两下,慧儿便疼得受不住了,拼命摇头挣扎,口中不住“唔唔”乱叫。两个仆妇架着她不叫她乱动,另一个仆妇继续行刑,“啪、啪”的批脸声响彻整个花厅。慧儿被打得左右乱晃,不多时便昏死了过去。   花厅之内,贾妈妈此刻已是窘得满面通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老奴实是没脸见几位太太。”   慧儿是跟着她来的,这丫头犯下这等事,她这个管教妈妈难辞其咎。   张氏与崔氏忙起身去拉她,崔氏劝道:“妈妈莫要如此。古语说日久见人心,这丫头跟着妈妈才几天,妈妈不了解也是人之常情。”   贾妈妈只不肯起来,满面羞愧地道:“无论如何也是老奴放在身边调教的,老奴总要担些错处。”   王氏因一直在哭,慢了一步,此时便也上前去扶贾妈妈,垂泪道:“原不关妈妈的事,妈妈再这样,可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贾妈妈这才起了身,却再不敢坐了,坚持站在了一旁。   方才慧儿那一脚踏出去,贾妈妈便知道,慧儿这是在赌,拿自己的命在赌。   对于这样的人,贾妈妈并不讨厌。多少年的经验告诉她,这丫头未必不是可造之材。只可惜,慧儿今天遇上的是王氏。王氏的聪明贾妈妈是领教过的。慧儿的第一个错误便是:错以为王氏好欺   而慧儿犯的最大的错误,便是以区区贱躯,妄图入局侯府几房之争。这种事情一旦沾上,走对了自是一步登天,走错了却是万劫不复。   贾妈妈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做奴婢的,命比草贱,一步踏错便要粉身碎骨。可惜她原还想着,慧儿若能在她身边呆住了,也不枉她费心谋算。现在看来,她还是看错了人。那样的人家出来的,眼皮子浅、耳根子软、手段粗糙,偏偏心比天高,便输掉性命也怨不得旁人。   贾妈妈兀自在那里叹息,慧儿却已经掌嘴完毕,被仆妇拖了回来。她一张脸青紫肿涨,根本看不出样子来,鲜血污了一脸,连前襟上也湿/了好大一片。   张氏看都没看一眼,便淡淡地道:“先关进柴房饿两天。”   众人应了一声,将慧儿拖了出去。又有人去了廊下擦洗地上的血污。想必用不了多久,一切痕迹皆会消失不见。   直到这一刻,傅珺才发觉自己的脚已经站麻了。她转过身,蹒跚地挪到椅子前,涉江扶她坐了上去,傅珺长出了口气。   这回应该是真的结束了。傅珺只觉得浑身疲软,比跟人打了一架还累。   这时,便听放置在明间黑漆描金卷草纹架格上的小座钟,轻轻敲了十一下。   刘妈妈便低声提醒张氏道:“太太,到吃药的时辰了。”   张氏看了一眼座钟,有些疲惫地抚了抚额角道:“都已经这时候了。”   崔氏此时亦是面露疲态,却还是笑着柔声道:“大嫂嫂快回去罢。今儿这一上午折腾了半天,别说嫂嫂,连我也累了呢。”   张氏勉强笑道:“那我便失陪了。着实有些撑不住,余事便由两位弟妹瞧着办吧。”   崔氏点头应是,殷勤地送张氏上了软轿。王氏也借机拉着傅珺告辞出来,婉拒了与崔氏共同处理剩余事宜的邀请,离开了西花厅。    第033章 更新时间2015-6-25 8:46:25 字数:3054  从西花厅到长房所住的横斜馆并不远,小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刘妈妈与馥雪一同扶着张氏回了房。   一进房间,张氏便径直去了东梢间,由大丫鬟芳琼帮着除了鞋,张氏便倚在那张朱漆雕灵芝卷云纹的铁力木罗汉床上,满脸的疲惫之色。   芳琼便取了只玉柄檀木美人拳来,替张氏轻轻地捶腿,其余人等皆无声地退了出去。   张氏双目微阖,养了会神,便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她睁开眼睛,恰好迎上一双关切的眸子,却是她身边的管事妈妈顾妈妈来了。   “太太,老奴回来了。”顾妈妈轻声地道。   张氏点点头,对芳琼道:“你去吧,叫馥雪进来。”   芳琼敛声应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将馥雪唤了进来。馥雪进门后便关上了房门,躬身立于床前。   张氏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手抚着额头,疲惫地道:“妈妈今儿行了一步险棋。”   顾妈妈却似不以为意,语气平稳地答道:“不过是一步闲棋罢了。三太太精明厉害,便是不走这步棋,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说这些话时,顾妈妈的神态语气十分自如,无一丝谄媚之相。若是傅珺在此便一定会发现,这顾妈妈与带走巧云的那个灰衣女子,在气质上十分的类似。皆是那种看着毫不起眼,行止却很有气度的人。   张氏听了顾妈妈的话,未曾说话,只看着馥雪。馥雪便低声道:“婢子也觉得流风走或不走,对旁人没有影响。三房不会再添人的,不过是用她拉拢人心而已。便是拉拢了过来也没多大意思。三太太未必不知道那人的心思。不过念着旧情,放着没管罢了。”   顾妈妈亦道:“此事若成了,三房要吃挂落不提,又能将二房给绕出来,便损了个冯家的,老夫人想必亦是乐见的。若不能成也没什么。依老奴看,最迟明年初,三太太便会出手。既如此,倒不如博一博,叫那人死心踏地为我们所用。而今不过是从贾妈妈换成素云罢了。老奴倒觉着素云比贾妈妈还好些。”   张氏便讥讽地笑了一声,道:“贾妈妈也是,当差当老了,竟至于糊涂至此。也罢,不必提她。”又问顾妈妈:“妈妈把话递给素云了?”   顾妈妈道:“递过去了。不出明日,她必过来谢太太的。”   张氏面上便露出丝笑容来,道:“妈妈做事果真是最好的。”   一旁的馥雪便又问道:“太太,那赵有才家的……”   张氏的脸色又沉了下去,狠声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沾着我的光还想贴到旁人身上去。”   顾妈妈亦道:“大爷信里也留了暗号,说赵有才很不妥。太太如今这般处置很好,不露声色便绝了后患,又饶上了冯家的。现下大厨房空了出来,咱们好安插/自己人。”   张氏疲惫地笑了笑,道:“今儿这一出,我真是累得很。好在很完满,就折了个慧儿。那丫头已经废了,我看留着也没多大用。”   顾妈妈会意,点头道:“老奴省得。不必咱们动手,自有人会料理了去。”   张氏闻言微蹙了眉头,并没说话。顾妈妈忖度其面色,便又补充道:“太太放心,问不出什么来的,越问这水便越浑。老奴还指着她多问几句儿呢。”   张氏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妈妈也是,这会子倒促狭起来了。”   顾妈妈亦笑了,柔声道:“太太还是歇歇吧。药马上便好,您喝了药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便没事儿了。”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宠溺,像是哄小孩子似的。张氏自小得她相伴,对她有直有半母之情,闻言便果真乖乖地闭上了眼睛。顾妈妈看着张氏沉静的睡颜,面上神情越发地柔和起来。   与横斜馆安宁静谧的氛围不同,在秋夕居明间里,此刻的气氛却颇有些紧张。   王氏端坐在透雕牡丹石竹纹黄花梨圈椅上,面前跪着流风、回雪、盈香三个丫鬟,正在向王氏陈述前天发生的事情。   今日之事扯上了流风,这是王氏怎么也没想到的。而越是细问下去,王氏便越觉得事情蹊跷。   王氏身边四大丫鬟,怀素总领诸事,盈香管帐、流风管衣裳首饰、回雪管吃食。   因回雪有个远房表姐在京,上个月刚得了个儿子,前天上晌回雪请了半日/假去探望她,这件事是王氏亲准的。而那天一早,王氏去荣萱堂请安,因一事耽搁了不少时间,怀素与沈妈妈皆陪在她身边;傅珺又去了三境草庐上课。这秋夕居留下的人里,便只剩下盈香与流风能管些事。   再然后,那天上午针线房恰好送来了这一季的衣裳。随后流风便发现多了一套衣裳,需得还回去。偏巧多出来的这套衣裳还是遍地锦的,十分名贵。她怕小丫头不经心,便打算亲自去还。   盈香见那衣裳足有两大包,便自告奋勇陪她去。因针线房并不远,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流风便同意了。   去针线房还过了衣裳,回程的时候,先来了个小丫头找盈香,说王氏唤她去荣萱堂,盈香便过去了,流风自是落了单。   过后又来了个面生的丫头,告诉流风说二门那里有姑苏来的信,叫流风顺脚去拿一趟。流风也不疑有他,便转头去二门。谁想刚走了两步,她忽然想起红泥炉子上正煨着银耳红枣羹,而她出门时却忘了关火。   火烛乃是大事,流风便急着回了秋夕居看炉子,而后又有旁事打搅,倒将拿信一事给忘了。没多久翠轩来访,随后傅珺也回来了,流风这时方想起取信一事,便遣了涉江去二门,自己则陪着翠轩说话,却是与慧儿的说辞完全岔开了。   傅珺越听便越是心惊。   这个局做得真是天衣无缝,尤其是种种巧合混杂,既有人为的,亦有非人为的。   首先,那设局之人对三房颇为了解。回雪探亲、王氏不在,这个时机便选得十分巧妙。   其次便是那套多出来的衣裳。据流风所述,针线房的人也十分奇怪,明明她们是按房头分好的衣裳,不知道怎么就把二太太的衣裳错给了三太太。   第三,便是二门上的那封信。那信后来是涉江去取回来的,还真是王氏娘家写来的,原该早几日到,不知为何耽搁了下来,前天才到。   最后是两个传话的小丫头。给盈香传话的丫头,据盈香说是半路跑开了。待盈香去了荣萱堂,王氏却又去卧月楼与崔氏说话,两下里便岔开了。至于给流风传话的小丫头则更是踪影全无。   设局之人唯一的失误,便在于没有扣准时间。小丫头叫流风去拿信时,估算应在巳正二刻(上午10:30)左右,与慧儿所述时间是有差异的。   但即便如此,如果流风去取了信,又或者翠轩不曾凑巧过来,这事最后结果如何还真很难说。   目前已经可以确定,这件事是有人设局,而这设局之人能为之巨、布置之细,让王氏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能将手同时伸到大厨房、针线房、二门乃至荣萱堂的人,这府里并没几个。而在这有限的几个人里,无论是谁针对三房,都不是什么好事。   今儿真是好险。若非种种巧合,以及蒋嬷嬷慧眼如炬,三房这个黑锅铁定是要背上身了,流风亦肯定活不了,保不齐还能连带上其他人。   想至此,王氏转过脸来,望着蒋嬷嬷诚恳地道:“今儿真是幸亏有嬷嬷在,否则……”   她话没说完,然而众人皆明白了她的意思。流风脸色灰白,回雪更是满面懊悔,哭着道:“都是婢子的错儿,要是那天婢子在,便不会有这事儿了。”   平素三房在外头走动最多的,除了怀素便是回雪。流风是不大往外去的,这也是王氏爱惜她的一份心思。过于美貌的丫鬟,基本上便是麻烦事的病源体。王氏就是怕她惹出事来,这才总不让她出门的,不想却还是有人盯上了她。   看着流风那张美丽的脸,王氏不由叹了口气。   在深宅大院里,在低贱的身份之下,美丽本身已经是一种罪过了。流风何辜,不过是生得比旁人好些,便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绊脚石,必欲除之而后快。   王氏的目光在屋中各人面上扫过,心中微微有些发冷。有些人,真是不能再留在这屋里了。   蒋嬷嬷此刻也是心思百转。   王氏将今日之事归功于她,却不知这完全是傅珺出的主意,她不过是个传话人而已。只要一想起今儿是自家姑娘心细如发,揪出了慧儿语中不实之处,又想法子查证问话,将慧儿逼得现了原型,蒋嬷嬷这心里别提多么骄傲了。   对于傅珺所显示出的超过年龄的聪慧,蒋嬷嬷倒没觉出任何不妥来。王氏便是个早慧的,何况还有傅庚呢?两个聪明人生下的孩子,能不聪明么?   蒋嬷嬷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过了好一会才注意到,房中人等皆退了下去,此时只留下了傅珺、怀素、沈妈妈、涉江和蒋嬷嬷自己。    第034章 更新时间2015-6-26 8:39:08 字数:3054  见此情形,蒋嬷嬷便有些犹疑。她怎么想怎么觉着,今儿这事不能瞒着王氏,得说清楚了才行。   不过,她也没敢直接上前回话,而是先走到傅珺身边,轻声问道:“姑娘,今儿这事……”她问话的态度十分恭谨。现在她已经不敢再把傅珺当小孩子看了。   傅珺倒没想过要瞒着王氏。   她一直想找机会展现真实的自己,总这样扮小孩实在是累,大家对真正的她也要慢慢熟悉起来才好。今天的事恰是个很好的契机,正可加以利用。   于是傅珺便朝蒋嬷嬷点了点头。蒋嬷嬷见状,便喜孜孜地到了王氏面前,也没避着人,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这一下,不说王氏,便连沈妈妈与怀素也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唯有涉江镇定如恒。   当时傅珺与蒋嬷嬷耳语,蒋嬷嬷又与王氏传话的情形,涉江可是完全看在眼里的,而今不过是预感被证实而已,她一点都不吃惊。平素她跟着傅珺时间最多,对于傅珺身上种种与众不同之处,她早就心中有数了。   倒是王氏,真是狠狠吃了一惊。   王氏比蒋嬷嬷想得可细多了。   抓住慧儿语中漏洞对此进行逼问,以傅珺的年龄,这一点尚能做到。可是,一眼扣准时辰上的矛盾,同时从多个角度取证,还叫人做供画押,种种缜密细致之处,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娃儿便能想到了?王氏自忖自己六岁的时候也没这么聪明。   可是,当王氏转过眼眸,看着傅珺那张胖胖的小脸蛋,还有那双明亮漆黑的大眼睛时,她心里的所有疑问,忽然便被潮水般涌上的惊喜所淹没。   她就知道自家女儿非常聪明,更知道傅珺平素是在藏拙。瞧瞧,这不就显出来了?她生的女儿可不是旁人能比得上的。   王氏的眉眼间尽是笑意,看着傅珺只不说话。这就是她的女儿,如此聪慧,如此乖巧,如此漂亮,如此……胖得可爱。她简直爱都爱不过来,又怎会疑她?何况,她这女儿的爹可是大名鼎鼎的探花傅三郎啊。   旁人不知道,王氏却是十分清楚,自家夫君是个怎样精灵古怪、智计百出的人物。如此人物所出之女,若是资质平常,那才叫人起疑呢。   傅珺见王氏看了过来,适时启唇弯眼,给了王氏一个八颗牙的甜美笑脸。   那是怎样的笑容哟,比她老爹的笑还要骚包,比那三月的桃花还要明媚,比蜜糖水还要甜上一百倍。   在心肝宝贝女儿面前,王氏哪里还舍得再多问半句?她心里的母爱早就泛滥成灾,蹭蹭蹭地直接漫过了理智的堤岸,那一眯眯可怜的疑虑也立刻变成了渣渣。   她一把搂了傅珺过来,在她脸上啃了好几口,笑着道:“哎哟哟我们家的小夫子,今儿大显神威,真是娘的好宝贝,娘好欢喜。”   傅珺大窘,又忍不住有点小得意,红着脸傻笑个不停。沈妈妈便凑趣道:“棠姐儿这是青出于蓝哪,太太这下可得意了。”   王氏笑得合不拢嘴,点头道:“可不是,我们棠姐儿最聪明了。”一面说一面又去揉傅珺头上的包包。   一时间,秋夕居乌云散尽、晴空万里,再不复方才的紧张压抑。唯有怀素接收到了王氏投过来的一缕眼风,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白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掌灯时分,傅珺回到西厢,洗漱完毕后便爬上了那张镶螺钿雕宝瑟蟠桃纹铁力木架子床上,双手合什,在黑暗中祝祷了许久。   她先是为自己穿来最初时的愤懑、不满与怨恨表示歉意。她一直以为在这个没有自由的时空,她是不可能快乐的。可是今天,被王氏搂在怀里,被最亲近的人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她觉得很幸福。   她要感谢上苍,让她来到这个家,来到王氏与傅庚身边,成为了他们的孩子。她更要感谢原主,拥有如此超人的聪慧大脑,给了她这异世灵魂一份最好的礼物;她最感谢的还是王氏与傅庚,如果没有他们,便不会有傅珺,更不会有此刻的她。   从今天起,她要努力做一个快乐的人,做傅庚与王氏的好女儿,做最真实的自己。   当傅珺带着甜美的笑意进入梦乡时,在侯府后院的另一边,一道苗条的身影,正悄然闪过荣萱堂的侧门。   此时戌正方过,漆黑的夜幕中星子寥落,月光被云层遮住。那个苗条的身影一路潜行,借着隐约的星光,来到了横斜馆的侧门前。   横斜馆中一片宁谧。几扇窗格里透出烛光,门前的羊角灯拢出微弱而温暖的光晕。那身影犹豫片刻,随后深深吸了口气,伸出秀气的手指,在门上轻轻扣了三下。   门应声而开,馥雪提着一只六角小宫灯正等在门内,见了来人便是一笑,轻声道:“太太正等着你呢,随我来。”   来人闪进门内,馥雪轻轻合上门扉,二人便去了正房的西次间。   此刻的张氏,斜靠灯前、倦倚晚妆,正闲闲地翻着一部书。   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蜜合色素缎袄儿,系了一条月白色软缎裙,满头青丝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圆髻,瞧着比往常又柔婉了几分。   “太太,素云姑娘来了。”馥雪上前轻声禀道。   张氏合上书,对素云的到访并不惊讶,温婉一笑道:“你来了,过来说话。”   素云看着张氏,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多少天担惊受怕,多少次的委屈与不甘,将她的心挤压得满满的。此刻,这柔和的灯光、温婉的一语,竟叫她无法自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出声来。   张氏忙道:“这是做什么呢,快起来。地上凉得很。”   这体贴的话语让素云的眼泪流得更快,她一面哭,一面抽咽着道:“大太太……婢子对不起您……不不……婢子谢谢您……婢子无以为报……”   她哭得泣不成声,说出的话也语无伦次。   张氏便对馥雪使了个眼色,馥雪会意,上前几步去扶素云,柔声道:“有话慢慢说,别哭了,若是惊动了人便不好了。”   素云一下子警醒过来,心中一凛。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在这里大哭起来。若是叫旁人听了去,自己就更对不起大太太了。   如此一想,素云忙忙地收了泪,却是不肯起身,只道:“大太太便叫婢子跪着吧,婢子实在……对不起您……”说到这里她又流下泪来。   张氏轻叹一声,柔声道:“你既是定要如此,我也不拦着你。馥雪去拿个垫子过来,给素云姑娘垫一垫膝盖。”   馥雪早就取了只素色缎面儿软垫在手上,此时听张氏有令,便上前将垫子塞在了素云膝下。   素云拿帕子拭了拭泪,方才说道:“若非大太太相助,素云这条命便没了。婢子谢大太太救命之恩。”说罢便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王氏叹息了一声,柔声道:“你这傻孩子。不是我说你,天大的事情也有个解决的法子。你这么不管不顾的,我再没有眼瞧着你撞上去的理儿,不过是顺手将此事圆过去罢了。”   素云感激地道:“大太太也是担了风险的,婢子知道。婢子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又红了,哽咽道:“您不知道婢子那哥哥,就和没有一样。婢子的嫂子还一力相/逼,还有贾妈妈,婢子实在是……”她的声音开始发颤,已是说不下去了。   张氏便问道:“你家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也没来得及问你。”   素云拭干泪水,恨恨地咬牙道:“他们还能怎么想,不过是想趁着婢子还能值点银子,将婢子卖了换钱罢了。大太太您不知道,婢子那嫂子惯会巴结,听说贾妈妈的侄儿……对婢子有意,她恨不得贴上去才好,一力撺掇婢子的哥哥应下这门亲事。偏婢子那哥哥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一心只为着自家女儿,却连嫡亲的妹子也顾不上了……”   素云一面说,一面便想起自己家中的情形来,又是气恨又是伤心,一时间眼泪流得更凶了。   当初贾妈妈亲上门来提自家侄儿的事,素云便知道不好了。   贾妈妈那侄儿叫做贾二,原就是个地痞,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样样皆沾,最是个惫懒下作之人。因仗着自家姑姑在侯夫人那里得脸,他也得了差事,去了侯夫人名下的一所小庄子当了庄头,偶尔也来侯府里走动。   也不知怎么的,那贾二就瞧上了素云,好几次涎着脸跟她说话,素云皆没给他好脸色。   不想素云这冷面的样儿倒越发勾动了贾二的心肠,便央求贾妈妈替他作下这门亲来。贾妈妈想着多大的事,侯夫人身边的丫头几年一换,素云并不出挑,且年纪也不小了,与自家侄儿倒也般配,便当即应承了下来。   这贾妈妈却也谨慎,虽有成算,却并没有直接去求侯夫人,而是先问了素云的意思。她想着,若是素云先应了门亲事,那便好说许多。到时候再求侯夫人,此事必能成的。    第035章 更新时间2015-6-27 8:47:51 字数:3003  可贾妈妈没想到的是,素云竟是婉拒了她的提议。她当下便冷了脸。   素云家里又不得势,她那哥哥是个无用的,嫂子只在二门上行走,这丫头倒敢这样驳她的面子,还真当自己是副小姐不成?不过一个贱丫头罢了。   贾妈妈心中记恨,越性要将这亲事做成,也不与素云说了,直接便去找素云的嫂子,只略透了几句话风,那女人便欢天喜地地应了。   素云那嫂子年轻时倒也有两分姿色,一心做着蹬高得脸的美梦。叵奈她一无门路二无丘壑,年纪一到便配给了素云的兄长,无奈之下便退而求其次,只望借着素云搭个登天的梯子。   谁想素云却是个本份的,并不往那条路上去。素云的嫂子心中暗恨,却又不得不巴结着素云,其实早就十分不耐了。而今贾妈妈来提亲,还许了五十银子的聘礼,又将素云大嫂膝下独女慧儿收在身边调教,允诺只要素云能嫁给自家侄儿,贾妈妈便会将慧儿送到侯夫人身边去,以后自有一番前程。   如此诱惑在前,不说素云的嫂子,便是她兄长也动了心。若不是素云回家又哭又闹,她兄长怕闹出事来,这事只怕当时便就成了。   那慧儿自到了贾妈妈身边,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又见了些世面,心便渐渐大了起来,一心想着踢去素云这块绊脚石,她好踏上青天路。   素云被逼得无法,只得躲在府中哪也不去。   中秋那晚,慧儿忽然来访,进屋便问素云当天的月饼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与府中几房人有关?   素云一听这话直觉不好,本能地想要劝。然而话到口边却又咽了下去,脑中来回反复的,是哥哥那张木然的脸,以及嫂子那恶狼一样贪婪的眼神。   既然那一家子人都在算计她,他们自己找不自在,她又何必拦着?   于是,素云不仅顺着慧儿的话说了许多,还故意将一些错误的信息给了慧儿。比如老夫人一直最疼爱长子,若此事牵上长房便不好了;再如中秋宴原为张氏打理,此次许是有人针对张氏出的手,若能将此事从张氏身上绕开,不管着落在哪一房的身上,老夫人必会乐见其成;最后素云还透露了一个信息:中秋当天上午,绿榭半天不在卧月楼,也不知去了哪里,并暗示慧儿,很可能这件事便与月饼之事有关,若果真如此,这可是一个重大发现。   绿榭出府还真确有其事,素云亦是无意间得知的。那日上晌,因素云不当值,更兼心中烦闷,她便去后花园里乱走。忽见绿榭自远处而来,遮遮掩掩的,一路专挑无人的小径。   素云一时好奇,便远远地坠在后面,却见绿榭从北边角门出去了。当时素云心中还疑惑:那北角门素常唯有倒夜香的婆子才会走,却不知绿榭从这里出去为着哪般。   不过素云自己也是一头的心事,便也没再细想。而今慧儿来问,她便将这个消息透给了慧儿,同时隐约说了几句长房与二房间的明争暗斗,却是挖好了坑给慧儿跳。   她很清楚,以慧儿那自作聪明的性子,为了能在侯夫人跟前长脸,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向长房卖好,将事情往二房身上推。等到发现事情不对后,肯定会第一时间咬出自己来。   素云打的就是个两败俱伤的主意。   届时只要她在侯夫人面前坚称是贾妈妈/逼/她污陷二房的,给贾妈妈扣上暗中勾结长房的罪名,再将她逼着自己嫁给其侄儿的事一说,贾妈妈必讨不得好去,自家兄嫂与慧儿更别想有好果子吃。   总之,素云是绝不会一个人去死的。若要她死,算计她的人也休想活!   送走了慧儿后,素云便做好了一切准备,将说辞都想好了,只等一死。   谁想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素云的设想。慧儿最后攀扯上的,竟然是三房,结果还没攀扯上,被三太太一眼看穿,当场便受了刑。待素云收到消息时,慧儿已被关进了柴房,慧儿的娘——也就是素云的嫂子——亦被赶出了府去。   因素云是侯夫人身边得用的,张氏又亲自吩咐“不必再拉上旁人,徒惹老夫人不快”,素云倒没受到波及。   当时素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再没想到自己竟有如此好运,老天开眼,替她严惩了恶人。   正当素云暗自庆幸之时,顾妈妈却悄然来访,将事情大概告诉了她,最后拉着她的手道:“我们太太说,若叫慧儿说出二房来,只怕此事不能善了。慧儿倒没什么,素云姑娘却是太莽撞了,一点不知道顾惜自己,我们太太瞧着极不落忍,便提前给慧儿透了旁的消息,此事也算解决得圆满。”   素云至此才如梦方醒:原来是张氏暗中相助,事情方会如此顺利。   如今慧儿已成不了气侯,素云的嫂子连差事都丢了,那个家以后是好是坏,全在素云一人身上。还有慧儿便折在贾妈妈手上,那可是她兄嫂的独生女儿,有此事在前,那门亲事定然不能成了。想至此,素云不由心下大松,当场便红了眼眶。   待顾妈妈去后,素云独坐房中,心潮起伏,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最后方才下定决心,趁夜来到了横斜馆,亲自向张氏磕头谢恩。   此刻,看着张氏柔婉清秀的面庞,素云哽咽道:“婢子原想着,与其被逼着嫁给那行货子,倒不如死了干净,这才对慧儿说了那些话,叫她胡乱攀扯。婢子实在……实在对不起您,您却还救了婢子,婢子真是……真是……”   素云已经说不下去了。   当初她可是打定主意要诬贾妈妈与长房勾结的,认真说来,她连张氏都扯了进去。而今张氏却出手救了她,这简直叫她无地自容。   张氏便叹了口气,温声道:“我知道你们做下人的,身不由己、实甚艰难。此事我并不怪你,你也是被/逼/无奈。你也莫要再自责了。”   素云听了张氏所言,更是愧悔难当,又连连磕了几个头,哽咽道:“大太太是活菩萨,不仅不怪婢子,还救了婢子的命。若不是您,婢子已经是个死人了。”   张氏忙轻声嗔她道:“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啊活的,也不嫌忌讳。”随后又放柔了声音道:“你素来是个好的,我自看在眼里。今儿也是机缘巧合,竟叫我事先知道了你了打算,也算是天意如此吧,也是你我的一场缘分。”   一旁的馥雪便忍不住插嘴问道:“太太,婢子斗胆想问一句,太太莫不是神机妙算,竟算出了这事不成?”   张氏掩唇而笑道:“你这丫头又来胡说了,我又不是那算命的先生。”   馥雪奇道:“咦,怎么竟不是算出来么?那您是如何得知这事儿的呢?”   素云心中亦正有此疑问,闻言也抬头看着张氏。   张氏对她浅浅一笑,柔声道:“所以我说呢,这是我和你有缘,再没这么巧的事。慧儿原跟我们院儿的一个小丫头要好,不知怎么就把话透给了那小丫头,那丫头听着不是小事,便将事情告诉了芳琼,这才到了我这里。我听她们的话里带出了你的名字,便知道这事不妙。再加上隐约听说了你家里的事,就知道你这是……”张氏咽住话头,没再说下去,只摇头叹息,一脸的怜惜不忍之色。   素云听了张氏的话,心中感激更甚。自然,亦有一些其他的情绪揉杂其间。   她知道事情未必便如表面看来的这般,也知道慧儿的举动很可能有其他原因。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活下来了,不是么?她原本应该死的,可却活了下来,而那些算计她的人,却是死的死,走的走,丢脸的丢脸。她其实已经赚到了。   是,她是得罪了贾妈妈,以后的日子怕不会好过。可那又如何?只要有所依仗,贾妈妈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条老狗而已。   素云看着眼前的张氏,灯光之下,这位出身首辅之家的平南侯府嫡子长媳,温柔和婉、宁静恬淡。素云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便是这样的张氏,会为她一个婢女甘冒风险。   或许张氏另有目的,也可能这一切不过是一次精明的算计。可那又如何?只要能成为张氏身边得用的人,便一定能得到张氏的庇护。比起侯夫人的冷淡无常,张氏至少还算是个有情义的。这便足够了。   说来说去,同是做人奴才,拼的不过是主子的实力。从这件事上,素云清楚地看到了张氏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值得她依靠,也足够护得住她。   素云仰起脸,看着张氏温婉的笑颜,只觉得从未有一刻如同此时一般,让她对自己想要什么如此明晰。她想要的是不再被人欺负,是更好地保护自己,是更大更强的力量。因此,她需要张氏,一如张氏也需要她。    第036章 更新时间2015-6-28 8:36:51 字数:3136  在平南侯府漆黑的夜幕中,一些事情正在悄然发生改变。而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在府中最偏远的某间院落中,一个年轻的生命,正在走向她最后的终点。   慧儿已经不记得二房来的那个周妈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也不记得她问了自己什么,自己又是怎样回答她的。   这一切,她都不记得了。   她只知道自己全身火烫,连眼睛里都像有火苗窜出来,将她的神智烧成了一片模糊。   慧儿恍惚觉着,自己好象回到了家,娘亲将她搂在怀里,对她说:“你得了这么个好差事,可得好好当差,别跟你娘似的没出息。你记着,有机会便要抓住,能向上爬便向上爬。你那姑姑是个胆小的,一直混不上去,你可不能学她。”   娘说完这些话,一晃便不见了。慧儿觉得自己好象飘了起来,一直飘进了荣萱堂后头的小花园里,飘到了假山背后,随后便听见两个妈妈戚戚喳喳在说话。   一个悄悄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旁人。我前儿上晌瞧见三房的流风从库房里偷偷摸摸地出来了。”   另一个哎哟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你瞧清楚了没有?”   前头一个便道:“我自是瞧清楚了,那丫头生得极好,左眼与鼻梁间有一粒胭脂痣,你说是不是她?”   第二个便道:“那可不正是她。”随后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了,道:“听说昨儿晚上的月饼有问题,这保不齐便是三房……”   第一个妈妈便“嘘”了一声道:“你轻声些。小心叫人听了去。”   第二个妈妈便又问:“那你还不快告诉大太太、二太太去,说不得还能有赏。”   第一个便“嗐”了一声道:“你当我不知道这是个巧宗儿?这不正当着差走不开么,我下晌便去说。我再告诉你句话,老太太最讨厌三房了,只要我这么一说,别说大太太、二太太高兴,老太太也会高兴的,你说那赏钱还能少么?”   两个妈妈悄悄说着话,一面便走得远了。慧儿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十分开心。她得了个巧宗儿,她马上就要发达了。她要赶着先将这事禀了大太太和二太太。   不过她马上发起愁来。贾妈妈管她甚严,不许她胡乱跑,连库房也只带她远远看过一眼。她要怎样才能将事情说出去呢。   慧儿着急起来,觉得身上更热了。这时候她就听见有个小丫头来叫她,说贾妈妈身边的华儿病了,贾妈妈要去西花厅,叫她顶了华儿跟过去。   西花厅不正是大太太和二太太理事的地方么?慧儿高兴得差点没笑出来。太好了,这下她能抢在那个妈妈前头领赏了呢。   这么一想,慧儿便又飘了起来,渐渐地越飘越高,越飘越高……现在她一点也不觉着烧得难受了,心里只剩下了得意与开心。她要飘回家去告诉娘,她抓住了机会,马上就会有好事发生了……   慧儿躺在柴房冰冷的地面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唯有那张满是血污的青紫色面庞上,隐约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张氏、崔氏与王氏几乎同时得到了消息:慧儿因受刑不过,今儿一早去了。她的尸首是素云以姑姑的身份去收敛的。   张氏闻言便叹息了一声,让人给素云送去五两银子,只说可怜见儿的,小小年纪便这般去了,叫素云好生安抚兄嫂。   而在卧月楼里,打发走了报信的小丫头,绿榭便回到东次间,继续为崔氏梳头。   今儿崔氏的情绪似是不高,神情有些懒懒的,看着镜中的一扇窗格,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一枚羊脂玉扣。过得一刻,方问身旁的周妈妈道:“妈妈昨儿问出什么来没有?”   周妈妈躬身道:“回太太话,问倒是问了不少事情出来,只是……”   “只是什么?”崔氏懒懒地道。   周妈妈便上前一步,轻声道:“老奴总觉着,这事儿怕不像您想的那样儿。也可能是别人的手笔。”   崔氏秀眉微挑,淡淡地道:“别人?除了我们与三房,也就剩下两处了。再细细一想,还不是明摆着的。”说罢又轻笑道:“倒是我看走眼了。却原来是个一石二鸟的主意。”   周妈妈陪笑道:“还是太太看得明白。老奴昨儿被那丫头的话绕糊涂了,倒想了半宿。”   崔氏“噗”地一声笑了起来,嗔视了周妈妈一眼道:“妈妈又来说笑话儿了。您这是夸我聪明呢,我呀,都快被妈妈惯坏了。”   周妈妈亦笑道:“老奴只望着太太每天都能这么笑一笑,便也知足了。”   崔氏被周妈妈几句话哄得开心了些,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两分,便挥手叫绿榭先停了手,问她道:“有件事这两天倒是混忘了。你且说说,那日你去外头查的那件事,可查出些什么没有?”   绿榭微微躬身,轻声道:“回太太话,查出了一些眉目。”   “哦?”崔氏精神一振,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绿榭便压低了声音道:“回太太话,婢子那天去了那马婆子家里,送了她两壶酒,那马婆子便说,巧云……被拖到前院儿后,先挨了顿板子,侯爷便叫把人撵去离京百余里的老黑庄里去了。马婆子说,她也是听人说的,那巧……那人到庄子上没一个月便被人买了去。据说那家是个商户,因家里头男人病得快不行了,那家大妇要找个人冲一冲,这才买的人。”   崔氏一面听一面点头道:“我也说呢,那天在街上猛可里瞧见,可吓了我一跳。却原来是这个缘故。”说至此她停了一停,又问道:“还有什么?”   绿榭想了一想,摇头道:“只这么些了。那马婆子知道得并不多。要不婢子再找别人打听打听?”   崔氏笑道:“罢了,不过是闲事,便搁下吧。那天你行事可叫人瞧见了?”   绿榭道:“并没人瞧见。婢子专门从那片竹林穿过去,因那里头说是有蛇,鲜少有人去。北角门那边更是没人了。”   崔氏满意地点头道:“很好。先不说这些了。倒是那大厨房里又空了好几个缺,得先想想安排谁过去才是。”   绿榭沉吟片刻,轻声道:“太太,以婢子愚见,这次可不能直接便报上人名了,须得防着有人使绊子。”   崔氏闻言一怔,旋即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既然对手的手段如此之高,崔氏还真得小心行事。别她这里刚提了个人,那边又施手段给抹下去。那冯家的便是个极好的例子。   且不说崔氏在卧月楼里如何想办法安插/人手。却说王氏,在听到慧儿的死讯后,却是久久未语。   倒不是王氏有多同情慧儿,而是因为此事与她预想的相差无几。王氏早就知道栗子面儿一事查不下去,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做这个局的人肯定考虑到了全部因素,几乎没留下什么线索。   此外,慧儿的出现,怎么看都像一招闲棋,很有几分随意性。这事若是王氏来布置,至少会找个更老成些的人,而不会叫个才进府没多久的小丫头出首。   王氏甚至有种感觉,这件事未必针对的便是三房,三房更像是一个饶头,而做局之人另有目的。   不过王氏也不愿再于此事上多费精神,略想一想便罢了。   这日一早,傅珺去正房请安,一进房间便觉得浑身不得劲,总觉得这屋里像是少了些什么。可是她左看看、右看看,却又说不清到底少了什么,一时间只觉得万分费解。   这件事直到三天后才有了答案。那天傅珺随王氏去荣萱堂请安,突然醒悟过来,她一直觉得少了的那样事物,不是死物,而是一个大活人。   王氏身边四大丫鬟之一的盈香——不见了。确切地说,自慧儿那事之后,傅珺便再也没见过盈香。   据王氏说,盈香是得了急病,因病势危重,便连夜挪出府去了。说这些话时,王氏十分的轻描淡写,但傅珺却从她微微抽动的眼角里,看到了她的厌恶与不屑。于是傅珺聪明地没有再继续追问。   此外,因为拥有了超强的记忆,傅珺曾找了一天的时间,专用来回忆她落水那天的事情。她的职业直觉告诉她,那事并不简单。   然而,她却注定要失望了。关于那天发生的所有事,她居然一件也不记得,就像是被人按了删除键一般。   傅珺记得前世曾经读到过相关的报道,人在面对非常恐怖或可怕的事情后,大脑便会作出应激反应,删除相关记忆便是其中的一项。   傅珺为此很是纠结,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将此事暂且搁下不提。   还有另一件事也很叫傅珺烦恼,便是她的学业问题。   当她得知自己拥有超强记力后,她曾以为学习将变得简单,成为学霸指日可待。中秋节后上课的第一天,她是抬头挺胸,昂然走进三境草芦的。   而等到下课的时候,傅珺的脑袋又垂到了脚面儿上。    第037章 更新时间2015-6-29 8:52:23 字数:3013  谁能告诉她,这什么“超忆症”者,为毛背不下书呢?   傅珺经过多番努力后得出结论,就算拥有一个记忆力超强的大脑,也掩盖不了她就是个学渣的事实。   她依旧是背书一般、画画普通、听不准音、绣不成花。所有需要主动记忆来完成的事物,她表现平平。而那些需要天赋才能做好的事,傅珺的表现么……只看傅珍那抽动的嘴角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反倒是那些被动记忆的事情,却能牢牢储存在傅珺的记忆里。比如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谁说了什么话,那天下雨还是出太阳,傅庚偷捏了王氏几次手等等,这些事情随便一想,就能跃入脑海。   可是,能记住这些有用么?有用么?夫子们又不会出“请问大太太每天假笑几次”或者“论傅珍嘴角抽搐与发生事件的关系”之类的试卷吧?   傅珺有好几天没法适应这种落差,整个人瘦了一圈,瞧着秀气了好些,引得傅珈又找了几次茬。   后来傅珺也想开了。上帝既然给她开了一扇金光闪闪的小窗户,那剩下来的大门自然要全部关死。金手指什么的,能有一个就不错了,何况她还开了外挂,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放开了心态的傅珺很快又恢复原状,依旧勤勤恳恳地扮演着呆萌萝莉,每天都是吃得香睡得好。没过多久,那些掉下去的肉便又长了回来,还长了一点个子,倒没显得太胖。   王氏却心疼傅珺“瘦”得没了形,每天汤汤水水地喂着。眼见着傅珺再没胖起来,王氏便十分惆怅,偶尔会惋惜地对傅珺道:“娘还是觉着,棠姐儿以前的脸蛋儿捏着更舒服。”   傅珺怎么听怎么觉得,王氏以前到底是拿自己当玩具呢,还是当玩具呢?   远离了管家权争夺的秋夕居中,一派宁静与安详。王氏是打定了主意丁点不沾,连走路都绕着西花厅。   根据傅珺从各处听来的零碎消息,以及她自己脑补,傅珺推测,长房与二房在大厨房几个管事的人选上,一直处在胶着状态。   经过多方角力,八月底,大厨房副管事与采买管事的人选终于新鲜出炉:副管事交由张嫂子担任。她在栗子面儿事件上的表现,给张氏与崔氏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而采买管事最后的胜出者,竟是针线房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苏娘子,却是叫人大跌眼镜。傅珺私以为这是制衡之下的结果。很可能苏娘子跟任何一方都没关系,最终才会得以上位。   大厨房主管职位竞争结束后,时间也到了九月,天气真正地凉了下来。每天晨起时,傅珺的窗台上会结一层薄霜,淡白如烟,在渐亮的朝阳下闪着光。一夜西风吹送,秋夕居落了一地的梧桐树叶,踩上去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傅珺已经穿上夹袄儿了,蒋嬷嬷怕她冻着,每天去上课时都会多备一件小斗篷。手炉子也开始用起来了。学琴时,风入松的四面敞轩亦合上了窗扇。   偶尔的,在凉月微星的夜晚,傅珺会听到柳夫子抚琴。虽听不清她抚的是哪一曲,傅珺却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天高云净、秋韵凉风,那听不出的琴声里有种特别的沧桑。也许,在柳夫子的心里,也有着许多沧桑的过往吧。一如前尘如烟散尽、而今寄身异世的傅珺。   九月初的一个晚上,去荣萱堂请安完毕回秋夕居后,傅庚没像以往那般送傅珺回西厢,而是将她带去了正房。   一进房间,傅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素色锦囊来,递到傅珺手边,面上露出了一抹柔柔的笑意。在温暖的烛光中,那笑容宛若美玉微温、晕然生光,直叫人见之忘形。   傅珺却没什么反应。   现在她对自家老爹的美貌已经免疫了。不过傅庚此举却很反常。平白无故地给她个锦囊做什么呢?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接过锦囊,在傅庚的示意下,抽开丝带,从中取出一样事物来,却是一枚精致的镶米珠重瓣桃花粉色琉璃钗。   傅珺拈着发钗,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傅庚。   傅庚摸摸她的发顶,笑着道:“明儿我们棠姐儿便满六周岁啦,爹怕来不及给小寿星祝寿,先将礼物奉上。棠姐儿瞧着可喜欢?”   傅珺怔了一怔才想起来,明天是九月初六,可不正是自己的生日么?原来这枚发钗是生日礼物。   傅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一朵大大的灿烂笑容,自动自发地在她的脸上绽放了开来。   她真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开心。   因为,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回收到来自于长辈的生日礼物。这是老天对她的补偿么?   望着傅庚那温柔的笑脸,傅珺只觉得两眼微酸,心里却涨得满满的,满到要溢出来。   现在的她也是有爹疼、有娘爱的人了。不再有寒冷与悲伤,更不会被刻意疏离。在她身边围绕着的,是这世间最爱她的人。   傅珺拼命忍了又忍,才忍住眼中温热的湿意。她努力眨动眼睛,甜甜地对傅庚道:“谢谢爹,这钗子真好看,我太喜欢了。”   傅庚原本还有几分惴惴,生怕送的礼物傅珺不喜欢。而今见傅珺欢喜,他不由大为得意,摸着下巴自得地道:“我就知道棠姐儿会喜欢,爹最会挑礼物了。你不知道啊,当年爹跟你娘……”   “你胡说些什么呀。”王氏忙打断了傅庚。这人真是,一得意就喜欢乱讲话,当着女儿的面也……   王氏的脸不由红了起来,不自然地掠了掠鬓发,又向怀素看了一眼。怀素忍笑低下头,带着一屋子丫鬟退了出去。   见四周再无旁人,王氏便回身去了西次间,捧了一只手掌大小的黑漆镙钿小箱子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怎么从没见你拿出来过?”傅庚好奇地问道。   王氏柔柔一笑:“这是前几/日/收拾东西的时候寻出来的,原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一直收在箱子里。”   傅庚便细细看去,见那小箱子果然是有些年头了,上头的黑漆剥落了一两处,铜锁上亦有细微的划痕,显见得以前是常被打开的。   王氏小心翼翼地开了箱子,从中取出了一只黄玉葫芦。   那玉葫芦色泽甘黄、宛若蒸栗,通体无一痕杂色,温润中隐含着一层光晕,柔和恬雅。葫芦上头穿了个勾月形的小孔,以一根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细绳穿孔而过。   王氏珍而重之地将葫芦给傅珺戴上,柔声道:“这是娘给棠姐儿的生辰之礼,是娘的娘亲当年送给娘的。你贴身戴好了,不可须臾离身,可记下了?”   傅珺乖乖点头道:“记下了。”又糯声道:“谢谢娘亲。”   王氏伸手将傅珺揽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不说话。王氏生母早逝,此刻见此玉饰,不由勾动心肠,难免有些伤感。   傅庚缓步走过去,携起王氏的手温声道:“莫要难过,以后得空儿我陪你回姑苏。”   王氏轻轻点头,眸中已是泪光盈然。   当晚傅珺未回西厢,而是睡在了正房的碧纱橱里。她躺在小床上,听着隔壁房间傅庚与王氏说话的声音,一轻一沉,一柔一缓,两道低而柔和的声音融于一处,安宁且温暖。傅珺很快便被催眠了,一夜好睡。   次日起床时,傅庚已经先去翰林院了。王氏起得比傅珺早了好些,此刻正让涉江给她梳头。   因盈香挪了出去,王氏身边空出一个大丫鬟的位置来,王氏便干脆提了涉江上来,打算放在身边好好调/教,日/后依旧给傅珺。此外又将青芜、青蔓两个也提成了二等丫鬟,放在傅珺身边。   傅珺对王氏的培训计划表示没有异议。她也一直觉得涉江性子沉稳,堪当大用。   今天是傅珺的生辰,沈妈妈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长寿面端了上来。鸡汤底、银丝面,汤宽面爽。因过会儿还要去荣萱堂,便没用葱花,而是洒了些香菜,闻着便十分诱人。   傅珺欢欢喜喜吃了寿面。饭罢梳洗时,王氏便叫青芜将那枚琉璃桃花钗取了出来,预备过会给傅珺簪上。   傅珺此时才得以细细打量这枚发钗。   这发钗打造得十分精巧,做工精湛、雕刻工艺细腻。最难得的是那块琉璃。纯为粉色的琉璃已经十分罕有,妙的是那琉璃上还有着天然的层次间色,宛若花瓣上的阴影一般由浅至深,再经由巧手雕琢成桃花,几可乱真。   王氏也凑过来看了两眼,随后笑道:“瞧这手艺倒与我们这边儿不大一样,倒像是南洋过来的。”   “南洋?”傅珺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此前她通过种种渠道得来的信息,得知自己所处的这个大汉朝,海贸十分发达,商业亦很繁荣。太宗时,老平南侯便是因海战之功而得的爵位,先帝爷讨伐的南山国亦位于西海。以傅珺那不多的地理知识来看,这西海可能就是前世的大西洋。    第038章 更新时间2015-6-30 8:58:27 字数:3193  “棠姐儿听过南洋么?”王氏问道。   傅珺摇摇头,一脸的茫然。王氏便笑着点了下她的鼻尖道:“你且想想,你祖父是什么爵位?”   “是平南侯啊。”傅珺答道,随后恍然道,“哦,平南侯,是平定南洋的意思么?”   王氏笑道:“我们棠姐儿真聪明,一说就中。”   傅珺“腼腆”地低下头去,大脑却开始走神。   她早就该想到的,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以及商业发展水平,比前世的平行时代要高出许多。钟表、眼镜等等的出现,便是最好的证明。现在看来,海贸的发达与出色的海上力量是成正比的。大汉朝应该拥有一只强大的海/军。   秦朝之后的历史,傅珺还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大汉朝应该比前世的明朝还要早一些。受益于一只、甚至是几只蝴蝶产生的效应,这个国家提前达到了欧美发达国家工业时代前夕的生产水平。   比如钟表,便是由本国人在唐朝时发明的。发明者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奇才。傅珺怀疑那也是穿越前辈。此外还有什么纺织术、造纸术之类的技术,至大汉朝时也已达到了一定水平。   当然,优质的纸张与精美的衣料依旧很贵,但一些糙纸及普通棉布却相对便宜,因此本朝的读书人便较历朝更多,而普通人的衣着打扮也较为得体。   还有发达的海贸,也为大汉朝市面上带来了丰富的舶来品。傅珺收到的这枚发钗,便是出自南洋的名贵之物。   傅珺正自想得出神,却听沈妈妈悄声提醒王氏道:“太太,该去老夫人那里了。”   王氏道了声“知道了”,便亲手将发钗簪在了傅珺的发上,又左右端详了一会,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携了傅珺的手,出秋夕居上了软轿。   依本朝规矩,小孩子家是不兴大作生辰的,怕只怕年纪小承不住福。平南侯府亦是如此。因此傅珺过生日也仅限于秋夕居,去荣萱堂后则是一切如常,并没有人来对傅珺说“生辰快乐”之类的祝福。   侯夫人今日似是颇为高兴,几房人到齐后,她便笑呵呵地道:“今儿都留下别走,大郎午时便要回府,大家一桌子吃个饭,也热闹热闹。”   原来是傅庄要回来了,难怪今儿一进门,便见张氏满面喜色、容颜生光,连发上的钗子也比往常多了两支,却原来应在这事儿上。说起来,傅庄此次出门时间颇长,至今已逾两个月。上次傅珺见他还是夏天呢,此刻却已是飞鸿遍野、落叶成阵的季节了。   侯夫人一派兴头,众人自也跟着凑趣。崔氏便笑道:“那我可得留下来,怎么着也得好好吃老太太一顿儿。”   侯夫人听了便笑,张氏亦破天荒地开了句玩笑道:“二弟妹这是算计着吃老太太的呢。老太太放心,媳妇这便吩咐他们少备几个菜,定不叫二弟妹讨了老太太的便宜去。”   众人闻言皆笑起来,崔氏便作出委屈的样儿来道:“大嫂嫂惯会欺负人,我不过是多吃两口儿罢了,这也舍不得。一会子开了席,我定要找个大大的碗来,多盛些饭来吃。”   侯夫人便又笑了起来,对于妈妈道:“你记着,过会开了席,叫人给二郎媳妇送一整锅饭去,看她吃不吃得下。”   众人听了大发一笑,侯夫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崔氏便撒娇不依,将侯夫人哄得十分开怀。   傅珺也跟着笑了两声,眼神无意间扫过长房,却见傅珈正自望着房间的一角出神,表情十分阴郁,手里的帕子也揉成了一团。   傅珺注意地看了她两眼,忽见傅珈放松了手指,垂首将帕子展平。待她再抬起头来时,表情已然恢复了正常,唯有眼中蓦地划过一丝厉色。   不知今儿又是谁惹着二姐姐了,看这样子是恨上了。傅珺暗自想道。   因各房皆要吃了饭才走,时间一下子便多出了许多。今天本便是三日一休的周末,傅珺原来还作了些安排呢,现今看来这一上午是啥也干不成了,只能跟着姐姐们混时间。   果然,傅珈头一个便提议:“我们去后花园顽吧。今儿二哥哥、三哥哥皆不在,我们可以去看小鹿去。”   傅瑶也附议道:“我也想说去看小鹿呢。那天都没看成,今儿定要看上一眼。”   傅珍自是没什么意见,傅珺更是从不发表意见,四个人很快便达成一致,一同往后花园走去。   在去后花园的路上,傅珺一直都有种怪异的感觉,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微阖双眼,将之前种种回想了一遍,这才发觉,今天傅珈居然没盯着她看。   这可真是奇了。往常只要傅珺略穿了两件新衣裳,或戴了支新簪子之类的,便总会接收到来自于傅珈那探照灯般的小眼神儿,或不屑或羡慕,从没断过。   傅珺今儿可是戴了一支从南洋来的粉琉璃钗子哦。在秋夕居的时候她就想,过会儿肯定会感受到来自于傅珈的满满的恶意,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可没想到,傅珈居然看都不曾看过来,这反倒更让人奇怪了。   傅珺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心不在焉地走在傅珈她们身后,走了好一会才发现,路有些不对。   前头傅瑶已经在问傅珈了:“二姐姐这是往哪儿走呀?这不是去鹿园的路。”   侯府后花园里专有一座鹿园用来养鹿,位于西南角。而傅珈走的这条路却是北面的一条小径。   傅珈眼珠转了转,笑着道:“三妹妹不知道了吧,那小鹿时常在这里玩耍呢。喏,就在那片竹林子里,我听人说过的。”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前一指。   傅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前方不远处便是一片颇大的竹林,森森凤尾在金色的秋阳下摇曳,片片竹叶若敷金粉,极是明丽耀眼。   蓦地,一道影子自竹林间闪过,隐约像是个小动物的模样,傅珍不由道:“哎呀,还真在这里。”   傅珈得意地道:“看,我没说错吧,小鹿便在竹林里头呢,我们快去看看吧。”说罢便当先往竹林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四妹妹你怎么走这么慢呀?”   傅珺一听自己被点了名,忙加快了些脚步。傅瑶便伸手牵着她笑道:“跟着三姐姐来吧。”语气倒像是哄小孩似的。   傅珺乖巧地点头道:“多谢三姐姐。”几个人便一同进了竹林。   这片竹林极茂,然却并不密集,想是为着方便人在里头散步。傅珺对小鹿没兴趣,便四下打量着周围景致,却也悠闲。   便在此时,忽然听见一旁的傅珍尖叫了一声“有蛇”。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又听有个小丫头的声音道:“呀,真有蛇。”   这一前一后两声尖叫,成功地让在场的一群大女人小女人炸了窝。   原先还摆着姐姐款儿的傅瑶当先便白了脸,拉着傅珺的手微微颤抖,一个劲地问:“在哪儿?蛇在哪儿?”   傅珺心里也很发毛,却还强自镇定地安慰傅瑶:“三姐姐别怕,蛇不在咱们这儿。”   有几个胆大的仆妇便折了竹枝,在草丛里乱拍。傅瑶身边的束妈妈却是个稳重的,沉声道:“姑娘们还请先去林子外头吧。”   青芜与青蔓忙上前来,想要扶着傅珺往外走,那傅珈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挤过青芜与青蔓便往外奔,模样十分狼狈。傅珍此时也拉着春烟的手,腿脚打颤地向外走。   几个人同时起步,慌乱中也不知是谁绊了谁的脚,又或是谁踩了谁的裙子,只听傅珈“哎呀”一声当先便摔了下去,傅珺一回头的功夫,只觉身旁一股大力袭来,却是傅珍直直冲着她倒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幸得青芜反应快,及时拉了傅珺一把,傅珺借劲向旁侧了侧身,好歹算是躲过了傅珍,却还是没站住,直接摔了个倒仰。傅瑶一直拉着傅珺的手,此时亦受到波及,摇摇欲坠,还好被束妈妈扶住了。   最惨的是傅珍,这一个跟头摔得“扑通”有声。好在地面上生着厚厚一层秋草,应该不曾摔疼,只是特别难看罢了。   事情发生得极快,众人还未及反应,便见平南侯府四位姑娘趴下了三个,另一个站着打晃。丫鬟仆妇们有一刹那的安静,随后便爆发出一连串唤“姑娘”的声音,场面十分混乱。   好容易将几人扶了起来,却见傅珈一头的草屑、傅珍脸上身上沾满泥灰、傅珺的裙角破了,唯有傅瑶情况最好,不过衣领也有点歪。   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愣了好一会。傅瑶第一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傅珈立起眉毛便要怒,可一转眸,却看见傻呆呆的傅珺裙子也破了,样子十分滑稽,她便也没忍住,“哈”地一声也笑了起来。   这笑声十分富有感染力,就连一向最喜腹诽的傅珍也跟着乐了。傅珺见大家都在笑,她也不好落单,于是也“嘿嘿”地陪着笑了两声。一时间,只听竹林之外小女孩轻脆的笑声此起彼伏,将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好几只。   待止住了笑,丫鬟妈妈们便纷纷拥着自家小主子往回走,傅珺也被青芜、青蔓护持着,转向回程。    第039章 更新时间2015-7-1 8:57:32 字数:3093  走了没两步,傅珺见傅珈没有跟上来,便回头看去。却见傅珈站在原地未动。傅珺有些奇怪,便问了一声:“二姐姐怎么还站着?”   傅珈笑了笑道:“我脚有些麻了,略站站再走。”   傅珺点点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傅珈一眼。此刻傅珈的站姿有点怪异。不过,这个姐姐的事情傅珺本能地不愿多管,因此也没再多问。   行至小径拐角处时,傅珺再次不经意转首,却见傅珈背朝这里,正弯着腰,像是在抚平裙角似的。她的丫鬟珊瑚在她身后替她掸灰,另一个傅珺没大见过的小丫头,则半蹲在傅珈侧边。   真奇怪。傅珺心中暗忖,主子自己抚裙角,小丫头蹲在一旁看着,傅珈这是怎么了?忽然变得这么亲民起来了。   带着几分不解,傅珺回到了荣萱堂。此时侯夫人自是听说了此事,唬了一跳,忙问有没有人受伤。   待听说不过是虚惊一场后,便松了口气。随后又骂跟着的人:“那竹林子里一直说是有蛇的,岂能由着姑娘们过去?你们是怎么当的差?”说罢便要叫人来打。   张氏便劝道:“难得今儿欢喜,一家子喜乐开怀的,可别被这些事败了兴。”   侯夫人听了这话才罢了,又问张氏:“珈儿呢?怎地还没回来?”   张氏笑道:“媳妇已经着人去接了。”   不一刻傅珈便回来了。侯夫人忙将她唤到身边,心肝肉儿地一通安抚。而摔得最重的傅珍则被张氏拉到了一旁,语气温柔地安慰了几句。傅珍喏喏应着,一脸的小心在意。   王氏也将傅珺搂在了怀里,满脸心疼地问:“可摔疼了不曾?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一面说一面又将她胳膊腿细细查看了一番,又叫涉江:“去取衣裳来与姑娘换上。”   傅珺便偎在王氏怀里道:“不疼,就是吓了一跳。”   王氏的眉头便拧了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侯夫人搂着的傅珈,不由双眼微眯。   傅珺便拉拉王氏的手,糯声撒娇道:“娘,娘,我想要娘亲手缝的小荷包,给我压惊。”   王氏噗哧一声笑了,捏捏傅珺的脸道:“哪有人要荷包压惊的。棠姐儿这话说得好生古怪。”   傅珺便撒赖不依,只说今儿摔得怕了,定要王氏亲手缝个好看的小荷包。   王氏这时满心的心疼,傅珺便说要天上的星星她也会摘下来,一只荷包算什么,立时满口答应了。傅珺立刻打蛇棍随上,对荷包的花样、颜色、料子等等提了好些要求,王氏皆应了。   母女二人说了一会话,涉江已经快手快脚将衣裳包袱捧了进来。王氏便拉着傅珺要去旁边的屋里,傅珺马上轻声提醒王氏道:“大伯娘和二伯娘皆在屋里呢。”   王氏抬眼看去,果见张氏与崔氏正与侯夫人凑趣说笑,傅珈却是去东暖阁换衣裳去了,傅瑶与傅珍也与她在一起。   王氏略一凝思,便点头道:“你便去抱厦里换吧,那里清静。”说罢又吩咐涉江:“你也跟着姑娘去。”   涉江垂首应是,傅珺便悄悄地带着人去了抱厦。   一走进抱厦,傅珺的脸便立刻沉了下来。   她头上的钗子不见了。   方才进荣萱堂的时候,傅珺无意间抬了下头,恰巧荣萱堂的大门才刷了漆,擦得锃亮。在门扇的反光中,傅珺看见自己头上空了一块。   当时傅珺心中便是一阵冷笑。   这事儿是谁干的,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出。难怪今天如此反常,还有那一脸的怨恨,到头来恨是自己啊。   他、奶、奶、的!妈蛋!傅珺在心里大爆粗口。   她招谁惹谁了,竟连一只钗子都容不得。那可是她的生日礼物,连这也要算计,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次傅珺绝不会轻轻揭过,一定要想法子让这熊孩子吃点教训。   不过,傅珺不希望王氏插手此事。第一,三房与长房不宜正面对立;第二,这点小事傅珺自己便能解决。所以方才她才破天荒地跟王氏撒娇,不断与其说话,便是想分散王氏的注意力,不叫她注意到发钗上头。   而此刻一进抱厦,傅珺便立刻问青蔓:“我二姐姐身边的丫鬟你都认识么?”   青蔓虽不是家生子,却是个爱走动的性子,嘴甜人乖,各房头的人她都认识不少。   果然,只听青蔓回道:“婢子都认识的。”   傅珺便问:“今天有个小丫头跟着珊瑚一起去了竹林,那丫头是谁?”   青蔓转着眼珠想了一会,笑道:“那是环儿,原是三等丫头,前两日才提上来的。”   傅珺点点头,吩咐青蔓道:“你去院外守着,看环儿是从哪个方向回来的,只要一瞧见她,立刻来告诉我。”   见傅珺面色郑重,青蔓也不敢再笑了,应声是便退了下去。   傅珺便回头对涉江道:“我的发钗不见了。”   涉江早就察觉傅珺的头上空了一块,她一直以为是丫鬟们将钗子收起来了,却不想是丢了。此刻听傅珺所言,自是微微一惊。不过她本是个沉稳的性子,很快便又镇定了下来,道:“婢子叫人去竹林里找一找。”那是傅珺唯一可能掉发钗的地方。   傅珺淡笑了一下道:“也罢,去看看也好。虽然很可能是寻不到的。”   涉江点头应是。傅珺便又道:“避着人一些,别叫母亲知道。”   “婢子明白。”涉江道。说罢便出去叫了秋夕居跟来的两个小丫头,低声吩咐了两句,随后便又回了抱厦。   青芜到底年纪小,此时已经吓得脸都白了。   姑娘的衣裳首饰原是她管着的,姑娘头上的钗子不见了,她居然没发现,还是姑娘自己说的。她这差事当得实在是不称职。   青芜越想越后悔,一下子便跪在了地上,声音微颤地道:“是婢子粗心了,请姑娘责罚。”   傅珺倒并不怪青芜。   方才场面那么混乱,青芜的表现却很出色,反应也很灵敏。若非她拉了自己一把,傅珍那一撞还不知撞成什么样呢。   想至此,傅珺又是一阵冷笑。   不用说,从提出去看小鹿伊始,一切便在傅珈的算计中了。傅珍说不定也知情。看她那直冲着自己倒过来的样子,哪里像是摔倒,说是撞人还差不多。   竹林里有蛇,傅珈肯定知道。明知有蛇而要去的原因,自然是为了制造一场混乱,好趁乱拿走发钗。   傅珺真恨得牙痒:这熊孩子实在欠揍。   见傅珺表情沉郁,青芜以为她是在生气,心中更是惶惑。不料傅珺拧眉立目了一会后,却是说道:“这事不怪你。有心算无心,你自是发现不了。”   青芜被这话给说糊涂了,不由抬头看了傅珺一眼。   傅珺便苦笑道:“你家姑娘头上的钗子太好看,有心人见了心生不满,便设计了竹林里的一场戏,将钗子给混没了,你明白了么?”   傅珺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态度,对青芜合盘托出。   反正这事瞒不过身边人,涉江、青芜与青蔓肯定会知道。而且今天青芜表现很好,傅珺对身体反应敏捷的人天生有好感,这大约与她前世的职业有关。   青芜虽不聪明,却也不笨。听了傅珺的话,略一回想便有些明白过来了,不由气得脸通红,恨声道:“这些人真是,真是……”   她本不太会说话,此时除了生气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傅珺摆摆手叫她起来,随后便坐在镜前,让涉江替她梳头,脑中却在回想刚才竹林里的事。   方才她就觉得傅珈的站姿很奇怪,现在才明白,傅珈定是将发钗藏在裙子下头了。待所有人都离开,她才弯腰去拣。   不过,这钗子拿在手里并不好处置。   姑娘们的衣裳首饰皆是由专人管着的,数量、款式均登记在册。别说多了根眼生的钗子,哪怕多了根头发丝儿,旁人都能察觉。   傅珺断定傅珈只会将钗子扔掉泄恨。且此事还得避着人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张氏。   张氏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对傅珈向来宠而不溺。傅珈这次处心积虑,只为算计家中姐妹的一根钗子,此事若被张氏知晓,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有更严厉的惩罚。   因此,这根钗子傅珈必不会交给珊瑚处置。   珊瑚是张氏一手调理出来的丫鬟,交给珊瑚就等于告诉了张氏。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傅珈拣钗子时,珊瑚在其身后掸灰,而环儿反倒在旁服侍。   当时能够做这件事的唯一人选,便是环儿。   此刻,当傅珺搜索记忆时,脑海中便呈现出了当时的画面:傅珈微微弯腰,环儿蹲在她的身侧。若将画面放大一些,便能看清环儿的表情,那是一种既惊讶又贪心,同时还有几分不敢置信的奇怪神情。   而在傅珈回到荣萱堂时,环儿已经不在身边了。所以傅珺才会叫青蔓去盯着环儿。环儿来的方向,必是她扔钗子的地方。   只要能大致判定方位,再结合“超忆”能力,傅珺有八成把握把钗子找回来。   这段时间她可是一直热衷于四处走动的呢,侯府后宅里差不多的地方,她都去了一遍。也不必特别去记什么,那些场景自动便留在了意识的深处。    第040章 更新时间2015-7-2 8:06:59 字数:3117  弱弱地上来求个PK票,再求个收藏和推荐。谢谢朋友们的支持哦。   待傅珺换好衣裳,梳好了头发,青蔓也快步走了回来。一进门便喘着气道:“禀告姑娘,环儿从三境草庐那个方向朝这边儿走过来了。”   傅珺马上问道:“她还没进院儿吧?”   青蔓道:“还没呢。婢子远远瞧见是她,便立刻来告诉姑娘了。”   傅珺站起身来,直接从抱厦的前门走了出去,直奔荣萱堂院门。这是观察环儿的最佳时机,这丫头一定是才扔了钗子回来复命的。傅珺要在第一时间找出环儿身上的蛛丝马迹,以便尽快找回钗子。   方向院门口走了没两步,傅珺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随后傅珈娇甜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哟,四妹妹脚步匆匆,却是要往哪里去呀?”   傅珺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穿戴一新的傅珈,似笑非笑地道:“二姐姐走得也不慢呢,现在脚不麻了么?”   傅珈笑得一脸愉悦:“早就不麻了,多谢四妹妹惦记。”说罢打量了傅珺一眼,突然面现讶异,指着傅珺道:“咦,四妹妹头上那根粉琉璃钗子呢?怎么没见你簪着?”   傅珺心里气得冒烟,脸上却笑得十分甜美,表情自然地道:“哦,二姐姐说那支钗子呀,我嫌太重,先卸下来歇会,过会再簪。”   傅珈眼珠转了转,奇道:“那钗子重么?我瞧着不像呢。”随后又掩口笑道:“别是四妹妹贪玩,把钗子弄丢了吧。”   傅珺立刻笑道:“哎呀,二姐姐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莫不是你藏起来了哄我玩么?”   傅珈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在那几秒钟的犹豫里,她一定是在思考:究竟是该给出愤怒的反应,还是给出玩笑的反应。   在面对可能发生的威胁时,人类会有瞬间的“冻结反应”,用以思考是战还是逃。   然而,傅珺说的话完全不具备威胁性,不过是姐妹间的玩笑罢了,傅珈却如临大敌。这表示了什么,傅珺真是想都懒得去想。   趁着傅珈情绪纠结的这个空档,傅珺转过身去,恰巧看见环儿自门外走了进来。傅珺便快速地打量了她一眼:发鬓微乱、呼吸自然、衣袖处有卷过的摺痕。   粗略看来,环儿应是走了不短的路,但并不曾跑;她应还曾做过需要卷起衣袖才能做的事,比如探手入水之类的。可惜看不到她的帕子,无法确证。   随着环儿越走越近,她面上表情也越发清晰起来,傅珺也看得更为仔细:下巴微抬,这表示得意;鼻翼略张,表示满足与开心。借着明亮的光线,傅珺发现环儿在看见傅珈时,瞳孔有轻微的收缩。   这是……害怕?   这可真是奇怪了,为什么环儿会害怕?刚完成了主子交待的差事,难道不应该欢喜表功么?就算要怕,怕的也该是自己这个正主才是。   傅珺微觉不解,盯着环儿仔细打量。当视线掠过环儿的裙摆时,傅珺的眸光蓦地一凝。   此时,傅珈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只听她怒道:“四妹妹方才的话竟是何意?”   看来傅珈终于想到了应对的态度,虽然花的时间长了点儿,超出了正常反应的时间。傅珺不由心下微哂。这就是所谓做贼心虚。若此事与傅珈无干,只怕她早就跳起来了,还用思考这么久?   不过,现下傅珺可没空多搭理她,她满脑子都是方才看到的画面。因此,面对傅珈的质问,傅珺只回首轻轻一笑道:“妹妹说着玩儿的,二姐姐怎么当真了呢。”   傅珈的一双眉毛马上立了起来,斥道:“妹妹居幼,竟拿姐姐开玩笑,岂非太过不尊?”   傅珺也立刻沉下脸道:“姐姐虽长,却处处为难幼妹,慈在何处?”   傅珈被问得一愣,傅珺又追加一句道:“既无慈,何来尊?二姐姐既不喜妹妹,妹妹自当告辞。”说罢便转身进了抱厦,根本没给傅珈反击的机会。   傅珈站在当地,横眉立目、满身冷气。瞥眼却见环儿正立在阶下,不由立刻转怒为喜,面上又露出笑来。   任你再能说又如何,还不是被算计了去?说什么钗子重,歇会再戴,装得倒像。傅珈不由“嗤”地笑了起来。不过是个庶房生的,竟敢抢她的东西。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这会子,只怕那钗子已经沉在后花园的水底了吧?想到这里,傅珈不由笑得愈加甜美,神情也柔和了许多。   环儿方才见傅珈表情不对,便一直不敢则声,此时方才轻声道:“婢子见过姑娘。”   “行了,事儿办完了?”傅珈笑着问道。   “回姑娘话,办完了。”环儿道。若仔细听的话,便会发现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异样。   而傅珈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只是点头笑道:“很好。”说罢便随手褪下腕上一只双鱼戏莲银累丝手钏,递给珊瑚道:“赏了她。”   珊瑚面露讶色,看了环儿一眼,却也没多问什么,双手接过手钏,向下走了两级台阶递给了环儿。   自傅珈褪下手钏起,环儿的眼睛便一直粘在那手钏上。此时见这手钏便在眼前,她的眼中不自觉便生出了几分贪婪的神色,立刻伸手欲接。不料瞥眼却见珊瑚淡淡的眼风扫了过来,她蓦地一凛,忙缩回手,惶恐地道:“婢子不敢。原是婢子该做的。”   傅珈不耐烦地道:“赏你你就拿着。我也戴腻这个了,还不快拿走。”   环儿这才没再推辞,畏畏缩缩地拿了手钏,脸上却是乐开了花,对傅珈自是千恩万谢。傅珈摆摆手,带着人自回了明间。   此时,傅珺也在抱厦里阖目沉思。   方才在环儿裙摆上,傅珺看见了一样东西。说来也巧,前世的时候傅珺曾见过这东西,是一种杂草的草籽,叫做鬼针子。这种草籽最喜粘在人的衣物上,比苍耳还难摘除。   而当鬼针子三个字出现在傅珺脑海时,一段画面亦自记忆深处涌了上来。   那应是原主两、三岁时见到的场景。画面中,原主应是藏在哪个假山里头的。透过石洞向外看,洞外不见人影,只看得见一大一小两双鞋。   大的是素面青布鞋,小的是绣着杏花的红鞋。   只见那青布鞋微动了动,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道:“你这又是去哪淘去了,瞧这一身的灰。”   那红鞋便跺了两下脚,随后便是一个娇嫩的声音道:“方才我去打扫三境草庐了,想是那时候沾的灰。”   那苍老的声音嗯了一声,忽然又道:“咦,你袖子上粘的是什么?是虫子么?”   那娇嫩的声音轻叫了一声,随后埋怨道:“姥姥看错啦,这是鬼针子,哪里是什么虫。”   青布鞋在听到“鬼针子”三个字时猛地晃了一下,苍老的声音失声道:“鬼针子!”语气里含着浓浓的惊惧,过了好一会才颤着嗓子问道:“你……你去了哪里?”   那红鞋便伸出一只脚来踩着地上的草,只不说话。   “说,你去了哪里?”那苍老的声音严厉起来。   那红鞋子便抬起一只脚来,撒娇道:“姥姥别生气嘛,人家真的只在后花园里顽了一会子嘛。”   那青布鞋子动了动,像是拍了那红鞋子小姑娘一下,只听那小姑娘“哎哟”了一声,随后便听苍老的声音道:“你还不说实话。我告诉你,这满府里只有一处生着这东西。你还不快从实说来。”   红鞋子小姑娘便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委委屈屈地道:“好嘛好嘛,说就说,我是去了那掩翠……”   “住嘴!”那苍老的声音惊慌地道,随后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厉声道:“你疯了不成?竟敢往那里去,不想活了么?从今往后,掩翠斋三个字再不许提,那地方你也再不许去了。知道么?”   红鞋子瑟缩了一下,随后那娇嫩的声音便有些紧张地道:“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那苍老的声音便又叹了口气,道:“姥姥年岁大了,管不了你了。你这会子只答应着,过后又撂在脑后了。”   那小姑娘便赌咒发誓地道:“我听姥姥的话,再不去了,再去让我脚上生疮。”   那苍老的声音便又道:“你衣服上这鬼针子万不能被人瞧见,若叫人报予荣萱堂的几个妈妈知道了,姥姥可也救不了你。”   红鞋子明显地顿了一下,随后便听那小姑娘颤声道:“我再不敢了,真的。姥姥别吓我。”   那苍老的声音便又长叹了一声,问道:“那门上挂着锁,你是怎么进去的?”   那双红鞋便踮起脚跟,轻声地道:“姥姥,我只告诉您一个儿。那锁上的铁链子松啦,能推开条缝儿,我是从那缝儿里挤进去的。”   那青布鞋子便又动了两下,似是又在拍打那小姑娘,只听那苍老的声音道:“你这淘丫头,这是在作死呢。”   那小姑娘便又讨饶,一大一小两双鞋便离开了傅珺的视线,回忆也到此为止。    第041章 更新时间2015-7-3 8:58:12 字数:3116  掩翠斋?这是哪里?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傅珺心下疑惑,又闭目回忆了一番,蓦地想起,从三境草庐再向前,确实有一座荒废的园子。因那园子掩在一片茂密的树丛之后,极难被人发现。傅珺也是前些时候探查地形时,无意间路过那里的。当时她只在外远眺了一眼,并未往里走。难道说,那里便是掩翠斋?   应该便是那里。傅珺十分肯定。这不仅是她的直觉,也是结合环儿回来的方向、她裙子上的鬼针子,以及回忆中的画面而得出的结论。   此外,从回忆中的对话来看,掩翠斋以及那个鬼针子,应是侯府的一大忌讳。那苍老声音中所包含的恐惧与惊慌,便是最好的证明。   有忌讳就好,最好是侯夫人的忌讳,那便更好了。傅珺有些恶毒地想道。   心下计议已定,傅珺便招手叫了青芜与青蔓过来,低声吩咐了她们几句话,又叮嘱二人一定要避着人,不能叫人瞧见。二人点头应是,便自去了。   此时,那两个去竹林寻找发钗的小丫头也回来了,果然没有任何发现。   傅珺也不着急。只吩咐涉江往前头去,替她盯着傅珈与长房的动静,只要发现不对便立刻告诉她。   待将人手都分派了出去,傅珺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   这就像前世查案一样,所有的线索已经指明了嫌犯,而在缺乏证据的前提下,唯有主动设套,将嫌犯套牢,才能再送交检察机关。   傅珺自是本职出演,嫌犯是傅珈,再捎带一个环儿。至于侯夫人么,看来要临时充当一回不知情的检察官了。   傅珺静下心来,叫小丫头倒了盏茶,自坐在窗前喝茶。   此际离午时还有段时间,正是天光最好的时刻。秋风澹然,一阵阵拂过窗台,满院子都是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宛若海浪轻拍水岸。阳光灿烂澄澈,像一匹轻盈的金色绡纱,铺散在檐角与廊前。   如此良辰,原该好好享受。只可惜,在这繁华之地、锦绣之乡,却处处充斥着丑陋与险恶、争斗与算计。她再无心,却也不得不入局。   在傅珺喝到第二盏茶时,青芜与青蔓便悄然回转。她们是从角门进出的,所幸没碰见什么人。   进门后,二人面上皆是喜色难掩,青蔓的一只手按在胸前,青芜则提着一只小包袱。   一见她二人的面色,傅珺便先放下心来。看来她估算得没错,事情这是办成了。   果然,只见青蔓当先福了一礼,便从怀中取出一物,呈于头顶,喜孜孜地轻声道:“禀姑娘,钗子寻着了。姑娘真是神通广大。”   傅珺伸手拿起发钗,亦忍不住面露笑容。   这可是她最宝贝的生日礼物,这一失一得之间,她的心也跟着一起一落。此刻,当那朵晶粉色的重瓣琉璃桃花在她的手掌间静静绽放时,她心里的欢喜实是难以言喻。   强捺住心头的雀跃,傅珺转向青芜问道:“东西可得着了?”   青芜笑道:“得着了。”说罢呈上了包袱。   傅珺小心地打开了包袱,包袱里头是一件轻薄的罩衣,上面粘了好些鬼针子。她满意地笑了。今天的事情,有一多半儿得靠这些小家伙呢。   其实,傅珺吩咐青芜与青蔓去做的事情很简单,便是去掩翠斋里寻钗子,顺便搜罗些鬼针子回来。   青蔓机灵,负责放风、打掩护;青芜身手灵活,便进去寻钗。临行前,傅珺特意叫青芜带了件轻薄的罩衣,用来套在外头,以免鬼针子粘在自己的衣服上。   依据方才对环儿的观察,再结合环儿从消失到出现的时间,以及原主的记忆,傅珺做出了如下推断:   一、通过微表情可知,环儿是个贪财之人,那么精贵的一支钗子,傅珈令她扔掉,她必定不舍,肯定会找地方藏起来。而结合她裙子上的鬼针子,这藏钗之处必是在掩翠斋无疑了;   二、环儿在掩翠斋里找的那个藏钗之处,必定离门很近。因她来回时间并不长,不可能进去得太深;   三、藏钗附近必定生着鬼针子,且生长的位置不在脚下,而应在台阶或石头之类的略高处。因为环儿的裙摆上虽粘了鬼针子,鞋袜却很干净。   四、排除环儿是记忆中穿红鞋小姑娘的可能。那小女孩知道府中唯有掩翠斋长了鬼针子,不可能任由其留在身上。   至于环儿是如何得知掩翠斋的,傅珺暂且放下不管。如今一切以寻到钗子为首要,余事以后再论。   有了以上几点推断,傅珺为青芜划出的寻钗地点便很精确了,   青芜进了掩翠斋没多久便找到了钗子。同时,因为身上套了罩衣,只需出门后将罩衣团进包袱里,身上衣裙自是干干净净。   此外,因荣萱堂今日开宴,三房主子并侯夫人皆在此处,故府中的下人们也大多集中在了这一块,三境草庐那里却没几个人。青芜与青蔓此行便十分顺利,神不知鬼不觉,竟无一人发现。   见事情已然办成,傅珺便先叫青蔓守着门,青芜则将鬼针子全都摘了出来。傅珺便又寻了只不起眼的小盖盅,将鬼针子尽皆收在里头,合上盖子,随后将小盅拢在了袖中。   一切准备就绪,傅珺便站起身来,对青芜与青蔓笑道:“走,去看看大姐姐她们在做什么。”说罢便当先往东暖阁行去。   东暖阁里此刻正笑闹成一片。   因出了竹林一事,侯夫人便不叫女孩子们再往外跑,只拘在屋子里玩。傅珈闲着无聊,加之心情大好,便拉着傅瑶、傅珍二人并珊瑚、春烟等几个大丫鬟,一起猜枚作戏,环儿立在傅珈身边做帮手。   傅珺进门的时候,恰是傅珍猜错了一子,被罚掉了几颗糖豆。傅珈赢得最多,面前的糖豆堆成了小山,正自得意,也没注意到傅珺进来了。   这真是再好没有的场景了,傅珺简直要笑出来。这完全就是为浑水摸鱼量身打造的环境啊。   于是傅珺便也凑了上去,却也并没有太往前靠,只在一旁看着笑。在傅珍身边站一会,又往傅瑶身旁看一眼,再看看珊瑚与春烟都抓着了什么子。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儿。   傅珈此刻志得意满,见傅珺只看不玩,便忍不住开口讽她:“四妹妹只管这么着,便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了。”   傅瑶亦取笑傅珺道:“四妹妹是怕输吧,怎么不来玩?”   傅珺作呆萌状道:“这个怎么玩,我看不懂。”然后虚心求教,“三姐姐教我。”   傅瑶正玩得兴起,哪里得空儿,便摆手道:“姐姐我这会子正着紧,没空教你。”   傅珍左嘴角一抬,柔声道:“我来教四妹妹吧。并不难的,只要猜出对方手里棋子的颜色便成了。”   傅珺便静听大姐傅珍解释,顺手将已经倒空了的小盖盅放在了桌前。众人皆以为她是喝光了茶,没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   姐妹们玩笑了一会子,傅珺的目光扫了下环儿与傅珈的裙摆,随后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我却是忘记了,青芜,替我将钗子簪上,想是过会子便该开席了。”   傅珈闻言便似笑非笑地看了傅珺一眼,细白的手掌里拈了一枚黑子,却迟迟不猜,一脸等着看笑话的神情。   傅珺已经坐在了镜台前,青芜忙走上前去,先取出妆盒里的抿子,将傅珺两边的鬓角略抿了抿,随后便自一直捧着的小匣子里取出那枚光华流转的桃花琉璃钗,替傅珺细细簪在了发上。   “咣当”一声,环儿不小心碰翻了茶盅,发出了好大一声响,好在里头并没有茶。珊瑚忙将茶盅扶好,轻声斥道:“怎地如此毛手毛脚的。”   傅珺回头看去,却见环儿一脸的不可置信,呆呆地看着傅珺的头发。傅珈则是面色阴沉,哪里还有方才的得意自在。   “二姐姐,怎么了?”傅珺糯声问道。   “没什么。”傅珈的声音十分之冷。说罢便抬手将桌上的糖豆一扫,道:“不玩了。”   傅瑶正玩得兴起,被傅珈这一扫,倒将几粒糖豆扫在了衣襟上。她眸子一冷便要发作,她的大丫鬟红袖忙上前来,借着替她理衣裳的功夫,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   傅瑶一怔,看了红袖一眼,却见红袖向她打了个眼色,又朝傅珺那头努了努嘴。   傅瑶便顺着她的示意看了过去,蓦地省过味儿来,面上的怒意便换成了兴味。她对傅珈微微一笑,也不与她计较,便自离了桌子,寻了个靠窗的座儿坐了,拣起一只白玛瑙缠丝梅花杯来,叫红袖倒了茶来喝。观其姿态神情,真真是好整以暇,全然一副看戏的作派。   傅珈盯着傅珺头上的钗子,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傅珺道:“四妹妹,你头上这钗子……”   傅珺一笑,“好心”地提醒她道:“二姐姐怎么忘了?方才不还问我钗子去哪了么?我说我嫌钗子重便先拆了,这会子时辰不早,我便戴上啦。二姐姐瞧瞧,好看么?”    第042章 更新时间2015-7-4 8:18:27 字数:3154  傅珈咬住嘴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当场发作出来,点头强笑道:“好看。”说罢便也离了桌子,沉着脸坐去了榻前,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地拧着帕子。   死丫头!贱丫头!她明明叫人将钗子扔进后湖里,怎么又回到这贱丫头手上了?难道这钗子竟有两支?   不,这不可能。傅珈立刻摇头否定。   从别庄回来后没几天,她在祖父那儿头次见着这支发钗,听那送东西的人说,这钗子乃是南洋名匠之作,举世唯此一件。   当时傅珈便一眼瞧中了,只可惜祖父那天事忙,只叫父亲领着她先回去。她还央求过父亲,请父亲去向祖父讨了这钗子。   不料第二天父亲却说,祖父将那一匣子东西都赏人了,傅珈听了,惆怅了好一段时间。   她万万没想到,祖父竟将那匣子东西给了三房。明明她才是嫡支嫡女,身份最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应该是她的;明明是她先看中的钗子,怎能落到傅珺手上?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她逼着傅珍帮她,在竹林里弄了一场乱出来,又让自己亲手提上来的心腹去扔掉钗子。   傅珈至今还记得,当她支开珊瑚,将发钗握进手里时,心中那种满足与快乐,竟远远超出了钗子本身。她当时满心里想着的,皆是傅珺发现钗子不见了之后那哭丧着的脸与灰败的表情。   只要一想起这些,她就兴奋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本以为这是个巧之又巧的算计,叫那贱丫头吃个暗亏,有苦说不出。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那原应躺在后湖水底的钗子竟又回来了,好端端地插/在那贱丫头的头上。   傅珈转过眼眸,狠狠瞪了环儿一眼。   环儿吓得一哆嗦,忙低下头去。   傅珺根本没理会这对狗女女的互动,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拍了下手,道:“哎呀,方才我过来的时候,瞧见祖母正在试抹额呢。”说罢又笑吟吟地对傅珈道:“二姐姐针线活儿最好啦,祖母说不定正在试你做的抹额呢。”   以傅珈此刻的心情,恨不能将傅珺头上的发钗扔在地上,再狠踩几脚才好。此刻,看着傅珺甜甜的笑脸,傅珈只觉得无比刺眼,刺得她根本坐都坐不住。   她站起身来,勉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笑着道:“可不是,那我可得过去看看。”说着便起了身,带着珊瑚与环儿往明间去了。   傅珍看了傅珺一眼,又看了看离开的傅珈,犹豫片刻,也带着春烟跟了过去。   方才还笑声不断的东暖阁,一刹时便冷清了下来,只剩下傅瑶与傅珺两个主子并几个丫鬟。   傅珺便看着傅瑶,笑问道:“三姐姐怎么不跟着去?”   傅瑶看戏看得正好,心情十分放松,闻言便捧着茶盅喝了口茶,闲闲地道:“四妹妹又怎么没去?”   傅珺一笑,不再说话。   傅瑶停了一刻,便搁下茶盅,起身踱到傅珺身边,看着镜中的傅珺笑道:“四妹妹这钗子好生精致,不说我都没注意到。”   傅珺噗地一笑,道:“三姐姐说笑了。既是精致,又怎会没注意到?可见在三姐姐眼里,这钗子并算不得好。”   傅瑶便冷笑道:“我自来不爱盯着人瞧,不像那起子眼皮子浅的,天天盯着别人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一股子小家子气。”   傅珺深知她说的是谁,对此言更是深以为然,便赞叹道:“三姐姐果然有大家子风范,竟是个女中豪杰,视金钱如粪土,妹妹自愧不如。”   傅瑶便欺上来捏她的脸,又呵她腋窝道:“你这是编排我呢,看我怎么治你。”   姐妹二人便笑闹在了一处。   而此时,西次间的热闹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方才傅珺说得是真话,侯夫人确实在试抹额。也是崔氏哄着她开心,说要替她寻一个鲜亮的抹额来,故此大家便围在炕前,帮侯夫人一道参详。   傅珈便上了坑,偎在侯夫人身边,亲举着文具镜给侯夫人照着看;张氏捧匣,崔氏替侯夫人挑拣,王氏亦站在一旁捧两句儿场,画面十分安乐喜庆。   大家正在乐着,却听有小丫头来报,说出去接的人才来的信儿,已在离城十里处见着傅庄了。因傅庄还要去先去部里交了差事,故回府时应是午时正。   侯夫人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忙着叫人去预备开席,又问那小丫头报信的人还说了些什么,那小丫头便道:“回老夫人的话,去接的人说了,大爷一切都好。说叫老夫人挂念了。又问老夫人好,问家里人好。还说一交了差事便往回赶。”   那小丫头口角伶俐,一番话说得珠落玉盘也似,侯夫人听了十分欢喜,便叫人赏了那小丫头一角银子,又对张氏笑道:“这可好了,一家子总算团圆了。你不知道,中秋的时候儿大郎没回来,我这心里就跟缺了一块似的。”说着眼圈儿便红了。   张氏心中亦是似喜似酸,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微笑不语。崔氏便上前笑道:“老太太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媳妇愚笨,竟瞧不出了。”   侯夫人不由笑了,啐她道:“我这是高兴呢,你倒专来挑我的眼。”   崔氏便又作委屈状道:“媳妇这不是挂心老太太么。既是老太太高兴,于妈妈,快去拿只缸来,老太太这一高兴呀,指不定得流一缸的眼泪呢,咱们快接着些。”   此言一出,满屋子的人皆笑了,侯夫人便作势要打她,口中笑道:“我把你这促狭鬼儿。”   便这么一说一笑,侯夫人的眼泪也收住了,她揽着傅珈,又向四下里瞧了瞧,便吩咐于妈妈道:“去把姑娘们都叫来罢,一会子哥儿也该下学了,大家一屋子坐着也热闹。”   于妈妈应是,便叫了几个稳妥的仆妇去接傅琛等人,又将东暖阁里的傅瑶与傅珺也请了过来。   傅珺与傅瑶手挽着手进了西次间,方才坐定,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随后门帘一挑,傅琛当先走了进来,傅琮与傅玠跟在后头。三人皆穿着直裰,傅琛为宝蓝色,傅琮为淡青色,傅玠则是墨色。足上俱踏着翘头履,发上束着玉冠,冠髻上横贯着翡翠簪,打扮得十分齐整。   侯夫人一看见这三人,那面上的笑便没停过。待三人请安见礼完毕,便马上唤了他们进前去说话。她是一片祖母心肠,并不过问功课学业,只是说些吃了什么,冷没冷着之类的话。   傅玠平素最得宠,在侯夫人面前说话也随意些,此时却见他眼睛向下一瞄,忽地道:“祖母,您衣服上这黑的是什么?”   侯夫人闻言便向衣摆上看了一眼,于妈妈早上前去拣起了那个黑东西,看了一眼,却不是虫,再细细看去,不由便是一怔。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没逃过傅珺的眼睛,侯夫人也觉出了不对,便问于妈妈:“是什么东西?”   于妈妈忙掩饰地笑了一下,道:“并没什么,一个线头儿罢了。”说着便退了下去。   谁料便在此时,只听傅瑶轻呼道:“咦,我裙子上也有。”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傅瑶穿着的是件月白色暗银莲纹八片裙,那裙子的颜色本就浅淡,上头的一个黑点便分外明显。   红袖忙上前将黑点拣了起来,傅瑶便问:“这黑东西是什么?”   红袖原先以为是小虫子,而今细看之下才知不是,便笑着道:“回姑娘的话,这是一种杂草的草籽,叫鬼针子的,最喜粘在人衣服上,可难摘了。”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皆不由自主去看自己的衣服,便听傅玠清亮的童音大声道:“哎哟,二姐姐,你裙子上怎么有这么多鬼针子呀?”   这声音在厅堂里回荡着,竟让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众人全都看向傅珈,却见在傅珈的裙子下摆处,密密麻麻地粘了许多鬼针子。看起来,方才侯夫人与傅瑶身上的鬼针子,亦是从傅珈身上粘过来的。   傅珈低头一看自己的裙摆,不由头皮一阵发麻,惊跳了起来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珊瑚,快,快扶我下去换衣裳。”   她只顾着低头说话,却没注意到,侯夫人的面色有些变了。于妈妈抬头看了侯夫人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一直在旁不曾说话的崔氏,此时忽然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园子里从不长这些杂草的,莫不是管事妈妈们疏忽了?”   这打理花园的事宜却是由她管的,若真是妈妈们不经心,崔氏也要担些责任。   于妈妈便想上前分说两句,只是一瞥侯夫人的面色,便又停住了。   侯夫人便转向傅珈,用一种与往常绝不相同的语气,淡声问道:“珈儿,你衣服上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傅珈此时是浑身的不自在,只觉得那些小黑点就跟虫子似的,马上就要爬上来了,因此便也没多想,只随口道:“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张氏却是觉出了异样,便上前斥傅珈道:“还不快去换了衣裳。”   傅珈便扶着珊瑚的手下了炕,正欲离开时,却听侯夫人道:“且慢。”    第043章 更新时间2015-7-5 8:28:54 字数:3166  好想听听大家对本书的评论,作者现在有种一个人在台上唱独角戏的感觉,泪目。   傅珈便站在了炕前,有些不解地看着侯夫人。侯夫人却并没看她,而是看了张氏一眼,忽地一笑道:“先不忙着换。”旋即又转过头去问傅珈道:“你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此时她说话的语气已是十分冰冷,与往常宠爱傅珈的样子判若两人。可笑傅珈还没反应过来,照旧祭出平素撒娇的法宝来,娇声道:“祖母呀,珈儿想先去换衣裳呢。”   侯夫人猛地抬高了声音道:“祖母问你话呢,如何不答?”   她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地说过话,此时别说傅珈,就连傅玠都被吓得一抖,忙起身垂首站好。一时间,整间屋子似是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侯夫人又冷声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今天都去了府里哪些地方?又是从哪里粘上鬼针子的?别说我没提醒你,咱们侯府从前湖到后花园,皆没有这些杂草,只除了一处。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去了那一处?”   她最后一句问话的声音陡地抬高了八度,傅珈浑身一颤,举眸看去,却见平素最疼宠她的祖母,此时面色阴沉、眼神狞厉,正恶狠狠地盯着她,眸中满是压抑的怒火。   傅珈再是不晓事,此时亦明白,侯夫人对她是真的生了怒气。   她心中十分委屈。   她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弄的这一身。她都说了不知道了,侯夫人却似根本不信。   傅珈含泪看了侯夫人一眼,张开口来,想将之前的话再重复一遍。谁知一转念间,她忽地便想起了环儿,又想起了傅珺头上去而复返的发钗。   傅珈的脸色变了,张开的嘴也闭了起来。   她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难道说,环儿这死丫头方才没去后湖,而是去了旁的地方?而那个地方,不仅是府里唯一长着鬼针子的地方,更是侯夫人发怒的根源。   傅珈越想便越觉得,这很有可能。她一面心中暗恨环儿胆大包天,一面又担心万一说出环儿来便会东窗事发,那她的脸面还要不要?   傅珈心念电转,面色变幻不定。这情景看在旁人眼中,只道傅珈是被吓着了;而在有心之人看来,却直认傅珈是做贼心虚。   见自己的女儿小脸儿惨白,眼中流露出惊恐与不安,张氏心头一紧。她上前一步正待说话,却听崔氏说道:“二姑娘从竹林子里回来便换了衣裳,一直呆在屋里。这必不是二姑娘自己粘上的,只怕也是从旁人身上粘过来的。我方才瞧见有个丫头从外头回来,却是二姑娘身边的,只叫她过来看看不就明白了?”   傅珺简直要为崔氏叫好。   真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姑娘,人在屋里说着话,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能瞧见环儿从外头进来。她这样说最好,省了傅珺自己出首。   张氏此时也知此事有异,然而却根本无暇思考对策,又见侯夫人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了过来,她不敢再犹豫,只得问珊瑚:“环儿去哪里了?”   珊瑚忙道:“方才姑娘打发她去廊下呆着了。”   张氏便道:“叫她进来。”说罢,眼风微不可察地往珊瑚身上扫了一下。   珊瑚恭谨地垂首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傅珈却已是急出了一身的汗。   她此时最怕的便是叫环儿进来,可她却又无法阻止其进来,直急得她五内如焚,连裙摆上那些讨厌的小黑点都忘记了。   傅珺远远瞧见了傅珈的面色,脸上一副呆萌相,心中却是乐开了花。看来她没估计错,这小小的鬼针子所指代的,是掩翠斋,更是侯夫人心目中不能触碰的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而这件事或这个人,便是侯夫人身上的逆鳞。傅珈今儿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现在傅珺心里平衡多了。傅珈敢偷扔她的生日礼物,她便叫傅珈看清楚,侯夫人的对她有多么的“宠爱”。   环儿很快便进了屋。甫一进门,她便惊慌地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吓得不敢抬头,只垂首望着地面,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裙摆上,有好些黑色的斑点。   她还以为是泥水溅上了衣裙,不由更是慌乱。这样乱糟糟的样子便来见主子,便属不敬,若被管事妈妈知道了,定要受罚的。   如此一想,环儿便有些遮遮掩掩的,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十分怪异,像是想要将裙摆藏住似的。这样的她瞧在众人眼中,便皆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只当她是心虚。   而众人看看她,再看看傅珈,又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环儿身上的鬼针子数量比傅珈还要多些。看来她才是一切的源头。   “还不快跪下!”珊瑚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   环儿忙忙地便朝下跪,却听侯夫人道:“慢着,先别跪。”   环儿一听此言,忙又站直了身子,头却垂得更低了。   侯夫人便问她道:“你是服侍二姑娘的?”   环儿战战兢兢地道:“回老夫人的话,婢子叫环儿,是服侍二姑娘的。”   侯夫人便冷笑了一声,又向张氏看了一眼,这才道:“你且说说,你今儿都去了哪里?”   环儿不意侯夫人有此一问,张口欲答,忽然便联想起傅珈叫自己做的事情来。她忙闭上嘴,后背蓦地一阵发凉:难道说,事情败露了?四姑娘向老夫人告状了么?   她心下惊疑不定,越发不敢贸然开口,身子却开始发起抖来。   傅珈站在侯夫人身侧,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此刻见环儿犹犹豫豫、鬼鬼祟祟的模样,更是又气又怕又急。总算她有急智,忙提高声音道:“祖母问你话呢,还不快回话。”   傅珈这一声是给环儿提个醒。她也是真急了,未及去看侯夫人投过来的冰冷眸光,更无暇理会张氏隐含怒意的眼神。她心里只想着,绝不能叫环儿说出那件事来。   环儿借着傅珈问话的时机,抬起头看了傅珈一眼。却见傅珈亦正看着她,眸中隐有威胁之色。   环儿很有些小聪明,胆子亦颇不小。否则也不敢偷偷违背傅珈的命令,将琉璃桃花钗私藏起来。此时见傅珈好端端站在侯夫人身边,面上神情虽紧张,但却并不慌乱。环儿心中便有了底。   她作出害怕的样子来,缓缓垂下头去,却忽然瞥见站在众人身后的珊瑚,用嘴型对她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如醍醐灌顶,环儿脑中一亮,便垂首回话道:“回老夫人的话,婢子……今儿出了一趟府,去了外头的朝阳坡。”   朝阳坡离侯府不远,是一处自然形成的小山坡,因坡上植了几树桃花,又有一道小溪,算得上是城中野趣之处。   环儿的回答大出一些人的意料,却又叫另一些人松了口气。而第一个松了口气的,不是旁人,却是侯夫人。   其实,她并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起那些旧事。只是事已至此,逼得她不得不问。总算长房有两分聪明,没将这事当场揭开。   侯夫人便转眸去看张氏。长房么?很好,非常好。她不愿触及某些事情,却也绝不允许有人胆敢以此为要挟,挑战她在府中的权威。   侯夫人看向张氏的眼神变得比方才还要莫测,她淡声道:“很好。”   这句话应是对环儿说的,可侯夫人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张氏,便像是对张氏说话一般。   张氏并不敢与婆母对视,只能微微垂首,眸子里却是一片冰冷。   侯夫人又看了身侧的傅珈一眼。此刻,她面上的厌弃之情是如此鲜明,几乎毫无掩饰。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没必要再做戏了。大家只差一层窗纸没揭开。既如此,侯夫人觉得,她对傅珈的“疼宠”,也可以酌情减淡了。   傅珈的眼圈儿又红了。   环儿的回话让她险险过关,她本该庆幸才是。可是,当看到侯夫人那满脸的厌恶时,她才发觉,事情远比她想得要糟糕得多。   傅珈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像方才那样,得来侯夫人的厉声训斥,忙又闭上了嘴,眼中满是委屈。   侯夫人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一般,不冷不热地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下去。”   说这句话时,侯夫人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便像往常跟傅珺说话一般。不,不止如此,她的语气比那还要平淡得多,就跟吩咐个下人去做事似的。   傅珈怔在当地,面色惨白如纸。   她何曾被侯夫人这般下过脸?这简直比当众羞辱还叫人难堪。她的眼泪当即便流了下来,又不敢真哭,只得拿着帕子掩着面。   张氏心中又急又痛,举步便要上前。那毕竟是她的女儿,就算是惹侯夫人不喜,她也不能放着不管。   便在此时,却见一直不曾出声的傅琛忽然上前两步,向侯夫人施了一礼,态度恭谨地道:“祖母,二妹妹身子不适,孙儿这便送她回去。”   张氏抬起的脚立时便收了回来,不露痕迹地看了傅琛一眼,眸中闪过赞许与骄傲。身为长房长孙,傅琛此时出来说话,时辰拿捏得十分好,不仅全了长房的颜面,亦给了侯夫人一个台阶。    第044章 更新时间2015-7-6 8:18:55 字数:3174  侯夫人面上的神情便微有些松动,点头道:“我瞧着二丫头面色是不大好,你便送她回去吧。”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又和声道:“待安置好了你妹妹你再来,可别耽搁太久了。”   听了侯夫人此言,张氏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些。总算侯夫人还顾着长孙的颜面,没太给长房难堪。   傅琛自是恭恭敬敬地应了,随后便与傅琮一同护着傅珈出了正房。倒叫傅珺一阵羡慕:有哥哥护着真好啊。   侯夫人却是看也没看傅珈离去的方向,她当先便起了身,叫于妈妈道:“去霜风梦晓轩罢。”今儿午饭便摆在那里,为傅庄接风。虽然此刻侯夫人以为,这个风不接也罢。但面儿上的事总不能不做,不然侯爷又有话要说。   侯夫人面无表情,带着一行人静静地出了荣萱堂。她似乎忘记了,有个叫环儿的小丫头,此时正站在西次间无人理会。   行至荣萱堂正门时,张氏便向刘妈妈看了一眼。刘妈妈会意,稍稍落后了两步,退在了众人身后,旋即转身去了西次间。   抬轿的仆妇已经在门外侯着了,侯夫人向前走了两步,正欲上轿,身子突然一歪,毫无预兆地便一头栽了下去。   “夫人!”于妈妈惊呼一声,忙用力扶住了她。崔氏也赶上两步帮着托住侯夫人,又一迭声地叫人:“快来人,扶老太太去床上躺着。”   变故陡生,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张氏此时也顾不得方才之事了,忙叫了几个健壮的仆妇,将侯夫人抬进了西次间的炕上。崔氏便着人去请梁太医,于妈妈则叫人端了参汤上来,王氏亦携着傅珺的手,一同去了西次间。   比起方才的热闹欢悦,此时的西次间气氛显得有些压抑。炕前围着好些人,大家皆不出声,只做着手头的事。张氏拿帕子替侯夫人拭面,崔氏端着参汤,还有一众丫鬟妈妈在旁服侍。   透过重重的锦衣与华裳,穿过繁复的金钗与珠翠,傅珺的视线被切割成零碎的几缕,时而瞥见侯夫人惨白的额角,时而又触到一只紧闭的眼睛,或是衣领上的“卐”字纹样。   这些视觉的碎片拼凑出的,是一个苍老的妇人,疲倦而又哀伤。傅珺凝视着侯夫人,一刹时有些恍惚。这个掌握着侯府内宅生杀大权的最高权力者,此刻看来脆弱得像一根芦苇,轻轻一折便会断裂。   侯夫人没多久便醒了。她缓缓张开眼睛,向四下望了望,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崔氏移步上前,握着侯夫人的手,红着眼眶细声问道:“老太太,您觉着如何了?”   侯夫人看见她,面上便露出一丝笑来,有气无力地道:“还好,不妨事。”说罢便拿眼睛向四下看,像是在找什么人。   于妈妈便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侯夫人一见着她,眼睛便亮了一下,急急地道:“你去……”说到这里她忽然便咳嗽起来,崔氏忙替她顺气。   于妈妈见状眼圈也红了,低声道:“奴婢知道,这就叫人去收拾小佛堂。”   侯夫人的双颊因剧烈的咳嗽而泛起潮红,在听到于妈妈这句话后,她一直显得有些哀戚的面容,变得轻松了一些。她一面咳嗽,一面语不成声地催促道:“快……去……”。   此时,崔氏已经将参汤端了过来,对侯夫人道:“老太太别着急,先喝口汤润润,有什么话一会子再说。”   于妈妈便上前将侯夫人半扶了起来,叫她靠在自己身上。侯夫人便就着崔氏的手,喝了一口参汤。微苦的汁水渗过喉咙,带着淡淡的回甘,火辣辣的喉咙立刻舒服了许多。   一盏参汤下去,侯夫人好了一些,咳嗽也止住了。崔氏将汤盏递给身边的丫鬟,想要扶侯夫人躺下。侯夫人却执意不肯。   她示意于妈妈拿了一只大迎枕来,垫在了自己背后,随后便拉着崔氏的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别担心,我没什么,怕是这两天累着了。一会子太医便该来了。你们先回去吧,我想静静。”   崔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于妈妈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崔氏心下会意,便柔声对侯夫人道:“那我们先回去了,老太太您自己也要当心。”说罢又唤了傅玠过来,叫他跟祖母告辞。   侯夫人对傅玠是真心疼宠,此刻见着这个最疼爱的孙儿,面上便不由自主地便含了一丝笑意。   傅玠年纪尚小,对今天发生的事情还懵懂着,只知道侯夫人是生病了,便问:“祖母,您是不是生病了?”   侯夫人便慈蔼地道:“祖母没生病,就是累了,想歇一歇。”   傅玠忙道:“那祖母快些闭上眼睛,乖乖睡一觉,明儿便好了。”   这原是侯夫人常用来哄他的话,却被他用在了此刻。   侯夫人微笑起来,揽着傅玠和声道:“玠儿是个好孩子。”   崔氏见侯夫人面显疲色,怕傅玠吵着侯夫人,便叫了他回来,向侯夫人道了罪,便告退了。张氏与王氏亦跟着退了出来。   来至荣萱堂明间,崔氏却是不曾走。一会子傅庭便会陪着梁太医过来,这里需得有个人支应着。   张氏便向崔氏道谢:“有劳二弟妹了。”这些事原应由长媳来做,只是如今傅庄不在,便只能由崔氏代劳了。   崔氏便笑道:“这有什么的。瞧这时辰,大伯子只怕也快回来了,大嫂嫂也快忙去吧。”   张氏心中确实有事,不仅是为着傅庄,还有傅珈和环儿那档子事呢,她也急着想弄清楚。因此她并未多做逗留,只略说了两句话便去了。   出了荣萱堂,踏上软轿,轿帘落下的那一刹那,张氏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了,一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今天的事情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只要一想起傅珈那张苍白的脸,还有她眼中盈满的水雾,张氏心里便疼得厉害,同时又有几分后悔。   今儿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傅庄回府这件事上,却没留意身边的女儿。其实,傅珈从竹林回来之后便有些异样了,她本该注意到的,可她却并未当回事。   还有那个环儿。张氏总觉着这丫头不简单,明明年纪不大,看起来却很有心机,胆子也很大,在侯夫人面前也敢睁眼说瞎话。   而最叫人费解的,便是侯夫人的态度。那个什么鬼针子,不过是种杂草罢了,怎么竟像是不能提起的样子,居然让侯夫人当即翻脸。难道说,这鬼针子与侯府的某些秘辛有关么?   想到这里,张氏不由心中更恨。她一直以为,凭自己在侯府多年的经营,对府中的事情不说有多了解,知道个大概是有的。可是这个鬼针子,张氏却根本闻所未闻。看来她还是太不经心了,往后可要加倍小心才是。   张氏沉着脸回到了横斜馆,一下轿,当先便吩咐芳琼道:“派个老成些的妈妈去荣萱堂守着,有什么消息速速回报。”   芳琼应声是,便自去寻人。此时刘妈妈正立于阶下,朝张氏微微点了点头。张氏面色未动,又对身旁的馥雪轻声道:“去找顾妈妈过来。”   馥雪听了也退了下去,张氏便进了正房,刘妈妈亦跟了进来,却见环儿正跪在地当间,周遭除了两个健壮的仆妇外,并无旁人。   张氏便径直走到桌前坐下,也不与她废话,直接道:“你从哪里粘的一身的鬼针子?”   环儿被问得一愣。   她是头一次听见鬼针子这个词,那是什么,环儿对此全不知情。她茫然地道:“婢子不知道什么鬼针子。太太说的是什么?”   听环儿的语气并不似作伪,张氏便蹙眉沉吟了片刻,又换了个问题:“珈儿为何赏了你银手钏儿?”   环儿心中一跳,眉眼亦跟着一动。所幸她一直垂着头,张氏与刘妈妈皆未看见她的表情。   略定了定神,环儿便道:“回太太话,因姑娘说房间窗屉子没关,怕风将桌上的画儿吹乱了,便叫婢子回来关窗屉子,再顺便替姑娘取了一支簪子和一副棋子儿。婢子办完了事儿,姑娘高兴,便赏了婢子银手钏儿。”   环儿说的并非假话。她说的那些,正是傅珈明面儿上吩咐她做的事,当时珊瑚也在场。至于傅珈暗里叫她做的事儿,环儿这是在赌张氏对傅珈所为并不知情,赌傅珈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环儿从来就不笨,相反还很聪明。她很清楚,若是傅珈的事情被张氏知晓,只怕不能善了。主子德行有亏,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又只是个卑贱的奴才,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所以,她只能赌。   张氏对环儿的回答十分不满意,她看了一眼刘妈妈。刘妈妈点点头,向那个两个仆妇抬了抬手。那两个仆妇便走上前去,一个按住环儿,另一个便用竹板向环儿脸上批了下去。   环儿先还挣扎了几下,后来见挣扎不得,便也不再乱动了,咬着牙任由那仆妇打了十来下。那仆妇却是留着巧劲儿的,只将环儿脸打肿了,却并未破皮,牙齿也没被打掉,唯有口角被打烂了,血顺着下巴滴在了裙子上。    第045章 更新时间2015-7-7 8:18:53 字数:3125  张氏安静地坐在桌前。在仆妇给环儿掌嘴的当儿,她端起茶盏,细细地品了几口茶。待掌嘴完毕,张氏便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柔声问道:“好孩子,现在能说实话了么?”   环儿费力地咽下一口血沫,喉头流过腥甜的味道。她的脸火辣辣地疼,喉头也被那腥甜激出阵阵干呕。身体上的剧烈疼痛,反倒让她更加清醒了起来。   傅珈的事情,她绝对不能说。便是傅珈说了,她也绝不可松口。不说,她可能还有命在;说了,便绝无生还的可能。现在她唯一的持仗,便是这股狠劲儿了。   身为奴才,环儿能拿出来搏一搏的东西并不多,她的命是一件,她的忠心是另一件。   但凡主子,都喜欢忠心的奴才。环儿唯愿张氏亦是如此。   环儿心下已定,人便镇静了下来。她咳嗽着颤声道:“回太太的话,婢子……婢子说实话。婢子领了差事后,偷着去玩了。去了……去了东南角一个……没人住的园子里。”   张氏拭唇角的手顿了顿,随后沉思了一会道:“你说的,可是三境草庐那边儿的废园子?”   那园子张氏也知道,据说是侯爷嫌风水不佳,便封了起来不叫人住了,园子前头还有一片树丛,颇为荒凉。   环儿听了张氏的话,便点头道:“回太太的话,正是那里。婢子……婢子以前有一次闲逛的时候,发现……发现那园子的门链子松了,能推开条缝儿,婢子便……便常去那里玩。今儿也是……”   张氏盯着环儿的头顶看了一会。   她知道这丫头说得不尽不实,肯定还有内情。不过,现下的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些,而是那个废园子,还有鬼针子。这些事情若不弄清楚,以后只怕还有的亏要吃。   至于这个丫头么,罢了,只看她有没有这个命吧。   想至此,张氏松下眉头,吩咐道:“来人,把这丫头拖下去,先领二十板子,完了关进柴房。”说罢她又看向环儿,微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成全你。这二十板子领完了,你且在柴房里呆上三天。三天后若你无事,那便是你的福气,我仍叫你上来服侍。”   环儿跪在地上的身子颤了颤。   二十板子,净饿三天。张氏这是想要她去死么?可她还不想死呢,她还想活着,还想出人头地,为自己挣下一份体面来。   可再一转念,环儿却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她不会马上就死不是么?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她就不信她的运气会这么差。   想至此,环儿倒也坦然了下来,便端正跪好,向张氏磕了三个头,口齿不清地道:“谢……谢太**典。”   刘妈妈挥了挥手,那两个仆妇便将环儿带了下去。   张氏望着晃动的门帘,揉了揉眉头,有些疲倦地问刘妈妈:“珈儿如何了?”   刘妈妈小心地道:“回太太的话,姑娘哭了好一会子,这会已经躺下了,二少爷在旁陪着呢,珊瑚、璎珞并二少爷跟前的墨雨皆在前服侍。”   张氏又问:“琛哥儿呢?”   刘妈妈道:“听说老夫人病着,大少年去前头探病了。”   张氏面上便露出丝笑,随后又叹口气道:“珈儿若有琛哥儿的一半儿,我也不至于这样了。唉,让她先睡吧。待醒了再叫她来见我。”   刘妈妈点点头,方要说话,忽听门帘外传来馥雪的声音道:“太太,顾妈妈来了。”   刘妈妈忙上前掀开门帘,将馥雪与顾妈妈让了进来,旋即知机地退了下去,自去傅珈屋中传话。   顾妈妈进屋后,张氏便叫馥雪先去门外守着,又请顾妈妈坐在了张小杌子上,方才缓缓地道:“妈妈,我到今儿才知道,这府里好些事情,我竟和瞎子似的,两眼一抹黑。”   顾妈妈已经知道今天的事情了,便拉了她的手安慰道:“太太这话可说差了。想您进府这些年来,苦心经营,才有了如今的局面。今儿这事儿怎么瞧着,都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您有所不知亦是该当的。”   张氏唯有在顾妈妈面前,才会露出些真实情感来。此时她是一脸的颓丧,有些灰心地道:“虽是几十年前的事,却只这一遭儿,便叫我一腔心血差点付诸东流。”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顾妈妈的眸中便闪过一抹厉色,肃声道:“太太莫说这样的话。老奴这便去查,您放心,定能给您一个交代的。”   张氏感激地道:“有劳妈妈了。这件事想来有些费手,妈妈要辛苦了。”   顾妈妈笑道:“老奴哪来的辛苦。只这事儿宜早不宜迟,老奴这便去查,太太且放宽心。”   张氏心中也很着急,听了顾妈妈此言便也点头道:“妈妈去吧,有何需要支用的,直接来说便是。”   顾妈妈笑着拍拍张氏的手,便退了出去。   顾妈妈前脚方走,后脚便有小丫头来报,说是前院李娘子派了个妈妈过来传话,傅庄因部里有事,午时不能回府了,叫她们先吃饭。   张氏听了,心中难免有些失落。然而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她可以留出精神来,专心安置傅珈以及应对侯夫人之事。   此时,留在侯夫人处的妈妈也过来传话,说梁太医已经给侯夫人诊过脉了,却并未开方子,只说侯夫人是思虑过度,只需放宽心静养为宜。   侯爷与傅庭、傅庚亦皆去荣萱堂探病,侯夫人却一概未见,只叫于妈妈陪着去了小佛堂。   这个消息不止传予了张氏,崔氏与王氏亦皆收到了。   原本应是欢欢喜喜的一场家宴,谁料却是以侯夫人病倒作了收梢。傅珺一面感慨世事无常,一面与王氏回了秋夕居。   王氏显然有心事,回到秋夕居便叫傅珺自回了西厢,她则进了正房。一进屋她便摒退了旁人,只留下了怀素与沈妈妈。   见房中再无外人,王氏便抚着额头,叹了口气道:“今儿这事,棠姐儿占了几分?”   怀素觑了一眼王氏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太太话,姑娘约占了五分。”   王氏不由笑了起来,嗔她道:“你也太瞧不起我们家姑娘了,依我看哪,她至少占了七分。”   怀素见王氏并无责罚之意,心中一松,随即亦笑道:“是,婢子说错话了,姑娘应是一力促成此事之首。”   王氏又微蹙了眉道:“你支走角门上的人时,可有旁人瞧见?”   怀素垂首道:“婢子做得十分小心,当时二太太正说笑话儿,大太太凑趣儿,于妈妈和贾妈妈去支应中午开席的事儿了,长房和二房跟的人皆在东暖阁里,婢子出去时没见着人。”   王氏点点头道:“如此便好。”说罢又凝神想了一刻,随后笑了起来,道:“棠姐儿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才六岁便这么着了,这往后可怎么办呢?”   鬼针子的事情,连王氏也只隐约知道个大概,却不知傅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连这个都利用了起来,借着侯夫人的忌讳,狠狠地教训了傅珈。   王氏这话说得明责暗喜,那脸上的表情也实在过于欢悦了些,沈妈妈不由也跟着笑了,说道:“姑娘这么着才好,不叫人白欺负了去。”   王氏一想到傅珈,面上便添了几分恼意,微怒道:“我一瞧见棠姐儿头上没了钗子,又见她遮遮掩掩的跟我撒娇儿,我还能不明白么?嫡支又怎么了,欺负自家姐妹,哪有半分嫡支该有的气度。”   沈妈妈便劝道:“太太何必生气?如今不是正好,不只二姑娘,只怕长房都要受牵累。要我说呀,这也是恶有恶报。”   王氏想到此乃傅珺手笔,心中又不免开怀。女儿现在长本事了,要自己处置事情,她这个做娘的便只能帮衬着,有碍事的人便帮她支开,有不好走的路便提前打点好,也算是母女同心吧。   沈妈妈便又道:“太太看,这事儿要知会爷一声么?还有姑娘那里,太太要不要也提个醒儿?”   王氏思忖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怀素跟我来,妈妈且留在屋里。”说罢便向门外走。   怀素忙跟在了王氏身后。却见王氏出了正房,却是往西厢而去。怀素一瞥眼间,瞧见有个穿淡绿色比甲的圆脸儿小丫头,正立在木樨树下朝这里探头探脑的,一见王氏去的方向,立刻便飞跑着进了西厢。   “噗哧”一声,王氏轻笑了起来,指着那小丫头道:“瞧这傻丫头,还派了个小探子在这里呢。方才的机灵劲儿也不知去哪里了。”王氏一面说一面摇着头,很是不以为然。   怀素也是啼笑皆非。   方才傅珈那件事,姑娘处置得简直叫人惊艳,哪里像个六岁的孩子?可现在看来,姑娘究竟还小,派个傻乎乎的丫头探风头,做得一点不隐蔽,她看了也要笑。   其实王氏与怀素都太高看傅珺了。傅珺的宅斗技能就是个战五渣,所恃者不过是前世职业的经验积累,以及这一世的超强记忆力罢了。    第046章 更新时间2015-7-8 8:30:34 字数:3007  收到了容容要加油童鞋的打赏,谢谢啦!   坐在西厢的窗下,看着妆匣里的琉璃桃花钗,傅珺不由感叹,自己今天真是太幸运了,幸运得让她觉得有点不真实,甚至有种有人在暗中相帮的感觉。所以她才派了青蔓去王氏那边探口风,虽然明知什么都探不出来,可她的直觉却叫她这么做。   方坐下没一会子,青蔓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对傅珺道:“姑娘,太太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王氏在门外笑道:“怎么着,棠姐儿还派了个先锋官儿打头阵?”   傅珺听了一阵汗颜,连忙快步迎出门外,祭出呆萌大法,糯声道:“娘来啦,快请进来。”   王氏笑看了傅珺一眼,伸指她脑门上顶了一下道:“跟娘还来这套。”说罢又掩口笑道:“傻呆呆的将军,派出去的先锋官儿也是傻呆呆的。”   傅珺尴尬地木立当场,有种考试作弊被当场抓包的感觉。青蔓也窘迫地垂下头去,期期艾艾地道:“婢子见过太太。”   王氏摆摆手,心情极佳地进了房。傅珺赶快狗腿地拿了锦垫子来放在王氏坐的椅子上,又准备亲去倒茶,把蒋嬷嬷唬得连声道:“姑娘可使不得,仔细烫手。”   青芜忙接了过去,到底没敢让傅珺倒茶。王氏便将傅珺召到身边,揽着她笑道:“这会子很不要你做这些,娘跟你说说话儿。”   说罢她向四下看了一眼,见屋子里都是自己人,便也没叫人清场,便对傅珺道:“棠姐儿今天可长本事了,也会借力打力了。”   傅珺一听王氏所言,哪有不明白的?看来她的直觉没错,确实是有人暗中帮了她一把,而今看来,这个人无疑就是王氏了。   于是傅珺便也老老实实地道:“女儿愚笨,做得不好,还好有娘帮衬着。”   王氏便笑她道:“你倒知机得快。”   傅珺尴尬地笑了笑。前世跟罪犯斗智斗勇那么些年,若连这些话都听不明白,那她真是白活了。看王氏今天过来的架势,想必她还有话要问,亦有事儿要交待。   傅珺便有些心虚地道:“女儿知道今儿这事有些莽撞了,若不是娘帮着我,只怕……”   王氏没待她说完便道:“确实是莽撞了。你一不该不与娘商量便自作主张,二不该行事不顾前后,三不该事后不与娘分说。你自己细想想,是也不是?”   傅珺于是就细细地想了想,然后……然后她的后背就开始冒冷汗了。   王氏说得一点没错,傅珺确实犯了好几个错误。本来便实力不足,她还不去求援手,此其一;派出青芜与青蔓前,对角门的情况没多做了解,对那一路的状况也预估不足,此其二;事后没向王氏汇报,万一当时被人扯出三房来,王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法与傅珺配合,此其三。   这三个错误中的任意一个,只要被人抓住,今天的事情便完全有可能来个大反转,最后倒霉的便会是三房。而三房倒霉,那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谁叫三房是庶的呢?   想至此处,傅珺连额角也冒出冷汗来了。   她就知道,宅斗这种技术活,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查案子只要抓住罪犯就算成功,一因一果简单明晰。而宅斗却是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步都要算到才行。   傅珺再次深深地认识到,自己的宅斗技能实在连渣都没有,就只剩下点儿灰了。好在有王氏这位资深专业人士在旁帮衬,稍作了些调派,便圆满地解决了今天的事情。   傅珺抬起脸来,诚恳地承认错误道:“娘说得对,是女儿想得太简单了。”   王氏便又用手指顶了下傅珺的脑门儿,笑道:“瞧你这可怜样儿,叫娘怪不落忍的。”   傅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又腆着脸问王氏:“娘,您什么时候瞧出来女儿不对的呀?”   王氏灿然一笑道:“从你一进荣萱堂大门那会子,娘便瞧出来啦。你那小脸儿变得多难看哪,我这个做娘的岂有看不出来的?”   傅珺一向自诩不露声色,王氏竟也能从自己脸上看出不对来,傅珺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心服口服地道:“娘您真聪明。”同时在心里加了一句:我娘威武。   王氏笑看了傅珺一眼,沉吟了片刻便又问道:“娘问你,那鬼针子的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说这话时,王氏的面上虽有笑意,但语气却不像方才那样轻松了,而是带了几分肃然。   傅珺知道王氏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她也早就想好了答案,便道:“小的时候无意间听人说过一回,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这东西招人忌讳。”   王氏便看着傅珺,似是在称量她的话中真假。傅珺也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坦荡荡地看着王氏。她所言非虚,只不过略有隐瞒而已,这不算撒谎吧。   母女二人对视片刻,王氏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才多大,还说什么小时候。”说罢自己撑不住,到底先笑了出来。   傅珺从小记性就好,王氏是知道的,因此傅珺的回答王氏很愿意相信。身为母亲,还能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么?   王氏便不再追问此事,又拉着傅珺说了些话儿。   不一时,傅庚也回来了。今日侯夫人有疾,傅庚便向翰林院告了假,原打算回来侍疾的,没想到侯夫人却并不需要,反倒去向佛祖求安慰去了。既是如此,傅庚便也乐得休上半天假,陪伴爱妻幼女。   一家子用过了午饭,傅珺自回了西厢午睡,王氏便与傅庚去了小书房说话。   进了书房,王氏便坐在了书桌前问傅庚道:“棠姐儿那件事,查得如何了?”她的眉间隐隐有几分忧色。   傅庚的眉头便也蹙了起来,低声道:“查到了现在,只问出来一件事。”   王氏忙问:“是什么事?”   傅庚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道:“那还是前院儿一个扫地的妈妈说的,说是那天下晌,便在棠姐儿落水的前湖边儿上,她隐约瞧见有个穿青色褙子的女子,慌慌张张地从湖那边走了过去。”   王氏不由也凝了眉道:“穿青褙子的女子?那天来的不少人皆穿了这颜色的衣服,没看清是什么样子的褙子么?花样儿料子什么的,都没瞧清么?”   傅庚摇摇头道:“那妈妈说隔得远,没看清。”   王氏不死心,又问道:“那女子头发梳的是什么样式,那妈妈可看清了?总能瞧出来是姑娘还是媳妇吧。”   傅庚道:“这个我也问了,那妈妈说瞧着是个姑娘家,便再没有了。”   王氏十分失望,转首看着窗外的一杆翠竹,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桌面,喃喃地道:“若连你都查不出什么来,这事儿怕是不会有结果了。”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消沉,眼中蕴着浓浓的忧郁。傅庚望着她柔美的侧颜,心中不由隐隐作痛,走上前将她拥在怀中,柔声道:“晴儿,你别难过,我还会再去查的,说不得便能峰回路转。”   王氏将脸埋进傅庚怀中,轻声道:“我也不求着什么了,只望着咱们一家子好好的。”   傅庚揽着王氏的双臂紧了一紧,眼睛却凝注于窗外,眸中极快地划过了一丝冷意。   其实,他没对王氏说实话。有件事他没告诉王氏,那个前院的妈妈曾说,那穿青色褙子女子的头发上,簪了一支形制特别的牡丹花钗子。   在收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傅庚脑海中迅速地现出一张面孔来。这面孔让他万分厌恶,然而,隐藏在这张面孔背后的某些人,却让傅珺落水一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在拿不到确凿证据的前提下,傅庚不能、亦不敢贸然动手,那不是他可以随意触碰的人。他甚至认为,继续往下查已经毫无意义。此事基本已明。而越是如此,他便越不能将这消息透露给王氏,白白地让她苦恼心焦。与其两个人一起无能为力,倒不如由他一人承担。   傅庚坚信,他不会永远只是个翰林院的小编修,他为自己划定的道路绝不止步于此。也正因如此,他才越发不能轻举妄动。   深深地吸了口气,傅庚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轻声道:“晴儿,你最近身子也不大好,别再劳神了。先回屋躺会儿可好?”   王氏偎在傅庚怀中,慢慢点了点头。   傅庚的怀抱很暖,很暖,暖得让她有些依恋。她的鼻端萦绕着好闻的松木香气,耳边有他低柔的话语轻轻回荡,王氏的一颗心也渐渐变得轻松柔软了起来。   查不出来便查不出来吧,只要他们一家子从今往后都好好的,她便也满足了。    第047章 更新时间2015-7-9 8:28:49 字数:3229  谢谢花桔子童鞋投的PK票,还要谢谢   6353636、无崖荒野、11-111-11等   几位童鞋一直以来的推荐支持。作者君在这里一并谢过了!   ***********************************************   秋夕居里三房夫妻脉脉温情、相拥低语。而在卧月楼中,二房的夫妻俩也正说着话。只是,他们说话的气氛可并不怎么好,怎么看都有些相敬如冰的味道。   “老太太还是不愿意见你?”崔氏淡淡地问道。   “嗯。”傅庭背对崔氏,简短地回道。   崔氏的面色便有些不快,看了傅庭一眼,又道:“我让你打听的事儿,你可问过了不曾?”   傅庭专注地摆弄着眼前的白定窑划花水底石竹盆景,心不在焉地道:“问过了。”   崔氏便看着他等他的下文,傅庭却又不说话了。他拿起一支小竹剪,细心修剪了两叶石竹叶子,过后又拿了一只瓷水壶,向那燕石垒的假山上淋了些水,表情十分专注认真。   崔氏拧眉看了他一会,蓦地轻轻一笑,笑容中有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她转身行至榻前,自桌上取了只剔红蔗段锡胎香盒,又从架上选了枚白铜小匙,向香盒中拈了两匙撒馥兰香,置于香炉中。不多时,袅袅烟气便自那香炉子上弥散开去,满室香意蕴藉。   傅庭这时终于修剪完了盆景,便又接着方才的话头道:“说是上几十年前,那院儿里死了个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崔氏却听明白了。她放下了手中翻看的香方,看着傅庭问道:“死的是谁?可打听着了?”   傅庭懒懒地道:“谁耐烦打听这些,要问你自己问去。”   崔氏面色一冷,嗤笑道:“我一个内院妇人,怎好向外院的管事问话,况又是侯爷身边儿的人,这话你也说得出来。”   傅庭不在意地道:“这有什么,问两句话儿罢了,谁还能挑你的眼不成?”   崔氏便笑了一声,淡淡地道:“你们侯府约摸是这般的规矩,我们家里头却从不这样儿的。”   傅庭听了这话,蓦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崔氏看了一会,自嘲地一笑道:“瞧我这记性,我怎么竟忘了你是从崔家来的呢。你是世家出来的姑娘,我不过是个武夫之子,自是不明白大族人家里的这些讲究。”   他越说语气便越是讥诮,说完了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挑眉笑道:“得,这屋里我是不配呆了,这些世家的香灰粉末还是留在这里的好,也免得我武夫的秽气污了你。”说罢便自掀了帘子,扬长而去。   崔氏被他这番话说得面色忽青忽白,张开口却回不出话来,手里拿着的香方纸哗啦啦作响,整个人气得都在发抖。   周妈妈忙向四周看了看,幸好屋中并无旁人,她便上前替崔氏顺气,轻声道:“太太,太太,您消消气儿,您消消气儿。”   崔氏猛地站起身来,抓起手中的香方便要撕。只是那手抖得实在厉害,那纸竟是抓不牢,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崔氏看着那张薄薄的牙白素笺,一刹时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周妈妈看着心疼不已,忙取了帕子来替她拭泪,一面劝道:“太太还不知道爷的秉性么,素来是要顺着来才好的,太太往后便顺着爷一些,便好了。”   崔氏哭得气喘不止,断断续续地道:“妈妈也听见了,那也是人说的话?我不过略提了一句儿,撂下脸来就走。他那眼里哪还有我。”   周妈妈便劝道:“爷是个要面子的,太太往后多担待些罢。”   崔氏听了这话,心中越发酸苦,哽咽道:“我还要怎么担待他才好?难道我做得还不够么?他们家当初是怎么应承我的?现如今又是个什么样子?他倒好,还拿话来戳我的心窝子。”   崔氏越想越是伤心,眼泪流得越发地凶了,心中一时酸,一时痛,一时又恨得不能自已。   哭了一会子,她蓦地想起一事来,便问道:“爷是去了哪里了?是不是又去那个狐媚子那里去了?”   周妈妈忙道:“老奴叫人去看过了,说是爷径去了外院儿。”   崔氏心气稍平了些,而后又涌起浓浓的怨怼。   崔氏一直以为,凭她这般家世相貌,配傅庭那是绰绰有余的。若非当初看傅庭还有个世子的盼头,侯爷与侯夫人又双双上门提亲,崔家也不会将她这个嫡女嫁过来。   谁能想到,外表看起来光鲜无比的平南侯府二公子,私下里却是这么个惫懒闲散的性子。心气儿倒是不低,也想着争上一争。可是,光有心气儿有什么用?没那个本事还不是白搭?   崔氏一面拭泪,一面觉得万分的委屈。自己已经全力施为,只为助傅庭一臂之力。可是自己得到了什么?什么夫妻同心,什么举案齐眉,他傅庭做到了哪一样?   倒是在闺房之事上头,他的心思却放得格外多些。小妾、姨娘一个个地往屋里拉,丫鬟们也多有与他有首尾的。只这起子不要脸的丫鬟之流,崔氏便不知处置了多少。可是她越处置,傅庭便在这上头越用心。就像跟她对着干似的。   现在倒好,她这个正室太太连略说一句话都不行了。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她这般费心筹划又是为了什么?   崔氏哭得气凑面红,只觉得一腔委屈越哭越浓,心中的酸痛沤出水来,又涌入眼眶,那眼泪止也止不住,一双眼睛早已经哭得红了,看上去分外楚楚可怜。   只可惜,崔氏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并不曾叫应该心疼的那个人有半分心疼。此时的傅庭,正于前湖边悠然闲步,早将与崔氏的口角丢在了脑后。   午后的阳光斜落于湖面上,泛起层层金波。夹岸的柳树已经没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摇摆着,却也别具一番萧瑟的意趣。   傅庭一时兴起,便叫身边的长随去唤了只轻舟过来,又叫那划船的小厮将船泊在岸边,他便拿了杆青竹鱼竿,一壶菊花酒、一湖淡金波,自在钓起鱼来。   太阳很暖,照在人身上懒洋洋的,傅庭饮了两杯酒,又被这阳光一照,已是微醺,忽然便听见身后响起个声音道:“二弟倒自在着。”   傅庭忙回首看去,却见一个瘦削的身影立于岸边,衣袂当风、大袖飘飞,不是傅庄又是谁?   傅庭揉了揉眼睛,生恐自己看错,傅庄却已是一步踏上了小舟。船身微微一荡,水边漾起一圈圈涟漪。傅庄撩起衣摆,在傅庭对面坐了下来,拿起酒壶,自拣了只青玉冰纹卷莲杯来,满满斟了一杯酒。   傅庄现在的模样,可让傅庭有点不敢相认了。   傅庄瘦得十分厉害,整个人像被削薄了一圈。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双颊微陷,面部轮廊十分突兀。他应是才从部里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那衣服便像是挂在他身上似的,秋风吹过,便越显得他形销骨立。   傅庄身为兄长,自幼便对傅庭十分看顾,兄弟二人的感情一向不错。此刻见他形容憔悴,想是在外头吃了许多苦,傅庭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忙低头饮了口酒道:“大哥这趟差事辛苦了。”   傅庄笑了笑,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又再斟了一杯。   傅庭便笑道:“大哥今儿酒喝得倒快。”   傅庄又是一仰脖儿,将杯中酒干/了,随后又斟满了酒杯。   傅庭有些吃惊地看着傅庄。在他的记忆中,傅庄是个极其自律的人,行止十分端方,从来都是风度翩翩的,从未有过这般豪饮。   待傅庄将饮第三杯酒时,傅庭忙从他手里抢过杯子,笑着道:“大哥今儿是怎么了?怎地喝得这样快?”   傅庄手中一空,却也不与傅庭争抢,只仰起头来,望着眼前的秋水长空出了会神,随后感慨地道:“今儿的天气真是不错。”   傅庭十分摸不着头脑。傅庄此刻的表现大异于往常,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有些担心地看着傅庄。   傅庄垂目看了看傅庭,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些情绪,似是伤感,又似哀凉,随后他温润地一笑,和声道:“大哥这是来陪你喝酒的,我倒要问你,怎地在这里消磨时间?”   傅庭便将傅庄杯中的酒倾在了湖里,随后笑道:“我也是偶发了兴致,在这里闲坐坐罢了。”   傅庄便向傅庭的手上看了一眼,不由失笑道:“我还当你转了性,没想你还和小时候一样,说是钓鱼却将那鱼竿放着不管。你倒瞧瞧,你那鱼竿子都到哪去了?”   傅庭低头看去,只见那鱼竿不知什么时候歪到了一旁,水中的浮子早漂起来了,显见得那鱼饵已经被鱼吃了。他不由亦哈哈笑了起来,道:“这般钓鱼,我自在,鱼儿也自在。大哥你这便不懂了罢。”   傅庄笑着摇摇头,将那鱼竿拉上来,向钩子上串了些油浸的鱼饵,再将鱼竿甩进水中,随后便专注地盯着水面。   傅庭将两手枕在脑后,懒懒地道:“大哥也忒闲在了,怎么不回屋去?母亲病着呢,你知道了么?”   傅庄望着一脉浩荡的湖水,似是没听见傅庄的话,过了好一会方才道:“我是从荣萱堂过来的。”    第048章 更新时间2015-7-10 8:28:21 字数:3177  傅庭闻言便点头笑道:“我就说呢。原来大哥已经去探过母亲了。那你可见着母亲了?”   傅庄淡淡一笑道:“母亲没见我,只说要在佛堂静修。”   傅庄便擎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酒,懒散地道:“过几日便好了吧。”说罢他又举起了酒杯,“小弟这里给大哥接风了。还望大哥别嫌弃酒水简薄才好。”   傅庄笑道:“此地湖光正好,又有游鱼钓来佐酒,给我接风再好不过。大哥可不是那挑眼的人。”   傅庭笑着干/了杯中之酒,随后问道:“大哥这趟差事办得如何了?可还顺利?”   傅庄便道:“差事倒还顺利,就是路途远了些。”   傅庭便有些羡慕地道:“西南风光自与此处不同,大哥也算是长了见识,小弟却是羡慕得紧。”   傅庄笑容不减地道:“你说得没错。西南风光的确与众不同,我还带了好些土仪,已经差人送去你那里了。”顿了一顿他又道:“我这次回来歇上些日子,便还要出门。部里分派了好些差事,这三、五年间,我在家的时间怕不会多。到时候家中还要多承你照应着。”   傅庭点了点头,却未曾说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傅庭总觉得,今天的傅庄与以往大不相同。可是,他又说不出具体不同在哪里。细细看去,眼前的人除了瘦了些,依旧还是那个温润端和,予人如沐春风之感的谦谦君子。   傅庄的归来,像是为平南侯府这个完满的圆形,安上了最后一枚缺角,让这个大家庭的氛围变得更加安宁。傅珺甚至怀疑,前些日子的那些明争暗斗,会不会是出自自己的臆想。如此安静的侯府,简直让她有点不习惯。   因着傅庄回归,侯爷连着几天心情大好,面上的笑容也比往常更多。他还为傅庄办了一次小型的接风宴,只叫了傅庄兄弟三人,爷几个在外院的江天雪霁阁里喝了顿酒。   侯夫人静修了整整七天,中间只破例见了傅庭一次。而在见过傅庭后不久,她便从小佛堂里出来了。   时隔数日再见侯夫人,傅珺发现,侯夫人嘴角下垂的弧度,比平素又加深了两分。   幸得侯夫人还是很爱笑,慈祥的、和蔼的、欢喜团团的笑。这些笑容掩去了她面容的怨苦,让她又变回了那个得体而宽和的侯门贵妇。   时间很快便到了九月中旬。早菊开罢,晚菊登场,风一阵紧似一阵,天气越发寒凉了起来。   侯夫人最近喜欢上了莳弄花草。她叫人搬了十几盆菊花,布置在院中,还叫人四处搜罗了几盆名品菊花来,分门别类排列在阶下廊前,将原本便十分刻板的荣萱堂,捯饬得更加板正端方。   对于侯夫人异于常人的审美,傅珺已经无力吐槽。只要侯夫人每天笑口常开,别老将眼睛盯着三房,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好了。   自鬼针子事件之后,傅珈病了好些日子,连课都没上。傅珺曾与傅瑶相约着去看她,却被拒在了门外,说是已经睡下了。   张氏倒是十分和气,将她二人让进正房,拉着她们的手说了好些话,又嘱托她们时常也来这里玩。   傅珺不知道傅瑶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是轻易不会去横斜馆了。对于傅珈,傅珺已经不抱任何修好的希望了。大家各过各的最好。   在傅珈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侯夫人也很少问起她来。往昔的那些疼宠与爱护,便像是被秋风扫尽了似的,余下的不过是些面子情儿。好在长房还有个傅琮,这孩子虽与傅珈是双生子,个性却截然不同,为人十分大度,又天性活泼,侯夫人现在疼他倒多些。   至于傅珺,在侯夫人面前依旧是个小透明,她存在与否,在侯夫人看来完全不具备任何意义。   却说这一日,秋凉无事,细雨挟风,傅瑶便派红袖送了张帖子过来,邀傅珺去卧月楼着棋。最近她们两个走得近一些,时常也会相约着一起消磨时间。   傅珺接过帖子,细细看去,却见那帖子折成了个方胜儿,打开后便是一张蜀制凝光五色笺,上头只寥寥两行墨迹,写着“秋窗烟雨,请君着棋”八字,左下角还印了一方刻作梅花状的私章,里头是个篆体的“瑶”字。   傅珺便笑道:“三姐姐真有闲情雅趣,这帖子真好看。”又问红袖道:“这下着雨的天儿,三姐姐就不怕我不赴约么?”   红袖便笑道:“我们姑娘叫婢子转告四姑娘,说备了您最爱吃的水晶葡萄,专意候着姑娘前往呢。”   傅珺“噗”地一笑道:“三姐姐究竟是请我着棋呢,还是请我吃葡萄呢?”   红袖陪笑道:“自然是两样都请的。”   傅珺笑道:“既是三姐姐盛情相邀,我自当前往。你回去告诉三姐姐一声儿,便说我一准儿到。”   红袖忙应了声是,便由青蔓送了出去。傅珺便叫青芜道:“你去将我上回得的那海棠果儿装上一碟子,再把蒋嬷嬷渍的梅子盛上一些,下晌一并带给三姐姐。”   傅瑶喜食蜜饯,傅珺这也算投其所好了。   午后略作休息,傅珺禀过王氏后,便带着青芜与青蔓,主仆三个撑着青布伞,踏着木屐,也不乘轿,只沿着游廊缓缓而行,于凉风细雨中来到了卧月楼。   卧月楼虽名为楼,实际却是一所精致的院子。正房起了两层高,楼下待客、楼上燕息,自是傅庭与崔氏的住所;东、西两厢则予了傅玠与傅琇。傅瑶住在东边的小跨院儿里,周姨娘、马姨娘二人,便住在倒座儿房边上的角院儿里,二人各独居一院,西跨院儿却是空置着的。   因崔氏去了横斜馆找张氏议事,傅珺便也省了给长辈请安的程序,由傅瑶直接迎进了东跨院儿。   东跨院不大,安置得却也不俗。东边角落里种着一丛芭蕉,蕉下有石桌石凳,西边儿一角则种着株梅树,此刻尚还是满树的青翠。   傅瑶将傅珺让进里间,姐妹二人自是相见甚欢,一路说笑不息。青芜与青蔓上前替傅珺除去木屐。傅珺进屋便见风雨秋窗之下,一张棋案已然摆放妥当,两边各一张锦缛绣墩。案边是一张黑漆小方桌,桌上的红玛瑙盘子里放着一串青油油的水晶葡萄,十分好看。   傅瑶便笑道:“知道你爱吃这个,我特地向爹爹讨的,如何,我这姐姐待你不薄吧?”   傅珺亦笑道:“三姐姐最懂我了,小妹自是感激不尽。过会子一定好好让姐姐赢几盘。”   傅瑶笑指着傅珺道:“我哪还用你让?倒是你,别输到最后掉金豆子才好呢。”   两个人互相打趣了几句,便坐在了棋案前,摆开棋子,开始下——五子棋。   对,没错,就是五子棋。   虽然又是下帖、又是秋风秋雨的,气氛营造得十分高雅。但你能指望两个年龄相加只有十岁多的小女孩,在一起下围棋吗?   不过是侯门贵女闲来无事,自己闹些事情出来打发时间罢了。傅珺现在对此已经十分习惯了。她日常也无聊着,有个不那么讨厌的小姑娘,陪着自己下五子棋,她知足了。   下了两盘棋后,傅瑶便摆上茶点,请傅珺喝茶聊天,笑道:“可惜今儿下雨,不然倒要请你去赏一赏我们这里的菊花。”   一提到菊花,傅珺便想起了侯夫人院中那列兵似的菊花阵来,便笑着接口道:“你这里也种这个?我看祖母院儿里倒有好几盆开得很好看。听说里头还有名品呢。”   傅瑶不在意地笑了笑道:“祖母那是为月底的赏菊宴做准备呢。”   赏菊宴?傅珺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便不禁问道:“什么赏菊宴?”   傅瑶便将颗棋子儿点在傅珺的额头上,笑道:“你竟是个小糊涂么,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傅珺摇了摇头道:“我该知道么?这又是什么大事?”   傅瑶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抚远侯家里每年都要办一场赏菊宴,赴宴者皆需带一盆菊花前去应景儿,时间便在九月底,眼瞧着便快到了呢,祖母自是为着菊宴才备了这许多花儿。”   原来如此。傅珺点了点头,心中暗忖道:看起来是贵族聚会的玩意儿,却不知这个时空的贵族们聚会时是怎样一个情形。   想罢她又看了看傅瑶,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奇怪来。按理说,有这样出门的机会,傅瑶理应欢喜才是。可是观其面色却并不热络,这让傅珺十分不解。   见傅瑶对这个话题无甚兴致,傅珺便也没再多问。二人又下了几局棋,天色便有些暗了。傅珺便从傅瑶那里辞了出来,傅瑶直将傅珺送出了院门,方才回转。   待回到秋夕居后,傅珺想来想去,对那个什么赏菊宴还是有些好奇,便找了个机会问了问蒋嬷嬷,蒋嬷嬷便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往年皆是老夫人带着大太太、二太太并几个嫡出的哥儿和姑娘们去的。”   蒋嬷嬷这话回答得十分含蓄,傅珺想了一会才明白,蒋嬷嬷这是暗示自己呢,似这样的聚会,三房原就是庶出,例来是轮不着的。蒋嬷嬷约摸是怕傅珺多想,便提前给她打好了伏笔。    第049章 更新时间2015-7-11 8:31:32 字数:3390  多谢容容要加油童鞋的打赏,虎摸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们,谢谢你们!   *********************************************   傅珺于是恍然,难怪傅瑶兴致缺缺,原来这赏菊宴只有嫡支子女才能参加,傅瑶与傅珺皆不够格。   不去就不去,傅珺也不甚在意。前世她看过几本宅斗小说,那可真是宴无好宴,举凡出去吃个饭赏个花什么的,必定要出幺蛾子。考虑到自己的宅斗技能,傅珺认为她还是宅在家里比较安全。   翌日清晨,傅珺依惯例与王氏去荣萱堂请安,尚在阶下,便听见屋中传来阵阵笑声,那氛围竟是久违的欢悦,甚至还能听到侯夫人喜气洋洋地道:“便将这盆‘十丈垂帘’带过去吧,我瞧着便很好。”   傅珺知道这“十丈垂帘”是菊花之名,乃是侯夫人才叫人搜罗来的,平素十分爱惜。现今这花儿已经打了苞,看样子侯夫人这是要把花儿搬去赴宴了。   傅珺一面思索着,一面跟在王氏身后给侯夫人请了安,得来侯夫人一句淡淡的“好了,去坐吧。”便随王氏坐在了旁边的扶手椅上。   只见崔氏笑着对侯夫人道:“老太太这回可得打点起精神来,万不能堕了我侯府的威名。”   侯夫人便笑道:“又来胡说了,不过是吃顿饭罢了,被你说得和上阵杀敌似的。”   崔氏立刻扬眉道:“那可说不准,这百菊争艳的,必定要评个高下,可不就和打仗一个理儿?”   侯夫人听了这话,笑得更为欢喜。王氏一般在这种场合是不开声的,便只跟着微笑。傅珺却有些疑惑,这种情况一般张氏都会跟着凑趣儿的,只是她今儿来得却有些迟了,都这个点儿了还没到,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傅珺这里念头方一起,那边便听有小丫头报:“大太太、大姑娘、二姑娘来了。”话音未落,便见门帘轻挑,张氏携着傅珈与傅珍二人走进了屋中。   傅珺已有近十天没见过傅珈了,此刻再见,却见傅珈穿着件柔蓝色绣樱草纹样天净纱对襟小袄儿,底下是一条雪湖色水波纹软罗宽襕裙,发上只簪了两朵珠花,装扮得素净典雅。   虽说傅珈这段时间一直称病,但她的面色却十分红润,个子又长高了一些,已颇有几分小淑媛的模样。想必她就算真生了病,这些天也将养得很好。   侯夫人此时已止住了笑,凝目向张氏她们看了两眼,随后点头微笑道:“来了就好,正有事与你商议。”这话却是对张氏说的,至于傅珈则一句未提。   侯夫人态度如此冷淡,若换作以往,傅珈必定要作出个委屈的样儿来给人看。可现在的她却是面无异色,甚至颊边还挂着一抹得体的笑意,随着张氏行礼问安,而后便立于张氏身后,当得起“举止端庄”四字。   傅珺并不认为傅珈这是洗心革面了。她是个什么性子,傅珺再清楚不过。只要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傅珈眸光扫过来时眼角会微微一眯,还有抬眼看自己时,那嘴角会有一个极淡的下撇动作,这些都表示着,这位二姐姐原来是什么德性,现在还是什么德性。所谓知礼得体,不过是比以往更善于伪装罢了。   张氏坐定后便笑着问侯夫人道:“不知老太太有何事与媳妇商议?”   侯夫人笑道:“便是二十八那日,抚远侯府赏菊宴一事。帖子已经递过来了,正好你们都在,便一起商量商量。”   张氏便笑着感慨了一句:“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转眼又是一年赏菊宴了。”   崔氏便接口道:“谁说不是呢。方才我还和老太太商量着,要将那盆‘十丈垂帘’带去赴宴。”   张氏闻言,面上的笑容便顿了一顿,停了一刻方才轻言细语地道:“那花儿才将打了苞,到时候正好开了,也是应景儿。不过,我怎么隐约听着人说,那谢阁老家里也有一盆‘十丈垂帘’呢。说是那花儿起得极高,花开如瀑布倒悬,也不知是真是假。”   侯夫人一听这话,面色便凝重了起来。   这谢阁老乃是当朝元老,官居礼部尚书,又是内阁次辅,其在士林中的声名却比内阁首辅张缙还要大些。   论起这谢阁老的出身,却是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的谢氏家族。只这谢阁老乃是旁支,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又因父母早亡,故幼时常被族中一些人欺负,很是吃了些苦头。及至年岁稍长,他便干脆孤身去了山东,凭借着聪颖的头脑与坚韧的心性,考入了岳麓书院,后又以两榜进士之身进阶仕途,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了现在。   因了幼时经历坎坷,谢阁老与谢氏家族之间关系极差,谢氏家族几次三番想要与之修好,却皆被谢阁老坚拒。先帝爷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将他选入内阁,委以重任。   谢阁老清名在外,为人端正严厉。而长子谢瑛却是个品性超然、豁达爽朗的人物,幼时便富才名,年纪轻轻即入了翰林院,现领了个光禄寺少卿的闲差,在年轻学子当中颇受拥戴。   此外,谢阁老的长女谢瑗于今上登基后不久便被选入宫中,因容颜姣好、姿仪柔婉而晋为修容,极受今上宠爱。只可惜天妒红颜,谢瑗入宫没多久便因病去逝,今上痛惜之余,对谢阁老父子更是优容有加,时常招他们入宫说话。   因此,这谢家是真正的既清且贵。若是赏菊宴上平南侯府与谢家拿出同一个品种的花来,只怕不大好看。   见侯夫人沉思不语,张氏便看了傅珈一眼,随后缓声道:“我们院儿里倒有一盆‘金章紫绶’,勉强也算过得,若老太太不嫌弃,我便叫人捧过来,您赏鉴赏鉴。”   侯夫人眼下能拿出手的名品花种,便只那盆“十丈垂帘”,余者皆普通了些。而今听闻张氏能拿出“金章紫绶”来,眉眼间便涌出丝喜意来,道:“那可好,便先端过来瞧瞧。”又叮嘱张氏:“小心着些,可别摔着磕着了。”   张氏笑着点头,便吩咐刘妈妈亲自带了几个稳妥的仆妇,去横斜馆抬了花过来。   不多时,那几个仆妇便将花盆小心地捧至了明间,傅珺举目看去,却见硕大的花盆里,那“金章紫绶”半开出一朵花来,虽还不曾完全盛放,却已是十分富丽,可以想见其全盛时期的华美。比起“十丈垂帘”的典雅,倒是这花更具端庄富贵的气象,与侯府身份十分契合。   侯夫人见了,第一个便露出笑来,抚掌道:“这便很好。”又赞叹道:“整株只开一朵花,这花若开出来,必是又大又美。”   崔氏亦是笑看不语。   其实她也叫人寻了些名品花种来,只她们崔家自来只重养兰,于这菊品上头却是了了,因此她院中也不过一些“剪金球”、“玉芙蓉”之类的菊品,虽也算名种,却终究不出奇,比“金章紫绶”多有不如。   此时见侯夫人欢喜,她便拿眼风往张氏那里扫了一扫,随后便上前笑道:“这花真真是富丽堂皇,我瞧着也很好。”说罢又转向张氏道:“大嫂嫂可真藏得住呢,早知道有‘金章紫绶’,我便不叫人去寻那‘十丈垂帘’来了。”   那“十丈垂帘”也是崔氏好容易替侯夫人寻来的,颇得了侯夫人一顿夸奖。而今张氏却拿出了更好的来,崔氏难免心里有些想法。   张氏对崔氏话中机锋却浑不在意,端淑地笑着道:“这也是机缘巧合。二弟妹不知道,这花儿前些时候颓枝耷叶的,瞧着没一点儿精神,我便也没拿出来。不成想这几日雨水勤,它倒结了花苞,这也是意外之喜。要我说,这还是老太太有福气。”   侯夫人一直含笑听着她妯娌两个说话,此时便接口道:“这也是大郎媳妇有心。我却知道的,这花儿可不好打理。”   张氏便提起帕子来,掩唇笑道:“老太太过奖了,只这件事媳妇可不敢居功。这花并非我养着的,却是珈儿亲自照管着的。”   “哦?竟是二丫头照管着的?”侯夫人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傅珈一眼。   傅珍的左嘴角适时地抽动了一下,傅珺看得很清楚,再看傅珈,却见她微微垂首,面上挂着矜持的笑容,并不说话。崔氏便接口笑道:“哎哟这可了不得,我们二姑娘可真有本事。”   张氏忙谦道:“哪里的话,珈儿也只是帮着照管罢了,另有服侍这花儿的人在呢。只不过日常皆是由珈儿过问,我对这些却是半点不懂。”   张氏这话说得实在,也确实是实话。一个侯府小姐怎么可能亲手种花?只不过平常多问两句,时常叫人打理罢了。不过即便如此,傅珈也算是很有心了。   侯夫人便看着傅珈和声道:“二丫头真是懂事,祖母很欢喜。”   傅珈抬眼看了看侯夫人,又低下头去,依旧不发一语,只眼圈儿有点红了。   侯夫人便叫素云:“去将里间儿架上那只螺钿箱子拿来。”   素云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着箱子出来了,侯夫人便开了箱子,从里头取出一只鎏金绞丝排环簪子来。这簪子方一拿出来,傅珈那一直低垂着的眸子里,便划过一抹喜色。   这簪子本身并不出奇,唯那簪头排环雕成了一溜精致的菊花纹样,上头皆镶着小指肚大小的珠子,颗颗圆润、大小相同,十分难得。侯夫人便对傅珈道:“这簪子便在赏菊宴上戴着罢。”   那簪子上的珍珠在室内的光线下微微生晕,异常华美,傅珍与傅瑶瞧在眼中,皆露出两分艳羡来。唯有傅珺毫无表情。她可不想头上顶着一排菊花。这簪子再好看,也请恕她接受无能。    第050章 更新时间2015-7-12 8:30:48 字数:3223  昨天接到通知,今天要上青云榜了,作者君不知说些什么才——唯有在此谢谢所有一直支持我的朋友们,谢谢大家!   ***************************************   见侯夫人拿出如此贵重的簪子来,张氏便推辞道:“老太太可别这么惯着她。不过是照顾了几天花儿罢了,当不得老太太的赏。”   侯夫人笑道:“那也是二丫头有心,若不然我这儿不还干着急么?快拿着罢。”   张氏见无法推拒,这才叫傅珈上前去谢了侯夫人。傅珈双手接过簪子,又行礼谢过,并不像以往那样顺势留在侯夫人身边,却是又退回了原处。   傅珈如此知礼,侯夫人却是神色未动,又向傅珍、傅瑶与傅珺三人招了招手,和声道:“你们几个也来。”说罢便又伸手向那小箱子里去拿东西。   傅珺立刻警觉了起来。侯夫人这是在干什么,难道她要给每个女孩子一支菊花簪么?这可如何是好,侯夫人给的又不能不要。   便在傅珺愣神的当儿,侯夫人已从箱子又里取出了三只发钗来,却是三只花样相同的喜鹊戏莲镶珠金钗。傅珺一见之下,立刻大松了口气。   只听侯夫人和声道:“这钗子二丫头原有一支,你们三个各自拿着。过几日出门也好戴上,一家子姐妹,戴着一样的首饰也好看。”   傅珺上前接过发钗,见那钗子形制精巧可爱,确实很适合小女孩戴,便真心诚意地谢过了侯夫人,对她说的话倒并未多在意。   傅珍与傅瑶的反应却比她快得多。她们几乎同时一怔,随后便抬起头,面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傅瑶当先便忍不住了,期期艾艾地问侯夫人道:“祖母,我……也去菊花宴么?”   侯夫人笑着点头道:“都去,都去,大丫头和四丫头也去。你们一道儿也好作个伴儿。”   傅瑶真真是大喜过望,那脸上直笑开了花,欢天喜地地道:“多谢祖母。”   侯夫人今天心情大好,便故意板着脸逗傅瑶道:“瞧你这话说得,祖母若是不叫你去,你便不谢了?”   傅瑶立刻凑上前去,拉着侯夫人的胳膊道:“瑶儿不是这个意思嘛,祖母最好了,瑶儿最喜欢祖母了。”   傅瑶因仗着二房受宠,她自己也是个会来事的,因此在侯夫人面前很有些脸面,此时见侯夫人心情好,便向侯夫人一通撒娇,侯夫人自是开怀,乐呵呵地搂着她笑。   这情景落在傅珈眼中,她不由嘴角微微一撇,满脸的不屑。不过一想到此地场合,她又马上放好表情,继续保持端庄矜持的模样。   傅珍看着傅瑶,左嘴角又是习惯性地一抬,眸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羡慕的神色。傅珺对此反应就没那么强烈了,见侯夫人没空搭理自己,她便乖巧地退了下去,偎在王氏身边站着不语。   王氏转过脸来,怜爱地看了傅珺一眼,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大约是怕傅珺觉得被侯夫人冷落了,心中不快。傅珺立刻回给王氏一个大大的笑脸。眼前这个大美女才是她最亲的亲人,侯夫人这种隔了母的高冷祖母,傅珺从没放在心上过。   接下来的日子里,傅珺每天除了去夫子那里上课,便是准备花宴事宜。   这次平南侯府真是阖府尽出,三房人马加上侯夫人,规格与阵势皆与以往不同。各房也是着力准备,从头上的簪子到脚下的鞋子,还有一应手炉、香袋、帕子等等细物,皆是精心打理。   王氏倒是有心给傅珺好好打扮打扮的,无奈傅珺对此不感兴趣,还说“有姐姐们在前头,我这个最小的不好太招摇”。倒将王氏说得笑了。再转念想想,这套歪理也不算错,也只索罢了。   时间转眼便到了九月二十八。这一日,天公作美,风轻日暖,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适,倒真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一大早,傅珺跟着王氏去荣萱堂请安,进门后却见侯夫人穿着身墨紫色大回纹蜀锦褙子,人虽端坐椅上,却是面有焦色。见了王氏与傅珺也只敷衍地点了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外,似是有事。   不一时,只见贾妈妈挑帘走了进来,低声禀道:“大太太现还躺着,恐不能来了。”   侯夫人便急急地问道:“可知是什么病?昨儿不还好好的么?”   贾妈妈便道:“回老夫人话,大太太昨儿便说头疼,先还以为没事,不想到今儿早上便越发沉重了,还有些烧。”   侯夫人沉吟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对王氏道:“三郎媳妇,你与我一道去瞧瞧大郎媳妇。”   王氏忙起身应是,随后上前扶住侯夫人一只手,众人一同出了荣萱堂,坐上软轿去了横斜馆。   此时,崔氏正守在横斜馆中。   因傅庄早起便出门了,这会子张氏病得起不来床,傅琛虽是长子却尚年幼,还顶不了事。崔氏身为掌家媳妇,自是需得出面。   她便在横斜馆正房坐阵,着人去请了张大夫,又派人去给傅庄送信,吩咐仆妇们熬汤煎水,十分忙碌。忽见侯夫人被王氏扶着下了轿,崔氏忙迎了上来,扶住了侯夫人的另一边胳膊。   侯夫人便问她道:“大郎媳妇现下如何了?”   崔氏扶着侯夫人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轻声道:“媳妇瞧着病得可不轻。”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说了。侯夫人的表情便有些迟疑。她本打算亲去看望张氏的,但听崔氏所言,只怕张氏这病来得凶猛,倒是不宜于去探病了。   一路沉吟着进了正房明间里,侯夫人方才坐定,却听有小丫头报说:“大姑娘、二姑娘来了。”随后便见门帘挑起,傅珍与傅珈走了进来。   傅珈穿着身半旧的袄裙,头发只略挽了挽,面容憔悴,眼角还有泪痕。一见到侯夫人,她哽咽着叫了一声“祖母”,便落下泪来。   侯夫人未曾开言,崔氏已忙着上前安慰她道:“好孩子别哭了,已经叫人去找大夫了,你母亲不过是小恙,不会有事的。”   傅珍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只她穿着簇新的茜红织金纱罗袄儿,下头的细绫裙上还描着牡丹花纹样,一副出门作客的打扮,与傅珈那憔悴的形容相比,便显得哭得不够真诚了。   傅珈便含泪对侯夫人道:“母亲病得重,珈儿无心出游,还请祖母恕珈儿不能去抚远侯府了。”   她话音一落,傅珍便飞快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旋即又低头继续垂泪。在那零点一秒的瞬间,傅珺看到她眸中有着强烈的不甘,还有浓浓的怨怼。   侯夫人听了傅珈的话,便低下头来沉吟了一会。一旁的傅珍便取出帕子来拭泪,暗中却是神情紧张地看着侯夫人。   却见侯夫人静默片刻后叹了口气道:“罢了,这原是你的孝心,祖母便依着你。”停了一会又道:“大丫头也留下吧。”   侯夫人一句话便定下了此事。傅珈应了声是,又瞥了傅珍一眼,眸中闪过一分得色,随后她又面露戚容,哽咽道:“多谢祖母。珈儿定会好好为母亲侍疾的。”   侯夫人嘉许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傅珍也垂首低低地应了声是。   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无用了。母亲病重,嫡女留下尽孝,她这个庶女倒跑去赴宴,这话怎么都说不过去。傅珈方才那一句话,便早已断了她所有念想。   傅珍将双手收拢于腹前,挺直脊背,尽量保持着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她不能生气,不能愤怒,不能委屈,更不能有丝毫不满。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微抬唇角,将她心底深处的不屑与鄙视,以此呈现出来。   傅珍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有引起在场诸人的注意。侯夫人与崔氏此时考虑的是另一件事:张氏病重,府里至少应该留下个人来照应着,只是留谁下来,倒需要细细考量。   崔氏便向一旁的王氏看了一眼,凝思片刻,面上便露出丝笑来,上前两步道:“老太太……”她只说了这三个字,身子忽然便是一晃,人便向后倒去。   众人惊呼一声,绿榭离崔氏最近,忙伸手一拉,险险将崔氏扶住。周妈妈已经几步抢了过来,与绿榭一同扶着崔氏坐到了扶手椅上。   侯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一迭声地道:“快看看是怎么了?怎么这就晕起来了?”周妈妈也张罗着叫人抬软兜过来,想要将崔氏抬回卧月楼。   崔氏软软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有气无力的,面上却有几分晕红。她轻声拦住周妈妈,将她叫到身边去低语了两句。周妈妈听罢,面上便隐隐露出喜色来。   崔氏与她耳语罢,便又向侯夫人看了一眼。侯夫人的眼睛多么毒辣,哪能看不出这其中的意思来,心中已经有了数。待周妈妈走过来,又向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后,侯夫人简直便要喜上眉梢了,又是一迭声地道“好,好”,又埋怨崔氏“怎地不早些说?”   崔氏面染红云,羞涩地道:“媳妇一直没敢确定,便也没说。过会子张大夫来了,请他瞧了便知。”   到得此刻,这屋里凡经过人事的,便皆知晓是何事了。就连傅珺也看出来,崔氏大约是有喜了,方才眩晕怕也是因为怀孕的缘故。    第051章 更新时间2015-7-13 8:30:29 字数:2173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傅庭自来便是侯夫人的心头肉,此时他屋里又将添丁,还是出自崔氏,再没有比这消息更叫侯夫人开怀的了。   侯夫人此时那是满脸的喜气,倒将张氏病重时堆起的愁色尽皆掩了去。只见她笑呵呵地看着崔氏,欢喜得像是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才想起了什么,急急地对崔氏道:“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屋吧,大郎媳妇还病着呢。”   这话的意思却是怕崔氏过了张氏的病气去。崔氏便摇手笑道:“老太太别担心,我好着呢,就是一时有些晕罢了。方才我也没进去,您且放心吧。”   侯夫人略放下心来,崔氏看了王氏一眼,便又笑着道:“时辰也不早了,依媳妇想呢,老太太您便带着三弟妹并四丫头,安安心心地去抚远侯家里吃酒听戏,好好乐上一乐儿。媳妇在家里守着便是。一则大嫂嫂病着,家里得有个人照应;二则媳妇身子不便,也好在家里偷个懒儿歇着。若有什么消息,媳妇立刻着人给您送信儿,您看可好?”   侯夫人闻言不语,只向旁边的王氏看了一眼。却见王氏静静地端坐椅上,神情安雅淡然,并不上前来奉承接话。侯夫人不由心中冷笑,面上的喜色也随之褪去了几分,露出一抹沉思来。   崔氏便又笑道:“媳妇知道您不放心,只那抚远侯府的帖子早些天便送到了,若这个时候说不去了,只恐不妥;还有三弟妹,那谢老夫人在帖子里特地说了要见上一见,也不好不去,倒是我们家那几只猴儿,这一次不去也罢;再一个,这时辰可真是不早了,若去得迟了也有些失礼。那谢老夫人可专意侯着您过去呢。”   侯夫人听了这话,神色微有些松动,但还是有些迟疑不决。崔氏便又笑着撒娇道:“老太太您便应了吧,也让媳妇一个人在家里好生自在自在,也是您疼媳妇一场了。”   侯夫人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无奈地道:“好好好,便依着你,我们这就走,让你一个儿在家里自在。但只有一样,有什么事立时便叫人去告诉我,可不许躲懒。”   崔氏笑着连声应是,侯夫人这才起了身,临走前究是不放心,留下了于妈妈帮着照管,又十分叮嘱崔氏不许进病人的房间,有什么只叫下头的人传话便是。随后略安抚了傅珈两句,便带着王氏并傅珺母女,分乘两驾马车,前往抚远侯府赴宴。   抚远侯府位于崇武坊东南角儿的榆树街,与平南侯府恰在一条直线上,驾车过去并不太远。这一带是贵族聚集的区域,市面十分清静,大街上虽有行人,但皆衣着精洁、举止文雅,看上去便是一派富贵气象。   傅珺暗自估算了一下,从平南侯府至抚远侯府,如果步行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左右,马车走得快些,二十分钟便到了。听着窗外的市声由清静转作热闹,耳边交织着马蹄声与车轮声,还有车夫吆喝的声音,傅珺知道,这应该是到地方了。   她微微抬头,透过车窗上的流光纱,扫了一眼窗外的景象。她们的马车恰好行过抚远侯府正门,那大门漆作玄色,约有三、四米高,门上的铜钉擦得锃亮,门楣上悬着硕大的黑漆匾额,上面斗大的金字在秋阳下泛着金光。门前两头石兽形态威武。以傅珺的浅薄见识,自认不出这两头是什么祥瑞,只能分辨出来不是狮子。   马车从大门前经过,自侧门而入,直驶至二门前方才停下。一路上不闻人声,唯有马蹄得得、车轮麟麟,却不叫人觉得寂静,反倒有种肃然端贵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二门上的人远远看见马车上平南侯府的标志,早飞跑着进去报了信。此时便见抚远侯世子夫人韦氏,亲率着一群丫鬟婆子,正站在二门前笑意殷殷地望着这里。   侯夫人马车方停,韦氏便笑着迎上前来,亲扶着侯夫人的手下了车,口中笑道:“总算把您给盼来了,我们老祖宗可念叨了好几回了。”   侯夫人便携着她的手道:“多日不见,我也怪想的。老太太身子可好?”   韦氏笑道:“老祖宗身子康健得很,就是惦记着您呢,您这些日子都没来了。”说罢她又看向王氏笑道:“难得三太太今儿能来。可巧儿我们请了支南曲班子,一会子开了戏,有听不懂的还要请教您呢。”   王氏笑道:“夫人太客气了,请教二字可不敢当。”   韦氏又看着傅珺笑道:“这是你们家四姑娘吧?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傅珺便上前见礼,韦氏笑着扶起了傅珺,又对侯夫人笑道:“咱们别站在这儿说话了,我扶您进去吧。”说罢便扶着侯夫人的手上了青幄油壁车,王氏等人也上了车,一行人向里走去。   抚远侯府的规制与平南侯府差相仿佛,也是前头一个大花园。青幄小车行过花园时,有隐约的丝竹之声自花园的另一头传了过来。金秋花宴也算是金陵城中一件盛事,想是侯爷正在前头待客。   花园之后依旧是一道垂花门,门上金漆浮动、朱纹繁复,比之平南侯府,另具一番富贵气象。青幄小车至垂花门前而止,傅珺随着王氏下了车,准备换了软轿再往里去。便在这个当儿,她抬眼望去,入目便是一片如火般灼艳的枫林。   那片枫林宛若半片红翡,嵌在雕梁画栋的垂花门中。傅珺不由向前踏了两步,换个角度去看,却见这片枫林占地颇广,大约覆盖了后园三分之一的面积,状若半圆,拥着怀中的一脉碧水。此刻,水映红枫、叶荡清波,一架拱桥自林下渡水而去,掩映在如火的枫林里。隐约可见几道窈窕的身影,在林间与桥上婀娜着,宛若画中。   傅珺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与抚远侯府的入画之景相较,平南侯府的园林设计便平庸了许多。仅从这一处,傅珺便明白了,侯夫人为何对抚远侯府的邀约如此重视,更明白了抚远侯府这超出于一般府第的豪阔从何而来。   太子妃的娘家,果然不一般哪。   傅珺一面感慨着,一面乘上了软轿。    第052章 更新时间2015-7-14 8:31:18 字数:2228  收藏终于过了300,作者君真是太开心了。稍后加更一章。虎摸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们。   ***********************************************   自进了垂花门后,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便与之前大不相同了。软轿在枫林里穿行着,清澈的水波映着满林红叶,光晕倒映于轿中,如梦似幻。时而便有年轻女子的笑语声,零落在一阵阵的秋风里,断断续续地送入轿帘,甚至连空气也变得馥郁了起来。   透过被风拂起的帘幕,傅珺见着不少穿红着绿的丫鬟们,轻快地走来走去,倒将一派秋光衬成了满园春/色。   软轿又向前行了好一段路,这才停了下来。轿门打开,傅珺扶着青芜的手下了轿。只见眼前是一所极大的花厅,却是在花园的另外一边,与枫林隔水相望。厅中珠光宝翠、华裳丽影,恰是聚了一屋子的女眷。   韦氏亲自上前引路,王氏与傅珺扶着侯夫人,一行人便进了花厅。   众人见是世子夫人亲自领了客人进屋,俱是好奇,一时间,平南侯府三位女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认得侯夫人的,便微笑颔首致意。王氏在贵族圈里露面不多,大多数人皆不识得她。此刻见了,有些人便轻声交头接耳,打量王氏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好奇。   花厅正中的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老夫人。她生了一张和气的圆脸,穿着件遍地锦团花大袖罩衫,衬着里头的墨绿色百福纹对襟袄儿。满头的头发已有些花白,挽了个圆髻,发上插/着一支翡翠簪子。傅珺忖度其打扮形貌,便知道这定是抚远侯府的老封君——现任抚远侯之母——有着一品诰命头衔的谢老夫人。   这谢老夫人乃大汉朝四大家族之一的谢氏族女,自嫁入抚远侯府后,相夫教子、端娴和婉,以贤孝闻名于世。老抚远侯离世后,谢老夫人做主,从谢家族中选了一位侄女儿,嫁予了现任的抚远侯。   这谢氏自入府后,不仅与抚远侯鹣鲽情深,更与谢老夫人十分投缘,二人名为婆媳,实则亲若母女。可惜的是,前些年谢氏因病去逝了,抚远侯哀痛爱妻早逝,又与夫人情意深重,执意不愿再娶。早早立了长子卢荣为世子,又为其娶了关中大族嫡女韦氏为妻,算是将家事安排妥当。   因此,现如今抚远侯府的中馈由世子夫人韦氏执掌,二太太章氏从旁协助,谢老夫人坐居中军,起到个定海神针的作用,一应事宜倒也井井有条。   因那谢氏生前与侯夫人十分交好,她故去后的那段日子里,侯夫人便时常上门安慰谢老夫人,故侯夫人与谢老夫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此刻见着侯夫人,谢老夫人的眼圈儿早就红了,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想要走下座位去。侯夫人忙上前两步扶着她道:“老太太快坐着吧。”   谢老夫人便拉着侯夫人的手,埋怨她道:“怎地这时候才来,倒叫我盼了好一阵子。”   侯夫人忙赔罪道:“都是我的不是,让老太太久等了。”   谢老夫人见了侯夫人,不由便想起自己那早逝的侄女儿来,眼圈又是一红。侯夫人怕她伤心,忙道:“惹老太太生气是我的罪过。过会子开了席,我自罚三杯给老太太请罪。”   谢老夫人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啐她道:“当着这一屋子晚辈你也这么说,回头可休想赖掉。”   一旁的韦氏便笑道:“老祖宗放心,有孙媳妇儿替您瞧着呢。”二太太章氏亦接口道:“定替您好好的出这口气。”这话说得谢老夫人更乐了,满屋子的人也皆笑了起来。   谢老夫人这时才瞧见侯夫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便笑着问道:“这是谁家的媳妇子,好齐整模样儿。”   韦氏便笑着回话:“回老祖宗的话,这是傅三太太和他们家四姑娘,是陪着侯夫人同来的,您以前见过的。”   韦氏的话音一落,花厅里便静了一静。众人的目光再度投在了王氏与傅珺身上。其中凝注在王氏身上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含意不明的味道。   谁不知探花傅三郎的美名?想当年,傅庚以炙手可热的探花郎身份,不娶高门、不慕世族,偏与不算出名的姑苏王氏结了亲,且娶的还是个庶女,这段轶闻曾占据京城八卦榜榜首好长一段时间。在座诸女中,难免便有一、两个当年曾被“春温一笑傅三郎”迷倒过的,此时那酸中带苦、妒里含羡的眼神,便嗖嗖嗖地直向王氏身上招呼。   谢老夫人年纪有些大了,记忆力衰退,已经不大记得王氏了,便笑着对王氏和声道:“好孩子,过来我瞧瞧。”   王氏便携着傅珺,双双来到了谢老夫人的面前请安见礼,又抬起头来让谢老夫人细瞧。   王氏今天打扮得十分低调。上身是件豆绿色绣朵梅妆花绢袄儿,下衬着暗鹤纹冰绡马面裙,挽着最普通的堕马髻,发上只簪了两支玉钗。   然而,这低调的裙衫穿在王氏身上,不仅没有掩去她的美丽,反倒让她的容貌更加夺目。此刻,当她抬起头来时,傅珺只觉得周遭的视线一下子变得更为复杂,冷热交织、妒羡缠杂。   在这无数道视线中,有一道视线格外引起了傅珺的注意。那视线既不冰冷,亦不灼热,却带着令人不快的窥探与怨毒,几乎便粘在了王氏与傅珺身上。   借着抬头的机会,傅珺向旁扫视了一眼,却见在谢老夫人的身边,立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女子,手执香帕,正凝目望着她们。   那女子容貌清婉,气质淡雅,穿着件天水碧的长褙子,梳着飞仙髻,髻上斜插着一只金镶玉流苏步摇,两边各戴着一只闹蛾点翠掩鬓簪,打扮得很是与众不同。   见傅珺的眼光看过来,那女子便目注傅珺,笑着微微颔首致意,姿态娴雅、笑容端庄。   只是,她温婉的笑意却一点未达眼底,清浅得连敷衍都算不上,那眼神更是冷若寒冰。而她的表情则更是与笑容相反,时而双眉微垂,里面浅皱前额。基本上将一切表示厌恶与轻蔑的微表情,轮番动作了一遍。   傅珺心下诧异,面上却丝毫不为所动,只看了她一眼便又垂首站好。    第053章 更新时间2015-7-14 9:18:39 字数:2194  加更一章送上。   ****************************************   谢老夫人便拉着王氏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将傅珺叫到跟前瞧过了,这才笑着对侯夫人道:“你可真会挑儿媳妇儿,真好个模样儿。你这孙女儿也生得好,可见你是个有福气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叫人捧了礼盒过来,却是早就备好了的。给王氏的是两匹上造双面锦妆花料子,给傅珺的则是一对金钿丝嵌珍珠梅花耳坠。礼不算厚,却亦不薄。只看她送的礼,便知她对平南侯府的情况十分了解,很清楚三房在府中的地位。   侯夫人便对谢老夫人道:“老太太又给这些做什么,也太客气了些。”   谢老夫人便拍拍她的手道:“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只拿着便是。”   侯夫人便叫王氏与傅珺收下了东西,谢老夫人便又感慨地道:“转眼你也是有孙女儿的人了,我也老啦。”   一旁的温国公夫人便笑道:“我瞧着您可一点儿不老。跟平南侯夫人站在一块儿,就跟姐儿俩似的。”说罢掩口吃吃而笑。   傅珺侧目看去,见温国公夫人年岁不大,约摸四十多一点儿,看着比在座的夫人们都年轻,容颜也称得上秀致,只是打扮得很老气。   她穿着一件墨蓝色百福纹通袖对襟长衫,外头罩着玄色沿边蟹青心的云肩,下头的裙子也是紫绿色的,额上还戴着个紫金色水波纹遮眉勒子。这一身衣着暮气沉沉,与温国公夫人的年龄很不符。而她的话里更透着股说不出的小家子气。   一旁的威北侯夫人便看了她一眼,眸中划过一丝极淡的不屑,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韦氏便上前笑道:“老祖宗一见着侯夫人,便连我这个孙媳妇儿也抛在脑后了,我可不依。”   谢老夫人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跟我撒娇儿,说出去人都要笑话儿你呢。”   韦氏抬眉道:“我才不怕呢,我自在老祖宗跟前说话,管旁人做什么?”这话说得众人又是笑了起来。   侯夫人便对王氏道:“这几位夫人你还不曾见过,也去见一见吧。”   王氏便依言带着傅珺上前给温国公夫人、威北侯夫人、镇东侯世子夫人、淮安伯夫人、武阳伯夫人等一一见礼,其中镇东侯世子夫人因与王氏是平辈,便只给了傅珺一只鎏金螺钿手镯当了见面礼,其余几位夫人亦有表礼相赠,却是比着谢老夫人的礼送的,这其中的讲究自不必细说。   傅珺收了一圈礼,便与王氏坐在了侯夫人的下首。此时又有刑部尚书夫人到了,韦氏忙着出去招呼,谢老夫人亦与那镇东侯夫人说话。侯夫人便侧过身来,招手将谢老夫人身边的那名女子唤了过来,拉着她的亲热地道:“自上回寿宴之后,总也没见着你,听说你病了,现下可好了没有?”   那女子态度娇柔地道:“莹儿已经大好了,多谢夫人惦记着。”   傅珺听她自称“莹儿”,略一回思,便记起王氏曾告诉过她,这抚远侯卢志膝下有两子两女,皆为嫡出。其中长子卢荣已被请封为世子,娶了关中世族韦氏女为妻;长女卢菀则为太子妃;次子卢茂娶妻章氏,却是普通世族之女;次女卢莹今年二十岁整,因在婚期时逢国丧一年,后又守母孝三年,便此错过了花嫁之期,至今仍是小姑独处,却是卢志的一块心病。   看起来,眼前这清婉娇柔的女子,便是古代大龄未婚女青年卢莹了。却不知这卢莹跟王氏有怎样的过节,她的怨毒又是从何而来?   傅珺心中暗自思索着,继续观察着卢莹的表情,面上却依旧是一脸的呆萌。侯夫人与卢莹自是注意不到旁边的小娃儿,依旧是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却将坐在一旁的王氏给冷落了。   那谢老夫人笑眯眯地看了侯夫人与卢莹一眼,和善的圆脸上满是慈爱,看上去似是对眼前景况十分满意。座中诸人见此情景,不少人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过了一会,谢老夫人似是记起王氏来了,便笑着对她道:“我们这园子里也颇有几处景致,你可要出去逛逛?”   王氏忙起身道:“在这里坐着便很好了,老夫人不必顾着我。”   谢老夫人一笑,又转首对威北侯夫人道:“要依着我说呢,这些年轻的小媳妇子也好去外头走走,陪我们坐着多没趣儿。”   威北侯夫人便笑道:“你便是说得好听,倒拉着自己亲孙女儿不舍得放人。”   威北侯夫人说的是卢莹。现在厅中基本上皆是已婚妇人,卢莹这么个姑娘家戳在这里,便颇为显眼了。   侯夫人慈爱地看了一眼正与侯夫人轻声说话的卢莹,和声道:“这孩子孝顺,只想陪着我,我也不好拂她的意。况现下离开席也没多久了,我也不好赶人出去。”   威北侯夫人便笑道:“幸得我已经够老的了,要不还以为你多嫌着我赶我走呢。”   谢老夫人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道:“我可不敢这么着。我前头叫你走,你后头便拿着剑过来了,我可招架不住。”这话说得花厅里又是一阵的笑声。   这威北侯夫人出身武将世家,自幼便习得一身的武艺,其父温老将军当年因军功官至五军营提督,老威北侯看中其为人忠直,便与之结了儿女亲家。   威北侯夫人据说脾气暴躁,教夫甚严,不允其纳妾,还曾仗剑去某场所追打过老公。她自己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如今的威北侯世子窦成,其后便一直无所出,威北侯却也没敢玩出什么花样来。   整个威北侯府在这位有武功的夫人的震慑之下,家风清正无比。当年窦成到了娶妻年龄时,京中不少高门贵户皆趋之若鹜,窦成本身出色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威北侯府家事简单,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   此时,谢老夫人打趣威北侯夫人,威北侯夫人却也不以为忤,仍是笑道:“你知道便好,轻易可是惹不得我的。”却是直将谑语作真言,给她来了个大方承认。    第054章 更新时间2015-7-15 8:30:34 字数:2259  旁人见威北侯夫人一派坦荡,倒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威北侯夫人淡然一笑,端起茶盏正待喝茶,一转眸间,却见偎在王氏身边的傅珺睁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又是崇拜、又是好奇地看着自己,对上自己的视线亦是不躲不避,倒与一般的孩子不大一样。   威北侯夫人不由微微一怔,随后又是一笑。   她一生子嗣单薄,只生了一个儿子,对小孩子天生没有抵抗力。更何况傅珺生得一副呆萌的样子,白嫩可爱,皮相十分之好,比自己家里那个少年老成的孙子好玩多了。威北侯夫人便笑着冲傅珺招了招手。   傅珺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微微点了点头,傅珺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糯声道:“您叫我么?”   威北侯夫人便揽了她在怀里,只觉得这么个又香又软的小人儿,实在是招人疼,便逗她说话道:“方才你望着我做什么呢?”   傅珺便老老实实地道:“因为您会剑术啊,很厉害的。”   威北侯夫人不由笑了起来,道:“你不怕我么?”她生得倒不丑,就是眉眼间有一股英气,便是年老了亦不曾稍减,寻常深宅闺秀见了,难免气怯。   傅珺却对这类女子十分欣赏,还很向往。所谓一力降十会,有了绝对的武力值,便能叫自己不受欺负,日子过得也舒心,她很羡慕。因此傅珺便握了握小胖拳头道:“厉害就好,管别人怕不怕。”   威北侯夫人被傅珺逗得哈哈大笑,又深觉这稚儿之语颇得其心,心里对傅珺十分喜爱,便对侯夫人道:“您府上这孙女儿真有趣儿。”   侯夫人亦笑道:“四丫头还小呢,不大会说话,您可得多担待些。”   谢老夫人听了这话,便一拍椅子的扶手道:“哎呀,可是我忘了,小孩子家家的,可怜见儿的竟陪我们坐着。”说罢便对侯夫人道:“便叫四丫头去旁边隔间儿里去吧,那里头好些哥儿和姑娘们呢,也叫四丫头有个伴儿说话。”   傅珺方才就在想,这一屋子里就她一个小孩儿,怎么看怎么奇怪。她不信别人都没带孩子来。以往可听傅珈炫耀过,说在赏花宴上遇见谁家的哥儿了,又是谁家的姑娘长得不好看之类的。原来这里还有个临时幼儿托管中心呢,便在隔间里。   那韦氏经谢老夫人提醒,也想起这事来,忙笑着对侯夫人道:“瞧我,这一忙竟给混忘了,真是该打。快叫傅四姑娘去隔间儿里吧,那里自有人陪她玩儿。”又顺便恭维了谢老夫人一句道:“还是老祖宗记性好,孙媳妇是自愧不如的。”   谢老夫人笑道:“你也是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   章氏便站起身来对韦氏道:“大嫂且去忙,我带着傅四姑娘过去吧,两步便到了。”   韦氏便笑道:“那便多谢弟妹了。”又对王氏道:“三太太也别怪我忘性儿大。”   王氏忙道:“不敢,倒是麻烦您了。”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王氏便叫了涉江、青芜两个过来,吩咐她们小心服侍着,又叮嘱了傅珺几句,几个人便在章氏的引领下,去了花厅左侧的隔间。   那隔间门前安了一架花梨木缂丝画屏,屏分三扇,上头画着百子戏蝶图。转过屏风,进了隔间儿,傅珺举目看去,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差点儿没被眼前这一屋子的红衣裳小孩儿给震晕了。   杏红、茜红、桃红、大红,穿着各种红色衣服的少年儿童们,在隔间里自成一国。傅珺看看眼前的红通通,再看看自己那一身翠绿,她很想扶额。   当初她特地选了这身翠绿色的袄裙,就是想避过三位姐姐的大红与明红,没想到还是失策了。这满眼的大红里,夹进去她这么一只绿青蛙,那视觉效果不要太惊悚。她想要低调的策略完全失效了。   章氏含笑将傅珺让进屋里,便见一个年约八、九岁,穿茜色曲水蝶花如意纹遍地金斜襟袄儿的女孩子走上前来,笑盈盈地道:“二婶婶,这又是谁家的小姑娘?”   章氏便笑道:“这是平南侯府的四姑娘。”又对傅珺道:“悠姐儿是我们家大姑娘,你们是第一次见吧?”   原来是抚远侯世子之女卢悠,难怪衣着如此华丽。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上前见礼。   卢悠微笑着还了礼,又不露声色地将傅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面上笑容依旧温和,上嘴唇却向上微微一抬。   这是个表示厌恶的微表情。傅珺捕捉到了这个表情,心中却无任何不适。   她也不喜欢这个卢悠。没有原因,就是天生的气场不合。从对方的举止动作到说话语气,还有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温和有礼,都让傅珺浑身不舒服。   二人见礼过后,卢悠便亲热地拉着傅珺的手,将她让到了一旁的桌前坐下。   应该说,卢悠的表面功夫还是不错的。毕竟她已经快九岁了,这一次作为小主人负责招待小客人,大面儿上总需过得去。虽然很讨厌眼前这个肤白如雪、眉眼漆黑的小丫头,但卢悠还是言笑晏晏,亲切地与傅珺说笑了两句,又叫小丫头端上果子茶点来。   章氏便笑着道:“还是你们小姑娘在一块儿有话说。傅四姑娘便在这里顽吧,过会子开席了会有人来请的。”说罢又冲卢悠点了点头,便自出了屋子。   见章氏离开了,卢悠便站起身来,对傅珺笑道:“妹妹只管坐着,想顽什么、想吃什么便说与我知道。”说罢便离了桌子,自去寻了旁人说话。   傅珺便坐在椅子上,将屋中情况打量了一遍。这屋子里的孩子其实并不多,也就六、七个而已。其中有两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子,正安安静静地下着双陆棋。另有两个哥儿年岁尚小,被妈妈丫鬟簇拥着,坐在炕上玩着玩具。卢悠则在与另外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孩子说话。   傅珺看了那高挑的女孩一眼,脑中蓦地便浮现出原主幼时的一段记忆来:   花园里的桃树下,满树的桃花开得正艳,一个高挑的女孩子带着傅珈,在花下边走边嬉戏。只见那高挑的女孩用轻视的眼光向这边打量了一眼,悄悄地对傅珈道:“这就是你们家那个呆子?”傅珈便看了这边一眼,随后捂着嘴与那高挑的女孩一同笑了起来。她们清脆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回荡在桃花树下,亦回荡在傅珺的记忆深处……    第055章 更新时间2015-7-16 8:30:41 字数:2182  谢谢‘猫讶童鞋的打赏,弱弱地上来继续求推荐、求收藏。谢谢朋友们的支持。   ***************************************   记忆中的那个高挑的身影,与眼前的高挑女孩重合在了一起。这女孩傅珺认得,或者说,是原主认得。这女孩便是张阁老的孙女——也就是傅珺大伯娘张氏的侄女儿——张凌,平素亦偶尔会来平南侯府作客。   此时,张凌正背对着傅珺,跟卢悠轻声说着话,根本连回头招呼一声的意愿都没有。那卢悠一面与她说话,一面又向傅珺看了过来,眸中含着笑意,而微抬的上唇却又将她的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   傅珺望着张凌的背影想了一会,干脆也装作没认出张凌的样子,径自扭头看向了别处。   那边卢悠见了,便拿了帕子掩唇轻笑,柔声道:“瞧着倒是挺聪明的,不想却是个不认人的主儿。”   张凌轻轻地“哼”了一声,低声道:“我都说了,那便是个呆子。”说罢便拉了拉卢悠的袖子,二人去了屋子的另一头喝茶去了。   傅珺不理她们,只专心打量着隔间里的装饰。   这屋里是一色/的紫檀木家具,便连插屏与炕屏也皆以紫檀木镶边,更遑论桌椅柜阁之类了。傅珺便再次感慨了一回卢家富贵,蓦地一瞥眼,却见旁边的座椅上有个生了双漂亮丹凤眼的小姑娘,正歪着脑袋,眨巴着明亮的眸子看着她。   那小姑娘约摸五岁左右,穿着大红色小朵提花纱袄儿,下头系着同色卷草纹裙子,梳着双丫髻,髻上各簪了一朵金缠丝米珠珠花。傅珺见她生得漂亮,打扮得也很可爱,不由便对她一笑。   那小姑娘见傅珺笑了,先是呆了一呆,旋即便回了一笑,手脚并用地从椅子上爬了下来,走到傅珺面前,歪着脑袋打量着她,脸上的笑容甜得能滴出蜜来。   不知何故,傅珺被她这笑眯眯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她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那小姑娘从桌上的果碟子里拣了一只梅花糕,递到她的嘴边,奶声奶气地道:“给你,吃吧。”   她说话的声音又软又糯,那双明亮的丹凤眼里含着鼓励与期盼,就这么眼巴巴地瞧着傅珺。   虽然一点都不饿,傅珺却也实在不忍心拒绝这个萌孩子,只得张开口含住梅花糕,口齿不清地道了一声:“谢谢。”   那小姑娘见傅珺如此听话,笑得更加开心起来,索性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见傅珺快要将梅花糕吃完了,便又拣了一粒松子糖递了过去。   傅珺只得张口又吃了松子糖,那小姑娘便又挑了只小三角酥来捏在手里,见傅珺嘴巴一空,便又递了过去。傅珺只得又吃了。   那小姑娘看来对喂人吃东西十分有兴趣,连着又喂傅珺吃了好几样吃食。傅珺几次三番表示可以自己吃,那小姑娘却用哄小孩子的语气,甜甜糯糯软软地道:“乖哦,乖哦,把这个吃了,乖乖的哦。”   这期间涉江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傅珺止住了。她看得出来,这小姑娘天真未凿,并无一点恶意。且面对着这样甜美的小女孩,傅珺怎样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吃到后来,傅珺有点招架不住了。再这么吃下去,过会宴席上可什么都吃不下了。于是傅珺便摇着头,拍拍肚子道:“饱了,吃不下了。”   那小姑娘听了傅珺的话,看了一眼手里捏着的蝴蝶饼,面上便露出十分遗憾的神色来。她歪头想了一会,便将饼子放回到碟中,冲傅珺笑了笑,隔着桌子伸长了胳膊,在傅珺的发鬏儿上拍了拍,奶声奶气地道:“好乖哦。”说罢便向身上翻了一阵,从小荷包里取了个梅花银饼子来道:“这个给你。”   傅珺对这个奇怪的小孩已经完全无语了,又见她身后的妈妈面露歉然之色,求恳地望着傅珺,那意思大约是叫自己陪这小姑娘玩儿。   说起来,这孩子方才便是独个儿坐着的,大约是找不到人玩,便落了单。这么看来,这孩子也挺可怜的。傅珺不由得心中一软,只能接过了那个梅花银饼子。   谁想那小姑娘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立刻又翻出个小银锞子来送给了傅珺,接下来又把荷包里的什么小香盒啊、小手串儿啊之类的,一股脑地往傅珺怀里送。待她最后要摘脖子上的金锁片时,那妈妈忙上前陪笑道:“姑娘,这个可不能摘,太太知道了可是要生气的。”   那小姑娘睁着双漂亮的丹凤眼看着傅珺,头朝左边歪歪,又朝右边歪歪,随后道:“这个妹妹乖,我要送给她。”说着又专心地去摘项圈,看样子不把金锁片送给傅珺绝不罢休。   这孩子,不是傻的吧?傅珺实在太无法理解了。明明生得一脸聪明漂亮的模样,怎么感觉这么傻傻的呢,比自己这假呆萌可要呆多了。   见那妈妈一脸苦相,又不敢真拦着自家姑娘,又不能眼看着姑娘这么败家,简直为难得要死了的表情,傅珺便拍了拍那小姑娘,指着她的金锁片道:“这个不好看。”   那小姑娘便停了手,歪着脑袋看着傅珺,眼睛眨呀眨的。傅珺便指着多宝阁上的一只朱漆小木舟道:“我们玩那个吧。”   那小姑娘想了想,点头道:“好吧。”便拉起傅珺的手站了起来,又叫那个妈妈:“妈妈拿下来。”   傅珺见她说话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便有点怀疑她的年龄了。虽看着似乎有五岁左右,听她说话却像更小些。于是傅珺便问她道:“你几岁?”   那小姑娘便举起三根肥肥的手指,骄傲地大声道:“四岁。”说完了想想不对,看了看自己的手,再多掰起一根手指竖起来,冲傅珺比划了一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傅珺不由扶额。得,闹了半天这位连数儿还没识全呢,难怪说话总是几个字几个字的蹦。于是傅珺便也比了个六的手势道:“我六岁,你四岁,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那小姑娘听了,歪头打量了傅珺一会,然后摇摇头,挺着小胸脯骄傲地道:“我高,我是姐姐。”    第056章 更新时间2015-7-17 8:30:25 字数:2159  多谢纳兰六变童鞋的打赏。   *****************************************   傅珺此时正与那小姑娘并排站着,被她这么一说,再看看她的身高,傅珺立刻惭愧地低下了头:自己居然比人家矮小半个头。   一时间傅珺无比尴尬。那小姑娘却一脸的得意洋洋,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旁边的涉江、青芜还有那个妈妈看了,皆是忍笑不语。   傅珺正自窘着,忽见怀素快步从外头走了进来,匆匆对傅珺福了一福道:“姑娘,太子妃娘娘要到了,太太叫婢子接您出去。”   涉江与青芜听了这话,俱是唬了一跳,傅珺亦是一怔,而后心中便又有些发寒。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傅珺对“太子妃”这个名称始终心怀惧意。而在原主的记忆中却并没有相关的内容。“太子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句咒语,没来由地便叫她心寒。傅珺只能将这暂时归为无解之谜。   既然无解,傅珺便命令自己不去想。她与太子妃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想众目睽睽之下,太子妃也不会来为难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吧?   再者说,抚远侯府乃太子妃的娘家。娘家办了花宴,太子妃来捧个场,顺便与各界夫人太太们接触一下搞好关系,实属正常社交。如此一想,傅珺心中便放松了一些,便由着涉江与青芜替她整理衣裙发髻。   此时屋子里多出了不少大丫鬟或管事妈妈,看样子皆是各家来接小主子的。那个呆萌小姑娘也被两个大丫鬟围着,傅珺隐约听见那妈妈低声说着“……四姑娘……有人玩……落单”之类的话,想是在向那两个丫鬟介绍方才的情况。   此时傅珺也没时间多想这些了,待收拾齐整之后,她便与怀素她们一同出了隔间。   花厅里的女眷们比方才还要多些,傅珺细细一看,却是多了不少年轻的姑娘。想是之前她们是在花园里赏玩风景的,此刻自是要来迎接太子妃大驾光临。那谢老夫人并韦氏等人早已迎出了二门去,据说前头的正门已经大开,正摆开仪式恭迎太子妃驾临。   此次太子妃是独自前来的。太子殿下今日一直陪在圣上身边不得空,却体恤太子妃与娘家人不能常相见,便特意禀明圣上,得了恩准,允太子妃回一趟娘家,还说尽可在家多待些时候,晚饭前回转即可。   圣上对太子妃的娘家如此优容,看在有心人眼中,便自动引伸为今上对太子殿下一片慈父之心,心中自是各有考量。而太子妃的到访,亦令这次赏花宴的规格,又往上抬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抚远侯府正门迎接太子妃的一番排场,傅珺自是无缘得见。她一直随在王氏身边待在花厅里。   据不时来传话的丫头们所言,太子妃先在正门接受了抚远侯等官员的迎接,又与抚远侯并世子等人亲切交谈,随后便进了二门,于鸿曜楼接见了有品级的各位夫人们,最后移驾绘音阁,与众女眷同赏名花、共赴华宴。   王氏等一众女眷便在章氏的相请下,来到了绘音阁。那绘音阁据水而建,却是由五亭相连而成,居中为正厅,两侧各有两间偏厅,呈雁翅状向斜旁拓去。整个建筑只见飞檐连绵浮动,翼角状若走珠,既显气势,又极为别致。   绘音阁前不远便是一座戏台,却是建在水面上的,想是借着水音听戏更有一番雅趣。阁外便是枫林,清波曲桥与红枫相映,风景佳妙之极。   赏花宴主桌安排在正厅,王氏的座位则在最左侧的偏厅,离太子妃颇远。这个距离让傅珺又放了一半的心。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竟对太子妃娘娘如此忌惮,连傅珺自己都觉得可笑外加不可思议。可她就是有一种“离太子妃越远越好”的感觉,就算再不可思议,她也无法不去遵从。   待一应礼节完毕坐定后,傅珺便远远打量了太子妃一眼。   太子妃是个容色丰丽的女子,身着玄色绣金凤翟衣、头戴九翚四凤金冠,眉目间与卢莹有几分相似,气度则与之迥异。卢莹是清丽温婉,太子妃则是雍容华贵,二人站在一起,太子妃看着要比卢莹大上七、八岁的样子。   也许是年龄相差较大,太子妃对自家胞妹十分疼爱。她特地将卢莹叫到身边坐着,拉了她的手说着话,时而抚一抚她的头发,又替她理一理衣襟,看着不似姐妹,倒像母女。   据说卢莹幼时因谢氏体弱多病,几乎是由长姐一手带大的,姐妹感情极为深厚。后长姐被指为太子妃,谢氏又去逝,太子妃怜惜幼妹,便时常招卢莹去宫中说话,对这个妹妹十分宠爱。如今看来,此话不假。   因太子妃驾到,宴席座次便重新排过,按着品级进行了划分。几位侯、伯夫人一桌,官员夫人们则依品级分桌坐下,再有那些世子夫人们又是一桌。似王氏这般没有品级的则又是几桌,无形中便将京中政治局势也作了个划分。   远离了舞台的中心,王氏与傅珺却皆是怡然自得。傅珺一面品尝着美食佳馔,一面看着那聚光灯下、舞台中央,各命妇夫人们品鉴名花,或笑或语地倾情表演,倒也颇为得趣。   散席后,便有仆妇撤下盘盏,另换上了新鲜果子点心,又摆上了茶水。那水上的戏台却是早搭好了的,此时便有人捧上了戏单子来。   太子妃位份最尊,当先便点了一出《喜相逢》,温国公夫人也点了一折《闹梅》,谢老夫人与威北侯夫人谦让一番,便由谢老夫人点了一出戏,另侯夫人等亦点了几折。   那班头捧着戏单子下去,不多时伶人们便装扮了出来。一时间只闻声绕画梁、韵散水面,衬着秋风红叶、清波菊香,众人只觉十分怡然。   一出戏唱罢,太子妃先道了个“赏”,便有宫人抬着一盘银锞子撒了下去,那班头儿带着一班伶人跪下谢恩。太子妃又特意赏了其中一个叫柳玉嫦的伶人一把宫扇、两副沉香木手钏,其余几位夫人亦皆有赏。    第057章 更新时间2015-7-18 8:31:20 字数:2270  收藏过350啦,下午会再加更一章,谢谢童鞋们的支持。   **************************************************   待第二出戏开了锣,便有人开始走动起来。或去寻了相熟的人说话,或去外头散散。此时不比席上,规矩没那么讲究,又因太子妃并不曾摆出上位者的款儿来,大家便都不似一开始那样拘谨了。王氏这桌亦有几位太太起了身,去了前头寻人说话。   傅珺并不懂戏,王氏听得倒十分专注。傅珺便四下打量,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抬起头来,却见一位生着双丹凤眼的端秀女子,正站在她们面前。   王氏见了来人,先是怔了一怔,随后面上便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来。她略略垂首,很快便调整好了表情,站起身来便向着来人福了福身道:“谢太太好。”   那谢太太的神色也有瞬间的不自然,她有些僵硬地伸手扶住王氏道:“快起来吧。”   说完了这句话,谢太太便不说话了,王氏亦像是一时找不出话来讲的样子,二人相顾无言。   便在此时,傅珺忽然发现,谢太太的身后探出了一个小脑袋,白皮肤、丹凤眼,笑容甜蜜,却是方才隔间儿里的那个小姑娘。   傅珺看看她,再看看谢太太,有点明白这小姑娘是谁了。   王氏也看见了那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实在可爱,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王氏的面上便也露出丝笑来,对谢太太道:“这便是令爱吧?”   王氏起了个话头,那谢太太此时也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忙将小姑娘从身后拉了出来,对王氏道:“正是小女。方才真是多谢你们家姑娘了。”   王氏便看了傅珺一眼,那小姑娘身边的妈妈便上前陪笑道:“方才我们姑娘一个人待着,恰好您府上四姑娘来了,便陪着我们姑娘玩了一会子。”   那小姑娘便歪着脑袋看着傅珺,笑眯眯道:“乖妹妹。”   傅珺很想扶额。谁来给这个小姑娘掰扯一下年龄的问题吧,这位认定自己是妹妹了。   那妈妈便又陪笑道:“我们姑娘方才……怕是有些得罪了府上的四姑娘。”说到这里她又看了谢太太一眼,一副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样子。   那谢太太面上便露出几分尴尬来,看了那妈妈一眼,又看看王氏,硬着头皮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家里养了几只小兔子,还有几头小鹿,亭儿呢……最爱给它们喂食儿。方才怕是……也给四姑娘……嗯……喂食儿了。”   傅珺的身子晃了晃。   谁来扶她一把?谁来跟这个小姑娘掰扯一下人与动物的区别问题?怪不得呢,刚才她就觉得不对劲儿了,现在才终于明白那怪异的感觉出自何处。   果然她是被……投喂了吧?   傅珺实在无颜直视谢家母女,脑袋已经不自觉地垂到了脚面上。王氏听了谢太太的话却是越发不解,涉江便上前去,轻声将事情说了一遍。   王氏闻言,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再看看傅珺那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样子,王氏既有些心疼,又觉得好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谢太太见了,面上的尴尬便又浓了两分,便拉着谢亭轻斥道:“快去跟四姑娘赔不是。”   谢亭歪着脑袋看看傅珺,又看看谢太太,表情十分不解。待见谢太太面色严厉地朝她瞪眼睛,她忙缩了缩脖子。扁了嘴巴奶声奶气地对傅珺道:“亭儿知错啦,以后再也不敢啦。”   这两句话她说得倒是十分流利,一听便知是说惯了的。傅珺暗自腹诽,这位谢姑娘在家里大概没少干糊涂事儿。   谢亭的道歉明显毫无诚意,就跟背书似的。谢太太很不满意,便又斥道:“你知道你哪儿错了么?”   谢亭的一双丹凤眼睁得溜圆,望着谢太太摇头道:“亭儿不知道呀。”   这回是傅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忙又忍住。   那谢太太面上僵了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也不好动手打孩子,便只能狠狠瞪了谢亭一眼,又对王氏歉然道:“小女无状,实是汗颜得很。”   王氏掩口笑道:“不过是小孩子们闹着玩罢了,您不必介怀。”又上前拉住谢亭软乎乎的小手,柔声道:“真是个乖孩子。”   谢亭见这么个美人儿似的女子如此夸赞自己,立刻又抖起来了,扬着胖脸儿骄傲地道:“亭儿最乖最乖啦,姨姨你真漂亮,你带亭儿回家……”   她话未说完,谢太太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尴尬地对王氏笑了笑,顺手便将谢亭往身后一送,一个丫鬟立刻上前接过谢亭,抱着她向后退了好几步,同时掏出块甜糕来塞进谢亭嘴里,堵住了她将要说出的话。   这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直看得傅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见谢亭不再说话,谢太太面上方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她向旁边的妈妈看了一眼,那妈妈忙捧出一只精致的朱漆小匣子来。谢太太便拿了匣子,递到王氏面前低声道:“原是我教女无方,还请您勿往心里去。”   王氏也不扭捏,大方地接了匣子交给怀素,对谢太太笑道:“令爱天真娇憨,是极好的孩子,您过谦了。”   谢太太微微一笑,向王氏略颔首,便转身离去了。那谢亭甜糕落肚,嘴巴又空出来了,便一面走一面回头不舍地道:“乖妹妹,乖妹妹。”   傅珺偏头向旁边看,只作听不见。   待谢太太走得远了,王氏便拉着傅珺坐了下来,柔声道:“棠姐儿是生气了么?”   傅珺摇摇头道:“我没生气。”跟这么个傻孩子你要真生气就输了,傅珺没这么想不开。不过说完话她想了想,又问王氏道:“谢太太,是谢阁老家的么?”   王氏点头道:“正是谢阁老家的长媳,谢少卿的太太。”说到这里,她怅怅地叹了口气道:“认真算起来,你应该叫她一声表姨母的。”   傅珺不由惊讶:谢太太难道和她们家攀着亲么。   “谢太太也出自姑苏王氏?”傅珺便问。   王氏点头道:“正是,她是旁支的,与娘亲算是表姐妹。”   这事傅珺倒是头一回听说,她看着王氏静待下文。王氏却没再说话,只望着戏台,神情若有所思。   傅珺等了一会,见王氏一直不曾说话,她便也没再追问了,而是打起精神来继续听戏。    第058章 更新时间2015-7-18 15:08:07 字数:2282  加更一章送上,大家周末愉快哈。   ******************************   这支南曲班子所唱的戏文,有点类似于傅珺前世的昆曲,词藻典丽、曲韵雅致,对傅珺而言却是有些艰涩了,她并不是太懂。此刻耐下心来细听,只能听见一片呜咽缠绵之声,究竟戏文里唱的是什么,却根本听不明白。   见傅珺强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戏台,满脸似懂非懂的表情,王氏便笑了起来,轻声问道:“棠姐儿是不是听不懂?”   傅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就是个没文化的,现在再次证明了这点。   王氏便笑道:“我瞧着有好些姑娘们都去外头了,娘带你出去散散可好?”   傅珺眼睛一亮。那片枫林她可是很想逛一逛的,还有那座典雅的拱桥,她也很想漫步一番。   王氏见状便点了点傅珺的鼻尖,随后便站起身来,从怀素手里取过件鸦青色的披风披上了,又替傅珺将斗篷也穿好,这才携着她的手步出了绘音阁。   绘音阁出门不远便是那片枫林。此刻阳光渐淡,天空微微泛着青灰色,红枫如霞、碧水澄澈,风景不似方才那般绚丽,却更加清幽,直叫人精神一振。   王氏拉着傅珺的手,母女二人款款漫步,不多时便上了拱桥。傅珺见那湖水干净见底,游鱼于彩色圆石间嬉戏,便凝目细瞧。王氏亦被眼前美景所吸引,叹道:“此处风景甚佳,直可入画。”   傅珺也笑道:“还是这里有趣儿,里头太闷气了。”   王氏便笑着拍拍她的脑袋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那南曲的妙处?娘这是陪你出来顽呢,要不可就坐着听戏了。”   傅珺便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就知道娘最好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下了桥,又行了一会,那枫林便也到了尽处,外头却是一片松林。王氏正待再往前去,忽听身后怀素道:“太太,贾妈妈过来了。”   王氏闻言转首看去,却见贾妈妈正朝这里走来,步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王氏便停住了脚步。   那贾妈妈见王氏站着等她,忙加快几步赶了上来,喘着气道:“三太太可叫老奴好找。”   王氏便笑问道:“不知妈妈有何事?”   贾妈妈抹了把面上的汗道:“老夫人找您说话呢,叫您快些过去。”   王氏闻言神情微动,向贾妈妈望了一眼道:“既是如此,我这便随妈妈回去。”停了一刻又问:“却不知老夫人找我有何事?”   贾妈妈陪笑道:“这些个老奴也不甚清楚,老夫人只说请您过去一趟。”   王氏知道从贾妈妈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便也不再说话,只点点头便向着来路走去。谁想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傅珺却仍站在原地未动。   王氏疑惑地看着傅珺,傅珺便道:“娘,我想再在这里待一会,可使得?”   她一点都不想去绘音阁。   侯夫人那桌坐得离太子妃很近,这让傅珺对去见侯夫人十分抗拒。何况这外面空气好、风景好,又自在。总比到里头看侯夫人假笑的脸,以及听不知所云的戏文要舒服得多。   王氏见傅珺态度坚决,便有些迟疑。一旁的贾妈妈又陪笑催促道:“三太太可快着些,老夫人找您有一会子了。”   王氏见她神态焦急,像是真有什么事情。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忽然便生出点不好的感觉来。再看看傅珺那张稚弱的小脸儿,王氏便觉得,傅珺不跟过来可能未必是坏事。   如此一想,王氏便对傅珺笑了笑道:“罢了,你便在这里多玩一会子吧。可不许跑远了。”又叫怀素道:“你跟着姑娘,青芜随我来。”却是将怀素、涉江这两个最能/干/的丫鬟都留予了傅珺。   傅珺知道王氏是担心自己,便未推辞。总归还有个沈妈妈在王氏身边,那可是以一当十的厉害妈妈呢。   王氏又对涉江道:“姑娘用的一应事物都带齐了没有?”   涉江躬身道:“回太太话,都带着了。”   王氏便道:“如此便好。”又再三叮嘱怀素:“万不可叫姑娘走太远了。”   怀素与涉江知晓王氏的担心,俱肃容应了。王氏这才跟着贾妈妈匆匆地离开了。   此时的天色较方才又阴沉了一些,淡灰色的天空笼在头顶,将一切的鲜烈明艳都映得暗淡了许多。傅珺四下看去,却见红枫林外,松涛阵阵,青与红两种颜色各分经纬,以一条白石甬路划分阵营,美得干脆利落,倒让她想起前世在异国公路上行经的风景来。   一时间,傅珺也说不出心头是何滋味,有些伤感,又有些怀念。她一面想着,一面便跨过白石甬路,走进了那片松林中。   松林中有一股清肃的气息,不似花香甜腻,却直沁心脾。傅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如前世在那片异国的松林里,她也是这样深深地呼吸着,在心中憧憬着不远的将来。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她的将来并不在眼前,而是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异时空里,在这个封建君主制的大汉朝。   傅珺心神悠悠,正自怀想,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要找乖妹妹……要吃东西……”   那声音很甜,很乖,很可爱。只听声音就知道,那肯定是个十分漂亮可爱的小女孩。   可傅珺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反应却是:糟糕。   如果谢亭寻了过来,那傅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她可不想再跟这个倒霉孩子扯到一处了。现在想想被投喂的经历,傅珺还羞愧得无地自容。   傅珺抬起头向四下看了看,谢亭说话的声音离这里还远,应还在枫林中。傅珺便选了个与之相反的方向,大步朝前走去。涉江与怀素不明所以,忙跟了上去,怀素急急地道:“姑娘慢些,仔细跌跟头。”   涉江亦道:“姑娘别跑太远了。”   傅珺只想着离谢亭远些,两条腿拼命捣腾着,发力朝前疾行,直走了约有五、六十米,确定远离了那道甜蜜的声线,她才停下脚步,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道:“我不跑……我就得……当兔子,我可……不想。”   怀素见傅珺走得面有微汗,便赶前两步走到她身边,一面替傅珺拭汗一面柔声道:“姑娘也要走慢些。这出了汗又拍了风,会受寒的。”   涉江亦细声劝道:“姑娘这回可跑得有些远了,婢子看这天色有些不大好,恐要落雨,这便回去吧。”    第059章 更新时间2015-7-19 8:30:25 字数:2111  傅珺抬头看天。此刻的天色确实又比方才暗了好些,迎面而来的风里还携着淡淡的潮气,只怕还真是要下雨了。   怀素便道:“正是这个话。姑娘这一身的汗,若再淋了雨便要生病了。到时候可是要喝很苦很苦的药的。”   只要是小孩子便没有不怕喝苦药的,怀素还是拿傅珺当小孩子看,便拿这些话来吓唬她。   傅珺倒不怕喝苦药。不过这两个丫鬟说得有道理。她便点头道:“那便回去吧,我也觉着要下雨了。”   老天像是要印证傅珺的话似的,她这里话音刚落,一滴水便落在了傅珺的脸上。她抬起头来,只见几道极细的雨丝滤过万叶千针,正疏疏落落地往下飘着。   “哟,这雨还真下起来了。姑娘快回吧。”怀素忙忙地道,随后便将手里的衣裳包遮在傅珺头上,与涉江一同护着傅珺往回走。   这雨来得甚急,不过片时便由疏至密,耳边但闻雨落松针时的刷刷声响,地上已经潮了一层。傅珺身上倒还好,怀素与涉江的衣裳却都有些湿了。而她们此刻离那条白石路还有好一段距离。   “不能再往前去了。”傅珺果断停下脚步道。   这里离绘音阁太远,且这雨还有越下越急的趋势,再往前走只怕没到绘音阁她们三个就要淋成落汤鸡。她们现在只能先找个地方暂避,相信王氏会派人来寻她们的。   想至此,傅珺便又转头往回走。   方才为躲避谢亭,傅珺曾抬头辨过方向。此刻她刚一动念要找地方避雨,脑海中便现出一幢小楼的楼顶来,便在松林的北面,目测离着她们倒不算远,可以在那里先躲上一阵子。   怀素与涉江此时也觉得这雨越来越大,往绘音阁去只怕来不及。见傅珺坚定地往北而去,怀素便急急地问:“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傅珺伸手指着前方道:“前面有座小楼,我们去那里暂避。”   此时的天色越发昏暗,怀素顺着傅珺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在重重雨幕与层层松针后,隐约现出了一幢建筑的轮廓。   怀素心头一喜,忙俯身抱起傅珺道:“婢子抱着姑娘吧,这样快些。”   涉江也忙从衣裳包里取出件大衣裳来,遮在傅珺身上,主仆三人急匆匆地往那幢小楼赶去。   待傅珺踏进小楼时,门外已是雨落连珠,渐成倾盆之势。   傅珺身上倒还好,只溅了几滴水,怀素与涉江二人的衣裙则湿了不少。好在她们外头皆穿着斗蓬,里头的袄儿却还是干的。   怀素便先将傅珺安顿在椅子上,这才与涉江一同卸下斗蓬,抖落雨水。傅珺则借机打量着这座小楼。   方才进门时傅珺曾抬头望了一眼,这小楼的门楣上悬着“听涛”二字,想必是因着楼外那片松林而命的名。   既取了“听涛”之名,这楼内的陈设便也走清肃的路线,一应家俱皆以上好的松木打造,虽不华贵,却满室松香,别有意趣。迎面放着一张黑漆云纹四足榫翘头案,案上只供着一具荷叶滚珠细白瓷定窑香炉,色润质清,造型典雅,炉中并未焚香,看上去应该是仅供观赏用的。   东窗下有一几,几前设着一张蒲团,几上置着琴台,却是空的。西窗下有一架直足榻,雕着麒麟卷云纹样。傅珺所坐的便是榻边的一张扶手椅,椅子上透雕着岁寒三友图,漆光如鉴,应是时常有人在这里休息的。在东北角靠墙处,还有一架高达屋顶的大柜子,柜子上陈设的并非奇珍异宝,却是各样奇形怪状的石头或木头。   除此之外,这间约有一百多平米的屋中便再无别物,显得十分空阔。傅珺觉得说话都会有回音。   此时怀素与涉江俱已将衣物收拾妥当了。怀素抬头望了望门外,不由叹道:“好大的雨啊。”   傅珺亦道:“谁说不是呢。幸得这里有幢小楼。要是往回赶,只怕这会子还没到呢。”   涉江亦道:“婢子方才便没见着这幢楼,还是姑娘眼尖。”   傅珺但笑不语。她可不是眼尖,而是记忆力太好,一瞥而过的东西也能深印脑海。   怀素便问傅珺道:“这会子倒有些凉下来了,姑娘冷不冷?”   傅珺摇了摇头。方才一直在运动,这会儿身上还热着。   涉江亦向四下张了张道:“这里连壶热茶也没有。这天儿阴沉沉的,雨势又大,姑娘怕是想喝些热的了。”   涉江不说还好,这一说,傅珺倒真觉着有点渴了。随后她便想起,她们主仆三人便这么跑到别人的地盘上,也不知这楼里是不是有人在。按说是此举有些唐突的,说是失礼亦不为过。好歹她也是侯府姑娘,如此行径若被人知道了也不好听。   如此想来,傅珺便看了一眼西窗边的那道楼梯,向怀素使了个眼色。   怀素是个多么聪明的丫鬟,一见傅珺表情,再结合此时情景,立刻便醒悟了过来。   她向楼梯看了一眼,随后便略抬高了些声音道:“借问一声,此间可有人在?我们是平南侯府的,因避雨贸然来此,若有人在也请出来相见。”   怀素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着,楼上却沓无声息,一片寂静。   傅珺等了一会,见无人应声,便对怀素道:“既是无人,咱们上去瞧瞧可好?”   怀素倒有些迟疑,生恐此举不妥。涉江也是个稳妥的性子,此刻闻言亦是没说话。   傅珺却是早就想上楼去看看了。见两个丫鬟皆不说话,便笑道:“我们都进来了,要说失礼已是十分失礼。我瞧着那楼上说不得便有热茶,咱们上去看一看便罢。”   怀素一想也是,总不能叫姑娘受了委屈。因此便道:“那便上去瞧瞧吧。”   不过她究是谨慎,只叫涉江打头。涉江便捧着衣裳包,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楼梯。   不一时,便听涉江的欢快的声音从楼上传了下来:“姑娘快上来吧,这里有热茶,还有点心呢。”   怀素这才放下心来,小心地扶着傅珺上了二楼。    第060章 更新时间2015-7-20 8:30:54 字数:2197  一踏上二楼,傅珺当先便觉得眼前一亮。   这二楼的陈设可比一楼华丽多了,整层楼设计成了环形。外头的一圈与房间有着二、三步的间距,步出房间便是一圈全景封闭式阳台,两者间以一道小门相连。   此时,那外围的窗格开了一半,内围的亦是如此,傅珺坐在屋中,便能看见窗外雨丝如烟波翻滚,起伏不定。   这间房间内部的摆设很讲究。一架镶螺钿黑漆绣山水八扇大围屏将房间分作两间,透过围屏上镶嵌的素色宫绢,隐约可见隔间里的软榻与小几。傅珺所在的这间房里设着张竹节纹展腿方桌,桌上摆着热茶与点心,旁边两张黑漆梅花凳子,窗边还设了一架小风炉,涉江不知从哪里寻了只水壶,正烧着热水。   方才怀素已经去屏风那边看过了,亦是无人。傅珺见那桌上茶点未动,便猜测主人大概是有急事,走得十分匆忙,却便宜了她们这几个不速之客。   傅珺便坐在梅花凳上欣赏窗外雨景。不一时涉江也烧好了热水,怀素便从包袱里取了只巴掌大小的缠丝玛瑙盅来,先用滚水荡洗干净,方才注满热水捧于傅珺面前道:“姑娘将就喝着吧,这水是干净的。”   傅珺便接过茶盅,先不喝,只放在手里焐着,又对怀素道:“你们也倒杯热水暖一暖,这天真是有些凉了。”   怀素与涉江并不敢真照傅珺的话做。那涉江便去关了几扇窗子,怀素亦将傅珺的小斗蓬披在她身上,道:“姑娘便歇一会吧子,不用管婢子们。”   主仆三人便静静地呆了一会。   窗外雨丝如注,风声瑟瑟,且看那势头并无减缓的可能。怀素望着窗外,有些担忧地道:“这雨越发大了,也不知道太太能不能寻着咱们?”   涉江回头看了看傅珺,有些迟疑地道:“婢子倒在楼梯口那边儿找着了两件雨具。”   傅珺一听有雨具,心下便是一喜,忙站起身道:“那不正好?咱们便戴了雨具回去。”她也是觉得总待在这里不好,又怕王氏担心。   涉江便面有难色地道:“那两件雨具……一件是蓑衣,一件是斗笠。”   傅珺一听这话,便又坐回了凳子上,心中也有些犯难。这种雨具只能一个人穿,她们却有三个人,也不好分配。还有,那蓑衣与斗笠她在侯府也见人穿过,着实在不够雅相。而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只穿得下童装,估计涉江找到的应该是成人款吧。   见傅珺面上喜色不再,怀素想了一想,便道:“婢子想着,只怕太太未必找得着咱们,还是婢子去寻太太吧。婢子记得来路,走得也快。姑娘便与涉江在这里待着,姑娘觉着如何?”   傅珺想了想,也只得如此了,便点头道:“便这样吧。”又叮嘱道:“你可别走太快,慢着些儿,小心路滑。”   怀素躬身应是,傅珺又叫涉江将包袱里唯一的一件干衣裳寻了出来,叫怀素披着,看着她下了楼。   怀素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宛若渔翁一般,身影只在楼下晃动了两下,便隐没在了雨幕之中。傅珺倚在窗边远眺,视线却根本无法投远,唯有阵阵松涛随风作响,寂寥而又萧然。   没来由地,傅珺的心情有些低落。   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引人伤怀。傅珺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然而这遮天蔽地的雨,却让她这个来自于异世的灵魂,品尝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孤单。   天地再大,终究她只是孤单一人。这世界的人再多,也找不到一个可与之分享内心的朋友。   不知何故,傅珺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往事:她读过的书、见过的人、行经的风景……她甚至还记起了一首歌的旋律,悲伤的,带着秋天的萧瑟与安静。此刻,她很想哼唱这首歌。可当她张开口时,却发现,她已经忘记了歌词。   这发现让傅珺蓦地一阵心惊。   才不过短短数月,她便已经想不起来前世的歌了么?在这个异时空里的生活着的傅珺,便要渐渐覆盖掉她曾经的过往么?如果连她自己都忘却了前尘,又有谁能证明,她还是她,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人?   傅珺突然便有些害怕起来。   她是谁?谁又是她?那个曾经的警察傅珺真的存在过么?谁又能保证那不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梦?   巨大的恐慌从心底升起,几乎要将傅珺淹没。   不,她不能忘记。这是她证明“她还是她”的唯一证据。就算这世间所有人都不知道,至少她自己知道,她就是她,她是她自己。   傅珺开始拼命回忆前世种种,她学过的知识,经历过的场景,到最后她甚至开始默默背诵英文段落:   ShesaidthatshewoulddancewithmeifIbroughtherredrose……   她说只要我为她采得一朵红玫瑰,便与我跳舞……   这是王尔德的童话《夜莺与玫瑰》的开篇。傅珺当年为学英文曾背诵过这篇文章,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能背出多少来了。她在心中默默地背诵着,从开始的生疏到后来的流利,不知不觉便诵读出声。   雨声哗哗,将傅珺轻微的声音尽数掩了去,涉江根本便没听见。   背完了《夜莺与玫瑰》,傅珺心中略略轻松了些。随后又苦笑:一篇英文童话,竟能给她的心灵带来如此慰藉,前世的傅珺可从没想过英文还有如此功效。   背完了英文,傅珺又开始回忆前世会唱的歌,只要能想起来的,便在心中默默哼唱。   傅珺知道自己这么做实在很傻,也很无用,可她就是停不下来。只要一停下来,那恐慌便会从心底深处升起,逼得她不得不用更多的声音去压住那恐慌。   不知不觉间,傅珺便哼唱起了一首前世的电影插曲。   那是一首忧伤的歌曲,歌中唱到了雨,唱到了落花,唱到了被雨丝打湿了的旧时光,还有在时光里渐渐淡去的那个身影。   傅珺喃喃地哼唱着,借着这哗哗的雨声,借着这天地间最无情、亦最多情的自然造物,她不为人知地恣意了一回,悄悄地做回了曾经的那个傅珺。   蓦地,一旁的窗子“格啦”响了一声   傅珺立时闭上了嘴。    第061章 更新时间2015-7-21 8:30:47 字数:2347  这楼里有人!?这是傅珺的第一个反应。   可是,她并没有被人窥视的感觉,涉江与怀素之前也将二楼看了一遍,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傅珺暗忖道。   “姑娘别在窗前站着了,会着凉的。”涉江的声音轻轻响起,将傅珺拉回了现实。   罢了,有人无人并不重要。她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便有人也没什么。傅珺回到桌前坐了,捧着热茶盅焐着手。窗外的雨越发大了,天地间像是升起了一重灰色的雾气,将一切尽皆掩在雾中。   便在此时,楼下忽地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有人踏上了楼梯,一步步向楼上走来。   这人不是涉江,涉江的脚步声要比这轻得多。傅珺与涉江对视了一眼,涉江面露紧张之色,向前半步,护在了傅珺身侧。   不多时,却见楼梯口那里走上来一个人。   先是漆黑的头发,然后是眉眼、下巴,再便是衣袖与长襟。当那个人站上二楼时,傅珺的心脏,蓦地漏跳了一拍。   六岁的傅珺还只是个小女童,荷尔蒙尚在前路,多巴胺亦未启程。那一记心脏的漏跳,根本不可能是本能驱使下的反应,而更像是……   傅珺以手抚心,大口地喘息了一下,脑中一片空白。   那不是来自于身体的反应,而是住在这个身体里的、来自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灵魂,在见到这个人的瞬间,轻轻地颤栗了一下。就像是……等了许久的那个人,突然便出现在了眼前。   傅珺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约摸二十岁出头。样貌么……傅珺一时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形容,脑海中翻来复去的,却是前世读过的一句话:那人的外貌犹如夜空中的星星。   这个人出现在这里,便像是一粒星子点亮了夜空。傅珺只觉得满目的灿亮清朗。   那男子见到傅珺二人似是一点也不惊讶,从容望了她们一眼,再向前走了两步,便停在了离傅珺五步远的位置。   傅珺已经可耻地看呆了。   走得近了才越发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很好看。   剑眉,星眸,高鼻,润唇,还有他身上的玄色箭袖,青色鹤氅,金色腰带,翠色玉玦,玄色皮靴,这一切,组合成了一个令人心跳加速的俊朗男子。   他身量很高,肩宽腿长,身材比例十分完美。傅珺简直找不出他身上的任何缺点来。   而一旁的涉江,已经被来人身上的气势给震住了,一时竟不敢开口说话。在她看来,来人固然英俊,但身上却有股肃然的气息,威压十分吓人。   那男子见涉江面色微白、浑身轻颤,却依旧护在小主人身边,目中讶色微闪。待视线转向那个小姑娘时,却见她面不改色,一双漆黑的眸子专注地看着自己,迥异于他平常所见的任何小姑娘,很是与众不同。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两分兴味。   方才,他在前头席上被镇东侯世子拉着说了几句话,好容易脱出身来,又恰逢大雨。待他赶到听涛小筑时,便比约定的时辰晚了一些。   离着听涛小筑还有段距离时,他便听见有女孩子唱歌的声音。那歌声十分细弱,隐在松涛和雨声中,若非他耳力好,寻常人只怕听不到。而再细细听去,他发觉那曲调大异于本朝,也不似他所知的其他任何地方的曲子。   当时他以为,定是阿渊从哪里找了个伶人来唱曲儿。他还在想:阿渊终于开窍了,真是可喜可贺。   可待他再一细听,却又觉得有些不像。因那歌声不似是唱,倒似在低声自语。且那调子虽然动听,却实在很古怪。他相信不可能有伶人会唱这么怪异的曲子。   他伫立在楼下听了一会,歌声断续、清冷缠绵,哼唱的人似怀着无限感伤。可从声音上判断,唱歌者年齿应极幼。小小年纪便懂得如此伤怀了么?这唱歌的小姑娘与阿渊又是什么关系?   便是怀着这份疑问,他才径自上了楼。却没想楼上只有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姑娘并她的丫鬟在,阿渊却不见踪影。   “阁下是?”一声稚弱的问话打断了这青年男子的思绪,却是傅珺先开了口。   她已从最开始的无措中回过神来。   的确,那一记漏跳的心跳,曾让她有片刻的迷失。然而,她很快便记起,现在的她不是前世的成年女子傅珺,而是只有六岁的侯府姑娘,生活在人们普遍早婚的古代。对面的这位俊朗男子,仅从年龄上看,便已经断绝了与傅珺的生活产生交集的可能。   这个人,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与其在这里空自怀想,倒不如问清来人身份。若有可能,也可请之相助一二。这才是现实中的傅珺应有的态度。   见傅珺问得如此直接,那男子倒怔了一下,旋即微笑道:“本……我姓文,单名友。”   “原来是文公子,失敬。”傅珺屈身福了一福。文友,这假名字倒挺有趣。对方脸上那零点一秒的犹豫表情,自是逃不过傅珺的眼睛。   傅珺亦自我介绍道:“我祖父乃平南侯,我在家中行四。”   文友了然地一笑,颔首道:“傅四姑娘好。”   傅珺道了一声不敢,随后歉然道:“说来是我冒撞了,借了这里暂避大雨,还未与此间主人打声招呼。不知……”说到这里,她疑问地看向文友。观此人行貌,应该不是抚远侯府中人,很可能是这里主人的朋友,受邀来此。桌上的茶点便是最好的证明。   果然,文友笑道:“我也是受邀前来。此间主人有事外出了,我便上来等他一等。”说罢他又看了傅珺一眼道:“方才在楼下时,我隐约听见有人唱……”   “是我。”傅珺不待他说完便淡定地回答道。   听了傅珺所言,文友微微挑了挑眉。   他没想到,傅珺竟如此爽快地便承认了唱歌一事。虽猜到那歌声应是出自傅珺,可这小姑娘也太痛快了吧,还没待他问便承认了。他本以为,傅珺会将此事推到旁边的丫鬟身上去的。   这位傅四姑娘还真是……   文友微微凝眸,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傅珺,想了半天,也只得一个“怪”字而已。就跟她哼的曲子似的,怪怪的,却又很特别。   文友的脑海中又回响起方才的歌声来,凝眸打量着傅珺,心中思量不定。傅珺亦打量着他,心中也是思绪万千。二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都没说话。   本朝虽不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大防却还是有的。傅珺过了好一会方才想起,她自己年龄尚幼倒还没什么,涉江却是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与年轻男子共处一室,总不大好。如此一想,傅珺便很有些踌躇。    第062章 更新时间2015-7-22 8:31:08 字数:2191  文友像是听到了傅珺的心声,朗声道:“若姑娘允可,友可使人送姑娘回去。”   傅珺听了这话,想也不想便点头道:“好,多谢文公子。”   一旁的涉江忙悄悄拉了拉傅珺的衣袖。这位文公子虽看着不像坏人,可姑娘毕竟还小,怎能轻易接受陌生人的帮助呢?   傅珺却从看到文友的第一眼起,就从他身上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在前世时,傅珺偶尔会从她的同事身上感受到这种气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军人出身。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果断坚毅的气质,与文友如出一辙。   此外,虽然这位所谓的文公子衣着华贵,还风雅地披着一件鹤氅,可他的右手却总是本能地缩向后侧。   这是扶剑的姿势。   傅珺曾有几次近距离观察府中侍卫的机会,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位文友就算不是将军,亦应出身军中。他身上的肃杀之气能将涉江吓得噤声,这便是另一个有力的佐证。   傅珺相信,一个像文友这样的军人,是根本不可能会去欺骗小孩子的。   傅珺的爽快回应,再次让文友挑了挑眉。   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如此奇怪的小姑娘。他凝目向傅珺看去,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明亮清透,却又沉若夜空。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在他们对视的那个刹那,文友觉得傅珺漆黑的眸子里微微泛出一层紫色的光晕,那光晕宛若波浪翻滚,旋即便又消失了去。   待他再定睛细看时,傅珺却已经转开了眼眸。在他眼前的依旧是白肤黑眸的小姑娘,貌若玉雪,却古怪如厮。   文友不由暗自失笑,目光又向一旁的窗格扫了一眼,随后便转身走到楼梯口,冲着楼下道:“你将傅四姑娘送至枫林。”   “是。”楼下传来一个浑厚的应答声。   文友又对傅珺道:“楼下之人是我的长随,姓赵名戍疆。我着他送你们回枫林。那林子里有好些府里的下人,到时候会接你们回绘音阁的。”   傅珺福礼道:“如此甚好。有劳文公子了。”   文友略略颔首,向旁两步让出楼梯口的位置。涉江便扶着傅珺,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去。   直到那主仆二人自楼梯口消失,文友方才行至桌前坐了,自顾自倒了盏茶,浅啜了一口,耳边听得楼下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那丫鬟在与赵戍疆说着什么。随后话声渐远,想是人已离开了。   他便又啜了口茶,笑道:“还不出来么?”   随着他的话音,却见楼梯口那端的窗格被人拉开,一个穿着玄色袍子的少年跃窗而入。   那少年约摸十岁出头,生得长眉入鬓,目若寒星,若非满脸的戾气,倒称得上俊美二字。他一见文友便不耐地道:“你怎地罗里罗嗦地耽搁了这么久?”   文友便指了指对面的凳子道:“坐下说话。”   那少年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在凳子上坐了,文友便替他倒了盏茶道:“我来迟了,给你倒茶赔罪。”   那少年瞥了一眼茶盏,“哼”了一声。   文友便笑道:“你还说我,你自己为何要藏起来?若你早些露面送那傅四姑娘走,我也不用耽搁了。”   那少年面上便露出些不自然来,梗着脖子道:“谁耐烦理这些小丫头,整日里叽叽喳喳的。”   其实,那个傅四姑娘倒不算太吵。她倚在窗前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还有哼的那首小曲儿,他都听到了。后来他好奇这小姑娘长什么样,便往前踏了一步,不小心弄出了响动,小姑娘立刻就住了声,弄得他也没敢再看,现在想来倒有些好笑。   想到这里,少年的面上便露出了笑意,文友便问道:“你笑什么?”   少年立刻绷紧了脸道:“我哪里笑了?”说罢又瞪起眼睛不耐烦地道:“你找我过来要说什么?”   文友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阿渊,你姐姐很是挂念你,叫你得空儿便去瞧她。我便是来说这句话的。”   那叫阿渊的少年闻听此言,神情黯了黯,随后又梗着脖子道:“我没姐姐。”   “孟渊。”文友沉着脸喝了一声,声音里隐含着怒意。   孟渊整个人缩了一下,立刻又挺直脊背坐好,脖子依旧是梗着的,看也不看文友,只大声道:“我只有娘,没有爹,没姐姐,更没那劳什子的亲人。我就只有我娘,我娘也只有我。”   他的声音越说越大,说到最后语音微颤,却依旧脊背挺直,一双长眉轩立而起,表情十分倔强。   文友有些头疼地按按额角,放缓了声音道:“阿渊,你姓孟,这是融在你骨血里改不掉的。大丈夫俯仰天地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就算不想要,你也始终姓孟。”   孟渊根本不为所动,依旧梗着脖子狠声道:“我姓孟是为了我娘,与那个人没有关系,与那个家更没关系。”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不屑地对文友道:“你就说得好听,方才在傅四姑娘面前,你又为什么说自己姓文?你明明姓刘名筠。”   刘筠没想到孟渊这时候提起这些来,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方才不过是为免麻烦才随口报了个名字罢了。更何况,“文”是拆了“刘”姓而得,他的字又叫“友石”,文友,也不是全然的假名。却不想孟渊反倒借此来驳他。   见刘筠一脸无奈,孟渊梗着的脖子这才放松了下来,他得意地看着刘筠一笑,那张含着戾气的脸,因了这一笑而变得更加讥诮。那一刻的孟渊,便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含着锋利与锐气,显示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来。   此时的傅珺自是不知,她在听涛小筑的一切行止,皆被一个叫孟渊的少年看在了眼里。   傅珺只是心中疑惑,自离了听涛小筑后,这一路行来,她们并没有遇见王氏或侯夫人派来的人,亦不曾遇见回转的怀素,却不知是不是出了事。傅珺有些担心,急切地想要回到绘音阁去。   然而,穿着木屐却是走不快的。在那条分割松林与枫林的白石路上,傅珺捺住性子,缓步而行。木屐轻敲石子,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融进连绵的雨声中,宛若一段没有旋律的乐音,回荡在她的耳边。    第063章 更新时间2015-7-23 8:31:03 字数:2285  绘音阁中,大雨并未影响人们听戏的热情。   那戏台原就建得巧妙,四围有蓬、上头有顶,丝毫没受影响。且因有了雨声飒飒然相伴,伶人的声音借着水意与雨丝传来,竟是别有一番趣味。两旁偏厅中时而便传来笑语声,众人为雨所困,却不意竟听到了难得的好戏,自是欢喜。   然而,正厅里的气氛却有些不同。确切地说,是太子妃娘娘周围那一块的气氛,是肃然而安静的。平南侯府三太太王氏,此刻正跪伏在太子妃座前,静静地等着这位贵人主子叫起的声音。   方才王氏赶到绘音阁时,天色虽已微暗,雨却还未下。戏台上的《闹梅》正唱到酣处。王氏在正厅中看了一圈,却发现侯夫人并不在座中,便连谢老夫人亦不见了踪影。   贾妈妈忙找人问了,这才知道侯夫人与谢老夫人是去休息了。谢老夫人是去歇午,侯夫人则是多饮了两杯,因此便陪着谢老夫人去了静轩。因走得匆忙,便没留人下来等王氏。   王氏听了,自是要去静轩服侍婆母的。谁想她方向厅外走了两步,衣袖却被人拉住了,随后耳边便传来一个颇熟悉的声音道:“傅三太太往哪里去,太子妃娘娘要见你呢。”   王氏回首望去,却见金陵布政司参政夫人武氏正团着一张笑脸,笑吟吟地望着她。   王氏与武氏曾在去年定西侯夫人的寿宴上见过一面。那次王氏因突然有事,还未开席便离开了。而武氏家里孩子突然生病,也提前离席。二人同了一段路,故此识得。   王氏便对武氏笑道:“武夫人好,多日不见,您可越发富态了。”   武氏的一张圆脸上笑意满满,拉着王氏道:“咱们别说闲话了,太子妃娘娘要见你,我带你过去见见。”说罢便拉着王氏往前去。   此时外头的雨已经下了起来,王氏虽很挂心傅珺,然太子妃娘娘召见却是不好推托的,只得被武氏拉着往前走。这武氏一路走得甚急,竟没给王氏吩咐人去接傅珺的机会。   沈妈妈与青芜身边亦多出两个宫人来,也不多言,只引着她们随行在王氏身后,她二人亦也不得空叫人去寻傅珺去,只得跟着王氏身后转过几方圆桌,眼见得王氏踏上了通往太子妃座前的那半截红毡。而沈妈妈与青芜却被两个宫人拘在了圈外站定,却是既不叫她们往前见礼,却亦不许她们离开。   沈妈妈心里便有些发凉。她看着前头走着的王氏,心中生出不好的感觉来。   然而,感觉再是不好,以沈妈妈的身份却是根本没有置喙的资格,只得立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满是不安。   到得此时,王氏却已是无暇顾及其他了,她不得不打点起全副精神,专意应付眼前的尊贵女子。   她抬手理了理衣襟,从容迈步上前,以极标准的姿势伏地叩拜,口中道:“臣妇王氏,拜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一旁的武氏亦跟着拜了下去。   便在跪下的瞬间,王氏飞快地向主桌扫了一眼,却见太子妃端坐桌前,面色淡然地看着这个方向,神情间并看不出喜怒来。她身边的卢莹则以帕遮唇,眸中含笑地看着她。   见王氏与武氏行礼,太子妃娘娘并未立刻说话,停了一会方和声道:“武夫人回去坐着吧。多谢你替我叫了人来。”却并未叫王氏起身。   武氏喜孜孜地道了声“谢娘娘”便起了身,自去了旁边的位子上坐下。太子妃的桌前,便只剩王氏一个人跪伏于地,静侯着太子妃垂询。   然而,太子妃娘娘却像是根本忘了还有个人跪在下头似的,转而专心听起戏来,不时还与卢莹说笑两句,论一论那伶人的唱腔与扮相,对跪在下面的王氏竟根本不予理会。   王氏静静地跪在地上,连头发丝都未动一下,遵礼如仪,并不慌乱。   其实,早在太子妃叫武氏起来的那一刻,王氏便知道,太子妃这是冲她来的。   身为上位者,想要整治底下人的法子实在太多,太子妃这一招实属平常。王氏只有一点想不通:她不过是个小编修的太太,又是庶子媳妇。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与她这个小人物之间,根本便无交集,更不可能生出龃龉来,太子妃对她的厌恶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与傅庚有关?   若作如此想,倒还真有几分影子,王氏心中暗忖道。   傅庚自被今上特许御前行走后,确实与以往不大一样了。平素不仅应酬多了好些,侯爷对他的态度也比往常更好,还有傅庄与傅庭,最近一段时间亦与傅庚走得很近。这证明傅庚如今的地位在提升。   此外,因时常在圣上跟前走动,那些有心人看在眼里,难保不会生出些心思来。王氏曾隐约听说,太子与二皇子二人,最近皆往圣上面前走得勤。会不会是傅庚得罪了什么人,太子妃这才将怒气撒到她头上来了?   王氏伏地跪着,心中百般思量。太子妃此时也终于和妹妹说完了贴己话,这才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懒散地笑道:“瞧我,倒忘了还有人在这儿呢,”说至此她略停了一停,依旧没有叫王氏起来的意思,而是问道:“你便是王氏么?”   王氏双手伏地,恭谨地道:“回娘娘/的话,正是臣妇。”   “你且抬起头来我瞧瞧。”太子妃的态度懒懒的,语气里有着十二分的轻慢。   王氏缓缓直起身体,抬头看着太子妃的方向,目光却停落在太子妃衣襟的位置,并不与太子妃接触。其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遵礼如仪,行止十分有规矩。   太子妃与卢莹的视线齐齐扫了过来,在王氏的身上打量了一圈。这四道视线皆带着令人不快的掂量与放肆,如同打量一件器物一般,在王氏的脸上与身上逡巡。王氏面色未动,心中却渐渐生出了怒意。   “倒是好个模样儿。”太子妃笑着向身旁的卢莹道,语气中带着品评的意味,如同在品评某个器物一般,态度依旧很是简慢。   卢莹闻言笑了一笑,并未说话,只将一双眼睛在王氏的眉目之间来回滚了一滚,方才凑到太子妃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太子妃听了便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宠溺地在卢莹肩上拍了一下,轻笑道:“偏你这般促狭,真真是个淘气鬼儿。”说罢看了王氏一眼,又是“噗哧”一笑,像是王氏有多么好笑似的。    第064章 更新时间2015-7-24 8:30:36 字数:2181  太子妃原本就是宴会的中心,她与卢莹的这一番作态,旁人想不注意到都难。更何况看太子妃这样子,完全就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因此,那挨着主桌的几桌夫人们,此时眼睛虽还看着前头的戏台子,一双双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有些人觉得,比起戏台上的戏来,眼前的这出戏明显更有趣,也更耐人寻味得多。而另有些人则觉着,王氏未免有些可怜。看着也是鲜花嫩柳般的女子,这般当众难堪,设身处地想一想,也挺叫人唏嘘的。   一众人等心思各异,太子妃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此间的诡异气氛。她与卢莹又说笑了两句,将王氏晾了好一会,方才话锋一转,看着王氏语带笑意地道:“吾听闻,那傅编修前些时候为个什么人行止不端,被平南侯爷打了,还被御史参了一本?是有这么回事么,王氏?”   听着太子妃的问话,王氏伏在地上的手蜷握成拳,旋即又松开,随后便听她恭谨地回话道:“回娘娘/的话,臣妇乃内宅妇人,御史参奏夫君是为朝堂之事,臣妇并不敢逾矩过问。”   太子妃一愣,表情微微有些不虞。   王氏绕过了太子妃问的傅庚行为不检一事,却专在“御史参奏”上做文章,回答得堪称妇德典范,却又绵里藏针。   太子妃说白了也就是个内宅妇人罢了。按照祖制,她是无权过问朝堂之事的。方才那个问题,若真计较起来,还是太子妃逾越在先了。   太子妃盯着王氏看了一会,丰丽的面上笑意浅淡,宛若一朵白描的牡丹,过了好一会方才不冷不热地道:“听说傅编修将一本唐刻本的《秦史》珍本,给了你们家刚识字的姑娘拿着顽。他身为翰林院编修,却如此轻忽善本珍本,你身为她的太太不知劝阻,可见你这‘内宅妇人’的本份也没做好。”   她声音淡淡地说完这些话,随后便拈起茶盏,优雅地啜了口茶,表情十分怡然。   一旁的卢莹便轻笑了一声,忙拿帕子掩了口,歉然地看了太子妃一眼,又专注地盯着王氏的脸色细细地瞧。   然而,王氏面上的神色却无一丝变化,甚至连声音都十分之平板,只听她淡淡地道:“回娘娘/的话,臣妇虽愚钝,却也幼承庭训,知晓‘夫为妻纲’的道理。莫说臣妇的夫君将书予了小女,便是他一把将书扯烂了烧成灰,臣妇亦只能从旁柔顺劝导,却不能违逆。若一味相强,不仅有失妇德,更有违圣人教诲。”   王氏话音刚落,旁边几桌的人便同时面露异色,温国公夫人与镇东侯世子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置信。   本朝太子酷爱藏书,遍寻珍本,京中高门贵户鲜有不知的。这王氏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说话竟如此大胆。“扯烂了烧成灰”,这话她也说得出口,竟全没顾着皇家的脸面。   听了王氏这番话,太子妃容颜丰丽的脸上,雍容之色渐渐消失,一丝阴沉爬上了她的面颊。   此时,便听一旁的卢莹语声清婉地道:“傅三太太倒真是生了一张巧嘴儿呢,什么话都能说得圆了,真叫人佩服。只是身为臣子之妇,光一张嘴会说,旁事却一问三不知,遇事毫无担当,又怎当得起臣子之妇?不过么……”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片刻,方才轻笑了一声道:“这也难怪,庶出的女子,又不是什么世家出来的,便只一张嘴儿会讨巧,倒也怨不得你,原系出身所致罢了。”   卢莹的声音不算太高,那戏台上扮作韩公望的伶人正行着一段高腔,将她的声音掩去不少,因此,这一段话便只太子妃并旁边两三桌的夫人们听见了而已,旁人并不知晓。   而即便如此,卢莹的这几句话,却是从里到外,将王氏狠狠地奚落了一番。   太子妃面上的笑容又回转了来,她闲闲地伸出一只手点着桌面,微笑道:“原来如此。还是妹妹说得通透。”说罢看着卢莹,莞尔一笑。   王氏静静地听这姐妹二人说笑完了,抬眸向卢莹看了一眼,恰好看见卢莹正笑容温婉地望了过来。   王氏迎着卢莹的目光,蓦地嫣然一笑。她原就生得极美,此刻这一笑直如春风过水,又似云破月出,清冽而又灿烂,那双秋水长天般的眸子里更是光彩夺人,竟叫卢莹有刹那的目眩。   当卢莹回过神来时,王氏却已自地上站了起来,在众人的侧目中,正微弯着身子,从容地拂拭着自己的裙摆,那一折腰、一拂袖,当真是轩轩韶举,美不可言。   “大胆,娘娘尚未叫起,还不快快跪下!”太子妃身边的一个宫人喝斥道。   王氏看也没看她,只望着卢莹,语声淡淡地道:“方才我便想问卢二姑娘了,我等一干臣妇跪在娘娘身前,姑娘为何竟不避过?”   卢莹被问得一愣,渐渐地面色便有些变了。   王氏又转向太子妃,不卑不亢地道:“娘娘千岁,请恕臣妇僭越。方才一众朝廷命妇向娘娘下跪行礼,娘娘却不叫卢二姑娘避让。知道的会说娘娘爱惜幼妹,若有那不知道的,只怕会疑惑,我等跪的究竟是娘娘呢,还是抚远侯府的一个姑娘,也需得我等下跪见礼?”   王氏的话音一落,主厅之中已是完全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从戏台转到了王氏的身上。   却见王氏一脸正气、身姿挺直,宛若一根柱子一般矗立在红毡的中央。   那一刻,有好些人心里都有同样的感觉:那朝堂之上的御史向圣人进谏之时,大概便是像王氏这样的吧。   而这般想着时,夫人们的心里却又难免怪异。一个像王氏这般美貌的女子,怎么就生生地弄出一股子忠臣直臣的味道来呢。真是怎么看怎么叫人不明白。   而最叫人诧异的便是,这王氏所言虽是是字字诛心,却一点没说错。   方才一众命妇过来见礼时,卢莹可是一直坐在太子妃身边的。说来也是太子妃太过疏忽了,约摸是回到娘家心里欢喜,又见着了一直喜爱的妹妹,便连这些规矩礼仪也没大在意,却叫王氏逮个正着。    第065章 更新时间2015-7-25 8:31:39 字数:2256  刚收到通知,26号要上强推榜了,作者君好激动的说。谢谢朋友们的支持,上榜期间将保持双更,希望大家不要嫌作者君话痨哈。   *********************************   太子妃的面色有些发青,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竟无一字可回。王氏这话全在公理大义上。若细究起来,只凭着卢莹生受了诰命夫人跪礼一事,便也能治个不敬之罪。   还有那句“抚远侯府的一个姑娘,也需得我等下跪见礼”,此语何其阴毒?用意又何其险恶?太子妃的后背已经冒出汗来了。万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失误,竟能被王氏扩大到这等地步。   卢莹见状不妙,立刻站起身来退到一旁,向太子妃跪下道:“是臣女无状,请娘娘恕罪。娘娘原是一片慈爱之心,是臣女辜负了娘娘。”说罢便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头,五体伏地,态度十分谦卑。   卢莹这话说得委婉,姿态也摆得很低,那轻轻巧巧的一句“慈爱之心”,便将太子妃方才的失误,由国事降为了家事。   王氏早在卢莹起身时便往旁让了好几步,此时刚好站在卢莹后侧。卢莹方才跪的方向可不只冲着太子妃,亦是冲着王氏的,其用意不言自明。   卢莹一席话说完,算是将事情圆了过来。太子妃的面色便又回转了一些,依旧是一副雍容仪态,神色淡和温婉。不过若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她那一双秀丽的眉微微蹙着,视线凝注在长跪于地的卢莹身上,眸中闪过些微的心疼。   太子妃并没立刻叫卢莹起来,而是又转眸看了一眼。却见王氏依旧挺立在原地,仍是不跪,太子妃不由双眼微眯,看了看旁边的那个宫人。   那宫人立刻便又斥道:“卢二姑娘已然跪叩认错,王氏无礼,还不快快跪下。”   王氏闻言,面向太子妃微微垂首,却依旧不曾跪下,只淡然地道:“请娘娘恕臣妇再次僭越。娘娘,臣妇斗胆进言,娘娘为太子之妻,臣妇为臣子之妻,跪礼问安份属应当。然,娘娘无故叫臣子之妻长跪不起,此举却欠妥。臣妇虽位卑,却非奴,娘娘虽为天家至尊,亦需谨守祖制。便是圣人,亦无叫臣子跪着回话的道理。请娘娘恕臣妇不能遵命。”   王氏的声音不高不低,态度不卑不亢,语调不疾不缓,而她说出的话,却真是掷地作金石声。   周围立刻传来一片轻微的吸气声。   那几位侯、伯夫人们,皆凝目于王氏身上,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讶异之色。   显然,王氏如此强硬的态度,已经远远超出的她们的预期。而当她们细思王氏所言,却又发现,这王氏居然又是一句未错。   自大汉朝开国以来,君臣之间虽分上下,然皇帝对臣子却是有着最基本的尊重的。寻常亦只是站着说话,亦曾有祖制规定:无故不得叫臣子长跪,除非问罪。   可问题是,方才王氏跪了那么长时间,太子妃亦只是说了两句闲话而已,并非问罪。既非问罪,则太子妃便无叫王氏长跪的道理。是她有违祖制在先。若要治王氏无礼之罪,太子妃得先把自己的违制之罪给治了。   而最要命的是,王氏的话仍是字字诛心。连皇帝都不叫臣子跪,你一个太子妃竟叫臣子之妻无故长跪,你这脸面是比皇帝更大?换言之,是不是太子的脸面也比皇帝要大?   想到这里,那几位夫人面上的神色免不了有了些变化,虽都极力控制着,但若傅珺在此,便一定会为有如此丰富的微表情可供研究而感到欢喜了。   太子妃的嘴抿得紧紧的,一双眸子冷若寒冰,拢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额上青筋隐显,   很显然,太子妃卢菀已处在发怒的边缘。   而罪魁祸首王氏却依旧微微地垂着首,坦然承受着太子妃的视线。   她不知道太子妃出于什么目的为难自己,她只知道,她不能示弱。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她的态度便代表了傅庚的态度。而傅庚的态度是怎样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圣上之所以特许傅庚御前行走,看中的不正是他的态度么?   所以,明知不智、明知冒险,王氏也只能硬扛下去。她别无选择。   太子妃看着王氏的目光越来越冷,连带着她周遭的空气,亦跟着冷了下来。   所幸此时此事,除了这正厅中的几桌人外,旁人并不知晓。方才为着说话方便,太子妃娘娘特意令人将两边敞开的门扇合上了,使得正厅成了一间相对封闭的房间。   到得此刻,不知太子妃是如何想的,那几位夫人几乎同时觉得,这敞厅幸得封了起来。否则今日太子妃被一个小编修的太太逼问到如此田地,那真是丢脸丢大了。可恨她们几个却是避不开、躲不掉,只能直挺挺地陪坐在侧装木头人。   王氏静候片刻,见太子妃面色铁青,却始终不发一语。王氏便向卢莹那边扫了一眼。此时卢莹已经被宫人扶了起来,正恭谨地垂首站着。从王氏的方向并看不到她的表情。   想起卢莹方才那番言语,王氏眸中微冷,她上前半步,淡声道:“卢二姑娘,方才你说庶出的女子只一张嘴会讨巧,臣妇倒要问问卢二姑娘,姑娘却是将先懿孝惠皇后置于何处?还是说,在卢二姑娘心里,先懿孝惠皇后也只是一张嘴会讨巧,这才成了天下女子的典范?”   王氏继续走诛心路线,将大汉朝开国皇后惠皇后搬了出来。这位惠皇后出身微贱,乃是一商户家的通房丫头所出,却是天生的神力,又极聪敏。机缘巧合之下与太祖皇帝相遇,二人自北方起兵一路南下,历经十年征伐,方才有了大汉朝万里江山。   惠皇后自母仪天下之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成为了一位勤俭贤惠的皇后,为太祖皇帝诞育了两位皇子,并为太祖皇帝广纳后宫。此外,她还慈心兼济天下,但凡有天灾人祸,必令人捐款捐物,又在穷乡僻壤修渠建桥、施粮布药,许多地方的百姓皆为她修立生祠,实为后世女子的典范。   此时王氏抬出了先皇后出来,表面上针对的只是卢莹一人。只这周遭的个个都是人精,她们方才可是听得明白,太子妃对卢莹所言那是深以为然的。王氏这几句话,依旧是刀刀见血,直戳太子妃的痛脚。    第066章 更新时间2015-7-26 8:31:54 字数:2111  卢莹被王氏又是一通指摘,再一抬眼,见太子妃面色泛青,心念电转间,忙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颤着声音道:“方才是臣女失言,还请娘娘恕罪。”说罢又是连磕了好几个头。   太子妃见自家小妹跪伏在地,身子轻颤,状甚可怜。而王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言语相逼,迫得卢莹不得不连连下跪认错,她心中对王氏厌恶更甚,便蹙眉道:“二姑娘本是无心之言,王氏又何必一再相迫?吾恕二姑娘无罪。”   卢莹轻声拜谢,颤巍巍地起了身。这两起两跪地折腾,她已是有些唇青面白。她原是大病初愈不久,此刻面上便有了几分颓相,看着十分憔悴。   王氏却根本不为所动,面朝卢莹正色道:“卢二姑娘,本朝不禁纳妾,这满京城哪家哪户没两个庶出子女?便这绘音阁里也能寻出不少来。还望卢二姑娘/日/后说话行事谨慎为上。你可曾想过,若方才所言叫有心人传了出去,后果会如何?到时候,只怕丢的不只是卢二姑娘的脸,连天家颜面亦要受损。”   王氏这番话不谛于当面打脸,干脆地回击了卢莹方才的羞辱,依旧是句句都是公理大义,卢莹不得不受着。她的面上一阵红,又是一阵白,站在那里连头都不敢抬。   其实方才话说出口时,卢莹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妥。她原想着稍后将话圆过去的,没成想王氏咄咄逼人,竟是一句不让,生生将她逼到这步田地。   王氏直指卢莹的这番话,将太子妃卢菀最后的一丝涵养,也消耗殆尽。   卢菀贵为侯府嫡女,后又被指为太子妃,身份何等高贵,自小到大只有被人围着奉承的,几曾被人如此当面下过脸?   只见她豁地起身,勃然作色道:“王氏,你口口声声天家的颜面。那为何吾叫你跪下回话,你却屡次三番以言语相抗。在你眼中,天家的颜面是你一言一语便可轻慢的么?”   众人见太子妃发怒,皆不敢言声,正厅之中一片寂静。   不想却在此时,两旁偏厅却蓦地传来轰然喝彩之声,却是那扮作韩公望的伶人正在击鼓,只见那戏台之上,鼓声若轻雷、衣袂自翩飞,那伶人的身段动作无一不佳,看得一众女眷如醉如痴,却根本不曾发现,在正厅的雕花门之后,太子妃的怒火正熊熊燃烧着。   恰在这轰然的喝彩声中,王氏直视着太子妃,夷然不惧,抗声道:“臣妇自知位卑言微,并不敢藐视天家威严。然,臣妇虽愚钝,却也知忠言逆耳的道理。臣妇不才,不敢效前朝御史大人犯颜直谏。但娘娘有做的不对之处,臣妇理应直言指出,这才是为臣子之妻的道理。臣妇乃姑苏王氏之女,姑苏王氏旁的没有,两根硬骨头还是有的。臣妇自觉无罪,但若太子妃娘娘执意降罪,臣妇自当领罪。”   说完了这番大义凛然的话,王氏便撩起裙摆跪了下去,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哪有一丝领罪的态度。   而众位夫人却从王氏的话里,听出了那么几分无赖的味道。这说了一大堆,句句都是标榜自己,却根本没回答太子妃的质问。若这么说来,这王氏在某些程度上,与她那位好夫君还真是一家子出来的。   太子妃气得面色都变了,直想由着性子便降王氏一个不敬之罪,重重责打一番,看她还能不能再摆出这么个谱儿来?   可是,她仅剩的理智却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做。   若真的强行降罪于王氏,只怕她这里还没出门,一个无故责打臣子之妻的大帽子,便要扣在她身上了。那些整天想着血谏死谏的御史们,必定会因为找到了事情做而额首称庆。   此外,平南侯府的面子太子妃也不能不顾。这王氏便再不得侯夫人欢心,那也是关起门来的事。明面儿上,王氏受辱,便等同于平南侯府受辱。   而更麻烦的是,王氏是傅庚之妻。以太子妃对傅庚的了解,她前脚敢打王氏,后脚傅庚就敢去皇帝面前闹去。那可是个泼皮无赖,什么面子里子全不顾的。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若傅庚因此迁怒于太子,暗里做些手脚,他们东宫便不吃亏,沾一身腥也是极让人头疼的。   太子妃娘娘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却始终不出声。那王氏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大有你不降罪我便跪死在这里的架势。   便在此时,却见一人自正厅门外走了过来,盈盈几步上前扶起王氏,口中笑道:“请娘娘恕罪,臣妇家这个表妹呀,自幼就是个直脾气,臣妇代她向娘娘赔罪了。”   王氏一听见这人的声音,暗里先松了口气。她顺着来人的手站起身来,向旁看去,却见谢太太笑语盈盈地立在她身旁,一只手正按在她的手上,在她身旁还有一人躬身立着,却正是怀素。   王氏便不着痕迹地看了怀素一眼,怀素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王氏知是傅珺无事,便此放下心来。   却说太子妃卢菀,听了那谢太太所言,心中不由便是微微一凛。   她听人说过谢少卿的太太姓王,如今看来,这两个王氏竟是亲戚。若果真如此,太子妃还真不能轻易降王氏的罪了。别看只是个小编修的太太,身后的关系可是千丝万缕的,真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谢太太又笑着道:“依着臣妇说呢,这台上韩公望击鼓正酣,娘娘便与臣妇的表妹唱了一出《喜相逢》。偏娘娘前头自己又点了一出《喜相逢》,这可不是巧么?”   她这话说得十分讨巧,玩笑似的便将气氛转了过来,绘音阁正厅里一直有些压抑的氛围,便被她这几句话打开了个缺口。威北侯夫人便接口笑道:“可不是,这连着几出皆是一样的好戏,却叫我们不知该夸哪一出了。”   威北侯夫人在命妇之中素有威望,她一开口说话转圜,旁人自然便跟着凑趣起来,却是将太子妃僵住的面色,又说得和缓了许多。    第067章 更新时间2015-7-26 15:18:28 字数:2199  温国公夫人左右张望了一眼,便对太子妃陪笑道:“娘娘快请坐着吧,您平素辛苦了,这会子可得好好儿歇一歇。”   按说她这话原是好话,只是这温国公夫人天生一股小家子气,好好的一句话,硬是给她说出了谄媚的味道来。   谢太太便笑着道:“温国公夫人这话说差了。娘娘站起身来,却是因那柳玉嫦一出戏作得实在是好,娘娘这是要赏呢。”   谢太太这话里话外的,一架梯子便递了过来,太子妃岂能不接着?她立时便也换过一副雍容雅相来,温笑着和声道:“正是如此,这柳玉嫦果真作得好戏,须得好好赏她一赏。”   太子妃说罢,那旁边的宫人立刻机灵地大声道:“娘娘有赏。”   那柳玉嫦并一干伶人忙跪下接赏,太子妃便又赏了些东西下去,另有几位夫人也跟着赏了,绘音阁正厅里的气氛,这才算真正地转了过来。   当傅珺终于回到绘音阁的时候,恰逢着谢太太与王氏自正厅回来。傅珺忙笑着迎上前去,却见二人面色都不是很好,那谢太太还在说着什么,傅珺只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是“……小心。”   随后,那谢太太便看见了傅珺。她立刻收住了话头,对傅珺笑了笑,又向王氏耳边说了两句话,再抚了抚傅珺的头发,便转身离开了。   见谢太太走得远了,王氏便拉了傅珺的手,二人一同坐在了位子上,王氏柔声问道:“娘忘了派人去接你,可淋着雨了?”   傅珺便伸胳膊展腿儿地给王氏看,笑道:“您瞧,我身上一滴雨都没沾呢。”说着便又去拿桌上的茶壶,并没问王氏为何没派人去接她。   王氏轻拍了一下傅珺的手道:“烫得很,叫丫头来倒茶你喝。”   傅珺便向四下看了看,见沈妈妈与青芜皆立在王氏身侧。沈妈妈倒还好,正亲自上前替傅珺倒茶。那青芜却是面色发白,若细看便能瞧见,她的两只手还在轻微地颤抖。   怀素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涉江身旁,见傅珺看了过来,便向她看了一眼,却不曾说话,神色亦没了往日的沉稳。   傅珺知道,在她不在的时候,一定是出事了。而能将一向镇定的怀素也吓得变色的事情,绝不会是小事。   不过此地并非问话的场所,且王氏的面色也不大好,于是傅珺便只拿些闲话来与王氏说,将在听涛小筑避雨一事说了,却略过了与文友偶遇的桥段。   此时,便听见正厅那里传来宫人叫“起驾”的声音,却是太子妃率先离了席。傅珺便跟着王氏等一众女眷跪伏在地,恭送太子妃娘娘离开。   在起身的一刹那,傅珺瞥眼瞧见太子妃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她的身边还跟着卢莹。虽然离得颇远,傅珺还是看见,卢莹的面色很难看,像是生病了似的。   太子妃卢菀也是见卢莹面色不好,又兼发生了王氏一事,她也无心再看戏了,便提前离席,送卢莹回了晶月楼。   晶月楼原是卢菀未出阁时的住处,现在是卢莹住着,便在清波湖畔,离着绘音阁颇近。   因姐妹二人心情都不是太好,故一路无言。待进了晶月楼后,卢菀便挥退了宫人,卢莹也叫服侍的人都下去了。   待见屋中再无旁人,卢莹便半跪在卢菀面前,抱着她的双腿语带哽咽地道:“都是我的错,姐姐为着我去寻那贱人的晦气,却差点着了她的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得姐姐……”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便哽住了,只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见妹妹并没有称自己为娘娘,而是像之前一样唤她作姐姐,卢菀心中便是一软。   在此前,她确实是有些怨怪卢莹的。若不是为了给卢莹出气,她堂堂一国的太子妃,又怎么会去寻一个小编修太太的晦气?而后面的事情又怎么会发生?   还有那王氏,那脾气竟是又臭又硬,胆子还大,竟敢与太子妃作对。这笔帐她先记下了,总有一天,她要全数讨回来。   而反观卢莹,却被王氏一再相逼,为了保太子妃却舍出了自己,卢菀心中也很有些过不去。   此刻,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般的清丽脸蛋儿,那些责备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口去了。卢菀便将手抚着卢莹的头发,半晌方叹了口气道:“罢了,原不是你的错。快别哭了。”   卢莹抬起脸来看着卢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欲坠不坠,惹人怜爱。只听她柔声道:“姐姐虽不怪我,我却不能不怪自己。这都是我的命,怪不得旁人,要怨也只怨我命太苦。”   她一面说着这些话,一面便软下身子来,跪坐在卢菀的面前,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她的视线没有焦距,是虚的、空的,仿佛透过了重重屋檐与阔大庭院,望着某个虚空的所在。   卢菀见了,不由得心中微痛。   这个妹妹是她从小带大的,最是粘她。她被指为太子妃的那天,家中无人不欢喜开怀,唯有这个妹妹,躲在无人处默默垂泪。人问她为何哭泣,她便答道:“以后没有莹儿陪着姐姐,姐姐孤身一人,好不可怜。”   卢菀当即便被这句话说得流下泪来。   人皆道她风光无限,可谁又知深宫之中的艰难与困厄?自进了东宫,她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不敢相信任何人,其间种种自不足为外为道。唯有自家的幼妹,还依旧如幼时那般,以一颗真心待她,让她在宫中越见冰冷的心,也得到了些许温暖。   也是幼妹命运多舛。在十四、五岁花季之时,原该在家人的照拂之下,细细地觅一良人,欢欢喜喜嫁作人妇。却不料先是皇后薨逝,幼妹为显忠孝,跟着太子妃守制一年,待守制期满,却又因太过劳累而大病一场,养了近一年才渐渐好转。   卢菀原想着,待卢莹身子好了,便要给她说上一门绝好的亲事来。谁想,她还没着手此事,谢氏却又病了,不久后便撒手人寰。卢莹是个孝顺的孩子,三年守制期间,日日菇素抄写经书,生生地将身体熬得越发羸弱了。   前前后后五年的时间,便这般蹉跎了去。而卢莹亦从盈盈十五的少女,走到了如今的桃李之年,依旧是孤身一人。    第068章 更新时间2015-7-27 8:29:05 字数:2141  思及前事,卢菀心中十分伤感。又见卢莹面色凄婉、神情哀切,更是不忍,便轻轻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做什么说这些丧气的话。我们莹儿温柔美丽、前程似锦,哪里来的命不好一说?”   卢莹茫然地望着前方,语气哀凉地道:“姐姐又来哄我了。若是我命好,又怎会错过那……”   “莫要再说了。”卢菀蓦地打断了她的话,握着卢莹的手也紧了一紧。   卢莹回过神来,错愕地看着卢菀,颤声道:“姐姐连说也不叫我说了么?难道姐姐便不觉得,若是我……”   “我知道。”卢菀再次打断了卢莹的话,随后握紧了卢莹的手,心疼地道:“我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我也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可是,姐姐并不希望你这样做。姐姐只要莹儿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姐姐便也欢喜了。莹儿……你不用为姐姐做这些的。”   卢菀切切地望着卢莹,面上有着隐约的疼惜。   卢莹抬眸望着姐姐,泪水盈了满眶,颤声道:“姐姐只说要我平安快乐,姐姐可知道,若没了那……那三郎,莹儿便永远……永远也不会快乐。”说至此,她的眼泪亦落了下来,打湿了她白皙的面颊,落在了卢菀的手上,一滴一滴,滚烫而又冰凉。   卢菀看着卢莹,良久之后,终是颓然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揉着额角,道:“你要怎样与那傅……在一起?他已有家室、夫妻恩爱。莹儿啊,你要如何做?你要姐姐如何做?”   卢莹茫然地看着卢菀,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跪坐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往下坠去。   可随后,她的眼中又放出光彩来,她抬手用力抱着卢菀的双腿,热切地道:“姐姐会帮我的,是么?姐姐平素最疼我,我要什么姐姐都会寻了来给我。现在我最想要的便是……他。”   说到这里,卢莹的面上泛出梦幻般的笑意,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她抬头望着卢菀的脸,继续急急地道:“姐姐不也希望他归附东宫么?他那么有才华,那么风采卓绝,而今又为圣上所器重,若能归附了东宫,必成助力。若我能与他……那他便再不愿,因了我的缘故,也不得不为东宫所用。姐姐你说是么?是么?”   卢莹热切地望着卢菀,仿佛只要卢菀一点头,她便立刻能达成心愿,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卢菀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望着卢莹,有一瞬间,她觉得眼前的女子是那样的陌生。   那曾经温柔可人的幼妹莹儿,与眼前这疯狂热切的女人分作了两个。一个留在她的记忆中,温柔娟好、美丽可人。而另一个却正抱着她的腿,将滚烫的泪水与狂热的言语,尽情倾洒在她眼前。   卢菀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对这个妹妹,她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卢菀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晶月楼的。她坐在步辇之上,一路郁郁无言。厚重的玄色锦帘偶尔被风拂起,将帘外的风物送入眼中,红叶在风里打着旋儿,飘落在清波湖上,顺着水波东流而去。   卢菀忽然便觉得,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家了。连同家里的人,也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变得面目全非。   送走了太子妃的鸾驾,回到晶月楼的卢莹,颊边已经没有了泪痕,面上更不见方才的热切与执拗。   她面色冷静、神态自若,方才的哭泣与求恳,于她而言便像是演了一场戏。而今观众已经离去,她便也卸下妆容,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叫小丫头上了茶,卢莹便摒退了众人,独坐在屋子正中的那张黄花梨透雕藤萝松缠枝扶手椅上,双目微阖、眉尖轻蹙,兀自想着心事。   在她身旁的青玉案上,博山炉香烟袅袅,越临香的温润香气盈满房间,一如她此刻的表情,亦是温润的、无害的,柔婉而又和善。   帘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后便有小丫头轻声禀道:“姑娘,清莲来了。”   “叫她进来。”卢莹睁开眼睛道。   门帘微挑,一个穿着身不起眼的灰布袄裙,面貌平常的丫鬟快步走了进来,躬身向卢莹道:“婢子见过姑娘。”   卢莹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蹙眉道:“怎地穿成这般模样?”   清莲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忙陪笑道:“婢子急着来见姑娘,忘了换衣裳了。婢子这就回去换掉。”   “罢了,便这么着吧。”卢莹拦住了清莲,随后淡声问道:“可办成了?”   那清莲平庸的面上便泛出一层喜色来,陪笑道:“托姑娘的福,婢子瞧着有七成把握了。”   “才七成?”卢莹面色微有不虞,将将放平的蛾眉又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椅子的扶手,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尊极小的龙泉窑瓮肚细纹水中丞,目视清莲,一脸的嫌恶与不耐。   清莲忙陪笑道:“姑娘放心,现下已有了七成,再过些时日,十成便也有了。”   卢莹的眉尖便松了松,又问道:“那人可靠得住?你没扯进去吧?”   清莲立刻笑道:“姑娘但放宽心。那汪贵是我表姐夫姨母家的远房侄子,与婢子隔着七八层呢。婢子只寻我表姐身边的朱婆子说话。那朱婆子的孙儿便在咱们府里,身契也在姑娘手上,翻不出花样儿来的,姑娘且请放心便是。”   卢莹自是晓得其中关窍,不过是出于谨慎多问两句罢了。她思忖片刻便问:“那朱婆子的孙儿叫什么?”   清莲忙道:“叫朱大宝。”   卢莹便道:“你叫他去盯着些儿,那汪贵乃是地痞,可别叫他诓骗了咱们去。”   清莲谄媚地道:“姑娘真真是圣明,婢子这就去办。”   卢莹不由失笑道:“什么圣明不圣明的,这话你可别再说了,招忌讳。”   清莲忙诚惶诚恐地道:“婢子再也不敢了”。   卢莹便向四下看了看,起身走到多宝阁前,打开一个四角包铜的填漆官皮箱,从中取出一只约有二两重的金镯子,递给清莲道:“赏你的。”    第069章 更新时间2015-7-27 15:18:30 字数:2158  清莲喜得眉开眼笑,忙伸出双手接了,眼睛又向那箱子里溜了一眼,却见那箱子里有一支牡丹花钗子,形制极其特别。她不由双眼一亮,眸中闪过艳羡之色。   她记得这钗子溱儿原先便有一支,却是姑娘赏的。   那溱儿是布政司参政之女绮姑娘的贴身丫鬟。早先一、两年间,那绮姑娘跟她们姑娘好得一个人似的,姑娘有一次烦绮姑娘做了件什么事,绮姑娘叫溱儿做成了,姑娘便赏了溱儿这么支花钗,当时直叫清莲又羡又妒。   可惜那溱儿是个福薄的,前些时候生重病没了,绮姑娘又远嫁去了甘肃。每每想起那支钗子,清莲还十分扼腕,也不知是不是溱儿的家人收着了。那钗子光金子怕便有三、四两,上头还有几颗珠子也颇贵重,拿出去当一当,足够一家子中等人家吃喝好几年了。   卢莹见清莲的一双眼睛像生了钩子似的,便钩在那牡丹花钗上,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想要?这钗子可不是轻易能赏人的。”   清莲忙垂下头道:“婢子不敢。”   卢莹便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若差事当得好,有什么赏不得的?”   清莲闻言大喜道:“姑娘说的是真的?”   卢莹淡笑道:“自然是真。”   清莲忙大声道:“婢子一定尽心当差。”   卢莹满意地点点头,挥手叫清莲退了下去。   直到那门上的锦帘已经停止了晃动,卢莹的面上仍带着笑意。   她此刻心情十分之好。眼见着事情一步步向着她预期的方向发展,只要再忍耐两、三个月,她最想要的那个人便会最终属于她。而她最讨厌的人,亦会从这世上消失,她如何能不欢喜?   自然,她本可以不这么做。   只要耐心等个几年,等太子顺利登基,卢菀成为了一国之后,她这个小小的心愿必能达成的。   可是,她不想再等不下去了。   女儿家的好年华,便也只有那几年。她不想待到人老珠黄的那一天,才得与她的三郎朝夕相对。她要在最美好的年华里,身边得他相伴。   所以,她的哭求与哀叹,不过是为后面的事埋下的伏笔。她相信只要她做成了这件事,疼爱她的姐姐最终一定会如她所愿的。   带着淡淡的笑意,卢莹吩咐丫头守好门,不许人进来打扰,随后便来到了里间,将门掩了,又从妆台的暗阁里取出了一卷纸来。不多时,晶月楼的二楼便传出了女子轻柔的低语,还有隐约的笑声。那声音轻忽悠远,如同梦中呓语,飘散在黄昏的细雨中。   没有人知道抚远侯府的卢二姑娘,关起门来在房间里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而那些散席回府的太太夫人们,又会向家人们如何描述抚远侯府的这一场赏花盛宴,旁人亦无从知晓。   傅珺与王氏坐上马车时,脑海中还盘旋着侯夫人铁青的脸,以及谢老夫人眼中不时划过的恼怒之意。   太子妃离席后不久,谢老夫人与侯夫人便回到了正厅。两个人面上的异色十分明显。侯夫人先向谢老夫人低语了几声,看表情像是在道歉。谢老夫人便拉着侯夫人的手连连摇头,大约是叫侯夫人莫要如此自责。   随后,两个老太太又面色严肃地交谈了约一刻钟,一冷一热两道眼锋,时而便向王氏这边扫上几下。   只看这个架势,傅珺便对王氏惹出的事情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这让她非常担心。若回府后侯夫人来一个秋后算账,王氏身为儿媳,那是毫无反抗余地的。   好在她们的救星很快便出现了,这人便是傅庚。若说府中撇去侯爷之外,还有谁能抗衡侯夫人一二,则此人非傅庚莫属。他此次前来却是因天降大雨,傅庚领了侯爷之命,来抚远侯府接侯夫人回府的。   因着傅庚的出现,侯夫人便没有当场发作王氏,而是铁青着一张脸上了马车。待他们回到了平南侯府,马车方一停稳,傅珺便掀起车帘,面带焦色地道:“祖母、父亲,母亲不舒服,说是发晕呢。”   侯夫人闻听此言蓦地转身,冷冷地向傅珺看了一眼,寒着声音道:“方才不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晕了?这么巧?偏我有话要找她说的时候便晕了?”   侯夫人的语气十分凉薄,面上的神色则更加冰冷,说完这些她又向傅庚看了一眼,语带讥讽地道:“你快去瞧瞧吧,别出了什么事儿又怪到我头上来。”   侯夫人话里的意味十分不善,傅庚却也不答言,只向侯夫人躬身道:“谨遵母命。”便行至王氏车前,掀起车帘,却见王氏半躺在软枕上,面色泛白,双眼闭得紧紧的,眉尖亦蹙了起来。   傅庚悄悄捏了捏王氏的手,原以为会接到王氏温柔的回应,岂料触手之下,王氏的手一片冰凉。傅庚心下一惊,忙又探手向王氏的额上抚去,也是一样的冰凉。   傅珺便急急地问:“娘如何了?”   傅庚心中微慌,略定一定神,便招手叫了两个仆妇抬了一架软兜来,他亲自将王氏抱上了软兜,又叫人给王氏盖了一床薄被。   在整个过程中,王氏始终双目紧闭,面色白得吓人,看着可不像装的,却是真晕过去了。   侯夫人至此亦无话可说。王氏是真生病了,便身为婆母,也断没有叫晕过去的儿媳立规矩的道理。因此心中虽厌恶之极,她却还是不得不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强捺住性子安慰了傅珺两句,这才率先乘上软轿,自回了荣萱堂。   这里傅庚便带着王氏回了秋夕居,又叫了长随行舟拿了自己的名片子,去请太医院的鲁医正来。   王氏被安置在了西次间的架子床上,傅珺一直陪在她身边,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只觉得等待医生上门的时间格外地长。傅庚亦是焦虑不安,在地下来回乱走,一时又叫人去外头看,一时又到王氏身边摸摸她的手,轻声唤她的名字。   好在没过多久王氏便醒了过来。她张开眼睛,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张满是忧急的脸,齐齐地凑到她眼前,不知何故,王氏心中竟有几分微甜。    第070章 更新时间2015-7-28 8:28:23 字数:2172  王氏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算算小日子,再加上此刻又是如此,她便再不敢抱希望,亦是觉得,这一次怕是有七、八分准了。只是,此时的她尚不敢说,生怕又是一场空欢喜。只能忍耐着,心中默默祈祷,愿诸天神佛保佑,让她心愿得偿。   最先到达秋夕居的大夫是张大夫,却是由贾妈妈亲陪着来的,说是侯夫人“不放心,叫个老成的妈妈过来瞧瞧”。   傅庚此时哪有心情管这些,只盯着张大夫。那张大夫一向寡言,进来后也只与傅庚说了两句话,便开始给王氏切脉。傅庚便盯着张大夫的脸瞧,一脸的焦急忧心,恨不能从他脸上看出字来。   那张大夫却不紧不慢,诊完了王氏的左手,又去诊右手。待两只手都诊完了,便又拈着三茎胡须,沉吟不语。   看着那张大夫一脸的淡定,傅珺真是要急死了。这张大夫也是的,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摆POSS装深沉么?   却见那张大夫沉吟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向傅庚拱拱手,言简意赅地道了一句:“恭喜。”   傅庚愣住了,傅珺愣住了,贾妈妈也愣住了,唯有沈妈妈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满脸是笑地走到傅庚身前福礼道:“给爷道喜,太太这是有喜了。”   傅庚这时才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由惊到喜,再到难以置信,轮着变了一番。此时便听门外行舟的声音道:“爷,鲁医正来了。”   傅庚面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大声道:“快请进来。”一面说着,一面便向外迎了出去。   却听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什么事儿你小子叫得我急,我那儿还切着药呢,一会子药性过了你赔我?”   随着话音,便见傅庚陪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走了进来。那老头身材瘦小,一身灰衣上尽是泥污,手里还提着一只看不出是黑是红的药箱,胡须翘得高高的,满脸的不耐烦。   在这个老头儿面前,傅庚哪还有半分“春温一笑傅三郎”的风流倜傥,态度恭敬得像个学生,陪笑道:“劳烦鲁医正,是拙荆有恙,烦请您帮着看看。”说罢又亲手接过鲁医正的药箱,也不嫌那药箱油污不堪,双手亲捧着,一脸的诚惶诚恐。   那鲁医正背着两手,翘着胡子,迈着四方步便走了进来,一旁的张大夫早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见过师祖。”   傅珺差点没惊掉下巴。   这个脏兮兮的鲁医正竟是张大夫的师祖?张大夫至少也有五十多了吧?鲁医正瞧着最多六十,两个人年龄没差多少,怎么辈份竟差了这么远?   那鲁医正撩起眼皮瞧了张大夫一眼,哼了一声道:“不成器的东西,站开些,别挡我的道儿。”   张大夫忙退旁几步,躬身站好,神态十分恭谨。鲁医正大摇大摆上前几步,一撩袍子便坐在了椅上,伸出一只鸡爪般瘦伶伶的手来,对屏风后的王氏道:“小丫头,让我切切脉。”   王氏便伸出手来,沈妈妈忙将一方帕子覆在其上。鲁医正便从眼缝儿里斜了沈妈妈一眼,不耐烦地道:“啰嗦。”   那一眼真如刀锋一般锐利,连沈妈妈看了都是一哆嗦,忙退了下去。   那鲁医正便将一根手指隔帕按在王氏的脉上,轻轻一触,便即放手,随后便站起身来不耐烦地道:“行了我看过了啊,你小子又要当爹了,就这些。我走了啊,别再来烦我了。”   他一面说一面便要从傅庚手里拿药箱。傅庚哪肯便这么放他走,双手死死抱着药箱,口中陪笑道:“鲁医正,您再细瞧瞧,有什么要注意的您也知会小子一声。”   鲁医正“呸”了一声道:“有什么好瞧的?老夫都说你又要当爹了,你还问甚?便这些了,旁的你找我徒孙去问去。”说罢便抬腿作势要踢傅庚,口中道:“快把药箱还给老子。”却是直接就爆粗口了。   傅庚见这老头儿犯了倔病,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忙侧身避过那一脚,又将药箱双手奉上道:“药箱还给您,您拿好了。”   鲁医正白了傅庚一眼,抢过药箱背在身上,一面朝外走一面道:“就这破事儿,真是瞎耽误我功夫。”   傅庚赶忙脚跟脚地送了出去,十分狗腿地道:“您慢走,过几日我再找您下棋去。”   鲁医正“哼”了一声,摆了摆满是油污的破袖子,状甚洒脱地走得远了。那张大夫还一直躬身站在一旁,始终不曾说话。   傅庚喜孜孜地回到房中,见张大夫还躬立在侧,忙道:“张大夫,方才真是怠慢了。”   张大夫却是一脸崇敬地看着鲁医正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道:“能见着师祖一面是我的福气,何来怠慢一说?我还要多谢傅编修呢。”   傅庚连道不敢,二人又客气了两句。这张大夫倒是比往常话多了些,大约是见着了偶像,心情激动吧。   傅庚便将张大夫邀至小书房开方子,那贾妈妈便上前笑道:“老奴给三太太道喜了。现下二太太也有了喜。真真是双喜临门哪。”   王氏此时哪还有半分病容,面上早布满了幸福的红云,一只手不自觉地抚在腹部,只觉得满腔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似的。这是她盼了好久的事,而今终于被她盼到了,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眸中不由便泛出了泪光。   沈妈妈亦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欢喜地道:“这是太太的福气到了,也是咱们三房的福气到了。”   “说得好!”傅庚大步走了进来,笑得那叫一个开怀,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傅珺从没见自家老爹笑得这么傻过。   “赏!全都有赏!每人赏一个月月钱,爷出钱!”傅庚大手一挥,秋夕居里一片欢腾,真真是人人带笑、个个开心。   不到掌灯时分,王氏有孕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侯府。   府中又将添丁,且是两房儿媳同时有孕,侯爷头一个便很欢喜,连说了几个“好”字。   既是侯爷欢喜,侯夫人便也不得不强作笑颜,捏着鼻子派人往秋夕居送了好些东西,将表面的那一套圆转了过来。至于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便只有天知地知了。    第071章 更新时间2015-7-28 15:18:28 字数:2182  当消息传到横斜馆时,张氏正半坐在床上看帐。听完了馥雪的禀报,她翻册页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又“哗啦”一声翻过了一页,淡声道:“我知道了。”   馥雪便又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件事,素云说今儿晚间过来。”   “是查出眉目了么?”张氏抬头问道。   馥雪道:“说是有些眉目了,只问太太方不方便。”   张氏便用手指敲着帐本,闭目沉思。此时却听芳琼在帘外道:“太太,方才爷身边儿的松岳传了两句话来。”   “进来说罢。”张氏搁下帐册,馥雪忙端上一盏蜂蜜乌枣茶来,张氏便喝了口茶,人往迎枕上靠了靠。   不一时,芳琼便掀帘走了进来,垂首道:“回太太话,松岳传话来说,爷晚上要和部里的同僚吃酒,怕回来得迟,叫不用留门儿了,爷去外书房歇去。”   张氏听了这话,眸色黯了黯,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旋即她又恢复了常态,顿首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芳琼轻轻地退了出去。王氏眯着眼睛望着帐顶出了会神,方对馥雪道:“便叫素云今儿晚间来吧,爷正好也不在,说话也方便些。”   馥雪领命下去了,张氏自去看帐不提。   到了戌正时分,阖府里的人皆睡下了,一道人影便轻悄悄地从荣萱堂角门溜了出来,一路遮掩着来到了横斜馆的角门边,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那角门便悄无声息地开了,素云跟在馥雪身后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正房,张氏正坐在灯前静候着她。   见着了张氏,素云先福了一礼,随后便有些急促地道:“太太请恕婢子失礼。今儿婢子当值,过会子还得回去,婢子便先将知道的跟您说了吧。”   张氏点头笑道:“好,你便说罢。”   素云便道:“那小佛堂婢子没进得去,不过婢子有一回给老夫人送茶水的时候经过那里,恰好那于妈妈在佛堂里扫尘,门未关严,婢子便从门缝儿往里瞧了一眼。那佛堂里供着牌位,婢子不识字,不知那上头写着什么,便记下了其中的一个字。”   说到这里,素云便伸出手来,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划了几笔。馥雪凑过去看了看,便对张氏道:“是个喜庆的‘庆’字。”   张氏点了点头,又问素云道:“还有什么?”   素云想了想又道:“还有,婢子在那牌位前头的供桌上,瞧见有个巴掌大小的小木马。”   “小木马?”张氏蹙起眉头,喃喃地重复道,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正是呢。”素云亦是满面的不解,“婢子也奇怪着呢,却不知是哪路的神仙,也没见过有人供小木马的。”   张氏沉吟不语,素云等了一会,见张氏不再说话,便轻声道:“太太,婢子怕是得回去了。”   张氏醒过神来,忙道:“辛苦你了,你快回吧,路上小心着些。”又叫馥雪拿了一只不起眼的素色荷包来,交给素云道:“日常还要烦着你打听消息,我知道那些小丫鬟老妈妈们,一个个眼高得很,你那月例哪里够这些的?这里是十两碎银子,你且拿着。”   素云连忙推辞道:“婢子万万不敢要,太太切莫如此。”   张氏却执意叫素云收下,只道:“你帮了我这么些忙,原该好好赏你的,只我赏的东西怕你也不好戴出来,我便也不跟你客套了。这荷包你无论如何要收着,要不往后我可不敢再烦你帮忙了。”   素云见推脱不掉,只得收下了,心中对张氏的体贴十分感激。   待馥雪将素云送走之后,张氏便吩咐馥雪道:“你去寻顾妈妈去,将素云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予她听。”张氏相信,有了这些消息,顾妈妈查起那掩翠斋的事情来,定然会更加省力些。   且不说张氏与顾妈妈是如何查证掩翠斋一事的,这些暗地里的勾当,傅珺自是无从得知。仅从表面看来,平南侯府的这几个月,除了些许小小波澜之外,倒也风平浪静。   因崔氏怀相不好,侯夫人心疼二儿媳,便免了崔氏每天的定省。傅庚便直接禀了侯夫人,道王氏才作胎,鲁医正亦说要静养,便也顺势将王氏的定省给免了。   侯夫人自是十分不满,便向侯爷说了此事,只说王氏“作乔作致,借机偷懒”,岂料侯爷却道,傅庚因前些时候在御前连着犯错,叫御史又参了两本。侯爷后来问他,他才说“因记挂妻子有孕在身,神思恍惚”,侯爷听了,当即便叫王氏只在秋夕居静养,免了她的定省。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侯夫人自是无言以对。她膝下这个庶子,真真是活活儿的一个没皮没脸的泼货,她根本拿他没辄。   王氏在花宴上/舌/战卢氏姐妹一事,傅珺后来断断续续从青芜那里打听到了。对于痛恨着吃人封建制度的现代人傅珺而言,王氏所为堪称反/封/建、反/压/迫的教科书范本,她简直要拍手叫好。   据说,花宴次日,抚远侯便递了封请罪折子,言说自己对子女“疏于教导”,并引用圣人“与伤惠”那一套言辞,说自己太过溺爱幼女导致其不懂事云云,向皇帝做了极为深刻的自我检讨。   东宫那边却没什么太大反应,太子殿下依旧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去圣上那里的次数也与往常持平。太子妃却是病了,说是伤了风,在东宫静养了好些日子。至于二皇子,那更是云淡风轻了,连着几天没去圣上那里,据说是去工部讨教治水一事了。圣上知晓之后十分欣慰,只说二皇子是个“心怀百姓”的好孩子。   自然,这些外头打听来的消息,傅珺也只是零星知晓一些。她一个深宅呆萌萝莉,就算知道这些也做不了什么,徒然看个热闹而已。   如果抛去这些事,以及傅珺每天去定省时需要面对的各种冷言冷语之外,她的日子过得居然还算舒心。   原先傅珺还以为,侯夫人会弄出什么罚跪啊、打手板啊之类的事情出来,借以惩治三房。对于自家爹娘只顾自己跑路,将弱小的女儿丢出去不管的不仗义行径,傅珺也曾暗自腹诽过。后来傅珺才发现,她实在是想太多了。    第072章 更新时间2015-7-29 8:31:21 字数:2164  在这个时代,像傅珺这样的高门贵女,那可真是百般娇养着的,别说打了,便是弹一指甲那也是要想一想的。只怕这一指甲弹下去,便将个娇娇儿给弹粗糙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姑娘家总要嫁人的,到时候丢人可就丢到外头去了。   再想想,当初傅珈招了那么大的忌讳,侯夫人也只是冷落而已,傅珺这里不过是迁怒,自然程度要更轻些。而这种程度的冷遇,傅珺真是求之不得,乐得落得个自在。   傅珈近些时变得乖巧了很多,据说已经开始帮着张氏理事了,对侯夫人亦恭顺有礼,不再像以前那般撒娇作态。侯夫人因有了新的冷落对象傅珺在,对傅珈倒又比前些时候好些。   傅珺的日子便在每天上课下课,去荣萱堂看冷脸,回秋夕居陪王氏等这些琐事中,渐渐消磨了去。   转眼便到西风缓、北风起的时节,寒冷与萧瑟成为了这个时空的主色调。天气一日日地寒冷了下来,秋夕居的木樨树只剩了枝桠,根根虬结着伸向天空。   都城金陵的冬天与傅珺前世所知一样,阴冷而又潮湿。屋子里的银霜碳盆整日烧着,熏笼上永远铺着一件待烤干的衣裙,厚重的棉帘子隔开了两个世界。除了天气晴好的日子,王氏基本上足不出户,安心养胎;傅庚依旧忙碌着,在家的时间并不比以往长,据说是朝上事情多,北方又发了雪灾。   对于朝堂之事,以傅珺现在的年龄,自是无法获知更多。她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身边的琐事,比如青蔓手上生了冻疮;青芜折了一枝好大的腊梅;蒋嬷嬷趁着无事,替傅珺缝了一件极精致的卷草连云朵樱薄罗衫子,说是夏天的时候穿;还有傅瑶与傅珈感染时气,各自病了一场。   傅珺自那次桃花钗事件之后,便十分注重身体锻炼,倒并未生病。蒋嬷嬷却唯恐傅珺染上风寒,逼/着将她身上裹了十几层。王氏见了,每每便笑话傅珺“胖成了球”,引得傅庚也跟着叫傅珺“胖闺女”。   当第一场大雪降落在金陵城中的时候,时间便也到了十二月下旬,傅珺迎来了她在古代的第一个春节。   腊月二十那天,家学里便停了课,三位女夫子也皆回家预备过年,平南侯府里的过年气氛便一日浓似一日。   腊月二十三,各家各户祭灶、送灶王。黄昏时,阖府的人呵着热气、踏着松软的白雪,在侯爷的带领下,先到打扫一新的灶房给灶王老爷敬香,又扎了精巧的纸马等物供奉他老人家,香案上供着八色供品,装在一色的汝窑青瓷盘子里,皆是些红豆糕、窝丝糖、软饴糖之类的甜食。据说是叫灶王老爷甜甜嘴儿,到天上汇报工作的时候说些好话。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天天都有年俗:二十四扫尘、二十五蒸团子、二十六割肉等等,直到腊月二十九贴门神和对联,又新油了桃符等,府中各处设锦褥、铺红毯、秉牛油大红烛,彻夜不熄。   腊月三十上晌,侯爷领着傅庄、傅庭与傅庚三人,并有诰命在身的侯夫人等,齐去宫中领宴。待回来后便开了祠堂,由平南侯爷主持了祭拜宗祠的大礼。其焚帛献酒等等程序不一而足,府中男丁皆在列,便连才三岁的傅琇也下地站着,跟着大人们歪歪扭扭地跪拜行礼。   待礼毕,便由侯夫人带领众人在列祖列宗跟前供奉菜品。男在外,女在内,菜一盘盘地传上来,由侯夫人亲自放在香案前。待菜品供奉完毕之后,方才算是礼成。   这整个祭礼耗时约一个时辰,期间府中一应人等皆是敛声静息,气氛十分庄重。便是傅珺这个来自于自由世界的灵魂,亦被这祭礼的肃穆之处深深地震撼了。   到了晚间,阖家欢聚,便在荣萱堂里开席。凡与侯府沾亲带故的远近亲戚,皆穿戴一新地前来吃酒,坐了满满六桌,这还只是女眷,其热闹喧阗处,直叫傅珺大开眼界。   侯爷带着府中男丁便在前湖边的品藻堂暖阁里开席,亦是筵设六席,众人吃酒听戏,好不热闹。   品过五辛盘、尝过椒柏酒,待那合欢汤与如意饼亦献过之后,时辰便过了午夜。外头鞭炮震天响,还有人放了烟花。   傅珺等几个小孩子撑不住,早早便打起了瞌睡。因要守夜,全家皆不得睡。傅珺便靠在王氏身旁偎着。崔氏与王氏因有孕,得了侯夫人的特别准许,坐在离熏笼最近的位置,此时却也不冷。   好容易熬到天色微明,侯夫人便又着了翟服、戴着凤冠、披上霞帔,前去宫中朝贺。因王氏与崔氏皆有孕,府中便由张氏支应。   张氏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一应事物安排得妥妥贴贴。连着数日府中皆是人来人往的,又是年礼往还、又是摆宴听戏,又有各远亲近友迎来送往。也难为张氏,竟是色色齐全,件件完备,无一处失当,倒叫府中人等并那亲朋好友皆是交/口称赞。   傅珺第一次感受古代的春节长假,不再是短短的七天,而是从腊月二十直休到正月十六,近一个月的时间。即便她有着成人的灵魂,亦觉得这日子实在是太爽了。更别提傅琮、傅玠几个,那真是每天呼啸来去,一会射鹿,一会蹴鞠,一会又要打雪仗,还叫人搭了木板在那冰上溜来溜去,变着法儿的玩儿。   正月初七人日那天,府中的一众萝卜头在傅琛的带领下,齐齐去了荣萱堂陪侯夫人用饭。当一道“七宝羹”端上来时,傅珺便见傅琮向傅玠使了个眼色,傅玠点点头,便端起面前的七宝羹,献宝似的走到侯夫人面前,笑嘻嘻地道:“祖母,孙儿这碗七宝羹是甜的,您尝尝。”   侯夫人头上勒着只锦红织金抹额,笑得十分欢喜慈爱,揽着傅玠道:“好,祖母便尝尝看。”   一旁的秀云忙递上只干净的调羹,侯夫人便向傅玠碗里舀了一勺七宝羹,细细尝了一尝,便笑着向傅玠身上拍了一下道:“你这小猴儿又来哄祖母了,这羹哪里甜了?明明便是咸的。”    第073章 更新时间2015-7-29 15:18:28 字数:2122  那傅玠立刻便堆了满脸的笑,凑到侯夫人面前道:“祖母不知道,这时候羹虽是咸的,若加了汤圆那便成甜的啦,若是再有花灯呢,那就更甜啦。”   侯夫人便将那调羹往桌上一撂,直笑得喘不过气来,边笑边道:“哎唷,你这小猴儿什么时候学的这么说话了,这是变着法儿要去看花灯呢。”   傅玠立刻打蛇随棍上,攀着侯夫人的袖子便扭了起来,口中央求道:“祖母祖母好祖母,您就应了孙儿吧,那朱雀大街的灯会孙儿去年便没瞧成,今年您便赏孙儿去瞧一瞧吧,祖母祖母,祖母诶——”   那最后的一个“诶”字拖得极长,直叫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便说是绕梁三日亦不为过。   不得不说,这傅玠实在很会撒娇,段位高出傅珈不知多少。从开头埋伏笔到最后抖包袱,设计得那叫一个巧妙,比傅珈一味的嗲声嗲气可高明多了。   侯夫人听了这声唤,自是笑得更开怀了,搂着傅玠道:“便是要去看花灯,你这个弯儿也绕得太远了。”   傅玠见侯夫人的话并没直接驳回,不由精神一振,又是好一通央求,傅琮也跟着凑过去一起求。侯夫人被他们哄得十分欢喜,却又故意板起脸,在傅玠额上戳了一记道:“便只想着去顽,那街上人那么多,若挤着碰着可怎么是好?”   傅玠一听这话里的意思,却不是不叫去,倒像是准了。他心下喜极,立刻更加卖力地撒娇卖萌起来,又是一连串的“好祖母亲亲祖母”,又是保证“定不乱跑,就看看,保准乖乖听话”,还跑过去替侯夫人捶背,祭出了一整套耍宝大法,将侯夫人哄得笑个不停。   最后侯夫人便将这事应了下来,答应府中的孩子们在十五那天皆去朱雀大街看花灯。   即便傅珺有个成年人的芯子,也为这消息欢欣不已。身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出一趟门着实不易。而能有机会见识一番古代元宵灯会的情景,真是想一想都叫人兴奋。   余下的日子里,府里的孩子们跟着了魔似的,一个个恨不得一眨眼就能过掉一天,让正月十五快快到来。便连最最沉稳的傅琛,有几次也加入到小萝卜头讨论灯会的谈话中去。傅玠还叫人去买了好几盏小花灯,先在府里自己顽了一回,又拉着傅瑶、傅珺等几个姐妹,一同制灯谜猜着玩。侯府孩子之间的氛围简直是空前地好。   时间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这一日,侯夫人因晚间要去宫中领宴,而崔氏与王氏又皆有孕,便定下由大房夫妻并傅庚三人一同出马,带着孩子们去看灯。至于傅庭,侯夫人去宫里却是要由他护送的,便不能跟着去看灯了。   白天的时候还一切如常,傅珺对晚上赏玩灯会的情景期待不已。谁料歇过午觉后没多久,王氏便发现身上见了红。   此事非同小可,傅庚也顾不得旁的了,厚着脸皮说了一筐好话,将那鲁医正又请了过来。   这一次,鲁医正给王氏切脉可不像上回那般触手即放,而是细细地诊了好一会才罢。随后又开了整整三副药方子下来,药的吃法极为繁复。   傅庚见状便十分担心,那鲁医正却道,王氏胎相虽还稳,但身体却有些亏虚,需得静养,先照方子吃药,待明年开春后便可无碍了。   王氏既身体有恙,傅庚便想留下来陪着她。岂料宫中忽然传旨下来,叫傅庚晚上跟侯爷同去领宴。傅珺便想着,干脆她留下陪着王氏也好。   傅珺正在西厢暗自思量,忽听外头有小丫头报“三姑娘来了。”   傅珺不由讶然,叫小丫头打起棉帘子,却见门外的暮色将至未至,天地间一片昏暗,不远处两道窈窕的少女身影,便是这昏暗中的一抹亮色,却正是傅瑶带着红袖朝这里走过来。   那红袖挑着一盏绣牡丹晶纱八角灯笼在前引路,傅瑶穿一身莲青色折枝牡丹蜀锦袄裙,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踏着一双掐金边朵云鹿皮小靴子,打扮得精精神神的,一见傅珺便笑着道:“我来得唐突了,四妹妹勿怪。”   傅珺忙笑道:“不敢不敢。三姐姐是贵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便亲将傅瑶让进屋,又叫青蔓将傅瑶惯爱喝的茶泡了一碗上来,笑问道:“三姐姐怎么有空儿来我这里?”   傅瑶一面叫红袖帮着卸斗篷,一面笑道:“我这也是受人之托,特来寻三妹妹的。”   傅珺不由奇道:“是谁托的三姐姐?竟要劳姐姐在这冷天里亲自跑一趟。”   傅瑶便走到桌前坐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叹了口气道:“还是这白吉茶合我的口味,四妹妹最细心了。”说罢便又笑道:“是三哥哥特为叫我过来的,请四妹妹无论如何要去观灯。”   傅珺心下大奇,傅玠巴巴地叫傅瑶过来,传的却是这么一句闲话,这又是什么道理?   傅瑶便将原委向傅珺解释了一番。   原来因傅庚不能跟去,傅玠十分担心侯夫人会借此取消看花灯一事,便极力撺掇各房的孩子们同去。只望着侯夫人看在这么多孩子的份上,能网开一面。   傅珺不免失笑。傅玠真是想看灯想得疯了,连自己这么个边缘人物也要拉拢进来。   傅瑶亦无奈地笑道:“三哥哥郑重地请托于我,还特为送了只小玉狮子予我顽呢,我这个做妹妹的焉能不应?”   傅珺便笑道:“三姐姐亲来传话,辛苦了。”   傅瑶笑着摆了摆手,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天儿也不早了,我先回去。总归离出门儿还有些时候,四妹妹且再想想,若能来便最好了。我们姐妹也好些时候没在一处玩儿了。”   自从侯夫人冷落傅珺之后,傅瑶还是第一次踏进秋夕居的大门,她这话倒非虚言。   送走了傅瑶之后,傅珺便又坐在窗下出神。一旁的蒋嬷嬷见了便轻声劝道:“姑娘还是去吧。太太身子并无大碍,且姑娘留下也做不了什么。”    第074章 更新时间2015-7-30 8:31:10 字数:2164  蒋嬷嬷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   那傅玠可是整个侯府最受宠的,谁也越不过他去。且二房又得侯夫人看重。此刻傅玠与傅瑶双双相邀,傅珺若能借此机会与之交好,在侯夫人那里便也会好过些。姑娘可是被侯夫人冷落了好些日子了。   过后王氏亦派了怀素过来,也是叫傅珺去看灯去的。王氏的意思与蒋嬷嬷倒是不谋而合:难得家中兄弟姐妹齐聚,若独傅珺一个不合群,却也不大好。   傅珺想了想,觉得王氏所言不错,何况还有个傅玠呢,他的面子傅珺不能不给。此外王氏卧床乃是因怀孕,傅珺一个小姑娘,留在家里既不便、也不能帮上什么忙,倒不如卖傅玠一个面子,也间接缓和一下三房与各房的关系。   主意既定,傅珺便着手准备出门事宜。因王氏身子不适,蒋嬷嬷便被留了下来。王氏这时候需要得力的人留在身边,因此怀素与沈妈妈两个,傅珺一个都没带着。青芜与青蔓年纪太小,王氏不放心,便叫了涉江与回雪两个跟着,双青则留下看家。   傅珺是在青蔓可怜巴巴的乞求眼神下,硬着头皮走出秋夕居的。这丫头原本打算得好好的,要跟着姑娘好好去那朱雀大街上顽顽,谁想最后却没她的份儿,她那个伤心的小眼神儿哟,简直叫傅珺不敢直视。   带着落荒而逃似的谜之负罪感,傅珺来到了荣萱堂与众人汇合。因临时出了王氏一事,府中还需有个坐镇的,身为长媳的张氏便主动留了下来,带萝卜头们出门的便只剩下了傅庄一个。好在侯府人多,侍卫、随扈还有健仆之类的,随便抓抓也有一大把,这些哥儿和姑娘们并不乏人护送。   直到坐上马车的时候,傅珺还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马车自仪门向外走去,前湖边的栏杆上皆点着灯笼。宁静的湖面上映着一轮明月,水中的月影与灯光交相辉映,将整个侯府装点得明亮灿烂。   傅珺坐在马车上,耳畔是傅瑶与红袖两个人兴奋的说话声,眼中见到的,则是一闪一闪掠过窗外的花灯与烛火。   这是多么美丽的夜晚。这一夜的金陵城宛若童话世界,又像是画中仙境,傅珺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够用了。   朱雀大街这一晚实行了临时管制,东西两头的街口一进一出,由五城兵马司派人把守。街侧的叉路巷子口也派了衙役守着,只许出不许进,最大程度地减少了人流的混乱。   即便是挂着侯府的标志,平南侯府的马车这一路也是走走停停,接受了好几番盘查。而每一次盘查过后,那朱雀大街上传来的笑语声便会近上一层。待马车最终停在朱雀大街东口时,傅珺放眼望去,却见一条绚丽的花灯的河流,交织着如潮的人流,自此处涌向彼端。天上月影、人间灯火,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去。   别说傅珺这个异世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了,便连傅珈并傅琛他们,亦在这一片灯海前看得目眩神迷。   傅玠已经大声地喝彩道:“嗬,那盏大灯笼可真大啊。”他伸手指着前头不远处一盏极大的刘海戏金蟾灯笼,那灯笼不知如何做的,上头是刘海戏金蟾,下头还有十来个小小的荷花灯围着打转儿,既精巧又有趣儿。   傅庄便将傅玠一把扛在肩上道:“走,大伯带你看灯去。”   傅玠欢呼一声,直叫着“去看刘海戏金蟾去”,旁边的傅琮看得眼热,便拉着傅庄的袖子央求道:“爹,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傅庄哈哈笑着,叫个侍卫将傅琮也驮了起来,又对后头的傅瑶等几个女孩子笑道:“你们几个跟紧了大伯,可别走丢了。”   他一惯是庄重正经的模样,此时一众孩子见他唇边带笑、意态轻松,皆有些怔怔的。唯有傅珈却是被傅庄宠大的,便娇嗔道:“爹只顾着哥哥们,可把我给忘啦。”   傅庄便冲傅珈伸出只手来,柔声道:“爹牵着你,跟紧些。”   傅珈得意地将目光往傅瑶与傅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傅珍身上,这才拉住傅庄的手,口中还抱怨地嗔道:“爹现在都不疼我了,以前都驮着我的呢。”   傅庄便温声道:“你长大啦,爹不能再驮你了。”   傅珈眼珠转了转,便笑道:“爹便不驮着我也成,便罚爹爹过会子买个大大的灯笼来给我。”   傅庄自是满口应允,傅珈便笑得越发的甜。一旁的傅珍抽着左嘴角,眸中的羡慕之色却是一掠而过。她的大丫鬟春烟瞧见了,便指着美芳馆门前的两盏绣球灯给她看。傅珍到底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没多久便又重露欢颜。   傅瑶便牵着傅珺的手,目注傅珈轻声笑道:“可真把她给得意的。”说着又扯扯傅珺的衣袖,在她耳边道:“等着罢,回府后肯定又要把灯笼拿出来炫耀了。真真是侯门的姑娘,这气度可不是顽的。”   傅瑶这话说得凉凉的,傅珺听了却有点不大舒服。   她一直以为傅瑶是心直口快的女孩子,可有时候想想,果真便如此么?只怕未见得吧。   见傅珺只呆呆地看着四周,并未附和自己,傅瑶却也不以为意。依旧亲热地挽着傅珺的手,四处张望着,不时便指着一盏灯笼叫傅珺看,态度十分亲热。   一行人走走看看,小半个时辰后,便来到了朱雀大街的中段。   这里比街口更热闹了十分。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搭了个大山棚,棚上彩结飘舞、锦绣飞扬。棚下摆了一溜小摊儿,打卦算命的、卖元宵的、卖甜果子的、粘梅花的、剪春蛾的、吞火吐剑玩杂耍的、演百戏的、猜灯谜的等等等等,差点儿没把傅珺的眼睛给看直了。   傅珺从没想过,古代的小摊儿种类竟是如此丰富,古代劳动人民的商业头脑也比她想象中更发达。竟还有人弄了一小块沙地,便在那沙地上写谜语叫人猜,猜对了摊主给一个大钱,猜错了倒给摊主一个大钱。完了拿脚一抹,再继续写。比起花灯上写谜来,这种草根猜谜方式真是环保又节约,傅珺简直要击节赞叹了。    第075章 更新时间2015-7-30 15:18:28 字数:2429  到了这里,头一个傅琮便走不动道儿了,指挥着那个侍卫从东窜到西,不一会那侍卫便抓了满手的零碎。傅瑶也顾不上说风凉话了,早丢开了傅珺,拉着红袖并束妈妈去看人粘梅花,又叫红袖帮她买春蛾和彩线风车。   傅庄在上元馆酒楼已经定了包间,过一会有花灯游街,皇宫里还会放烟口,上元馆这个位置无论看灯还是看烟口都很好。因酒楼便在广场附近,故此傅庄便也没太拘着孩子们,只吩咐仆从们跟紧些。   傅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逛过街了,那种血拼到脚软的感觉,她也很久很久没体会过了,所以,她此刻的表现,比傅瑶傅珈她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她两眼冒着绿光,从这个小摊逛到那个小摊,本着宁可错逛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摊儿的原则,尽心尽力挨个逛去,完全不顾自己这具身体只有六岁的事实。   跟着傅珺的除了涉江与回雪外,另还有两个仆妇并一个小厮。那小厮十分有眼色,见傅珺逛得兴起,便细细地一家家介绍了一番,还自带评论功能,什么这个粘梅花的手艺不好啦,那个吞火的不如大功坊的李秃子啦,又指着一家卖甜豆浆的小摊道:“不是小的夸口,这张子秀的炊饼豆浆那可是金陵城头一份儿,连尚书大人每天都要去喝上一碗呢。”   傅珺凝目看去,果见一个挂着张青布幡的小摊儿跟前,挤了不少的人在那喝豆浆。因着人多,有些人没地方坐,便端着碗蹲在地上,一口豆浆一口饼,吃喝得唏溜有声。在人群里不乏衣着精洁的中产阶级人士,有几个学子戴着文生巾,也蹲在地上喝得一头汗。   眼前的情景,不由让傅珺想起前世查案时,去到一些偏远地区,找不到像样的馆子吃饭,有时候便也会这样,跟一帮子同事一起,买几个烧饼,就着凉水就是一顿饭。   现在想来,那时的日子虽艰苦,但那个世界所赋予她的自由与尊严,却是现在的她难以拥有的。   见傅珺怔怔地望着那豆浆摊出神,那小厮眼珠转了转,便笑道:“这豆浆凉了便不好喝了,炊饼也须得出了锅就吃。要不小的就替姑娘买回来了。”   旁边那个瘦些的仆妇便道:“别胡乱撺掇姑娘吃外头的东西,不干不净的。”   另一个圆脸的婆子则笑道:“哎哟说得我都饿了。今儿天可怪冷的,嫂子您看着些,我先去买碗浆子驱驱寒气。”说罢也不等那瘦仆妇回话,便一溜烟儿地跑到了豆浆摊子前排队去了。   这婆子不说还好,一说傅珺也觉着有点冷了。   方才逛街走着没觉得,现今停了下来,那正月里的冷风便跟小刀子似的,直往脸上刮。   旁边的小厮咽了咽口水,高声向那婆子道:“可快着些儿,我们可不等你了。”   傅珺自是知道这些婆子仆妇们的,最爱捧高踩低。若她是二房或长房的姑娘,便给这婆子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这么丢下主子跑去买吃的。   可是,谁叫自己是三房的呢?这几个月来每天在荣萱堂听冷话、看冷脸,这府里但凡有眼色的,谁不知三房正被侯夫人厌弃着。这般境况下,别说是跟出门的婆子了,哪怕是最下等的扫地妈妈,对傅珺也不过面儿上敬着罢了。   回雪在旁边瞧得气不过,便冷笑道:“这些妈妈们脸倒大得很,丢下主子自己倒去喝热的了。”   那瘦脸的仆妇便不说话,嘴角却是撇了撇,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涉江便上前替傅珺将小斗篷紧了紧,柔声问道:“姑娘冷不冷?”   傅珺摇了摇头,垂首却见涉江的两只手冻得通红,便问道:“你的手套呢?怎么不戴着?”   托几位穿越前辈的福,这个时空已经有手套了,侯府下人的份例衣裳里便有手套等物。   涉江便笑道:“那东西做活儿不利索,婢子先摘了,一会子再戴。”   旁边的小厮便陪笑道:“哎哟喂,这可是三九天儿,姐姐这手可别冻坏了。”   傅珺看了看涉江的手,又向那豆浆摊看了一眼,转首见傅庄还带着傅玠看百戏呢,她沉吟了一会便道:“便去喝碗热浆子吧,一起去。”   回雪忙劝道:“姑娘,那外头的东西不干不净的……”   “那可是张子秀的豆浆哪,”那小厮咽着口水打断了回雪的话,又对傅珺陪笑道:“姑娘且信小的一回,那张子秀做了几十的生意,最是干净老实的。”   回雪便上前拍了那小厮一掌道:“你这猴儿崽子自己馋了,便来撺掇姑娘。”   那小厮捂着头直喊冤,那瘦仆妇便笑道:“哎哟哟,回雪姑娘别拦着了,姑娘都说要去了,你拦在前头做什么?还当自己是副小姐了不成?”   回雪哪里听得这话,眼睛一瞪,上前便要骂人,涉江忙一拉她的衣袖,又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仆妇道:“正是这话儿呢。姑娘身边儿得用的丫鬟,还真就是半个小姐了,那是主子赏的脸面。妈妈这是着急自己没这个脸面么?可惜妈妈年纪大了两岁,服侍人的本事又没学好,便想有这份脸面也不能了。”   “噗”地一声,那小厮忍不住笑了出来。傅珺亦大感惊讶,没想到涉江竟有如此锋利的口角,斗起嘴来那也是不让人的。   那仆妇被涉江几句话说得老脸通红,张口便欲回话,岂料傅珺蓦地便唤了一声:“这位妈妈”。   傅珺的声音还是童音,十分的软糯。然而她的语气却一点不软,还有几分冷意。   那仆妇不由怔了一下,瞥眼看向傅珺,却见四姑娘正冷冷地瞧了过来,漆黑的眸子乌沉乌沉的,衬着雪白的一张脸,满面的肃杀之气,看着竟有几分渗人。   那仆妇激灵打了个冷颤,竟吓得垂下眼去不敢再看。只听傅珺寒着声音道:“这位妈妈,前头带路。”   那仆妇不由自主便向前走了几步,与傅珺拉开了一点距离。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四姑娘那冰冷的眼神就粘在她的背上,叫人浑身不舒服。   其实就这么几步路,根本无须人带路。傅珺不过是将她支开而已,省得她又跟丫鬟缠杂不清的。   此时那豆浆摊前的人少了些,还空出了一张桌子,那小厮几步抢上前去,用袖子将几张凳子揩抹干净,殷勤地请傅珺、回雪并涉江等几个坐。   涉江与回雪并不敢坐,只将傅珺护在中间,自向两旁站了,又向旁边打量了几眼。   *********************************************   接到了编辑的通知,这本书要在8月1日(本周六)上架了,作者君此刻的心情很忐忑、很不安,当然也有一点点高兴。毕竟上架也代表着书被认可了。嗯嗯,稍后作者君会发上架感言的。总之,在此谢谢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们,虎摸你们。    第076章 更新时间2015-7-31 8:31:11 字数:2176  这豆浆摊儿拢共就四张桌子,回雪扫眼看去,却见另外三张桌子皆坐着人,有夫妻两个带着几个孩子的,也有几个女孩子一起的,还有一对看着很不起眼的中年夫妻,皆是普通百姓。   傅珺这几个人一走过来,衣着又华贵,又是小厮又是丫鬟的的服侍着,一看便非常人。在普遍敬畏富人或贵人的本朝,她们这一行人身上已经打上了“惹不起”的烙印。那几桌人哪里敢多看,连说话声都压低了些。   那先来的圆脸仆妇便去了前头,不多时便捧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浆子过来,那香甜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回雪接过其中一碗,先向包袱里取了个小银勺出来,舀了一口尝了尝,见并无异样,这才捧到傅珺跟前。   涉江便又拿出一根锦红玛瑙的小调羹出来,傅珺这才喝上了豆浆。   还别说,这豆浆香滑甜美,豆香浓郁,十分美味。傅珺刚喝了两口,忽听那小厮“哎哟”大叫了一声,她扭头看去,却见那小厮不知怎地突然便摔倒在地,跌了个狗啃泥,样子十分滑稽。   旁座的几个女孩子便笑了起来。那小厮因穿得多,挣扎了好一会才起来,臊得满脸通红,站起来连衣服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拍,一溜烟儿地便跑了。回雪便向那小厮的背影啐了一口,恨恨地道:“该,馋嘴猫儿似的,跌的可不就是你。”说罢又撑不住笑了起来,涉江亦是摇头不语。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傅珺亦未多想,转首继续喝她的豆浆。   可是,老天看来是不想叫她好好喝豆浆。她这里又是才喝了几口,忽见上元馆那个方向的人潮一阵骚动,远远地便听得有人喊“打起来了”,“有人坠楼了”。   众人皆是一惊,坐着的便站起身来向那边看,而那些在小摊周围的人便皆往上元馆那边涌了过去,一时间几股人流撞在一处,互相推挤着,豆浆摊也被波及了。   涉江与回雪被那人流带着挤了两下,不由自主地便离了傅珺的桌子,好在那圆脸仆妇还在,虽也抬头往那边看着,人却仍站在傅珺身边。   说来也真是不巧,不知是谁跑过傅珺身边,一下便将她的豆浆给带到了地上,所幸那碗挺结实的,不曾打破,周围又嘈杂,并没人听见声音。傅珺便俯身拾起碗来,见那碗里的豆浆泼出去了大半,只留了一个底子。   傅珺不由叹了口气,将碗搁在桌上,那圆脸仆妇此时恰回过头来,见傅珺碗里的豆浆已经见了底,便笑道:“姑娘看来爱喝这浆子呢,这么快便喝完了。”   傅珺没说话,却在心中自嘲道:一个侯府的姑娘,连喝碗豆浆都不得安生。从看到豆浆摊儿起直到现在,就没一刻是顺心的,说出去谁会信?   想到这里,傅珺又觉得有些好笑起来,她掩口欲笑,谁想这一张口,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随后一股倦意便袭了上来。   这又是怎么了?难道是前两天缺觉所以现在犯了困?傅珺心下奇怪,抬头向四周看了一眼。却见涉江与回雪便在前头不远的地方,正奋力地往这边挤。傅珺便想要站起来去迎一迎她们,谁料人还没离凳子,脚下便是一软。   那圆脸的妈妈忙将傅珺扶稳了,笑问道:“姑娘是脚滑了么?”   傅珺此时心下万分惊讶,她抬起头想要说话,却突然发现,她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嗓子眼儿里火辣辣地疼,而那股倦意却是越来越浓。   眼前的景物渐渐地开始走形,桌子在转、豆浆摊上的青布幡在转,一切都在缓慢地旋转着,拉长着,扭曲着。傅珺觉得眼皮发沉,意识也在逐渐涣散。   不行,不能睡,这情况不对头。   傅珺拼命提醒自己不能睡,张开口想要咬住舌尖。只要疼上一疼,肯定便会清醒一些。   然而,她此刻全身的反应都十分迟缓,根本无力咬住舌尖。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拼命睁大眼睛向前看,却见那个圆脸妈妈正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傅珺的视线。那张圆脸却离着傅珺越来越近。   傅珺觉得身子忽然一轻,两脚已经离了地。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旋转木马上看出去的风景,光影变幻、色彩流离。那一瞬间的感觉真是奇妙,她像是已经腾空而起,飞向了宁静而深邃的夜空……   由远及近的,一阵嘈切的人声涌到了耳边。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闹得傅珺耳朵疼。   好吵,太吵了,能不能安静点!傅珺很想这样大喊一声。   然而,她发不出声音来,她只是猛地睁开了眼睛。远处的喧嚣声便像是一声剧烈的爆炸,蓦地炸进了她的耳膜。   傅珺一瞬间便醒了过来。   寒冷的风正拂过她的面颊,如同刀片一般刮得人生疼。傅珺只觉得视线模糊,头也是晕沉沉的,而在脑海中,一幕幕场景却飞快地轮番出现:   刘海戏金蟾的大灯笼、得意地笑着的傅珈、豆浆摊儿、掉在地上的碗、圆脸婆子、旋转的灯笼与烛火……   这些回忆迫不及待地直往上涌,傅珺只觉得头痛欲裂。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在那如浆糊般的大脑中努力了好一会,方才将事情的始末理清楚:   在她喝豆浆时,上元馆酒楼出了事,场面一片混乱,她与两个丫鬟分开了,随后突然头晕不能说话,再然后……她应该是失去了知觉。   刚才在豆浆摊上,她肯定是晕迷了过去。   那她到底晕过去了多久?现在是在哪里?涉江与回雪她们又在何处?   一连串的疑问袭上心头,让傅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点子是不是醒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忽然便响了起来。这声音离傅珺极近,几乎就在她的耳边。傅珺大惊,本能地闭紧了眼睛。   一道混浊的呼吸向傅珺靠了过来,呼吸中带着一股奇异的膻味,随后一个粗嘎的男人声音道:“还睡着呢。那药性猛得很,不睡足五个时辰醒不过来的。”   这男人说话的声音离傅珺也很近,似是就在身旁不远处。   听了男人的话,那女人便不说话了,只大口喘着气,那一呼一吸在傅珺的耳边盘旋不去。    第077章 更新时间2015-7-31 15:18:13 字数:2358  傅珺悄悄睁开眼睛,透过尚还有些模糊的视线,却见眼前恰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口边的景物正慢慢地向后倒退着。   倒退的景物,女人的喘/息……   这两个信息在傅珺那还有些迟钝的大脑里组合了好一会,傅珺才得出了结论:   她是被人抱着走的。抱着她的便是刚才说话的女人。   至于那个男人,便走在傅珺的斜后方。傅珺看不到他的长相,眼角的余光只捕捉到一小块粗糙的衣角,那衣角上还沾着些什么东西。天色实在太黑,傅珺看不清。   “等过了前头那条横巷,点子就交给我吧,你这么抱着怪累的。”那男人有些讨好地道。   “是累死老娘了,这点子怎地这般重!”那女人抱怨着,又将傅珺往上掂了掂。借着她的动作,傅珺悄悄将手上的一串木珠子取了下来。   到现在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她前世的警察真是白干/了。   平南侯府的四姑娘这是被人拐了。   综合所知的线索,傅珺将事情理出了一条脉络:她刚才肯定是中了迷药才会导致昏迷的。至于这药是如何下的,傅珺直觉问题便出在那碗豆浆里。待傅珺昏倒后,那拐子便趁乱劫走了她,现在么,应该正在拐带她逃亡的路上。   真是的,减什么肥啊。傅珺不由深深地后悔:早知道就每天都吃八大碗饭了,好歹先累死这个女拐子。   此刻的傅珺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视线也恢复了正常。在她的正前方,天空被映成了淡红色。不用想便知道,那里一定是朱雀大街,那一街的灯火足以映亮半个天空。   傅珺迅速估算了一下距离以及地形,再结合原主之前的记忆,随后得出结论:她此刻所在的位置,是在与朱雀大街平行的玄武大街南边儿的一条小巷子里。朱雀、玄武两街相去不远,借着前方灯火的照耀,傅珺能看到正渐渐远去的那个十字路口,东西向的那条大街便是玄武大街。此刻,那路上行人依稀,还有提着灯笼的孩子笑着跑过。   这对男女一直埋头疾走,想必亦是因此处尚算热闹。此外,据傅珺所知,朱雀大街的每个叉路口上都有衙役守着。   此时若呼救,不知是否可行?   这念头只浮起了一瞬间,便被傅珺否决了。   且不说此刻她的喉咙还火辣辣地疼,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就算能够出声,当场呼救也是不明智的,只怕还会招致更大的危险。   这两人既能从衙役的眼皮子底下混过去,肯定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更有甚者,那衙役里会不会有他们的同伙?   傅珺并不认为自己被拐是偶然或突发事件。她可是侯府的姑娘,小蟊贼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要命了么?这明显是计划好的,那个圆脸的仆妇、能说会道的小厮,还有……   傅珺脑中闪电般地划过两张脸。   那是两张不起眼的脸,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在矮小的桌前慢慢地喝着豆浆。   是的,她想起来的。   方才靠近她的那男人身上的膻味她曾闻过,当她们一行人走进豆浆摊的时候,那股膻味便从这对夫妻所在的位置传了过来,记得回雪当时便皱了眉。   这对男女原来早就在那里守株待兔了。   既明白了此二人的身份,余下的事情傅珺已经可以大致推算出来了:   小厮与圆脸仆妇负责引她到豆浆摊,在回雪试味之后,小厮弄出动静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圆脸仆妇随后下了药。而后上元馆酒楼出了乱子。以傅珺猜测,这可能是突发事件,因为那碗豆浆便是在那时打翻在地的。当时圆脸仆妇、小厮以及那对夫妇都在往那头看,没人发现她的豆浆洒了,也就没人知道她喝的“有料”豆浆,其实只有几口而已。   现在的问题是,谁如此大胆?又有如此手笔?不仅串通了拐卖儿童的团伙,还能买通侯府下人并将人安排到傅珺的身边。这精准程度就跟有人在府里配合似的。   不,是一定有人配合。   傅珺心中阵阵发寒。她这是招谁惹谁了,竟被人如此算计?现在看来,她之前的那次落水,只怕也是府内与府外之人相互勾结的结果。   不过,现在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傅珺的首要任务是脱困。   想到这里,傅珺定下心神,估算着那女人的动作。   那女人想必挺累的,走上几步便要将傅珺往上掂一掂。而她每掂一次,傅珺便会去解手上珠串的线头儿,大约五、六次之后,珠串终于被解开了。   说起来,这珠子原是青蔓那丫头串着顽的,傅珺见其可爱,便要了一串戴着,没成想能用在这里。若能成功脱逃,一定得好好奖励奖励这丫头。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小心地将一粒珠子丢了下去,同时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步子,数到第十步的时候,又丢下去一粒。   此时,他们已将行至巷口,再往前便是与玄武大街平行的南楼瓦子巷了。   这南楼瓦子巷的声名可不大好,巷子里不仅有敞开门做生意的花楼,亦有整日里门户紧闭的雅院。因为行业的特殊性,这里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比较安静,便是那开门做生意的,也不过只在门前挂几盏红灯笼而已,却断不敢叫/妓/子沿街揽客。那可是不入流的流莺所为,若为官府查知是要狠罚的。   今晚因着灯会的缘故,这瓦子楼里的姑娘们多去了朱雀大街上应酬,整条巷子更是空空荡荡,连帮闲儿也不见一个。   傅珺并不知道此处是哪里,只觉得越接近路口,周遭便越是安静。   刚才那男人说,穿过这条横巷到了对面以后,便要换他来驮傅珺。若是这样的话,傅珺出逃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因为这男人看来十分粗心,可这女人却很细心。方才傅珺不过是呼吸急促了些,她便疑心傅珺醒了。好在这一路女人体力消耗大,无暇顾及其他。若等她缓过手来,傅珺的小动作只怕很快就会被发现。   可是,该如何逃跑才是?   现在的傅珺只有六岁,人小力微、手无寸铁,还因为药物的作用无法出声。她手上的这一把牌简直烂得不能再烂,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傅珺心念百转,苦思着对策。此时,他们已经快要行至路口了,这对男女皆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最危险的朱雀大街已远在身后,只要横穿过南楼瓦子巷,进入对面的窄巷走到头再从另外一条巷子穿过去,便会有人接应他们,此后一应事宜早就安排妥当,不会再有问题的。   两人皆面露喜色,加快脚步奔到了路口。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这对男女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转首张望。    第078章 更新时间2015-8-1 9:08:39 字数:2243  说好的今天上架呢?怎么到现在还是公众作品哇?泪,作者君不知该说啥了。先发一章上来大家先看着吧,周末愉快哦!   **************************************   便在这个瞬间,一骑快马斜刺里猛冲了过来,那马上骑手根本没想到这黑黑的路口竟然有人,想要勒马已是不及,那对男女显然也未料到这马来得如此之快,齐齐愣在当场。便在电光火石间,一骑二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傅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已被抛了出去,耳中但闻女人短促的尖叫声、男人的闷哼声、马儿的嘶鸣声、重物“砰”地落地声以及骑手勒马的“吁”声。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傅珺才发觉自己正俯卧在离路口约二、三米远处,因穿得太厚应该没受伤,就是手腕擦破了点儿皮。而那对男女则分别倒在路口两侧,女人俯卧在地,痛苦地低声呻唤着;男人则仰面朝天、声息全无。   那骑手勒住马后便即下马察看,傅珺藏在墙根的阴影中,观察着眼前的情况。   此时,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那骑手忙抢上前几步,向着那马蹄声的来处唤了一声:“少主。”   傅珺便听见勒马的声音,那马儿“咴咴”地叫着,随后一个少年的声音不耐烦地问道:“怎地停在此处?”   那骑手恭声道:“禀少主,属下撞到了两个人。”   “死了没有?”那少年问道。   “属下查看过了。男的晕了过了,那女的似是伤了腰,一时动弹不得,并无大碍。”   “那还等什么,赶路要紧。”那少年立刻道。   “是。”那骑手干脆地应道,随后便飞身上了马。   要不要求救?这二人是否可信?   傅珺飞快地思索着,看着那骑手打马扬鞭,耳中又听那少年也吆喝了一声。从傅珺的角度看不见那少年的脸,只听到骏马长嘶的声音,她的心中极为挣扎。   便在此时,忽见那骑手一扬手,一个物体在月色下划出一道白亮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只听那骑手高声道:“我们少主叫将这荷包留给你们,里头有几两银子,尽够你二人治伤。”   说罢那骑手吆喝一声,当先疾驰而去,那少年的马紧随其后,二人如一阵风似的,在傅珺的视线中一晃而过。很快地,那马蹄声便去得远了。   傅珺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求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那少年行事透着股邪气,手下撞了人,他连马都没下,只留了点银子了事,看着倒跟**似的。还被人叫什么“少主”,这称呼听着也不似好人。傅珺不能冒这个险。   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方才一直僵卧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已经有些麻了。   那药物的催眠作用此刻已经消失,除了依旧不能出声以外,傅珺基本恢复了行动力,她向前走了两步,从墙根的阴影处走进了月光下。   那女人俯身爬着,脸正对着傅珺的这个方向。方才被撞的那一刹那,她将傅珺抛去了墙根的阴影中,便是怕被人看见。天幸那骑马的二人急着赶路,很快便走了,倒也没露出破绽。恨只恨她被撞到了腰,此刻还不能动。   那女人试着挪动着身体,却万没想到傅珺竟然已经醒了,还自己走了过来。她睁大眼睛看着傅珺,就像看到了鬼一样,目中露出一丝惊恐之色。   她记得给了那圆脸婆子半瓶子药,叫她全倒进豆浆里去的。那药量别说小孩了,便是大人也得昏睡二、三个时辰。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婆子只倒了一点药不成?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傅珺,过了好一会才问了个很笨的问题:“你……你醒了?”   傅珺若无其事看了那女人一眼,随后在离那女人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凝视着她,眸中露出一抹沉思。   说起来,傅珺很感谢那个碰翻她豆浆的人,甚至还很感谢上元楼酒馆的那一场混乱。若非那场骚乱,豆浆便不会洒,她也不会只喝了几口下了药的豆浆,更不会清醒得如此之快。   那女人看着傅珺,渐渐从最开始的慌乱中镇定了下来,她眼珠转了两转,眸中飞快地划过一道戾气,随后又换成一副哀求的表情,柔声对傅珺道:“我起不来了,好孩子,过来扶我起来吧,求求你了。”说罢又**了两声,看着似是十分痛苦。   傅珺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女人见傅珺并没有立刻走开,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希望,继续诱哄地道:“好孩子,大娘知道你是个好心的姑娘。你扶大娘起来,大娘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傅珺歪头看了她一会,蓦地便是一笑。   这女人只觉得眼前一亮。哎哟,这死丫头竟生得这样好,这细皮嫩肉的,又是这般美貌,看来这笔买卖定能狠狠赚上一笔了。她不由心花怒放,口中催促道:“乖孩子,快过来吧。”   谁料傅珺一笑过后,竟是转身就跑。   那女人愣怔了片刻,随后便狠声骂道:“作死的小娼/妇,给老娘回来。”   她并不敢将声音放得太高,生恐惊动了旁人。恨恨地骂了两句,见傅珺跑得没了影,她便息了声,努力地活动着身体。她的腰扭得很厉害,此刻一点不能动,手足也跟着使不上力。   她一面费力地动作着,一面低声咒骂着,好容易支起半个身子,将头转到了另一个方向,面对着那个男人。   却见那男人仰倒在她几步远的位置,胸口起伏着,看样子还在昏迷。   那女子便略略抬高了些声音道:“钱宝,钱宝,快给老娘起来,那小贱货跑啦。”   她连喊了好几声,钱宝却是一动不动。女人不由急得冒汗,想要伸手去拍钱宝,谁想这一动牵动腰伤,痛得她低低地“哎哟”了一声。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步子又急又碎,听着倒像是女子。   那女人不由眼珠急转,立刻用力支起身体,想要回头看一看。若来者是女子,自可哄骗了来帮忙,没准还能将人也哄到手,倒也可弥补傅珺跑走的损失。她一面在心中暗暗计较,一面慢慢扭转颈项。   然而,她是注定看不见来人了。   她才支起小半个身子,便听到那脚步声停在了身边,她眼角的余光只瞥见了一只精致的羊皮小靴子,后脑便即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便重重地倒回了地面。   傅珺拎起砖头,又向那女人头上补了两下,这才直起了身子。   ☆、第079章(求首订求粉红) 自从能够自由行动后,傅珺便一直在思考对策。逃跑自然是必须的,但这两个狗男女却不能丢在这里。万一他们恢复了行动力,自己这小短腿可不够看的。 傅珺想起方才经过那条巷子时,曾在围墙下看到过数块青砖,其中有些还只有半块……她应该能拿得动吧。 所以她才会跑回巷子,就是去拿兵器的。那堆砖头离着倒不远,没几步便到了。她找了半块砖试了一下,还好,以她的力气还算趁手。而现在从结果上看,这武器的效果尚可,那女人已经动也不动了。 解决了这个会动弹的之后,傅珺喘了两口气,伸手向那女人的颈边摸了一下。还好没死,只是晕过去了。傅珺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另一个还不会动弹的面前,现在她已经知道这男人叫钱宝了。 傅珺现在可不管他是“钱饱”还是“钱饿”,到了她的板砖下只能叫“钱昏”。她运足力气,依旧是几砖头砸过去。完了再一摸那人的颈动脉,还在跳动着。 傅珺这时才算松了口气。她蹲下来拄着板砖歇了一会,方才这一番动作让她手酸臂软。毕竟这具身体还太小了些,力气实在是不济得很。 她一面休息,一面思索着回侯府的方法。 找人帮忙?自己回家?寻求古代警察也就是衙役的帮助? 傅珺一个个地想过去,又一个个地否决了。 现在的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目前的局面对她十分有利,她一点风险也不能冒。 傅珺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脑海中蓦地现出一副画面: 她被那女人抱着。走在漆黑的巷子里……不,那巷子并不完全是漆黑的,朱雀大街上的灯光映了过来,将路边的景物照出了一个大概,她看见…… 对,就是那里! 傅珺的眼睛亮了,她站起来转身便向回走。方走了两步。脚下却忽然踩到一物。她低头看去,一只素色锦囊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傅珺捡起锦囊看了看,这锦囊做工很精致。用料却十分普通。她蓦地记起,这一定是方才那个什么“少主”留下来的银袋子。用手掂了掂,不算太沉,估计也就一二两银子吧。这东西可不能留在这里。必须带走。 收好钱袋子后,傅珺心中一动。索性走到那女人身边,在她身上掏摸了一番。这一搜还真是收获颇丰,不仅搜出一个香囊并一方帕子,还搜出了不少傅珺身上的首饰。想是这女子顺手藏起来的。 傅珺恨恨地在那女人身上踢了两脚,随后又在钱宝身上搜检了一番,搜出好些杂物并一个大元宝来。将这些东西全部塞进怀中。傅珺便又往巷子里走。 然而,走了两步后她想了想。又回身走到了路口。 她隐隐觉得,这对男女不会是单独作案,必定还有其他同伙,前警察的直觉告诉她,她不能调以轻心。 傅珺四下看了看,取出怀中的一支绞丝金雀钗并一朵珠花,用力地扔向南楼瓦子巷的东面,又将怀里剩下的木珠子也尽数扔了过去。那个方向与傅珺所在的小巷呈夹角,她希望这两样首饰和珠子能起到点作用。 做完了这一切,傅珺便迅速地隐在墙根阴影处,向着玄武大街的方向疾行。 她一面快步走着,一面暗中估算着距离,行不过数十米远,在一侧围墙的下方果然出现了一方黑黑的洞口。傅珺不由面露喜色。 如果她所料不错,这个洞口,额,确切地说是狗洞,应该通往一处空置的院落。它的正门便在玄武大街上。记得方才从十字路口经过时,傅珺看见这户人家无灯无烛,门前却是十分整洁。 她推断这是一处空置的宅子,很适合藏身。 藏起来等待亲人救援,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最安全的选择。 傅珺走到狗洞前,先将身上披着的那件粗布衫子脱了下来,平摊在地上。这是那对狗男女用来伪装傅珺身份的,现在可以用来当包袱皮。 随后,傅珺便将小斗篷、厚夹袄,还有从那对男女身上搜来的零碎全都包起来团成一团,从狗洞塞了进去,人也跟着爬了进去。 爬进院子后,傅珺哆嗦着迅速将衣服穿戴好,东西也全部收了起来。正月的天气,温度很低,她只希望方才这一下不会受凉。 待收拾停当后,傅珺四下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里很安静,黑漆漆的,一丝灯光都不见。 这样的黑暗,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是恐怖的,而傅珺却觉得很安全。黑暗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黑暗中的罪恶。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没有人,就是一所空置的院子,是安全的藏身之所。 待眼睛适应了此处的黑暗,傅珺便细细观察眼前的景物。说起来,这庭院规划得倒颇精巧,若是春时,想必也是花木扶疏的好景致。不过,这院子显然还没建完,墙角边堆着整齐的木料,上头盖着油布。 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傅庚与王氏有没有收到她走失的消息?傅珺走到油布前,掀起油布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 不知何时飘来了一层薄云,那一轮明月便在云中穿梭,宛若一张时隐时现的脸,冷冷地俯瞰着脚下芸芸众生。 傅珺看着月亮出了会神,又侧耳细听墙外的动静。远处的朱雀大街上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声与喝彩声,时而还有惊讶赞叹的声音。她之前听傅珈说是有花灯游街的,想必便在这会子吧。真可惜,她看不到了。 傅珺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顺着墙根往前走。此处围墙甚高,朱雀大街上的灯光只在墙头浮动着,像是水波的倒影。墙里静谧,墙外喧嚣,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沿着墙根儿走了一段路,脚下的碎砖多了起来。傅珺又向前走了两步,赫然发现,便在墙边的一棵大树旁边,竟立着一架梯子。 傅珺一下子便想起了自己捡的板砖来,那砖头她现在还拎在手里不敢扔呢。看来她要好好感谢此间的主人,若不是他(她)大搞装修,墙外也不会留下板砖,她也没了武器在手。 傅珺看了看梯子,心头忽然一动。 墙外便是那条巷子,若是爬上梯子,只要光线足够,应该便能看见巷口那对狗男女的动静。也不知他们这会是醒了还是晕着。说不定还能看见其他人,比如他们的同伙之类的…… 傅珺越想便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她仰头估算了一下,梯子很长,目测有四米以上。这点距离对于前世的傅珺不算什么,只不知现在的这副小身板能不能行。 无论如何,傅珺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为便于出行,她今天套了一条厚厚的织金松雀提花缎棉裤,外头虚罩了一条遍地锦团花裙子,脚上蹬着羊皮小靴子,一身行头还算利落。 ☆、第080章 傅珺弯下腰,先将裙角翻至腰间系牢,又将靴带重新系紧,最后把身上那件粗布衫子的袖口与腰部都扎得牢牢的,这才登上梯子,一步一步向上攀。 随着离墙头越来越近,外面的声音也越发地清晰起来。傅珺好像听到有人说话,其中似还有那个女人的声音。她立刻来了精神,放轻了脚步,却加快了爬梯子的速度,很快便到了墙头。 此时云破月出,光线较方才明亮一些。傅珺怕露了形迹,便将脑袋隐在一旁大树的枝桠之中,只一双眼睛向墙外看去。 她所在的位置,是在这条巷子偏向南楼瓦子巷的这一侧,她凝目看向巷尾,却见地上的钱宝不见了,墙根那里露出一双穿着青绸棉鞋的脚,鞋尖朝上,那穿鞋之人应是仰躺在地上的。傅珺记得,那女人穿的便是这双鞋。 此外,在墙根的阴影里还有旁人,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隐约地传了过来。 先是一个很阴冷的男人的声音说道:“……钱宝在哪……谁撞的……清楚……” 虽只寥寥几个字,傅珺却听明白了一件事。那个叫钱宝的男人似是跑了,他的同伙也在找他。 那女人急促地说了一长段话,她说话的声音要小一些,傅珺一个字都听不清。 随后那个阴冷的男声又道:“……着了道……人……跑了……” 傅珺竖起耳朵竭力分辨着那道声音,然而,传过来的不过是只言片语而已,根本组合不成完整的句子。 那女子似是又说了什么,那个阴冷的声音却没再说话。过了一会。那女子忽地闷哼了一声,那声音十分短促,像是憋在嗓子眼儿里一般。傅珺看见月光下那女人的脚抽搐了几下,随后便向两旁一歪,再也不动了。 傅珺睁大了眼睛,看着墙角下的那块阴影,希望阴影里的人快点出来。 可是。那个语声阴冷的男人就像是隐身了似的。再没了声息。傅珺等了一会,忍不住便想要探起身子去看。 几乎就在傅珺起身的同时,一声尖锐的啸声蓦地传来。止住了她的动作,随后整个天空便亮了起来,炫目的橘色光芒冲破了黑暗,照亮了傅珺的眼睛。也照亮了墙外的一切。 是烟花,是宛若千荷竞盛的美丽烟花。在夜幕中璨然绽放。 这灿烂的一瞬,将黑暗尽皆驱散。那缩在墙根阴影里的男人,此刻亦抬起头来,向天上望了一眼。在那张被烟花照亮的脸上。有一双大小不一的眼睛,此刻,那眼睛里正涌动着阴鸷与狠辣。 傅珺缩起脑袋一动也不敢动。只眨着眼睛盯着路口。 她看见有一个人从夹角的那条路上跑了过来,手上拿着她丢的珠花。指着那个方向说着什么。 她还看见,那个阴沉的男人怀疑地看着那枚珠花,又将视线投向这条小巷,似是犹疑不定。 最后她又看见了一个人,却是从她对面的墙根下走了过去。在烟花的映照下,那人手里的木珠子傅珺看得清清楚楚。而那个找到珠花的人,也从搭裢里取了几颗珠子。那个阴沉的男人这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另一条路。 当这群人最终消失在路口时,傅珺的身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烟花还在一朵接一朵地绽放着,朱雀大街上满是欢笑的人群。那一刻,千人凝眸、万姓仰首,没有人注意到发生在这条偏僻陋巷中的命案,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柔弱娇小的稚龄女孩,正站在东墙之上,仰首看着漫天的烟花,一脸的沉醉与痴迷。 这是多么绮丽且玄妙的刹那,罪恶正在发生,而尘世的烟火却依旧华美如昔。傅珺并不觉得这两者间有任何违和之处。在她的两度生命里,美好与黑暗总是如影随行。她习惯了黑暗的世界,亦深知,在最黑暗的时刻,偶尔亦会遭逢最美丽的风景。 那一刻的傅珺,不去想前世今生,不去想阴谋算计。她只是尽情地沉浸在这个瞬间里。 “你打算站到几时?”一道醇厚的声音蓦地响起,而漫天的烟花亦在那个瞬间,完成了它们最后的盛放。 四下悄然,那醇厚的男声宛若带着回音,在傅珺的耳边盘旋环绕。她慢慢回首,朦胧的月色下,一道修健的身影立在梯子边,微微仰起的脸上眸若寒星,静静地凝视着傅珺。 傅珺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是文友! 望着眼前的男子,傅珺几乎以为这是一个梦。 然而很快她便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梦,因为梦中的文友绝不会如此刻这般,一手执酒,一手攀住梯子,面上的笑容里还带着几分戏谑,却依旧无损于他的俊朗姿仪。 傅珺心头蓦地涌上一丝欢喜。 可这欢喜也只有一瞬。随后,傅珺前警察的直觉又冒了出来,更多疑问涌上了她的心头: 文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傅珺才从人贩子手里逃脱就碰上了他,是巧合吗?他会不会与她被拐一事有关? 这些问题让傅珺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她深吸了口气,将思路略作整理,进而便得出了结论: 文友基本可信。 其一,从惊马开始直至她钻狗洞爬梯子,这一系列事件皆为偶然事件,基本可以排除人为安排的可能。 其二,文友的神态很自然。他的面部肌肉与他的语气、表情还有动作是协调的,微表情十分正常。 其三,退一万步讲,就算文友有心算计,傅珺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还落了单,她不认为自己有被像文友这样的人算计的必要。直接武力制服不是更简单有效? 如此一想,傅珺的心情立刻平复了下来。那些疑问亦烟消云散。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做警察太久了,看谁都像嫌疑人。 见傅珺迟迟不语,文友,或者应该说是刘筠便又问道:“不知遑夜至此,所为何事?” “这里便是你家么?”放下疑心的傅珺很想这样问一声。也很想唤上一声“文公子”,然后礼貌地表示问候,并对他上次出手相助表达谢意,同时请求他再次帮忙。 可是,她出不了声。药物的作用仍在继续,她甚至连“啊”这样的单音都发不出来。除了高悬在梯上,木呆呆地看着刘筠外,她什么都/干/不了。 当然,她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从梯子上下来,走到刘筠的面前比划一番,将基本情况告知于他。可要命的是,刚才傅珺才发现,她虽然爬了上来,要下去却有点难度。 ☆、第081章 之前攀着梯子往上走的时候,傅珺一心只顾着搜集线索,便没注意到,这架梯子每一级的间距,对于一个六岁女童而言已经很宽了。更何况,傅珺的个子还比同龄孩子矮了点,这间距便有些无法逾越起来。 见那几个贼人离开后,傅珺便想要往下走的,却发现她的小短腿根本够不着次一级的横阶。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上下梯子也是一样。她不敢冒险硬往下攀。天寒地冻的,她的手指已经有些僵了,万一不小心滑一下,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所以,我们的傅四姑娘便只能这么僵在梯子上,既无法动作,亦不能出声。若非刘筠识得她,只怕会以为这孩子是个不会说话的。 刘筠在梯子下头礼貌地等了许久,却不曾等来这位傅四姑娘的只言片语。他未免有些奇怪,又有些犹疑,便抬高了声音问道:“上头的是傅四姑娘吧?” 傅珺立刻大力地点头,一时间竟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她其实很尴尬的好么?早这样问话多好,最好一直问这种“是非题”才好。 得到了傅珺肯定的回答,刘筠不由更加疑惑起来。 且不说身为侯府的姑娘,莫名其妙地跑到了这里,还爬到了梯子上,这事已经够古怪的了。更古怪的是,他明明记得傅四姑娘口齿清晰、吐属文雅来着,不过几个月未见,怎么便不会说话了呢? “傅四姑娘为何不语?”刘筠便又问道。 梯子上的小姑娘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刘筠不由大感挠头。 若是其他人,他大可以直接把人抓下来问话。可这位却是侯府出来的姑娘,她爹还是个顶难应付的人。这处置起来便有了难度,轻也不是、重也不是的。 刘筠转了转手里的酒壶,忽然便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立刻问道:“傅四姑娘,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梯子上的小姑娘这回有反应了,那颗发鬓蓬乱的头用力地点了几下。 刘筠有点摸着规律了,马上又问:“你是不是也动不了?” 傅珺大力点头。 “你想要下来么?”刘筠又问道。 傅珺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她想下来。太想下来。她的手脚已经冻僵了好吗? 刘筠不由微微一笑,挥了下手,一道身影立刻无声地从旁掠了出来。单膝点地道:“主子。” 刘筠并未说话,只向梯子上的傅珺看了一眼。那身影略一躬身,随后便如一道轻烟般掠了过去。傅珺根本没见着人,只觉得梯子似是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后自己的衣带便被人拎住了。 再下个瞬间,傅珺眼前一花。双脚便已踏在了地面上。 傅珺花了点时间来适应这种变化,待站稳了身子,她便扭头去找那个带她下来的高手。可是,她的身后只有一片黑暗。那个人就像是一道真正的轻烟,消散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好可惜,没有看到!傅珺遗憾地想道。 一直以为武侠小说中的种种描述只是传说。而今看来,她穿进了一个有侠客的时空。只可惜,她的打开方式不对,没能进入那个武侠世界。 刘筠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头发乱得像稻草,脸上有几道灰印子,一身的打扮更是不伦不类,上头罩着粗布衣裳,裙子绑在腰间,靴子上沾了好些泥。 傅珺顺着他的视线也向身上看了看,这才惊觉不对,忙将裙子放了下来,又在身上扑腾了两下,顺手还抓了两把头发,尽最大可能地将自己收拾了一番。 在傅珺忙着收拾自己的时候,刘筠便转首望着天。明月如晦,藏身在云层之中,深蓝的天幕上只有一枚孤星,冷冷地悬在上元馆酒楼翘起的檐角边。 他提起酒壶喝了口酒,清冽的汁液滑过喉头,在胸腹处化作一股热流,让他的四肢百骸都跟着放松了下来。他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随意地撩起衣摆,坐在了花坛边的石凳子上。 傅珺静静地站在那里,与他一同望着那枚清冷的星子。不知何故,她觉得那颗星星像极了他。明明灿烂夺目,却不得不敛尽光华、远离人群,孤独地亮起在遥远的天际。 “傅四姑娘何以至此?”刘筠回身望着傅珺,温声问道。 傅珺向四下看了看,便从花坛里拣起一根枯枝来,在地上比划了两下,想要先写个“下药”的“药”字出来。然而,下笔后她才忽然发现,那个,繁体的“药”字,她好像不会写。 傅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想了想,干脆略过这个问题,只写了“失散、拐子、逃跑”这三个词语。基本上她的遭遇,概括起来也就这三个词了。 她并没打算瞒着刘筠。天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就是觉得刘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更何况,他才帮她脱出困境,即便是出于感谢,她也不想对他有所隐瞒。 刘筠望向傅珺的眼神,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 虽然傅珺只简短地写了六个字,可刘筠却知道,这几个字背后的含义,却绝不简单。只看傅珺此刻狼狈的样子就能明白,她的逃脱一定伴随着惊险。 望着傅珺那双干净而又明亮的孩子的眼睛,刘筠忽然便觉得不忍。 他一直以为,只有在那个地方,只有生长在那里的扭曲的人们,才会从孩童时代起就遭遇杀机与算计,才会整日生活在谎言与危险之中。而今看来,他还是错了,只要有利益、有诱惑,那些丑陋的事情便永远有生存的土壤,只要逮着机会,便会结出罪恶的果实。 刘筠望着傅珺出了会神,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态度温和地道:“姑娘不能说话,是否亦与此有关?” 傅珺点点头,心里觉得有点儿悲摧。她最终还是逃不掉要写那个要命的“药”字啊。想了想,她干脆扔掉枯枝,走到刘筠面前,比划着口型说出“被人下了药”这几个字。 “被人下了药?”刘筠重复着,面色变得有些严肃,沉声问道:“姑娘可知是否有解药?”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担心这小姑娘。 这个问题复杂了点,傅珺很想挠头。该如何解释呢?她锁着眉头想了半天,便又比划着口型说了五个字。 “哑了不值钱?!”这下轮到刘筠想要挠头了。 倒不是他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知道傅珺是想说,既然那伙人的最终目的是要拐卖人口,那拐子的药便应只是暂时让人失声而已,却不可能将人真的药哑。毕竟能说会动、漂亮可爱的孩子才能卖出好价钱来。 只是,这位傅四姑娘的思路,还有她的说话方式,实在是怪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第082章 傅珺其实也是没办法。她的喉咙还疼着,比划口型也并不容易,因此便能简则简。此刻见刘筠理解了她的意思,她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璨然一笑。 刘筠的眉尖动了动。 这位傅四姑娘,真乃奇人也。寻常小女孩逢着这种状况,难道不都是哭哭啼啼,吓得要死了么?这位傅四姑娘居然还晓得笑,刘筠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他望着笑得灿烂的傅珺,脑中蓦地便划过“少不知愁”四个字来,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渐渐地生出了几许悲悯。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的时日,那样简单而明亮的日子,如今已是再也回不去了。他微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又抬起头看着那枚孤单的寒星,啜了一口酒。 傅珺的眉毛皱了起来。 他看起来好像很不快乐。明明她才应该是不快乐的那一个,不是吗?可不知何故,她竟没有半分难过的感觉,反倒是他,一脸的忧郁难解。 而且,他蹙眉的样子,真的是……很好看。 这想法刚一冒头,傅珺便觉得十分惭愧。在这种时候,她不想着如何求助脱身,却看个男人看呆了,这算什么? 她一面鄙视着自己,一面却又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她望着沉默不语的刘筠,犹豫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刘筠垂眸看着她,傅珺便示意他站起来,随后放开他的衣袖,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向刘筠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过来。 刘筠微笑了一下。对这位傅四姑娘的古怪,他好像已经有点习惯了。他抬步跟了过去,傅珺便带着他走到了围墙那里,伸手向着墙根指了指。 刘筠凝神细看,却见那墙根处有个狗洞,傅珺便指着狗洞朝他点了点头,又指指自己。随后歪着脑袋笑了。 刘筠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过来,不由笑了出来,问道:“姑娘是说。你是从这里钻进来的?” 傅珺大力点头,面上的神情终究带了几分忸怩。这绝对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她之所以告诉他,其实也无甚理由。就是想要这么做,并且还鬼神使差地真这么做了。 刘筠面上的神情终于不再阴郁了。他笑着道:“大毛将洞刨得这样大,却原来便宜了傅四姑娘。” 大毛?这是……狗的名字吧?傅珺转开头,暂时失去了直视某人的勇气。 某人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又笑着续道:“先前听到响动时。我还以为是大毛回来了。后来听那响动是在墙头,我又以为大毛长本事了,能上墙了。便出来瞧瞧。没想到墙头站着的不是大毛,却是个面熟的小姑娘。”刘筠说罢朗声笑了起来。 在无边的夜色中。他的笑声便像是浸满了酒意,又似染上了月华,醇厚清朗、引人沉醉。 傅珺的头已经快垂到脚面儿上去了。 她真的很后悔。就不该告诉他这件事的,现在她简直没脸见人了。 见这位古怪又大胆的傅四姑娘终于露出了小女孩的害羞样子,刘筠忍不住又想要笑,一时间竟觉得心情大好。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放松地笑过了。 这样放松地说话、谈笑,在他而言竟是数年来首次。虽然面前的小女孩只有五、六岁,字还没认几个,此刻更是不能出声,可却奇异地让他放松了下来。 这小姑娘,真是很奇怪。 刘筠如是想着,傅珺却已经再也不能站在狗洞前面了。她转身想往回走,不料身后却直挺挺地站着个人。 “啊!”傅珺嘶哑地叫了一声,急急往后退了一步。这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这么站在人身后,简直要把傅珺的魂给吓没了。还好那药还在起作用,她才没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叫。 傅珺拍着胸口看向来人,只见那人一身黑衣,如同隐身在黑暗中似的,连脸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那人面向刘筠单膝点地,简短地道:“马上到。” 刘筠点点头,也没见他如何动作,那人便一躬身,“刷”地一声又没了影。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吧,果然来去无踪啊。傅珺心下赞叹着,又深深地惋惜自己不能说话,要不便能问一问了。 刘筠没有错过小姑娘眼中的惊艳与遗憾,一面在心中暗笑,一面温声道:“我已经着人告诉了傅编修,他马上就会来接你了。” 傅珺面上露出笑来,向着刘筠蹲身行礼。 说起来,从二人相见开始,她一直都很失礼,连谢都没谢过他一声。于是她仰起脸来,用口型比划着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刘筠笑了笑,和声道:“谢倒不必了。只请傅四姑娘届时莫要说见过我便好。” 傅珺凝神看着他,他的笑容明朗温和,眸子里像是蕴着春天最温柔的风,那微暖的目光拢在她的身上,让她有种微微的眩晕感,一时之间无法动作。 过了好一会,傅珺才从那种眩晕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望着刘筠点了点头。 刘筠温和地一笑,道:“请随我来。”说罢便举步向前行去。 傅珺便随在他的身后,绕过那堆油布,又向前行了数步,刘筠便停了下来,指着一道打开的角门和声道:“姑娘便从这里出去吧,友不多送了。” 傅珺点了点头,又向刘筠屈了屈膝。 刘筠望着她犹豫片刻,随后走上前去,轻轻地在傅珺的抓鬏上拍了拍,柔声道:“姑娘出去后别走远,便在这门口等着,傅编修一会便到。” 傅珺点点头,心中莫名地便有种安慰。刘筠又柔声叮嘱她道:“我已叫人在门前点了灯,我便守在门后。你别怕。” 此刻的傅珺,除了点头之外已经不知道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了。她再次向刘筠屈了屈膝,那双盛满感激的眼睛向刘筠再望了两眼,随后便轻轻拉开门扉,走了出去。 门在傅珺的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微弱的“吱哑”声。小小的门廊前,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羊角灯,明亮的灯光照在傅珺身上,温暖而和煦,如同四月天里最好的阳光。 傅珺的心头,微微一热。 云层渐渐地布满了天幕,月华滤过积云,洒向地面时只余下了极淡的几痕素影,基本便照不见什么。远处的朱雀大街上还有着零星的灯火,偶尔亦有笑声传来,在这静夜里有一种格外的寂寥。 ☆、第083章 傅珺奇异地觉得安心,就像那人予他的感觉,也是这样奇异地叫人安心着。她知道,在离她不远的巷尾还有一具女尸,一场罪行才发生没多久。可她更知道,那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有一个值得她信任的人,也许正在某处注视着她,保护着她。 傅珺安静地站在门边。她的嗓子有些麻痒的感觉,看来那药物的作用正在慢慢消失,那火辣辣的痛感也已不见了。她不由有些许遗憾,若再迟些告别,她就能对他说一声谢谢了。 傅珺怅然地看着前方,蓦地,从玄武大街上拥过来一片光亮,过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一大群人正在急速行走。 傅珺张大双眼,目光追随着那片光亮,不多时,傅庚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巷口,与他同时出现的还有傅庄。 傅珺此时已经能发出一些声音了,她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爹,大伯。” “珺儿!” “四丫头!” 傅庚与傅庄几乎同时看见了缩在墙边的傅珺。傅庚丢下手里的灯笼,连奔带跑几步便冲了过去,一把将傅珺揽在了怀中。他的两只手臂轻轻颤抖着,他的声音也在发颤,道:“珺儿别怕,珺儿别怕,爹来了,爹来了。” 他将傅珺紧紧揽在怀中,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那些破碎的语句从他绷紧的喉头一点点挤了出来,每个字的尾音都在发抖。 伏在傅庚的怀中,嗅着熟悉的亲人身上的气息,傅珺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一刹时她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真想马上就睡过去。 可她现在还不能睡。她想起了那具女尸,想起了月光下那张阴鸷的男人的脸。这些线索越早告诉傅庚,找到真凶的可能性便越大。 她冒了那样大的风险爬上梯子,可不是只为了看一场烟花,也不仅仅是为了与那个人重逢。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想到这里,傅珺便挣出傅庚的怀抱,拉着他的手焦急地指着巷尾的方向。一字一顿地道:“爹。去,那,里。” 傅庚却完全没注意到傅珺说了些什么。他只听出女儿说话很不连贯。 “珺儿,你的声音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傅庚急急地问道,又扳起傅珺的脸对着灯笼细细地瞧,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里。划过浓浓的心疼与担忧。 傅珺摇摇头,依旧一字一顿地道:“我。没,事。”说罢便又用力地拉着傅庚的手,将他往巷尾那里拉。 傅庄见状,便指着两个侍卫道:“你们两个。去巷尾那里看看。”言毕又对傅珺温声道:“四丫头别急,大伯叫人过去看了。” 傅珺点点头,对傅庄笑了笑。这个大伯倒挺镇静的。这样也好,比她自己去要好些。 傅庚忙着叫人给傅珺添衣服。那件粗布外衣傅珺没叫扔,自己亲手抓在手上,又问傅庚:“爹,涉,江,呢?” 傅庚的脸色沉了下来,道:“她们两个已经押回府了。” 傅珺微蹙眉心,未曾说话。本来她还想将搜罗来的那堆东西交给涉江保管的,如今看来只能自己收着了。 想至此,傅珺又想起两个人来,忙问道:“爹,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婆子和小厮呢?”此二人至关重要,若能找到,对查明真相会很有帮助的。 听了傅珺的问话,傅庚的脸色更加阴沉,摇头不语,眸中却划过一道戾气。 那婆子并那个小厮都不见了。 在得知傅珺走失后,傅庄立时便派人飞报回了侯府,又着人骑快马去宫中通知了傅庚。 傅庚得到消息后,未及回府,亦不敢回府,只怕消息惊动了王氏,而是先去了上元馆酒楼,速提了涉江与回雪两个问话,随后又审了另外跟着的那个瘦仆妇。 据涉江与回雪的说辞,傅珺是被那小厮与婆子撺掇着去了豆浆摊,后上元馆酒楼这里发生了骚乱,她们被人群推着便离了傅珺的身边,而当她们两个最终挤回去时,傅珺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厮与婆子也不知去向。 而那个瘦仆妇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都不认识那婆子与小厮,只当是三房认识的。又说回雪与那小厮说过话,似是熟识。 回雪却说,她也不认得那小厮与婆子,她只知道那个瘦些的仆妇是在二门上管跟出门的妈妈。 几个人将情况一对,傅庚觉出不妥,傅庄便要来了侯府花名册比对了一番,这才发现,那婆子与小厮竟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府中根本查无此人。 安排跟进跟出的人手之事,原系张氏亲手布置。傅庄的脸当即便变了色,而傅庚的心却是沉入了谷底。 这件事明显是有人设局。既是设局,则必有后手。傅庚最怕的便是贼人连夜将傅珺掳出城外,那样搜寻起来便很棘手了。 好在傅庄早有准备,先已拿了平南侯的名帖,去五城兵马司总指挥靖南伯府中打了招呼,言明傅庚之女走失,恳请其帮着搜寻。 圣宠不衰的平南侯加上圣眷正隆的傅庚,这两个人的份量可不轻。靖南伯不敢怠慢,又怕有歹人趁乱行事,便先行下令关闭了城门,免去了傅庚的后顾之忧。 傅庚一面派人加紧寻找,一面又疑心上元馆酒楼的那场骚乱,只怕亦是被人设计的,便又叫了掌柜的来问话,却得知那倒真是一场意外。温国公家最小的儿子,不知何故与人厮打起来,后又跳窗逃走,这才引起了一场小骚乱。 傅庚便捺下心思,只专意寻找女儿。正在焦头烂额之时,忽有侍卫来报,说有人看见一个小女孩,独自在玄武大街附近的巷中,听其所言的形貌衣着,与傅珺极为相似。傅庚这才急急赶来,父女两个才得以相见。 思及前事,傅庚心中唯有后怕和担心。他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了,只想早些将傅珺带回家去。 此时,那两个派去巷尾的侍卫也回来了,两个人的面色都有些难看,傅珺猜测他们应是发现了那具女尸。其中一人便附在傅庄耳边说了几句话,傅庄立时肃容不语。沉思片刻后,他向那两个侍卫分别嘱咐了几句,又叫了几个人过来,分两个方向派了出去。 ps:谢谢绅士物理、帕姬里丝?鬼神、月与叶、yunshan80几位童鞋的月票,谢谢落水澜童鞋的打赏。作者君在此鞠躬拜谢了。 ☆、第084章 目注着那些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傅珺猜测,傅庄很可能是叫一部分人去守着尸体,另一些人则去报官。此事绕不过五城兵马司,很可能还会惊动别的部门。 分派完人手,傅庄便向傅珺看了一眼,迟疑片刻后,他走到傅庚跟前,在他耳边急速了说了些什么。 傅庚听着傅庄所言,原本蹙起的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面上煞气隐现。傅庄便向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傅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想了想,便拉拉傅庚的衣袖,踮起脚跟在他耳边轻声道:“爹爹,那巷尾有一个女人,便是抱走我的人,另外还有个叫做钱宝的男人和她一起。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后来钱宝就不见了,那女人一直睡着没动。” 她没说那女人死了,只说她睡着了。这原是孩子话,如此说辞为的是不叫人起疑。 傅庚听着女儿的话,面色未动,袖中的手却握成了拳头,发出“格格”的响声。 傅庄便低声道:“一会子五城兵马司的人便到了,三弟还是先带四丫头回去吧,此事我来处置。三弟若不放心,便留几个人下来听信儿便是。” 这话正说出了傅庚所想,此刻的第一要务便是将傅珺安全送回侯府,余事皆需靠后。因此他便感激地对傅庄道:“如此便有劳大哥了,小弟去去便回。” 傅庄拍拍他的肩,和声道:“三弟见外了。快些送四丫头回去吧。” 傅庚朝傅庄拱了拱手,便带着傅珺上了马车,又点了数十名护卫并仆从跟着,一众人等很快便消失在了巷口处。 傅庚他们走后没多久。五城兵马司的人便到了,那领头的副指挥使姓冯名勇,傅庄原是识得的。此刻见了,二人互相见礼问好,又略客气了两句话,便由冯勇打头,一行人来到了巷尾。 冯勇在五城兵马司干/了两年。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像这种脸被刀子划烂了的尸首,他还是头次见。虽天气寒冷,那尸体味道不算大。但这般死状观之也足令人作呕。 冯勇极力忍住不适,打量着眼前的女尸:这女人瞧着约有四十左右的年纪,血肉模糊的一张脸,五官难辨。身上的衣裳倒还齐整。上头是件石绿色桂布厚棉袄,衣襟前片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下头系着条老绿色夹棉复裙。脚上的青绸棉鞋做工还算精细。 仵作上前粗略察看了一番,叉手禀道:“禀告大人,死者约四十岁,被锐器刺中脏腹。一刀致命。手足皆不曾硬,应是才死没多久。” 冯勇便转首看着傅庄道:“傅大人瞧着可是贵府跑了的下人?”之前傅庄报傅珺走失时,亦将逃奴一事也说了。方才又有侯府侍卫提了此事,冯勇才有此一问。 傅庄一直侧立在一旁。并未直面女尸,此刻见冯勇问起,便简短地答道:“不是。”据他所知,那个逃跑的婆子至少也有五十了,这女尸年龄对不上。 冯勇便点点头,又叫仵作细查,并令捕头往四周搜寻线索,一行人等点着灯笼火把,将半条巷子照得透亮。 ***************************************88 刘筠负手立在廊下,望着墙外的那片光晕出神。 此时此刻,星月全无,园子里亦无灯火照明,何靖边按剑立于阶下,身上的黑衣与夜色融为了一体。赵戍疆则无声地站在一旁,那满脸的络腮胡子有着天然的蒙面效果,唯露出一双晶光四射的眸子来。 “傅四姑娘如何了?”刘筠低声问道。 “傅四姑娘上了侯府马车,傅编修亲自陪着。”赵戍疆回道。 刘筠静了片刻,又问道:“可查清那几人是什么来头?” “属下惭愧,未曾探明。”这一次却是何靖边躬身道。 “哦?为何?”刘筠淡声问道。 何靖边道:“属下缀着那几人到了城西,在牛头巷里有二人接应他们。那二人皆是高手,其中一人便上来与属下缠斗,另一人则领着那几人避走。属下无能,未及追击,失了那几人的踪迹。” 刘筠静静听着,良久方长叹一声道:“你不是追击不及,而是在担心我吧?” 何靖边没有回答他,只单膝着地道:“主子,此事不宜出手。” 刘筠盯着他看了一会,淡声问道:“为什么?” 何靖边犹豫了片刻,说了四个字:“藏剑山庄。” 刘筠蓦地抬起头,眸中射出两道寒光,沉声问道:“你确定?” 何靖边想了想道:“属下并不能确定。只那人武功奇诡、招招索命,属下方会有此联想。”说罢他抬头看向刘筠,请求地道:“主子,此事只怕牵连甚深,请主子三思。” 刘筠双眉微凝,望着墙外那片光晕良久,随后便长出了口气,声音低沉地道:“罢了。” 何靖边立刻道:“是。” 刘筠不再说话,只走到廊下的窗台边,自那雕着松竹梅的朱漆栏杆上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酒。一双剑眉微微蹙起。 藏剑山庄这样的神秘组织,为何会牵扯进拐卖幼童一事?他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无论如何,此事不可不查。若藏剑山庄有所图谋,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他转过眼眸,却瞥见赵戍疆站在一旁抓耳挠腮地,像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刘筠不由笑了起来,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赵戍疆看了看刘筠,吭哧着道:“主子,那什么,属下有一事不明。” 刘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要问,为何我明明救了傅家四丫头,却不去向傅老三说明,反要隐下此事?” 赵戍疆大力地点头道:“主子英明,属下便是没想明白。那傅拐子……不,那傅三郎而今正当红着,主子若将此事说了,他不得承咱们一个大人情?” 他话刚说完,一旁的何靖边就“嗤”地冷笑了一声,道:“亏你白长了那么大个脑袋,却连个弯都拐不过来。” 赵戍疆立刻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脑袋大我自大我的,关你何麻子什么事?” ☆、第085章(继续求月票) 何靖边平生最恨别人叫他何麻子,听了这话浑身的气息就是一寒,一双冒着冷光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赵戍疆。 赵戍疆立刻回瞪了过去,两个人斗鸡似地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赵戍疆的鼻孔里还呼哧呼哧冒着热气。 刘筠见状,无奈地捏了捏眉心道:“行了。老何,你跟老赵说明白。” 何靖边应了声是,旋即翻起眼皮对赵戍疆冷声道:“主子当然要让那傅三郎承情,要不怎么会在傅四姑娘面前现身?” 赵戍疆搔了搔头,依旧是一脸的糊涂。何靖边便恨铁不成钢地道:“若是主子直接跟傅三郎说:是我救了你家姑娘。你想想,以主子的身份,那傅三郎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主子是有意卖的这个好?甚或以为这事便是主子找人唱了出戏给他看?” 赵戍疆有点想明白了,点头道:“还真是这样。” 何靖边又道:“所以主子才叫傅四姑娘别说出此事来。想那傅四姑娘不过才六、七岁,哪能憋得住?到时候肯定会说出来的。由她的口说出这事儿来,你想想,那不是比主子自承其事要好上一万倍?到时候,傅三郎既承了主子的人情,这事又行得隐蔽,又影响不到他头上去,他心里还不得感谢主子?” 赵戍疆此时才算完全听懂了,不由嘿嘿笑道:“原来如此。还是主子脑子转得快,属下太愚笨。” 刘筠淡笑不语,只仰首看着天,瞥眼却瞧见墙边的那架梯子。他不由又想起那个古怪的小姑娘来,那淡淡的笑容里便添上了一分暖意。 此刻。那个古怪的傅四姑娘正坐在回府的马车之中。 其实,在被傅庚押上马车之前,按傅珺的想法,最好是能跟着去看看尸体,再提供些线索给查案之人的。 只是傅庚的态度极其坚决,傅珺知道,就算她说破了天。这个要求也不会被允许。因此便一言不发。乖乖地跟着自家老爹上了车。 说起来,之前一直在外头还没觉着如何,如今坐进了暖和的车厢里。垫锦褥、拥绣被、捧热茶,偎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身边,那马车又是一晃一晃的,没过多久。傅珺便觉得眼饧身软、遍体乏力,浓重的倦意一波波地涌了上来。还没等马车走出多远。她便一头栽进了沉沉的黑暗中。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做一个。待傅珺醒过来时,窗外的天空还是一片漆黑。 她转动眼睛向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躺在秋夕居的东暖阁里。桌上的琉璃盏中亮着烛火。暖暖的柔光滤过秋香色的纱帐,留下一圈淡淡的光晕。 怀素正坐在床边的绣墩子上打盹儿,傅珺方一有动静。她便立刻睁开了眼睛,见傅珺已经醒了。不由惊喜地轻声道:“姑娘,您醒了?”说着眼圈儿便红了。 傅珺是被饿醒的。 之前在梯子上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饿了。只是后来她遇见了那个人,与那人共处了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紧张,也可能是太兴奋了,总之,她把饿这回事给忘了。 再后来跟着傅庚上了马车,她还没来得及觉着饿,便因体力严重透支很快便睡了过去。现在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种饥饿的感觉更为强烈,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声音还特别地响。 怀素便红着眼眶笑道:“姑娘是饿了呢。有姑娘爱喝的鸡粥,婢子马上给您盛过来。” “嗯,”傅珺轻声应道,又坐起来加了一句,“快着些儿,我饿得很。” 怀素笑着应是,转身的刹那眼泪却落了下来。可怜的姑娘,这一晚上担惊受怕的,那喊饿的样子看得人心都疼了。 怀素快手快脚地端了半碗粥过来,服侍着傅珺喝光了,又端了一碟子蒸面果儿来,皆是些好克化的松软点心,傅珺就着怀素的手,连吃了好几个面果子,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她已经被人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香喷喷的,那手上磨破了皮的地方还上了层药膏,那药膏带着股奇异的香气,温温润润的十分舒服。 傅珺便靠在一方大迎枕上问怀素道:“现下是几时了?我睡了多久?” “卯初还未到呢,姑娘睡了有三、四个时辰了。”怀素轻声地道,又将迎枕的位置调整了一下,让傅珺靠得更舒服些。 傅珺算了算时间,她睡了差不多有七个小时左右,她还以为她睡到第二天晚上去了呢。 她想了想便又问:“怎么你会在这里?青芜和青蔓她们几个呢?涉江和回雪如何了?” 怀素便道:“青芜和青蔓年纪小,婢子不放心,叫她们去睡了。涉江她……她和回雪,现正被关在柴房里呢。”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这个回答没出傅珺的预料。 主子姑娘差点被人拐跑了,跟着的丫鬟怎么可能不受罚?只怕这两个丫头一押回府,侯夫人便立刻把她们关了起来。 老实说,傅珺并没指望能叫她们免受处罚,也从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脸,能求得侯夫人不罚她们。不过这罚得是轻是重,却是很可以商量的。 她此刻已是毫无睡意,便又问怀素道:“娘怎么样了?” 怀素迟疑了一下道:“太太已经睡下了。” 说这些话时,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左手。这是明显的对自己的话并不相信的微表情。傅珺的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追问道:“娘的身体还好么?我的事儿娘知道了?还是说,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儿?” 怀素张口欲言,眼眶却先红了,犹豫了好一会方才低声道:“太太昨儿晚间晕了两次。” “什么?出了什么事?怎么晕了两次?”傅珺急急地问道。 怀素轻轻叹了口气,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自傅珺出去观灯后,王氏便按方子吃了药,随后便上了床静养。大约是在傅珺她们走后半个多时辰的样子,侯夫人便回来了,据说是有些不适,便没留在宫里看放烟口。 回府后,侯夫人没有直接去荣萱堂,而是拐到了秋夕居,说是担心王氏的身体,要过来看一看。 ☆、第086章 婆母亲来探望,王氏自不敢托大,便从床上爬了起来。侯夫人倒也没做什么,只与王氏在西次间儿里坐着说了两句话。后因见那银霜碳似是不大好,侯夫人便有些不高兴,叫人找了张氏过来问话。 张氏没多久便到了,回答了侯夫人的问话后,也没急着离开,婆媳三人难得地聚在一处闲话家常起来。 按说这原也没什么,沈妈妈她们甚至还有些欢喜。侯夫人主动表示关心,这对三房来说不谛好事一桩。 可谁成想,傅珺却在灯会上出了事。傅庄派人急报回来时,因着侯夫人与张氏皆在秋夕居,那送消息的人便也立时过来禀报。 此事非同小可,那报信儿的丫鬟岂敢相瞒?总算她尚有几分聪明,并不敢直承其事,只托词傅珺受了点惊吓云云。 可王氏是多么聪明的人,回话之人语焉不详,她如何会听不出?张氏倒是想避出去处置此事的,侯夫人也多方劝阻,无奈王氏却坚决要留下听信儿。 其后,傅庄又派人来要名册,又问张氏分派人手之事,这一来二去的,王氏便也知道了几分实情。待听说傅珺不是受惊,而是失踪后,王氏只叫了一声“我的棠姐儿”便呕出一大口血来,人便晕了过去。 侯夫人与张氏见事情不好,忙忙地商议后便决定,由张氏回横斜馆处置傅珺一事,侯夫人则坐镇秋夕居看顾王氏。沈妈妈便觑了个空儿,悄悄给留守的行舟递了信儿,叫他去请鲁医正。侯夫人则派了人去请张大夫。 人派出去后,一屋子人等得心焦,却迟迟不见消息。 后来众人才得知。因朱雀大街灯会之故,金陵城中车马难行,人又多,交通十分拥挤,故此派去的人一直没回来。 所幸沈妈妈略通一些医理,手上亦有几味配好的丸药,便先给王氏服了药丸。王氏这才悠悠醒转。虽不再呕血。但那下红之症却又重了。 便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报说傅庚带着傅珺回来了。王氏强挣着起了身,直到看见傅庚抱着傅珺进了屋。这才放下心来,人又一次晕了过去。 好在那鲁医正此时亦赶了过来,替王氏诊了脉后,又将方子改了。添减了几味药材,临行前对傅庚瞪眼道:“老子不是神仙。若你老婆再不爱惜自个儿身子,你这个爹当得当不得,还得两说。”说罢便气鼓鼓地去了。 秋夕居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皆昏睡不醒,傅庚分/身乏术。便将傅珺安置在了东暖阁里,他自己则歇在西梢间的榻上,与王氏一墙之隔。若有什么事也好及时照应。 方才傅珺睡着时,傅庚已经过来看过了一回。因他还要早朝。便叮嘱怀素好生照应着,又留下了行舟与汲泉二人在小书房侯着,一旦有事也好传话。随后方自去了朝上。 听罢怀素所言,傅珺的眉尖便蹙了进来。 她走失一事原本可以不必惊动王氏的。从她被掳到回府不过一、二个时辰而已。只要瞒过这个晚上,过后再慢慢说起来,王氏也不会受这样大的刺激。 可谁能想到,偏就这么巧,侯夫人与张氏竟皆到了秋夕居,但凡这两人有一个在外头,消息也传不到王氏这里。这件事还真是…… 傅珺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一方面她很内疚,王氏是为了自己而担惊受怕,以至身体受损,这让她十分不好受;而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老天没长眼,将一堆乱七八糟的巧合放在一起,让王氏白受了惊吓。 傅珺蹙着眉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揣测着王氏是不是快要醒了,她想去看看王氏。 怀素度其面色,深知其意,便轻声劝道:“姑娘也别太担心太太了,太太吃了药睡得很沉,一时半刻也醒不了。姑娘也再睡会子吧。那鲁医正说了,姑娘受了惊吓,需得好生静养,老夫人已经免了姑娘每日的定省。” 鲁医正的原话其实就一句:“小丫头没事儿,歇两天就好。”是傅庚危言耸听,将三分的事情硬说成了十分,只说傅珺受了寒气,又受了一场大惊吓,身子亏得厉害,须得好生静养。总之就是拼命将事情往大里说。侯夫人自是不好多说什么,便应了傅庚的要求。 侯爷自宫中回来后,也知晓了此事。据回话的人说,侯爷气得当场拍了桌子,马上便吩咐手下去查,务要将那胆大包天的贼子抓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外,侯爷还连夜来秋夕居探望了傅珺,直说“四丫头是个有福的,我早就说过”,又留下了好些东西给傅珺压惊。 傅珺当时睡得天昏地暗,自是不知这些。怀素便将事情慢慢地说了,最后笑道:“姑娘不知道,侯爷给的东西里有一副南洋来的琉璃桃花耳坠子,与姑娘那桃花钗恰是一套的,好看极了。婢子已经叫青芜收起来了,等姑娘闲了便可拿出来戴着顽。” 怀素剩下的话没说完。她隐约听绿榭提过两句,说这几日二姑娘又与大爷打饥荒,便是想要侯爷手里的这副坠子。 那桃花钗的事情怀素是知情的,也知道傅珈算计傅珺之事。而今见傅珈又一次愿望落空。虽说她这个做下人的不好多说什么,但架不住心里觉着痛快。 她可听人说了,姑娘出事时有两个下人跑了,那分派下人的便是大太太。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关系,架不住人不去多想。 傅珺对这些东西原不甚在意,那桃花钗因是亲人所赠的生日礼物,意义非凡,所以她才特别珍惜。至于谁谁给的首饰之类的,她并没放在心上。 不过,怀素的话倒让傅珺想起件事来,她忙问怀素道:“方才替我拾掇衣裳的时候,我身上的那些东西你可见着了不曾?都放在何处了?” 怀素忙点头道:“婢子看见了,因好些都眼生得很,便没敢收起来,禀了爷之后爷便取走了。”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青芜说姑娘少了支钗子并一朵珠花,姑娘可记得放在哪里了?” ☆、第087章 傅珺脑中蓦地闪现出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幕幕:倒退的景物、斜刺里冲过来的马、目光阴鸷的男人、拣珠花的男人,还有月光下抽搐的青绸鞋子…… 不知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那女尸的身份有没有查明?还有那几个男人,他们的长相、体态、说话的声音,都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可见,这些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傅庚。 想到这里傅珺便有些坐不住了,也没回答怀素的问题,只对她道:“我要找爹说话,你先服侍我起来吧。” 怀素见傅珺面色肃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上前挂起帐帘,一面又叫小丫头去叫青芜与青蔓进来。 不一时,蒋嬷嬷便带着青蔓、青芜并几个小丫头走了进来。一进暖阁,蒋嬷嬷第一个没忍住,当先便红了眼眶,走上前来一把便将傅珺搂在怀里,口中翻来复去只说“可怜的姑娘受苦了”青芜与青蔓俱红着眼睛上前给傅珺行礼,随后便也站在一旁抹眼泪。 傅珺静静地偎在蒋嬷嬷的怀中。这个怀抱与王氏或傅庚不同,她让傅珺想起了前世的外婆。她依稀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外婆也曾这样搂过她。 外婆是个瘦小的妇人,有一副单薄的肩膀,像是承不住任何重量。可她的怀抱却很温暖,暖得足以撑起一方天地。 傅珺觉得,蒋嬷嬷就像她的外婆,慈祥和善,永远只会对她好。她不由自主反手抚着蒋嬷嬷的背,柔声道:“嬷嬷别哭了,我没事。”说着又想起那女拐子嫌自己沉的话来,便又笑道:“我还要谢谢嬷嬷呢。” 蒋嬷嬷擦着眼泪道:“姑娘谢老奴做什么?” 傅珺便笑道:“谢谢嬷嬷给我穿了那么多衣裳啊。我在外头这大半个晚上都没觉着冷呢,这都是嬷嬷的功劳。”至于那女拐子的事情,傅珺没敢说,怕吓着蒋嬷嬷。 蒋嬷嬷听了傅珺的话便笑了起来,又想起这一晚上姑娘受的罪,便又擦擦眼角道:“姑娘没冷着就好。”说着眼圈便又红了。 傅珺便照着傅珈跟侯夫人撒娇时的样子,将头在蒋嬷嬷肩膀上蹭了两下。又转首看着青蔓道:“还要谢谢青蔓。过会子姑娘我会好好赏你的。” 青蔓奇道:“咦,姑娘连婢子也要谢么?婢子做了什么了?”说罢她转转眼珠,立马又欢喜地道:“啊。婢子知道啦。定是婢子今儿扫地时没砸坏东西,姑娘才要赏的,对么?” 蒋嬷嬷便向她头顶拍了一下,轻叱道:“又胡说了。没砸着东西也要赏,这院儿里多少人从不砸东西的。姑娘还赏不过来了呢。” 青蔓便揉着脑袋嘟囔道:“我就猜猜嘛,嬷嬷又打我。” 傅珺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行啦行啦,过会子你就知道了。我要去见爹。你们给我穿得利索点儿。” 蒋嬷嬷听了这话,忙与怀素一同服侍着傅珺起身,一时间。众人打水的打水,穿衣裳的穿衣裳。梳头发的梳头发,傅珺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必动,便被服侍得无微不至。 被一群丫鬟妈妈环绕着的傅珺,不由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站在梯子上,上不去也下不来,尴尬无比的样子来。随后,便又想起了那个人。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是不是还在一个人喝酒?傅珺心中生出淡淡的怅惘,目光变得游离起来,凝视着眼前的铜镜。 镜中的傅珺有一张圆嘟嘟的脸,漆黑的眉眼还带着浓重的孩子气,头发被青蔓梳成了丫髻,看上去更显稚气。 即便在临别之际,他的手轻抚在她的发上,那也只是成年人对小孩子的爱护而已。傅珺知道,她现在就是在发梦,而这个梦也绝不可能长久。可知道是一回事,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她的心偏要这样跳动,她也无可奈何。 “姑娘便戴这对钗子可好?”青芜的声音传了过来,将傅珺拉回了现实。她看了看镜中那对造型可爱的珍珠梅花钗,点头道:“就这个吧。”总归怎么着打扮都是个孩子,傅珺除了放下心思,亦别无他法。 不多时,蒋嬷嬷她们便将傅珺收拾得妥妥当当的。见窗外天色微明,傅珺便带着人轻手轻脚出了暖阁,先去西次间看望王氏。 王氏仍在昏睡着,沈妈妈守在旁边,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见到傅珺她便流下泪来,拉着傅珺的手一个劲儿地念佛。 傅珺宽慰了她两句,便走到了架子床前去看王氏。 王氏的面色并不好,青白里透着腊黄,嘴唇干得起了皮。只不过一晚未见,她整个人便瘦了一圈,像是被抽去了水分似的。 傅珺将手轻轻覆在王氏的手背上。 王氏的手指纤长柔软,安静地伏在傅珺的掌中。傅珺记得,有许多次,这纤长而柔软的手指会轻捏她的鼻尖儿、抚她的抓鬏,还会玩笑似地掐她的脸蛋儿。 可现在,这只手却静静地搁在锦被旁,一动也不动。那微凉的触感硌着傅珺的手,也硌着她的心。 她在王氏的身边站了好一会,轻轻替她掖好了被角,把那只微凉的手收进被中,又将几缕散乱在枕上的发丝理顺了。 在傅珺做着这些时,王氏那张美丽而憔悴的脸上一直没有任何表情,双眼闭得紧紧的,睡得很沉。 傅珺望着王氏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来到明间后,傅珺先嘱咐怀素回去休息,不许她再跟着服侍,后又叫了流风与兰泽两个过来,叫她们去替沈妈妈。沈妈妈熬了一夜,也该睡一会子歇歇了。 待将一应事情分派好后,傅珺便走出了正房。 外面的天空还是暗青色的,云层厚厚地压在头顶。没什么风,那木樨树的枝桠在半空里虬结着,将一方天空切割成了凌乱的碎片。 傅珺轻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灌进了肺腑,让她想起昨夜冷风刮面的情景。她紧了紧身上的小披风,步下台阶向院门走去。 “吱哑”一声,院门忽然开了,一个玄衣青带的修长身影自门外大步走了进来。 “爹。”傅珺向着来人轻唤了一声,加紧两步走上前去。 傅庚听到声音,举目向傅珺这边看了一眼,一双长眉立刻锁得紧紧的,似是有什么心事。 ☆、第088章 一夜未见,傅庚显得十分憔悴。 他的脸上尽是青色的胡茬,头发也有几分散乱。而即便如此,穿着玄色长衫与玄色披风的他,却还是有种别样的俊美。 傅珺举首看着自家老爹,心中未免感叹:皮相好就是好啊,就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走出去也能迷死人。 看着傅珺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傅庚觉得,昨晚那种揪心疼痛的感觉又涌了上来。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有多幸运。比起那些人家来,他的女儿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他真应该感谢上苍。 傅庚蹲/下/身/来,将手向傅珺的小抓鬏上轻轻抚了抚,柔声道:“棠姐儿累不累?有没有睡好?” 傅珺笑道:“我不累,正要去找爹爹呢。” 傅庚见女儿神采奕奕,并无一丝颓色,小脸儿红扑扑的,不由又想起方才的事情来,面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眸中闪过浓浓的忧色。 今日早朝后,皇上召傅庚去了素常燕息的承明殿说话,时有小监来报,说靖南伯并大理寺卿唐寂双双求见,圣上便宣了二人进殿。 那靖南伯与唐寂却是为着同一件事而来的。原来,昨晚灯会之后,五城兵马司相继接到数户人家报儿童被拐的案件,其中既有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亦有富户的孩子,而最叫人吃惊的是,大理寺卿唐寂的次子,亦被人拐了去。 因幼子下落不明,很可能便在贼人手中,唐寂投鼠忌器,便求着靖南伯未在朝堂呈报此事,而是私下求见皇帝。一一禀明。 因平南侯府四姑娘亦是于昨晚走失,且靖南伯还接到秘报,说是在发现傅四姑娘的那条巷子里,还发现了一具女尸,再结合平南侯府逃奴一事,靖南伯怀疑傅四姑娘也是被人拐了,只不知何因逃了回来。兹事体大。他不敢隐瞒。便也将之一并呈报了圣上。 皇帝便向傅庚询问了傅珺一事,在得到证实后,圣上甚为震怒。当即宣刑部尚书许进觐见。因顾念傅庚及唐寂舔犊之心,圣上下旨由五城兵马司并刑部秘查此案,务要将恶人绳之于法,救出被拐的孩子们。还临时任命靖南伯与傅庚为本案左、右监察使。共查本案,并随时向圣上禀报。 几人出宫后。靖南伯与许进略作商议,便决定兵分两路,由靖南伯率五城兵马司秘搜全城,许进则去向本案的唯一目击者——傅四姑娘——搜集线索。 那唐寂满城里找了一夜的孩子。已是急得快疯了。今早他便从靖南伯那里收到消息,得知平南侯府的四姑娘侥幸还家,应是本案的唯一目击证人。因此他便央求许进与傅庚。无论如何要跟着来一趟侯府,定要亲口问清情况。 他二人见唐寂情状可怜。言辞又极是恳切,不忍拒绝,便带同他直接回了侯府。 就在傅庚与傅珺说话的同时,那许进在外书房由侯爷相陪,而唐寂与刑部的吏目则在品藻堂中坐等。傅庚此时回秋夕居,便是来带傅珺去见唐寂等人的。 虽然情况紧急,又有圣意在前。可是,眼见着女儿才受了惊,家人尚不及安抚,便又要娇女去回忆昨夜情景,傅庚便觉得十分不忍,更有几分愧疚。 此刻他看着傅珺,眸中闪过挣扎之色,表情十分犹疑。 傅珺这才注意到傅庚的神情。他闪烁的眼神、紧绷的下颌以及双颊上抬的角度,方方面面都表示出他的紧张和内疚。傅珺心下微奇,便问道:“爹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傅庚微叹了口气,温声道:“棠姐儿昨晚差一点儿便回不了家,心里怕不怕?” “怕的。”傅珺点头道。现在想想她确实有些后怕。 “其实,昨儿晚上还有别的孩子也像棠姐儿一样走丢了,到现在都还没回家。”傅庚便又道。 “什么?还有别的孩子也丢了?”傅珺惊声问道。 她还以为昨晚是针对她一个人的行动呢,现在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回想一下,拐走她的人共分了三批,小厮与婆子是一批,钱宝二人是一批,阴鸷男人又是一批。如此规模的团伙,更兼手法娴熟、配合默契,一定是累犯外加团伙做案。 既是如此,这些人便不可能只为傅珺一人出动。想必算计她的人因知道这个团伙的存在,便借其犯案之时顺势来谋算自己。又或者是借着谋算自己的机会,与犯罪团伙联手犯案。 无论出于哪个原因,傅珺都觉得很愤怒。她对拐卖儿童的罪行深恶痛绝,对人贩子更是无比痛恨。若在前世,她一定要把这个团伙连根挖出来。 此时只听傅庚又道:“那些孩子回不了家,十分可怜。棠姐儿帮帮他们可好?” “好。”傅珺立刻点头。若她的年纪再大一些,能帮上的忙会更多,可惜现在不行。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多地提供线索,以便帮助破案。 傅庚对傅珺的态度十分满意,他就知道自家女儿很懂事。于是便道:“现下爹要带棠姐儿去前院,那里有几个伯伯要问棠姐儿昨晚上的事情,棠姐儿便说给他们听可好?” 原来如此。傅珺立刻明白了过来,看来是这个时代的公/安/部门的人要来问她的话。以她可怜的时政知识看来,来问话的人,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便是刑部的。 想至此,傅珺便上前拉住傅庚的手道:“我晓得了,爹快带我去吧。”她已经快要急死了,一时间也忘记了继续装小孩子,只想早点把知道的说出来,早点解救被拐儿童。 傅庚轻轻拍了拍傅珺的头,随后便吩咐汲泉开了小书房的院门,又叫青芜、青蔓两个小丫鬟跟了过来,余者一概未带。父女两人便一同从小书房外头的那条夹道一路行至前湖,再沿抄手游廊转去湖畔东面,品藻堂便在那里。 品藻堂原系侯爷附庸风雅所建的品兰之处,此时天寒地冻的,兰草娇弱,早已移至暖阁中安置。傅庚口中的几位伯伯共有三人,此刻,他们正坐在那数盆兰蕙芳草边,焦急地等待着傅四姑娘的出现。 这三人中有两个是刑部的吏目,一人姓郑名典,虽官职不高,却是一位刑名能吏,尤擅讯问;另一人姓陆名丹,乃是一位画影图形的高手。他二人皆站在一旁,右首的椅子上坐着傅庄相陪,左首坐着便是大理寺卿唐寂了。 ☆、第089章 昨夜灯会上,几乎便在傅珺失踪的同时,唐家次子——年仅七岁的唐俊也丢了。后来有人在某条侧巷中寻到了唐俊的帽子,那巷子便在南楼瓦子巷附近。 昨晚,唐寂阖府中人找了一整晚,也没搜集到多少有用的线索,他原本已经有些绝望了,而傅珺的出现,不谛为他带来了一线希望。因此虽素昔与平南侯府往来稀疏,他还是厚着脸皮来了。 当傅珺跨进品藻堂时,立时便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不一般。那坐在左首的白胖中年男子一看见她,身子便动了动,似是按捺不住要起身似的。而另一个面孔微黄、留着三络胡须的年轻男子,那审视的眼神格外锐利。 这年轻男子应该就是刑部或五城兵马司的吏目,傅珺可以断定。主要是那人的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惯于讯问之人才会有的,前世的她亦有着同样的眼神。至于剩下的那个人,看着文文弱弱的,面貌清秀,傅珺看不出他是做什么的。 她一面暗自思索着,一面便上前给傅庄见礼,又按着傅庚的示意向“唐伯伯”请了安,至于那两个吏目,傅珺便只微微躬身问好,耳听傅庚称那个眼神锐利的人为“郑大人”,另一个则为“陆大人”,这二人对傅珺的见礼皆起身侧避,以示礼仪。 唐寂今日来得十分匆忙,到得此刻傅珺见礼,他才发觉自己竟空着两只手。 他看着傅珺尴尬地笑了笑,伸手向袖子里掏摸了一阵,天幸那袖子不是空的,于是他便摸出一物来递予了傅珺,笑道:“伯伯今日来得急。没带什么,这个你拿着顽吧。” 傅珺凝目看去,见那是个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玉老虎,玉质不算上乘,但胜在雕工好,那玉上的几根褐色纹路恰好便落在虎头上,成了一个“王”字。可见这雕刻者的匠心。 傅珺便目注傅庚。见傅庚只笑谦了两句,并未多说什么,于是她便大大方方地谢过了唐寂。将东西收了下来。 唐寂便打量了傅珺两眼。 这位傅四姑娘个子有些矮小,听说是六岁,可瞧着也就五岁的样子。貌若玉雪、白嫩可爱,就是表情有些呆怔。他很怀疑这么小的孩子是否真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不过。眼下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微微欠身,有些急切地对傅庚道:“傅编修。不知令爱可还记得昨晚之事?” 傅庚便道:“唐大人,小女昨晚因受了些惊吓,回来便睡下了,下官尚未及细问。便由唐大人着人询问便是。”说着又转向傅珺道:“好孩子。别怕,一会那郑大人会问你昨晚的事情,你将能想起来的都说了。可知晓?” 傅珺点头道:“是,女儿谨遵父命。” 傅庄亦温声道:“四丫头别怕。慢慢说,大伯和你爹都在这里陪着你。” 傅珺便乖巧地应了声是。 唐寂便转向傅珺,放缓了语气道:“四姑娘,你可还记得昨晚上的事情么?” 傅珺点点头道:“记得的。” 唐寂便向郑典使了个眼色,郑典便走到早就备好的条案前,提笔沾墨,对傅珺道:“请傅四姑娘将昨晚之事细细说来。” 傅珺知道这是要做笔录了。她略想了想,将事情的脉络理顺了,便按着时间顺序,将昨晚之事大部分都说了,只几件事未说或换了说法。 第一件便是拍砖砸人的事儿。这事说起来容易,解释起意图来便难了,有点超出六岁孩子的思维范畴,因此略去。反正现在也是死无对证。 第二件是隐去了搜钱宝身的事儿。傅珺究竟是侯府嫡女,总不好说自己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乱摸吧。她只说钱宝被撞之后身上的东西掉了一地,被她拣了起来。至于给那女贼搜身一事,傅珺还是照实说了。 第三件便是那个“少主”的钱袋子。不知何故,傅珺本能地不想说这件事。这件事与案件基本无关,不提也罢。 第四件是爬梯子一事。这件事连同在那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傅珺全部略去了。这既是应刘筠的要求,亦有她自己的原因。傅珺将事情改成了自己藏在杂物堆里,偷看了那几个贼人的形貌。反正那巷中杂物甚多,这样也能解释得通。 最后一件则是“大小眼男人”杀人事件。这件事太过血腥,傅珺认为,一个六岁的孩子在亲眼目睹此事之后,不可能还会如她这般活蹦乱跳的。因此她沿用了昨晚的说法,只说那女人睡着了,旁的一概未见。 如此一来,傅珺干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便都被隐去了,其所作所为也更符合一个六岁孩子的年龄与身份。 而即便如此,傅珺的经历也实在称得上跌宕起伏,讲述起来颇费时间。待说完之后,她只觉得口干舌燥的,便示意一旁的青蔓倒茶。 暖阁里静悄悄的,几乎落针可闻。 傅珺的讲述条理清晰、脉络分明自不必说,单她说的什么发现被人拐走后撒珠做记号,又被马撞了躲在黑暗里,又是藏起来等待救援等等,便足够叫人震惊的了。 这是一个六岁小孩儿能干出来的事儿吗?养在深闺的侯府姑娘能有这么大胆子?不仅胆大,还能在危机时刻保持清醒,这可能么? 傅庚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事,他一面听一面握紧了拳头,每听到惊险处便是一阵心惊肉跳。他万没想到昨晚女儿的经历如此可怖,只要一想到女儿差点就被人拐走,他便止不住地心慌后怕。 一旁的青蔓心里不知念了多少句佛,直到傅珺连叫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忙抹着眼角上前给傅珺倒茶。 郑典看着面前满满五页纸的笔录,再看看稚气矮小的傅珺,难掩心中惊讶。 都说将门虎女,老平南侯以武功得以晋爵,这位傅四姑娘出身侯府,胆子比常人大些,这是有可能的。 可是,听这小姑娘说,她先是沿路撒木珠留记号,后又扔发钗珠花故布疑阵,最后藏起来等待救援,其间还将另外三个贼人形貌都看到了。这可不仅仅是胆大才能做到的,还需要冷静聪慧的头脑。 他上下打量着傅珺,边看边在心里摇头:这小姑娘怎么看都有点呆呆的,并不像能干出这些事儿的人。 可若说傅珺撒谎,理智上他又觉得不可能。一来这种事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二来傅珺的叙述很有条理,小孩儿编瞎话不可能编得那么圆;三来,他们今晨搜寻女尸的线索时,确曾在那条巷子里找到了两颗木珠子。而傅珺方才陈述时,还特意叫青蔓将珠串解下来给郑典看了,上头的珠子与他们今早找到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位傅四姑娘所说至少基本属实。 ☆、第090章 可是,郑典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叙述中那个聪明机机警的小姑娘,与眼前这个呆怔怔的傻孩子联系在一起。 唐寂对傅珺的话亦是半信半疑。不过他与郑典一样,也认为傅珺既没必要,也不可能编出这么合理的谎话来。于是便问:“既已脱困,为何不叫人帮忙,反倒藏了起来?” 这问题傅珺也曾思考过,见唐寂问起,便立刻糯声道:“我害怕再遇到坏人,就藏起来了啊。”说罢还扁扁嘴,作出一副害怕的表情。 这个回答十分的语焉不详,但却孩子气十足,唐寂立时便信了。傅庚更是心疼万分,在傅珺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郑典也对傅珺的许多行径十分好奇,便挑了一个最具代表性的问道:“傅四姑娘为何要搜那女贼的身?” 身为经验丰富的刑名高手,他一眼就挑中了与傅珺的年龄、阅历以及身份最不相符的行为进行发问,傅珺在心里对这人竖了个大拇指。 而随后她就被这句问话给提醒了,忙先转身对傅庚道:“爹,您之前收起来的那些东西里,有些便是那对男女身上的,现下刚好交予唐伯伯他们。”说罢她又转向郑典,将早就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那个女贼好坏,偷了好些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说罢还恨恨地跺了跺脚。 傅珺的这个回答包括她的动作,皆是模仿的傅珈,因此看来很有几分骄蛮,倒与她的身份十分相符。郑典闻言捋了捋胡须,沉吟不语。 傅庚便吩咐行舟去取东西。不多时便将东西拿了过来,傅珺便道:“那手帕与香囊是那臭女贼的,另外那什么汗巾子、布卷儿并那个元宝,皆是那个什么钱宝的。”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走上前去,将那个素色钱袋子拿起来交给青蔓道:“这个怎么拿出来了,先收回去吧。” 青蔓也没看清那是个什么,只听傅珺说收着。便只当是傅珺之物。忙收了起来。青芜便瞧了傅珺一眼,并未说话。其他人等更是不会多问。 郑典便上前将那几样证物收了起来。这些可是关键性证物,也亏得傅四姑娘先搜罗了来。否则只怕会落入这贼人的同伙之手。 傅珺则只能说自己虽然点儿背了些,狗屎运还算不错。比如这些搜来的东西,便由那个钱宝代她背了黑锅。那个大小眼男人肯定以为是钱宝逃跑前将那个女贼身上的东西顺走了,所以才没在此事上多做追究。否则她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脱身。在这件事上,老天待她不算太薄。 唐寂便有些焦急地问傅珺道:“不知四姑娘可还记得这些个贼人的相貌?” 他此次前来最重要的目的。便是希望能从傅珺口中问出这些人的形貌,若能知道长相,搜索起来会更方便。那个画影图形的高手陆丹便是他一力主张带来的。 傅珺便点点头道:“记得。” 唐寂闻言大喜,那双不大的眼睛里迸出光亮来。忙向陆丹招了招手,又对傅珺和声道:“你且细说说那贼人的形貌,便由那位陆大人画出来。你再看着像不像。” 傅珺点头道:“是。” 那陆丹早就备好了纸笔,此时便对傅珺道:“请傅四姑娘赐教。” 傅珺闭目回忆了一会。缓缓说道:“先说那女贼,年约四十,方脸,窄额,下颌阔,双眉平,眉上有用青石黛描过的痕迹,眼距较宽,眼大珠小,下三白,眼角上挑……” 她的语速不紧不慢,说话的声音还有着孩子的软糯。然而她的描述却极是清晰,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莫名便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满座中人听着傅珺细到了微处的形貌描述,又是一片安静。那郑典看向傅珺的眼神与方才又有些不同。方才是疑问兼好奇,现在则是满眼的不敢相信。 待傅珺说了几句话后,他实在忍不住插口道:“傅四姑娘,你……如何记的如此清楚?” 其实郑典更想说的是,这位傅四姑娘不会是瞎胡说的吧? 这么小的小女孩,又才经了昨晚的惊吓,就算再如何冷静也不可能将贼人的形貌记得如此清楚。万一傅珺乱说一气或者记错了,他们的查探也是要跟着出错的。 听到郑典如此说,傅珺怔了一怔,随后便明白了过来。 也是,她一个六岁稚儿,这般空口白话恐怕没多少人会信。她抬眼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唐寂等人,见他们的面上亦多少都有些疑问的神色。 此刻傅珺正站在陆丹身边,她的身后便是那一架子的兰草。傅珺想了想,觉得有必要给这些人增加点信心。于是她蓦地便绽出一个笑来,灿然地道:“唐伯伯,两位大人,我想说一说我身后的这架子兰草。” 她这话说得突兀,唐寂等人皆愣住了。傅珺却根本没有停顿,继续笑着道:“这架兰草共有八盆,上三盆,中两盆,下三盆。我从上三盆的左首第一盆说起。这盆兰草有叶七片,两长、两中、三短。最长的一片叶片恰垂至架子的横档上,叶尖微微泛黄。花盆为白底青钧窑瓷,上镌着‘天寒翠袖薄,日暮依修竹’两句诗,字迹作深翠之色,盆底垫着素白瓷四脚碟,碟呈方形,四角上翘,碟子四边皆比花盆多出约两寸许的宽度……” 傅珺笑语嫣然,宛若与闺中好友闲话一般,带着几分天真娇憨,絮絮地说着她“超忆”中的事物。而随着傅珺的话语,唐寂等人的神色渐渐便由方才的疑问变成了惊奇,最后无一例外地转作惊艳。 莫说唐寂,便连傅庚亦皆是一脸震惊。 他从不知道,这傻丫头竟内秀若斯,记性更是好到了这般地步。说是过目不忘都有点亏,简直就是……就是…… 傅庚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家女儿这超强的记性,最后觉得似乎只有“神乎其技”四字,方可比拟一二。 傅珺方才说到一半时,那郑典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细细察看着那几盆兰草。结果他发现,傅珺所言竟是无一错漏,有些甚至直到傅珺说了他才注意到,比如那第一盆兰草最长的叶片所落的位置。 这何止是记性好,观察力亦是超绝,真真是万中无一。 待傅珺说到第二盆兰草时,唐寂已是朗声笑了出来,打断了傅珺所言,只连声道:“好,好,好,果真是琢出之女,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啊。”琢出乃是傅庚别字,唐寂如此称呼,显示出一种亲近之意。 一旁的傅庄亦不由轻叹道:“真真是过目不忘。” ☆、第091章 傅庚连忙谦辞,心情却是复杂得很,又是骄傲又是有些担心。女儿如此早慧,他这个做父亲的难免有些心忧。而后又见傅珺便立在那陆丹身旁,清亮的眸子里神采飞扬,竟与往日大不相同,傅庚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欢喜。 傅珺转首看向郑典,甜甜一笑道:“郑大人现下可信了么?” 郑典面上闪过几分尴尬,拱手道:“在下拜服。” 傅珺笑了笑,便又转向陆丹,继续描述着那女贼的形貌,在陆丹作画时,时而便说一句“低一点,偏左些”之类的话,一点点地进行修正,而那画中女人便也渐渐清晰起来。 此时堂中诸人哪还有半分怀疑,那郑典看着傅珺的眼光都有点敬畏了。心道可惜傅四姑娘是个女孩,若要是个男孩,这平南侯府只怕得出个状元爷。 傅珺自是没注意到郑典的心路历程,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郑丹的画稿上。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画像便完成了,与那女拐子倒有七、八分的相似度。傅珺对古人的白描画法原本便没抱太大希望,画到这个程度她已经很满意了。 说完了女人,傅珺又开始描述那个钱宝。开口之前她先歪头看了看傅庚,问他道:“爹爹您有多高?”目测傅庚有一米八的样子,但她不知道如何换算到古代的尺寸。 傅庚未曾说话,郑典便笑道:“依下官看,傅编修应有五尺八寸左右,四姑娘可记得那钱宝有多高?” 傅珺便在心里换算了一会,觉得算得有点头晕。于是便干脆地道:“那钱宝大约到爹爹的下巴这么高,长脸,皮肤白,眉稀,小眼,手有粗茧……”却是又将钱宝的样貌说了一遍,甚至连他衣角上沾的东西也说了。 托傅珺那超强记忆的福。她经过认真回忆。终于看清了沾在钱宝衣襟上的东西,那是一粒白色的大颗米分粒,于是她便也将之说了出来。还有他身上的膻味。傅珺也加了进去。 在傅珺的精确描述与陆丹的熟练技法之下,不过片刻,那钱宝的画像也完成了,亦是有七、八分的准。 说完了钱宝二人的样貌之后。傅珺又将其余三人的样貌皆细细描述了一番,尤其对那个阴鸷男人描述备细。将剩下的三幅画像也完成了。最后傅珺又加了一句:“那个两眼不一样大的人,应是他们的首领。” 郑典便问道:“傅四姑娘何出此言?” 傅珺便道:“那人面貌虽普通,然而眼神却很凶恶,看着就叫人害怕。且另两个人无论有何事皆先向他禀报;此外,他行事谨慎,一直藏在墙根的阴影下。不露形貌。若非凑巧放烟口,我也看不清他的样貌。”还有另外一点。这人心狠手辣,杀人灭口不带分毫犹豫。傅珺相信这人手上定有人命,只怕还不止一两件。 唐寂面露嘉许之色,道:“傅四姑娘小小年纪,见识倒多。” 傅珺含笑垂首,脑中却又想起了那个在寒风中飘散的阴冷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说话的口音,与唐寂倒有几分相似。 傅珺便抬起头来,向着唐寂道:“唐伯伯,我斗胆说一句话,还请您勿怪。” 唐寂道:“不怪不怪,你且说来。” 傅珺便道:“方才听唐伯伯说话极是耳熟,听着倒是与那贼人首领的口音有几分相似。” “哦?”郑典立刻问道,“姑娘连那人说话的口音都记得?” 傅珺点头道:“是,能记得。” 郑典不由赞叹地道:“傅四姑娘岂止过目不忘,过耳亦不会忘啊。” 傅珺低下头来装害羞,心中却有些发虚。 是,她的确是过目不忘,但仅限于被动记忆。若是现在谁拿本书让她背,她肯定得傻眼。 唐寂便道:“我祖藉四川,傅四姑娘真觉得那人与我说话相似么?” 傅珺凝眉思索了片刻,道:“那人口音是与唐伯伯相似,但却不十分像。”说到这里她便闭上眼睛,回忆着那个大小眼男人说话的声音,一面便模仿着说了出来。 傅珺不知道自己学得像还是不像,她只知道,当她睁开眼睛时,一屋子人皆面色古怪地盯着她,青蔓更是一脸忍笑的表情。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竭力模仿一个成年男子的语气说话,本已十分怪异。更兼那人口音古怪,由傅珺学来,真是十二分的滑稽。 唐寂亦是一脸古怪的表情,却点头叹道:“难为四丫头了。”却是省去了傅四姑娘的称呼,语气上与傅珺便更亲近了些。 郑典也有些挠头。这傅四姑娘学人说话的口音实在古怪得很,根本听不清出自何处,这也不好查啊。 傅珺见了众人表情,便有些气馁。她也只是记忆力好些而已,若论模仿能力只怕还是不够。 便在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陆丹蓦地轻声道:“下官听着,傅四姑娘方才说话,倒与下官家中表姑母的口音很像。” “哦,你可能确定?”唐寂站起身,抬高了声音问道。 陆丹肯定地道:“下官觉着确实很像。我那表姑母是四川乌蒙一带的。” 郑典立刻道:“四川乌蒙,倒与唐大人同出一省。” 唐寂亦道:“正是。我乃四川保宁府的,离着乌蒙那里颇远,两地方言想是颇有差异。” 郑典不由面露喜色,道:“下官立刻便禀明许大人,搜索在京的乌蒙县人。” 傅珺一听搜查范围已经定了,不由心里有些打鼓:万一她模仿有差,学错了口音,误导众人便不好了。于是便忙道:“郑大人且慢。我方才学的不一定像,万一错了,只怕耽误时间。能否请郑大人叫个乌蒙县的人来,说几句话与我听,让我再确认一次?” 唐寂一听此言有理,便道:“如此也好,四丫头想得周到。”说罢便叫陆丹速去将他表姨母请过来,陆丹忙领命去了。唐寂便也起了身,向傅庚及傅庄请辞。 他此次前来,原未抱多大期望,只是本着宁错不缺的想法,希望从傅珺这里多少获取些信息。 可万没想到,傅珺的表现竟是如此出色,不仅细述前事,更帮着画影图形,将五个贼人外貌尽皆绘出,甚至还能帮着确定贼首来历。若此案得破、稚儿得返,傅珺的功劳可是头一份儿的。 思及此,唐寂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便飞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之妻子老母,好让家人略略安心。 傅庚与傅庄皆知唐寂心思,见此间事了,便也不再留客,由傅庄送了唐寂出去。临行前,唐寂还特意对傅珺和声道:“过些时候得了空儿,便到伯伯家里去玩。” 傅珺乖巧应下了,躬送唐寂出了门。 ps:作者君回来了。谢谢thlu、6353636、帕姬里丝.鬼神的月票,终于满20票啦,今天加更一章,谢谢大家的支持哈。请大家继续这么给力下去,作者君很想经常加更的说。 ☆、第092章 不多时,那陆丹便带着表姑母到了,傅珺便与她聊了几句,最后确定那贼首正是四川乌蒙县人,郑典便亦与陆丹一同请辞。 傅庚便叫傅珺在品藻堂等他回来,随后陪着他二人出了门。 傅珺品藻堂中坐了一会,喝了几口茶,又吃了两块点心,与青蔓、青芜两个说笑了几句,心情颇为放松。 终于将所知信息全部提交给了相关部门,她也安心了。此时方才有闲情打量这间屋子。 这屋子布置得极简洁,桌椅皆是花梨木的,多饰以云纹,造型典雅。那几盆兰草秀叶舒展,姿态娴雅,观之可喜。傅珺便细细赏玩了一会。 便在此时,忽听门外脚步声响,随后重帘挑起,一个穿着灰色衣裙的女子,步态端方地走了进来。 傅珺目注来人,不由挑了挑眉:居然是她! 这女子傅珺识得,便是那天奉侯爷之命来请巧云的那个灰衣女子。当时,她身上的气度便让傅珺很是难忘。她万没想到,会在品藻堂里与她再度重逢。 那女子似是也没料到屋中有人,见到傅珺,她双眉微微一动,随后便立刻屈身向傅珺见礼道:“见过四姑娘。” 傅珺对这个女子简直是佩服至极。 方才见到傅珺一行人,她明明十分惊讶。可是,她的面部表情、肢体动作却几乎没什么变化,只双眉微动了动。这种强大的自控力,傅珺自忖是没有的。 “快快请起。”傅珺忙道。她知道这女子身份不一般,便微侧了身子只受了半礼, 那女子起身后便淡然地站在那里,垂首敛息。毫不起眼,若不是傅珺正看着她,会以为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傅珺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问道:“敢问这位嫂子如何称呼?” “回姑娘的话,我娘家姓许。”那女子恭声道。 傅珺注意到,她自称“我”而非“婢子”之类,便知她并非府中奴仆。对她的态度便更不敢随意了。微笑道:“爹方才出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许娘子若有事还请自便。” 许娘子便躬了躬身,提步走到几盆兰草前。从袖中拿出一只竹剪刀来,细细地检视那兰草一番,修掉了一片叶子。随后便走到雕了空心十字纹的檀木敞架前,从上取下一只定窑梅纹小瓷壶来。向那几盆兰草里浇了些水,最后又拿了一方干净的细棉布手巾。将兰草的叶子全部擦拭了一遍。 在做这些事时,许娘子始终不出一声,对傅珺更是看也未看一眼。这般行径,常人做来只怕会显得无礼。可偏偏这许娘子举手投足间。从容自在却又不显突兀。即便是背对着人,那姿态里亦有一种礼仪在。 傅珺两辈子加起来也算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似许娘子这般的人物。细想起来。傅珺对她的评价只有二字:得体。这种由内而外,几乎要透进骨子里的得体。让人舒服却又有距离感的行为模式,傅珺看得几乎入了迷。 此刻的傅庚自是不知,他家女儿在品藻堂看个女人看得入了迷。方才送走了郑典等人之后,他便去外书房与侯爷说话,说的是昨晚的事情,傅庄亦在座。 侯爷负手站着,沉声问道:“你说康保义跑了?” “是,昨晚带人去他家时,人已经不在了,细软亦皆不在。”傅庄低声道。 傅庚眼中的戾气一闪而过,“砰”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那桌上的物件儿晃了两晃。他冷冷地道:“我倒要看看这厮能跑去哪里。” 侯爷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傅庄道:“查出了些什么?” 傅庄便道:“昨儿连夜提了所有跟出门的下人来审,俱都说,当时指派给三房的是石嫂子、丁妈妈与小桩儿。众人出府不久,那康保义突然来了,叫走了丁妈妈与小桩儿,说有旁的差事,另带了二人来替换。经查那二人便是跑了的那贼婆子与贼小子。” “那丁妈妈与小桩儿怎么说的?”傅庚便问道。 傅庄道:“他二人说辞倒是一致,皆说康保义予了他们几百钱,支他们去买香烛,说是府里等急用。” 傅庚便冷声道:“这贼子倒狡猾,怕这两个提前回府叫人起疑,索性支了他们四处逛去。” 傅庄便道:“正是这话。那丁妈妈便借空儿回了趟家,小桩儿倒去买了香烛,只那路上人多,耽搁了许多时候。” 傅庚又道:“我叫人去查了那康保义,倒查出件事来。”说罢他又是冷笑了一声,恨恨地道:“那康保义/性/最好赌,时常出入各大赌坊。半年前,他欠下了大笔赌债,后不知怎样竟还清了,出手还十分豪阔,逢人便说与人合伙贩货发了一注财。曾有人见他跟个叫汪贵的地痞过从甚密。” “那汪贵呢?可查出此人不曾?”侯爷便问道。 傅庚沉着脸道:“早跑得没影了。这人原是个波皮无赖,又无家室,往来人等三教九流,查起来十分棘手。” 侯爷听了,沉吟不语。 旁边的傅庄一直面色阴沉,攥着眉心不说话。 那康保义原是前院的三管事,平素为人谨慎、极少言语,任谁也想不到他竟嗜赌成性。说起来,他能够提到管事一职上,还与张氏有些关系。 张氏之所以提拔康保义,是看在他既不投靠侯夫人,亦与其他几房无甚关系的份上,方才将他提了上来。按说前院之事张氏是插不上手的,她是借了傅庄之力做成此事,傅庄亦是知晓的。 本以为可以慢慢将之收为己用,却不想被康保义这条毒蛇反咬了一口,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来。只要一想到昨晚之事,几乎桩桩件件都着落在长房身上,傅庄便觉得遍体生寒,那眸中的冷意便越发地重了。 平南侯负手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沉声道:“再继续查。我平南侯府绝不能平白叫人算计了去。” 傅庚静了静,方淡淡地应了声“是”,随后便向侯爷躬了躬身,又对傅庄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外书房。 外面的天空依旧阴沉,云层比方才更厚了些,远远看去,那铅色的云朵便像是压在平南侯府的上空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傅庚呼出胸中一口浊气,面上浮出个冷笑来,回首望了外书房一眼,便踏上了前湖旁边的一条甬路。 这条甬路就着那一面湖水,蜿蜒着伸向前方,似凭空里抛出的一带匹练。傅庚负着手,独自一人缓步前行。四下无声,连风声亦就此停息了下来,满世界的寂静。 ps:晚上来有一章,请大家不要走开哦。顺便再弱弱地上来求个月票,鞠躬感谢朋友们的支持。 ☆、第093章(20月票加更) 行不多久,傅庚的脸上忽地落下一粒冰凉。 他仰首看去,却见铅色的天空下,一粒粒细白的雪粒迎面而来,在这静默的世界中,扑天盖地、倾泻如雨,不过片时,便将面前的甬路铺成了灰白色。他的袍袖上也渐渐沾染上了几痕白霜。 此时的傅珺,亦在品藻堂的廊下立着看雪。 菲薄的雪色铺散在干枯的草地上,将天与地覆成了一羽白纱。空气里带着几分湿/意,没有风来吹动雪片,那雪便静静地落着,若细细听去,便能听到细微的“簌簌”之声。 傅珺伸出一只手,雪粒划过指间,带着些微的凉意。她抬头望去,远远地,只见一抹玄色的身影踏雪而来,衣袂飘飘,俊美如谪仙,却不是傅庚又是谁? 傅珺便上前两步,含笑道:“爹怎么这时候才回,叫我好等。” 傅庚加快脚步走过去,牵了傅珺的手温声道:“外头冷,何不在屋里待着?” 傅珺糯声道:“爹久去不归,便出来侯一侯,顺道看看雪景。” 傅庚不由笑了起来,打趣道:“等爹是假,想要玩雪才是真吧?” 傅珺摇头道:“雪么看看就好,玩则不必了,冻手呢。” 傅四姑娘这个回答尽显懒惰本色,傅庚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向女儿的头顶摩挲了两下道:“怪道棠姐儿又胖了些,便是不爱动的缘故。” 傅珺被说得老脸一红,立马不说话了。傅庚便笑着摇摇她的手,父女两个转向了旁边的抄手游廊。 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时而便有雪片扑进廊下,盘旋着落在地面。化作透明的水滴。 傅庚牵着傅珺静静地走了一会,蓦地轻声问道:“棠姐儿,你实话说予爹,你那件粗布衣服上的血是从哪来的?” 这个问题他一直存在心中,直到此刻方才问了出来。 傅珺闻言微微一愣,随后便想起来,用砖块砸晕钱宝二人时。那钱宝的后脑被她砸出血来。很可能便溅到了她的衣襟上。当时天色太黑,她又急着逃跑,便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傅庚应该是在收拾她的衣物时发现的。 想到这里。傅珺不由心下惴惴,她抬起头,恰好迎上傅庚满含担忧的视线。她不由一怔,旋即心头微热。 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眼前这人是她的父亲。是她最该相信的至亲之人。就算是为着这份关切,她也不该再继续隐瞒。 于是傅珺便将拍砖的事情轻声说了。最后诚恳认错道:“女儿自知此举莽撞,弄个不好便有危险。但彼时情景却不得不如此施为。女儿人小力微,若不将那二贼制住了,只怕后来藏身便没那么容易。” 当时的情况的确如此。于傅珺而言。晕死的贼子才是好贼子,才能让她有余裕去布下疑阵,混淆敌方视线。 听了傅珺的解释。傅庚未曾说话,只牵着傅珺的手又握紧了些。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将他心中的担忧驱散一般。过了好一会,他蓦地停住脚步,蹲下来将傅珺的身子扳正,凝视着眼前的女儿,那双熬红了的眼睛里,涌动着深深的内疚之色。 “棠姐儿可怨爹爹?”傅庚声音低低地问道。 “为何要怨爹爹?”傅珺奇怪地道,转念一想,以为傅庚指的是昨晚没陪着一起看灯的事,便笑道:“爹爹奉旨进宫,此乃正事,女儿怎么会怪爹爹呢?” 傅庚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凝视着傅珺,眼眶红得厉害,却没再说话,只在傅珺的发顶用力地抚了两下。 见傅庚面色沉重,那眼中的内疚之色/浓得傅珺都有点不忍,她犹豫片刻,便佯作恼怒地道:“爹爹坏,又来拍人家的头,变笨了怎么办哪。”说罢还跺了跺脚,依旧是模仿傅珈撒娇时的表现。 傅庚不意女儿此刻突然大发娇嗔,不由便愣住了。傅珺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嘻笑道:“我也拍爹爹两下”说着便顺手在傅庚那颗俊美的头上拍了两下,拍完了往前跑开两步,两只肥爪子举得高高的,护在头顶上。 傅庚怔了一怔,随后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跟在后头的青蔓亦是“咕”地一笑。青芜便狠狠掐了她一把,掐得她又“哎哟”了一声,忙低头不敢说话了。 傅珺便歪头看了看青蔓,笑着道:“爹,我要好好地赏青蔓呢,她串的珠子可派了大用场,爹说赏什么好呢?” 傅庚便上前拉了傅珺,温声道:“想要赏什么你便赏吧,只别乱跑,当心栽了跟头。” 傅珺便又絮絮地唠叨了好一阵,赏这样赏那样地说了半天,还征求傅庚的意见,好容易方将傅庚的情绪扭转了过来,父女两个自回了秋夕居不提。 金陵城的这一场雪来得无声无息,势头却极猛,直下了一天一夜还没完,到次日午时,雪粒子仍在飘飘洒洒地往下落,秋夕居的庭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能没进人的小腿去。 涉江与回雪依旧被关在柴房里。因着雪大,侯夫人暂时还未处置她们。傅珺便寻了个空儿,带着双青去看了她们一趟。 那柴房在宅子西北角的偏院儿里,由两个妈妈看守着。傅珺过去的时候,给那两个妈妈各送了一匣子热点心,还带了半瓯酒。那两个妈妈便也睁一只闭一只眼,跑去小门房烤火吃酒去了。 涉江与回雪一回府便被关了起来,倒未曾挨打。那柴房虽脏乱些,也不算太冷。傅珺看她二人形容尚可,环境亦不算差,便先放下半颗心来,只叫青芜将一床被子从窗户里递了进去,还有一篮子热饭菜也一并给了她们。涉江与回雪见了,俱都哭了起来。 自被关之后,她们便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灯会那天发生的事情,责任全系在她二人身上,无论姑娘有事无事,她们必不能留在傅珺身边。重则死,轻则逐,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后她们听看管的婆子说,四姑娘找回来了,当即两个人便大哭了一场,一是庆幸傅珺终于无事,二是知道她们的命算是保住了。然而,也只是保住性命而已,想要再回秋夕居,只怕是不能够的了。 可她们万没想到,傅珺回府之后,竟这么快便亲来看望,又送衣送食、嘘寒问暖的,两个丫头当时便哭得泣不成声,只觉得姑娘便叫她们立时去死,她们也不会有一丝犹豫。 ☆、第094章 傅珺毕竟是偷着来的,并不敢耽搁太长时间,又安慰了涉江与回雪两句便自去了,同时约束双青,此事不可报予王氏知晓。只因王氏曾说过,这两个丫鬟不必管了,但凭侯夫人处置便是。 但傅珺却知道,当日之事乃是人为,便那天是沈妈妈陪着也断躲不开的。而正因为涉江与回雪在场,她们的清白便也被证明了。因此她不仅要去看望她们,若有机会还要救她们出来。比起其她人来,这两个明显用来背黑锅的人,倒是更值得信任。 王氏对此只作不知,私下里却对沈妈妈道:“此事之后,这俩丫头对棠姐儿敢不效死尔?”沈妈妈点头称是。 王氏对上元节灯会一事所知并不全,只知道傅珺走丢了,又被找了回来,另府中跑了两个奴婢,仅此而已。 以王氏的聪明,自是知道这父女二人定是瞒了好些事情。只是她自晕倒之后,精神便有些不济,许多事情顾不过来,更何况沈妈妈宁肯不叫她劳神,只一力劝她作养身子,好好诞下子嗣。 王氏亦知晓子嗣的重要性,便也只得捺下性子来静养着,凡事不管,只每日拘着傅珺不许出门,将这个女儿看得比那眼珠子还重。 一晃眼间,近半个月的时间便过去了。 傅庚最近十分忙碌,每天天不亮便去上朝,往往要忙到晚间方回,整日里来去匆匆的。 傅珺倒是一直想了解案件的调查情况,每每也想问傅庚。只是王氏最近时常在侧,让她找不到机会问,生恐问得多了,王氏又要多思多虑。便只得强自忍着,每日里只陪着王氏,做些闲事消磨时光。 王氏的身子已经大好了,那下红之症早在鲁医正妙手之下止住了。鲁医正便叮嘱王氏,叫她无事便多出屋子走走,于往后生育有利。傅珺便每日陪着王氏散步,也不出院子。便在秋夕居里沿着回廊走上一圈。走到东角花坛那里便折回来,却是既稳妥又好散心的法子。 这一日,傅珺与王氏散步归来。正在看新来的衣裳料子,又商量着开春打些新的头面,忽有小丫头来报,说是前头谢阁老家里来了人。先去了荣萱堂拜望,过一会子便要过来探望王氏。 王氏一听这话。便叫兰泽等人将衣裳料子先收了起来,又命怀素帮着傅珺换衣裳,她自己亦在沈妈妈的服侍下,换了一身品蓝色织回纹遍地锦通袖袄儿。头发也重新梳过了。母女二人方收拾妥当,便听帘外小丫头禀:“于妈妈来了。” 沈妈妈当先便迎了出去,亲手打起锦帘。将于妈妈并一位穿着茧色绸袄儿的妈妈让了进来。 那位妈妈一见王氏,立刻上前见礼道:“见过傅三太太。” 王氏忙叫小丫头给端了锦凳出来。让那妈妈坐,于妈妈便笑着对王氏道:“三太太,这位是谢阁老家里的蔡妈妈,谢太太使她来看望您的。” 王氏便笑道:“劳妈妈跑这一趟,这大冷的天儿,可辛苦了。” 蔡妈妈忙道:“傅三太太折煞老奴了。”说罢便取出个拜匣来,躬身道:“我们太太叫将这个交予您。” 王氏便示意怀素收了匣子,一旁的于妈妈见状,知道她们这是有话说,便对沈妈妈笑道:“行了,人我也带到了,听说老姐姐这里有好茶,少不得我要叨扰一碗。” 沈妈妈便笑道:“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已经叫小丫头沏好了,且随我来吧。”说完便引着于妈妈去了旁边的耳房里自去吃茶不提。 这里蔡妈妈便斜签着身子坐在锦凳上,王氏与她絮絮地说着话。 “你们太太身子可好?姑娘可好?家里人可都好?”王氏便问道。 蔡妈妈便笑道:“家里人皆好,劳傅三太太动问。”说罢又端详了傅珺一回,笑着赞道:“四姑娘生得真真是好,像那白玉做的人儿似的,怪道我们姑娘整天念叨着。” 傅珺闻言抖了抖。她不可想整天被谢亭记挂着,那可不是啥好事儿。 王氏便笑道:“你们家姑娘才叫好哪,嘴巴又甜,又会说话。等天暖了便叫她来玩。” 蔡妈妈便笑道:“可不是,虽说已将开春,天儿也还是冷着,我们太太也不准姑娘往外出。” 王氏亦道:“正是呢,我也不敢叫棠姐儿出门了。这近来外头也不太平。” 蔡妈妈便点头道:“太太这话说得很是。我们太太也是知道了前头的事情,担心得不得了,这才使了老奴过来看看。好在三太太阖家安康,等老奴回去禀了我们太太,也好安心。” 王氏便感激地道:“替我多多上复你们太太,只说我们都好,待我身子好些了便去看她。” 蔡妈妈忙应了。两个人又说了些闲话,那蔡妈妈见王氏略有疲色,便将谢太太送的几样礼留了下来,王氏又安排了几样回礼,蔡妈妈这才告退。 待于妈妈陪着蔡妈妈走了之后,王氏便叫怀素将拜匣拿了过来,里头是一封信,却是谢太太写给她的。王氏一面看信,一面便对沈妈妈叹道:“素昔我只当与晓表姐再无往来的,没想到却在京里又遇见了,真真是造化。” 沈妈妈亦是面带喜色地道:“这可是好事。太太在京里身单力孤的,有个亲人也好有个依靠。” 王氏便道:“能续上这头亲戚便已经很好了,旁的目下说还早着些儿。” 沈妈妈笑道:“目下是早着,这不是已经有信来了么。太太过会子再回封信过去。这一来一往的,可不就亲近起来了?” 王氏点头不语。沈妈妈便又道:“也难怪谢太太担心,近来这外头确实不太平,时气也不好。听人说抚远侯府还有人染了疫症呢。” “哦,竟有此事?”王氏不由放下信问道。傅珺也竖起了耳朵。 沈妈妈便道:“我也是前儿听钱妈妈说了一嘴,说是那府里跟着他们二姑娘的一个丫鬟染时疫去了,另有几个人也被染上了,前后死了好几个人呢。您说说,这可不是时气不好么?” 王氏听了这话,便想起傅珺走失的事情来,一把便将傅珺搂了过来,连声道:“阿弥陀佛,还好我们棠姐儿没事。”说着又将傅珺搂得更紧了些,一脸的心有余悸。 傅珺忙安慰她道:“娘放心,我以后再不出门儿了,就在家陪着娘,等娘给我生个小/弟/弟出来。” 沈妈妈便抚掌笑道:“哎哟哟,姑娘这说得很是,太太这一胎啊,定能一举得男。” 一时间,几个人便又说起王氏安胎的事情来,却将前事岔了开去。 ps:谢谢mm123童鞋的月票。请原谅作者君的延时反应吧,因为写文断网,所以回复会很没规律,请大家见谅。顺便再来求个票,作者君好想40票再加更来着。 ☆、第095章 谢太太派人探望王氏一事,很快便在侯府里传开了。 傅珺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想的,只知道当天下午,傅瑶便登门拜访,不仅送了傅珺爱吃的果子来,还哭着跟傅珺道恼,自责那天不曾好好陪着傅珺,致令她走失。 傅珺便顺着她的话道:“原不是三姐姐的错儿,是我自己贪玩看岔了道儿,所幸没走多远便碰见了爹爹。” 傅珺说的是侯爷亲定下的说辞,她被拐一事被严令封口,因而除傅庄、傅庚兄弟并侯爷外,此事便只那天来的靖南伯等人知晓。外头的人皆以为那天傅珺是走丢了。 傅瑶便又自责了几句,向傅珺赔了罪,又留下了几部新书予她解闷,这才去了。 她前脚才走,崔氏与张氏便接连派了丫鬟前来问侯王氏与傅珺,送了好些衣料玩器等等。 第二天一早,傅珈与傅珍也联袂而来,随后傅珺的几个哥哥弟弟也来探望了一回,又有侯夫人着人送东西过来,一时间,冷清许久的秋夕居又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傅珺对这些迎来送往既不欢迎、亦不排斥。于她而言,这就像一份工作,她是按着职场的那一套来应对的,说话行事比以往更多了三分谨慎。 原以为这热闹不会维持多久,谁想,却偏有人要来凑这个热闹,且这凑热闹的人来头还极大,竟连侯爷并侯夫人皆惊动了。 这来凑热闹的不是旁人,却是宫里的太后娘娘。 便在傅瑶来访的第二日下晌,傅庚忽然提前回府,一进秋夕居便道:“宫里马上要来人宣棠姐儿进宫,你们快快准备准备。一会去前头听旨。” 王氏最近是被吓怕了,闻言便白了脸儿,颤声道:“宫里来人叫棠姐儿?是出了什么事不成?棠姐儿还是个孩子呢,叫她进宫做什么去?” 傅珺也睁大了眼睛,心中生出几分警惕。在她前世读过的所有宅斗小说中,举凡进宫,一准儿没好事。落个水啊、罚个跪啊、挨个巴掌啊。那都是小意思。没准还能碰上个刺客之类的。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她已经够点儿背的了,难道这还没完么?这进宫又是唱的哪一出? 见王氏面白如纸、神情惶急,傅庚十分心疼。上前几步轻轻拉过王氏的手,柔声安慰她道:“你莫慌,且听我说。是太后娘娘要见棠姐儿来着。不知娘娘打从哪里打听到了棠姐儿,只说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想要找过去说个话儿。” 王氏高高悬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却犹自不信。问道:“真是这样么?你莫要哄我,过会子我可是要跟着过去的。” 傅庚便笑道:“你不说也要叫你的,一家子都得去领旨。快些换了衣裳,那传旨的宫人稍后便到。圣上叫我先回来知会一声。” 王氏忙叫沈妈妈准备衣裳,又拉了傅珺过来,将她身上的衣裳端详了一会。心中依旧还是放不下,便搂过傅珺。蹙眉对傅庚道:“我还是担心,你也知道去年秋天赏花宴那件事,那宫里……棠姐儿还这么小,前些时候儿才出了事,我真是……真是放心不下。”说着她的眼圈儿便红了,搂着傅珺的双臂又紧了紧。 傅珺轻轻地抬起手,在王氏的背后抚了两下,糯声道:“娘别担心,棠姐儿定不会有事的。爹肯定都安排好啦。” 傅庚亦温声道:“此次乃是圣上口谕,又有太后娘娘的懿旨,那起子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上头动手脚。” 王氏便叹了口气,将女儿又搂紧了些,道:“但愿如此。” 因时间紧迫,王氏便再是担心,也不得不强按着心头的不安,替傅珺换了身见客的衣裳,王氏自己亦换了新衣,收拾妥当后,一家三口带着仆从,乘了软轿前往藏微楼。 藏微楼位于平南侯府正门中轴线上,飞檐雕柱,建造得十分庄严,乃是专用来接请圣旨、迎接贵宾之所。 此刻,藏微楼的明间里已经站了一屋子的人。侯爷与侯夫人等有官职品级的,自是穿着品级服饰。余者亦是个个一身簇新,穿得比过年亦不差。傅珈还将侯夫人之前赏的镶红宝绞丝双蝶金钗也戴上了,打扮得十分华丽。傅瑶则是戴着过年时傅庭才给的金锁,傅珍还抹了些胭脂,看着倒比往常多了几分精神。 平南侯府已经许久不曾迎过圣旨了,傅庚又说得含糊,因此大家皆不知出了何事。此时此刻,虽是满堂的香纱馥绸、金珠玉珮,却人人面色不宁。侯夫人更是眉头深锁,满面忧色。 不多时,那传旨的太监便到了,平南侯并侯夫人打头,一屋子人皆跪在当地,听着那太监操着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的官话,四平八稳地念完了太后的懿旨,众人方才领旨谢恩。 待起身之后,众人面上的神情皆放松了一些,便有些微情绪起伏,亦隐于表面的欢容之下。侯夫人看傅珺的眼神更是慈和到了十二分,那亲善宠溺的表情直叫傅珺以为,自己那三个月的冷脸是看错了。 太后娘娘亲下懿旨,指名要见自家的姑娘,这可是长脸的事儿。甭管她老人家召见的是谁,这荣耀却是属于平南侯府的,连带着府里一众姑娘们的身价,也要跟着往上涨一涨。 如此好事,侯爷与侯夫人自是欢喜。傅庄亲手将一只精致的锦囊予了那公公,那公公用手捏了捏,便不动声色地塞进了袖中,面上的笑又浓了两分,和声道:“叫你们家四姑娘准备着,明日辰初进宫,可别误了时辰。” 侯爷与侯夫人皆恭声道:“是。”那公公便由傅庄亲自送了出去。 侯夫人便笑容满面地对傅庚道:“棠姐儿可真有福气,竟被太后娘娘惦记着,我也为你们欢喜。” 傅庚微笑着垂首道:“是母亲平素教得好。” 王氏亦笑谦道:“这是您与侯爷福气大,泽及后人,我们不过跟着享福罢了。” 侯爷与侯夫人听了这话,十分之受用。侯爷便捋着胡须对傅庚笑道:“我就说四丫头是个有福的,果然没说错吧,这福气不就来了么?” 崔氏便笑着上前道:“果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连带着我们也跟着沾光呢。只一件,现下可不是说话的时候,这宫里的礼仪,四丫头这会子也要学起来了。” 她的话提醒了侯夫人,侯夫人立刻道:“正是这话,还是你虑得是。便是现下学着,只怕也有些来不及了。”说着便微蹙眉头思索起来。 ☆、第096章 若论进宫的礼仪,侯夫人倒是可以教上一教的,只是一想到教的对象是傅珺,她的心里便百般的不舒服。然而,进宫乃是头等大事,关系着整个侯府的脸面,侯夫人便再不愿意,也不能在这上头轻忽。 想至此,侯夫人便抬起头来,打算对侯爷说起此事。没想到她还未开言,傅庚却已经冲着侯爷躬身道:“儿想向您借一人教授棠姐儿宫中礼仪之事,并明日进宫亦由此人相陪,还望父亲允准。” 傅庚清朗的声音在藏微楼里回荡着,侯爷与侯夫人同时便是一顿。 侯夫人还保持着方才抬头将言的姿势,那面色却有些僵,不自然地看了傅庚一眼。侯爷闻言却是双眉微轩,旋即又放平,眯着眼一时未语。 屋中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傅珺不由微微讶然。 傅庚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怎么侯夫人与侯爷的反应,却是如此不悦?尤其是侯爷,方才那个轩眉的微表情,是人生气或发怒前的一种反应。 难道说,傅庚的这个要求让平南侯很不开心?傅珺一面暗自揣测着,一面细细观察侯爷的微表情。 却见平南侯微眯着双眼思忖了一会,便即道:“好,我允你便是。你要借谁?” “许娘子。”傅庚立刻道。 平南侯像是早有所料,神色分毫未动,只点了点头,挥手叫了个人来低声吩咐了一句话,便站起身来道:“叫棠姐儿好生准备着,我前头还有事。”说罢便带着人大步走了出去。 傅珺看着侯爷高大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动,迟疑了一会,便也跟着出了房门。 外头的雪仍在下着,晶莹的雪片絮絮洒落,宛若一场无声而盛大的舞蹈。傅珺吸了口气,空气清润温和,带着一种雪天才有的温暖与柔滑。她凝目看去。却见平南侯的身影便在不远处。他未曾沿廊下行走,而是在这漫天的冰雪世界里大步疾行。 “祖父。”傅珺唤了一声,步下台阶急步追了过去。 侯爷闻声回身看去,却见傅珺披着小红斗蓬。摆手蹬脚,奋力踏过几乎埋过小腿的积雪,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行来,一面走一面还叫着“祖父等等我”。 平南侯一直微蹙的眉头放松了下来,面上不由自主地便带了几分笑意。负手望着那一身红衣的小人儿道:“棠姐儿跑出来做什么?找祖父有事?” “嗯,”傅珺一面用力点头,一面大口地喘着气,加紧几步奔到侯爷身前,仰起脸道:“祖父,孙女有一事相求。” 听了傅珺所言,平南侯的脸上便露出一丝兴味来,问道:“何事?” 傅珺飞快地组织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地道:“孙女想要那两个丫鬟回秋夕居。” “哦?”侯爷的双眉微挑,“你说的是那两个跟你去灯会的丫鬟?” “正是。”傅珺点头道。 侯爷便问:“为什么?” 傅珺道:“因为她们罪不致受重罚。” “哦?”侯爷笑得更加兴味了:“身为奴才却任主子走失。罪还不重么?” 傅珺闻言不由一笑,道:“祖父,孙女说句大不敬的话,便那天是爹爹亲陪着孙女,孙女只怕也还是会走失的。” 傅珺此言大有深意,侯爷的面色蓦地冷了下来,眼神变得有些莫测,看着傅珺不出声。 傅珺却展颜道:“因为孙女太想喝张子秀家的豆浆啦,一定会求了父亲过去的。此事若论有错,头一个错的便是孙女。您想呀。连爹都拦不住孙女,涉江与回雪不过是小小丫鬟,更拦不住孙女儿啦。”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松,大大的眼睛里带着孩子的天真与童稚。侯爷闻言面色稍缓了一些。 “更何况。”傅珺继续说道:“孙女以为,她们唯一的错误,便是在那天的那个时间,出现在了孙女的身边。也正因如此,孙女才信得过她们。” 说这些话时,傅珺眼中的天真与童稚尽皆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与侯爷相处极少,但对这位侯府最高领导者的喜恶,傅珺却并不陌生。一个人的微表情不仅可以表达情绪,也是其性情的一种体现。 傅珺知道,在一定条件下,平南侯喜忠直勇决之人,但这种忠直勇决又不能是愚忠愚勇;身为上位者,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若有人能小小地挑战一下他的权威,他会觉得兴味。 比如此刻,在听了傅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后,侯爷眼中的兴味便又浓了。 “你就这么信得过她们?”侯爷微笑着问道,“你就不怀疑她们与你走丢一事有关么?” “若真有关,她们还会只在柴房里关着么?”傅珺歪着脑袋反问道。 侯爷一怔,眼中渐渐露出几分讶色,凝视傅珺良久,方又问道:“为何不去向你祖母求情,却来求祖父?” 傅珺早知道他会这么问,也知道这个问题若回答不好,她的努力只怕要落空。 可是,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她之所以来求侯爷,所恃者不过是那点儿小功劳而已。比如她猜测:太后娘娘召她进宫,很可能是知道了她帮着破案的事情;而太后召见又预示着,案子很可能已经破了,孩子们被找回来了,唐寂也很可能说了她好话之类的。 当然,这些都是她倒推出来的,做不得准。但至少,太后娘娘下旨召见,这是给侯府长脸的事。她傅珺借此之功提个小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而更重要的是,侯夫人不待见傅珺。傅珺若求到侯夫人那里,就算表面上她答应了,暗中必定要做手脚。只要事情上升到侯夫人这个高度,就会演变成三房与侯夫人的对抗,最后的结果便很难说了。可是这些话,她又没办法说出口。 一时间,千言万语汇聚于心,傅珺却找不出合适的回答。她缓缓垂下头去,没说话,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侯爷看着倒乐了。 他确实喜欢聪明忠直之人。不过,凡事皆需要有个度。太过于聪明忠直了,却又不好。 他家这个小孙女倒还不错,心智胆量都不缺,却又不咄咄逼人。性情厚道,待下人宽厚,背后不论人是非。同时亦不乏耿直,不以虚假之言矫饰,不说违心之语米分饰。那一声长叹倒挺哀怨的,垮着肩膀垂头丧气的小模样又挺可怜的。 ☆、第097章 侯爷越看傅珺便越觉得这孙女有趣,不由便笑了起来,伸手向傅珺头顶拍了拍,道:“甭叹气了,祖父答应你便是。” 傅珺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侯爷,眼中满是欢悦与不敢置信。 侯爷又笑看着傅珺道:“往后也要这样才好。”说罢便转过身去,大步出了院门。 “多谢祖父。”傅珺向着侯爷的背影道,心中满是欢喜。 方才她还以为事情泡汤了呢,没成想侯爷倒同意了,真叫她喜出望外。虽然侯爷的态度有些奇怪,不过,能凭一己之力将涉江与回雪捞出来,已属万幸,旁的以后再说吧。 怀着轻松的心情,傅珺回到了廊下,一直等在廊下的青芜忙赶上前来,将傅珺身上的雪扑去,又将早就备好的绣鞋换了傅珺脚上的靴子,这才扶着她回了藏微楼正房。 此时侯夫人仍在与傅庚商议明日进宫一事,只听她淡声道:“便就今儿下晌那许娘子来教,也不知时间够不够?” 傅庚便道:“还要问过许娘子方知。方才父亲已经同意了,今儿便叫许娘子歇在客院儿里,明日也好方便行事。” 傅珺闻言,一时又想起许娘子来,心情略有点小激动。 那许娘子的一行一止,她向来是十分欣赏的。之前听闻由许娘子教授礼仪,傅珺便猜她很可能是宫里出来的。也只有皇宫禁苑里,才能教出礼仪风度如此优秀的女子。 此刻的傅珺,很有一种要与偶像相见的雀跃,便未及注意旁人的表情,更没看到侯夫人虽言语温和,可那阴毒的眼神却死死地钉在傅庚身上,像是要在他身上钻两个洞出来。 只听她笑着道:“如此便好,棠姐儿由许娘子教着,我便也放心了。果然你是个有心的孩子,便连这些人物小事亦记得清楚。连我都不记得侯爷身边还有个许娘子呢。亏你记得这样牢。” 傅庚神色不动,只恭声道:“母亲谬赞了。儿不过是见母亲年纪大了,不欲母亲操劳,这才请了许娘子来为母分忧。母亲能体谅儿的一片苦心。儿自是欢喜。” 侯夫人转眸看了傅庚一眼,蓦地笑道:“可不是,我竟忘了,三郎是个顶孝顺的孩子,心地又好。这么一说啊,”她顿了一顿,方略带哀切地道:“我倒又想起贞娘来了。她也是个心地好的,可惜福薄,唉。”说至此,侯夫人便掏出帕子来,在眼角按了按,神情颇为伤感。 傅珺发现,在听到“贞娘”这个词时,傅庚的眼睑和嘴唇同时收缩了一下。她知道傅庚这是在生气。因为侯夫人口中所说的贞娘。便是傅庚早逝的生母,平南侯曾经十分宠爱的贞姨娘。 屋中一时十分安静。此时侯夫人提起这个话头,敢接话的没几个人。 傅珺便悄悄地看了看傅庭,却见对方正看着某个方向出神,对侯夫人所言似是根本没听见。 至于傅庄就更指望不上了。他方才送那个小太监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侯夫人独自伤感了一会,最后还是于妈妈轻声劝了一句:“夫人莫要难过了。” 侯夫人便又抹抹眼角,笑着道:“瞧我,好好儿的竟说起这些来了,倒是我的不是。” 崔氏便笑着接口道:“老太太也要当心自个儿身子。多想些开心的事情才是。” 侯夫人笑道:“正是呢,咱们府里喜事连连,正该高兴。”说罢便转向王氏道:“三郎媳妇儿瞧着面色好多了,想是将养过来了。” 王氏恭谨地道:“叫老太太挂心了。” 侯夫人笑道:“子嗣乃是大事。你又时常病着,我如何能不挂心呢?”说罢眼风向傅庚那里一扫。 傅庚在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面上却很平静,恭声道:“儿子也正挂心此事。如今天气又冷,那鲁医正说不可受半点寒气,否则与胎儿无益。既是母亲也正为此忧心。儿子这便叫人回去歇着,免得动了胎气。” 说罢也不等侯夫人说话,便立刻高声吩咐道:“沈妈妈,你叫几个人速抬了软轿过来,将太太送回去。多带些人,路上千万慢着些,万不可伤了我儿子。若有那不长眼的敢有半点怠慢,立时打死。可记下了。” 傅庚疾言厉色地说完这番话,那沈妈妈忙连声应是,自去了外头叫人。 傅珺不由暗自好笑。那鲁医正说的是王氏要多走动走动,天冷也要多走走,这样有利于胎儿成长。 屋子里的气氛再度微妙起来。侯夫人目注傅庚,眸中神色喜怒难辨。其余人等又皆不说话了。 傅庚此举可谓出格,说的话也很不成体统。可谁叫人家是“探花傅三郎”呢,人家在皇帝面前也敢耍横,偏偏当今圣上还就吃他这一套。连皇帝都拿他没办法,这屋子里的人还能有什么法子? 崔氏看了看侯夫人,又看了看张氏,便站起身来笑道:“我也有些乏了呢,这天儿一冷人就犯懒,老太太便允我去您的暖阁里歪一会子吧,我可懒怠回去了。”说罢又向王氏道:“妹妹便快些回去吧,你那里离着这里远,路上可得多带两个手炉子。” 王氏含笑道:“我记下了,叫二嫂嫂费心了。” 侯夫人微微一哂,不冷不热地道:“既是如此,你们便回去吧。” 傅庚与王氏皆恭身道:“谨遵母命。” 侯夫人便像没听见似的,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一迭声地对崔氏道:“你既说乏了,便快去歇着,操那些闲心做甚。于妈妈,快扶她过去。” 于妈妈忙上前扶了崔氏的手,那边傅庭也终于醒过神来了,忙凑了过来,几个人便出了藏微楼。 傅庚与王氏对侯夫人的不理不睬毫不介意,从容地起了身,携了傅珺的手便出了明间,侯在廊下等软轿过来。 不一时,长房一家亦出来了。张氏与傅庚及王氏含笑点了点头,招呼了一声便走了。倒是傅珈,特意拉着傅珍落在最后,对傅珺笑道:“四妹妹明儿进了宫,得了见识,回来可得跟我们好好说道说道。” 傅珺笑道:“我这儿还紧张着呢,大姐姐和二姐姐别取笑我了。” 傅珍的左嘴角又抽了一下,恳切地道:“三妹妹如何这样胆小?明儿在太后娘娘跟前若还这样,旁人又会如何看我平南侯府?” 傅珺无语低头,傅珈眼珠转了转,掩唇笑道:“大姐姐果真是我们姐妹中学问最好的,说出的话便不一样,可惜明儿不是大姐姐去。” 傅珍眸中闪过一丝隐约的冷意,方要说话,却见前头馥雪回首笑道:“姑娘们快着些儿,太太叫呢。” 傅珈忙叫一旁的丫鬟道:“珮环,替我将兜帽拉好。”那叫珮环的丫头便上前将傅珈的兜帽拉了上去,又冲傅珺屈身行了一礼,那边傅珈早已拉着傅珍去了。 傅珺看了珮环一眼,只觉得这丫头十分眼熟,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不是环儿么? 自桃花钗一事之后,傅珺总没见她,听人说是挨了一顿好打,躺在床上养了好些时候。没想到重责之后,她倒升了一等丫鬟,连名字也改成了珮环,看来傅瑶对她真是十分信任。傅珺望着珮环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098章 三房的软轿不多时便到了,傅庚亲扶着王氏上了轿,一家三口回到了秋夕居。 此时,那许娘子却是早就来了,正在明间里侯着呢。见傅庚并王氏等人回来了,便上前见礼。 王氏叫忙沈妈妈将她拦住了,含笑道:“许娘子可千万莫要如此,倒叫我受不住了。若换了以往,我还要称您一声姑姑呢。咱们便免了这些吧。” 在来的路上,傅庚已将许娘子的来历说与了王氏,果然不出傅珺所料,这许娘子果系宫人出身。 据傅庚介绍,这许娘子本名慧君,曾任太后宫里的掌事宫女。因其为人行事谨慎大度,又善体人意,十分得太后欢心。 圣上原打算将她留下来,长伴太后左右。谁想那太后却是个慈心之人,不忍见她这般的青春女子在宫中耗尽年华,待许娘子到了年纪后,便亲自作主将她放出了宫外,又赏了她许多金银。 许娘子出宫后便回了家乡,很快嫁予了一位教书的先生,夫妻二人倒也恩爱。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婚后不到半年,一场急病便夺去了那教书先生的性命。她夫家人便污她克夫,又一味贪她钱财,还与她娘家人勾结起来,几次三番设计陷害,皆被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许娘子轻易识破。 见家人如此不堪,那许娘子原就是个通透的,便干脆收拾了细软,只身一人重回京城,却是寻了平南侯帮忙。 不知这许娘子与侯爷是如何结识的,此二人有旧却是实情。侯爷便请她进了府,原想聘她作女夫子的,却被她婉拒了。只答应在前院任个管事,帮着侯爷处理些事情。 因此,这许娘子在府中的地位便颇为超然,便是傅庚他们几个寻常见了,亦是依礼相见,并不敢有丝毫轻慢。 知晓了内情的王氏,自是更不敢用对待下人的态度对她。因此在见到许娘子行礼时。便无论如何也不肯受,只将她当女夫子看待。 许娘子见王氏言语和善、态度真诚,倒也没再坚持。从容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便立于一侧,静侯傅庚开言。 以傅珺看来,这许娘子简简单单的几个起身、退步、站立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一般好看,傅珺看得又有点呆了。 傅庚便笑道:“棠姐儿明日进宫。这宫规礼仪一事,还要烦许娘子多多指点。” 许娘子微微垂首道:“姑娘还小,礼仪上并不难,指点二字并不敢当。” 王氏笑道:“还是要多承您指教。” 傅珺亦上前恭声道:“请许娘子指教。” 许娘子含笑点了点头。对傅珺的态度颇为满意。 说起来,她倒并不讨厌这位四姑娘。 从第一回带巧云离开那次,她便注意到了这个眉眼漆黑的姑娘。那藏在眼中的灵慧机敏。旁人瞧不出,她却瞧得很清楚。 及至第二次在品藻堂中相见。小姑娘态度大方,面对她故意的不理会,既不曾颐指气使,又没有焦灼不安。那双凝视着她的大眼睛里,除了好奇与欣赏之外,便只剩下一片清澈。 再后来,她听侯爷说起傅珺在灯会之后帮着画影图形等事,深觉此女聪明内秀,对她的好感便又增了两分。因此,傅庚一说请她帮忙教宫规,她便同意了。若非她同意在先,傅庚是断不敢开口向侯爷借人的。 见许娘子对傅珺笑得和善,傅庚与王氏皆放了心。王氏心里甚至还有些欢喜。 能请到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导礼仪,那可是十分不易的,更何况这许娘子一看便非常人,又是在太后跟前得脸的,若能得她指点傅珺,不要多,只要有个一两年,不愁傅珺不出挑,以后挑婆家也会多个筹码。 王氏笑眯眯地望着傅珺,仿佛已经看到宝贝女儿长大了的样子,连进宫所带来的隐忧也忘了。 傅珺自是不知道王氏想了这么远,她只是恭恭敬敬地跟在许娘子身后,去了东次间,学习最基本的进宫礼仪。 说起来,傅珺要学的并不多,不过是如何走,如何站,如何跪,如何起,如何开口说话而已。 然而,光是一个走路,傅珺便已经觉得很难了。 许娘子走起路来,裙不动,身不摇,步幅间距宛若尺量,还有那面上的神情,双手摆动的角度,在在皆是恰到好处。再返观傅珺,走路还带着前世警察的风格,虽已尽量收敛,但那种现代人的步态,与淑女却是相去甚远。别说许娘子了,便傅珺自己都有点不忍看。 好在许娘子对傅珺的要求并不高。这胖胳膊小短腿儿的,能有个大概便足够了,因此教得十分轻松。傅珺也知道,就自己这点道行,这半天功夫只能囫囵学着罢了。 有事情做时,时间便过得飞快。傅珺觉得没学多久,便已到了掌灯时分。许娘子见时辰不早了,便对傅珺道:“这样便也差不离了,明日进宫我还跟着姑娘,姑娘也别太过于紧张。太后娘娘是再慈祥不过的人,姑娘见了便知。” “是。多谢许娘子。”傅珺态度恭谨地道。 许娘子微微一笑,又向旁看了一眼。青芜连忙拿着帕子走上前来,将傅珺额上的汗拭了去。 傅珺着实有些累了,方才又站又跪地忙了一大通,饶是她心性坚忍,这具身体却实在撑不住,这会子只觉得浑身酸软难当。 许娘子像是知道傅珺此刻的感受一般,声音平稳地道:“姑娘晚上叫人拿热毛巾焐一焐,再用药油搓一会子,便会好些了。” 傅珺忙谢过了她,又亲送她出了门,这才回到明间,与王氏和傅庚一同用了饭,便早早歇下了。 翌日一早,天还黑着,秋夕居里便灯明烛亮,一家三口皆起了身,洗漱完毕后,略用了几口点心,便由傅庚带着傅珺去了荣萱堂,与侯夫人汇合。因王氏并无品级,故今日是由侯夫人领傅珺进宫,傅庚亲自护送。 荣萱堂此刻亦是灯火通明,侯夫人正在梳头,在镜中瞧见傅珺走了进来,难得地对她慈和一笑,温声道:“可吃过点心了不曾?祖母这里有梅米分糕,先吃一块垫垫吧。” 傅珺便糯声道:“已经吃过点心了,多谢祖母。” 侯夫人听了便点点头,也未强求,又从镜中将傅珺由头到脚打量了一回,见她上头穿着件嫩黄色香雪纱小袄儿,下头是条浅米分色朵梅霞影纱裙子,脚上蹬着双轻茜色镶珍珠羊皮靴子,外头则是一件大红猩猩毡的小披风。 侯夫人便道:“这样儿便好,不必太过张扬。” ps:谢谢thlu、火星妞、彼岸无叶、nanhuo、mm123童鞋的月票。哦哄,已经满40票啦,今天加更。谢谢大家,虎摸你们所有人。 另外,作者君到今天才发现,《庶庶得正》居然在新书风云榜上的说,太开心太开心。正因为有了大家的鼎力支持这本书才能上榜,谢谢你们的支持,作者君已经不知道说啥好了,泪目大感谢! ☆、第099章 因屋子里暖和,傅珺的披风便没穿上身,而是由旁边跟的人抱着。侯夫人说完话后,便转过视线,向那跟着的人看了一眼,俄倾又面无表情地看回了镜中。 那跟着的人便是许娘子。 许娘子今日依旧是一身简致的打扮。外头罩着件淡灰色的长褙子,里头是绛色对襟袄儿,下头系着深灰色细绫百褶裙子。因那袄儿的对襟便衬在褙子边儿上,一抹绛色颇为馥丽,看着倒不似以往那般沉肃了。 说起来,以傅珺的审美眼光,许娘子的这身衣裙,无论款式还是颜色搭配,都比侯夫人那一身翟衣霞帔要大气得多。不过这只是现代人的想法,在古人看来,自然是侯夫人那一身又亮又闪的更加华丽。 侯夫人很快便梳好了头,又略用了些点心,跟傅珺一样,也是没敢喝水,只抿了一粒生津的糖渍果子略作润喉。因怕天冷,出门前又戴了个黑貂皮帽子,收拾停当后便与傅珺一同出了荣萱堂。 进宫可不比平常,跟的人皆是有规制的,侯夫人便按制带了于妈妈并秀云两个,加上傅珺身边的许娘子,也就三人而已。 一行人安静地出了仪门,侯夫人的马车便在门外侯着,黑漆金顶十分华丽,那金顶上雕着侯府的标志,在大红宫纱灯笼的映照下,泛出夺目的光华。 侯夫人带着傅珺上了车,其余人等则上了另一辆车,傅庚骑着马,带着侯府的几个侍卫从旁护送,不多时,两车数骑便转上了朱雀大街。 傅珺还是头一次与侯夫人单独相处,二人皆是沉默不语。 傅珺倒未觉得有什么,她巴不得侯夫人不要来搭理她才好。她在脑中温习着昨天学的那些礼仪规矩,一双眼睛则凝视着遮着锦帘的车窗。 雪已经停了,天气却并不太冷。偶尔有微风刮过锦帘,便能看见窗外的天空依旧一片漆黑。朱雀大街上空寂寥寥。唯有马蹄声响,带动车厢微微地摇晃着。 傅珺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前世她去省城参加高考时,也是在这样的凌晨时分。她独自坐上长途公交车,奔向未知的陌生的城市。 那时的她,心中有惶惑不安,亦有期盼欢喜。而此刻,她的心情却是全然的平静。连不安也没有。大约这就是所谓的没有实感吧。在傅珺与这个时代之间,横亘着数千年的时空距离,这种处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奇异感觉,傅珺相信,除了她的同道之外,无人能够体会。 “见了娘娘,只需安守礼仪,不说不该说的话,不做不该做的事,便无事了。”侯夫人淡声道。 “是。”傅珺乖巧应道。 难得这位祖母还能嘱咐她这些。估计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着平南侯府的声誉计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了约有四十多分钟的样子,便停了下来。侯夫人戴好貂皮帽子,由傅庚扶着下了车。 东边的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黎明的曙色还只是一角微光,停息在皇宫门前高大的双阙上,刻下一道模糊而又肃穆的影子。 傅珺仰起头,凝视着这庄严的建筑,心中微有些激动。 于妈妈等人皆已下了车,此时便围了上来,许娘子亦上前替傅珺的手炉里换了新碳。又将傅珺全身上下的衣物看了一遍,轻声地道:“姑娘过会子便不能坐车了,得走进去。” “嗯,我知道。”傅珺答道。昨天许娘子已经跟她说过了。便是诰命夫人进宫,亦只能靠一双脚走路。因此她早有准备,穿的是最舒服的一双靴子。 略作收拾之后,侯夫人便走到宫门前递了牌子。因此处乃是后宫,傅庚是不能进去的,傅珺便在此处与傅庚作别。跟在两个宫女身后走了进去。 在门外看那双阙时,只觉得这宫殿庄严雄浑,而走进去之后,里头却并不像傅珺想象得那样阔大,那宫道亦不算宽,估计只能容一辆规制稍小的马车通行。 傅珺跟在侯夫人身边,一面走一面打量周遭的景物。 宫道两边点着灯笼,也不知是何材质做的的,在微熹的黎明中光晕盈然,倒显得比外面更畅亮些。地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路的两旁是沙地,沙地再往后则植着几排高大的柏树,宛若卫兵一般分列两侧。 这样的树、沙与路大约绵延了近五百米,傅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皇帝的后宫么,如此无趣的庭院设计,毫无华丽可言,皇帝在这里能完成传宗接代的大事? 傅珺暗自腹诽着,却见那两个宫女向右一转,这段无趣的路终于行到了尽头。而当傅珺转过这个弯,眼前景色蓦地变了个样。 那是一片好大的庭院,院中假山重叠、楼宇隐现,早开的梅树红颜米分妆,长绿的乔木青碧如玉,不远处还有烟雾氤氲缭绕,耳中但闻泉声汩汩,宛若琴韵。那雪白的烟云袅袅升起,衬着周围树木上的残雪,有一种特别的旖旎风流。 这才是三千佳丽应该呆的地方,亦是傅珺想象中金碧辉煌的大内禁苑。 那两个宫女带着傅珺她们,自一条以彩色鹅卵石拼出的甬路横穿过整个庭院,再转过两、三道宫门,前方便豁然开朗。初升的朝阳恰在此时跃出云层,照在眼前这座宫殿的琉璃瓦上,华丽而又庄严。 带路的一个宫女轻声道:“此处便是太后娘娘所居的岁羽殿。” 岁羽,傅珺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她记得前些时候王氏教读诗经,曾有“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之句。这岁羽便是拆分“翙”字而来,太后娘娘居于此处,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娘娘尚未起,夫人请随我来。”另一个宫女恭声道。 侯夫人点了点头,跟在那宫女身后转向左首,穿过一小片竹林,便行至了一处偏殿。那宫女微微屈膝,无声地退了出去。不多时,便见一位穿着绛色宫装,发上戴着小巧翅冠的女子,带着两个小宫女走了过来,一见侯夫人便行礼道:“见过傅夫人。” 侯夫人忙扶起她道:“宋姑姑请起。” 那女子便就着她的手起了身,含笑道:“夫人唤我宝楼便是。” 侯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道:“还未恭喜你升任掌事呢,称一声姑姑可不是该当的?” 宋宝楼笑道:“夫人便会打趣我。” 说罢便叫那两个小宫女端上茶点,又客气地道:“娘娘已经起了,夫人且等一等。天气寒冷,夫人和四姑娘这一路想是乏了,先坐着歇歇,喝口茶。” ☆、第100章(40月票加更) 侯夫人确实走得有些乏了,闻言便告了座,捧起茶杯来暖手。傅珺亦向旁坐在了张绣墩子上,向那宋宝楼打量了一眼。 这宋宝楼年纪约摸有三十四、五的样子,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眉眼清秀,两颊微有几粒雀斑,说起话来腮边含笑、眼角生春,一看就颇为可亲。 只见她眼风往旁一扫,便向侍立一旁的许娘子招手道:“慧君,你怎么不过来?多时不见,你倒越发精神了。” 许娘子便上前要蹲身,宋宝楼伸手拦住了,嗔她道:“跟我还这样见外。” 许娘子笑道:“今时不同往日,礼不可废。”说罢依旧蹲身行了礼,这才上前与之厮见。 宋宝楼便嗔道:“太见外了,我要恼了。”说着又轻打了许娘子的手一下,言语间轻颦浅笑,倒有着少女的清真样儿。 许娘子论年纪比宋宝楼更少,然言行作派却是端然宁和,看着倒像是比宋宝楼还大似的。而再看宋宝楼对许娘子的态度,虽亲热却绝不轻慢,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言语中亲切里带着敬重,礼数十分周全。 傅珺见了,不由暗暗点头:平南侯着实有本事,许娘子这尊大神,也难为他怎么结识的。只看这宋宝楼的态度,便能想见太后对许娘子的倚重。人都离了宫,那宫里掌事的姑姑还如此巴结,可见许娘子当年的受宠程度。 傅珺端着茶盅,坐在一张小绣墩上看着许娘子与宋宝楼说话,倒也未去打量周遭的景物。总归这皇宫里的一应物件,她识得的既少,其中的规矩讲究又不大懂。比起那些死物来,她觉得观察活人更有趣些。 傅珺这一等,便等了又是近四十分钟。期间宋宝楼与许娘子说了几句话便去了,留下两个小宫女来听使唤。许娘子便凑到傅珺跟前,与她轻声说了些觐见时的注意事项。 侯夫人一直静静坐着,并未加入许娘子与傅珺的谈话中。傅珺暗自观察之下,倒对侯夫人又有了新的认识。单看她等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依旧神态安详、举止稳重。便可知侯夫人的养气功夫亦是上好的。 在府里时大约是因着环境宽松,侯夫人并未加收敛,才会给了傅珺一种错觉。以为古代贵妇不过如此。如今看来,还是她眼界浅,把人想得太简单了。 傅珺一面听许娘子说话,一面胡乱想着。忽见那宋宝楼从外头走了进来,含笑对侯夫人道:“娘娘宣夫人觐见。” 侯夫人忙肃容起了身。整了整身上衣襟,又十分慈爱地替傅珺理了理发鬓,便携了她的手,向宋宝楼笑道:“有劳姑姑了。” 宋宝楼一笑。转身往前引路,傅珺便与侯夫人一同随她走进了岁羽殿正殿。 走过铺着红毡的石阶,跨过高高的雕着彩凤的门槛。一重门过去,又是一重门。傅珺双目微垂。并看不到殿中布置,只觉得眼前的锦裀彩绣斑斓,眼角的余光亦只觉灼灼耀眼,这满殿里竟全是以锦绣铺成的,连柱子上也包着锦缎。 另有那门边柱前的一应陈设器物等等,虽不能窥及全貌,仅从局部亦可见描金镶钿、宝光烁亮,其富丽可想而知。这让傅珺有一种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感觉。饶是她有着两世人生,亦从未亲睹这般奢华景象。 这宫殿装饰之华丽繁复,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所有认知。而当她的双足踏上一方雪白的地毯时,腿脚便开始有些发软了。 这倒不是傅珺为眼前富贵所慑,而是因为,她是真的腿软。 方才那偏殿里可并不暖和,她又一直坐了四十分钟没动,腿脚都快僵了,这具六岁的小身体自是有些吃不住的。前面那段路还好,直到踏上这方雪绒覆足、洁白如云的羊毛毯时,那又软又厚的脚感,让傅珺小盆友走起来颇为吃力。 眼见前头的侯夫人便将行礼,傅珺忙赶前了两步预备跪下。 谁想,便是往前赶的这两步,她那两条小短腿就有些捣腾不过来了。左脚迈了出去,右脚却踩住了裙角,一抬步身子便往旁歪了歪,眼见着便要摔倒。 所幸傅珺反应快,本能地伸平双臂扑腾了两下,好容易找到了平衡点,许娘子又从旁轻托了一下,她这才得以站直了身子,后背已经惊出了半身冷汗。 “噗哧”,一声柔美的轻笑从前方传了过来。 侯夫人往傅珺这边瞥了一眼,虽神色未动,但那微眯的眼角却流露出了她此时的心情。 傅珺知道,她这是又被祖母嫌弃了。 不过她并不在意。 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做到她这样不错了,换了傅珈只怕这会子早哭了出来。侯夫人不过是本来就讨厌她而已,傅珺就算一点错儿不出,侯夫人看她的眼神也不会变。 傅珺面不改色,从从容容地跟在侯夫人身后跪了下来,在司仪女官的那一句“叩”字中,准备行礼觐见。 谁想她们方一跪下,便听那个柔美的声音笑着道:“得啦都免了吧。” 旁边的司仪女官便又道了一声“起”,侯夫人与傅珺双双起了身,依旧垂首躬立着,静侯太后娘娘发话。 那柔美的声音便道:“这便是你们家四丫头?上前来我瞧瞧。” 侯夫人应了声是,携了傅珺的手踏过雪白的绒毯,踏上绣了九凤的红毡,再向前行了十余步便停了下来,那柔美的声音便道:“抬起头来。” 侯夫人轻推了傅珺一把,傅珺依言抬起头来,目光向下三十度,看着前头那件玄色翟衣上绣着的五彩金凤,感觉到一道视线静静地凝在了脸上,过了一会方听那柔美的声音道:“嗯,是个乖巧的孩子。” 侯夫人忙恭声道:“孩子还小,让娘娘见笑了。”这是委婉地就刚才之事道歉加解释。 太后笑道:“可正是呢,你们家四姑娘倒叫哀家开心了一回。”言语间对傅珺方才的失仪不仅不怪,还有欢喜之意,又笑道:“给夫人挪个座儿吧。” “是。”一旁的宫人应道,便有人上前领着侯夫人坐到了一旁的紫檀木镶螺钿金漆圆背交椅上。傅珺未得指示,不敢轻易就座,只站在原地未动。 ps:加更一章送上,谢谢大家的支持,祝大家看得开心哈! ☆、第101章 待侯夫人坐定之后,太后娘娘便道:“宝楼啊,去把傅四姑娘领到哀家座儿前来。” 侍立一旁的宋宝楼躬身应声是,上前去搀着傅珺的一只手,领着她一直行到太后的宝座前,这才退了下去。 一靠近宝座,傅珺的鼻端便闻到一股极淡的香气,清幽蕴藉,缭绕不去。 从傅珺所处的位置看去,地屏宝座上雕着的灵芝鸾凤纹清晰可见,还有那端坐在宝座上的人,满头钗簪投射下的灿亮光影,便在眼前晃动。那玄色翟衣的布料里还缠着极细的金线,在一旁宫灯的照耀下,每一个起伏都像是一波暗金色的海浪。 此刻的傅珺反倒毫无紧张感,心情十分平静。淡定地看着一只又润又白、保养得极好的手伸到眼前,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耳边依旧是太后柔美的声音道:“让哀家细瞧瞧。” 傅珺抬起眼眸,目光向上一扫,只觉得一阵光晕盈面,眼前笑靥宛若春时花盛。她谨记许娘子的教诲,不敢多看,很快便垂下眼眸,只在心中暗叹:好个美人儿。 太后娘娘又是“噗哧”一笑,对侯夫人道:“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侯夫人逊谢道:“娘娘谬赞。这孩子素昔便不爱说话,而今为娘娘的绝世容光所摄,便更不会说话了。” 太后笑道:“哟,夫人这话说得真好,哀家便受着了。”又向旁立的宫人道:“你们也都记着,这话到了哀家八十岁的时候,也得常常说着才是。” 侯夫人与几个大宫女便皆笑了起来,宋宝楼便道:“娘娘便到了千岁千千岁,亦常是这般美丽的。” 太后便啐她道:“便你会说这些话儿捧得我。”众人便又是一阵笑。 便在此时。忽有女官来报:“启禀娘娘,太子妃娘娘求见。” 太后便住了笑声,端声道:“宣。” 女官便向外道了一声“宣”。 一时间,岁羽殿中笑声皆息,只听到那“宣”声向外递传而去,随后便见太子妃卢菀盛妆款步,带着几个宫女走了进来。 傅珺见此阵仗。早知机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许娘子不知何时也到了她身边。扶着她转到了一旁的座椅边站着,侯夫人也已起了身。 卢菀进得殿中便欲上前见礼,太后挥手笑道:“免了吧。快坐着。” 宫人便领着卢菀坐在了右首头一个的座椅上,一旁的侯夫人便领着傅珺上前见礼,卢菀叫人拦住了,笑道:“平南侯夫人多日不见。看着倒精神。”对傅珺却是一句未提。 傅珺知道自家娘亲跟太子妃的过节,心中暗暗叫苦。 还好现在是在太后宫里。太子妃应该还做不出什么来。可是,这宫里能大过太子妃的人可不多,一时间,傅珺为自己的前途深深地忧虑起来。 卢菀坐定之后。便笑着向上言道:“好些日子没来看望皇祖母了,心中甚是挂念,您身子可好?” 太后便将那只暗金浮动的衣袖挥了挥。笑道:“哀家身子倒好。便只一样,你这一来。哀家又生生地老了一辈儿。” 卢菀掩唇轻笑道:“皇祖母年轻着呢,哪里老了?” 太后便佯嗔道:“你这一声祖母叫出来,哀家可不就老了么?” 这话一出,众人皆笑了起来,太子妃便佯做委屈地道:“皇祖母这是多嫌着我呢,我这刚一来便要赶我走。” 太后似是被哄得很开心,笑着道:“哎哟,瞧这可怜见儿的,说得哀家心都软了。罢了,哀家今儿便如你的愿,留你在岁羽殿待上一天。怕只怕哀家真留下你来,哀家那乖皇孙便又要来哀家面前歪缠着叫放人呢。” 此言一出,卢菀的面上便染了红云,含羞道:“皇祖母又来打趣人了。”言语间似有甜意,看起来与太子应是十分恩爱。众人便在一旁陪笑,对这皇室中的口角玩笑,并无一人敢多嘴插言。 眼见着太后与卢菀说笑了好一会,那卢菀才终于扯上正题,笑着道:“殿下前些时候寻了张养颜古方儿,今儿正好呈予皇祖母。”说罢便叫宫人捧上一只镶宝石描金黑漆匣子来,卢菀双手捧着,亲奉至太后跟前。 太后娘娘眉眼含笑,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笑道:“你们有心了。” 卢菀笑道:“前头叫人照着方子试了一回,果是好的。皇祖母若有了闲暇也可一试。” 太后笑道:“哀家知道你们最是妥当的。”说罢便将匣子交予了宋宝楼收着。 卢菀便笑着谦了两句,见太后面上的笑意微淡了两分,便十分识趣地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便不多扰皇祖母了。”说罢便上前行了告退礼。 太后笑道:“有空儿多来走动走动。” 卢菀乖巧地应了是,便带着宫人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侯夫人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道:“哎呀,有件事我倒忘了。”说着便转向太后道:“皇祖母,因有样东西要交给家里头的妹妹,恰好侯夫人在此,可否请您允侯夫人随我过去,顺手将东西取了去?” 太后含笑道:“这个容易,傅夫人便随你去便是。” 卢菀甜甜一笑道:“多谢皇祖母。” 侯夫人便起身面向太后恭声道:“臣妇遵命。”说罢便携了傅珺的手欲要退行出门。 傅珺就知道事情会这样,心中万分不愿。但这里是皇宫,她一个小姑娘连说句话的地步都没有,只能一脸老实地跟着侯夫人告退,心中叫苦不迭。 便在此时,忽听太后不紧不慢地道:“且慢。” 侯夫人忙停住脚步,躬身而立,太后便笑道:“夫人自去便是了,你们家这四姑娘便给哀家留下吧,哀家最爱和小姑娘说话儿了。” 太后娘娘的话宛若天降福音,傅珺简直要笑出来,深深觉得太后娘娘实在是太可爱了。她一面暗喜,一面便抬起头询问地看向侯夫人。 侯夫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上涌。 这死丫头这时候看过来是什么意思?太后娘娘都发了话,她一个小小的诰命夫人难道还能拦在前头?这孩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虽然气得几乎内伤,表面看来侯夫人只是微愣了一下,便喜道:“娘娘垂爱,是我们四丫头的福气。” 太子妃卢菀面上的笑容更是一丝未变。 ps:谢谢帕姬里丝.鬼神、mm123、kansisi童鞋的月票,大家都好给力,让作者君一直在榜上待着。谢谢你们的支持! ☆、第102章 太后便向傅珺招了招手道:“过来,到哀家这儿来。方才怎么跑了?”又故意扳脸道:“哀家还没开口呢,小姑娘就乱跑,一会子可没糖果子吃了啊。”说罢又自笑了出来。 卢菀便笑道:“难得这孩子得了皇祖母的眼缘,有人陪着您说话儿我也开心着呢。” 太后便笑着挥了挥衣袖道:“忙你们的去吧。” 侯夫人忙行礼告退。这一回太后倒没叫起,由着侯夫人行全了跪叩之礼后,方让她离开了。 待卢菀与侯夫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宫门外,太后便挥退了旁人,只留了宋宝楼并另一个大宫女,叹了口气道:“可算走了,这下子可以好好说话儿了。” 宋宝楼笑道:“娘娘可累着了?可要进些汤水?” 太后摇头道:“累倒不累,只耽误功夫。”说着便转脸看着傅珺笑道:“听说你是个小神童,过目不忘,还帮着救了被拐的小孩子,哀家可一直等着听你说故事呢,现下便说给哀家听听吧。” 果然是为了此事。傅珺想道。看来她提供的线索起了作用,唐寂等人的孩子皆找回来了,她的努力没有白废。 此时便听见太后叫人给傅珺赐座,又赐了茶水点心,还叫宫人端了五六盘干果零食上来,放在太后手边儿上。看太后这架势,傅珺很有种变身说书人的感觉。 她略宁了宁神,将思路重新梳理了一遍,便开口道:“启禀娘娘,事情要从臣女在上元馆酒楼前,看见了张子秀的豆浆摊儿说起……” 傅珺便将说给唐寂的那个故事版本,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有些地方还进行了艺术加工,说到紧要处偶尔还卖个小关子。因此,整段书听起来十分之跌宕起伏,别说太后娘娘听得入了神。便旁立的宋宝楼等人,也听得一忽儿惊、一忽儿喜,听到那贼首出现时,还发出了“哎呀”的轻呼声。 待傅珺将整件事说完后。岁羽殿陷入了安静之中,太后娘娘望着宫殿的一角出了好一会神,面上露出回忆的神色来,良久后方目注傅珺,微笑道:“好孩子。” 傅珺不敢直视这位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只微垂眼眸道:“娘娘谬赞。” 太后便“噗哧”一笑,转首道:“慧君啊,是你教的她不是?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方才说故事的时候多有趣儿,这时候又呆了。” 许娘子上前跪了下来,恭声道:“民女不敢。” 太后便不在意地挥手道:“得了得了,又没旁人在,你也别跪了,起来说话吧。” 许娘子便依言站了起来,太后便又问傅珺道:“当真记性便这般好?” 傅珺想了想。老实地道:“启禀娘娘,臣女对那些不经意看见过的事物记性极好,但臣女背书却是不行的。” “咦?这倒真是奇了?不是说过目不忘么?”太后奇道。 傅珺惭愧地垂了头,声音低低地道:“臣女不敢妄言,读书的时候臣女就是会记不住,每次考背书都考不过臣女的大姐姐,旁的事情倒是过目不忘。臣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太后闻言忍不住便笑出声来,道:“竟有如此奇事。”又打趣傅珺道:“必是你不喜读书。” 傅珺的头垂得更低了,半晌方道:“臣女惭愧,臣女确实不大喜欢背书。”读书她倒是喜欢的。背诵其实她也不算差,只不过相较于“超忆症”而言,她的机械记忆力也只比一般人稍强些而已。 她的回答再度令太后笑出声来,她伸出一根戴着红宝石约指的手。指着傅珺对许娘子道:“你服侍的这位姑娘倒是个憨的,跟你似的。” 许娘子俯首道:“民女不敢以公侯之女自比。” 太后笑容一顿,微有不悦地道:“叫你不必如此说话来着,若再这样,哀家便要恼了。” 许娘子轻声应了声是,这才真正地站直了身子。侍立于傅珺身后,依旧是静静地不说话。 傅珺有些惴惴,生怕太后不喜,想了想便道:“启禀娘娘,娘娘方才所言,臣女觉得是一种赞美,心中十分欢喜。” 太后见她语声糯糯可爱,不由便笑问:“为何欢喜?” 傅珺浅浅一笑,道:“禀娘娘,因为臣女许多地方皆不如许娘子,所以才会觉得能与她并比,是为赞美。” 太后便又问:“你哪里不如她了?” 傅珺便扳着手指头道:“臣女说话没许娘子好听,走路没许娘子好看,站得没许娘子直,坐得没许娘子端……” 她话未说完,太后便笑出了声来,在傅珺脑门上轻点了点道:“哎哟哟,瞧瞧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越发地笑人了。”说着便又笑了起来,一时间,大殿里皆是太后的笑声。 应该说,经过几个月的修练,傅珺不仅卖萌功力见长,脸皮厚度也见长,此时毫无心理压力,只在一旁陪着呆笑。 太后笑了一会后,索性便将傅珺拉到跟前来,细细端详。 却见眼前的小姑娘白嫩如玉、眉眼漆黑,那胳膊腿儿胖乎乎的,不由又想起方才她见礼时要摔不摔的样子来,越瞧越觉着有趣,便又逗她道:“你既说你看过的事物都能记得,哀家告诉你,哀家这殿里的椅子各个儿不同,你且说说,哪张椅子是四脚皆包着金的?若说中了,哀家这儿有赏。” 傅珺此时是背向着殿门方向站着的,那两排座椅皆在她身后。太后这是故意在考她。 傅珺凝眉思索了一会,便举起左手道:“启禀娘娘,臣女记得是这只手的方向从门口数第三张椅子,四脚上包着金。” 旁立的宋宝楼不待太后吩咐,便走过去查看了一番,随后便满面惊讶地回来禀道:“娘娘,傅四姑娘真说对了呢。” 太后笑道:“还真是过目不忘呢。那你再说说,你身后右首的插屏上画着什么画儿?” 傅珺略一回思,脑海中便现出大殿右边插屏的样子来,便道:“画的是鹤舞牡丹图。”宋宝楼便朝旁看了一眼,点头道:“没错儿。” 太后想了一想,便又问了个刁钻的:“那画儿上最小的一朵牡丹是什么颜色的,在哪个位置,可记得?” 傅珺笑道:“是黄色的,便在那鹤嘴边儿上。”另一个留下的大宫女便走过去验证,果见那鹤嘴旁边画着一朵极小的黄牡丹 ☆、第103章 这一下,不仅宋宝楼她们几个满面讶色,便连太后也是大为惊奇。而后便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般,又指了几样器物叫傅珺猜,还叫宋宝楼也加进来出题,最后还叫傅珺说出另一个宫女身上配的饰物等等。 这些问题傅珺全部答对,分毫未错。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超忆症”在这些事物上表现出的记忆力,实在很叫人惊艳。 太后此刻真是万分欢喜,又觉得傅珺一本正经挥着胖爪子说话的样子特别好玩,便叫人拿出好些东西来赏她,口中直道:“小奇人儿,真真是小奇人儿。” 她这里话音未落,便听门外有人高呼“皇上驾到”,随后便有一道玄衣金冠的高大身影自门外大步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还笑道:“母后说什么呢,这样开怀?” 太后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道:“皇上怎么来了?”说罢便迎了上去。 傅珺忙退至阶下跪了下去,眼前只看见一双绣着八爪金龙的玄色锦靴,一步步踏过红毡,另一双穿着绣五彩凤鸟的蜀锦绣鞋,便立在龙靴的前方,耳中但闻皇帝的朗笑声道:“母后请坐。” 两双尊贵的脚一前一后迈向宝座,凤鞋脚便坐了下来,龙鞋脚则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傅珺观察着这两双脚的动静,便听有太监高声叫“起”,跪了一殿的人这才起了身,傅珺也直起身子来,膝盖已经有点酸了。 她竭力忽视心中涌起的不适感,垂首望着地面。对于现代人而言,这种在君权面前的绝对服从。以及在人格上感觉到的莫名屈辱,最是难以忍受。 只听皇帝笑着问道:“母后方才说什么呢?” 太后便笑着道:“在与傅编修家的姑娘说话儿呢,这孩子很是有趣。” 虽一直低着头,傅珺仍感觉到一道带着威压的视线扫了过来,随后便听皇帝道:“哦,这便是那个大破奇案的小神童么?过来让朕瞧瞧。” 傅珺很想扶额。小神童这个外号也不知是谁起的,听起来怪怪的。她一面想着。一面便转向皇帝所坐的位置。向前迈了几步,在离那双龙鞋脚十步远的位置停下,两只肥爪子抱在胸前就要见礼。 “噗”地一声。太后又笑了出来,向皇帝道:“你瞧这胖乎乎的样儿,方才给我行礼的时候差点便摔着,跟只小胖鸭子似的。扑腾了半天才站稳,可好玩了。”说着又是一阵的笑。 傅珺知道。她这是给太后留下呆笨的印象了,估计一时也难以改观。 皇帝便和声道:“抬起头来。” 傅珺本也很不想跪的,有了皇帝这句话,便干脆就没跪了。只缓缓抬起头来,依旧是视线偏下三十度,只看着眼前玄衣上绣的金龙。 “是个厚道的孩子。”皇帝陛下给傅珺下了评语。 “可不是。瞧着便是个憨的。”太后娘娘补了一刀。 傅珺勉力支撑着面上的表情,保持着面目呆滞的萌样。被大汉朝皇室母子同时鄙视的感觉。实在不大好。 “不过,”太后又道,“有些时候还是挺聪明的。记性也确实是好。” “唐少卿亦是如此评价。”皇帝点头道。 傅珺继续装木头人。 皇帝便又问傅珺道:“听闻你将那几个贼人相貌俱都记得一清二楚?” 傅珺恭声道:“是。”说到这里蓦地福至心灵,又补充道:“若非当时宫里放烟口,臣女亦无法瞧见贼人样貌。这全是陛下天子之威光耀天地,令得那贼人无所遁形。此案得破全赖陛下天威,臣女不过适逢其会而已。” 在说这番话时,傅珺每逢说到天子或陛下二字时,便辅以双手抱拳的姿势以示尊敬,这还是她跟前世古装电影里学的。说完了依旧双手抱拳,躬身而立,自觉将电影里那些大臣的样子模仿得十分到位。 大殿里一片寂静。 傅珺便等了一会,既没等到预期中皇帝的大笑声,亦未等到太后的赞同声,反听到皇帝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咳嗽声里好像带着点儿笑意。 随后便听太后爆发出了一阵笑声,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晌才道:“哎哟,这话怎么就绕到这儿来了,还是个胖丫头说的,可笑死哀家了。”说罢便叫人拿绢子来说要擦眼泪。 傅珺大窘,一时间真是无地自容。不是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么?这话到了她这儿怎么就变味儿了呢? 皇帝以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几声方道:“这机灵劲儿倒与傅编修有几分像。” 说到这里他便想起傅庚耍横的样子来,再跟眼前这憨憨的胖丫头一对比,不由也忍俊不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傅珺只能加厚脸皮的厚度,继续装木头人。 好容易等这两个贵人笑够了,皇帝便转移了话题,问起太后的日常起居,两个人唠了几句家常话,傅珺这才觉得脸上的热度退了些。 皇帝公务繁忙,并未久座,又略说了几句话便站起了身,正要跟太后说什么,瞥眼往傅珺这个方向瞧了一眼,眸中似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后便听他笑道:“恰好傅编修便在承明殿,这孩子朕便带过去吧,母后也不必再叫人送了。” 太后闻言一顿,目光也往傅珺这边掠了一眼,笑道:“也好。” 一直立在傅珺身边的许娘子,在听到太后的这句话时,脚步微微一动。 傅珺不由讶然。 许娘子方才向后退了一小步。 这是防御的动作。当人觉得有危险时,会不由自主地后退。许娘子这是在防御谁?又有谁能叫气度绝佳的许娘子变了颜色?傅珺颇为不解。 此时便听门外的太监高声道“起——驾——”。傅珺忙放下心思,向太后跪辞。 太后挥挥手,有些意兴阑珊地说了句“免了”,便以手支颐不再说话。傅珺垂眸肃手,带着许娘子退行至一重门外,方才转过身来,紧赶几步,跟在那个玄衣金冠的高大身影之后,步出了岁羽殿的大门。 ps:谢谢书友150216203529689投的评价票;谢谢莫挽香、的月票。48票了,这个数字是作者君以前不敢想象的。新人写手能得到大家这么多的支持,作者君很感动。谢谢朋友们滴支持。 ☆、第104章 皇帝出行是有玉辇代步的,傅珺她们便只能跟着大队人马步行。好在那抬辇之人走得不算快,傅珺勉强能跟得上。 不知道皇帝平素依仗如何,今天随行之人傅珺目测有四、五十的样子,侍卫、太监、宫女各列一队,随侍两侧、井然有序。傅珺与许娘子夹在整齐的队列中,便显得有些突兀。 一行人自岁羽殿出来后,便转到了一条宽阔的宫道之上,这条路比之前傅珺所见那条要宽上两倍不止,傅珺悄悄打量四周,却见宫道以平整的大块白色方砖铺就,两旁是高大的松树,树后即是暗红色的宫墙,墙头的琉璃瓦上片雪不沾,在深冬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玉辇所经之处,所有人皆伏身跪地,恭候圣驾经过。而在队伍的前头却并无人拍手或甩鞭,只有两列侍卫,每隔数十步便“喝”地一声,以示圣驾经过,无关人等避让。 就这样走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的样子,忽见前头那玉辇边的大监举起了一只手,整个队伍便停了下来,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到傅珺面前,躬身道:“圣上宣您过去说话。” 皇帝有召,傅珺不敢怠慢,跟在那小太监身后一路小跑着到了玉辇前,那小太监又向许娘子说了句什么,许娘子应了声是,便俯身将傅珺抱了起来,那一直跟在玉辇身边的大监这才又挥了下手,队伍继续前行。 傅珺被许娘子抱着,视线也只跟玉辇的基座齐平。她略略抬眼向上看去,却见那青毡门帏撩起一角,一个声音传了出来:“跟谁学的宫里的规矩?” 傅珺恭敬答道:“启禀圣上,臣女是跟许娘子学的规矩。”皇帝肯定认得许娘子,傅珺觉得这样回答应该没错。 “唔,”皇帝沉吟了一会,缓声道:“不是说回乡了么,怎会又去了平南侯府?” 傅珺愣了愣。 皇帝这个问题,问得好像不是她吧。 她转眸看了许娘子一眼。却见许娘子眉不动、眼不抬,语调平板地道:“禀圣上,民女夫君病亡,孤身无援。蒙侯爷见怜。给了民女一个容身之处,现在侯府里任着管事。” 那青毡门帏里先是静了静,随后便传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皇帝有些感慨地道:“你不说还不觉着,这日子竟过得这样快法。”说罢又是叹了口气。 许娘子不出声。只将傅珺朝上掂了掂。 皇帝对许娘子的沉默不以为忤,又和声问道:“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在?” 傅珺闭紧嘴巴装透明,许娘子沉默片刻后道:“禀圣上,民女家中已无至亲了。” 青毡门帏内便又传出一声轻叹。 到得此时,傅珺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为什么皇帝要带自己走,又为什么要叫自己近前说话。敢情她就是个由头啊,皇帝真正要说话的人是许娘子才对。 傅珺好想下来自己走。 然而,许娘子却将她抱得很牢,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拿傅珺挡在身侧。利用她在视觉上形成了一道屏障,挡住皇帝的视线。 傅珺有种在阳光下曝晒的感觉,满心的欲哭无泪。 皇帝那关切而又微妙的眼神,一个瞄不准,便要落在她的身上。她这是招谁惹谁了?谁来告诉她,不小心当了皇帝的电灯泡该怎么破? 傅珺尽最大可能地低着头,假装玩着小披风上的玉扣,心中对皇帝与许娘子分别拿她当幌子的举动,表示极度愤慨与鄙视。 队伍继续走了约摸二十分钟之后,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承明殿。傅珺的煎熬也终于结束了。 许娘子气息不稳地放了傅珺下来,傅珺则暗暗长出了口气。 这一路她出的汗绝不比许娘子少。她回身牵住许娘子,一大一小两只微微汗湿的手握在一处,许娘子看了傅珺一眼。傅珺则若无其事,随在皇帝身后步入殿中。 殿中之人尽皆跪下恭迎圣驾,傅珺一眼便瞧见了傅庚,心下稍安。待起身之后,便自动自觉地走到了傅庚身边。 女儿的出现让傅庚十分意外,他狐疑地看了看傅珺。又看了一眼皇帝。却见圣上端坐在龙椅之上,手执奏折、法相庄严,淡声道:“朕去了太后宫里,顺便将你闺女带来了。” “圣上体恤臣下,臣感激不尽。”傅庚恭敬地道。 “小事尔,卿不必挂心。”皇帝说得云淡风轻。 傅珺暗自撇嘴。明明是借机跟老情人聊天儿,装得倒挺像。 傅庚便向前行了两步,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便在此时,却见皇帝的眸光似有若无地往傅珺这边瞟了一眼,笑道:“你闺女很得太后欢心,朕去的时候,太后正笑得开怀。” 傅庚忙谦道:“小女蒲柳弱质,不堪圣上夸奖。” 皇帝笑而不语,只向傅珺招手道:“近前来。” 傅珺无奈,只得挪步上前,皇帝便叫人取过一只黑漆素匣来,笑道:“你今儿讨了太后欢喜,这里头的是朕赏你的。” 傅庚忙领着傅珺谢了恩。皇帝便又对傅庚道:“初次进宫,你闺女的规矩很不错,应是教的人教得好,朕也有赏。来人哪,把那胡狼国的累丝金蝉赏了许慧君。” 许娘子闻言双眉微动,表情却无多大变化,波澜不惊地上前跪下谢恩。那大监早将一只锦盒呈了上来,由圣上御手亲赐了许娘子。皇上还笑着道:“此乃胡狼国名手之作,十分精美。”其语气犹为殷切。 “谢主隆恩。”许娘子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起伏。 对于眼前的这一幕,傅庚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神色自若地站在一旁,就跟皇上经常给平民赏东西似的。傅珺心中早有预料,更是淡定至极,垂头盯着斗篷上的玉扣猛看,只当这一切不存在。 赏下了一堆东西后,皇帝的目的大约是达到了,只见他龙手一挥道:“今儿傅编修且回吧,明儿下朝再议前事。” 傅庚肃手应是,便带着傅珺、捧着匣子,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直到离开承明殿百步以外,傅珺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算喘匀了。那种窥破天下至尊隐私的不适感,亦随着与承明殿越来越远而渐渐淡去。 不知当今圣上与许娘子有着怎样的过往,傅珺未免有些好奇。然而,这种好奇也只能放在心里罢了。谁敢多问一句?不要命了么?只看她家老爹的反应,就知道这种事情绝对不可多口。 ☆、第105章 傅珺一面想着心思,一面随傅庚转过了一个拐角。在将转未转的那个瞬间,她瞥眼瞧见另一条路上转出来一列宫装女子,看方向是往承明殿去的。观其衣着,似是某宫妃子出行。 傅珺未敢多看,便拐入路中,耳听得身后飘来“德妃娘娘驾到”的声音。她十分庆幸离开得及时,若再晚一些,只怕就要与这位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的当朝第一妃撞上了,到时候难免又是一场麻烦。 旁边的傅庚也暗自出了口气,他想的却是:怪不得圣上今日催着他们早早离开,想是应在这一处。 因时常出入承明殿,傅庚对这一路十分熟悉,为免生是非,便专挑无人且安静的近路走,不多时便带着傅珺他们来了宫门之外。 这一处宫门离着之前傅珺下车之处很远。因路湿地滑,行颇不便,傅庚便叫等在此处的汲泉去那头叫车去,自己则陪着傅珺等在原地。 那汲泉去了好一会方才回来,却是只身一人回来的。傅庚向他身后看了看,便问道:“怎不见车来?” 汲泉脱下帽子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回爷的话,车已经不在了。小的问了那守门的将军,说是老太太前头从宫里出来后便上了车,径自离开了。” 傅庚的眉头攒了起来,问道:“两张车都走了?” 汲泉道:“回爷的话,都走了。那守门的将军说,老太太是被人搀出来的,看着似是身子不适。那车夫慌手慌脚地赶了车便走了。” 傅庚面上青筋浮动,吩咐道:“你骑了我的马。去府里取张车过来。” 若是傅庚单身在此,自可骑马回去,或是车马行里雇辆车也行。可现下他闺女还在这儿呢,难道叫侯府的姑娘坐车马行的车回府?平南侯府丢得起这个人,傅庚却舍不得叫女儿受这个气,宁可回府取辆车回来。 只是,这一等却又要些时候。总在宫门前站着也不好。被人瞧见了,少不了又是一顿口舌。想至此,傅庚便有些犹豫。 傅珺其实一点都不介意坐车行的车。不就是“出租车”么,她前世天天坐呢,有何不可?不过见傅庚的面色黑如锅底,她自是不好多说什么。只上前牵住傅庚的手,轻轻摇了摇。 傅庚低头看去。却见自家胖闺女眯着眼睛,笑盈盈地道:“爹,咱们找个茶馆坐坐吧,前头便是朱雀大街。那街上有好些茶馆呢。听三哥说里头有说书的,可好玩儿了,爹带我去吧好不好?” 傅珺是真想去逛一逛。而在女儿甜美的笑脸面前,傅庚一向是好脾气的。便笑道:“也好。外头太冷了,咱们便去朱雀大街找间茶馆等着,爹给你买好玩的去。”说罢便又招手叫了个小厮,吩咐他等在此处,过会叫汲泉赶着车去朱雀大街天水阁找他们。 傅珺一听逛街还附带购物,自是十分欢喜。傅庚便携了傅珺的手,父女两个消消停停地往前走。 待离得宫门远了些,傅珺便仰头问傅庚道:“女儿想问问爹,那唐伯伯家的孩子是如何找着的?” 傅庚笑道:“此案得破,咱们棠姐儿功劳最大。不过此处不好细说,待回家了爹再说给你听吧。”说罢便向傅珺头上轻拍了拍。 傅珺点头道:“好,等回了家爹就跟我说,可别忘了。”完了又将脑袋朝上顶了顶道:“爹又来拍人家的头,都说了会变笨的。” 傅庚不由笑了起来,拉着傅珺拐过了一个弯,便到了一处小广场。此处乃是朝臣上朝停车下马之处,此时早过了下朝时间,因此便没什么人,显得有些空旷。 傅珺跟着傅庚方行至广场中间,蓦地身后传来一阵车轮声响,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道:“前头可是傅编修?” 傅珺刹那间停下了脚步。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不只是熟悉,还刻骨难忘。 当这个声音响起时,在傅珺脑海中出现的,是浓浓夜色中羊角灯笼散发出的柔光,是那一声低沉的“别怕”,是那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她缓缓地转过身去,一辆黑漆朱顶的马车停在眼前,车帘撩起,里面是一张熟悉的俊朗容颜。 “殿下。”傅庚已经拱手施礼。 “不必多礼。”刘筠的声音一如往昔,低沉而又富于磁性。 然而,此刻这声音听在傅珺耳中,却似一记沉重的钟声,在她的心间震出声声回响。 她听到傅庚叫他“殿下”! 大汉朝只有少数几个可称“殿下”的皇族,一为太子,另一个便是——英王。是当今圣上最小的,亦是至今还存活的唯一的亲兄弟。 傅珺的心脏蓦地停跳了一瞬,呼吸停滞,血液从全身涌入心脏,手脚一阵冰凉。 那他便应该叫刘筠,而不是所谓的“文友”。他是先帝爷最小的儿子,生母乃是一位宫人,出身良民、家世普通,因此,刘筠身后无一助力。 傅珺清晰地记得关于他的事情,那是傅庚与王氏闲聊时偶尔落入她耳中的。 刘筠十二岁时便去了西北军营历练。在他前头尚有五位兄长,在六位皇子中,他是最不具竞争力的一个,因此他离开得无声无息。 刘筠在西北军营过得如何,无人知晓。人们只知道,三年后,大汉朝最年轻的大将军诞生了。十五岁的刘筠在与胡狼国的决战中,率三千铁骑,于深冬雾夜奔袭近百里,直捣胡狼国首都,大败守城铁军,枭首守城大将忽黑木,生擒国主哈尔克齐全族,与之签订城下之盟,助大汉朝取得了决定性胜利。 刘筠得胜还朝之时,先帝爷拖着病体,亲赐了“英”字予他,封其为英王,其封地便在与胡狼国相临的西凉一地。彼时,刘筠的五位兄长已经死得只剩下了一人,便是当今圣上。 刘筠回京后不久,先帝爷驾崩,在京中经营多年的二皇子刘简——也就是当今圣上——顺理成章荣登大宝,而刘筠则一直长驻金陵。 据傅珺所知,刘筠今年二十五岁。他是在十九岁那年成的亲,由皇帝亲自赐婚,正妃孟氏乃温国公先夫人之女,以温良贤惠而著称。圣上还亲赐了金水巷的一幢宅邸予他。 据说,这幢宅邸原先住着的是刘筠的三哥宁王。宁王因罪被贬,病故于前往封地的路上,这幢宅邸便空了出来,变成了如今的英王府。现在的英王府中,不仅住着刘筠的正妃,亦有数位侧妃与无数美貌的妾侍。 ps:谢谢erhh的月票,谢谢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们。第一卷快要收尾了,咳咳,希望大家在第二卷的时候还会继续支持作者君。 ☆、第106章 傅珺不由暗自苦笑。 看来,她的梦果然作不长久。她早就知道,她的心跳动得再快再迅疾,到头来也只能是一场惘然而已。 她怀着一种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依着傅庚的暗示,上前对刘筠屈身行礼,轻声道:“见过英王殿下。” 刘筠目注傅珺,抬手笑道:“免礼。” 傅珺站起身来,垂眸盯着脚下,默数着自己的呼吸,静静不语。 只听刘筠问道:“傅编修,这便是令爱?” 傅庚道:“回殿下,正是小女。” 刘筠点头微笑道:“果是聪慧,肖似傅编修。” “殿下谬赞了。”傅庚笑谦道,只当这是客套话。 刘筠不以为意,含笑问道:“傅编修因何站在此处?府中车马何在?” 傅庚有些怪异地看了刘筠一眼,拱手道:“因车马来得有些迟,下官打算带小女去前头朱雀大街上等一等。” 刘筠点了点头,沉吟地看了傅珺一眼,和声道:“前头雪化路湿,极难行走。若傅编修不弃,本王这里倒有一驾车,可送傅编修与令爱回府。” 傅庚张口便欲拒绝。他并不想与这位王爷扯上关系。 然而当他转眸时,却看见女儿垂首站在那里,小小的靴尖儿已经湿了大半。他忽然便记起,从早起至今,傅珺只吃了几口点心,连水都没敢喝,而她在宫中的一切行动,全靠着一双脚走。 看着女儿发顶上露出的细嫩肌肤,傅庚只觉得心口微疼,那拒绝的话到了口边时,便成了“下官不敢劳动殿下”的套话,拒绝得几乎毫无诚意。 刘筠便笑道:“只是借张车与傅编修而已,无妨的。”说罢也不待傅庚再说什么,便吩咐人将车赶了过来,却是一架青幄油壁车。轻巧精致,上头未见有任何标志,并不显眼。 刘筠显然明了傅庚的顾虑,这驾马车预备得恰到好处。 傅庚见此情景。便知刘筠诚意相送,拱手谢道:“多谢殿下相送,下官万分感激。” 刘筠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至此停了片刻,又关切地道:“令爱年齿尚幼。恐不堪劳顿,还是快些上车吧。” 傅庚又再谢了刘筠,这才让傅珺与许娘子上了车。在车帷尚未落下之时,傅珺在车上又向刘筠行礼致谢道:“谢过英王殿下。” 刘筠微笑地看着傅珺,温言道:“罢了,早些回去罢。” 傅珺应了声是,那道车帷便放了下来,那张俊朗的容颜也被隔在了车外。 车窗之外,傅庚还在与刘筠说着话,似是刘筠还要借马给傅庚。傅珺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那道磁性低沉的声线穿透帷幄传了进来,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英王刘筠,原来,她喜欢的人是大汉朝最年轻的大将军,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男子之一。 看来我眼光还不算差,傅珺带着几分自嘲地想道。而随后,一阵淡淡的苦涩便盈满了心间。 然而,便是这样也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能于此时此处,就此放下。在一切都还没开始之前便划上句号。已是幸运。在他眼中,她只是个少不知愁的胖丫头;在她眼中,他是遥不可及的英王殿下。就这样隔得远远的,你不必看我。我也无需看你,一切都淡若微风,恍若一梦。 傅珺怅怅地坐在车中,不知何时,马车已经驶上了朱雀大街。车窗外掠过热闹的市声,饭菜的香气透帘而入。已经饿了一个早上的傅珺,不由腹如雷鸣。 “姑娘饿了吧,这里有点心,您先垫一垫。”许娘子轻声地道。 傅珺闻声看去,却见车厢里的小桌板已经掀开,里头搁着两碟子点心与一壶茶。许娘子正在小心地往米分彩茶盅里斟着茶,那壶嘴中倾泻出的茶汁白烟翻滚,显是热的,那点心也冒着热气,旁边还贴心地备好了干净的热毛巾。 傅珺在许娘子的服侍下,用热毛巾擦了手,又喝了两口茶,吃了几块点心,便靠在一张小羊皮毡子上休息。 英王府的手笔果然不同,便连一架普通的马车上亦是色色周全、样样精细,无一处不好,真不愧为皇室风范。 然而,傅珺却着实是累了。她这大半天都在跟皇室中人打交道,劳力不说,还需劳心。此刻,精神上的疲累与情绪上的倦怠双重袭来,让她昏昏欲睡。 傅珺一路头点膝盖地到了侯府,下车之后,许娘子便将她抱了起来,傅珺伏在她的肩头,睡意沉沉。 蓦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汲泉惶急的声音随后便传了过来:“爷您快回去看看吧,太太……太太有些不大好!” 傅珺的倦意一扫而空。 王氏又不好了?出了什么事?她从许娘子身上挣下地来,急急奔至汲泉那边,傅庚已经在问:“怎么回事,说清楚。” 汲泉一面喘着气一面急道:“具体的小的也不知,是行舟传的话,说太太上晌的时候突然吐了好几口血。小的方才回来时恰碰着他去请梁太医。” 傅珺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两下,一阵慌乱袭上心头。 她的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王氏这才将养了几天,身子仍旧十分虚弱,经不得任何一点身体上的不适。怎么又吐血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傅珺的一颗心已经高高提了起来。 傅庚却是停住脚步,沉着脸问道:“怎不去请鲁医正?” 汲泉道:“回爷的话,行舟前头去请过一回了,太医院的人说鲁医正三日前便离了京,说是去什么地方采药去了。老夫人便叫去请梁太医去了。” 傅庚的两手紧握成了拳头。 他想起来了,确实,早前好几天便听鲁医正说要出门,没想到王氏却在这时候又不好了。 傅庚便又往前疾走,一面走一面问道:“太太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汲泉跟在后头道:“行舟说太太是歇觉的时候吐的血,沈妈妈在床帷外头闻到了血腥味,这才去查看,那时候太太已经晕过去了。” 傅庚猛地停住脚步,一把拉住汲泉道:“你说什么?太太是睡着的时候吐的血?” 汲泉颤声道:“行舟是这么说的,小的没细问。” 傅庚额上冒出根根青筋,放开汲泉大步急行,拢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走了两步身子便有些打晃。 “爷小心。”汲泉上前扶住了傅庚。 傅庚依着汲泉的手站了一会,深深地吐纳了几口气,压下心头涌上的不祥之感,沉声道:“叫人抬软轿来。” 汲泉应是,忙忙地去叫人了。傅庚便转向傅珺,尽量放缓了声音道:“你娘不舒服,爹先过去看看,棠姐儿乘软轿过来吧。” 傅珺立刻道:“好,爹先去看娘,女儿随后便到。” 从仪门至秋夕居路途颇远,乘轿远比步行来得快,况且傅珺今儿走了一上午,委实也走不动了。 傅庚在女儿发上拍了两下,嘱托了许娘子几句,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第107章 看着傅庚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傅珺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她踮着脚跟望向来路,却不见软轿过来,心中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着。 许娘子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抚在傅珺的肩头,温声道:“姑娘别急,软轿一会子就到。太太不会有事的。” 许娘子镇定的语气让傅珺心下稍安,她抬起头感激地看了许娘子一眼,此时便听见汲泉的声音道:“姑娘,软轿到了。” 傅珺闻言立刻走上前去,不及多言匆匆上了轿,催着那抬轿的妈妈一路小跑着,一行人飞速赶回了秋夕居。 此刻的秋夕居,已经不见了往日的宁静详和,空气中涌动着不安的气氛。傅珺进门便直奔正房,却被怀素拦在了门外。 “让我进去,我要看看娘。”傅珺急声道。 怀素红着眼眶摇头道:“姑娘,您不能进去。里头梁太医他们在给太太医病呢。” “他医他的病,我就进去看一眼,怎么就不行了?”傅珺有点急了。 怀素为难地看着傅珺,不知该如何解释,旁边便走出来个人道:“四姑娘,那里头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您且在外头等一等吧。” 傅珺侧目看去,说话的却是张氏身边的刘妈妈。傅珺这才发现,这廊下站着不少的人,不止刘妈妈,崔氏身边的绿榭、侯夫人身边的素云、秀云等人,皆肃立于廊下。此刻见傅珺看了过来,便纷纷屈身行礼。 傅珺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一时间有些愣怔。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看了看廊下的人们,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刹时间,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惧扑天盖地地袭来,她只觉得头晕目眩。 一双稳定而温暖的手扶了过来,许娘子那令人镇定的声音响起在傅珺的耳边:“四姑娘,您怎么了?” 傅珺就着许娘子的手站稳了。深吸口气平定了一下心神,转首强笑道:“无事,一时没站稳罢了。” 许娘子微微点头,扶着傅珺向旁走了两步。早有小丫头端了绣墩过来,许娘子便扶着傅珺坐了下来。 傅珺在绣墩上坐了一会。四周虽站满了人,却十分安静,连一声咳嗽声都没有。不知为什么,傅珺很希望有人能说说话。或者做点什么,让这安静消散了去。 可是,没有。 四下里静得叫人窒息。傅珺大口地呼吸着,她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她的耳鼓被震得发疼。她坐了一会,终是坐不住,只能又站了起来,在廊下来回地踱着步。可不一会,她又觉得腿有些软,便只得又坐了下来。 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她希望时间过得快些。那扇紧闭的门能够早点打开;可在她的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却在说着相反的话,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住,永远停在这一刻。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砰”地一声,房门忽然打开了,蒋嬷嬷从里面走了出来。 “嬷嬷,娘怎么样了?”傅珺上前拉住她问道。 蒋嬷嬷的眼眶红红的,轻声道:“大夫还在给太太看着呢,姑娘再等等。”她一面说。一面便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傅珺一言不发,只盯着蒋嬷嬷看。 也许是蒋嬷嬷的表情不对,也许是她的声音不对,又或者只是傅珺自己的错觉。那一瞬间。她被那让人发疯的巨大恐慌操控了。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蒋嬷嬷叫道:“我要见娘,我要进去看看娘。” 蒋嬷嬷被傅珺推得趔趄了两步,旋即便扑过去死死抱住傅珺,颤声道:“姑娘不能进去,大夫在里头呢。姑娘您不能进去。” 蒋嬷嬷细弱的手臂似是蕴着极大的力量。将傅珺死死拦住,又叫怀素将房门关上了。 傅珺却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她无论如何都要进去,她要去看看王氏。 她拼命地挣扎着,用力地蹬着腿、挥舞着手臂,两眼通红地去掰蒋嬷嬷的手,哭叫着道:“嬷嬷我就进去看看,就看看!您让我进去,我要进去!” 蒋嬷嬷的手却拉得极紧,几乎是强拖着傅珺从门前往外挪了几步。周围的人一时愣住了,不知是去该拦住傅珺,还是该去阻止蒋嬷嬷。在这片刻的寂静中,傅珺的哭求声显得格外的刺耳:“我就看看,我一定乖乖的,嬷嬷让我进去吧,嬷嬷,嬷嬷!” 这声音在深冬的庭院里四散了开去。北风猎猎,吹得那木樨树的孤枝四下摇晃着。于是,便连这一点些微的挣扎,也很快被寒风吹成了碎片。 傅珺没多久就脱力了。这具小身体还太柔弱,又经过了一早上的辛苦,方才的挣扎哭叫不过是强驽之末。此刻,她软软地爬在蒋嬷嬷怀里,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许娘子轻轻走了过来,看了蒋嬷嬷一眼。蒋嬷嬷眼眶一红,摇了摇头,又对她点了点头。 许娘子便将傅珺抱了起来,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姑娘且去歇一会子。太太有孕在身,正由大夫诊治着,姑娘这会子进去不方便。” 许娘子的声音带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傅珺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是了,她怎么就忘了,王氏怀着身孕,她一个姑娘进去确实不便。蒋嬷嬷拦着不让她进去,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傅珺喃喃地自语道。像是要让这句话更有说服力似的,她又接连重复了两遍,还用力地点着头。 许娘子抱着安静下来的傅珺,叫一个小丫头领路,将傅珺抱到了一旁的小抱厦里。 抱厦里烧着一个大碳盆儿,屋子四角俱悬着镂银香球,整间房间都弥漫着素馨花的淡香。那是王氏最喜欢的熏香。傅珺一进屋子,便有些贪婪地深吸了口气。 许娘子将傅珺放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被叫来服侍的怀素便走上前来,在傅珺的背后垫了一方软枕,轻声道:“姑娘可要睡一会?” 傅珺摇了摇头,调整了一下坐姿,面朝着窗外。她觉得有些冷,那碳盆明明烧得很旺,可热度却根本传不过来。她将身上的小披风紧了紧。 “姑娘冷么?”许娘子问道,旋即将一只小手炉搁进了傅珺的手中。 “有点冷。”傅珺轻声道。 怀素便道:“姑娘等等,婢子叫人将碳盆子挪过来些。” “不必了。”傅珺有些疲惫地道,“你过来坐吧,陪我说说话。我有话要问你。” ☆、第108章 怀素走上前去,并不敢坐,只站在傅珺身旁,轻声道:“姑娘要问婢子何事?” 傅珺望着窗外出了会神,慢慢地道:“娘到底怎么了?我和爹走了之后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细细说予我听。” 怀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想了一会道:“爷带着姑娘走了后,太太睡不着,便在房里看了会子书,又用了早饭。饭后歇了一会,便去廊下散步消食。走到花坛那里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滑了一下,还好沈妈妈和婢子扶住了。沈妈妈便说太太还是回屋的好,太太也没说什么,便回屋喝了药后又继续看书,过了一会便说困了要歇觉。婢子便与沈妈妈服侍太太睡下了。谁想……”怀素的声音哽住了,红着眼圈儿颤声道:“谁想太太睡下了半个时辰左右,沈妈妈与婢子便都嗅到了血腥气。婢子与沈妈妈先还没在意,后来那味道越来越浓,沈妈妈觉着不对劲,便掀开了床帏,婢子看见太太……太太……太太的身下全是血,口边也有血。” 怀素的声音抖得厉害,连身子都在打抖,话也说不下去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王氏昏死在血泊中的样子。怀素没敢告诉傅珺,那血已经浸湿了床单,渗透了好几层锦褥,王氏便像是一张浸在血中的薄纸片儿,只剩下了极其微弱的呼吸。 当时她便想:一个人能有多少血?人身上的血哪经得住这般流法?她看着王氏,腿软得动弹不得,若不是沈妈妈打了她一巴掌,她只怕连唤人报信儿都做不到。 怀素的两只手死死扣在一起,环抱在胸前。似是唯有如此。才能抵御那涌上心头的阵阵恐惧。 傅珺静静地望着窗外,手中的手炉被她捏得“吱吱”作响。她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抱厦的门并未关严,寒冷的空气裹着素馨的香味,还有隐约的碳气刺入胸腔,让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睁开眼睛,寒声道:“怎么好好儿的会滑了一下?廊下本就时常有人打扫。根本滑不到人。就算是院子里有些残雪,上头又铺了煤灰,娘行动皆有人扶着。怎么会滑了?你再细想想,可有旁的事情发生?” 怀素蹙眉想了想道:“太太散步是沈妈妈扶着的,婢子负责帮着看路,并不知道太太是如何滑倒的……”说至此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婢子似是听见太太轻轻地‘咦’了一声。随后便滑倒了。” 傅珺蹙着眉,喃喃地重复道:“你说娘轻轻地‘咦’了一声,那应该是……”她蓦地转首道:“怀素,娘是在哪个花坛边儿摔着的?” 怀素便道:“太太是在院子东角那个花坛边儿上摔着的。” “带我去看看。”傅珺突兀地道。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走。 怀素微微一愣,随后便跟了上去道:“姑娘您慢些。”一面说着。她一面便扶了傅珺的手。许娘子见状便也跟了出去。 东角的花坛是王氏最喜欢的地方,每每散步皆要过去看一眼。傅珺是知道的。那里头种着一株洒金秋海棠,这株花便是傅珺出生时开的那一盆,王氏叫人将花移至了花坛里,精心莳弄,十分爱惜。 此时花坛中自是一片枯景,里面堆着雪,那株秋海棠便立在花坛中间,枯枝倾斜向一边,衬着青砖墙,很有种颓败的意味。 傅珺沉默地走到花坛边,四下环视了一番。 地上有许多散乱的脚印,还有一处较大的黑灰色印子,应是王氏滑倒后弄出来。她睁大眼睛,仔细地分辨着脚印与各种零散的痕迹。 她总觉得王氏这一滑不简单。不是她喜欢多想,而是现实教会了她,大宅子里的龌龊与算计,有时比真正的犯罪还要阴险百倍。 然而,她现在的头脑依旧混乱得厉害,心也一直发慌。虽然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可是这片现场落在她的眼中,依旧只是一片杂乱无章而已,毫无头绪可言。她此刻的大脑,根本组织不起一次有效的思考。 傅珺深吸了口气,伸出双手,从花坛里掬起一捧残雪,用力在脸上搓了搓。 “姑娘……”怀素轻呼一声,许娘子却抬手止住了她,转首去看傅珺时,眸中带着几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悯。 用雪搓过脸之后,傅珺觉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但思维仍旧有些迟滞。她缓缓地踱着步,用眼睛看、用鼻子闻,还顺着地上的各种脚印,或东或西地在院子里打转。 怀素深蹙双眉,眸中隐着水光,担忧地看着四处乱走的姑娘。她不知道傅珺这是在勘察现场,更不明白傅珺是通过这种行为,让周遭的场景全部刻入脑中。 既然现在无法思考,那就把这些场景“拍”下来,存在脑海中,留待以后再说。 此外,傅珺现在也必须找些事情来做。她不能去看那扇紧闭的房门,也不允许自己去想怀素方才的话。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一件事。 傅珺的现场勘察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正房的门再次被打开,傅庚双眼通红地走了出来。 傅珺转过身看着傅庚,两眼直直地盯视着他。 她不敢转动视线,更不敢说话。她只是死死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答案。 傅庚的双臂软软地垂在身侧,木然向前走了两步,便看到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着,似是想要说话,又像是在用力地吞咽着些什么。渐渐地,他的眸中漾起了一层极薄的水光。他踉跄地走到傅珺跟前,颤抖着蹲下/身/,伸出双臂,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一些温热的/液/体滚落在了傅珺的肩上,将她的小披风浸湿/了一大片。傅庚的头便埋在她的小披风上,她的肩头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湿。 傅珺僵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怕她一动,那些她不能承受的东西便会迎面砸过来。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前方。在她的眼前,那道一直关得很紧的房门终于敞开了,张大夫走了出来,梁太医也走了出来,还有沈妈妈、张氏、刘妈妈,甚至还有侯夫人扶着拐杖,面容哀切地走了出来。 许多许多的人一个个地往外走着,傅珺焦急地等待着,等着那个最该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人,含着笑、伸开双臂,温柔地唤她“棠姐儿”,再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那个温柔的身影,却始终不曾出现。 ps:天津港口的爆炸事件太可怕了。向勇敢的消防官兵致敬!愿生者坚强。死者安息。作者君也祝愿每位书友平安、健康、快乐! ☆、第109章 傅珺张大了眼睛,不说也不动,耐心地等着那个身影出现。 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她已经等过了一世不是么?那么冰冷而又短暂的一世,她已经等过了。 而这一世,她终于等到了,那份温暖她也终于拥有了。所以,她可以再等下去的,只要那个人能够出现,只要那双柔软的手,能够再度抚过她的发顶。她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的。 傅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一直飞到了半空,俯视着脚下的人群。 她的脚下奔过许多身影,怀素、沈妈妈、许娘子,她们奔跑着过来,将倒在地上的小女孩扶了起来。傅庚大声地叫着什么,抱着小女孩跑到了廊下,张大夫将手探到小女孩的鼻下,试着她的呼吸,又转头吩咐着别人一些什么。 许多人在哭,还有人在叫着什么。傅珺听不清,她只看见人们的嘴一张一合,面上的神情变幻来去。眼前的一幕幕就像是一部默片,没有台词,只有人们无声的表演。 她飘到了小女孩的上方,小姑娘的眼睛紧紧闭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只手还死死抓着傅庚的一角衣袖。 唉,可怜的孩子!傅珺怜悯地叹了口气。 她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里的空气让她窒息,她的心口好疼,头也很痛。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成了一片沉郁的黑暗,一些纤细的白色雪粒,无声而迅速地飘落了下来,很快地。便将她脚下的这方世界,覆成了一片雪国。 多么美丽而安静的世界。 傅珺望着前方的那片黑暗。那是这些白色精灵的来处。她也很想飞向那里,她相信,有人便在那里等着她。 可是,她的双腿像罐了铅,那飞舞的雪粒被大风卷起,化作雪色的旋涡。将她牢牢地吸住。她再也无力飞行。只能重重地沉溺在了这片雪白的世界里…… ************************************ 傅庚负着手,面容枯槁地站在床前,看着女儿昏睡的面庞。 傅珺已经这样昏睡了整整三天了。 在这三天里。傅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此刻的他看上去像老了十岁,鬓边已经有了霜色。 他很累,心力交瘁。神魂俱疲。可他不能倒下去。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也有太多的人要见。还有他的女儿,他唯一的至亲骨肉,也需要他的照顾。 方才鲁医正刚来瞧过傅珺。 他是在王氏去逝后两天才回的京,一回来就被傅庚请了过来。这两天皆是鲁医正在给傅珺把脉开药。 在离去前,鲁医正对侯夫人说,傅珺身体无碍。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不过。这只是他在人前的说辞。而在无人处,他拉着傅庚悄声告诉他,傅珺得的,很可能是离魂之症。 鲁医正说,得此症之人并非身体上有病,而是潜意识里不愿醒来。失去了母亲的傅珺,心灵上所受到的伤痛,需要通过睡眠来修复。因此鲁医正只开了一张安神的方子,便叫傅庚耐心等待。 “等她觉得没那么难过悲伤了,她自会醒来。”鲁医正最后说道,随后便摇着头,叹息着走了。 傅庚凝视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住了一般,揪痛难当,几令人窒息。 他伸手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着,身体前屈,表情十分痛苦。一旁的许娘子忙倒了杯热茶,怀素捧至傅庚面前,却被他挥手格开了。 过了好一会,那阵疼痛方才渐渐淡去。傅庚苍白着脸直起身来,平复了一下呼吸,疲惫地对许娘子与怀素道:“你二人便牢牢守在这里,任何人叫都不得离开。” 许娘子与怀素皆应是。 傅庚伸手揉了揉额角,手腕划过素服粗砺的布料,他的心又是一阵撕扯的疼。 他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会醒,只能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好在女儿虽是昏睡着,却能喂进些流食。许娘子照着宫里的方子,亲手熬了浓浓的鸡汤与肉骨汤,一天几顿地喂着,傅珺的面色瞧着倒比之前红润了些。 想至此,傅庚感激地看了许娘子一眼,道:“劳烦你了,我实是顾不过来。棠姐儿还要烦你多看顾着些儿。我现今,只剩她一个了,若她再有什么事,我……”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布满红丝的眼中泛起泪光,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许娘子屈身行了一礼道:“三爷放心,我会好好照应四姑娘的,绝不会有任何闪失。”她说话的语气十分郑重。傅庚知道,似许娘子这等重诺之人,言出必行。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表达感激之情,只能朝许娘子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了西厢房,步出了秋夕居的院门。 方才侯夫人使人过来传话,说有要事相商,着他速去荣萱堂。 要事?傅庚一听到这个词便很想笑。 现在还有什么事能大过他的妻女?连皇帝都准了他半个月的假,着他好好操办丧事。这位尊贵的平南侯夫人,哪来的要事要找他这个庶子? 傅庚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负着两手,穿着一身十分扎眼的粗布素服,腰上缠着白绦,不紧不慢地进了荣萱堂。 他知道侯夫人忌讳这些。不过,他可不是自己来的,是侯夫人有“要事”急着找他来的,既有要事,这身素服便也来不及换,也只能穿过来给侯夫人看看了。 傅庚跨进荣萱堂的时候,侯夫人穿着一身深紫色团花对襟袄儿,正端坐在西次间里,只留了于妈妈与素云二人服侍。 傅庚进门是于妈妈亲掀的门帘儿,将傅庚让进了屋中。 “三郎来了。”侯夫人态度温和地道,素云捧了傅庚最爱喝的茶过来,轻放在他的手边。 傅庚垂眸问道:“不知母亲唤儿子过来,要商量何事?”说罢,便状似无意地将手抚向腰间的白绦子。 对于傅庚的举动,侯夫人反常地未表示任何不满,只关切地道:“三郎又瘦了。我知道你这两日辛苦,可也要爱惜身子才是。” 傅庚淡声应了句“是”,便不再作声了。 侯夫人便向于妈妈看了一眼,于妈妈会意,带着素云悄然退出门外,自外头将门关上了,二人亲自守住门口,不许旁人打扰。 没有人知道,在那扇关起的门扉内,侯夫人与傅庚都说了些什么。于妈妈与素云守门守得极严,便有小丫头从廊下经过也不行,一律将人赶得远远的。 小丫头们便只能躲在回廊的边上、柱子的后头,偷眼去瞧。 半炷香后,傅庚便从门里走了出来,一身素衣将他衬得宛若落难公子,俊美中带着沧桑,瞧来格外叫人怜惜。他的面上无甚表情,依旧是不紧不慢地出了荣萱堂的院门。 小丫头们牵扯的视线,便长久地锁在那道瘦削而修长的背影上。即便憔悴如斯,傅三郎的俊美依旧令人心动不已。 ps:谢谢么宝童鞋的月票,以及现在已经51票了,作者君求月票求加更,泪目,马上就又可以加更了,作者君真的好期待的说。最后还要谢谢所有朋友们的支持! ☆、第110章 就在傅庚跨出荣萱堂院门的同时,一道纤丽清婉的身影,也走进了抚远侯世子卢荣的书房。 卢荣正在桌前看书,听见廊下小厮报“二姑娘来了”,便忙从桌前站起身来,笑着道:“妹妹可是稀客,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卢莹脱下身上的斗篷交予身旁的丫鬟,又从另一个丫鬟的手上接过只描金朱漆托盘来,含笑道:“妹妹特来瞧瞧大哥哥,顺便给哥哥送些吃的。” 卢荣笑道:“是什么吃的这么稀罕,还要妹妹亲自送过来。” 卢莹轻轻将托盘放在桌上,那托盘里有一只竹青官窑瓷罐,一阵鲜甜的香气从罐子里传了出来。卢荣不由耸动鼻尖道:“好香。” 卢莹笑道:“是蜜酿羊羔水晶羹,我照着母亲留下的法子学着做的。” 卢荣听了这话,面上便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神情,叹道:“怪道这味道如此熟悉呢。” 卢莹柔声道:“大哥哥快尝尝,看味道可好。”说着便亲手布了碗勺,舀了半碗羹递到了卢荣面前。 卢荣舀起一勺来尝了尝,面上的神情越发柔和,温声道:“很好吃,跟母亲当年的手艺很像。”说到这里,他极轻地叹了口气,眸中怀念的意味更深了些,低下头去又舀了一勺羹,放在口中细细品尝,面上的追忆之色越来越深。 卢莹也不说话,只温柔地笑着,看卢荣吃光了碗里的水晶羹,又递过毛巾叫他擦嘴。 卢荣接过毛巾拭拭唇角,和声道:“妹妹有心了。” 卢莹笑了笑,将那瓷罐交予一旁的丫鬟,柔声道:“这羹冷了便不好吃了,且放在火上煨着。” 那丫鬟领命下去了,卢莹便柔声道:“听嫂嫂说大哥哥最近胃口不大好,妹妹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看。顺便跟大哥哥说说话儿。” 卢荣笑着打趣道:“妹妹难得洗手做羹汤,看来是有事求为兄了,说吧,是什么事?” 卢莹面上一红。道:“大哥哥怎知妹妹有事相求?” 卢荣见卢莹这红着脸的样子,眼前便不禁浮现出小的时候卢莹撒娇求他帮忙的情景来,面上的笑意愈发柔和,柔声道:“你啊,还和小时候一样。每回求我什么事的时候,就说给大哥哥送吃的。多少年也没变。”说到后来,他的语气不由带出了几分回忆与怀念。 卢莹含羞带怯,轻垂臻首、缓低蛾眉,柔声笑道:“大哥哥果然最知妹妹,妹妹确是有事相求。” 卢荣便笑问:“何事?” 卢莹却未说话,清丽的眸子向两旁扫了扫。 卢荣不由失笑道:“什么事这么要紧,还要避着人说。”一面说一面便挥挥手,侍从们便皆退了下去。 待到屋中再无旁人,卢荣便笑道:“现下可以说了吧。” 卢莹轻轻“嗯”了一声。未曾说话,人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款步走到卢荣面前,双膝一弯,当先便跪了下去。 “妹妹!”卢荣吃惊地看着卢莹,伸手便欲扶。卢莹却将身子向后一缩,避开了卢荣的手,仰首颤声道:“妹妹只能来求大哥哥了。”说罢便落下泪来,那晶莹的泪珠宛若透明的珠串,颗颗洒落在她的衣襟上。 “你这是做什么?”卢荣大为惊讶。对卢莹此刻的表现完全没有头绪,蹙着眉头打量着这位妹妹,神情里带着几分疑惑。 卢莹垂下头去,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待到再抬起头来时,她的眼中已无泪意,一双眸子亮得怕人。 “我要嫁予傅三郎。”卢莹一字一句地道。 卢荣呆住了,往后退了两步,神情无比震惊,过了好一会才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卢莹的面上微微一红。随后便浮起一丝梦幻般的笑意,微微垂首柔声道:“妹妹是说,妹妹想要嫁予傅三郎。春温一笑傅三郎,探花傅三郎,妹妹想嫁予他为妻。求大哥哥成全。”说到这里,她的眸子里渐渐便蕴起一层泪光,无助地看着卢荣,眼中满含乞求。 “你……你疯了么?怎地突然说这些?”卢荣难以置信地看着卢莹。他万没想到,卢莹今日所求竟是此事。这简直叫人无法接受。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突然,”卢莹的面容变得十分哀婉,微带哽咽地道:“所以我才会来求大哥哥,只有大哥哥能帮我。大哥哥去和爹爹说了,爹爹会同意的。” “妹妹这话我竟听不懂了,你究是何意?不,你这是什么打算?不,不,你告诉为兄,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怎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卢荣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 卢莹面染薄红,垂首轻声道:“过不了几日,平南侯府便会上门议亲,只要大哥哥到时候跟爹爹说一说,爹爹必会同意这头亲事的。” “妹妹怎知平南侯府会上门提亲?”卢荣惊讶地问。 卢莹一脸的羞不可抑,轻声道:“是祖母悄悄问妹妹的,妹妹……” “你同意了?”卢荣不敢置信地问道。 卢莹轻轻点头,柔声道:“祖母告诉我,平南侯夫人与她老人家说了,原先给傅三郎挑亲事的时候,便瞧中了我。不巧我那时候病着,这才让那王家的庶女进了门儿。而今,傅三太太去了,平南侯夫人找人算过,说若是傅三郎百日内续弦,会一生顺遂、夫荣妻贵……” 卢荣不待她说完,豁然起身厉声道:“我看妹妹是真疯了。你还要和爹说?爹怎么可能同意?且不说那傅编修刚死了太太,家里正办着丧事。便是你的身份,他一介小小编修如何配得上?我劝妹妹且打消这个念头,我这就叫人送妹妹回去。” “我是疯了!我就是疯了!”卢莹忽然拔高了声音道。 “妹妹!”卢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得一怔便去捂卢莹的嘴。卢莹也不挣扎,只任由他捂住嘴,双眸轻轻阖住,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滴,白皙的双颊边满是泪痕。 卢荣低头见了,不由心头一软。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卢莹也总爱这么哭,也不出声,只静静地落泪,瞧来分外叫人心疼。他望着垂泪不止的卢莹,终是无力地松开了手,心疼地道:“是大哥哥不好,有没有弄疼你?” 卢莹摇了摇头,凄然道:“比起我心里的疼来,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卢荣叹了口气,伸手去扶卢莹。卢莹却依旧不愿起来,抬眼望着卢荣,惨笑道:“我知道大哥哥说得对,我也知道,我这么来求大哥哥,会叫大哥哥为我担心。可是,我也没办法啊,妹妹真的没办法。这一颗心里全都是他,想忘也忘不了。”她哀哀地诉说着,身子轻轻颤抖,单薄得宛若一片风中的雪花。 卢荣神色复杂地看着卢莹,长叹了一声,柔声道:“妹妹既知此事不对,便莫要再作此想了。大哥哥知道妹妹这几年过得苦,你放心,大哥哥定替你寻一门顶好的亲事,绝不比那傅庚差。这事你交给大哥哥,好不好?” ☆、第111章 听着卢荣那如同哄小孩子的语气,卢莹不由凄然一笑,道:“大哥哥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没了绒兔儿,便给块糖来哄我,我便也忘了那绒兔儿了。大哥哥,妹妹已经长大啦,那三郎也不是绒兔儿。在我心里,再没旁的人可以替代他。” 说这些话时,卢莹的面上便又浮出一丝梦幻般的笑来,道:“大哥哥方才说我疯了,可不是,我可不就是疯了么。为了三郎,我做了多少事,大哥哥,你都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可不是疯了么。”说到这里她又落下泪来,唇边那一丝笑意却仍在,看得卢荣心都揪痛了起来。 “妹妹能做些什么?”卢荣柔声地安慰道:“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妹妹莫要再胡思乱想了,哥哥这就遣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卢莹拭了拭泪道:“大哥哥,您都不问问我做了些什么吗?” 卢荣无奈地叹了口气,揉着额角问道:“好吧,你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卢莹微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语气平静地道:“去年夏天,我记着是在平南侯爷过寿的那天,我去侯府赴宴,顺便叫人将傅三郎的女儿推到了湖里。” “什么?”卢荣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卢莹坦然地望着卢荣,一脸平静地道。“妹妹是说,妹妹叫人将傅四姑娘推进了湖里。” 卢荣难以置信地看着卢莹,喃喃地重复道:“你是说,是你叫人将傅四姑娘推进了湖里?” “是,是我叫人将傅四姑娘推到了湖里。”卢莹道。 “妹妹,话可不能乱说,你一个弱质女子,如何能做到这件事的?你莫要哄大哥哥。”卢荣依旧难以相信。 卢莹一笑道:“妹妹说的句句属实。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何必撒谎?” 卢荣无言以对,看着卢莹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问道:“你……却是为何?又是如何……如何做的?” 卢莹垂下长长的睫毛。平静地道:“因为傅四姑娘长得很像王氏,赴宴那天见着了她,我便想起了那个嫁给三郎的女子,我的心里就难受。所以我就跟赵绮说了,因为我知道赵绮也心慕三郎。我说傅四姑娘生得好像那王氏;说我真希望傅四姑娘不曾出生;还说若她能受些苦,那王氏必然好过不了,说不准便会与三郎生嫌隙;我还告诉赵绮,说那傅四姑娘去了前湖。那水边滑得很,也不知会不会落水。我说了这些后,赵绮便动了心思,叫贴身丫鬟偷偷地跟着傅四姑娘到了湖边,将她推了下去。她后来将这事告诉了我,我便谢了她,说她做得很好,便只一样,那丫鬟若被人瞧见了只怕不好。她听了之后,回去不知如何处置的。那丫鬟没几天便病殁了。” 卢莹语气平静地说着这些话,那双清亮的眸中一派淡然,甚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似是全然不知,在她安静的话语下,隐藏着怎样的疯狂与歹毒。 卢荣盯着卢莹看了很久,卢莹坦然回望着他。过了好一会,他蓦地后退两步,颓然坐倒在了椅子上。 他不愿相信这真是卢莹做的。可是,卢莹的话却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他忽然便记起。他的这个妹妹,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 他不愿信,却也不得不信,他的好妹妹。确实是做下了这些事。她说话的语气太坦荡了,坦荡得藏不住一丝虚假。她说的是实话还是假话,卢荣与卢莹做了快二十年兄妹,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他能够分辨得出。 而看卢莹的表情,卢荣相信。只怕他的好妹妹做下的事情还不只这一件。他不由自主便想起前几天傅庚家里发生的事情,他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卢荣无力地靠坐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半晌未曾出声。 卢莹却又哭了起来。依旧是那种无声的哭泣,珠泪轻洒、盈然如画。那张洁白清丽的面庞,便似被细雨打湿的梨花一般,既纯净又可怜。卢荣并没注意到,借着拭泪的动作,他的妹妹正冷眼观察着他的动静,判断着他的想法。 卢莹可以断定,卢荣被吓住了。 她今天的目的就是来吓这个大哥哥的。卢荣性格温柔、为人良善,这些都是可利用之处。只要让卢荣以为,不嫁给傅三郎她就会继续疯狂下去,以卢荣的性子,必做不出那等心狠手辣之事,除了顺从她的愿望之外,再无旁的路可走。到时候,她的图谋便又多了两分筹码。 她知道,这桩婚事的最大阻力,必定来自于抚远侯。傅庚官职低微,且还是续弦,侯爷定然不会同意。因此,卢莹才会来找卢荣。只要在谢老夫人向抚远侯提及此事时,由卢荣这个世子出面给她帮腔,再由太子妃卢菀从旁稍作暗示,这桩婚事她有八成把握可以拿下。 毕生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卢莹简直欢喜得要发抖。她相信她这次定能得偿所愿,因为她已经动用了全部的力量,甚至还借助了一部分二皇子的力量。 想到这里,卢莹清婉的泪容里便蕴了一丝冷意。 她知道那个刘竞在想什么。仗着二皇子的身份,还真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会对他俯首顺从呢。她不过是制造了一次“巧遇”,叫二皇子见到了她落泪轻泣的娇柔模样,那二皇子便起了心思。她再摆出一副懵懂天真的样儿来,那二皇子竟蠢得毫不起疑,竟还将她偷偷带去了别庄。 也就是在那间别庄里,她探知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刚好可以借来一用。她相信,只要能将傅四那个贱丫头与藏剑山庄弄到一处去,王氏这辈子也别想见到女儿。她那身子原就有病,借这一次必得大病一场,而卢莹还安排了一个后手,不愁王氏不死。 可惜的是,那傅四居然逃过了一劫,险些坏了她的大事。好在那后手起了作用,王氏终究难逃一死。想到这里,卢莹几乎要笑出来。连老天都这么帮她,她还有什么愿望不能完成的呢? 在轻泣落泪的同时,卢莹已经在心里计划着嫁衣的花样与凤冠的款式了。还有,蜜露之类的也要预备起来了。她知道宫里有方子,可让女子身白体嫩、遍身芳香。若婚事议定,她能准备的时间并不多,时间颇为着紧。卢莹决定过几天就递牌子进宫,去姐姐那里搜罗些好方子过来。 她一面拭着泪,一面快乐地想着这些事。只要一想到用不了多久,她便会永远陪伴在三郎身旁,被他轻怜蜜爱、柔情呵护,她便止不住地浑身轻颤。 不过,现下还不是欢喜的时候。卢荣并没有被完全吓住,还差些火候,她还要再加把柴才是。 于是,卢莹抬起泪盈长睫的眼睛,看着卢荣,颤声道:“大哥哥,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元宵节那天……” 卢莹絮絮地说着,至于她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并无人确知。 人们只知道,抚远侯世子书房里的轻泣与低语声,绵延了许久。那细碎而宁静的声音,宛若窗外飘飞的细雪,看似温柔无力,却很快冰封大地,将整个世界覆在了足下。 PS: 谢谢绿蓝蓝、lu?lu?169、Mm123、么宝童鞋的月票。已经57票了,再来3票作者君就又可以加更了,好开心。 另外也感谢所有没有在此刻弃文的朋友们。我知道王氏的结局让大家觉得虐心了,关于这一点作者君已经在书评区里作了解释以及剧透,请大家移步去看看。 谢谢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们,虎摸你们。 ☆、第112章 傅珺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雪仍在下。 她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窗外雪落时“簌簌”的声响。那声音细小且微弱,就像她在梦里时听见的那样,虽是有声,却比无声更显得寂静。 傅珺缓缓地张开眼睛,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是她一直住着的西厢,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旁边的花梨木条案上点着盏小小的纱灯,微弱的光晕洒在床边的椅子上,那上面搭着一套雪白的衣裳。 那是孝衣。傅珺想,那是她该穿的服饰。 她闭上了眼睛。那种扑天盖地的感觉又来了,宛若一/波/又/一/波/巨/大/的海浪,将她整个人淹没了进去。 她没有动,甚至连思想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等着那感觉过去。大约过了一分钟的样子,海浪终于消失了,她的呼吸又恢复了正常,她也从那令人窒息的世界里脱出身来,重又回到这灯光黯淡的房间。 傅珺略微动了动手脚。整整五天的昏睡并没让她的肌体失去动力,她的力气还在,甚至,经过这些天许娘子的精心调理,她的精神又比往日好些。 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赤足走到椅子边,将孝衣一件件地往身上套。 雪声簌簌,天与地一片寂静。傅珺穿好衣物,轻轻走到帘边,将帘子掀开了一个小角。 “姑娘要出门么?”一个沉静的声音悄然响起。 傅珺回首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嗯,是要出门。” “姑娘该着上鞋袜的。”许娘子有些责备地道。 她走上前去拉着傅珺的手,将她扶到一张小巧的花梨木圈椅上坐了,取出早就备好的鞋袜,细心地替傅珺穿上。 傅珺乖巧地坐在椅中,一动不动,待鞋袜着好后,便又站起身来往门外走。许娘子一声不出,静静地随在她的身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房门的门槛像是高了许多,傅珺抬腿的时候有些吃力。她停下脚步扶住门框,斜靠着门喘了口气,有些自嘲地道:“门槛像是变高了呢。” 许娘子望着眼前小小的身影。无声地叹息了一声,俯身将傅珺抱了起来,将一顶兔毛的小绒帽戴在了她的头上,跨出了房门。 门外是黑白两色交错的世界。 点着白烛的白色灯笼,沿着秋夕居的回廊亮了一圈儿。与四周笼罩的黑暗抗衡着,在正房那里做了终结。高大的木樨树上也挂着灯笼,惨淡的灯光投射在无人清扫的庭院里,一些细细的雪粒,在光晕中悄然掠过。 许娘子抱着傅珺,沿着抄手游廊走向正房。她觉得,手中的小女孩轻了许多。她还记得,几天前她抱着的那个小姑娘沉得压手。而现在,这具小身体轻得宛若一片羽毛。 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心酸。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眨去眼中泛起的水意,将小女孩抱得更紧了一些。 起风了,风搅起雪花,一蓬蓬地涌到廊下,打着旋儿、转着圈,在地上落下盘旋的影子。灵堂外的门帘被风卷了起来,许娘子抱着傅珺,便像是被风吹进去的一般,无声地出现在了房间中。 灵堂里燃着几盏灯烛,傅庚歪坐在一边。瘦得形销骨立,眼眶凹进去了一大块。守灵的沈妈妈等人亦皆是一脸疲色,靠在柱边儿打着盹儿。 傅珺悄无声息地走到傅庚的面前,看着这个熟睡的憔悴男子。他的眉头深深地蹙在一处。形成了一个川字。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似是一直紧咬着牙关。 傅珺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抹去了他眼角边的一粒水珠。 带着指尖上微薄的凉意,她朝着灵堂正中的那具棺椁走去。她身上的白衣融进了这一片缟素中,连她的心也浸润于其中。变得冰凉。 棺椁摆放得很高,许娘子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方小凳子,将傅珺抱了上去。傅珺便踩着凳子,探了身子,去看那敞开着的棺椁。 原来,她的娘亲,已经是唯有这样才能看得到了。 很快的,再过上几天,就算她踩了再高的凳子,爬到更高的地方,她的娘亲,也再不会出现了。 傅珺微俯着身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王氏。 王氏的睡姿很安详。双手合拢,安静地放在小腹上。长发挽作望仙髻,插戴着她最喜欢的那根青玉长流苏簪子。那双如秋水长天般的眸子,而今轻轻阖着。天水碧的长裙铺散在她的脚面上,宛若一泓秋水。而王氏苍白的面容,便是这秋水上飘浮的一片花瓣,无力而又单薄。 傅珺将手轻轻覆在王氏的手上,指尖的凉意似一柄寒冰利刃,沿着手指漫溢袭来,掠过她的身体,穿透她的心脏,最后刺进了她的眼中。 她闭上了眼睛,脸上一片冰凉。 原来,哀怮是没有声音的。就像人在最痛的时候,不是会哭叫,而是会昏厥一样。她此刻的心碎与哀痛,也是发不出声音来的,除了一滴滴落下的泪水,她连一丝声音都哭不出来。 傅珺不知道自己这样了多久,甚至也不记得,许娘子是如何抱着她,重又穿过那黑色与白色交织的世界,回到了她的房间。 当她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黑白世界出神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只有双眼微微生疼。 她长久地望着窗格外的那方庭院,久得连傅珺自己都以为,她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 在她的周围,景物不断地变幻着,身边的人来了又去。一些人对她说话,一些人拥着她哭泣,还有另一些人,打从她的身边经过,陌生得宛若过客。 傅珺像是走在一道时光的长廊里,廊外岁月转换,而她在廊中恍若未觉。时间被心境模糊了,光阴变成了一段又一段光影,破碎得难以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仿佛只是一恍眼的功夫,窗外的木樨树便已褪去了残破的白灯笼,抖落掉了满身的雪意,在一阵暖似一阵的风里,轻轻摇曳着它的枝桠。当傅珺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窗前,已是一脉柔和的新绿。 温暖的东风自南方而来,携着淡淡的潮气,拂过她的面颊。一切白色的事物皆被换成了素色,石青、灰绿、茧色、黑色,这重叠的颜色布满了廊前檐下,也布满了傅珺的房间。 ☆、第113章 人间四月,草木芳菲。四时节序,依时转换,从不会因人的心境而改变。而漫漫流去的光阴,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傅珺也计算不清。 便在她坐在窗前发呆的当儿,青蔓正在打点着行装,将最后一些散碎的衣物,收拾进一只葱白色细绸包袱皮儿里。 “姑娘别总在风口里坐着,当心着凉。”青芜走过来轻声地道,顺手将窗屉子关小了些。 傅珺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多宝阁上,从架子上取了只青花圆瓷壶,一面向外走一面问道:“东西都带齐了?” “回姑娘的话,都带齐了。”青芜跟在傅珺身后道。 傅珺点了点头,出门行至东角的花坛边,将壶里的水浇在那株洒金秋海棠上,细声道:“记得将花儿也带着。还有,叫沈妈妈来一趟。” “是。”青芜应了一声,悄然退了下去。 傅珺细细地给花浇着水,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的生活几乎是大变了个样。 王氏丧事后不久,沈妈妈便寻了个空儿,将王氏的嫁妆单子交予了傅珺。直到那时傅珺才知道,她的娘亲竟给她留下了近三十万两银子的嫁妆。仅庄子便有五处,田亩、铺子等亦有好些,还有存在汇丰票号里的五万两银票,以及首饰器物等等。 这些财产的价值,远远超出了一个庶女该有的身家。 傅珺无法想象王氏是如何得到这笔财产的。据她所知,王氏生前虽也经营着几家铺子,但入息十分有限。这些钱物田产究竟从何而来,傅珺问过沈妈妈。沈妈妈却是语焉不详。 在傅珺还没消化掉这些消息的时候,沈妈妈又将一只秘匣交予了她。在那只匣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八只小瓶子。沈妈妈说,这些全是些珍贵秘药,是根据南山国的秘方制作成的,乃是王氏的生母——玉姨娘——亲手交给王氏的。 据沈妈妈介绍,这些秘药里,有些是能止血的。有些是能令伤口快速愈合的。还有几样却是能致人呕吐、腹泻或是晕厥的药物。总之,便是既有治病救命的药,亦有伤人害命的药。沈妈妈一再叮嘱傅珺。好生收着,小心使用。 这些秘药再次大大超出傅珺的想象。她头一次觉得,在她的母亲王氏身上,似是有一些秘密。而这秘密沈妈妈可能知道一些。却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一丝也不肯向傅珺透露。 如果说。王氏的陪嫁之巨,彻底颠覆了傅珺对庶女的认知。那么,外祖父王襄的来访,则令傅珺头一次知道。自家外祖父对王氏的重视,似也超出了普通人家对庶女的态度。 王襄为了庶女王氏丧葬之仪,亲赴京城。这本身已经很叫人意外了。而在侯府住了三日后,王襄便提出要带傅珺去姑苏小住。以抚慰老妻丧女之痛。 彼时,傅庚即将续弦的传言甚嚣尘上,整个侯府都传遍了,甚至连续娶的对象都传了出来,便是抚远侯府的大龄未婚女卢莹,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傅珺也听到了一些。 对于此事,傅珺既未向傅庚求证,也并不觉得意外。 于她而言,傅庚更像是一个朋友,而非父亲。前世的她比傅庚要大好几岁,在她眼中,傅庚的许多行为冲动而偏激,与王氏带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 她看傅庚是隔着些距离的。某种程度上说,傅庚只是傅珺所借住的这具身体的父亲而已,在精神上,她对他并无依恋。 也正因如此,傅庚是否续弦、何时续弦、续娶何人……这些傅珺既无法左右、亦无力关心的事情,她也只是听听便罢。 而王襄的要求,则与傅庚续弦的传言配合得十分默契。 那一阵子,傅珺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侯夫人看她的眼神,很像是在看一个多余的物件儿。那种称量着该如何摆放这个物件的态度,让傅珺很是啼笑皆非。 她是侯府三房的嫡长女,这个事实永远不可能改变。她不管傅庚娶的是张三还是李四,她都会谨记,她是名正言顺的三房嫡长女。若有人记性不好,她会用她的方式帮那人长长记性。 也许是心态的转变,让傅珺对侯府中的一切人与事,都有了一个全新的态度。而侯夫人的那点眉眼官司,她根本便没往心里去。 对于王襄的要求,侯夫人自是顺水推舟地应了,却不料,这件事在侯爷那里遭到了强烈反对。 侯爷道:“棠姐儿是我侯府的姑娘,才经母丧便远赴他乡,你叫外人怎么看我平南侯府?” 侯爷未尽之意便是,那头才有傅庚续弦的传言,这里便将先头太太所出之女遣至他处。外人看着,只会说侯府连个姑娘都容不下,只会觉得傅珺可怜、傅庚薄情寡义、续弦心胸狭窄。平南侯府的名声只怕会因此受损,故侯爷坚不同意。 傅庚对此不置可否。侯爷多次征询他的意见,他皆以岳父其情可怜,不忍拒绝为由推脱了。 因此,关于傅珺赴姑苏一事,便这样僵住了。在此期间,并没有人来征求傅珺的意见。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显然认为,对一个六岁的女孩,他们有着绝对的支配权。 傅庚倒是悄悄寻傅珺说过几句话,言语虽有些隐晦,但傅珺能感觉到他的态度,甚至还觉得,要将她送往姑苏一事,很可能是傅庚与王襄商议过后,才由王襄提出的。 事情僵持了一段时间后,王襄大约是不耐烦了,便跟侯爷发了话,道:“棠姐儿乃是我王氏家族血脉,我王氏一族虽名声不显,但也绝不会屈于侯爷的威风之下。若不叫我带棠姐儿走,我便上折子告侯爷仗势欺人,告平南侯府攀附富贵、家风不正。拼着我头上这顶乌纱不要,我也要将你们平南侯府告下来。” 看着王襄须发倒张、横眉立目的样子,平南侯先就软了语气。 王襄话中的潜台词,他想装听不懂都不行。而这里头牵涉到的人或事,敏感得不能再敏感,让他不能不多想。再联系到王知府在江南士林中的声望,以及那一连十余年上佳的考绩官声,平南侯的腰杆儿便再也硬不起来了。 ps:谢谢yangexing童鞋的月票,还有1票就60票咯,作者君希望今天就能加更成功! 谢谢旧逐空香的打赏以及暖心评论,作者君很感动的说。 ☆、第114章 傅珺前往姑苏探望外祖母一事,便此敲定了下来。依着本朝的规矩,父母丧,守孝满六十日后方可出行,因此,傅珺的启程之日便定在了四月初。 沈妈妈是流着泪送来这个消息的,传过了话,她便一把搂过傅珺,泣不成声地道:“可怜的姑娘,太太一直放在心尖儿上疼着的姑娘,太太这一去,姑娘便要离乡背景了。太太若是活着的话,哪会这样呢。” “哪里就至于如此了呢,妈妈想得太多了。”傅珺轻声安慰她道,“我是去看望外祖母的。外祖母这么疼娘亲,定也会很疼我的。妈妈快擦擦泪吧,别哭了。” 沈妈妈望着傅珺,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了一声,收住了眼泪,忙着去帮傅珺打点行装去了。 收拾箱笼、清点衣物首饰,点选要带走的丫鬟妈妈,安排谁去谁留等等,这些琐事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两个月飞逝而过。此刻,望着眼前的花草,傅珺的心中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她将花壶交予身旁的青蔓,转首望着木樨树。 这偌大的侯府中,能叫她留恋的人与事不多,这木樨树算一个,另一个,便是傅庚了。 也不知他现下心境如何?被父母逼迫着,于发妻死后百日内续弦,他的心情想必也不会太好吧。 傅珺看着木樨树想得出了神,便没听见沈妈妈的脚步声。直到青蔓轻轻地唤了一声“姑娘”,她才回过神来。 “姑娘找老奴?”沈妈妈问道。 傅珺微笑道:“是有事儿找您。前儿苏州那边来了信,说是先前我们送去的箱笼都到了,许娘子也附了张纸条儿,只说一切安好。我便想问问您,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叫人捎过去,那捎信的人明儿便走了。” 沈妈妈在心底里悄叹了口气,又勉强换出个笑脸来道:“能有什么?能带去的皆带去了,下剩的皆是姑娘眼面儿前用得着的,要不就是些笨重的家什。也都锁在了库房里,钥匙便在老奴这里。再过三日咱们也要启程了,便有些零碎物件儿,想那船也装得下。” 傅珺含笑道:“如此便好。妈妈辛苦了。” 沈妈妈躬身道:“老奴不过归置归置东西罢了。”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会道:“姑娘好久没跟爷说话儿了,眼见着便要启程,姑娘也该寻个机会跟爷说说话。” 傅珺明白沈妈妈的苦心,漫声应道:“我会去的。妈妈放心。” 沈妈妈便无声地叹了口气,退了下去。安排留守与跟着的人员。 因蒋嬷嬷年纪大了,经不得舟车劳顿,便留下来看院子,顺便照顾傅庚。原本沈妈妈还要将流风与回雪留下的,却被傅珺否决了。 傅庚今后会娶谁续弦,想纳谁当通房或小妾,她管不了也管不着。但王氏留下的这几个,她绝不会留给傅庚。 只要一想到这些服侍过王氏的丫鬟们,有朝一日会成为傅庚的枕边人,傅珺心里就堵得厉害。她的娘亲已经够可怜了。她不想再叫王氏受委屈。至少在傅珺能做主的范围内,她不希望如此。 因要带着的人手相当多,傅珺现在的丫鬟定额已经满员。一等的有四个,分别是怀素、涉江、流风、回雪;二等的则是青芜、青蔓,再加上傅珺亲提上来的绿萍与绿藻二人,亦是四个。 如今傅珺身旁服侍的,便只有青芜与青蔓两个。怀素与许娘子先期去了苏州,将要住的地方打点出来。流风则帮着沈妈妈打理行装并清点器物等等,顺便看顾涉江与回雪两个。 那日傅珺向侯爷求情,当晚涉江与回雪便回了秋夕居。只是。这二人虽回来了,却当不得用。侯爷放人之前,先将二人各打了三十板子。她们服侍主子不力,这些罚是该当的。二人咬牙受了下来,回到秋夕居便倒下了。 其后便是王氏丧事,沈妈妈顾不上这两个丫鬟,便叫流风照应着。现今她二人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待/后/日/与傅珺一同坐船去苏州。 大约是因为傅珺识趣地要走了,免去了侯夫人安置多余物件儿的烦恼。故她对傅珺的态度十分友好,出手也相当之大方。 傅珺这头儿人还没走,侯夫人便将一应丫鬟妈妈们的月例银子,共计三年的份例,一总儿着于妈妈关了帐送了过来。那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匣子银锭,如今便收在沈妈妈那里。 虽然傅珺现在不差钱,但有银子入手她还是举双手欢迎的。尤其是侯夫人一片苦心,她更是深有体会。 于是,在收到银子的当天,傅四姑娘便亲去谢了侯夫人,流着泪哽咽道“定会早些回来,在祖母跟前尽孝”,说得侯夫人面上又是一阵阴晴,傅珺这才满意地施施然去了。 ********************************* 很快便到了启程的那天。 黎明时分,傅珺便醒了过来。 她侧耳听了听了外头的动静。廊下有极轻的脚步声,应是青蔓往大厨房领早饭去了。而随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外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傅珺掀开绡帐,向窗外张了一张,一丝极淡的曙色悬在窗檐上,廊下的灯笼却是早熄了。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便听见青芜轻声道:“姑娘,您醒了么?” 傅珺“嗯”了一声,索性推开被子坐了起来。 青芜便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将绡帐分了一道挂上帐钩,柔声道:“这会子也不早了,姑娘便起吧,今儿要早些出门。” 傅珺点了点头,青芜便带着绿萍服侍傅珺穿衣裳,睡在前头的沈妈妈此时也走了进来,见傅珺神态如常,并无一丝离乡背景的惶惑不安,便暗自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心酸。 她抬起袖子在眼角抹了两下,上前道:“姑娘,爷那边儿也亮了灯,姑娘收拾妥当了便过去么?” “好。”傅珺简短地道,神色依旧如常,不见任何伤感。 沈妈妈暗暗叹了口气,出去吩咐小丫头进来服侍。没过多久,傅珺便收拾妥当了,带了人去正房给傅庚请安。 ☆、第115章(60月票加更) 没有了王氏的正房,虽然摆设未动,一切照旧,可不知为什么,总是叫人觉得空洞且阔大。坐在扶手椅上的傅庚,似是在与这空洞抗衡一般,拧着眉头、僵着身子。即便见了女儿,那坐姿与表情也是僵硬的,笑容亦只浅浅一痕而已。 不过数月光阴,他的眉眼间便像是褪了色,那些飞扬的、鲜烈的,明朗如彩画般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山淡水般的写意,深邃幽远,却又有些孤寂。 傅珺仰首看着这个男子,心头泛起些微的酸楚。 那一刻的她,深切地明白了什么是“鬓已星星也”,什么是“两鬓苍苍”。那些前世读来的诗句,在她的眼前具像成了傅庚的形象。在这个尚不足二十五岁的男子鬓边,已有了霜雪般的颜色,此刻看来,格外刺眼。 “怎么?在生爹爹的气么?气爹爹将你送去姑苏?”见女儿一直不说话,傅庚便低声问道。 傅珺忍下心头泛起的情绪,轻声道:“女儿没有怨爹爹。爹是为了女儿好,女儿明白的。” 傅庚神色复杂地看了傅珺一眼,叹了口气道:“你若明白便最好了。总是爹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起来。 傅珺垂下头去,并不答言。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傅庚。甚至,她都搞不清自己对傅庚究竟是有怨,还是无怨。 这两个月的煎熬,她过得辛苦而混乱。许多事情从记忆深处泛起,让她想明白了一些事,也想通透了一些事。 她有过愤怒。有过冲动,但最后却什么都没做。她将选择权交到了傅庚的手上。她相信,他会比自己处理得更好,也比自己更适合处理这些事。 她终究还是太年幼了,年幼到根本无力去面对如今的局面。所以,对傅庚的些许怨怼,说到底。也许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一种情绪投射吧。 傅珺静了一会。抬起头望着傅庚。此刻,他的双手正捂在面上,肩膀也塌陷了下去。那瘦削的身影里似蕴着无限的哀凉。 傅珺看了他良久,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上前几步,将身子轻轻依在傅庚的膝旁。轻声道:“爹爹,您要好好的。女儿才会放心。” 这句话像是按动了一个开关,傅庚的肩膀猛地抽/动了起来,压抑的哭声溢出喉头,落进空荡的房间里。泛着重重回音。一股股温热的泪水自他的指缝里渗出,顺着手背流了下来。 傅珺轻轻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踮起脚跟,伸长手臂。细心地擦去傅庚指间流淌而下的泪水。 这一刻的她,怜悯着这个男人。他的无奈、怨愤与不甘,她都能感觉得到。 手上的帕子渐渐浸满了水渍,心头的酸涩漫溢开来,傅珺的眼中有了淡淡的潮气。 她并没有哭。这两个月来,她似是将此生的泪水都流尽了。此刻的她唯有心酸,还有些微的心疼。她安静地替父亲拭着泪。如今的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个而已。 自王氏去逝后,这是他们父女最亲近的一次相处,沈妈妈是抹着眼泪退出门外的。 也许是情绪得到了宣泄,也许是心结悄然开解。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父女二人显得亲密而安静。 他们静静地用了早饭,傅庚亲自替傅珺整好了最后的行装,而后他便抱着傅珺,分别去向侯爷与侯夫人辞行。 张氏与崔氏等人皆于前一日辞过了,因此,自荣萱堂出来后,傅庚便带着傅珺乘软轿直接去了仪门,马车已经在此恭候着了。 傅庚并没有骑马,而是与傅珺一同坐的马车。一路上,他们只交谈了简短的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里,傅珺皆是靠在傅庚的膝头,闭着眼睛,体会着这份难得的安详。 傅珺她们搭乘的是官船。却是托了唐寂的福。原来,大理寺右寺丞要前往姑苏公干,唐寂便亲口嘱托了他,叫他将傅珺一行送至苏州。 因这一路水路畅通,官船亦最大程度保障了安全,再加上平南侯又亲自安排了随行的管事与护卫,皆是他的亲信。因此,傅珺此次出行在安全上应该说是毫无问题的。 此外,姑苏那边也遣了人来护送,来的是傅珺的大舅舅王昌。因他娶了唐寂的一个远房堂妹为妻,王家与唐家勉强算是沾着点儿亲。在忙完王氏的丧仪之后,他便去唐家小住了两日,算是与唐家正式走动了起来。 马车在渡口边停了下来,傅庚扶着傅珺下了车。早已等在此处的王昌便迎上前来道:“船已经备好了,等到了时辰便走。”说罢又看看傅珺,笑道:“咱们姑苏可好玩了,等四丫头过去便知。你表哥表姐都盼着你去呢。” 傅珺微笑不语,傅庚便道:“棠姐儿年纪小,这一路还要劳烦您多照应着。” 王昌笑着点头道:“都是一家子亲戚,我会好好照顾棠姐儿的。路程也不远,三日即到,妹夫大可放心。” 他依旧用着王氏在世时傅庚的称呼,傅庚并无异议。傅珺倒是多看了王昌一眼,却见这位大舅舅生了一张充满正气的方脸,眉眼端肃,看上去有几分刻板。 此时那大理寺右寺丞也来了,王昌连忙笑迎了上去,傅庚亦拱手问好,几个人便站在渡口旁,一面等时辰开船,一面说着闲话。 虽送行之人寥寥,出行的阵仗亦不大。但傅珺总是侯府的姑娘,该有的体面一样未少。侯夫人便派了钱妈妈带着一些仆妇,一路相随至此。此时便设了帷帐,将傅珺与马车皆围在了当中。钱妈妈亲带着人去看舱房了,一应布置等事皆由她们负责。 见傅珺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沈妈妈十分不忍,便上前道:“现下虽是开了春,这早晚也还是凉着,姑娘且去车上等着吧,别在这风地里站着了。” 傅珺朝四下看了看,一圈帷幕将周遭挡得严严实实的,哪里有风?不过她明白沈妈妈一片看顾之心,便顺从地道:“也好,这里站着也没什么看的,便去车上吧。” ps:谢谢书友150216203529689、rcmama、芳菲芳飞、wangnanlele童鞋的月票。哦哄,已经满60票啦,加更一章送上。 谢谢朋友们的支持,虎摸你们! ☆、第116章 沈妈妈便叫了青蔓与青芜过来服侍,主仆三人方要上车,忽听帷幕外头传来一阵车轮滚动声,有人高声问道:“前头的可是平南侯府的?” 汲泉便应声道:“正是。” 那马车声便停在了帷幕前,一个听着有些年纪的仆妇声音恭敬地道:“老奴乃是谢府的,我们太太着老奴送些路仪过来。” 因送行的人中并无成年女眷,傅珺便在帘幕中招呼道:“这位妈妈请进来说话。” 沈妈妈便迎了出去,将那妈妈引了进来。 那妈妈方一进来,傅珺便忍不住一笑。这来的不是旁人,却正是当初在抚远侯府跟在谢亭身后的那个妈妈,傅珺记着她是姓康。 康妈妈进来后便屈身行礼,傅珺叫沈妈妈拦住了,客气地道:“康妈妈辛苦了。” 康妈妈便笑道:“傅四姑娘太客气了,老奴生受不起。原我们太太是想昨儿便将东西送到府上去的,后又想着,东西送了过去,姑娘还得叫人再驮到这渡口来,怪麻烦的,倒不如径送到这里的好。太太原还想亲来送姑娘一程的,偏我们姑娘又病着,太太脱不开身,便遣了老奴来了。” 傅珺笑道:“妈妈说得哪里话。谢太太也太客气了,我是晚辈,如何敢劳长辈相送?谢太太能有这份儿心意,我已是铭感五内。” 康妈妈笑道:“傅四姑娘能体谅我们太太一片苦心,是我们太太的福气。我们太太和姑娘皆叫老奴传话予傅四姑娘,请傅四姑娘放宽了心,去姑苏好好散了心再回来。对了,我们姑娘还写了封信给您呢,老奴给您也捎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怀中取出个大红色绣百花蜀锦信封儿来。傅珺看着这个超大的信封,不由睁大了眼睛。这么大的布料子做的信封,她自打穿过来后还是头一回看见。 康妈妈便笑着解释道:“这信封儿和信纸皆是我们姑娘亲手制着顽的,四姑娘想是头回见着。” 傅珺不由失笑道:“原来如此。是我眼拙了。” 一旁的沈妈妈便接过了信封,预备找个匣子先收起来。那康妈妈瞧见了便道:“那什么,傅四姑娘,我们姑娘叫您即刻便看了信。然后将回话告诉老奴转回去。” 傅珺笑了起来,眼前浮现出谢亭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不知道这个呆萌的小姑娘,此刻是不是正躺在病床上,翘首盼着回信呢。 她一面笑着,一面拆开信封。将那张粘满了干花瓣的信纸展开,一看那信上的内容,忍不住便“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那信上只写了三个字:妹妹吃。 那字每个都写得比傅珺的手掌还大,字迹亦是歪扭不堪。其中那个“吃”字几乎占了半张纸。这么大的字,信纸却是普通尺寸,难为谢亭怎么写得下的。 傅珺忍笑看着那黑糊糊的三个字,猜测在谢太太送的仪程里,应是夹带了不少谢亭叫捎上的吃食,要不谢亭也不会特意写了这三个字过来。 不知何故,傅珺的心情竟莫名地好了起来。这简简单单、毫无心机的三个字。远胜于那些口是心非的叮咛与关怀,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她满面笑容地折好信纸,珍重收进怀中,又面朝着谢府的方位端正站好,屈身拜了一拜,方转首笑道:“烦妈妈回去转告谢伯母,只说我在这里拜谢了,多承她还念着我,待我回了京,定去登门拜谢。” 康妈妈忙笑着客气了两句。 傅珺便又道:“再烦妈妈上复你们家姑娘。说我很喜欢她写的信,那信封儿与信纸真真做得好。另她送的东西我也收下了,告诉你们姑娘,我会好好儿吃的。我这里另有一样东西。也烦妈妈替我捎给你们姑娘。” 说到此处,傅珺唤过青蔓,叫她将一只紫口铁足、烧制成小猪模样儿的哥窑罐儿拿了过来,傅珺亲捧予康妈妈,笑着道:“这是我跟人学着渍的梅子,乃是姑苏那一带的口味。便送予你们姑娘尝尝吧。我手艺不佳,还请你们姑娘不要嫌弃。另这瓷罐儿亦颇有可赏玩处,一并叫你们姑娘留着顽吧。” 那康妈妈一见这瓷罐便知不是凡品,那上头釉光晕然、浑厚如墨玉一般,形制更是少见的动物形状,不由大为惊异。原以为侯府庶房之女,只怕手头儿并不宽裕,却不想这傅四姑娘出手如此大方。 不过她终究是见过世面的,那讶异之色只是一闪而过,便恭敬小心地接了罐子,又与傅珺客气了几句,这才向傅珺告辞。那沈妈妈便亲送了康妈妈出去。 恰巧此时,钱妈妈亦带着人回来了,两下里错肩而过,钱妈妈的脸上便闪过几分讶色。她微微侧目望着沈妈妈离去的方向,略顿了一顿方朝傅珺这边走来,见过礼后便禀告道:“禀四姑娘,那舱房老奴已带着人归置好了,一应俱是全的。老奴请四姑娘的示下,是再在这里等一会子,还是现下便上船去?” 傅珺笑道:“妈妈辛苦。我还想在这里等一会子,妈妈累了这半天儿,想也乏了。外头帷子里备了茶水,妈妈带人下去歇歇吧。” 钱妈妈一听傅珺安排得周到,面上便露出笑来道:“四姑娘费心了。”说着那眼珠子便转了转,似是在等着什么。 傅珺却像根本没注意到,只叫了青蔓过来道:“你带钱妈妈她们去外头吧。我乏了,青芜过来扶我上车。” 钱妈妈闻言不由一愣,那里青蔓已经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将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姿势,青芜则扶着傅珺直接上了车。 钱妈妈又等了一等,见傅珺已然坐进了车里,连车帘儿都放下来了,却是半点表示都没有,她的脸便拉长了两分,举眸看了那马车一眼,方跟着青蔓退了下去。 沈妈妈此时恰好进来,目睹了整件事的过程,不由暗自摇头,只觉得傅珺此举有些欠妥。钱妈妈究竟是侯夫人遣来的,若惹得她不痛快了,回去说些什么,却是于傅珺不利。 ☆、第117章 见钱妈妈去了,沈妈妈便走到马车旁边劝道:“姑娘,怎么着也该赏些银子的,那钱妈妈……” “我不想赏。”傅珺打断了沈妈妈的话道。 “姑娘!”沈妈妈有些讶然地道。 傅珺探手撩起一角车帘,歪头笑道:“妈妈,咱们虽有钱,那钱也不是飞来的,是我娘留下来的。这些人我便赏她再多的银子,她能对我好么?她心里能瞧得上三房?娘亲素昔也常赏她们的,妈妈可瞧见她们对三房假以辞色了么?还不是该怎么着便怎么着。既然赏之无用,我做什么要给她们银子?那就是一群喂不饱、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沈妈妈哑口无言。 傅珺这明显是歪理,但却不能说错。这钱妈妈原是侯夫人的心腹,她们待傅珺的态度,全在于侯夫人的眼色,与傅珺赏不赏银子关系不大。 傅珺又放缓了语气道:“何况咱们这便要去姑苏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目下也用不着钱妈妈她们,赏也无用。等我回府用得着她们了,再赏也不迟。妈妈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妈妈哑然看着傅珺,半晌方无奈地点了点头。 傅珺便笑了起来,拉着沈妈妈的手撒娇道:“妈妈别不开心了。等离了侯府,咱们不用看这些人的眼色,自自在在的多好。听闻那姑苏风物佳美、文采风流,到时候还要烦妈妈说给我听呢,妈妈只想这些欢喜的事情便是。” 沈妈妈被傅珺这么一闹,再多的不开心也全没了,只剩下满心的疼宠,拍着傅珺的手柔声道:“好,好,都听咱们姑娘的。” 傅珺便又腻着沈妈妈说笑了几句。不多时青蔓也回来了,将钱妈妈等人的反应皆说予了傅珺听。她本就口齿便给,说得活灵活现的,钱妈妈如何拉下脸。那些仆妇如何指桑骂槐等等,统统学了一遍。 傅珺便拿这个当笑话儿听,又赏了青蔓一角银子,说她学得好。沈妈妈无奈地笑着摇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很快便到了开船的时辰,傅庚便进了帷子里,也不说话,俯身便将傅珺抱下车来,不顾她的反对。将她径直抱进了船舱。 看着满脸担心的傅庚,那种酸涩的感觉又浮上了傅珺心头。她知道他极不放心她,却又不得不将她送出侯府。这种无奈且揪心的感觉,她虽无法感同身受,却完全能够理解。 她便拖着傅庚围着船舱周边转了一圈儿,指给他看她歇的地方,又指了沈妈妈她们的住处、行李安置的地方给他看。她希望傅庚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很好,她可以照顾自己。她不想成为他的障碍或负担。前世今生,她从来都不曾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也不曾特别依恋过什么人。 除了王氏。 可是。王氏已经不在了,那种温暖而依恋的感觉,亦随着她的离开而离开。 而对傅庚,傅珺没办法生出同样的情感。她承认,她依旧被前世的那位父亲所影响着。她也承认,她是有些刻意地拉开了与傅庚的距离。 与其得到后又失去,倒不如从开始就不去拥有。 傅珺摇摇头,甩掉了那漫涌上来的伤感与泪意。 船缓缓地离了岸,她微笑地依在船栏边,向对面的水岸轻挥衣袖。在水波尽处。那个瘦削而修长的身影定定地凝在那里,慢慢地小了,淡了,终是隐在了一片阔水长天之间。 望着最后的一点桅杆消失在眼前。傅庚心头亦是一片怅然。 四月的风携着水意,拂过他宽大的袍袖。他抚着袖中的信封,心头涌上万般滋味。那是傅珺背着人交给他的,要他待到无人时再看。 傅庚没有即刻回府,而是挥退从人,只身一人沿着江岸漫步而行。江岸边有个集市。此时正是开市后最热闹的时候,摊贩云集,人流往来不息。 没有人去注意这个男人。他戴着宽大的帽子,隐去了容颜,身上亦是粗布素衣。除了步态显得洒然之外,傅庚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书生,很快便隐没在了人群中。 当谢阁老踏进临江楼的包间中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傅庚,粗布素衣,神情淡然,锋芒尽敛,再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谢阁老是收到了康妈妈捎回的口信,说傅庚有要事相询,约他在临江楼酒楼一晤。 谢阁老想不出傅庚有什么理由要见他,他们之间并无交集。然而他还是来了。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他,这个圣眷正隆的编修,不是他此刻能够轻忽的。更何况,谢阁老并不讨厌这个人,觉得傅庚有些像年轻时的自己。 待坐定之后,包间里有片刻的沉默。二人皆没急着开口。谢阁老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傅庚便望着窗外的江水出神。 过得一刻,傅庚方才收回目光,提笔落墨,在早就备好的纸笺上写了几个字,递至谢阁老眼前。 看着纸笺上清隽有力的字迹,谢阁老瞳孔微微一缩。 那上头写的是“谢修容”三个字。他的女儿谢瑗,便是在被先帝封为修容后不久因病去了的。 他抬眼看着傅庚,寒声问道:“何意?” 傅庚凝视着他的眼睛,旋即低头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一个“妩”字,一个“章”字,一个“菀”字,再将纸笺递到了他的面前。 谢阁老的面色立时变了。 这三个字若单独出现,意义并不大。但傅庚却将它们写在了一起,其意便大为不同。 今上元后姓裴名妩,所出太子刘章,太子妃卢氏名菀。傅庚这三个字,竟写着三位皇族中人之名,其中更有当朝太子夫妇。谢阁老如何能不变色? 他“托”地一声撂下茶盏,起身便欲向外走。 傅庚却跨前两步拦在他身前,一手执笔,一手拿纸,疾书了几行字,第三次递到谢阁老眼前。 谢阁老接过纸细看,却见上头写的是: 谢修容之死,阁老曾记否? 元后妩之毒,阁老能忘否? 阁首势之强,阁老可忍否? 他朝君相忌,阁老泰然否? 愿为马前卒,阁老襄助否? 纸笺上力透纸背的五行字,五个问句,字字句句如同重锤,将谢阁老的双脚牢牢钉地在了地面。 (第一卷完) ☆、第118章 院子里头,殷殷地结了半树青梅。 蔷薇尚自开着,红米分馥馥,在风里流转着香气。傅珺特意没着人打理,任由那野泼泼的一幅朱颜,将整面青砖墙占去了大半。叠作“回”字的花墙外头,几棵桑树在晨曦中伸展着枝叶,叶片上凝着晶莹的露珠。 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梅子黄时雨”的季节。傅珺手扣窗弦,怅怅地望着墙外的那一小方天空,下意识地揪下一颗青中发黄的果子,放在鼻尖闻了闻。 那青涩含酸的味道,直接略过鼻端探进口中,让她齿颊生津,忍不住便吞了口唾沫。 “姑娘快扔了吧,瞧着怪脏的,婢子替您擦擦。”青蔓一面咂着舌头,一面掏出绢子来替傅珺擦手。 傅珺顺手将果子丢在地下,从青蔓手里抽出帕子擦了擦手,信步跨出了房门。 五月的天儿亮得早,卯正未到,幄叶居的院子里已是花树嫣然,比那工笔画出来的还要鲜艳动人。 傅珺带着涉江与青蔓,从幄叶居的月洞门里出来,行不过两步便又回了头。涉江忙问道:“姑娘可是忘了什么?要婢子去替您拿么?” 傅珺笑着摇摇头,站在原地未动,视线停留在眼前的院门儿上。那门楣上风细柳斜的“幄叶居”三个字,让她不由想起了王氏。 王氏的字迹亦是这般,宛若氤着江南烟水,却又有着这方土地应有的风骨。 还记得刚到姑苏没多久时,小姨王昭领着她来到这里,便曾指着这院门上的字淡声道:“这是我仿着三姐姐的字儿写的,尚有些不像。” 她淡然的话语犹在耳边。让傅珺心中生出几分沧桑来。 傅珺记着自己穿来初始,王氏亦曾握着她的小手教她习字。而今回头看去,隔着一千多个日夜堆积而成的岁月,王氏的身影连同那段回忆,依旧清晰如昨。只是,那记忆中的身影终究是不能再出现的了,而是化作了永恒的画面。一帧一帧。停留在傅珺的脑海中。 傅珺微微垂首,望了望自己身上的雪湖色蜡缬纱洒冰纹窄袖对领腰襦,还有下头那条月白色暗纹六片纱裙。穿了近三年的素服。她已经惯于这样素净的打扮了。若不是沈妈妈一再说不好看相,她连头上那支累丝金雀钗也不会戴。 光阴易逝,岁月倥偬。便有再多的不舍与留恋,她也不得不继续向前。将那个美丽而温柔的身影,抛在渐行渐远的旧时光里。 傅珺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涉江与青蔓对视一眼,抬步跟了上去。 自幄叶居至傅珺的外祖母宋夫人所住的锦晖堂,路程并不太远。知府的府邸规制比侯府小了许多,四进的院子规矩方正。旁逸出去的几间跨院便住着另几房人。 傅珺的大舅舅,亦是王家的长房王昌一家子,便住在东边儿的蟾月楼里。据说这院子的名字是王昌亲改的。从这名字就能看出他身为大儒长子的压力,那是相当的大。 王昌资质平常。读书亦了了,寒窗苦读十余载,方勉强考了个孝廉回来,其后再无寸进。 所幸傅珺的外祖父王襄不仅在江南士林中声望颇隆,官场那一套他也颇能过得。托赖于父亲的人脉,以及母亲宋氏一族的帮助,王昌费心费力地谋了个姑苏府推官的职位。虽只是个七品小官儿,却已经是王昌仕途的尽头了。 王襄是个豁达的人,子孙福泽他是抱着开放的态度的,对长子如今的官职并无太多想法,只要其安稳便好。 然而王昌却不希望止步于此。他一直在努力找寻机会往上爬,与平南侯府的姻亲关系不啻是他的进身台阶。可惜傅庚身为庶子,与侯府的主流一脉关系并不好,虽在今上面前颇为得宠,但于王昌的前进之路帮助并不大。王昌却还是本着不放弃任何一种可能的态度,保持着与傅庚的通信,两下里虽不算热络,却也常有书信往还。 及至王氏病故,王昌跟着王襄往金陵来处理丧仪,眼看着侯府这门姻亲不保,他便与唐寂又续上了亲。唐寂因感念傅珺当年帮忙救出幼子的恩情,与王昌倒一直往来着,亦时常托人捎带些东西给傅珺,三年来从不曾间断过。 也正因如此,王昌与其妻任氏一直待傅珺不错,一应日常用度,皆比照着府里正经姑娘的份例。 王昌膝下有两子两女,皆是正妻任氏所出。王昌醉心于仕途,十分注重自身品行,凡事皆以端庄方正为准则,因此这纳妾、通房一类的事情,他不只不热衷,还十分唾弃。傅珺冷眼旁观之下认为,自家的大舅舅恐怕是将这一点,作为了唯一胜出于乃父的优势了。 王襄可是纳了个玉姨娘,还生了两个庶女庶子出来的。与之相比,王昌只任氏一个正妻,命中所有桃花全部斩断,其行止堪称正人君子。而他在私德上近乎于严苛的律己精神,亦很为他赢得了几分名声,王昌对此十分爱惜。 王昌的长子王宗今年将满十八岁,是个端方的有为青年。遵循当朝先成家后立业的准则,去年便定下了与兴平伯家长女的婚事,日子就选在来年春天,目前各项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成亲后王宗便要全力准备后年的乡试。 王昌的次子王安今年不足十五岁,天资不俗,是块读书的好料子,现正在姑苏府最知名的明心书院就读。 这兄弟二人平素与傅珺来往皆不太多。一则男女有别,且年龄差得有些大;二则也因为傅珺守制三年期间,一应往来应酬全都谢绝了,与两位表哥的接触便更少了。 长房还有两个女孩子,长女王宁今年十四岁,正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纪,因比傅珺大着好几岁,与她交集不多;次女王宓十岁多一点儿,与傅珺却是年纪相仿。 说起来,那王宁身为这一辈女孩子里最大的,颇有长姐风范,行事温柔,为人端庄,并不难相处;倒是王宓,生就活泼的性子,只因傅珺的到来吸引去了父母的一部分关注,故此她与傅珺时常有些摩擦,其行事态度与傅珈倒有几分像。 此外,尚有傅珺的两个表姐妹常过来玩,一个叫王宜,今年十一岁,另一个叫王宝,今年八岁。这两个皆是傅珺三外祖家的孙女儿。她们两个与王宓平素的关系如何,傅珺不得而知。但只要傅珺在场,这三个人必定会联合起来对付她。 ps:谢谢s、书友120826082827505、书友150216203529689童鞋的月票。 第二卷开始了,女主将在江南姑苏继续破案兼宅斗。作者君也上来求个票,新卷新气象,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作者君。谢谢了! ☆、第119章 说到这里,便不得不郑重介绍一下借寓在王家的某位寡居妇女,以及她的两个拖油瓶女儿了。 这位寡居妇女也姓宋,单名一个芬字,与宋夫人同出于河南宋氏一族,小宋氏称宋夫人为二表姑,按理说,二人之间的亲戚关系算不得近。 可是,也不知这小宋氏是怎么跟宋夫人拉扯上的,总之,在傅珺来之前,人家一家三口就住在这里了。每一年,傅珺都会听到小宋氏细细柔柔地道“奴家过些时候便带着闺女去京里寻姨姥姥去”。可结果呢?三年过去了,人家依旧稳稳地驻扎在知府大院儿里,根本不带挪窝的。 小宋氏的亡夫姓姜,据说当年也是个小官儿,后不知出了什么事被捋了官职,降为平民,偏家里的田地又遭了蝗灾,颗粒无收,那家境便渐渐地败落了去。 因小宋氏原就是填房嫁过去的,那姓姜的年岁大了,经不得这番折腾,不久便即病故。他前头太太生的孩子皆已成了婚,约摸与这小宋氏关系也不大好,哪里会奉养这妖调得不成样子的继母,便将她赶了出来。 小宋氏便投靠到了宋夫人这里。宋夫人念她可怜,便收留了她一家子。这小宋氏十分会来事,每日里温温柔柔地,做出一副贤良柔顺的模样来。偏宋夫人最吃她这一套,越发将她看得亲近,对她照拂有加。渐渐地,小宋氏在知府大院里便如鱼得水了起来。 小宋氏膝下无子,只得两个女儿,大的今年十三岁,名叫姜嫣,小的那个只比傅珺大一岁。叫做姜姒。与她们的母亲一样,这两位姜姑娘皆是走柔弱小白花的路线,唯一的区别在于,姜嫣是柔弱里带着几分娇媚,姜姒则是柔弱清纯一路的。 如果说,傅珺与王宓那三人之间的矛盾是可调和的,那么傅珺与姜嫣、姜姒之间。则根本就是水火不容。 自傅珺进府后。这姐妹二人见来了个美貌的表姑娘,自觉地位受到严重威胁,便对傅珺十分厌恶。那时她们也不过才八、九岁的年纪。便已颇具乃母之风,自己不出手装柔弱,只挑唆王宓、王宜她们几个。今儿绊个腿,明儿砸杯茶。那些小伎俩真是防不胜防,若非傅珺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只怕现就吃不了的亏。 傅珺原先是跟着长房住的,姜氏姐妹便时常借机过来串门儿。她们欺傅珺才经丧母,又听说是被侯府赶出来的,只当她好欺负。她二人眼皮子又浅。哪里见过侯府里的那些好东西?进了傅珺的屋子那手脚便来去不停的,眼睛更是四处乱转,只要见着好的。或开口索要,或不问自取。 傅珺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小偷。 她也不急,也不与她们争,由着她们拿了好几样东西去。待过了几日,便专挑了个王襄在的时候,穿着一身孝服便去了锦晖堂。 当着王襄与宋夫人的面儿,傅珺将被盗物品清单呈上去一份,另一份则直接甩在小宋氏的脸上,端出侯府姑娘的款儿睥睨道:“尔欺我侯府无人么?”又指着姜氏姐妹冷笑道:“作乔作致,是为贼也。” 小宋氏先还柔声叫屈喊冤的,在宋夫人面前哭得十分可怜。可是,待许娘子指出那姜嫣耳朵上正戴着傅珺的琉璃坠子,姜姒的手腕上亦串着傅珺的碧玉葫芦串儿,那上头皆是有记号的,小宋氏便是想抵赖亦无从抵赖去,便只好掩面抽泣着不说话了。 王襄听了傅珺所述,便沉下脸来问怎么回事。 一直掌着内宅事物的任氏便此登场了。她一面沉痛自责管家不力,一面便将话引到了小宋氏身上,终于成功地拿到了王襄的命令,实施了她盼望已久的查抄策略,派人去搜了小宋氏住的西跨院儿。 那次查抄的结果相当之惊人。下人们从那院儿里不仅搜出了傅珺的东西,还搜出了好些长房与宋夫人房里的东西,甚至还有王襄前些时候不见了的一个玉螭玩物。 王襄大怒,当即便要赶人走。那小宋氏见势不妙,直接便哭晕了过去。姜氏姐妹紧随其后,说是犯了心口疼的毛病,一家三口齐上阵,直挺挺地躺倒在了锦晖堂。 那一回傅珺是卯足了架势,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而与之相比,小宋氏母女三个便显得弱势了许多。宋夫人虽明知她们有错,却也硬不下心肠来赶她们走。 更何况,她私心里对傅珺的感情,远不如朝夕相处的小宋氏母女来得深。傅珺此举当面打的是小宋氏的脸,宋夫人却也未必没受波及。 因此,宋夫人便拿出小宋氏寡妇失业、教养不及,姜氏姐妹年纪还小不懂事的理由来,跟王襄说了半天的情,王襄却执意不允。宋夫人一怒之下摔了手里的杯子,王襄拂袖而去,这事儿便这么僵住了。 任氏知道自家婆母的性子,那是处处以公正慈悲自诩,脑筋还特别死板,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见宋夫人铁了心要留下小宋氏,而王襄却是心疼外孙女儿受欺,两下里闹得十分不愉快。她这个做儿媳的断没有这么看着的理儿。 这任氏也是个颇有成算的,见状便献了个折中之策:小宋氏一家仍旧留下,却需从西跨院儿里搬出来,挪至旁边儿的沁竹院居住。 那沁竹院建在宅邸西侧,原先是做客院用的,后因那院子与内宅只一墙之隔,不便留住外客,便此闲置了下来。 任氏便向宋夫人细细地分析道:“芬表妹此番为老太爷所厌,若一味强留她们住在西跨院儿里,老太爷见了必会不喜。媳妇的意思是,先将芬表妹一家挪到沁竹院儿里,那院子清幽雅致,又十分干净,跟咱们只隔着一道月洞门儿,出入何其方便?如此一来,您什么时候想见芬表妹了,叫人传个信儿过去便是。老太爷见人不在眼面前,想必也不会再追究了。” 宋夫人听了这番分析,意有所动,犹豫地道:“沁竹院虽好,终是偏了些,她们一家子母弱女幼的,会不会委屈了些?” 任氏便笑道:“哎哟,那沁竹院可是有五间上房的院子哪,还是个小两进的,前头又单独开了门户,比那西跨院大了一倍不止,出门也方便,芬表妹她们哪里委屈了?且嫣姐儿与姒姐儿也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屋子吧?那西跨院儿才几间房?哪里腾挪的开?沁竹院可就没这烦恼了。您细想想,媳妇说得是也不是?” 宋夫人细想之下,果然如此,便点头答应了。任氏便立刻禀告了王襄,王襄当即拍板认可。此事便就定了下来。 ☆、第120章 小宋氏一家虽十分不愿搬离内宅,无奈形势比人强,这府中说话最有分量的王襄已经拍板了的事情,那是无可更改的,于是一家人便哭哭啼啼地搬去了沁竹院。 任氏送瘟神似将这母女三人送走了,正自快意,却不料不过隔了几日,她却接到小宋氏的投诉,说那沁竹院门户不稳,她们母女三个住着十分不便。 这番话小宋氏是当着宋夫人的面儿说出来的,任氏焉有不懂之理?不过还是想住回来的借口罢了。任氏好容易才将她们赶走,岂能再容她们回来?于是她当即便含愧致歉道:“是媳妇的不是,那院子有些日子没住人了,媳妇处置不周,马上便着人换门锁去。” 那小宋氏便柔声细气地对宋夫人道:“既是换锁,我母女三个也不好住在里头,多有不便的。二表姑,您看着可否允我们先暂住西跨院儿,等换好了锁我们再回去?” 宋夫人总是心疼小宋氏的,况且这要求也不算过分,便要点头应下。那任氏却为难地道:“禀告老太太,实是不巧得很,便在芬表妹妹搬出去的第二日,老太爷亲口发了话,叫将表姑娘挪去了西跨院儿,说那院子以后就归表姑娘住了,还叫咱们家四姑娘亲写了题匾呢,叫什么幄叶居。芬表妹这会子想要住回来,可没地儿住去了。” 小宋氏再没料到任氏的动作会这么快,不由愣住了,随后便眼神闪烁地柔声道:“我们也只回来暂住两日罢了,不拘谁的院子挤一挤,也是一样的。” 宋夫人便道:“正是这话。便只住两、三日而已,不拘谁的院子挤挤便是。” 任氏面上的神色便更加为难了,微蹙了眉道:“按理说,咱们府里几处院子都是能挤下的,但只一件为难。”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小宋氏,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夫人便问:“有何为难的。你且说说。” 任氏便道:“芬表妹头一个可住的。便是我们蟾月楼。我们那里倒有两间空屋子……” 任氏的话还没说完,小宋氏便喜上眉梢地笑道:“那不是刚好,我们母女三个恰能住得下。”她正愁住不进去呢。这机会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何不喜? 任氏淡淡看了小宋氏一眼,细声细气地对宋夫人道:“话虽这么说,但只我们那院儿不拘谁住进来。需得我们爷同意了方行。老太太也晓得的,我们爷自来便在这上头极是小心在意。芬表妹目下的身份么……恕媳妇多句嘴,只怕是多有不便。这话媳妇只好提一提,却不敢担保爷能同意。” 王昌在私行方面严格自律,宋夫人一向引以为豪。此刻听任氏这么一说。便觉出这其中确实不便。她再偏着小宋氏,也偏不过亲生儿子去。这样一想,她便道:“你说得很是。是我没虑着这一点,他在朝为官。这些事情上头可需十二分的谨慎才是。这事儿你也别问他了。” 任氏低眉顺眼地道:“全听老太太吩咐。” 宋夫人便又想了想道:“你们院儿若不行的话,我这里怕也不便,老太爷若回来见着了,也不好说。” 任氏便又道:“媳妇也是这么想的,总不好叫老太太为难。因此便想着,或可叫芬表妹一家子在朝烟山庄里住两日,您看可行么?” 她这话一说出来,宋夫人的脸上便也现出了为难之色。 这朝烟山庄乃是王昭的住处。王昭是老太太四十岁上才得的小女,彼时方将及笄,老太太对她极是疼爱,并不愿叫她跟人挤住一处。 更何况,王昭天性清高,是个孤标傲世之人,素昔对小宋氏根本不假辞色,说是冷若冰霜也不为过。 小宋氏一听任氏说出王昭来了,便没敢接话。她深知老太太疼宠王昭,更知道这位姑奶奶可不好惹。那是连王襄都敢顶撞的人,她可惹不起。 宋夫人便沉吟着道:“昭儿那屋子又是书又是画的,东西多,芬丫头一家子住着倒显得窄了,怪委屈的,我看还是算了吧。” 小宋氏忙应是,任氏亦垂首应了,心中却撇嘴。宋夫人不舍得自家女儿委屈,方才却要将小宋氏弄到蟾月楼去,这心偏得可不是一点半点了。 “若不然,便叫芬丫头一家依旧住回西跨院儿去?总归那里头就四丫头一个主子,下剩的皆是奴才,叫他们挪个地方不是很方便?”宋夫人还是想叫小宋氏一家住进傅珺的院儿里去。 任氏便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道:“禀告老太太,不是媳妇儿不听您的话,实是老太爷先头已经把话说死了,说那幄叶居单分给表姑娘住,不许往里头插/人/进去。” 宋夫人闻言顿了一顿,方皱着眉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只住个两、三日而已,你就这么安排便是,四丫头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语气已是颇为不耐。 任氏见宋夫人又拗了脾气,知道不能再劝,便道:“既老太太这么说了,媳妇遵命便是。不过也要先跟表姑娘支会一声儿才好,总不好直接将人就带了过去。到底表姑娘也是客,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 宋夫人向来注重礼数,闻言自是应了。任氏便叫人去请傅珺过来。 那去请的媳妇不一会便回来了,回说傅珺因前些日子舟车劳顿,而今病了,现正躺在屋里呢,说是一丝儿风都不能见,须得在屋中静养着。如今那幄叶居院门紧闭,她叫了半天的门儿,才叫开一条巴掌宽的门缝儿,里头的丫鬟还叫她有话快说,不可叫风吹进去。 那媳妇说到这里,宋夫人的脸已经青了一半儿了,小宋氏则面露愧色,诚恳地道:“都是我们家那两个丫头的错儿,叫表姑娘受了委屈,竟至病得如此严重。若是如此,她身边儿便更需有人照应着了。说不得,我们正好住进去,帮着照顾照顾也是好的。也算是我们向表姑娘赔不是了。” 小宋氏那堪比城墙的铁面皮,任氏并非第一次见识。而即便如此,她这番厚颜无耻之语,依旧成功地叫任氏瞠目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傅珺要小宋氏来照顾?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儿。 ps:鞠躬感谢书友150216203529689童鞋的评价票。谢谢所有朋友的支持。 这几章是过渡章,主要是介绍人物关系,一些重要人物出场,同时介绍女主及其身边人物三年来的情况。然后就进入破案情节了。请大家耐心等待。 ☆、第121章 傅珺身边仅丫鬟就有八个,个顶个都是聪慧能干的,另还有两个极稳妥的管事妈妈。那沈妈妈任氏略知一二,知道那是王氏生前最信重的人,稳重尚在其次,主要是脑子够用,做事十分干净利落。至于那许娘子则更不必说了,那一份气度排场,小宋氏能比得上人一个手指头么?她们娘儿仨拢共也就两三个婆子,三个丫鬟服侍着罢了,还好意思说去照顾傅珺,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更何况,小宋氏这话里话外的,又将任氏放在了何处?若论亲疏,任氏是傅珺的大舅母,比小宋氏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表姨可亲多了。 任氏心中暗自腹诽,宋夫人却明显被小宋氏的话感动了。她拉着小宋氏的手柔声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我知道你素日就是个好的。可怜你一个人儿也没个依靠,如今还要这般做小伏低。”说到后来已是语声哽咽。 小宋氏忙柔声安慰她道:“原是我们的不是,赔礼请罪是该当的。我原先还发愁该怎么跟表姑娘赔不是呢,如今恰有了机会,我们也该尽一尽心,才是一番诚意。” 宋夫人便点头道:“你说得对。”说着便对任氏道:“既四丫头病得重,那我便替她做主,现下便叫芬丫头一家过去,也免得四丫头一个人没人帮衬着。”却是直接拍板要让小宋氏一家住过去了。 任氏身为儿媳,能说的话着实有限,闻言便只能垂首不语,心中实不愿小宋氏就此搬进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在此时,忽听那传话的媳妇叫了声“老太太”,叫完了却又不说话,一脸的欲言又止。 宋夫人便不耐烦地道:“又有何事?” 那媳妇有些战战兢兢地道:“回老太太的话,表姑娘的那个丫鬟还给了婢子一封信,说是要给老太太并太太看的。” 宋夫人蹙了眉道:“又是哪里来的信?呈上来我看看。” 那媳妇忙从怀里取出个印金团花信封儿来。呈予了宋夫人。任氏瞥眼瞧见,那信封上似是印着平南侯府的印鉴。 见是侯府来信,宋夫人面上的神情方不那么难看了,却也没露出笑模样来。只郑重将信封打开取了信纸出来,又招呼任氏道:“你也过来看看。” 任氏便凑上前去看信,这一看之下,她差点没笑出声来。 那信是侯夫人写来的,话说得倒很客气。先道听说傅珺给宋夫人添了麻烦,侯夫人深表歉意;又道自家孙女儿从小没受过委屈,有些小孩子脾气,请宋夫人多担待等等,皆是些客气话。唯在最后几行,轻描淡写地道:听闻贵府有贵亲暂住,傅珺身为侯府之女,身份尊贵,寡居外客不好常见。 寡居外客?这指的是谁简直不要太清楚,就差点名道姓了。任氏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只拿眼睛觑着小宋氏。 那小宋氏仗着略读过两年书,彼时亦凑在一旁跟着看信,看到那两行字时,她那张白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那情景任氏真是永远都不会忘记。 侯夫人却似嫌这些还不够,竟还随信附上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道傅珺自小就没住过窄屋子,怕安排的院子不够大,她一个外孙女也不好总花用外祖家的钱,这些银子便是给傅珺扩院子用的。若不够尽可去信说,平南侯府会再送银子过来。 宋夫人拿着那封信。只觉得那信像生了针似的,刺得她拿也拿不住,那信纸在她手上“扑啦啦”地抖索着,若非任氏及时抢了过来。只怕宋夫人当场就能把信给撕了。 宋夫人再也没想到,这事儿竟连侯夫人都惊动了,还专门为此写信过来。原先她听闻傅珺在侯府并不受宠,现在看来,那消息竟是错的。傅四姑娘哪有半分不受宠的样子?简直不要太受宠,都快被宠上天了。 宋夫人铁青着脸端起茶盏。小宋氏挪回旧院一事。就此打住。 消息传回幄叶居时,傅珺不由暗自好笑。她就知道,侯夫人的一封信,绝对比她说一百句还管用。果然,此信一出,谁与争锋?据说就连小宋氏那等千年水磨铁面皮,当时也被臊得立时退散了。 傅珺为此十分感激许娘子。果然是千锤百炼的宫斗高手,不过是替傅珺写了封信回侯府,说了一些小宋氏的奇葩事,顺便表示孺慕之心,表示想要回府在祖母跟前尽孝。 你说侯夫人能不急么?为了不叫傅珺回来,她必须出面解决问题啊。所以才有了这封信,这件事也得以圆满解决。 不过,事情至此却还没完。 任氏从来就不是个笨的,干脆便借着给沁竹院换锁的机会,将那道连接内宅与沁竹院的月洞门又加了里外两道锁。到了送钥匙的时候,却只给了小宋氏外面那道锁的钥匙,至于内宅这边的钥匙,任氏则亲自收了起来。 她对小宋氏说的是:“既是平南侯夫人都发了话,想必这是京里的规矩,体面的姑娘家是不好多见外客的。既如此,这门便不好常开着。芬表妹若想过来,便叫人先从外头传信儿进来,我这里再从里头开了这道锁。再或者你们便从前门儿进来,也没多远。虽琐碎些,然姑娘家的名声更要紧,想芬表妹一定能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心。” 而对宋夫人,任氏则又找了个机会,私下里悄悄地道:“老太太虽心疼芬表妹,可也得想想咱们家四姑娘才是。侯夫人一再说了,尊贵的姑娘家不好常见外客。在咱们家里,四姑娘可不就是最尊贵的?论聪明美貌、身份尊贵,谁能越得过她去?且四姑娘还是姑苏府知名的才女,人都说她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呢。若被人知道了咱们四姑娘常与芬表妹来往着,怕也不好看相。” 应该说,任氏这话十分准确地击中了宋夫人的七寸。 王昭那就是宋夫人的心头肉,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从小千娇万宠地养着。偏那王昭不仅生来美貌,且极具才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时方将及笈,已经在姑苏城中有了“才女”的美誉。 眼看着王昭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拥有一个好名声那是至关重要的,宋夫人的那颗心,早就偏到这头儿来了,对于月洞门双重门锁一事,便也没再说什么。 ☆、第122章 两位铁将军把门,终是隔断了小宋氏一家的脚步,傅珺才算过上了安静的日子。虽然隔个十天半月地,仍能与小宋氏她们照面,但总比一开始那样天天见面要好太多了。 那姜氏姐妹因此深恨傅珺。若不是傅珺闹将起来,她们便不会搬出内宅。那沁竹院虽大,却比西跨院儿简陋许多,且衣食上亦比西跨院儿多有不如,姜氏姐妹能不记恨?因此更加地变本加厉,每每撺掇王宓她们跟傅珺作对。 傅珺觉得,像姜氏姐妹这种人,你不给她来点儿狠的,她就永远不会长记性,于是,傅珺便挑了个天清气爽、宜于干/架的好日子,带着十来个丫头健妇,专守在月洞门那里堵住了姜嫣与姜姒。 双方见了面,傅珺也不说话,一挥手,几个粗使仆妇便上前将这姐儿俩制住,还堵了她们的嘴,又有人上前将她姐妹二人身上的衣物尽搜了一遍。姜家姐妹几曾见过此等阵仗,当时便吓得抖衣而颤,姜姒更是哭得声儿都岔了。 面对彼时方八岁的姜姒,傅珺毫无恐吓小盆友的羞耻感。她一面吹着自己的手指甲,一面凉凉地道:“对不住二位,我屋子里丢了样东西,偏嫣姐姐与姒姐姐又爱拿东顺西的,妹妹我少不得请您二位过来搜上一搜,既是没有便也罢了。不过,有些话我只在这儿说一次。往后少在姑娘我面前动那些歪脑筋,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在背后撺掇。今儿我不会打你们,但若再有下回,可别怪我手狠。我平南侯府可是靠军功封的爵,尔等贼子若再敢欺到我头上来。我不介意剁下两只不干净的贼爪子来,为我侯府的金字招牌上点个亮儿。” 说这些话时,傅珺气场全开,拿出了前世审问犯人时的气势,附加带领豪奴欺压良善的纨绔劲儿,简直跟恶少没两样。那时的傅珺还是个六岁的胖丫头,这番模样十分笑人。青蔓就差点儿没绷住笑了场。被青芜踢了一脚才制止住了。 姜氏姐妹虽心思歹毒。到底彼时还小,当时被傅珺吓了个半死,回到沁竹院便躺倒了。直病了一个月没敢露面。 等到姜氏姐妹再度出现时,对傅珺的态度便好了许多,那些手段亦尽数收了起来,甚至还诚恳地向她道了歉。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并表示希望大家做好姐妹。 这些明面儿上的东西。傅珺自来是不相信的。她只相信微表情。而小宋氏一家的微表情却绝非表面上那般友好。姜嫣在看到傅珺时常常眯起的眼睛,以及姜姒眼中的怨毒,傅珺看到的可不止一次。 不过,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傅珺来烦恼。有许娘子与沈妈妈在侧。何愁宵小之辈得逞? 早在为傅珺打前站的时候,许娘子一眼便看出小宋氏不好相与,便不动声色地将那院儿里的两个婆子并一个丫鬟给收买了。 那两个婆子隔几日便会来汇报情况。而傅珺摔在小宋氏脸上的被盗物品清单,则是那个叫秋儿的丫鬟提供的。 为了在傅珺跟前卖好。那秋儿还无偿提供了小宋氏顺来的其他各房东西的清单,沈妈妈又将这消息透给了任氏,这才有了那次突如其来的大搜查。 因此,虽是与小宋氏母女结下了梁子,傅珺却并未担心,只是厌烦而已。此等小人就跟那苍蝇似的,嗡嗡嗡吵个不停,你想要拍死它吧,偏它就停在两扇窗户的夹层里,叫你看得见打不着,只能无可奈何。 思及此,傅珺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她停下脚步,举首回望。五月的初阳洒落在屋檐与树梢上,温暖明丽,一如这个季节。 她记得前世听过一首歌,歌中唱到: 有一本书告诉我,四月的下午不要错过。 可是,她终究还是错过了。在这个时空,她只能囿于高高的院墙中,错过了时间与光阴,错过这世间许多美丽的风景。 傅珺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想这些毫无意义。除了面对现实之外,她别无选择。 她捏了捏眉间,勉强打起点精神来,问涉江道:“那位太太那里,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那位太太”是傅珺对小宋氏的称呼。她不管宋夫人如何疼爱小宋氏,这个恶心的女人傅珺绝不拿她当亲戚看,平素见了小宋氏,傅珺最多会唤一声“姜太太”。 涉江便上前两步,轻声地道:“禀姑娘,那位最近的心思皆在长房那一头呢。” 傅珺点了点头,面上浮起一抹嘲讽。 小宋氏一直觊觎长房,很想将她们母女三个中的某一个或两上,弄进长房里去,这一点不光傅珺,旁人也瞧得清楚。 据说当年小宋氏刚住进王家时,曾穿轻裙、挽月髻,将五分颜色收拾出十二分来,趁着春风正好的日子,往王昌的必经之路上丢过小手绢儿。 叵奈王昌是个顶不解风情之人,不仅不解,还深恶之。小宋氏的花手绢儿被王昌直接踩了过去,连个停顿都没打。 小宋氏不死心,便又设计了些送茶送点心、送诗送针线的桥段来,却从没有一次得逞过。在王昌的书房门前,长年驻守着两个年老耳聋的老苍头。不管来者是谁,只要王昌没发话,便休想越过这俩老头儿的防线去。 小宋氏也曾向这两位守门人软语求情,可恨那俩老头偏就“聋子好打岔”,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对话;小宋氏又曾想要硬闯,奈何这俩老头儿一个拦一个堵的,她身娇肉贵,怎么可能跟糟老头子拉扯起来?回回只能铩羽而归。 如此这般几个来回,那王昌如同一块铁板,叫小宋氏根本无从下手,她便也息了心思,退而求其次,将主意打到了王宗与王安身上。 她自己不行,可她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若好好谋划一番,事成的希望还是很大的。故此近一段时间,小宋氏来看宋夫人的次数十分频繁,隔三差五地便要来上一趟,次次都把姜嫣与姜姒收拾得水灵灵的,还时不时便叫她们去大房找王宁她们说话,给女儿们制造机会。 说起来,以姜氏姐妹的身份家世,若想挤进王家大门,便只有做姨娘一条路可走,换了傅珺是绝对不愿的。可是看姜氏姐妹的表现,那真是比小宋氏还要积极百倍,只要逮着机会便会找王宗与王安说话,那一声声又甜又脆的“表哥”,那一脉脉温柔多情的视线,就差在脸上写上“我想当姨娘”几个字了。 ☆、第123章 一想到那两姐妹的嘴脸,傅珺便止不住心中的讥意。她一面思忖着一面往前走,蓦地抬头时,却见对面的桃花树下,王昭穿了一袭淡烟流水香雪纱十二幅湘裙,悄然独立。一阵风来,那长长的裙裾在风中轻舞,衬着她明艳的容颜,真是美丽不可方物。 傅珺远远站着欣赏了一会,直到王昭转眸看了过来,这才移步过去见礼道:“见过小姨。” 王昭淡淡一笑道:“今儿倒是巧。” 傅珺四下张了一张,含笑道:“小姨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跟着的人呢?” 王昭淡淡地道:“风有些大,我叫她们取披风去了。” 傅珺侧头打量了王昭一眼,由衷地赞叹道:“小姨这身儿衣裙,当真若神妃仙子一般好看。” 王昭不经意地低眸往身上扫了一眼,依旧淡淡地道:“不过外物尔。” 傅珺愣了愣,略微感觉有点接不上话。 王昭亦不再说话,依旧举眸望着那棵桃树,面上的神情颇为怅惘,似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将傅珺晾在了一旁。 对于王昭的冷淡态度,傅珺已经很习惯了。 她这个小姨可是姑苏城有名的才女,一手画艺尤其出众,连王襄都说观她的画能够“浑然而忘我”,这可是一代名儒的评价,王昭的画技可见一斑。 大约是从小便沉浸在艺术的氛围中,王昭的性子便有些冷傲。她对傅珺还算好的,至少傅珺还能跟她说得上话。那姜氏姐妹在王昭面前,从来就是透明人,王昭见了她们那是转身就走,连招呼都懒得打。 傅珺便静静地立在一旁,一脸的闲淡自在,对王昭的冷待不以为意。反正她就是俗人一个,王昭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不是她能够轻易接触的。便在旁看看罢了。 “你先去吧,我还要在这里等她们送衣裳来。”王昭轻轻地道。说罢便又去看那株桃树。 此时的桃花早已谢尽,枝头空余翠叶离披。傅珺承认,没有桃花的桃树也是很好看的。可是。像王昭这样摆出一副淡淡忧伤的架势去看树,她自问做不到。 于是她便笑着道:“是,那我先去了。”想了想又劝了一句:“小姨也别总在风口里站着,当心着凉。” 王昭似是没听到傅珺的话,依旧痴望着桃树。傅珺也不以为意。屈了屈身,领着丫鬟转过了小径,踏上了一条白石甬路。 锦晖堂便在甬路的尽头,行不过数十步便到。一看到那门楣上光亮耀眼的匾额,傅珺就觉着有些头晕。 为什么所有的老太太们,都喜欢住在这种四四方方跟个盒子一样的院子里呢?傅珺真是无法理解。 锦晖堂的庭院布置,跟侯夫人的荣萱堂十分相似,皆是四角种树,当中一个大花坛。若不是这里的院子更小更紧凑些,傅珺真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侯府。 她微蹙着眉头行至院门口。再抬起眼时,双眉已然放平,漆黑的眸子里含着淡淡的笑意,看上去一派安静从容。 “表姑娘来了。”廊下的丫鬟抬手卷起湘帘,殷勤地提醒道:“姑娘看着脚下。” 那丫鬟一口吴侬软语,听在耳中如音乐一般动人。傅珺听她的声音听了三年,每一次听都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这丫鬟的名字也好听,便叫吴音,乃是宋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 照理说,一等丫鬟是不必做挑帘禀报一事的。只是这吴音的声音着实动人。宋夫人十分喜爱听她说话,因此便叫她每天早上都侯在这里上报来人,一则显着宋夫人的身份,二则也是享受这把动人的声音。 傅珺笑着向吴音点了点头。微侧身、缓垂首、轻提裙摆,优雅从容地跨进了门中。 吴音双眼含笑,细细地看着傅珺进门的姿态,心中暗忖:怪道那小宋氏今儿提了那个话头,果然这侯府的礼仪教养便不一般,只看表姑娘这进门儿的行止。当真像那风里的柳树一般,既美且雅,还有种叫人说不出来的味道,真真是好看得很。 傅珺并没注意到吴音的眼神。进门之后,她自然地抬眼略扫了扫,便看见了预料中的那张铁面皮。此刻,那铁面皮的主人小宋氏,正温柔款款地笑望着傅珺,似是对她的到来十分欢喜。 方才将进院门儿时,傅珺见着了小宋氏的贴身丫鬟秋儿,就是被许娘子收服了的那个。那秋儿立在院门口,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频频往这里打眼色。涉江便叫青蔓跟在秋儿身后出去了,傅珺则先过来请安。 向宋夫人及任氏见礼过后,傅珺便坐在了左首的第三个位置上,安静地敛着眉眼,并不说话。 宋夫人便向她打量了一眼。 前些年傅珺守制时,因她穿着简素,站在那里便总叫宋夫人觉得扎眼。今天傅珺打扮得倒鲜亮了些,可宋夫人瞧在眼中,还是觉得她十分扎眼。 宋夫人蹙着眉头看着傅珺,那雪肤乌发,那染墨般的眉,还有那乌晶般的眼,都叫她心中十分不适。虽她这个外孙女儿才不过九岁,可那清寒冷冽的气韵便已十分夺人了,跟那个女人像到了八分。 一想到那个女人,宋夫人的眸光就变得有些悠远起来。她的眼睛虽看着傅珺,可眼神却似是穿过了傅珺,看着另外的一个女子。一时间,宋夫人心间涌上了百般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见宋夫人专意打量着傅珺,面上神情变幻不定,却始终不说话,小宋氏转了转眼珠,便略有些夸张地赞叹了一声道:“表姑娘这一行一止,真真是端庄文雅得很。” 一旁的姜嫣便笑着接口道:“娘说的是,珺表妹不愧是平南侯府出来的,举手投足便与我们不一样。若我能学得珺表妹的一半儿就好了。”说着便若有憾焉地叹了口气。 姜姒立刻柔声道:“姐姐这话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若我能学得珺表妹的一小半儿,我可要欢喜得睡不着了呢。” ☆、第124章 傅珺表情淡然地坐着,静听铁面皮一家三口唱和吹捧,根本没搭腔。总归她们是要说出来意的,就听她们说什么便是。 见场面一时有些冷清,宋夫人便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瞧你们说的这些话,倒把四丫头说得臊了。夸人也没你们这么夸的。” 小宋氏便提起帕子来掩口笑道:“却是我的不是,光顾着夸表姑娘了,便忘了小姑娘家家的,脸皮子薄得很呢,表嫂您说是不是?” 被点名的任氏面色微有些不自然,顿了一顿方笑道:“小姑娘家就是腼腆,那宜儿和宝儿也是这样儿的。” 傅珺听了这话,便向旁看了一眼。王宜与王宝今儿没来,王宓便落了单,此刻她正坐在任氏旁边的椅子上,有些无精打采的。 却听小宋氏笑道:“果然的,小姑娘家就是腼腆。既是如此,那我这个做长辈的便只能厚颜多问一句儿了,表姑娘可别怪我多嘴才是。” 听了这话傅珺直想翻白眼。铁面皮能薄得了么?那是比城墙还难攻破的面皮啊。还有,小宋氏就是一多嘴中年妇女,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么? 傅珺垂着眼眸心中腹诽,却听小宋氏笑着续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表姑娘一声儿,听说那许娘子是从宫里出来的,此话当真么?” 傅珺淡声道:“确实如此。” 小宋氏夸张地“哟”了一声,笑着道:“这可了不得了,咱们家的下人里竟有从宫里出来的,怪道表姑娘的行动举止这么文雅呢,却原来事出有因。表嫂您听听。我说的没错儿吧,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啊。” 任氏含笑道:“确实是好事儿。”她的语气不算太热络,但望向傅珺的眼神却含着隐约的期待。 小宋氏便又道:“表嫂您想,现下咱们府里可好些姑娘们呢,眼瞧着一个个儿的年岁也不小了,这些行止礼仪可不就该一点儿一点儿的学起来了么?前几日您还发愁着呢,直说要去外头请夫子来教。现在可好了。眼面前就有宫里出来的嬷嬷。这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呢。” 傅珺听到这里,基本已经明白了小宋氏的意思。不过她依旧不吱声,静听铁面皮唱戏。 宋夫人便接口道:“这可真是巧了。我也正愁着这事儿呢。可巧便有这么个人在眼面前。这样吧,四丫头啊,便叫那许娘子从明儿起给家里的几个姑娘教教礼仪吧,我瞧着你学得便很好。你那几个姐妹也该学着些,都不小了。” 小宋氏立刻笑盈盈地接口道:“这可得多谢二表姑了。往后还要多承您照应着。待嫣儿姒儿学好了规矩,走出去您也长脸,我这脸上也有光啊。”说着便又笑了起来。 看着这两人连问都不问自己一声,便这么将事情定了下来。傅珺觉得十分可笑。仗着自己是长辈,仗着自己脸皮厚,便这样对待一个九岁的孩子。这些大人就不觉得脸红吗?更何况,这事撞到许娘子身上。傅珺十分期待看她们踢到铁板的表情。 待小宋氏那一串儿笑声终于完结之后,傅珺便轻轻拂了拂衣袖,姿态优雅地站起身来,行至宋夫人面前,垂首含胸,两手交握于小腹,按着最标准的回话礼仪静静地道:“回外祖母的话,此事不是孙女能定夺的,还请外祖母见谅。” 宋夫人脸上的笑僵了一僵,旋即有些不满地道:“四丫头,这原是为家中姐妹好的事情,你这般推托又是何意?” 傅珺依旧微垂着头,语气平静地道:“回外祖母的话,非是孙女推托,而是实在做不到。”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刚好每个人都能听到。屋子里便静了下来。任氏面色尴尬,宋夫人的脸已经沉下去了,小宋氏用帕子掩着唇,眼神微微闪烁。 过了一会,却听小宋氏长叹一声道:“罢了,三年前原是我们对不住表姑娘,表姑娘至今也无法原谅我们,这也不怪你。原就是我们做错了,嫣儿和姒儿便不去学也罢。” 说至此处,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以使方才那番话更加深入人心一些,随后话锋一转道:“可是,宁儿和宓儿她们几个,与表姑娘却是嫡嫡亲的表姐妹,表姑娘可别为了嫣儿姒儿两个,便伤了与姐妹间的和气。”说着又长叹了一声,似是十分惋惜。 应该说,铁面皮的煽动能力还是不错的。一番明为自责、实为指责的话说罢,宋夫人的面色便更加难看了,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显得极是不满。 任氏张口想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傅珺抬眼看去,恰好正迎着任氏的眼神。在目光相触的那个瞬间,任氏的眼神有些躲闪,转眸看向一旁,过了一会,抬手轻轻扫了扫额头。 傅珺的眼睛微微一眯。任氏的这个动作,是表示羞愧的一个微表情。当人感到羞愧时,通常会将手放在眉骨或额骨附近,用来建立一个视觉障碍。 可是,任氏的羞愧之情从何而来呢?傅珺微有些不解。然而略一思忖后,她便立刻明白了过来。 能够跟着宫里出来的人学习礼仪,这在许多高门大户都未必能做到。王襄不过一介知府,哪有机会接触到宫里出来的嬷嬷?那可是连王府也要抢的宝贵资源。 因此,在听到小宋氏撺掇宋夫人的时候,任氏便没提前跟傅珺透话。身为一位母亲,凡是为孩子好的便都会去做,任氏的做法无可厚非。 想到这里,傅珺淡淡一笑。 这时,便听一个声音凉凉地道:“珺表妹若不愿答应,直说便是了,大家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说不开呢。如今你一味只说自己做不到,这话倒真真好笑了。想那许娘子不过一个奴婢罢了,这吩咐一声儿的事情,珺表妹有什么做不到的?难不成一个奴婢还能越过主子去?” 傅珺举眸看过去,却见说话的是姜嫣,此刻,她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傅珺,眸中含着明显的讥嘲。 傅珺直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道:“嫣姐姐是从哪里看出许娘子是奴婢的?” ps:谢谢yueyue820926童鞋的月票。谢谢所有支持作者君的朋友们。 ☆、第125章 姜嫣一怔,傅珺却已转向了宋夫人,在对方同样错愕的眼神中,恭谨地道:“回外祖母的话,非是孙女推托,而是许娘子一不是侯府奴婢,二也不是孙女的人。她是祖父身边的管事娘子,是祖父请她来帮忙照管孙女的,孙女平素视她如长辈,不敢有分毫不敬。还请外祖母体谅孙女的为难之处。” 说至此处,傅珺又看了看姜嫣,似笑非笑地道:“好教嫣姐姐知道,许娘子从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太后娘娘待她十分优容,时常招进宫去说话。今年开春的时候,我请许娘子送了些东西回去孝敬祖父母,太后娘娘不知怎么晓得了,还特意召许娘子进宫说话儿呢。在我们侯府,别说我了,便连祖父待许娘子亦是奉若上宾。” 傅珺的话说到此处,那姜嫣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傅珺再接再厉,继续补刀:“要我说呢,以后嫣姐姐说话之前,最好还是先过过脑子,免得说错了话儿,惹人笑话也就罢了,没的给自己招了灾,那可就太不值当了。” 傅珺气定神闲地说完了话,依旧尊礼如仪地站在那里,身姿优美而挺拔。 姜嫣的脸色迅速由雪白涨成猪肝色,一脸的无地自容。看来她的铁面皮功夫比她娘可差远了,你看看人家小宋氏,虽然脸黑了不少,但那嘴角还挂着笑意呢。 这屋子里表情急剧变化的非止姜嫣一个,宋夫人的表情亦很尴尬。任氏倒还好,虽略有失望,却也松了口气。王宁一向端庄知礼,此刻亦面色如常。这一份修养傅珺还是很欣赏的。 最值得一提的便是王宓,那真是满脸的喜色啊,眼角眉梢都舞动了起来。若非此刻气氛不对,她大约能笑出来。看来,她刚才的无精打采是因为怕学规矩,而今听说没规矩可学了,她可不欢喜么? 说起来。还是铁面皮的功力最为深厚。不过只尴尬了一会,小宋氏便即转了过来,轻笑了一声道:“呀。看来是我眼拙了,差一些便得罪了贵人呢。” “可不是,”傅珺立刻不客气地接口道,“姜太太自己见识浅薄也就罢了。却不该在没问清楚的情况下,便撺掇着我外祖母挑头提起这事儿。还好这问的是我。若直接问到许娘子头上去可怎么是好?我劝姜太太一句,以后有话但请直说,光明正大不好么?偏要拐弯抹角地扯上旁人。你舍得下脸来是你的事,我这个做孙女的可舍不得叫长辈不快。” 傅珺这话说得极不客气。饶是小宋氏面皮再厚,也架不住被人这般直接打脸。 她以袖掩唇,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那锐利如针尖般的眼神往傅珺身上狠狠钉了一下,方又换出一副委屈的表情。细声细语地对宋夫人道:“二表姑可别恼我。我何尝知道那许娘子竟是大有来头的,素昔表姑娘也不肯说一声儿,险一险便生出误会来。”说着便拿绢子捂着嘴,一脸的泫然欲泣。 傅珺便诧异地道:“姜太太莫不是以为,许娘子这般身份,是旁人能够轻易在背后议论的?我方才可是明言相告,许娘子是从太后娘娘身边出来的,‘太后娘娘’这四个字,姜太太是没听懂么?还是说,天家之事在你眼中也不算什么?” 傅珺似笑非笑地说完这些话,依旧垂眸立好,似是根本没注意到小宋氏那瞬间发青的面色。 小宋氏也是疏忽了,本以为将话头引到傅珺身上去,便能叫宋夫人少责怪她两句。谁想许娘子的身份实在贵不可攀,不是她能沾得起的。若再围着许娘子说事,她可真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思及此,她不由对傅珺又多了层恨意,阴着一张脸,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见铁面皮终于破了功,傅珺不由大感不易。这是搬出太后娘娘来了,若非如此,这铁面皮只怕还有得歪缠。 便在她们说话之时,宋夫人一直没吱声。 她还在回想方才傅珺说的话。方才傅珺那番言语,针对的只是小宋氏一人,对宋夫人却是多有回护的。宋夫人没料到傅珺会是这种态度,心中难免有些惊异。 却见傅珺面含微笑地看了过来,柔声道:“外祖母,孙女前两天才跟许娘子学着做了一对护膝,恰好昨儿做得了,便给您带过来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便从涉江手上取了一副石青色素棉布护膝出来,亲呈予宋夫人的面前。 这番大转折,傅珺做来十分自然,就像是刚才的事情没发生似的。宋夫人见了,心中便又泛起些滋味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不由自主地便伸手接过了护膝。 傅珺便笑道:“孙女儿于这针黹上天分着实有限,做不来那些花样子,便也没绣花儿。这护膝是用上好的青州棉布做的,里头絮的是蚕丝棉,贴身穿着十分舒服。这里的冬天很是阴冷,外祖母常说腰腿酸疼,冬天戴上这个,想是能御些寒气。” 傅珺这话里话外的,那台阶已经一步步递到宋夫人跟前了,宋夫人再是板正执拗,终究还是听得懂辞中之意,于是便顺着台阶下,笑着道:“四丫头有心了。”说着便又细看那护膝。 这一细看下去,宋夫人的面上便露出了几分笑模样来。 这倒不是她觉得傅珺做得好,而是她头一次发现,傅珺的针线活儿实在不怎么样。那护膝的针脚有些歪,针眼儿还有粗有细的,这也还罢了,更有甚者,那护漆的一个角上还留着线头儿呢。 宋夫人越看便越是忍俊不禁,最后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姜姒一直便站在宋夫人身旁,此刻便揶揄地道:“珺表妹这手针线活儿可真是……”说着便掩口而笑,似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傅珺坦然地道:“我的针线活儿确实不怎么好。幸得以后也不愁没针线房的人给我做衣裳,便也没将心思放在这些上头。我娘曾说过,这些不过末技罢了。” 这看似不经意的言语,处处显着侯门贵女的气派。姜姒听了,面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咬着唇不说话。 这是明显的炫富啊。真是想想都气得人肝儿疼。人家是侯府嫡女,就算傅珺一针也不会缝,想必也没人笑话她。对她这样出身的女孩子而言,这些针黹女红,可不就是“末技尔”? 心中的气恨一股股地往上涌,姜姒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她直直地看着傅珺,那双眼睛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看着竟叫人心底生寒。 ☆、第126章 傅珺淡淡地回望着姜姒,表情平静无波,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里,似是藏着种令人无所遁形的力量。 不知不觉间,傅珺又回到了前世当警察的状态,身上的威压一点点地溢了出来。姜姒明显地退缩了,她眼神微闪,悄然转开了视线。 傅珺心中却升起了一丝警惕。 姜姒那毒蛇般的眼神,让她想起了前世的某些犯罪份子。看起来,铁面皮一家三口之中,最需防范的便是这个小女儿了。傅珺决定回去后就给秋儿和那两个婆子透个信儿,以后要多留意姜姒一些。 此时却听宋夫人笑着道:“珺丫头的话说得没错儿,大家子出来的姑娘,第一要紧的是为人处事要大方知理,行事需有分寸,懂得持家之道,旁的倒无甚关碍。便是你大姨母、二姨母她们,我也从没拘着她们硬学这些个。还有你小姨儿也是。” 宋夫人破天荒地帮傅珺说了话,任氏与小宋氏她们听了倒没什么,唯有姜嫣十分诧异,连方才的尴尬也忘了,只张大了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往宋夫人面上看看,又往傅珺这里看了看。 傅珺面色平静,唇边挂着一丝得体的笑容。 方才她的态度应该是赢得了宋夫人的好感,所以宋夫人才会给傅珺帮腔,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比起侯夫人来,傅珺觉得宋夫人更好相处些,至少她比较真实,很少虚情假意。虽对小宋氏有些偏宠,耳根子也软,脾气也有些拧,但在大事上却很公正。 据沈妈妈介绍。当年王氏在家做姑娘时,宋夫人对她虽不喜,却也从未苛待过。吃穿用度皆是与嫡出姑娘一样,也没暗中使过什么手段。 平南侯府上门提亲时,王家尚有个嫡出的姑娘未曾订亲,便是傅珺的二姨母,叫做王暖。那王暖据说亦是生得清秀可人。更兼比王氏身份高些。宋夫人便有意将她许配给探花傅三郎。 没成想,平南侯府最后向王襄求娶的却是庶女王晴,这事不仅叫人大跌眼镜。也令宋夫人十分不快。若换了一般家族,只怕王氏的日子不会好过。那可是嫁入侯门的上好婚事,嫡母从中做些手脚简直太正常了,便是伤人害命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然而。那宋夫人虽十分不快,也只是给王氏冷脸罢了。该准备的却是一样不缺。因王氏定亲在前,王暖却婚事未定,宋夫人便向平南侯府提了要求,要等王暖嫁人后方可与侯府议亲。侯府便也应了。 于是在为王氏办婚事之前,宋夫人又先为王暖相看亲事并完了婚,这一前一后便耽搁了一年多的时间。而侯府的婚事却未出什么大的岔子,可见宋夫人在大事上头脑还是清楚的。也不是那等心地龌龊的小人。 因此,对于这个外祖母,傅珺多少还有几分亲情在。虽宋夫人十分冷淡,但傅珺还是采取了较为积极的态度,主动示好,也算是为自己今后的生活打下基础吧。毕竟,她已经除了服,往后与宋夫人的接触会越来越多,能够好好相处,她未来的生活也会少些烦恼不是? 因打定了主意修好关系,傅珺便借着这机会与宋夫人说笑起来,挑一些她爱听的说予她听,偶尔也奉承两句,拿出以前在职场上对领导的那一套来,倒也颇有成效。 最后,傅珺收获了宋夫人给的一只绞丝金莲手钏,以及慈爱的笑脸若干,在姜嫣与姜姒幽怨的眼神中,跨出了锦晖堂的院门儿。 转过那条白石甬路不远,傅珺与王昭便又打了个照面儿,地点依旧是在桃花树下。与方才不同的是,王昭这回不是独个站着了,她的丫鬟琴窗侍立在一旁,见了傅珺便含笑见了礼。 傅珺向琴窗笑了笑,又上前问王昭好,轻笑道:“小姨一直在这里呢。” 王昭便望了望傅珺,淡声道:“前头去了母亲那里,在院门口儿遇见了秋儿,我便没进去了。” 傅珺一听就明白了,她家小姨这是知道铁面皮一家子皆在屋里,不耐烦兜搭这几个人,便中途返了回来。傅珺便也没再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便自告辞而去。 一行人方进了幄叶居的院门,沈妈妈便自里头迎了出来,笑道:“姑娘今儿回来得晚,是老太太留着说话了么?” 傅珺笑着道:“与外祖母多说了几句话儿,将那护膝也送上去了,便耽搁了些时候。怀素与回雪都到了么?” 沈妈妈笑道:“早都到了,现正在流风屋里说话儿呢。”说着便招了个小丫头过来道:“你去跟叶娘子和黄娘子说一声儿,就说姑娘回来了。”那小丫头应了声是,自去了流风屋里唤人。 傅珺款步走进屋中,青芜与青蔓便一齐上来服侍她换了衣裳。涉江向那雨过天青的浅口哥窑盅里倒了温温的茶,放在临窗的条案上。那案前有一张大扶手椅,椅子上垫着青州棉的软垫儿,傅珺便向那椅子上坐了,这才长出了口气。 上午跟铁面皮一家子斗了半天嘴皮子,又奉承了宋夫人好一会儿,今天的宅斗功课总算完成了,傅珺深觉疲惫。她现在的宅斗技能还是个渣,沈妈妈和许娘子轮番教着,也没把她教成高手。在她的心目中,这些太太夫人们的杀伤力,远胜于前世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 傅珺喝了口茶,略歇了一会子,怀素与回雪便皆过来了。二人见了傅珺便要见礼,傅珺便叫沈妈妈拦住了,口中笑道:“叶娘子、黄娘子,两位管事娘子多日不见,越见精神了呢。” 回雪便红了脸道:“姑娘又来取笑婢子了。” 怀素却是面不改色,只是微笑着柔声道:“姑娘,婢子们是给您送账本子来的。” 傅珺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不由自主便看了看旁边的沈妈妈,见沈妈妈表情严肃,一双眸子满含殷切地望了过来,傅珺的肩膀就有点往下塌。 ps:鞠躬感谢冷家筱南、书友120826082827505两位童鞋的月票。 ☆、第127章 回雪见状,忍不住掩唇而笑,也不说话,只将几本厚厚的账簿呈了上来。 傅珺一脸苦涩地看着那几个账本,半晌方有气无力吩咐道:“青芜,去把账本儿放在我床头的小矮几儿上。” 沈妈妈忍不住提醒道:“姑娘,这可是去年的账呢,拖了好些时候儿没看了。” 傅珺闻言,面上立刻换出一朵大大的笑容来,笑眯眯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叫青芜放在床头嘛。妈妈放心,晚上睡觉前我一定会看的。”说着又是甜甜一笑。 沈妈妈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唉,每回一到看账的时候,姑娘就这样儿,老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了。” 傅珺站起身来,趋前几步拉着沈妈妈的衣袖摇了摇,软声道:“妈妈也知道的,我看这劳什子账篇子最花时间了。我保证晚上就看啊,妈妈别催着我,一催我看得更慢了。” 沈妈妈被她摇得没了法子,只得不说话了。 她们家这位姑娘聪明是有的,记性尤其的好,可就一样,若要算计点什么,不管是算账还是算计些宅中之事,姑娘就变得没精打采的,做什么都懒得很,叫人十分无奈。 说起来,当初沈妈妈也曾发下宏愿,誓要将傅珺培养成一代宅斗中的战斗机。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试验后,她发现傅珺在这方面很不上心,虽然在忖度人心方面她有着天赋般的才能(微表情观察),且记忆力超群(超忆症),但就是缺少宅斗那根筋。 沈妈妈几番努力无望后,便也收起了心思。总归傅珺够聪明。自保是完全足够了,再加上沈妈妈特意培养的青芜青蔓这几个,往后也不必发愁。 自那以后,沈妈妈便转移了培训方针,开始教傅珺打理财产。王氏留下的庞大产业,傅珺总要学着管起来的,自来到姑苏后不久。沈妈妈便教傅珺看帐。让她学着计算田产出息。 然而,傅珺在管帐上十分没有天赋,一看账本就眼皮子打架。多少次都是捧着账本睡着的,沈妈妈瞧在眼中,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好在傅珺的超忆症在看账时总算派上了用场。因为实在没办法专心去看那些数字,那账上的内容便全成了被动记忆。翻一遍就能印在脑中。也正是因为有了这项技能,傅珺才没被沈妈妈一眼看到扁。 可是。光能记住账上的内容意义不大,还需理解吃透才行。傅珺为此十分苦恼。所幸彼时许娘子在侧,便挑了个无人之处,给沈妈妈出了个主意。道:“既姑娘对管账不走心,便挑两个稳妥的人来替姑娘管着便是。” 沈妈妈便叹气道:“我是能替她管,可是。我能管多久?姑娘总要嫁人的,到时候又怎么着?” 许娘子便笑道:“所以我说呢。只要叫能够一直跟着姑娘的人帮着姑娘管,便也成了。我的意思是,姑娘名下的铺子田庄,总是由管事们理着的。便在这里头挑两个上来做了领头儿的总管事,而后再从姑娘身边挑两个丫鬟嫁过去。如此一来,那两个总管事既是姑娘亲提上来的,必定感激,定会好好办差。而那几个管事娘子,身契皆捏在姑娘手上,亦不敢不尽心。往后一应账目便叫管事娘子先对好了,再报予姑娘。这般一来,那账也不多,姑娘也看得过来,便是你帮着照看,也比以往要省心些。” 若是傅珺在此,听了许娘子的主意定会击节赞叹。这就是现代企业提拔主管+ceo啊。这种金字塔式的管理模式,由许娘子这样一个古代女子提出来,着实叫人惊叹。 沈妈妈亦深觉此策大妙,越想越觉得这其中的好处难以言说,便将事情报予了傅珺,并建议设立的两个总管事,一个管理田产,另一个管理铺子,还提议与两个总管事也需签上身契。 傅珺原本便对理财一事十分头痛,而今听说了许娘子提出来的法子,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不过沈妈妈说到签身契时,傅珺却觉得,那真有本事且有志气的人,只怕未必便愿意当奴才。因为本朝规定,凡为奴者,三代以降不得参加科举,这是个不小的阻碍,很可能会流失掉真正的人才。 为了给自己减负,更为了在今后的岁月中少看几本账本,傅珺打起全副精神,拼命回忆前世那些大企业的经营策略,将自己能记得的经营管理方面的知识东拼西凑了一番,整合出了一套“理事会制度”。 所谓理事会制度,便是在两个总管事之下,设立十二个理事席位,田庄与商铺各占一半。这些理事皆享有投票权,凡在一定限额之上的银两出入,皆需提交企划书,送交理事会商讨决议,只有取得半数以上票数通过的企划,才能进入财务流程。 此外,傅珺还建立了一套财务审核制度的雏形。管事支用银两需提交申请,申请中不仅要说明事由,若是购买材料等物,还需列出至少三家以上供货方价格的对比表,以便核查。总管事确认申请有效后签字,再交“财务部”进行审核,最后由“财务总账”签字,方能支用现银。此外,对于一些招待费之类的报销事宜,也有相应的制度审核制约。 总之,傅珺是希望通过这些现代管理制度,最大程度地留住有才有志之人。比起签卖身契来,她觉得这种管理制度更为有效。 傅珺提交的这份《改革策》,虽然字迹不算美好,许多举措亦有疏漏之处,但却胜在想法新奇、思路巧妙,完全脱出了前人之路,有些地方简直叫人拍案称奇。沈妈妈与许娘子看过之后,皆是大为赞赏。沈妈妈当即便抹了眼泪,哽咽着道:“若太太还在,见姑娘如此聪慧,定然欢喜得很。” 许娘子亦叹服地道:“怪道姑娘不爱看账呢,却原来是早有成算在胸,那些账自是瞧不上眼了。” 熬了两个通宵的傅珺蓬着一头乱发,顶着两个熊猫眼,迷迷糊糊地接受了两位管事妈妈的高度赞美,随后两眼一闭就睡死了过去。 ☆、第128章 待傅珺醒过来时,便接到了王襄使人送来的字条儿,向她荐了两个管事,并对她的改革之策赞赏了两句,叫她空了的时候可去“玄圃”寻他说话。 那玄圃可非常人能去的,乃是王襄的书房,更是江南士子心目中的圣地。若是谁能被一代名儒沧浪先生邀去玄圃小坐,那可是能在人群中炫耀的美谈。 傅珺并不知道玄圃声名之盛,对于外祖父的邀请,她倒是欣然接受的。能够多接触些外面的世界,总比囿于这围墙之内,整天跟铁面皮之流耍心眼儿有趣得多。 终归她不是这现世中的人。无论她的社会属性要求她怎样去适应这个时空,她的灵魂却始终无法安于现状。穿越千年时空而来,她不想将时光浪费在宅门里的勾心斗角中。 生命的意义远高于此,生命的价值亦远高于此,不是么?傅珺从不认为自己穿过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宅斗。她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傅珺很庆幸有一个开明的大儒外祖父,对她的现代企业管理模式十分赞赏,并全力相助。那一系列改革计划得以实施,王襄在背后使了不少力。包括那两个总管事,亦是王襄亲自掌眼把关的。此外,对于自家外孙女拥有如此庞大的资产,王襄亦毫不惊奇,似是早就知情。 面对此等情形,傅珺并不觉着意外。 她早就察觉到沈妈妈对外祖父有一种格外的信任,包括那份《改革策》,亦是由沈妈妈呈予王襄的。无论如何,能得王襄助力,傅珺在姑苏的日子会好过许多。更何况,王襄还是她所剩无几的亲人之一,因此,对外祖父插手自己的产业一事,傅珺表示出了诚挚欢迎的态度。而这种开放大气的姿态,亦让王襄对自己的这个外孙女刮目相看。 去岁开春之时。历时良久的理事会与财务审核制度双双推行成功,傅珺总算舒了口气。而还没等她这口气舒完,由沈妈妈与许娘子亲自把关的两桩婚事,便提到了傅珺的面前。 这两桩婚事的女子一方。分别是怀素与回雪。而她们要嫁的,则是管理着傅珺名下最大一间绸缎庄的管事的长子,以及位于姑苏城外最大一处田庄的庄头。一个叫叶君得,另一个叫黄万忠。 这两桩婚事已经征得了怀素与回雪的同意,提到傅珺的面前来。则是等着她最后拍板。 对这种盲婚哑嫁,傅珺是十分不感冒的。虽则沈妈妈与许娘子一再说明,那两个人是她们亲眼相看过的,且怀素与回雪亦皆很满意,可傅珺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或者说是混乱兼茫然。 她弄不清怀素与回雪是不是在用牺牲自己婚姻幸福的方式,来变相地帮助她打理家业?或许,对于丫鬟而言,能嫁给一方管事是登上了高枝?在这个时空,身为侯府的大丫鬟。什么样的出路才算是好的出路,傅珺真是一无所知。 为此,她特意找了怀素与回雪,细细询问了她们的意见。她相信,言语可以欺骗,而微表情不会。她希望从她们的微表情上,找出她们对这两桩婚事的真正态度。 而这次谈话的结果是,傅珺发现,这两个丫鬟对婚事是真心满意的。怀素那眉梢眼角的淡淡甜意,回雪眼中不时划过的快乐表情。都证明她们愿意嫁予指定的对象。 傅珺犹自不放心,又亲自相看那两个人。待见那叶君得端正稳重、样貌俊秀,堪与怀素匹配,而那黄万忠生得高大壮实。为人诚朴稳健,跟回雪那快嘴利舌的性子也十分互补,傅珺这才点了头。 两个人皆是去年秋后成的亲,身份亦从一等丫鬟变成了管事娘子,依旧是从傅珺这里领着份例,却是住在了外头。每隔半个月进来一次跟傅珺汇报情况,顺便交账。 因怀素与回雪嫁了人,傅珺身边的四个大丫鬟便又有了变动,分别是流风、涉江、青芜与青蔓。绿萍、绿藻与新提上来的素荷、素芙这四个便是二等丫鬟。 其实,按着傅珺的意思,服侍的人实用不了这许多。惜乎沈妈妈坚持认为,侯府姑娘的体面便在这上头,不可稍减。许娘子亦同意其观点,劝傅珺道:“我知道姑娘嫌絮烦,可您也别总想着省事儿,也要想想您现下正是客居,许多事情不是那样简单的。” 傅珺明白她们是为自己打算,便也没再坚持了。 今天恰逢每半月一次的交账之日,怀素与回雪便约好了一同到了傅珺这里,若非傅珺今日力战铁面皮几个回合,耽搁了时辰,她们俩的差事早就完了。 待交接完账册后,怀素又与回雪陪着傅珺说了会话,回答了她们家姑娘问的一些问题,包括市面上的情况啊,外头发生的新鲜事啊之类的,直到将至饭时,两位管事娘子这才起身告辞。 傅珺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便要留她们用了饭再走。沈妈妈便劝道:“姑娘今儿且放她们回去吧,她两个手上好些事儿还没办呢,那田庄上今年的出息还得整一整,另那铺子里今儿要进的货也到了,怀素也得盯着些。” 沈妈妈的言下之意,便是傅珺拉着两个大忙人说闲话儿,着实不妥。傅珺知道,自己这是又被沈妈妈嫌弃了,便只得让这两个大忙人继续往前头打江山去了。 临去前,因见傅珺神色有些怏怏的,怀素便柔声安慰她道:“姑娘别急,等下一回,婢子们将手上的事儿理完了再过来,到时候儿便陪着姑娘说一天的话儿,叫姑娘听个痛快。” 回雪亦趁着沈妈妈不备,悄悄将一只做得极精致的五彩小风车塞给了傅珺,亦是宽慰她道:“这是婢子家里那口子亲做的,姑娘先收着顽罢。等下回婢子再给姑娘带些新鲜东西过来。” 傅珺忙将小风车悄悄地交给了青蔓,叫她小心收好了,又对怀素与回雪悄声叮嘱道:“你们回去之后,再多打听些新鲜有趣的事儿来,下回说予我听。”一面说,一面还冲她二人打眼色,叫她们背着沈妈妈一些儿。 ☆、第129章 怀素与回雪便皆笑了起来。沈妈妈在旁瞧见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然而心中却十分宽慰。 怀素与回雪待傅珺,那是真心实意地好。尤其是回雪,自那年元宵节之后,对傅珺那真是死心塌地的,不止一次在沈妈妈面前流泪道,若没有姑娘,她早就没命了,这辈子她只认姑娘这一个主子,只要姑娘开口,她莫有不从的。而今看来,她是在认真践行着自己的诺言,便是做了管事娘子,依旧事事以傅珺为先。 傅珺自是不知道沈妈妈的心思。她得了个精巧的小玩物,又得到了两位管事娘子的亲口保证,便心满意足地送了她们离开。 此时,青芜与素荷也去厨房领了午饭回来,大财主傅四姑娘便独自用了饭。因宋夫人前些时候从灵岩寺还愿归来,茹素三月,因此各房皆是单吃,傅珺倒也乐得自在。 饭后稍事休息,傅珺便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秋香色天净纱衣裙,将发上的珠钗换作了新鲜的茉莉花串儿,腕上也戴了一串茉莉花串,袖着满身的芳馥清香,带上四个大丫鬟,浩浩荡荡地往前院儿找小舅舅王晋借书去了。 王晋乃是王氏的亲弟弟,是实打实的傅珺的舅舅,今年只得十七岁,却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在去年府试时取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可谓王家的希望之星。 因王晋天赋聪颖,读书深得其法,是个可造之材,王襄对他十分喜爱。故从王晋十三岁起,王襄便亲自将他的住处安排在了垂花门外的第三进院子里。那院子里有一道流泉,是引了沧浪之水而建的,王晋便住在了泉边的玄机室中,与王襄的书房玄圃止一水之隔,教学两便,十分相宜。 以傅珺私下里想,王襄此举大约亦有断绝王晋与铁面皮一家子接触的用意。似王晋这般年轻俊秀的有为青年。又是王襄幼子,虽是庶出却十分受宠,且前途一片光明,若把他扔在后宅终日与小宋氏那等破落户为伍。却是不大好的。对王襄的决定,傅珺自是举双手赞成。 因王晋的住处在三进院子,与内宅隔了一道垂花门,出入十分不便,王襄心疼傅珺。便亲予了她一面腰牌,凭此牌可自由出入三进院儿。 此刻,傅珺一行人钗环喧喧,自幄叶居漫步而出,沿一道青石甬路转向左侧,那里开着一道角门,角门外便是一条夹道,直通三进院儿。 众人行至门前,涉江便含笑向门上的婆子出示了王襄亲给的腰牌,又递了几枚大钱过去。那婆子眉开眼笑地开了门。口中奉承道:“表姑娘这又是去借书呢?您真真是有学问,比那士子们读的书也不少。” 傅珺笑而不语,青蔓便脆声笑道:“孔嬷嬷说得是呢,要说我们姑娘识得的字儿啊,那可是有好几箩筐那么多呢。” 傅珺听了忍俊不禁,偏那孔嬷嬷深以为然地道:“定是如此的,想那箩筐还小不了,得是那装菜蔬的大笸箩才是。” 青蔓立刻点头道:“至少得那么大才成。”说着还拿手比划了一下。 傅珺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抬步跨过门槛,直到走出了十来步远。才“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青蔓便奇道:“咦,姑娘笑什么呢?能说给婢子听听么?” 涉江便在她脑门上顶了一下,轻嗔道:“姑娘笑的就是你,你还问。” 青蔓抬手捂着脑门儿。满脸的不解,青芜摇头叹了口气道:“你也好歹学着识几个字儿吧,再这么着,说出的话来都要叫人笑话儿呢。” 涉江便点头道:“青芜说得是。”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青蔓道:“你呀,一说要写字儿就闹肚子疼,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青蔓的脸就苦了下来。皱着眉头道:“涉江姐姐,我真是记不下那些字来。你说说,那‘已经’的‘已’字,和‘自己’的‘己’字儿,就那么一小点儿不同,我哪回写了你都说是错的。这两个不是差不多嘛,怎么就说我写错了呢?” 傅珺拿帕子掩着唇,一双眼睛已经笑得弯了。 青蔓这个丫头,别的还好,就是读书识字十分不行。但凡说到这上头,她总是出语惊人,时常引人发笑。这毛病从小就如此,到现今也这样儿。 涉江便又气又笑地道:“那两个字虽差不多,意思却大不一样。你该出头的地方不出头,不该出头的地方又出了,怎么不算写错了?” 傅珺便笑道:“正是此理。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说的便是青蔓了。” 青蔓立刻张大了眼睛问道:“姑娘,什么千里?什么万里?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傅珺笑而不语,青蔓拧眉想了一想,那脸就苦了下来,哀声道:“姑娘,莫非您这是要送婢子走么?还要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 傅珺实在忍不了了,停下脚步依着涉江笑得喘不上气儿来。若不是这三年来受许娘子严格教导,养成了笑不露齿、行止含蓄的习惯,她必定要放声大笑起来。 旁边的几个丫鬟也皆笑得不行,一个个捂着嘴说不出话儿。青芜到底与青蔓是从小儿的情份,便拉了她一把,忍笑道:“行了别再说了,再说下去,姑娘真要把你送到万里之外去了。” 青蔓见状,知道自己又闹笑话了,那张圆圆的脸上便布满了红云,垂着脑袋咕哝道:“姑娘说的话学问太大了,婢子又没听懂。” 傅珺捂着肚子,好半天方止住笑道:“听不懂也没什么,我们青蔓便是这样,也很可爱。” 听了这话,青蔓面上的愁容方散了一些,尚自有些不放心,嗫嚅地问道:“姑娘说的是真的么?姑娘没嫌婢子不识字儿么?” 傅珺便笑道:“说你可爱自是真的,不过么,这字儿还是要学的,你也别急,慢慢学着便好。” 青蔓立刻用力地点头保证道:“是,姑娘,婢子一定慢慢学。” 傅珺不由失笑起来,涉江便摇头道:“这是得了姑娘的同意了,往后只怕学得更慢了。” 傅珺便又问起青蔓学识字的事情来,涉江便挑了几件说予她听,主仆几人说说笑笑,便转至了三进院子的大门。 ☆、第130章 这三进院子建造得颇为精巧,虽占地面积不广,但却深得姑苏园林的意趣,以假山树林间隔出好几处景致来,时而是榴花胜火的艳丽,时而是翠竹森森的幽然,时而又有三两步的小桥,横跨在清溪之上,桥畔枫树映水,到了秋日想来又是一番美景。 因午后太阳大了些,傅珺一路都是走的抄手游廊,待她到了玄机室时,却听守门的小厮说,王晋去玄圃找王襄说话去了。 傅珺微有些失望,站在院门外想了一会后,便决定留下来候一候小舅舅。 毕竟,她出来一趟也不容易。三进院儿已经是她能走动的最大范围了,还不好常去。宋夫人于规矩礼仪上是个颇为板正的人,若去得勤了,就算宋夫人不说什么,那小宋氏的一张嘴可碎得很,没的又是一场是非。 而那玄圃虽离着玄机室不远,到底是外祖父的书房,无召是不得擅入的。傅珺再是如何受宠,轻易也不愿去打扰王襄。因此便只有等在玄机室里。 且不说傅珺如何在玄机室中静候王晋。却说王晋,他此番寻王襄说的事情,却正是与傅珺有关的。 原来,王晋是收到了傅庚托人捎来的两封信,一封信是给他的,另一封则是傅庚嘱他转交予傅珺的。而自打看了信之后,王晋蹙着的眉头便一直没松开过,这让他俊秀的面容平添了一份忧郁。 他袖着信,神情郁郁地步过小桥,穿过一片假山林立的小松林,径到了玄圃的院门前。那廊下立着的小厮一见王晋,立刻殷勤地迎上前去笑着招呼道:“二爷好。老太爷正在房里呢。” 王晋点了点头,便举步跨进了院门儿。他乃是玄圃常客,小厮知道他在王襄心中的地位,因此并未阻拦。 走进门中,眼前是一方颇为宽绰的庭院,比王晋住的玄机室大了一倍有余。院子里植着一株高大的槐树,此刻日/正当头。金色的阳光滤过浓密的枝叶。在青砖地上落下参差的树影。东边的院墙上探进几朵淡白的荼蘼,在风里兀自摇曳着,越显得这院中的幽静。 除此之外。院子的西边便是半坡杂草,因无人打理,显得十分芜乱。王襄常自谓“性芜荒疏”,因而那半坡杂草便被他特意留了下来。始终不叫人铲除,谓之“其芜似己”。而王襄之素性阔达。行事不拘小节,由这院子便可见一斑。 王晋此刻满腔心事,无暇思及其他,步履匆匆地行过庭院。来到明间门前,自己撩帘子进入了房中。 王襄此刻正坐在窗前看邸报,看得十分专注。连王晋走进来亦未听见。 王晋见状,不敢出声打扰。便向一旁侍立的长随棋考点了点头,随后便安静地站在门边,静候王襄看完邸报。 过了约半盏茶的时间,王襄放下邸报揉了揉额角,这才瞧见了王晋,面上不由露出笑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何时到的?”又吩咐道:“棋考,煎两盏杏园春雨来。” 棋考闻言,静静地躬了躬身,便自去了一旁的耳室中煎茶。 王晋便捺下满腔的心思,笑道:“多谢父亲,今日倒是扰了父亲一顿好茶。” 王襄站起身来展了展衣袖,笑着道:“你知道便好。轻易我也不叫棋考煎茶的。” 王晋含笑不语,只看着耳室中棋考的动作。 那棋考是个面色黄瘦的青年,此刻端坐于曲水纹红泥风炉之前,眸清神静,倒颇有几分气韵在。 说起来,这棋考也算是命运多舛。他乃是陂县人,家中做着卖茶叶的营生,日子颇富盈余,因他性好安静,煮得一手的好茶,也识得几个字,原是要承继父业的。 谁想几年前蛟江发了大水,陂县受灾最重,他一家子俱都死绝了,茶叶营生更是被大水冲没。棋考孤身一人逃难来到了姑苏,因病晕倒在了沧浪亭边,恰巧为王襄所救。 王襄怜其身世,又见其颇识得两个字,一手茶艺更是出色,便将他留在了身边,现下已经成了长随。偶尔王襄来了兴致,便会叫棋考煎上一盏茶,怡然自赏、十分快意,却很少用来招待旁人。所以王晋才会有“扰了一顿好茶”之语。 却见棋考已研好茶末,又自那架竹具列上一一取下煎茶之物,轻抬手腕,将一注泉水倒入螭头铫中,又将两只玳瑁茶盏置于案边,盏下各有一只细瓷茶托。待那风炉上的汤水微沸,他便启开盖子,只见水中鱼眼沸腾,棋考手法娴熟地以熟盂置水于其间,其一扬一止,动作十分洒然。 王襄与王晋皆不说话,静静观赏,满室之中唯有棋考衣袖翻动时的轻微声响,窗外树影婆娑,隐约的花香踏风而来,流转于茶香之间,直叫人心神一朗。 待那琥珀茶盏呈上来时,王晋凝眸细看,却见盏中雪沫堆星,宛若杏花初绽,而那深碧的茶汤便似雨含新绿,果然好一派“杏花春雨”。 煎茶已毕,那棋考依旧不置一语,只微微躬身,将余物一一归于具列之上,随后双手捧起具列,退行数步,便自出了书房。 王襄闭目饮了一口茶,道:“说罢,找我有何事?” 王晋放下茶盏,自袖中取出两封书信,将其中一封呈予王襄道:“傅大人来信了。”自王氏去逝后,王晋对傅庚的称呼便成了傅大人,那一声“姐夫”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 王襄便接过了信笺,展开后读了一遍,眉头亦蹙了起来,道:“他怎么下去陂县了?” 王晋的面上便露出一丝忧色来,道:“那陂县乃是水患最重之处,他去了那里岂不是以身涉险?怎就不念着棠姐儿一些?”说到后来,语气中已有几分埋怨之意。 对于王氏的逝去,王晋一直无法释怀。他始终觉得是傅庚没有照顾好姐姐,才致令王氏年纪轻轻便即病逝,不仅留下了幼小的外甥女,更是一尸两命,连个嗣子亦未留下。因此,对于傅庚此次轻下陂县,他是十分反对的。 王襄想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在想他听到的一些传闻。正是这些无法验证真假的传闻,令王襄面上的忧色显得更为凝重些。 ☆、第131章 王晋见王襄沉吟不语,便有些愤愤地道:“当年,他将棠姐儿往这里一送,他倒好,自请了圣命便去了江西,一走便是整整三年,这么些日子来从来也不见探一探棠姐儿,只写了几封信,这算什么?” 王襄闻言长叹了一声,道:“三郎亦是无奈,当年远走江西亦是有缘由的,这里头的事情你还不懂,往后自会明白。” 王晋不服气地道:“父亲也要分说明白了才是。若不说明,儿子又如何会懂?” 王襄摇了摇头道:“你还年轻,许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要多想一层。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儿,你明年还要下场,这才是至重之事,旁的先放一放吧,为父会看着料理的。” 王晋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一转念间,却又闭口不言了。 是啊,他确实还太嫩了些,能做的实在有限。就算他想保护傅珺,想守住姐姐留下的产业,那也要等到他拥有了足够的力量才行。以现在的他而言,除了拼命苦读之外,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一念至此,王晋的表情便黯淡了几分,那眼中的不服气亦化作了一抹愁郁。他有些颓然地站起身来,向王襄躬了躬身,低声道:“父亲说得是,儿子这便告退了。”语气中隐约带了几分消沉之意。 王襄微叹了口气,抚了抚颌下的短须,温声道:“只消再过上两年,许多事情你便也会知晓,为父会一桩一件与你言明的。而今却还需稍安勿躁,我儿可明白?” 王晋猛地抬起头来,却见王襄满面的殷盼之色。正切切地望着自己。他不由想起经年以来,王襄对自己悉心指导,并不因自己是庶子而有分毫简慢,对他们姐弟二人亦十分顾念,那一份父子(女)之情,却是十分真挚的。 想到已经离开的姐姐,想起往昔那虽不长久。却温馨暖人的画面。王晋的心中涌上一股热流,那面上的颓色便淡了许多,抬首道:“是。儿明白。” 王襄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道:“你且往里头递个信儿,叫棠姐儿往我这里来取三郎的信,正好我也有事儿与她说。” 王晋恭敬地应了声是。静静地退出了门外。 出得门来,不知是不是心境转变的缘故。王晋只觉得天地一宽,那门外的树影花香变得分外真切,便连那半坡芜乱的杂草,此刻瞧来亦似有勃勃生机。 王晋负着双手。面含微笑,信步踏过小桥,方行至玄机室门前。那留守的小厮便匆匆地迎上前来,道:“爷可算回来了。表姑娘在这里呢,等了爷好长时间了。” 王晋闻言忙加快脚步往里走,一面走一面问道:“怎不叫人捎个信儿给我?” 那小厮便委屈地道:“小的倒想送信儿来着,可那玄圃哪里是能轻易送信儿的地方?” 王晋一想也是,便不再说话,那小厮快手快脚地撩起竹帘,将王晋让进了屋中。 此刻的傅珺正斜倚于书窗之下,就着窗外的凉荫与微风,翻看着那部著名的《十论》,心中对那位穿越成秦始皇的前辈,其敬佩之情真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她猜测这位前辈一定是读历史的,或者是文学系的,瞧这古文的功底,还有那论点论据的把握,那真是功力深厚。至于其最为当世之人推崇的观念上的新颖,傅珺倒觉得还在其次。毕竟他们是同时代的人,视野相同、见识相近,书中的许多论点还是马哲课上的东西,时而便会引得傅珺发笑。 王晋进门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傅珺捧卷细读、会心而笑的情景,不由心下暗自称奇。 他也读过《十论》,对这位前代明君十分佩服,其视野之宏、思路之广、心胸之博,令他十分向往。他的许多同窗亦有同感,读此书只觉肃然起敬。 而九岁的小姑娘读《十论》,这情景本身已经很少见了,至少他就从未听人说过。而更叫人称奇的是,读《十论》还能读得如此津津有味,甚至会心一笑,他实在不明白,这书能有什么可笑之处。 听见了门口的响动,傅珺便抬起头来,恰好迎上了王晋探询的视线,她立刻笑着放下书来,浅笑盈盈地道:“小舅来得好慢,我等了好些时候了呢。” 这一句话成功地转移了王晋的注意力,他连忙歉意地道:“是小舅的不是,在玄圃耽搁得久了些。” 傅珺笑道:“那现下小舅可有时间了?我想换几本儿书回去看,烦请小舅帮我挑一挑可使得?” 王晋笑道:“自然使得,你想要看什么样儿的?”说着又似想起什么来,吩咐一旁随侍的丫鬟未央道:“前儿新得的那匣子霜糖梅子,你且去取些来。”又转对傅珺笑道:“是我一个同窗家里做的,十分甜美,我特意讨了些过来留予你吃的。” 傅珺便笑着道:“多谢小舅。” 那未央听了吩咐,便往傅珺的方向看了一眼,顿了一顿方才垂首应了声是,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未央眼角那细微的一开一合,被傅珺逮了个正着。 她知道这丫头不喜欢自己。或者说,对于任何一个闯入王晋书房的异性,未央都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就像某种雌兽对侵/犯自己领地之人会抱有强烈的敌意一般。且据傅珺观察,这股敌意最近有愈演愈裂之势,其目标直指的,便是傅珺身边最为美貌的丫鬟——流风。 之所以流风会成为未央的敌对目标,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她过于美丽的容颜,以及她天性中的柔软低调所致。 认真说来,以流风的美貌,若有个好一些的身世,只怕是嫁给个秀才举人都够了。 可惜的是,这样惊人的美貌,却偏偏着落于卑贱的出身。流风一家子皆是王氏的母亲玉姨娘带过来的,算得上是家生子。她父母早逝,亲人荒疏,家中只得一个弟弟,今年将将十岁,年前才被挑去了前头做了看门的小厮。 大约是从小身世畸零,见了太多的人世嘴脸,那流风的性子便有些温吞,逢人皆是笑脸相迎,从不敢轻易得罪人,做事亦小心到了极致。 ☆、第132章 当年因流风生得着实美貌,王氏不敢叫她往外多走动,亦是因着流风的性格太过于绵软,被人欺负了也只会忍气吞声。王氏与她也算打小儿相伴,十分怜惜她的身世,又知道她从来就是个老实的,因此便一直护着她。 可是,王氏的回护,并未让流风免去灾祸。四年前的“月饼事件”便将流风牵扯了进去。虽然最后在傅珺的干预下,流风免去了这场是非。但她的美貌却终是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把柄,甚至就连沈妈妈都曾对流风动过念,想要将她留在傅庚身边以留住傅庚的心。 傅珺知道,她不该迁怒于任何人。王氏的离逝是一场阴谋,与流风无关,沈妈妈的想法更是这个时代人们的普遍想法。 可即便如此,在心底深处,傅珺对流风始终无法怀有王氏那般的关怀。她将流风留在身边,予她一等丫鬟的份例,却基本上不叫她管任何事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防备流风。虽然前警察的直觉一再告诉她,流风对傅庚并无他念。可是,傅珺的感情却让她根本无法回应理智给出的判断。 她不希望流风留在京城,因为那很可能会让流风最终成为沈妈妈用来留住傅庚的筹码。而同时,她也从来没想过给流风寻一条出路。 像怀素与回雪、涉江她们,甚至青蔓、青芜这几年纪尚小的丫鬟,傅珺都曾想过要给她们找一个好的归宿,让她们得到幸福快乐的人生。 可对流风,傅珺却没有任何想法。或者说,没有任何好的想法,却往往有些阴暗的念头。 比如,明知未央对流风怀有敌意,傅珺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带流风往玄机室这里来。似乎唯有眼见着流风过得不快乐,她才能心下稍安。抑或傅珺是希望用流风的不快乐,来平衡因王氏的离逝而生出的种种悔恨? 傅珺真的不知道。 此刻,眼见着流风在未央的眼风之下。微有些怯懦地垂下头去,傅珺的心里竟有着一丝隐约的快意。她一面痛恨并唾弃着自己的感受,一面却又觉得,即便流风没有做过任何事。可仅仅就因她的美貌所引发的那些阴差阳错,她所受的这些便是该当的。 而这样的情感,就像是傅珺对傅庚的感情。 抛去一切光鲜的华丽的外表,撕扯开心灵深处的那道伤口,在傅珺的灵魂深处。她其实是深深地希望着,傅庚这一生都不要得到幸福的。他必须用余生的一切痛苦,才能弥补因他而造成的可怕后果。 可是,这样便能让自己变得快乐了么? 傅珺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那本《十论》抱紧了一些。 她很清楚,越是如此,她便越不会快乐。她只会更加沉沦下去,沉入自己为自己造成的旋涡里。 而她傅珺也不应该成为那样的一种人,永远活在自己的阴暗里,连旁人的光明也要夺去。 前世的她不也是这样的么?一直阴暗着、怨恨着、愤怒着。当她弥留在异国冰冷坚硬的大地上时。她其实是后悔的。她错过了太多生命中美好的事物,却将一生只专注于痛苦这一件事,这是最傻最不值当的选择。 傅珺的心底,悄然划过一阵细微而尖锐的疼痛,那层层包裹着的硬壳,便在这疼痛中慢慢开裂,一些微弱的但却又是明亮的东西,渐渐地渗进心田。 她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这间书室。 明窗净几、凉风碧树,纸张的香气与盈袖的花香缠绕在一处。格外叫人舒爽。那站在书架前搬动书本的,是殷勤帮她寻书的小舅舅;还有涉江与青芜,因为察觉到傅珺面色不对,此刻正担心地望着她。青蔓还将一杯温凉的茶,轻轻搁在了傅珺的手边。 那一刻,傅珺忽然羞愧得无地自容。 怨恨无辜之人,用卑劣的手段获取不可告人的快意。她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了这样的人? 她前世毕生追求的,唯有真相二字,因为对真相的不舍追求。她甚至失去了人生中许多重要的体验。而重获新生之后,只因为贪恋于一份消失已久的温暖,便堕落至此,竟差一点连自己的本心都丢弃了。 刹时间,冷汗渗透了傅珺的后背,让她不由得凛然而惧。 “流风,”傅珺蓦地开了口,声音突兀得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流风忙应了一声,往前踏出两步,站在了傅珺面前。她穿着极其不起眼的衣裳,那珠灰色的上衣与白棉布的裙子,在明丽的五月光线下,颓暗得有些刺眼。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尽量放缓了声音道:“你与青蔓先回去吧,我记着沈妈妈说这会子有事要做。你们回去看看,不用在此服侍了。” 流风抬起头,有些讶然地看了傅珺一眼,随即又垂下头去,低低地应了声是。 青蔓却是满面的担忧,向涉江与青芜看了看,亦屈身应了是。 傅珺努力擎起一分笑意,温声道:“回去办好了事儿之后,青蔓去向沈妈妈要几块料子来,就说是我说的,给你们几个裁春裳。我记着流风有好几年没裁过新衣了,今年一并裁了吧,总归是我的大丫鬟,走出去也须鲜亮些才好。” 流风十分讶异,忍不住抬起头来又看了傅珺一眼,旋即又垂下头去,眼圈儿却是微微有些泛红了。 青蔓向流风看了看,顿了一顿,便露出满面欢容来,喜道:“多谢姑娘,婢子正想着今年要做身夹纱的翠衫儿穿呢。” 涉江觑着傅珺的面色,亦向青蔓笑道:“你呀,整天就知道想这些。” 青芜亦破天荒地揶揄道:“姑娘该叫你识满了十个字儿之后再得衣裳的。” 青蔓的脸立刻苦了下来,傅珺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青芜这话提醒了我。这么着吧,大伙儿都裁新衣,青蔓略等等,什么时候识够了十个字儿,什么时候再做衣裳。” 这话说得众人一阵笑,连王晋也笑了起来。青蔓这下是真正地苦了脸,又不敢说什么,只得垮着嘴角嘟囔着道:“婢子知道了。” 见气氛好容易兜转了过来,傅珺的脸上重现笑颜,涉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与青芜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 不一时,流风与青蔓二人便相携着退了下去。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傅珺长出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间。 她做不了圣人,她只能尽量去校正自己的行为,让自己慢慢变成一个情绪与心理都正常的人。 PS: 鞠躬感谢柒一二童鞋的月票。作者君现在是在用存稿箱与大家讲话,谢谢朋友们的支持哦。 ☆、第133章 “姑娘累了么?要不要也回去歇一歇?”青芜轻声地问道。 傅珺摇了摇头道:“我不累,就是方才看书看得眼酸了。” 王晋此时恰好寻了书过来,闻言便笑道:“我见你看《十论》看得都笑了,还当你读得有趣。谁想你却是看得眼酸。” 傅珺微笑道:“《十论》确实有趣,我想先带回去看着,小舅能将书借予我么?” 王晋便佯作出为难的样儿来,皱眉道:“这个么……” 傅珺忙央求道:“我就看几天便还过来,小舅便应了我吧。” 王晋便笑道:“借是可以借的,但只一件,这书寻常市面上买不到的,可不能白借予你。” 傅珺立刻道:“这个好办,回头我与你做一副护膝。我才学会的,今儿还给外祖母送了一副呢。” 望着傅四姑娘那张明显带着炫耀的脸,王晋不由失笑道:“这我也听说了,据说你那手针线,很是了得啊。”说着便将手握成拳头,抵在了唇边。 傅珺脸上的笑僵了僵。 确实,她那手针线活,若是外人她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王晋是嫡嫡亲的小舅,她才主动说了,没想还是被人家嫌弃了。她不由得慢慢垂下了头。 见傅珺面上的光彩暗淡了几分,连笑容也没了,王晋连忙道:“只要是棠姐儿亲手做的,小舅自当珍惜。” 傅珺勉强笑了笑,未曾说话。 她的情绪原就有些低落,此刻,那种种心绪再度泛上心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王晋见自家外甥女儿一脸的失落,脸上连点儿笑模样也没了,不由大为惶恐,只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一迭声地陪罪认错,道:“都是小舅的不是。乱说话,惹了咱们棠姐儿不开心了。小舅跟你陪不是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说到这里,那未央恰好端着霜糖梅子过来了。王晋便上前接过碟子,亲送至傅珺面前,带着几分讨好地道:“棠姐儿别生气了,瞧,小舅这里有梅子。好吃着呢,你尝一个好不好?” 见王晋急得满头大汗,连那头上的帽子歪了都不知道,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傅珺不由便是一笑。 王晋立刻道:“总算你笑了。快吃个梅子消消气儿,小舅方才说错了话,咱们棠姐儿的针线活很好,那护膝一定要送予小舅,可别忘了。” 傅珺这会回过神来,深觉自己方才的行径就是一种变相的撒娇。而撒娇的对象居然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一点尤其让她脸红。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半大小子撒起娇来,真是想想都叫人惭愧。 想到此,傅珺的脸止不住地红了,声音极小地道:“小舅,那什么,我的针线活儿确实不怎么好,要不,我换旁的送给您吧。” 王晋立刻摇头道:“不好,我只要护膝。还得是我们棠姐儿亲手做的,旁的一概不行。” 傅珺真的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在心底深处,她却又觉着有些欢喜。毕竟。能被亲人这样疼着宠着,那感觉还是相当美好的。 不过,用自己那手糟糕的针线活儿,去荼毒无辜的少年才俊,这样做真的好么?傅珺对此十分疑惑。 王晋却是铁了心,再不愿叫外甥女不开心。只尽力说些乐事予傅珺听,又向她简单介绍了几部新书的内容,笑道:“那部《南山水注》我读着不错,棠姐儿想必会喜欢。里头写了好些风俗,有些连我都是头一次知道呢。” 傅珺便笑道:“连小舅都说好,想必这部书定是不错的。”说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动,微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没找到西南那边的游记,我倒是挺想知道些那里的情形的。” 王晋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 傅庚三年前远赴江西,便位于大汉朝的西南端。傅珺此语,想是因为想到了傅庚。 这般想着,王晋面上的笑意便淡了一些。只要一想起傅庚轻犯险地的冒进之举,他便十分不快。虽然王襄一再解释说,傅庚此举是有用意的,但王晋还是觉得,傅庚身为一位父亲,为自己的女儿考虑得太少了。 “小舅,您怎么了?”见王晋面色有些不对,傅珺不由问道。 王晋掩饰地摇了摇头,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些事情来。哦对了,父亲叫你去他那里一趟,傅大人托人捎了封信予你,我搁在玄圃了。” “爹来信了?”傅珺问道。 “是的,给父亲写了一封,特意给你也写了封信。”王晋答道。 傅珺点了点头,神态平淡地低下头去,继续去看王晋找来的书,并未再多言。 王晋见状,心下又是一阵叹息,柔声道:“父亲还有话要与你说,叫你得了信儿便过去。” “我知晓了。”傅珺应了一声道,随后又看了看桌上的书,道:“这几部书我便带回去了,过些时候再还回来。” 王晋挥手笑道:“拿去看吧,几时还都行。” 傅珺便看了看窗外,有些惋惜地道:“可惜今儿耽搁了些时辰,无暇与舅舅谈论书中之事了。我原还想着将前几部书读来的体会与小舅说说的呢。” 这也是傅珺的习惯了,每回到王晋这里还书时,二人都会就书中内容探讨一番。王晋虽年轻,却终是受名师大儒指点,又进书院读书,见识眼界十分不俗,与他说话,傅珺着实长了不少见识。 王晋却是觉得,自家这小外甥女儿年龄虽小,读书却懂得用脑,偶尔谈及书中之事时,常有惊人之语,其视角十分新奇独特,因此便也很愿意与她论书。 如果撇去每一回谈书论道之时,未央那充满怨念的小眼神儿的话,这样的时刻,于傅珺而言不谛是一种享受。 可是,今天看来是无法与王晋多谈了。傅珺只得匆匆辞了出来。 到得玄机室的门外,一行人兵分两路。青芜与王晋派来的一个小厮便转回了内院儿,却是将书先搬回去,另还有王晋送的一块陈墨、一匣子蜜饯。这么些东西青芜一个人抱不了,所以王晋才派了个小厮同行。 而傅珺与涉江便转向了东边,往玄圃的方向而去。 ☆、第134章 五月的天光明亮鲜丽,这一路行来,绿树森森、花香渺渺,微斜的日影将傅珺与涉江的影子拉得很长。 傅珺缓步而行,不多时便来到小石桥边。却见清溪之上,水波荡荡,偶尔一只蝴蝶飞过,停落在溪边的野草上,那绚丽的蝶翅一张一合,似是在和着微风舞蹈。待歇了一歇,便又振起双翼,翩翩地跳着舞,飞得远了。 傅珺立在桥边,信手攀住桥边垂下的柳条,心绪亦跟着那蝴蝶一同,飞去了极远的地方。 三年前,亦是这样一个明媚而温暖的季节里,在那个离别的渡口边,她将一封信悄悄交给了傅庚。 在那封既无抬头、亦无落款的信中,傅珺那稚嫩的笔锋落下的第一句话便是:“千万不要忽视小人物的存在。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所产生的微风,很可能便会引发蛟江的一场风暴。” 那是傅珺第一次给傅庚写信,也是她两世人生中,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与亲人进行沟通。而那封信中的内容,却是冰冷而严肃的。在信中,她没有写离别时的牵挂,更不曾留下分毫思念与亲情。 她只是在那封信里,对王氏疑被人投毒致死一案,进行了清晰的陈述与细致的分析,并做出了合理的推断。 她不会忘记,在王氏离开后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每一个夜晚,她都会在梦中重回到那个凄惶的午后。在梦里,她反复刻印着那些画面,寒冷的风、枯瘦的木樨树、面目模糊的亲人,还有那个脚印凌乱的东角花坛。 她对王氏之死的一切怀疑,便从花坛边的脚印开始。 在被她“拍”下的记忆中,她发现的第一个疑点,便是脚印。 在许多混乱的、杂着煤灰的脚印中,有一行模糊的脚印,从小书房的窗下延伸至此。盘旋回转后又回到了原处。 那脚印在窗下时还是干净的,于未曾扫净的残雪上留下了一痕洁白。而随着脚印行至花坛边,脚印的颜色便渐渐染了灰黑,等到回至书房院墙的窗下时。便留下了一个脚尖冲着窗子的黑印。 由此傅珺断定,这脚印的主人一定不是秋夕居的人。因为,那段时间王氏有孕在身,沈妈妈怕雪天路滑,便在秋夕居中庭的露天地面上都铺了煤灰。秋夕居各人的鞋底上。多多少少会沾些灰黑色。却唯有那行脚印,开始时洁白如新,直到后来才沾了灰,在小书房院墙外的窗下乱成了一团。 而第二个疑点,便在于那脚印的起始位置。 众所周知,傅庚小书房院墙上的窗子是被钉死了的。然而,傅珺却发现,那窗台上的雪被人碰掉了好些,上头还有一个不甚明晰的手印。 那是属于成年女人的手印,手掌秀气、五指纤长。 傅珺由此大胆推断。一个从外面来的神秘女人,由这扇窗子翻窗而入,进入了秋夕居,一路行至花坛边又回转了来,再由这窗子进入了小书房。 可是,那窗子钉得很死,傅珺当时在现场是查过的。那么,那个神秘女人是如何于此处出入的呢? 带着这个疑问,傅珺自昏迷中醒来之后的第二天,便去勘查了那扇窗子。 而随后她发现。那窗子确实是钉死的,无论从内还是从外都无法打开。可是,再细查下去,另一个疑点便又浮出了水面。 那钉住窗户的钉子。是新的,钉子旁边还有一个锈蚀了的钉眼。 傅珺由此推断,这钉子是才钉上去的。原先的那枚钉子,不知何时被人启动了,所以那个神秘的女人,才能从窗子里翻进院中。 而后。这扇窗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重新钉牢了,只是那钉窗子的人大约十分慌乱,将原先的钉眼留了下来。 傅珺对那留下的锈蚀钉眼进行了仔细的查看,发现那钉眼四周木质松动,却没有明显的折裂痕迹。这表示着,松动窗子之人用的不是蛮力,而是一点一点的水磨功夫,很可能是花费了数天甚至数十天的时间,才慢慢将钉子弄得松动,最后起开了钉子。 从行为模式上看,那松动钉子之人十分小心谨慎,很能耐得下心来;而那钉窗子之人却比较粗心,连原先的钉眼都没注意到,只匆匆将窗子重又钉牢了。 傅珺由是断定,这是两个人分别所为。她估且推断,那个翻窗而入的神秘女子,便是松动钉子之人;而重新钉牢窗子的则另有其人。 那么,先按下这钉窗之人不论,那女子翻窗而来,又是所为何事? 在“拍”下的场景“照片”中,傅珺又发现了另外的两处疑点。 其一,便是那株洒金秋海棠。 那株花原先长得十分茂盛,枝叶形状亦很丰美。而在傅珺于王氏出事那天进行现场勘察时,却发现那花少了半边枝叶,两不对称,呈倾斜之势。事后傅珺仔细搜检了自己的记忆,终于发现,在被她“拍”下的画面里,那秋海棠枝叶上的断痕没有错齿,而是十分平整。此外,落雪之后,旁的花草上均堆着雪,唯有秋海棠上的雪被碰掉了。 傅珺由此推断,这株秋海棠是被人用剪刀剪断的。因是人为所致,连带着花上的雪也被碰掉了,所以留在傅珺记忆里的才会是那种画面。 其二,则是滴落在花坛边的一小滩油迹。 当傅珺勘察现场时,她闻到了一股极其浅淡的油脂味道。当时她头脑混乱,并未在意。然而,这味道却清晰地印入了她的脑海,留在了记忆之中。过后回想时,她便记起,那花坛前的地面上,混杂着一小滩冻硬了的油迹。 这油迹便藏在散落的煤灰之下,十分隐蔽,若非傅珺有着超强的记忆力,清晰地记下了当天的一切情景,只怕便会忽略掉。 众所周知,煤灰虽能止滑,却也仅限于对雪或水起作用,对于油渍,尤其是冻硬了的油渍,其作用却是微乎其微。而王氏滑的那一下,以傅珺推测,想必是这滩油迹在作祟。 ☆、第135章 由这两个疑点以及那串脚印,傅珺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个神秘女人从小书房翻窗而入,偷偷在花坛边洒下了一滩油,又剪去了王氏最喜欢的秋海棠的花枝。 怀素曾回忆说,王氏在滑倒前轻“咦”了一声。此际想来,应是王氏散步至此,见花枝不对,上前察看,而那滩油便在彼时起到了作用。王氏踩上了冻硬的油渍,险些滑倒,幸好被沈妈妈与怀素扶住了。 至此,傅珺得出了一个结论与一个疑点。 结论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对王氏的喜好十分熟悉,知道王氏饭后喜欢在东角的花坛边散步,对那株洒金秋海棠十分重视,所以才会故意去破坏花枝引王氏踏上油迹。 然而,疑点亦是由此而来:这女人费尽心思,冒着极大的风险,便是为了让王氏有惊无险地滑上一下么? 需知王氏散步那可是有一堆丫鬟仆妇随侍的,又有人搀扶,怎么可能轻易滑倒?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 王氏先是滑倒,不久后便宣告病重,很快即告不治。由病发至亡故,时间十分短暂,这难道是巧合? 傅珺清楚地记得,那医术了得的鲁医正曾说,王氏只是身子虚了些,只需待次年开春便可无碍。而由王氏病逝的那日至开春,也不过就十来天光景。而王氏偏偏就在开春之前病至危重,难道这又是巧合? 不,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那神秘女子甘冒奇险,翻窗而入的目的,绝对不会仅仅是让王氏滑一下这么简单。尤其是,那女子对王氏的生活作息十分熟悉,必定知道沈妈妈等人对王氏护得很紧,那洒油的举动怎么看都带着盲目性,与她之前处心积虑弄松窗子的举动很不相符。 至此,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那神秘女子翻窗而入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更大的图谋,比如:置王氏与死地。 然而,置王氏于死地,和费尽心机引王氏滑倒。这两者间又有怎样的联系? 傅珺再度回忆起,怀素与沈妈妈都说,王氏滑了一下之后,便被扶进房中,随后喝了药。不久后便说困倦,便上了床休息。待她们闻到血腥味时,王氏已经昏倒在了血泊中。 据傅珺所知,鲁医正开的药里的确有些安神的成份,王氏有时也会睡上一会。只是,在怀素与沈妈妈的描述中,王氏那一天的困倦程度却是比往常都要重一些,喝了药没一会便困了。 傅珺的直觉是:那天的药一定有问题。 可是,那药渣事后鲁医正曾细查过,未发现任何疑点。而与熬药之事相关的所有人与物。傅庚亦曾派人查过,亦是毫无问题。 由此傅珺只能推断出一个看似不可能的结论: 毒是直接下在药汤里的。而那只喝药的碗在王氏用过之后,便即交下去洗净了,上头的痕迹已然湮灭。 这是用排除法得出的结论。 而根据这个推论,便又衍生出了另外一个疑点: 那女子是如何将毒直接放进药汤里的? 王氏的药在熬制过程中,全程都由沈妈妈等人看管,除非有人配合,否则那女子不可能将药放入碗中。 但是,若真有内应,那女子便不必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去松动小书房院墙的窗子。还翻窗进来剪去花枝并洒上油渍了。此等事由内应做来不是更稳妥么? 由此可知,至少在王氏的房中,这女子并无内应。甚至就连那个钉窗子之人,傅珺也认为此人被人利用的可能性远高于内应的可能性。 那么。这毒便一定是那女子亲手放进汤药里的,只是放的时机非常巧妙,未令人察觉而已。 依据所知的事实,傅珺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而这个推断亦是由那神秘女子看似毫无理由的行径中得出的: 那神秘女人让王氏滑了一下的主要目的,应是想要引起混乱。 据沈妈妈后来回忆。王氏滑了那一下,所有人都吓坏了,她与怀素皆惊叫了起来,秋夕居里发生了一场不小的混乱。而彼时王氏的药刚熬好,据熬药的兰泽回忆说,她把药放在桌上后,便听见外头一阵叫嚷声,说是太太滑倒了,她吓得连忙跑了出去。 那个神秘女人要的,恐怕便是这样的效果。 在那场混乱出现时,所有人都跑去了王氏身边,屋中无人,药在桌上,这是最好的下药时机。 傅珺甚至认为,只要能下毒,无论是将毒放在碗中还是放在熬煮药剂的瓦罐里,那女子并不在意。 她的目的就是下毒,至于事后会不会被人查出来,她应该没想那么多。从她剪断花枝滴洒油渍的举动来看,她已经完全不计后果了,就算事后被发现她也不在乎。 此外,傅珺还相信,那药一定是无色无味,且十分难于查找的。这个设想,是在沈妈妈将王氏的那个药匣交给她后,她才想到的。 既然这世上有南山国的秘药,那便必定会有其他秘药。那下药之人熟悉王氏的生活习惯,熟悉王氏的病情,只要选对了药物,让王氏的下红之症重上十分,王氏本就虚弱的身体,必会因失血过多而承受不住。 然而,以上种种,终究只是傅珺的推断而已。缺乏证据,又无法从王氏的尸体上获取更多的信息。傅珺的推论再精密,也无法被证实。 而若这个推论成立,则第二个疑点又出现了: 那女子既非秋夕居之人,还要寻机下毒,便只有时刻观察秋夕居的情况,才能找到机会。 那么,她是在何处观察秋夕居的动静的?傅珺相信,一个面生的丫鬟或仆妇,不可能长时间暴露在沈妈妈与怀素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这样被发现的机率太高了,那女人不可能在冒险翻窗而入之后,行如此草率之事。 那么,她便必须找到一个地方,不仅能藏身,还能时刻观察秋夕居的动静,这个地方究竟在何处? 关于这个问题,傅珺想了好几天,直到她忽然想起了傅庚小书房里那间上着锁的房间时,才猛地豁然开朗。 她寻了一个借口,让傅庚打开了那个房间,又寻机支走傅庚,在那个房间里做了简单的勘察,结果,在房间的窗屉边,她找到了一根女人的长发。而那个房间的窗子亦如傅珺所料,插销并未插上,只是闭紧了而已。 ☆、第136章 能够进入这个房间的女人,全侯府也只有王氏一人。而王氏此前因有孕,很长时间都未曾进去过,因此傅珺能够肯定,这根长发是那个神秘女子落下的。 而由这根头发以及那扇拔去插销的窗子,傅珺推论,那神秘女子一定是事先用钥匙打开了小房间,进去后再拔下窗上的插销,翻窗出去后从外面绕进来,将房门从外锁好。然后,她便可循原路翻窗回到这间密室,再从内关好窗扇,熬过由午夜至天明的这段时间。 而后傅庚带着傅珺进宫,将行舟留在秋夕居听用。而小书房因出入皆要锁门关户,十分不便,因此,行舟便守在了秋夕居外头的那道角门里。 这样的情形,无疑为那神秘女子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她甚至可以从密室中出来,直接守在书房院墙的窗边等待时机。 其后,王氏于散步时滑到,秋夕居如期出现了一场混乱。那神秘女子便趁乱翻窗而入,跑进王氏的房间下毒。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为何那窗下的脚印后来会乱成了一团,其中有两个脚印指向正房的方向。傅珺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这个推论中全都得到了解释。 至于那女子的脱逃之法,则十分简单。傅珺相信,在那样的一场混乱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些下等丫鬟仆妇们的动静。就连沈妈妈事后回忆时,亦说当时只顾着招呼一众人等过来,将王氏抬进屋中,旁的便没注意到。更没人会去注意有谁进出了秋夕居。那女子完全可以趁此机会逃脱。 将这个女子的行为过程推理完毕之后,傅珺便又回到了此前的另一个疑点: 那个钉窗子的人。 傅珺相信,能够拿到小书房密室的钥匙,还能够有较为充裕的时间将钉死的窗户弄松,那神秘女人所为,绝非凭一己之力,而是有人配合。 这配合之人。便是那个重新钉牢窗户之人,亦一定是能够随意出入小书房,且配有那间密室钥匙的人。 符合以上所有条件的人,除了傅庚与王氏之外。便只二人:行舟与汲泉。 结合王氏出事当天的状况,那天是行舟留守家中,而汲泉随傅庚出行。因此,从表面看来,行舟与人勾结的嫌疑最大。 可是。在其后的走访询问以及多方打探之下,疑点却渐渐集中到了汲泉的身上。 据守着小书房连接前院夹道的角门的李婆子曾说,有好几次她早上来接班儿时,前头值夜的马婆子都睡得极死。她隐约听马婆子说过,汲泉给她送的酒酒劲儿很大,每回喝完了酒都会睡得特别沉。 再如,秋夕居的一个洒扫妈妈回忆说,出事那天的傍晚,大家正忙着布置灵堂的时候,她看见汲泉手里拿着像是锤子的事物。从小书房院墙那边走了过去,行色匆匆,表情十分惶急。 还有,在王氏病危那天的午后,便在傅珺心思慌乱地勘察花坛现场之时,她清楚地回忆起,等在院门外头的汲泉,脸上有着不自然的忧惧之色。当时她以为汲泉是忧心王氏,但后来细想之下,那时的汲泉虽表情忧虑。可前额紧皱、嘴角紧绷,显得十分不自然。 前额紧皱、嘴角紧绷,这两样都是表示愤怒的微表情。 主母病危,一个下仆可能会焦虑。也可能会担忧,却绝对不可能愤怒。除非,他发现或者是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成了棋子,于是才会产生愤怒的情绪。 这些,都是傅珺后来才想到的。那时已经是事发后两个月了。她是通过回忆,才确定了这一点。 而事情查到汲泉的身上,傅珺便已再无施展的余地。 汲泉是傅庚的人,傅珺只要稍有动作,傅庚必会查知。傅珺无法绕过傅庚去继续查案,她只能将这件事交予傅庚,由他继续往下查。 在那封信的末尾,傅珺这样写道: “在许多事件中,小人物往往能起到关键的作用,娘亲之逝,从根本上说,便在于不曾防及这些小人物。汲泉是父亲的长随,女儿查到他的身上,已属对父亲不敬。然此人乃本案破点所在,须得细查。故女儿写下此信,将所知悉数相告。女儿相信,父亲一定能给女儿一个圆满的答复。” 而傅珺没有写在信里的是,对于汲泉,她曾经有过动手的念头。 她打开了王氏留下的秘匣,对着那一排排的药瓶,想象着将其中的某种药物,洒在汲泉的饮食中的情景。 而最终,她却没有这样做。 她掌握的证据不够充分。她所掌握的全都是间接证据。没有人亲眼看见汲泉钉窗子,也没有人看见汲泉将密室的钥匙交给了旁人,更没有人能够证明汲泉与哪个女子过从甚密。 傅珺所拥有的,大部分仅仅只是她的推论。虽然她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断定,她的推论与事实十分接近,但是,那毕竟只是推断,而并非事实。 更何况,就算证据充分,她应该也必须将之交由本地的司法机关,依律法处置,而非私下行刑。否则,她又与那些犯罪分子何异? 所以,她只有将所知的一切写在信中,告知傅庚,并请求由这个比她更有能力、也更便于行动的成年人,来完成对此案的侦查工作。 傅珺深知,能够查到汲泉的身上,于她而言已是极致。她的年龄、身份与性别,注定了她在此事上能够施为的空间,只有这么一点点。她甚至应该庆幸,至少她还有可以委托的对象,而这个人又恰巧是她的父亲。她的直觉告诉她,傅庚一定能够将此事彻查到底。 因此,那封信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委托。虽然傅珺明知道,为人子女者,在大汉朝这样的时代,写了这样一封冰冷且毫无感情的信给父亲,是极为不妥的。可是,她只能写出这样的信来。 她的怨与恨,还有不甘和委屈,只能通过这样一封没有抬头亦无落款的信,传达给她的父亲。 在潜意识里,她希望傅庚能懂得她的心情,也隐隐地希望着,能够得到傅庚的宽慰与安抚,还有谅解和许诺。 然而,在来到姑苏后的整整一个月间,她并未等到期待中的回信。 ☆、第137章 在傅珺前往姑苏后不到半个月,傅庚便亦离开了京城。据说是圣上亲下的旨意,着他领了个安抚俭事的名头,又虚授了按察使之衔,带着六科官员往江西一带巡查去了。这消息还是许娘子从侯爷那里收到的。 彼时傅珺刚刚入驻幄叶居,与铁面皮一家子首轮战斗方才结束。从京中传过来的消息,让她实实在在地病了一场。 直到她病愈之后的六月初,傅庚的回信才姗姗来迟。 彼时的傅珺,不仅将养好了身体,心情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傅庚离开京城固然令人不安,可也是有好处的。比如,那个传说中的百日之内续弦之事,便不曾成为现实。 据许娘子传过来的消息,侯夫人在傅庚走后便狠狠地病了一场,在小佛堂里静修好些日子,直到她传消息过来时,侯夫人还待在小佛堂里不曾出来。 而那个抚远侯府的大龄剩女卢莹,据说也得了病,似是病得还不轻,被抚远侯世子送至了郊外的庄子上静养。 收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傅珺并不觉得有多么欢喜。她甚至觉得,那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平南侯府以及京城中的一切,已经与她离得很远很远了。 直到傅庚的来信终于摆在了她的桌前,才让她对已经远离了的那个城市,以及那里的人与事,再度生出了一点实感。 傅庚的回信也是既无抬头、亦无落款。整篇信的开头第一段只有三个字:是盈香。 在看到这三个字时,傅珺那一直郁结在心中的疑问,豁然开朗。 原来是盈香。果然是她,也只能是她。 熟悉王氏的生活作息,了解王氏的一切喜好,同时对秋夕居的每一处细节了若指掌,且对王氏怀有极大怨恨。符合以上一切条件的人,只有盈香。 傅庚在信中将事情的大致走向,对傅珺进行了说明。 原来,那盈香自中秋节之后。便被王氏发送回了姑苏的一所庄子里,理由是身体有恙。然而,傅珺现在却是明白,盈香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又在“月饼事件”中串通他人,陷害流风,意图踩下这个最有希望进阶为姨娘的丫鬟,以使自己上位,所以才会被王氏发送回庄子的。 盈香与馥雪的暗中往来。并非无迹可寻。还有盈香对巧云隐约的嫉恨,亦曾被傅珺观察到过。此外,流风被人陷害那天,盈香将流风一个人留在路上的行径,此际想来亦应是有预谋的。而这种种事件结合起来,盈香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王氏如此处置,已经算是留了情面了。 傅庚后来派人去那庄子上查过,发现盈香到庄子后没两天,她家里便来了人要赎她回去。此事是禀明过王氏的。也得了王氏的应允。想来,似盈香这样心大的丫鬟,能够安安静静地远远打发了,王氏还是愿意的。 盈香被赎出去之后那一个月的经历,傅庚却是没有查到。因为,派去盈香家中查访的人得到的消息是,她家里并无人去赎她。 据庄子上的人回忆,赎走盈香的是个生得颇为妖娆的妇人,穿戴十分光鲜,而盈香家中却并无此人。 盈香被这妇人带走之后。有着近两个月的空白时期,无人查知她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等到盈香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十月的一个黄昏。汲泉在出门办事的路上,与她偶然相遇。 据汲泉交代,盈香那时已经换作了妇人的打扮,形容憔悴,模样堪怜。 需要说明的是,早在盈香还是王氏的丫鬟时。汲泉便对她有了心思,此事盈香是知晓的。彼时因年纪都不大,盈香便对汲泉说再等两年,谁想这一等,却等来了从此的天各一方。 因此,盈香与汲泉的这场巧遇,最后便演变成了旧情人的重逢,而她的孤单与困苦,亦激起了汲泉压抑已久的爱慕。 汲泉说,盈香与他重逢后,并不肯向他透露她此前的经历,只说她现在孤身一人,赁了一所院子住着,便在大功坊左近。 那大功坊乃是金陵城中最为混乱的地区,住在里头的都是些非穷即恶之人,有些类似于傅珺前世的贫民区。 汲泉见自己心仪之人过得如此悲惨,心下十分不忍,便一力劝盈香退掉了房子,又花钱替她在南楼瓦子巷附近找了一处安静的院子,叫她安心住着。 便是在那间院子里,盈香与汲泉有了肌肤之亲。 一直便对盈香念念不忘的汲泉,便此生出了要娶其为妻的念头。他父母早亡,身无长物,只觉得能得到一个盈香这般温柔体贴的女子为妻,乃是天幸之事。 谁想,听了汲泉的提议后,盈香却执意不肯,只流泪道自己已非完璧,配不上汲泉,哭得十分可怜。而她越是如此,汲泉对她便愈加怜惜,心中欲娶她之念便愈盛。 那盈香见汲泉态度坚定,十分受感动,便道“既是如此,便不能再由你这般养着我了,我需得自己挣齐了几分嫁妆,方可光明正大地与你结为夫妻,亦能有一份体面”,言罢又请汲泉帮她寻一个差事做。 说来也是巧,恰在那时,侯府前院的三管事康保义偶尔说起,前院儿缺几个洒扫的仆妇,要去外头找些人补上。 汲泉听了这话,心中觉得这是个机会:一来在侯府中做事,便不必去外头抛头露面了,且有他看顾着,盈香也不会吃太多的苦;二来,侯府给的月例也多,盈香只需做上几个月,便足够置办嫁妆了。因此便对盈香说了此事。 其实,依他的本意,根本便不需要盈香自己挣嫁妆。无奈盈香的态度十分坚决,一定要自己置齐嫁妆。又听汲泉说只在前院当差,并不与后宅有接触,当下便同意了。 立冬那日,盈香在汲泉的引荐之下,正式成为了侯府前院的洒扫娘子。因她娘家姓杨,旁人便唤她“杨嫂子”。 此事乃是汲泉一手办成的,并未通过康保义。因他是傅庚身边得力的长随,傅庚那段时间又是身价看涨的时候,那管着前院洒扫事宜的管事十分巴结,便亲自将盈香与另几个新来的一并编成了两组,负责打扫庭院,分派给盈香的活计都是最轻省的。 ☆、第138章(80月票加更) 初时,汲泉还担心盈香被人认出来,后来才渐渐放了心。因前院与后宅中的人交集很小,且与盈香共事者,也都是些才从外头来的,盈香又着意低调,因此,她在府中期间,后宅中并无一人察觉。 据汲泉说,自盈香进府之后,有好几次轮着他在小书房值夜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便十分忍耐不住,只想与盈香行那好事。尤其是元宵节之后,这种情形便出现得更为频繁。 彼时正值深冬,盈香身子弱受不得寒气,汲泉便打起了小书房的主意。总归他值夜也就是在里头睡一觉而已,并无旁事。那段时间王氏又有孕,傅庚便一直留宿在正房,晚上基本上不会去小书房,给了汲泉极大的方便。 因此,汲泉便给那守着夹道角门的马婆子送了几回酒,这些酒均是盈香带过来的。每次马婆子喝醉了之后,都会睡得很熟,而汲泉便趁夜带着盈香,悄悄从马婆子的眼皮子底下溜进秋夕居,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将盈香带去那小书房里行事。 每一回在行事之前,盈香都会体贴地带上些自做的点心,还有一小壶酒,用以助兴。 而吃喝过后行罢好事,汲泉常常便是一觉好睡,到天明方会醒来,彼时盈香自是不见了踪影。 过后汲泉问起来,盈香便捶着他柔声埋怨,直说他睡得太死,她只好一个人收拾干净了悄悄回房。 据汲泉说,在王氏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又一次带着盈香去了小书房。因第二天一早便要随傅庚出门,他便少喝了几口酒,睡到半夜时便醒了过来。却见盈香已不在身旁。 当时他十分担心,便穿好衣物想要去寻盈香,却见盈香从外头走了进来,发鬓散乱,鞋子上还有些灰。见他醒了,盈香便走过来埋怨他,道自己想要寻个地方方便一下。偏他睡得极沉。她摇不醒他,便只得自己去外头找地方解决了。 汲泉自是不疑有它,又搂着盈香亲热了一番。这才又双双睡下。待次日醒来之时,盈香已然不见。他只道盈香又像往常一样悄悄回去了,便也没去多想。 直到王氏出了事,他听人说王氏在花坛前差点滑倒。又见傅珺围着花坛打转,还转到了小书房的院墙边。那时的他。忽然便有了几分警醒。 汲泉并不是笨人,他记起盈香是被王氏赶出府去的,说是染了病,但具体如何。却无人得知。而自与他相遇之后,盈香更是从未谈及过前事,原先汲泉还以为她是因为伤心。而此刻想来,那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撇清。 此外。若再细思盈香与他从相遇至今的种种,许多事根本经不得推敲,越想便越叫人胆颤心惊。 所以,汲泉才会在傅珺昏倒、众人忙着摆设灵堂之时,去检查书房的院墙,随后便发现那窗子已经松动了。那时他已经十分害怕,慌乱之下,便找了工具将窗子重又钉死,只希望此事无人发现。 而盈香自那天之后,便此不见了踪影。汲泉不敢声张,悄悄问了那个管洒扫的管事,那管事说盈香在王氏出事那天一早便向他告了假,说是家中出了点事情,需得返家几日。那管事瞧在汲泉的面子上还多予了她几日的假。 汲泉不由暗自叫苦,又偷偷出去寻找,那盈香却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杳无踪迹。 那时的汲泉,虽然心中隐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但却没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逃跑。 一则是本朝对逃奴的处罚极其严厉,基本上便是死路一条;二则却是他心存侥幸,想着也许盈香是真有事暂时离开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盈香始终不归,汲泉忧惧更甚。为免事端,他向那洒扫管事撒了谎,说盈香辞工不做了。因签的本就是活契,那管事也未多说什么,便将名册中盈香的名字销去了。 此后的汲泉便一直惴惴不安地留在傅庚身边,直到傅庚以去江西办事之由将他带离京城,在路上对他进行秘密盘问之时,他才知道事情早就已经败露,于是便合盘托出,不敢有丝毫隐瞒。 傅庚根据他的讲述,派人分成两路去查。一路顺着盈香被那个妖娆女子赎出后的路径,另一路则从盈香与汲泉赁的那间小院查起,双管齐下。 在信的末尾,傅庚如是写道: “吾女尚幼,聪慧如斯,吾心甚慰。然此事非小,父欲细细彻查,耗时虽久亦不负矣。惟望吾女安居姑苏,宜乐宜喜,勿念为甚。” 对于傅珺前封信中的冷淡,傅庚并未在意,信尾处的切盼之情殷殷溢于纸笺,让傅珺十分汗颜。 然而,傅珺并不知道,傅庚的回信中尚有一事未及言明,便是他派出去的人查到了一条有用的线索:那个替盈香赁下大功坊住处的人,听掮客形容其长相,应该就是康保义。而康保义与当年傅珺被拐一案,有着直接的联系。 傅庚隐去了这条线索,是不想让傅珺惶惶不安。虽然在心底深处他很清楚,他的女儿,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冷静聪慧。 然而,傅庚还是希望,女儿能够远离这些肮脏阴暗的事情,生活得更加轻松快乐一些。他已经很失败了,护不住女儿,也护不住发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骨肉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让傅珺在王襄的庇佑之下,安然成长。 因为傅庚的有意隐瞒,让傅珺对线索的掌握有所缺失,所以,她只能凭着警察的直觉,去分析王氏之死以及这背后的种种阴谋算计: 盈香肯定不是主谋,她的背后还有别人。不说别的,只说她所投的毒药,事后连鲁医正都查不出来,可见那毒药的药性十分高明。如此名贵的药物,盈香这样的底层平民是接触不到的。 此外,那个赎走盈香的妖娆女人,盈香与汲泉的“偶遇”,侯府前院“恰好”需要洒扫婆子,每一件事都透着不寻常的味道。 ps:谢谢taemiki、神嘿鲸、wangnanlele、舒舒刘刘童鞋的月票。哦哄,在作者君不在的时候月票已经又多了好多了,太开心。加更一章送上,祝大家周末愉快哦! ☆、第139章 傅珺不由自主地便由盈香想到了馥雪,身为张氏身边的大丫鬟,馥雪与盈香却过从甚密,无法不令人起疑。 还有一个人——巧云。傅珺清楚地记得,馥雪与巧云明显是认识的,却偏装作不识。而今想来,这其中必有原因,傅珺推测,很可能巧云就是张氏手里的一颗棋子。 既然张氏的手伸得如此之长,那么,有没有可能,王氏被毒杀一事,亦是由张氏策划的呢? 傅珺在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否定的。 可能是因为来到了姑苏,远离了平南侯府,傅珺对府中的情况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思路也比以往更加冷静清晰。 张氏与崔氏二人明争暗斗,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平南侯府的世子之位。而傅庚在其中是不具竞争力的。 但是,随着傅庚在圣上面前越发受到重视,很难说平南侯的心会偏向哪里。 因此,对张氏而言,王氏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弟妹。她出身不显、又是庶女,虽然王襄于士林中有些名声,但毕竟远在地方,不可能对傅庚争夺世子形成助力。 倒是传言中那个很可能成为傅庚续弦的抚远侯次女卢莹,若她成了傅庚之妻,那么傅庚将会获得强劲的助力,世子之位未必不能一争,而张氏亦要面对更多的威胁。 所以傅珺认为,王氏之死应与张氏无关,因为张氏在其中是利益受损的一方。 那么,崔氏或者侯夫人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傅珺想了良久,却始终不得其法。 侯夫人属意由次子傅庭袭爵。而崔氏亦在一力斡旋此事,这是显而易见的。于她们而言,傅庄既是嫡,又是长,已经是十分难以搬动的大山了,又何必让傅庚变成另一重阻力? 可是,每当她要抽离自己的怀疑之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的继母。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与侯夫人那称量的目光,十分相似。 可是。属意次子袭爵的侯夫人,与毫无竞争力的庶子,及其所娶的庶女出身的妻子,这三者间根本无法形成合理的利益关联。而傅珺的直觉却告诉她。王氏之死一定隐含着某种算计,而算计又必定会牵涉到利益。 因为找不到任何利益关联点。每每想到这里,傅珺便会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在平南侯府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里,她找不到任何一个突破口。 既然思之不清,傅珺便决定暂且放下此事。 傅庚的能力远超于她。此事由傅庚往下查,她应该放心。此外,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现在去查此案,并非良机。查也查不出结果来。 而事实也证明,傅珺的感觉是对的。三年来,傅庚从未在信中再提过盈香的名字。这女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同空气一般在人群中蒸发而尽。 傅珺相信,盈香一定没有死。 只看盈香的所作所为,便可知她是用过即废的弃子,背后的主谋在事发后必会将其诛杀,届时只消做成盈香畏罪自杀的假相,再将尸身丢在闹市显眼处,傅庚自会知晓,此事亦可终结。 然而,盈香却脱钩而去,这不仅为本案更添谜团,亦为傅珺带来了一线希望。 这三年来,傅珺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祈祷盈香一直活下去,活到傅珺长大,活到她拥有比现在更强大的力量,活到她能够为王氏报仇、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因此,她静下心来,安心地等待着时间过去,努力地适应这个时代,以符合这个时空的标准充实着自己。而三年的时光,便此匆匆逝去。 此刻,傅珺停驻水边,望着眼前的流泉,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久久不语。 清溪如带,映着五月的阳光,跃起的水珠宛若一粒粒剔透的碎钻,在微风里划过点点光斑。 三年的光阴,亦如眼前的这一脉清泉,带走了往昔的岁月,流向未知的明朝。 傅珺不由有些怅然。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自柳条上摘下一片纤长翠绿的树叶,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随后将翠叶丢进溪中,信步跨过小桥,踏进了那片松林。 林间寂寂,五月的微风带着些凉意,携来松针的清香,拂过傅珺的鼻端,让她的心情也变得清爽了许多。 涉江跟在傅珺的身后,二人静静地走着,蓦地,从傅珺身上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啪”的一声。二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傅珺便向身上看了看。 还是涉江眼尖,轻呼道:“呀,姑娘手上的花串儿断了呢。” 傅珺忙举起衣袖,果见腕上的茉莉花串儿不见了,再看草地上,正零星地散落着几朵雪白的花朵,还有几颗玉珠子杂在其间。 “姑娘,这珠子……”涉江一面说着,一面便蹲下/身子去拣那些珠子。 傅珺便道:“啊哟,这可是青蔓磨的,可不能丢。”说罢便也蹲了下来,帮着涉江一块儿拣。 青蔓打小便爱串些手串来玩,而今技艺更精,傅珺手上的这串茉莉花串儿,便是青蔓亲手制的。那花儿倒是随处可得,唯有那上头的几粒玉珠,乃是青蔓一点点磨出来的,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涉江见傅珺也蹲了下来,忙阻拦道:“姑娘快起来吧,这地上好些土呢,一会子裙子该脏了,万一老太爷瞧见了可就不好了。”说着便将傅珺搀了起来。 傅珺想想也是,便站直了身子笑着打趣道:“那你可得数着些儿,一共八颗珠子,这可是咱们青蔓姑娘的心血,一颗也不能少了。” 涉江便笑道:“婢子省得的。”说着便又在草丛里翻了一会,将珠子都拣了起来,细数了数,那珠子却只得七颗。 傅珺先将这七颗珠子收了起来,向四周张了一张,道:“这里地势最高,只怕那颗珠子是滚到下头去了。” 涉江回身看了看来路,对傅珺道:“那婢子去下头找找,姑娘且在这里等一等。” “好,你去吧。”傅珺笑道。 涉江福了福身,便沿着来路往回走去,傅珺便在原地等着。 大约等了约两、三分钟的样子,眼见着涉江的身影消失在了假山背后,傅珺觉得这么站着有些无聊,便又慢慢往前踱了几步,直走到了离玄圃不远的一处矮树丛边。 便在此时,傅珺忽然觉得脚下似是踩到了异物,她挪开脚尖看去,却见地上躺着一支不起眼的银簪。 ps:作者君上来求个月票。泪目,作者君已经从新作榜的前十五名掉到二十九名了,如果大家手上有多余的月票就请投给作者君吧,作者君真的好想上榜的说。到这一章大家应该已经看到了吧,渣女小三完全没有得惩,为了不剧透作者君忍得好辛苦的说。 就冲作者君这么辛苦地忍到现在,也请大家继续支持我。作者君在此拜谢了! ☆、第140章 傅珺便俯下/身去,将簪子拿在手上细瞧。 这簪子远远看着便十分普通,凑近了细看,更可见其做工十分粗糙,银质也很糟糕,边角处已经有些发黑了。傅珺用手掂了掂,断定这簪子只在外头镀了层银,里头裹的应该是铜。 这三年间,因许娘子的不断教导,傅珺的见识涨了不少,与当初那个进了皇宫便看呆了小姑娘不可同日可喻,这簪子一入手,她就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内宅里姑娘们的插戴之物,必是外院儿哪个丫鬟仆妇的,且还必是最下等的那一类。 也不知是谁这么粗心,将簪子丢在了这里。傅珺暗忖道。这东西可不是轻易能捡的,内宅之中因此而生出的是非,她就算没经历过,听也是听过的。 因此,她看了这簪子两眼便打算扔掉,谁想,就在这一扔的瞬间,她蓦地觉得不对劲。 这簪子掉在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叩”的一声,听上去里头倒像是中空的。 傅珺这下来了兴致,她蹲下/身将簪子重新拣了起来,细细检查了好一会,又看又摸,最后才在簪头雕着梅花花萼之处,找到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她捏住簪头,顺着缝隙轻轻一拧一旋,这簪子便从中间断开了,露出了里头的一截寸许宽的布条来。 傅珺不由两眼放光,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很有种查案查到关键证据的兴/奋感。她抽出布条展平了,方看了一眼,突然觉得眼前晃过一道影子。 傅珺警醒地抬起头,从树丛的枝叶间看去,却见玄圃的院门前出现了一双男人的腿。方才晃过她眼前的影子,便是这男人腰侧配着的某件饰物。 此时,傅珺能够看到那饰物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却无法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因为随着这男子停住脚步,他配戴的饰物恰好落在了衣摆的在另一边,傅珺看不见。 按理说。一双男人的腿出现在玄圃的院门前,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此处乃是王襄的书房,寻常往来的自然大部分都是男人。 可偏偏的,那双腿给傅珺的感觉。却很不正常。 通常情况下,走出院门的人会十分自然地立刻往外走,便是停留,也不会停留太长时间。而这双腿却在玄圃的院门前停了好一会。 在停留的这段时间里,那男人一直是左脚居前。右脚居后地站着,而他站立的重心还连着变换了两次,先是偏向左脚,随后又偏向了右脚。 前世查案时,傅珺对这种身体动作上的微表情,曾作过十分细致的研究,且接触过大量实例。她可以断定,这个男人的两次重心转换,是在分别向身后及四周张望。 这种张望的动作,傅珺实在太熟悉了。 前世她所经手的案件中。举凡那些闯空门的、入室偷窃的小偷,最爱做的便是这个动作,傅珺在翻找监控录像时曾见过无数次。 这些小偷们在进门前会先四下张望一番,而出门后还会往四下里看看。哪怕明知道周遭无人,他们还是会这样做。所谓做贼心虚,这个动作便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既是心理上对自身安全与否的确认,更是对突发状况的预备动作。 这样的动作,出现在一个才出玄圃院门的人身上,傅珺无法不去多想。 而更令她奇怪的是,那玄圃的院门前一直是有小厮值守的。而此刻。这个男人却只身站在院门口,那小厮却不知去向。 这种种情况结合在一处,让傅珺立刻警惕起来。她蹲在树丛后一动未动,静静观察着那个男人的动静。 因所处位置的问题。傅珺看不到这男人的脸,视线所及处只能到他的小腿处。 这男人看来年纪不大,因其跨门槛的动作很是利落;小腿较长,个子应该不矮;从衣服下摆的衣料可以看出,他应该不是外客,不过却也非洒扫的下仆。倒很像是账房先生一类的高级服务人员;还有,这男人的鞋边上还沾着几痕淡淡的绿色,似是才沾上去的,看着很像是草汁的颜色。 傅珺只看出了这几点,那男人便抬腿起步,十分迅速地往前头二进院子的方向去了。 等到那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去得远了,傅珺才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凑到树丛边往外瞧,恰好看见那男人的脚转过了院墙。 直至此刻,傅珺方才站起身来,望着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出神。 她的手里还捏着两截空心簪子,那半根布条已经被她放进了荷包里。不知为什么,傅珺总觉得今儿这事十分蹊跷。她不由自主地便将空心簪子与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联系到了一起,直觉这两者间有些联系。 此时,却听前方脚步声响,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一边系着腰带,一面匆匆地跑了过来。这人傅珺却是识得的,乃是看守玄圃院门儿的一个小厮。 那小厮没想到傅珺在这里,见到她不由愣了片刻,随后他的脸便微微一红,尴尬地道:“表姑娘在这里呢。” 傅珺笑了笑道:“我也是刚到,见这里无人,便没敢进去。” 那小厮搔了搔头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的方才忽然肚子痛,便离开了一小会儿,怠慢表姑娘了。” 傅珺摇头笑道:“无妨的。”又问:“外祖父可在么?” 小厮道:“回表姑娘/的话,老太爷有事往前头去了,吩咐小的跟姑娘说一声,叫姑娘进屋等他一等。” 傅珺闻言点了点头,心中的疑虑又多了一重。 听小厮之语,方才玄圃中应是无人的。那个鬼祟的男人算得好准,竟像是知道这小厮会肚子痛一样,趁着玄圃无人溜进溜出的。 如此一想,傅珺便笑道:“那我便进去等外祖父吧。” 那小厮笑道:“表姑娘请进。”说着又向她身后看了一眼道:“涉江姐姐在后头呢,也一并进去吧。” 傅珺回身一看,却见涉江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一见傅珺便屈身行了个礼,微有些气促地道:“婢子找到珠子了。”说着便将一颗玉珠呈了过来。 傅珺伸手接过珠子看了看,正是青蔓手制的那种,便将珠子收进荷包里,含笑道:“辛苦你啦,我们这便进去吧。” 那小厮便躬了躬身,将傅珺主仆二人让进了院中。 ☆、第141章 走进院子里后,傅珺立刻加快了脚步。 她越来越怀疑那个鬼祟男人的目的了,因此傅珺直奔书房,不待涉江打帘子,便自己掀帘子走了进去。 涉江不明所以,忙跟紧傅珺进了屋。 书房中缭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是荼蘼,又似茶香。那微带苦涩的味道与花香缠绕在一处,淡雅而又清芬。 书桌上摊放着两本书,上头压着青玉镇纸;条案上尚有半幅未完的画稿,旁边立着排笔;香炉静立桌畔,琴台前的坐褥上还有着衣襟压过的痕迹。傅珺环视四周,将书房从上至下检视了一番,随后发现,这里居然毫无异样。 她又走进书房里间勘查了一番,结果依旧是:没有异样 傅珺犹自不信,又从耳室开始看起,细细地将几个房间全看了一遍,结论仍旧是:一切正常。 这可真是奇了。 傅珺感到十分讶异。 那男人趁无人之时溜进玄圃,偏那小厮在那会因肚痛擅离职守,这不可能是巧合。那男人必定是要趁无人时做些什么,小厮的肚痛很可能便是出自那男人的手笔。因此,傅珺的第一反应是,那人是要从玄圃里偷看或偷取什么资料。 王襄身为一府官员之首,玄圃中自然会有些公务函件、政府资料之物,傅珺的想法很说得通。 而只要这房间被人翻动过,便必定会留下痕迹。有着多年查案经验的傅珺,对此类痕迹嗅觉十分灵敏,即便是微小的异样也能察觉到。 可是,这几间房给傅珺的感觉却是一切正常,这便很让人不理解了。难道那个人偷偷跑进玄圃,竟然没进书房么? 傅珺不由微阖双目,将停留在记忆中的画面再度重温了一遍。 蓦地,她脑中灵光一现,转身走出了书房。 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将整个庭院拢在一片温暖而明亮的光线中,傅珺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西面那片芜乱的杂草之上,良久之后。展颜一笑。 涉江望着傅珺,只觉得姑娘这一笑,宛若云破月出一般,说不出的好看,尤其是姑娘的一双眼睛。在阳光的映射下,微微泛出一种奇异的紫色,美得叫人不敢逼视。 傅珺此时已经胸有成竹,表情放松了许多。她闲闲散散地返身入屋,寻了一张靠窗的椅子坐了下来,惬意地舒了口气。 涉江便凑上前去,轻声问道:“姑娘可要喝口茶?” 傅珺摇摇头道:“不必了,等外祖父回来再说。”说罢停了一刻,又吩咐她道:“你帮我磨些墨来吧,我想写张字。” 涉江应了声是。走上前去挽起衣袖,先向那书桌上取过一方七星鸲鹆砚来,从青东瓷蟾壶里向砚中注了些水,又拿过傅珺常用的那块天雨墨,十分利索地磨了一池墨。 傅珺便从笔格上挑了一只大小适中的笔,略沾了些墨,在纸上写起字来。 一时间,书房之中悄然无声,主仆二人一坐一立,皆是敛神静息。 傅珺一面写着字。一面在心中分析着得来的信息。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了,这种像是前世侦查案件的感觉,让她十分激动。所以她才会写字,她是想借着写字让自己兴奋的心情平静下来。以便更好地分析整件事。 很快地,雪白的纸笺上便落下了半张字,傅珺的心境也略略平定了一些。她侧首向窗外看了看,恰好看见王襄带人跨进了院门。 “外祖父。”傅珺轻唤了一声,搁下笔站了起来,身子斜倚窗前。目光向王襄的身后略略一扫,面上神色未动。 王襄闻声看了过来,向傅珺笑着道:“四丫头在呢。” 傅珺含笑应了一声,亲上前去打起门帘,王襄负着两手,大步走进屋中,进屋后抬眼向书桌扫了一眼,便即笑道:“在写字么?” 傅珺笑着点头道:“正想请外祖父指点一二。”说着便走去窗边,将那字纸捧了起来走到王襄面前,巧妙地转了个方向,让王襄刚好挡住了自己的身形,随后她递上字纸,顺手将一张早就写好的字条,悄悄塞进了王襄的手里。 做完这一切后,傅珺退后两步,歪着脑袋,带几分撒娇语气地笑道:“外祖父一定要细细品评,别敷衍孙女儿才好。” 王襄垂眸看了傅珺一眼,却见她浅笑嫣然,一双乌黑的眸子淡定地望着自己,随后眸光一转,又向他身后掠了一掠。 棋考正安静地立在门边,从傅珺所处的位置看去,恰好能看见他的一只鞋,那鞋边上的几抹绿意,衬着雪白的鞋底,宛若雪上苔痕,让傅珺心中的想法又坚定了几分。 王襄便将双手拢在胸前,拿起傅珺的字来端详了一会,随后微笑着道:“这字儿写得端正。” 傅珺便笑道:“外祖父只告诉孙女,这写得是好还是不好呢?” 王襄沉吟了一会,微蹙着眉头将字条握进手里,随后微笑道:“颇可一观。” 傅珺灿然一笑,道:“如此便好,多谢外祖父指点。”说罢便走上前去,将王襄手里的那张大字拉低到自己眼前,在纸上指指点点地道:“外祖父瞧着,这泉水的泉字儿若这样写,是不是更妥些?” 需要说明的是,这三年以来,傅珺小盆友年纪渐长,身高总算也好歹长了一些,但仍旧比较矮矬,远不能达到九岁女孩子应有的高度。 因此,当傅珺将字纸拉到面前后,王襄亦微微弯了腰,如此一来,从背后看去,便只能看见王襄的背部,而傅珺的全部动作却尽皆被他遮住了。 傅珺便借着这个机会,口中一面糯声说着请王襄指点字体的话,手指却飞快地在纸上虚写下了“棋考有异”四个字。 王襄凝目看去,不由惊异地看了傅珺一眼,神色微微一动,便伸手在纸上点了点,语带双关地问道:“四丫头觉着是如此的么?” 傅珺抬眸沉静地看着王襄,又伸出手指写了个“是”字,随后认真而用力地点着头道:“孙女儿觉着,这字儿必得如此写才好。外祖父看呢?” 王襄表情微凝,沉下眸子又看了傅珺一眼。却见傅珺一脸孩子气的笑意,然而一双眼睛却清静如水,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从容与自信,由不得人不去信她。 那个瞬间,王襄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三年前的一些事来。那年元宵节傅珺被拐一事,他曾听傅庚提起过。而王昌亦曾说过,大理寺卿唐寂的次子,便是傅珺帮着救回来的。 PS: 鞠躬感谢Ansons、yunshan80、tanpeggy2、神嘿鲸、柒一二、青岛贝儿、飞翔的小糖童鞋的月票。哦哄,作者君没想到今天居然能收到这么多月票,好开心。作者君今天前进到第28名了,然后作者君吃惊地发现,第15名的月票数居然是250票。泪,这么多票作者君觉得要赶上实在太难了。 在此只能拜请大家多多支持作者君,争取上榜吧。谢谢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们,虎摸你们! ☆、第142章 如此一想,王襄面上的神情便从微凝变成了凝重。他直起腰来,拿着字纸转身行至桌前,将纸摊放在桌上,捋须端详着,似是在思量傅珺方才所说之语。 傅珺静静地看着王襄,面上的神情一如往常,眼中甚至还带着几分期待之色,似是十分希望得到长辈的肯定。 这倒不是傅珺入戏太深演得好,而是她确实希望王襄能够相信她。或者说,她确定王襄一定会信她。 果然,没过多久王襄便点头道:“唔,棠姐儿说得有道理,外祖父再想想。”说罢便又看了棋考一眼,吩咐他道:“你去里间,将那大书架上头的一本《兰草贴》取来。” 棋考静静地躬了躬身,便往书房里间走去。傅珺向他的背影看了一眼,含笑道:“孙女儿也要去里间寻本书呢。” 王襄目注傅珺,微笑点头道:“很好,去吧。” 傅珺便尾随在棋考身后进了里间,在跨进房门的一刹那,她瞥见王襄从笔格上取了支笔,又招手唤了个小厮进来。 待傅珺进了里间后,王襄便就着傅珺写剩的残墨,飞快地在一张纸笺上写了两行字,随后对那小厮低声道:“去找田先生。” 那小厮应了声是,将信袖在怀中退了下去。 此时在书房的里间,棋考亦寻到了字贴,双手捧着走到了傅珺面前,傅珺接过字贴,笑着温声道:“多谢你。”随后又指着那书架最上层的一本《北曲》道:“这本书也请拿给我。” 棋考看了那书一眼,目中露出一抹极淡的思索之色,手脚却十分利索,转身走到书架前,将一架小木梯挪到身前,踩上木梯,探手将那本《北曲》取了下来。 在他转身的瞬间,傅珺清楚地看到他嘴角绷紧,一只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紧贴在大腿侧边。 他在紧张。傅珺如是判断。 人在紧张的时候,会将手放在裤兜里或抵着大腿。这个时空自然是没有裤兜一说的,因此傅珺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棋考握拳的手。 看起来,这人的警惕性很高。傅珺暗忖道。 方才她与王襄的一番言语动作。可以说无甚破绽。但还是引起了棋考的警觉。大概王襄那个挡在傅珺身前的动作,令他感到不安了吧。 傅珺一面思忖着,一面假意翻看着字贴,用眼角的余光继续打量棋考。 棋考衣摆的侧边挂着一只圆形玉佩,玉质不算上乘。四周为黄铜包边。傅珺据此判断,方才在小树丛那里晃过她眼前的影子,应该便是那黄铜在阳光下泛出的光。 此时,棋考已经将那本《北曲》也捧了过来。傅珺便笑着将手上的《兰草贴》一并交到他的手上。想想耽搁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再久只怕棋考就要起疑了,于是便笑着道:“就拿这两册吧。” 棋考闻言微微躬身,傅珺点了点头,便当先走出了房间。 此时王襄正坐在书桌前看书,棋考便捧着两册书走了过去,恭恭敬敬地将书放在王襄的手边。而在放下书的一瞬间。借着那看似恭敬的垂首动作,棋考迅速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字纸,随后便退了下去。 当他重新在门边站好时,傅珺发现,他眼角与额头这两块的肌肉,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嘴角更是恢复了原先的弧度。想来是因为看清了字纸上傅珺写的字,确定没有可疑之处,所以放了心。 王襄笑着对傅珺招了招手道:“来,将这两册书都拿着。” 傅珺含笑上前。取了书交予了涉江,口中笑道:“多谢外祖父,孙女儿又偏了您的两本好书。” 王襄呵呵笑道:“外祖父这里的书,你想拿多少都行。” 傅珺璨然一笑道:“外祖父真好。” 王襄笑着摆了摆手。向外看了看天色,随后温声道:“时辰也不早了,四丫头便先回去吧,下回再过来。”说着又从袖中取出傅庚的信来,交予傅珺道:“喏,这是你爹给你的信。” 看着那个薄薄的信封。傅珺一时有些恍惚,过了好一会她才将信拿了过来,对王襄道:“多谢外祖父,孙女儿这便告退了。” 王襄挥了挥手道:“去吧。” 傅珺便领着涉江福了一福,静静地退出了书房,自回幄叶居不提。 次日一早,傅珺正在房中被柳夫子拎着耳朵教琴,忽然青蔓走了进来,匆匆地道:“姑娘,前头老太爷派了个妈妈过来,说是请姑娘立时便去一趟玄圃。” 傅珺一听此话,便知是棋考事发了。此刻她已经被柳夫子折磨得生不如死,听闻王襄有召,当真是如蒙大赦,立刻便收拾东西退散了,柳夫子只能无奈摇头。 说起来,这柳夫子与傅珺倒也有缘。 三年前傅珺离京后不久,柳夫子因兄长病重,便也从平南侯府辞了馆,回到了家乡固州,帮着嫂子照料家事。 其后不久,柳夫子的兄长便即病故了。她嫂子带着三个孩子,生活无着,过得十分惨淡。这柳夫子也是个重情之人,见状便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帮着她嫂子赁了间房子,又盘了一间小店面卖汤饼。 谁想她那个嫂子却是个吃不得苦的,趁着柳夫子出去办事的当儿,将家中细软一卷,三个孩子也皆丢下,单身一个人跑了出去。柳夫子回家之后见此情景,一时急怒攻心,吐了口血便也病了。 此时傅庚奉旨巡查至江西吉安府,在此期间接到了内阁票拟的旨意,着他就地接任吉安府通判一职,却是直接自京中外放至了江西,由清清贵贵的编修,变成了一府官员。 那吉安府下辖固州、泗城、洪平、陂县、广化、武兴及隆州七县。也是凑巧,傅庚前往固州公干之时,恰巧偶遇了病重的柳夫子。她曾做过傅珺的先生,与傅珺是名副其实的师生关系。傅庚见其境况堪忧,便出手帮了她一把,又见她没有生计来源,便写信给王襄请他帮忙。 大汉朝西南溽热、北地苦寒,皆为经济落后地区,而江浙一带却十分富庶,且当地读书氛围浓厚,颇有几所名声不错的女学。 王襄接了傅庚的信后,便亲自给位于姑苏梅山的女子书院山长写了封信,推荐了柳夫子。傅庚又出钱出人,派人将柳夫子一家人从固州送至姑苏安顿了下来。 ☆、第143章 柳夫子因感念王襄与傅庚的扶助,无以为报,便自告奋勇教傅珺琴艺,王襄与傅庚自是举双手赞成的。 这柳夫子也算是一代名师了,走出去说一声“清湘居士”,但凡学琴之人便无有不知的。傅珺能得此名师倾心指点,实为幸事。 可惜的是,我们的傅四姑娘天生音痴,学琴学得万分痛苦。偏那柳夫子又是个心性坚韧之人,见了傅珺这块顽石,便立誓要将其磨成美玉,因此更加下了十二分的力气,每逢书院休沐便会准时登门,直奔幄叶居,不管傅珺的脸苦成什么样,都会认真教授其琴艺。 见柳夫子如此苦心孤诣,一心指望着将毕生所学传授予自己,傅珺不忍辜负恩师情意,便只能捏着鼻子努力学习。这两年多下来,琴艺已是略有长进。 柳夫子见状十分欣喜,便又破天荒地多教了她一样乐器——箫。 傅珺当时一听之下,那是万分反对的。 在她的前世,这是一种完全被黑化了的乐器好吗,她有心理障碍,真心学不来。 可是,柳夫子的韧性却是无人能敌,傅珺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几个回合之后便败下阵来。于是她现在又多了一样奏箫的功能。 虽说艺多不压身吧,但傅珺还是觉得,这种乐器她没办法以正常的心态去看待。 因为始终无法以平常心看待“吹箫”这件事,所以,今天正在学习该课程的傅珺,一听王襄召唤,那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地便没了影儿。柳夫子只得追在后面提醒道:“记着早些回来,还有半曲未奏完呢。” 傅珺一面疾走一面胡乱点头道:“是,学生去去就回。”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王襄那里多赖一会儿。 因料定要与王襄长谈,故傅珺便换了一身秋香色洒花香云纱衣裙,又重新梳了头发,戴上了琉璃桃花钗。一应收拾停当。方带着四个大丫鬟,跟在引路妈妈的身后,往玄圃而去。 一行人静默无声地穿过角门。转廊过桥,不多时便来到了那片松林前。 举目望去,但见松林之外,院门之前。多了好些面生的守卫,皆是眸色冷肃的中年男子。按剑立于门边,气氛十分肃杀。而原先守门的几个小厮却皆不见了踪影。 昨夜回去后,傅珺曾细细思量过棋考之事,心中有了几分数。故对眼前状况并不吃惊。 倒是那领路的妈妈,几曾见过这番场面,走着路那腿脚便有些发软。一旁跟着的四个丫鬟里头。青蔓与流风亦有些胆怯,垂着脑袋、呼吸急促。倒是青芜十分镇定。那涉江更是面不改色,还跨前了两步,隐隐将傅珺护在了身后。 一行人表情各异地走进院中,那几个守卫似是早得了信儿,连多看一眼都不曾,依旧目视前方,看上去十分训练有素。 待进到院中,那阶下立着的长随书问见了傅珺,忙肃手道:“见过表姑娘。” 傅珺见他表情严肃,便知事情恐怕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因此便也端正了神色道:“还请通传一声。” 书问便向内报了一声:“表姑娘到了。” 里头的王襄便道了句:“进来。” 傅珺从容步上台阶,门口早有小厮撩起帘栊,将傅珺一行人让进了屋中。 王襄端坐于书桌前,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一脸的沉思之色。旁边还坐着一个面生的中年男子,身形瘦削、容貌清肃,颌下蓄着一部短须,此时正微眯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傅珺。 傅珺上前两步,屈身道:“见过外祖父。” 王襄放下信封,抬头微笑着道:“起来吧,来,坐到这里来。”说着便伸手向旁边的一张梅花圆凳一指。 傅珺垂首应是,轻轻挪步坐了过去。王襄又向涉江等人看了一眼,傅珺便向涉江她们点了点头。 涉江面露忧色,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傅珺一眼,见傅珺神色淡定如常,又向她点了点头,涉江方才敛衽行了一礼,带着青蔓几个退了下去。 待到门口的帘栊重又合住,那书问又将门也掩上,并退至阶下站好之后,王襄方才清了清喉咙,沉声问傅珺道:“你可知外祖父为何叫你过来么?” 傅珺点了点头,沉静地道:“孙女儿猜测,应是为着昨儿的事情。” 王襄便点了点头道:“正是想问你,你是如何知道那草坡靠近坡顶之处,被人埋了东西进去的?” 昨天傅珺写给王襄的字条里,说的便是这件事。现在看来王襄果然从里头挖出了东西,傅珺的判断一丝未错。 傅珺便微笑道:“回外祖父的话,孙女儿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发现那一处的草与旁处不同。” 王晋便奇道:“便是此处叫人难解。你是如何发现那里的草与旁处不同的?我瞧着无甚不妥哇。” 傅珺侧首想了一想,道:“孙女儿记得,前几年每逢这个月份,那草坡的坡顶旁,皆会长出几株开蓝花儿的草来。大前年是三株,前年是六株,去年是十二株,前些时候孙女儿过来,发现今年又变成了十五株。而昨日那草坡上的蓝花草却只得七株,数目少了许多。因外祖父从不叫人去动那草坡,孙女儿便此觉着,那里的土必是被人翻动过了。” 说到这里,傅珺停了一停,组织了一下语言,又继续道:“孙女儿又想,若是常人翻动了草叶,必不会费心去整理。那草坡原就杂乱,便不整理也没什么。可是,孙女儿昨日细看之下,发现那七株蓝花草朝向混乱,有三棵与旁的草是相反的,一看便知是被人挖出来后,又重新填埋了进去。只是那挖草之人不知道的是,草木向阳,那一整坡草的朝向皆是随阳光变化的,不可能背向而长。孙女便是发现了这两处疑点,才认为那坡顶之处的土必定被人翻动过。” 傅珺这一大段话说完,王襄已经听得怔住了,那中年男子亦是面露讶色,忍不住出言问道:“傅四姑娘竟能记得如此清楚,连大前年那坡上生了几棵草,都能记得?还有那草木一天中的朝向,姑娘也能看得出来?” 傅珺点了点头道:“是,我都记得。举凡这些景物之属,过目之后,便不会忘。” ps:鞠躬感谢sunny珊瑚、`魔`、绿蓝蓝童鞋的月票,你们的支持让作者君又有勇气去看排行榜了。 谢谢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们,爱你们! ☆、第144章 王襄面上的惊讶之色越发浓厚了起来。 他确实曾听傅庚说起过“棠姐儿记性极佳”的话,他以为不过是傅珺的记忆力比常人略好些罢了。自傅珺来到姑苏后,平素他也时常教导些学问。在背书上头,傅珺的表现不算十分出色,比王晋那更是差得远了。因此,他便以为那是傅庚爱女心切,言语略微夸张了一些。 而今听傅珺亲口说起,且又果真是在傅珺所说之处挖出了东西来,他便不得不相信,这个外孙女儿的记性,确实大异于常人。 傅珺很清楚王襄在想些什么,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自小便有的。若是背个书什么的,孙女儿的记性便很一般。但是那些无意间过目之物,事后想来便如亲眼重见一般,万分清晰。” 王襄闻言不由捻须而笑,道:“我们四丫头这个记性,倒真是大异于常人。” 傅珺面色赧然地道:“孙女儿愚笨,让外祖父见笑了。” 便在他们说话之时,那旁坐的中年男子一直面带沉思之色,此时便插口问道:“请王大人恕在下无礼,在下尚有一个疑问,想请傅四姑娘解惑。” 王襄笑道:“无妨的。”又对傅珺道:“方才忘了和你说了,这位是田先生。” 傅珺见王襄称那人先生,便知此人非是常人,忙站起身来,端正地敛衽行了一礼,口中道:“见过田先生。” 那田先生一派泰然,坐在原处点了点头,微笑道:“傅四姑娘请坐。” 傅珺依言坐了下去,田先生便问道:“姑娘过目不忘,在下十分佩服。不过,仅凭着那草叶方向有异,姑娘便断出是有人埋了东西进去,而不是有人挖了东西出来,这却叫人不解了。还望解惑。” 傅珺微微一笑,道:“这其实不难解的,因为,我无意间得着了另一样东西。从那件东西上头,我才断出了那草坡是被人埋了东西进去,而非挖了东西出来。”说罢,她便从袖出取出一支银簪来,却是昨天偶尔拾得的那一支。 傅珺将簪子呈予王襄。又从袖中取出个布条来,对王襄道:“说来也是凑巧,昨儿孙女儿在松林边上的矮树丛下头,拣着了这个簪子,这簪子是中空的,里头藏着张布条儿,请外祖父细看。” 王襄接过布条看去,却见那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字:东西藏妥后七日再退,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王襄看着布条,面色纹风不动。不过傅珺发现。他眼睑处的肌肉迅速绷紧,表示出他此刻内心的愤怒。 傅珺不知道王襄他们从草丛里挖出了什么,看起来那东西非同小可,否则一向镇定如恒的王襄也不会如此愤怒。 那田先生站起身来,从王襄手中拿过那枚银簪,略一摆弄便旋开了机关,银簪便被从中扭开了。他望着手上的簪子,面上露出了一丝讥讽之意,随手便把簪子丢在了桌上。 傅珺便轻声将昨天发现簪子的事情说了,又道:“这簪子并布条原该昨儿便交予外祖父的。但彼时棋考在侧,孙女儿行动不便,便只能先写了字条给您。又因此物重大,孙女儿不敢交予旁人代转。因此便打算今日柳夫子的课结束后,再往您这里来一趟的,不想外祖父先唤了孙女儿过来。” 王襄伸手抚了抚傅珺的发顶,面色有些复杂,良久后方道:“你很好,你做得非常好。若非你警觉。外祖父只怕要大祸临头了。说起来,这也是外祖父识人不明,那棋考藏身此处经年,我竟是一无所觉,唉。”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田先生闻言便正色道:“王大人此言差矣。那棋考进府前,我等也曾细细查访过,并无可疑之处,其家事父母皆是真的,可知此人乃是自小便被人特意培养的。据在下所知,本朝有些神秘的组织便专事此类勾当。他们收养或拐来一些孩子,自小便安排了身份,用种种手段施以教导,待长大后便可用于刺探、暗杀、收集情报等等行径。此乃养/成的死士,我等便是查得再细,也是查不出破绽来的。” 王襄捻须不语,傅珺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那田先生所言,倒叫傅珺想起三年前自己亲身经历的那起拐卖案来。 能够拐卖公侯及官员子女,且组织庞大、手段精细,这样的团伙,倒与这田先生说的“某些组织”很是相似。 田先生又道:“如今棋考已经在我们手上了,假以时日,必能探出些消息来的。大人且安心,一切皆在在下的身上。”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自信,浑身气势犹如静渊,令人不敢小视。 王襄顿首道:“你放手去做吧。” 田先生微微躬身,将布条与簪子皆袖进了怀中。 王襄便又看了傅珺一眼,见她正睁着一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认真地听着自己与田先生说话,神色安然稳静,忍不住便问道:“四丫头,你是如何看出那棋考有异的?连外祖父都被他蒙骗多时,田先生又道他是被细心栽培的,你是从哪里发现他不妥的?” 这也是叫王襄最想不通的地方。 这棋考平素言语安静,行止亦十分稳重,端是个值得信任之人。而傅珺却仅凭一张布条,以及草坡上的异状,便断定此人有异。而过后他们还真从棋考身上找出了疑点,这实在很叫人不解。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姑娘,她是凭什么看出疑点来的? 傅珺微笑道:“这也是孙女儿运气好,在拣簪子的时候,碰巧遇见了一件事……”说着便将昨日发现有可疑男子从玄圃里出来一事细细说了一遍。 说完后傅珺又道:“孙女儿当时看过了布条,再结合眼前所见,心中有了疑问,便借着进来等外祖父的机会,将园子查探了一番,可巧便发现那草坡不对劲。原想当面跟外祖父说的,谁想外祖父带棋考进来后,孙女儿看见他的鞋边儿上沾了草汁,与孙女藏在草丛中看到的那可疑男子十分相似,孙女儿起了疑,便没敢声张,只悄悄说与外祖父一人知道了。” 王襄至此方恍然大悟,不由抚须笑道:“咱们四丫头真是个细心的孩子。” 田先生亦微笑道:“傅四姑娘果真聪慧。” 王襄见田先生亦如此褒奖傅珺,面上的笑意便越发地浓了,越看傅珺便越觉得这孩子既聪明又冷静,令他老怀大慰。 ☆、第145章(100月票加更) 此时王襄因提前堪破敌方手段,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心情便放松了下来,便又笑着问傅珺道:“你蹲在草丛里,连人的脸都未看见,仅凭其双腿的动作便能看出不妥来,这是如何做到的?” 傅珺笑道:“外祖父有所不知,人的手、足及五官动作,皆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真实的心情。因孙女儿记性好,日常闲来无事便常常回忆揣摩,想着这人说这句话时手是这样的,眼睛是那样的。这样天长日久的下来,有时不必人说话,只看其动作表情,便能知他此刻的想法意图。虽不能在在皆中,但猜个五、六分准还是有的。” 说到这里,傅珺便站起身来,一脚前一脚后地立在当地,然后解释道:“当时孙女儿只看得到棋考的腿和脚,他出门之后,身体的重心先是落在左脚,后又落在右脚,却是四下张望的动作,孙女儿便是据此起的疑。”说着她又做了个张望的动作,果然,向后张望与向前张望时,那双脚的重心确实是不一样的。 王襄与田先生从未想过,如此不起眼的动作,却有这般深远的意义,不由大为惊奇。 田先生便又问:“仅此一样,似是也不能断定此人有异,姑娘还有别的发现么?” 傅珺又道:“确实还有其他的发现,用以佐证此人有异。第一便是那道晃过我眼前的影子,那是棋考戴在身侧的玉佩。先生细想,若人按平常的速度走动时,那玉佩可会急急晃动?” 田先生立刻摇头道:“自然不会。” 傅珺便道:“正如先生所言,若走路的速度不快,那玉佩无论如何也不会晃得那样厉害。因此我断定,那个人是非常快速地从院子里跑出来的,玉佩亦随之晃动。而跑到门口处那人却又猛地停住,前后左右张望一番,这可不令人起疑么?” 田先生一面听一面点头,王襄亦点头道:“细想之下,果真如此。” 傅珺又续道:“后来。外祖父带着棋考进来。孙女儿便借着请外祖父指点的机会给您递了消息,您便支棋考去里间取书,孙女儿为了绊住他。也跟着进去了,便是在那时候,孙女儿发现他一只手紧握成拳放在身侧,嘴角紧闭。瞧来颇为紧张。若心中无愧,他的紧张又从何而来?由此孙女更坚信他有问题了。” 王襄与田先生一面听着。看傅珺的眼神也越来越不一般。 观察一个人的动作表情能到如此细微的程度,且还可据此做出种种合理的判断,简直是闻所未闻。 尤其是田先生,更是对傅珺刮目相看。他原本便于刑名一道十分精通。此刻听傅珺侃侃而谈,只觉得其所述种种,发前人之所未想。直令人大开眼界。他隐隐觉得,若能将此法用于审讯犯人之事上。只怕会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来。 想到此处,他不由深为惋惜。傅珺若是男儿,他此刻便能舍下脸来跟王襄要人,便不能要过来,时常见个面乃至于请去衙中帮忙亦是好的。可惜傅珺不仅是女儿身,更是侯门贵女,轻易出个门儿都难,更遑论请来帮忙了。 王襄此刻已经听出了兴致来,便又问道:“那后来可还有其他发现没有?” 傅珺点了点头道:“亦是有的。从里间出来后,棋考借着给您呈书的机会,偷偷地看了一眼我写的字纸。因那张字纸确系我练字所用,上头的内容很是普通,因此他便放了心。待重新侍立于门边时,他的嘴角便放松了,手也自然放在身侧。孙女儿便想,此人先是紧张焦虑,在看过字纸后便放松了下来,想那字纸与他有何关系?不过是孙女与外祖父挡住他的视线指点了一会,他便起了疑,因此,此人必有问题。且警觉性也很高。” 王襄不住点头,随后赞道:“不意四丫头竟有如此大才,平素外祖父是小瞧你啦。” 那田先生更是满面的赞叹加遗憾之色,叹道:“心细如发,慧眼如炬,傅四姑娘真乃天纵奇才。” 傅珺心下十分汗颜。她这是开外挂带来的金手指,完全是多年经验积累所致,大才不大才的,她可当不起。天纵奇才什么的形容词,貌似也太超过了吧…… 王襄此时那真满心满眼的得意啊,一边儿笑一边儿捻着胡须,口中还谦道:“小孩子家家的,当不得先生如此夸赞。”说虽这么说着,那嘴已经笑得合不拢了。 傅珺微微垂首,作出一个害羞的动作来,实则神色未动。 这些年在铁面皮的熏陶之下,她已经忘记脸红是个什么滋味了。若自个儿的面皮没练到一定厚度,又怎么跟铁面皮一家子斗智斗勇?这几年傅珺苦练面皮功,那真是成效卓著,此刻不过牛刀小试罢了。 见自家外孙女儿羞得低下了头,王襄深觉傅珺是个好孩子。既是好孩子,那就得大大地奖赏。 傅珺不知道自己发现的是什么样的大事,她只知道,王襄这回赏的东西,那真是十分丰厚。 古砚名墨自不必说了,王襄还破天荒地叫人抬了一匣子头面过来。傅珺回去后打开一看,发现那竟是一整副十二件的镶红宝绞丝金头面,既有大支的鸾鸟祥云挑心簪子,亦有桃叶分心、梅花钿儿、雁翅儿掩鬓簪子等等,每一件都打造得十分精致,花样亦是最时新的,粗算至少也要值个二、三百两银子。 傅珺见了不由咋舌,遂掩匣沉思,旁边立着的沈妈妈亦是微张了嘴,满面惊异之色地道:“哟,老太爷赏的这么贵重的头面,姑娘是做了什么了,竟得了这么重的赏?” 傅珺其实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是做了些什么,不仅王襄赏赐得十分丰厚,次日宋夫人亦赏了一堆的东西,就连被小宋氏念叨了好些日子的那几匹月影流光纱,也皆给了傅珺。 傅珺带着四大丫鬟,捧回了宋夫人赏的东西,亦带回了满腔的疑问。 她细细回想了一回,蓦地想起那天走进玄圃书房时的场景来。当时,王襄手里拿着一只信封。此刻回放画面,傅珺清晰地看到,那信封上还沾着些泥土。看来,王襄他们从土里刨出来的,便是这封信了。 ps:鞠躬感谢§水漾§、我爱偷懒、爱拿耗子的狗、书友150216203529689童鞋的月票,谢谢书香迷恋168童鞋的打赏。 哦哄,这么两天就满100票了,还有打赏也来了,作者真是君太开心。加更一章送上,谢谢大家的给力支持,作者君远远地看着加更君,真希望能与ta天天见面呀。 ☆、第146章 那棋考身为一步藏得极好的暗棋,此次冒险动作,往王襄的书房小院儿埋了封信进去,其后便将于七天后离开王襄,脱身而去。 将此处种种结合起来细想,傅珺的后背突然便出了层冷汗。 无论在哪个时空,信件都是最确凿的证物。在没有笔迹鉴定的大汉朝,一封信毁掉一个家族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据傅珺所知,先帝时期有一位护国公,因在家中搜出一封疑似通敌的信件,便遭了灭顶之灾,男丁满七岁者皆被斩,余者则被流放至边地,至今也没回来。 傅珺抱着头面匣子,坐在那几匹月影流光纱上,心中一阵阵的后怕,随后又生出些旁的念头来。而她的面上却始终保持着沉思之色,如同一个真正的地主老财,对着她心爱的物件儿深情凝望。 一旁的青蔓便轻声问青芜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么?” 青芜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在想事情呢,你别多话。” 青蔓鼓了鼓腮帮子,终是将满肚子的话压了下去,心里却很疑惑:姑娘这是在想事情吗?怎么那眼睛里直冒光啊? 傅珺其实是在想,既然她这次立了个巨大的功劳,那是不是也可以跟王襄商量一下,让她免了“吹箫”这门功课呢?她真的不想学啊,太那啥了,她那颗纯洁呆萌的小心灵实在是伤不起。 也许是想心事想得太出神,也许是这件事的发生与解决,都突兀得叫人无暇顾及其他。待傅珺转过心思来的时候,才发现。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疏疏落落的雨丝带着暮春的气息,打湿了窗前的青梅,树上的果子浸了水意,散发出诱人的酸甜香气。 南方的梅雨季节,便在五月的这个午后,悄然来临。 淅淅沥沥的雨丝从江南一路飘拂而去。那薄雨微云行至江西一带时。渐渐变成了厚厚的积雨云,黑沉沉地往下堆积、倾压,最后便成了倾盆暴雨。连续数日不曾停息。 蛟江的春汛,亦在这个五月如期而至。 今年的春汛比往年来得更加猛烈,待傅庚带人赶到陂县时,大雨已经将这座小城变成了泽国。所有的街道都陷在没入小腿的雨水中。而那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出门几步便能叫人衣衫尽湿。 傅庚一行人匆匆赶至县衙。县衙里只剩下了几个衙役并一个主簿,余者皆去了县城郊外的大堤。因雨势太大,陂县的知县程煜亲带着县中的近千民夫,驻守在大堤之上。时刻加固大堤,以防堤坝溃散,冲进城中。 傅庚此番是以上官的身份来到陂县的。 因两年考绩皆为优等。又有谢阁老、平南侯从中不断运作,更兼圣上对远在西南的傅庚依旧不曾淡忘。故去年春上,傅庚再上新台阶,升任广化知州,管辖陂县、广化、武兴三县,为从五品的品级。 自七品编修升为从五品地方官,傅庚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几乎是一年便升一级,这种速度对那些苦熬资历的普通官员而言是不敢想象的。而傅庚在圣上心中的份量,乃至于京中阁老们对傅庚寄予的厚望,让他成为了江西官场上一颗闪耀的明星,走到哪里都少不了拍马奉承之人。 早在半个月前,傅庚便给程煜递了消息,说了会在五月初到达陂县。而程煜明知炙手可热的上官即将到来,却依旧去了大堤巡察。此举除了证明程煜确如传言所说,是一位心系百姓的好官儿之外,亦从侧面证明了,今年的春汛不容乐观,那青阳大堤上的情况,只怕十分不妙。 “程大人去了几日?”傅庚一进县衙,来不及擦去身上的雨水,便招了那唯一的主簿过来问话。 那主簿笑得一脸谄媚,恭声答道:“启禀知州大人,程大人三天前便去了堤上,去之前跟下官交待说,因今年春汛来得猛,那大堤之上需得时时察看,因此请知州大人恕他不能亲自迎候。程大人还交待下官将衙署中一应事务皆安排好了,请知州大人在此暂歇几日。待雨势小了,大堤无恙,程大人便会回来。” 傅庚点了点头,对那主簿道:“且先将我带的人安置下去,送些热水上来。” 那主簿一躬到地应了声是,立时便去安排了,心中直道程煜太傻,现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亲近傅庚,却偏要跑到大堤上去。大堤比得上这位傅探花吗?那可是皇上放在心坎儿里的人,方才他可看见了,跟着傅庚来的那一队侍卫,身上带着五爪青龙的标志呢。 当时他差点儿就闪瞎了眼。天爷爷啊,那可是龙禁卫啊。他当了十几年的主簿,别说龙禁卫了,连个鱼禁卫他也没见过半个啊。 皇上三年前给了傅庚一个按察使的差事,又遣了一队龙禁卫护送。现下这傅探花早就不是按察使了,皇上却也没收回这队侍卫去。难道皇上是忘了么?这话打死他他也不信。这明摆着是皇上拿龙禁卫给傅庚撑腰呢。你看看江西这片儿的官员,谁见了傅庚不是笑脸相迎,恨不得当下就拜在人家门下才好。 那主簿一面想着,一面眉花眼笑地跑了下去,那小短腿儿迈得那叫一个欢实,满院儿里只见他蹦哒的身影。 傅庚此时方才褪下身上蓑衣,行舟便递上一方干净的毛巾上来,傅庚接过毛巾擦了擦面上的雨水,向随行人员道:“你们先下去休整休整,午饭后去前堂议事。”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便皆告退而去。只有一个面相清隽的老者,在傅庚的示意下留了下来。 待人都走光了,傅庚便吩咐行舟守在门口,低声问那老者道:“胡公怎么看?” 这老者姓胡名仲,字端诚,自傅庚在山东读书时起便跟在他的身边,二人算得上是忘年交。待傅庚接任按察使一职后,胡仲便成了傅庚的幕僚。此人通兵知书,最擅河工一道。三年前傅庚领密旨下西南,皇上给了他三年时间,为的便是彻查河道贪污疑案,这位胡先生自当带在身边。 ☆、第147章 胡仲此刻亦是面色凝重,沉声道:“咱们自前年从固州查起,按说收集的线索已经够多了,那些信件拓本也足够定罪。然陂县当年柳公之案,缺漏处极多,您从柳公之女手上拿到的东西,至今也没找着对应之人或事,因此这陂县必有问题。依老夫所见,大人恐怕还需派人到堤上看一看才行。” 说到这里,胡仲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展开细看。那纸已经卷了边儿,看着像是常被人翻阅的,上头的字迹亦模糊不堪,胡仲便指着纸上的一处道:“大人请看,这里写着用了一万石,三万民夫,垒堤百里,高达四丈。可您再看此处,这江岸总长也只百里有余,若全部垒成堤,那沿江渔民从何处进出?” 说至此处,他又自袖中取出另一张纸来,那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胡仲便又指着上头的几行数字道:“老夫这些日子来,将这上头的数字核算了不下百回,又将往年的汛期水况拿过来核对过了。虽说上头的数字皆合得上,且亦记录了陂县水患那年,水量巨大,超过了青阳大堤的承载量。但对照固城及广化的水况,记录却又并非如此,老夫以为,此处必定有异。此外,柳公之女提供的那份河工食水帐目,亦与修堤民夫的数量不符。因此老夫以为,大人此次暗访的关键,便在于陂县。陂县大水一案必须彻查,否则此案不过查到些皮毛而已,动不了那些人的根本。” 听了胡仲所言,傅庚面上神色未变,唯一双眼睛变得沉冷了些,语气淡然地道:“先生所言极是。此案牵连极广,只怕动摇的不是一个人的根本。不瞒先生说,此次出来,我是抱着回不去的决心的。” 胡仲猛地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傅庚,道:“大人……” 傅庚冷笑道:“蛟江水患越治越涝。国库里拨了近千万两的银子下去,仍旧不见成效。若不是从上头便有人开了口子,下头的人哪敢如此贪墨?那些账目您也看见了,那真是过一道手扒一层皮。真正落在实处的百中无一。如此治理,这蛟江能不涝么?” 说至此处,傅庚面上的冷笑又深了一层,续道:“那上头开口子的人,不会是小人物。我此次南下。不知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又有多少只手伸了进来。不说别的,只说我此次带来的这些人,里头怕不下五、六处的人,既有京里的,亦有本地的。” 胡仲捻着胡须,面露忧色,低声道:“大人既知如此,更不可轻举妄动,万事小心为上。” 傅庚淡声道:“我小心了这三年。也小心得够了。此番下陂县乃是破釜沉舟,必须一击即中。那隐在我身边之人必会有动作,我若不抱着必死之心,此事如何能成?” 胡仲闻言忍不住道:“大人,您……” 傅庚却抬手阻住了他的话,继续道:“先生听我说完。我虽死不足惜,但柳公一案却必须查清,证据也必须上达天听。故我有一事相求,请先生万勿推辞。”说罢便面朝胡仲,深施了一礼。 胡仲上前两步扶住傅庚。颤声道:“大人……” 傅庚直起身体,将衣袖展了一展,神色平静地道:“先生无需如此。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无愧于天地。吾身虽轻。愿以一腔热血报效天恩,虽死而幸也。先生又何必为我难过。” 胡仲闻言肃然起敬,后退两步,深深地一揖到地,声音嘶哑地道:“是老夫想得浅了。大人之志,非吾可降也。望大人恕罪。” 傅庚伸手扶起他来。在他手上按了按,沉声道:“胡公知我,亦我之幸。陂县一案若是明查,那无论如何是查不下去的,只能兵行险招。胡公只需如此这般……” 胡仲一面听着傅庚耳语,面上的神色越发沉肃,待傅庚说完后,他再深施一礼,随后便一挥袍袖,大步走了出去。 望着胡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傅庚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一切皆在他的计划中,而明天的行动,将是此次暗访的关键。他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额角,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大人,程太太求见。”行舟在门外轻声禀道。 傅庚闻言神情微怔,过了一会方想起,这位程太太,想必便是知县程煜的太太吧。如此一想,他便睁开了眼睛,面上露出一丝笑来。 他还正愁着找不到办法迷惑那些人呢,这就有人送上门儿来了。这一路他为了伪装,做了多少“傅三郎留情不留心”的事情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他这当官不忘风流的名声,如今已经传进了京城。 傅庚觉得很值。这是他要的效果。为了查清河道贪墨一案,些许名声上的败坏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年来,若非有意自污,他也不能安然走到现在。 想至此,傅庚便将身上的衣襟抚了抚,面上早换过了一副温和的神情,向着外头和声道:“请程太太进来吧。” 行舟应了声是,随后便见门扇开启,一位年约二十四、五左右的清秀女子,携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自外头走了进来。 “程太太请进来坐。”傅庚温和地先行问了好。他的声音原就颇为磁性,此际又刻意放柔了语调,越显得悦耳低沉,十分富于魅力。 程太太抬起头来,飞快地睃了傅庚一眼,面上微微一红,有些不安地施了一礼,道:“见过傅大人。”说着又拉了拉身旁的小女孩,轻声道:“珂儿,快快见礼。” 那程珂原先一直盯着傅庚看,面上有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此刻见母亲提示,方走上前去,姿态生疏地蹲了蹲身,怯生生地道:“见过傅大人。” 傅庚微笑着道:“快快请起。”说罢又吩咐行舟上茶,又细心地让随行小厮捧了两碟糖果上来,招呼程珂吃。 那程太太见傅庚言语温和、姿容俊美,那一举手一投足,皆有着她此生从未见过的风流俊逸,却又无半分轻浮,唯觉庄雅闲适。尤其是傅庚那微白的双鬓,为他俊美如谪仙般的气韵,附上了几许沉稳沧桑来,直叫人见之难忘。 ☆、第148章 程太太不由低下头去,原先心里的种种不安,不知不觉便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信任之感。 她定了定心神,方细声道:“妾身冒昧前来,扰了傅大人休息,请大人见谅。” 傅庚温和地道:“无妨的。便是程太太不来,我也要派人去探望的。程大人身先士卒,堪为表率,我身为他的上官,很为有这样的下属而高兴。” 程太太一听此言,那眼圈儿便红了,语气哽咽地道:“妾身自是知道,为官者当以国事为上。只是,妾身是个见识浅薄的内宅女子,虽明知夫君乃是忠君为国,仍不免忧心。那青阳大堤之下便是滔滔江水,妾身只要一想起,便日夜揪心,不得安枕。”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掏住帕子,掩面轻泣起来。 傅庚凝视着她哭泣的面容,眸中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温柔之色,和声道:“程太太忧心若斯,乃是人之常情。” 听着傅庚温柔的话语,程太太的眼泪越发止不住,虽拼命想要忍,无奈那泪水便如决堤一般,不住地往下滴。 傅庚面上的神色越加柔和,眸光却不经意地往窗子那里扫了扫,待看到那微暗的窗影时,便抑住了唇角的一丝冷笑。他站起身来,往程太太的方向走了两步,似是想要上前安慰。 那程太太只觉眼前微暗,抬起头来时,却见傅庚一脸的关切,正举步走上前来。见傅庚如此行径,她不由心下微惊,那拭泪的手便停在颊边,眸中微露讶色。还有一丝隐约的慌乱。 谁想,傅庚走了两步后,似是蓦地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凝,那脚步便中途转了个弯,弯去了一直在专心吃糖果的程珂那里。 程珂正吃着果子,忽见傅庚走了过来。她的腮帮子尚一鼓一鼓地。却听傅庚柔声道:“这果子好吃么?” 程珂停下咀嚼的动作,怯怯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手里抓着糖霜果子。万分不舍地将之放回了盘中。 傅庚看着她鼓鼓的两腮,眼前蓦地划过傅珺的面庞来。他的女儿,亦如眼前这小女孩一般,有着圆嘟嘟的脸颊。那颊边的浅浅梨涡,时常盛着可爱的笑意。 他怔怔地看着程珂。只觉得,程珂的脸与傅珺的脸重合在了一处,让他的心在一瞬间变得柔软了起来。 他走上前去,在盘子里挑了两个糖霜的果子。放在程珂身侧,柔声道:“你爱吃糖霜的罢。” 程珂不明所以地看了傅庚一眼,随后注意力便被那糖果吸引了去。她抓起果子,又怯怯地看了傅庚一眼。总算还能想起道谢来,便声音极轻地说了句:“多谢傅大人。” 她的声音不同于傅珺。傅珺的声音甜糯低柔,有几分传自于王氏的姑苏口音。而程珂的声音却很轻脆,宛若黄莺出谷一般。 正是这轻且脆的声音,让傅庚从一刹时的失神中清醒了过来。他神色微黯,转身走回到椅子边,瞥眼只见窗边那块微弱的暗影已经消失不见。他暗自舒了口气,再转身时,面上的神色依旧淡和,唯那一丝温柔却是不见了。 那程太太此时已经收了泪,见傅庚淡然端坐前方,一身的气派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让她不由地感到自惭形秽。 傅庚淡声道:“程太太放心,我即日便派人前往大堤查看,一有消息便通知程太太。” 程太太此次前来,其实是想请傅庚下令召回程煜的。然而此刻情景,最好的开口时机已然逝去,而傅庚的语气又是如此的不容置疑,让她无法开口说出请求。 她只得期期艾艾地点了点头,傅庚见状,便端起了茶盏。 程太太虽身处偏远县城,这些规矩却还是懂的,知道傅庚这是送客的意思。只是,那傅庚端茶的姿仪着实优雅,令她不由得怔了片刻,方才起身告辞。 傅庚客气地让行舟送她们母女出门,临出门前,又叫小厮装了一小匣子的糖果,交予了程珂。 窗外雨声哗哗,天色越发阴沉,明明尚未到午时,整个城市却已如同进入了黄昏,四周一片晦暗。 傅庚仰首望着天空,眸中神色亦是晦明难辩。蓦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在黑沉的天幕中刻下铁划银勾般的痕迹。 当那道闪电消失的时候,傅庚的表情便轻松了下来,像是才有了什么开心事一般,直到去前堂议事时,他的面上仍带着轻松的笑意,令参与会议的某些人同时放下心来,心中不免暗暗嗤笑:京里的公子哥儿习气难改,走到哪里风流到哪里,若真能弄出些事情来,他们倒也省事不少。 议事过后,傅庚便自回屋休息,一直未曾出现。而大雨亦整整下了一夜,黎明时略停了一会,随后便又下了起来,雨势比之前还要大。城里的街道水位又涨了两分,已经快要没到膝盖了。 那主簿因想着要在傅庚跟前好好表现,天不亮便起了身,打着哈欠去了后堂,细细交待了厨房及留守的衙役,务必要好好服侍知州大人,看看时辰不早,便殷勤地往傅庚的房间去问安。 谁想到得傅庚的住处,只见房门紧闭,门前既无小厮留守,那门户亦闭得极紧。 那主簿先还在门外轻声细语地唤了两声,随后便发现事情不对,便又上前敲门,半天亦无人回应。他未免慌了神,便扒着窗缝往房中看去。借着微明的天色,却见房中空无一人,那床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显是根本无人动过。 主簿大惊失色,也顾不得打伞,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淌水跑去了龙禁卫首领的住处,敲开房门便惊慌地道:“温将军不好了,知州大人不见了。” “你说什么?”那叫做温佐的龙禁卫首领面色突变,一把揪了主簿的衣领,急声问道:“你再说一遍,傅大人怎么了?” 那主簿被他大力勒住脖颈,差一点连气都喘不上来,翻着白眼嘶声道:“温将军请放手,是傅大人……傅大人不见了。” 温佐闻言怔了一刻,一把甩开主簿,转身进屋便拿起佩剑,又取了顶斗笠戴在头上道:“带我去看看。” 那主簿抚着火辣辣的脖子,连口气也不敢缓,便领着温佐一路疾行,到了傅庚的住处。 ☆、第149章 温佐心急如焚,也管不了那么多,当先便推门而入,进去一看,却见房中空空如也,桌上的茶水连动都没动过,前晚送来的晚饭亦搁在桌上,亦是碰也未碰,而傅庚的随身之物却不见了。 温佐便迅速检查了窗户等处,见并无异样,方才松了口气道:“傅大人是自行离开的。”说到这里他脑中蓦地灵光一现,又抓住那主簿问道:“胡公的住处在哪里?” 那主簿被他抓得呲牙咧嘴,道:“便在前面,温将军请随我来。” 说罢他便领着温佐又来到了胡仲的住处,却见此处情景亦如傅庚房中一般,空无一人,桌上的茶水饭食亦皆未动,随身之物已然不见,门户亦是安然无损。 温佐蹙起浓眉,将手抚在下巴上想了想,便问那主簿道:“你可知往青阳大堤怎么走?” 那主簿见跑丢了知州大人,冷汗已经湿透了几重衣衫,他擦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并汗水,颤声道:“回温将军的话,出城往东五十里处便是。” 温佐点了点头,简洁地道:“去叫我的人备马,准备出发。” 主簿忙领命而去。温佐定下心神略作思忖,随后便去了前堂。 此时,广化州通判黄大人正在前堂来回踱着步,心中七上八下,十分不安。 陂县历来便是洪水多发之地,每逢蛟江春汛之时更为险竣。那傅庚不顾他的劝阻,执意来此,他心下是极为不满的。傅庚自己不怕死,想要行险立个功,他自己来不就行了?也不该拖着他们这一行人前来送死不是? 陂县地势虽然不低。然而毕竟便在蛟江边上,很是不安全。便在七、八年前,一场洪水便曾冲垮了青阳大堤,几乎不曾将陂县淹没。后虽在当时县令柳大人的指挥下,全城排涝抗洪,险险救下此城,然城中亦有多处房屋被冲垮。城外田地更是尽数被淹。约有近千百姓遇难,乃是当年的一次大灾。 那柳县令便是因此而被罢黩,连带着上头好几位官员皆受了申斥、降职的处置。 黄大人一生谨小慎微。州通判一职还是熬了好些年才升上来的,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陂县历来便是水患重地,知县几乎是一年一换,傅庚没事跑到这地方来。那是给自己添堵哇。 这两天雨这么大,连道路都淹了。据说青阳大堤已是岌岌可危。若是好巧不巧地,这时候那堤上出了点什么事,傅庚赶上这个当口,便是圣眷再隆也没用。 这江西一带官场之上。拍傅庚马屁的人虽多,眼红傅庚的人可也不在少数。若被人抓住这个把柄,傅庚这一路高升的势头。只怕就要打个顿。而这一顿之后,往后还能不能走得这么顺。便很难说了。 而黄大人认为,这傅庚便再是受宠,往陂县而来那就是拿自己的前途冒险,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搏前程,他们这些位卑职低的人,若被拉来做了垫背,那可是万分不值了。因此,他便在前堂苦思对策,想着无论如何要将傅庚劝出陂县。 便在此时,那温佐却来报上了傅庚离开一事,黄大人本就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此刻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又听那温佐道胡仲亦与傅庚同时不见,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亦是傅庚亲去了青阳大堤。 想到此处,黄大人头上急出了一头热汗,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乃是傅庚的下属,傅庚单独离开,他身为下属却留在了县中,若傅庚在青阳大堤上出了什么事,他可担待不起。可是,若叫他亲自往大堤上寻人,他却没这个胆子。俗话说水火无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想留着脑袋多活两年呢。 黄大人心思急转,面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白,显得内心极是挣扎。 温佐瞥见他的表情,心下微微撇了撇嘴,口中却道:“我来此便是与黄大人商量此事的。我这便召集人手,往青阳大堤寻找傅大人。还请黄大人居中坐镇,万一知州大人回来了,也好有个接应。” 黄大人一听此言,正中下怀,面上的神情立刻便松驰了下来,连连点头,躬身道:“温将军的吩咐下官不敢不从。下官这便去安排城中排涝一事,并叫人往城中各处寻找知州大人。” 陂县城中水患颇重,必须留人下来安排各项事宜,黄大人此举亦算是中规中矩。往后便是傅庚有了什么事,也怪不到他头上来。 温佐点头道:“如此甚好。你我兵分两路,我再给你留几个人下来,黄大人有事尽可差遣他们。” 黄大人见龙禁卫首领大人如此客气,自是万分感激,又再三保证一定会将城中之事安排妥当,方送了温佐出去。 温佐回屋换了一身软甲,浑身结束停当,便自去了前头,那主簿派人已经备好了马匹。 温佐带领的龙禁卫共八人,以正、副两位头领为首。温佐便留下四名侍卫供黄大人差遣,自己则带同副头领并两个身手好的侍卫,一行四人打马扬鞭,飞速驰往城外。 雨越下越大,串串雨线落在斗笠上,发出极大的声响,马在水中行来分外滞涩,速度始终上不来。温佐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他擦去面上的雨水,一面快马加鞭,一面在心中思忖不已。 此次他负责保护傅庚的安全,这一路行来无惊无险。然而,他总觉得傅庚此次南下并不简单。 首先便是他们这一行八个侍卫,在傅庚留任吉安府通判后,理应由皇上下旨召回。可是,皇上只下旨召回了随行的一干文官,关于他们这八个龙禁卫的去向,却始终未曾言明。 温佐虽是武将,却非莽夫。他直觉皇上是有意叫他们留下来继续跟随傅庚的,在给傅庚下旨的同时,皇上甚至还赏赐了龙禁卫的正、副首领每人一件秘银软甲,六个侍卫每人一柄绣春刀。 若说皇上这是将他们八个人给忘了,温佐是绝对不信的。而从皇上这看似无心的举动里,温佐便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ps:鞠躬感谢我爱偷懒、135weiwei、楚大姐、thlu、书友090511195005124、chong1978、么宝童鞋的月票,谢谢chenghyy、yh_yh1166、书香迷恋168的打赏。 大家投了这么多票,结果昨天上线一看居然又要从头开始投起,泪目,作者君只好估摸着满了20票再加更了。不好意思辛苦大家了,谢谢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们。作者君在此继续求月票票,拜谢了。 ☆、第150章 温佐曾跟随父亲在西北大营历练多年,对危险的嗅觉一向灵敏。 他感觉傅庚远调江西为官,绝不是皇上体恤他让他混资历这么简单,背后肯定另有安排。因此,这一路跟随傅庚他也是尽心尽力,但求将傅庚全须全尾地护送回京,了此差事。 如今傅庚突然失踪,温佐本能地感觉到此事凶险。所以他才会亲自来寻。这一路行来,他不住催马,只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青阳大堤之上。 四个人埋头疾行,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才出了城。城外的情况比城里还要糟糕,道路上又是水又是泥,行了半个时辰才不过走了十余里。 此时,四骑方行至一处山坡之下,那山上的泥土被大雨冲得松散了,滑下来不少,道路十分难行。温佐小心地驱着马儿,忽然间,那马儿前蹄一软,马身便向前倾去。马儿嘶鸣着挣扎,后蹄急甩,一下子便将温佐甩了出去。 变故陡生,温佐猝不及防,人已经在半空中了。便在此时,蓦地身后一缕劲风袭来,冷森森的杀气携着一股寒意,直奔他的后心。 温佐手扶剑柄一按崩簧,“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他长吸一口气,身子在空中急拧了半圈,手中长剑顺势划出一道圆弧,只剑青光掠过、雨雾飞散,那长剑发出“嗡”地一声低鸣,迎上偷袭而来的刀光,刀剑相交发出一声闷响,温佐借着对方的劲气,身形后掠三尺,原地站稳后,执剑当胸。另一只手里已经扣了三枚鱼形飞镖,直视前方,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那偷袭之人长刀横在胸前,懒懒一笑道:“温将军好身手。”说着刀锋向左右向晃了两下,只见随行两名侍卫的脖颈中各飙出一股血箭来,随后便摔倒在地,一望而知。已是气绝身亡。 温佐瞳孔一缩。握紧长剑,冷冷地道:“侯义,你是何意?” 这侯义便是八名龙禁卫中的副首领。平时沉默寡言,为人老成,温佐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下此狠手。 侯义依旧是一副老成的模样。漫不经心搔了搔头发道:“温将军这话问得好笑。你说我是何意?我是何意,你看不出来么?”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蓦地暴起,长刀宛若惊鸿,刺破重重雨幕,直向温佐的面门袭来。 温佐大喝一声。长剑直掠而上,手中三枚飞镖飞出两枚,另有一枚扣中未发。 那侯义似是早就料到温佐会有飞镖出手。冷笑一声,左手短剑挥出。轻轻一拨,只听“当、当”两声,飞镖应声而落,而他的去势却一无阻挡,厚重的长刀眼看便要与温佐的长剑相交。 侯义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冷笑来。他手中所持乃是吹毛断发的利刃,方才与温佐刀剑相交之时,温佐的剑已经被他的刀磕破了缺口,此次再度相击,只怕温佐的剑就会断。他倒要看看,没了兵器,那“温氏剑法”该如何施展? 眼看着温佐那微露惊慌的脸越来越近,侯义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狠狠地将刀劈了下去。 “砰”的一声,沉闷的兵器相交之声,以及利器入肉的声音,揉杂在大雨的哗哗声中,听起来格外失真。 侯义得意地看到,温佐的长剑已然断成两截,跌落在地上。自己的长刀在他的肩胛上划出了极深的一道伤口,此刻,温佐半跪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正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 侯义踏前一步,再待举刀,蓦地便觉手臂一软,一阵透骨的凉气从胸口袭来,让他的笑僵在了眼角。 他诧异地垂首望去,却见在自己的胸前,正插着一枚鱼形飞镖,那镖尾的白缨上浸满了鲜血,正一股股地向下流淌着,落在地上的雨水中,很快便随水而逝,消失无踪。 “你……”侯义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的温佐,踏前两步,却终是支撑不住,颓然倒地。 在咽气之前,侯义最后的念头便是:都说温氏一镖双发,看来是假的,一镖三发才是真。只可惜,他知道得实在太迟了。 **************************************8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青阳大堤内几个穿着蓑衣、戴着竹笠的身影,便像是被大雨冲散了的斑点。 大堤之外,浪涛翻涌,一股股水浪宛若没有了笼头的奔马,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堤岸,那“嘭、嘭”的巨响过后,大片水花便溅上岸来,能将人从上到下浇得透湿。 在大堤最左面的一片乱石堆中,傅庚死死捏着手里的烂草与沙子,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一股悲怆之意从心底深处升上来,令他眼底充血、咬牙切齿,衬着他青白的面色,看去如同厉鬼一般。 他终于可以确定,他的判断没错,青阳大堤确实有问题。 一万石、三万民夫、三百五十万两白银。 傅庚咬着牙、拧着眉,面上露出似笑非笑、欲哭不哭的神情来,叫一旁的行舟看得心惊肉跳。 自从在洪平县的荒山上发现了被开采过的痕迹之后,傅庚便一直心中存疑。 陂县修筑大堤,为何要跑去洪平采挖石料?陂县虽无高山,但相邻的泗城却是有的,舍泗城而取洪平,道理何在?那洪平离陂县路途远且不说,一路官道崎岖,当年运石亦是采用水运加陆运的方式,耗时颇久方才完成的。 便是为了弄清这舍近求远的道理,傅庚悄悄布置下了人手,明查暗访了近一年的时间,直到昨天往陂县来的半路上,他才收到了确切的消息,证实了洪平的那座荒山,其实是一座小银矿。虽然山上的矿石已经基本被挖空了,但那矿床留下的痕迹还在。而这座小银矿,并未上报朝廷,是被人偷偷开采的。 收到这个消息后,傅庚便更加确定了青阳大堤那一万石中,必有水份。所以他才会连夜至此,趁着夜色叫人扒开大堤最外层的碎石。此刻,他捏在手中的便是大堤内的填埋之物。那既非石料与糯浆,亦非草垫与砂石,而是烂草与沙子。 用这样的材料建成的大堤,不被冲垮才怪。 ps:鞠躬感谢书友120826082827505的月票,并请大家继续支持作者君。泪目,作者君一定会让傅珺童鞋好好破案滴。 ☆、第151章 多年前陂县大水一案,柳知县因抗洪不力而被罢免,不久后便即病故。而他病故后第二天,柳家便遭了一场火灾,柳公书房尽付一炬。傅庚后来拿到手的那份残缺的食水账目,还是柳妤——亦即傅珺的琴课先生柳夫子——无意间夹在琴谱中保存下来的。 现在想来,当年那场火灾必是人为。而柳公若非病重身故,只怕也难逃一死。 一念及此,傅庚眸中寒意大盛。 那些蛀虫捆绑在一处,必定齐心合力,上头的压住不报,下头的则各施能为,瞒天过海,更兼京中还有人相助,柳公便成了替罪羊。至于那几个相关人员,只需不痛不痒地申斥几句,明降暗调地将人保下来,此事便周全了。 傅庚暗暗冷笑了一声,示意行舟取出块干净的布巾来,他将那些烂草与沙子包了一些进去,随后将布巾包好,揣入怀中。 此刻已是天色微明,大堤之上多了不少人。傅庚知道自己的行迹藏不了多久,大堤上已有人往这边看过来了。 “爷,咱们快走吧。”行舟低声道,随后便招呼几个随行之人将傅庚护在了当中,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 傅庚遑夜至此,随行只带了行舟并平南侯交给他的三个亲信,这几人皆是信得过的。至于胡仲,他另有安排。二人同时失踪只是放了个烟幕弹,叫人误以为他们必是在一起的。他还叫一个亲信粘了假胡须,穿了胡仲的衣服,扮作胡仲的样子,以期混淆对方视线。 三年来的隐忍,三年来的暗中调查。终于在今天有了巨大的收获。那一刻,傅庚蓦地便想起了王氏,心中泛起阵阵酸楚。 她活着的时候,他没能护得住她。而今他也算求仁得仁。他甚至还有些期待与她的重逢,在尘世的另一端,在黄泉路上,他一定要亲口跟她道歉。求得她的谅解。 傅庚长出了口气。举目向堤边的几座帐篷看去。那里是县上官员的休息之所,最中间的那一座,便是程煜的帐篷。他抬腿便往那里走去。 “爷。您要去哪儿?咱们还是快走吧。”行舟焦急地道。 傅庚转首看了他一眼,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道:“你当我们现在走得了么?” 行舟闻言不由面色大变,正待说话,却听前方传来一人的声音道:“前头的可是知州大人?” 傅庚的面上便露出一抹讥讽之色来。转首时,那讥色已然换作了身为上官的端肃。咳了一声道:“正是本官。来者何人?” 来人是个胖大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长衫,看样子应是衙署中人,闻听傅庚之言。那人面上的神色动了动,忙一躬到地,口中道:“下官乃是陂县县丞周勖。不知大人到此,失于迎侯。望知州大人恕罪。”说罢又一脸谄媚地将声音陡地提高了八度,大声道:“知州大人在此,大家伙速来拜见。” 他这一声吼中气十足,震得行舟耳朵嗡嗡作响,连不远处的那片杂树林也跟着抖了一抖。那堤上堤下之人尽皆听见了,不少人便奔了过来,民夫们则皆在原地跪了下去,巨浪涛天声中只听一阵参差不齐的“拜见知州大人”的声音。 见此情景,行舟忽然便明白了方才傅庚话中之意。他原就发白的面色而今更加苍白,不由自主便上前两步,将傅庚护在身侧。 傅庚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细蔑斗笠,又将身上的金丝针蓑衣整了整,方淡淡地道:“都起来吧。” 那周勖抢上前两步,殷勤地挤到傅庚身边,讨好地道:“知州大人冒雨巡查、心系百姓,真是爱民如子啊。” 此刻,那帐篷中也走出几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修长、瘦削挺拔,正是县令程煜。 程煜昨夜熬了大半个晚上,方才歇下不到两个时辰,听闻知州大人到了,忙出来相迎,见了傅庚便拱手道:“下官来迟了,大人是何时到的?” 傅庚道:“我也是才到,方才往那堤边看了看。” 周勖忙道:“大人辛苦了,快请去帐中坐坐。”说着便殷勤地伸出只手来,引向旁边的一座帐篷。 傅庚看了他一眼,转向程煜道:“程大人,本官正有事要与你说,便去你帐中坐坐吧。” 程煜看了傅庚一眼,见傅庚面色如常,左手食指却在身侧点了两点。 程煜一见之下,差点便动了神色,忙借着行礼的当儿垂下头去,掩去面上的激动之色,恭声道:“大人快请进。” 傅庚便背着两手,迈着四方步进了程煜的帐篷。那扮作胡仲的随从并行舟等四人却是留在了帐外,不一时,程煜的亲随也退了出来,帐中只留下了傅庚与程煜二人。 那周勖在离帐篷约一丈处便止了步,领着一群衙署之人躬身肃立,此刻见傅庚与程煜摒退旁人,明显是要密谈,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早没了谄媚之色,眸中却闪过一丝狠厉。他不动声色地朝身后几人看了看,又往方才傅庚来的方向看了看。 他身后的几个人便无声地转身离开了,看他们去的方向,却是往傅庚方才来时的那堆乱石而去的。 此时,帐中的傅庚已经取出了布巾包,一面示意程煜看,一面高声道:“你守在堤上这几日,那水势如何?”说着又向帐外瞄了一眼。 程煜亦向外看了看,干脆站起身来,挡在帐篷的门口处,口中大声汇报着堤上的情况,眼睛却看着那布巾包里的烂草与沙子,先是面露不解,随后便明白了过来,不由眉头深蹙,面上露出了忧虑之色。 傅庚见状,便起身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叫他看,在那上头写着他对此事的推测。 据傅庚推想,那些人发现洪平的银矿后,便借着修筑大堤采挖石头的名目,偷偷开采了矿山,再将银矿当作修堤的大石运出,半途中再换成碎石、沙子与稻草。如此一来,银矿到手不提,更可从那三百五十万两的修堤款上贪墨不少下来。 那程煜一目十行地看完,一双熬得发红的眼睛里,蕴满了愤懑与怒气。拿着纸的手也微微颤抖着,额头上青筋根根冒起。 这位年轻的士子到任陂县不到一年,他的授业恩师,便是柳县令。 ☆、第152章 当年柳县令因过被罢免,还被扣上了贪墨的罪名,程煜是坚持不肯相信的人之一。 无奈彼时的他不过一介士子,人单力微,他说的话不会有人听。更何况柳县令不久后便病故,其家人亦远走京城。程煜心中的这份疑惑便只能搁在心里。 后来他高中举子,又于一年前调任陂县。傅庚一眼便看出,程煜乃是真正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再加上柳县令之女柳妤当年离开固州时,亦曾说过:整个江西官场最值得信任之人,便是程煜。 因此,早在半年前,傅庚便与程煜暗中联起手来,共同调查当年陂县大水一案。 不过这陂县县衙中的绝大多数成员,皆是当年在柳县令手下任职的,其中究竟有没有知情者,甚至有没有加害者,程煜不得而知。因此他不敢冒险查证,更不能轻举妄动。 直到春汛来临,程煜才有机会光明正大地来到青阳大堤。然而这几天暗中查下来,这大堤表面看来十分牢固,以周勖为首的一群官员又整天跟在身边,因此程煜基本上没查到什么线索。 此刻,他看着那布巾包里的碎沙烂草,还有傅庚写的这张纸,已然明白,这青阳大堤当年修筑之时,必定有人贪墨了巨款。竟还有胆大包天之人,借机偷采银矿。按大汉朝的律法,偷挖矿山之罪等同于谋国,按律当诛。 想到这里,程煜不由又想起当年恩师病故的情景来,心中涌上一股悲愤之情。 傅庚上前一步,伸手向程煜肩上拍了一拍,安慰地对他笑了笑。随后便抬高了声音道:“程大人,现在陂县城中已经被淹,你身为一县之长不守在城中,跑到这里来作甚。还不速速回城去?” 说罢傅庚又凑到程煜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耳语道:“你带上我的信,还有这包东西,速速前往固州与胡公汇合。他会告诉你下一步怎么做。” 程煜接过布包与信件。高声道:“知州大人,青阳大堤情况危急,下官以为还是留在此处为上。”随后又低语道:“大人也请速速离开。此地不宜久留。” 傅庚淡笑低语道:“我可不能走,我若走了,必有人会起疑。我需得留在此处牵制那些人。” 程煜吃惊地抬起头,却见傅庚向他点了点头。又低声道:“你走比我走更容易,盯着我的人太多了。” 程煜立刻摇了摇头。表情坚决地低语道:“不行,要走也是大人走,下官留在此处。”说着又大声道:“大人还请三思啊,此处危急。下官必须留下。” 傅庚面露焦急之色,压低了声音厉声道:“我叫你走你就走,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又抬高了声音道:“此处由本官坐镇。你还不速速回去!” 程煜却根本不理他,只大力将布包与信往傅庚怀里一按。大声道:“请大人三思。” 二人一面相持不下,一面又不得不抬高了声音作假迷惑旁人,从外头听着倒像是起了争执一般。 那帐外经过之人,或是某些有意留守下来的人,听了程煜帐中的动静,表情各不相同。有几人便悄然跑开,往大堤或是其他几处帐篷中报信去了。 周勖此时亦在自己的帐中,正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听着下属不断报回来的消息,脸上的肌肉不住抖动着,表情变幻不定。 他之前已经收到风声,说傅庚此次来陂县只怕会有动作。当时他还想,这位傅探花来江西三年,官儿升得挺快,风流的名声也传得挺响,却也没见他有任何动作。就算往各县跑得勤了一点,那也是去会女人去的,上头传过来的消息也都说,傅庚风流成性,到处惹下相思情债。 如今一看,这傅庚只怕还真是另有目的。方才派出去的人便报说,乱石堆那一处的大堤,不知被谁凿开了还是自己风化了,那里头的东西已经露了出来。 周勖记得,傅庚方才来的方向,便是那处乱石堆。也就是说,无论那大堤是被人凿开的还是自己风化的,傅庚都有可能看到了。 虽然周勖认为,以傅庚一介风流公子,便叫他看见了大堤里的填埋之物,只怕他也看不明白。可是,青阳大堤的秘密,却是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 无论傅庚看到了还是没看到,起疑了还是未起疑,他都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想到此处,周勖心下不免更加惊疑,脸上的神色也跟着变得难看了起来。 “周大人还在犹豫什么?”一道平平的声音响起在周勖耳边,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说话的是个面目非常平淡的中年人,穿着身不起眼的灰袍,坐在一张矮凳上,整个人就像是隐在一片灰雾中似的。 周勖对此人似是十分惧怕,有些胆怯地看了看他,问道:“依您所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那灰袍男子没说话,只伸出手来,并指如刀,由上至下虚劈了一下,随后又目注周勖,好整以暇地淡淡一笑。 周勖额上便渗出汗来,他举袖擦了擦汗,面上肌肉抖动着道:“那傅……可是知州大人,若查出来了,只怕……况且,他也未必便看到了。” 那灰袍男子从桌上拿起茶壶,向茶盏中注了半盏茶,举起茶盏闲闲地喝了一口,淡声道:“你敢冒这个险么?万一他报了上去,后果会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周勖听了这话,额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脸上的表情也阴晴不定。过了一会,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眸中却划过一抹狞厉之色。 这灰袍人没错说,他若不动手,这隐患便永远都在。便退一万步说,傅庚根本没发现问题,可若他哪次不小心说漏了嘴,被有心人听到了,他们这些人也会惹上天大的麻烦。 再把事情往坏里想一想,若傅庚真是专来查证青阳大堤的呢?今日之事只怕更是瞒不过去,其结果亦会更糟。所以,傅庚必须除掉,越早越好。只要他们做得巧妙些,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 ps:谢谢yh_yh1166、凉若风雪童鞋的月票,谢谢所有默默支持我的朋友们。 ☆、第153章 想至此处,周勖甩了甩衣袖,向那灰袍人施了一礼,恭声道:“全凭您处置。” 那灰袍人面上便露出满意的神情来,凑到周勖面前低声道:“便在此时动手。我早就安排了几人扮作民夫,便在那大堤之上候命,防的就是那姓程的不长眼。不想那姓程的倒没什么,咱们知州大人却来了。到时候你只需如此这般,必叫人挑不出毛病来的。”说着又向周勖肩上拍了两拍道:“若今日事成,往后总有你的好处。” 周勖巴结地笑道:“还要先生多多提携。” 此时,一个随从自帐外跑了进来,低声禀道:“周大人,知州大人与知县大人争执起来了。” 周勖面露冷色,问道:“为着何事争执?” 随从道:“知州大人叫程大人回县里去,他要留在此处坐镇。程大人不肯。” 周勖闻听此言,脸上的横肉抖了一抖,挥手道:“你下去吧,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 那随从便退了下去,周勖便又看着那灰衣人,欲言又止,那灰衣人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周大人想要说什么?” 周勖眼冒凶光,狠声道:“这傅三郎看来是真查到了什么,否则又怎会一力支开程大人?” 灰衣人淡声问道:“那程煜果真什么都不知道么?” 周勖有些不屑地道:“不过一介书生罢了,虽是那柳……的门生,却一直未见他有动作。前两年还上本参过傅庚,说他耽于女色,有辱斯文,二人平素更是无甚往来。我手下之人还曾听程煜私下抱怨,说内阁识人不明,竟叫个风流浪子来做了知州。” 那灰衣人不由淡笑道:“这程煜倒是个忠直之人。” 周勖亦诌媚地道:“先生所言甚是。”说着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此时,又有一个随从跑进帐中,禀告道:“周大人。知州大人从帐篷里出来了,看样子正准备往大堤上去。” 周勖一听此言,立刻站直了身子。 方才他还在想要找个什么法子将傅庚引去大堤呢,现下正好。机会就在眼前。 思及此,他两颊的肌肉又开始抖动起来,面色变得无比狰狞:正所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傅探花啊傅探花,今日是你自寻死路。可怨不得旁人。 周勖一面想着,一面便掀开帐篷走了出去。却见那傅庚站在程煜的帐篷外头,正由着他的随身小厮往头上戴细蔑斗笠,那穿着玄色官服的身影瘦削而挺拔,即便在大雨中看来,也格外的醒目。 那小厮帮傅庚戴好了斗笠,又将金丝针蓑衣替他穿上。周勖加快脚步走上前去,心中却啧啧两声:瞧这公子哥儿的作派,这斗笠与蓑衣皆是从未见过的稀罕物,可惜今天便要随主人葬身于江水之中了。 这般想着。他已经谄笑着迎上前去道:“大人是要去大堤么?” 傅庚的斗笠系得很低,直掩到下颌处,整张脸都被遮住了。见周勖问话,他只是态度随意地点了点头,那小厮便道:“前头带路吧。” 周勖忙躬身往前走去,行不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知州大人,程大人呢?”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那傅庚立刻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一甩袍袖,人已经大步向前走去。 周勖不明所以,忙轻声问那随行的小厮道:“知州大人这是……” 行舟便低声道:“我们大人与程大人争执不下,便命他闭门思过。不许他出来。” 周勖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又见前头傅庚走得远了,忙挥了挥手,旁边又跟上一群人来,一大群人簇拥着傅庚,向着大堤而去。 不多时。搭建帐篷的这片平地便安静了下来。知州大人去大堤视察,又有哪个下属敢留在帐中歇着?帐中之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却唯有一个身穿灰袍的人,从周勖的帐篷里撩开一角,望着前往大堤的那群人,面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来。 此时的他根本没注意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挟着个穿了身小厮服饰的人,悄悄地从程煜的帐篷后头溜了出来,疾步奔行,很快便隐没在了那片杂树丛里。 若是眼尖的人便会发现,那穿着小厮服饰之人像是昏了过去,垂着脑袋一动不动。而那身形高大之人似是带着伤,一只手臂行动不便,身上的衣服亦被血染成了黑色,叫人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样式来,只能勉强看到。在他的衣袖边儿上,绣着一只五爪青龙…… ******************************************** 大汉朝元和十四年,自五月暮春至十月金秋,都城金陵接连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儿,让这一年变得格外地热闹。 第一件大事发生在五月初,说的是平南侯府探花郎、江西广化知州傅庚,在陂县巡查青阳大堤时不慎落入滚滚江中,尸骨无存。据说当时因雨太大,落水者不只傅庚一个,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一个姓胡的幕僚,以及陂县的一个周姓县丞并其随从,亦与傅探花一并落水而亡。 因彼时正值春汛,江西一带不少地区发了水,因此消息迟滞,事情发生十日之后,此事方才传回京城。据说,当时正在别宫消夏的圣上闻此噩耗,当场便摔碎了一只九龙玉杯。 然而,这满京城的人尚未从这消息里回过神来,便发生了第二件事。 那落水而“亡”的探花傅三郎,居然没死,还活着回来了! 便在五月下旬梅雨正下个不停的时候,探花傅三郎穿着一身玄色官袍,手执圣上亲颁的一面令牌,在龙禁卫首领温佐以及那个传闻中与他一同“落水”的胡姓老者陪同下,叫开了宫城的大门。 据传言,圣上听闻傅三郎回来后,亲自下令,派了近百名龙禁卫护送傅庚进宫,那阵势摆得是相当之大。而傅庚进宫之后便被圣上召进了承明殿,二人在殿中密谈了近半个时辰。 据说,当傅探花自承明殿出来时,身上的官袍不知为何湿了一大块,额头上更是破了一大片油皮,渗出了血珠子来。而圣上最喜欢的那套九龙玉杯里,又少了一只。 正当满京城的百姓皆为傅三郎死而复生之事惊诧不已之时,又发生了第三件大事。 太子被圣上禁足了。 不是平素小惩小戒的那种禁足,而是被皇上的亲卫龙禁卫围在了东宫里,无召不得擅自出入。xh211 ☆、第154章 太子被禁乃是国朝大事,朝中臣子岂可坐视?那朝堂之上便有臣子上奏,道“太子乃国之储君,无故圈禁恐动摇国之根本,请圣上收回成命”云云。内宫之中,位份最高的德妃亦亲率着一众妃嫔向圣上求情,请皇帝允太子出东宫。而一向忠厚老实的二皇子更是在承明殿外跪了一宿,只求圣上收回成命。 无奈圣上心意极坚,根本不为所动,只淡淡一句“储君非君”,便叫所有求情之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随后便都闭紧了嘴巴不敢再说什么了。 而太子被禁足后没几天,圣上便又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将一堆证据材料扔给了大理寺卿唐寂,同时下旨令三法司会审河道贪墨一案,由圣上亲自督办此案。 既由圣上亲自督办案件,那三法司岂敢有分毫拖沓怠慢?那真是全力以赴彻夜查案。又因圣上给的证据材料十分翔实,不过两日,曾任太子业师、现授太子太师的吏部侍郎武大人、詹事府詹事石大人、江西巡抚潘大人以及一干大小官员不下几十人,纷纷被下入大牢。 随后,圣上再颁圣旨,着龙禁卫进各犯官府中抄检。据说,从武大人及潘大人家中抄没的银子,加起来竟有数百万两之巨,尽数被充入了国库。 也正是因此一案,次年立秋后不久,便在菊黄蟹肥的季节里,京城之中一批人头落地,数十个家族或诛或流,从此远离大汉朝的政治中心,成为庶民乃至贱奴。 那金陵城的北市坊乃是死囚枭首示众之处。便在那些天里,北市坊哭声震天、人头落地。而与此同时。却又有数十官员提拔晋升,就此改变命运,踏上了青云之路。而京中的政治风向也跟着变了几变。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皆不及元和十四年六月初发生的一件事来得叫人震惊。 便在傅三郎回京后半个月,位于崇武坊永宁巷的平南侯府,便低调地办了一桩喜事。这喜事的主人公不是旁人。便是探花傅三郎。 傅三郎续弦了。 而最叫京中百姓惊奇乃至感叹的。便是这傅三郎的续弦对象,既非高门贵女,亦非官家淑媛。乃是一位再蘸之妇。 若问此事因由,只消去京中的哪家茶馆坐上一天,听上几场说书先生说的书,便能知晓一二。 原来。当年傅三郎受圣上委派,领密旨南下江西。彻查河道贪墨一案。在查案过程中,傅三郎因查到了关键之处而险险遭人毒手。便在傅三郎命悬一线之际,时任陂县县令的程煜程大人,毅然舍身而出。假扮作傅三郎前往大堤,被那奸人推入水中而亡。而傅三郎却得以带着证物潜回京城,一举揭破这一惊天大案。 因感念程大人舍生忘死、为国捐躯的一片忠义之心。圣上不仅追封程煜为忠义将军,那傅庚更将程煜之妻郑氏娶回家中。其女程珂亦被傅庚写入平南侯府族谱。 据说,那傅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向圣上跪下请旨赐婚,还道:“忠义将军为我而死,我独自偷生已是不仁,若不能以余生善待其家人,那真是猪狗不如。然那郑氏孤儿寡母,若臣一力照抚,恐有损其名节。故臣愿以从妻之位娶郑氏为妻,将程大人之女写入我傅氏族谱,望圣上下旨赐婚。” 大汉朝民风尚算开通,寡妇再蘸亦不在少数。可是,能有几个寡妇如郑氏一般,被那“春温一笑傅三郎”亲口求旨,又由圣下旨亲自赐婚,风风光光嫁入侯门?那得修几辈子的福分才能修得如此美满的一段姻缘? 这件事在京城中引起的轰动,远远超过了太子被圈禁、北市坊斩人头这些事。那程煜舍身赴死的忠义,傅庚以身报恩的赤诚,以及续娶再蘸之妇隐含的香艳与浪漫,让这件事在元和十四年的京城乃至于整个大汉朝久久发酵,各大书场更是以此事为蓝本,编出了不少段子,以飨听众们那一颗八卦之心。 而傅庚在士子中的名声,也因此而一下子响亮了起来,人皆道他乃是大仁大善大智大勇之人,更兼胸襟广阔,远非常人可比。就连傅庚的师尊——大儒解方,亦亲来参加了傅庚的婚礼,还沾浓墨、铺雪纸,亲手写了一个斗大的“仁”字赠予傅庚。 因在河道贪墨案中立下首功,在傅庚成婚之前,圣上便重赏了傅庚,还破格擢拔他升任浙江宁波府知府。 傅庚连跳两级不提,还是去了江南最富庶的地方为官,圣上对其一片爱护培育之心,只要有眼睛的人不会看不到。 而以傅庚出任宁波知府之事为由,京里又引发了一场新的动荡。不过,这场动荡百姓们知之不多,其对官场的震动却极其巨大。后世史学家将之称为“元和吏治”。 这次动荡的起因便在傅庚被破格擢拔后,其恩师解方之子,时任吏科都给事中的解骏,便以朝中理应多多任用年轻官员、寒门弟子,并实施“流官制”为论点,向圣上递了一份折子。 在折子里,解骏痛陈本朝吏治之弊,如任人为亲、世族盘踞,要冲富庶地区的官员以各种手段长期留任,抱团成势,导致中/央的指令到达地方后根本不能被有效执行。又以河道贪墨一案为例,指出江西一地官员沆瀣一气,形成“窝案”,地方权力及势力盘根错节,最终酿成大汉朝开国以来最大的贪墨案件。 此外,寒门弟子晋升无门,非世族大族门生为官无望,多少才志之士只因出身低微,只能一辈子虚耗于底层而无晋升希望。 最后解骏指出,若要打破而今地方与中/央形成的隐约对抗局面,打掉各地方抱团成势的陋习,便必须破格提拔人才,多多任用像傅庚这样有胆有识的年轻人,并多让那些身后并无家族势力的寒门弟子为官。同时,对一定层级之上的官员实行“流官制”,官员连任最长不得超过三年。如此方可破除陈规、革新吏治,才能避免河道贪墨案再度发生。 这份不过五百余字的折子递到圣上跟前,直如巨石入水,在大汉朝的官场掀起了滔天巨浪。内阁首先便跳出来反对,道官员任用只以政绩考评为要,若论及其他对那些兢兢业业为官者是为不公。对于晋升寒门子弟这个敏感话题,内阁却绕过不提。 毕竟那解方乃一代大儒,自己又不做官,门生一大堆,底气足得很。虽有个儿子在六科任职,可也只是个七品的小官,说不做就不做,也无甚可惜。可是,这些阁老大臣们却多多少少要仰仗各家世族的力量,因此他们对这件事一致保持缄默。 ☆、第155章 于是,便在傅庚成婚的同时,以张阁老为首的阁臣高官们,与以解骏为首的六科都给事中团队,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双方都是手握权柄之人,阁臣们位高权重,深受圣上重视;而六科给事中则是标准实权派,虽品级不高却对朝政有着直接的制约力量。 那段时间里,内阁不知道驳了多少六科的折子,而六科对于内阁票拟的旨意也不知道封了多少。双方胶着了好些日子,最后由圣上居中拍板,对解骏的建议保留了一部分,即“流官制”,至于任用寒门弟子一事则未作回答。 而后,就“流官制”的实行办法,内阁与六科又进行了一场拉锯战,最后依旧是由圣上居中调停,定下了“试行三年,以云南、贵州、广西、江西、浙江及福建六布政使司为试行地”的政策,方才结束了这场打了整整一年的口水仗。当然,这些皆是后话,在此不表。 却说傅庚,婚后三日便带着郑氏及程珂,此时应该叫傅珂,一家三口去了宁波府上任。而远在姑苏的傅珺,则是在傅庚就任宁波知府的两个月后,方才收到了他的来信。 那是傅庚近半年来写给傅珺的第一封信。 彼时已是十二月的深冬,阵阵北风掠过庭院,一些细细的雪粒子在风里飞舞着,飘落在枯枝残叶上,不一会儿便化成了透明的水滴。 傅珺坐在窗前看账,一面想着京城里发生的那些事,猜测着只怕用不了多久,傅庚的信便要到姑苏了。 “这天儿也真怪,雪总下不来。”沈妈妈说道,一面说,一面便拾起那根银柄铜钎子,将碳盆子儿里的银霜碳拨了拨。 傅珺从账册上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轻笑道:“天已经阴下来了。我猜着不出傍晚,这雪就要下大了。” 沈妈妈便看了傅珺一眼,眸中划过一丝极淡的心疼之色,柔声道:“若要下了大雪。姑娘今儿晚上可就不能再熬得太迟了,得早些睡,要不明儿请安得迟了。” 傅珺敲了敲手上的账册道:“我晓得啦,今儿一定早些睡。”说着又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边的账册,默想着今年以来各处庄子铺子的收益。 不消说。傅珺是没跟着傅庚去任上的。事实上,傅庚在赴宁波任职前后,也从未来信或来人问过傅珺的意思。她就像是被遗忘了一般,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丢在了外祖父家中。 而面对此种状况,傅珺却是安之若素。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命运,这一世不过是前世的复刻。母亲早逝,父亲再婚,她这个前妻之女很快便被排斥在了那个家庭之外。 在接到傅庚再婚的消息时,傅珺甚至还松了口气。她像是一直便在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而今,既定的命运如期而至。她不过是再走一遭罢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傅庚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他守了三年才再婚,而续弦的对象以傅珺看来,多少带了点政治目的,挑选得十分合适。 一个没有娘家扶持、还拖着个年岁不小的女儿的再蘸之妇,无论身份地位都天生矮人一截。于傅珺而言,这是个很不错的继母对象,至少比前几年那个什么卢莹要好上太多。 所以,对于傅庚似有若无的冷待。傅珺并无不适。 她学琴、吹箫(额……)、读书、打理母亲留下的嫁妆,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也许是怕外孙女难过,王襄近些时候尤爱叫傅珺去玄圃,指点她读书之余。亦会与傅珺聊些姑苏府发生的事情。知道傅珺喜欢听各类案件,便将案子说予她听。傅珺偶尔会给些意见,也不知王襄有没有听进去,但至少她的某些观点,王襄是赞同的。 日子便是这般平静无波地过去了。傅庚在京中做下的那些大事,便如石子破水。那波纹一圈圈漾了开去,到姑苏时,便淡了许多,也远了许多。 自然,傅珺也不是全不受影响。 表姐偶尔投过来的同情目光,还有王昭最近比往常待她更好些,这些她都能感受得到。还有小宋氏她们,话中有话地也说过好几回。不过傅珺的态度实在太过于疏落,几乎不受影响。铁面皮一家三口说出来的酸话,便也像她们口中呼出的白气一般,被严冬的寒风一吹,便即消失于无形。 傅珺轻轻揉了揉额角,将账册挪到一边,举首凝视着窗前的青梅。树上的梅果早就落尽了,翠叶离枝、甜香不再。那枯细的枝杆投下阴影,在雪白的窗纸上横斜间错着,宛若白纸上划下的一痕痕墨迹。 “姑娘,老太爷请您过去呢。”涉江温柔的话语传来,打断了傅珺的思绪。 傅珺站起身来,含笑道:“就猜着外祖父今儿要叫我,我衣裳都换妥了。” 涉江亦笑道:“还是姑娘有先见之明。”说着走上前去,向傅珺身上端详了两眼。 今儿傅珺穿着件鹅黄色四合如意绣朵梅绒袄儿,下头系着一条水合色松竹纹软缎裙,发挽双鬟、鬓掩翅簪,衬着她的雪肤墨眉、晶眸朱唇,宛然一个妙龄少女。 涉江便点了点头道:“姑娘这样穿着真真是好看。” 傅珺浅笑道:“这是你们会挑料子挑花样儿,姑娘我在这些上头可不都听你们的。” 涉江微笑不语,青蔓便上前道:“姑娘便是在这上头不用心,不过姑娘原生就得好,便不收拾打扮,也比那起子小家子气的好看上许多。” 青蔓这话说的是铁面皮一家子。那几个人明面儿上对傅珺客气得很,实则处处总想着挑事。大些的事儿比如傅珺被单留在姑苏,傅庚带着新婚的续弦及继女上任,便在她们口中翻来覆去、含沙射影地说过好些回。 而小些的事情,举凡傅珺穿的略素了一些,她们也有话要说。可偏偏的,那姜嫣与姜姒又总忍不住学着傅珺的打扮,只觉得她身上的衣裳无论料子还是款式,穿出来就是跟人不一样。因此青蔓才会说出这番话来。 傅珺闻言,便伸手轻轻拧了拧青蔓的脸蛋儿,笑道:“瞧瞧这张巧嘴儿,最是能说得人心里开怀的。” 沈妈妈亦笑着道:“这丫头就是个话多的。” 青蔓抚着面颊叫屈道:“人家就只说了一句话,妈妈就说我话多。” 沈妈妈不由失笑道:“哎哟哟,你话还不多么?这幄叶居整天就只听见你一个人吱吱喳喳说话儿。” 青蔓立刻张大了眼睛道:“真的么?真的整天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说话声儿?那青芜、涉江她们做什么去了?” 傅珺掩唇笑道:“她们光听你说话,自然是不出声儿了。”xh211 ☆、第156章 青芜便上前来,在青蔓的手上轻轻敲了一记道:“这越说你,你这话便越发多了。” 涉江摇头笑道:“好了好了,快些将东西收拾齐了,姑娘还得去见老太爷呢。” 青蔓这才不说话了,忙着去打点手炉之类的事物,青芜亦将预备的衣裳包进了包袱皮儿里,沈妈妈便给傅珺拿来一顶帷帽,慈声道:“姑娘总别忘了这个。” 傅珺看着那顶帷帽,毡顶绒里,四围一圈儿长长的雪青色月影纱幕帷,直垂到裙边儿上去,戴上后便能将人挡得严严实实的。 自从今年九月生辰之后,傅珺便满十岁了。每回去三进院儿,沈妈妈都会叫傅珺戴上帷帽,还叮嘱她道:“姑娘也大了,去外头走动也不能像小时候儿那样了。” 傅珺知道这是京里贵女们的规矩,略大些年岁的姑娘们,出门皆需戴上这个,便也没有反对。 这帷帽既能挡风遮光,又不妨碍视线。那柔软的纱幕随风而舞的模样,很有种飘逸的美感,亦时常令傅珺想起前世看过的古装电影,因此她对帷帽的接受度那是相当之高。 可笑的是铁面皮母女,大约是觉着傅珺戴帷帽的样儿着实好看,便也赶着制了几顶,过来串门儿的时候便戴着,显得很有身份似的。王宓她们见了,便也跟着做了几顶戴着玩,于是这股风潮便在姑苏王知府家里流行了起来。傅珺估计,用不了多久,全姑苏上流社会的姑娘们,只怕就要人手一顶帷帽了。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由着沈妈妈替她戴上帷帽,涉江又将一件月白色镶兔毛软缎斗篷披在了傅珺身上,再将帷帽整理齐了,方道了一声:“好了。” 傅珺微微一笑,便转首出了屋子。 此时午后方过,外面的天空还很亮。空气寒凉而清润。细细的雪粒子仍在飘着,既不急,亦不密,疏疏淡淡的。比春天的风絮还要柔软。 天气并不算太冷,江南的冬天,再冷也带着几分柔情,比起金陵却要暖和了好些。 “今儿一点儿也不冷呢。”青蔓呵出一口白气,感叹地道。 青芜便道:“这是要下雪呢。都说雪后寒,下雪的时候是不冷的。” 傅珺亦道:“青芜说得是。我也觉着是要下雪了。明儿说不得就是天地皆白、素裹银妆的。” 青蔓便欢喜地拍手道:“那敢情好,下雪最好玩儿了,那雪白白的又很好看。” 涉江便笑着轻斥道:“你都多大了,整天还只想着顽。” 青蔓连忙噤了声,偷偷觑了傅珺一眼,又马上转开眼眸,一副怕被责骂的样子。 傅珺见青蔓那张圆脸儿又皱了起来,样子很是搞笑,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看我作什么,我可没说什么。是涉江嬷嬷教训你来着。” 这话一说,众人便皆笑了起来,其中又以青蔓笑得最为夸张,捂着嘴咕咕笑个不停。 涉江便微红了脸道:“姑娘又来编排婢子了。”说着又戳了一下青蔓的脑袋道:“姑娘这是惯得你,你还笑。”说罢自己也撑不住,到底笑了起来。 众人一路说着话儿,便不觉路长。展眼功夫,一行人便走到了玄圃门前。 自今年五月出了棋考一事后,玄圃的警卫级别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门前的守卫虽仍是小厮,却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且这些小厮瞧着便不一般,一个个目光清明、神态机警。傅珺总觉得他们很像是会拳脚的样子。 然而,身为平南侯府的姑娘,傅珺是绝对不可能看见这些小厮动拳脚的。因她身份尊贵,那些小厮见了她还特意要收敛一些,一个个躬着身低着头,只剩个脑瓜顶儿给傅珺看。 “见过傅四姑娘。”一个圆些的脑瓜顶儿恭谨地道。说罢侧身让出了大门的位置。 傅珺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便带人走了进去。 玄圃的庭院还是从前的格局,西边儿那半坡荒草已经枯死了,露出了黑色的泥土,细白的雪粒落在上面,不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表姑娘来了。”在书房门前值守的书问禀告了一声。 王襄的声音随后传了过来:“进来吧。” 傅珺提步上阶,姿态轻盈地跨过门槛,涉江抢上前去打起帘栊,一股带着墨香的暖意便扑面而来。 王襄盘腿坐在琴台前,穿着身家常的棉布道袍,两鬓斑白,意态闲适。而在他的身旁,端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玄色箭袖的年轻男子。 傅珺一进门儿,这男子便凝目看了过来,眼神中带着几分淡淡的审视。傅珺便也顺势打量了他一眼,见那男子约摸三十许的年纪,生得浓眉虎目,很是威猛。 傅珺看到他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个全然陌生的男子,他们从未见过。 然而不知怎的,那张端正而刚毅的脸,傅珺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四丫头来啦,过来坐。”王襄和声道。 傅珺取下帷帽交由涉江收着,先向王襄行了礼,方向一张花梨木如意圆凳上坐了,顺手抚了抚裙角,放平了衣袖。 自进门而始直至坐下,傅珺的一系列行止优雅自然、神态大落。那男子见了便暗暗点了点头,心道:傅四姑娘倒有几分嫡长女的派头,比那个傅珂可像样子多了。 王襄便笑道:“四丫头,来见见温将军。” 傅珺一听那男子姓温,便立刻醒悟了过来,这人一定便是那个拼死护卫傅庚的龙禁卫首领,听说是叫做温佐。于是她站起身来,端正行了一礼道:“见过温将军。” 温佐亦站起身来,颔首笑道:“傅四姑娘有礼了。” 这温佐因护卫傅庚有功,也算是搭上了这位新科知府大人的顺风车,一路高歌猛进,现下不仅是龙禁卫前仪卫指挥首领,还领了个参将的武官品级,晋升的速度也是十分惊人的。 王襄便笑道:“好了,都坐吧。”又对傅珺道:“温将军这回是路过姑苏,你父亲便托他捎了封信过来。” 温佐此次往绍兴府办事,恰好傅庚亦因交接公务事宜去了趟绍兴,二人算是同历生死的交情,在绍兴府时便约着见了一面,喝了一顿酒,傅庚便请他顺路给王襄这里送几封信,里头亦有一封是专给傅珺的。 PS: 鞠躬感谢书友150216203529689的月票。 另外作者君再弱弱地求下所有。月票、推荐、点击、收藏,什么都可以,作者君都喜欢。谢谢大家的支持哈!xh211 ☆、第157章 听闻是傅庚来了信,傅珺便又站起身来,恭声道:“多谢温将军。” 温佐忙起身道了句不敢,随后便将傅庚手书之信交予了傅珺,又声音温和地道:“傅大人还叫我跟四姑娘说,吴地安好,风物宜人,姑娘便安心住着,不必挂念大人。” 傅珺听了这话,面色一丝未动,唇边的浅笑宛若雪地里开出的梅花,淡雅中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端凝。 温佐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不由再次点了点头:傅四姑娘还真有几分傅大人的样子,看着淡雅,骨头却一点儿不软。换个普通些的小女孩,听闻父亲一点儿没有接自己同住的意思,就算不哭,也不会如她这般冷静自持,看那神情,直如与己无关一般。 傅珺此刻还真就是一种与己无关的心态。 她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还早早便刻意拉开了与傅庚的距离,而今看来,她这样做是对的。便如此刻,听了傅庚托人捎来的话,深知其辞中之意,更是一派的淡然。 倒是青蔓她们几个,听了温佐之语,那神情便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唯有涉江神色不动,只是那眸中的关切之色,却比方才又浓了好些。 取了傅庚的信,交予身旁侍立的涉江收好,傅珺又安静地听了一会王襄与温佐的谈话。大约是因为傅珺在场,这一文一武两位官员,说的尽是些苏杭风物之类的话。 王襄便抚着胡须道:“老夫多年前曾去过一次绍兴,却是个山温水软的好所在。” 温佐亦笑道:“绍兴风物确与他处不同。不过下官一介武夫,瞧着那绍兴倒不如西安顺眼些。”说着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王襄不由大笑起来,道:“将军乃是铁血男儿,自是更爱北地风光。那西安老夫也曾去过,旁的不记得了,唯有两样难忘。一样是漫天风沙,一样便是那羊肉泡馍。”说到这里,王襄的脸上便露出怀念的神色来。 温佐亦是笑了起来,道:“王大人若有空。下回可去下官家中坐坐。不瞒王大人说,下官姑母身边有个专做西北吃食的嬷嬷,最拿手的便是羊肉泡馍。” 温佐的这一席话,不由勾动了王襄肚里的馋虫。他原就是个爱吃的。此生旁的不爱,唯爱个进嘴的东西。不论是美食、美酒还是好茶,那都是来者不拒。此时便不由抚掌笑道:“好,好,好。待下回进京。定要去府上叨扰。” 傅珺听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人说着美食,面上挂着浅浅笑意,脑中却蓦地闪过一张熟悉的脸来。 她终于想起来,这温佐为何会予她似曾相识之感了。 温佐长得很像一个人,便是威北侯夫人。 据傅珺所知,威北侯夫人娘家便是姓温的,而威北侯夫人有个弟弟便在西北大营效力。而这温佐的父亲亦是在西北大营的,这些许娘子曾对傅珺说过,且方才温佐又说起了京中的姑母。 将这几方面的信息组合起来,傅珺便得出结论:这温佐八成便是威北侯夫人的侄子。 越是这样想。傅珺便越觉得温佐像威北侯夫人,尤其是眉眼之间的那一股英气,温佐与威北侯夫人简直如出一辙,这让傅珺心中对温佐又多了几分好感。 傅珺记得,王氏离世之后,威北侯夫人曾派人来探望过她,送了好些补品药物,并传话叫她好好保重身子,其殷殷话语至今仍言犹在耳。 在傅珺见过的有限几位贵妇中,这位会剑术的夫人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深。她的强势、她的自信、她的坦荡。都让傅珺知道,即便是在大汉朝这样的封建君主统治国家里,亦会有如威北侯夫人这般的女子,独立而又强大。 从某种程度上说。威北侯夫人便是傅珺努力的目标。 此刻,思及前事,傅珺不由有些心潮起伏。她轻吸了口气,抬起手十分自然地抚了抚发鬓,借以掩去面上的一丝激动。 便在此时,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蓦地袭上心头。 傅珺心下微惊,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浅笑,假作叫涉江续茶,借着回首的当儿,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向四周扫了一圈,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转首坐好。 傅珺可以确定,那道窥视的视线,来自于她右侧的书房里间。 那房间里有人。 想至此,傅珺不由看了王襄一看,恰巧王襄此刻亦抬起眼眸,目光不经意地往书房里间那边掠了掠。 便是这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让傅珺立刻断定,那书房里间藏着人的事,王襄是知道的。甚至温佐也应该知道。否则,他也不会在与王襄说话时,视线一直避免往那个方向看。 状似无意的关注,与刻意地不去关注,这两者皆表示着,那藏于书房里的人,应是一位较为敏感的人物,否则王襄与温佐不会是如此表现。 傅珺甚至认为,此人很可能便是跟着温佐一起来的。只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不肯在她面前露面。 如此一想,傅珺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从来都是她暗中观察别人,今天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她有些无法适应。 她拣起茶盅,举袖遮唇,浅浅啜了口茶,心中飞快地估算了一下此时的状况,随后便做了决定。 待放下茶盅后,王襄与温佐的谈话恰巧停了一停,傅珺便十分自然地站起身来,对王襄道:“外祖父若无事,孙女这便告退了。” 王襄微怔了怔,随后便笑道:“也好,我叫人给你寻几本书。”说着便去唤书问。 傅珺一听此言,越发肯定那里间必定有人。以往王襄可从来都是由着傅珺自己去里间挑书的。 傅珺便笑道:“外祖父不必费神啦,孙女那几本书还没看完呢,等下回来了再换吧。” 王襄便停下了叫书问的动作,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说着向窗外看了看,又温声叮嘱傅珺道:“外头下着雪呢,天冷路滑,你走慢些。” 傅珺甜甜一笑道:“孙女晓得了。”说罢又向温佐行了一礼,便带着涉江等几个辞了出来。xh211 ☆、第158章 看着傅珺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温佐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他向着书房里间道:“傅四姑娘走了。” 里间便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道:“我又不是看不见,不劳你提醒。”话音未落,一道修长健拔的身影便从里间走了出来,却是个穿着一身灰色下仆服饰的少年。 温佐听了这少年所言,双眉便是一轩,不满的神色在面上滚了几滚,旋即又长吸了口气,将那不满压了下去,尽量放缓了语气道:“你这般藏起来又是为哪般?难道傅四姑娘见过你不曾?” 那少年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骇人的面孔。那张脸上也不知是长了痦子还是留下的癜痕,大半张脸皆是黑的,唯有左眼尚算正常。 此刻,那左眼中射出的冰冷视线便停留在温佐的脸上,只听那少年冷冷地道:“此事需密,除了将军与王大人外,不可再叫第三个人知道。”说罢又转向王襄,微有些歉然地道:“王大人还请见谅,在下亦是出于谨慎,方才会匿了身形。如有失礼之处,还请王大人万勿见怪。” 王襄闻言便抚了抚胡须,并未说话,面上的神情瞧着却不能算是高兴。 这种事情换谁碰上也不会高兴。虽然他很理解这个少年的行为,但理解是一回事,心里的感受却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只要一想起这个少年所代表的那个人,王襄的些微不悦情绪,便立刻被忧虑所取代了。 那少年似是感知到了王襄的想法,问道:“王大人此前扣下了那个长随,可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没有?” 王襄一听此言,面上便显出几分忧色来,缓缓摇了摇头道:“没问出什么来。那棋考似是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很能熬刑,有时候一天也问不出一句话。”说到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 自从扣下棋考后,那田先生使尽浑身解数。却没问出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举凡问到那些关键问题,棋考便闭口不答,怎么上刑也撬不开他的嘴。 而若问到那些能回答的问题,他倒都说得清楚。比如家乡在哪里、家中人口、街坊熟人之类的。皆是知无不言。可是,这些信息经田先生核查之后,发现全部都是真的。他也曾派人亲去探问,得来的消息也是其所述属实。 因此,这半年来。棋考便一直被押在一处秘密关押地点。田先生也不敢常去,唯恐被有心人查知,这事便此入了僵局。此刻这少年问起,王襄未免又添了几分愁烦。 温佐对此事亦知晓一二,傅庚也没瞒着他。因此,王襄他们说话时,便没支开温佐。 需要说明的是,自从将傅庚从青阳大堤上救回之后,温佐身上便被自动打上了“傅庚同伙”的烙印。 的确,傅庚是立了大功。可是,他得罪的人却也很多,多到了恐怖的程度。那起案子扳倒了大大小小的官员不下几十个,牵连既广,涉足亦险。尤其是那太子少师,詹事府詹事,还有那江西巡抚,那可都是在朝多年的官员,其人虽已死,然而他们的同僚、下属、门生等人却不在少数。温佐若不尽早寻人抱团儿。迟早会叫人算计了去。 既是如此,温佐便也只得眼一闭、心一横,一条道儿走到黑了。傅庚简在帝心,王襄官声极佳。另那解骏等一干年轻官员,职位虽不高,但实权在握,力量并不算弱。他加入的这个小团伙,目前看来还算有些前途。 此次傅庚托他带信来姑苏,不过是个由头。其主要目的还是请他带个人过来见王襄,那个人便是这神秘少年。温佐只知道他叫阿渊,旁的一概不知。 此时,便听那叫阿渊的少年冷声道:“那棋考十分不简单,王大人若想撬开他的嘴,自是不易。” 闻听此言,王襄面上忧色更甚,两道花白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处。 他所忧者,不止是棋考,还有另外的事情。 那田先生曾不止一次跟他提过,想要请傅珺去帮着审问棋考。 对于傅珺那神乎其技的察颜观色之法,田先生一直念念不忘。他自己也曾仔细观察过棋考的表情。可是,他在这方面完全不得其法,又没有傅珺自带外挂的经验加持,便是看得再仔细,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对于田先生的提议,王襄一直没有松口。 王襄始终觉得,他的这个外孙女是个可怜的孩子。亲生母亲早逝,父亲又囿于种种原因不能将之带在身边。小小年纪便离乡背景、寄人篱下,遍尝人世冷暖。现下傅庚又续了弦,傅珺身边又多出了继母和继妹,据说那郑氏现下又已有了身孕。 就算贵为侯府之女,傅珺的身世也十分令人唏嘘。因此,王襄便总不愿叫傅珺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 那已经是个很可怜的孩子了,又何苦再为她的凄惨身世上,加上重重危险呢? 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最后可能还真得傅珺去帮着审一审。 因为棋考死不开口,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那半截簪子是谁的。虽也曾暗中查访,将那天到过三进院的人一个个查了个底儿掉,可就是找不到丁点儿有用的线索。 王襄唯一能确定的是,那半截簪子的主人如果不是外人的话,便一定还在府里。因为这半年来,府中仆妇下人一个未少。为了稳住那人,也是为了取得突破,王襄甚至连那些签了活契的也没让走,皆又续签了五年。他就是想看看,有谁会在这期间离开。 然而,那潜藏之人十分沉得住气,连一点动作都没有,直叫王襄无从下手。 王襄觉得,只怕这件事也要傅珺来帮忙了。这般拖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 见王襄一脸的忧色,双眉蹙得极紧,阿渊便也没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一个问题,压低了声音道:“王大人,那封搜出来的信,可否让在下一观?” 王襄早知道他会提出这个要求,闻言便点头道:“可以,我手上便有拓本。”说着便站起身来,径去了书房的里间。外面的二人只听见里头传来轻微的家具挪动声,想是王襄正从某处秘格里取东西。 阿渊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也不与温佐说话,只四下打量着房中的摆设。温佐瞧在眼中,越发觉得这少年很是无礼,脸上的不满之色便越重。 PS: 谢谢§水漾§、书友150216203529689、柒一二、thlu童鞋的月票,作者君记得应该是满120票了,今天加更一章,谢谢各位亲们的支持。 然后再求个一切,点击推荐收藏月票啥都可以的,作者君都喜欢的。谢谢大家了。xh211 ☆、第159章 那阿渊忽地一笑,懒洋洋欠伸了一下,淡声道:“温将军再忍耐些时候,小的一离开姑苏便不会在将军跟前碍眼了。” 温佐立刻道:“那敢情好。” 他说话的态度毫不掩饰,阿渊不由微怔,望了温佐一眼,随后便笑了起来道:“温将军倒是真性情。” 说来也怪,方才他一脸冷淡的样子,瞧着阴恻恻的,十分令人不快。可是他这一笑,整个人却都变了样,那只左眼灿亮明澈,竟让人有不敢逼视之感。 温佐见了不由暗惊,再细看时,阿渊又恢复了方才那懒散的模样。温佐撇撇嘴转过脸去,不再与这半大孩子计较。 过得一刻,王襄便将拓本拿了过来,阿渊便起身接过拓本,展开细看。 那拓本上的抬头便是五个字:英吾王殿下、”。 只看了这个抬头,阿渊的眉头便蹙成了一个“川”字,捏住拓本的手指也紧了紧,关节处开始泛白。 这封信是仿着傅庚的笔迹与口吻,写给当朝唯一的一位一字王——英王殿下刘筠的。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但语句却十分隐晦,粗看没什么,若细细思索,便会认为这信是以暗语写成的。 其实,这信里写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像傅庚这样既为圣上重用,且一路升至知府的官员,将一封写给英王的信交予了前岳父王襄,再由姑苏知府王襄埋在书房隐秘处收藏起来。这一连串的行为连在一处,说是诛心都嫌太轻,加上个“反叛谋国”的罪名才堪堪够格。 只要这封信一被人搜出,傅庚、王襄乃至于英王,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那是一目了然的。 而联想这封信埋藏的时机,恰是傅庚亲下陂县查证水道贪墨大案之时,再联想这封信里所牵涉的人物,那主谋之人是谁。几乎便呼之欲出了。 直到现在,每每思及此事,王襄还是止不住后背发寒。 若非傅珺警觉,若非她那令人惊叹的记忆力与观察力。让王襄先一步堵住对方的路,后果实是无法想象。 温佐不知那信上写的是什么,只觉得那个叫阿渊的少年,在看信的瞬间又换了个样。一股森森冷意自他的身上散发出来,让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度。 那是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气。 温佐忽然便觉得。他好象一直有点小瞧了这个叫阿渊的少年。 这少年身上的杀意凌厉如刀锋。就连他这个上过战场、砍过敌首的人都觉得寒意森然。由此可知,这少年的经历,只怕十分不简单。 阿渊细细地将拓本看了几遍,便双手捧着还予了王襄,随后单膝点地,双手抱拳过顶,恭声道:“在下代我家主子,拜谢王大人。” 阿渊此举大出王襄与温佐的预料,王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要上前去扶。阿渊却已经长身立起。扶住王襄道:“王大人料敌先机,免去一场大祸,若是我家主子在此,亦会如在下这般行礼拜谢的。还请王大人勿要推辞。” 见阿渊语意恳切、态度真诚,王襄自来便是个大落之人,便抚须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心中却在想,若英王知道那料敌先机、免其大祸的人,乃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阿渊自是不知王襄笑容背后的意思。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封信用意如此险恶,时机又是如此巧妙,目标指向又是如此明确,按说那布局之人基本已明。就是被圈起来禁足的那位。 可不知为何,阿渊却总觉得,这件事太过于顺理成章了。 虽然王襄先行勘破此局,又做了不少准备功夫,免去一场大祸。可是,若设局之人是被圈起来的那个。怎么可能不留后手?就算没有这封信,以那人的力量,也足以让局势换一种走法。 然那布局之人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至匆匆收手,棋考之后便再无波澜,因此予人的感觉便总含着几分怪异,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撞大运似的,完全经不起推敲。 阿渊眉头微蹙,思忖了一会,随即便做了一个决定。 他抬起头来看着王襄道:“王大人,在下有个请求,希望王大人能够应允。” 王襄见他神色郑重,亦端起神色问道:“何事?” 阿渊微微一笑道:“今年这个年日,在下怕是要在王大人这里过了。” 王襄蓦地抬头,神色微惊地看着阿渊,温佐亦是面露讶色。 方才阿渊才说过,不日便要离开姑苏。怎么就这一会的功夫便改了主意,他留下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时间,玄圃书房中一片寂静,屋中的老、中、少三个男人皆沉默了下来,唯有雪粒随风舞落,轻敲窗棂,发出寂寥的声响,为这间安静的房间,添上了一缕莫名的寒意。 发生在玄圃的这一幕,以及那个神秘的少年阿渊,傅珺自是全不知情的。 自玄圃取回傅庚的信后,她便带着人回了幄叶居。 此刻,她正坐在她惯常坐的条案前,就着半窗细雪、一树残枝,继续翻看那几本账册。那封信则搁在桌子上,信上的火漆尚还是封着的。看傅珺的样子,像是根本就没把这信当回事儿。 见傅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那封信就那么搁在桌上,傅珺连个眼角都不往那信上落,沈妈妈便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沈妈妈是真心疼傅珺,想要上前去劝一劝傅珺,叫她先看了信再说。无论如何那也是她们姑娘的亲爹写来的信,姑娘便有再大的气性,这信也是要看一看的,万一上头写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了可怎生是好? 见沈妈妈一脸的欲言又止,许娘子便轻轻拉了拉她,又向她摇了摇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娘会看的,妈妈莫急。” 沈妈妈便看了傅珺一眼。从她的位置看去,只能看到傅珺的小半个侧脸儿,依稀还是当年那圆圆胖胖的可爱模样。沈妈妈的心里微微一酸,到底收回了脚步,叹了口气,自去翻拣手里的针线去了。xh211 ☆、第160章 其实,沈妈妈是有点冤枉傅珺了。 傅珺真不是故意对傅庚的来信表示轻慢的。实在是,这封信她看与不看,并无甚要紧。 比起这种写在纸上,很容易便被旁人截获的物件,傅庚捎来的口信才更重要。 她记得很清楚,温佐在转告傅庚嘱托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吴地安好”。 傅珺相信,傅庚想要对她说的全部内容,就在这一句话里。 姑苏是个安好之处,那宁波呢?是不是宁波便不那么安好了? 虽然傅珺对于政治斗争知之甚少,但毕竟她来自于信息发达的现代,读过历史、学过政治,眼界与见识绝非这个时空的深宅女子可比。 傅庚一力查清了河道贪墨大案,得到了圣上擢拔,风头一时无两。可是,傅庚得罪的那些人,会这么乖乖地任由傅庚升官发财么? 政治斗争从来就是残酷的。而从傅庚直取陂县,借假死潜回京中,到后来太子被禁足,再到后来太子一系的官员相继获罪,傅珺就算想要装不明白,也不能不明白,傅庚这是在走一条险路。他的对手并非旁人,而是一代储君。 面对这样的对手,傅庚能在这条险路上走出多远,没有人知道。 而只要想清楚了这一切,傅庚传来的那句“吴地安好”,便不只是一句普通的问候了,而是一句警示或者说是提醒。 与其跟着他在宁波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在姑苏安然度日。更何况,傅庚对傅珺似有若无的冷遇,也从一个侧面让傅珺处在了更安全的位置。 一个完全被父亲遗忘了的女儿,落在那些有心人眼中,自是不具备任何利用价值的。 所以,傅珺才会如此笃定地去看账本,而不是去读信。 这固然是她已然想清了此中原委,而另一方面,也是借此举表达一个女儿对父亲的不满。 因为被父亲冷落。所以发脾气生气,连父亲的来信都不肯看了。相信傅珺的表现落在旁人眼中,定会得到如此结论吧。 傅珺翻过一页账册,在心里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她早就身处局中。傅庚此举能保得了她多久,实在是个未知数。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许是王家久不曾来外客,那温佐又是个英武的将军,很难不被人注意到。也或许是所有人对傅珺的动向都十分关注。总之,傅庚托人给傅珺捎信之事。当晚便传遍了家中的每个角落。 次日一早,当傅珺踏着厚厚的积雪往锦晖堂请安的时候,便在半道儿上遇见了王宓。 王宓这些日子开始抽条儿,个子窜得很快,比傅珺高出快一个头不止。今儿她穿着一身杏子红的衣裙,披着大红斗篷,头发梳成了飞仙髻,远远瞧着倒有几分王昭的影子。 只是她终究年幼,又没有王昭那满腹的诗书打底,容颜更是清秀有余明艳不足。因此便显得处处短了一块似的。 此刻见了傅珺,王宓便赶前两步笑着招呼道:“四表妹好早。” 她本是一口的吴侬软语,穿得又俏丽,此刻这一声招呼下来,便很有几分热情似火的味道。 傅珺凝眸看了她一眼,亦含笑道:“二表姐也不晚呢。” 王宓此时已经走到了傅珺身前,亲亲热热地挽了傅珺的手臂,又端详了她一眼,笑着道:“四表妹今儿瞧着真精神,眼里眉间皆是喜意呢。” 傅珺不动声色地将手炉交予身后的涉江。顺势甩开王宓贴附上来的手臂,轻声吩咐涉江道:“换那个镂银的莲花座儿手炉给我。”说罢又转向王宓,抚了抚发鬓上的梅花钿儿,笑着道:“二表姐瞧着也很精神。这一身红可真喜庆,倒叫人想起快要到年下了呢。” 王宓不由得意地伸展了一下衣袖,口中却笑着逊道:“这身儿我嫌颜色太艳了,娘却说小姑娘穿这颜色最好看。”说着转了转眼珠,似是无意地笑道:“听说宁波来信了呢,不知道四表妹的母亲有没有随信捎东西过来?眼瞧着就快到年下了。想是也给你备了新衣裳吧?”说着便举起帕子掩唇轻笑,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来,那眼中的打量与猜测几乎未做掩饰。 傅珺便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王宓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一种天生要让人生厌的本事,也难为她怎么学来的。 一面想着,傅珺一面似笑非笑地道:“二表姐问这些做什么?难道是多嫌着我,要赶我回宁波么?” 王宓没料到傅珺直接问到脸上来了,不由面色微僵,忙笑道:“四表妹说这话可真伤人的心,我不过白问一句儿罢了,四表妹就能想这么多,可见你呀,就是个多心的。” 傅珺便憨笑一声道:“二表姐说我想得多,我还真想得多呢。我还想着,二表姐这么着紧我的去留,必是为着那幄叶居。若我走了,那院子二表姐便可住着了。二表姐你说是么?” 王宓闻言,脸色变了几变,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才是。 论起来,傅珺还真说到王宓心坎里去了。她一直便很不忿傅珺有个单独的院子,而她如今已经十一岁了,却还得和姐姐王宁住在一起。 傅珺不过是个外姓的丫头,而她王宓才正经是王襄的亲孙女儿,且年纪又比傅珺大。凭什么这外姓的倒得了个单独的院子住,又处处皆比她高过一头去?不过是个娘死爹不亲的孤鬼罢了,摆什么侯府姑娘的谱儿? 王宓可是听小宋氏悄悄嘀咕过,只说若傅庚一直不接傅珺回京,那傅珺没准儿就要一直住在姑苏了,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从姑苏出嫁。那她们王家就还得多出一份儿嫁妆。 王宓便是被这份儿多出来的嫁妆给膈应到了。这府中一切皆是她们王家的,她一个姓傅的跑来凑什么热闹? 所以,她今儿才会话里话外的排揎傅珺,却没料到傅珺的反应这么激烈,虽一直满脸带笑,可说出来的话却跟小刀子似的,嗖嗖地直往王宓的心窝子里扎。 见王宓变了颜色,傅珺便又加了把劲儿,“天真”地笑道:“可是,我素常看着外祖母的意思,若我去了宁波或是回了京,那幄叶居便要给嫣姐姐与姒姐姐住呢。我还替你们发愁呢,到时候该怎么处才是?难道二表姐要和她们挤在一处么?” 王宓一听这话,不由便咬了咬唇,眸中闪过了一丝不满的情绪。xh211 ☆、第161章 宋夫人多疼着姜氏姐妹一些,王宓又不是没眼睛,怎么会看不见?那姜氏姐妹见天儿往这里跑,或是围着宋夫人奉承,或是跑到蟾月楼里找机会搭讪王宗或王安。这些事情,王宓随着年岁渐长,也已经渐渐看得明白了。 而更叫她心生不满的是,姜氏姐妹以往可没少拿她当枪使,时常拿话挑她出头,撺掇她跟傅珺作对。现今想来,她真是蠢了好些年了。 如此一想,王宓那一颗讥嘲傅珺的心,不由全换成了对姜氏姐妹的不满。 傅珺所言可非空穴来风,而是有迹有寻的,那姜氏姐妹时常越过王宓讨好宋夫人,宋夫人对她们十分疼爱,这是事实。而越是如此想,王宓便越是觉得心头拱火。 从傅珺到姜氏姐妹,这一个个儿的,又不是她们家里的人,却偏偏比她更得脸更受宠,你说她怎么会没有想法? 有时候傅珺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觉得目前这种状况,王宓这个中二少女是绝对不能忍的。 因此,当我们的中二少女王宓同学,捏着一双小米分拳,甩开傅珺,昂首走到前头去时,傅珺便故意放慢了脚,与之拉开了距离。 看着那个火红的身影渐行渐远,傅珺不免心中自嘲:不过三年时间,她干起挑人唆事的事情来,居然也得心应手了,还没有一丝负罪感。这算什么?适者生存么。 傅珺对自己摇了摇头,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了避免赶上王宓在锦晖堂发泄不满,傅珺故意在路上拖延了一会,又叫涉江去小花园里折了两枝梅花,由她亲捧着,这才转进了锦晖堂的大门。 甫一进院门,守在阶下的吴音便先“哟”了一声,笑着道:“表姑娘,您手上这花儿可真真是精神好看。” 吴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美动听,傅珺亦含笑道:“这是特为折来给外祖母插瓶的呢。”说着又比了比花枝道:“这两枝生得横斜多姿、骨骼清奇。我瞧着插瓶是极好的。” 吴音笑着奉承道:“表姑娘懂得真多。”说着便打起门帘,用清糯糯的声音禀告道:“表姑娘来了。” 傅珺一手捧梅,一手拈起裙身,雪白的手指翘起一个柔美的弧度。却又无分毫做作,淡淡雅雅若微风过水,步履轻盈地踏上了台阶,青蔓等几个丫头亦紧随其后。 谁想便在此时,青芜不知怎么脚下一绊。“哎唷”了一声,人已经往前扑倒了下去。 事发突然,众人皆是一惊。好在涉江一直紧紧扶着傅珺,见状忙拉着傅珺往旁一让。 那青芜眼见着自己要撞到傅珺身上去了,用尽力气拧腰往边上错了错身。便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青芜已是“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万幸的是没撞上傅珺。 那廊下站着的大小丫鬟们,皆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吴音最先反应过来,忙赶前两步拉着傅珺。颤声道:“表姑娘可摔着不曾?” 涉江亦心有余悸地紧紧扶住傅珺,急声问道:“姑娘可碰着哪里没有?”说着又拉着傅珺前后左右地看,生怕她磕着碰着了。 傅珺除了被吓了一下外,旁的倒还好,青芜根本连她的衣角都没碰上一块。此时便安抚涉江道:“我没事,你别急。”又道“快去看看青芜怎么了?” 青芜此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 她原就是个动作敏捷的,方才是为了躲傅珺才摔了一下,好在她及时调整了姿势,后背先着的地,因此倒也没受伤。就是有些难堪罢了。此刻她一张小脸儿臊得通红,垂首道:“婢子错了,请姑娘责罚。” 傅珺见她并未受伤,先就放了心。便笑道:“没事便罢,作什么要罚你。”方才青芜拼命要躲开她的举动,她可是看在眼里的。若青芜摔到她身上来,傅珺的前头可是石头台阶,那一摔才叫好看呢。 吴音的脸儿已经吓白了,跪在地上道:“婢子该死。没叫表姑娘看着脚下。” 傅珺忙叫涉江拉起她来,道:“无事的,快些起来吧。” 吴音见傅珺并无怪罪之意,这才起了身。 此番动静闹得不小,里头的人自是听见了,任氏已经快步走了出来,倚在帘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傅珺忙上前见礼,又笑着道:“没什么事儿,是的我丫头不小心滑了一下,扰了外祖母和大舅母,是我的不是。” 任氏见傅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捧着两枝红梅,看上去十分精神,便亦笑道:“我还当怎么了呢,无事便罢。”说着又向傅珺招招手道:“快进来吧,看外头冷着。” 傅珺笑了笑,顺从地随着任氏进了屋。 进屋后,傅珺假作不曾发现屋中略有些僵硬的气氛,行若无事地向宋夫人请了安、献上梅花,又问了任氏及王宁、王宓几个好,再向小宋氏一家清清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便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小宋氏面含微笑,看着一旁宋夫人的大丫鬟越溪收下梅花,口中赞道:“表姑娘这梅花折得真好。” 傅珺淡淡不语,姜嫣却接口道:“珺表妹平素最不爱这些花儿啊朵儿的,今儿怎么倒有兴致了?” 姜姒与姜嫣姐妹二人一向配合默契,此时自是紧紧跟上,不凉不热地道:“想是珺表妹才接了宁波来的信,心里‘欢喜’,便想着要多多孝敬表姑祖母了。”说到“欢喜”二字时,她特意加重了语气,眸中露出一分讥意。 傅珺抚了抚发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缓声道:“姒姐姐可真是说对了,我这心里一欢喜啊,便最爱做这些事儿了。过几日我便写信回侯府,叫祖母接我回去,到时候我必是欢喜的,这一欢喜呢,嫣姐姐一家便可以跟着我的船一并回京啦。总归官船大得很,你们一家连主带仆才不过六、七个人罢了,根本不算什么。等到了京城见了你们住在京里的那位太姨姥姥,想你们也定是欢喜的。” 傅珺甜甜糯糯的话音一落,王宓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又忙掩口止住。 这一年一度的“奴家要寻姨姥姥”戏码,可是王家的经典剧目了,每年过年的时候必会演上一遍,铁面皮担任主演,搭戏的便是姜氏姐妹。 而偏偏的,作为此剧的唯一观众——宋夫人,对这部剧还就是百看不厌,年年看年年给好评,还附带两泡眼泪。因此那铁面皮便演得越发起劲,也难怪连中二少女都看不下去了。 PS: 谢谢Mm123童鞋的月票,感谢大家的支持哈。xh211 ☆、第162章 此时,听了傅珺所言,那铁面皮自是纹风不动,就跟没听见似的。姜嫣与姜姒却皆涨红了脸蛋,可又没办法驳斥傅珺。 她们方才暗讥傅珺寄人篱下,傅珺便立刻反唇讥她们一家三口赖在王家。细论起来,傅珺是住在外祖家中,而小宋氏与宋夫人那可真是一表三千里,若说寄人篱下,小宋氏母女可得算头一份儿。 那宋夫人自棋考之事后,对傅珺的态度已经好了很多。此时见傅珺与姜氏姐妹又杠上了,便笑着道:“四丫头又顽皮了,再说我可要恼了。外祖母只盼着你多住几年呢,可不许这么早回去。”又安抚地对小宋氏道:“你们也一样。这人哪,年纪大了就爱图个热闹,你们谁也不许走,便在府里住着,人多了热热闹闹的我才欢喜。” 宋夫人亲自来打圆场,小宋氏与傅珺自是要将面子给的足足的,一个笑着岔开了话头,另一个则微笑不语。 因年关将至,家下人等皆在忙着裁新衣,又重新油了米分壁、糊了窗纱,那柱子上也新上了漆,小宋氏便奉承宋夫人道:“这府里重新米分刷一新,实叫人眼前一亮。您不知道,方才进来的时候,我还当我走错地儿了呢。” 宋夫人便笑道:“眼下都是腊月里了,可不得簇新的才好。” 任氏亦笑道:“这还是老太太的主意好。” 宋夫人便笑了起来,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便跟任氏商量道:“今年天儿不算冷,这两天又下雪,我瞧着,这雪必得下到除夕去。咱们今年也换个样儿,除夕晚上便叫班小戏儿来唱着,你看如何?” 任氏见宋夫人眉眼含笑,瞧着十分高兴,便道:“老太太这主意可真好。媳妇怎么就没想到呢。可不是,到时候一面赏雪,一面听戏,那可是热闹得紧。” 王宓一听有戏要听。立刻便是一脸的欢容,雀跃地道:“往常我便听曹家大姑娘说过,她们家过年皆请小戏儿的,说是那唱小戏儿的还有会琴的、会鼓的,到时候咱们便行酒令来玩也使得。” 她口中的曹家大姑娘。说的是姑苏府同知曹大人家的掌珠曹敷,今年整十二岁,与王宓同在梅山女书院读书,二人常在一处,倒是个手帕交。 任氏便横了王宓一眼,嗔道:“一说到顽的你就来精神了。我且问你,你的书可背好了不曾?” 王宓一听此言,那面上的笑立时便换成了苦相,转首求助地看着王宁,又是拧眉又是转眼珠的。王宁便无奈地摇了摇头。柔声道:“母亲,宓儿的书我会教她的,母亲放心便是。” 对于这个长女,任氏是十分信重且疼爱的,闻言便点头笑道:“好孩子。”说罢又瞪了王宓一眼道:“你可给我记着些儿,别到时候背不出来又挨罚。若这么着,过年的小戏儿便不许你瞧了。” 王宓忙端正神色,用力点头道:“母亲放心,女儿一定好好背书。” 任氏便笑着不说话了,宋夫人便笑道:“二丫头这主意其实倒好。过年要的便是个热闹欢喜,大家松泛些也没什么。” 姜氏姐妹也早按捺不住了,此时听宋夫人松了口,更是喜不自胜。便也出了好些玩乐的主意,总之就是务必要让这个年过得足够热闹。 从这日起,府里便正式进入了忙年的阶段,祭灶、掸尘等等不一而足。忙忙碌碌中,时间已是悄然过去,元和十四年的最后一天——除夕之夜——终于近在眼前了。 果如宋夫人所料。那雪自十二月中旬下起,断断续续便没停过,到除夕这日,那雪下得越发大起来,纷纷扬扬的雪片于天地间飘洒,将锦晖堂里板正的黛瓦青墙,也化出了几分水墨江南的气韵来。 阖府上下皆在这天焕然一新,人人皆着了新衣,那柱上贴的联对,门上油的桃符,灯笼里燃的红烛,亦皆是新的,很有种新年将至、气象一新的感觉。 宋夫人并未食言,还真请了一支坤班儿小戏儿来,便在锦晖堂前搭起戏台,悬了大红的灯笼,又烧了儿臂粗的红烛,将整个四进院子照得雪亮。王襄的两个兄弟亦携家带口,男在前院儿,女在后院儿,将府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一家子过起了节。 宋夫人年岁大了,颇喜人多热闹,此刻见众多亲朋在侧,那脸上的笑便没停过,又叫王宁与王宓坐在她跟前,一个筛酒,一个拣果子,与孙女儿说笑不止。 那姜氏姐妹今日也打扮得花团锦簇,头上皆戴着簇新的绢花儿。姜嫣穿着茜草色的袄裙,姜姒则是真红色的长褙子,姐妹二人收拾得十分鲜亮,亦跟在宋夫人跟前凑趣说笑。若有那不知情的,定会以为这两个是宋夫人的孙女儿。 傅珺不在这热闹的中心。她拣了个稍远些的位置,手里拈着个如意果儿,时而便咬上一口,权且为自己找个事情做。一面打量着周遭的人与物,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台上戏文咿呀。 此时,那台上正演着一出《春草报花名》的戏,说的是个叫春草的小丫头外出踏青看花,偶遇着花神下凡,化作个黑面粗汉与她赌花名儿的故事。 这戏文听的便是个口齿,那扮作春草的小旦扮相俏丽甜美、声韵甜糯清爽,开声吐口真如那黄鹂轻啭一般。 这还不算什么,最叫人稀奇的是那扮作花神的大花面,却是个叫做寄蝶儿的小姑娘,才只得六岁,站在那里比小旦足矮了一个头。她的一身行头皆是定制的,唯髯口嫌大了些,直挂在腰间,瞧来颇为滑稽,一亮相底下便齐齐笑了起来。 这寄碟儿虽年幼,那身段口齿却十分工整,手眼身法步一处不错,开口数花名儿时,那一字一句便如滚珠儿一般,皆落在那板眼儿上,更兼童音稚嫩,底下的女眷们便又是笑又是叫好的,十分热闹。 待一出戏唱罢,宋夫人便专门赏了这寄蝶儿一串铜钱,又叫人领了她过来说话。 这小丫头虽年幼,倒是见过几分世面的,见礼问好不慌不忙,宋夫人瞧着更是稀奇,便问她道:“几岁了?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何人?” 那寄蝶儿便道:“回老太太的话,奴今年六岁了,原是福州人,家里的事都不记得了。”xh211 ☆、第163章 那班头儿便上前陪笑道:“老夫人莫怪。这孩子的爹娘皆没了,因家里还欠着债,她叔婶便将她抵了债。” 宋夫人闻言倒有些唏嘘起来,叹道:“可怜见儿的,连自己爹娘都不记得了。” 那班头便也跟着叹息道:“老夫人说得正是。这孩子确是个可怜的。她娘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原本好好儿的一家子,便这么散了。” 老夫人听了,愈发起了同情怜悯之意,忙又叫人赏了那寄蝶儿一锭银子并两碟新鲜果子,又对那班头儿道:“这是我赏她的,快叫她下去歇着吧,小孩子家家的这大晚上的唱了半天儿,想也累了。” 那班头便领着寄蝶儿谢了又谢,口中直道宋夫人是“活菩萨”,直把老太太哄得满心欢喜,这才下去了。 此时那台上又开了锣,却是一出热闹的武戏,宋夫人便又撇开这事,专意看起戏来。 那戏唱到一半,时辰便也到了子时。府里早有下人备好了新换的铜钱,俱都散放在笸箩中,还叫了两个高壮的仆妇举了长竿子,上头挂着一整串的鞭炮。 待子时一到,家下人等便撒铜钱的撒铜钱,放鞭炮的放鞭炮,前院男客那里还放起了烟口,一时间满府皆都是“噼啪”声,直震得人耳鼓生疼,宋夫人不由开怀大笑。 王宓见宋夫人欢喜,便腻在宋夫人身边撒娇,直道叫玩击鼓传花,又说要行酒令。 宋夫人原就是允了的,此时如何会驳了去?便叫人搭了大圆桌过来,众人团团坐了。唤了那寄蝶儿过来击鼓,众人行了几回酒令,又玩了几回击鼓传花,那外头的天色便也微明了,这一年的除夕守夜,便也在这一片喧嚣热闹里收了梢。 时至正月,家家不动火、不动针线。傅珺每日里除了去锦晖堂请安之外。便窝在幄叶居里读书。或看着青蔓她们玩些小女孩的游戏,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却说这一日乃是正月十四,因次日便是元宵节。姑苏府亦是有花灯街市的,府里的女孩子们已经得了宋夫人允可,元宵节当晚皆去观灯。 而傅珺却并不在此列。 不知从何时起,元宵节成了她心中的禁忌。满世界的喧阗并不能令她欢喜。反倒让她觉出一种莫名的孤单与凄惶。 近四年的光阴,将过去隔在了时间的彼岸。偶尔想起。宛若一梦。傅珺不是个耽于过去的人。她已经尽量将情绪调整了过来。只是对于元宵节,她却再也没办法雀跃欢喜了。 所以,她如往常一般婉拒了王宁的邀请,理由是亡母祭日将至。她不应过于玩乐。 王宁是个温柔的女孩子,自是理解傅珺的心境,便也没再强求。又约束其他人不许打扰傅珺,只带着女孩子们于蟾月楼中商议。 因要赏灯。十三日那晚,府中女孩子们便先期小聚了一回,每人手制小花灯一盏,以备赏灯的时候提着玩。 姑苏风物与金陵不同,此处花灯讲究个精巧细致,越是细巧便越为人称道。女孩子们尤爱以各色彩纸、绒花、绢布等物,粘合拼贴做成小花灯,到时候提在手上做个玩物。 便是因了要做这些,几个女孩俱都睡得晚了,次日自是起得迟些。唯有傅珺一人依旧如常。 清晨起床后,因见外头的雪已化了好些,地上薄薄地积了层冰,傅珺便叫青芜将她的那双玄色挖云麂皮靴子拿出来,又换了身利落的玄色镶朱红宽边窄袖上衣,披了大氅,去锦晖堂给宋夫人请安。 此时天色尚早,傅珺到的时候,宋夫人方用过朝食,屋中并无旁人。 见了傅珺这一身打扮,宋夫人当先便笑道:“哟,这是谁家的哥儿,真是好齐整的模样。” 傅珺对自己今儿这身装扮也很满意,便原地转了个圈儿,笑问道:“外祖母觉着如何?” 宋夫人笑道:“我瞧着极好。你皮子白,这么穿着便跟雪人儿似的。” 傅珺便笑了起来,又忸捏地道:“外祖母最会夸人了。” 宋夫人不由笑出声来,对身边的管事妈妈陈妈妈道:“你瞧瞧,她倒还不好意思了。” 陈妈妈亦陪笑道:“表姑娘这是害臊了呢。” 一时间,屋中气氛十分融洽。 最近这半年来,傅珺与宋夫人的关系近了好些,因此傅珺不介意偶尔扮一回萝莉,讨宋夫人欢喜。 见礼过后,傅珺便坐下陪着宋夫人吃茶说笑,心情倒也欢愉。只要那铁面皮一家子不出现,来宋夫人这里请安便也没那么难熬。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廊下吴音禀道:“许娘子来了。” 傅珺不由微微一怔,心下暗忖:许娘子这会跑过来作甚?素昔她可是绝少往锦晖堂跑的。 自许娘子的身份被众人知晓后,上自宋夫人下至一应仆妇,见了她莫不敬上三分,甚至比对傅珺还要客气些。此时听闻是她到了,宋夫人亦是微觉诧异,面上的神色不由自主也端凝起来。 却见门帘开启,许娘子穿着她最常穿的灰袄素裙,步履从容地跨进屋来。进屋后先向上座的宋夫人见了礼,方对傅珺道:“姑娘,老太爷派人找您呢,似是有急事儿,我怕小丫头们说不清楚便自来了。还请姑娘快些随我过去。” 听了这话,傅珺更觉得惊讶了。 这大过年的,王襄找她何事?她心思急转,不由自主便想到了那藏在书房里间窥视之人,面上神色微微一动,便转首看了宋夫人一眼,却见宋夫人亦微蹙了眉头,似是也不解其中之意。 不过,宋夫人很清楚王襄这个人,若无大事,他也不会这一大早急急忙忙地派人来找。因此一怔之后,便立刻道:“既这么着,四丫头便快些去吧。你外祖父怕是真有急事。” 傅珺忙起身道:“谨遵外祖母之命。孙女这便告退了。” 宋夫人点头道:“快去吧,多叫几个人跟着。” 傅珺应了声是,恭敬地退出了正房。 待得出了锦晖堂的院门儿,踏上了那条白石甬路后,傅珺便轻声问许娘子道:“是何事?真是外祖父唤我?” 许娘子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又向旁看了一眼。 傅珺会意,便略回首看了看涉江。涉江立刻放慢了脚步,领着青蔓几个与傅珺隔开五、六步的距离,远远地跟着。 ps:鞠躬感谢牡丹栀子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64章 许娘子便凑到傅珺跟前,压低了声音道:“确实是王大人叫姑娘过去,我也在方才收到了爷的秘信。” 傅珺心下微惊,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许娘子一眼,许娘子坦然回望着她,轻声道:“爷在信上说,他与王大人有一事需请姑娘帮忙,因此事关系重大,便叫我跟着姑娘一起。” 听了这话,傅珺心头生出浓浓的疑问。 最近风平浪静的,也没听说发生了什么事,王襄与傅庚有何事需要她帮忙?且此事还如此着紧,竟要许娘子陪着,真是很叫人好奇啊。 傅珺体内那颗属于警察的心,按捺不住地跳动了起来。 她已经好久没查过案子了。而细想想她能帮上忙的事,或者说傅庚与王襄知道她所擅长的,便是她的记忆力与观察力了。 如此想来,王襄与傅庚说不定遇到了什么案件,需要她帮忙处置。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给她这无聊透顶的闺秀生活打了一剂强心针。 这么想着,傅珺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带着一行人径直便出了角门,直奔玄圃。 还未到玄圃院门,远远地,便见王襄正站在门口,向着傅珺的来处张望,一见她过来便立刻招手道:“四丫头来了,快过来吧。” 傅珺强按下心头的激动,也强行捺下想要几步跑过去的心思,只加快了步伐,一面走一面笑道:“外祖父怎么等在这里?孙女来迟了么?” 王襄笑了笑,眸中却有着掩不住的焦急,道:“不迟不迟,快些随我进去吧。”说着便当先往院子里走去。 待走到了书房门口,王襄便看了许娘子一眼,道:“许管事随四丫头进去,其余人便在书房外头候着,无召不得擅入。” 涉江等人自是知道玄圃的规矩,忙停下脚步,肃手立在廊下。 王襄带着傅珺进了书房。一进屋便压低了声音道:“四丫头,只怕今儿要委屈你跟外祖父出去一趟,帮着外祖父审一个人。” 傅珺一听此言,一颗心已经欢喜得快要跳出来了。眼中更是光彩熠熠,立刻便点头道:“是,孙女遵命。” 王襄十分讶然,盯着傅珺细细打量了两眼。 他原以为傅珺会犹豫或拒绝的。他这个外孙女虽然冰雪聪明,却是个贞静沉稳的孩子。平素喜静不喜动,又被宫里来的嬷嬷管教着,来到姑苏近四年,连知府大院的门都没出过。他还以为傅珺会害怕呢,却没想这孩子竟一口答应了,看那神情还是一脸的欢喜,倒是大出他的意料。 察觉到王襄投过来的狐疑眼神,傅珺心中一惊,忙敛眉低眸,作出一副恭顺的样子来。轻声道:“还望外祖父莫嫌孙女轻狂。皆因爹也托人给许娘子捎了信儿,说的亦是此事。孙女便想着,外祖父与爹所言必为大事,孙女自幼萌祖辈庇佑,若有了大事却一径推托,实有负于侯府与王家对孙女的爱护,故此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王襄闻言心下释然,捻须笑道:“四丫头能够顾全大局,外祖父心中甚慰。” 傅珺微微一笑,问道:“却不知孙女应该如何做?还请外祖父示下。” 王襄的神色便凝重了起来。低声道:“一会外祖父要带你出去拜望梅山书院的山长,再从那里直接去见棋考。” “棋考?”傅珺不由一怔。这事都过去半年多了,难道一直未曾解决么? 王襄便叹了口气道:“此子极狡,田先生审了他许久。也未审出什么来,所以才需你帮着看看。”说到此处,他怕傅珺有心理负担,又忙加上一句:“只过去看看便是,若看不出什么也无甚要紧。总归他此际在我们手上,有得是时间慢慢问。” 傅珺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若此事可等,王襄与傅庚也不会急着叫她帮忙了。肯定是因为等了太久等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行此非常手段。 不过,傅珺却是很、很、很开心。 过了这么久,总算又有嫌犯让她审了,她都好几年没接触过嫌犯了,真是十分的想念啊。 傅珺佯做稳重地微微垂首,却在心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于前世的她而言,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两件:周末抓捕、节日审问。这些紧急工作让她的闲暇时间变得无比充实,也让她能够很好地摆脱那些时不时涌现的不安与孤独。 这个习惯至今依旧保持着。傅珺甚至觉着,今天是她来到姑苏后最开心的一天。 王襄见傅珺沉默不语,只当她害怕担忧,忙放轻了声音好言安慰了她几句,心里对傅珺的怜爱浓了好几分。若他知道自家外孙女此时的真实想法,不知道那脸色会变成什么样。 待王襄安慰过后,傅珺便又轻声问道:“外祖父,孙女身边的丫鬟也同去么?” 王襄依旧当傅珺是在担心,于是柔声安抚她道:“你那几个丫鬟不能跟去,许管事一人跟着便是。四丫头莫怕,你外祖父在,田先生也在。” 傅珺乖巧地点了点头,做足一副好女孩的模样,心中想的却是:那棋考必是被秘密关押了起来,此事知情者越少越好,涉江她们自然是不能跟去了。 此时,只听王襄轻轻拍了一下手,一个人便自书房里间走了出来,却是个生得颇为清秀的小厮。傅珺一见之下,立刻便记起,这是那几个守门小厮中的一个。 那小厮走到王襄跟前行了个礼,也不说话,只肃立于一旁。王襄便对傅珺温声道:“你先去里间换了衣服吧。” 傅珺也不多问,轻声应了声是,便与许娘子去了里间。 进屋后,却见那屋中的一方圆凳上搁着套小厮的衣裳,瞧着是全新的,浆洗得十分干净。 许娘子走上前去,将那套衣裳放在傅珺身上比了比,轻声道:“我帮着姑娘换衣裳吧。” 傅珺此时已经完全处在一种查案状态下了,权当这是在变装查案。她十分自然地托起衣物,由着许娘子快速而轻巧地帮她褪下女装,换上小厮的服色,又将她的头发也重新梳过,换成男子的发型。 此时再看傅珺,全然便是个清俊的小厮。那许娘子梳头很有几分技巧,特意将头发往上梳,又将两鬓及额角的头发以一根发带勒住,如此一来,傅珺那双染墨般的清眉便没了往日的秀丽,而是眉梢上挑,形如剑眉一般,无形中便多了分英气,倒还真有几分男孩子的样子。xh211 ☆、第165章 许娘子对换装这一套似是十分熟悉,替傅珺梳好头发之后,便又向那小桌案上找了找,果然便寻出一盒似米分非米分、似蜜非蜜的东西来,她便从中挑出一些来,在手上拍匀,再均匀地涂抹在傅珺的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连手上也抹了好些。 待全部收拾妥当后,傅珺揽镜自照,简直快要认不出镜中之人了。那镜中现出的是一张男孩的面孔,脸色焦黄、剑眉星眸,若非对傅珺非常熟悉之人,只怕不会有人看得出,这俊俏小厮便是傅四姑娘本尊。 许娘子将傅珺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了。” 傅珺便又与许娘子回至书房明间,此时,王襄也已收拾停当,正负手站在屋中,眉头微蹙着,一脸的心事重重。 傅珺便走上前去,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口中说道:“大人,小的收拾妥了。” 王襄转首看去,却见眼前是个清秀的小厮,再定睛细看方认出是傅珺,他眸中便露出满意的神情来,抚须微笑道:“甚好。” 傅珺微笑着起身,一瞥眼间,却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 原来,在明间靠墙的书桌前,有一个穿着身玄色镶朱红宽边窄袖袄儿的女孩,正伏案而坐,那背影竟与傅珺像了八、九分。 傅珺心下微惊,旋即便明白过来,这定是王襄给自己找的替身。再联想到方才见到的那个清秀小厮,观其身高与自己差相仿佛,则此人是谁便很清楚了。 果然,却见那桌前的“女孩”微微侧首,却正是方才那个小厮,此时他发上戴着假髻,瞧来还真像个清俊的小丫头。 傅珺不由浅浅一笑,王襄已经走了过来,俯在傅珺耳边轻声地道:“这小厮留下替你,一会儿外祖父会吩咐你在此写字。你高声应下便是。可记得了?” 傅珺心下了然,点头道:“孙女知晓了。” 王襄便站起身来,抬高了声音道:“四丫头便将这五篇字写完,等回来我是要查的。” 傅珺配合地抬高了声音应道:“是。孙女这便来写。” 王襄便带着“小厮”当先出了房门,跨出门槛的时候又回首吩咐道:“许管事随我来。” 于是许娘子便也顺理成章地跟了出来,恭顺地应了声是。 王襄又对廊下肃立的几个丫鬟道:“四丫头要在里头专心写字,你们不许进去扰她。” 王家老太爷的吩咐旁人焉敢不从?涉江等几个丫鬟自是只有应是的份儿。 王襄又转向书问道:“你便守在此处,不得擅离。” 书问也肃声应了下来。王襄这才带着傅珺与许娘子出了院门。 在这整个过程中。涉江她们全无怀疑,皆垂手肃立廊下。唯有青蔓十分同情自家姑娘的遭遇,见老太爷走得远了,便低声嘟囔了一句:“姑娘要写五篇字呢,好可怜哦。”被青芜一眼瞪了回去。 出了院门后,王襄还是有些不放心,没走几步便转首去看傅珺。却见傅珺落后他半步左右,低眉垂首,微微躬身,跟在后头走得十分自然。无论步态还是神情,都很像那么一回事。 王襄的眼中再度露出满意的神色来,暗忖道:这孩子果真聪慧,行事也稳重,竟是半点端倪未露。只可惜是女儿身,否则倒真是棵好苗子。 傅珺前世因跟踪所需,时常换装,扮成男人也不是头一回了,因此驾轻就熟,完全没有一点不自然的地方。跟着王襄顺顺当当地出了侧门。那门前早就备好了马车,几个人上了车,便向着梅山书院行去。 梅山书院顾名思义,便在姑苏城最著名的梅山脚下。傍山偎水,风景犹为殊丽。 每年自二月初至四月初,是梅山的盛花期。这整整两个月间,那梅山便似将天上的云霞剪了一段下来,铺在了山间。从曹溪米分到六瓣红,从台阁绿到水朱砂。丛丛簇簇、施朱著碧,人在其间便宛若行走于画中,实是美丽不可方物。 此时还是正月,花时未盛,然那梅山之上的早梅却已开了不少,自山脚下望去,却见星星点点的朱米分嫣红,间错着攀向山顶,倒也另是一番景致。 马车在梅山书院大门前停下,傅珺他们皆下了车。那书院山长已派了长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见王襄到来,那长随便快步走了过来见礼道:“小的乌羽,见过王大人。” 王襄含笑点了点头,乌羽便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恭谨地道:“我家先生已在照水阁候着了,请大人随我来。” 王襄道了声“好”,那乌羽便当先带路,引着王襄一行人走进了书院。 这是傅珺三年来第一次出门,亦是她这三年来第一次接触到自然风景,若说她不好奇、不兴奋,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此刻的她扮演的角色是小厮,依着规矩是不能四处乱看的。她便收敛了心思,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周遭情景。 大约是因为书院便建在梅山脚下,又是女子书院,其景物不自觉地便带了几分婉转的味道。 他们走的这条路,便是一条以灰白色碎石铺就的蜿蜒山路,路幅颇窄,连小型的马车也走不了,若是小轿子倒勉强可行。傅珺估猜,那些上学的姑娘们应是在前门下了车,其后一律步行进校。仅从此处便能看出,这里校风不错,并不助长娇骄二气。 山路的两旁皆种了花木,四季皆有,亦有几株梅花。此时尚是寒冬,除了两树梅花绽芳吐蕊,余者皆是一片萧疏,倒让傅珺的视野又能看得远一些。这两片花木占地面积很大,跟两所大花园似的,想必到了开春,便是一幅草木丰秀的景致了。 他们沿着山路一路上行,行至中途又拐进了右边的一条更细的小路,再走了约半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开阔的平台,平台的正前方是一座高达三层的建筑,玄柱青瓦,未著一丝华色,其凝重庄严处却远胜于雕梁画栋的建筑。高大的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沉沉的匾额,上书“照水”二字。 看来,这里便是照水阁了。傅珺忍不住以余光向四下扫视,心中微有些讶异。这里名为“照水”,然四周却无水声,唯有楼前植着数十株梅树,树上还是光秃秃的。xh211 ☆、第166章 此时那乌羽早已打起门帘,将王襄等人让进了屋中。 王襄负手当先而入,傅珺跟在他后头,人还未进门,便闻前头有人朗笑出声,道:“沧浪先生来访,我照水阁蓬荜生辉啊。”说着便有一个矮瘦的身影走了过来,傅珺以余光看去,见那是个年愈五旬的老者,穿着身竹青色的长袍,须发微有些花白,面容白净,眼神锐利。 王襄一见来人,立刻便拱手笑道:“子野兄别来无恙。” 傅珺亦跟在后头躬身施礼,知道此人便是梅山书院的山长丁牧了。 丁牧上前几步拉着王襄道:“来,来,我们往后堂说话去。”又冲乌羽道:“你去将那君山眉泡两壶来,便自去吧。” 乌羽躬身应是,退行出屋。丁牧便拉着王襄直奔后堂而去,瞧来实是热诚之至。 然而傅珺却十分清楚,丁牧这一派热络并非实情。 方才在说话时,丁牧虽一直在笑,但眼角肌肉却十分紧绷,还有嘴角微微的下垂动作,都显示出他此刻的不开心。尤其是在看到王襄的时候,丁牧的嘴唇有一瞬间闭得极紧,那是生气的表现。 傅珺不知道王襄与丁牧是什么关系,但很明显,对于他们的到来,丁牧并不欢迎。 果然,一进后堂,丁牧面上的笑容便立刻隐了去。他将王襄的手一甩,便自去了棋桌前坐下。 王襄的面上露出几分无奈,跟上去放低了声音道:“有劳子野兄相助。” 丁牧“哼”了一声,冷声道:“我便知晓,无事你自不会来的。” 王襄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那你亦应知晓,我不常来,却是为着你这书院着想。” 丁牧闻言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随后。那嘴角边的怒意便渐渐地淡了。他将袍袖一拂,自旁边的棋枰上取过一枚棋子握在手中,抬眼看着王襄。 王襄的面上便露出笑来,坐直了身子道:“黑。” 丁牧摊开手来。在他瘦而有力的手掌上,一枚晶莹若玉的黑子静静地躺着,他冷哼了一声道:“你运气好。” 王襄道了声“承让”,便将棋枰上的黑子尽皆拿了过来,那丁牧亦将白子收入身前玉碗中。王襄执黑先行,二人便你一子我一子地下起棋来。 傅珺这两年也学会了下围棋,虽棋艺不精,但好歹能与王襄战上几合。 王襄的棋风一如其人,疏阔放达、自由随性,初看似是毫无章法,而杀招却隐身于其中,实叫人防不胜防。因为棋艺高超,故王襄与傅珺下棋是非常快的,往往傅珺想半天才落一子。而王襄却是连想都不想,随手落子。 此刻观这二人着棋,那丁牧似也是个快棋高手,与王襄虽不言语,其手谈的气势却咄咄逼人,让傅珺不由想起他方才那满脸的不高兴。 看来,他是把情绪也带到棋枰上去了,每落一子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愤怒的宣战。 而返观王襄亦是毫不示弱,应子极快。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二人已是各下了几十手。只见棋枰之上黑白交错,绞杀缠斗,直把傅珺看得眼花缭乱。 此时却听门帘轻响,傅珺转首看去。只见乌羽手中捧着一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那托盘上头放着一套青东瓷描竹叶纹的茶壶茶盏,瞧来并不名贵,唯简致而已。 乌羽不紧不慢地将茶具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又将那碳盆里的碳拨了拨,再向傅珺与许娘子微微颔首。便静静地退了下去。 待门帘在他的身后合上,王襄便搁下棋子,站起身来向丁牧道:“先到这里吧。我这便要去了,茂德可在?”他问的是田先生,田先生单名一个荀字,字茂德。 丁牧翻了翻眼睛,冷声道:“你问我,我问谁?” 王襄对他的恶劣态度似是极为习惯,闻言也未生气,只摇摇头,便转首对傅珺道:“你们跟我来。” 傅珺与许娘子便跟了上去,却见王襄走到靠西的墙边,向墙上的某处轻轻一推,那墙上便开了一道暗门,他当先便走了进去。许娘子跟在傅珺身边,二人也走了进去。 暗门后是一方小小退步,据傅珺目测,面积约有五、六平米的样子。在他们的左手边是一张石桌并石凳,上头放着火烛与灯笼,而正前方则是一段极长的石阶,直通地下,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王襄怕傅珺胆怯,便俯下/身来柔声安抚她道:“棠姐儿莫怕,跟着外祖父走便是。” 傅珺乖巧地道:“有外祖父跟着,孙女儿自是不怕。” 王襄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那石桌上拿起一盏白绢灯笼来,又用火石点燃了旁边的一截牛油蜡烛,再将蜡烛安在灯笼里,便道:“我们下去吧。” 傅珺应了声是,许娘子上前扶住她的一只胳膊,由王襄举着灯笼打头,三个人便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身后的门不知何时关上了,密道之内,唯有王襄手中的灯笼散发出的光芒,再无旁的光线。 傅珺一面走着,一面感受着周围空气的流动。 这密道不知是谁修建的,倒是颇为奇巧,虽极其狭窄,空气流通却很良好。傅珺走下了一长段台阶,又在平地上走了一段路,呼吸依旧十分顺畅,鼻端亦无异味,甚至还能闻到极淡的梅花香气。 傅珺的方向感一向极佳,略略计算了一下距离以及方位,便知他们此刻应是正在梅山东麓附近,而这空气里的花香想必亦是由山上来的。 王襄见傅珺安静地跟在身后,神情十分镇定,不由暗自点头,随后心中便升出一丝希望来。看自家外孙女这镇定自若的模样,没准今日之事她还真能帮上忙。 三个人沉默地走过一段平地,接着又是一段倾斜上行的台阶,而越往上走,那花香便越淡。待到他们终于走到此行的终点时,空气中再无半点余香,倒是有一股潮气涌入了鼻端。 此处必定临水,傅珺暗忖道,一面跟在王襄身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们此时所在之处,与照水阁暗门后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亦是一方退步,石桌石凳,石桌上也放着灯笼火烛。王襄便将手里的灯笼放在石桌上,跨前一步,在正前方的石壁上轻敲了几下。 他敲击的声音方才落下,便听见一阵轻微的“吱哑”声,石壁应声打开,一道明亮的光线随后便涌了进来。xh211 ☆、第167章 才经过一段黑暗的路途,看这光线未免有些刺目。傅珺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会,耳中却闻田先生的声音道:“见过大人。” 王襄“嗯”了一声,吹熄了手里的灯笼搁在石桌上,一面低声问道:“人都到了么?” 田先生侧身让出门边的位置,一面亦压低了声音道:“都到了。”说罢又俯在王襄耳边轻声问道:“四姑娘可来了?” 王襄未曾答他,只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随后便向跟在身后的傅珺示意了一下。 傅珺见状立刻走上前去,正待揖礼,田先生却笑着摆了摆手,用正常的声音道:“起来吧。”说着便跟在王襄身后向前走去。傅珺与许娘子皆依着规矩,躬身碎步紧随其后。 此前在穿过密道的时候,王襄曾嘱咐过傅珺,此次审问非同小可,因此傅珺不仅需要乔装,还需要装哑子。到达目的地后,她一句话都不能说,一应交流皆为笔谈,田先生与他自会回答。 对于这个奇怪的要求,傅珺先还有些不理解,再细想了想,却又释然。 王襄此举,是在尽最大可能地隐藏她的身份。 毕竟傅珺乃侯府嫡女,父亲是宁波知府,外祖父是姑苏知府,是实打实的官家姑娘,身份尊贵。身为一个女子,掺乎到这种事情里来已是逾距,若再叫人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那她往后的名声可别想好了。 因此,自出密道之后,傅珺便完全进入了剧情,尽职地扮演着不会说话的小厮角色。一步不多行、一眼不多看。只跟在王襄与田先生身后安静地走着。 这里是一所幽静的农家小院,收拾得颇为洁净。方才他们出来的地方,便在这院子东北角的一间杂物间里。出了房间便是一个不大的院子,看田先生领路的方向,却是往西北角那一排屋子去的。 傅珺一面走着,一面以余光打量着这所小院。 这院子十分普通,有房有树。屋前还有个小菜园子。院墙也不是砖墙,而是以黄土垒成的。透过没关严的两扇木门,傅珺甚至还能看见院门上挂着的铁锁。无论怎么看。这间小院都极其不起眼。 王襄与田先生走得很快,傅珺未及多看,也只是匆匆一瞥间,便已行至那一排土屋前。 田先生抢前两步。推开房门。那门上似是上足了油,推开时悄无声息。一行人迅速闪进屋里。田先生又将房门小心地关严,这才低声道:“在地窑中。” 这间屋子只一扇窗,光线十分幽暗。傅珺也未曾抬头打量,只借着余光勉强分辨出了屋子里的桌椅等物。皆是些粗使的家什,很符合农家特色。 众人便又跟在田先生身后,再度穿过里间屋子。便来到了一处小天井里。 这天井四周被土屋环绕,若不走进来还真发现不了。而在天井正中的地面上。却开了一道四四方方的门,看起来便是地窑的入口了。 此时,那入口处正站着两个人。傅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们一眼,却见其中一人是个侍卫打扮的中年男子,另一人却是个生得极为骇人的小厮,面上不知长了什么,黑了好大的一块,根本瞧不出五官来,只能瞧出年纪不大,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 那侍卫见了王襄等人,便先上前见了礼,田先生向他挥了下手,他便俯身拉开了地窑大门,露出里头的台阶来。而那小厮亦向王襄及田先生揖了一礼,口中低声道:“见过王大人,见过田先生。” 这声音一出,傅珺蓦地心头一凛。 这声音,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她好象曾在哪里听过。 傅珺微蹙了眉头,在心里细细地回味了一下这个声音。 虽然对方刻意压低了语调,甚至还可能将声音憋粗了些。可是,那尾音略沉的腔调,还有那语气中自然流露出的淡淡冷意,都让傅珺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傅珺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了,脑海中一瞬间涌出无数念头,成百上千的记忆如电影回放一般,一帧一帧飞速地掠过。 而随后,傅珺便发现,在那些画面中并没有这个小厮的身影。 是听错了么?傅珺心下暗忖,人已跟在王襄与许娘子身后往前走,却听那小厮又道:“小的在前领路。” 这一次,他说话的声音较方才响了一些,傅珺听得十分真切。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亦在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变得更为强烈了起来。 傅珺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声音她一定听过,且她有一种感觉,这个声音出现的场合,于她而言非常重要。 可是,究竟是在何处听过他的声音呢?傅珺将目光稍稍抬高了一些,视线在那个小厮的背影上走了个来回,旋即又垂首站好。 她肯定没见过这个人。这样身高、长相的少年,无论是在她的记忆还是原主的记忆中,都不曾出现过。可是,这小厮的声音她却肯定是听过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傅珺心中万分狐疑,脚下却没敢停,跟在王襄身后进入了地窑。 地窑的墙壁上挂着牛角灯笼,光线颇为柔和。傅珺一面向下走着,一面盯着前头那个瘦高的背影细细打量,脑海中不断地回忆着。 那台阶不过十余级,片刻即至。当傅珺的双足踏上平地时,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四壁,却见那悬于壁上的灯笼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芒,将地窑照得十分明亮。 傅珺心中忽然一动。 灯笼……烛光……倒退着远去的街巷……朱雀大街上的光影……惊马的嘶鸣声…… 傅珺的心跳一下子变得很快,连呼吸也不由急促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是在何处听到过这小厮的声音了! 就在那个晚上,在那个明月如晦、灯火流离的上元佳节的夜里,在南楼瓦子巷的路口,一骑快马斜刺里窜了出来,撞倒了拐走她的那对男女。而那马上骑士曾与一个少年有过一段对话: “禀少主,属下撞到了两个人。” “死了没有?” 是的,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说“死了没有”的声音。 在傅珺的脑海中,这句“死了没有”的说话声,与眼前这小厮“小的在前领路”的说话声完全贴合在了一处。虽然前者的声音微带稚嫩,而此刻的声音较之成熟了一些。但那语气、腔调,还有尾音略沉的习惯,却是完全一致。 ps:鞠躬感谢yueyue820926的月票。作者君再弱弱地上来求个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哈。 ☆、第168章 这小厮,就是那个“少主”?! 这个结论实在匪夷所思,但傅珺却十分肯定。 她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超忆症”者还有一个绰号,叫做“人体照相机”。 如果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记忆都处在一种“记住了一部分、丢失了一部分、扭曲了一部分”的状态下,则“超忆症”者的记忆却是定格不变的。如同一帧照片,永远定格在其所见的那个场景上。 所以,傅珺能够肯定,黑脸小厮=少主,该命题完全成立。 然而,随着这个命题的成立,更大的疑问亦随之而来。 此人既是少主,手下还有会武的骑手,那么,他扮成一个黑脸小厮来到此处,所为何事?而王襄与田先生将之带到棋考的关押地看审,又有何因? 在察知此人身份有异后,傅珺通过微表情观察已经确认,王襄与田先生对此人的身份应该是有数的。他们待此人的态度,也并不像对待一个小厮,倒像是有些忌惮。 而最让傅珺在意的是,棋考一事,与这个少主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需要装聋作哑,傅珺真想马上就问问王襄,这黑脸小厮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在棋考一事上扮演的又是哪种角色? 可是,她现在的身份却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只能忍下满肚子的疑问,耐心等待王襄的安排。 王襄此刻正与田先生低声商量着什么,那黑脸小厮便立在田先生左近听着,毫无避忌。 傅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过多的窥探很容易引起对方的怀疑。更何况,这个所谓“少主”既能出现在这里,则必是王襄信任之人。她的疑问只是对真相的追索罢了,倒并非是对此人有所怀疑。 并且,某种程度上说,这位“少主”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在那个元宵节的晚上,若非他的手下撞晕了钱宝、撞残了那个妇人,傅珺也无法轻易脱逃。说起来,她还应该谢谢他才是。 思及此。傅珺的一颗心已经完全放了下来。 既然黑脸小厮身份无异。她也不再多想,而是悄悄抬起眼眸,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地窑面积颇大。台阶之下便是一片环形的空地,以台阶及其基座为中心,向周围扩出约三十平米的样子。 那台阶后有些什么,从傅珺所站的方位并无法看清。她只看到。在自己正前方的空地尽处,有一道不长的走廊。走廊的左、右两侧各有四个房间,房门皆为铁制的,门上还挂着极大的铜锁,让傅珺想起前世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古代牢房。 看来。地窑的这个部分应该便是地牢,只不知是属于姑苏府的,还是王襄他们私自挖的。无论如何。棋考被关在此处看起来很安全,不必担心走漏了风声。 打量完了周遭的环境。傅珺又转眸看向王襄他们。此时,王襄已经停止了与田先生的密谈,声音略高地道:“茂德,我今日带来了一人,此人乃是讯问的高手,过会便由她跟着看审。便是这位。”说着他便伸出手来,往许娘子的方向一指。 许娘子早有准备,款步上前,态度沉着地向田先生福了福身。 田先生仿佛现在才看见许娘子一般,面上微露惊奇之色,对许娘子颔首问好。而那黑脸小厮似是也才注意到许娘子,一见之下,眼中的讶色比田先生更甚。 许娘子的举手投足非比常人,原就有一种特别的气度,不容人小觑。而她方才又着意低调,十分不引人注目。这一前一后、先抑后扬的表现,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极易予人“此人深不可测”之感。 见许娘子成功将黑脸小厮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傅珺不由对傅庚和王襄的安排深表满意。 难怪要让许娘子跟来呢。原来目的在此。 许娘子身份特殊、举止不俗、还是个女子。这三样加起来,便给了傅珺极大的施展空间。过会审问时就算有什么特别要求,有许娘子在前,想来也不会让人奇怪了。 果然,便听王襄续道:“因之身份特别,过会她会由小厮陪着单独于一间房中看审。” 黑面小厮闻言并未说话,只微蹙着眉头向傅珺看了一眼。 王襄瞥眼瞧见,自是知晓其意,便又作出一副对田先生解释的样子来,低声道:“这小厮乃是喑人。” 喑人,便是指不会说话的人。 王襄话音落下,那黑面小厮的神色便松了松,看起来是放了心。只是他囿于身份,也不能开口表示什么,只垂首作出一副恭顺的样子来。 见事情交待完毕,王襄便当先举步,带着傅珺与许娘子走进了位于走廊左首的第二个房间。 进屋之后傅珺才发现,这个房间竟有两扇门,一扇开在走廊上,便是傅珺他们走进来的这一个,另一扇门却是开在墙壁上的。 傅珺便走到那扇门前细细打量。却见那道铁门上锁着铜锁,还加了一道铁插销,而在门的上方则开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子,傅珺凑到窗前看去,窗后便是另一间牢房。 傅珺立刻明白,这里便是她今天“工作”的地方了,而窗后的那个房间,应该便是过会审问棋考之处。 这窗子的位置极好,很利于观察,不过这个角度有点…… 傅珺凑到窗前看了看,微蹙眉尖沉吟片刻,随后便踱到了一旁的桌前。 那桌上早就备好了纸笔,一方松针八棱澄泥砚中蓄了满池的墨,准备得十分充分。 傅珺便提笔沾墨,在纸上快速地写了起来。王襄知道她是有话要说,便负手站在一旁等着。 片刻后,傅珺搁下笔,将纸拿在近前吹了吹墨迹,许娘子已经走了过去,双手捧着纸呈予了王襄。 王襄低头看去,却见纸上写着:“备牛角灯笼若干,以黑布蒙住半面,放置于棋考正前方,将有光处直面棋考,再行审讯。” 王襄抬起头看了看傅珺,眸中露出些许不解。 傅珺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写得太简单了,王襄弄没明白。于是便又拿出块帕子来,在许娘子的帮助下,用房间里的灯笼示范了一番。 王襄这才明白傅珺的用意,不由面露微笑,招过一个侍卫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又将傅珺与许娘子示范的那个灯笼也一并交予了那个侍卫,让他们照此办理。 ☆、第169章 见那侍卫领命下去了,傅珺便对王襄笑了一笑,又走回到那扇小窗前,观察了一番“审讯室”的环境,随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回桌前,再写了一行字递给王襄。 王襄垂目看去,却见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黑面小厮非小厮。何人也? 王襄不由大为讶异,抬起头吃惊地看了傅珺一眼。 他再也没想到,不过一回照面,傅珺竟能看出阿渊的小厮身份有问题,这观察力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他自是不知傅珺这一回不是观察力强,而是托赖于那超强的记忆力,才能够“听声识人”,识破黑面小厮的身份。 他这里尚未想罢,傅珺已是浅浅一笑,伸手取过王襄手里的纸,又续写了一句话,再次递到了他的跟前,那上头写的却是: 乔装喑人,是为此子乎? 此时,王襄眼中的惊讶已经变成了惊叹。他看看手上的纸,再看看傅珺,过了一会方才微笑起来,也不说话,只向傅珺点了点头,眸中流露出浓浓的赞叹之意。 他真是太小瞧自家外孙女了。 匆匆一面便能察知阿渊乃是假扮的小厮,同时还能通过细微的观察想透其中的关系。这不仅需要极好的观察力,还需有极好的分析能力。 不得不说,傅珺的表现让王襄在刮目相看之余,对今天的事情又增了两分信心。他放下手中的纸,抚着胡须冲傅珺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审讯室已经布置就绪了。 按着傅珺的要求,侍卫找来了六、七盏灯笼。以长索栓住,自屋子正中的梁上悬垂而下。那灯笼上皆蒙着黑布,黑布上头的两角系在灯笼的横架上,背朝傅珺,而光线则全都集中在了正前方。 看着眼前的古代版“聚光灯”,傅珺觉得效果尚可。明亮的光线让她的视野变得更为清晰,亦会让嫌犯有种无所遁形的不安感。对于讯问极其有利。 一切准备就绪。王襄与田先生、阿渊并两个侍卫便走进了审讯室。 对于审讯室里的全新布置,田先生与阿渊皆是目露讶色。田先生看着蒙了黑布的牛角灯笼,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此中用意。不由赞道:“大妙。” 王襄捋须不语,面上的得意却是隐约可见。 阿渊则是将视线在王襄与田先生身上来回扫了一番,又转向傅珺这边的窗扇,眸中露出思索之色。 傅珺此时并未站在窗前。 既然王襄与田先生对那黑面小厮如此忌惮。她觉得自己还是少露面为妙。因此,阿渊的这一瞥。便只能看见许娘子若隐若现的面庞。 不多时,那棋考头上蒙着一块黑布,被两名侍卫押了进来,站在了光线最集中的区域。田先生向那两个侍卫示意了一下。其中一个侍卫便取下了棋考头上的黑布,便即退了开去。 黑布揭开的那一刻,棋考只觉得自己被一大片突如其来的光明包围了。那光线极为明亮。竟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他的双手被反缚于身后,无法以手挡眼。便只能侧脸转身,过了好一会才适应过来。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棋考身上,包括阿渊。而傅珺亦趁此时机,悄无声息地凑到了窗前,换下许娘子,细细打量着棋考。 大约是久被关押在地牢中的缘故,棋考看上去有些苍白,眸中全无神采,整个人都透着几分麻木。那张不起眼的脸也瘦了一圈,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挂在身上晃晃荡荡的。 然而,除了外表看来有些憔悴外,棋考并无太大变化。依旧是那副安静沉默的样子,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傅珺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受审。但是,被如此多的灯照着,而提审之人却隐身于光线之外,这样的审问,他肯定是第一次经历。依常理推测,他此时应该会很紧张才是。 然而,棋考的表情却无任何变化。 无论他的眼角、额头,还是唇边以及两颊的肌肉,都显得颇为松驰。傅珺看不到他的手部动作,但从其两臂的肌肉变化来看,棋考应该也没有握拳或曲伸手指的动作。 如果说,在王襄的书房里,当棋考还不知道自己身份暴露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有着正常情绪变化的人。那么,此刻的他,至少从表面看来,已经完全抹去了作为人类应有的情绪表达,就像是一块风干了的人形岩石。 傅珺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棋考,果然十分棘手。难怪田先生审了这么久都没有头绪。以傅珺的直觉,她觉得棋考是受过训练的,且还是长期系统的训练。他的面部表情、肌肉动作,都呈现出一种训练有素的形态。 傅珺不由大感兴味,心中生起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这两辈子加起来,她还从没接触过这一类型的嫌犯呢。 前世的她专攻刑事案件,而像棋考这类的嫌犯,应该只有在类似于国//安//局这样的部门,才能接触得到。而这种间谍一般的人物,竟然能在大汉朝碰上一个,你叫傅珺如何能不激动? 她睁大了眼睛,摒住呼吸,几乎是一厘米一厘米地毯式地扫视着棋考的微表情。而就在她观察棋考的同时,田先生也一直在暗中计算着时间。 他本就是刑名高手,十分精通讯问技巧。他很清楚,审讯前的一小段空白时间,会令被审问者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而今天的审讯又加强了灯光效果,这压迫感定也会因此加剧。所以田先生才没有急着问话,而是静静地隐在灯光之后,观察着棋考的反应。 大约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田先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猛地开口问道:“棋考,那封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问题,田先生问过棋考不止一次。 这是一个很重要、也很关键的问题,只要能从棋考口里得出答案,事情便会有所进展。 当然,单只这么问棋考是不可能会回答的,田先生自是清楚。因此在提问过后他便放缓了语气,对棋考抛出了诱饵:“我知道不你敢说,我也不要你多说。你只需说出一个地名或人名,或以暗语示我,我便可保你不死。” 田先生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着,众人皆看着灯光下的棋考。却见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如同死物一般。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ps:鞠躬感谢mm123、凉若风雪的月票。谢谢所有支持作者君的朋友们。 ☆、第170章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田先生又开了口,语气十分平淡,“可是你可知,死,也是有很多种法子的。这些日子来,我的手段,想你也了解了一些。” 说至此,田先生停顿了片刻,随后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道:“棋考,我向你保证,若你想死在我的手上,你会耗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缓,语速也很慢,淡然得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是,那话语中却含着森森冷意,令人不寒而栗,刹时间,就连周围的空气似也跟着冷了几分。 回答田先生的,依旧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棋考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站在灯下动也不动,如同老僧入了定。傅珺甚至无法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肌肉运动的轨迹。 田先生等了片刻,随后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失望之色。 他本以为今天多少会有些收获的,但这棋考却比他想的要难对付得多。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眼前这种僵尸一般的表情,每次讯问时都会出现在棋考的脸上,哪怕问到一些最平常的问题,且棋考也回答了,他的表情也依旧如是。 因此田先生并未气馁,只向王襄看了一眼,便又接着问了下一个问题。 傅珺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棋考的身上,田先生每问一个问题,她都会仔细观察棋考的表情,寻找他情绪的投射方式。 傅珺坚信,只要是人,便一定会有情绪,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抑制住身体本能的反应。只不过。有些人在接受过严格的训练之后,会将这些外在的表现隐藏起来。 他们并非没有微表情,而是微表情更为隐蔽,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罢了。遗憾的是,傅珺观察良久,却始终没有找到棋考隐藏起来的那个微表情。 田先生的提审还在继续,傅珺却已从窗前走开了。 已经没必要再看下去了。若按照今天这样的方式讯问。只怕一天也问不出半个字来。更不可能找到棋考的情绪破点。 傅珺双眉紧蹙,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思索着对策。 前世她从未接触过如此棘手的嫌犯。该如何撬开此类犯人的嘴,她一时也没有头绪。 她踱至桌前,在桌旁的一张木凳上坐下,微阖双眼。努力回忆着前世处理过的那些案件,想要找出一两个可以借鉴的。 蓦地。一件小事突然闯入了她的脑海。 那还是在她前世刚做警察后不久,有一年她报了一个内部培训班,为他们讲课的是一位从国//安//局退休下来的老警察,在课堂上。他为学生们大致讲解过测谎仪的工作原理。 简单来说,测谎仪先是通过对被测试者提出的一些很简单的、根本无须撒谎的问题,来收集被测试者正常的血压、心跳、呼吸频次等数据。并以此作为基准线。其后,再通过一些关键问题的提问。对比之前得来的体征数据,根据其血压、心跳等的变化,得出其是否撒谎的结论。 想到这里,傅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 虽然大汉朝没有测谎仪,可她有“超忆症”啊。她完全可以按照测谎仪的工作原理,设计出一套题目,然后以微表情为数据基准线,分析出棋考在哪些问题上撒了谎或作出了不同寻常的反应。 自然,对于棋考这样的“专业人士”,傅珺并不认为她的办法能够一次成功。但现在他们迫切需要一个突破口,而测谎无疑是目前傅珺能够想到的,且也最为可行的办法了。 傅珺立刻站起身来,急急地往前走了两步,随后便又停了下来。 就算她现在开始出题目,时间也来不及了。更何况她手上的信息也不足,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才行。 想到这里,傅珺又退回到桌边坐了下来,开始一点一点厘清思路。 确实,今天是不能测谎。不过,她也不能就这么离开。 她出来一趟本就十分不易,若空手而归就太可惜了。无论如何,她也要从棋考身上挖出点什么来。 这般想着,傅珺便又走回到窗前,再度打量着审讯室中的情景,脑中思忖着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打破眼前的僵局。 看得出,这种讯问对棋考已经完全失去了效力。因此,无论田先生说什么,棋考都是那副死人表情。傅珺猜测,若她不在此,田先生只怕会给棋考上刑。但就算上刑,傅珺也不认为能从棋考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很明显,这种单一的讯问模式并不能让棋考紧张起来,傅珺甚至有种感觉,棋考此时应该是觉得无聊的。 才进审讯室时,那光线刺激的效果可能确实让他吃了一惊,但当时他本能地侧身避光,这个动作在很大程度上掩去了他的某些真实反应。其后田先生的讯问却没翻出什么花样来,棋考此时应该是放下心来了。 想到这里,傅珺的眼睛忽地亮了。 这难道不是个绝好的机会么?这场在棋考看来无聊的审问,从另一个角度看,不正是一种精神上的麻/痹么?而一个人处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时,他的精神与情绪,一定是比较放松的。 傅珺此刻要做的,便是打破这种放松,让他紧张起来。而要做到这一点,办法多得是。 略一思索后,傅珺很快便想到了一个办法。她转身走到桌前,提笔匆匆地写了一行字,递给了许娘子。 许娘子接过看了一眼,眉眼未动,只向傅珺微微点了点头。 傅珺便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几段话,再度交给了许娘子。 许娘子接过来,细细地读了一遍,便对傅珺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傅珺微微一笑,又向许娘子拱了拱手。 许娘子亦微笑着福身行了一礼,便将两页纸尽数收好,转眸向四下看了看,随后便将桌前的一张圆凳拿了起来,走到了位于走廊的那扇铁门边站好,等待傅珺的示下。 傅珺伸出手示意她候命,旋即走到窗前看着审讯室里的棋考,同时伸出左手,竖起了三根手指。 许娘子注视着傅珺的手,随着她手势的变化在心里默数着: 三、二、一。 在数到一时,她猛地举起凳子,用力砸向了铁门。 ☆、第171章 砰! 一声巨响蓦地传来,在寂静的地下室中激起一阵震动波,惊破了正在进行的审问。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王襄与田先生皆是身子一动,那四个侍卫反应极快,已是长剑在手;而阿渊则猛地回头,看向身后那扇神秘的小窗子。 此时,那窗子里正嵌着一双清亮的眸子。在幽暗的光线中,那双眸子明亮灼人,宛若夜空中最亮的星子,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光彩。 阿渊一下子怔住了,只觉得眼前这双眸子,竟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双眸子的主人,自然便是傅珺。 当那声巨响传来时,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是睁大了眼睛,死死盯视着棋考,观察着他的反应。 而随后,傅珺的嘴角渐渐有了一个上翘的弧度。 她找到了! 棋考身上那个隐藏的情绪波动点,终于被她捕捉到了。 很显然,傅珺制造出的那声巨响,令棋考大吃了一惊。虽然他的表情以及身体的大部分动作都显得毫无破绽。可是,在突然其来的惊吓面前,他的本能终于在一瞬间占了上风。 傅珺要的,就是这个“一瞬间”。 原来如此。 傅珺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迅速地离开窗子,退到了桌前。 此时,王襄、田先生与阿渊都赶了过来。王襄一进门,那焦灼的视线便不由自主落在了傅珺身上,急急地问:“出了什么事?” 当看到傅珺躬身站在桌前,看上去并无大碍时,王襄的神情才放松了少许。一旁的许娘子走上前去,微有些歉然地道:“是我叫这小厮砸的门。惊扰了大人和先生,是我的不是。” 王襄微微一怔,看了傅珺一眼,又看了看许娘子,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许娘子便照着傅珺之前写给她的话,对王襄解释道:“此贼不露声色,我想吓他一吓。看看他的反应。” “哦?”田先生一听便来了精神。问道:“那可看出什么来不曾?” 许娘子十分高深地微微一笑,道:“此事容后再说,我还有件事需请田先生帮忙。” 田先生忙问:“何事?” 许娘子便道:“田先生此前讯问。可曾记有笔录?” 田先生道:“自是有的。” 许娘子又问:“笔录可有誊抄?” 田先生点头道:“确实誊抄了一份。” 许娘子便微笑道:“如此,便请田先生将誊抄的那份笔录暂借予我,待回去细看后,我会据此出一套题目。明日再审此贼时。便请田先生依我的题目按序提问,我会在旁看着。” 田先生一听此言。自是知晓这必是傅珺的主意,眸中不由精光大盛,正想张口说话,一旁的王襄却问道:“明日再审?明日还要来?” 许娘子凝视着王襄。点头道:“是,明日还需来一趟,届时或有可能撬开此贼的嘴。” 闻听此言。王襄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他并没打算让傅珺再来一趟。今日此行已经很逾矩了,若明天再来。他怕会有问题。 可是,此刻许娘子当着阿渊的面说起此事,他若拒绝会显得很不自然。毕竟这是许娘子自己提出来的,人家“事主”主动要过来,他拦在前头根本没道理。然而,若要他马上答应下来,他又实在担心傅珺。 一时间,王襄很是难以决断。 许娘子自是知晓王襄的为难处,便道:“王大人,打铁趁热、行事需早。大人为此贼苦恼多时,不想早日了结本案么?况且我那方法也只是一试而已,并不敢担保定然能成。若明日再审不出头绪,则我也无法了,请大人以后也不必再找我。” 她这话语带双关,表面听来是许娘子自傲身份,实则是傅珺宽慰王襄,若明天不成,她便不会再露面了,却是请王襄放心的意思。 王襄自是听懂了辞中之意。 认真说来,这件事一日不了,他还真就一日不得安生。既然自家外孙女说还有办法一试,那他也只好明日再带她来一趟了。只要事先安排妥当,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心中计议已定,王襄便道:“既是如此,那便明日再走一趟吧。” 见王襄答应了下来,傅珺也放了心。 接下来的事情,她一个“小厮”自是没份参与的。于是,田先生是如何将讯问笔录交予许娘子的,许娘子又是如何应对阿渊的疑问的,以及王襄他们又是如何跟阿渊周旋的,这一切种种,都与傅珺无关。 她只需安静地扮好喑人小厮的角色便罢。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阿渊怀疑的目光,曾不止一次落在傅珺身上。 他记得很清楚,当那声巨响传来时,他听出那声音是从身后传过来的,于是第一时间看向了身后的窗子。便在那时,他看见了一双黑若晶玉般的眸子。 不,说是黑若晶玉还不恰当。即便隐在光线之外的黑暗中,阿渊也能依稀辨出,那是一种如同紫玉般的颜色,漆黑中含着幽紫,转瞬即逝。 等到他定下神来时,双眸子已经消失不见。而当他与王襄他们一同赶到隔壁屋中,细细打量许娘子乃至于那个小厮时,却无法将他们的眼睛与窗中的明眸联系在一处。 到最后,阿渊只能带着满腹的狐疑,与田先生一同离开了那所农舍。 傅珺他们与田先生是分开走的。 王襄本是打着拜访老友丁牧的名号,从梅山书院的密道来到农舍。若要回去自然只能再从梅山回去,方是正理。 因此,一行三人便又循密道回到了照水阁后堂,那丁牧倒还等在那里。傅珺见到他时,他正端坐于棋枰之前,盯着眼前黑白子,一脸的沉思。 见到王襄他们回来了,丁牧身未动、言未开,只冷哼了一声,便挥袖将棋局一把拂乱了,这才高声唤道:“乌羽,送客。”竟是多一句话都不肯与王襄说。 王襄原先还想与丁牧交待两句的,然而,看看老友的那张冷脸,他也只好将话咽回肚里,拱手辞了出来。 看着王襄的表情,傅珺觉得有点好笑。谁能想到,一代江南名儒,声名正著的沧浪先生,在梅山书院山长面前也只有吃瘪的份儿。 她一面暗自好笑,一面跟在王襄身后匆匆别过了丁牧,在书院山长那冷得能冻死人的目光中,离开了照水阁。 ps:鞠躬感谢yueyue820926童鞋的月票与书香迷恋168童鞋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72章 踏出照水阁时,王襄止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很担心明天的审问,更担心该如何将傅珺带出带回。那毕竟是他外孙女,身份又娇贵,若一个不慎让傅珺名声受累,他这个做长辈的可真是罪过了。 这人年纪越大,儿女心就会变得越重。即便脱略形迹如王襄,在自己最宠爱的外孙女面前,也难免化身成为碎碎念的老外公,凡事只求慎重再慎重。 在前头带路的乌羽见王襄眉头深锁,却是误会了,以为王襄是因为赢了丁牧的棋局,此时怕丁牧不高兴才有此一叹,于是便陪笑道:“我家先生自来便是这个脾气,还请王大人多多担待。” 王襄被他说得一愣,随后便转过弯来,不由拂袖笑道:“我与你家先生几十年的交情,不在这一局棋上。” 乌羽便笑着奉承道:“王大人阔达疏落,我家先生至情至性。您二位皆是人杰。” 王襄见他奉承得有趣,不由大笑起来道:“你这倒也说得雅致,不愧长伴子野身畔。” 乌羽忙谦道:“不敢,小的僭越了。王大人勿怪。” 王襄笑着摇了摇头,未再说话。 被乌羽这么一打岔,王襄便也放下了心思。总归明日之事已然敲定,多想无益。他一回去便着手安排,务要将一切都安排得万无一失,再寻个好借口将傅珺带出来,事情便也自成了。 从梅山书院出来后,一待坐上马车,傅珺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田先生给的笔录,为自己的那套测谎题目收集信息。 时间相当紧迫。在看到那厚厚的一沓纸时,傅珺甚至都有点怀疑明天之前能不能将题目出完。而所出的题目能不能打破棋考的心理防线,傅珺也是一点底都没有。 说到底,她也不是万能的。即便她前世是警察,接触过无数罪犯,可棋考这一型的嫌犯,于她而言却是全然陌生的领域。她的办法究竟是否可行。她自己也说不好。 傅珺一面快速地浏览着笔录,一面在脑海中回想着棋考受审时的表现,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所带来的肌肉运动轨迹,都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 忽然间,一个熟悉的画面飞快地掠过她的脑海。 傅珺猛地停下了翻阅纸张的动作。 她之前好象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而就在刚才。当她回想棋考受审的情景时,脑海中蓦地划过一段画面: 一个月前的某个清晨。确切地说,是在傅庚来信后的第二天清晨,她折了两枝梅花去见宋夫人,便在锦晖堂的台阶前。青芜忽然绊了一跤。当时,因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是的。就在这里! 傅珺一下子抓紧了手中的笔录,抬眼看着王襄。那双晶玉般的眸子,在那个瞬间焕发出无比灿亮的光芒,比天上的星光还要璀璨明亮。 “我想到了!”傅珺压低了声音对王襄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轻微的颤抖。 “想到了什么?”王襄也压低了声音问道。 傅珺摇摇头,拼命忍住现在就要诉说的想法。 此时他们还在马车上,而她要说的话却太过重要,并不宜于在此处说出来。 王襄见傅珺欢喜得小脸儿都涨红了,心知她肯定有所发现。饶是他一惯淡定,此刻心中也升起了一丝希望,只希望傅珺的发现能成为此案的突破口,让他们找到隐藏在棋考身后的神秘力量。 马车很快便到了知府官邸。 下车之后,傅珺跟着王襄回到了玄圃。此时,书问及涉江等人还在书房门前站着呢,见王襄回来了,皆行礼问好。 王襄大袖一挥,吩咐道:“都退至阶下。书问守门。” 众人闻言皆应声是,乖乖地退到了阶下,唯有书问依旧守在门前。 傅珺此刻也顾不上涉江她们了,跟在王襄身后急急进了屋,王襄又挥退了傅珺的替身小厮,着他去里间待着,随后便问傅珺道:“四丫头,你想到了什么,现下可以说了。” 傅珺近前两步凑在王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孙女方才想起一事。锦晖堂里一个叫荃儿的丫鬟,与棋考似是有着某种联系。以孙女浅见,那空心簪子,很可能便是那荃儿的。” 空心簪子的主人一直未曾找到,此事王襄亦曾在密道中跟傅珺提过,因此,当傅珺回思今天棋考的表现时,一个月前的那一幕便自动跳入了脑海。 在那个画面里,那个叫荃儿的粗使小丫头,在受到惊吓时所给出的反应,与今天的棋考如出一辙。 而那种反应,她相信除非受过特别的训练,否则不会有人会以那个动作来表示吃惊。在反复回忆、对比两个画面后,傅珺可以肯定,棋考与荃儿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这是傅珺在两世经验积累之下得出的结论。 “荃儿?”王襄重复道,面上露出回忆的神色。荃儿这名字他还真的听到过,他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却只能记起那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年龄样貌之类的则全无印象。 于是他便问傅珺道:“你确定那空心簪子是她的?” 傅珺浅浅一笑,道:“孙女并不能十分肯定。但荃儿必与棋考有着某种联系,这一点孙女却是能断定的。” 王襄抚须沉吟了片刻,道:“若他二人真有联系,则那簪子也只能是荃儿的了。”说至此他又淡淡一笑道:“想老夫区区一介姑苏知府,埋进两颗钉子来已是太瞧得起我了,若再有第三人,此事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傅珺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如棋考这类“专业人士”,绝非一朝一夕可得,而是必须经过长期系统的训练才能成就的。王襄官职不高,且也不在紧要位置上,送两个棋考这种级别的钉子进来已算是大手笔了,若那布局之人真要下狠心对付王襄,势必会多埋些钉子,以保万全,则此事便不会一招之后便即收手,王襄他们也不会在河道一案后至今安然无恙。 由此可知,布局者一则图谋不多,二则余力不足。而那个荃儿若是剩下的那颗钉子,那么簪子的主人便也只能是她了。 ☆、第173章 傅珺便笑着道:“外祖父明见千里,孙女儿受教。” 王襄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失笑道:“你也来外祖父跟前调皮了。” 傅珺浅笑道:“外祖父忧心家事国事,孙女儿不过想您开心些罢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廊下书问禀报道:“田先生求见。” 王襄不由精神一振,他还正想找田荀过来商量呢,他人来得倒快。王襄立刻道:“请他进来。” 傅珺知道王襄这是要和田先生安排荃儿之事,便道:“孙女儿先去里间换装。” 王襄点点头道:“你去吧。”说罢又拍了一下手,将那个顶替傅珺的小厮唤了出来。 那小厮此时已经换回了男装,王襄只对他挥了挥手,他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傅珺便与许娘子一同进了里间,由许娘子帮忙,快手快脚地换了衣裳,又重新梳了头发,头面首饰也皆戴好了,傅珺这才松了口气。 她倒不是担心穿帮,而是担心涉江她们。 这几个丫鬟在外头站了好长时间了,从傅珺出门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个时辰。虽说丫鬟们都穿着厚斗篷,还带着手炉,但这时令还是在冬天,若冻着了可不是顽的。 此时,只听明间里传来田先生与王襄低低的说话声,王襄还将书问叫了进来,吩咐了他一些话。 待他们的声音暂歇之后,穿戴停当的傅珺便带着许娘子去了明间,先向田先生见礼问好,方对王襄禀道:“外祖父,孙女儿想着,还得去将带的人安置了,才好与您说话。这天寒地冻的,她们在外头也站了好一会子了。” 王襄知道傅珺与丫鬟们皆是打小儿的情份,遂笑道:“去吧,就说我今儿留饭。叫她们先回去吧。” 傅珺应了声是,许娘子上前挑起门帘,傅珺便来到廊下,含笑对涉江她们道:“你们且先回去吧。外祖父今儿要留饭,你们回去吃了饭再来。我这儿有许娘子陪着呢。” 涉江抬眼看了看许娘子,又转眸看着傅珺,柔声问道:“姑娘写了一上午的字,可累着不曾?” 傅珺笑着摇头道:“我不累。因字儿还未写完,下晌只怕还得继续写呢。”她这话却是为下午留在王襄这里打了伏笔。 涉江闻言便点了点头道:“婢子知晓了。婢子这便先回去。”说着面上又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笑吟吟地道:“姑娘便好生陪着老太爷罢。” 原先涉江见王襄匆匆地出去了,只留了傅珺在屋里写字,她还有些担心,只怕是老太爷恼了傅珺。 而今却见傅珺笑吟吟地走了出来,还说要在玄圃吃饭。那可是天大的体面,在满府的姑娘里可是头一份儿的。涉江这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傅珺又嘱咐道:“来的时候将账册也一并带过来,我要给外祖父瞧瞧。” 涉江应了声是,便带着青蔓她们出了玄圃。傅珺这才又返身回了屋。 田先生与王襄此时正临窗而坐。各自捧了一盏热茶,外表看着十分闲适。 方才,便在傅珺换衣裳的当儿,他们的指令已经一个个地传达了下去,人手也皆安排妥当了。此刻诸事皆妥,他们这才有了余裕,稍作休息。 此时见傅珺回了屋,王襄便温声道:“四丫头坐下吧。” 傅珺告了声罪,便坐在了她惯常坐的梅花凳上。那凳子边儿有一张直足高几,几上早就搁好了琥珀茶盏。阵阵茶香溢盏而出,淡白色的热气蒸腾着飘向半空,氤氲出一种宁和的氛围。 傅珺捧起茶盏,放在手里暖着手。雪白的指尖衬着晶魄般的茶盏。宛若兰花初绽,别有一番美感。 房间里静悄悄的,众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无人说话。傅珺也没说话,只端详着手中的茶盏,在脑中默默梳理着出测谎题目的思路。 过了一会。田先生清了清嗓子,和声问道:“四姑娘,方才我便想问了,今儿在棋考身上可有什么破绽不曾?” 傅珺轻轻搁下茶盏,点头道:“是有破绽。虽只有一处,但却很关键。” 田先生便问道:“是何破绽?” 傅珺凝思片刻道:“其实,也不能说是破绽,是他情绪的变化被我察知了。” 闻听此言,田先生与王襄皆露出茫然的神色。傅珺便又解释道:“我以前曾说过,人的表情与动作,能够反应其内心的真实想法。而棋考应是受过专门的训练,在面对讯问时,他几乎毫无表情动作,让人根本不知道他此刻的情绪。田先生,我这么说可对?” 田先生点头叹道:“正是如此,实让人无从着手。” 傅珺便道:“那棋考确实受到过严格训练,能将情绪很好地隐藏起来。但我以为,那也只是隐藏而已,却并不能完全地抹煞。毕竟他也是人,而只要是人,便不可能不受七情六欲的影响。所以,我才会请许娘子敲击铁门,以巨响声扰乱他的情绪。” 田先生便问道:“四姑娘可发现什么没有?” 傅珺笑道:“也是我运气好。那一下子确实惊扰到了他,他隐藏起来的反应也被我借机找到了。” 王襄便问道:“却不知他隐藏起来的反应是什么?” 傅珺道:“是他的脚。” “脚?”田先生重复道,眼中有着浓重的疑问。 傅珺笑道:“是的,就是脚。在受了那一吓之后,棋考的脚趾立刻蜷缩了起来,鞋头那里便鼓起了一块,又很快平复下去。这个变化恰巧被我看到了。” “竟是如此?!”王襄喃喃地道。 田先生却是说不出话来了。此时他看向傅珺的目光,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而是带上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神情。 不止田先生,便连一向不爱做表情的许娘子,也难掩眸中讶色。 这得是怎样奇怪的人,才会连别人藏在鞋里的动作也不放过? 傅珺也有些尴尬。 大汉朝就算民风开放,她身为女子,还是个出身高贵的姑娘,却去注意一个陌生男人的脚,这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她也没法子啊。棋考就是用这个动作来克制本能情绪反应的,她只是照实说罢了。xh211 ☆、第174章 见场中气氛很有些微妙,傅珺连忙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咳,嗯,也就是因为棋考的这个……嗯,动作,让我又想起一个人来,此人便是荃儿了。” 田先生一听便又来了精神,继续问道:“那荃儿也是如此的么?” 傅珺点了点头道:“是,荃儿在受到惊吓时的反应,与棋考全然相同。而这种反应,普通人是绝对不会有的。因此我才会认为荃儿与棋考有关。” 田先生捻着三茎胡须,沉吟片刻后,微有些不解地道:“那荃儿在锦晖堂当差,据说平素不喜多言,亦不爱出头,是个粗使丫头罢了,如何又能到得傅四姑娘面前?” 傅珺不由笑了起来,道:“这也是一个巧字罢了。” “此话怎讲?”田先生继续追问道。 傅珺笑道:“那还是一个月前,有一日/我去给外祖母请安,便在锦晖堂的阶前,我的一个丫鬟不小心绊了一跤。因我便在那丫头前面走,连我也险些被带倒。事出突然,当时院儿里好些人皆吓了一跳。也就那样巧,我那丫鬟恰巧便倒在了荃儿的脚边儿上。荃儿当时明显受了惊吓,可奇怪的是,她明明受了惊吓,却依旧面无表情,唯有那绣鞋鼓起一块,又很快平复,十分少见。说来也是我运气好,若那荃儿是个三等以上的丫鬟,穿着长裙,她的反应我便看不见了。可巧那荃儿只是个粗使丫头,穿着衫裤,她的动作自是无从遮掩,这事儿便被我瞧了个正着。” 王襄与田先生听了这话,便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傅珺微微一笑,又续道:“彼时我亦未多想,只瞧过便罢了。不过,外祖父、田先生,您二位也是知晓的,我这记性便是如此。不经意瞧见的人或事,总能记得极牢,再不会忘的。今儿见了棋考在惊吓后的反应,那一个月前锦晖堂的一幕便又叫我想了起来。两相比较之下,自是将荃儿与棋考这二人连在了一处。” 田先生一面听一面点着头,道:“确是如此。常人受了惊吓,或惊声叫起、或大张双目、或身子一震,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似棋考与荃儿那般反应,实为罕见。” 傅珺赞同地道:“先生所言极是。他们的反应实在异于常人。在我这么些时候以来观察到的那些人里头,受到惊吓时似他们这般的……动作,仅此二人而已。” 田先生便又推测地道:“说不得这二人便是一同被人教导的,故此才会有相同的反应。” 王襄点头道:“茂德推断得不错。” 傅珺亦笑道:“田先生高见。”心中想的则是,若荃儿的身份得以确认,她明日的测谎便也多了一个重要筹码。 思及此,她不免又在脑中继续回想平素见到荃儿的一些场景,再将以往与棋考不多的几次照面,也一并回忆了一番。 便是在这交错回放的画面中。傅珺心里忽然生起出了一丝怪异的感觉。 那荃儿的举动,怎么看都很不合常理啊。 空心簪子丢了、棋考失踪,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应足以引起荃儿的警惕。 傅珺不相信,一个像荃儿这样接受过严格训练的人,会缺乏这种最基本的警觉。 尤其是棋考已经失踪很久了,这么久的时间看不到接头之人,荃儿难道不应该谋求脱身之策么? 身为粗使丫头,跑个腿递个信儿那是最常有的差事,且荃儿平常又很低调。若想要不引人注意地逃脱,机会是大把的。 就算荃儿怕立刻逃走会引起怀疑,会被王襄等人追捕,也不应该等了这么久还没有一点动作。这中间还隔着个年日/呢。这大节下的,府里不少仆妇都给了假,借休假遁走不是最好的方式么? 可是,在傅珺的回忆中,那荃儿除了在棋考失踪的头几天表现得有些忧郁以外,过后便又恢复如常。近三、四个月更是连府门都没出过。 此种行为,不像是隐藏,说是观望或者躲避还恰当些。 因为确信棋考不会出卖自己,所以才会放心地待在府里继续观望。又或者是失去了逃脱的最佳时机,于是干脆躲了起来,以逃避外头某些人或某个组织的追杀? 但若真有组织追杀,王襄他们还能安坐于此么? 傅珺暗自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若此事真是某个组织策划的,格局不可能如此之小。 布局之人明显是把宝全押在了棋考与荃儿身上。若他二人此计成功且递出了信去,外头的人必会有动作。而若事败,则外头的布置便立刻撤下,折损的不过二人而已,而且很可能这二人对余事所知不多,便损了亦无大碍。 还真是首鼠两端的做法啊。傅珺很有些嗤之以鼻。 连她这个政治外行都知道,做这等事情必须得胆大、心狠、手黑,要做就往死里做,否则还不如不做。似现在这般小心翼翼的行径,是成不了大事的。 不过,荃儿这么久没有动作,倒也从另一个侧面帮了那个幕后黑手的忙。近半年的时间,足够那人抹去一切痕迹,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了。 傅珺这里正想得入神,却听许娘子轻声地提醒她道:“姑娘,先用饭罢。” 傅珺忙收回心思,向四下看了看,却见东次间的那张黑漆攒角牙檀木方桌上已摆好了饭菜,最引人注目者便属当中那个铜脚大锅子,锅中鸡汤的鲜香气味飘散开来,引得傅珺一阵饥肠辘辘。书问领着那个清秀的小厮,正轻手轻脚地调配桌案,安置碗箸等物。 王襄与田先生也早说完了话,田先生因还有事,便先往前头去了,说好了饭后便过来。这屋里便只王襄与傅珺两个主子。王襄便笑着招手道:“四丫头,过来陪外祖父用饭。” 傅珺含笑应了声是,提步走上前去,由许娘子服侍着净了手脸,便与王襄一起用了饭。 其实,依着傅珺的意思,许娘子大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吃。反正这屋里也没旁人,王襄又不爱讲究这些,那些规矩礼仪暂且丢一丢也无甚要紧。 但许娘子却是坚辞不肯,只侍立于一旁为傅珺布菜,将傅珺服侍得妥妥贴贴的。傅珺无法,也只得罢了。 一时饭毕,书问与那清秀小厮自上来收拾,许娘子服侍傅珺漱了口,又给傅珺奉上新茶,这才在傅珺的一再催促下去吃饭了。 PS: 鞠躬感谢飞翔的小糖、vivi_hjy、书友131001201542744童鞋的月票以及renfe童鞋赠送的礼物。 谢谢所有支持这本书的朋友们,虎摸你们。xh211 ☆、第175章 傅珺饭后原是有休息的习惯的,不过今儿有事在身,这例行的午休便也免了,只略坐了一会,陪着王襄喝了一会茶,田先生便也匆匆赶到了,傅珺的午休时间便即结束,随后便埋首于案前,奋笔疾书起来。 不多时,涉江便带着青蔓等人回转了过来,将账册也一并交予了傅珺。 那棋考与荃儿乃极秘之事,王襄也只让涉江她们在屋里呆了一会,一见许娘子回来,便又将这几个丫鬟全都撵去了外头。 涉江倒还没什么,领着人便去了廊下。青蔓却是噘起了嘴儿,嘟囔道:“真是的,老太爷怎地总不叫我们在姑娘眼面前儿呀,姑娘跟前都没人服侍了。” 自然,这句大逆不道的抱怨,又是被青芜一巴掌给拍了下去。 因有了田先生在侧,傅珺的测谎题目出得还算顺利,题目出来后两个人又商量着做了些改动,最后再由许娘子誊抄了一份,待到全部完成后,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极浅的青紫色,一抹夕阳斜挂于院墙边,映着半坡白雪、一院枯色,清寂而又寥落。 傅珺搁下手中的笔,缓步行至窗前,踮起脚跟向外张望。却见屋外的廊檐下尚悬着几枚未化的冰凌,在淡淡的余晖中光华流转,有几痕光晕便投射在廊下立着的涉江的斗篷上,倒像是穿着七色锦一般。 忙了一下午的傅珺此时方才算是放松了下来,她向窗外望了一会,便又退回至高几边,拣起茶盏啜了口茶,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种繁忙的感觉真是久违了,让她有种瞬间回到前世的感觉。 “四丫头累着了吧?”王襄慈和的声音在一旁响了起来。 傅珺忙站起身来,笑吟吟地道:“孙女儿不累,外祖父忙了一下午,也坐下歇会子罢。”她一面说着,一面便亲手捧了盏茶放在了王襄手里。 王襄端着茶盏。像傅珺方才一样走到窗前,望了一会窗外的景致,良久方叹道:“斜阳一脉,无情半生。外祖父老啦。” 傅珺走到他身边。踮起脚向外看了一眼,故意不服气地道:“明明是彩晕斜晖、丽影斑驳嘛,外祖父春秋鼎盛,哪里就老了?” 王襄不由抚须大笑道:“是,是。还是我们四丫头说得对。” 许娘子此时便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姑娘,这会子可要回去了?” 方才许娘子一直在誊抄测谎题目,此时方才抄完。因知道傅珺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完了,她这才有此一问。 傅珺未曾说话,王襄便望了望外头的天色,点头道:“便回去吧,时候儿也不早了。” 傅珺便恭声道:“是,孙女儿这便告退了。” 王襄微笑着挥挥手道:“去吧,回去好生歇一歇。” 傅珺蹲身行了礼。许娘子便掀起门帘,唤了涉江她们进来服侍。 涉江捧着斗篷,青蔓擎着手炉,青芜与流风跟在她们身后,几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屋中,服侍傅珺穿戴好之后,便自辞出玄圃,回到了幄叶居。 沈妈妈今儿差不多一整天都没见着傅珺了,心中着实记挂,早便派了小丫头在院门前等着。当傅珺的身影出现在幄叶居门前的小径上时。沈妈妈便接到了信儿,匆匆地迎了出来,一面走一面连声道:“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写了一天的字儿可累了不曾?有没有冷着?” 之前涉江她们中午回来的时候。便说了傅珺被王襄留了饭,说要写一天的字儿,还要看账什么的。沈妈妈听了,心下虽欢喜,却也心疼傅珺受累,此刻见了傅珺。那眼中的疼惜更是毫不掩饰。 傅珺便笑道:“不过坐了大半天罢了,哪里就累着了。妈妈慢些儿,地下滑得很。”又吩咐小丫头“还不快去扶着妈妈,小心脚下,看滑倒了。” 一面说着话,傅珺一面加紧几步走了过去,沈妈妈便拉了傅珺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方才笑道:“今儿一整日没见着姑娘,老奴这心里总放不下。姑娘回来便好了。” 傅珺知道,自王氏去后,沈妈妈对她便犹为着紧,就跟那母鸡护雏似的。而自从来到姑苏,傅珺也的确便一直没怎么跟沈妈妈分开过,一整天见不着的事更是从未有过,也难怪沈妈妈担心。 沈妈妈亲扶着傅珺的手,将她迎进了幄叶居。 傅珺一进屋门,沈妈妈便又是好一阵的嘘寒问暖,又是叫人送熬好的红枣汤,又是唤人添碳倒水,将一屋子人使唤得团团转。 好容易待一切都停当了,沈妈妈便问傅珺:“老太爷怎么便叫姑娘写了一天的字儿?” 傅珺含笑道:“外祖父说我的字儿不够好,需得多练练,故此才叫我多写了几篇。” 沈妈妈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心中却觉得王襄有点过于严苛了。傅珺是个姑娘家,又不要去考状元,字写得端正便足矣,没的还真要写成一代大家不成? 傅珺此时已经坐在了靠窗的椅子里,手中捧着热茶,脚下垫着脚炉,身后还倚着软枕,简直不要太享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舒服地叹了口气。 沈妈妈见傅珺微有疲态,便挥退了小丫头们,只留了涉江她们几个在屋里。 便在此时,远远地便听见有人在拍幄叶居的大门。 沈妈妈抬头往帘外看了看,自语道:“这会子都快饭时了,又是谁来了?” 不多时,便听那守门的仆妇便在外头禀道:“是锦晖堂的芮儿姑娘来了,说是替老太太传话的。” 沈妈妈一听这话,忙站了起来,傅珺亦睁开了眼睛道:“快叫她进来吧。” 锦晖堂过来的丫头自是不能怠慢的,青蔓便跟着迎出门去,将那个叫芮儿的小丫头引了进来。 芮儿进门之后,便笑着向傅珺见礼问好,又道:“老太太着婢子给姑娘捎句话儿呢。说知道姑娘是个有孝心的,姑娘说的事儿老太太允了,叫姑娘明儿早饭后便去小佛堂抄经去。” 傅珺恭声应是,那芮儿又笑语了两句,便即去了。 这三年来,傅珺每年都会在王氏祭日前后抄上一卷经书,这也是常例了。因她抄经的日子不定,所以,宋夫人派人传过来的话,众人连同沈妈妈在内听了,皆未曾起疑。xh211 ☆、第176章 其实,此事乃是王襄一手安排下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明日傅珺出门找空档儿。 那小佛堂便在四进院儿的西边,离着角门极近,进出方便。同时,因宋夫人对佛祖颇为虔诚,每回抄经、念佛诸事等,皆不许人进去打扰,更不许跟的人近身服侍。这也给了傅珺一个遣开随侍丫鬟的理由。 说起来,此事得以安排得如此顺利,与宋夫人的全力配合是分不开的。 棋考一事,宋夫人身为府中女眷的最高领导者,要说一点不知情那是不可能的。虽然她知道得不多,但仅其所知的那点信息,也足够引起她的重视。因此,王襄只跟她略提了几句,她便立刻答应了下来, 不过,王襄却并未言明傅珺会寻机外出,只道他要安排傅珺在小佛堂替他抄写秘密文书,宋夫人便也信了。 待那芮儿一走,沈妈妈与涉江她们便忙开了,收拾了不少东西出来,预备明日抄经时给傅珺带上。 晚上临睡前,沈妈妈红着眼圈儿,坐在傅珺的床边柔声道:“姑娘的一片孝心,太太在天之灵定是知晓的。但姑娘也别不顾惜身子。那小佛堂里冷得很,姑娘明日宁可多穿些,莫要再嫌衣裳重了累赘。” 望着沈妈妈关切的面容,傅珺心中十分歉然,只觉得既愧对沈妈妈,亦愧对逝去的王氏。。 可是,棋考一事胶着良久,傅庚与王襄面对未知的敌人,前路必有诸多危险,傅珺又怎么可能置亲人于不顾?想王氏在天之灵,也会原谅她这不孝之举吧。 怀着满心的愧疚,傅珺将头轻轻靠在沈妈妈肩上,轻声道:“我知道了。妈妈也别总想着我,也顾着自己一些儿罢。” 沈妈妈柔声应是,又亲自安顿了傅珺睡下,这才自回了屋。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因要抄经,傅珺便也没去锦晖堂请安,而是用罢朝食便即去了小佛堂。 宋夫人已经提前叫人将小佛堂清扫了一遍,又新添了碳盆等物。连小佛堂外口儿的那间杂物间也收拾了出来,预备给跟的人歇脚儿。这一番安排,比往常那是周到了十倍不止。 沈妈妈亲自过来看了一遍,见诸事皆妥,这才放了心。又叮嘱涉江她们几个好生在前头候着听唤。方自去了。 待沈妈妈走后,傅珺便端坐于蒲团上,专心抄起经书来。 小佛堂里长年点着牛油蜡烛,光线充足,唯一的不好便是没有窗户,看不到外头的情景,也无法估算时辰。 傅珺原是有一块小金表的,不过,那是王氏留下的遗物,她一直十分爱惜。并不常戴在身上。更兼今日她需要乔装出府,这些容易引人怀疑的零碎物件,自是更不能带了。因此,她只能静下心来,慢慢地抄写着经文。 香炉里点着细细的线香,空气微温、檀香暗浮,傅珺将注意力集中于笔尖,渐渐地,那涌上心头的浮躁与不安,便在那一捺一点、一字一句间。慢慢消散了开去。 一个上午便这般安静地过去了。 到得午时,简单地用了些米饭素菜,打发走了涉江她们,傅珺便又开始继续抄经。她这里方写了两行字。便听见外头涉江她们见礼的声音道:“给老太爷请安。” 傅珺一听便知这是王襄来接她了。她连忙站起身来,王襄已经带着人直接走了进来。涉江几个便跟在他身后。 “见过外祖父。”傅珺款步上前见了礼。 王襄便虚扶了她一把,和声道:“外祖父过来瞧瞧你。”说着又向涉江她们看了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我跟四丫头说几句话儿。” 傅珺对涉江她们微微点了点头,几个丫鬟齐齐应了声是。便皆退了下去。 看着眼前重新合拢了的棉帘子,傅珺走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问道:“外祖父,许管事呢?” 王襄温声道:“许管事随后便到。” 傅珺点了点头,按下心头的焦急,重又坐回到蒲团上,耐心等待着许娘子的到来。 昨天,经王襄与田先生商议过后,决定将讯问的时间放在下晌。因下晌街上人多些,他们这一行人便不容易打眼。就算有人暗中盯梢,也可借着人多脱身。 因为有傅珺在,王襄此次安排得极为谨慎,连脱身路线都做了预案。以一个前警察的眼光来看,傅珺认为,这计划已经达到了专业水准。 没过多久,借口过来与王襄商量“要事”的许娘子便也到了。她一来,傅珺便与她进了小佛堂的里间,换上了男装。自然,那个清秀的小厮依旧留下替了傅珺。这一回他事先便抹黄了脸,这进来出去都是同样的“黄脸小厮”,自是更能达到掩人耳目的效果。 待傅珺换装完毕后,王襄便带着许娘子与“小厮”出了小佛堂,临去前还特意叮嘱涉江她们不要进去打扰傅珺抄写经文。 因今日乃是上元佳节,那姑苏城外十里八乡的村镇民户皆涌入了城中,预备晚上去卧龙街上看灯。故此从白天起,那城里便是车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傅珺跟着王襄从官邸后门悄悄出了府,门外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那赶车的车夫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将大半个脸都遮了去,根本瞧不出长相来。 而即便如此,当那车夫开口唤“老爷”的时候,傅珺还是听了出来,这车夫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叫阿渊的小厮。 这个酷爱变装的黑脸家伙究竟是何身份,王襄始终未与傅珺言明,只说了他叫阿渊,是傅庚派过来的,旁的便一字不多说了。 傅珺此刻见了阿渊头上的那个大斗笠,便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那么黑的一张脸再加个大斗笠,是要号召全世界的人都来看的意思吗,这个装实在变得不怎么样。 可是,待到马车拐上了街市,傅珺借着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却见那来来回回赶车的车把式里,十个里头倒有八个戴着大斗笠,阿渊杂在其间却是一点也不显眼。傅珺这才知晓,原来这也是姑苏车马行的一种风俗,倒是她孤陋寡闻了。 马车在城里东拐西拐地行了好久,饶是傅珺方向感很强,也被绕得晕了头。最后,马车终于驶进了一条窄巷,看两旁的房屋建筑,傅珺觉得有些像她前世见过的棚户区。xh211 ☆、第177章 马车越往前走,那周遭的建筑便越显颓败,草棚破房比比皆是,大约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巷子里几乎不见人影,越显得凄惶萧瑟。 最后,马车驶进了一片城不像城、村不像村的地方。直到此时,傅珺才算找到一点方向感。她抬起头,看着掠过车窗外的那条肮脏小河,一股熟悉的潮湿气息扑入鼻端。傅珺知道,他们即将到达目的地。 果然,马车又再行了约五、六分钟的样子,便停在了一户农家小院门前,阿渊在前头轻声道:“到了。” 傅珺跟在王襄身后下了车,趁着阿渊没往这里看,便抬眼往四下打量了一番。 天有些阴,阳光被云层滤成细细的几缕,有气无力地洒落在低矮的屋檐上。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潮气,北风刬地,将大片尘土与枯叶掠至半空,又挥向远处,让这里更增了几分萧瑟与灰败。 在傅珺目力所及之处,尽皆是以黄土围作院墙的小院。 同样的木门,同样的矮篱,连那篱笆的材质都是相同的。傅珺往旁边的两个院子里扫了一眼,从未曾拴严的门缝里看去,那院子里的土屋与杂物间,还有树和菜地,亦是一模一样。 这一大片区域便被这些相同的建筑包围了,就像是有人按下了复制粘贴键一般。这些面貌相同的屋舍合拢交错,宛若迷宫,莫说是那些初来者,便连傅珺这个来过一次的人,一见之下也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几个人下车之后,没怎么多耽搁便快速地进了院子,田先生已经先到了。此时正在土屋里等着他们,见他们过来便立刻迎上前来,低声道:“人已经押出来了。” 王襄点了点头,一行人熟门熟路地自天井进入了地窑。而那个阿渊却并未跟来。 傅珺不由侧头张望了一番,心下微感奇怪,田先生见状便低声地道:“那人还要赶着车再往旁处绕几圈,稍后便会回来。” 原来如此。傅珺暗自点了点头。这也是反跟踪术的一种了。前世的她也曾做过。看起来这阿渊果然不愧是个什么“少主”。行事还是极为谨慎的。 既然阿渊不在,傅珺便觉得自在了一些。虽仍旧不可说话,但行止上便放松了下来。 此刻。那棋考已经押进了审讯室,正头蒙黑布被两个侍卫看管着。王襄与田先生便去了审讯室,傅珺与许娘子则进了上次的那个房间。 早在方才发现阿渊不在时,傅珺心里便有了一个想法。因此甫一进屋。她便立刻行至桌前,提笔飞速地写了几行字交予了许娘子。 许娘子拿过纸来看了之后。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后便眸带讶色地看了傅珺一眼,傅珺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 许娘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傅珺轻声道:“唉。这可真是……”说到此她便即住口,摇了摇头,便带着傅珺出了房间。转至审讯室的门口,唤了个侍卫将王襄请了出来。 “何事?”王襄一出门便低声问道。 许娘子便轻声道:“棋考之前关在哪个房间?我想去看看。” 王襄闻言便是一怔。随后便转眸往傅珺那里看去,却见傅珺冲他眨了眨眼,那意思十分明白:这是她要去看的。 王襄的神情里便多了两分迟疑。 犯人住的地方必是肮脏不堪的,又是男犯的牢房,他实不愿傅珺往那种地方去。 傅珺早料到王襄可能不会同意,便轻轻拉了拉许娘子的衣袖,许娘子便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趁着阿渊未至,此时查探正是时候,也可解我心里的一个疑问。”说着便隔空写了一个“荃”字。 王襄见了,眉头便蹙了起来。 出于谨慎,那荃儿他们只叫人暗中盯梢,并趁其不在时悄悄将她的屋子搜了搜,却并未有旁的动作。虽则王襄断定府中再无第三个钉子,但田先生还是认为,荃儿大可不必急着动,留着看其动向才是上上之选。 既然他们决定不打草惊蛇,则荃儿的身份动向便不可能一时查得清,而她与棋考在此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亦更是无从得知。方才田先生还在忧心此事。在对棋考的讯问中,荃儿是极关键之处。他们对荃儿知晓得越多,讯问便越有把握,也更易攻破棋考的防线。 王襄蹙眉沉吟了好一会,最终还是觉得,让傅珺去看看也好。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往后再也不会带傅珺轻涉险地,今天是最后一次让傅珺接触这类事件。既是如此,便应下傅珺的要求也罢,能尽早尽快地查明棋考与荃儿的身份,傅珺便也可尽快从中抽身了。 如此想罢,王襄便低声道:“罢了,我带你们去吧。” 见王襄同意了,傅珺不由心下大喜。昨日在与田先生商议时,她便对荃儿至今按兵不动的行径十分不解。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荃儿的行为都无法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时傅珺的心里便有一个隐约的猜测,此刻提出搜查棋考的牢房,便是想要从中找出证据,以证实或推翻她的猜测。 傅珺垂眸思索着,脚下却毫不停顿,跟着许娘子几步便来到了关押棋考的牢房。那间牢房位于右首最后一间。因棋考正在受审,那房门便是虚掩着的。 进去之后,傅珺抬眼打量四周,却见这牢房比审讯室小了好些,她目测应是墙垒得极厚,压缩了不少空间。 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门的左侧放着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上头垫了一床薄被,另有一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搁在床尾处。床头不远处砌了一面不到半人高的矮墙,傅珺走过去看了看,见墙后头放着一只恭桶。除此再无余物。 傅珺又回到门边,向床上细看了一番。只见那床上稻草层层垒放,铺得很是齐整。被褥等物虽已破旧,却被棋考收拾得相当干净。傅珺围着床转了半个圈,发现叠起的被子与墙体形成的夹角为九十度,堪称横平竖直。 傅珺见状便不由暗暗点头。她此前就察觉,棋考可能有一点轻微的强迫症。比如那次她跟着棋考一同进里间拿书,棋考当时正处在一种紧张与戒备的状态下,而即便如此,他往书架上取书的时候,却依旧很注意取下书后留出的那段空隙,不仅拿了备好的纸板充塞进去,还顺手将旁边几本书的角度重新调整了一番,最后才把傅珺要的书递给她。 ps:鞠躬感谢wangnanlele、加菲43002、尾号3659的书友、么宝、凉若风雪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哈,希望大家喜欢这本书。 ☆、第178章 此刻,结合前事再看棋考的牢房,傅珺基本可以确定,棋考的确有一点强迫症,可能还有一点洁癖。因此,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虽用物极少,却处处显示出一种秩序与整洁, 傅珺并没有动手去翻棋考的床褥。作为最易藏物之处,侍卫们肯定会时常搜检这里。因此,从床边离开后,傅珺便行至矮墙那里,仔细查探恭桶周遭的情形。 为遮掩傅珺的行动,许娘子跟得她极紧。然而到得此处,饶是稳重如许娘子,亦有些许的不自在。傅珺却完全没有一点不适。她围着那个恭桶来回打转,过得一刻,她的眼神便凝在了恭桶的下方。 那里有几处深浅不一的印子,似是重物被挪动后在地上留下的拖曳痕迹。 傅珺凝眉想了一想,又闭上眼睛思忖片刻,随后便略凑近那恭桶几步,顺着那个痕迹的方向看去。 许娘子早便挡在了傅珺身侧,此时见傅珺大有蹲下细看之势,忙抬手止住了她,随后提高了声音道:“给我拿盏灯来。” 傅珺这才反应了过来,暗忖方才的举动有些冒撞了,实在不符合侯门贵女的身份。她连忙退后两步,以手掩鼻,一双眉毛也紧紧蹙了起来,作出一副嫌弃的模样。 不多时,侍卫便将灯取了过来,许娘子举灯在手,往墙根那里照了过去。傅珺凝目细看,却见在墙根处的阴影下,有一点白色的碎屑,看上去像是石膏粒一般。墙体的最下方还有一个极小的洞口。若非灯烛照耀,这两处皆很不易被发现。 傅珺忍住亲手取证的想法,悄悄伸手指了指那白色碎屑,又看了许娘子一眼。 许娘子会意,转向王襄低语了几句,随后便听王襄低声吩咐旁边的一个侍卫道:“去将墙根那里的那个白色的碎屑捡起来。” 那侍卫闻言,面上便露出几分异色。看了许娘子一眼,又看了傅珺一眼,似是对王襄现放着个小厮不去使唤,却偏叫他去做这些事感到十分不解。 然而。上峰有令,身为下属是必须执行的。那侍卫只愣了一愣,便即应了声是,随后大步走了过去。 傅珺早已退在一旁,让出了位置。那侍卫便在许娘子的示意下。皱着两条粗眉,黑着一张方脸,满脸不自在地去拣那地上的碎屑。 谁料,他的手还未伸出去,旁边却有人递过一方干净的青布帕子来。 那侍卫心头一喜,接过帕子回头看去,正迎上那黄脸小厮清澈如水的目光。侍卫不由微微一怔,只觉得这小子倒生了一双好眼。 他这里正怔忡着,便听一旁的王襄重重地咳了一声。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忙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随后便以帕裹手,将地上的碎屑拣了起来,交给了那黄脸小厮,心中却很有些不以为然。 这牢房他们隔几日便要搜一搜,不可能让棋考藏下东西来的,也不知那个所谓的讯问高手巴巴地捡这么个破东西当什么用。 傅珺根本没去注意那侍卫满脸的不屑表情。她接过帕子小心地折了几折,塞进袖中,这才弓腰缩背地退后站好。 许娘子知道傅珺这是查探结束了,心中不由大松了口气,立时便对王襄道:“大人。我瞧完了,且回去吧。” 王襄在一边早已是百般忍不得了,若不是怕叫侍卫看出不妥,他早就把傅珺拉出去了。尤其是看到傅珺竟跑到那恭桶的旁边去查探。还看了那么久,他简直愧悔得心都揪了起来。 那可是他最疼宠的外孙女啊,为了帮他解决棋考之事,竟跑到这又脏又臭的地方来,他这个做外祖父的实在无颜得很。 似是知晓了王襄的想法,出了牢房后。傅珺特意赶前半步走到王襄身边,对他摇了摇头,又浅浅一笑。 看着那双干净得宛若青空般的眸子此刻弯成了月牙,王襄眼前不由浮现出另一双眸子来,那眸子亦是这般清冽如水,微笑时便会弯若月弦。 王襄便在心里叹了口气。总是他有负那人良多。此生若报还不完,也只得待来生再说了。 几个人无言地回到了前头,王襄自带着侍卫去了审讯室,傅珺便与许娘子一同走进了原来的那间房。 一进房间,傅珺便关上门,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抽出帕子来,仔细看了一眼那帕子里的东西,随后嘴角便弯了起来。 昨天听王襄与田先生说,他们派人悄悄搜过了荃儿的房间,旁的不曾发现,唯见那荃儿养了一只小兔子,似是照料得极为精心。 此时,看着帕中的那粒干萎的麦饭粒,傅珺心中那个隐约的猜测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虽还没有十足把握,但结合两处的证物再加上荃儿那反常的举动,以及对棋考性格的初步推断,此事的成算应在五成左右。 有五成把握,便可以诈一诈了。这是傅珺前世的经验。 傅珺收起帕子,细细凝思片刻,随后便走到了桌边,再度提笔写起字来。 此时,阿渊终于完成了他的“疑兵”之计,来到了审讯室中,而随着他的到来,田先生的讯问亦正式开始了。 对于审讯室里的情况,傅珺并未过多关注。 她设置的那套题目中,大部分题目皆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或者是棋考曾经回答过的,或者是看起来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棋考若能回答那最好,便是不答也无关紧要。田先生已从傅珺那里知道了棋考的情绪投射反应,只要着重观察他的鞋,再结合其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此次讯问必有收获。 傅珺此刻要做的,却是在这些问题后再加上最后一问,这一问若能成功,棋考的心理防线就一定会被击垮。而若不能成功,那么这件事可能就要换个角度来查了。比如从荃儿处入手。 不过,傅珺很怀疑荃儿对此事的知情程度。在她的记忆中,荃儿不仅不识字,见识亦十分有限。傅珺甚至认为,荃儿之所以能够充当如此重要的传递消息之人,且与他们的上峰有所接触,最大的原因便在于她不识字且也没见识,就算被抓了,能泄漏的机密也十分有限。 傅珺一面细细梳理着自己所知的信息,厘清自己的思路,一面落笔如风,在纸上飞快地写着。 这最后一问至关重要,傅珺觉得有必要事先便加以说明,所以她写了足有两大张纸,从前期的怀疑,到中间各种信息的整理,再到最后的推论,俱都一一在列。xh211 ☆、第179章 写完之后,傅珺便将纸交予了许娘子誊抄。 闺阁墨迹自是不得外传的,傅珺此前所写的所有字纸,尽皆被许娘子收集并销毁了。今天这几张纸的命运亦不例外,待许娘子誊抄完毕后,也会被她收集起来一并烧掉。 在许娘子静静抄写的当儿,傅珺踱至房间的另一侧,微阖双目,将自己的思路再度整理了一遍,又将记忆中那些有关于荃儿和棋考的画面翻出来重新回温了一番: 锦晖堂里扫地的荃儿正在被妈妈训斥…… 玄圃的耳室中,棋考捧出具列准备煎茶…… 荃儿立在阶下听唤,垂首肃立…… 棋考跟在王襄身后走进书房,肃手站在门边侍立…… 一段又一段的画面在傅珺的脑海中交错回放,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画面的某一处或某几处,用心地揣摩、思量、比较,分辨着其中隐藏的信息,直到衣袖被人碰了一下,她才醒过神来。 她抬起双眸,却见许娘子正站在她身边,手里捧着两张纸,递到了傅珺的面前。 傅珺知道许娘子这是叫她再检查一遍,以防抄错,于是便拿起纸匆匆看了一回,见并无错漏之处,便向许娘子点了点头。 许娘子微微颔首,走过一旁拉开了铁门,召手唤过一个侍卫,将纸递给了他,示意他交予田先生。 傅珺此时亦行至小窗边上,观察着审讯室里的情景。 棋考依旧还是那副僵尸一般的表情,不过,傅珺发现他的眼角肌肉有些紧绷,不再像前一天那般放松了。看来,傅珺设置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性格测试题,终究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紧张。 阿渊却并没有发现棋考的细微变化。相较而言,田先生的讯问方式更令他感到惊异。 在田先生提问时,他也顺势扫了一眼田先生列出的问题,读罢只觉十分怪异。比如问题里有“每天洗几次手”、“一堆葡萄先从最大的吃还是先从最小的吃”、“洗茶具的时候是洗一个擦干一个。还是全部洗完了再擦干”等等,问得奇怪至极。 这些问题问来有何用,阿渊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他知道这并非是田先生想问的。而是那个所谓“讯问高手”的意见。说起来,大约也只有整天囿于琐碎的女子,才会想出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来。 然而,随着讯问一点点展开,阿渊发现。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似乎……好象……也许……正在一点一点地让棋考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境地。那个宛若死物的人,渐渐地开始有了一点正常的人的反应。 比如,在被问到“如果给你一百两银子,你会买以下东西里的哪一样?一、名贵的茶具;二、精致的玉饰;三、稀有的雪猫;四、华丽的瑞锦”这个问题时,阿渊看见,棋考的脸上有了明显思考的表情。尽管他极力掩饰,但掠过他面上的某种柔软与温和,还是叫阿渊心中微讶。 虽然棋考最后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过。田先生却在“三、稀有的雪猫”这一项上打了个勾。 随后阿渊便发现,在已经问过的问题中,大部分都被略过了,却也有几处前面打了个勾。这应该是田先生从中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做了记号。 可问题是,田先生究竟发现了什么,阿渊思考良久也没找到答案。偏偏此刻又正在讯问中,他不便多问,便只能忍下心头的疑惑,静等着田先生讯问完毕。 此时。一个侍卫悄悄走了进来,将两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了田先生,示意是隔壁的许娘子请他转交的。 田先生展开纸页只看了两行,面上便涌出喜色。眸中更迸出一抹光亮来,神情十分激动。他匆匆看完之后,便将纸交予了王襄。王襄读罢面色倒还如常,唯眉头舒展了几分,眼中有一丝欣喜划过。 阿渊按捺不住,便也侧首向那纸上看去。无奈他离得稍远。又因还是小厮身份,不好明目张胆地阅读纸上文字,因此看得十分不便。 王襄转首瞧见了,不由便是微微一笑,干脆将两页纸平铺在桌上,招手将阿渊唤至身边,将一方墨锭塞到他手里,笑道:“来,你替我磨墨。” 阿渊躬身应了声是,执着墨锭,一面慢慢地磨着墨,一面便借机细读纸上文字。 却见那纸上落下的是一笔柳体字,端正平稳有余,苍风劲骨尚缺。一笔字说不上多好,却也不算坏。阿渊一眼看去未觉怎样,可旋即却又突觉凛然。 由这笔字,他骤然便想起了许娘子其人。安静内敛、沉稳圆润,一眼看去平平无奇,可细思之下却觉得此人非凡,通体上下毫无破绽,宛若温玉玄石,一切光华尽皆掩于平凡之中。 而当阿渊细读那上头写的内容时,心中凛然却又渐去,转而疑问陡生。 对许娘子的身份,阿渊略知一二,知道她是从宫里出来的掌事女官,曾随侍于太后娘娘身边,行事周全、为人沉敛。身为太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禁宫之中关于她的消息却极少。手握实权却能保持如此低调,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可再是如何低调谨慎,也仅止于为人精细罢了。说到底,许娘子也只是掌事女官而已,并非主理一方的尚宫。且就算是宫里的尚宫,亦未必能有如此眼界。 阿渊细读这两页纸上所写的内容,其中的分析、推测以及对局势的把握,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宫中女官应有的见识,说是刑部或大理寺的刑名官吏所书亦不为过。据阿渊所知,大部分的刑名官吏只怕还达不到如此水准。 思及此,阿渊那隐在黑面之下的两道长眉,不由紧紧地凝在了一处。 他总有一种异样之感。许娘子其人与其所书文字,两者间似是缺了一些什么,连不到一处去。可是,这中间所缺的究是何人、何物或何事,他却始终寻不到头绪。xh211 ☆、第180章 若是傅珺知晓阿渊此刻心中所思,只怕亦会凛上一凛,对这位“少主”的直觉更会深表钦佩。 然而,此刻的傅珺却并未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所书者,不过是大胆推测加小心求证罢了,且她也没太大把握,胜负只在五五之数,权且用来诈棋考的,效果如何尚不好说。 傅珺站在小窗前,一面观察着审讯室中的动静,一面再次将思路梳理了一遍。 方才她借由许娘子之手,向王襄与田先生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棋考与荃儿,很可能是一对亲生兄妹。 之所以认为这二人是兄妹而非其他关系,却是傅珺结合多方面因素考量的。 这个假设的最大依凭,便是荃儿在发现空心簪子丢失与棋考失踪之后,既不逃也不躲,却如同破罐破摔似的呆在原处未动,实在大大有悖于常理。 设若二人只是一般的合作关系,荃儿此举便完全说不通,就算是留下来观望情况,这观望的时间也久到了失常的地步。而若二人为情侣,则荃儿与棋考的表现却都嫌平淡了些。无论事前事后,傅珺都不曾在这两个人身上找到恋爱中的男女应有的悸动、甜蜜以及柔情。 而若他二人是血脉至亲,那么荃儿的举动以及情绪,便立刻有了合理的解释。 解释一:亲人不知所踪,荃儿忧心焦急之余,最好的办法便是留在原地不动,棋考万一回来还能找到自己; 解释二:万一亲人为人所擒,且受刑不过供出了荃儿,而荃儿却已逃脱。棋考必然为人所迁怒。于是,牵念亲人的荃儿便干脆留了下来,等着人来抓,说不得最后还能再见亲人一面,也是算一家子团聚了。 解释三:亲人既已不在身边,荃儿便只剩了孤身一人,这世上再无牵挂。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既是如此。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便也懒得再逃了。 此外,傅珺还仔细回忆了棋考与荃儿的相貌行止。也从中找出了一点证据支撑她的假设。 应该说,棋考与荃儿长得并不太像,不过在某些神态或动作上,这二人却有种奇异的相似之感。 比如。在垂首肃立时,他二人皆习惯于左手探出袖外。右手拢于袖中,而那只伸在外头的左手,会无意识地偶尔轻捻衣袍的一角。 再比如,在专注于某件事时或专心听某人说话时。棋考与荃儿会有一个连续眨眼的动作,其中左眼的眨动频率比右眼快零点几秒,很像是挟眼一般。而他们做来却无分毫俏皮,反倒显出一种认真来。 傅珺不懂遗传学。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两个动作上的相似,与血缘可能有点关系。 除此之外,傅珺在勘察棋考的牢房时,找到了一粒干萎的麦饭粒,还有那墙根处的洞口,很像是个老鼠洞。 根据棋考恭桶下的拖曳痕迹来看,应该是棋考借着出恭的机会,悄悄地给那个洞里的老鼠喂过食。而在被问到方才那个选择题时,当他听到“珍稀的雪猫”这一选项,表情有一瞬间变得极为柔软。 一个像棋考这般有着轻微强迫症、且还有洁癖之人,却能够忍住脏乱给老鼠喂食,还有他对小动物的那种莫名怜爱,让傅珺不由自主便想起了荃儿养的那只小兔子。 她认为,在棋考相悖的行为与性格背后,有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只有当一个人怀着最深切、最浓厚的情感时,才会作出如此有违常态的举止。 而与此同时,傅珺也再次断定这种感情无关情爱。棋考听到雪猫时流露出的情感虽柔软却并不甜蜜,傅珺觉得,说是亲情更为妥贴一些。 而傅珺所做的,便是将棋考喂食老鼠、喜爱小动物,以及荃儿养的兔子这三块拼图拼到了一处。于是,一个兄长呵护妹妹的图像便也因此而变得完整。 因为妹妹荃儿酷爱伺养小动物,所以身为哥哥的棋考,即便十分爱洁,也忍不下心头对妹妹的呵护与思念,作出了借出恭之机伺喂老鼠的举动,亦在突然听到“雪猫”时,面露温柔之色。 当然,以上这一切皆是出自傅珺的推测,有些有实证可查,有些靠的是直觉,还有一些则是出自傅珺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因此,这推测究竟靠谱不靠谱,傅珺实在没有把握。 此时,对棋考的讯问已进入尾声,田先生的讯问笔录上已经做了不少记号。应该说,此次讯问还是颇有收获的。 不过,自看过了傅珺写的那两页纸后,田先生便一直有种等待着大事发生的感觉。这种莫名紧张的感觉,他已经多年不曾有过了。 他压下心头泛起的情绪,凝神看着灯光下的棋考。 棋考表面上依旧维持着那一动不动的神情,可是,田先生已经看过不下十几次他蜷缩脚趾的动作了,还有那眉梢眼角偶尔划过的情绪,亦在傅珺所设立的那一长串问题中出现过数回。 这个以往看来如同死物般的狡犯,今朝已再不复往日的坚不可摧,看着他,田先生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感慨。 终究棋考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就算他想抹杀这一切,却终是不能够的。而一点点撬开他的面具,瓦解其硬甲的,便是傅四姑娘。这个方满十岁的小小女孩,竟至聪慧如斯,田先生每回想起,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叹上一叹。 他拿起面前的笔录扫了一眼。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了,只剩下最后的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便是今日审讯的关键。 田先生放下笔录,深吸了口气,略静了一静。 审讯室中没有人说话,唯有粗细不一的呼吸声,在房间里此起彼伏,为这份安静添上了一抹难言的紧张。 傅珺也屏住了呼吸,静等着田先生的发问。 灯光下的棋考显然也感觉到了一丝紧张,他的鞋面又鼓了起来,且一直不曾放平。 应该说,长时间的拖沓审讯并没让棋考放松警惕。相反,他此刻的警觉竟是前所未有地高,似是预感到了接下来田先生要问的问题,对他至关重要。 这人的感觉还是很敏锐,警觉性也很高。傅珺暗忖道,同时心里也有点打鼓,不知道自己那最后一诈,能从棋考身上诈出些什么来。 ps:谢谢么宝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另外,因作者君写文断网,所以经常月球直播延时反应,请大家谅解哈。谢谢所有点开这本书的朋友们,你们的点击、推荐、收藏、订阅、月票以及点评,都是对作者君最大的支持,虎摸你们所有人。 ☆、第181章 “棋考,”田先生声音淡然地开了口,“那只小兔子是你送的罢?” 满室的死寂。 那个瞬间,棋考的呼吸至少停顿了三秒钟。 三秒钟后,他的鞋面一下子放平了,旋即又猛地鼓起。他的眼角肌肉也跟着瞬间绷紧,嘴角咬合肌快速地咬住又松开,两臂的肌肉更是蓦地绷直了,这表示他的双手死死握成了拳头 棋考几乎是同时完成了上述所有表情与动作。 这是自傅珺看审以来,棋考的表情最为丰富的一次。尤其是他的眼睛,在听到“小兔子”三个字时,立刻睁到了极致,竟似目眦欲裂一般 虽然早已料到棋考会有反应,田先生还是被眼前景象惊住了。而随后,一阵狂喜便喷涌而出。 棋考此刻的表现,恰是对傅珺假设的最好证明。若不是碍于目下的环境与氛围,田先生真是要忍不住大笑了。 他勉力抑制住兴奋的心情,轻咳一声,继续淡声道:“棋考,我知你一心求死。可是,你不要自己的性命不打紧,你那好妹妹荃儿的性命,你也不顾了么?” 田先生这一问问得非常有技巧。 他没有直称荃儿是棋考的妹妹,而是加了一个“好”字。 “好妹妹”这个称呼,既可指亲生妹妹,亦可指代表妹、堂妹、义妹乃至于男子的意中人,真是能够涵盖所有一切的绝佳称呼,直叫一旁看审的傅珺拍案叫绝。 而田先生的话音刚落,棋考的身子便晃了晃。 这语气淡然的几句话,便如一阵狂风,将棋考吹得站立不稳。连他的声音也像是被风吹得干了,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们把荃儿如何了?”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叫。 田先生冷哼一声,并未答他。 “荃儿!”棋考大吼一声便猛地往前冲去,同时用力地挣着两臂,想要挣开捆在身上的绳索。 两旁的侍卫一把便扭住了他,反剪了他的双臂,令他动弹不得。 棋考拼命挣扎着。赤红了双眼。面上青筋浮凸,势若疯虎,跟之前的表现直是判若两人。 只见他一面大力挣扎一面嘶声道:“不许动我妹妹!若你们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们!我要把你们的肉一块块咬下来!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棋考那残破得宛若刀子划过的声音,在阴暗的地牢中来回盘绕,发出阵阵回响。 而随后,他的声音便被一阵不甘的“唔唔”声所取代了。侍卫们堵上了他的嘴。将他强行拖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傅珺从窗边退了回来,兀自坐在了凳上。 直至此刻。她一直悬起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她赌对了。 虽然信息不多,时间亦极紧。但好在她有超忆的能力,还有前世的经验打底,此次冒险一诈所取得的效果。已经好得超出了她的预期。 棋考此刻的反应有多强烈,便代表着荃儿对他有多么重要。他心理防线上最薄弱的一环,被傅珺准确地找到了。而以她的经验。这道防线一旦有了裂缝,离全线崩溃也就不远了。 傅珺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有些疲累地揉了揉额角。许娘子见了,便轻手轻手地走上前来,向那白瓷茶盅里倒了盅茶,递到了傅珺的手上。 傅珺抬眼向许娘子笑了笑,举起茶盅,浅浅地啜了一口茶,随后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事情,她并不想太过于介入。 王襄与傅庚所谋的是什么,傅珺一点也不想知道。 她明白,也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现在这就是驼鸟心态,一点也没有穿越女指点江山、放眼天下的豪情与自觉。 可是,在这异时空的大汉朝,在这个封建制度统治下的男权社会里,她被指定的角色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族女子。她不可能有太多机会接触外界,也不可以在这些事情上有所表现。 能够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参与一场讯问,这份自由不是她傅珺自己争取来的,而是她的外祖父与父亲给予的。 说到底,她就是活在别人的意志之下的附属品,傅珺想不承认都不行。即便她有着自由不羁的灵魂,有着独立的人格,有着现代职业女性的骄傲与尊严。可是,她的躯壳却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她也必须遵从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这一点她根本无从改变。 也正因如此,傅珺对接下来的事情才不想知道太多。知道了又能如何?她连出趟门都如此困难,还想参与朝堂斗争?她是嫌自由太多了还是嫌日子太好了? 况且,王襄与傅庚也必定不会叫傅珺知道太多。她甚至还可以推断出,接下来的审讯一定会中止。 在这个时候冷上一冷,让棋考煎熬上几天,这种心理上的酷刑足够摧毁一个濒临崩溃的人,亦会让接下来的讯问工作变得更加顺畅。 果然,傅珺方才想到此处,便听闻隔间里传来了田先生毫无起伏的声音:“先把他押回去。” 他的话音方落下,一阵激烈而又沉闷的“唔唔”声便跟着响了起来,接着便是衣衫摩擦的声音,侍卫喝斥的声音,以及脚步踢踏踉跄的声响。 直到两、三分钟后,这些声响才随着一声沉重的铁门关闭的“哐当”声而告终结。 待一切都归于沉寂,田先生方长舒了一口气,道:“终是撬开他的嘴了。”他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难掩的喜悦。 王襄亦是舒了口气道:“如此便好。” 一时间,二人皆有点沉默,似是还沉浸在棋考突然爆发所带来的震撼中。 这得一刻,王襄方缓声道:“时辰也不早了,今日便到此处吧。” 田先生应了声是,随后便是一阵桌椅拖动与脚步声响,却是王襄他们皆起了身,要往此间屋子来了。 听了这番动静,傅珺立时便放下茶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退后几步垂首侍立于一旁。 不一时,房间的铁门便被人推开了,王襄与田先生皆走了进来。许娘子拂了拂衣袖,迎上前去蹲身行礼。 王襄虚扶了她一把,瞥眼望了望她身后的傅珺,眼中划过一丝骄傲的神色,随后又转眸看着许娘子,郑重其事地道:“今日事成,幸得有先生戳力,襄在此谢过。” 许娘子退行两步,微微垂首逊谢道:“大人过奖了。这也是机缘巧合,小女子幸不辱命。” 田先生此时亦是心情大好,便含笑道:“此番能得事成,先生居功至伟。可惜先生是女子,若是男儿,却叫我等无立足之地了。” 许娘子忙道:“先生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第182章 傅珺垂首立在桌旁,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心中暗暗觉得好笑。 这几个人合起来唱戏,为的便是瞒过阿渊罢了。 今天的讯问取得了突破性成果,王襄与田先生若不作表示倒显得反常了,唯有郑重地谢过许娘子,方才合乎常理。 阿渊一直肃手立在门口,外表如常,耳中却在细细听着这几人的对话。应该说,王襄与田先生表现出的致谢姿态,确实令他消去了几分疑虑。 话说回来,此事之所以得成,究竟是归功于许娘子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人,于阿渊而言并不重要。他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全部移至了棋考身上,还有那个荃儿,也是此事的重要人证。因此,阿渊如今所想的,便是立刻与田先生他们回到王家,提了荃儿来审。至于许娘子,现下他已经没再放在心上了。 然而,无论阿渊是否存疑,王襄他们的戏却还是要做足,姿态亦要放得恰到好处。因此,他们并没急着离开,而是又说了好些话,直到方才那个帮傅珺拣麦饭粒的方脸侍卫疾步行来,他们才安静了下来。 那方脸侍卫一走进来便叉手道:“禀告大人,属下已派人查过,周遭并无可疑之处,可着速离开。” 王襄闻言点了点头,对田先生道:“一起走吧。” 需要说明的是,因田先生至今无有家室,平素逢到年节,王襄便会邀他进府过节。今日恰逢上元佳节,他二人一同回府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故尔王襄才会邀田先生同行。 田先生便笑了笑道:“上元佳节,花灯如昼。荀自是要去大人府上叨扰一番了。” 王襄亦笑了起来,道:“老夫那里尚有半坛陈年花雕,恰可与先生共饮。” 田先生此时大事已定,心下轻松,闻言便大笑起来。王襄亦是心情颇佳,他二人一面说笑着,一面便并肩走了出去。 傅珺安静地跟在几人身后出了地窑。转出土屋。一同来到了小院的门口,两驾不起眼的马车正等在此处。 此时已是黄昏将近。暮色从四面八方涌来,北风卷地。一阵紧似一阵地拍打着地面。傅珺举眸望去,却见西边的天空交织着厚厚的云朵,斜阳穿云而出,像是一面透光的绡纱。投在人的身上时已经没有了热度,唯余淡淡的白亮。徒叫人觉出一种怅然来。 王襄依旧带着许娘子与傅珺上了一驾车,田先生坐了另一驾车。那阿渊依旧扮作车夫与傅珺他们同行,方脸侍卫则扮作了田先生的车夫。两驾车一前一后循原路往回驶去。 不知是不是天色向晚的缘故,这片城中村显得愈发肃杀。四下无一丝人声,连狗吠声亦不闻,寂然得如同一片坟茔。带着叫人悚然的气息。 此际,两驾马车缓缓经过。蹄声得得、车轮辘辘,似一剪划痕,一路裁开这片死寂,却又将更多的死寂留在了身后。 直到离开了这一大片迷宫般的建筑群,周围才终于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孩子的哭闹声、锅碗相撞声,还有煮水烧汤的饭菜味道,皆随风透入耳鼓与鼻端,让人心下为之一松。虽这一丝活气微弱到了破碎零落的程度,然那种叫人不安的寂然,却终是被打消了许多。 因有阿渊在前赶车,傅珺自是不能说话的。王襄与许娘子亦不愿多言。这一天过得可谓紧张刺激,此刻三个人都没了开口的兴致,皆各自想着心事。 便在此时,前头忽然传来了阿渊的声音,只听他低低地道:“大人,好象有尾巴。” 王襄闻言身子便是一震,俯身凑过去沉声问道:“可看真切了?” 阿渊没再说话,车厢之外唯闻马蹄声响,在这片棚户区里显得特别突兀。傅珺抬眼看了看车窗,觉得似是阿渊的影子晃动了几下,随后便是他压低了的声音道:“确实有人跟着我们。” 王襄的面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问道:“前头的车知道了么?”田先生的马车便走在前面。 回答王襄的依旧是阿渊压低了的声音:“暗号已递。” “依计而行。”王襄简短地道。 “是”阿渊利落地答道,随后不再说话,而是将手中的鞭子“啪”地甩了一响。那马蹄声立时便急了许多,傅珺觉得车速明显变快了,车厢也跟着摇晃了起来。 王襄此时已是满面沉肃,眸中还有几分隐约的忧色,那染了几根银丝的眉毛亦深深地蹙了起来,在眉心间合成了一个“川”字。 他沉默地坐回原处,转头看了看傅珺,想要开口安慰她几句,然而转念一想,却又闭上了口。 终究有阿渊在前,王襄不得不有所避忌。他只得看着傅珺安慰地笑了笑。傅珺便亦弯了双眸,回了王襄一笑,神情镇定、端然自若。 王襄见了,自是又在心里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家外孙女实在很出色,聪明机警、沉着镇静,不愧为王氏家族的后代。 此时马车已经驶出了棚户区,来到了街市之中,车厢外的人声亦渐呈鼎沸之势,时而便有笑语划过耳边,更有那小商小贩的叫卖之声,嘈嘈切切落入耳畔。 到得此处,他们的车速虽仍不慢,却又比方才缓了一些,想是人多车多,行路不便吧。 可是,车速虽有所放缓,那车厢却摇晃得比方才还要厉害,这上下左右的一通颠簸,便让傅珺渐渐有了一点晕眩的感觉。 前世的她平衡神经极好,开车走盘山公路完全不会有感觉。可是,这一世的傅四姑娘显然身娇体弱了些,马车走得略疾、路绕得略多、车厢晃动的幅度略大,她便有些受不住了。而随着晃动越来越明显,那种头晕、恶心的感觉也越发地强烈起来。 许娘子担忧地看了傅珺一眼。 此刻的傅珺,双眉紧蹙、唇角抿得极紧。许娘子这些年常与她相伴,一见这神情便知道,傅珺此刻定是很不舒服。 许娘子见了,不由心下微疼,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傅珺的小手。入手处只觉掌心湿腻腻的,尽是汗渍。再看傅珺的小脸儿,虽有一层黄米分遮着,那种憔悴疲累的感觉还是从米分底下透了出来。 许娘子心中便生出几分怜意来。她想了一想,便掀开车厢下的盖板,取了些茶水出来,将帕子濡湿了一角,想要往傅珺的额上擦拭一番。 傅珺瞥眼瞧见了,忙抬手止住了许娘子的动作,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傅珺的脸上还带着“妆”呢,若被这湿帕子一抹,将“妆容”抹花了,阿渊瞧着能不起疑? ☆、第183章 许娘子略一转念,便即明白了傅珺的意思,亦知傅珺所虑甚是。她只得无奈地放下帕子,将傅珺的手握得紧了一些,心中却不免焦急,只盼着能快些甩开后头跟着的尾巴,早些回府。 傅珺此时已经闭上了双眼,根本不敢去看晃动的车厢与车窗外掠过的光线。 这是她两世里第一次晕车,这种眩晕到想吐的感觉,实在不怎么美妙。 傅珺双眸紧阖,极力地忍耐着,跟这越来越重的眩晕感做着抗争。无奈越是如此,那身体的感觉便越是强烈,一阵阵烦恶之感顶到胸口,让她极为不适。她很怀疑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若是真吐了出来可就太丢人了。 就在傅珺的忍耐即将到达极限时,马车忽地停了下来。随后车门打开,昏黄的暮色一下子涌入了车厢,北风萧瑟,鼓动着傅珺身上的披风。她睁开眼,却见阿渊正站在车门前。 那一刻,傅珺觉得堵在车门口的黑脸小厮,从未如此刻这般可爱过。虽然猎猎北风让她冷得打抖,可新鲜的空气却让那一直箍在额头绷得紧紧的弦却松了下来,连同那顶在胸口的烦恶之感,也随即放松了许多。 然而,还未待傅珺多舒两口气,阿渊已经不由分说探身进入车中,低低地道了声“得罪”,便一手一个将王襄与许娘子一把拽下马车,旋即飞快地关好车门跃上车辕,“驾”地一声吆喝,便将车又驶了出去。 王襄与许娘子尽皆愣在了原处,完全不曾反应过来。直到马车驶出去丈许远,许娘子方才惊呼了一声:“姑……” 她只叫了出了一个字。便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不敢再喊。傅珺的身份绝不能透露。可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那阿渊这是要将姑娘带往哪里? 许娘子怔立在当地,有种做梦的感觉。她不敢相信,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姑娘竟被阿渊带走了?此刻的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耳畔嗡嗡作响。后背却已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王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过了好一会方才面色煞白地急急往前赶了两步,高声唤道:“停车!” 他只唤了一声,扮作车夫的方脸侍卫便一个箭步从旁边的巷弄里蹿了出来。拦在王襄身前急声道:“大人万勿高声。请快随属下来。”说罢便扶住了王襄的一只胳膊。 王襄挣了几下未能挣开,面色已是由白转青,厉色道:“快放开我,快去追那辆车。”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再也没想到。不过一错眼间,外孙女便已不在身边了。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竟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此刻他的心里慌得厉害。就算发现棋考藏信之事时,他都没有过如此心慌的感觉,那种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感觉,几欲令他站立不稳。扶着方脸侍卫的手踉跄了两步,险险便摔倒在地。 方脸侍卫急声道:“大人小心。请速速走避。”说着不顾王襄的抗拒,半扶半拖地便将他拉进了旁边的巷弄中。又对怔怔站在一旁的许娘道:“车已行远,追不上了。先生也请速速走避。” 许娘子举目望去。却见眼前是交错纵横的几条巷弄,行人如织、车马往复,傅珺所乘的马车却早已隐没在了这热闹的上元街景中,再没了踪影。 许娘子脚下一软,人便朝下倒去。幸得那方脸侍卫身手了得,一安置好王襄便又及时赶到了许娘子处,扶起了她,将她也拉进了巷弄中。 其实,傅珺所乘的马车并未行得太远,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中。 只是,这条小巷是什么巷子,马车此刻又处在城市的哪个位置,傅珺却是一无所知。 来到姑苏近四年,她先是三年守孝,后又因了要守宋夫人的规矩,便一直便没出过府,对于姑苏城中的大街小巷,她自是全无头绪。 她只知道,方才马车停下时阿渊打开车门,冷风拂面而来,新鲜的空气让她觉得好受了一些。可是,不过一转眼间,王襄与许娘子便都不见了,只剩下她重又被关进了车厢里,继续上路,也继续被颠得七荤八素。 一时之间,傅珺倒没旁的感觉,只觉得匪夷所思。 她记得她明明是跟着王襄与许娘子坐在车上的,谁想这车门开了一下,又关了一下,她就只剩一个人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过了好一会,傅珺那已经被颠成了糊状的大脑,才理出了一条脉络。 方才马车所停之处,必定是早就定下的换车地点。在王襄他们制定的预案里曾做出计划,若路上遇人跟踪,车马便会循着某几条岔路而行,再于某处换乘车辆。在换乘地点已经备了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足够迷惑跟踪者了。 至于阿渊的举动,傅珺理解为:因换车时间极短,于是阿渊便以最快的速度,将最重要的人物——王襄,以及次重要的人物——许娘子,一并拉出车外,转移到更为安全的车辆里。 至于剩下的“小厮”,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为节省时间便先放着不管,容后再说。 想到此节,傅珺不由有点哭笑不得。 王襄他们着力表现出对她这个“喑人小厮”的忽视,看来是成功地迷惑了阿渊。可是在遇到危险时,此举的反效果便显现了出来。阿渊根本不用权衡,轻易地便做出了取舍。 傅珺的面上浮出一丝苦笑来。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此时,马车走得比方才又快了,车厢亦从左右摇晃变成了上下颠倒,且这颠倒的幅度大有越来越剧之势。 傅珺觉着,只要不左右来回地摇晃,胸口的那股烦恶之感便轻了一些,这种程度的颠簸也在她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到得此刻,傅珺索性也不多想了。总归已经被阿渊带着走了,看其身手想必会些功夫,跟着他跑路还是有一点安全保证的。便退一万步说,真到了危急时刻,傅珺不介意为了保命而挑明身份。 名声什么的,比起自己的命来又算得了什么? ps:鞠躬感谢tanpeggy2、凉若风雪、加菲43002、么宝、楚大姐、尾号3659的书友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哈。 ☆、第184章 想至此处,傅珺便完全放松了下来。趁着这会子没那么晕,她左右望了望,探手拿了两张软垫铺在身后,背靠着车壁坐稳了,又自那简陋的板盖下取出了茶壶与茶盏。 车子越走越快,几乎是一路狂奔。而在阿渊那堪比飙车的车速中,在时常被颠得屁股悬空的状态下,傅珺成功地为自己倒了半杯茶,又成功地将之灌进了口中。 如果忽略这能把人骨头颠碎的车速,傅珺觉着,这茶的味道还真不错。 马车这般疾行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样子,车速忽地便放缓了下来。暮色在此时变得越加深重,眼见着便有零星的灯火,从车窗外一掠而过。 傅珺一脸淡然地靠坐在车中,已经懒得再往窗外看了。反正越看头越晕,倒不如不看,养些精神等着下车再说。以她的推算,待停车之后,阿渊肯定是要带着她一起跑路的。再不济她也是个“心腹小厮”,轻易也不能叫对手夺了去。 正在她如此作想之时,马车终于停住了。 阿渊拉开车门时,见到的便是那个喑人小厮淡然地端坐车中,面无异色、神态自若,唯有衣服的前襟沾了几粒水珠。他瞥眼瞧见车底板盖已经掀开了,里头的一只杯盏中留了一些残茶。 阿渊那隐在黑脸下的长眉,不由微微一挑。 真看不出,这小厮倒挺大摇大摆的,竟还自己倒了茶来喝,也不知道是镇定呢,还是傻得不知道怕呢。 这些念头在阿渊心中一掠而过。只是,此际的情形却是容不得他多想的。他只瞥了傅珺一眼便沉声道:“速速下车。”说罢便转身往前行去。 傅珺知道这个时候也不是讲究的时候,甩开尾巴要紧。因此听了阿渊所言后立刻便挪至车门处,并起双腿跳下了车厢。 然而,她的双足方一踏上地面,脚下便是一软。 那双刚刚经历了古代版飙车的娇弱双腿,早已不堪重负。此时一经接触地面。便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而是带动她整个人以一种拥抱大地的姿势,义无反顾地扑倒了下去。 阿渊方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扑嗵”一声闷响。他立时转首看去。身后却已不见了那黄脸小厮的身影。他的视线下移再下移,一直移到脚下,这才看见了扑倒在他脚前的某人。 傅珺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应对此刻的情况了。只觉得整张脸一片火烫,刹那间真是有种想要去死的感觉。 她真是太丢人了。 之前一直怕自己吐出来,好容易那阵子感觉过去了。却没想到坐车时间太久,又一路颠簸得厉害,腿脚早就软了。偏她还非要选择那样一种轻盈的姿势下车。 于是,她就真的很轻盈地……摔了个嘴啃泥。 阿渊垂眸看着眼前这坨青灰色的物体,软趴趴地堆在他的脚前,物体周边露出一双手一双脚来。 如此形状,阿渊不由便联想到了某种能活万年的爬行动物。不知何故,那原本涌动于心头的怒意不见了,他反倒十分想要笑。 他低低地咳了一声,竭力忽视那股涌到唇边的笑意。俯身一把便拉起了傅珺,沉声道:“快走。”说着便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傅珺现在真是灰头土脸的,头发也乱如鸡窝。若非脸上有那一层黄米分撑着,她真是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她上辈子还是真小孩的时候,也没这么摔过跟头,还是正正好好摔在别人的脚下。这算什么事儿?难道就因为阿渊的脸够黑,于是她就五体投地了? 傅珺一面跟在阿渊身后疾走,一面尴尬得无地自容。好在阿渊走得很快,一点也没注意到她此刻的表情。他对这一带地形看来极熟,领着傅珺三转两转已是拐了几条巷子。最后来到了一扇虚掩的木门前。他回身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示意了傅珺一下,随后推开门闪身躲了进去。 木门之后一片漆黑。傅珺跟在阿渊身后走了进去,掩上房门,只觉得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鼻端传来一阵奇怪的味道,像是某些肉类与变质蔬菜的混合体,还掺杂着五香大料的气息。 黑暗的环境让傅珺迅速地清醒了过来。 她略略调整了下心情。站在原地闭了会眼睛,再睁开时,眼睛便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借着那扇开在高处的小窗投进来的微弱光线,傅珺勉强看清这里是一间堆放食物的房间,类似于储藏室。东西放得很乱,猪肉、白菜以及米面之类全都混放在了一处。 阿渊凑到傅珺近前,压低了声音道:“从这里出去不远便是卧龙街,那里人多,我们也容易脱身。” 傅珺在黑暗中点了点头。阿渊便当先往前走去。 傅珺此时已经完全切换到了警察模式。到得此时她才想起,为了此次出门,她还是做了一些准备的。 思及此,她立刻将手伸到颈下,去解身上披风的扣绊。这件披风是她特意请许娘子做的,两面皆可穿。之前她披在身上的是青灰色那一面,现在可以反穿黑色的那一面。 这种简单的换装术,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能起到很好的迷惑作用,前世的她也曾借助此类服装摆脱过跟踪者。 她一面磕磕绊绊地走着,一面快速地解下披风反穿在了身上。待来到室外时,阿渊回头看去,不由恍了下神。 眼前的黄脸小厮,不知何时换了身黑色的披风在身上,倒叫他一时以为身后换了人。而再定睛去看时他才发现,原来是这小厮是将披风反穿了。 如此情景,让阿渊那只不曾隐在黑斑下的左眼里,露出一丝极淡的讶色。他真是没想到,这喑人小厮倒是挺聪明的,还知道反穿衣服混淆视线。 他略怔了片刻,便伸手掸了一下傅珺的披风,低笑了一声道:“甚好。” 空茫的暮色下,少年的笑声低而虚渺,像是沾染上了这冬日四合的沉肃,冷冽中含了淡漠。而他说话的声音虽尚余青涩,那微沉的尾音却又有种奇异的韵律,像是一根羽毛轻搔在人的耳畔,一阵阵的微凉泛上来,又隐下去。 傅珺的心里清泠泠地响了一声,没来由地有些恍然。 她抬起头,阿渊却早已回转身去,丢下一句淡淡的“跟上”,便又大步往前走去。 傅珺定了定心神,提步跟了过去。 ☆、第185章 转出一条短巷,又是一条长巷。傅珺一面走着,一面环视周围的情景。 这是一条颇热闹的巷弄,左右两侧皆是人家。一户户青砖素瓦的院子间次比邻,院墙内传来细碎的声音,有孩子的说话声,有少女的笑声,有锅盏相撞的“叮当”声。这些声音汇在一处,融进了那偶尔几户被烛火点燃的窗檐里,融进了携风而来的梅花淡香里,安静而又温暖。 傅珺走着走着,便觉得像是浸在了一汪温软的水中。周遭的一切看上去都像隔了一层。明明触手可及,却又仿佛远隔千里。 那原本已经压下去的烦恶之感,便于此时毫无预兆地再度袭上了傅珺的胸口,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一手撑着墙面,一面大口地喘着气。 上元佳节,花灯绚丽,尘世烟火,温暖如斯。 可是,她见不得这样的热闹,也见不得这般温暖安静的画面。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整个人一阵阵地发虚,发飘。走在她前面的阿渊就像是被水波隔断的影子,扭成了好几截,离得她越来越远。 阿渊往前走了一段路,忽觉有些异样,回首凝眸处,却见那个喑人小厮靠墙站着,焦黄的脸上一阵灰败,看着像是要晕倒似的。 阿渊便不由蹙了蹙长眉,心中暗忖:这小子看着机灵,身子却也太弱了些,这才走了几步路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转首看了看前方,卧龙街已近在咫尺,满街的欢声笑语,满街的人潮汹涌。暮色愈发深浓。灯火已渐次亮了起来,宛若天上星河,流淌了一街的明灿,便隔着半条巷子,亦能感受得到那灯市的热闹。 只要能混进卧龙街的赏灯人群里,脱身便很容易了,多少尾巴都能甩掉。而若是和这小厮分开走。甩开尾巴则会更容易些。 阿渊迅速权衡着眼前状况。又回头看了那喑人小厮一眼。 此时。那小厮整个人都已经靠在了墙上,黄脸上的灰气愈加明显,似是完全走不动路了。 阿渊有一刹那的迟疑。 却也只有一刹那而已。他从来就是个果断的人。也从来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 他转过身,大步走上前去,一把便扯住了傅珺的胳膊,拽着她便往卧龙街的方向走去。 眼前的灯火越来越灼亮明丽。人群也越来越热闹密集。傅珺知道,这里是卧龙街。按照计划,阿渊会带着她在这里遁入人群,悄悄回府。 可是,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她的心却始终抗拒她走进这里。这千树花雨、万朵灯华,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刺得她的心都痛了起来。 她被阿渊拉着拽着往前走。她很想大喊:“我不想去!我讨厌这灯光和人群!快放开我!” 可是,仅存的理智却告诉她。她不可以说话,也不能够出声。王襄与田先生费尽心思地安排,便是为了不叫人察知她的身份,眼见得回府有望,她不能功亏一篑。 既然无法说话,那就用肢体动作来表示她的抗拒吧。 傅珺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 她用力地往下赖着身子,用那只没被阿渊拉住的手,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事物:身旁的小树,墙壁的拐角,别人家大门上的门环……凡是能用来抵挡这股前行力量的工具,她全都用了一遍。 然而,阿渊的力气大得惊人。傅珺的负隅顽抗尽皆瓦解在他坚定的脚步中。他几乎是不容置疑地死死拖住傅珺的一条胳膊,硬将她拉进了那满街的笑语喧阗中。 当踏进那个灯火与花雨织就的世界中时,傅珺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响,胸口堵上来的烦恶感愈来愈强烈。她用手掩住口,拼命压下那几欲呕吐的感觉,用全部的力量对抗着身体上的极度不适。 迷迷糊糊中,她觉得眼前微微一暗,耳边的喧嚣声也弱了一些,她被一双瘦而有力的手臂按在某处坐了下来。从那坚硬冰凉的触感看来,她可能是坐在了一方石凳子上。 而随后,那一直支撑着她的强有力的双臂,便倏然消失了。傅珺只觉得身侧一空,转眸时,阿渊已经不见了踪影。 看着空落落的身边,傅珺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她垂下头,将身子缩在这片树荫形成的阴影下,紧闭双眸,堵住耳朵,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听。 此时此刻,她的理智无比清醒,而她的情感却已濒临崩溃。 这一路走来,她清醒地看着自己发疯,也清醒地看着自己的意志屈从于短暂的情感决堤,她也更清醒地知道,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严重晕车加上劳累,还有心理上的一点点障碍,在外部环境的强烈刺激下,混合在一起爆发了。 身为前警察,傅珺此刻的表现岂止是糟糕,简直是惨不忍睹。若是与搭档出任务,她现在的举动很可能会将同伴陷于危险之中。 也难怪阿渊丢下她不管了。傅珺有些自嘲地想。她现在这个样子,估计连走路都成问题,更遑论回府。阿渊拖着她这么个累赘,想走也走不了多远。 傅珺闭目掩耳,一面唾弃着自己的懦弱,一面却又觉得身心俱疲。 她叹了口气,想,便这样待在这里吧。待到灯会结束,人群散去,想必那个时候,她也会有勇气自己走回去。当然,阿渊也很可能会叫王襄来寻她,如果那样就最好了,她正好可以省点力气。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努力压制着一阵阵涌上来的不适。蓦地鼻尖微微一凉,随后,一股浓浓的薄荷香气送入了鼻端,让她整个人为之一醒。 傅珺缓缓张开眼睛,却见在自己的鼻子前面,有一只干净的白纸包,那清凉的薄荷味道便是从这纸包里传出来的。 她不由放下堵住耳朵的双手,接过纸包,又抬眼向上看去。入目之处,正是阿渊那张黑得已经不能再黑的黑脸。 “你怎地弱成这样,跟个女人似的。”阿渊冷声道。如果声音也有颜色的话,想必他此刻吐出的每个字都是黑色的,不只黑,还冷得像冰。 ☆、第186章 傅珺站起身来,垂下头去,阿渊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依旧是冷如黑冰,一块块砸在她的脑壳上:“快吃了它,止吐。” 傅珺依言打开纸包,却见雪白的软纸里躺着几粒透明的糖果,黄如琥珀,苍若翠玉。她拈起一颗深绿的糖果放进口中,一线极锐的凉意滑入喉头,再探进胸口,宛剔透的冰箭,刺破了那堵在胸口的不适,让她忍不住长舒了口气。 看着一脸舒爽模样的黄脸小子,阿渊那隐在黑斑后的长眉又蹙了起来。 这家伙就这么拣起糖来就吃,根本没管那手上的灰,也不知道擦一擦。阿渊的眸中不由露出几分嫌恶来,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傅珺的距离。 傅珺却真觉着好多了。黑脸阿渊的冷声冷语,还有口中薄荷糖的凉意,一点一点浇熄了她心头的烦恶,连同那已经退去的意志,亦在这冰冷之中悄然回到了原处。 她侧首望向旁边的灯火,暮色尚浓,夜幕将至,一街的绚丽,一街的欢喜。他们所处的位置,便在一株老槐树下的阴影处,这幽静的一隅,与那满街的热闹便像是两个世界。 傅珺又抬眸去看阿渊。 阿渊却在看着眼前的槐树。暮色隐去了他面上的黑斑,唯有双眸亮如寒星。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她了。 如果说第一次的救命之恩,尚带着几分偶然的色彩。那么这一次,傅珺可以确定,阿渊不曾抛下她不顾的举动,还有那小小的一包薄荷糖。拯救的不只是她的人,也包括了她那颗濒临崩溃的心。 傅珺望着他,心头忽然便是一暖。 十四、五的少年郎,昳丽得宛若一副画,冰雪般的气韵,白桦般的身姿,皎皎朗朗如山间明月。在满天满地的花雨与灯火间。在浩渺的星空下,那样的一种俊丽,竟叫傅珺有片刻的自惭形秽。 她第一次觉得。阿渊很好看。不是那种五官俊秀的好看,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气韵上的夺人。若没有脸上的那块黑斑,阿渊实在应该是顶顶秀丽的人物。而那“少主”二字,想来亦只有这般神清骨秀的少年。方能当得起。 傅珺望着阿渊出神,阿渊的目光却始终锁在那棵高大的槐树上。两个人相对而立。却静默良久而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渊突然便开了口:“你也不喜欢上元节么?” 傅珺向他脸上望了一眼,却见他依旧凝目前方,视线并不曾与她相接。 她垂下眼眸。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注意到阿渊说的是“也”,难道说,他也不喜欢这个节日? 只听阿渊清泠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我也不喜欢上元节。我娘亲,便是在这一天去的。” 傅珺猛地抬起头。微带讶然地看着他。 阿渊却没看她,依旧望着那株槐树出着神。 夜色菲薄,满街的灯火洗去了深冬日暮的萧瑟,带着令人愉悦的温暖与快意,一波波涌到人眼前来。 然而,这温暖却并非每个人都能体会的,那一份属于节日的欢愉,对某些人而言,却代表着疼痛与悲伤,代表着不堪回顾的过往。 傅珺心中的讶然渐淡,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莫名的安然。原来,阿渊也有着与她相似的经历。这世上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对上元佳节有着与她同样的情感。甚至,他的情感比她更甚。 那一刻,傅珺蓦地觉得心底一松。 那长久以来一直盘踞在灵魂深处的内疚、自责、痛悔与哀凉,便在这黑面少年的简短两句话里,化为了乌有。 她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即便无法安慰到眼前的小小少年,与他同叹一声亦是好的。 然而,此刻的她不能说话,甚至连叹息一声亦不能。 她是喑人小厮,这是王襄为她设定的角色。而阿渊,据傅珺观察,却是个极其敏锐细心之人。她的任何一点疏漏,都有可能露了行迹,令王襄的苦心安排落了空。她是连与阿渊的对视都要尽力避免的,更遑论开声叹气了。 思及此,傅珺一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她可能还真是跟上元节有仇。自从穿到这里后,除去守孝的那三年不谈,她唯二的两次来到上元节灯会现场,却皆处在不能说话的状态。四年前是因为被人下了药,而四年之后,却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 傅珺暗自苦笑了一下。 她这是跟上元节杠上的节奏啊。 可是,此时情景,她虽然不能说话,却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否则却又是不合常理了。 思忖片刻后,傅珺便伸了一只手,扯住了阿渊的半幅衣袖,轻轻摇了几下。虽口不能言,此举的安慰之意却是一点一点渗了出来。 因不敢长时间与阿渊对视,做这些事时,傅珺依旧微微垂着头。于是,从阿渊的角度看去,只见喑人小厮连看也不敢看他,只能悄悄地晃一晃他的衣袖,以示安慰。 阿渊微愣了片刻,心下却觉得舒服了一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娘亲的离逝,是他心中最大的隐痛,他从未跟人提及。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向个陌生人,还是个低贱的小厮说了起来。 话说出口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想,大约是因为这小厮是天生的喑人,又对这满街的热闹有着极强烈的抗拒之意,才会让他生出了莫名的亲切感。 在为自己找到这个理由后,阿渊很快便释然了。 他垂眸看了看喑人小厮,见对方微低着头,只将一个乱糟糟的脑袋对着他,似是怕得不敢看他。而一只又灰又黄的手却又攀在他的衣袖上,左右摇晃着。 阿渊的两道长眉便又蹙了起来,很想当即抽出衣袖,或是叫对方松开他。这脏污的黑手他实在有点看不过眼去。 可是,当他张开口时,那冲口而出的话语却只有两个字:“跟上。” 此语一出,阿渊自己便先愣了一愣,过得一刻方转过身形,举步往前走去。 傅珺没有注意到阿渊瞬间的停顿。她自然地松开了阿渊的衣袖,胡乱将薄荷糖包裹了几裹,揣进怀中,便跟在阿渊的身后,再度踏进了那片人与灯交织而出的绚丽世界里。 ps:鞠躬感谢wangnanlele、柒一二童鞋的月票,作者君大感谢哈! 另外,因为本周作者君是三更状态,所以加更就延到下周啦,谢谢大家。 ☆、第187章 阿渊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首看了一眼。却见那喑人小厮躬肩缩背,整个人都裹在黑色的披风里,一副萎萎缩缩的模样。 昏黄的暮色合着一街的灯火铺了满天满地,这小厮便像是一粒微末的尘埃,被这整个人世的热闹给淹没了。 阿渊微撇了撇嘴,倒有几分自嘲。方才他真是失心疯了,才对这小厮说了那些话。若非这小厮是天生的喑人,此刻他都有杀人灭口的想法了。 心中虽是如此想着,阿渊的脚步却终是放得慢了一些,以让那小厮能跟得上。 傅珺自是不知道,她的这条小命儿便在这位“少主”大人的一念之间,由死而生,转了个回来。 她现在已经好了太多了。虽然仍有些心理上的不适,却比方才的反应要淡了许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疾步行走的间隙,傅珺甚至还能偶尔欣赏一番眼前的街景,便如同前世在旅游景点走马观花一般。 大约是心态较为放松的缘故,这段路程比傅珺想象中要短一些,只用了十分钟左右便走完了。 当他们将那一街的灯火远远甩在了身后时,傅珺才蓦地发觉,此刻的时间居然还不算太晚。西边的天空尚余着最后的一线残阳,微晕的绯色与浓重的紫色布满天际,一粒明亮的星子,在云朵之间兀自璀璨发光。 也许是阿渊的撤离路线设计合理,也许是他对时间的把握十分到位。总之,傅珺与阿渊这黑黄小厮二人组回府的时间,居然与王襄他们一行恰好合上了。 当傅珺在离府不远的小巷里,被王襄拉上马车时,她很有种掉队士兵追上大部队的感觉,心里团着一汪说不出的情绪。可惜囿于车夫阿渊的存在,她依旧是开不了口,便只能神情激动地看着王襄。 车门一关上,许娘子便将傅珺搂在了怀里。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将她揽得极紧,那满脸的心有余悸,瞧在傅珺眼中。便有些暖暖软软的感觉漫上了心头。 王襄那一直高悬着的心,此刻也终于放了下来。 虽然知道阿渊人很机警,又有武功,傅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可那毕竟是他最疼爱的外孙女,就这么被人带走了。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总算此行有惊无险,王襄大松了口气之余,却又对傅珺大感愧疚,只想着往后无论外孙女提什么要求,他一定全都应下来,半点都不拦着。 傅珺此时也算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她想的倒不是方才有多危险,而是觉得,阿渊这时间卡得实在是好。看看外面的天色,此刻府中应尚未至饭时,她回去之后也能衔接得上。不至令人察觉那小佛堂里的傅四姑娘,实乃西贝货一只。 马车很快便在府邸侧门停了下来。 下车之后,王襄只与田先生略略交待了两句,便带着傅珺直奔小佛堂。 此刻,涉江方遣了小丫头领了晚饭回来,那朱漆食盒尚未接稳,便听见有小丫头见礼的声音道:“给老太爷请安。” 涉江忙将食盒交予小丫头提着,自带了青蔓等几人一并迎了出来,恰好看见王襄带着许娘子并一个小厮,跨进了小佛堂的院门。 “见过老太爷。”涉江等几人齐声见礼道。 王襄摆了摆手。道:“在外候着,我去看看四丫头。” 涉江等人忙躬身将王襄迎了进去,一旁的青蔓喜孜孜地轻声道:“老太爷多疼我们姑娘啊,办完了事儿回来也要先瞧瞧姑娘呢。” 涉江这一回倒没止住青蔓的话头。只转首望着在王襄身后关上的门扇,娟秀的面上带着两分笑意。 她们姑娘在老太爷跟前愈发得意了,身为下人,自是欢喜不禁。再一想老太太近来对姑娘亦是态度大好,可见姑娘在这府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了,她便不由从心底里欢喜起来。 老天爷约摸是听见了涉江的心声。不几日便以实际行动让她的欢喜又增了十二分。 便在上元节后的数日,王襄便以傅珺“纯善至孝,因心克顺”为名,赏了傅珺一只古砚、一件玉器珍玩并掩鬓簪子一对。虽说赏的东西不多,可却件件皆是精品。 先说那古砚,据说乃是龙纹瓦头砚,出自前朝未央宫,乃当世绝品,便出上万的银子也买不到的。再有那件玉器,亦是前朝旧物,乃是一枚血玉制成的玉板,约一寸见方,上头镂空雕着岁寒三友,无论是玉质还是工艺,亦堪称绝品。 这其中最不打眼的便是那对掩鬓簪子了,乃是以间色米分琉璃打造而成,亦是出自南洋名匠之手。 这几样东西赏下来,又有王襄褒评在前,直叫府里的姑娘们皆红了眼睛。王宓连着好几天见着傅珺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脸的不满干脆藏都不藏,直接便写在了明面儿上。姜家姐妹自不必说,那酸话更是一咕嘟一咕嘟地往外冒,险险没叫傅珺酸掉了牙。 便连一向超然的王昭,亦寻了个机会淡声叮嘱傅珺道:“那古砚发墨光润、贮水不耗,实为上品,素常应多多爱惜才是。” 傅珺于写字作画一道实属泛泛,得了这么名贵的前朝古砚,虽知系出有因,却也觉得有点烫手,又不好退回去,只得毕恭毕敬地收在墨匣里,轻易不敢动它。 还有那血玉透雕玉牌,沈妈妈一见便亮了眼睛,许娘子亦难得地品评了一句:“倒是个好东西,做个禁步尚可。” 可是,如此名贵的玉件,你叫傅珺镇日里挂在身上满府乱晃,那纯粹是给自己拉仇恨。因此,这枚血玉也被傅珺恭敬地请进妆匣中,上锁收好,留待他日再用。 傅珺此举,旁人倒没什么,唯青蔓觉着十分怅然。她都打算好了要打几根顶精致的络子的去配那血玉的,现下看来却是用不上了。 倒是那对琉璃掩鬓簪子,竟与傅珺之前所得的桃花钗与耳坠子配伍成了一套,倒是时常出现在傅珺的鬓边,每每叫府中姐妹们瞧见了,又得来了好一阵的艳羡。 ☆、第188章 自上元节之后,傅珺便再没见过阿渊,连田先生亦极少遇见。 偶尔午夜梦回时,傅珺还是会想起上元节的那一幕。彼时情景而今想来,实在很像一个梦。那满街的灯火留在记忆中,带着几分虚幻的色彩,连同回忆里满口的薄荷余香,也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纵是傅珺记忆力绝佳,也时常在思及前事时恍惚那么一会。 至于棋考之事后续究竟如何,王襄是绝口不提,自然,傅珺也从来没问过。 至于荃儿,上元节过后没几天便也彻底从锦晖堂消失了去。而她的消失,甚至连问一句的人没有,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般。 偶尔去锦晖堂请安时,傅珺还会想起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想起她微有些灰暗的眼眸,永远不苟言笑的神情,以及她交握在身前握得紧紧的手。 也不知荃儿究竟如何了?她与棋考最终是否得以相见?傅珺闲时还会揣想一番。 自然,傅珺不可能对这两兄妹生出什么同情来。她又不是圣母,绝不会对敌对一方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若非当初傅珺提前察知了棋考的意图,破坏了那一场阴谋,倒霉的便是姑苏王氏以及傅庚了。到那时,又有谁会来同情她的遭遇? **************************************** 似乎是一夜之间,江南的春天便已近在眼前了。 草长莺飞、雨细风斜,那春风拂过了二月新绿的垂柳,又掠过墙边初绽的桃花,渐渐便由浅转深。不经意间,便在鸟鸣间关之时、花谢花飞之际,悄然展开了暮春三月的旖旎画卷。 这一日,傅珺往锦晖堂请安毕,因想着下个月便是大表兄王宗成亲的日子,她虽是客居于此。究竟与王宗还是亲戚,不能不有所表示,便咨询了许娘子与沈妈妈的意见,备了两件头面权作贺礼。此时倒要亲自上门送一趟才是,也算是全了身为小表妹的一番心意。 因此,从锦晖堂出来后,傅珺便转去了蟾月楼。 三月的江南姑苏,风物最是氤氲。此时天光尚早。薄雾轻拢、满目浓翠。那蟾月楼外又有一片修竹,暮春的微风拂过,恰是竹影轻摇,间杂着轻卧墙头的几朵蔷薇。傅珺瞧在眼中,不由便想起王昭前些时写的一句诗来: 虽无漫山轻米分色,亦有竹风携绿来。 这诗却是王昭前些时候染了小恙,推了几家梅山赏花的贴子,便自写了几句诗聊慰愁肠罢了。其中这两句倒与傅珺眼前所见十分贴合。 因而,这一路沐晨风、赏新绿、观花影,傅珺的心情十分怡然。一面走着,一面便转头与涉江她们说笑两句,颇为畅意。 不想,便在她们行至蟾月楼那两扇朱漆小门前时,忽然便听见从里头传来“啪”的一声瓷器落地的声响,将这一院子氤氲好景也给震得碎了。 傅珺不由停下脚步,向身后的涉江看了一眼,又往前头张了一张。 听那声音的来处,像是从蟾月楼的正房明间里传出来的。那明间里除了任氏以外,再不会有旁人。却不知任氏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傅珺一时倒有些犹豫。只怕自己选错了来访的时机。 便在傅珺略作迟疑之际,那院门前的小丫头眼尖,却是瞧见了傅珺,忙上前见礼道:“表姑娘好。” 傅珺见状倒不好立时便走了。只得含笑上前道:“我来找大舅母说说话儿,也不知大舅母得空不得空?” 那小丫头极是伶俐,闻言立刻便堆出满脸的笑来道:“表姑娘说得哪里话,您来了,我们太太再没不得空的,表姑娘快请进。”说着便殷勤地碎步上前。引着傅珺往院子里来。 傅珺见状便笑了笑,领着丫鬟们走进了院中。那小丫头早飞跑着进去禀了任氏,傅珺方行至阶下,便见门帘一挑,任氏已经从里头迎了出来,看着傅珺含笑招手道:“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快请进来吧。” 傅珺赶前两步屈膝行礼道:“大舅母好。我来得唐突了,还请大舅母莫怪。” 任氏满脸的笑意,似是方才那声脆响根本与她无关似的,只笑着嗔道:“你便是太客气了,跟你舅母还这么见外,我可要恼了。”说着便上前携了傅珺的手,将她让进了屋中。 一进房间,傅珺本能地四下扫视了一番,自是瞧见了那门后一截青砖地上湿了一块,虽被人擦拭过了,依旧印迹宛然。再抬眼看去,却见嵌螺钿黑漆方桌上的四只五彩钧窑盅只余了三只,不用想,那剩下的一只必定是碎成渣渣了。 见此情景,傅珺不由心下暗奇。 这套五彩钧窑茶盅乃任氏心爱之物,平素用得十分经心,却不知是出了何等大事,竟让任氏气得连自己最喜欢的茶盅都砸了。 一面想着,傅珺一面便归了座,小丫鬟捧上茶来,那套五彩茶盅却被撤了下去,换上了一套青瓷哥窑浅口盏,傅珺捧在手里的亦是这种茶盏。 约摸是才砸过茶盅的缘故,待傅珺坐定之后,便觉得这屋中的气氛有些微妙。她不由有些头疼。早知道任氏今天心情不好,她就不来了。 心中虽做此想,傅珺面上却是落落大方,十分自然地往四下扫了一眼,含笑问道:“怎不见大表姐与二表姐?” 任氏便掩了口笑了起来,道:“你这么巴巴儿地跑来,却是来问这个的么?她们皆去学里了,你怎么倒忘了不成?” 傅珺本来就是故意问起来的,不过是想寻个话头把气氛转一转。见任氏听人提到两个女儿,面上立刻多了几分欢喜,便亦作出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笑道:“瞧我这记性,竟将此事给忘了。舅母可要笑话儿我了呢。” 任氏便笑道:“素常见你是个记性好的,原来也这般糊涂。” 傅珺不好意思地道:“我今儿忘了看日子了,舅母别笑话我啦。” 任氏闻言便含笑不语了,只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傅珺便又抬起头来四下打量了一番,笑着道:“舅母这里是换了新制的湘帘么,瞧着好生亮堂。” 任氏见傅珺转了话题,只当她害羞了,便笑道:“这两日天气暖了,便将一应冬日的事物皆换了。”说罢又似想起了什么,问道:“你那里的窗纱可要换个样儿?昨儿才有新入库的流光纱。” 傅珺忙笑道:“多谢舅母惦着我。却是不必换了,那还是年下才换的呢,如今瞧来倒还好,颜色也温润,我瞧着倒比新上窗的时候更好些呢。” ☆、第189章 任氏放下茶盏,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笑着道:“嗳,所以说呢,我们四姑娘真真是侯府里出来的,这眼界见识便是不一般。那流光纱原是要略旧上一旧才好看的,可笑有些人竟还整日里叫着窗纱旧了,要换新的呢。”说着面上便露出一丝不屑来。 傅珺深知她说的是谁,必定是铁面皮那一家子,因而只笑了一笑,并未搭腔。 任氏却是将帕子捏得紧了一紧,眉尖微蹙,心头的火一拱一拱的,直往上顶。 这小宋氏一家子还真是不见外,白吃白喝也就罢了,还整日里挑三拣四,弄出一副官太太的模样来。这种破落户,若换了她以往的脾气,那是连眼角都不带看一眼的。 可是,现如今婆母在上头压着,压得任氏不得不矮了身形,捏着鼻子应付这一家子。但这绝不代表着,她会给这一家子不要脸的女人什么机会。更别指望这家子破落户能搭上他们王家。 思及此,任氏面上的神情便冷了一冷。傅珺瞥眼瞧见了,只能暗叫倒楣。她可没想撞任氏的枪眼,所以才说了半车废话,实指望能将气氛缓过来,却没想反倒令任氏更不开心了。 傅珺便作出一副全不晓事的模样来,笑着道:“大舅母,我今日前来,却是来给大舅母道喜的呢。眼见着我便要多个大表嫂了,甥女先在这儿给您道声喜。” 这话题显然很令任氏欢喜,她面上的冷意立刻便去尽了,满面春风地道:“嗳哟哟,我还说你怎么特为跑了这一趟呢,却是专为了说这话来的。真难为你了。” 傅珺趁势便从涉江手上接过一只象牙小匣子来,亲手启开盒盖,呈予任氏面前,笑盈盈地道:“大表哥大喜的日子,我这个做表妹的也不知送什么才好,这两样首饰虽不值什么,却是京里今年最时新的花样儿。便予我未来的大表嫂戴着顽吧。还请大舅母不要嫌弃才是。” 任氏见那盒中是一对精致的耳坠子。用的乃是金丝串了米珠做成了一对蝴蝶,蝶翼上嵌着两粒极小的红宝石。东西虽算不上名贵,用意却极好。取的是比翼双飞之意。且做工用料也讲究,却是极妥的一份贺礼。 这任氏原本便对傅珺高看了两眼,此刻见她捧出的礼物果然妥贴,十分合她的意。她面上的笑意越发浓了,摆手道:“你小孩子家家的。还送这些做甚。你的心意舅母心领了。” 傅珺自是执意不肯,两个人又推让了一番,任氏这才收下礼物,还直道“也太多礼了。舅母过意不去”云云,然她脸上的喜色却表明了,这份礼物很合她的意。 礼物已然送出。傅珺了了心中一桩事,自是不愿再多逗留。又陪着任氏说了两句话儿便辞了出去。自回幄叶居不提。 待傅珺她们离开后,任氏将象牙匣子交予贴身丫鬟收着,便叫人去请奶母白嬷嬷并管事妈妈乔妈妈过来。而她面上那团团堆起的笑意此时早没了,一张脸沉得如同锅底一般。 两位老仆很快便到了。任氏一见她们进了门,也不待这二人见礼,立时便挥手摒退了旁人,又叫了心腹丫鬟在门前守着,这才阴沉着脸,声若寒冰地问乔妈妈道:“可跟咱们嫣姑娘陈清利害了不曾?” 乔妈妈觑着任氏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太太的话,老奴已跟嫣姑娘说过了。她自也知晓这是丑事,自己捂着藏着还来不及,绝不致声张出来的。太太放心便是。” 任氏听了这话,一时又是气往上涌,声音里便添了十二分的恨意,咬牙道:“那一家子破落户,时时便要将算盘打到我们这头来,便是一时压制住了,也只是暂缓着罢了。”说至此忍不住啐了一口,道:“真真是贱到骨头里去了,叫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白嬷嬷见任氏气得不轻,忙上前劝道:“太太且莫生气,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可不就叫那起子人趁愿了。这还是太太看得紧,咱们大少爷才没叫人算计了去,那丫头自已讨了个没脸,如今只怕都不敢出来见人了。” 任氏闻言便冷笑了一声,语带讥讽地道:“嬷嬷还真是小瞧着她了,她那脸皮可没这么薄。且瞧着吧,过不了两日,咱们嫣姑娘定又会去老太太身边转悠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眸中闪过一丝冷色。 只要一想到小宋氏那张风韵犹存的脸,还有那姜氏姐妹娇滴滴的模样,任氏便觉得满腔的厌恶。 这样一户人家便粘在了府里,如同苍蝇一般总盯着长房,让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她提起帕子来在脸旁扇了扇,厌恶地道:“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妄想着我们宗哥儿。” 乔妈妈与白嬷嬷不敢就接话,皆喏喏无语。 昨天傍晚,那姜嫣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买通了看角门的婆子,趁人不备便偷偷地去了王宗的书房。幸得任氏早有防备,一直叫人暗中盯着小宋氏母女的动静,一俟姜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往角门去,任氏立刻便知道了她的意图。 于是她立时便叫人将王宗从书房里唤了出来,只留了个小厮守在书房里,又叫了乔妈妈专候在暗处。 待那姜嫣穿着一身窄紧的桃红袄儿、葱绿裙子,又将那肚兜露出一痕出来,妖妖调调地捧着盅甜汤走进书房的时候,等在里头的并非她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却是个年少的小厮。 姜嫣当时便知事情不好,想要退出来时,乔妈妈便将她堵在了屋里,直说她与那小厮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必是有了首尾,这便要禀告了太太和老太太去。 那姜嫣自是知晓自己有心算计人,却反被人算计了去。她倒也是个拎得清的,当下便放软了身段,求乔妈妈在任氏面前替她说好话,她保证往后再也不缠着王宗了。 乔妈妈哪里听她的话,只一味要去见老太太和太太。姜嫣见软的不行,便又横下心来放了狠话,道若此事捅了出去,她也没脸见人了,索性便要攀污上王宗,就说是王宗邀她前来书房的云云。 乔妈妈见姜嫣这话说得狠毒,倒也不敢擅专,便禀明了任氏。 ps:谢谢书友150216203529689、tanpeggy2、*海盗路飞*、柒一二童鞋的月票。大家的支持就是作者君写作的动力。谢谢大家了。 ☆、第190章 任氏原想着,干脆舍下脸皮不要,径把那姜嫣与那小厮配成了一对,也好出出心中那口恶气。 可是,这想法也只是在心里过一过罢了,任氏不可能真的付诸于现实。 而姜嫣放出来的这些狠话,亦让任氏心头乱颤。 若姜嫣真的攀污到王宗身上,儿子的名声势必受损。而最要紧的是,那兴平伯家的嫡长女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儿媳妇,这人还没娶进门,王宗倒先与家中寄住的表妹缠杂不清的,只怕兴平伯不满,到时候吃亏的还是王家。 再者说,那小宋氏再怎么是个破落户,却也是良民,又得宋夫人照拂。若无端叫姜嫣配了个奴才小厮,头一个宋夫人那里便说不过去。到底她们也是亲戚,还借住于此。若姜嫣嫁给了个奴才,这一家子的脸面须都不好看。 于是,再三权衡之下,任氏不得不强压心头怒火,放了那姜嫣回去。 所幸那乔妈妈却是个积年管事的人,心中颇有些丘壑,昨晚放走姜嫣之前,便先拿住了她的一个把柄。今日乔妈妈去见姜嫣,却是专以这把柄弹压住她,不令她生事的。如今看来,这一招还算有效,至少姜嫣暂时是不会有动作了。 想至此处,任氏心中略松,神情便也没方才那般阴沉了。 白嬷嬷见任氏面色稍霁,便上前两步向那茶盏里续了些茶,递到任氏手边。任氏便放下帕子,端起茶盏啜了口茶,问乔妈妈道:“妈妈且说说,都是如何跟我们那位嫣姑娘说的?” 乔妈妈便笑了笑,道:“老奴也未多说什么,只告诉她,那姑苏阊闾巷里多的是烂赌烂嫖的泼皮无赖。若她不乖乖听话,老奴只需将她胸口上生了粒朱砂痣的事儿随便告诉个烂赌鬼,那人眼见着娇滴滴的小娘子在眼面前儿。又颇有些嫁妆,不愁不到王家来提亲。到时候只怕她不只没了脸皮,还得嫁给个行货子。” 任氏听了此言,颇觉解气。面上便有了几分笑模样,道:“此事也多亏妈妈知机快,不然哪得这般容易。” 乔妈妈忙陪笑道:“为太太分忧是老奴份内之事。何况那嫣姑娘不是老奴说,昨晚也太得意了些,便没留神这些事儿。倒将把柄送到了老奴手上。” 任氏便又问道:“那咱们嫣姑娘又是怎生回的话?” 乔妈妈道:“她还有什么可说的。自是吓得脸儿都白了,就差跪下来求着老奴了。还说往后再不敢往大少爷面前凑了,求太太饶了她这一遭儿。” 任氏闻听此言,心先放下了一半来。无论如何,这四月里的亲事总要顺顺当当地办好了才罢。旁的也只得容后再论。 白嬷嬷见任氏松了口气的样子,便又上前劝慰道:“太太一直防得甚严,又得了她的准话儿,也好放下心思来了。” 任氏如何不想放下这头心事来?为着长子的婚事她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可是有小宋氏一家子在侧,她这一颗心总免不了要提着,想放也不敢放。真是想想都烦心。 乔妈妈见状便有些欲言又止的。任氏瞥眼瞧见了,便问道:“妈妈还有话要说?” 乔妈妈往四下里看了看,便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老奴想着,既咱们抓住了嫣姑娘的把柄,何不好好地用上一用?总这般防着也不是个法子。” 任氏疲惫地捏了捏额角,有几分无奈地道:“妈妈以为我不想用么?只这把柄一旦用了起来,咱们府里这些姑娘们的名声可怎么说?便是宁儿也宓儿两个,我也不断不舍得叫她们受半分委屈。” 乔妈妈一想,任氏说得倒也是。她抓住的那个把柄涉及姜嫣的阴/私。若真捅了出来,府里的姑娘们名声也要给带累坏了。 白嬷嬷见任氏面带憔悴,知她是一头忙着王宗的婚事,一头要防着小宋氏她们那边。还要管着家中一应事物,着实是忙得顾头不顾尾的,不由便有些心疼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太太也真是不容易。没的为着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左右为难之下,真真是操碎了心。” 任氏听了这话,也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倒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垂头想着心事。 最近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也是疲于应付。若单是家事烦杂倒也罢了,偏还有小宋氏一家子虎视眈眈地盯着长房,她日防夜防,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 而即便如此,昨儿还差点儿闹出事来。直到现在想起来,任氏还有些心惊肉跳的。 只是,总这般防着也不是办法。从来只有千年抓贼的,再没个千年防贼的。再这样下去,早晚还得出事。若是能有个什么法子,叫小宋氏一家子别总盯着长房这里便好了。 任氏一面想着,一面转过头去望着那新换的湘帘上缀着的珠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而与此同时,姜嫣也正呆呆地坐在窗前,盯着窗上那新糊的流光纱出神,并没注意到小宋氏已经掀帘子走了进来。 “嫣儿,乔妈妈找你说了什么?”小宋氏一进门便问道。 姜嫣回过神来,忙站起身来上前扶住了小宋氏,掩饰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就说了两句闲话儿罢了。” 小宋氏打量了一眼姜嫣,半信半疑地道:“有什么你可别瞒着娘。那乔妈妈乃是太太身边最得用的,没事找你说什么闲话儿?”说至此,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不由面露喜色, 一把拉住的姜嫣的手道:“莫非是宗哥儿……” “娘您别说了。”姜嫣有些烦躁地打断了小宋氏的话,转身便坐去了床边。 小宋氏转了转眼珠,也觉着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便笑道:“好啦好啦,娘不说了。不过是猜一猜罢了,也值得你这般生气。”说罢便走到姜嫣身边,抚着她的头发叹道:“娘也不过是望着你们过得好罢了。” 姜嫣直直地看着前头,根本便没听见小宋氏说了些什么。此刻她满心里想的都是乔妈妈那充满威胁的话语,心中又是气又是怕,又觉得万分不甘。 她哪里比别人差了?相貌、女红、才华、性情,哪一样皆是拿得出手的。这些年跟着王宁她们去梅山书院读书,她也颇识得了几位官家姑娘。不是她自夸,便只相貌一样,她已是压着她们一头了。 ☆、第191章 想到这里,姜嫣的眼前又浮现出王宗的笑脸来,心中又是一阵酸软。 宗表哥素常待她便很亲切,又与她几乎是从小便识得的,算得上青梅竹马。她所求的又非正妻之位,不过是能得长伴良人身边罢了。便是这样的要求,那任氏亦是百般阻挠。现又握住了她的把柄,缚得她动弹不得。她真是不明白,任氏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她连个良妾也做不得么? 见姜嫣一直眉头紧锁,沉默着不说话,小宋氏以为她是为着王宗下个月要娶妻而伤怀,便搂了姜嫣的肩膀,想要对她说些体己话儿。瞥眼却瞧见门口还站着两个丫鬟,一个是自己的贴身丫鬟秋儿,另一个是姜嫣的贴身丫鬟夏儿。小宋氏见了,便对她们挥了挥手。那两个丫鬟便自退了出去,只在廊下立着。 三月的天气还是有些凉的,所幸今儿是个大太阳天儿,风也不大,站在廊下也并不觉得冷。秋儿便向旁瞥了一眼,见夏儿人虽立在廊下,一双眼睛却滴溜乱转,显得颇不安分。她便轻声斥道:“便好好地站着罢,可别又乱跑。” 夏儿闻言嘟了嘟嘴,却也没敢说什么,只乖乖站好了。 这沁竹院的下人里头,向是以秋儿身份最尊。因她是小宋氏从姜家带出来的,跟着小宋氏也有十来年了,小宋氏素常也颇为倚重于她。至于夏儿与冬儿则是来到姑苏后才买的,根基尚浅,平素自是唯秋儿马首是瞻了。 两个人正在廊下站着,忽见门外走进来个嬷嬷,夏儿眼尖,一眼便认出这是宋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忙堆了满脸的笑迎了上去,笑问道:“嬷嬷怎么这会子来了?可是找我们太太有事?” 那嬷嬷摇手笑道:“用不着你们太太,便与你说也是一样的。老太太那里得了些新鲜果子,叫你们这院儿里使个人过去领呢。” 那夏儿平素最爱抓尖。现又听着是这般好事,立刻便道:“原是此事,这跑腿的活计自是少不了我的。说不得我便与嬷嬷回去吧。只是嬷嬷走了大老远过来传话,可要吃杯茶再走?” 那嬷嬷笑道:“不用了。我还有要紧事儿呢,便先回去了。你可快着些过来。”说罢便自去了。 夏儿殷勤地送了那嬷嬷离开后,便回首看了秋儿一眼,随后期期艾艾地走到她面前,垂着头抚弄起衣角来。 秋儿也不说话。只笑吟吟地望着她不语。 夏儿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抬起脸来笑着道:“好姐姐,我先去老太太那里,姐姐便替我一会子。我回来给姐姐带瓜子儿。” 秋儿便似笑非笑地道:“你倒得了个好差事,却叫我替你在这里吃风。” 夏儿见秋儿并未着恼,立时便腻上去攀着她的胳膊道:“姐姐平素最疼我了,妹妹定不会忘了的。” 秋儿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哦,你得了这么个巧宗儿,往老太太跟前露脸。便说不会忘了我。若我不答应你,你却又待如何?” 夏儿闻言表情一滞,旋即又笑道:“姐姐又来戏耍于我了。姐姐素昔心肠最好,怎么会为难妹妹呢?好姐姐,便替了我罢,我一会子就回来了。” 秋儿便横了她一眼,伸指在她脑袋上顶了一下,轻嗔道:“你呀,就是一张嘴儿甜。” 夏儿知道秋儿这是应了,忙忙地便要去。秋儿拉着她又叮嘱道:“可早些回来,别又在路上贪玩。” 夏儿满口应着,心早飞出去了,一俟秋儿松了手便立刻快步出了院门。 秋儿望着夏儿的背影。直见她消失在了院门外头,这才往四下里看了看。 这沁竹院里原就没几个下人,那几个粗使婆子早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去了,姜姒则是带着丫鬟冬儿去了梅山书院进学,此时夏儿再一去,这院子里便只剩了秋儿一个。 秋儿左右张了张。确定周遭无人后,便蹑起脚尖,躲向了那墙边靠窗处,将耳朵凑在那窗屉子的一角,听着屋中小宋氏与姜嫣说话,面上的神色也跟着变幻不定。 不出日暮,幄叶居便从沁竹院那边得到了一份完整的事件报告。 从昨晚姜嫣夜闯外书房求当小三未果,到今日上午乔妈妈的来访,再到小宋氏与姜嫣的一番秘谈,巨细靡遗,全都经由秋儿之口转至了傅珺耳中。唯有乔妈妈与姜嫣的谈话内容却是不详。 傅珺听了,心下倒有些怅然。 她就想,这府里任氏一手把持着内务,又有谁能给她添上那么大的不痛快。而今想来,除了铁面皮一家子,那真是再无二选了。 听了一场巨大的八卦,傅珺却是有些同情任氏的。 任氏与王昌待她一向不薄,虽免不了有些私心,但大面上却十分过得去。若是换了前世,她是很愿意帮任氏分一分忧的。 可是,在这一世,她是身份尊贵的侯府姑娘,又是侨寓此处,那王宗又是她的大表哥,但凡她略管上一管,只怕就能缠到自己头上来。这表哥表妹的一旦沾上,陷进去就不那么容易出来了。 因此,傅珺也只得平常多去蟾月楼走动走动,陪任氏说话解闷,又时常送些精致又不打眼的小礼物过去,聊表心意罢了。而即便如此,许娘子还说她“多此一举,于姑娘无益”,弄得傅珺也不敢再在明面上做什么了,只得另想他法。 春风和暖,时光易过。转眼便到了四月,王宗的婚事总算是圆满完成了。傅珺也跟着凑了回热闹,旁观了一场完整的古代婚礼。 当王宗红着脸念起却扇诗,那穿着一身玄朱二色吉服的新娘取下团扇,露出一张刷得雪白的脸时,傅珺只觉得大开眼界,同时对于这个时代的新娘妆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次日新妇拜见翁姑,傅珺自是继续在锦晖堂里凑热闹。那洗去了一脸白米分的大表嫂冯氏,生得却是颇为秀丽的,尤其一张红唇丰润饱满、不染而含丹。若放在前世,这样一张烈焰红唇绝对可以去做唇膏广告。 冯氏红着脸儿见了老封君宋夫人,又向王昌与任氏奉了茶,并与一屋子亲戚见了礼,傅珺也得了大表嫂送的两色针线。那任氏全程便一直笑容未息,显得对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 ☆、第192章 以王昌的官职,能娶得兴平伯家的嫡女为长房长媳,已经是十分高攀了。虽兴平伯一家子没什么有出息的子弟,不过空挂个伯爷的名头罢了,但到底那也是有爵位的勋贵。王昌一介七品小官,若非有王襄“沧浪先生”与姑苏知府的名头撑着,以及长子王宗人才还算端正,兴平伯哪里会瞧得上这样的亲家。 大约是为了给冯氏一个舒心的婚后环境,也不知任氏施了什么手段。在冯氏进门后的大半个月里,那小宋氏一家楞是没得进府。 待到小宋氏一家来访时,王宗已经进入了冲刺备考阶段,整日里埋头苦读。宋夫人心疼长孙,便也不常叫他过来,那姜嫣与王宗的见面机会,便降至了历史最低点。 也正是因了如此,府里最近十分平静。 傅珺每天依旧是忙碌着,要读书,要管账,要弹琴奏箫,要写字画画,日子却也逍遥。 王晋见府里的一众姑娘们皆去梅山书院读书,独傅珺一个落了单,却是十分心疼。便向王襄提出,也要让傅珺跟着去书院念书。 王襄便笑道:“四丫头是我沧浪先生教出来的,还去书院作甚?” 王晋便道:“究竟还是要去书院进了学才算正经官家的姑娘,梅山书院又颇有名声,便往后回了京,也不会叫人笑话。” 王襄拂袖道:“读书为的是明事理、晓大义,又非为了那些虚名。只要一心向学,居于山野亦不可移志;若只为浮名,便是国子监里的那些大儒,也不过徒有其表罢了。” 王晋知道,王襄这是又犯了名士脾气了,只得放下此事不提。 大约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死宅的生活,傅珺倒并未觉着日子难过。反倒觉得时光易逝,不过是一转眼,那小花园里的一棵丹桂便绽出满树的馨香来。又到了秋凉乍起、北雁南北的季节了。 这一日,傅珺午后歇罢,正坐在临窗的条案前写字,忽听廊下的小丫头报:“孙妈妈来了。” 傅珺一听是宋夫人身边的人来了。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青芜便上前挑起门帘,含笑道:“孙妈妈好,快请进来吧。” 孙妈妈便跨进门来,欲向傅珺见礼。却被涉江扶住了。傅珺亦笑道:“妈妈不必多礼。快请坐吧。”青蔓便拿了张小杌子过来请孙妈妈坐。 孙妈妈并不敢坐,只陪笑道:“表姑娘折杀老奴了。老奴不过传句话儿罢了。” 傅珺见她执意不肯坐,也不强求,只笑道:“妈妈请说。” 孙妈妈便笑道:“老太太着老奴请表姑娘去锦晖堂,家里来了亲戚呢。” 傅珺心下暗奇,却也不好多问什么。那孙妈妈惯是个会看脸色的,知道傅珺在想什么,便又续道:“因来的是大太太娘家的两个表侄儿,姑娘们皆需过去认个亲,老奴这还要往沁竹院传话呢。” 原来是任氏家里的亲戚来访。傅珺点了点头,含笑道:“妈妈辛苦了。”又看了涉江一眼。 涉江便上前笑道:“我送妈妈出去。”说着便搭上了孙妈妈的手,手里的一角银子便也悄悄地递了过去。 孙妈妈若无其事地接了银子,又向傅珺蹲了蹲身,这才满面春风地去了。 说起来,这几年孙妈妈可没少从傅珺这里得好处,方才那两句多出来的闲话,便是这好处之下显现的效果了。还有宋夫人对傅珺态度的转变,孙妈妈多少也起到了些作用。 送走了孙妈妈,傅珺便也搁下手头的事。叫流风拿了衣裳来换,又叫青蔓替她重新梳了头。因要见的是男客,倒不好收拾得过于光鲜,不过是簪了两枚珠钗。又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裙便罢了。 待傅珺行至锦晖堂门前时,隔了老远,便能听见里头宋夫人的笑声,还有姜氏姐妹那甜美的说话声,亦随风飘了过来。 傅珺不由微微挑眉。 那铁面皮一家子脚程倒快。孙妈妈应是最后才知会的她们,这会儿她们倒先到了。只听那姜氏姐妹说话的语气如此甜腻。小宋氏的笑声如此轻柔,只怕任氏这两个表侄子不只皮相不错,身份也错不了。 她一面心中腹诽,一面便迈上了台阶。 “表姑娘来了。”吴音甜软的声音响了起来,越溪则从里头亲自挑了帘子,傅珺轻提裙摆,微侧腰身,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屋中。 却见屋子正中的交椅上,宋夫人穿着件姜黄色绣福字织锦长褙子,额上勒着珠光紫万字不到头抹额,正满面笑容地看了过来。 傅珺便目不旁视地先上前见了礼,宋夫人笑眯眯地道:“好孩子,快过来见见你两位表兄。” 傅珺这才转过视线往旁看去,却见宋夫人的左首正站着两位少年。高的那个生得一张方脸,眉目端正、长身玉立,年龄约摸十六、七岁左右,穿一身宝蓝色直裰。矮些的那个唇红齿白、姿仪俊美,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穿一身月白色直裰,却是个翩翩美少年。 那高挑少年当先便含笑道:“这位便是珺表妹了吧。” 一旁的任氏便笑着向傅珺介绍道:“四丫头,这是你修表哥,”又指着那穿白的少年道:“这是你俊表哥。” 傅珺便上前见了礼。 那唐修倒还好些,见过礼后便安然落坐。唐俊却一直拿眼睛往傅珺身上瞅,满脸的好奇之色。 傅珺却是知道这兄弟二人的。 这个唐俊,便是四年前上元佳节时与她同时被拐的唐寂的次子,这唐修自然便是其兄长了。唐寂与任氏乃是远房的堂兄妹,因着傅珺之故,这门亲戚这些年便一直没断了往来,而今唐家兄弟到此,自是要上门拜访的了。 见过修俊二位表兄后,傅珺便又向一旁端坐着的任氏,以及在任氏下首坐着的三外祖家的大表舅母、二表舅母、王晋与王昭见了礼。又见过了余下的几位表哥表姐等人。 待一通见礼完毕,傅珺方才落了座。 她扫眼看了看一旁敬陪末座的王宜与王宝,心中暗想:唐家兄弟看来真是香饽饽啊,连三外祖家都得了消息,大表舅母、二表舅母皆巴巴地带着女儿登门认亲。可以想见,未来的日子里,姑苏王氏会很热闹。 她这里想得入神,便没注意到王宓投过来的不满的目光。 PS: 谢谢jlfr饮水思源、绿蓝蓝童鞋的月票,感谢所有支持这本书的童鞋们。 ☆、第193章 唐家两位表兄王宓也是第一次见。那唐修倒还罢了,唯有唐俊,那可真是姿仪俊美,又带着京里公子的气派,却是王宓从未见过的。她那一颗将懂未懂的少女芳心,便暗暗地往唐俊身上偏了好些。 可偏偏的,那唐俊皮相虽好,态度却冷淡。王宓几次挑起话头,他皆是神色懒懒的,根本不怎么兜搭。谁想傅珺进来以后,唐俊的眼睛立刻就直了,一双眼珠更是错也不错地直盯着傅珺瞧。王宓看在眼里,心中万般不是滋味。 她暗地里咬了咬牙,眸子一转便笑问道:“修哥哥、俊哥哥,你们这时候过来,那白石书院的功课可怎么着呢?” 这唐家兄弟皆在京里的白石书院就读,此事还是王宓方才听任氏说起的,当时她便是百般的羡慕。 白石书院是大汉朝名声最响亮的书院,其在社会各界的影响力远超其他书院。 这所书院乃是由太祖皇帝与当时最富盛名的大儒白石先生共同创办的。书院创立初期也确实为大汉朝培养了许多人才。不过传至本朝,白石书院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所专为高官勋贵子女提供教育的机构,那些有才有志的寒门子弟若想进白石,必须是十分出色的才俊方有机会。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白石书院等同于贵族书院。 也正因如此,白石书院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便越发地高,引得世人趋之若鹜。那里头读书的不是高官子女,便是出身勋贵,或者是前途无量的有为青年,随便哪一个都是人物。 故那些在地方上有些钱财或有些权势的,但凡有一点办法,削尖了脑袋也要把子女送进去读书。若非白石书院有一套极其严苛的考核手段,只怕便要沦为大汉朝铜臭味最浓的书院了。 而即便如此,京中的高官子女想要入学也还是比较容易的。白石书院每年都会匀出一部分的入学名额,分配给这些高官子女。不过。如果孩子本身条件太差的话,书院也不是没有拒收的先例。 傅珺私以为,白石书院的这番身段,与她前世所知的某些首都名校极为相似。皆是名利双收、才色兼备的类型。 见王宓问起书院之事,唐修便温声说道:“宓表妹有所不知,这几日书院里正放着秋假,并不会拉下功课。” 王宓便露出满脸的艳羡之色来,娇声道:“白石书院还放秋假呀?那可有多好。我们梅山书院便没这么些假呢。”说着便若甚遗憾地蹙了眉。轻叹了口气,又将眼睛往傅珺身上扫了一扫。 一旁的王宜与王宝此时皆未反应过来,姜氏姐妹在这些话语机锋上那可是熟练工级别的,立刻便知王宓之意。姜嫣马上便接口道:“可不是呢,每日皆要去进学,我呀,连梅山赏花也都没去成呢。” 姜姒亦掩口笑道:“姐姐那时还说必有空能去梅山赏花的,结果呢,却因了要背《漱玉集》忙得没了空,也真真是好笑。” 王宓便也掩口轻笑了起来。又向王宜那边看了一眼。 王宜到得此时方才反应了过来,便也笑着道:“嗳,一家子姐妹在一处念书,也着实有趣得紧呢。”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看着傅珺含笑道:“四表妹若能一起来,那可有多好呢,总这么在家里坐着又有什么趣儿。”说罢又是嫣然一笑。 听着王宜那意有所指的话语,傅珺唯一的感觉便是:无聊。 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惹了王宓那三个,但就此接话却不是傅珺的风格。总不能人家中二,她也跟着一起中二吧。且她也实在懒得跟她们打这些机锋。 因此,王宜话音落地,傅珺便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墨眉微弯、晶眸流转。浅浅一笑便转向了宋夫人,含笑道:“外祖母,听闻梅山的花海极是美丽,可惜我未曾看过呢。”却是根本没接王宜的话。 王宜的面色便有些僵。王宜的母亲,也就是傅珺的大表舅母徐氏,见傅珺根本不理王宜。面上的神色亦有些不豫,张口便要说话。 好在宋夫人此时接过了话头,笑呵呵道:“你丫头,莫不是在跟你外祖母讨情儿呢?也罢,你这年纪玩一玩也是该当的,明年便叫你大舅母带你去看一遭儿。那香雪海若不看上一看,便枉你来了一趟姑苏了。” 王宁亦柔声道:“四表妹来了这些时候,从来没出去逛一逛,也是怪闷的呢。” 话题由此便转至了姑苏城中哪里好玩,哪里有什么好吃的等等,却是将王宓挑起的话头岔了开去。 王昭此时便站起身来,蹙着眉向宋夫人施了一礼道:“母亲恕罪,女儿有些头痛,想先行告退。” 任氏闻言,眉峰便蹙了起来,眼角更是微微一眯。傅珺看在眼里,知道任氏这是不开心了,约摸是觉着王昭此举欠妥。一旁的冯氏亦是面带讶色,那张丰润的红唇略张了张,旋即又闭拢了。 按理说,客人与长辈皆在,王昭此时说要离开,是颇为无礼的。 不过,宋夫人对王昭自来便十分疼爱,又知道她性子便是如此,立时便慈声道:“既是不舒服,便快回去歇着吧。”说罢忽又想起这里还有外客在呢,却又不便直接向唐家兄弟说明,便笑着对徐氏以及徐氏的妯娌周氏道:“你们堂妹身子弱,禁不得累。” 徐氏与周氏皆客气地笑道:“这天气还凉着,昭妹妹早些回去歇歇也是好的。” 她们知道王昭在家族中地位超然,言语间自是客气到了十分。 唐家兄弟此时亦从座位上起了身,唐修便恭敬地道:“朝烟先生既是有恙,晚辈在此恭送了。” 此言一出,王昭不由便抬眸看了过来,微蹙的秀眉亦松了一些。 因王昭所住的院子便叫朝烟山庄,所以,在她流传于外的书画作品中,她皆是以一方红泥篆字小印“朝烟客”落的款。此时唐修不以姻亲之名称呼,而以她的雅号唤之,既显示出一种尊敬,又不觉得生份,委实妥切。 见唐修与唐俊如此知礼,任氏的眉峰早就展平了,望着这兄弟二人的眼中不由自主便露出了几分赞赏。便连傅珺亦是暗自点头。 这对兄弟的教养倒是真好,这一行一止绝非朝夕可就。白石书院出来的孩子,至少在这些规矩礼仪方面,那可真是没什么可挑眼的。 王昭并不多言,只无声地向着任氏等人行了礼,又跟唐家兄弟点了点头算是告了罪,便退了出去。 ☆、第194章 看着王昭离去的背影,傅珺心中未始没有几分羡慕。 做个恃才傲物的才女其实也挺不错的。至少在这种时候,明明是不耐烦这些宅门里的事,只推个头疼便能脱身了。不像傅珺,既没这份疼宠,亦没那天大的名声撑着,便只得留在屋里继续陪着无聊下去。 王昭的离开不过一个小插曲,唐家兄弟的应对又实在得体,宋夫人越看这兄弟两个便越觉着喜欢,因此便一直引着他们说话,一时间,屋中气氛倒比方才还要融洽。 便在此时,忽听廊下有小丫头报:“老太爷身边的书问使了角门的婆子过来,说要进来传句话。” 宋夫人一听此言,立刻息了话头,身子也坐直了。屋中之人的说话声自也止住了。一旁早有仆妇挪了一架六扇紫檀嵌寿字彩屏过来,女眷们便皆去了屏风后头。 待布置完毕后,宋夫人方道:“叫书问进来吧。” 不一时,便见书问垂着头,目不斜视地一路快步行至房中,向着宋夫人磕了个头道:“奴才给老太太请安,见过二爷、大少爷、二少爷、两位表少爷。” 宋夫人和声道:“好了,起来吧。” 书问依言站起身来,头依旧低垂着,并不敢向四周看。 宋夫人便问道:“老太爷叫你传什么话?” 书问恭声道:“老太爷让叫四姑娘去一趟玄圃,舅老爷要见一见四姑娘。” 书问话音一落,屏风后便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任氏往傅珺身上扫了一眼,淡笑不语,王宓却是狠狠地拿眼睛剜着傅珺。心中犹为不服。明明是自家的舅父,头一个要见的不是自己,反倒是见傅珺这外姓之人,真是越想越让人生气。若非王宁扯了一下王宓的衣袖,只怕王宓能一直这么往傅珺身上飞眼刀去。 至于姜嫣等人的目光,自亦是什么样的都有。 对于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各种眼神,傅珺一律选择无视。 唐寂要见她。这既出乎她的预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年他们也算有过一次合作,而且合作的成果还颇为不错。如今唐寂来到了姑苏,提出要见一见傅珺。这要求不算过分。 那书问传过话便退了出去,女眷们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宋夫人便对傅珺温声道:“既是你外祖父要你过去,你便快去吧,别叫你表舅舅等着了。” 傅珺点头应是。这里宋夫人便要叫人送傅珺过去。王晋此时便站了起来,恭声道:“母亲。我也正好要回前头去,便由我带四丫头过去吧。” 宋夫人听了便含笑点头道:“也好,你便送四丫头去吧。” 闻听此言,唐俊便悄悄扯了扯唐修的衣袖。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既是表叔要走,我们便做了一路吧。来的时候父亲便叮嘱我们。不叫我们扰了老太太。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宋夫人很喜欢这兄弟两个。闻言便有些遗憾地道:“这么早便走?留下来一家子吃顿饭多好。” 唐俊不说话,却暗暗捅了捅唐修,唐修只得上前恭声道:“老太太留饭,我们原不应辞的。只父亲说了,此次来姑苏不是来赏玩风景的,而是带着我们历练历练的,还布置了好些功课下来,书院里也留了不少课业,故此我们得早些回去。失礼之处还请老太太勿怪。” 唐俊便接口笑道:“待一应功课做得了,我们再上门叨扰。” 他话音一落,傅珺便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唐俊说话真是直接,听他话里的意思,在他们弄完学业之前,他们兄弟二人是再不会登门了。 唐修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唐俊,却也未说什么。 宋夫人见他二人把学业都抬出来了,心中虽甚为遗憾,却也不好再深留,便笑着叫人抬了几匣子点心礼物过来,让他们带回驿馆。 这乃是长辈的一片慈心,唐修与唐俊皆谢过了,这才在王晋的带领下,一行四人浩荡浩荡地出了锦晖堂。 直到走出锦晖堂老远,傅珺还能感觉到王宓与姜氏姐妹留在她身上的视线,心中十分无奈。 她这也算是躺枪了。平白无故地便招了一身是非。不过,唐寂这时候叫她过去,除了见她一面之外,会不会有其他事情? 那起拐卖儿童案是如何破获的,傅珺至今都不甚了了。四年前她曾问过傅庚,傅庚亦说过些时候再告诉她详情。然而,这句承诺却随着王氏的病故而烟消云散。 虽之后父女二人亦有书信往还,然关于这件事,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遗忘。 此时再度思及旧事,傅珺的心里生出了莫名的情绪。所幸她戴着长及脚踝的轻纱帷帽,倒不虞被人瞧出什么来,只是表现得特别沉默罢了。 也许是被傅珺的情绪所感染,这一路,四个人居然皆是无言。 傅珺是因为心绪万千所致。而王晋则是满心的不快。 方才王宓她们几个齐打伙地奚落傅珺,他乃庶子出身,这些言语里的意味如何听不出来?只是这般小女儿家的口角机锋,他身为一个男性长辈,既不好喝斥,更接不上话,只能在心里干生气。 后来王襄派人叫傅珺过去,他立刻便自动请缨,实在是因为那间屋子他一息都不想多待下去了。 王晋原想着,在与傅珺同行的路上,他多少能安慰她两句。谁想那唐家兄弟这么不识趣,巴巴地跟了过来,倒叫王晋也没法多说些什么,只能保持沉默了。 而唐修与唐俊之所以不说话,前者是见傅珺戴着帷帽,王晋又是一脸的不高兴,并不宜于搭话。后者却是一向懒怠搭理旁人,就算对傅珺有些好奇,见对方一副不愿理人的样子,便也不想开口了。 于是,四个人这一路走得十分安静。直待到了玄圃门前,那门前的小厮高声向里头禀报了一声,才算打破了沉默。 却见那小厮禀报过后,便向着王晋与唐家兄弟各施了一礼,恭谨地道:“还请二爷与两位表少爷止步。老太爷与唐大人适才吩咐下来,只叫表姑娘一个人进去。” 王晋闻言,方抬起的脚便又收了回去,只转眸看了看傅珺,神色间带着几分疑问与担忧。 ☆、第195章 听那小厮如此说,傅珺心中已是有了数,待见了王晋的面色,有心要解释一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轻声宽慰道:“小舅舅放心,外祖父只是找我说话罢了。小舅舅先回去吧,若有事我会叫人知会您的。” 王晋听罢一想,也只得如此了,便点头道:“也好,”又叮嘱道:“你诸事小心些。” 傅珺自是点头应是。 这厢王晋又转向唐家兄弟,强打起精神来笑道:“我的书房便在前头,若贤昆仲不弃,便请去坐坐喝杯茶吧。” 唐氏兄弟倒是比王晋知道的事情多些,也隐约明白王襄与唐寂此举的用意,此刻倒是神情淡定。见王晋出口相邀,唐修便欣然道:“久闻沧浪先生藏书甚富,惜乎一直缘悭,是为憾事。今得子鹤兄相邀亦算是了却心愿了,余及弟自当往玄机室叨扰一二。” 王晋字子鹤,唐修此时以字相称,却比称其为表叔要来得令人舒服一些。且他在言语中还将玄机室抬到了与玄圃一般的高度,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恭维,却又十分得体。 果然,听了唐修所言,王晋倒是对他有些改观,看他的眼神也缓和了些。不过那唐俊一脸的懒怠,却仍是叫人看不惯。 王晋笑谦了两句,便自带着唐家兄弟转去了玄机室。傅珺恭送他们离开后,亦随小厮进了玄圃的院门。 此时,唐寂王襄正对坐于书案前,二人的面色皆有些凝重。 唐寂此番亲下姑苏,确实是为了公事。这公事便是四年前上元节的那起儿童拐卖案。那件案子不仅牵涉到了唐家,到最后竟是与一个神秘组织有了牵连。进而惊动了圣上。所以唐寂才会特别重视,甚至丢下京中的事物,借着往姑苏公干的机会,暗中查访。 而令唐寂重拾此案的原因,却是因为他收到了王襄的密函。 前不久,有人在姑苏城阊闾巷的一间破屋里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此人的死因乃是被乱刀砍死,身上刀伤约有二十余处。一张脸更是被刀子划得稀烂。根本辩不出身份来。 那阊闾巷是姑苏三教九流最为集中的区域,偶尔发生个命案并不算稀奇。身为姑苏知府的王襄自是派了差役仵作等前去现场做了调查。 谁想,那仵作在查验尸身时。却从死者身上一处极深的伤口里,挖出了一枚金钗。 初时仵作以为这金钗是旁人塞进去的,然在详细查验尸身之后,仵作发现。死者的左手手指上残留着明显的血肉残渣,且这只左手还是挡在藏有金钗的伤口前的。仵作便据此作出了大胆的推断:这金钗很可能是死者在断气之前。自己偷偷塞进伤口里的。 因这金钗藏匿的地方以及方式都太过于诡异,仵作便将此事报予了上官,再由上官呈报王襄。 王襄见此案颇多奇诡处,便要来了卷宗翻阅。又将那金钗也要了过来细细检视了一番。 谁想,便在检视金钗之时,王襄发现。便在这金钗的钗尾处,刻着一个极小的“傅”字。 便是这个“傅”字。让王襄警惕了起来。 这枚金钗做工极精,用料亦属上乘,上头还嵌着两粒小指肚大小的珠子。那珠子虽久经蒙尘,又沾了血污,却依旧光晕宛然,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珠子。 那无名男尸衣着破旧,掌有厚茧,一望而知不是有钱人。而如此落魄的男人,却身怀如此精美的金钗,临死前还将金钗藏进伤口里,至死也不愿让人搜出,这已是十分奇怪。更何况这钗子的钗尾还有表记,那表记又是一个“傅”字,王襄如何能不多想? 他不由自主地便将这具无名男尸,与多年前的那起拐卖案联系在了一息。那个案件的一些内情,王襄知道得比傅珺还要详细。他知道傅珺曾将一支金钗并一朵珠花扔了出去用以疑兵,那珠花被大小眼男人的同伙拾走,而那枚金钗却不知所踪。 那么,这无名男尸身藏的金钗,会不会便是傅珺多年前扔掉的那一枚? 这不能说王襄的想象力太过于丰富,而是那钗尾所镌的“傅”字,着实不能不让人多想。 王襄便叫人将案子封了起来,严令不许走漏风声,又派了心腹秘密查探此案,同时还向唐寂写去密函,从他那里拿到了四年前那起拐卖案的卷宗。 而越往下查,这案子与多年前拐卖案的关联便越深。 那无名男尸虽身份不明,但据仵作呈报的卷宗所言,其面上的刀伤痕迹,与四年前拐卖案中无名女尸面上的刀伤,几乎一致。 到得此时,王襄便不敢再往下查了。此案关系重大,不是他一介地方官员可随意置喙的。于是他便往大理寺及刑部各去了一封密函,备细说明了此事。 接到王襄的密函之后,唐寂与刑部尚书许进皆是十分重视,二人商议后便将此事密报给了圣上。 皇帝对此案亦一直未曾放下,见案情有了突破,便下了一道密旨,着唐寂暗中查明案件,还特别添了一道口谕,令姑苏知府王襄协查此案,而傅珺作为此案最重要的人证,亦需全力相助。 此刻,王襄与唐寂便在等着傅珺,一来是要她前来认一认钗子,二来则是还有些详情要细问于她。 因此事关系重大,王襄才会将王晋等人拒之门外,而玄圃内外更是加了好几道警戒,无关人等皆不得靠近。 傅珺走进玄圃的院门后,立时便感受到了这种隐秘而紧张的氛围。 这是多么熟悉的感觉啊!傅珺简直忍不住要长叹一声了。 她已经有很久不曾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了,这氛围令她兴/奋,更令她怀念。 有那么一瞬间,傅珺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前世,正准备与同事一起开案情分析会。那时会议室里的气氛便如此刻一般,也是既紧张又压抑的。 “四丫头来啦。”傅珺一进书房大门,王襄便笑着道。 “给外祖父请安。”傅珺姿态优雅地行了一礼,借屈身之际压下了心头泛起的一丝激动。 因涉江等人皆被拦在了门外,傅珺身边并无人服侍。她也不急,直起身后,便从容取下帷帽置于一旁的小几上,长袖轻舒,自然地抚了抚裙角,方端正站好。一举一动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舒展大方。 ☆、第196章 王襄满意地看着外孙女,又向唐寂那边示意了一下,笑问:“四丫头,可记得这是谁?” 傅珺便看了唐寂一眼,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不知是该跟着王宁她们叫唐寂表舅呢,还是就叫唐伯伯呢。 唐寂便站起来走到了傅珺面前,面带笑容地道:“怎么,不认识你唐伯伯了么?” 傅珺见他并未自称表舅舅,心里也自松了口气,立刻从善如流地道:“唐伯伯好。” 唐寂便虚扶了她一下,王襄在一旁道:“先坐下吧。”又唤了书问进来倒茶。 唐寂便向椅子上坐了,又抬眼端详了傅珺两眼,有些感慨地道:“四丫头长成大姑娘啦,唐伯伯都有些不敢相认了。” 傅珺作出一副羞涩状,垂首不语。王襄便接口道:“你我也有近十年未见了,真是光阴似箭啊。” 唐寂深有同感,点头叹息道:“先生当年的风采,寂至今未敢或忘。十年宦海沉浮,先生洒脱依旧,寂却是一身的俗气了。” 王襄哈哈一笑,抬手抚上自己微白的头发道:“在其位,谋其事。唐大人又何必自谦?” 唐寂闻言便也笑了起来。 不多时,书问便已倒好了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也关上了。 王襄见了,便正色道:“既四丫头来了,我们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唐寂方才也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见王襄说起正事,亦端正的颜色向傅珺道:“四丫头,唐伯伯此次来,却是有事要问你。” 傅珺早就知道,今天的这次会面绝对不是故人亲友相会,肯定是有要事。此时见唐寂挑开了话头,便也睁着一双清冽的眸子,望着唐寂道:“唐伯伯请问,晚辈知无不言。” 唐寂便笑了笑。和声道:“既然你叫我一声伯伯,怎地又自称晚辈,倒生份了。” 傅珺忙改口道:“是,侄女遵命。” 王襄见此情景。心头倒松了一些。 这唐寂明显对傅珺颇为喜爱,直拿她当侄女辈看待,这样便好,往后便也不会总叫他家外孙女抛头露面了。 唐寂便探身从书案上拿起一块粗布巾,将布巾打开。露出了里头的一支金钗,他将布巾连同金钗一并递到傅珺面前,和声问道:“四丫头,这钗子你可识得?” 傅珺一见这枚发钗,心头蓦地便是一紧。四年前上元节灯会的那一幕立刻出现在了她的脑海。 这枚金钗,正是她当年扔在南楼瓦子巷的那一枚。 傅珺立刻点头道:“侄女自是认得的。这是四年前上元节的晚上,侄女亲手扔出去的那枚金钗。” 虽然心中已有准备,但真正听到了傅珺的回答,王襄还是有些心惊肉跳。他忍不住便追问了一句:“四丫头,你可看仔细了。这钗子确实是你的么?” 傅珺便将那布巾双手捧了起来,盯着金钗细细辨认了一番,随后肯定地道:“回外祖父的话,这正是孙女丢的那枚钗子。那钗子上的金绞丝一共扭了十二转,唯钗头的雀首那里只扭了十一转,还有那钗尾处镌了个‘傅’字,孙女皆记得的,错不了。” 这金钗是四年前为着中秋节才制下的,是从平南侯府公中走的账,府里的姑娘们人手一支。傅珺当年布下疑阵时。扔出去的首饰不是胡乱选的,而是专门寻了有表记或有记号、事后便于查找、同时又不会涉及自己隐私的首饰。 见傅珺说得十分详细,王襄便走了过来,与唐寂一同对着光细细看那钗子。唐寂还伸手点着那金绞丝的转数。 看着唐寂的手指便落在钗子上,傅珺险一险便出言阻止。这种证物怎可以手指触碰?会留下指纹的。 好在她及时反应了过来,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话头,一时间倒有些失笑。大汉朝哪来的指纹鉴定?她真是魔怔了。 唐寂数过之后,见那金绞丝的转数果与傅珺所言一致,不由大为叹服。望着傅珺叹道:“早知道四丫头记性超绝,却未想连这些都记得如此清楚,还真是……” 话说至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抚着短须点头不语。 王襄此时的心情却是有些复杂的。 傅珺如此聪明,他身为长辈自是欢喜。可是,这钗子既已认定是傅珺当年扔的,则后续之事便又免不了扯到外孙女头上来,更兼还有圣上口谕,他就是想帮傅珺推也是推不掉的。思及此,他心里的那点高兴早没了,剩下的全是担心。 唐寂看了看王襄,见对方一脸的沉郁,自是知晓他的心事,便咳了一声,将钗子包好放回桌上,又看向傅珺温声道:“四丫头,你再仔细想一想,当年你这钗子扔掉后,可看见有人拾过?” 傅珺略想了想便摇头道:“侄女没见着有人拾。” 当时她在梯子上只看见有人拿着珠花来跟大小眼男人说话,并未见着金钗。 唐寂也知道这问题是白问。以傅珺这样的记性,绝不可能看到了还会忘。 唐寂便点了点头道:“我想着也是如此。只是,这样一来,究竟谁捡了你的钗子,却又是难说了。”说到这里,他便打住了话头,怔怔地看着书房中的某一处,陷入了沉思之中。 傅珺知道他定是还有话说,便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唐寂。 果然,只见唐寂略作沉吟后,便又续道:“据我们推测,这捡钗子的人有三种可能。第一便是那个拾到珠花之人。很可能当时他将金钗与珠花一并寻了出来,只是见这钗子值钱便生了贪心,偷偷藏了起来,只拿了珠花给那大小眼男人看,用以交差。” 王襄抚须点了点头,道:“此言甚是。” 唐寂便又道:“这第二种可能,便是那个逃走的钱宝。据你回忆,等你躲好后再往巷口看时,那钱宝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他跑得匆忙,而选取的方向恰好又是你扔钗子的那条巷子,偶尔看到了地上的金钗,于是便捡了起来。因那晚月色不明,光线亦不好,那珠花大约便没被他看见。而后来的大小眼男人那一伙人一路搜寻得仔细,却是将珠花寻着了。” 他的这番分析可谓十分详细,逻辑上也说得通,傅珺忍不住点头道:“唐伯伯所言真是鞭辟入里。”又追问道:“那第三种可能呢?” 唐寂道:“第三种可能,便是那钗子被路过之人拾去了。”说至此他便锁住了眉头。 若是第三种可能,则案情又多了许多偶然性,只怕查起来会更难。 ☆、第197章(20月票加更) 王襄捻着胡须想了想,又看了傅珺一眼,方咳了一声道:“我却觉着,这第三种可能可以不必考虑。” “哦,先生何出此言?”唐寂问道。 王襄便道:“还请唐大人细想,这钗子是如何被我们发现的。若是路人拣到了钗子,其结果不外乎出手变卖或赠予他人。而无论是变卖或赠人,都不致像那无名……男人一般,将钗子藏在那种地方。便再是贪财,那男人所为却是说不通的。” 王襄说得半露不露的,唐寂却也立刻明白了过来。 的确,那无名男尸若是生前偶然得了钗子,又怎么会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钗子塞进伤口里去?此举明显是不想让行凶者查知钗子在其身上。而能有此举之人,亦必是知晓这钗子的重要性之人。 这般想着,唐寂便点头道:“确如先生所言。这第三种可能还真是可以不去考虑了。” 然而,即便去掉了一种可能,剩下的两种也很叫人头疼。 那死者的脸都被划烂子,唐寂手头虽有傅珺提供的钱宝与那拾珠花之人的画影图形,却也根本派不上用场。除非让傅珺去认尸。以傅珺超绝的记忆力,说不定便能从尸身上找到些什么。 可问题是,傅珺乃堂堂侯府嫡女,帮着查案已经十分惊世骇俗了,竟还要去认尸体,还是一具男尸,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便是有圣上口谕在前,这要求也太过份了。更何况唐寂亦是为人父者,当年又欠下傅珺一个大大的人情,又怎么忍心让这娇滴滴小姑娘掺乎到这些事情里来? 因此,唐寂此刻的心情万分纠结。蹙眉苦思良策。 傅珺注意力却在另一件事上。 方才王襄在说到“无名男人”这几个字时,不由自主地便看了她一眼,似是很不愿意让她听见似的,还有他语焉不详的态度,都十分不自然。 前世时,在傅珺接触过的所有案件中,能用到“无名”这一前缀词语的人。通常都不会是活人。再结合王襄那说一半留一半的态度。她想不往那个方向想都不行。 如此一想,傅珺便有些犹豫起来。 要不要干脆就点明了这一点,让王襄不必如此忌讳。再多告诉她一些信息?还是说,继续作一个安静的侯府姑娘,不多问不多说? 这两种想法在她心中纠结良久。 而到了最后,傅珺不得不承认。她恐怕是没办法做一个真正的侯府姑娘了。 她终究来自于现代。对真相的追索以及前警察的职业习惯,还有那种融于骨血中的自尊与骄傲。都不允许她就这么含混过去。 她想要了解更多的信息,也想要更深入地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中去,这是她此刻最想做的,也是她能够做到与必须做到的。 一旦明晰了心中所想。傅珺反倒轻松了些。 她转眼看了看眉头紧锁的唐寂,又看了看站前窗前出神的王襄,便清了清嗓子。轻轻地开口道:“外祖父,唐伯伯。请恕珺儿僭越了。珺儿心中有话不得不说,还请外祖父与唐伯伯原宥一二。” 王襄与唐寂对视一眼,王襄便和声道:“你想说什么且说便是,外祖父与你唐伯伯不会怪你的。” 傅珺鼓了鼓勇气,抬起头直视着王襄,一字一句地道:“外祖父方才说的那‘无名男人’,孙女猜着,应是‘无名男尸’才是吧?” 傅珺话音未落,唐寂捻胡须的手却立刻停了下来,看着傅珺的眼神带着十分的惊讶。王襄则是默默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眸。 唐寂觑了一眼王襄的神色,终是忍不住问道:“四丫头,你怎会这般猜想?” 傅珺目注唐寂,神态自若地道:“侄女之所以这般猜想,原因有三。一是外祖父说到此处时语气颇不自然,还看了侄女一眼,似是十分忌讳让侄女知道一般,因此侄女便猜着,只怕这其中有什么不可说之处;第二,便在于外祖父用了‘无名’二字形容那男子。设想那男子若是活人,称为‘神秘男子’不是更为恰当么?外祖父乃当世大儒,必不会在用字上如此不妥,此处也令侄女生疑;至于第三个原因,则是方才唐伯伯让侄女辨认金钗时,那金钗虽已被擦拭干净了,上头还是留下了几丝血迹。因此侄女便想,这‘无名男人’只怕不是活人,而应是‘无名男尸’才对。” 傅珺侃侃而谈,唐寂已是听得怔住了。一旁的王襄却是心中百般滋味,不可言说。 他早知自家外孙女十分聪慧。自从帮着撬开棋考的嘴后,王襄对傅珺更是当了半个弟子看待。此刻见终究瞒不过她去,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因此,他倒也并不如何惊讶。只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唐寂见傅珺一猜即中,心头却是松了松。转念一想,既然傅珺如此聪明,说不定也不必亲去查看尸体了,只消将那仵作交上来的卷宗给傅珺看看,没准傅珺真能帮上忙。 虽然心中如此作想,不过,当唐寂转脸看到王襄那有些怅然的面色时,心里的念头便又息了下来。 王襄此时已经坐了下来,他一只手撑着膝头,另一只手便对傅珺招了招,温声道:“四丫头,到外祖父这里来。” 傅珺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涌上的莫名歉疚,轻轻地走了过去, 看着俏生生立在眼前的小姑娘,王襄心中很有几分感慨。 近一年傅珺窜了点个子,面上的婴儿肥也褪了去,此刻瞧来当真是雪肤乌发、娉娉袅袅,已是颇具亭立之姿。 王襄看着傅珺,态度温和地道:“外祖父知道,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所以外祖父从不拦着你看那些书,也不禁着你来玄圃。”说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又道:“你很聪慧,也能明辨是非,外祖父相信你自有分寸。故今日之事,你若实在想做便去做吧。” 傅珺抬起头来,清冽的眸子里迸出一丝喜意,嘴角更是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 王襄此时又转向唐寂,端正了面色道:“唐大人,四丫头记忆超绝、天赋异禀,又是重要人证,更兼有又圣上口谕在前,老夫身为一府官员,为国分忧亦是份所应当。只四丫头究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还请唐大人时时处处顾着这些,也算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ps:这是这个月20月票加更的一章,40月票加更的那章明天送上。大家看书开心哈。 ☆、第198章 唐寂见王襄说得郑重,忙起身肃声道:“先生言重了。便先生不说,寂也必不会将四丫头置于明处。请先生放心,方才寂已定下了心思,便只叫四丫头读一读那仵作的卷宗便罢,必不会再有余事相扰。” 王襄闻言点了点头,神态却未见放松多少。事已至此,他拦是拦不住的,只能寄希望于唐寂多多顾念着傅珺一些罢了。 事实上,自确定那“无名男人”实为“无名男尸”之后,傅珺便一直在想,她是不是能有这个幸运亲眼看一看尸体。 当然,这个念头以她目前的身份,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她相信王襄是绝对不可能让她去查验尸体的。所以,此刻听唐寂说只让她看看验尸报告,她虽有些失望,却也不算遗憾。。 想当年,她可是只能用“睡着了”来形容那具女尸的。今天她不仅说出了“男尸”二字,还能被王襄与唐寂接受,这已经是一种进步了,她并不会奢求太多。 唐寂想是极为迫切,一待得到王襄允可,便立刻走到案前,从那叠厚厚的卷宗里挑了几页出来,递给傅珺道:“这便是那仵作写的,你看一看吧。” 傅珺伸手接过卷宗,细细研读起来。 这份卷宗是唐寂亲自整理出来的,里头不仅有那无名男尸的验尸报告,连同发现这具无名男尸的时间、地点、周遭环境以及一些粗浅的血迹分析,都一一在案。此外,为便于比较,四年前那具女尸的验尸报告亦在其中。 那无名男尸被人发现时呈侧卧状,根据尸斑及僵硬程度推断。死者至少已经死亡一天时间了。那金钗的藏匿之处以及对尸身的完整检验,也在报告里作了比较详细的说明。 傅珺一面读着卷宗,一面回忆着钱宝与大小眼男人那一行人的形貌,对比着卷宗里的记述,不多时便有了答案。不过,她还是将卷宗反复读了两遍,这才合上卷宗。 当傅珺抬起头来时。正迎上唐寂满是期待的目光。傅珺不由微微一笑。道:“死者应是那个钱宝。” 唐寂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问道:“四丫头,你能确定?” 傅珺肯定地道:“侄女能确定。就是钱宝。” “那你且说说,你是从哪里瞧出来那死者便是钱宝的?”唐寂问道。 这倒不是他好奇,而是此案非同小可,他回京后还要进宫面圣陈明详情。总不能只凭傅珺一句话便作出推断,还必须说出理由才能更增说服力。 傅珺第一遍读卷宗时。看到那仵作记录死者“前额有旧伤,似曾为钝器击打过或曾撞击过某处。后脑亦有旧伤,疑是撞击所致”。只此两点,傅珺便直觉此人是钱宝。 当年钱宝被马匹撞晕。便是后脑重重着地所致,故此才会留下旧伤。还有,傅珺当年虽人小力微。那几板砖也是竭尽全力砸下去的,当时就把钱宝的头给砸破了。还溅了血花出来。以大汉朝的医学水平,钱宝头上留下疤痕想是在所难免。 然而,她却不能以此作为理由。拍砖一事她当年是瞒下来的,跟谁都没说过。此时自是更不能说了。而若只说后脑有伤一事,却终究少了些说服力。 因此,傅珺才又将报告细看了一遍,终于发现了另几处可疑之处,备细分析下来,便可基本断定死尸必是钱宝无疑。 此时见唐寂问了出来,傅珺便回道:“卷宗里记载,钱宝的后脑有旧伤,此处便与四年前他被惊马所撞一事合上了,侄女清楚地记得,他是后脑着的地。唐伯伯可还记得侄女当年的说辞?” 唐寂这些日子天天翻阅相关卷宗,自是记得此事,于是便点了点头道:“确实有此事。” 傅珺便又道:“卷宗里还记载,那死者左边胯骨较右边突出。侄女由此便想起,当年被惊马撞倒时,那钱宝在头部着地之前,腰部曾在巷口的界石上狠狠地撞了一下。据此侄女推测,他很可能腰部受伤后便落下了病,所以走路才会偏于一个方向,天长日久的,胯骨便自是歪了。” “嗯,有道理。”唐寂捻着胡须道。说罢便又坐去书案前,快速地翻看着以前的卷宗,果见那上头傅珺的口供里,清楚地写着当年钱宝被撞那个瞬间的详情,确实是先撞了腰,再撞了头。 唐寂不由精神大振,又问道:“可还有其他的?” 傅珺点了点头,声音清越地道:“卷宗里记载着,在无名男尸的衣物上还发现了一些苏木的碎屑,侄女便是由此有了一个推测。” 说至此,傅珺看了看唐寂,面上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神色。 她接下来要说的,纯属推测,当然还有一点点直觉。她有些担心这些推测是否准确,会不会将调查的方向引歪了。 不过,唐寂显然对傅珺很是信任,见她神色有些犹疑,便立刻笑道:“四丫头不必忧心,大胆说便是,错了也不打紧。多个人多个想法,说不得便能另辟蹊径呢。” 傅珺一听唐寂所言,便知此案定是遇到了瓶颈,这无名男尸的身份也算是关键之处,若能确定下来,对案件的推进亦有帮助。 因此她也不再犹豫,只轻声地强调:“以下所言,皆是侄女的推测,唐伯伯酌情听听便罢。” 唐寂笑道:“我知晓了,你直管说便是。” 傅珺便道:“卷宗记载那男尸的衣物上有苏木碎屑,侄女由是便想起,四年前,侄女曾在那钱宝的身上闻到过一股腥膻之味,还见其衣角上粘了一粒大的白色颗粒。侄女这几年颇读了几本杂书,根据书中的描述,再结合侄女的记忆,侄女认为,钱宝身上的白色颗粒,很有些像是白矾。当然,侄女并不敢肯定,只是将他身上的味道与颗粒的颜色、形状结合在一起,这才得出了结论。而今,再看那男尸身上又有苏木,侄女记得,鞣制动物毛皮等物时,便需用到苏木与白矾这两样。因此侄女才会断定,那无名男尸必为钱宝。这钱宝很可能便是一位制作毛皮的匠师。” 傅珺说到这里,唐寂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这还真是一条思路,虽傅珺一再强调是她的推测,但前后结合起来想一想,唐寂却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男尸的身份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是钱宝了。 ps:作者君就不开单章了,在此说明一下。今天还有一章加更,明天开始恢复双更。请大家继续支持作者君哈,谢谢了。 ☆、第199章 傅珺便又有些羞赧地道:“侄女当时年纪小,没见识,便说了钱宝衣角上粘了白色颗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怕唐伯伯你们查起来也费力得很。” 唐寂摇头道:“当年因急着救人,只着重查那个大小眼男人与他的同伙。这钱宝却是五城兵马司拿着他的画影图形,四处派了人去查,结果是无人识得。过后又因各家孩子得以解救,此人便被放下了。若不是这具无名男尸,只怕这钱宝也不会有人想起他来。” 傅珺点了点头,又道:“既是如此,那此番倒可以好好查查了。但愿侄女提供的思路不致出错。”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回思着唐寂方才的话,脑中突然又冒出一个想法来,便又道:“方才唐伯伯说,五城兵马司派了好些人手去查钱宝,却始终未果。侄女听了您这话,倒又有了一个疑问。” “哦?你有何疑问?”唐寂问道。 傅珺便道:“这个疑问,其实也是侄女的一个推测。侄女原想着,那钱宝应是个鞣制毛皮的匠人,否则也不会身上带出这些幌子来。然侄女却想,那皮货料子行皆是开在热闹处的,便是作坊亦不会离城太远,钱宝若真是做了这一行,那三教九流出没之处便必会有人识得他。可方才唐伯伯却说,五城兵马司没查出他的来历,侄女便想,有什么样的人,既要接触鞣制毛皮,又隐藏得极深不为人知呢?会不会,是私自制作甲衣之人呢?” 傅珺这轻轻的几句话,却像是平地里乍起的一记惊雷,在唐寂与王襄的耳边蓦然炸响。 两个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悚然之意。 这起案件本就枝蔓纷纭,又牵涉到那个神秘组织。傅珺的推测无意间竟似切中了那神秘组织的一条隐脉。 而王襄想得还要多些。之前棋考那件事亦与这一神秘组织挂上了钩。再结合他先前收到的许多信息,他有了一个隐约的怀疑。虽证据不多,但仅是想一想,便已足够叫人胆战心惊了。 见王襄与唐寂一瞬间表情万分凝重,傅珺倒是有些意外。 这些年她着实读了不少杂书。据书中记载。自秦始皇时代起。各类战甲便是以皮革为主的。后来,随着炒钢技术的日益成熟,至大汉朝时。军方所用的甲衣已经变成了皮革与钢片的混合装置。于是傅珺便发散性思维了一下,结合钱宝的职业特点与唐寂所言,这才有此一说。 不过,这也仅仅是傅珺的推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撑这个观点。可是,看唐寂与王襄的表情。她的推测倒像是说到了点子上。这二人此刻的表情,简直可以称得上肃杀,书房里的气氛也变得尤为压抑,直若有了实质一般。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头。 过了好一会,王襄那凝固的表情才放缓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对傅珺道:“四丫头。你方才所言,切不可再对第四人说起。” 唐寂亦肃容看着傅珺。目光里多了几分担心。 傅珺立刻站起身来,垂首恭声道:“是,谨遵外祖父之命。” 王襄点了点头,未再说话。而唐寂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负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似是有什么事委决不下。 傅珺与王襄便皆未语,不去打扰他思考。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唐寂才终于道:“也罢,我还是先回去斟酌一下怎么个说法。” 唐寂所说的回去,是说回他在姑苏的住处。此次暗访他是打着督查姑苏府刑案的名义,却不好直接住在亲戚家,而是住进了他在姑苏的一所宅子,便在宝带桥附近,离着知府府邸不算太远。 王襄闻言便看了看他,沉声道:“端直,慎之为上。” 唐寂字端直,王襄此时所言,却是有相劝之意。 唐寂的双眉便蹙了起来。沉吟片刻方仰面叹了一声道:“先生所言甚是啊。是我想得简单了,此事未可轻动,寂在此谢先生提点。”说着便向王襄躬了躬身。 王襄摇头道:“勿需如此。”说罢伸手向唐寂的肩头拍了拍,随后便转眸看着傅珺,和声道:“四丫头,去给你唐伯伯倒碗茶来。” 傅珺轻声应是,行至一旁的高几边,向那青东瓷竹纹茶盏里倒了盏茶,端至唐寂手边,轻声道:“唐伯伯喝杯茶吧。” 唐寂对傅珺笑了笑,接过茶盏啜了一口,虽仍未说话,神色却比方才要柔和了好些,笑着叹道:“四丫头着实颖慧。” 王襄也没跟他谦虚,捻着胡须道:“不是老夫自夸,我们四丫头,那真真是聪慧得紧。” 见王襄直接夸到眼面前来了,傅珺颇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这些年她脸皮厚度见长,却也不大受得了这种直白的夸法,便垂首道:“外祖父与唐伯伯谬赞了,珺儿哪里当得起。” 唐寂笑道:“四丫头太谦了。” 傅珺浅浅一笑,不再说话。唐寂便也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对王襄道:“时辰不早,寂先告辞了。” 王襄点了点头道:“此事既有了方向,查清指日可待。” 唐寂点头称是,又跟傅珺说了两句话,便由王襄亲自送了出去。 傅珺却也不曾离开,只在书房里等着。待王襄回转之后,傅珺便亲奉了盏茶予他,这才问出了从方才起一直想问的问题:“外祖父,今日之事既是说到了钱宝,当年那几个孩子是如何被救出来的,您能跟我说说么?” 这个案子算是傅珺穿过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案件,此刻既有机会知道破案的详情,自是不会放过了。 王襄听了傅珺所言,不由又想起当年的情景来。虽然案件告破的经过他知道得不算详细,但大致还是了解一些的,破案的过程称得上是惊心动魄。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半坡渐染枯色的碧草,沉声道:“四丫头,你可知本朝的‘联调司’?” 傅珺的眼睛立刻睁圆了。 联调司?! 这是多么熟悉的名字,把司换成局,那不就是美国的fbi了?这是搞的什么?刹时间傅珺混乱了,她真是穿越到古代了么? ☆、第200章(40月票加更) 见傅珺一脸的讶色,王襄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语气吓着了,立刻和声解释道:“这联调司的全名叫做联合调查司,最早为大秦朝始皇帝所开创。太祖皇帝开国之初,亦效仿大秦始皇帝建立了联调司。在职属上,联调司是由圣上直接管辖的。其具体职司却是涵盖了方方面面,我等亦是不得而知。只知道联调司一旦涉足,便无小事。” “原来如此。”傅珺点头道。心里想的却是,难怪这名字如此耳熟,原来是出自穿越前辈之手。 王襄便又道:“四年前的那起案子,最后便是惊动了联调司。具体的虽我也不甚清楚,却是听联调司的一位调查官员隐约提过一句,说那起案子与一个叫做‘藏剑山庄’的神秘组织有关。” 藏剑山庄?这名字傅珺头一回听见。若不是王襄说起,只听名字,她会以为这是一个江湖帮派。但很明显,这个组织的庞大一定远超普通门派,否则也不会惊动联调司了。 果然,便听王襄继续道:“当初我也是听你父亲说起来的,说这个藏剑山庄,追溯其历史竟可上达秦末时期,迄今已近千年,组织十分庞大,统御人数不下十万,竟至成一隐形之国。历朝历代的君王对其态度不一,有拉拢的,有剿灭的,有不轻犯的,不过大多数都是暗中查访,明面上却假作不知。只因其力量太过于强大,轻易绝不触及。 而联调司自太祖皇帝时起,便一直在暗中调查藏剑山庄,这些年倒取得了一点成就。据联调司查证,那藏剑山庄每隔十数年。便会派出一批人手往各地搜罗资质好的男童女童,掳至秘处加以训练,若干年后再分派去各处。 这些受过严训之人,有专事搜集情报的;有专事潜入高官府邸做钉子的;还有一些被教了武功的,便进入杀手组织,或在江湖上做些买凶害命的勾当,或行那行刺暗杀之事。据说。这藏剑山庄的力量不只在大汉朝。便在胡狼、交趾、契汗等国,乃至于当年的南山国等,亦是羽翼遍布。” “还真是厉害。”傅珺不由感叹了一句。 按照傅珺的理解。这藏剑山庄应该是凌驾于国家之上的存在。从他们的行径来看,这个组织可能还真会对朝代更迭有所影响。其规模虽还不足以撬动一个强盛国家的基石,但对那些处于动荡时期的国家却有着极大威胁,凭藏剑山庄的人数与力量。足可调整这些国家的前进方向,进而改变历史的轨迹。 思及此。傅珺莫名便联想到了棋考与荃儿。这二人的行事轨迹倒是与藏剑山庄的风格很相近。只不知这兄妹俩后来如何了,王襄又从他们身得知道了些什么? 傅珺凝眉沉思着,一时并未说话。 王襄看着眼前的亭亭少女,心里却是觉着。当年傅珺以及那一批被拐的孩子,能够逃离藏剑山庄这般强大组织的魔爪,实属万幸中的万幸。 此时。便听傅珺又问道:“外祖父,那些被拐的孩童又是如何被救的。您还未说呢。” 王襄笑了笑道:“外祖父扯得有些远了,这便来说。” 傅珺忙将茶盏往他手边挪了挪,王襄端起茶盏又啜了口茶,将他所知细细说予了傅珺。 原来,当年联调司一经查实幼童被拐一案与藏剑山庄有关,便立刻派出了大批好手四处严查,同时关闭城门并派重兵把守,形成瓮中捉鳖之势,务要将这群贼人捉拿归案。 据王襄所知,藏剑山庄当年派往京城执行任务的人手中,不只大小眼男人一行,另还有数位武林高手辅佐,以备不时之需。 按理说,那大小眼男人并不会武功,那几个武林高手若想逃离,只需杀人灭口,这些高来高去的人们自是不怕城门高的。 只是,据联调司的人调查得知,那大小眼男人只怕还是此行的头目,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有闪失的。所以,那瓮中捉鳖之计着实缚住了这群人的手脚。 也正因如此,藏剑山庄之人权衡之下,便于元宵节第三日的夜里,往刑部飞箭投书,言明只要大开城门,他们便会放回被拐的幼童。 接信之后,联调司更加确定,这大小眼男人绝对是山庄中的重要人物。这群人宁肯任务失败,也要护得那大小眼男人全身而退,可见此人之重要性。这也让联调司更加不敢调以轻心,几乎是倾巢而出,龙禁卫、金吾卫等亦皆随之动作。 然而,这藏剑山庄中人却似是早有所料,投信之后便行起了怀柔之策。飞箭投书的次日,他们便于城中某处先行释放了一名幼童,以示诚意,并附信表示,若大开城门便会将其他幼童尽数放出。 而与此同时,这一行人中的武功高手趁夜四处张贴告示,竟是将儿童被拐一事昭告了全城,并将己方愿意交出幼童换一条生路的意愿也写进了告示中,同时,那告示中还暗示某高官之子亦在被掳幼童之列。在告示的最后一段是三句问话,大意是:黎庶与皇权孰轻孰重?爱民如子是否空谈?朝堂官员将如何抉择? 这些告示一夜之间遍布内外数城,虽联调司派人做了大量清理工作,却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了。一时间舆/情暗涌,许多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当今圣上。 以傅珺所见,这一招煽/动/民/心之计还是使得相当成功的,当即便将圣上与联调司逼进了死胡同。 彼时情景,便是皇帝与联调司想要继续强硬下去,却也不得不顾及天下悠悠众口。那告示上的最后三问,简直就是逼着皇帝就范。 于是皇帝不得不捺下满腔怒火,应允了对方的要求。又因那告示上只给出了一天的期限,联调司根本来不及做详细布署,便解除了对都城的封锁。 那藏剑山庄却也守诺,城门开启后的第二天,他们便第二次往大理寺飞箭投书,告知了关押幼童的地点,那余下的几名孩童终于得与家人重聚。 ☆、第201章 经此一事,百姓皆道圣上仁善坚勇,这些被救幼童的人家更是感念圣上恩德,联名上书以谢天恩,还集资为圣上设立了生祠。 至于朝堂之上,那更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几名文官甚至联名上表,要求在今上的尊号“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中再加上“洪仁”二字,却是比历代皇帝都要多出两个字来,除了太祖皇帝便是以今上为最了。 圣上的虚荣心因此得到了极大满足,虽驳回了文官请求,却多少觉着自己的颜面挽回来了一些。毕竟在朝廷与藏剑山庄无数次的交锋中,这一次算是小胜一回。 这件事虽然动静不小,但在联调司的全力压制之下,传播范围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傅珺当时深居侯府,自是无从得知此间详情了。 至于藏剑山庄那几个人,联调司这些年一直在明查暗访,也找了一些线索,却始终只能在边缘处打转,无法接触到真正的核心。而那个大小眼男人更是踪影全无,没有一点消息。 虽然王襄所知并不详细,但仅从他描述的这些内容来看,傅珺也能够想见当时的情景,其惊心动魄的程度,比她前世经历过的那些大案要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待王襄终于将整件事情说完,窗外的天空已是微暗,铅色的云朵堆积在天边,将最后一丝湛蓝也掠夺殆尽。 天阴了下来,间或有凉凉的雨线飘进廊下,丝丝缕缕,清润澹然。秋雨中的庭院,洗去了午后的慵懒与闲适。显现出这个季节应有的萧瑟来。 当傅珺踏着雨丝自玄圃中出来时,蟾月楼的西厢边,一个小丫头正收拢了手里的月白荷花绢伞,将任氏让进了房中。 西厢里住着王宁与王宓姐妹,因那王宓去了王宜家中做客,屋中便只剩了王宁一人。 王宁此时正坐在绣架前,听见门帘响动。抬起头却见任氏走了进来。她连忙直起身来,笑吟吟地迎了过去道:“娘来了。”又见外头小丫头手里拿着伞,便又问道:“是落雨了么?” 任氏便笑道:“已经下了好一会了。你都没听见?” 王宁将任氏让到桌前,亲手奉了茶,含笑道:“方才一直在做绣活,便没听见外头的声音。”说罢又转头叫小丫头道:“去将方才新蒸出来的雪糯团子拣一盘子来。” 那小丫头应声去了。任氏便笑问道:“你又做点心了?” 王宁笑道:“不过是闲着无事,做着打发时间罢了。” 任氏听了这话。怜爱地抚了抚王宁的头发,柔声道:“这会子天色也暗,那绣活且先放一放,别伤了眼睛就不好了。” 王宁便向任氏身边偎了偎。娇糯地道:“还是娘最疼我了,我的眼睛就酸了呢。”说着还将脑袋向任氏的颈边蹭了蹭。 任氏便笑了起来,搂了她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着,也不怕人笑话了去。” 一旁跟着的白嬷嬷便陪笑道:“大姑娘也只有在太太这里才这么着。平素可是最知礼不过的了。” 这话真是说到了任氏心坎里去了。 王宁身为王家长房嫡长女,相貌秀丽、行止端庄、知书达理、为人和善、行事稳重,真是叫人挑不出错儿来,任氏很是以之为傲,对她也很是疼爱。 见任氏满面欣然,白嬷嬷便又奉承道:“大姑娘德容言工俱是好的,依老奴瞧着,这满姑苏城里也找不出比我们姑娘更好的来了。” 任氏听了这话更是欢喜,王宁却是微微蹙了眉,柔声道:“嬷嬷快别这么说,若叫旁人听见了,只会我说轻狂呢。” 白嬷嬷忙陪笑道:“老奴见识浅,不会说话。” 任氏便笑着道:“我们娘儿们自在屋里说话,管旁人做什么。” 王宁见任氏一脸的得意与疼爱,心中微暖,便也不再说什么,只将那雪糯团子往任氏面前推了推,又招呼小丫头给白嬷嬷拿杌子来坐。 任氏此番前来却是带着些心思的。此际见王宁如此温柔知礼,行事自有一番端庄,那原先只有三分的心思,便此涨到了五分,不由将王宁搂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一时间母女二人皆未说话。 白嬷嬷见状,便悄悄地看了看王宁的贴身大丫鬟芳绫。芳绫会意,挥了挥手,带着小丫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任氏见服侍的人都下去了,便摸了摸王宁的肩膀,柔声道:“怎么又瘦了些,这些日子还是吃不下东西么?” 王宁笑道:“哪里就瘦了,不过是长个子罢了,再说女儿吃得也不少。娘别多担心了。” 任氏听了便又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方才斟酌着词句地道:“宁儿,你瞧着你那修表哥……” 她这里话未说完,王宁便立刻从王氏身上抬起头来,又羞又急道:“娘,您跟女儿说这些做什么?” 任氏见王宁急得脸都红了,便笑道:“娘不过白问一句,你急什么?” 王宁遂端正了身子,垂着眼睛道:“娘,那修表哥再怎么是亲戚,也是外男,如何是我一个女儿家能谈及的?” 任氏见王宁辞色端然,想了一想,索性便也端正了神色,正色道:“娘便这么说说,想来也不算违礼。这毕竟是大事,娘就想听听你是如何想的。” 王宁此时自是明白了任氏的意思,饶是她素昔稳重内敛,此刻亦不免双颊晕红,面含羞色,瞧来倒更添了两分秀丽。 任氏见女儿如此娇艳,只觉得这样的女儿便是嫁入侯门亦是足够的了,便又道:“娘是觉着你是个好的,这才有此一说。这里亦无旁人,娘只听听你的想法,你说说看呢。” 王宁被问得无法,只得抿了抿唇,轻声道:“娘,若是问女儿的意思,女儿却并不想进那高门里去。” “这却是为何?”任氏问道,一双眉毛也蹙了起来。 她是真瞧着那唐修不错,相貌端秀、稳重得体,行事又极有章法,与王宁年岁相当,二人十分合衬,因此便生了心思出来。 王宁见了任氏的表情,便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不由心下有些黯然。 这府里的事情她冷眼瞧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看得很清楚了。此时任氏问到了跟前来,倒是个可以将情况说清的机会。虽然王宁觉着,由她自己亲口说来总有些别扭,可是,这些话总要有人来跟任氏讲,否则任氏便永远不会明白长房在王家的地位。 ps:谢谢annabellquan、加菲43002、yunshan80、柒一二童鞋的月票,谢谢所有点开这本书的朋友们。 ☆、第202章 想到这里,王宁便放柔了语气,细细地道:“女儿且打个比方,母亲听听可是这个理。男方官居三品,女方却只是七品小官,这样的两户人家若结了亲,头一个便是门不当户不对。再者,那嫁过去的女儿没了娘家撑腰,日子亦不会好过。便只说那女方家里还有两个兄弟,可毕竟科考一事也难说得很,仕途这一路熬不出来的多得是,到时候那嫁出去的女儿,又该如何自处呢?” 任氏听了这话便怔住了,望着王宁只不说话,过了一会蓦地便红了眼眶,一把搂过王宁道:“我的儿,难为你想得这般远,又这般通透。你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王宁见任氏突然伤心起来,忙拿绢子替她拭泪。任氏便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地道:“既是你看得如此清楚,娘却觉得更好了,那唐家你定能站得住的。” 王宁一听任氏这意思,竟是更铁了心要与唐家结亲,不由十分头疼,双眉已经蹙了起来。 任氏见状却是想左了,以为王宁是在担心,便拍拍她的手,语气轻快地道:“不是我说,你也恁瞧不起咱们王家了。便只你祖父在前头,你的婚事便错不了,那唐家一点儿没吃亏。” 王宁见这任氏越发想到那一头去了,一时却也不知如何劝解。祖父若真要帮衬长房,王昌便不会一直待在推官这个位子上了。连自己的亲儿子祖父都是如此,她这个孙女又能如何? 只是,这些论及长辈的话,也不是王宁一个小辈能说的。她方才的话说得那么明白,任氏显然没听进去。 王宁只得无奈地道:“母亲也不必急在一时,还是等大哥哥秋闱过后再说吧。大哥哥这几个月来读书辛苦,女儿也做不了什么,便做了两双鞋袜,过会子便给嫂嫂那里送过去。” 任氏一听这话,心思便又转到了王宗那里。便道:“说起来你哥哥也确实熬得辛苦,我与你同去吧,顺道也去看看你嫂子。” 母女二人便收拾起来,自去看望王宗不提。 却说这一场秋雨。绵绵密密下个不息,直到第三日清晨才渐渐小了下去,零落的雨珠疏淡地飘着,将那木樨花香也洗得带得几分水意。 这一日,傅珺醒得极早。见还不到请安的时候,便自动自觉地拿了账册子翻。 自从傅珺对名下产业实行了新的管理办法后,不仅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那些管事们的积极性也日益高涨,而一应投资、进货、回款等事项亦进行得井井有条。傅珺那天听怀素算了这几年的进项,发现自己的资产又多出了三成,心情自是十分愉悦,连带着看账本也没那么厌烦了。 她这里正看账看得欢,忽听帘外小丫头报:“二姑娘来了。” 傅珺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门帘挑起。王宓那张中二少女的脸出现在眼前时,傅珺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也没掩饰脸上的讶异,眼睛睁得大大地道:“二表姐好早啊。” 王宓脸上一红,又将头一抬,挺胸迈步走了进来道:“今儿出门早,怕扰了祖母休息,便转到你这里来了。” 那你就不怕扰了我休息是吧。傅珺暗自撇嘴,一时又觉得十分诡异。这天都还带着黑呢,王宓就登门拜访了。看表情居然还没什么恶意,这究竟是几个意思呢?傅珺表示想不明白。 莫说傅珺讶异,这一屋子的人就没一个不讶异的。青蔓领了朝食回来,一进屋见了王宓。惊得嘴张得老大,流风忙将她拉了出去。 一直到了门外,青蔓的脸上还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直问流风:“我方才见着二姑娘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流风忙将她拉到了远一些的廊下,轻声斥道:“二姑娘来得早些。这有什么的,你吓成这样做什么?” 青蔓就叫起了屈:“从来也没见人这么早就上门儿的,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确实,王宓这么早登门拜访,那可真是再没有的规矩。至于中二少女是为什么而来,傅珺简直猜都懒得猜。总之就是有事相求或相询就是了。 而王宓自进了屋后,便一直没说话,只四下扫了一眼,便拣了只海棠凳儿坐了。傅珺便叫涉江倒了茶来,也自坐在了一张绣墩子上,亦是一言不发,静待着中二少女开口。她相信王宓的耐性不可能撑得过五分钟。 果然,最多三分钟之后,王宓便耐不住了。只见她端起茶盏略沾了沾唇,便又将茶搁下,一脸要说不说的神情,向傅珺脸上看了半晌,方语气略僵地道:“今儿若有人问四表妹是去虎丘还是宝带桥,四表妹一定要选虎丘。”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傅珺听是听懂了,但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却是没明白过来。于是她便将一双眼睛睁得格外地大,‘好奇’地问道:“二表姐这话能说清楚些么?妹妹我年纪小,听不明白。” 王宓的脸上泛起了一层可疑的红云,她瞪了傅珺一眼,不耐烦地道:“跟你说你应着便是,问这些做什么?一定要选虎丘,听见了没有?” 傅珺乖乖点头“嗯”了一声。 王宓满意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来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我先回去了。” 傅珺见她一阵风似地来了又去,就为了说这么一句莫名到极点的话,只能在心里感叹,这中二少女的心思,着实不是她这个大龄剩女能猜到的。 倒是青蔓,见了王宓这般作派,便又跟在后头咋舌道:“天还没亮呢就上门,说完了话抬脚就走,二姑娘还真是……” 至于王宓“真是”什么,傅珺却是没听到。青芜的巴掌可一向是拍得很准的,每回都能将青蔓的话拍回去,这次也不例外。 被王宓这么一搅和,傅珺也没了看账的心情。见外头天色已是微明,便叫人摆了饭上来,她一个人安静地用罢了朝食,便去锦晖堂请安。 傅珺带着人方才行至锦晖堂的院门前,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听声音那铁面皮一家子都在,其中尤以宋夫人的声音最为响亮,似是极为欢喜。 傅珺不由微微一哂。 小宋氏旁的本事没有,哄宋夫人开心那真是手到擒来。明明是个心机女,却非做出个恭顺温柔的样子来,偏偏宋夫人还就特别吃这一套,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缘分? ☆、第203章 傅珺一面暗自摇头,一面跨进院门,在吴音清糯柔美的声音里走进了明间。 今天来的人倒是齐整,铁面皮一家子及王宜、王宝姐妹皆在。方才不知都在说些什么,人人面上皆带着两分欢喜。傅珺进来后,说话声自然便停住了,傅珺也不多言,径向着上座的宋夫人及任氏等长辈问了安,这才拣了个座儿坐了下来。 宋夫人便笑道:“四丫头来得正好,这里正商量事儿呢。” 傅珺心中一动,眼角余光瞥见王宓正朝这里看过来,心中已是有了数,便笑问道:“不知外祖母正商量何事?” 宋夫人便笑着伸指点了点王宓道:“还不是这只小猴儿,因再过两日恰是先师诞日,这便闹着要出去逛逛呢。” 王宓微红了脸颊忸怩地道:“祖母就会说我。” 宋夫人便笑了起来,任氏便道:“不说你说谁?不是你整日里缠着你祖母说起这事儿来的么?” 王宓的脸便越发红了,低了头只不说话。 宋夫人便对傅珺道:“四丫头来姑苏这几年,总也没出去逛过一回,这先师诞姑苏城里颇有几场热闹,你也跟着去瞧瞧罢。” 傅珺笑着道:“多谢外祖母垂爱。” 一旁的王宜早忍不得了,便道:“既是四表妹来了,正好一起商量着去哪里。嫣姐姐她们与我还有五妹妹皆要去虎丘瞧诞会去,只有大表姐、二表姐要跟着二表哥去宝带桥。老太太便说分了两路去玩,你选哪一路?” 原来王宓今天早上说的话应在了这里。傅珺心下了然。而随后,她心中又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还以为王宓今天一早过来是拉帮手来的,谁成想却是要把傅珺推到姜氏姐妹那头去。还有王宜与王宝,素常与王宓走得最近,这一回怎么舍得分开了? 坦白说,这两组人马若真要傅珺选,还是王宁那组好些。可是王宓摆明车马不叫她过去,以傅珺的性子。自是不屑于与之为伍的。 于是,傅珺面上便挂出一个得体的笑来,轻言细语地道:“姐妹们都出去逛了,外祖母在家里没人陪着也不好。我便不去了吧。留在家里陪外祖母说说话儿。” 傅珺这厢话音一落,王宓的眼角立刻便眯了起来,不屑地瞥了傅珺一眼。 小宋氏听了这话倒是心里一动。只是再一转念,却又觉着宋夫人这里时时都能过来讨好,唯那唐家两兄弟。那可是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 这些年来,小宋氏在王家长房这里花了许多心思,至今未见成效。此时恰有唐家这根高枝儿送上门来,她的心眼儿早就活了。据她好不容易打听来的消息说,那唐家一家子皆要去虎丘瞧诞会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绝对不会放过。 为着显出姜嫣与姜姒的妙处来,她还特地将消息透给了徐氏与周氏,那王宜王宝姐妹就是两个蠢丫头,用来陪衬自家女儿是再好不过的了。小宋氏相信。以姜嫣之媚、姜姒之柔,定能叫那唐家兄弟动心。 想到这里,小宋氏便放下了心思,提着帕子但笑不语。 宋夫人倒是被傅珺这话给感动了,笑着道:“我这里不缺人陪,你也在家闷了许久了,出去散散也好。” 任氏亦柔声道:“四丫头这份儿孝心是极好的,只姑娘们也是难得出去一趟,独你一个落了单可怎么是好?” 傅珺听了任氏这话,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太出挑了。难免任氏会以为她借此显摆自己的孝顺。 可是,看着王宓那满脸的“我去宝带桥是有目的滴”的表情,以及姜氏姐妹那“虎丘诞会必有猫腻”的气场,这趟混水傅珺绝对不想趟。因此她便笑道:“往常外祖母身边总是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好歹也叫我轮上一回,大舅母便可怜甥女这点子小意儿吧。” 这话说得众人皆笑了起来。任氏见傅珺话说得极为和软,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宋夫人却是又再劝了两句,无奈傅珺打定了死宅的主意,宋夫人最后也只索罢了。 这里众人便又闲聊了起来,傅珺却是不愿再应付这些琐事。略说了两句话便起身向宋夫人道:“外祖母,今儿孙女还有柳夫子的课没上呢,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便先告退了。” 宋夫人一听忙道:“那你快去吧,可别叫柳夫子等你。” 傅珺应了声是,便从锦晖堂辞了出来。 她方才跨出锦晖堂的大门,便听见身后有人唤道:“四表妹略等一等儿。” 傅珺回首看去,却见大表嫂冯氏扶着个小丫鬟的手,正含笑走了过来。 “大表嫂也出来了?”傅珺笑着问道。 冯氏便笑道:“母亲叫我先回去等你大表哥去,我便先出来了。” 傅珺闻言便笑着点了点头,与冯氏并肩往前走去。 那冯氏便看了看傅珺,笑着道:“四表妹今儿这一身衣裳着实好看,这还是今年京里时兴的款式吧?” 冯氏乃兴平伯之女,自出生起便一直住在京城,去年方远嫁姑苏,对金陵城里的时尚风向自是极为敏感的。 傅珺便笑道:“这是许娘子今年从京里捎过来的,时兴不时兴的我可不知道。” 冯氏便笑着打趣她道:“四表妹这般的气派,穿什么都显着时兴,倒是我多嘴啦。”说罢便掩唇而笑,颇有几分少女的清真样儿。 这冯氏自嫁过来之后,为人十分和气,一点没有伯府嫡女的架子,傅珺对她倒也没有恶感。此刻便也笑道:“大表嫂便只会打趣我。” 冯氏笑盈盈地看着傅珺,瞥眼瞧见她腰上的青鸾玉佩,一张丰润的红唇便微微张开,微有些讶然地:“呀,四表妹,你这玉佩上的络子可真真好看。这是何等花样?我竟认不出呢。” 傅珺垂首看了看腰间,便即笑道:“哦,您说这个呀,这是青蔓打的络子,叫什么双蝶象眼桃心络,可费了她一番功夫呢。” 冯氏知道青蔓是傅珺的贴身丫鬟,便笑看了青蔓一眼道:“真是瞧不出,这丫头的手这般巧。” 傅珺笑道:“青蔓确实是巧手。打小儿便是这般的。” 青蔓不意竟成为了两位主子的话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垂着脑袋,轻声道:“婢子谢姑娘夸赞。” 见青蔓的样儿有趣,冯氏便又打趣了两句,直至行至路口,二人这才分开了。 PS: 谢谢容容要加油童鞋的打赏以及sunny珊瑚、书友140906212303236、炎昭、爱拿耗子的狗、Annabellquan童鞋的月票。大家的支持让作者君好感动,谢谢大家。 ☆、第204章 不几日便到了八月二十七日先师诞。因着是孔夫子的诞日,各个书院皆放假一天。王宓等人一早便装扮了起来,众人齐聚锦晖堂,傅珺一眼瞧去,只觉得花团锦簇,各有各的好看。 在宋夫人那里请安过后,一众姐妹便皆出了门,小宋氏与任氏亦作为今天的旅游领队跟去了,府里真是难得的清静。傅珺便留下来陪着宋夫人,倒也惬意。 祖孙两个方吃了一杯茶,闲闲地说了两句话儿,忽听廊下小丫头来报:“老太爷叫表姑娘去玄圃一趟。” 宋夫人知道王襄时常要找傅珺说话,便也没做多想。傅珺却是以为王襄这里又有什么事情要她帮忙了,便带着一颗雀跃的心赶到了玄圃。 谁想到了玄圃之后,傅珺才知道王襄竟是要带她出去逛街。 傅珺一时倒愕然了,怔得一会方笑问道:“外祖父怎么想起这事儿来了?” 王襄抚着胡须道:“我听人说你不愿意出门儿,可有此事?” 傅珺未料王襄连这些小事都知道,便笑道:“非是孙女儿懒,实在是想多陪陪外祖母罢了。” 王襄了然地一笑,道:“你这丫头想得也太多了。要陪你外祖母也不在这一天。今日你便随外祖父去吧,你唐伯伯很快就要走了,说了走之前要再见你一面。只他不方便常过来,特为叫我带你去外头见一面。” 傅珺一听是唐寂要见她,于情于理倒是都该见面话别一番的,于是便应下了。 这里王襄便吩咐人往宋夫人那里递信说了一声,随后便大手一挥,十分干脆地带着傅珺出了门。 这是傅珺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出知府府邸,身边有沈妈妈与涉江等人跟着,坐的还是知府规制的马车,宽敞不说,避震效果亦极好,完全没有晕眩感。马车旁还有几骑高头大马的侍卫随行。排场比前两次大了不知多少。 因车顶上挂着明晃晃的知府标志,又有带刀侍卫护送,这一路行来真是既顺且快,不过半个小时的样子。马车便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卧龙大街的本地最大最豪华的酒楼——赏心楼。 下车之后,傅珺便在沈妈妈等人的围随之下,从专为贵宾开设的偏门进了酒楼。 那偏门进去之后是一道回廊,青砖铺地、白石为栏,廊外是一座小小的花园。穿过回廊便是一道垂花门,进去之后则是好大的一所园子。 虽此时已过了中秋,那园中却依旧花木疏朗,园子里别出心裁地植了茶树,矮矮地围成几圈,清浅的茶香与素淡的菊香汇于一处,别有一番风致。傅珺隔着帷帽瞧去,觉着这庭院典雅处不输侯府花园,风流韵致还要更胜一二。 这园子里隔出好些精致的小院子来,却是做包厢用的。那引路的店伙一身青衣。服饰整洁,行止亦极有规矩,躬身领着王襄等人来到了一间叫做“醉扶归”的小院子,便自退了出去。 傅珺走进院中,却见这院子只有一进,正中三间精舍,左厢是一个单独的小间儿,看起来像是净房。右厢则垒了一座假山,山下砌了池子,里头还有游鱼来回嬉戏。 傅珺正看得入神。却见那精舍里走出三个人来,正是唐寂父子。唐寂一面走一面朗声道:“先生来得好巧,我们也是刚到。” 王襄忙带着傅珺上前,一阵见礼问好之后。几个人便进了房间分宾主落了座。那房间正中是一张上好的檀木桌,旁边的两排座椅亦是檀木的,打造得颇为精致。每张椅子旁皆是一方透雕仙草纹高几,上头摆着四碟八碗,皆是些小巧精细的点心。 傅珺便选了个最下首的位子坐下,一时有点搞不懂王襄的意思。 以大汉朝的规矩。男女共桌吃饭也不是不可以,但却终是不够讲究,一般都是关起门来一家子亲戚方会如此。 王襄乃一代名儒,脱略行迹,行事与众不同是有的。但带着自家外孙女与男子同席,且又是地方知府与京官儿摆在一块儿,傅珺觉着不大像王襄一贯的风格。 她这里疑问刚起,便听唐寂在那边问道:“曹同知何时到?” 王襄便道:“官署里有些事,他怕是要迟些。” 傅珺这才觉得合理了一些。看来这是一次官员聚会,没准还要商量点什么公事。先前她还以为是钱宝之事有什么问题呢,现在看来是她想太多了。 如此一想,傅珺的心情便放松了一些, 此时便听唐寂对唐俊道:“俊儿,你可见过傅四姑娘了?” 唐俊忙站起身来恭声道:“回父亲的话,儿子前两日在老太太那里见过四表妹了。” 傅珺举眸看去,却见唐俊今儿依旧是一身月白直裰,发上戴的亦是羊脂玉小冠,比起初见时更多了三分俊美。大约是有父亲在前,他倒是收起了先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显得颇为恭谨。 唐寂便正色道:“当日你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全仗着四丫头帮了大忙。恰好今儿你们都在,你还不去谢过人家的救命之恩,还要我来提点你不成?”说到最后一句时,唐寂的语气已是十分严厉。 唐俊闻言,面上微微掠过一丝尴尬。他直起身来,将身上的衣衫整了整,便上前两步要行揖礼,眼风却往王襄那里瞟了一瞟。 谁知王襄却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一点要拦着的意思。 唐俊见状,动作微微一顿,只得几步行至傅珺跟前揖礼道:“多谢四表妹当年救命之恩。” 傅珺本能地便要起身谦让。 前世受害者家属致谢时,她与同事们的标准说辞便是:“为人民服务,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的职责。” 这一刻傅珺似是回到了前世,那句“为人民服务”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得王襄咳嗽了一声,才将傅珺给咳醒了过来。 便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唐俊已经一揖到地了。 傅珺起身侧避了一下,却还是受了唐俊的半礼。 这倒不是傅珺托大,而是看王襄的表情便是直认了这个“救命之恩”的意思。她身为小辈,自是唯长辈马首是瞻。 唐俊行过礼后,一张俊脸已是薄染微红,修眉更是微蹙了起来,看上去似惭似恼,倒是添上了一抹媚意。傅珺见了不由暗里感叹,这娃儿今年才十岁出头便已如此惑人了,长大了还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第205章 见唐俊这一次还算听话,唐寂倒是有点吃惊。不过再一转念,却觉得自家这个自命不凡的次子总算没太丢脸,他面上的严厉之色便消了去,又向王襄谦道:“犬子无状,让先生见笑了。” 王襄捋须道:“端直太过自谦了。老夫看令郎却是良材美质,少年才俊啊。”说罢便朗声笑了起来。 以王襄看来,自家外孙女帮了唐寂这么多忙,便受唐家小子一拜也是完全受得起的。因此王襄才没拦着,此时更是畅为快意,多日来郁结心中的些许烦恼,亦因了唐俊这一个揖礼而舒坦了许多。 因有两位长辈在场,聊天说话的事情自是轮不到小辈们的,唐家兄弟与傅珺便都成了布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大人说话。 好在那高几之上小食不少,其中一道蟹黄酥尤其美味,鲜而不腥、酥而不腻。涉江连着布了三块,傅珺还是意犹未尽,一面吃一面想着过会儿要打包一些带回去。她记着宋夫人也爱吃咸鲜的小食。 众人消消停停地闲坐说话,没过多久,却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便见一个青衣店伙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却是曹同知到了。 不知是不是大家约好了的,曹同知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家里的三个孩子,分别是长子曹放、次子曹敦以及长女曹敷。 这几个人的到场自又是引来一番问安见礼,厅中座位亦重新排了序。傅珺趁着众没注意,悄然举眸向曹同知一家细细打量。 却见那曹同知年逾四旬,眉疏目明,颌下一部美髯,着一身玄色大袖对襟长衫,发上束着一顶小冠,看着颇为洒脱。 那曹放约摸十五、六岁模样,眉眼与曹同知颇为相似,只是更年轻些。穿着墨青色的直裰,言行有些拘谨;曹敦人如其名,是个面相老实的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跟在哥哥后面不出声。 至于曹敷,傅珺听王宓说过许多回了,今儿是头一次相见。这位曹家大姑娘生了一张可爱的圆脸,眉梢微挑,水眸如杏。一张小嘴圆嘟嘟的,生得十分俏丽讨喜。 此时,曹敷亦在悄悄打量着傅珺。 这位从侯府来的姑娘,从未在姑苏官员子女的社交圈里露过面,一向十分神秘,此时见了自是要多看两眼。 只见这位傅四姑娘肤色极白,墨眉拢烟、肌理晶莹,穿着身湖绿色斜襟苎纱袄,下头系着月白色叠雪苎纱裙,除袖口、领口及裙缘处绣了折枝芙蓉暗纹外。通身无华,发上亦只一根玉簪并两朵珠花而已。若不去看那双沉若静渊般的漆黑双眸的话,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只可惜,这美人的一双眼睛却总似有几分寒意,于是那气韵便越发冷冽起来,倒是与王宓口中 “眼睛长到天上去了”的形象颇为吻合。 此时,傅珺的目光也正停留在曹敷身上,二人眼神相触,俱是微微一怔,傅珺便弯了弯唇角。曹敷亦是甜甜一笑。 初次谋面,两个人对对方的印象都不算差。傅珺转眸之际还在想,能叫王宓这个中二少女说不出半句不好的闺蜜,至少性格应该还是不错的。 这般想着。傅珺便又看了曹敷一眼。谁想,便在这一瞥眼间,曹敷身边的一个小姑娘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姑娘,穿着一身柳绿色的袄裙,淡眉细目,生得极为普通。紧挨在曹敷身后站着。初时傅珺以为她是曹敷的丫鬟,可细细看去,她发觉并非如此。 便在傅珺看过去的同时,那小姑娘已是第三次去抚身上的裙子、第五次去拉耳上的坠子了。 自穿过来以后,傅珺还是第一次瞧见行止如此局促的女子。莫说是官家姑娘身边的丫鬟了,就是她们府里扫地的小丫头们,也不会似这般上不得台面。 而最叫傅珺无法忽视的,是那个小姑娘的神情。 惶惑、惊恐、担忧、惧怕,还有浓重的不安。 这些情绪在小姑娘的眉梢眼角次第出现,傅珺甚至都不需要观察微表情,仅凭她前世的警察经验,这姑娘给她的感觉便很不一般。 那不是没见识、小家子气的一种局促,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担惊受怕,甚至已经到了一种神经质的地步。 傅珺前世有近十年的时间都在与某几种人打交道,这些人里包括案犯、受害者、嫌疑人等等。 这个小姑娘给傅珺的第一感觉,便是一个标准的受害者。 那总是带着几分惊恐的眼神,那不停地拉裙角、抚发鬓的双手,还有那隐在裙幅下来回倒换的两只脚,无不在暗示着一句话: 我很害怕! 这无声的呐喊便似是响在傅珺的耳边,让她无法不去倾听。而她全部的注意力,亦尽皆放在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上。 从对方那不时瞥向外面的眼神、对身上服饰的异常关注以及两只脚来回倒换的频率来看,傅珺认为,这小姑娘像是在等什么人,或者是急着想要出去见什么人。 她的不安如此明显,以至于连曹敷都察觉到了。只见曹敷微微蹙了眉,转首安抚地拍了拍那小姑娘的手,又声音极轻地向身旁的一个大丫鬟说了些什么。那丫鬟便不着痕迹地牵了那小姑娘的手,将她悄悄带出了房间,去了门外的假山后头。 看着那个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假山背后,傅珺心头生出浓浓的怪异之感。 曹敷带着这么个小姑娘在身边,既非仆亦非友,却不知有何意图?看曹敷的表情,她对这小姑娘明显有些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应付着,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观察着曹敷的表情。 便在此时,忽听曹同知在一旁笑道:“我们几个大人在此,倒拘着这些小辈了。” 唐寂便笑道:“听闻姑苏的先师诞会常有商户出资庆祝,到底是江南诗礼之乡啊,毕竟与他处不同得很。” 王襄便哈哈笑道:“端直谬赞了。诗礼之乡不敢说,这风俗却是自古便传下来的,几场热闹倒是有些看头,也算是本地风味了。” 唐寂便笑道:“听先生这样一说,倒真是不容错失了。” 曹同知立刻闻音知雅,便笑着道:“唐大人如若不弃,下官这便叫犬子带令郎出去逛逛,外头确实热闹着。” 王襄接口笑道:“也好,年轻人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说着又转向傅珺,和声道:“四丫头也一起逛逛去吧。” 傅珺起身应了声是。曹同知亦笑道:“这样正好,两个姑娘家也好作个伴。” 曹敷便也起身应了声是,又向傅珺笑了笑。 傅珺对面相可爱的小姑娘一向有好感,见状便也回了一笑。这一来一去间,倒将方才的一点隔阂感消去了不少。 这里曹同知与唐寂便分别将曹放与唐修叫到了面前,好生叮嘱了一番,又派了稳妥的家人与侍卫跟着,一应安排妥当之后,傅珺便跟着大部队一起出了赏心楼。 赏心楼外,恰是一街的热闹喧嚣。 街上人来人往,人人皆打扮得十分光鲜。两旁的店铺亦都悬了彩幡出来,五颜六色、迎风飞舞,煞是好看。 曹敷与傅珺一同上了知府的马车。这马车十分宽敞,除坐了两个主子外,曹敷的大丫鬟香露与那个穿柳绿袄儿的小姑娘,还有沈妈妈并涉江亦皆跟上了车。青蔓她们则是跟车步行。 马车缓缓而行,傅珺望着街道两旁的彩幡出神,曹敷便含笑道:“这是姑苏里厢的风俗,逢着年节,这些做生意的皆要结幡张灯,瞧来好热闹的。” 她吐属温软,言谈间自有一种娇憨,傅珺不由便想起了远在京城的谢亭来,心中生出莫名的柔软,便放柔了语气道:“多谢你告诉我,我是头一回瞧见呢。” 曹敷见傅珺态度和善,倒是有一些吃惊,深觉这位傅四姑娘与王宓口中的那位相去甚远。 PS: 谢谢13600815236童鞋的月票,还差1票就满60票了,作者君期待着加更的那一天。谢谢大家了。 ☆、第206章 在来之前曹敷的父母皆叮嘱过她,让她务要与傅四姑娘交好,万不可得罪了去。她原已经打定了主意,便是傅珺再冷淡,她也要耐下心来好好攀上交情,谁想这位傅四姑娘看着高傲,其实却也挺和善的。 这般一想,曹敷自是欢喜,便更加殷勤地向傅珺备细介绍了一番此地的风俗,言来语去间,却是与傅珺聊得颇欢,二人亦亲密了好些 其实,傅珺心里想着一桩事,只是不便开口罢了。此刻见曹敷有意交好,便也顺着她的话闲聊了起来,一面却想着,要怎样才好开口问问那个小姑娘的事情。便是此时坐在车中,那小姑娘也时而要抚一下发鬓,弄一弄衣角。香露提醒了她两次皆是无用,最后也只得由她去了。 也许是傅珺那不加掩饰的打量引起了曹敷的注意,又或者是曹敷原就没打算瞒着什么。总之,就在那小姑娘第七次举手抚弄鬓发之时,曹敷蓦地转过眼去,向那小姑娘看了一眼,随后又转向傅珺,抬手轻轻理了理腰畔的一枚玉蜻蜓,闲闲地道:“其实呀,我今儿出门还是受娘亲所托的呢。” 傅珺心中微微一动,笑问道:“曹夫人叫你做什么呢?” 曹敷便向身旁的小姑娘一指,笑着道:“便是为了李念儿李姑娘的事情呀。” 那李念儿不妨有人说起自己的名字,第一反应便是惊了一跳。待见是曹敷说起她来,她的脸便涨红了,局促地低下头去,一手揪着裙边的一枚小香囊,一手捻着裙子,表情十分不安。 曹敷的眉峰微微一蹙,旋即又笑了起来,道:“瞧你,我不过说一下你的名字罢了,你这么着可吓了我一跳呢。”说着便拍了拍心口。模样十分娇俏。 傅珺便含笑道:“李念儿?这名字可真好听。”又转向李念儿道:“不知李姑娘这名字是谁取的?真是好听得很。” 李念儿的脸涨得更红了,一面绞着手里的裙子,一面声若蚊蚋地道:“是……是娘这么叫的。” 曹敷便接口笑道:“李姑娘的娘亲是……是我娘老家的邻居,李姑娘来此探亲便住在我们家里。今儿因要拜访旧友。娘便叫我领着她一起去呢。”说罢又歉然地对傅珺道:“是我失礼啦,方才忘了给你们两位做个引见,还请傅四姑娘见谅。” 傅珺笑道:“曹大姑娘太客气了,是我失礼才是。也请李姑娘莫怪我唐突。” 那李念儿已经窘迫得说不出话来了,曹敷却笑着道:“这般姑娘来姑娘去的。显得太生份了。若傅四姑娘不弃,我便叫你一声傅妹妹可使得?” 傅珺知道这曹敷比王宓还大一些,于是便笑道:“曹姐姐在上,小妹这厢有礼了。” 曹敷笑吟吟地道:“傅妹妹太客气啦。” 二人这番言来语去间,却是将之前的话题也岔开了。不过傅珺却很清楚,曹敷方才所言必定不实。那话语中明显的停顿,以及她脸上隐约的嫌恶表情,都证明了这位李姑娘与曹家的关系绝对称不上亲近。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已经行至了卧龙大街的尽处,便听外头传来曹放的声音道:“前头不远便是宝带桥。这宝带桥也是姑苏的一处名胜,两位可要去赏玩一番?” 他这话问的却是唐修与唐俊。 唐修便看了看一旁板着脸的唐俊,无奈地蹙了蹙眉,旋即又换过一副温润的笑脸来,和声道:“甚好,便烦曹兄领我们去宝带桥走走吧。”说罢又看了唐俊一眼,却见唐俊依旧是一脸的不自在,唐修不由便露出抹苦笑来。 唐俊心里一直有点不痛快。 方才在唐寂的逼迫与王襄的默许下,他不得不向傅珺行了一礼,他心里便一直很不舒服。虽一直听唐寂说是傅家的四姑娘救了他。可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要他跟个小丫头说谢谢,你说他能开心得起来么? 更何况唐俊这年纪,正值人一生中脾气最别扭的时期。所以他这一路行来一直都没好气。曹放几次好心介绍姑苏的风物予他,皆被他回以一张冷脸。 傅珺自是不知唐俊正自恼着自己,她还在听曹敷说着李念儿的事情。 “……那个熟人家便在宝带桥旁边的李子巷里厢,前头已经约好了,这辰光过去刚刚好。”曹敷笑着解释道。 在曹敷说话的当儿,李念儿的头已经垂到了胸前。在傅珺看来。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害羞,倒不如说是羞愧或者说是自惭形秽更贴切些。 看着眼前的李念儿,傅珺的感觉十分不好。 李念儿此刻的表现,与她前世接触过的某一类受害者十分相似。虽然傅珺一直极力避免自己往那方面去想,可她的直觉却告诉她,她的方向没有错。 傅珺无声地呼了口气,转首望向窗外。透过流光纱看出去,外面阳光正好、风色爽然,高远的天空上铺着一层碎瓦似的薄云,街市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欢笑声透窗而入,叫人无端地便欢喜起来。 宝带桥便在卧龙大街东侧,从街口出来后,那人/流便渐渐地变得拥挤了起来,远远地还能听见桥上传来的锣鼓琴瑟之声,曹敷便笑道:“每年先师诞日,那宝带桥都会有伶人扮了各样人物,沿桥上走一个来回,着实热闹呢。” “原来如此。”傅珺含笑点头道。 说起来,方才她倒是一时忘了,她们家的中二少女王宓今日亦是往宝带桥去的,若是不小心遇见了,只怕又能弄出一场是非来。 这倒不怪傅珺想得多,实在是他们这群人太过于扎眼了些。又是知府车驾,又是侍卫随行,更有四位气质各异的贵公子相伴左右,一路行来真是高调得不能再高调了,傅珺觉得,他们与王宓一行遇见的机率十分之高。 此时,那李念儿明显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不住地往车窗外头张望,脸上的神情却很矛盾,既似渴望,又似害怕。 曹敷便客气地向傅珺道:“还要请傅妹妹帮个忙,让马车往旁边的巷口里厢停一停,李姑娘要访的亲人便在那一处。劳动傅妹妹了。” 傅珺浅浅一笑道:“这有何难,曹姐姐也太客气了。”说罢便看了沈妈妈一眼。 沈妈妈会意,向外头吩咐了一声,那马车便从街口拐向了一旁的巷子。 ☆、第207章 傅珺看了看李念儿,又向车窗外看了一眼,却见李念儿的目光便凝聚在巷口处。那里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并两个约六、七岁的女孩子,穿得极为普通,站在那里像是等人的样子。 见了这几个人,李念儿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眸中明明溢出了泪光,一排贝齿却又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傅珺很少见人有如此强烈的矛盾表情,既似悲伤,又似憎恨,尤其是在看到那三人里的中年男子时,李念儿的表情几乎是咬牙切齿,可是那闪缩的眼神却又显示出莫名的惧怕。 马车很快便停在了那三个人面前,李念儿便自下了车,又回身向车里的曹敷福了一福。 曹敷却不待她行礼毕便叫香露关上了车门,又向傅珺歉然道:“劳烦傅妹妹了。” 傅珺含笑道:“这有什么的,曹姐姐便是太多礼了些。” 因巷口人流密集,不易停车,傅珺便示意沈妈妈叫马车再往前头走了一段,停在了一家酒楼的门前。曹敷便笑道:“傅妹妹,我们先往宝带桥那里转上一圈吧,过会子再回来接上李姑娘便行了,想她这会子见了亲……旧识,还要多耽搁一会子呢。” 傅珺似是完全没注意到曹敷语气中的那个停顿,只含笑道:“自是好的。”说着又向车窗外张了一张,遂作出一副欢喜的样儿来道:“前头人多,马车也不好走,且总在车里也太气闷了些,外头真是热闹得很呢,小妹却是想下车走一走的,不知曹姐姐意下如何?” 曹敷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便绽出一个甜笑来,欢然道:“那可太好啦。我也正想着下车散散呢,傅妹妹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傅珺此时急着想要下车,以便近距离观察李念儿等人,因此对曹敷这种种作态作只做不知,径叫了涉江扶了自己下车,又转首招呼曹敷道:“外头风好舒服呢。曹姐姐慢些儿。” 曹敷戴上帷帽。轻轻巧巧地下得车来,向四下里张了张,亦笑着道:“果然是好风呢。” 傅珺便将身子往涉江身上偎了偎。有些歉然地道:“曹姐姐,我的脚有些麻了,想要歇一歇再走,曹姐姐先过去吧。” 曹敷怎么可能丢下傅珺不管?她自是要相陪的。便道:“傅妹妹便歇一歇,我等你。” 傅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暗里却是借着帷帽的遮挡,仔细观察起李念儿以及那家人的动静来。 此时,李念儿正搂着那两个女孩子在哭。口中轻声地说着什么,因离着较远,傅珺听不见。那中年男人便站在一旁。满脸的愁苦之色,一会儿看看李念儿。一会又望望街口,神态倒未见有什么不自然。 傅珺凝目看着那个男人。 那男人面色黧黑,生得额窄眼小、鼻肥颧高,一脸的老实相,样貌极为普通,属于扔在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 可是偏偏的,傅珺却似对这张脸生出了无限的兴趣,竟是盯着看了好一会,连一旁的沈妈妈都觉出了不对劲,不明白自家姑娘怎么就站在原地不动了。便说是腿麻了,这也站得太久了吧。 大约是傅珺的目光太过于专注,那中年男人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蓦地转头向傅珺这边望了一眼。待见到是几位贵族姑娘并公子后,他的眼神便有些畏缩,只看了两眼便不敢再看了。 此时,那唐俊早就不耐烦了起来。 方才陪着马车过来他已经老大不乐意了,这会儿见一行人便停在个不起眼的酒楼门口,他心中更是不喜,便拧着眉毛看着傅珺,心道这些小姑娘真是麻烦,一会腿疼一会手疼的。 待见傅珺始终没有动弹的迹象,唐俊终是忍不住了,扯着唐修不耐地道:“怎么站在这巷口不走了?” 唐修却是没理他,反倒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望着傅珺与曹敷温润一笑,道:“这巷口倒有些意趣,瞧来也是独具风味。” 曹放这老实孩子立刻便接口道:“这李子巷倒真有个传说,据说上古之时,有个种果树的老者便在这里开了一片李子林……”却是开始认真介绍起这里的掌故来。 傅珺此时已经完成了对李念儿等人的观察,并印证了心中的某些想法,心情却是有些低落的。 不过她也知道,总在这儿待着实在不是个事,只看曹敷那不自在的样子便可知了。 于是,待曹放的讲解告一段落后,傅珺便对唐修等人抱歉地道:“实在是我拖累大家了。” 唐修笑了笑,温和地道:“不妨事,四表妹的腿还疼不疼了?” 傅珺摇了摇头道:“已经不疼了。多谢修表哥挂怀。” 唐俊便撇了撇嘴道:“既这样还等什么?到底还去不去宝带桥了?” 曹放立刻道:“这便过去吧,那诞会这会正热闹着。” 一行人便将车马托予那酒楼里的人照看,又留了一个小厮并一个婆子在此守候,便不紧不慢地往宝带桥走去。 宝带桥建于这个时空的陈朝,乃是时任姑苏刺使的王仲舒亲自督建的,极是宏伟。远远望去,只见长长的一挂飞虹横渡运河,斜攀着澹台湖的脉脉清波,秋高风爽,只看着便觉得气势非凡。 那桥上红男绿女、行人如织,桥下各类小贩摊点云集,食物的香气随风而来,那卖蒸食的摊位上更是生起了热腾腾的白烟,生生地将天上飞虹化作了红尘烟火。 应该说,曹放童鞋是个很称职的导游,一路介绍着宝带桥的典故,又说起赏桥的意趣,教傅珺她们数桥洞、点栏杆,又将关于此桥的传说讲了几个,谈锋甚健,却是与刚才的拘谨样子判若两人。 曹敷见状便掩了口笑,又轻声对傅珺道:“别看大哥哥平素是那样的,其实他懂得可多了呢,寻常再难问住他的,书读得也好,人又风趣。爹说啦,待再过两年便要叫大哥哥下场试试,那学里的先生说大哥哥指定能夺个头名回来呢。”说着已是一脸的骄傲。 傅珺身边从来不乏学霸,近的比如他爹傅庚、小舅王晋;远的还有侯府里的大哥哥傅琛,据京里传回来的信说,傅琛已经在白石书院就读了,院试府试皆考得不错。 因此,听了曹敷所言,傅珺并未有什么感觉,只笑了笑道:“是这样的呢。”便未再多言了。 倒是一旁的沈妈妈看了看曹敷,又看了看走在前头的曹放,目中露出一抹深思来。 ps:谢谢平原156、书友131001201542744、浅芷微薰、书友150216203529689、13600815236、sunny珊瑚童鞋的月票。 哦哄,已经65票啦,今天三更哈,作者君在此谢谢大家捧场。 作者君最后祝大家中秋节快乐。人生几见月当头,秋月诗心酒一瓯。祝大家过节吃美食饮美酒哈! ☆、第208章 此时,众人已经踏上了桥面,曹敷便挽了傅珺的手,在一旁软语轻声地道:“傅妹妹今儿来得太早啦,若是到了晚上,待明月东升之时,这桥洞便是一洞映一月,像那明珠串起来的一般,那才叫好看呢。” 傅珺听了倒是十分神往,感慨地道:“原来竟有这般意趣,若是晚上能赏一赏便好了。” 唐俊在前头听见了,便不屑地接口道:“不就是看个月亮么,哪有这许多讲究。真矫情。”说罢还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傅珺早就发现唐俊不待见自己了。中二少年嘛,她也没觉得多奇怪,听过便罢。倒是曹敷被说得有些尴尬,虽有帷帽遮挡着,小姑娘还是垂下了头。 唐修在前见了,终是忍不住地道:“二弟,好好看景,莫说旁的。” 这一声“二弟”,莫名戳中了傅珺的笑点。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八三版《西游记》里的场景来,一时没忍住,“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这一笑过后傅珺便知道不好,连忙一拉曹敷道:“快看,那里有个耍猴戏的,那猴子真好玩。” 说到这里,再一想这猴子不正是“二弟”的大师兄嘛,再对比唐俊那张已经黑下去的臭脸,傅珺真是忍笑忍得万分艰辛,幸得有帷帽挡着,否则真是要失礼了。 唐俊此时已是满脸的不快。他本能地感觉到,傅珺一定是在笑他。 虽然不明白这位四表妹因何而笑,可是那种感觉却让人十分不自在。依着他的脾气,没当下甩脸子已经是客气了。 曹放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大好了,于是便上前道:“再往前走可看到澹台湖的全貌,风景甚好。” 唐修亦笑道:“正要一观。”说罢又一拉唐俊。 唐俊却用力甩开他的手,黑着脸站在原地未动,只拿眼睛瞪着傅珺。 唐修对这个弟弟也很无奈,只得不去管他,招呼着曹家兄弟往前去了。 看着唐俊那张还带着孩子气的脸。傅珺心下颇觉歉然。 中二少年本就敏/感,她身为成年人竟只顾着笑,却不晓得已经伤害了人家那颗脆弱的骚年的心,确实需要好好检讨。 此时那曹敷恰好带着香露去了一旁卖绢带的小摊子。傅珺想了想,便上前几步来到唐俊身边,诚心诚意地道:“方才是我失礼了,俊表哥请勿往心里去。”说罢便敛衽蹲了蹲身。 唐俊被傅珺此举闹得脸上又染了薄红,站在那里倒有些不知说什么才是。 傅珺便又放缓了语气。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道:“先前在赏心楼生受了俊表哥一礼,小妹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那四年前的事情不过是我拣了个巧罢了,也请俊表哥别总想着什么救命之恩,咱们便如平常处着才是。” 听了傅珺所言,唐俊面上的薄红又深了些,侧过脸来看了傅珺一眼。 此时恰有风来,傅珺帷帽上的轻纱随风拂动,白裙绿衣亭亭若莲。唐俊就这么看着她,忽然就瞧出了几分“貌自娟娟”的意味来。 这想法令唐俊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子气来,也不知是气傅珺还是气他自己。他身上的气息蓦地便是一冷。 傅珺哪里摸得准唐俊的想法?她想着,她都已经如此诚心道歉了,怎么也能将唐俊心里的不快解开一些了吧。 但是,她明显低估了这位中二少年的傲娇程度。 唐俊的脸绷得比方才还要紧,语气淡然地道:“四表妹言重了,我并未多做他想。”说罢便负了两手,似模似样地欣赏起周遭的景致来,直若傅珺不存在一般。 傅珺愣怔了一下,随后又有点哭笑不得。 试想,一个四年级小男生。白衫飘飘地做出一副超然的样子来,你叫她一个大龄剩女的芯子如何承受得住? 便在傅珺一脸错愕之时,忽听一道娇柔的女声甜甜地唤道:“俊哥哥、修哥哥,你们也在这里呀?” 傅珺身形微顿。抬眼看去,便见数道衣袂华丽的身影正往这里行来,那偎在任氏旁边含羞垂首、一身银红衫儿、纱帷飘飘的娇娜小娘子,不是王宓又是谁? 傅珺心里大呼倒霉,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王宓了。可此时情景,她真是躲也躲不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给任氏见礼,又向王宁与王安问了好。一旁的王宓便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始终未曾出声。 然而傅珺却知道,王宓一定正在看她。即便隔着两道帷幕,对方那满含怒意的目光却依旧极具穿透力地投了过来,有若实质般在傅珺身上扎了无数窟窿。 曹敷自是也瞧见了任氏,也忙带着人过来见礼,却是被任氏拦住了,笑着道:“跟我你还客气什么,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似是又长高了些。” 曹敷便笑道:“多承您惦记着。” 王宓却语带不满地插口道:“敷姐姐怎么跑到这里来?前两日/我给你下了帖儿,你只说身上不舒坦要歇着,这会子却又有精神了。” 曹敷冲王宓甜甜一笑,柔声道:“我昨儿才好些,今儿也是被父亲叫出来的。我还想着过会子便从这里直接去你家找你说话来着,没成想却在这里遇见了,可真是巧。”说着便亲亲热热地走上前去挽着王宓的胳膊,还轻轻地摇了摇,笑得一脸乖巧。 任氏便笑道:“今儿可不就是巧,竟就在这里遇见了。” 唐修等人此时也都过来问了安,唐修便笑道:“没想能在此处与姑母偶遇,姑母一向可好,老太太身子可康健?” 任氏笑得眉眼俱弯,看着唐修的眼神里透着十足的欢喜,笑道:“我们都好着呢,你这孩子便是太过知礼了。”说罢又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向傅珺看一眼,含笑问道:“你们怎么又到了一处去了?四丫头也没在家陪老太太了么?” 傅珺就知道会有人这么问,只是没想到问的人会是任氏,闻言倒是微微一怔,口中却已是简短地道:“回大舅母的话,是外祖父叫我出来的。” 任氏听了眸光微闪,面上的笑意却是丝毫未动,依旧是笑吟吟地。 ☆、第209章 唐修便恭谨地道:“父亲与沧浪先生并曹大人皆在赏心楼里说话,叫我们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出来散散,这才做了一路。” 曹敷亦是盈盈浅笑道:“傅妹妹也是我拉出来的,要不我一个女孩子多闷哪,有个人陪着可好多啦。”说着又向任氏笑道:“您最知道我啦,我就不爱一个人呆着,总要拉个人陪才好嘛。”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娇娜,话声呖呖如乳莺轻啼,直叫人无法生她的气。 任氏不着痕迹地看了傅珺一眼,又向唐修看了看,旋即便笑着拍拍曹敷的手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就是个小鬼灵精儿。”说着又转向唐修道:“既这么着,咱们便做了一处也好。我们正要往那桥那头的茶楼里去,大家也好说说话儿,歇个脚。” 作为这群人中唯一的长辈,任氏的提议显然不会有人反对。便是中二少年唐俊也只是将一张脸又冷下几分来,却也还是跟着大部队去了茶楼。 那茶楼便坐落在宝带桥的另一端,碧瓦朱檐,金碧辉煌,只看这样子便知此处不是普通人可来得的。 那茶楼的店伙眼睛极利,一见任氏这几个人的穿着打扮,立时便知是贵客光临,老远便迎了上来,笑得一脸的殷勤。 曹放大约是来过这里的,便先嘱咐那店伙收拾个二楼的雅间出来,后又轻声地向任氏解说了几句,最后方向唐修等人笑道:“方才我说要看澹台湖的,这楼上亦可观其全貌,临水迎风也算快意。” 任氏与唐修自是点头说好,几人便在店伙的引领下上了二楼,进了一个临水的雅间。 进门之后,王宓当先便叫丫鬟替她将帷帽取了下来,对任氏娇声道:“娘亲,戴着这个总瞧不清楚,好容易出来一趟。可不该辜负这大好秋光。” 傅珺真是难得见王宓说话如此文雅,又见王宓一面说着话,那又柔又软的眼风便直往唐俊身上飘,不由感慨小鲜肉颜值的力量真是强大。 任氏却也没拦着王宓。只含笑看了看她,又向傅珺与曹敷道:“你们也散散吧,这里也没外人,这帽子戴着确实气闷得紧。” 傅珺自是从善如流,让涉江替她脱了帽子。青蔓与青芜便过去替她收拾座椅茶具,换上傅珺惯用的物件,沈妈妈便扶着傅珺坐了下来。 曹敷此时亦微红着脸颊取下了帷帽。从傅珺的角度看去,恰好可以看见她眸光脉脉,远兜远转地便绕到了唐修的身上。却也只是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旋即又绕了开去。 傅珺见了,不由暗地里咋舌。 都说古代女子早熟,有个王宓便也够了,这会又跑出来个曹敷。看着她那柔软若山间轻云般的眼神,傅珺完全没办法将之与前世的同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此时。便听那厢任氏笑着道:“要依着我说,咱们也别讲究那些虚礼才是,便在这里团团坐着喝口茶歇一歇,既热闹又有趣儿,总归也不多待。” 王宁原先见那雅间里有座屏风,倒还想着男女分开坐的,而今听了任氏所言,也只得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她将帷帽取下,带着芳绫选了个离唐家兄弟最远的座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却是一眼都未曾往那边看。 王安与那曹家两兄弟极是熟稔,此时早已与那曹敦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说起话来。唐修便也拉着唐俊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金波浩荡的澹台湖,压低了声音正色道:“长辈在此。莫要失仪。” 唐俊面色微冷,轻轻“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傅珺此时的心情也不算太好。李念儿的事情还萦绕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始终提不起精神来。她的手里捧着茶盅,心思却飘到了极远的地方。 沈妈妈的一双眉毛却是早就蹙了起来。 往常瞧着任氏还好,看来那也只是没动到她的利益罢了。而今不过是多出了唐家兄弟两个,任氏便如此沉不住气。沈妈妈觉得素昔真是高看她了。 任氏见王宁坐了老远,目不旁视,只端了茶盏浅啜,那一举一动真是姿仪端柔,更兼容颜秀致,心下却是欢喜的。这般模样才是大家闺秀,不愧是她的长女。 想到这里,任氏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曹敷。 此时,曹敷正娇憨地笑着与王宓说话,而她所坐的位置恰好便在唐修左近,唐修只需一转眸便可瞧见。 任氏见了,左嘴角便是微微一抬。 这曹家也是个有心的,只可惜身份太低,肖想唐修也要先掂掂自己的分量才是。曹家的姑娘再怎么着也越不过王家的女儿去。 想到这里,任氏的眸光便又落到了傅珺的身上,目中流露出一抹深思。 王宓却是忍傅珺忍了很久了。 方才在宝带桥上,眼见着傅珺与唐俊凑在一处说话,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不舒服,直想冲上去拉开这两个人才好。 此刻见傅珺独坐在靠门的位置,一双眼睛瞪得直直地,也不知在看什么,王宓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她转了转眼珠,便即笑着问道:“四表妹在想什么呢?” 她说话的声音颇高,满屋子的人都听着了,亦将傅珺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 王宓能忍到这个时候,大约已经是极致了吧。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便端出个得体的笑容来,轻声道:“二表姐想得太多了,妹妹并没想什么。” 王宓转眸一笑,便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来,隔空点着傅珺,笑盈盈地道:“四表妹这话言不由衷呢。我都猜着你在想什么啦。是不是在想怎么在祖母面前找补呢?说来也是,前头说得那样坚决,说一定要在家里陪祖母尽孝,这会子却又巴巴地跑到这里来顽,祖母肯定会不高兴的呢。食言而肥,说得便是四表妹这般的吧?”说至此,王宓已是掩唇笑了起来。 任氏闻听此言,眉峰便微动了动,轻声细语地道:“宓儿,如何这样与你表妹说话?”说罢她又转向傅珺,和声道:“不过四丫头你也是的。既要出来,如何不使人给我送个信儿?我也好叫个人回去顶你的位置陪老太太去。你是不知道,老太太这两天正是身子有些不好,我原想着你是个稳妥的孩子,有你在家里陪着我还放心些。看来也是我虑得不周了,便没想到你也是个爱玩的年纪。这也是我的不是。”说着她便叹了口气,眉心微蹙,一脸的自责。 ☆、第210章 满屋子里的说话声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傅珺。 傅珺已经被任氏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抢白说得呆住了。 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任氏居然当着这一屋子人的面儿指摘起她来。 看着王宓那张甜甜的笑脸,再看看任氏那一脸语重心长的模样,傅珺的心里突然便生出了一股浓重的窒息感与倦怠感。 究竟,她还要在这所谓的宅门深院里,耗费多少时光? 人生难得重来,那颗异国的流弹结束了她的前世,却又予了她更年轻更美好的生命。而她在做些什么? 她抬头望向窗外,浩荡水光、辽远天际,明媚的阳光在湖面上映出点点金波。世界如此阔大,而她呢,却任由自己坐在这里,跟一个小学三年级女生斗口,与所谓的宅门贵妇斗心计。 她是得有多无聊? 她真是已经沉浸在这里头太久了,久到几乎忘记了怎样挣扎,也忘记了她本来的样子。 傅珺轻轻呼了口气,将手里的茶盏向桌上一搁。 那不轻不重地“托”地一声,在此刻听来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却又有种叫人无法言说的味道。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傅珺身上。 此刻,傅珺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正迸出一股凛人的寒冽,直叫人心里发凉;而她那平素总是收敛着的平淡表情,如今亦变了个样儿,竟有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光彩。 那一刻,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这位傅四姑娘像是换了个人。而此刻的她,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傅珺根本没管这满室里突然的寂静。 她自位子上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在众人的侧目中从容行至任氏跟前,款款一礼。 任氏面色微沉,方要开口说些什么,傅珺却根本没给她机会,已经自动直起身来,看也未看她一眼。便自走到了门边。 沈妈妈沉着脸上前两步。轻轻推开了雅间的大门。傅珺行至门口,脚步一顿,回过身来向着满屋子面色各异的人微微蹲了蹲身。旋即便施施然走了出去。 由头至尾,傅珺一个字也没说。 然而,这无声的一幕,却像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将任氏的脸色煽得几乎滴血,那藏在袖子里的手几乎没将帕子揉烂。 她再也不曾想到。傅珺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下了她的脸,而且还是当着一屋子小辈的面儿。 任氏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过如此刻一般无地自容的感觉。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牙齿几乎咬出声来。 傅珺根本就没去想任氏的脸色。 所谓的脸面,不就是你有我有大家有么?既然任氏与王宓不想给傅珺脸面,那傅珺也只好不给她们脸了。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傅珺真后悔自己现在才想明白。 往后别说任氏了,就是天皇老子的脸。她也照打不误。 带着莫名的轻松之感,傅珺意态闲适地下了楼。 直到走出茶楼的大门,一旁的沈妈妈才道:“姑娘今儿做得好。没堕了我们侯府的名声,也不枉太太的教养。她们也欺人太甚了。”说着便狠狠啐了一口道:“什么东西,也敢跟姑娘弄这些花样儿。” 傅珺听她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想是忍了许久,便笑着拉了她的衣袖道:“那是呀,有妈妈在身边儿给我撑腰呢,管他是谁也要叫他没脸。” 青蔓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姑娘您没看大舅太太的脸色,婢子可算瞧着了。往常总听人说谁谁的脸像开了染料坊似的,今儿婢子看着呀,大舅太太脸上开的这染料坊,那可绝对不是小门面儿。” 沈妈妈原本是一肚子的气,此时倒被青蔓逗笑了,便向她身上轻拍了一下道:“你这丫头整日里就是满嘴胡唚。”说着自己也是笑出了声。 涉江便上前一步,柔声问道:“姑娘想去哪里呢?这姑苏城咱们也不熟。” 傅珺早就想好要去哪了,便笑眯眯地道:“咱们便从这桥上走回去,到方才寄放马车的酒楼里坐一会子。” 青蔓便奇道:“姑娘还去那里坐什么呀,径便回去寻老太爷不好么?” 沈妈妈亦跟着道:“对,就这么着。姑娘这回定要跟老太爷好好分说分说。怎么说姑娘也是客,哪有主家这么拿人作伐子的?竟叫姑娘受这样大的委屈。也不拿镜子照照,就凭她们也配?” 方才见任氏与王宓合起伙来欺负傅珺,沈妈妈实是气得不行,若不是碍着身份,她都要开口说话了。 那可是当着唐家与曹家人的面哪,这母女两个就这般给傅珺难堪,沈妈妈真是气得肝儿疼,深悔今儿没把许娘子带出来。若是许娘子在此,怎么也能压制一二的。 可喜她们姑娘是个有刚性儿的,直接便反击了回去,偏那礼数还都有,沈妈妈心里这才好受了点。但怎么说这口气也咽不下去,这才会跟着青蔓一起说起气话来。 此时傅珺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便笑道:“妈妈说得是,青蔓想得也对。只是再怎么着,这里头还夹着唐伯伯和曹同知呢,那曹大姑娘总是跟着我的车来的,就算过会子她跟大舅母她们做了一路,于情于理我也要在茶楼里等她一等。” 涉江便笑道:“嗯,姑娘这么着,礼数上便十分周全了。” 沈妈妈方才也是气得狠了,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过来,便笑道:“正是这话。还是姑娘想得通透,老奴刚才也是气糊涂了。” 傅珺便拉着沈妈妈的衣袖摇了摇,笑道:“妈妈这都是为了我,我自是知晓。妈妈放心,往后定不叫妈妈再受这般闲气,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青蔓便笑道:“姑娘若要真打,怎么着也得叫上青芜才行,青芜力气可大着呢,婢子瞧着她平素吃得也比旁人多些。” 众人一听这话更是乐得不行,青芜便红了脸啐道:“你又想起来编排我了。” 听着身边最亲近的人说说笑笑,傅珺此刻真是觉得天高云阔,说不出的自在。这一路从桥上行过,连眼前风景亦比方才鲜活明丽了许多。 ps:谢谢书友090701120958060、书友120826082827505、书香迷恋168童鞋的月票。祝大家中秋节愉快哈。 ☆、第211章 因还有事情要做,傅珺这一路走得颇为不慢。大约盏茶的功夫便又回到了那间寄放车马的酒楼前。 方才从茶楼出来时,那几个侍卫亦皆跟着傅珺出来了。他们原就是王襄带过来的,自是以傅珺为首,旁人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 此时,傅珺便招手唤过一个侍卫来,轻声吩咐了他几句话,那侍卫便领命去了。傅珺转头瞧了瞧,见留守于此的那个婆子倒是自己带过来的,于是便又叫了她过来,让流风给了她一把大钱,吩咐了她几句话,那婆子便也眉花眼笑地去了。傅珺这才带着人进了酒楼。 早在傅珺说要回酒楼时,沈妈妈便先遣了个侍卫打好了前站,此时自是领着傅珺上了二楼雅间儿。那侍卫订的是个靠街的房间,房间不大,收拾得却还干净。 傅珺进去之后,沈妈妈便唤了店伙过来,要了些茶水点心。傅珺便坐在位子上安静地等着消息。 不多时那侍卫便先回来了,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傅珺。傅珺谢过了他,又叫沈妈妈予了他一个荷包。 待那侍卫走后,茶点便也摆上了桌。傅珺此时无心于此,只拣了枚豆酥咬了一口,心不在焉地盯着门口。 没过多久,那门上便传来了剥啄声,涉江上前开启门户,却见敲门的是方才的那个婆子。只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涉江举目看去,却见跟在那婆子身后的正是那位李姑娘。 涉江不由十分讶异,不明白傅珺要见这李姑娘做什么。 傅珺见了李念儿却是眼睛一亮,忙起身含笑招呼道:“李姑娘来了,请进来坐吧。” 方才傅珺使了那婆子出去,便是叫她去寻李念儿的。那婆子腿脚也快,往周遭寻了一圈,便在一间不起眼的小茶寮里找到了李念儿,便请了她过来了。 李念儿倒是识得这个婆子。方才与曹敷她们同行时。这婆子便跟在傅珺那群人里。此刻见这婆子过来,李念儿还以为是曹敷她们回来了。 可是,待到她跟着婆子进了酒楼,却见雅间里只有傅珺一个人。余者皆是她的丫鬟仆妇,李念儿的心里便有点打鼓。此刻见傅珺笑得亲切,李念儿的脸便红了。她不安地将身上的衣裙理了一理,方才鼓足了勇气,迈着小碎步垂头走了进来。 “李姑娘快请坐吧。”傅珺含笑道。 一旁的青芜便上前将李念儿引到了傅珺的座位边。青蔓又奉了茶上来,傅珺便向旁边看了一眼。沈妈妈会意,便带着丫鬟们俱都退了出去。 房间里一下子便清静了好些,李念儿悄悄抬眼看了看,表情略微放松了一点。方才这屋里那么多人,她是颇不自在的。好在这位傅四姑娘很体贴,将人都遣了出去。 傅珺一直在注意着李念儿的表情,见她的神态放松了下来,便笑道:“我回来得早了,曹姐姐她们还要一会子才过来呢。李姑娘便在这里等一等吧。” 她说话的声音极是温和,不过李念儿却依旧没敢看她,只低着头轻声道:“嗯,好……好的。”说罢又将头往下垂了垂。 望着李念儿细润光滑的发顶,傅珺的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忍。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她必须做的。她想要再确定一番,若能就此听李念儿亲口说出些什么来,则证据便又充分一些,届时她与王襄说起时也会更具说服力。 想到这里,傅珺便站起身来走到柳芽面前站定了。轻轻地拉起她的手,含笑道:“李姑娘怎么也不看我一眼?有什么可害羞的呢?” 李念儿不意傅珺有此一举,大吃了一惊,本能地便想去夺手。一张脸更是微微泛白。可是傅珺却拉得颇紧,叫她一时也挣不开。李念儿用力挣扎着,面色已是由白转红,额上更渗出汗来。 傅珺一面观察着她的表情,一面又做势往门口看了一眼,忽然惊声道:“哎呀。你爹来了。” 这一声唤,让李念儿的双唇立刻失去了血色,两只手也刹那间寒凉如冰,傅珺甚至能听见她倒吸了口冷气的声音。 静默片刻后,李念儿猛地回过头去看向门口,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之色,连身子都有些微微发起抖来。 然而,那门口并没有人。雅间的大门关得严严的,傅珺口中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在门口。 李念儿不由自主地呼出了口气,绷紧的身体亦跟着松驰了下来,软软地靠在了椅背上。 看着李念儿如释重负的表情,傅珺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是我看错了,吓着你了,对不住。”说罢便轻轻松开了李念儿的手。 一俟双手得到自由,李念儿立刻便将手藏进了袖子里,头垂得极低极低,声音极轻地道:“没……没什么的。” 傅珺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放在李念儿的手边,柔声道:“瞧你,都出汗了呢,喝口茶吧。” 李念儿没有推托,颤着一双手接过茶杯,连着喝了好几口茶,脸上的血色才又回来了一些。 傅珺坐回到椅子上,看了李念儿好一会,方才斟酌着问道:“方才你见的那三个人,是你的继爹和两个妹妹吧?” 傅珺一回酒楼便叫了侍卫出去,为的就是去打听李念儿的情况。 从李念儿与那父女三人相会的场景,以及曹敷说话时的反应来看,傅珺推测,这李念儿与那父女三人应是一家子,而他们家应该便住在李子巷左近。因此傅珺便派了那侍卫去打听消息去了。方才那侍卫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她的推测没有错,所以她才会有此一问。 听了傅珺的问话,李念儿喝茶的动作一顿,攥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处已经开始泛白,却是一言不发。 傅珺早已将所知的信息快速地整理清楚了,也大略知道了李念儿经历了些什么,心中早有成算。李念儿此时的反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于是,她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有些人对你来说,是如同高山一样不可撼动的存在,可是对我来说,这些人却根本不值一提,我动一动手指就能叫他永远也够不着你。所以,你不用怕,凡事有我在。” ☆、第212章 李念儿的身子震了震,第一次抬起头来看了傅珺一眼,又迅速地转过眼眸看向了一旁。 傅珺继续柔声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带着你的两个妹妹重新生活,你可愿意?” 李念儿蓦地转过脸来,吃惊地看了傅珺一眼,眸中极快地划过一丝光亮,旋即又消失了去。 傅珺没有放过对方这一瞬间的表情变换。她放轻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你要想一想,你还有两个妹妹。便是为着她们,你也不能就这样下去。你若不在了,她们怎么办?” 这三句话宛若魔咒,让李念儿才有了些血色的面孔,刹时间重又苍白了起来。 她再次看了看傅珺。这一次,她没有移开视线,而是与傅珺对视着,似是希望从傅珺的眼中,找到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傅珺也在看着李念儿,面上带着温暖而友善的笑容。 她知道,此刻的李念儿需要鼓励,需要心灵上的治愈,需要有人给她力量。她愿意做这样的一个人。她也相信,李念儿的事情她有足够的力量去管。 她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弱小的女孩了,现在的她有人脉、有财力,比那时强大了许多。哪怕没有王襄的帮助,靠她自己也完全可以。 过了好一会,李念儿才挪开眼睛,依旧低垂着头,喃喃地问道:“我……我不晓得该……怎么做?” “离开这里,重新开始。”傅珺说道。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念儿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傅珺,嗫嚅地问道:“真的……真的可以么?” 傅珺郑重地道:“自是可以。我可以着手安排。把你和两个妹妹送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 李念儿痴痴地望着傅珺,像是被她的话催眠了一般,轻声地重复道:“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对,”傅珺用力地点了点头,笑容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自信,语声清亮地道:“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李念儿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从头顶直灌到脚底。让她的心一忽儿冷、一忽儿热。 她抬起头看着傅珺,忘记了害怕与不安,只是这样凝视着她。 “真的可以么?”良久后。李念儿将声音放得极轻地又问了一遍。似是生怕声音一高,便会惊破了她心底里的那一点点美梦。 “可以。”傅珺斩钉截铁地道,“我说过了,我会帮你。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祖父是平南侯。我外祖父便是姑苏知府。你想一想,只要我出手帮你。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听了傅珺的话,李念儿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漾起了一片激动的红云。 然而,这变化也只是一瞬。转眼间。她的头又垂了下去,两只手下意识地拨弄着茶杯,过了好一会方才低声问道:“你……我……我的事。你都知道了么?” 傅珺柔声道:“嗯,我都知道了。” 李念儿没有再看傅珺。而是将脸扭向了一旁,只是她的肩膀却渐渐地开始抽动起来。没过多久,房间里便传来了她压抑的抽泣声。 那微弱的哭诉声一点一点渗过门扉,传到了守在门外的涉江耳边。 她有些担心地看着紧闭的大门,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们姑娘正在用平稳低柔的声音说着什么,那声音里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便连李姑娘的哭泣与诉说,亦在这温柔的低语中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待到雅间的大门再度开启时,涉江看见傅珺扶着那李姑娘走了出来,李姑娘的两个眼睛红红的,肿得跟桃儿也似。 涉江忙带人迎上了去,傅珺向她微微一笑,低声吩咐道:“涉江,你去叫两个人陪着李姑娘先去车上等着。” 涉江垂首应了声是,唤了两个仆妇过来扶着李念儿去了。临去前,李念儿还转头向傅珺福了一福,脸上溢着浓浓的感激。 沈妈妈与涉江对视一眼,皆未多说什么,涉江便走上前轻声问道:“姑娘可还要再坐一坐,还是这会子便走?” 听涉江这么一问,傅珺这才想起来,她光顾着李念儿的事了,却忘了与那些贵妇姑娘们还有一场口角官司要打。 略想了想后,傅珺便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再等等吧。总要等到人来瞧见了,我这礼数才算全了。” 沈妈妈知道她说的是曹放与唐修他们几个。这几个人的马都留在这里呢,他们定是要来取的。到时候不拘他们中的那一个见着了傅珺,便知道傅珺并没甩开曹敷单独离开,这便也不算失礼了。 沈妈妈便笑道:“姑娘如今越发老成了,真真想得周全。” 傅珺无奈地笑了笑,方要开口说话,忽听旁边有人接口道:“你还真到这儿来了,大哥猜得可真准。” 这声音很有两分耳熟,傅珺循声看去,却见楼梯口那里走上来一个少年公子,白衣翩翩、容颜俊美,却正是唐俊。 一见是他,傅珺觉着她今天的戏算是全了。有了这么个人证,她就算马上离开都没问题。 唐俊此时却是面含微笑,再不复之前那冷冰冰的懒散模样。他几步便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傅珺几眼,又探头往雅间里瞧了瞧,随后笑道:“你倒是挺自在的,我还当你气得哭了呢。” 这话说得十分直白,傅珺浅浅一笑,并未答话。倒是一旁的沈妈妈蹙了蹙眉。 这位唐家二少爷说话委实直接了些,且也不晓得挑地方,堵在门口便说起这些来,若是叫人听了去可就不好了。 如是一想,沈妈妈便上前一步,客气地笑道:“表少爷且请里头坐,喝杯茶歇一歇。” 唐俊立刻便笑道:“正好走得有些渴了,多谢妈妈。”言语间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傅珺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此时的唐俊很是叫人费解。她可还记得清楚,就在半个时辰前,唐俊还对她不假辞色呢,这会子他倒像没事人似的了。 ps:谢谢这壹世轮回的月票。谢谢所有点开这本书的朋友们。 ☆、第213章 唐俊此时已经提步走进了房间,一回头见傅珺还站在原地,不由奇道:“你还站在门口做什么?为何不进来坐?” 傅珺这会子怎么也不好直接走掉了,只得重新走回到了屋中,面上端出个得体亲切的笑来,招呼唐俊道:“俊表哥请坐吧。”又吩咐青芜给他倒了茶。 唐俊笑着摆了摆手,自顾自地踱到了窗前看街景。 傅珺便问道:“俊表哥是一个人来取马匹的么?” 唐俊一面看着街景一面道:“不是。我先过来了,我大哥过会应该也就到了。” 傅珺想了想,便又问道:“那曹家姐姐他们呢?” 唐俊闻言便转过脸来,略含讶然地看了傅珺一眼,随口道:“他们啊,他们应是跟着姑母一起回去了吧。”说至此他停了一下,又奇道:“你还能想着问他们,也真是……” 也真是什么,他却并没有说完,只摇了摇头便又转身去看街景去了。 傅珺自是知晓唐俊的意思。只是这般没有首尾的话,她也想不出如何答他才是。 停了片刻,唐俊却又接上了方才的话,望着窗外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你走了之后没多久我便也觑了个空儿跑了出来,大哥说你必回此地,我便与大哥约了在此汇合。” 原来如此,傅珺“哦”了一声,心中暗忖:怪道唐俊来得这么快呢。她此时倒是有些庆幸,幸好她一回来便立刻派人去查了李念儿的情况,又与李念儿面谈了一番,将事情基本弄清楚了。否则只怕就要给唐俊撞见了,到时候自是又要多费一番口舌。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便坐下来捧着茶杯喝茶,唐俊也没再说话,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 唐俊看了一会街景,见傅珺始终不说话。不知何故,他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不自在。 自从四年前的上元节之后,“傅四姑娘”这四个字,便时常会在唐俊的耳边响起。不只是他的父亲唐寂常说。他的母亲白氏也时不时地便要搂着他抹眼泪。一边哭一边道“当初多亏了傅四姑娘”。 可以说,这位“傅四姑娘”在他们唐家那可是如雷贯耳,年年都要拿出来提一提。感叹一回,唐俊耳朵都要长老茧了。而“傅四姑娘”聪明过人、惊才绝艳的形象,也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可是,唐俊再也没想到。这位傅四姑娘的真人却是个看起来有点木木的小姑娘。虽然长得还算好看,但却根本找不出什么惊才绝艳的感觉来。坦白说。他其实是有点失望的。 这种失望的情绪直到发生了茶楼里的那一幕,才稍稍有所缓解。那一刻傅珺的表现,令唐俊很是动容。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间的口角机锋。白石书院女学部那些姑娘们打的口沫官司,每天加起来不下几十宗。可是。似傅珺那般处置的,却是他平生所仅见。那样的一派端庄从容,既未失了礼数。却又有一种冷冽与淡然在,无法不令人印象深刻。 这一幕着实让唐俊对傅珺的看法大为改观。只觉得茶楼里的那位清冷少女,与他一直耳闻的那位傅四姑娘,终于有了一点相似之处。所以他才会先一步回到酒楼,就是想再印证一下方才的感觉。 可是,傅珺此时却又像是变回了那个木木的模样,干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唐俊的那颗才有些雀跃的心,渐渐地便冷了下去,连带着那满脸的浅笑也快要抹平了。 他从街景上收回视线,侧首向旁瞄了一眼。却见傅珺正以手支颐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盈光水润,在室内的光线下越衬得肤光胜雪、眉目如画。 唐俊见了,心里的不自在便又多了两分。 便在此时,傅珺忽然抬起头来,对唐俊微微一笑,问道:“俊表哥,听闻四年前的元宵节你也走丢了,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么?” 傅珺的话音一落,唐俊便愣住了。过了一会,他的脸迅速地涨得通红,两条眉毛跟着也竖了起来,一刹时便从俊美少年秒变愤怒少年。 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来,用力“哼”了一声,将袖子一甩,便蹬蹬蹬地走出了雅间的大门。 傅珺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唐俊大步走出门去,还用力地甩上了门。那“砰”地一声巨响,直震得桌上的茶水都晃了几晃。 “这是……”傅珺看着那扇大力关上又被弹开的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又是怎么了?难道她的问题很不妥么? 可是,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话题啊。 她想了许久才想到了这唯一的一个可以与唐俊聊起来的话题。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应该是有共同语言的。而且据她所知,那几个被拐的幼童并没受什么虐待,就是被关在一个空屋子里待了几天罢了,那些人也并不凶恶,还提供了吃食与被褥。 她不过就是问了一句,怎么就招来了唐俊这么大的反应?傅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其他人也被唐俊的举动吓了一跳。 沈妈妈便蹙了眉,心道这位表少爷真是好大的气性。又见傅珺愣在了原地,忙上前问道:“姑娘可吓着了不曾?” 涉江亦上前倒了碗茶,捧到傅珺手边道:“姑娘快喝口水压一压,方才可真是怪吓人的。” 青蔓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拍着心口道:“表少爷关门可真重,吓了婢子一跳呢。”又忙忙地问傅珺:“姑娘没吓到吧?” 傅珺见一屋子的人皆以为她吓着了,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便笑道:“哪里就这样胆小了,并没吓着我。你们快别忙了。” 沈妈妈却是不信的,径拉了傅珺的手向她后背抚了几下,口中直道:“姑娘可千万别吓着了才是。” 见沈妈妈一脸的担忧,傅珺无奈之下,只得任由她安抚了好一会才罢。 其实于傅珺而言,唐俊的离开却不是坏事,至少是将她解放了出来,不必干坐着陪人聊天了。因此傅珺也没多耽搁,只再略坐了坐便吩咐人收拾了物事,一行人便此坐上了知府的马车。 李念儿此刻亦在车上。 不知是不是哭了那一场的作用,在回程的路上,她比方才镇定了好些,手上的小动作也少了,那种潜藏着的不安与害怕也随之淡去。 ☆、第214章 傅珺并没有回府,而是打算先去赏心楼。她想要早些见到王襄,将李念儿的事情彻底解决好。 因此,马车离了小酒楼之后,便循着原路弯上了宝带桥的桥口,再沿卧龙大街往回走。 因今日/乃是节日,街上车来人往的,颇不易走,马车也是走走停停,耽搁了好些时候才到达赏心楼。 待马车停稳之后,傅珺便在沈妈妈等人的围随下步下了马车,正打算由侧门进去,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道:“前头的可是四表妹?” 傅珺蓦然回首,却见唐修穿着一袭竹青色长衫,负了两只手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端秀的面上带着一丝笑意,正含笑看着傅珺。 “修表哥。”傅珺微有些吃惊地道,“怎么这样巧?” 唐修温和地笑道:“我也是才赶过来的。看着前头的人像是你,便唤了一声。” 傅珺对这位唐家大少爷印象颇佳,只觉得唯有他这般行止风度,才能当得起“公子”二字。故此时相见也是心下欢喜,便含笑上前跟他见礼,又向他身后略扫了一眼,却没发现唐俊的身影。 唐修便和声问道:“四表妹是来见沧浪先生的么?” 傅珺浅笑道:“正是呢。” 唐修便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便一起进去吧。我也要寻父亲说几句话。” 傅珺点头应是,便随在唐修身后一同跨进了侧门。 踏上了那条幽静的回廊,傅珺看了看走在前头几步远的唐修,不由又想到了负气而去的唐俊。她终是忍不住,便轻声问道:“修表哥。请问您知道俊表哥去了哪里么?” 唐修闻言便停了下来,转首望着傅珺,端正的面容上挂着一丝浅笑,温和地道:“劳四表妹动问,我二弟先回家去了。” 原来居然把唐俊气得先回家去了,傅珺心中微觉不安。 她问的那个问题会让唐俊产生这么强烈的反应,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傅珺甚至在想。是不是她让唐俊受到了伤害?会不会这唐俊也和她那次落水一样。得了创伤后应激综合症?她的症状是遗忘,而唐俊的症状是愤怒? 她沉默地跟在唐修身后走了一会,越想便想觉得。这事不好就此便罢。若她无意间伤害了唐俊,至少她也应该表示下歉意才是。 思及此,傅珺便停下了脚步,转首对对沈妈妈做了个手势。 沈妈妈微觉讶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带着丫鬟们站在原地不动了。 傅珺便上前两步。轻声地道:“修表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修停住脚步,回首看了看傅珺,随后便向身旁的小厮示意了一下。那小厮忙带了人退后了好几步。唐俊便面含微笑地道:“四表妹请说。” 傅珺的面上露出几分赧然来,低声道:“好教修表哥知道,方才我怕是惹俊表哥生气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这会子俊表哥又没在,只好请您代为转达我的歉意。” 对于傅珺的道歉。唐修没有一点吃惊的表现,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温和淡然,声音低缓地道:“四表妹言重了,阿俊便是有些小孩子脾气,不妨事的。”说至此他顿了一顿,又问道:“既是四表妹说起来了,我且猜一猜,四表妹是不是问了阿俊四年前的事情,他才负气走了?” 傅珺不由睁大了眼睛,微有些讶然地道:“正是如此。修表哥真是一猜即中。” 唐修听了这话,面上便浮现出一丝笑来,似是忍俊不禁的样子。他将一只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方道:“四表妹约摸是不知道,阿俊四年前那件事,却是不能向他提的。” 傅珺见了他这表情,再听了他的话,心里便有些糊涂起来,脸上便也带了出来。 唐修便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轻声道:“四表妹于阿俊有救命之恩,这事说予你知亦是该当的。其实,四年前,阿俊不是被人拐走的,而是他自己非跟着人家走的。” 傅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唐俊居然不是被拐走的,而是自己跟人跑了的?这怎么可能呢? 却见唐修一脸忍笑的表情,继续道:“那年上元节,我们一家子皆去了朱雀大街看灯,阿俊因贪玩便跟家人走散了,跑进了一条偏巷里。便是在那巷子里,他听见有人跟另一个小孩说他那里有糖吃,阿俊就缠上去跟人要糖,人家不给他就发脾气把帽子扔在了地上,还一直跟着那人不肯走。那人最后没办法,只得将他一并带上了。” “噗哧”一声,傅珺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是没想到啊,唐俊七岁的时候竟是个熊孩子。难怪一听傅珺的问题就气成那样,大约这是他此生的黑历史了吧,熊孩子的黑历史可不是那么好翻的。 傅珺越想越觉得好笑,掩了唇直笑得眉眼皆弯。 唐修此时倒是不笑了,而是一脸的淡定。只是在傅珺看来,这位修表哥的淡定表情怎么看都有种“天哪终于把这事说出来了真是太爽了”的感觉。这也让他一向温和知礼的形象有点坍塌了起来。 待傅珺笑够了,唐修方才温声道:“是故,四表妹不必心有挂碍,阿俊过两日便无事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可以担保。” 傅珺便敛衽道:“多谢修表哥解惑。” 唐修温和地道:“不妨事。四表妹但放宽心便是。” 傅珺点了点头,心中的不安早随着唐修的解释而消弥于无形。心情也立刻放松了下来,二人便一同进了垂花门,往“醉扶归”而去。 此时在“醉扶归”中,王襄正与曹同知说着话,说的却是姑苏府中的一桩案子。 这案子本身并不出奇,然而动静却闹得不小,在市井之中流传颇广。 这案子说的是有一户姓陈的肉铺掌柜之子陈水宽,聘了李子巷箍桶匠李双喜长女李念儿为妻,两户人家门当户对,原是一桩好事。谁料洞房次日验元帕时,陈水宽却发现那李念儿已非完璧之身。 ps:多谢§水漾§、wangnanlele、rose_tsai62、serina童鞋的月票。 另外作者君要声明一下,最近有很严格的净网活动,作者君这文虽然清水,但目前的这个案子偏偏有点那啥。作者君改了好多次就改成了现在这样,可能有点语焉不详,请大家多多包涵。 ☆、第215章 那陈掌柜最是个好面子的,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当下便将事情闹了出来,一大清早便带着人去了李家,直叫着要退婚并索回聘礼。 那李双喜自是不干。自家女儿好端端地嫁过去,一夜过后便成了破/鞋还要退婚,这换谁也不会同意的。李双喜坚称自家女儿冤枉,不允退婚更不会退聘礼。 那李家在李子巷里熟人多,此时那些乡邻们自是皆出来帮李双喜说话,只道李念儿可怜。 原来这李念儿的亲生父亲在她六岁时便病逝了,一年后,她的母亲便带着三个女儿改嫁给了现在的这个丈夫——李双喜。 谁想李念儿的母亲也是个福薄的,几年前也因病故去了,这家里便只李双喜一人含辛茹苦地拉扯三个女儿,也没再续娶。人皆道他是个好心人。 因此,那李子巷的乡邻便都偏帮着李双喜说话,只说陈家欺负老实人,倒让陈掌柜讨了个没趣。陈掌柜回家之后越想越气,没的叫自家宝贝儿子一来就戴个绿帽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便一纸状书告上了公堂,诉李家骗婚,又将那李念儿赶出了家门。 那李念儿孤身一人,既没脸回李子巷,婆家又不见容,她便生了寻死的念头,哭哭啼啼地往澹台湖投了水。 巧的是,那一日曹同知的老母胡氏正好从湖边路过,便叫人救了李念儿下来,又问她姓甚名谁,为何轻生。 这李念儿除报了自己的姓名之外,旁的一概未说,只垂泪不已。胡氏见她孤零零的十分可怜,便收留了她在府中。 其后不久,这案子恰落在曹同知手上,看到了状书上李念儿的名字,曹同知才知道自家老母救的便是此案的事主之一。 升堂那日,两户人家各执一词。都说自己冤枉。陈掌柜便呈上了元帕为证,李双喜则抹着眼泪说陈家因见自己家穷想要退婚,又怕自家不允,这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只可怜李念儿一个小姑娘。被拉上公堂抛头露面不算,还被问及许多难以启齿的问题,当堂便昏了过去。 这件事经此一闹,便在市井里传开了,各种说法都有。有说李家不厚道的。也有说陈家使阴招的。 因那李念儿是在洞房之后方被陈家人指为不贞的,虽陈家呈上了元帕,但也不能说这元帕便真实无误。如何证明李念儿是婚前失的贞还是婚后失的贞,此却为难事。便找了稳婆来,得出的结论也是各执一辞。 其实,要解此案并不难,关键之处便在于李念儿的供词。可是,这李念儿不管你问什么她都不开口,问急了她便哭。曹同知怜她年幼,不愿对她动刑。案子便此僵住了。 此刻,曹同知与王襄说起本案,一面说一面便长吁短叹的,很是一筹莫展。 而曹同知不知道的是,在得知事情的始末之后,他的母亲胡氏其实是十分后悔的。 胡氏万没想到,她出于好心救了李念儿,这李念儿却是个名声不洁之人。胡氏有心将李念儿赶出去,却又怕落个“不慈不悯”的指摘;可若是将李念儿留下来,这块烫手山芋却也不好处置。 眼见着胡氏这几日为着李念儿的的事情愁眉不展、整日忧心。身为长房长女的曹敷便想着,要为祖母分一分忧。 曹敷自出生后便一直很受宠,一则她人颇聪明,为人处事圆滑知礼。二则她嘴甜人乖、又生得一副讨喜的面相,因此很得胡氏看重。 见祖母如此心忧,曹敷便自觉有必要将此事解决掉,以解祖母心头之患。她想着,将李念儿悄悄送回李家不谛为一个好办法,只是该几时送、如何送。却是需要细细思量的。 就在她为此苦思冥想之时,可巧便得了个信儿,知道先师诞日那天要跟着父亲出门与傅四姑娘见面。曹敷便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一来有知府车驾随行,又有高门贵女傅四姑娘作陪,可以最大程度地减轻她与个声名不洁的女子同出同入的尴尬。就算最后被人指摘,还有侯府嫡女傅四在前头挡着呢,人们自是不会注意到她一个小小同知之女了。 二来这李念儿原就举止不妥,一脸的小家子气,若能被傅四姑娘见弃,则其后将之丢在路上便也有了说辞。到时候就是曹同知也不会认为她是故意丢弃李念儿的。再加上李念儿已经自己回到家中,曹同知自是不会怪罪曹敷了。 因此,曹敷便对曹同知说因实在可怜李念儿,便想要带她出门散散心,再让她与家人见一面。又说在家人的开解之下,也许李念儿会说实话,这样与案情也有益等等,理由给得相当之美好。 曹同知见女儿如此懂事乖巧,心下自是欢喜,便也应允了,还派人去通知了李家人,又约了见面的地点。 那曹敷得了父亲的允可,今日出门时便光明正大地将李念儿带了出来,不仅带着她上了傅珺的马车,还特意将话说得遮遮掩掩的,为的便是引起傅珺的不满,好为其之后的举动砌辞。 自众人来到茶楼之后,曹敷除了关注唐修之外,亦在苦思如何能不着痕迹地将李念儿丢下。 可巧的是,傅珺因王宓一事独自离开,曹敷实在是乐见其成的。这样她就更有理由置李念儿于不顾了,届时只消说事出突然,她只能跟着任氏先回了府,傅珺的马车接或不接李念儿,便皆与曹敷无关了。 所以,傅珺从茶楼走后不久,曹敷便直接跟着任氏的马车去了知府府邸,到王宓那里吃茶说话去了,却是完全将李念儿丢在了脑后。 自然,这位曹家大姑娘的种种心思,不仅曹同知一无所知,傅珺更是全不知情的。 不过,就算傅珺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也不会放着李念儿不去管。 这样一个受害者,傅珺是绝对不会弃之不顾的。哪怕插手此事很可能会累及声名,她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更何况,那些所谓的名声,以及这个时空所谓的道德规范,傅珺从来就没真正在乎过。 她已经惊世骇俗过很多次了,多一次少一次又能如何? 李念儿的事傅珺不仅要管,而且还要将真正的罪犯绳之于法,还李念儿一个公道,再予这可怜的姑娘一段全新的人生。 因此,在抵达了赏心楼之后,傅珺便叫人将李念儿先行送回了知府府邸。虽明知这般先斩后奏固为不妥,可傅珺却是顾不得了。 她不希望当着李念儿的面说起她的案子,同时也是想要第一时间向王襄直陈此事。 ☆、第216章 此时,当傅珺与唐修跨进“醉扶归”那精巧的月亮门时,曹同知与王襄的话也说完了。唐寂一抬眼,却见只他们两个人回来了,便肃了容问唐修:“怎么就只你们两个回来了?你弟弟他们呢?” 唐修忙上前一步,将在宝带桥上偶遇任氏一行人之事说了,最后又恭敬地道:“在宝带桥那里的茶楼喝过茶后便分了两路,曹家的两位公子便陪着姑母她们去澹台湖观景去了,四表妹因身子不适,我与二弟便先护着四表妹去了寄放马车的酒楼,二弟有事先回去了,我便跟着四表妹过来了。” 傅珺一听此言,不由在心里给唐修大大地点了个赞。 这位修表哥着实是会说话。本来是闹得不欢而散的一件事,被他这样一说,便成了几位公子自觉担起责任分作了两拨,一拨护着任氏等人观景,一拨便陪着身体不适的表妹回来。真是无一人的不是,更没得罪任何人。 唐寂听闻唐俊自己先回去了,眉头便蹙了起来。 虽然唐修的话说得并无不妥,但以唐寂对自家二儿子的了解,自是知道唐俊不知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只是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唐寂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只咳了一声道了一句:“知道了。” 至于曹同知,一听自家三个孩子皆与任氏在一起,他自是更未觉出什么不妥来,还含笑对唐寂赞道:“令郎果真稳重。” 唐寂忙笑谦道:“过奖了,犬子不过虚长了两岁年纪。” 王襄的注意力却是一直在傅珺身上的,此时便关切地问道:“四丫头,你怎么不舒服了?” 傅珺瞥了唐修一眼,却见这位修表哥端正稳重地坐在椅子上,连眼风都不带往这里歪的。 傅珺只得微垂着头,轻声道:“回外祖父的话,也没什么,就是方才觉着有些头晕,现下已经好了许多了。” 王襄便抚须点了点头。叮嘱涉江等人好生服侍着。便又与唐寂说起话来。 唐寂今日本就是来辞行的。 这几天他一直在忙钱宝一案,直到今天才算告一段落,而此事又需得尽早上达天听,故他今天午前就得离开姑苏。就在唐寂与王襄他们说话之时。外头的车马船只等皆已齐备,只等出发了。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话,由王襄以茶代酒向唐寂话别,唐寂便带着唐修匆匆离开了。观其形色/表情,傅珺猜测那钱宝一案定是有了结果。只是王襄片言都不肯漏出来,傅珺也只能在心里猜想一番罢了。 唐寂一走,王襄便也与曹同知分开了。曹同知自回府去,傅珺便与王襄一同坐上了马车。 一到车上,傅珺便将沈妈妈等人皆遣了出去。 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不能让太多人听到,事关李念儿今后的人生,傅珺必须谨慎对待。 见外孙女儿煞有介事地将下人都遣了出去,王襄自是知道傅珺这是有话要说,便也未做阻止,只靠坐在锦褥上喝茶。 傅珺在王襄的对面端正坐好。抬头看了看王襄。 王襄的脸上带着慈蔼的笑容,温和地问傅珺道:“四丫头是有话说么?” 傅珺点了点头.看着王襄那满头花白的头发,不知何故,她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不忍。 直陈李念儿一案的真相,会不会给外祖父带来困扰?让他忧心? 在这个时空待了这么久,傅珺深知名声对一个女子的重要性。她涉足此案,若是被外人知晓了,名声定会受损。她自己当然是不怕的,可是亲人说不定便会受牵累。她这样做真的妥当么? 傅珺挣扎了几秒钟后,便又定下了心神。 无论如何她也必须要救下李念儿。就算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活在这世上。她也不能迷失自我、忘却初心,该怎样便怎样,她是她自己,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改变。 傅珺暗自吸了口气。随后便微微垂首,低声道:“外祖父,请您见谅,孙女儿未经您的允可,便将那跟着曹大姑娘一起来的李念儿接回府里去了。” “李念儿?”王襄问道,眉头旋即便蹙了起来。道:“你说的是那个住在李子巷的李念儿么?” 傅珺点头道:“正是她。孙女儿想要救她,还请外祖父应允。” “救她?”王襄重复地问了一句,随后便肃起了面容道:“真是胡闹!你一个女孩子家,如何救她?你可知她沾上的是何事?” 傅珺早就料到王襄会如此说,她也不急,依旧细声道:“孙女自知此举不妥,但那李念儿若孙女不去救,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孙女儿于心何忍?更何况,此案真正的罪犯还逍遥法外,就算是为了不让旁人再受伤害,孙女儿也要救下李念儿,抓住真正的罪犯。” 王襄听了这话,眸中露出讶然之色,问道:“你是说,这个案子还真有凶犯不成?” 傅珺点头道:“是,此案确有凶犯。” 王襄怔了一刻,将李念儿一案的案情又在脑中回想了一遍,便即怫然道:“四丫头你莫要胡说。你可知李念儿的案子是什么情况么?不过是诉骗婚案罢了,算不得刑案,又哪来的凶犯可言?” 傅珺坚定地道:“此案明为骗婚,实乃恶案。那李念儿是被人强//行//毁了清白,这才引得陈家要退婚的。” “四丫头!”王襄沉声喝道,面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肃声道:“这话你一个女孩子怎好说出口?莫忘了你的身份!莫忘了你是何人!” 傅珺蓦地抬起头来,那宛若青空一般澄澈的双眸直视着王襄,一字一句地道:“外祖父,您当知晓孙女是怎样的人。” 王襄愣住了。 此时的傅珺,不再是往昔那个平淡内敛的小姑娘。她的身上流露出了一种气势,那样的坚定、勇决与自信,如同刀锋一般锐利,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 那一刻,王襄忽然便想起许多事来: 那个在自己的书房里侃侃而谈,令田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姑娘;那个在阴暗的牢房中不惧不怕,一点点撬开棋考的嘴的小姑娘;还有那个在落单的情况下镇定如恒,机警地跟着阿渊回到府邸的小姑娘。 是啊,他的这个外孙女是怎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王襄面上的肃然之色,一点一点地化了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上是震动还是叹息的表情。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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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能说到这一步了,王襄肯定已经听明白了傅珺的意思。她认为。那李双喜很可能是一个特殊癖好者。 而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却是傅珺通过微表情观察,并结合李念儿的表现以及叙述得出的。 方才李念儿与李双喜会面时,傅珺曾仔细观察过他的微表情。 李双喜一见李念儿便鼻翼大张。眼角俱开,眼神灼灼有光。这般神情看在常人眼中,只会当他是因见了女儿而欢喜。而傅珺却读出这表情背后的潜藏含义。 那是一种兴//奋的表情。就像是猛兽见到了猎物一般。这样的神情绝对不该出现在李双喜的身上。 此外,当李念儿抱着两个妹妹哭泣之时。李双喜便一直用一种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她们看。虽然他未有动作,但他的神色却仍是那种见到猎物时的表情。 傅珺由此推断,哭泣的女孩能给他带来别样的感受。这李双喜表面老实,实际上却很可能并非如此。 再后来,为了印证心中的判断,傅珺便拉住了李念儿的手,李念儿的反应果然十分强烈,一直在用力想要挣开。 这就表明,李念儿对于身//体//接//触有着明显的抵触情绪。甚至就连女孩子之间最普通的拉手动作,亦会让她感到极度的不适。这便让傅珺有了很不好的猜测。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傅珺才会在在李念儿面前说了一句“你爹来了”。而李念儿在听到这话之后,双手立刻变得冰冷。 这种手部温度瞬间降低的表现,便是人本能地想要逃跑的微反应。 因为手部的血液集中到了腿部,所以才会双手冰冷。 李念儿很怕李双喜,怕得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想跑。 所以,傅珺才会对李念儿说了那样一番话,并最后取得了李念儿的信任,听到了她的叙述。 也就是从李念儿的关键性叙述中,傅珺才作出了李双喜是特好癖好者的判断。 据傅珺所知,有着这种特殊癖好的人是终生的,永远无法治愈或改变。而任由这样的罪犯留在两个小女孩身边,无疑极其危险。所以她才会硬着头皮说出那番话来,就算王襄再是不喜,她也不能不说。 此刻,见王襄的面色越发难看,傅珺便绽出一个笑容来,道:“外祖父,孙女儿知道这件事孙女不宜出面,所以才会来求您帮忙。”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呈予王襄眼前,轻声地道:“此乃那李念儿的口供,她已经画过押了,孙女儿一并交予您。” “你……”王襄看着那张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虽然知道他家这个宝贝外孙女远非常人可比,可傅珺的表现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是多么难断的一个案子,王襄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李念儿坚决不开口,这案子已经无解。而且从现在傅珺所述来看,只怕就是用了刑,这李念儿也未必便会说。 这是多么难以启齿的羞辱,李念儿只怕宁愿去死,也不会开这个口的。 所以,不管那曹同知花了多少水磨功夫,费了多少口舌,都没叫李念儿说出一个字来。 可现在呢,他家外孙女儿倒是真有本事,不过跟人照了一面儿,便轻轻松松拿到了口供,这简直是叫他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夸了。 见王襄的面色有所松动,傅珺立刻又送上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甜甜地道:“外祖父外祖父,孙女儿答应了那李念儿,这案子会秘密了结,不会叫她名声受损。孙女儿还答应了她,待结案之后便会送她去她一个远房姨祖母家里安置,还答应了要给她一笔钱供她安身,还答应了她让她带着两个妹妹一起走,还答应了她……” “咳咳……”王襄忍不住咳了一声,打断了傅珺这一连串的“还答应了她”。 ☆、第218章 傅珺连忙住了口,讪讪地看着王襄,一脸的小心在意。 王襄见状倒是气乐了,复便又板下脸来瞪了她一眼,问道:“怎地不说了?你还答应了她什么?这会子倒知道胆小了。” 傅珺便低下头去,嗫嚅着道:“孙女儿不敢。” 王襄“哼”了一声,抬高了声音问道:“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不仅是敢,还敢得很。”说着便将袍袖一拂,脸又板了起来。 傅珺也知道,今儿自己的表现大约是超出了老人家的承受范围了,此时不宜硬扛,还是以怀柔为上。 于是,傅珺便往前蹭了蹭,蹭到王襄身边仰首看着他,祭出卖萌大法,央求道:“外祖父,孙女儿话都说出去了,若是做不到会被李念儿和她的妹妹们戳脊梁骨的。这事便全靠外祖父了,外祖父一定要帮孙女儿啊。”说罢还用力地眨巴了两下大眼睛。 看着傅珺那一脸无辜的可怜样儿,王襄真是气又不是,笑又不是。 若眼前的是个小子,他完全可以厉声训斥,再罚站罚跪地狠罚一通。可偏偏傅珺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又一向听话懂事,王襄便怎么也狠不下心去训斥她,更别说罚了。 王襄瞪着傅珺看了半天,最后还在是外孙女面前败下阵来,无奈地按着额角道:“行了,此事我已知晓了,回府后我会与田先生商量着办的,”说到这里,他放下手来看着傅珺,语气严厉地道:“四丫头,这事便到此为止,你不许再管了。” 傅珺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道:“是,谨遵外祖父之命。” 见傅珺此时如此乖巧,王襄的心气才算平顺了一些。 傅珺却是在想,这件事她明面上管不了。暗里还是可以管上一管的。 李念儿的那个姨祖母远在山西,傅珺记着自己手上便有一家很大的酱原铺子,每年都要往山西那里收购老陈醋回来贩卖。 到时候只消给怀素捎句话,叫她在铺子里的伙计往山西收货的时候。顺便带着李念儿姐妹一路走,这样路上便也有个照应,也更安全一些。 此外,傅珺名下还有一两间铺子的分号便开在山西,届时亦可与那里的掌柜打个招呼。叫他们帮着照看照看李念儿一家子。也不用帮太大的忙,只要李念儿一家过得安妥便可。 这般想着,傅珺心里已经有了底。只待李念儿的案子一了,便可立刻着手安排下去,要尽最大可能将这个可怜的姑娘安顿好。 *********************************** 李念儿的案子在姑苏城中只热闹了一小段时间,便此没了声息。人们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李双喜弑妻之案吸给吸引了去,李念儿的事情反倒无人提及了。 据说,那李双喜弑妻案因案情重大,是由姑苏知府王襄亲自审结的。 那李双喜因犯下大罪,受到了天谴。上堂之时已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一双眼睛能转。王知府当堂请来了其妻的牌位,那牌位在李双喜被衙役拉着手画押之后,竟一下子变成了红色,一时间传得满城风雨。 百姓皆道这李双喜平素装老实,实是个罪大恶极之人,谋害妻室不够,还妄图谋害三个女儿。李妻因心念女儿,其魂魄徘徊世间不去,便是为了等着他认罪伏法的一天。 甚至还有人说在大堂上看到了李妻的魂魄。那魂魄绕着大堂飞了三圈,方才隐入牌位之中。而那牌位也渐渐回复了原来的样子。真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当传言传至傅珺耳中时,看着青蔓那信誓旦旦、比手划脚的模样,傅珺实在很想笑。 田先生真不愧为王襄的首席幕僚。这法子也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既符合了广大百姓八卦的审美需求,又能够以另案严惩罪犯。以古代的律法条件,能够如此结案已经算是十分完美了。 傅珺一面笑眯眯地给那株洒金秋海棠浇着水,一面听着青蔓还在叽叽呱呱地说着那起案子,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时间过得真是快。那洒金秋海棠的花期早已过了,空落落的枝叶唯余几痕青碧。 用不了多久,这青枝绿叶亦终将为残损的冬景所替代,雪落风寒,又是一年将要过去了。 前两天,怀素在进府交账本儿的时候,将李念儿与谢亭写给傅珺的信也捎了回来。 李念儿的信托了一位会写字的街坊写的。信里说她一切都好。她那姨祖母原是在大户人家里做活的,后因家里的孩子犯了事,便被撵了出来。虽说消了奴藉,却连个亲人都没有,日子过得颇为孤凄。 自她们姐妹去了之后,那姨祖母十分欢喜有人相伴,对她们姐妹三人很是慈爱。 平常她便与姨祖母二人靠着为人浆洗缝补衣物过活。又道那铺子里的伙计受了傅珺所托,时常也会来看看她们,帮她们做些力气活儿,日子过得很是舒心。 傅珺读着信,想象着李念儿开心的笑颜,心里也跟着欢喜明亮了起来。 能够帮助别人的感觉真好。 傅珺很庆幸那一天遇见了李念儿,也很庆幸自己并没有退缩,而是坚定地踏前了一步。 虽说自那天起她就被王襄变相地禁了足,连玄圃也不叫她去了。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能够用这么一点小小的惩戒,换取一个女孩子重获新生的机会,傅珺觉得她还是赚到了。 如果说,李念儿的信让傅珺觉出一种帮助人之后的快乐,那么,谢亭的信则让傅珺品味到了淡淡的友谊。 自从五年前抚远侯府花宴上被谢亭“投喂”之后,傅珺与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便再没见过面,然书信往还却还没断了去,一年里总要有个三、五封。 谢亭今年也就九岁吧,还是一团天真孩子气,信里不是写着吃了什么好吃的,便是家里的小兔子又吃撑着了这些趣事,每每读来使人发笑。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傅珺第一次收获到这样单纯的友谊,如同阳光一般明亮灿烂,时常令傅珺觉得温暖。 ☆、第219章 思及前事,傅珺搁下手里的水壶,望着青砖墙上那一面半枯的蔷薇,心中很有些感慨。 屈指算来,她来到姑苏已近五年了。这里的温风软水、柳绿桃红,并不曾消磨掉她胸中的块垒。 正相反,随着时日渐久,那些回忆反倒愈发清晰了起来。她曾经的愤懑与痛苦,那曾日夜折磨着她的画面与片断,无不在提醒着她,终有一日,她还是要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扳正她命运中被错划的那道曲线,为那个逝去的生命讨回公道。 “姑娘,天凉了,还是回屋吧。”青芜柔和的声音传了过来,将傅珺从感慨中拉了回来。 傅珺转首向青芜笑了笑,吩咐一旁的小丫头收好花壶,便一面往房间走一面随口问道:“那头可有什么消息不曾?” 最近,沈妈妈有意培养青芜与青蔓两个,将沁竹院儿的事情皆交予了她们,秋儿那里送来的信先要从青芜手上过了,才会报予傅珺。 青芜现下还不太习惯这些事,见傅珺问起,便有些紧张地回想了一会,方才低声道:“回姑娘/的话,那头儿并没什么大事,就只姒姑娘与嫣姑娘前两日吵了一架。” 傅珺闻言便摇了摇头。 这姜家两姐妹还真是战斗力旺盛,跟长房斗、跟幄叶居斗,偶尔还要跟宋夫人耍一耍心眼子。这还不算完,姐儿俩之间也不消停,今儿抢头面、明儿抢衣料,你翻我的屋子,我搜你的衣箱,真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啊。 傅珺一面感慨着。一面便走进了房间,往迎窗的那方书案前坐了,捧起茶盏来喝了口茶。 青芜便拿过一方锦褥搁在傅珺的身后,让她坐得更舒服些,旋即又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低声道:“姑娘,婢子方才忘了说了。最近这段日子以来。那头儿并不怎么往长房那里凑。” “是么?”傅珺反问了一句,放下茶盏想了一想,也觉得有点奇怪。 任氏自那天回府之后。便一心扑在了王宗秋闱一事上。从八月底王宗赴金陵秋闱到九月下旬放榜,这期间任氏每天跟着宋夫人吃斋念佛,一心巴望着王宗能够高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放榜那天,知府府邸虽也迎来了报喜的报子。只是那报子却不是为王宗而来的,而是为了王晋。王晋得了个第二名的好成绩。算是不曾辱没沧浪先生的多年教诲。 而王宗却是没有考中。不仅如此,从金陵回来后王宗还病了一场,直到放榜的时候都不曾好。 任氏与冯氏又是挂心王宗的身体,又是愁着他没考中。皆是累得瘦了一圈儿,连王宁也跟着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的,王宓那里自是也消停了好些日子。 按理说。这样的日子,那小宋氏与姜嫣无论如何也要上赶着去长房的。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再嘘寒问暖一番,姜嫣也好多多在王宗跟前露个脸儿。 可奇怪的是,姜嫣这些日子几乎便从蟾月楼里绝了迹,小宋氏虽还会经常过去坐坐,只没了女儿在旁陪着,她的那张老脸自是有些不大好看的了。 如此状况还真是挺奇怪的。傅珺心思微转,想了一会后便又将此事抛开了。 蟾月楼的事情总不与她相干。亏了前些日子她还同情任氏来着,看来她还是太高看对方了。一切都不过是利益罢了,在利益有了冲突的时候,表面的一切便都会被撕开。 任氏待傅珺的态度,只为了一个唐修便马上变了,傅珺觉得她也没什么好惋惜的。而幄叶居与蟾月楼的关系,自先师诞日之后便淡了一些。 虽然两方面都不曾表现得太过明显,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还是在两个院子之间弥漫了开来。有时候,任氏看傅珺的眼神,就像是傅珺坏了她女儿的婚事似的,很叫人莫名其妙。 沈妈妈便曾跟许娘子抱怨过:“自己眼皮子浅,便只当别人的眼皮子都浅着呢。我们姑娘能跟那起子人一样么?还甩脸子给人看,真是轻狂得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许娘子便笑道:“燕雀自不能与鸿鹄比肩,妈妈若是气了便着相了。”倒将沈妈妈劝得笑了。 其实,若抛开一切不论,以傅珺看来,王宁端庄温柔,堪配唐修。只可惜这是在古代,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大汉朝,王宁高嫁并非不可,但若无王襄这块金字招牌,只怕这条路会比较艰难。 而王襄对长房的态度却一向是比较放任的。 王昌才华不足、变通不够、眼界又低,还自命清高,偏又生了一颗迷醉于当官的心。这样的人是做不了高官的。就算王襄使了力将王昌推上高位,他也必定坐不稳,说不得还能给家里招灾惹祸。倒不如当个小小的推官来得安稳。 这一点王宁便看得很清楚,因此任氏对唐修那般热络,王宁还是始终淡淡的。 可叹任氏却是个自视太高之人,眼睛只盯着那些高门贵户,便如唐家这般的。家境略差些的她一概瞧不上眼。于是王宁自及笄之后,这婚事一途却走得并不太顺畅,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 不过,对傅珺而言,长房如何并不是她能够置喙的。她的注意力也没在这些上头。 说起来,虽长房最近不大得志,但王家却是称得上好事连连,长房的那点事情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头一桩好事儿,自然是王晋高中举人,算是为今后的仕途垒下了第一块基石。作为他嫡亲的外甥女,傅珺如何能不欢喜? 这第二桩好事,便是王昭的婚事了。 王昭今年整十九岁,已经是标准的古代大龄剩女了。这个年龄还未出嫁,也幸得她是生在王家,上头有个开明的父亲,母亲又对她极是疼宠,才会允她在家里待到这个年纪。否则那可真要被人说死了。 这袁恪亦是王襄的门生,在姑苏城中也是知名的才子,与王昭几乎同时成名,堪称一时瑜亮。 二人从开始的互为对手,到后来的惺惺相惜,再到后来的诗文唱和、两情相悦,如果放在现代,绝对够写一本言情小说出来。 ☆、第220章 那袁恪家境贫寒,不愿以寒门士子之身委屈了王昭,便立誓秋闱高中之后再论婚嫁。而今袁恪得偿所愿,王昭的婚事便也提上了日程,王襄对这头婚事亦极为看好。 因此,自放榜以后,家下人等以宋夫人为首,皆投入到了为王昭备嫁一事上来了。 傅珺正自想着心事,涉江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问傅珺道:“姑娘,婢子从小库房里选了几样礼,您可要去挑一挑?” 闻听此言,傅珺便想起这还是她说起来的,让涉江在小库房里挑两样合适的礼物,送给王昭做结婚礼物。于是傅珺便笑道:“趁着这时候有空儿,将东西拿过来我瞧瞧吧。” 涉江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将几只锦盒捧了进来,傅珺便拉了许娘子并沈妈妈过来,几个人开始挑选起礼物来。 因阖府的人皆忙于王昭的婚事,长房与沁竹院这两头宋夫人便不大顾得上了。 小宋氏是个极有眼色的,这时候便也不过来相扰,只闲时偶尔陪着宋夫人说说话,把那王昭的婚事与她那夫君袁恪夸了又夸,将宋夫人引得十分欢喜。 元和十五年便在忙忙碌碌中悄然过去了,不过一个转瞬,元和十六年的春天已近在眼前。 东风细细,不过拂了几日,便将那残留的雪痕拂得干干净净。迎春花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似的,星星点点,缀满了墙角与阶边,瞧来别是一番野趣。 早春二月,便在一场席卷全城的细雨之中,飒踏而至。 今年是王氏逝去五年整。依着大汉朝的风俗,今年的祭礼算是一个大祭,需得做一场大法事才行。 不过王家最近忙着王昭的婚事,这祭礼与婚事撞在一处,却是有些不大吉利的。再者府里也匀不出那么多的人手来操办这事,宋夫人亦是精力不济。至于任氏。则是因操劳过度而累倒了,过完年后便一直没大好,总是病恹恹的,自是更不能劳烦她了。 傅珺心里早就有了想法。早在正月里时,她便主动向宋夫人提出,要去灵岩寺为王氏做整七日的法事。 傅珺的这个提议,让正苦于不好开口的宋夫人十分欢喜,自是没口子的答应了下来。又额外拨了些人手出来,着傅珺一并带去灵岩寺,还不顾傅珺的婉拒,硬塞/给了她三百两银票,叫她好生替王氏超渡超渡。 二月初一的清晨,傅珺带着沈妈妈等人,撑着油伞、踏着微雨,在满世界的清寂中悄然出了府,由王晋护送着去了灵岩寺。 灵岩寺位于姑苏城外的灵岩山上,东临洞庭湖。背依采香泾,又有琴台石、琉璃塔、日月井、洗砚池、无量钟楼等诸多名胜,风水极佳,香火亦十分旺盛。 因宋夫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不仅常年茹素,且每年佛诞日皆要去灵岩寺上香,在寺中小住数日,与寺中的住持明通法师极是熟识。因此,在傅珺去之前,宋夫人便已派人给明通法师递了信儿。傅珺这一行人来到寺中之后,是受到了清场接待的高规格待遇的。 认真说来,姑苏城外的这座名山,傅珺两世里加起来还是头一次来。虽是为了王氏的法事而来。让她心情有些郁郁,但在见了山间早绿的草木,以及山寺左近的两汪碧波之后,傅珺亦有种心神一朗的感觉,倒将之前的忧郁扫去了一些。 那知客僧常年接待官员贵妇,对姑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知之极详。知道傅珺身份不俗,自是不敢怠慢。一路上恭恭敬敬的,直接便将她们带入了寺后一间极干净的院子,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傅珺抬眼打量了一番,却见这院子建得十分精巧,黛瓦青砖、朱廊碧栏。院子一面临水,一面依山,另有一面是起得极高的青砖墙,墙外便是一片杏树林,从旁边的角门出去便可步入林中赏花。 此时虽仍是春寒料峭,那杏花却已经次第盛开了,微甜的花香携着雨水的气息,丝丝缕缕飘过院墙,让整个院子也沾染上了淡淡的香气。 “难怪这院子要叫做‘痕香院’呢,果然是香痕浅浅雨痕深啊。”王晋看着这院子便感叹了一句。 傅珺轻声道:“小舅舅说得真好。”说罢抬头看了看那院门上高悬的匾额,复又垂下头去,心情有一瞬间的黯然。 却不知五年前的早春二月,当王氏离去时,会不会也有这浅浅花香与她为伴,让她的旅途不再孤寂呢? 见傅珺微微垂首,长长的纱帷在几乎便要落在了地面上,王晋知晓她此刻心绪沉郁,便和声道:“你快些进去安置吧,坐了一个多时辰的车,定是累了。我去前头看看他们布置得如何了。” 傅珺打起精神应了声是,便带着沈妈妈等人进了院中。 这痕香院的面积虽不算太大,却是色色俱全。院门口是两间倒座儿房,迎面则是三明两暗五间正房,傍山的那一侧建了三间厢房。房舍皆不大,精致小巧,建造得十分雅致。 而在院子中间则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地上铺着石子甬路,植着几树梅花,正房西梢间儿的前头还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此时那树上还只是一层毛茸茸的浅绿,瞧来却也颇为喜人。 沈妈妈便着手安排诸人的住处。因傅珺爱极了那一树的嫩绿,便住在了正房西次间儿里。两侧的梢间给几个丫鬟住,沈妈妈则住进了西厢房。 待一切安置好后,傅珺便带着涉江等人去了前头的一间专门辟出来的净室里,开始抄写经书。 许是离开了知府大院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女人们的缘故,傅珺觉着,灵岩寺的日子虽寂寞了些,却也少了许多琐碎烦恼。 每天清晨起床后,简单地用了朝食,傅珺便会先在院子里散一会步,权做消食并锻炼身体。 辰初时,傅珺会往大殿里上香祭拜,随后便去净室里抄经至午时。 午饭后稍事歇息,未初再往大殿上香祭拜,未正继续抄经至申正时分,那之后才能真正地休息一会。傅珺依旧会沿着院子走上几圈,活动活动筋骨。 ☆、第221章(求双倍月票) 说起来,这具身体的底子很不好。可能是小时候落了水、经了风,又昏迷了太长时间的原因,傅珺的身子骨十分娇弱,经过这些年的调理也没调理过来。如今长到快十二岁了,个子却依旧不太高,偶尔还要感染个风寒什么的。 傅珺并非没想过通过加强锻炼来改善体质。在刚穿来的时候,她甚至还将前世所学的擒拿术练了起来。 只是,这具身体实在是太柔弱了,运动得稍稍剧烈一些便要头晕、恶心、浑身出虚汗,不仅不能起到锻炼身体的作用,还会让身体状况变得更糟。 所以,傅珺素常的锻炼便只有散步一条了。多走走,多晒晒太阳,多补充点钙质,至少能让个子长高一些。而这种散步锻炼法经多年坚持下来,傅珺的身体虽然仍旧不算强壮,但至少病是生得少些了。 这一日,傅珺如往常一样清晨即起,用过朝食后便往大殿里上香。 祭拜完王氏之后,傅珺带着人从大殿的偏门出来,方要往石塔边的净室里去,瞥眼却见大殿前头的石阶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明通法师,另一个男人却是背对傅珺站着的。 明通法师乃是灵岩寺的最高领导人,按理说,傅珺是需要上前见个礼问个安的。 只是,此刻的明通法师神色十分肃然,似是正与他对面的那个男人说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傅珺一见之下,那抬起的脚便又收了回去,只远远地向明通法师蹲了蹲身,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个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身极普通的浅灰色布袍,中等身量,宽肩细腰,身材十分劲瘦。虽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有若渊停岳峙一般,即便是背影便已叫人觉出此人的不凡。 傅珺不意竟在山寺之中遇到此等人物,不由自主便多看了一眼。 不想她方抬起眼眸。那男人便忽然回过头来,傅珺只觉得对方的两道视线宛若冷电一般,直向她扫了过来。 傅珺忙微微垂首挪开了视线,心下却不由暗暗惊讶:这男人好锐利的眼神。反应更是敏锐到了十分。 那男人向傅珺淡淡地扫了一眼,复又转头去与明通法师说话。 傅珺便抬起头来,借着整理鬓环的机会,又向那边扫了一眼。 方才虽只打了一个照面,这男人的面貌傅珺还是看清了:淡眉细目。左侧脸颊微有几粒麻子,生得十分平凡。 单看这男人的举止眼神,便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却不知他与明通法师又是怎样的关系?还有明通法师此刻的表情虽还算正常,但他的嘴角却微微下垂着,显示出了他心中的焦虑与不安。 以明通法师在姑苏府的声望与人脉,傅珺想不出还有谁能令他如此不安,更想不出有谁会跟一个得道高僧过不去。 傅珺墨眉微蹙,凝神看着石阶上的两个人。不知何故,这灰衣男人予她的感觉十分怪异。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是方才她回想了半天,记忆里却根本没有这个人。 “姑娘?”见傅珺一直看着明通法师那边,沈妈妈便忍不住在傅珺身旁轻轻提醒了一声。 傅珺立刻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是站得太久了些,便又向明通法师行了一礼,转身往净室方向而去。 便在这转身的瞬间,她忍不住又向那男人打量了两眼。 真是奇怪,这人她明明是初见,为何给她的感觉却是似曾相识呢? 她这里正在暗自思量,那男人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蓦地又转过身来,再向扫了傅珺一眼。 就在此时,恰有一阵东风浩荡而来,将傅珺帷帽上的轻纱向旁吹拂了开去。那男人瞥眼只瞧见一角秀气的下巴。肤如白雪,红唇微抿。 那男人不由微微一怔。 傅珺却早已转过身去,带着丫鬟往净室而去了。 那灰衣男人盯着傅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方转首问明通法师道:“那是谁?” 明通法师的嘴角又向下垂了半度,半阖着双眼淡声道:“老衲不知。” 那男人倒也没再多问,只深深地看了明通法师一眼。语气肃然地道:“我家主子有要事来此,还请法师帮着安排一二。” 明通垂着眼睛看着地面,语声淡淡地道:“老衲明白。” 那男人的面色便又冷了一冷,寒声道:“法师最好亲自安排,勿要假他人之手,以免我家主子被人窥破了行藏。” 明通的两个眼睛依旧微微阖着,淡声道:“老衲自是从未见过施主。” 那男子冷笑了一声,淡声道:“算你这老和尚聪明。”说罢便一摆衣袖,大步往外头走去。 明通法师依旧神态安详地站在阶前,宽大的僧袍在风里飘摆着,瞧来极是淡然。唯有那双见惯了世间悲喜的眸子里,划过了一抹深深的忧虑。 那灰衣男人不急不慢地步下台阶,自大殿所在的院门出来,四下看了看,这才踏上了右首一条极陡的石阶。这石阶的尽处是乃是灵岩寺的塔林,穿过塔林再往里去,便有一所极为清幽的小院。 此时,那院中的石桌前正有两人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人双眉如剑、眸若寒星,赫然便是英王刘筠,在他身旁站着的虬髯大汉便是赵戍疆,而傅珺所见的那个灰衣男子,自然便是曾被赵戍疆讥为何麻子的何靖边了。 何靖边悄无声息地跨进了院门,先是单膝点地向刘筠见了礼,方沉声禀告道:“禀告主子,属下已经与那明通老儿说过了。” 刘筠挥手叫了他起来,低语道:“人家是明通法师,你这般说也太失礼了。” 何靖边躬了躬身,未曾说话。一旁的赵戍疆破天荒地没跟着刘筠数落何靖边,而是咕咕哝哝地道:“这明通当年就是个花和尚,叫他一声老儿这都是客气的了。” 刘筠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道:“老赵你这便不好了,俗语谓‘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人家现在已经洗心革面,灵岩寺的住持明通法师德高望重,世人皆知。” ☆、第222章 赵戍疆便撇了撇嘴道:“主子心胸宽宏,不愿挟恩。当年若非主子出手相救,明通哪来的今天?” 刘筠摇了摇头,不再跟赵戍疆纠缠这个问题,而是问何靖边道:“你追的那条线如何了?” 何靖边沉声道:“禀告主子,属下无能,追的那条线到了姑苏便断了。属下唯一确定的是,当年南山国公主之女,确曾在姑苏出现过。属下还查访到了一位年迈的匠人,他说当年他和他师傅曾经接过一单奇怪的生意。” “哦?”刘筠不由精神一振,便问道:“细细说来。” 何靖边便道:“这匠人说,当年他的师傅接的那单生意,是要为一户人家挖冰窖并在窖中建屋。按说这生意并没什么,但据这匠人回忆,这冰窖挖得极大极深,且这户人家住得极其偏远,他们师徒几个坐着马车走了两天才到,初时他们还以为是山里的民户,可这户人家给的酬金却十分丰厚,却又比普通民户富贵得多,平时出手也很大方,有一回还赏了他们师傅一锭金元宝,极富钱财。那匠人与他师傅私下曾谈论过,皆说不曾听说姑苏城外的山里还有这样豪奢的人家,这一点让他觉得很奇怪。” 刘筠便问:“这户人家住在何处?” 何靖边道:“回主子的话,若说此事的第二个怪异之处,便在这里。在接下这单生意之前的三个月,这匠人师兄弟几个与他们的师傅,不知何故便相继得了眼盲之症,不出三个月便皆盲了。他们请了好些大夫来看,都道治不好。当时他们还以为此生再也不能做匠人了。谁想就有这样巧。便在他们几近绝望之时,这单活计从天而降,且给的报酬又极高,可保后半生衣食无虞。因此这师徒几人对这户人家大为感激,这冰窖他们直挖了大半年才算建成,这期间这户人家并不着急,还派了人手过来与他们搭工。” 闻听此言。刘筠的长眉便蹙了起来。道:“既是得了眼盲之症,那自是不知主人家在何处了。只是,这巧合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就在接下此单生意之前。师徒几人忽然全盲了,世间哪有这般巧事?” 何靖边道:“禀主子,这件事还有第三个奇怪之处。” 刘筠沉声道:“说。” 何靖边道:“这第三个奇怪之处,便是在做完这单生意后的几年间。这师徒几人的眼盲之症却又相继好了,如今这匠人耳聪目明。并无眼疾。” 刘筠长眉微挑,道:“还有此事?” 赵戍疆早忍不住睁大了一双铜铃样的眼睛,插口道:“真是奇哉怪也。” 刘筠沉吟了片刻,缓声道:“据我所知。那南山国地处海中央,盛产各类奇花异草,其中有不少皆可入药。南山国的秘药亦是奇诡万状、举世闻名。据说我知那秘药皆是无色无味之属,往往叫人防不胜防。当年先帝爷亲征南山国。是趁着那国中制药大师相继辞世,后继无人之时,方才一举得胜的。这师徒几人的眼盲之症,若说不是人为的,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只怕这其中少不了南山国秘药的作用。” 何靖边此时已是双眸发亮,道:“主子高见。属下也以为,这匠人所挖的冰窖,很可能便是受了那南山国人的委托。若真是如此,便表明主子追的这条线是正确的,那南山国的秘……只怕便在姑苏左近。” 刘筠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桌面上,半天没有说话。 何靖边举眸看了看刘筠,忽然便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个少女身影来。 方才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少女那秀气圆润的下巴,雪白的皮肤与红唇,还有那隐在轻纱后清冷的眸子,皆让何靖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亦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平南侯府的傅四姑娘。 四年前的上元节当夜,在温国公府小公子的别院里,何靖边与傅四姑娘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傅四姑娘的容貌他是有印象的。 而今日所见的轻纱少女,虽脸模子长开了好些,但那眉目间的清冽淡然却没变。听闻傅四姑娘便住在姑苏府外祖父家中。何靖边觉得,他今天遇见的少女,很可能便是那位傅四姑娘。 此刻他便是在犹豫,是否要将此事也说予刘筠知晓。 便在此时,却听赵戍疆忽然道:“主子,若是属下赶着车,将那匠人的眼睛蒙住了,再带着那匠人走一走,那匠人会不会能记得当年的路?” 刘筠听了沉吟不语,何靖边便道:“主子,属下也曾想过这一点,还带着那匠人上了马车,只是那匠人却是记不太清当年走的路了。” 刘筠站起身来,在桌旁来回踱了两步,方缓缓地道:“此事已过去四十余载,这匠人年事已高,自是记不清了。况且那传言究竟是真是假尚且不明,我也只是姑且查一查罢了。”说罢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靖边与赵戍疆俱不曾搭话,只肃手立着。 过了好一会,刘筠便又问道:“老赵,你查的事情有何进展?” 赵戍疆叉手道:“启禀主子,属下的人已经跟上了那个人,那人便住在阊闾巷的一间小客栈里,整日便往那堵坊酒楼里头去,到处跟人打听消息,属下没叫人动他。” 刘筠点头道:“很好,继续盯着他。”说罢又笑看了赵戍疆一眼,赞许地道:“老赵如今也稳重许多了。” 赵戍疆闻言便裂开大嘴笑了起来,又抓了抓头皮不好意思地道:“主子过奖了。属下也是跟主子学的。” 刘筠点了点头,举首望着院墙外的一角远山,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游兴,便对何靖边道:“听说这灵岩寺景致极佳,老何跟我出去走走。”说罢负手向外行去,何靖边亦无声地跟了上去。 从小院出去往左走,便是一条斜斜向上的白石小径,细若羊肠,宛若一线玉痕,镶嵌在满山新绿的树木间。 刘筠也没辨方向,只顺着那条小径信步往上走,一面欣赏着寺中的景色。 ps:谢谢舒舒刘刘、炎昭、nanhuo、绿蓝蓝、628、凉若风雪等童鞋的月票。投票的童鞋肯定还有,作者君在此一并拜谢了。 ☆、第223章 这条小径周遭皆是参天大树,有常绿的松柏,亦有山柳岩槐。初春的阳光自树顶流转而下,在小径上投下参差的树影,石缝间还有新染的苔痕,想是经了前几日的一场雨,便此留下的印记。 此时四野无人,山寺幽静,林间时而有鸟鸣间关,在空寂的山谷间婉转不息,一递一声,回音渺渺,直令人胸臆间为之一清,纵目望去,更是满目幽绿,心神俱静。 刘筠便向何靖边笑道:“这山寺倒真是好景致,果然不负一个灵字。” 何靖边往四下看了看,躬身道:“主子所言甚是。” 刘筠一笑,便又继续沿小径向山上行去,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空气里渐渐地便有了花香。 那香气清甜而柔和,与树木的清幽气息混在一处,有一种格外的恬静。 此时他们已行至山寺的半山腰,刘筠举目看去,却见就在前方不远处,宛若堆雪砌云一般,盛开了好大的一片杏花。那清甜温软的香气,便是这千万朵杏花正在绽芳吐蕊。 灵岩山原本山势清奇,风过时便有罡气四溢。然而,那罡风拂过这片杏树林时,却似是被这花香醺软了一般,便此变得轻柔了起来,却将那雪片似的花瓣,一捧一捧地拂到人身上来。 刘筠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浮出了一丝浅笑,提步踏入林中。 这片杏树林占地极广,植株约近百数。此刻山风拂过,杏花如雪,在他的衣袂间辗转飘舞,恍若飞雪琼玉。 刘筠抬起一只手,将手掌摊开,一片花瓣便盈盈落入了他的掌中。他凝目看去,却见这花瓣白中带米分,娇嫩得仿佛经不得人细看,一看便要化了去一般。 他的眸中笑意更盛。仰首向着树梢看去。此时又是一阵风过,将满树的花瓣拂下好些来,如落絮、似柳棉,盈盈脉脉。委落尘埃,唯余香气缭绕于鼻端。 刘筠怅怅地望着满树的杏花,心神荡荡渺渺,不知飘往了何处。 蓦地,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箫声。 箫声幽咽。缠绵似春波流转,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越明净,如同眼前被东风拂乱了的杏花一般,在风里流连不去,辗转飘落于地面。却又被风拂起,在半空里渐渐远去。 刘筠的心里刹时间微微一凉。只觉得千情万绪皆随这箫声沉入了万顷清波之间,天地万物皆化作了一脉水韵。 此间一曲,竟是刘筠平生仅闻。 那曲调明明是流媚纤婉的,可那奏箫之人却硬是自这婉转里头,奏出了几分苍凉的意味来。而那气象居然是阔大且悠远的,便如一人独对千古岁月,念天地之广阔、叹光阴之迢遥。 刘筠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在他所知的范围内,也从不曾听闻有谁会奏这样的箫曲。 然而,当此情景,却再没有一首曲子能如此曲一般贴切。 他微阖双目,只觉得那箫韵宛若水波一般,将自己的心神涤成了一股清流。 箫韵微凉、杏花吹雪,他似是听到了水风吹落了漫天花雨,又似是看到了江阔云低、四野空寂的一叶孤舟。在他的脑海中。渐渐幻化出了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那素白的身影行过了杏花疏影,又踏过了雪夜孤山,于苍茫的暮色中渐行渐远。渐无踪迹…… 不知何时,箫声已然停歇。东风浩荡,将满树的杏花吹成雪影。 当此际,刘筠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只觉得那萧声便像是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中,来回吟唱。反复不息,直到一声极轻的吐气声,才将他从幻境中唤醒了过来。 他抬起眼眸,看了看斜靠在树顶上的少年,无奈地道:“阿渊,不是叫你在外头等我的么?你又来这里作甚?” 阿渊纵身跃下树来,隐在黑脸下的长眉已经轩立而起,冷冷地道:“我想来便来,不需你说。”说罢便转过身去,大步向外走去。 此时的阿渊,着实是满心的不喜。 他原本是在寺外等刘筠的,不想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在寺门口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他记得那是傅四的一个近身大丫鬟,叫什么青蔓的。 阿渊一时来了兴致,便跟在了那丫鬟的身后。却见那丫鬟急匆匆地直奔灵岩寺山门边的一个小摊儿,买了两包瓜子、两包豆干、两包杏脯并其他小食若干,两手捧得满满地又进了山门。 他便跟着那丫鬟左拐右拐,看到那小丫头直进了“痕香院”的大门,一进门就叽叽呱呱地道:“姑娘姑娘,婢子给您每样都买了些,您尝尝,可好吃啦,这些您都带回去慢慢吃吧,要不来灵岩寺一遭,什么都没带可也不好。” 阿渊听了这话,当即便嗤笑了起来,暗道这傅四原来这么爱吃零嘴儿,又想起多年前在听涛小筑的情景来,一时只觉得十分好笑。 那痕香院位于山寺后头,平常便鲜有人迹。阿渊左右无事,便在院门外不远处站了一会。那院门虚掩着,时而便可见里头晃过的人影,还有说话的声音亦不时传来。 过了一会,阿渊便觉出一种无趣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那个丫鬟,还听了这么一耳朵的闲话。更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会一直站在院门外,也不知是在期待些什么。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干嘛,便这般藏头露尾地躲在人家姑娘家的院子门口。细想一想,真是连他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这般想着,阿渊便甩了甩衣袖,转身向旁边走去。 说起来,这灵岩寺的风景倒是不错。这两日天气微寒,又时常下雨,来上香的人并不多,游玩起来却是很舒爽的。 阿渊便想,总归已经进来了,便在此处等刘筠也是一样的。方才进寺时他已经在路边留了暗号,赵戍疆他们肯定能找到他。于是他便自寻了一条路,径往痕香院的东边绕了过去,不多时便来到了那片杏树林。 当箫声响起来的时候,阿渊才将跃上树梢。 因为人在高处,所以他听得很清楚,那清丽的箫韵便是从痕香院里传出来的。当时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 这一定是傅四在奏箫。 如此清丽而又陌生的曲韵,他想不出还有谁能够奏得出。想来也只有那个在窗前哼古怪小曲儿的小姑娘,才能奏出这般奇异且美妙的曲子吧。 ☆、第224章 阿渊悄无声息地在树上纵跃了几回,来到青砖墙外,果然便瞧见了在银杏树下奏箫的韶龄女子。 那少女素衣白裙、雪肤朱颜,纤秀得宛若一杆绿竹,清雅而又冷冽,立在树下有如画卷。 阿渊的心里顿时涌上了一丝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曾经的小豆丁在时光中已然变换了模样,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陌生而又美丽,与他记忆中那个声音稚嫩的小小女孩,却是相去甚远了。 这让阿渊莫名地便有些怅惘起来。 他怀着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从墙的那边又跃回至杏林深处,拣了一根树枝轻轻坐下,看着漫天如雪的落英,听着那凄婉而又缠绵的箫曲,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张美丽且哀愁的脸庞。 那是他亲生母亲的脸。 这美丽的妇人离开人世时,正值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没有如雪的杏花为她相送,亦没有温软的春风装点她凄清的眉眼。她甚至都不曾撑到见他最后一面,便孤独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不觉间,阿渊的颊边有了一丝凉意。 他忽然便记起,今年恰是他的娘亲离世五年整。而他竟是忘记了为娘亲办一场法事。 阿渊的身子动了动,可随后他却又坐了下来。 就算他记得又如何?那个最该为他的娘亲做法事之人,现在正在都城金陵安然地做着他的国公爷。泼天富贵之下、锦乡绣苑之中,又有谁还会记得他这个奸生子的娘亲? 阿渊的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 然而,那箫声此时又飘了过来,悲凉的,凄切的。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苍茫的温暖,抚慰着他心头的愤懑与悲凉。 阿渊握紧的拳头渐渐松了下来,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水意。 此时此际,便让这曲箫声作为他的拜祭吧。只愿他的娘亲来生能够托生在一个好人家,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阿渊闭上双眼,一任那箫韵在自己的心底深处来回荡涤。他觉得,他的三魂七魄亦似被这箫声洗了一回。变得透明清澈起来。 不知为什么。阿渊便对这箫声有了几分贪恋。 在箫韵结束之前,他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也不想用任何声音或动作。去打断自己此时的感受。 所以,在察觉到刘筠的气息时,他仍是坐在树梢未动。他想,刘筠身边的何靖边。应该也同样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 只是,他们谁都不曾现身。亦不曾说话。似是不希望惊扰到了什么一般,只各自安静地待在原地,直至箫声停歇,一切又归于沉寂。唯有东风拂乱的杏花,依旧不停地缓缓飘落,阿渊才忍不住长出了口气。 他忽然便觉得。他进来这寺中还是来对了。若非如此,又怎能遇见如此动人的箫韵?而一直以来堵在他心头的那些情绪。亦因了傅四的这一曲而稍稍纾解了一些。 只不过,这般美妙的乐音,偏不是他一个人独赏,还多了刘筠与何靖边两个人出来,这一点很叫阿渊不喜。所以他才会疾步走出树林,将刘筠也丢在了身后。 望着那个桀骜的背影渐渐消失于花海之中,刘筠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举手拂去袍袖上落着的花瓣,又转首看向箫声传来的地方。 隔着重重花影,隔着一卷又一卷的浩荡东风,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是一角青色的砖墙。方才的箫声便是自那墙中传出来的。 刘筠凝视着那一角墙影,良久后方才转身向外走去。 何靖边看了看那高墙,又看了看刘筠,低声问道:“主子,可要属下去探一探?” 刘筠洒然一笑,缓缓地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般诗情画意,想来也只有于江南烟水间方能领略一二。今日得闻此曲已然足矣,又何必多此一举?”说罢摇了摇头,径自向前走去。 何靖边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再一转念,却终是一语未发,只沉默地跟着刘筠走出了杏林。 又是一阵东风拂了过来,如雪的花瓣四下飘舞,婉转于这早春幽静的山间,将那一缕缕清甜的花香,散入高大的青墙之中。 高墙之外,正是杏花吹雪的旖旎风景。而高墙之内,却唯有零星的花瓣偶尔行经,便连花香似亦被这高墙挡了去,唯余淡淡的几痕而已。 此时,痕香院里正自安静着,青芜捧着一管紫竹玉箫,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西梢间里,将玉箫小心地悬在了墙上。 涉江便上前替傅珺倒了盏茶,一旁的青蔓犹自羡慕地道:“姑娘吹的这支曲儿可真是好听呢,婢子头一回听见这般好听的曲子。” 傅珺浅浅一笑,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今天是她在灵岩寺住的最后一晚,明日便将启程回府。 方才一阵风过,将墙外的杏花拂进了几片过来,不知为何,她忽然便怅惘了起来。 那一片又一片在风里盘旋的落花,让傅珺想起了王氏,也想起了她自己。 斯人已逝,芳魂远去,傅珺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此渺渺于尘世的彼端,再也不能重逢。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也只是一缕异世的孤魂,独自在这异时空的大汉朝漂泊,始终也找不到归属感。 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傅珺便取下了墙上的紫竹玉箫,来到银杏树下,望着高墙之外偶尔飘进院中的杏花,吹起了她前世最喜欢的一首箫曲——《乱红》。 山寺杏花无人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此情此景,说傅珺感怀身世也罢,说她心念母亲也好。她所有的茫然与叹惋,便皆在这一曲中。 这大约是傅珺有生以来奏得最好的一次箫曲。若柳夫子在此,只怕会喜得连声说好,为自己这些年的辛苦不曾白废而感到欢喜。 一曲奏罢,傅珺却是有些累了,便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休息,耳中听得青蔓还在咭咭呱呱地说着什么,心中生出几分淡淡的不舍。 这样安静的日子往后只怕不会多了。 在来灵岩寺之前,她接到了傅庚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将于四月底携眷启程回京,就任督察院左副都御使一职。届时傅珺亦需与他一同回到都城金陵,回到平南侯府。 ☆、第225章 傅庚还在信中透露了一个消息:唐寂将于四、五月间受到圣上嘉奖,很可能升授通奉大夫,官职虽是未变,官阶去是升上去了一等。 从这些信息里,傅珺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对于本朝的官职傅珺了解不多,但督察院是直属于皇帝的监察部门,这一点她还是很清楚的。傅庚能够走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一定与他前些时候在河道贪墨案上的表现有着莫大的关系。 还有唐寂,他被圣上嘉奖的时间恰恰就在钱宝一案之后。不能不说这里头有着某种联系。 傅珺猜测,很可能钱宝一案牵扯到了别的什么事,被唐寂一举查清了,圣上欣喜之便干脆升了唐寂一阶官衔,由正三品变成了从二品,其上升速度几乎与傅庚同步。这可是极大的隆宠了。 而傅庚与唐寂的升职,于傅珺而言不啻是两大利好消息。 老爹官儿做得大,傅珺的腰杆子就能挺得直,在平南侯府里说话的声音也能大一些。而唐寂已经官至二品,又一直掌管着大理寺,这于傅珺之后要做的事情亦十分有利。 重回都城金陵,一直是傅珺多年以来的夙愿。 只有回到金陵城中,重回平南侯府,她才有机会查清之前的疑案。 当年的傅珺还太弱小,救不了王氏,也没有办法顺着盈香那条线索往下查。而今她已今非昔比,她要将所有谋害王氏之人一一查清。不管罪犯是什么人,只要被她抓住,她一定会将之扭送大理寺,以律法严加惩治。 而傅庚与唐寂的双双升职。为傅珺查清王氏被毒杀一案提供了足够的便利。且那钱宝一案傅珺也算立了功,唐寂不可能不顾念着她的功劳。在这双重保障之下,傅珺相信,查明案情指日可待。 她一面啜着茶,一面在心下盘算着,各种心绪纷至沓来,也没听见一旁的青蔓又说了些什么。只望着窗外的银杏树出神。 不一时。却听见身旁传来沈妈妈说话的声音,傅珺方才回过神来,转首笑问道:“妈妈有何事?” 沈妈妈此来却是询问傅珺收拾行装一事的。傅珺听了便吩咐了几句下去,沈妈妈自去办了。接着又有青芜来报说有知客僧来问点长明灯的事情,傅珺便叫人请了王晋过来,一同商量为王氏点长明灯一事。这一番忙乱。却是将方才的忧郁情绪也丢了开去。 说起来,此次傅珺来灵岩寺做法事。全程皆是由王晋相陪的。 原本王晋是没空陪傅珺,而是要去京里参加春闱的。可不巧的是,今年因北方发了雪灾,路极难行。为使北方学子能顺利参加考试,这春闱便延迟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从三月孟春一直拖到了五月初夏时节。也正因如此。王晋才会与傅珺一同来灵岩寺拜祭王氏。 原本依王襄的意思,自是要叫王晋在家里好好读书。准备春闱。王晋却是执意不肯,一定要亲陪着傅珺过来,一是怕傅珺心绪郁结,二也是为了最后送姐姐王氏一程。 而在这七天时间里,王晋亦如傅珺一般,每日两次往大殿上香祭拜,平常无事便呆在客院里温书,功课却也不曾落下。偶尔也会去寻了傅珺说话,开解她的心绪。 待七日法事做毕,启程之时,傅珺在征得了王晋的同意后,将宋夫人给的三百两银票留了下来,算是捐的香油钱。而替王氏点的那盏长明灯,傅珺也交足了十年的油资。 此番回到金陵,只怕是再无机会来姑苏了。 可叹傅珺生在侯门,来此五年竟是绝少出门,亦未曾好好领略这江南水乡的风情。此刻,当马车缓缓驶离山寺,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漫山新绿时,傅珺心中难免有几分感慨。 王晋一直担心傅珺心绪郁结,因此,自马车驶上灵岩寺外的官道后,他便策马跟在车旁,指点着周围的风景,陪傅珺说话解闷。 两个人谈谈说说,便也不觉路长。不知不觉间,灵岩寺已被远远抛在身后,马车已是驶上了姑苏城外的官道。 因这几日春雨连绵、时下时停,往来灵岩寺的香客不多,官道上的车马便极少,他们这一行人走得十分顺畅,傅珺便倚在车窗前,与王晋闲闲地说着话儿。 便在此时,前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随后这一队车马便停了下来。 “前头出了何事?”傅珺问道,一面便往车窗前凑了凑。 王晋向前张望了一下,转头对傅珺温声道:“你且在此等着,我去前头看看。”说罢便策马去了前头。 傅珺便坐在车里耐心等着。王晋去了没一会便即回转了来,对傅珺道:“并无甚大事,是许娘子派了个叫荣福的小厮来找你,说是有要事,一定要亲见了你才行。” 傅珺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一双墨眉已经微蹙了起来。 许娘子这般急匆匆的派人找来,实在少见。 要知道许娘子在府里的地位可是相当特殊的,谁人不敬她三分?又有何事居然连她也处置不了,竟还派了人过来在路上拦着傅珺?许娘子可是知道傅珺今日回府的,竟连这一会也等不得了么? 还有那个叫荣福的小厮,便是流风的弟弟,惯常在二门外行走,是幄叶居的亲信。许娘子专派了他过来,怕是这事不仅急,且还是件密事,不能宣诸于口的。 如此一想,傅珺便忙叫人将荣福唤了过来。 那荣福今年不到十二岁,生得白净秀气,眉眼间与流风颇有些相似。 一到了傅珺车前,荣福便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小的见过姑娘。许娘子使了小的来给姑娘送封信,说是越早送到越好。小的这才骑马赶了过来,可巧与姑娘的马车遇上了。”说罢他便从怀里掏出个牛皮信封来,沈妈妈上前接了过来,荣福便又磕了个头道:“许娘子叫小的送了信便留下来听使唤。” 傅珺点了点头,叫沈妈妈赏了荣福一角银子道:“你辛苦了,既是骑马来的,便跟在车后头一起走吧。” 荣福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退到后头去了。 ps:谢谢书友120826082827505、书友131001201542744、凤舞风幻儿、端行、书友090701120958060、舒舒刘刘童鞋的月票,鞠躬感谢所有投票的盆友们。谢谢你们。 ☆、第226章 傅珺从沈妈妈手上拿过信来,拆开后只扫了两眼,脸色便立刻沉了下去。 许娘子信里只写了几句话。然而,这几句话背后所代表的那件事,却不由得让傅珺心里发寒。 她就说呢,怪道府里这段时间如此平静,却原来全都应在了此处。她还以为某些人想开了,就此丢开了手去。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人家不过是换了个目标实现目的而已。 傅珺不由将手里的信纸捏紧了。 不用想,此事背后必有推手。否则以那些人的手段,如何能谋到三进院子里去?王襄可是防范得相当严的。 一念及此,傅珺便止不住地觉得可鄙。 这些内宅中人也真是的,用何等方法不好,偏要行此阴暗龌龊之事。对于这种行事风格,傅珺实在是无法理解。 她将信来回看了两遍,又闭目回想了一番此前府中的情景,心中已是了然,不由便冷笑了一声。 这一招移祸江东之法,某些人使得还真是顺手得很。却不知是用了什么筹码去换的,或者干脆便是威逼而成?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便将信折了起来,又向窗外看了一眼。 此时马车还停在路边,傅珺见状,先将心里的焦虑向下压了压,方吩咐道:“回府吧。” 沈妈妈便向外头的仆妇传了话下去,马车便开始向前驶去。傅珺倚在窗前,望着窗外依旧有些枯瑟的风景,一时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王晋。 这想法也只冒了个头,便被傅珺摁了下去。 此事最好不要叫王晋知晓,否则会更加麻烦。许娘子之所以将信送给傅珺而非王晋,其用意亦在于此。 想明白了此节,傅珺便重又坐回到锦褥上,微阖双眸,以前世查案时分析案情的方法。细细分析着此事的前因后果,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 沈妈妈见傅珺面色凝重,阖目不语,倒是有些担忧起来。便轻声地问道:“姑娘,许管事信上说了何事?” 傅珺睁开眼睛看了沈妈妈一眼,略一思忖后便觉着,此事必须要知会她一声,连带着涉江这几个大丫鬟也得说一说。要不往后解释起来也麻烦。 于是傅珺便凑到沈妈妈的耳边,轻声耳语了两句。 沈妈妈一面听着傅珺的话,一面那脸色便也沉了下来,低声地咒骂道:“真是黑了心肝的下作东西,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 傅珺便苦笑了一下道:“谁说不是呢?咱们防着那一头,便没防着其他人,可不就叫人钻了空子?”说罢便叹了一口气。 宅斗这回事,实是叫人防不胜防。就算傅珺前世是警察,也深觉自己的技能指数还是没修炼到位。 可是再换个角度去想,若让她整天将精力用在琢磨这些事情上。傅珺觉得也很无聊,完全就是在浪费生命。 所以,宅斗与傅珺,这两者之间就是一个悖论,永远不可能形成一致。 沈妈妈却是见惯了这些宅门里的手段,骂过之后再一回思,只觉得此事涉及到种种阴/私,很是上不得台面儿。她便又有些担心起傅珺来。 停了一刻,沈妈妈终是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这事儿您可不好管,毕竟您是个姑娘家。”说着便又有些埋怨许娘子多事,又道:“慧君也真是的,没的拿这些事叫姑娘劳神。” 傅珺知道沈妈妈是为自己着想。心里微有些感动。 不过,沈妈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件事还真就需要傅珺来管,一点都不能透于王襄知晓,否则只怕王襄头一个便会对王晋不喜。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而是真正的丑闻。可笑这局中人还在做着美梦。以为就此可以一步登天,却不也不想一想,那可是隔着辈儿的呢,若真成了事,那姑苏知府王家就要成为满城的笑柄了。 一念及此,傅珺更是觉万分齿冷。此事何其难堪,此等手段又是何其阴毒。真真是一箭三雕的好计啊。若真惊动了宋夫人或王襄,此事会如何还真难说。以宋夫人的脾气,说不得就真能如了某些人的愿。 所以,这事傅珺不仅要管,还要尽量不惊动王襄与宋夫人,争取兵不血刃,静悄悄地解决掉。 只是,这个中因由,傅珺现下却不好明说。她只得宽慰地拍了拍沈妈妈的手,柔声道:“妈妈放心,我们先回去,待问清了事情的原由再说。” 沈妈妈见状,知道傅珺这是肯定要管了,她是拦不住的,便只得叹了口气,又在心里将许娘子埋怨了好一回,直道她多此一举。 马车在官道上走得很快,大半个时辰之后便停在了知府府邸的二门前。 傅珺扶着沈妈妈的手下了车,便含笑对王晋道:“小舅舅快先回去歇着吧,我也要回院子里去了。小舅舅过会也不必来看我了,我乏得很,想早些歇下。” 王晋见傅珺连声音里都透着疲惫,忙道:“那你快些回去吧,晚上早点安歇。” 傅珺点头应是,便在二门上与王晋分作了两路。 待走进四进院儿的垂花门后,傅珺便立刻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吩咐道:“青芜,你快去将我预备送给大舅太太的礼拿过来,在往蟾月楼的那条路上等着我,我一会子就到。” 青芜见傅珺神色郑重,忙低低应了声是,便转身迅速地离开了。 沈妈妈没想到傅珺竟是如此着急,一回府便要去蟾月楼,不由道:“姑娘也歇一歇,这般着急却也不好。” 傅珺浅浅一笑,脚下却是一点没慢,一行人急匆匆地很快便回到了幄叶居。 一进屋门,傅珺便叫涉江替她梳头,又要了衣裳来换,并吩咐流风守在门口,将一应小丫头都摒退了,方才看着镜子里一脸担忧的沈妈妈,笑道:“妈妈别急,这事我容后再说,只一条先说予妈妈知道。” 沈妈妈听了,便立刻向傅珺身边走了两步,低声道:“姑娘请说。” 傅珺便轻声笑道:“只说我小舅舅。往后我再大些,论及亲事,小舅舅算不算是我在娘家的依仗?小舅舅若不好了,我又会如何?若是小舅舅的名声有损,于小舅舅固然不好,于我也会有影响。妈妈且想想,我现在能靠着的人,可还有几个呢?” 沈妈妈听了这话,一下子便愣住了。 ☆、第227章(三更求双倍月票) 一旁的青蔓一听傅珺说出什么亲事不亲事的话来,忙将头垂了下去,心里却直叫苦:姑娘这时候怎么说起这事儿来了,沈妈妈肯定要数落姑娘了。 谁想她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她预想中的数落。青蔓便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了沈妈妈一眼。 却见沈妈妈竟是红了眼眶,正在拿衣袖抹眼角儿呢。 这又是怎么了?青蔓万分不解,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不可思议,不明白沈妈妈怎么忽然又伤心起来了。 沈妈妈却是完全听懂了傅珺的意思,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想得太短,难免自责,一时间却又是伤感于傅珺的身世,忍不住悲从中来,便哭了起来。 傅珺忙柔声劝道:“妈妈快别这么着,我不过这么一说。这事儿必不能成的,有我在呢,管叫那起子人不能如愿。” 沈妈妈垂泪道:“老奴只想着眼面前的事儿,差一点便叫姑娘受了苦。”说着又擦了擦眼睛道:“许管事给您送信儿原来是为了这些,老奴现下算是明白了。” 傅珺便笑道:“妈妈能明白便最好啦。往后我还要多承妈妈照看呢,妈妈快擦擦泪,一会子您还得跟着我去蟾月楼给我做个硬仗腰子的呢,快别哭了。” 这话说得沈妈妈又笑了起来,青蔓忙笑道:“婢子虽不知是什么事儿,不过给姑娘撑场子婢子是知晓的,得多带些人才是呢。” 一旁的涉江亦凑趣儿道:“青蔓难得说句聪明话儿。” 青蔓的脸立刻涨红了,不服气地看着涉江道:“我怎么不聪明了?我都认了二十个字儿了呢。” 这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傅珺也是掩着唇笑个不息。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十分轻松,沈妈妈的情绪便也转了过来。 因知道傅珺有正事要做。涉江与青蔓等人皆不敢怠慢,快手快脚地替傅珺梳好了头,又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傅珺便带着沈妈妈等人径往蟾月楼而去。 此时,青芜已经取了礼物等在了路上,见傅珺这么快便赶了过来,心下也是暗自吃惊。忙捧着礼物迎了上去。 傅珺笑看了青芜一眼。深觉这丫头做事稳妥。又见她手里大叠小盒地捧着一堆东西,便着她与青蔓将礼物分了一分,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蟾月楼的月洞门儿前。 那守门的小丫头子一见是傅珺来了。一个便飞跑着进去传话,另一个便迎上前来殷勤地笑着招呼道:“表姑娘来了呢,快些请进。”一面便将傅珺引进了院中。 此时,便在蟾月楼的正房明间儿里。那许娘子正与任氏说着话,一听帘外小丫头禀“表姑娘来了”。她立时便松了口气。 自从得了秋儿的信之后,许娘子便马不停蹄地写了信叫荣福带给傅珺,又亲自赶到这里来拖住任氏。方才任氏几次流露出送客之意,许娘子都装没看见。只一直拉着任氏说话。 所幸傅珺来得很快,许娘子觉着自己也算是大功告成了。于是她便向任氏笑了一笑,道:“瞧我。拉着太太说了这么些话儿,倒是将我们姑娘给说来了。” 任氏便客气地笑道:“许管事能来。我这屋里可是蓬荜生辉啊,您可要再多坐会子才好。” 她的话虽是这般说着,只那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是将帕子揉捏了半晌。 其实,任氏早就十分不耐了。这许娘子来便来了,只一坐下便不带动窝的。任氏几次三番暗示之下,许娘子却像是一无所觉,只一径拉着她闲扯,倒叫她有些心焦起来。 只是许娘子身份特殊,任氏背地里再是有急事,却也不好过于怠慢了她去,因此只得耐下心来陪对方闲扯,心中却也有些发急。 她好不容易才在王晋身边打通了一个缺口,又与姜嫣约好了说辞,只没想到许娘子突然来访,倒叫她一时脱不开身去,姜嫣只怕在沁竹院里等得急了。 不过么,叫姜嫣等一等却也没什么。任氏意态闲适地端起了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 现在的任氏称得上胜券在握,所以她一点儿也不着急,便叫那姜嫣等一等,煞一煞她的性子。总归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任谁也扭转不过来的。 而只要一想到小宋氏那一家子从此再不会来祸害自家儿子,任氏真是睡着了都要笑醒过来。 更何况,这里头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若宗哥儿与安哥儿能从此得了王襄的青眼,她这个做娘的也算安心了。 想到此节,任氏心下忍不住地漫上欢喜,对于傅珺的突然来访便也未觉出什么来。她含笑端坐在椅子上,腰背挺得直直的,手里还端着茶盏,提着盏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叶,瞧着很有几分官太太的气派。 傅珺一走进屋里,许娘子便即站了起来,恭声道:“姑娘来了,我正与大舅太太说话呢。” 傅珺笑吟吟地道:“我还说许管事去了哪儿呢,却原来在大舅母这里,倒也真是巧。” 许娘子笑着道:“因姑娘前些时候说了,要将宁波府那边送来的新茶给各房送一些,我便是来送茶叶的。” 傅珺含笑点了点头,上前两步给任氏见了礼,笑道:“给大舅母请安。离家这些日子没见,甥女时常便念着您呢,这一回府呀,连锦晖堂我都没去,便先到您这里来了,您说我可有多想您呢。” 任氏听了这话,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情绪,面上的端庄之色却是更甚了,端足了架势和声道:“你这傻孩子,怎么这会子便过来了?不在屋里歇歇么?” 傅珺笑道:“甥女急着想见您呢,所以便直接过来了,还望大舅母莫嫌我唐突。”说着便用一双明澈的大眼睛看着任氏,面上笑意盈盈,显得十分亲近。 任氏当下便暗自冷笑了一声,只觉得自己从前是高看傅珺了。这么个娘死爹不疼的孤女,可不就是怕被人冷落的? 而再一想傅珺此前在茶楼里的表现,任氏心里便又添了两分恼意。 虽然心中思绪纷杂,她的面上却仍是一团和善,柔声道:“我如何会这般想?快坐着吧,这几日可是累着了。” ☆、第228章 傅珺便告了座,又叫青芜与青蔓捧上了礼物,细言细语地道:“这串檀木沉香串儿是给您的,红玛瑙串儿大表姐与二表姐一人一个,这黄玉佛坠儿是给大表嫂的,另还有两方玉镇纸是给两位表哥的,这尊青玉佛则是大舅舅的。东西虽不值什么,却皆是在佛前开过光,又请了明通法师诵了一个时辰的经,最是灵验吉祥的。” 任氏见傅珺捧出来的礼物,虽不见名贵,却是样样精致,就是她想挑眼也挑不出什么来,心里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只得笑着道:“你还准备这些做什么?都是一家子亲戚,何必如此见外?” 傅珺便笑吟吟地道:“正是这话呢,都是一家子亲戚,总要相亲相爱才好。大舅母说得太对了。” 傅珺这番话似是意有所指,任氏闻言表情便是微微微一僵。她微微垂首,将手里的茶盏搁在了桌上,借机抬眼打量了傅珺一眼,似是想要从傅珺的表情里找出些什么来。 谁想她不看还好,这一眼看过去,却见傅珺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便若寒冰一般,似是早已洞察了一切,直将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任氏心里蓦地打了个突。 她连忙转开了视线,抽出帕子来拭了拭唇角,手心却是已经有些汗湿了。 见任氏眼神闪烁,前额与两颊的肌肉瞬间紧绷,傅珺基本可以断定,王晋的事情就算不是任氏的手笔,推波助澜肯定是少不了她这位亲亲大舅母的。 想至此,傅珺不由心下嗤笑。她转眸向四下看了看,心里却在思忖着一会的措词。 而任氏却是被傅珺方才那一眼看得有些失了神,一时也是说不出话来。房间里便此安静了下来。 傅珺想了一会,觉得目前的情况算得上紧急,还是以速战速决为上。 心中想定了主意,她便笑看了任氏一眼。状似闲适地道:“说起来,我在姑苏也待不了几天啦,过些日子便要回京里去了。因平素受大舅母照拂,所以才急着回来见您呢。” 任氏一听这话。立刻便抬起头来,微有些讶异地问道:“四丫头,你这话从何说起?怎么忽然便说要回京去了?” 傅珺掩唇轻笑了一声道:“说来这也怪我。这几天因忙着我娘亲的事儿,便也没来得及支会您一声儿。我爹给我来信了,说要回京上任。叫我也一并回金陵城。连日子都定下了,便在四月间。” 任氏这回是真吃了一惊,面上的惊讶之色几乎掩都掩不住,连声问道:“你爹信里是这么说的?四月间你便要回京里去了?” 傅珺含笑点了点头,道:“正是呢。因我爹的信是在我启程往灵岩寺之前到的,故此连外祖父、外祖母皆不知道呢,今儿便先告诉您了。” 任氏一听此言,心思立刻便转开了。 这消息来得着实突然,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原先以为,傅珺是很难再回京城了。傅庚明显对这个女儿很不上心。一心都扑在了续娶的郑氏及一双儿女身上。那郑氏嫁予傅庚后不足九个月便早产下了一个男婴,据说傅庚十分疼爱这个小儿子,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而远在姑苏的傅珺,显然没有得到傅庚足够的重视。不过是年节里头捎些东西过来罢了,信件往还亦极稀疏,有时候傅庚几个月都不来一封信的。 任氏是万没想到,傅珺居然还有重返侯府的一天,她不免又有些后悔起来,深觉前段日子有些冷落傅珺了。 这里任氏一径想着自己的心事,便没注意到傅珺转过头去。向沈妈妈做了个手势,沈妈妈便领着涉江等人退了下去。 直到沈妈妈她们退出了屋门外,屋子里少了好些人,任氏这才察觉出来。 傅珺便目注任氏。含笑道:“甥女恰有件事拿不定主意,要与大舅母商量商量,还请大舅母允准。” 任氏闻言,立刻便换出一个比方才还要亲切和善百倍的笑脸来,柔声细语地道:“这有什么允不允的,你这孩子。跟你大舅母还这么客气,”说着便向旁看了一眼。 一旁侍立的白嬷嬷会意,便也带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蟾月楼的正房明间儿里,只剩下了任氏与傅珺二人,便连许娘子也辞了出去。 没有了众丫鬟仆妇的环绕,房间里便空出了一大块来,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任氏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又转眸向两旁看了看。 不知何故,这屋子一空,她这心里便也有些落不到底似的,七上八下地悬在了半中间,这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傅珺亦端起了茶盏,一面端详着茶盏上以银线勾描的梅花纹路,一面将任氏面上的表情变化看在了眼里,心里微微一哂。 此时的傅珺是一点也不着急的。 今天的事情虽然来得仓促了些,好在傅珺并非全无准备。而任氏的那一点心思,傅珺也是通盘想了个清楚。 她一面想着,一面好整以暇地端起了茶盏,以最标准、最优雅的姿态,浅浅地啜了几口茶,又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那一行一止真是说不出的端雅秀致,简直可以拿来做闺阁女子举止的范本。 见傅珺始终不作声,任氏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她转过脸来,端出个最和善的笑容来,柔声问道:“四丫头,你说要与我商量事的,却是何事?怎么又不说了?” 傅珺闻听此言,便将手里的茶盏向桌上一放,抬眸看着任氏,似笑非笑地道:“我想与大舅母商量的事情,便是大舅母今儿想办却没办成的事儿。您说说,我要与您商量的是什么事儿呢?” 傅珺这的番话说得极其突兀,任氏端茶的手猛地一顿。 她抬起眼睛扫了傅珺一眼,眸中飞快地划过一抹慌乱,就连盏中的茶水泼出来了也没察觉到。而她面上的笑意更是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狐疑之色。 过了半晌,任氏方勉强扯出个笑脸来,掩饰地道:“你这丫头怎么跟你大舅母开起玩笑来了,你说的话我竟听不懂。” PS: 鞠躬感谢judytyp、书友150216203529689、yh_yh1166、书友120826082827505、书友131001201542744、 凤舞风幻儿童鞋的月票。 作者君就在这里说一下哈,月票加更会在节后补上。作者君手慢,每天更三章已经是极限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29章 傅珺笑了一笑,姿态优雅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信步往旁踱了两步,伸手抚着桌上的一只清供瓷花瓶,柔声道:“我说的话大舅母肯定是懂的。您若是不懂,又有谁会懂呢?”说罢她便歪着脑袋看着任氏,又作势想了一想,旋即欢声道:“啊,应该还有两个人会懂,一个便我那嫣姐姐,另一个么,会不会便是我小舅舅身边那个叫未央的丫鬟呢?” 任氏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的眼睑与眉毛同时抬起,双唇微张,那表情就像是被雷劈过了一般,目瞪口呆地望着傅珺。 傅珺闲闲地睨了她一眼,便又接着道:“大舅母做了些什么我知道,您想了些什么,且让我猜上一猜,您且看我猜得准是不准?” 说到这里,傅珺略停了一停,方才笑着道:“据甥女猜着呢,大舅母约摸还是为着我大表哥与二表哥,所以才把我小舅舅给绕进去的吧?若是我小舅舅与那姜太太一家扯上了关系,又与家中的晚辈有了首尾,往后必会遭其拖累,这名声也是尽毁了。到时候,可不就显着我大表哥与二表哥的好来了么?而小舅舅本来便非嫡出,却素来便压着大舅舅一头,若小舅舅能从此一蹶不振,你们长房也算是扬眉吐气了。您说,我猜得对不对?” 任氏白着一张脸,直眉瞪眼地看着傅珺,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似的。 她这半辈子都生活在宅子里,这宅门里头的事儿她不说全都知道,大概是个什么样她还是清楚的。 可傅珺此刻的表现,却已经全然超出了她对宅门中事的所有认知。 这简直是一点迂回也没有,面子里子全都不顾了,就这么把话往白里说。 这般突如其来的当面直言,任氏长这么大从来就没经历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听着傅珺往下说。 傅珺便笑道:“那姜太太一家子总往长房凑,嫣姐姐的那一双眼睛么。也老盯着大表哥,大舅母实是防不胜防,便总想着要绝此后患,却苦于寻不出手段来。不过。便在大表哥办婚事前不久,事情忽然便出现了转机。据我猜着,大约是您拿住了嫣姐姐的什么把柄,将嫣姐姐给弹压住了,这才缓过了手来。也就是从那时候儿起。嫣姐姐便再也不敢往长房凑了。您说可是不是这样的呢?” 任氏的一张脸由白转青,端着茶盏的手捏得死紧,面色也变得极为冰冷。 她猛地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傅珺,用力压下心头泛起的怒意,寒声道:“四丫头,你说了这么多究是何意,大舅母可没听明白。什么把柄不把柄的,简直是笑话儿!”说罢她便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墩,那“砰”地一声不可谓不惊人。 只可惜。任氏的这番作派并没起到任何效果。 傅珺根本不为所动,依旧是浅笑盈盈地道:“我还没说完呢,大舅母急什么?”说着她便意态闲逸地抬手理了理发鬓,继续道:“嫣姐姐虽不常往蟾月楼来了,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留在身边,终是祸患。说来也是巧,这府里除了我大表哥以外,还有个小舅舅呢,那也是个会读书的。前程又好。所以呀,大舅母便想着,若能叫嫣姐姐的心转到我小舅舅身上,便可一劳永逸了。只是那三进院儿可不是好插手的。想必您也颇费了些心思。好在我小舅舅身边还有个眼空心大的丫鬟,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我猜着呢,您只消稍稍透个口风儿给未央,许她些将来的好处,她必愿意帮忙的。” 说到这里。傅珺便掩唇笑了起来,道:“果然的,大舅母神机妙计、算无遗策。这未央虽是个小小的丫鬟,用处倒是挺大的。这不,前两日她便偷拿了我小舅舅的私物,转交给了嫣姐姐手上。大舅母今儿若非被许娘子拉着说话,这会子定是已经在锦晖堂里帮着嫣姐姐挣前程去了吧?” 傅珺的这一番话连讥带讽,将任氏说得几乎不曾红了脸,而她的心下更是无比震惊。 她万没想到傅珺竟知道得这般清楚,前因后果一点儿没错。而再一细想今天的事,任氏便明白了过来,不由一张脸又由红转青。 她就说呢,许娘子平素绝少来蟾月楼的,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还拉着她说了半天的客气话,原来许娘子是为了拖住她,不叫她往锦晖堂里去。 想明白了这一点,任氏觉得自己被人当猴耍了,一时间羞恼交集,直让她的脸色变了几变。 她声色俱厉地道:“四丫头说了这么些话,我竟一个字也没听懂。不过大舅母身为长辈,却也要说你一说,什么偷拿私物,什么叫你嫣姐姐攀上你小舅。这些污糟话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说出来的么?你侯府的教养去了哪里?” 傅珺闻言便是“噗哧”一笑,道:“大舅母既是问起了我的教养问题,那我也只好承认我的教养不及大舅母多矣,委实是惭愧得紧。所以呀,”她顿了一顿,慢条斯理地道:“所以我爹便要我去白石书院的女学部进学呢。我原还想着,若是能有个姑苏的姐姐妹妹陪我一道去便好了。现今看来,大舅母对我多有不喜,想是不会如我的愿了。”说罢便长叹了一声,状甚憾之。 傅珺的这一口气还没叹完,任氏那张白里泛青的脸上,便猛然划过了一丝惊讶,旋即这惊讶又换成了狂喜。 她没听错吧?方才这丫头居然说,要从姑苏带一个姐妹同去京里的白石书院进学?任氏只听见自己胸口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那藏在袖中的手也跟着有些颤抖起来。 她很早前便隐约听王昌说过,当年傅庚在江西彻查河道大案时,因身处险境,早早便安排了后事。为傅珺拿到的这个白石书院的免试名额,亦是其为女儿做的安排之一。 当时任氏虽十分羡慕,却也知晓这是傅庚拿命换来的,她也不过白羡慕一番而已。可是此刻听傅珺的意思,却是有意叫王家的一个女孩去白石书院就读。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啊! 任氏眼神闪烁不定,一下子便想到了自己的二女儿王宓身上。若是王宓能跟着傅珺进入白石书院就读,不啻为给家里增光的一件大好事。 ☆、第230章(求双倍月票) 见任氏的脸色变幻不定,傅珺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由暗自冷笑。 傅珺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来与任氏做交易的。 许娘子在信上说,未央不知偷拿了王晋的一样什么贴身事物,已经交给了姜嫣。届时任氏只需先往宋夫人那里吹几句耳旁风,王晋名声便先受了损,王襄必会不喜;姜嫣也落不了好,小宋氏一家子被逐出门去更是指日可待;而王宗与王安便也就此有了机会,能够被王襄看在眼里。 因事情紧急,傅珺惶急间实在腾不出手来细加布置,便只得先抛出白石书院为饵,与任氏进行利益交换,来一个釜底抽薪。 见任氏只顾着想心事,面上神情晦明难辨,傅珺决定再给她加一点动力,便笑道:“既是大舅母无心于此,我便去跟外祖母说了,叫她请了宜姐姐或是宝妹妹跟我同去,也是好的呢。” 这句话一说完,任氏便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精光灼灼的眸子直视着傅珺,一字一句地问道:“怎么,你竟想要在宜儿与宝儿之间选一个陪你去白石书院么?” 傅珺目注任氏,意味深长地笑着道:“大舅母,您到现在还没明白么?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舅母是如何想的呀。” 听了傅珺的话,任氏微微一愣。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傅珺的意思,不由心念急转,将王宓与王宗、王安拿了出来,放在那秤杆上称量着,盘算着此事的得失。 傅珺见状,知道任氏这是动心了,于是便又加了把力,淡声道:“大舅母若是觉得这般处置不合算,却也是想得太短了。今儿这事既已被我察知,以幄叶居的能为,大舅母且想一想,您这事儿还能有几分成算?” 任氏闻言。便抬起眼眸向傅珺扫了一眼,眼神微闪,含着不加掩饰的怀疑之色。 傅珺便向着任氏盈盈一笑,漫声道:“大舅母是不相信我的能为么?您只想一想。您今天生生被拦在了蟾月楼,硬是没得着机会去外祖母跟前套说辞,而我亦能先您一步料中前因,您也该知道,幄叶居可不是好拿捏的。” 任氏被傅珺这话说得面色又有些变了。 傅珺便又续道:“更何况。今日之事若不能善了,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我手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到时候不过是赌罢了。就赌是大舅母您手上拿住的嫣姐姐的把柄重,还是我给嫣姐姐开的条件重。而事情若真到了那一步,大舅母,我以我平南侯府的名义担保,您这不贤不孝、谋害小叔、无视人伦天理的好名声,必定能传遍全城,说不得还能誉满金陵呢。” 这番话说至最后。傅珺完全没顾着任氏的脸面,语气中已是极尽讥讽之意,一丝一毫都未遮掩。 “你……”任氏不意傅珺居然说出这番话来,猛地抬起头,一双怒火中烧的眸子直直地盯在傅珺身上,气得浑身都在打颤。 傅珺根本看都没看她一眼,继续淡声道:“大舅母您再想一想,今日之事不成,您名声有损,往后又没了未央在前头帮衬着。您想要再算计三进院儿里的人只怕不易。可是反过来说,我若想算计这院儿里的人,却是太容易了。您就不怕我想个什么法子,让姜太太一家跟长房来个亲上加亲么?” 任氏的脸一下子又变得苍白了起来。 她一下子便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于她而言。两个儿子的前程比世间的一切都来得重要。 傅珺看了看任氏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是真正戳到对方的痛脚了。以她前世审讯的经验,此时不益穷追,而应以怀柔为上。 于是,傅珺便又换过一个柔和的笑脸来,放软了声音道:“大舅母。我自是知道我说这些话是僭越了。只是也请您替甥女想一想,您是为着大表哥与二表哥才出此下策,而我呢,我又何尝不是为了我嫡亲的小舅舅,才不得不如此的呢?我们又何苦为难对方,倒叫那最该为此事负责的人,消消停停地眼看着长房与幄叶居自相残杀呢?” 这一番话,却是将任氏的表情说得松动了一些。她凝目看着傅珺,声音嘶哑地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傅珺一笑道:“甥女哪有什么见地?依甥女的意思,不过是想请二表姐陪我同去白石书院念书罢了。大舅母好端端地做您的长房太太,您端庄贤淑的美名,自是人人皆知的。” 任氏闻言半晌未语,心中盘算了半天,随后她那一直紧绷的表情,便放松了下来。 她抬起眼睛看向傅珺,柔声道:“瞧我,说了这么些话儿,竟忘了跟你说了。我看着呀,你小舅舅身边的那个大丫鬟未央,年岁有些大了,做事也不够伶俐,只怕得换一个。四丫头过会子若有空,便去与你小舅舅说了这事儿吧。” 傅珺一听此言,心知这任氏算是初步稳住了,心下微微一松,面上便也换出个柔和的笑脸来,道:“大舅母既这么说,过会子我便叫人跟小舅舅说去。”说罢便与任氏互视一眼,二人面上皆带着笑,就像方才的那一番唇枪舌剑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任氏便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傅珺却是未回座前,而是又往前踱了两步,来到了靠近窗前的一方条案前,拿起条案上的一只绿玉斗把玩着,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不知何时,外面的天色有些阴了下来。 傅珺向窗外看了看。窗上的流光纱将蟾月楼的庭院映成了一片青碧。米分墙之外,几杆修竹在初春的微风里摇摆着,那样的一种洒然写意,却分毫与不能渗进这阴暗的房间里来。 傅珺觉着有些疲倦。 可是,这场仗还没打完。为了她自己,更为了她至亲的亲人,她必须鼓勇前行,不可有一丝退后。 傅珺心思微沉,放下绿玉斗,缓步踱回到了座前坐了下来,一面端详着桌上点心碟子里的那盘子金果儿,一面在心里飞快地思量。 姜嫣那边她是不想出手管的。 此事是谁起的头,便由谁去收尾。傅珺可不想惹一身麻烦回来。 只是,现如今只有白石书院一个筹码,要任氏全心帮着傅珺对付沁竹院,可能还差点分量。就算有了傅珺的威胁在前,任氏也只可能一时受制,却不可能一直听命于幄叶居。而小宋氏一家子不解决掉,就永远是一个隐患,也就永远会成为任氏算计王晋的工具。 ☆、第231章 想到这里,傅珺便转首望着任氏,含笑道:“沁竹院那里,便要多劳大舅母了。这事原是从大舅母这里起的头儿,自然也需得大舅母了结了才好。” 任氏抬眼看了看傅珺,面上带着要笑不笑的表情,淡淡地道:“这事儿怎么是我起的头呢?未央做了什么我可丁点儿不知道。那嫣姑娘手上有些什么,我自是更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任氏有意停顿了一下,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方才微带讥意地道:“你们幄叶居有人有钱,此事又不与我长房相干,自是由你们管才更合适吧。”说着便是微微一笑,又将手里的帕子展开来,细细瞧着那上头的花样儿,一副置身事外的闲适模样。 对于任氏的态度,傅珺一点也没吃惊。这皆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知道此事没这么容易了局的。 于是,她望着任氏浅浅一笑,又转首向窗外张了张,开声唤道:“进来吧。” 任氏不明就里,顺着傅珺看着的方向望去,却见门扇微启,帘栊轻挑,许娘子自外头走了进来。 进屋之后,许娘便向着上座的任氏与傅珺行了礼,傅珺便笑着问道:“许管事辛苦了,可派人去那屋里瞧过了不曾?” 许娘子躬身道:“回姑娘/的话,方才我已带着个小丫头去过嫣姑娘住的屋子了,将那屋里通搜了一回。” 任氏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傅珺。 傅珺了然地看了任氏一眼,又问许娘子道:“可搜到了什么没有?” 许娘子没急着回答,而是先屈了屈身。瞥眼却见任氏的一张脸已经紧绷了起来,她这才缓声道:“回姑娘/的话,什么也没搜着。” 任氏的表情一下子舒展了开来,那双惯是亲切的眸子里,难得地露出了两分得意的神色。 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搜着的。这种私物姜嫣必是秘密收了起来,说不定便藏在身上,这么急脚猫似地去搜怎么可能搜到呢? 看着任氏瞬间变得轻松的笑脸。傅珺淡淡一笑。又问许娘子道:“既是没搜着也就罢了,往后还有机会的。” 许娘子听了这话,面上便带出一丝愧色来。低声道:“回姑娘/的话,东西虽是没搜着,可我带去的那小丫头,却在那屋里丢了一样东西。” 傅珺闻言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是叫你们去取东西的,东西没拿回来便罢了。如何又落了东西在嫣姐姐的屋里?却不知落下的是什么?” 许娘子便又屈了屈身,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恕罪,大舅太太恕罪。便是在搜屋子的时候,那小丫头慌里慌张的。却是将大少爷的一枚玉佩与旁的东西混在了一处,丢在了嫣姑娘的房里。这会子嫣姑娘已经回房了,大少爷的玉佩却是暂且拿不回来了。” 许娘子话音刚落。任氏的身子便晃了两晃,若非她死死扶着椅背。只怕便要摔倒在地。 她抬起眼睛,用一种掺杂着惊恐与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傅珺。 她没听错吧,王宗的玉佩竟被这死丫头叫人藏在了姜嫣的房里?这怎么可能?这贱丫头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任氏大喘了两口气,伸出一根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指,直直地指着许娘子,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你再说……说一遍。” 许娘子举眸望着任氏,面色平静地道:“我是说,方才在嫣姑娘/的房里,小丫头不小心将大少爷的一枚玉佩留下了。” 任氏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看了看许娘子,又转眸看向傅珺,那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赤红,就像要喷出火来一般。 到此刻任氏才明白过来,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傅珺的算计之中。 这贱丫头,真是好狠的手段! 任氏越想越恨,手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扭成了一团,指关节根根泛白。若非还有最后的一丝理智撑着,她真恨不得扑上前去,将眼前的傅珺撕成碎片。 而傅珺却是完全没理会任氏眼中的怒火。 她笑得十分甜美,对任氏歉然地道:“啊哟,真是对不住得很,还请大舅母见谅。我身边儿的几个大丫鬟都带出来了,跟着许娘子的便是些小丫头子与粗使婆子们。大舅母也知道的,那起子人做事总是毛手毛脚的,倒将大表哥的物事给弄丢了。我在这儿跟您赔个不是吧。”说罢她便起身屈了屈膝,态度真是十二万分的诚恳。 任氏恶狠狠地盯着傅珺,那表情直似要扑上去吃了傅珺一般,那张扭曲的脸上瞬间划过愤怒与怨毒,复又变成后悔与痛恨。 她很清楚傅珺所说的玉佩之事,绝对不是恫吓。那枚玉佩是如何到得傅珺手上的,任氏也有所耳闻。 那原是王宗之妻冯氏见傅珺身边的丫鬟青蔓手巧,打的络子十分好看,便央着傅珺帮忙,叫青蔓替王宗的玉佩打个络子。那玉佩还是冯氏亲手送过去的。 一想到王宗的玉佩便落在姜嫣那屋子里,任氏便觉得气血翻涌,胸口一阵烦恶,眼前更是一阵阵地发黑。 可是,她不能倒下去,就算要死,她也不会死在傅四这个死丫头面前。 任氏强撑着一口气,面色铁青地看着傅珺,那双怒火中烧的眸子里,混杂着无限的怨毒与愤懑。 可是,此刻的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优势。反倒是傅珺,手里多了一个极重的筹码。任氏的怨恨到最后终究只会成为一个笑话罢了。 在这场对决中,她已经是败下阵来的那一个。 这个认知让任氏几乎发狂。 她满是怨毒地看着傅珺,那双眼睛便如毒蛇一般,死死地钉在傅珺的脸上。 比起任氏的剑拔弩张,傅珺却是意态闲适的。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任氏,表情恬淡,神态自然,唯一双乌沉的眸子里似蕴着千年寒冰,没有一丝温度。 任氏与傅珺对视了一会,渐渐地便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脚底下冒了出来。傅珺的视线看似平淡,却像是含着种令人无所遁形的力量,轻易便洞穿了她的心,直叫她全身发冷 任氏不由自主地便转开了视线。 傅珺此时是完全拿出了前世审讯犯人的架势,身上自然而然地便散发出了一股威压。 ps:谢谢§水漾§、thlu、平原156、花月殇童鞋的月票,这其中有好几位经常把票投给作者君,感动ing。谢谢所有支持俺滴朋友们。 ☆、第232章 这种眼神对决时的绝对控制力,是傅珺前世讯问犯人时最重要的武器之一。在面对一些穷凶极恶罪犯时,眼神的较量是第一步。如果不能威慑住对方,接下来的审讯也不会顺利。 任氏不过是个私心极重的古代女子罢了,自是无法承受傅珺这有若实质一般的眼神攻击。 看着任氏渐渐灰败下去的面色,傅珺心里也叫了一声好险。 像任氏这种自私到极点的人,你不将她/逼/到了绝境,她是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于己有利的机会的。 所以,方才在来蟾月楼的路上,傅珺便将余事皆布置了下去。她的计划很简单,就一个字:诈。 她根本便没派人去搜姜嫣的屋子。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委实来不及布置这些人手,也没办法从沁竹院里将姜嫣等人清出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抓住此事最薄弱的一个环节,亦是任氏最大的一处软肋,给予致使一击,这便是王宗。 在这个家里,凡事只要一牵涉到王宗或王安,任氏必然方寸尽失。 说来也是侥天之幸。 好巧不巧的,那王宗的玉佩就在傅珺手上,为她增加了几分胜算。而沈妈妈她们则是趁着退出去的时机,巧妙地将蟾月楼给围了起来。同时傅珺还派人看住了沁竹院,拦下了想要出门的姜嫣,不让她有机会往锦晖堂或任氏这里递消息。 总算这口袋的两头都扎得紧,而任氏又是关心则乱,这才让傅珺有了使这一招“兵不厌诈”的机会。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又看了任氏一眼。却见对方再也不复方才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而是垂着头、压着肩,整个人看上去似是矮了一截。 见此情景,傅珺便知任氏已经被拿完全捏住了,便看了许娘子一眼。 许娘子便微微点了点头,恭声道:“大舅太太请勿忧心。那小丫头说那玉佩是混在一堆杂物中放在箱子里了。那箱中并无甚贵重之物,箱子上头还积了一层灰。想是嫣姑娘从不打开看的。请您安心,只要一有机会,我会立刻派人将玉佩找回来。” 任氏表情木然地听着许娘子的话。 王宗是任氏后半辈子的依靠,她赌不起。更输不起。此刻的她除了服软再无他法。 这般想着,任氏便抬起了头,脸上勉强撑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又拿出绢子来按住眼角,微有些哽咽地道:“四丫头。今日之事原系大舅母之错,不与你大表哥相干。还望你看着你大表哥素常待你不薄的份上,小心行事,莫要亏了你大表哥才是。” 她说话的声音低而柔,在傅珺的耳边只转了半圈,便即没了声息。而任氏的表情则更是萎弱,直似马上便要昏倒一般。 傅珺微微一笑,柔声道:“大舅母放心,甥女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的。”说到这里,她又转过话锋细声细语地道:“那嫣姐姐那里下剩的事情。还要烦着大舅母出面了。” 任氏此时已无分毫斗志,低低地应了一句“我会好好处置的”,便再无别话了。 傅珺看了看任氏,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那样东西也好拿出来了。于是便柔声道:“我也知道,大舅母想要应对沁竹院儿只怕是有些难的。所以呢,我这里再给大舅母一样东西,有了这样东西,那沁竹院儿里的人用不了多久,便不会再来碍您的眼了。” 说到这里。傅珺便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从桌面上推至任氏手边,漫不经心地道:“这是姜家祖宅那边的消息,我前些日子才打听到的。便予了大舅母吧。据说,那姜家极重礼制,当年是想要姜太太去家庙里修行的,可谁想……” 傅珺的话还没说完,任氏已经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写满了震惊。 她先是看了傅珺一眼。复又将视线转向桌上的纸,随后颤抖着两手捧起那页纸,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她的眼睛便立刻亮了起来。 这纸上不仅详细写下了姜氏家族的情况,还将小宋氏当年从姜氏族中不告而别,等同于出逃的经过也写了下来。 那姜家虽不是什么大族,却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犹重礼教规矩。自小宋氏的夫君姜大人过身之后,其先夫人所出子女厌恶小宋氏的为人,便将小宋氏母女三个皆送回了祖宅,由族长亲自允准了小宋氏要在家庙里修行。 小宋氏哪里忍得了这般清苦的日子?当下便寻了个空儿偷偷地跑了,还将两个女儿也带了出来,辗转了一路方才投奔到了宋夫人这里,谎称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以此博得了宋夫人的同情,便在知府大院儿安顿了下来。 那姜氏族人倒是有心要找的,只可惜族中人丁稀薄,且亦无甚钱财,竟是有心无力,倒是叫小宋氏跟着宋夫人过了好些年舒服的日子。 捏着手里的这一页纸,任氏只觉得底气陡生,浑然便有一种捏住了小宋氏命门的感觉。 这才真是一劳永逸的好法子。有了这上头的东西,再加上姜氏族人,何愁小宋氏不除? 任氏连方才的忧虑也几乎忘了,简直就要笑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收进袖中,再抬眼看向风傅珺时,那眸子里不仅有淡淡的喜意,更有一丝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敬畏。 她第一次没有用长辈的语气,而是用一种平和得如同平辈相谈的语气,和声道:“难为四丫头竟想得这般远,却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傅珺笑盈盈地道:“大舅母何出此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这余下的事情还要大舅母多多辛苦。” 任氏此时只觉得心胸顿开。 心头隐患即将被永久地去除,她也可放下这桩事了。于是,任氏便真心诚意地对傅珺道:“你放心,这事儿便包在大舅母身上了。” 傅珺笑着点了点头,又轻声问道:“那外祖父与外祖母那里……” 任氏笑着一摆手道:“两位老人家本就该在家享福的,这些事儿自是在我手里便能处置好了的。” 傅珺见状,这才完全地放下心来。 任氏掌管着府中内务,若是由她一手包下此事,傅珺便也可以免去许多麻烦。至少沁竹院里的那一摊烂事,她是不想掺乎的。 说起来,关于姜氏宗族的那些消息,还是她前些时候见任氏可怜,想要帮一帮她,这才叫怀素与回雪帮着打听出来的, 这张纸也是前几天前才拿到手。 彼时幄叶居与蟾月楼的关系已经冷了下来,傅珺就算想要将东西递给任氏,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这会子倒派上了用场,也算是她好心有好报吧。 ☆、第233章 有了任氏的准话,再加上傅珺放下的这两个极具分量的筹码,此事便算是圆满解决了。至于回京时要多带一个王宓,傅珺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 其实,关于白石书院的事情,傅珺并没与任氏说实话。 带同王宓进白石书院女学部进学,这是傅庚的意思。 傅珺在姑苏一住五年,期间也算颇受长房照拂,傅庚便在信中提了这事,还说已经往白石书院的山长那里递过话了。 傅珺一接到信,便明白傅庚这是要叫长房承傅珺一个大人情。 她原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将这事提出来,却没想出了王晋的事。情急之下,傅珺便干脆将此事拿来做了交易的条件。当时傅珺还想,若任氏能看在白石书院的份上收手,王宗的玉佩便可以不必出场了。 然而,任氏却是标准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傅珺也只得把戏往难看里唱。说来说去这也怨不得她。 不过,带王宓一同回京却是必须的了,傅珺完全无法推脱。 就当带中二少女旅游一趟吧,最后傅珺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反正以王宓的脾气,她跟侯府的姑娘们大约也很难搞好关系,说不定一个忍不住她就提前回姑苏了。 从蟾月楼出来时,傅珺只觉得一身轻松,连带着沈妈妈等人亦是长出了口气。 这场危机终于消解于无形,她们也可以喘口气,好好筹划回金陵一事了。 踏上那条白石铺就的甬路,傅珺一面走一面暗自打定了主意,待回京之后,便要将去京里参加春闱的王晋留下来。 经此一事,无论任氏是何态度,幄叶居与蟾月楼基本上已经算是撕破了脸,而王晋自是不好再留在姑苏了,在京城发展才是首选。 任氏今天的手段让傅珺意识到了两点。一是王襄对王晋的偏疼,已经到了令长房忍无可忍的地步;二则是王晋除了会读书以外,经的事情还是少了些,否则怎么会叫个未央钻了空子?所以。离苏留京才是上上之选。 望着蟾月楼外的那丛修竹,傅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眼下说这些还太早,一切还要等任氏解决了小宋氏一家子再说。 想到这里,傅珺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沈妈妈。轻声地道:“妈妈看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小舅一声儿?” 傅珺不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向王晋提及此事是否逾矩?虽然来这个时空已经六年了,她的现代人芯子对这些古代礼教还是有些拿捏不准之处,所以才会问沈妈妈。 沈妈妈听了她的话,一时间却是未作回答。 傅珺也未催她,只带着人安静地往前走。直到她们一行人来到了幄叶居的院门前,便在跨进院门的那一瞬间,沈妈妈方才轻声道:“老奴会去说的,姑娘万不可再出面了。此事便由老奴处置便是。” 傅珺点了点头。轻声道:“有劳妈妈了。” 沈妈妈便拍了拍傅珺的手,带着涉江等人扶着傅珺回房不提。 翌日清晨,傅珺起床之后,却见外头是个阴沉沉的天,将雨不雨的样子。青蔓却是欢喜地来报,说院子里的蔷薇抽出了新绿的嫩芽。 因起得略有些迟了,傅珺往锦晖堂请安时便没来得及带伞,而是一路走的抄手游廊。一行人在廊下走时,便总有些细若牛毛的小雨星飘进来,绒绒地扑在人的衣服上。 江南多春雨,空翠湿人衣。 傅珺一面走着,一面便望着廊外的那一角天空,心下微有些怅然。 再过两个月。这江南姑苏的婉转风物,便要成为她的回忆了。她人生中的五年光阴,亦将随着这回忆而一同收藏在姑苏城中,收藏在这个风色温柔的季节里。 若说舍不下这姑苏的风物,傅珺觉得却也未必。此地虽好,终非她的去处。这一点她很明白。想来,她的一切感慨,还是在于这岁月的匆促与时间的无情,在于她人生中最美好的锦瑟年华,却大半囿于这院墙之内,因此才会有感而发吧。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忽听耳旁传来一个清糯的声音道:“给表姑娘请安。” 傅珺侧首望去,却见微雨之中,锦晖堂的大丫鬟吴音穿着一身莲青色的衣裙,撑着一柄莲花油纸伞,盈盈地立在一院子的深碧浅绿中,白腻的面庞晕然生辉,宛若画中一般动人。 见是吴音出现在此处,傅珺心中微有些诧异,面上却是含笑道:“你怎么这会子来了?” 吴音不疾不缓地步上回廊,收住雨伞,向傅珺见了礼,这才柔声道:“是老太太叫婢子来跟表姑娘传话的。老太太说雨天路滑,表姑娘又是才从外头回来的,便免了今日的请安,叫表姑娘在屋里好生歇一歇。” 傅珺一听此言,心中讶异更甚。 宋夫人若真要免了她的请安,昨晚怎么没派人来说?这个时候派了吴音过来,时机与人选都有些怪怪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此时吴音已经踏前了几步,亲扶了傅珺的手,柔声道:“老太太昨儿一直忙着旁的事,便没想起这事儿来,今儿起床后方想起来了,还怨婢子们没早些提醒呢,便使了婢子过来传个话。表姑娘便请先回去吧,莫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片慈爱之心。” 吴音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婉转动听。然而,握着手里多出来的那张小纸条,傅珺却陡然觉得心惊。 往日里她只觉得吴音说话动人,却从未曾深想过她是个怎样的人。 而今想来,那一道婉转而清糯的声线,便像是吴音最完美的防护罩。人们的注意力皆为那声线所吸引,却鲜少有人去注意到这个人。 吴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或者说,她到底是谁的人? 傅珺凝下心神,将眼风向吴音身上扫了一扫。 吴音亦抬起眼来,看了傅珺一眼。 二人视线相接,一触即分。 不知是不是错觉,便在视线相触的瞬间,吴音只觉得有两道冷湛湛的流波,在自己的面上轻掠而过,竟叫她心里蓦地一凛,后背竟沁出了一层细汗。 而待吴音再度抬起头时,傅珺却已经转开了眼眸,面上的温笑一如此刻扑面而来的春风。只听她细声道:“既是外祖母垂怜,孙女自当从命。”说着又向吴音笑了笑:“劳烦你跑这一趟,辛苦了。” 吴音不敢再看,垂首后退两步,柔声软语地道:“这是婢子该当的。” 傅珺笑道:“知道你是外祖母身边得用的,我也不多留你。”复又向涉江道:“你替我送送吴音。” 涉江应了声是,吴音又再向傅珺屈了屈身,这才撑了伞,与涉江一同步出了回廊。 ☆、第234章 傅珺是带着满腹的疑问回到幄叶居的。 一路之上,她一直都在回忆关于吴音的种种:她的表情与动作,她说话的语气,还有她不经意间流露的情绪等等,皆被傅珺一一记起。 便是在这些回忆中,傅珺恍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一幕。 那一天,她折了两枝梅花去看宋夫人,却在锦晖堂的阶前险些摔倒,好在青芜反应快,傅珺也是有惊无险。 便是在那个瞬间,荃儿那奇异的情绪投射动作,不经意间便印入了傅珺的脑海。而此刻,当傅珺再度忆及那一幕时,在她的脑海中呈现出来的,却是吴音那张惨白的面孔。 当看见傅珺险些摔倒时,吴音吓得脸都白了,那双时常隐在声音中的眸子里,流露出的竟然是浓浓的担忧与关切。 那表情傅珺很熟悉。在沈妈妈与许娘子身上,这种表情时常便会出现。如今回想起来,这还是傅珺第一次见到吴音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吴音对自己很关心。这是傅珺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而这关心理应无关傅珺的身份,却更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一如许娘子或沈妈妈。这是傅珺的直觉得出的结论。 而到得此时傅珺才蓦地反应过来,以一个丫鬟来说,吴音的年纪可算是非常大了。她至少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这般年纪的丫鬟,在一般人家早该放出去嫁人了。而吴音却一直守在锦晖堂。据傅珺所知,宋夫人也没表露出要将她许人的意思。 傅珺还记得,她偶尔听孙妈妈说过一嘴,说吴音并非家生子,而是宋夫人从伢婆手中买下来的。 既是如此,这吴音与府中各路人等的关系,理应比较单纯才是。且根据傅珺的回忆,吴音也的确不怎么与旁人往来。虽是宋夫人身边得用的一等丫鬟,平素却极是低调。为人处事皆是淡淡,无论与哪一房都走得不近,却也不见疏远,只保持在很适宜的距离之间。 可是。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何却独独对傅珺表现出了关切之情呢?这其中原因何在? 傅珺一面在心里暗暗思忖着,一面便带着人回到了幄叶居。 青芜等人见傅珺面色严肃,早已安静地将傅珺送进了她惯常起居的东次间,青蔓便轻声问道:“姑娘。可要喝口茶?” 傅珺此时方回过神来,便道:“嗯,你倒了茶便下去吧。” 青蔓应了声是,便向那哥窑青瓷盅里倒了热热的茶,放在傅珺手边,又挥手将小丫头们都摒退了,便与青芜两个拿着针线笸箩退出门外,掩上屋门,她们两个自端了小杌子守在门口做起针线来。 傅珺便向案边的直足榻上坐了,将吴音递过来的纸条打开细看。 那纸条上只有两行字。写着“未央有异当速去,需防嫣与蟾月楼”。 看着纸条上端正的字迹,傅珺微有些发怔。 这是提醒傅珺姜嫣之事的。时机也算是很好,便在傅珺回府的第二天,吴音便冒险递了条子过来。 且不论吴音是从何处打探得来的消息,只看她此番行径,便可知是友非敌。 傅珺真是从未想过,在锦晖堂方正的屋宇与青砖下,居然还潜藏着这样一位隐蔽的盟友。 只是,这吴音究竟是谁派来的呢?这么长时间以来。傅珺从未觉出这丫鬟有任何不妥,也从未觉出这吴音暗中与谁往来。 傅珺以手支颐,望着面前那张字迹端正的纸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且不说傅珺是如何暗里打探吴音的身份。并布置人手搜寻王晋汗巾的。 却说这知府大院中,最近可是传出来一个重磅消息。 这消息便是:一直备受生父冷落的平南侯府三房嫡女傅四姑娘,日前接到了父亲的来信,即将于四月下旬重返金陵,与父亲一家团聚。届时,傅四姑娘还将带着王家的一位表妹或表姐同去白石书院女学部进学。 不过数日间。这消息便随着一阵暖似一阵的春风,迅速拂遍了知府大院的每个角落,也将不少人的心拂得蠢蠢欲动起来。 除了长房与王襄之外,大家皆对这一消息表示万分惊讶。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这位看着毫不受宠的傅四姑娘,竟还真有重新翻身的一天。 而去白石书院进学的那番话,让那些心思活泛的人们,无不是闪亮着一双眼睛,将带着莫名期盼的视线,不间断地投射到了傅珺的身上。 就连姜嫣似是也忘了旁的事情,忽然便对傅珺无比亲热起来,每日里笑脸相迎,以往常说的那些酸话更是从她口中绝了迹,对傅珺比自己的亲妹妹还亲。 王宜与王宝更是不用说了,那是每天都要往幄叶居走一遭,用尽一切方法表达她们的善意与友情,并与王宓划清了界限。 王宓也终于不再中二了。 在听到任氏送来的准确消息,得知自己将陪同傅珺进入白石书院读书之后,王宓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个端庄温柔的好姑娘。她对长辈有礼,对平辈亲切,对下仆和善。读书也用心了许多,甚至还开始学习她最讨厌的女红。 这前后表现的巨大反差,让家下人等皆认为,王家二姑娘终于长大了、懂事了,是个乖巧温柔的大姑娘了。这些夸赞不只让王宓整天唇角上翘,便连任氏亦觉得面上有光。 只有傅珺知道,王宓的这番举动,不过是为了一个唐俊罢了。爱情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哪怕这爱情现在还只是一棵小小的幼苗,尚不足以撼山动地,但令一个中二少女转变还是能够做到的。 更何况,王宓的转变也只是表面而已。 无论她表现得如何温柔和善、知情体意,她微表情里的破绽却多得跟筛子眼儿似的,傅珺就算想不注意都不行。 此刻的王宓与当年的傅珈何其相似? 傅珺现在觉着,她此前的判断很可能错了。王宓这个样子,说不定会与傅珈成为很好的朋友。这两个人完全可以上演一出“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府中最近一派平静,人人都是欢欢喜喜的,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傅珺却是觉着,时间有些难捱起来。 自上次与任氏进行了一番“长谈”之后,她便一直在等着沁竹院那边的消息。 可是,这日子数来数去才到了二月下旬,沁竹院那里风平浪静的,秋儿传过来的消息也说,最近无事发生。 说起来,上次的事情若非秋儿及时递了信儿,王晋只怕就要被任氏算计了。 因此,傅珺已经支会了许娘子,叫她在合适的时机将秋儿从沁竹院里弄出来。无论如何,秋儿此次是立下了大功,傅珺很愿意许她一个良好的将来。 PS: 鞠躬感谢绿蓝蓝、yueyue820926、冷家筱南、书友090701120958060、jean0626、凤舞风幻儿童鞋的月票,谢谢所有童鞋的票票,作者君会在节后补上加更滴。谢谢大家了,虎摸你们所有人。 ☆、第235章 那任氏也是个精乖的。自那次“长谈”之后,她知道沁竹院里必有傅珺安下的钉子。她干脆落个大方,不仅不再往里/插/人,还十分知情识趣地将之前派过去的几个婆子也撤了回来。 沈妈妈见了这个机会自是不会放过,便又将自己这边的人手安插了一些过去。现在那沁竹院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小宋氏还没知道呢,傅珺已经先知道了。 只是,姜嫣手上拿着的那件事物,傅珺却始终没能拿得回来。 也不知这位嫣姑娘是将东西藏在哪里了。秋儿甚至冒险在姜嫣的屋子里翻了一回,却也终是无果,叫傅珺很是忧心。 而王宗的那枚玉佩,此时却是捏在傅珺手上的。 当时也是事急从权,傅珺只是嘴上吓唬了任氏几句,实际上却是不可能将王宗的东西真丢在姜嫣房里的。 至于此事的另一个不安份因子——未央,就在傅珺回灵岩寺的次日晚上,便由沈妈妈作主,将她一家子皆赶出了府去。 那未央见却是个颇为知机的,一见沈妈妈带着数名五大三粗的婆子过来,也不待她自辩,直接便要堵了她的嘴发卖出去,她便知是事发了,也知道幄叶居若是出手,她这辈子也算完了。她倒也干脆,一五一十地便将事情兜了个底儿掉。 恰如傅珺推测的那样,确实是任氏身边的乔妈妈主动找上了未央,并向她许了好处,只说若能拿到王晋的一样私物交予姜嫣,便能许未央一个姨娘的名份。 未央对王晋怀着心思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这一年年的下来,眼见着年岁渐大,王晋却始终没拿正眼瞧过她,她也是急红了眼。 乔妈妈此时递了话过来,未央立刻便动了心,亦将此中关窍想了个通透。 未央很清楚。只凭着她奴婢的身份,想要拿捏住王晋那是绝无可能的。若她胆敢以王晋的私物加以要挟,王襄头一个便不会答应。到头来或打杀或发卖,结果不过是二选一罢了。 而若由姜嫣挡在前头。事情便立刻改了个样儿。 如此一来,不仅能免了未央面临的危险,就算事发她也可以说是被逼的,或者干脆就来个不认账。再者说,她还可以借此试探一下王襄的态度。看看他的底线在哪里。自然,若果真能够如愿,未央也不求别的,只要能当个通房丫头便足够了。 只是她想得再好,这美梦也只做了片刻而已。 及至沈妈妈直接将她拿下,又要将她一家子发卖之时,未央便也将一切愿望打消了去,只求一个不那么差的结果罢了。 因此沈妈妈没用多少功夫,未央便吐了口,不仅说出偷拿的是王晋的一条汗巾予了姜嫣。还非常识实务地将乔妈妈与任氏一并卖了,连会面几次、交谈细节之类的俱都说得一清二楚,还将任氏叫乔妈妈赏她的一支金手镯也供了出来。 傅珺便叫沈妈妈替未央写了一份口供,由未央亲手画了押,又将那手镯也收着作为证物。以此为条件,未央一家子免于发卖,而是被送到了傅珺名下的一所庄子里严加看管起来。 自然,这口供与金钗便成傅珺手里藏着的一步暗棋了。 而幄叶居所做的这一切,任氏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在任氏的掌控之中。她要忙要管的事情又远比这些更为重要,于是便也只得由着傅珺施为了。 二十多天的时间便这般过去了,沁竹院那边还是一无消息,而姜嫣藏着的那条汗巾便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傅珺连一点线索都没找到。这让她难免有些焦虑。 因事涉王晋,傅珺是一点端倪都不敢露的,就怕打草惊蛇让姜嫣有了戒心,更怕一个不小心被旁人查知,那就可酿成大祸了。这种男女之事,又涉及违背人伦。只要沾上了便是永远的污点,再也洗不脱的。 可是,二月份眼瞧着就过到了尾声,而姜嫣一事却毫无进展,傅珺这几天连吃饭都不得安生,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怎样也放不下来。 以傅珺的推算,从任氏往姜氏祖宅送信,再到姜氏族人来苏州接人,用时最长不会超过一个月。若不能在这一个月里从姜嫣手里拿到王晋的汗巾,待到姜氏族人要带走小宋氏的时候,很难说姜嫣会不会为了能够留下来,而将此事抖落出来。 因此,这一段日子以来,每每见着姜嫣,傅珺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备细观察对方的微表情。 可是,微表情也只能观察情绪罢了,而傅珺现在要做的是搜寻证物。就算她看姜嫣的表情看得再仔细,那条汗巾藏在何处她仍是毫无头绪。 不过,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傅珺还是从姜嫣身上发现了一些怪异之处。 第一个怪异之处便是:姜嫣明显地瘦了。 不是女孩子抽条长个子的那种瘦,而是一种掺杂着忧虑、烦躁与焦灼的瘦,就像是吃不好睡不好似的。这种消瘦让姜嫣的肤色也跟着变差了,有时候瞧着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第二个怪异之处则是:姜嫣不大爱笑了。 以往去锦晖堂请安时,姜嫣总是最爱笑的那一个。因为她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既甜且媚,所以便总是喜欢笑。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姜嫣明显笑得少了,时常便有些心不在焉的,一双眼睛总是望着某处出神。除非在奉承傅珺之时,她才会笑得十分亲善甜美。只是那笑容也是达不到眼底的。 傅珺总觉得,在姜嫣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深深的忧虑。 至于第三个怪异之处,便是姜嫣最近似乎不大敢与任氏对视。 如果说,此前因为任氏拿住了姜嫣的把柄,导致姜嫣对任氏有所忌惮的话。那么最近这几日,姜嫣对任氏的态度已经从忌惮上升为了惧怕。 傅珺对这个发现犹为好奇。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一向胆大的姜嫣对任氏如此惧怕?沁竹院里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傅珺不知道的事情么? 便在傅珺的不安与猜测中,光阴缓缓流逝。当幄叶居的青梅树渐呈丰泽之时,已经到了烟花三月的春盛之时。 江南三月,风细柳斜、微雨竹桥,草木丰秀、芬芳流转,最是温润明媚。 然而,对于沁竹院而言,这个明丽的春天却比十二月的深冬还要寒冷。 姜氏祖宅的人终于到了。 ☆、第236章(求双倍月票) 据荣福传过来的消息说,那姜氏宗族共遣了两位族老、一位宗妇、两个看上去颇为体面的妈妈以及下仆若干,共计十余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姑苏。 而秋儿递过来的信儿则说,这几个人一看便知生活清贫,穿着打扮皆很普通。不过倒也没显出寒酸样儿来,看着倒是挺本份清白的。 这些人找过来之后,并不曾去沁竹院,而是直接往内院递了拜贴,先往锦晖堂拜见了宋夫人,而后再由宋夫人派人唤了小宋氏过来。 傅珺相信,这一定是任氏提点的。 姜氏族人若是先去了沁竹院,以小宋氏的手段,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情来呢。而先见宋夫人,不仅礼节上说得通,且也能先入为主,让宋夫人对此事有一个比较客观的认知。 当小宋氏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到锦晖堂,却看见了她在这世间最不想看见的姜氏族人之时,她先是怔住了。而待得知姜氏族人是来接她们一家回宗族去的,她立刻便掩面痛哭了起来。 据说,当着宋夫人的面儿,那小宋氏哭得是泣不成声,如梨花带雨、春水含烟一般,只把人哭得心也跟着碎了,真是好不可怜。 那小宋氏一行哭,一行便泣泪道姜氏族人欺她孤儿寡母,又向宋夫人哭诉她是被逼无奈才躲了出来的,还指控姜氏族人克扣她的衣食,谋夺她的财产。 后见宋夫人似有意要叫她回归姜氏宗族,小宋氏情急之下,先是翻着眼睛说心口疼,那姜家宗妇便道自己懂些医术,直接便掐着小宋氏的人中,硬是将小宋氏给掐醒了。 小宋氏见此计不成,便又趁人不备企图撞墙自尽,又是被那姜家的宗妇一眼识破,以身相拦。小宋氏倒是没事,那姜家的宗妇却是被撞了个倒仰。将腰也给扭了。 总之,那天的一场大闹,只差将锦晖堂的屋顶给掀翻了。小宋氏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表示死也不要回姜氏祖宅。而那姜家的宗妇则是见招拆招。也不见如何动作,却是将小宋氏的伎俩尽皆识破了,礼数上居然还一点未错。这一份深厚的战斗力,亦是叫人叹为观止。 关于此事的精彩详情,傅珺并不曾亲见。只听那孙妈妈转述了一番。那孙妈妈言语匮乏,说得十分之平板无趣。而即便如此,傅珺也能感受到这场真人秀的跌宕起伏,更是对铁面皮与姜家宗妇二人装得了弱、撕得了叉的超强战斗力,表示深深的钦佩。 自然,这种事情她们姑娘家是不好多问的,傅珺也只是听孙妈妈扯了几句便罢。 不过,在小宋氏的搅和下,此事却陷入了短暂的胶着状态。那小宋氏铁了心不愿意走,宋夫人则因与小宋氏相处时间久了。一时不忍心就开口赶人,倒让小宋氏闹得更凶了。 那姜氏族人却也不急,也没多扰宋夫人,而是齐齐住进了沁竹院中。 那两个族老便住在前院儿,那宗妇则守在后院儿里,倒将沁竹院儿给看得牢牢的。平常时,小宋氏也就给宋夫请安的时候才能出来一趟,若想因别的事出门却是再也走不脱的。 而那个姜家的宗妇每日里便只带着两位妈妈与小宋氏周旋缠磨,也不用什么手段,只苦口婆心地或劝或谏。倒叫铁面皮一身的本事没了施展之处。 不过,对于姜嫣与姜姒姐妹两个,那姜氏族人倒是不曾管得太严。约摸是看在她们皆是姜大人骨肉的份上,所以态度比较宽容。 宋夫人听了孙妈妈传过来的这些消息。便很有些感慨,深觉这姜家人厚道踏实,是一户极好的人家。 因此事闹得不小,为着不叫姑娘们听着这些闲话儿,这几日宋夫人便免了各院儿的的晨昏定省,又叫了王昌回来妥为处置。务必不使消息外漏。 这几天,傅珺的注意力一直便放在姜嫣身上。 姜氏族人来了,看样子宋夫人这回也不会偏袒小宋氏,她们离开的日子指日可待。傅珺很担心姜嫣会出什么幺蛾子,暗中将她盯得死死的,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以应对突发状况。 可奇怪的是,姜嫣虽也跟着小宋氏哭闹了一番,却是再无旁的举动,让傅珺万分不解。 难道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么? 趁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沁竹院,姜嫣只需将王晋的汗巾拿出来大闹一场,没准儿就能为自己搏个前程出来。 然而,姜嫣就像是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似的,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便在傅珺大感怪异之时,这天黄昏,幄叶居里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已过了饭时,天光尚是一片明亮,幄叶居的庭院里,正卷过一阵又一阵带着花香的晚风。 用罢了晚饭的傅珺提着花壶,立在院墙东角的小花坛边,一面向那株洒金秋海棠上浇着水,一面与青蔓闲闲地说着话儿。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叩响了院门儿,随后便听见小丫头通传的声音道:“姜二姑娘来了。” 傅珺停下了浇花的动作,转首望向院门处。 却见自那回廊转折之处行来了一道窈窕的身影,却不是姜姒又是谁? 傅珺停下浇花的动作,望着来人,长眉轻轻一挑。 姜姒今儿穿着一身简素的荷绿色衣裙,轻挽发鬓、低眉敛首,那踏在回廊上的每一步,都是那样的温驯可人,大异于往常。 “珺表妹,多日不见,近来可好?”一看见傅珺,姜姒立刻便上前含笑见礼,态度十分温柔。 傅珺不曾说话,只望着她,面上带着一痕浅笑。 姜姒亦回望着傅珺,颊边亦有一抹笑意。那清婉的笑靥衬着幄叶居的半墙新绿,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直叫人以为沁竹院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皆是与她不相干的。 “原来是姒姐姐。”傅珺半晌后方道,旋即便又转首继续浇花,那一双长长的墨眉却是蹙了起来。 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傅珺连招呼姜姒也忘记了,只在脑中飞速地思索着姜姒的来意,推测着她可能要说的话。 ☆、第237章 姜姒似是根本没意识到傅珺的沉默。她轻轻抬步,行至傅珺的身边,与她一同望着那株翠叶荫荫的洒金秋海棠,柔声道:“这花儿还是珺表妹从京里带来的吧?长得可真是好。” 傅珺并未答言,仍是细细地浇着水。那花壶里飞流而出的水脉宛若一道透明的轻虹,在夕阳下溅出点点光斑。 姜姒亦不再说话,只专注地望着那花壶里倾泻而下的水珠,面上的神情变幻不定。 过了好一会,傅珺方才浇完了花,亦将心思整理了清楚。她转首对姜姒笑了笑,道:“姒姐姐难得过来,且进屋坐坐吧。” 姜姒温柔地笑道:“多谢珺表妹。” 傅珺便将花壶交予了小丫头拿着,当先向前头行去。行不过两步,她却又蓦地回过头来,笑着温声道:“姒姐姐这会子过来,路上可是没碰上什么人吧?” 姜姒闻言眉尖微微动了动,复又放平了下来,面上的笑却是更加温婉了,柔声道:“珺表妹说得真对。这时候府里还真没什么人,我这一路走来,更是一个人也没碰见呢。” 傅珺点了点头道:“我猜着也是这般。”说着便淡淡地看了姜姒一眼。 方才,便在浇花的那段时间里,傅珺迅速地将姜姒来此的目的与原因过了一遍,感觉应该还是与姜氏族人到来一事有关。 看姜姒的表情明显是有备而来的,那微挑的双眉,平展的上眼睑,皆显示着姜姒此刻心中的笃定与安然。 看着傅珺那张无甚表情的脸,姜姒微笑颔首道:“珺表妹向来便聪明得紧。我也是闲来无事过来瞧瞧珺表妹罢了。顺便说说话儿。” 傅珺闻言淡淡一笑,旋即提步走进了西次间。 西次间是傅珺会客的地方,完全是按着沈妈妈的要求归置的,布置得颇为华丽。地面是由大块磨得极光的大理石拼贴而成,一应家什亦皆是花梨木的,摆设物件更是件件精品。 当年,这房间刚归置好的时候。傅珺也曾觉得过于华丽了些。倒显得她这个侯门嫡女的日常生活有多么靡费似的,便请沈妈妈将之酌情改一改。 沈妈妈却道:“姑娘毕竟是侯府里出来的,便再不讲究。亦断不能走了摺,便需这般摆设才好。” 这样一番大道理摆出来,傅珺自是无话可说,只得唯唯听命。 因此。在幄叶居中,西次间是所有房间里最为富丽堂皇的。此时屋中光线尚明。夕阳的余晕在家俱物件上铺了薄薄的一层,似是镀了层金似的,为这玉堂华屋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豪奢之气。 姜姒抬眼向四面打量了一番,面色端是十分沉静。不过。她眸中那一丝隐在深处的艳羡,却还是没能逃过傅珺的眼睛。 傅珺面上便挂出个极浅的笑来,招呼着姜姒坐了。又叫小丫鬟上了茶,傅珺便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扶手椅上。视线保持不与姜姒对接,只看着手里的茶杯出神。 姜嫣便笑道:“我来得突然了,珺表妹切莫嫌我唐突。” 傅珺闻言便抬起头来,向姜姒的身后扫了一眼,唇角微弯,浅浅一笑。 姜姒见了,便柔声笑道:“我今儿谁也没带,只一个人过来的。就是想与珺表妹说几句贴几话儿。” “是么?”傅珺淡笑道,复又望了望窗外,略含讥讽地道:“姒姐姐却是选了个好时候儿。” 姜姒依旧笑得温柔,似是完全没听懂傅珺话里的意思,态度温婉地解释道:“因想着要与珺表妹说的话实不宜于告诉旁人去,故此我才没带着人,又选了个府里不大有人走动的时候儿过来,还请珺表妹莫怪我失礼。” 傅珺真是头一遭儿见姜姒如此知礼,而她越是如此,傅珺心里的感觉就越不好。 她端起茶盏,轻轻地以盏盖拨着茶叶,一面在心里迅速地将最近一段时间的情况整理了一遍。随后她发现,她好象漏掉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傅珺拨茶叶的手顿住了,抬起头打量了姜姒一眼。 姜姒此时正在喝茶。 她坐姿挺秀,一只手稳稳地端起茶杯,另一只手则拢住衣袖遮于盏前,举杯、抬袖、轻啜、放下,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十分端雅。而她的表情亦非常平静,嘴角边有一个极淡的上翘的弧度。 这表情突然便让傅珺想起了一个人——任氏。 一个月前,当傅珺为了王晋一事匆匆赶至蟾月楼时,彼时的任氏亦是这般淡然宁静、成竹在胸的。 将此刻姜姒的表现与前段时间的情况结合起来看,傅珺心里微微一沉。她转首向侍立一旁的涉江看了一眼。 涉江轻轻点头,做了个手势,一屋子的丫鬟们便都退了下去,唯有许娘子留了下来。 傅珺便看着姜姒,淡声道:“说吧。” 姜姒端茶的手停在了半空,心下却是有些吃惊。 她今日确实是有事才来的,且此事还非小事,所以她才一个人未带,独个儿跑了过来,满以为可以打傅珺一个措手不及。 可她没想到,傅珺像是完全知悉了她的想法一般,只不过说了两句话,便直接将丫鬟皆遣了出去。 如此一想,姜姒便收起了先前的那些心思。 她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抬起头直视着傅珺,眸中含着一丝未明的笑意,声音平静地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就直说了。这样东西,不知道珺表妹有没有见过?”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探手自衣袖中取出一物来,放在了傅珺面前的桌案上。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也像是被什么隐去了一般,唯有满屋子的沉寂。 傅珺垂下眼眸,看着桌上的那件东西,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生气或愤怒,而是觉得倒霉。 沁竹院的三个女人里,最难缠的便是姜姒。可偏偏的,这东西就在她的手里,傅珺一瞬间有种想要撞墙的冲动。 姜姒放在桌上的事物,是一条男式的松花底配绿绦的汗巾,绣工一般,看着并不出奇。不过傅珺却可以肯定,这条汗巾的主人必是王晋无疑。 ps:谢谢琉璃~浅梦的评价票、打赏以及长评。作者君好开心,终于有长评了。也谢谢所有支持作者君的朋友们。 ☆、第238章 傅珺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姜嫣如此反常,又一直没有动作。这汗巾都跑到亲妹妹手里去了,她还能有什么动作? 还有姜姒。近些日子王宜王宝那几个人差点儿没贴在傅珺身上,却唯有姜姒没怎么往前凑。原因便在于她手握筹码,自是稳如泰山。 傅珺此时是有些后悔的。 她光顾着盯牢姜嫣了,顺带还要盯着任氏,又要去查吴音的事,便没注意到姜姒的身上。再者说,谁能想到姜姒连自己姐姐的东西都偷呢? 想姜嫣丢了这么件东西,定然不敢胡乱声张,只能自己悄悄寻找。就算她去搜了姜姒的屋子,那也是沁竹院的常事儿了,秋儿自然是也未曾往这里报。 这般想着,傅珺对姜姒倒也挺佩服的。 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办法,竟将这条汗巾弄到了手,且还将此事的始末打听了出来。只看她拿着这东西不找别人,偏找到幄叶居来,便可知她对这件事所知必不在少。 此刻,东西便在姜姒的手上,而看她的样子定然是来做交易的,傅珺便也没多耽搁,直接便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姜姒温温柔柔地一笑,轻声道:“我想要的并不是旁的,不过是珺表妹的一句允诺而已。” 傅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却是没有接话。 姜姒笑容未变,接着道:“我想要珺表妹带我一起上京。” 此言说罢,傅珺蓦地抬起头来,第一次微带诧异地看了一眼姜姒。 这个要求倒是比她想得要简单得多。 似是知晓了傅珺的想法,姜姒便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珺表妹是如何想的。只是。以我目下之境况,只求能够不回姜氏祖宅,旁的我也不敢奢望了。” “哦,是么?”傅珺淡淡地道:“姒姐姐的意思是,叫我带着你一个人上京城?” 姜姒长叹了一声,语气低缓地道:“也不好太麻烦珺表妹,便只带我一人进京便是。”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笃定。直似天经地意一般。却是完全没想着她家亲娘与姐姐。 傅珺心下冷笑,不曾就接话,而是状似无意地自桌案上的果碟里拣起一枚青豆酥来。面露出一抹“天真”的笑意,岔开话题道:“姒姐姐也别总坐着,吃些点心吧,这青豆酥是我院里的一个厨娘新学的。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姜姒抬眼看了傅珺一眼。又看了一眼那碟青豆酥,表情微微一僵,笑道:“珺表妹太客气了,只我才吃了饭。吃不下这些东西。” 傅珺便笑了笑,瞥眼瞧了瞧姜姒面前的茶盏,再看了一眼姜姒的一角衣袖。那上头湿了一小片。颜色微有些发暗,虽不甚明显。傅珺却已是心下了然。 姜姒方才一定没喝茶。那一番端庄优雅的作派,不过是为了掩饰其将茶汁倾在衣袖上的动作罢了。 傅珺不由暗自嗤笑。 她一面咬着青豆酥,一面暗自分析着姜姒的性格与行为模式,一时间却是不曾说话。 姜姒却也没急着说话,而是好整以暇地端坐椅上,闲闲地往四下打量着,姿态十分端雅。 此时的姜姒已是完全放下了心思,心态是颇为轻松的。 她一点也不着急。她愿意给傅珺留出足够思考时间,以使对方想清楚此中的利害关系。 说起来,姜姒觉得她的运气实在是好。那天姜嫣鬼鬼祟祟地从外头回来,一进屋便关上了房门,还将窗屉子也合上了,姜姒心下便起了疑。 彼时她与姜嫣正为了一支碧玉簪闹得极不愉快,见状便以为姜嫣将那玉簪先得了手。姜姒心中十分不愤,便在当晚偷偷潜进了姜嫣的房中,趁着她与夏儿皆熟睡之时,在姜嫣枕头底下翻出了这条男用汗巾。 这汗巾一入眼,姜姒便知此物必有缘故。 她先寻了个地方将汗巾藏了起来,后又悄悄打听了几天,直到听闻王晋身边的未央一家子突然被送出了府去,她才意识到了些什么。 过后她又向王宓身边的丫鬟绿萼身上套了话,得知傅珺从灵岩寺一回来,便立刻赶到蟾月楼与任氏长谈了一次。而从绿萼的叙述中,姜姒感觉到,那次谈话并不愉快。 姜姒从来就不是个笨的,在家闷头想了几天之后,她便将此事想了个大概。 有了这个筹码在手,姜姒自是要善加利用的,否则也太“对不起”苦心谋划的任氏与姜嫣了。 如此想着,姜姒便暗自冷笑了一声,又抬起眼眸看向面前那个雪肤乌发的少女。 此刻,傅珺正自望着桌案出神,那如画的眉目间蕴着一股淡淡的清冷,气韵超俗,卓然于常人。 姜姒不由咬住了嘴唇。 她看着傅珺身上精致的衣物,看着对方发间闪亮的簪钗,那一刻,满腔的嫉恨便如千万只蚂蚁,狠狠地啃啮着姜姒的心,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姜姒暗暗捏紧了自己衣袖,在心里暗自发誓,总有一天,她姜姒一定要变得比傅珺更尊贵、更高华、更卓然不群。 她坚信,只要能够前往金陵,住进平南侯府,以她的手段,必能为自己谋得锦绣前程。 而现在么,不过是稍稍放下些身段而已,这点屈辱她姜姒还受得起,且这些亦皆是暂时的。在傅珺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她会好好奉承对方,让对方更多地为她所用。而一旦她姜姒得了势,她之前所受的所有屈辱,便会十倍加诸于傅珺的身上。 想到这里,姜姒眼中的阴毒与嫉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柔和的笑容。她温柔地看着傅珺,柔声问道:“珺表妹,不知我手上的这样东西,可否换你那句允诺呢?” 傅珺略略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自是可以。我还可以保证,除了这句允诺之外,其余的事物,你一、样、也、得、不、到。怎样,我这样说,姒姐姐可满意么?” 姜姒微微垂首,掩去眼中飞快划过的一抹厉色,旋即又抬起头掩唇轻笑,娇声道:“珺表妹却又来说笑话儿了。我所求者也只一句允诺罢了,旁的又怎么会多想呢?” 傅珺依旧是似笑非笑地道:“唔,我记着姒姐姐的话了。姒姐姐自己也要记得才好。” ☆、第239章(求双倍月票) 听了这话,姜姒只安静地笑了笑,便伸手去端桌上的茶盏。那微微曲伸的指尖,却是将她此刻心中的怨恨表露无疑。 傅珺将视线从姜姒的手指上收了回来,向旁边的许娘子示意了一下,许娘子便上前将桌上的汗巾拿走了。 望着空荡荡的桌案,傅珺抬起头看了姜姒一眼,甜甜一笑道:“若是我收下了东西,过后却不提带姒姐姐回京之事,姒姐姐又待如何呢?” 姜姒以袖掩口,作势浅啜了一口茶,又姿态优雅地放下衣袖,方笑看着傅珺道:“若珺表妹是我,只怕会如此做。只是,珺表妹终究是珺表妹而非我,自是不会如此做的。我信珺表妹。” 傅珺听了这话,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道:“我就知道姒姐姐定然是信我的。便因了信我,故给我的这件东西也不全。那上头原有一枚刻着表记的玉扣,方才我看了半晌也未找着,想是姒姐姐便是为了信我,所以才忘了吧?” 姜姒似是早知道傅珺会有此一说。只见她面不改色地搁下茶盏,轻笑道:“珺表妹是说那个玉扣啊。可真是不巧,我来的时候有些急,怕是将那玉扣丢在哪里了。过几日我再给你送过来可好?” 傅珺便深深地地看了姜姒一眼,复又撑出个笑脸来,语气冷淡地道:“那自然是好。却不知姒姐姐几时送来呢?” 姜姒以袖遮唇,笑得眸光流转,柔声道:“珺表妹问得可真奇。这枚玉扣自然需得等我乘上了前往金陵去的官船,再寻一个四下无人的时候,才好予你。” 傅珺忍不住暗地里撇了撇嘴。而在表面上,她却是一脸的愣怔,旋即眼中便迅速地划过一丝怒意,定定地看了姜姒半晌,方冷声道:“我知晓了,姒姐姐放心便是。” 姜姒满意地看着傅珺那张明显压抑着怒气的脸,心里觉得痛快极了。面上的笑意便愈发地甜美起来。柔声细气地道:“果然是珺表妹,说话行事自有一番大度。我在这里先谢过珺表妹了。再跟珺表妹赔个不是,素昔是我眼皮子浅、说话张狂。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珺表妹大人大量,宽宥一二。” 傅珺闻言便只淡笑着点了点头,却是未再说话了。 若非为了给姜姒一个错觉。便连方才那些话傅珺也不会说。 她的步步逼问、冷嘲热讽乃至于隐忍的怒意,皆是为了麻/痹姜姒。让对方以为她因被人拿捏住了而羞恼不已。 此刻见姜姒满脸的得意,傅珺自是不会再与她做口舌之争,于是便只冷着脸不说话,倒是将那种恼羞成怒的情绪表现得十分到位。 姜姒倒也知机。知道若再这般下去,傅珺真的恼了起来却也不好。于是她便站起身来,言笑晏晏地道:“瞧这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免得过会子前头院门下了匙倒不好走。珺表妹也早些休息吧。” 傅珺端坐在椅子上。连身子也没动一动,只冷冷地道:“姒姐姐好走,小妹不送了。”说罢便即转过头去,冲着窗外扬声吩咐道:“青蔓进来,将桌上的东西好好收一收。这般没章法瞧得人心烦意乱的。”说着便拿帕子在脸旁扇了扇,显得极为烦躁。 窗外的青蔓脆声应了是,便掀帘子走了进来。 傅珺的态度如此简慢,姜姒却似是一点没觉得尴尬,面上的笑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暗里却是将泛上心头的得意向下压了压,又与傅珺客气了两句,方才辞了出去。 待幄叶居的大门重又关上之后,傅珺方才将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长长地出了口气。 许娘子声音淡淡地道:“这位姒姑娘倒是不简单。” 傅珺便点了点头,道:“我自是知道。此人手狠心黑,不可小视。”说罢她又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这事却是我疏忽了,千防万防,便没防到她身上去。” 许娘子浑不在意地道:“此事我们失了先手,能做到这般已是不错了。再者说不就是多带个人回侯府么,往后防着些儿便是。” 傅珺没说话,只将眼睛盯着屋子的一角出神。 她很不喜欢现在的感觉。 这种受制于人、被人要挟的感觉,让傅珺觉得浑身不自在。所以,方才与姜姒说话时,她便一直在暗中观察对方的微表情,也将对方身上的一切细节记在了心里。 此刻,傅珺便是在回忆方才的情景,再将姜姒的个性特点、行为模式结合在一起,推测着她藏玉扣的地点,以便于傅珺将东西找出来。 傅珺不想带姜姒去金陵。 像姜姒这样的人,防是很难防住的。对付这种人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一击而毙,要么有多远躲多远。 而在亲眼目睹了姜姒今天的一番举动之后,傅珺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此人绝不能带进侯府,否则后患无穷。 所以,傅珺才会通过表情与语言,尽最大可能地去麻/痹对方,为自己今后的行动争取时机。 只要能将玉扣拿回来,姜姒便也没了筹码在手,跟去金陵一事自是就此作罢。 而根据方才的观察,以及对姜姒秉性的揣摩,傅珺推测,姜姒若想要藏东西,必定会选择一个既不会引人注意,同时自己又能时常查看的地方。且这个地方还必须十分隐蔽,旁人轻易绝想不到。 那么,会是哪里呢? 傅珺蹙着眉尖,细细思索着。 她曾有两次陪宋夫人去沁竹院儿作客的机会,亦曾在姜姒的房间里喝过茶,那屋里的摆设自是印入了脑海。此刻她便在回忆姜姒房中的情景,看是否有什么地方会被用来藏匿玉扣。 回忆了一会过后,傅珺便将这个推测打消了。 姜姒是不会把东西藏在房里的。那样太危险,不仅很容易便被打扫房间的丫鬟仆妇发现,姜嫣那里也很难瞒得过去。 这对姐妹之间是从不讲究什么规矩礼仪的。若姜姒将玉扣藏在房中,姜嫣必定能够找到。因此,藏在房中极为不妥,姜姒不会如此做。 排除了藏在房间这一条,姜姒会将玉扣藏在身上么? 傅珺想了一想,觉得这个可能性也不太大。 姜姒曾经被傅珺堵过,还被搜过身,她很清楚幄叶居里多得是粗使婆子。此刻姜姒几乎是在以这枚玉扣威胁傅珺,若将之藏在身上,万一哪天傅珺耍个横儿,直接叫人来个搜身什么的,姜姒的损失就大了。 所以,这个可能性也被傅珺排除了。 然而,排除了这两处之外,姜姒可以藏匿玉扣之处,便很有限了。 傅珺便又想,姜姒会不会把东西藏在沁竹院的院子里,比如挖个坑埋起来之类的? 这个念头方一浮起,傅珺便又立刻否决了。 这样动静也太大了。且现下那沁竹院里多了十来口人,别说挖坑了,你就是在自己房里挖个耳朵,只怕都有人从窗户眼儿瞧着你。 ☆、第240章 傅珺蹙着眉头苦心冥想,便没听见沈妈妈等人进来,直到青蔓“嗳呀”轻呼了一声,才让傅珺的注意力回转了过来。 沈妈妈便向青蔓身上拍了一下,轻声斥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蛰蛰蝎蝎的,没见着姑娘在想事情么?” 青蔓忙道:“婢子惊扰了姑娘,请姑娘恕罪。” 傅珺笑了笑道:“无妨的,你这是怎么了?” 青蔓的一张脸便皱了起来,抱怨地道:“这姜二姑娘也真是的,坐的地下竟还是潮的,这地上本就光光的,倒叫婢子差些滑了一下。” 傅珺闻言便笑了起来,揶揄地道:“人家姜二姑娘喝的那些茶,那可没喝进肚子里,却是皆喝在了袖子上呢,那地上自也是要潮的了。” 这屋子里的几个丫头,这些年俱是被沈妈妈耳提面命,调理得极好,别说涉江她们了,便是绿萍这几个小的,对这些宅子里的事情那可都是门儿清。此刻听了傅珺所言,自是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涉江便笑道:“怪道呢,我还说姜二姑娘这不早不晚的过来,怎么竟像是不防着我们院儿似的。原来人家心里还防备着呢,又不想叫人瞧出来,便只好把茶倒在袖子上了。” 青蔓更是气得鼻子都歪了,怒道:“这是把咱们姑娘当什么人了?也就那起子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才会行这些下作之事。” 沈妈妈听了倒笑了起来,道:“这话却说得是,可不就是些上不得台盘的么?” 青蔓用力地点着头道:“就是的。”说罢便又鼓着嘴去取了干净的布巾过来擦地,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道:“真讨厌,把地都弄潮了。沁竹院便没一个好东西。” 傅珺笑着摇了摇头。一时流风又过来请傅珺回屋儿,说是开春的衣裳样子来了,请傅珺去过目,傅珺便起身离了西次间,方才的那些心思便也丢了开去。 姜姒这一来,倒将幄叶居的作息时间给搅乱了。又因要看衣裳样子,被沈妈妈与涉江她们拉着商量了半天。当晚傅珺上床的时辰便比往时晚了些。 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傅珺的脑中一直在想着那枚玉扣的事情,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正在迷迷糊糊间,耳边蓦地回响起了青蔓清脆的声音“……地下竟还是潮的……” 傅珺猛可里翻身坐了起来。 姜姒今天只喝了三口茶。那茶盏又只有巴掌大小,就算她将一盏茶都倾在衣袖上,茶水也不可能流到地上去,甚至还将地面也弄湿了。 她身上的水哪来的? 傅珺立刻开始仔细回想今天与姜姒见面的情景。从姜姒进门起一直回忆到她告辞离开的那一刻。 而当画面定格在姜姒转过回廊,款款向傅珺走来的那个瞬间时。傅珺的眼睛亮了起来。 在那帧定格的画面中,姜姒留给傅珺的是一个全身像,而她穿着的那条藕荷色裙子下摆的正面,恰好便落在傅珺的眼前。 那裙子的下摆有一小处微深的痕迹。极似水渍。 而当姜姒离开时,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那裙摆的背面亦落在了傅珺的眼前。那里亦有一处颜色略深。且面积明显大于裙摆的正面,虽不甚显眼。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也是一片水渍。 这潮湿的裙摆引起了傅珺的注意。 姜姒是在何处弄潮裙子的?会是在幄叶居么? 傅珺记得,从见到姜姒起直至她离开,姜姒只有两次接触了水。一次是在傅珺浇花的时候,另一次便是喝茶的时候。 傅珺可以肯定,浇花的那些水,不可能在姜姒的身上形成那样面积的水渍。而那些茶水亦极有限,不可能从衣袖滴落至裙摆上。 并且,那两处湿渍的位置也不对。尤其是裙摆背后的水渍,绝对不可能是在幄叶居沾上的。 姜姒一定是在来幄叶居之前,便将裙摆弄潮了。 那么,姜姒是在何处沾的水呢? 傅珺蹙眉思忖了半天,答案却只有一个: 三进院子的那条清溪。 之所以傅珺可以如此肯定,是因为三进院里的那条清溪,乃是知府大院公共区域里唯一的一个临水之处。 最近因姜氏族人到访,沁竹院连接着内宅的那道月洞门被任氏锁死了,一直不曾打开过。姜姒来幄叶居必是从知府大院的角门进入,沿夹道自二进、三进两处院子通过,最后再进入内宅的。 那条清溪便成了唯一的答案。 再联想到姜姒此次前来,一个下人都没带。她真是因为要与傅珺密谈才如此的么? 会不会是因为姜姒有别的事情要做,不希望被别人看到,所以才连贴身丫鬟都不带? 而姜姒要做的那件事,会不会就是藏玉扣? 再将事情往前推。 姜姒将汗巾之偷到手之后,一定是贴身藏着的。这是彼时最安全的藏物方式。 可是,当姜姒决定要与傅珺谈条件之时,贴身收藏便很不安全了。鉴于傅珺以往的黑历史,姜姒肯定不敢冒险这样做。 因此,在来见傅珺之前,姜姒便一个丫鬟都没带,趁着府中少人走动的机会,将汗巾上的玉扣偷偷藏在了某处。而之所以要在见到傅珺之前藏好东西,却是因为姜姒那极重的戒备心。 试想,一个在幄叶居连口茶都不敢喝的人,又如何会将那枚关乎成败命运的玉扣,冒险带进幄叶居?万一傅珺叫人关上门强行搜身,姜姒不是太吃亏了么? 想通了这一点,傅珺只觉得豁然开朗。 那清溪横贯第三进院子,前后左右皆有树林,景致幽深,又有假山障目,倒还真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傅珺想起之前她捡到的那枚空心簪子,便是在那一处。而她察知棋考有异的最初起始之地,亦是在那里。 看起来,那里还真是块风水宝地啊。所有暗怀心思之人,不约而同地会选择那里做点什么。 傅珺又仔细回忆了一番清溪的地形,再根据姜姒行经的路线及藏物的几个必要条件,否定了几处不妥之处。 首先便是玄机室与玄圃那一带,其次是靠近垂花门的那一带, 此外,那清溪边尚有几处视野开阔、地形较为平坦之处,亦被傅珺排除了。 除去这几个地方之后,姜姒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便不多了。只要在那几处细加察看,傅珺相信定会有所收获。 将这其中的关节想了个通透,傅珺忍不住长出了口气。 总算将这一切都联系起来了,此刻的她只觉得通体舒泰,就像前世破获案件时的感觉一般,说不出的心神俱爽。 她抬起头往绡帐外看了看。透过重重的纱罗,却见那窗边已经微有些发白。傅珺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想了个通宵。 不过,此刻的她并无一丝倦意,反倒颇为兴/奋。 这件事必须尽早布置下去,迟恐生变。 ps:谢谢628、yunshan80、§水漾§、锄苗日当午的月票,今天依旧三更哦,作者君会补上月票加更的说。祝大家上班第一天工作愉快哈。 ☆、第241章 如此一想,傅珺便再也坐不住了。她探手轻轻拉开了绡帐。睡在外头的流风听到了动静,便轻声问道:“姑娘醒了?” 傅珺低声道:“嗯,我今儿想早些起来。” 流风忙坐了起来,道:“婢子这就唤人进来。”说罢便即起了身,先替傅珺将绡帐挂好,便往屋外走去。 看着流风弯细腰、展薄肩,轻轻盈盈地掀起门帘、推开门扇,将一道窈窕的背影嵌在春日初晨的薄雾中时,傅珺心里忽然一动。 流风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虽说这些大丫鬟们可以嫁得晚些,但流风的年龄也确实不小了。而傅珺却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想好,该如何给流风做个安排。 此刻却是个好机会,趁着四下无人,可以问问流风的意思。 这般想着,傅珺便轻声唤道:“流风,且等一等。” 流风顿住身形,回过身来看了看傅珺。傅珺便向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流风有些不明所以,放下了手里的帘子,轻手轻脚地行至傅珺面前,低声道:“不知姑娘唤婢子何事?” 傅珺便笑道:“也无甚事,便是想问你一声,你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流风闻言有些讶异,旋即又有些慌乱。她抬眼看了傅珺一眼,复又垂下头去,声音微颤地道:“婢子不敢。全凭姑娘做主。” 傅珺笑了一笑,和声道:“这事我还未与沈妈妈商量,只想先问你一声,你是想拿了身契销了奴籍呢,还是想在这府里许个人家,做个管事娘子呢?” 听了这话,流风先是怔得一怔,旋即垂头不语。 傅珺此时正坐在床沿边。从她坐着的角度看去,恰可看见流风的一张脸渐渐地便有些发白,眸中亦闪过一抹极深的忧虑之色。 傅珺没说话。只安静地等着对方表态。 以流风的年龄,傅珺并不想带她回侯府那个是非之地。 流风生得实在很美,在平南侯府,这样美貌的丫鬟很容易会成为别人的目标。或者是某些人的筹码。多年前的月饼事件即是一例。 而再往深里说,傅珺对自己的那位继母郑氏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如果带了流风回去,那郑氏会不会生出些什么想法来。 所以,在给流风的两个选择里,傅珺去除了回京一项。 为了流风好。亦是为了抵消傅珺心里的莫名内疚,流风还是留在姑苏的好。只是,她想以何种身份留在姑苏,傅珺希望能由流风自己做出选择。 过了好一会,流风方才轻声地道:“婢子全听姑娘的。” 看着流风那张美丽的脸,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流风平素小心谨慎到了极处,说话更是一点自己的意思都不敢露。现下傅珺却是真的想听听她的想法,她这样倒让傅珺也没了主意。 傅珺想了一想,便又将声音放柔了几分,缓声道:“我四月底前便要回京了。在我离开之前,你且想清楚了再告诉我,我给你的两条路你想走哪一条。无论你选了哪一条,我都会尽全力帮你的。” 流风抬起头来看着傅珺,那双永远带着三分怯懦的眸子里,瞬间迸出一道亮光来。 然而,这光芒只闪烁了一瞬便即消失了。流风很快便又将头垂了下去,声音低低地道:“是,婢子知晓了。” 傅珺点了点头,道:“去唤青蔓她们进来吧。” 流风向傅珺屈了屈身。便自去了外头将青蔓等人唤了进来, 因心中一直想着那枚玉扣,傅珺便也将流风的事暂且搁下,只叫了沈妈妈与涉江几个过来。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旁的人倒还好,唯独青蔓,一听傅珺说要带人去三进院子的清溪边上找东西去,她的脸上便立刻现出了一片欢容,雀跃地道:“姑娘这回又算出什么来了?婢子还记得上回姑娘算出了琉璃桃花钗的事情呢。” 傅珺听了这话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掩口道:“青蔓呀。你家姑娘在你眼里看来就是个算命的先生了。” 涉江便伸指向青蔓的脑门儿上用力顶了一下,道:“三天没盯着你认字儿,你这是又忘形了。” 青蔓捂着脑门儿“唉哟”了一声,撅了嘴道:“涉江姐姐,你便整日这般敲我的脑袋,我就会变得更笨了,那字儿就再也认不全了呢,到时候姐姐又要来骂我。” 众人听了这话俱是笑不可抑,傅珺亦是忍俊不禁。 在众人的服侍下,傅珺很快便收拾停当了。她从梳妆镜前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此刻,在幄叶居东边的天空下,启明星兀自烁亮着,天色是一片薄薄的鸭壳青,却是刚好能将周遭之物瞧个清楚。 傅珺今日起了个绝早,便是想早一点找到玉扣,早一点解决姜姒这个大麻烦的。 因此,一待收拾妥当,她便带着涉江等几个大丫鬟,自幄叶居外头的那条小径穿过后宅,向那角门上的婆子打了声招呼,便来到了三进院子中。 此刻,阖府中人皆不曾起,三进院中亦是一片岑寂,唯清溪之水潺潺流淌着,衬得那松林与石桥更显清幽。 傅珺早就算好了路线,一俟出了角门,便直奔此行的第一个搜索地点,亦是她推算出的最为可疑之处,便是那清溪的最东头。 那一处与通往二进院子的夹道相接,而那道清溪亦是从紧挨着夹道的一处假山隐入地底的。若是从外进入,只需从夹道角门出来,往旁弯上一弯,便可来到此处假山。 傅珺推想,以姜姒那谨慎的性子,必定是会选择一个既隐蔽、又能够时时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地方藏匿玉扣,以便她经常过来检查的情况。而那夹道的墙上恰好开了两扇梅花窗。 只要姜姒的东西藏得巧妙,再做个记号之类的,届时,她甚至都不必走出夹道,只需从那窗户里向这溪边看上一眼,便可察知自己所藏的玉扣是否仍在原处。 傅珺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此处更合适藏东西的地方,因此便率着众人首先搜查了这里。 然而,搜查的结果却令傅珺大失所望。 涉江她们翻遍了假山与草丛,又在临水之处搜寻了许久,却终是一无所获。 傅珺犹自不死心,又亲往那水边搜查了,仍是一无所获。 虽心中仍是存疑,傅珺还是先将这里放下,带着人又沿清溪一路西行,再转向南端,将她划定的几处可疑地点亦皆查了一遍。 结果却依旧是一无所获。 此时天色已是微明,再过一会,这三进院中的人便会多了起来,届时搜查会更为困难。 傅珺便立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之下,阖目沉思了一会,试着将自己想象成姜姒,以姜姒的角度来思考整件事。 ☆、第242章(20月票加更) 涉江见状便轻声提醒道:“姑娘,时候不早了,今儿若是找不着便明日再来吧。万一被人撞见了只怕又要招口舌。” 傅珺闻言便张开眼睛,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出神。 她还是觉着,清溪东头的那一处最为可疑。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她相信那玉扣一定便在那条夹道左近。方才她模拟了姜姒的行为模式,细细回思了她昨日黄昏进府的路线。靠近夹道的那一处绝对是最适合的地点。 可是,姜姒究竟将玉扣藏在哪里了呢? 傅珺那双宛若墨染一般的眉尖,一点一点地聚拢了来,在眉心处开成了一朵浅淡的兰花。 她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转而微微垂首,看着脚边汩汩流淌的溪水出神,继续在脑中苦苦思索着,她到底漏掉了什么? 清溪如绿玉,蜿蜒一带流过足下。水中隐约可见游鱼,水底的鹅卵石便似是绿玉中嵌着的羊脂玉一般,圆润可爱。 看着眼前的这道清溪,蓦地,傅珺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 她终于明白过来她漏掉的是什么。 她漏掉的那至关重要的一处,便是水中。 记得前世她看过的一部小说里有句很残忍的台词,令她印象极为深刻:若想要藏起一具尸体,最好的办法便是制造一座尸山。 同理,若想要藏起一块石头,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之与其他石头混在一处。 玉石,不也是石头的一种么? 而那枚玉扣又恰好便是羊脂玉的。若将之藏在水中,混在一堆洁白的鹅卵石里,又有谁会注意得到? 傅珺的唇角不由弯了起来。她转首看着涉江,微笑道:“我们再往东头搜一搜,我大概知道东西在哪里了。” 涉江沉稳地点了点头,一句未曾多问,便即跟在傅珺身后往回走去。 傅珺回到那假山边上。凝目向水中看去。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放亮,光线比方才好了许多。 傅珺细细看了一会,便发现在那道流动的水波中,隐着一条极不易被人发现的细线。这细线打横儿穿越溪水。自几块鹅卵石的中间一直延伸至靠近对岸的一枚圆石之下。 傅珺便叫涉江折了一根竹枝,亲向那细线中间挑了一挑。 从手感来看,那条细线很像是女子绣花时捻的那种丝线,几股合成一股,很有韧性。一时却也挑不动它。 一开始,涉江等人自是不明白傅珺之意。而待见傅珺将竹枝探入水中,挑动那条细线之后,她们便也都发现了这一处奇异之处。 青蔓忍不住轻呼道:“呀,姑娘的眼神儿可真真是好,婢子便没瞧出来这里竟隐着一根线呢。”说罢凑到溪边往那水里细看了看,复又睁大了眼睛赞叹地道:“姑娘怎么就知道有东西在藏在这里,婢子就没想到。” 此时莫说青蔓,便连一向镇定的涉江,看向傅珺的眼神里亦有着无法掩饰的赞叹与敬服。 涉江便道:“姑娘小心些。别弄湿了裙子。” 一旁的青芜便道:“姑娘,便容婢子下去捞吧,这里的水不深。” 傅珺闻言便收回了竹枝,轻声道:“你小心些。” 青芜应了声是,旋即便将裤脚卷了起来,又褪了鞋子,拣着那水中几块突起的石头行至水中间,俯身挪开几块鹅卵石,自水中掏摸出一物来,便即退了回来。 此时傅珺心下已是大为笃定。知道她肯定没有猜错。 果然,当青芜满面喜色地摊开手掌时,在她的掌心里躺着的,正是一枚洁白的羊脂玉扣。那玉扣上头雕着鹤纹,正是寓意王晋的字——子鹤。 玉扣找回来了! 傅珺心中极为雀跃。涉江等人亦是满面的笑容。 不过,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了,满府里的人皆走动了起来,傅珺她们首要的便是离开这里。若是被人看见傅四姑娘大清早地便往二门跑,只怕府里又有人要说闲话了。 于是。傅珺没有多做耽搁,匆匆收起了玉扣,便迅速带人返回了幄叶居。 所幸的是,今儿傅珺出门极早,她们一行人在两进院子里走了个来回,却是没碰见旁的人,只那守角门的孔嬷嬷除外。 而那孔嬷嬷却是早就被幄叶居收伏了的,自是半句话也不会多问。傅珺又叫涉江厚厚地赏了她,那孔嬷嬷捧着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赌咒发誓说今天的事情她会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说。 待自角门进入内院儿之后,傅珺便淡定了许多。她从从容容地带着人往幄叶居走,路上若碰见了人,便说是往院子里散步去的。 这府里的人皆是知晓,这位表姑娘平素就爱个走路,有时候早上起得早了,便会沿着院子转一圈,因此并无一人起疑。傅珺的回程亦可算是十分顺利。 待回到幄叶居后,因时辰尚早,流风等人便去大厨房领朝食去了,涉江便与青芜一同服侍着傅珺换了衣裳,再向那靠窗桌案前摆上了热茶,便自退了下去。 傅珺便舒舒服服地坐在窗前,一面喝着茶,一面细细打量着捞上来的这枚玉扣。 认真说来,这姜姒倒还有几分聪明。傅珺觉着,若这分聪明能用对地方,说不得姜姒还能取得一番成就。 只可惜,这般聪明却用错了地方,并不曾体现出它真正的价值,傅珺只能表示遗憾了。 她凝眸看向玉扣,却见这玉扣的扣绊之处,被姜姒穿上了一根浅青色的丝线,其颜色与那清溪之水颇为相似。而这丝线亦如傅珺此前的推测,是以几股线合成一股捻成的,极为结实。 在藏玉扣时,姜姒将丝线的一头压在水中的石头下,那石头离岸不远,便在靠近夹道角门的那一侧。而丝线的另一头便连着那枚玉扣,勾在了由几块鹅卵石形成的夹角中。 洁白的玉扣与鹅卵石颜色极近,若非有心去找,根本便无从发现。而那清溪又因水势不急,这般藏匿的玉扣,自是亦无被水流冲走之虞的。 平素姜姒若想要观察玉扣的情况,只需从那夹道的窗户边往水里瞧一眼,自是一目了然。而若姜姒想要取回玉扣之时,只需以树枝拨开那几块成夹角的圆石,再从水中拉起丝线的另一头,便可轻易取回了。 而傅珺她们因是在溪水的另一侧,取出玉扣便只能涉水而入,却是不及姜姒藏匿时那般方便。 ☆、第243章 傅珺便推测,在藏起玉扣时,姜姒一定是先捏住丝线的一端,将玉扣轻轻抛入水中,待玉扣沉在几块圆石中之后,再将丝线的另一端压在那块大圆石之下的。 而在做这些事时,为防被路过之人发现,姜姒的动作必定不会慢,更不可能慢条斯理地褪下鞋袜之属,只能尽量注意不让水弄到身上。 想来,彼时的姜姒应该也是慌张的吧。因此便只来得及挽起衣袖,掩住前襟,却顾不上裙摆那一块了,于是便留下了水渍。 只是,姜姒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幄叶居西次间的地面情况。 那西次间铺的是大理石,这种石头质地光滑,一旦沾了水便更滑了。姜姒的裙摆长时间地搭在地面上,便此将地面弄湿了,青蔓差点因此滑倒,这才引出了傅珺之后的一系列推测。 这其中确实有一部分运气的成分。 傅珺看着手里的玉扣,那颗一直提得高高的心,此时终于放回了肚里。 从灵岩寺回来之后,她没有一天不是处在焦虑中的。这种头悬利剑的滋味,傅珺实在不想再领略了。 将玉扣收好之后,傅珺便向窗外张了张。 恰在此时,青芜挑帘走了进来,一见傅珺便掩不住面上的笑意,轻声禀道:“姑娘,秋儿方才递了信儿过来,说是今儿一早,沁竹院的两位姑娘便大吵了一架,却是不能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傅珺听了便掩唇笑道:“甚好。” 她可是一早便叫沈妈妈往秋儿那里送了消息,叫她无论如何也要留住姜姒,不能叫她过来请安。为的便是不想让姜姒发现玉扣不见了。 看来这秋儿还真是很当用,此事却是被她做成了。 傅珺一面笑着。一面便将玉扣上的那根青色丝线递给了青芜,压低了声音道:“这是那玉扣上的线,你且收着,另再去问青蔓要个差不多的玉坠来拴上去,她那里这些杂玉最多,极好找的。过后你便将这东西再放回原处去。那处的情形你都记下了吧?” 青芜将丝线收了起来,点头道:“婢子都记下了。不会错放的。” 傅珺却仍是有些不放心。 那姜姒可是再小心不过的性子。若被她瞧出什么来可就不妙了。傅珺不能冒这个险。 她行至书案前,提笔沾墨,依着记忆画了一张草图。尽可能详尽地标明了那几枚圆石的位置、丝线的走向以及留出的长度等等,最后又叮嘱青芜道:“那姜姒十分细心,你一定要将东西放在原来的位置,一丝不可错。可记下了?” 青芜将草图收进袖中,用力点头道:“婢子省得。定不会叫那姜二姑娘发现的。” 傅珺便含笑点了点头,青芜便自退了出去。 此时,流风已将朝食领了回来,见傅珺交待完了事情。便领着绿萍与绿藻两个摆开桌案,开始安置碗箸等物。 傅珺却是觉着有些饿了,人也有些乏力。 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今儿又是一早便起了身,在三进院子里爬山涉水地搜查了半天。体力与脑力皆消耗了不少。 此时,见了那桌上碧油油的绿粳米粥,还有那雪嫩可爱的白玉小烧卖,傅珺只觉得香气扑鼻,引得她食指大动,这一餐早饭倒是比往常多用了一些。 待傅珺放了筷子,绿萍等人正收拾桌案之时,却见门帘轻挑,沈妈妈自外头走了进来。 傅珺便含笑道:“妈妈来了,可用过朝食不曾?” 沈妈妈笑道:“老奴还不饿,却是有件事儿要说予姑娘知晓。” 傅珺便问:“是何事?” 沈妈妈却不说话,只将眼睛向左右看了看。傅珺见状心中微微一动,便对绿萍等人做了个手势。 绿萍点了点头,便领着人轻手轻脚地出了东次间儿。 傅珺便轻声问道:“妈妈可是查出那吴音的什么来了么?” 此前,傅珺因手上事多,便将吴音的事情交给了沈妈妈去查。 那吴音虽是宋夫人自外头买回来的,却也在内院儿待了十来年了,由沈妈妈这个在王家待了好些年的人来查,自是更为容易些。而方才看沈妈妈的表情,傅珺猜着,这事只怕有了进展。 果然,只见沈妈妈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回姑娘/的话,老奴确实查出了一点事情。” 傅珺便道:“妈妈请说。” 沈妈妈便道:“老奴问了问这府里的几个老人,有个婆子便说,她隐约听人说过,好多年前,吴音曾犯了件什么事儿,险些便被发卖了出去。幸得当时玉姨娘出面救了她下来,又帮她洗脱了罪名。那吴音事后对玉姨娘极是感激。” “玉姨娘?”傅珺的眉心微微一蹙,“那不是我娘亲的……” 沈妈妈便点了点头,目中带着几分叹惋的神色道:“那玉姨娘正是太太的生身母亲。” 傅珺闻言,面上便露出了几分思索的神情。 关于玉姨娘其人,傅珺还是知道一些的。 据说,这玉姨娘原系某富户之女,因家中出了变故,便被家里人赶了出来。她被几个忠心的仆从护送着,一路辗转来到了江南。 江南本就富庶,而玉姨娘于经商一道上又极具天赋,没过多久,她便靠着离家时手上的那些资本,在江南打下了一份基业,为自己挣下不少家业来。 因做着生意,往来人等三教九流,这玉姨娘不知何故便与当时还在吴江任着知县的王襄相识了。 再往后,自然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这一来二去之下,玉姨娘便以贵妾的身份进了王家,又生下了一双儿女,算是站稳了脚跟。 只是,这玉姨娘身体极差,先天便带着弱症,自产下王晋后更是卧床不起,身子骨一直便没好起来。 王氏当时尚还年幼,为了给玉姨娘祈福,还曾往灵岩寺静修了一个月,沈妈妈当时便陪伴在侧。 可惜的是,王氏的一片孝心并不曾感动佛祖。便在王氏将满十岁时,玉姨娘终于油尽灯枯,撒手尘寰。 据说,在临终之前,玉姨娘郑重地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宋夫人,宋夫人亦答应玉姨娘,会尽职尽责地照顾这一对庶子庶女,不会亏待他们。 ☆、第244章 如今看来,宋夫人并未曾食言。 王氏后来嫁入侯府,得了一门极好的亲事;而王晋亦始终是王襄最疼爱的儿子,宋夫人从未在其中作梗。对玉姨娘的承诺,宋夫人执行得一丝不苟,的确不曾亏欠他们。 “依老奴想着,玉姨娘救下吴音一事,只怕便发生在当年太太去灵岩寺为玉姨娘祈福的时候儿。所以老奴才不知道。”沈妈妈说道。 傅珺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吴音当年究是犯了何事,妈妈可查出来么?” 沈妈妈微微停顿了一下,方垂了首道:“回姑娘/的话,那事儿因过去太久了,老奴便没问出来什么。” 傅珺原也没抱着太大的期望,闻言便道:“查不出便查不出吧。那吴音看来是想要报恩,所以才对我这般关照。我自是要承她这情的。” 沈妈妈垂首应是,又等了一会,见傅珺再无别的话,她便道:“姑娘既是无事,老奴便先下去了。那行李物什却也要收拾起来了。” 傅珺浅浅一笑道:“妈妈辛苦了,可也别太累着了,叫涉江她们几个也帮着您一些儿。总归时间还早着,慢慢收拾起来便是。” 沈妈妈笑了笑道:“老奴省得。”说罢便转过身去。在转身的瞬间,她的一只手不自觉地在脖子上摸了一下,方才退了下去。 望着沈妈妈离去的背影,傅珺的目中露出了一抹沉思。 沈妈妈方才摸了一下脖子。这个动作让傅珺十分在意。 在说话时摸脖子,这是人撒谎时最经典的机械反应。 自然,傅珺并不认为沈妈妈是在说到收拾行李一事时撒了谎。这个摸脖子的动作所对应的,应该是傅珺的前一个问题,亦即关于吴音当年犯下的事。 在那件事上,沈妈妈没对傅珺说实话。而这个摸脖子的动作,却延迟到了她离开之时方才做了出来。 沈妈妈之所以会有如此表现,却是有原因的。 大汉朝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与礼教约束。一个像沈妈妈这样的下仆,在回主子的话时是不允许手足乱动的。所以沈妈妈才会在退下去的时候。对此前的言语做出了反应。 这种延时的微表情反应,傅珺称之为“压抑性延时微表情反应”。当然,这个结论以及这个名称皆属傅珺自创。 这是她穿越至此后多年来观察得出的结论。在这个时代,这种微表情颇具共性。一些身份卑微之人。以及绝大部分的女子,囿于礼教与规矩,往往会有这种延时的微表情。 关于吴音当年犯的事儿,沈妈妈一定知道了些什么,却偏偏瞒着傅珺不肯说。 而出于前警察的直觉。傅珺本能地便觉得,沈妈妈此次的隐瞒,与之前其对王氏身世的隐瞒,应是基于同一种原因。 看起来,有必要就这个问题往下查一查了。傅珺也很想知道,她这位嫡嫡亲的外祖母玉姨娘,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出身? 来到姑苏五年间,傅珺从没听人说起过玉姨娘有什么娘家人,连亲戚也没见半个。还有玉姨娘逃离的那家富户到底在哪一府哪一县,亦从未听人提及。 而越是如此。玉姨娘的身份便越是成谜。 她庞大的资产,她神秘的来历,还有她留给王氏的那一匣子秘药。这真是一个普通富户之女能够拥有的么? 傅珺凝眉思忖了片刻,便叫了绿萍进来,悄悄吩咐了她几句话。 这绿萍是傅珺一手提拔起来的,平素不大爱说话,与青芜有些相似。然其聪明处却强于青芜,是个心里很有数的丫头。 因她一家子皆在傅珺的庄子上做活,可以说是傅珺在王氏之后培养起来的第一批亲信,傅珺是拿她当一等丫鬟的梯队来看待的。 此刻听了傅珺的吩咐。绿萍轻声应了声是,便安静地退了出去,由头至尾一眼未多看,亦一句未多问。显得极为沉稳。 交待完了这些事情,傅珺也有些乏了,却又不想睡,便自向那窗前的扶手椅上坐了,望着窗外的满园春色,兀自想着心事。 自那微微敞开的窗屉向外看去。恰能看见回字墙上爬满的蔷薇。 春时三月,那满墙的浅碧之中,已有早开的花朵打了花苞。那米分嫩的一点嫣红,便缀在一整幅绿绸之中,娇艳而又清媚。 有时,光阴之迟速,似是全在人之心境。 便如这草长莺飞的初春时分,放下了所有烦恼的傅珺,忽然便觉得时间过得快了起来。那满墙的蔷薇由轻红点缀至满墙朱米分,似是只用了一瞬的时间。 而当傅珺回过神来时,时间便已到了四月初夏时分,幄叶居的青梅树已经满树的浓翠,在窗前的流光纱上印了婆娑树影,每有风过,便随风轻摆。 幄叶居里的人与物,便在这芬芳满溢的四月里,一点一点地变得薄了,也空了。 一些家具物什已经先期打包送上了船,此刻想必被许娘子安置在了平南侯府的某处院落中。而随许娘子一同先行回京的,亦有几房下仆。 沈妈妈现在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收拾东西。 幄叶居的小库房里堆满了傅珺这几年积下的物什,一些贵重之物自是要跟着人走的,而一些粗笨的家伙便要用箱笼装好了,准备跟着下一拨船走。 随着王宓将与傅珺一同进入白石书院就读的消息传了出来,幄叶居也跟着清静了许多。王宜与王宝自是不再上门,姜嫣更是不会来了。而姜姒还是很沉得住气,并未有旁的表示。 傅珺猜测,她应该还没发现玉扣被傅珺掉了包的事,所以仍在等着傅珺兑现她的那个承诺。 于傅珺而言,这自然是好事。姜姒晚一天发现真相,傅珺便能晚一天面对她的算计。 除了这件好事之外,整个三月至四月间,傅珺过得乏善可陈。 她让绿萍往外递了消息,着回雪替她秘密查一查玉姨娘的来历。 之所以将此事托予回雪而非怀素,自是因为怀素终究还是心向王氏,而回雪却对傅珺更为忠诚。 当年的活命之恩,回雪从未有片刻忘怀。因此,将此事托予回雪,并嘱她不要惊动沈妈妈等人,回雪是必能做到的。 ☆、第245章(40月票加更) 只是,回雪查了近一个月,得来的消息却极为零散。而根据这些信息,傅珺也只勉强拼凑出了两个推论。 第一个推论是:玉姨娘很可能并非出身富户,而是某个贵族或世家中的女儿。 得出这一推论的理由,便是一位当年曾与玉姨娘做过生意的商人曾回忆说,有一次他无意间听玉姨娘的手下自称“标下”。 标下这种称呼,通常会出现在军队中。据傅珺所知,京里某些高门贵族家里的侍卫,有些亦会如此自称。而有此自称的,一般都是有点品级的。 想玉姨娘一介商户之女,如何能用得起这种高级侍卫?便是再有钱,她的身份也是绝不允许她这样做的。 所以傅珺便只能认为,玉姨娘很可能出身高门,也许是庶女,也许是私/生/女。这些贵族家里本就秘辛极多,出来个玉姨娘这般的人物也不算稀奇。 此外,傅珺得出的另外一个推论便是:玉姨娘可能是从极南之处来的。 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其实有些牵强,就是因为玉姨娘的身体。 她好象非常怕冷。 姑苏地处江南,冬季虽是阴冷了些,却也并没有冷到那种程度。而玉姨娘据说每年八月就要开始烧碳盆了,到了冬天更是足不出户,一直要捂到四月前后方才好些。 那些从极南温暖之处过来的人,甚至是从小便生活在那里的人,对姑苏的气候自是很难适应的 当然,傅珺不排除玉姨娘体质有异的可能性。因此,这个推论其实也很站不住脚。 好在此事并不急,傅珺已经着回雪继续往下查,就按照傅珺此前的推论,派人去南边细细查访,也许有一天便会柳暗花明。 除此之外,流风的事情也很让傅珺头疼。 自从那天与流风谈过她的去留问题之后。流风便一直没找过傅珺,每日里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 这件事傅珺却是不能多等了。 再过十来天她便要启程,届时流风总要说个去处。难道就这么将她留在王家么?没有了幄叶居的护持。她一个丫鬟该如何自处? 傅珺觉着,是时候再找流风谈一次了。无论如何此事亦需有个了断,也算是傅珺给自己的一个交待。 说来也巧,这一日,沈妈妈因要安排箱笼上船一事。去了前院见那里的管家娘子去了;又因傅珺离开在即,各院皆备了仪程送了过来,幄叶居自是不能没有表示,故涉江便择了今日带着青芜往各院去送回礼去了;另青蔓则是被王宓派来的丫头叫去了,说是有件针线活儿要她帮着看看。 说起来,王宓最近与傅珺走得近了一些,二人的关系称得上融洽。蟾月楼也明显放低了身段,与幄叶居重又恢复了友好邦交,两下里丫鬟仆妇来回传话递东西亦是十分频繁。青蔓孤身前去蟾月楼,傅珺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而如此一来。整个幄叶居便空了下来,傅珺独坐于东次间的窗下,一时间手头无事,便唤了绿藻过来道:“你去看看流风在做什么,若她手上无事,便叫她到我这里来一趟。” 绿藻躬身道了声是,便自去退了下去。 傅珺便斜倚窗前,手里捧着一卷《南物志》,就着满院里婉转清透的花香,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书页。一面在心里盘算着过会该如何与流风说。 便在此时,却听见外头留守的绿萍唤了一声:“流风姐姐来了。” 傅珺不由心下微奇,心想流风来得倒是好快。她抬起头向窗外张了一张,却见流风正自拾级而上。身旁却不见绿藻的身影。看样子不像是绿藻叫了她过来的,倒像是流风自己过来找傅珺的。 傅珺见状却是心下略安。 流风能够主动前来,这表示她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样过会的谈话想必也会顺利许多,傅珺也不必总催着流风表态了。 如此想着,傅珺便将书合了起来。轻轻放在了桌上。 此时却见门帘微挑,流风已是走了进来。她今儿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裙,套了件鸦青色的比甲,通身一无饰物,打扮得一如既往地低调。 傅珺便对着窗外的绿萍吩咐道:“你且在门外守着,等闲莫叫人进来。” 绿萍应了声是,便上前一步将门扇轻轻合了起来,自己守在了门外。 傅珺便自离了窗前,自向屋子北角的一张花梨木雕缠枝莲六方扶手椅上坐了,随后笑着对流风道:“你来得倒巧,方才我还着人去叫你呢,谁想你自己却是先来了。” 流风向傅珺行了一礼,低低地唤了一声:“姑娘。”便垂首立在傅珺身前,沉默不语。 傅珺自来知道流风的性子,知道她是不爱多言的,便柔声道:“我已叫绿萍守着门了,不叫人进来打扰。你现下也好跟我说一说你是如何想的了。” 流风沉吟良久,随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往傅珺身前行了两步,蓦地提起裙摆,“扑通”一声便直直地跪了下去。 傅珺微微吃了一惊。 流风此刻的反应有些超出她的预期,傅珺怔了一会方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跪下做甚?” 流风不语,只抬起头来,那双美丽的杏眼张得大大地,错也不错地看着傅珺,竟是比平常大胆了许多。 傅珺凝眸看向腰背挺直跪在眼前的流风。 不知何故,傅珺总觉得,今天的流风有些不一样。 那端直的身姿,那跪下的一瞬间决绝的态度,还有抬眼看向傅珺时那坚定的眼神,皆迥异于傅珺平素所熟知的那个丫鬟。 傅珺的目光变得邃远了起来。 她忽然有种预感:流风今日前来,定有旁事。 流风此刻的表情、体态与动作,无不在预示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止她的去留这么简单。 傅珺静静地坐了一会,旋即将身子向后一靠,又向桌上取过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茶。 在完成这些动作时,傅珺那双乌沉沉眸子始终不离流风的眉眼方寸之间。 流风亦在凝视着傅珺。 虽然她的眼神中有闪缩、有慌乱、有畏惧。可是,这一切都不曾令她有丝毫退却。 她万分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看着傅珺,似是希望通过这样的眼神,向傅珺传达一些什么。 ☆、第246章 这是自傅珺穿过来之后,流风头一次敢于与她对视。 而在流风的眼神里,除了被强压下去的胆怯之外,傅珺发现,那其中竟然还藏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骄傲。 是的,是骄傲。 这以往绝不可能出现在流风眼中的神情,而今却清清楚楚地一点一点从她的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那不是咄咄逼人的傲慢,而是一种极有底气、极有自信的骄傲。就像是一个拥有了足够力量的人,面对着能与之匹敌的对手之时,所散发出的那种骄傲一般。 这还是傅珺认识的那个流风么? 傅珺沉凝地看着流风,半晌未曾说话。 “姑娘,”过了许久,流风终于静静地开了口,“婢子已经想清楚了,婢子想销了奴籍。” 她说话的语调极为平稳,全不见以往的柔弱。 而傅珺对此却并不吃惊。 看着眼前的流风,傅珺忽然便觉得,此刻的流风所呈现出来的样子,大约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沉稳、骄傲而又自信,与她此前那温柔懦弱的形象大相径庭。 而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以往的那个流风却也不似是作伪。 傅珺觉得,那更像是一种不甚明显的双重人格。 在那个瞬间,傅珺陡然便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人啊,真是最最复杂的动物,而人心更是难以捉摸。不要说了解旁人了,就算是对自己的了解与认知,只怕也并不那么容易吧。 便如此刻的流风。 看着迥异于往常的她,傅珺很难说得清自己此时的感受。 无论是谁。忽然发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心中难免会觉得有些不适。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视线自流风身上抽离出来,转向了屋子的一角。 却闻流风微微哽咽了声音,轻声语道:“姑娘,婢子今天来找您,不只是想告诉您婢子的决定。婢子还想对姑娘说。这是婢子最后一次用奴婢的身份与姑娘说话。而婢子接下来要说的话。亦不是婢子自己想说的,而是婢子的外祖母告诉了婢子的母亲,再由婢子的母亲托婢子转告姑娘的。” 傅珺安静地听着流风的话。 不知何故。流风的话让她有些不安。 她隐约记得,流风一家子与沈妈妈一样,皆是跟着玉姨娘进的王家。而流风却说,她要说的话。是由她的外祖母那一辈传下来的,这是不是意味着…… 傅珺的眉心微微一动。心跳已经开始变得快了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凝目看向流风,静静地等待着她开言。 此时,却见流风微微垂下头。举袖将眼角的泪水抹去,复又抬起头来,声音微颤地道:“婢子要说的话便是:婢子代南宫家的人在此铭誓。南宫家的人只要在生一日,便永远不会背叛姑娘。哪怕南宫一族只剩了老弱妇孺。亦会永远唯姑娘马首是瞻。” 她的话音一落,傅珺端茶的手便停在了半空,而她那双永远淡静沉敛的眸子里,亦难得地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 流风此时亦是顿住了话头。 她微有些用力地喘了口气,似是在平息自己激动的情绪一般,过了一会方又压低了声音轻声续道:“只是,南宫家虽誓言永远效忠于姑娘一家,却只可为奴三代。婢子的娘亲在临终前拉着婢子的手说,若是太太的孩子不能在婢子活着的时候销了婢子的奴籍身份,那南宫家便会将那个秘密永远带入地下。” 傅珺有些恍惚地听着流风所说的话。 那微渺的话语声似是化作了一股轻烟,被四月的风拂进了傅珺的耳边,旋即又消失了去。 南宫,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姓氏,而这个姓氏,傅珺并不陌生。 它不属于大汉朝。 它是南山国的贵族之姓。 当年的南山国大将军便叫做南宫勇。 傅珺定定地看着流风,一时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入了脑海。无数模糊而混乱的念头接踵而至,宛若一记记重锤,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心房。 她的耳鼓被撞得嗡嗡作响,捏住茶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泛白。 流风说,她是南宫家的人,她们一家将永远效忠于傅珺。 如果流风所说的南宫家,便是傅珺所知所想的那个南宫家,那么,能够被南宫家永远效忠的对象,便只能是一个身份。 傅珺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住了。 南宫家族?永远效忠?那个秘密? 流风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傅珺盯着流风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心神恍惚得就像是在做梦。 也许,她真的是在做梦。因为这些自流风的口中说出来话语,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在此刻看来都显得如此的不真实,也实在太像一个梦了。 而这满室里氤氲的春风,那窗外携风而来的花香,便做了这梦中的背景,便连眼前的流风,亦在这梦中模糊了眉眼,变成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可是,这个梦也未免太过于真实了一些。真实到傅珺能够感觉到茶水泼入手掌的微温,真实到她能够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跳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急促而又单调,一如此刻流风倾吐而出的声音。 傅珺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指尖上传来的清晰痛感告诉她,眼前的一切并非是梦,而是正在发生着的事,流风正跪在她的面前,亲口向着吐露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傅珺怔怔地看着流风,脑海中一遍遍地回响着她方才的话语。 流风说,她是南宫家族的人。她们南宫家族将永远效忠于傅珺。 如果,仅仅是如果,流风所言是真。这是不是意味着,傅珺除了是平南侯府庶房嫡长女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 南山国皇族后裔!? 这可能是真的么? 她傅珺成了南山国皇族的后裔,她不仅是大汉朝的子民,亦是南山国皇室的后代。 傅珺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想要将自己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都摇出去。 这怎么可能? 无论是玉姨娘还是王氏,傅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与南山国的皇族联系在一起。 然而,在傅珺的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悄声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只要想一想玉姨娘那神秘的来历,想一想王氏留下来的那笔惊人财富与那一匣子秘药,还有沈妈妈偶尔的讳莫如深,以及王襄对王氏异乎寻常的重视,便不难从中感受到这种可能性。 ps:谢谢这壹世轮回、舒舒刘刘童鞋的月票以及琉璃~浅梦童鞋的打赏。今天还是三更哈。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247章 傅珺甚至还想到了那个关押着棋考的地牢。 从很久以前她便觉得,那处地牢不像是王襄的手笔。 身为大汉朝的地方官员,却在任上挖了这样一个秘处,用意何在?若是被有心人查知,王襄所要面临的可不只是被弹劾那样简单了。他有必要冒险行下此事么? 而现在,这一切却因了流风的一席话,变得不再那么让人难以捉摸。玉姨娘与王氏身上所有的神秘之处,亦因了流风的一席话而有了答案。 可是,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玉姨娘会委身于王襄做了妾室?王氏又为何会苦苦挣扎于平南侯府的内宅之中,最后惨死于毒药之下? 傅珺不相信,一个国家的皇族会最后竟会如此无力。那可是整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手里不可能没有一支保护自己的力量。 傅珺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涌上来的情绪,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你是南宫家的。这个南宫氏,可是我所知的那个南宫氏?” 流风点了点头,面上含着一丝隐约的骄傲,坚定地道:“是,便是那个南宫氏,是那个曾经骄傲地活在这世上的南宫氏,是那个勇者无敌的南宫氏。” 傅珺手持杯盏,一动不动地坐着,一时间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她今天单独寻了流风过来说话,不过是想问一问对方对将来的打算罢了。她并没有做好听一场秘闻的准备,更不曾想到,关于自己的身世,居然隐藏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 就算傅珺有着强韧的神经、坚定的内心,亦着有两世为人的经历,这也并不代表着,她能够随时随地接受一切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傅珺难以置信地看着流风,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试图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出一些什么来。 而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傅珺忽然便觉得有几分好笑。 方才有那么几秒钟。她是真的相信了流风所言,认为这一切都是极有可能的。 可是再想一想,流风不过是一个内宅里的丫鬟,她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她能知道些什么?这样一个具备了双重人格的人。很难说会不会同时患有轻微的妄想症。 更何况,这只是流风一个人空口白话地说出来的,并无一丝实证。 那一刻,傅珺简直想要嘲笑自己。身为一位前警察,居然只凭流风的几句话便就信了她。她的职业水准去了哪里? 傅珺长出了一口气。搁下手里的茶盏,抬眸正色看向流风,张开口想要说话。 然而,她张开的口在看向流风的那个瞬间时,蓦地又闭上了。 因为,流风突然做了一件事。 她突然五体投地,跪伏于地面,随后双手手掌朝上,高高地举了起来。 在她的手掌里,静静地躺着一物。 在看到那样事物的刹那间。傅珺的面色一下子变了。 流风捧在手心里的那样事物,是一枚玉质极为温润的黑玉葫芦。 看着那枚黑玉葫芦,傅珺只觉得心头如遭雷击,直击得她脚底发虚。 她摇晃着身子慢慢地站起身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流风手里的黑玉葫芦,整个人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这玉葫芦傅珺真是再熟悉不过了。若将那黑玉换成黄玉,便与傅珺一直戴在身上的那个玉葫芦一模一样。 那是六年前过生日的那天,王氏送予傅珺的生日礼物。她还记得彼时,王氏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温柔而郑重地对她道:“……这是娘的娘亲当年送给娘的……不可须臾离身……” 傅珺再也忍耐不住。踉跄着几步抢上前去,一把便将那枚黑玉葫芦拿在了手中,细细打量。 远看时觉着像,近看了才发现。这黑玉葫芦几乎便与傅珺的那枚完全相同,唯有葫芦上头那个勾月形的小孔,要比傅珺的那个大了一圈。 “这是从何处得来的?”傅珺声音微颤地问道。 流风此时已经直起了身子,低声道:“这是婢子的母亲交给婢子的。母亲还对婢子说:‘奴籍若去,黑玉当还。’南宫家的人一言九鼎,从不食言。姑娘既已答应销去婢子的奴籍。婢子自当将此物交予姑娘。” 傅珺伸手扶着一旁的桌案,稳住身形静默了一会,慢慢地消化着流风所说的话,脑海中有片刻的混乱。 如果说,方才她对流风的话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那么,当流风捧出这枚黑玉葫芦之后,傅珺对流风的话开始有了几分相信。 只因为这玉葫芦实在太特别了。不只玉质罕有,更特别的是那挂葫芦的细绳,非绵非丝,非布非帛,亦非任何傅珺所知的金属。摸上去倒有些像傅珺前世的塑料材质,却又含着股说不出的阴凉温润之意。 这挂绳究是何种材质,傅珺这些年查了好多书,皆不曾寻出答案来。只有一次偶尔听王襄提及,说是当年在南山国的某一座大山里,出产一种极为罕见的“玄金”。这玄金刀削不断、剑砍无痕,实乃天下至坚至韧之物。 不过,这玄金产量极少,南山国大将军南宫勇当年曾想以玄金制成一件甲衣,却是苦寻无果。倒是有人听说南山国的皇帝将此物打薄成了玄金叶子,用来刻写经文,以示诚心。 只是,这不过是传说罢了。那玄金到底是何等模样,世间毕竟无一人识得。 此刻,当傅珺回想起当初王襄的话语,再细细打量眼前的黑玉葫芦时,不由自主地便将这挂玉的细绳与玄金联想到了一起。 这般奇珍之物,若说是属于姑苏知府王襄的某个妾室,或者属于某个被赶出家门的富户之女,总觉得有些违和。 而若将这玉葫芦的主人换作南山国的皇族,便立刻合上了常理,也更符合一般逻辑。 难道说,流风所言果然为实? 玉姨娘果真是南山国皇族之后?可是,既为皇族之后,为何力量却如此单薄?玉姨娘也就罢了,王氏却是被人下毒谋害的。那些保护她的人在哪里? 皇族之女的身边为何无人护持? 傅珺捏着黑玉葫芦,心潮起伏不定,万般思绪齐齐涌入脑海, 过了好一会,她方才她缓缓地吐了口气,垂眸看了流风一眼,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划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第248章(60月票加更) 流风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定定地回望着傅珺。 傅珺强按下涌上心头的种种情绪,语带寒凉地道:“既然你口口声声骄傲于你的姓氏,又字字句句皆言说我娘亲身份特殊。那我且问你,当年我娘亲去逝的时候,你们南宫家为何没有一点表示?你们不是勇者无敌么?你们不是骄傲地立于尘世么?你们的力量去了哪里?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娘死却没有一点作为么?” 流风闻言却是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了一些,看向傅珺的目光里,却多了一些莫名的柔软。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宛若叹息般地低语道:“姑娘以为婢子不想救太太么?太太对婢子那样好,婢子又怎么会坐视太太受苦?”说到这里,流风苦笑了一下,声音微颤地道:“姑娘约摸不知道,南宫家的人,皆是命不长久之辈。自婢子的外祖母那一代起,便渐渐凋零了下去。而南宫家现在活着的人,也只剩婢子和弟弟两个人了。婢子的长辈亲人全都不在了,一个……都不在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低下了头,那忍耐了许久的泪水,终是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傅珺闻言却是怔在了那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心里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她就像是一个做好了一切准备,准备给对手迎头一击的人,却陡然发觉,她的对手在她动手之前便已倒了下去。 一时间,傅珺只觉得全身都空落落的,竟是无一丝着力之处。 南宫家的情况,原来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么? 过了好一会,傅珺方举眸去看流风。那双宛若晶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流风却是恍若未觉,依旧低头垂泪。 四月的微风自帘外拂了过来,携来几许蔷薇的香气。庭院里花草盛开,不时便有蝶儿振翼飞过。留下翩翩的身影。 然而,在这满世界旖旎的大好春光里,流风的白裙与青衣却显得那样的肃杀,隐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孤寂。而她细弱的声音便被这四月的春风吹着。一点一点落入了傅珺的耳中。 只听她颤抖着声音,轻声语道:“婢子听母亲说,当年,那南……那里出事的时候,婢子的祖上与姑娘的祖上皆是些老幼妇孺。俱是服毒自尽的。只后来不知何故,婢子的祖上与姑娘的祖上却不曾死,只是,那毒药却也深入了体内。故此,婢子家族里的人便一个个地得了病。虽姑娘的祖上予了婢子家许多秘药,婢子家却终是没留下几个人来。不上十一、二年间,便皆故去了,到最后便只余了婢子的母亲与舅舅这一脉。” 说至此处,流风停了一会,抬手将颊边的泪水轻轻拭去。方才接着低声道:“姑娘的祖上因自小便得皇……内苑秘药调养,体质远超于常人,那毒便浸得不深。只是,姑娘这一脉俱都落下了弱症,一代代传了下来。婢子的家族便没那般幸运了。虽勉力维持着,然到了婢子这一代,却也只活下来了婢子与荣福两个人而已。” 听着流风颤抖的话语声,看着她绝非作伪的泪水与微表情,傅珺忽然便觉出一种淡淡的萧索来。 她站起身来,缓缓踱至窗前。 从傅珺所站的位置看出去。能看见门前绿萍的身影。此刻,这个年方十二岁的小丫鬟正端端正正地立在门前两步远的阶下,稳稳地守着门户。 看着绿萍那尚留着几许稚气的面颊,再回首看一看跪在一旁的流风。傅珺终是忍不住满心的怅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而她心中那些莫名涌起的情绪,亦随着这声叹息而渐渐消散了去。 傅珺揉了揉眉心,凝视着窗外的庭院,将那些杂念尽皆摒弃,开始一点一点地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目前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流风所言属实。 虽然这个结论很令人匪夷所思,但傅珺认为,仅从流风的微表情来看,她也不曾撒谎。且在与傅珺说起这些事时,流风的情绪虽有些激动,但言语逻辑却很通畅,条理亦很清晰,并不像是一个妄想症患者的谵语。 自然,黑玉葫芦的出现,是让傅珺得出这一结论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外,从外部条件来分析,流风也没有以此欺骗傅珺的理由。 为傅珺安上一个南山国皇族后裔的身份,对流风有什么好处?她的图谋又是什么? 傅珺不是没考虑过阴谋论的可能。 比如这是某些潜藏的敌人挖下的陷阱,是傅庚的政敌或者是那个曾经意图陷害王襄的神秘人,冀图借着给傅珺安排的身份来达到打击对手的目的。 可若真是如此,流风的坦白便显得毫无必要了。 隐在暗处侍机而动不是更好么?若是能在傅庚就任之后抛出这枚重磅炸弹,所起到的效果将会十分惊人。 然而,流风却选择了在这样的一个时机坦陈此事。傅珺从对方的行为中嗅不到任何阴谋的味道。 因此,傅珺只能认为,流风说得是真话。 而再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算玉姨娘与王氏是皇族,那也是亡了国的皇族。在傅珺读过的史书中,灭国后落魄到要去街上要饭的流亡皇族,并不鲜见。 而南山国覆灭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彼时的先帝爷也还只是皇子而已。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就算当年的南山国皇族后裔手上还有些力量,在时光的侵袭之下,也必然早已消磨殆尽。 也许,恰是因为玉姨娘她们有着亡国皇族的身份,所以才会活得更加艰难一些。 玉姨娘委身于王襄,很可能看中的便是王襄的官员身份,能够极好地做为掩护。 想到这里,傅珺不由长叹了一声,将扣在窗弦上的手收了回来,转身缓缓踱回了扶手椅前。 此时,流风的眼泪已经收住了,她面色惨白地跪在地上,表情有些麻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房间的某个角落,宛若一只毫无生气的木偶。 ☆、第249章 傅珺慢慢地坐了下来,表情复杂地看着流风,半晌后方才略有些疲惫揉了揉额角,对流风缓声道:“你起来吧,别总跪着了,地上还凉得很。” 流风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傅珺,身子却仍是一动未动,依旧笔直地跪在原地。 傅珺无奈地摇了摇头,放轻了声音语道:“起来说话吧。我既已决定销去你的奴籍,你便也不再是奴婢了。” 流风的眼眶又红了。她垂下头去,颤抖着声音道:“婢子当年在母亲面前发了毒誓,一日为奴,便永缄其口。因此,婢子交予姑娘的事物,却是连太太亦不知的。婢子心中有愧,太太与姑娘待婢子宽厚温柔,婢子却为尊祖上之誓而有所隐瞒,是婢子对不住姑娘,也对不住太太。婢子该当跪着。” 说到这里,流风眼中再次落下泪来,她浑身打着颤,哽咽着声音语道:“婢子也想护着太太的,婢子真的想好好地护着太太。可是,婢子无用得很。身子又弱,母亲去得又早,婢子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太太去了的时候,婢子曾想过便跟着太太去了也罢。可是,婢子不能死,也不敢死。母亲的交待婢子不敢或忘,便只能苟活于世。 婢子自知,身为奴仆却对主子有所隐瞒,是为不忠;对祖上发下的誓言未竞便想要去死,是为不孝;眼看着太太被人谋算却无作为,是为不仁;手握姑娘祖上之物却直到此刻方才交出,是为不义。似婢子这等忠孝仁义皆无之人,原不该活着。可婢子却不得不活着,也必须活着。也求姑娘让婢子活着。便算是活成一条狗、一滩泥,婢子也只能活着,活到婢子寿数尽的那一天。总归南宫家的人都短命,想也活不了几年。到那时,荣福也长大成人了,婢子也才能撒手闭眼,去地下向婢子的外祖母与母亲交待一声。” 流风颤抖的说话声被透窗而入的风吹得散了。那一字一句便像是在空气里虚飘飘地浮着。根本落不到实处。 而她说话的语气亦是如此地虚浮着的,似是她说得根本不是关乎生死的大事。那语气中的漠然与麻木,不知为何。竟让傅珺心里生出了一丝辛酸。 生活是艰难的,而像流风这样背负了整个家族,还背负着南山国皇族秘密的一种生活,想必是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吧。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流风。她的所有隐忍与压抑,傅珺认为都是可以理解的。 看着眼前的流风。傅珺忍不住便想,若换作自己是流风,会是如何?她的处置方式,会不会亦如今天的流风一般? 流风所处的境地等同于绝境。孑然一身、孤苦无依。家族的命运全系于一身,而她亦深知自己命不长久。 这般情况之下,流风的心情会是如何? 傅珺想象不出。 她只知道。如此换作她是流风,只怕她还做不到像流风这般好。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在命运的悬崖边苦苦挣扎的卑微灵魂而已。 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流风懦弱得没有一丝力量去反抗。于是,那个骄傲又自信的流风便悄悄地冒了出来,成为了她麻痹自我、对抗命运的一种手段。 正因为有了如此矛盾的一对人格,才会让流风不曾完全沉沦于绝望的境遇,而是以软弱的外壳保护起内里的骄傲,两种人格相互扶持、相互支撑,走过了这一段漫长的时光。 而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子,傅珺说不出自己此刻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情绪。 她只能说,发生在流风身上的一切皆是命运造成的。甚至可以说,是历史的巨大洪流所造就的。在大的时代背景下,无论是一个家族还是一个人类个体,都实在太过于渺小了。 傅珺叹了口气,自座椅上站起身来,缓步行至流风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我知晓你的心,我不怪你,亦不怨你。这不是你的错,亦非你家族的错。你起来吧。” 流风抬起头来,盛满了泪水的眼睛里,含着一丝讶异与不敢置信,颤声问道:“姑娘不怪婢子了么?婢子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姑娘不怪婢子么?” 傅珺淡淡一笑道:“此乃天道命数,非人力可为。南宫家族已然尽力,也已然力尽。我不怪你。”说着便将流风从地上拉了起来。 流风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长时间的跪地让她双腿发软,而方才那一直鼓在胸中的一股勇气,亦随着这站立起来的动作,倏然便消去了。 直到现在,流风才觉得有些后怕。 她用了那么多天的时间,才算鼓起了这一点勇气,在傅珺面前说了实话,又将黑玉葫芦交予了傅珺。 而此时,当傅珺说出“我不怪你”这四个字时,流风忽然便觉得,那一直支撑着她的力量也跟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胸臆间满满的温热泪意。 流风选择了这样的时机在傅珺面前坦承一切,其实是带有一种自毁情绪在其中的。在说出那番话时,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她真是从未想过,会得来傅珺这般的回应。 流风用衣袖掩住面颊,轻声地抽泣了起来。 傅珺没有阻止流风的哭泣。 这可怜的姑娘压抑了太久,也背负了太多,现在哭一哭宣泄一番也是好的。等她哭完了,傅珺可还有一堆问题要问她呢。 傅珺放开了流风的手,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 四月的风又拂了过来,拂过幄叶居东次间微阖的门扇,将那月影纱的帘幕拂成了一面轻漾的湖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流风胸臆间的泪意终于渐渐消了去,她拭着眼角,抬眼看向傅珺。 傅珺此时正站在她的身旁,那双凝视着她的眸子里,是一种流风惯常见到的眼神,平静、淡然、几无情绪的波动。 初见时,这样的眼神或许会让人觉得有些冷漠。然在此时此刻,傅珺投射过来的平淡眸光,却给了流风莫大的安慰。 她止住了哭泣,有些赧然地垂首屈了屈身,语声轻细地道:“婢子无状,请姑娘恕罪。” 傅珺轻声道:“你好些了没有?” 流风点了点头道:“婢子好些了。” 傅珺便轻声道:“那你且先坐下吧,我还有好些话要问你呢。” ps:谢谢书友19982511、wangnanlele童鞋的月票,谢谢yh_yh1166童鞋的评价票,谢谢lostleaf89童鞋的平安符。今天依旧是三章哈,大家看得开心哈。 ☆、第250章 流风顺从地点了点头,斜签着身子坐在了扶手椅边的一张小杌子上,轻声地道:“不知姑娘想问婢子些什么?” 傅珺便向那扶手椅上坐了,沉吟片刻,轻声问道:“除了你们南宫一家,我娘亲身边可还有其他的人了?” 流风抬起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看着傅珺道:“回姑娘/的话,据婢子所知是没有了。婢子的母亲说过,当时只南宫一族与姑娘的祖上一族活了下来,旁的便再也没有了。” 傅珺闻言,心情有些微的怔忡。 虽然这个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但真正听在耳中,还是叫人有些惆怅。 她停了一停,便又换了个问题道:“那你可知道这黑玉葫芦是什么东西,有何用处么?” 流风便摇了摇头,表情茫然地道:“请姑娘恕罪,婢子对此亦是不知。婢子只知道此物原先是姑娘祖上的,却不知为何到了婢子的祖上手里。婢子的母亲曾说,此物极其重要,关乎一个极大的秘密,但究竟是何秘密,婢子的母亲却亦是不知的了。” 傅珺点了点头,凝眉沉思了一会,接着问道:“那沈妈妈、蒋嬷嬷她们对玉姨娘的事情,可知晓么?” 流风轻声答道:“回姑娘/的话,沈妈妈她们对此并不知晓。听婢子的母亲说,玉姨娘与太太的事儿,除了南宫家的人之外便再无人知道了。” 傅珺点了点头。流风的这个回答并没出她的意外。 傅珺蹙眉想了一会,便又问流风道:“那据你所知,这府里还有平南侯府那里,还有谁知道这些事情么?” 流风立刻端正了身子,正色道:“回姑娘/的话,此事婢子一家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便在婢子家里,亦只有婢子知道此事,婢子的弟弟荣福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傅珺闻言不免有些微讶,便问道:“连你弟弟都尚且不知此事么?” 流风点头道:“正是。因婢子的高祖曾有遗训。此事只传女不传男。” “这却是为何?”傅珺有些讶然地问道。 流风的面上便露出一抹苦涩来,低声道:“回姑娘/的话,婢子的外祖母曾说,男子与女子不同。男子总是有野心的。若将家族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们,只怕日后会引来祸患。为了我南宫氏不至阖族覆灭,外祖母便定下了规矩,此事只告诉族中的头一个长女得知,以此代代相传下去。” 傅珺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心中生出几分怅惘。 南宫一族为了得以存续,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先是将原先属于南山国皇族的重要物件藏了起来,留了后手,过后再将南山国皇族流落大汉一事秘密封存,只允许族中的长女得知,其目的只怕不仅是为了不叫族中男子生出妄念,亦是为了让皇族放心吧。 毕竟,南山国皇族虽已式微,但其手上的秘药却是威力无穷的。便是为了忌惮这些,南宫一族亦不敢有丝毫妄动。 傅珺怅怅地望着窗外的庭院。心中一时思绪万千。 现在的她有了新的身份,不再只是大汉朝的侯门贵女,亦是南山国的皇族后裔。 南山国的皇族百里氏立国近三百年,亦曾有过强盛之时,却终因国小势微,最后难逃覆灭的命运。 傅珺曾经读过这段历史,还曾看过简略的海图,知道南山国乃是一处岛国,地域偏狭,孤悬于茫茫大海之间。距大汉朝不算太远。 拥有强大海上力量的大汉朝,怎么可能对自己家门口的这个小国不虎视眈眈呢?一俟时机成熟,再逢上一个雄心赫赫、意图征服天下的君主,等待着南山国的。必然是这样的结局。 而此刻,当傅珺知道自己竟是南山国百里氏的后人之时,她的心里除了有些惊讶之外,并无太多实质的感受。 那毕竟已经是近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南山国原先所在的岛屿,如今更名为宁海布政使司,下辖三府七县。其中宁海府为大汉朝的海贸重镇,贸易发达、人民生活富足。 傅珺自认是个平庸之辈,没有那等重写历史、复立旧国的野心,更无意于利用自己那一点残余的血脉,在这个异时空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如若将一切剖开来看,她傅珺既非侯门贵女,更非皇族后裔。她只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普通警察罢了。 谋夺天下不是她的事,复国成王更非她所愿。傅珺所能做的,也唯有当一个好警察而已。 这才是属于她的那条路。她只需坚定地走下去便足够了。 想通了这一层,傅珺心里的那一点怅惘亦皆随风而散,心情亦平和了许多。 流风便从杌子上站了起来,低声道:“姑娘,婢子所知已尽皆告知予您了。不知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傅珺摇了摇头,有些疲累地道:“无事了。你也先回去吧。你销籍的事情我会交给沈妈妈处置的,你放心便是。” 流风抬起头来看着傅珺,面上头一次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轻声道:“多谢姑娘。” 傅珺微微一笑道:“这原就是我应了你的。” 流风感激地又看了傅珺一眼,再施了一礼,方才轻轻地退了下去。 房间里重又恢复了安静,唯有门边的那一道帘幕,被东风鼓荡着,翻卷着,似是诉说着这里发生的那些事…… ******************************* 流风的消销事宜进行得很快,不几日便即办成了。 在征询了流风的意见后,由沈妈妈作主,将他们姐弟二人安置在了回雪管着的一处庄子上。 在离开前一天的清晨,流风带着弟弟荣福,踩着满院里清莹的露水,来幄叶居给傅珺磕头谢恩。 流风依旧很是低调,穿着一身青色的窄袖粗布裙,素帕包头,连支银簪子都没戴,打扮得比往常还要朴素。她的弟弟荣福亦是一身灰仆仆的衣裳。姐弟二人瞧着哪有一点大户人家出来的家仆模样,瞧着比一般的农户还多有不如。 流风拉着荣福向傅珺磕了头,低声道:“多谢姑娘销去我姐弟二人的奴籍,又给了我们一个去处。在姑娘的庄子上待着是姑娘予我们天大的恩典,一则我姐弟二人有人照应着,日子定会越过越好;二则我也不想离姑娘太远,也免得姑娘担心。” 傅珺知道流风这是在给自己吃定心丸。 作为傅珺真实身份的唯一知情者,流风自觉有必要给傅珺一个保证。虽然这个保证以傅珺看来,既缺乏实际效力,亦且毫无必要。 按照古代名门贵女的思维模式,此时唯一可行的,大约只有杀人灭口这一种方式了吧。 可惜的是,傅珺不是真正的大汉朝人氏。 杀人是一项严重的罪行,傅珺自问她还没堕落到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步。 她目前所能做的,便是尽最大努力、用一切力量去做好防范工作。 ☆、第251章(80月票加更) 在流风坦陈一切之后,傅珺便开始着手布置此事的所有后续事宜。 她运用前世所知的一切手段与知识,以及她现世所掌握的一切力量,对流风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排查。 在确定流风与荣福并无异样之后,傅珺又通过一系列手段,让流风“顺利”地赁下了一处住所。那个住所的左邻右舍,全是傅珺安排下去的人手。 这并非傅珺不相信流风,而是她不相信人性。 人性是善变的,尤其在流风还有着一个需要照顾的弟弟的情况下,傅珺并不想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试探流风人性的底线。 此外,傅珺还在庄子上也安排了人手,甚至就连那个即将“雇请”荣福做伙计的酱原店老板一家,也是傅珺一手安排好了的。 傅珺需要全方位地知道流风姐弟的一切信息,及时掌握第一手资料。 她做不到夺人性命之事,但防患于未然却是能够做到的。如果在这样的全面盯防之下仍旧出了岔子,傅珺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叫沈妈妈趁着她们人还在姑苏,又新买来了一批丫鬟与仆妇,共计四房家人并八个小丫鬟。 傅珺相信,此时她所买下的这些人手应该是比较清白的,至少要比回京之后买下的人手清白许多。 她想在对这些人手考察一段时间之后,将之分别充作下仆与房内丫鬟使用。而她原本的那些仆妇下人,其中一些身世可信、老实堪用的,她要不着痕迹地安排出去,作为她的退路之一。 除此之外,傅珺还将手头的财产也重新做了划分。她正在想办法通过怀素与回雪之手。将一些店铺与房产以转手买卖的形式,从傅珺的名下划到一个虚构的晋商富户的名下。 自然,做这一切必须得万分小心,不可叫人查到踪迹。此事亦不能急在一时,只能徐徐图之。 此时,看着流风那一脸轻松的表情,还有荣福眸中的懵懂之色。傅珺原先心中那些没来由的内疚与歉然。却已经不复存在了。 没有一种生活是容易的。人生之路亦总是布满荆棘。 流风活得固然艰辛,傅珺又何尝不是如此? 现在的傅珺已然选择了一条路,往后她便只能循着这条路坚定地向前走。 而流风亦如是。 与流风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又温言嘱咐了他们几句,傅珺未再多言,便叫涉江送了他们出去。 望着这姐弟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傅珺心中默默祝祷。但愿从今往后。她与流风能够彼此相安,各自在选定的那条道路上一往无前。直至终点。 对于流风的离开,幄叶居的其余人等皆无异议。 流风身份尴尬,原本在幄叶居里便有些不高不低的。如涉江等几个大丫鬟亦感觉得到,傅珺对流风多有避忌。 因此。流风的离开虽然对傅珺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但在旁人瞧来,不过是傅珺打发走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丫鬟而已。此原系小事,根本不会有人来多问一句。 打发走了流风之后。傅珺便忙于着手安排其他事项。直到若干天后的某个午后,她才蓦地察觉到,最近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姜姒了。 彼时已是四月中旬,距离她启程回京不过十日光景。 这一日,傅珺难得有了几分空闲,便倚在窗前翻书。 时间虽然已至初夏,那风里却还残留着几分暮春的气息。傅珺以手支颐,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书,偶尔还会望一望回字墙上的蔷薇。 那满墙的浓绿间依旧是花枝妍媚,墙头上的桑树叶儿衬着微阴的天空,深灰与凝翠两种色调交织在傅珺的视线中,莫名地带着几分淡淡的萧索。 傅珺有些意兴阑珊。她自窗前收回视线,转首看了看侍立一旁的青芜,漫声问道:“好些日子没听你说沁竹院儿的事情了,可知姒姐姐近来如何?” 青芜闻听此言,面上便露出了两分迟疑来,停了一刻方轻声回道:“回姑娘/的话,非是婢子没向您回禀,而是据秋儿传来的消息说,那姜二姑娘却是病了好些时候了。” “哦?”傅珺略有些讶然,她放下支颐的手,直起身子问道:“姒姐姐竟是病了么?是什么病?请了大夫来瞧过没有?” 青芜回道:“回姑娘/的话,沁竹院请了大夫过去瞧了,说是姜二姑娘得的是晕眩之症。” 傅珺闻言不由怔了怔。 晕眩之症?这名字她很熟悉。许多年前,她的娘亲王氏便是因着得了这个病症,这才免去了许多内斗的麻烦。 这般想着,傅珺心头蓦地便是一凛,一个念头猛然划过脑海。 她转首看着青芜问道:“你可知姒姐姐是何时起的症侯?” 青芜躬身道:“回姑娘/的话,是七日前起的病。自那日起姜二姑娘便一直没起得来床。” 傅珺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转首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一双墨染般的长眉已是微蹙了起来。 七天之前,恰是傅珺忙于安排流风之事的时候。那前后几天她托了病没去锦晖堂请安,幄叶居亦是大门紧闭,只怀素与回雪过来交过一回账。 便在那一日,傅珺偶尔听下头的小丫鬟说起,言道姜姒曾派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冬儿前来探病,却被沈妈妈给挡住了。 想到此节,傅珺的心绪有些微乱,她凝了凝神方转首轻声道:“青芜,你去请沈妈妈过来一趟。” 青芜屈了屈身,无声地退了出去。 傅珺挥手将房里的其余人等尽皆遣了出去,便又坐在窗前出着神。 此时,窗外的天空已经由深灰转至浓灰,风里带着几分湿冷的气息。傅珺转眸看去,却见在那一头的游廊之下,有小丫头正匆匆地将栏杆上搭着绣褥收了起来,又有小丫头跑着去将西厢的窗扇合上了。 傅珺便也站起身来,将桌案上的纸张与书籍向旁挪了挪,又将手探出窗外试了试。 几星雨点落入掌心,带着几分凉意。傅珺抬头看了看天,原来雨已经下起来了。 她退回至扶手椅上坐了,就着这半窗微雨,翻看着那本著名的《北曲》。 ☆、第252章 便在此时,却听帘外传来了绿藻的声音道:“沈妈妈来了。” 傅珺停下翻书的动作,转首望去,却见沈妈妈挑帘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还拂着身上的雨水,语气匆匆地向傅珺见礼道:“老奴见过姑娘。” 傅珺笑道:“妈妈快些请进。” 沈妈妈直起身来,一见傅珺便坐在窗前,便忙道:“外头有些掉雨星儿呢,姑娘快些坐进来一些,容老奴去关上窗子。” 她一行说着,一行便已走到了傅珺面前,动作轻柔地扶着傅珺的手臂,轻轻地将她向旁拉过去几步,旋即便上前去关窗屉子,一面还轻声道:“姑娘也别总一个人待着,时常也叫人过来陪陪您才是。还有,若涉江她们几个不在,那些小丫头子们您也要多使唤使唤,免得她们整日里就知道淘气。” 沈妈妈口里说着话儿,手下却也没停,利落地将窗屉子合上了,顺手又将桌上的茶壶拿了起来,向茶盏里注了些水,轻轻递到了傅珺的手边。 看着沈妈妈忙碌的身影,傅珺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热。 她缓缓走上前两步,伸出两手环住了沈妈妈的一只手臂,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低声道:“妈妈待我这般好,我心里好生欢喜。”说着还将沈妈妈的胳膊摇了摇,一如她小时候的样子。 沈妈妈先是微微一怔,随后便又笑了起来,探手轻抚了抚傅珺的肩膀,慈声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倒跟小时候又一样了。” 说到这里,沈妈妈不由便想到了傅珺这些年来的经历,又想到了早逝的王氏。心中亦是微微一酸,眼眶便渐渐地红了。她举起衣袖拭了拭眼角,微有些哽咽地道:“姑娘现下已经长成大姑娘啦,若是太太见着了,还不知如何欢喜呢。” 傅珺被沈妈妈的话勾动心肠,一时间亦是红了眼眶。她没有作声,只静静地依着沈妈妈。过了好一会方才轻声道:“多谢妈妈替我出了手。” 沈妈妈闻言便是一愣。 她转过脸细细地向傅珺脸上打量了两眼。复又调开视线,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过得一刻,沈妈妈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垂首问道:“姑娘说的这个谢字,是在怪老奴多事么?” 傅珺摇了摇头道:“不是怪妈妈,而是真的谢谢妈妈想得这般周到。” 沈妈妈却仍是有些颓然,低声道:“老奴见姑娘那几日忙着旁的事情。便自作主张处置了沁竹院那一头。事前老奴未曾与姑娘说,事后亦不曾知会姑娘一声。这皆是老奴的不是。还请姑娘恕罪。” 傅珺见沈妈妈这话说得极重,心下倒有些不忍,便笑道:“妈妈这话说得可太见外了。且妈妈的一片苦心,我亦是知晓的。” 沈妈妈闻言。面上便露出一丝苦涩来,垂首不语。 傅珺便又摇了摇她的手臂,撒娇地道:“妈妈莫不是生我的气了么?” 沈妈妈见傅珺神态自然。语气中并无怪罪之意,心下却也有些意外。便问道:“姑娘不怪老奴多事么?” 傅珺含笑道:“自是不怪。不仅不怪,我还要谢谢妈妈替我想得周全。毕竟我也只得一人,总有想不到的地方,妈妈替我想到了也做得了,我又如何会怪妈妈?” 我妈妈闻听此言,一颗心便也放了下来,便道:“姑娘莫要这般说,老奴当不起。老奴也是见姑娘这些日子忙,这才托吴音帮了个忙。” 傅珺便松开了沈妈妈的手,笑着道:“妈妈果然最会用人。方才我还在想,那姒姐姐是再小心不过的性子,怎么也没防备着一些?现下听您说出了吴音,我便立刻明白过来了。” 沈妈妈的面上便露出几分无奈来,道:“原本老奴也不想这么做的。只是那姜二姑娘委实难缠了些,若不使些手段,被她再缠上来,姑娘又要犯难。老奴这才动用了那只秘匣。” 对于沈妈妈给姜姒下药之举,傅珺表示完全赞同。 第一,她不是那种有着绝对掌控欲的人。在一些她不擅长的领域,她更愿意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 比如宅斗。 这项技能傅珺至今也没练成,而沈妈妈却是个中翘楚。傅珺相信,以沈妈妈的判断,她既然作此决定,便必有其理由。 其次,便是傅珺理解沈妈妈的苦心。 下药可并非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沈妈妈事前事后皆未曾说予傅珺知晓,便是不希望傅珺沾上这些事情罢了。此事由沈妈妈出手,便能让傅珺置身事外。就算事后有人去查,此事也绝不会查到傅珺身上去。 说来说去,这也是沈妈妈保全傅珺的一片心意罢了。有这样一个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人在身边,傅珺又哪里会有怨尤呢? 姜姒这一病便病到了四月下旬,就连傅珺最后登上官船之时,亦未曾见到姜家二姑娘的身影。 据秋儿递过来的消息称,小宋氏回归姜氏宗族已成定局。待傅珺离开之后,小宋氏亦将带着姜嫣先行回家。而那姜氏族人亦已经分了一半先期回转,据说是去给小宋氏收拾佛堂去了,也不知此言是真是假。 至于姜姒,因其病得太重,却是要先在姑苏将养着,待身体痊愈之后再行启程。 对于这个结果,傅珺表示十分满意。她寻了个由头将秋儿从沁竹院拎了出来,交由许娘子安排了去处。那任氏因心头大患已除,自是没有多管。 当傅珺带着志得意满的王宓踏上官船之时,她的心情是轻松的。 流风有了去处,姜姒也终于被傅珺甩在了身后,王晋随船护送,还有王襄的叮咛与宋夫人的慈爱目光,所有一切都让傅珺觉得很完美。 然而,彼时的她却并不知道,姑苏水岸,一别千里。于有些人而言,这个明丽的初夏四月,却是他们人生中最后的美景。 他们便像是这四月里温柔的风,于不经意间划过了傅珺的生命,旋即又消散了去。留给傅珺的,是一个渐行渐远的名字,与一段永远不会磨灭的回忆…… (第二卷完) ps:谢谢lostleaf89童鞋的平安符,谢谢这壹世轮回、我是一只小蜗牛、yangexing童鞋的月票。已经99票了的说,今天一定能达到100票的。作者君今天还是更三章哈。 ☆、第253章 大汉朝元和十六年四月二十六日。风和日丽,诸事咸宜。 位于平南侯府内宅西南角的晴湖山庄,便在这一日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一群群的仆妇丫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忙碌着。那些小丫头子们两两三三,或洒扫庭院、或擦洗器皿、或掸尘拂灰,又有年纪稍长的丫鬟们忙着铺设帐幔、清点珍玩等等。另有一些管事妈妈便带着粗使的仆妇们,拿着对牌往那大库房里领了东西过来,一时间倒将这座精致的小院儿张罗得分外热闹。 只是,这热闹喧阗的场景却也仅止于此处罢了。若再往东头去一些,那荣萱堂里自是一派安静,连带着便在其左近的横斜馆与卧月楼中,亦皆是安静着的。 张氏与崔氏此时俱在大花厅里端坐,按着往时的规矩处置府中内务,听取下头仆妇们的回话,发放对牌、核对账目。 因时辰已将至辰初,崔氏与张氏皆在大花厅坐了好些时候了,那崔氏身边的周妈妈便向那米分彩官窑盅里注了温温的茶来,轻轻递至崔氏手边,缓声道:“太太喝口茶漱一漱吧。” 崔氏此时恰有些许疲累,便转眸笑看了周妈妈一眼,道:“便是妈妈最懂我,说了这么些时候儿的话,可不就渴了。” 她这里话音方落,便听一旁传来个糯糯软软的声音道:“娘亲娘亲,恬姐儿也想喝水呢。” 崔氏一听这个声音,面上便露出个宠溺的笑来,转头看去,却见自家的小女儿傅琪正张开两手奔了过来,一到她的面前便攀上了她的腿。一面奋力地向上爬着,一面还不忘叮嘱旁边的小丫头道:“恬姐儿要喝甜甜的水,要跟恬姐儿一般甜甜的才行。” 崔氏闻言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行俯身将傅琪抱了起来,一行便笑着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你是甜的了?且说予娘亲听听。” 傅琪便张开双臂搂了崔氏的脖子,将一张放大了的灿烂笑脸凑到崔氏面前,软软糯糯地道:“娘亲不是一直说恬姐儿笑得甜么。所以恬姐儿就是甜的啊。” 这话说得周遭的人皆笑了起来。张氏便笑着柔声道:“不是我说,这六丫头着实是讨人喜欢,瞧这小嘴儿多会说话。也难怪老夫人见天儿捧在手心里疼着呢。” 崔氏自五年前得了这个小女儿之后,那真是疼到了十二分,又因这傅琪生得如玉雪一般,性子亦是娇憨讨喜。因此满府里无人不爱的。 此刻崔氏见张氏说得动听,她心下自是欢喜。面上却是笑道:“不过是淘气罢了,大嫂嫂可别再夸她了。” 傅琪却在一旁用力地点着头道:“夸恬姐儿,夸恬姐儿。” 她这般憨态可鞠的模样,别说张氏。便连一旁那些老成的妈妈们见了,亦深觉这六姑娘着实是可人疼,倒是俱都笑了起来。 一时傅琪的奶娘便走了过来。将温得刚好的蜜水喂了傅琪两口,便在崔氏的示意下拿开了。 傅琪倒也没跟着要。喝罢了蜜水,她便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崔氏,奶声奶气地问道:“娘亲,四姐姐、五姐姐还有小弟弟什么时候儿来呀?恬姐儿想跟四姐姐和五姐姐顽呢。” 她这话方一说罢,满花厅里便静了一静,却让傅琪那甜糯的童音越显得清亮了起来。 崔氏便不着痕迹地看了张氏一眼,也不言声,只将傅琪交予了一旁的奶娘,轻声道:“我瞧着恬姐儿这身衣裳该换了,你带她下去换一换。” 奶娘忙上前来接过了傅琪。 傅琪却也不闹,乖乖地从崔氏怀里换至奶娘怀中,又伸出一只肥肥短短的小手向崔氏招了招,甜笑道:“恬姐儿过会再来跟娘亲玩儿。” 崔氏朝她笑了笑,便示意奶娘将傅琪抱了下去。 一时间,花厅里回事的仆妇们皆不敢则声,俱都肃手立着。张氏便抬起头来向花厅外看了一眼,柔声道:“这么说着,这时辰怕是也快到了。” 崔氏便提了帕子来拭了拭唇角,笑着道:“可不是这么说。怕只怕晴湖山庄现下还未整出来,却也是叫人心焦得很。” 因收拾晴湖山庄一事乃是崔氏一手掌理的,张氏便未多说什么,只笑着柔声道:“那一处景致是真好,从小楼上能看得见前湖,老夫人对那一处素来便是喜欢的。” 崔氏心下微微一哂,面上仍是笑得柔柔地道:“若论景致自是以晴湖山庄最佳,这院子里也就那一处能借一借前湖的水韵了。那两旁又有两间小院儿相临,给了四丫头与五丫头住却是刚好。” 张氏闻言端淑一笑,却是不再搭言,只向一旁的馥雪手里取了茶盏过来,浅浅地啜了口茶。 崔氏见状便又笑了笑,柔声地道:“其实那秋夕居原也不错,只太偏了些,倒叫我们白白收拾了一趟。” 张氏便将茶盏轻轻放于案上,不着痕迹地看了崔氏一眼,方温声道:“正是这话。原先老夫人只说要让三爷住回原处去的,却没想侯爷发了话,选定了晴湖山庄。二弟妹这番也是辛苦了。” 崔氏便淡笑着看了张氏一眼,一双眼角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眯,却是未再多言了。 说起来,自五年前府里少了一个三房,张氏与崔氏的关系便一直有些淡淡的,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坏。 这几年傅庚做下了几桩大事,令得这妯娌二人的注意力皆偏向了自家夫君的身上,各自做了不少努力。而傅庄与傅庭这几年前于仕途之上,亦都有了一些成就。 傅庄依旧在户部里当着差,却是已经升至了正五品郎中一职,授奉政大夫之衔。因他为人端正稳重,又向来谦和,故此在部里的声誉极佳,与各方面的关系都不错,一路稳扎稳打,走得极是稳妥。 在勋贵子弟中,似他这般一步一个脚印为官的却是不多,侯爷对他是很满意的。 至于傅庭,想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这两年却是收敛了好些,将那些精致的玩乐勾当也放弃了不少,又因有了崔氏家族的襄助,如今已是领了个都转运盐使司副使的职缺,授了奉训大夫之衔。 虽这只是个从五品的官儿,然这职缺却是实打实的肥缺,因此崔氏这两年颇为得意。侯爷对这个大器晚成的次子亦是颇多看顾的。 ☆、第254章(100月票加更) 自然,若真论起这家里谁的官儿当得大,那自是傅庚无疑。 只是,傅庚此次高调回京,却是在督察院里任了职,职位虽然高,却也有些尴尬。毕竟一无实权,说到底却是言官之属。就算能常在圣上身边走动,但真正的权力却亦是在圣上手里的,这些御史们不过只有一个“谏”的功用罢了。 也许,正是因为傅庚只得了个空头的官职在手,侯夫人对于傅庚回京的态度,可以说是不甚在意的。 一个多月前,在收到傅庚即将调任回京的消息之后,侯夫人便叫张氏将秋夕居拾掇了出来,以备给傅庚一家居住。 谁想此事不知怎么竟叫侯爷知道了,侯爷便颇为不喜,只道那处院子不妥。 原来,自王氏故去之后,秋夕居小书房旁边的夹道便被封死了,小书房则被改成了偏厢房。侯夫人又叫人在秋夕居旁的一片空地上植了数十株樱树,却自成了一小片樱树林。每到春来,樱飞若雪,米分霞似云,倒是成了一处风景佳妙之处。 只是,为了让出地方种树,秋夕居的院墙便又往里缩了好些,地方小了不说,且因没了原先的夹道之便,往来前院便十分麻烦,要绕上好大的一段路。 侯爷便道:“三郎现离着九卿也只差了一步而已,日常需要在前院走动,秋夕居地处偏狭,不宜居住。” 故侯爷便亲自发了话,叫将晴湖山庄与旁边相临的濯雨堂、欹云楼皆收拾了出来,又叫人重新规划了一番,却是将这三处变成了一处相对较为完整的建筑群,统拨给三房一家居住。 为着此事,侯夫人与侯爷又置了一场气。原因无它,便是因为这晴湖山庄侯夫人原本是属意予二房住的。 那二房的几个孩子如今都有些大了,傅玠与傅琇虽还未到去前院住的年龄,却也需得有自己的院子才好,总挤在卧月楼的厢房里毕竟有些不像。 那晴湖山庄地势佳、风景好。又有两处小院儿相临,便叫侯夫人看在了眼里,只待开春之后便要叫二房挪屋子的。 谁成想,便是这么一处好地方。却叫侯爷一句话便给了三房,侯夫人如何能不生气? 只是,侯爷的话在府里向来是无人能驳的。侯夫人除了去小佛堂里生闷气之外,却也别无他法。 不过,对于此事。大房却是完全置身于事外。虽是将收拾晴湖山庄一事卸给了崔氏,张氏却并未觉出有任何不妥,若细论起来,张氏只会觉得欢喜。 因此,待于大花厅中理完了事之后,张氏便笑盈盈地辞了崔氏,扶着馥雪的手步下了台阶。一旁早有候着的小丫鬟殷勤地跑上前去,打起轿帘儿,将张氏扶进了软轿之中。 张氏坐上轿子,轻轻地吩咐了一声“起轿”。四个形容干净的健妇便抬起软轿,沿着后湖的那一条石子小路,一路逶迤往横斜馆行去。 因心情颇好,张氏便将轿帘儿掀开了一角,欣赏着后湖上的景致,一面便与走在一旁的馥雪道:“你瞧瞧,这几日没来,那湖上的荷叶倒长了好些。珈儿前些时候绣的那幅《芰夏素影》,却是应了眼前的景儿了。” 馥雪便陪笑道:“到底是太太会看景儿。被您这么一说,婢子越发觉着。二姑娘绣的活计便跟那画儿上画的是一模一样的呢。” 张氏的面上含着几许笑意,柔声道:“这也是她会画画儿的才能这般。便因了心有画意,那绣作便也有了股气韵在。” 馥雪便笑道:“太太说得正是呢。想咱们二姑娘的画艺与绣技,便在书院里头也是数得上的。前两年白石岁考的时候。二姑娘的这两门课可不都得了甲等上的考评么?” 张氏闻言不由便笑了起来,眼中的欢喜真是掩也掩不去。便又伸手指点着那湖上的风景,与馥雪谈笑了两句。 对于傅珈这些年来的努力,张氏身为母亲是一直是看在眼里的。虽然在心性上头傅珺仍有需要修正之处,但她能在白石书院取得如此佳绩,张氏心下却极是欢喜的。 主仆二人闲闲地说着话。不一时便到了横斜馆。 此时,张氏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芳琼正守在院门口,一见那软轿行了过来,她便连忙抢上前几步,不着痕迹地略过了馥雪,却是亲手打起轿帘,小心翼翼地扶着张氏的手下了轿,口中轻声说道:“禀告太太,顾妈妈回来了。” 一旁的馥雪便看了芳琼一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讥意。 张氏却是轻轻点了点头道:“甚好,我正等着跟妈妈说话呢。”说着又回头吩咐馥雪:“你去将刘妈妈找来,就说我找她有事儿。我记着她上晌是要往大厨房帮着相看人去的,这时候也该好了。” 馥雪忙躬身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这里芳琼便扶着张氏进了横斜馆的西次间。 此时,顾妈妈正在房中等着张氏,一见张氏进来便要上前请安,却被张氏扶住了,柔声道:“妈妈快别这么着,坐下说话。” 芳琼早便端了一张绣墩过来,便放在张氏的座前。顾妈妈见状便告了座,却也只是将身子搭在那绣墩的边儿上而已,并不敢坐实了,只垂眸等着张氏问话 。 芳琼自是知晓张氏与顾妈妈是有话要说,替张氏上了茶之后便带着小丫头们退了下去。 张氏便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方轻声问道:“妈妈此去姑苏,可查到了些什么没有?” 顾妈妈的面上便露出一丝笑意来,道:“回太太的话,老奴这回幸不辱命,倒查出了一件事。” “哦?”张氏搁下茶盏,眸中带着一丝兴味地道:“竟还真查出事情来了不成?” 顾妈妈脸上的笑意便愈发地浓了,喜道:“这也是太太有福,却叫老奴查知了一件事,便是那个人,”说到这里,顾妈妈便伸手做了个“四”的手势,方续道:“那人在这些年里,倒是置下了几处产业。” “产业?”张氏双眉微微一挑,略有些讶异地道:“她哪里来的那些钱?” ☆、第255章 顾妈妈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正是太太这话。想那王氏当年手上能有多少产业?每年又有多少入息?可是近两年间,那人却接连在姑苏赁下了两处绸缎庄,又开了一家极大的酱原店,生意皆是不错,瞧着可比王氏当年会赚钱多了。” 张氏的面上便闪过一丝极淡的不屑,淡声道:“不过就是开了几间铺子罢了。以王氏手上的那些钱,精打细算一些倒也未必不能。”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微蹙着眉心沉思了片刻,方沉声道:“只是,此事却也颇有可商榷之处。我瞧着,倒要细细地往下查一查才是。” 顾妈妈便赞同地道:“果是太太目光如炬。老奴也觉着,这铺子是小,这钱的来历却需细查。想那人不过半个孤女罢了,这两年间又是从哪里来的钱?” 张氏立刻点头道:“妈妈说得很是。若这些钱是有来历的,那却是好事儿了。” 顾妈妈便笑了起来,道:“太太却是与老奴想到一处去了。若果然这钱来得不清不楚的,那可不正是好事么。”说着她便竖起了三根手指,又向晴湖山庄的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最好便是这一位的手笔,太太便也不用整日忧心了。” 张氏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又感激地看着顾妈妈道:“还是妈妈查得细,却是查出了这么件大事儿来。若果然如你我所料,我这心里的石头倒也能放一放。” 顾妈妈忙笑道:“这还是太太细心,早早便吩咐了老奴去查,这才查出事情来了。” 张氏便拉了顾妈妈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道:“那也是妈妈的功劳大些。” 便在此时。却听廊下小丫头禀道:“太太,刘妈妈来了。” 张氏便扬了声音道:“进来吧。” 刘妈妈在门外应了声是,那小丫头挑起门帘,又推开门扇,刘妈妈便垂头肃手走了进来。 张氏一见她便温声道:“妈妈来得正好。” 刘妈妈便向张氏见了礼,顾妈妈此时也站了起来,二人也相互问了声好。张氏又叫刘妈妈也坐了下来。这才温声道:“顾妈妈方才正说到了姑苏的事情,刘妈妈也是积年的老妈妈了,经的事情也多。便坐下来一处听听,若有个什么也好出个主意。” 刘妈妈忙诚惶诚恐地道:“老奴当不得太太这般夸,只帮太太听着便是。” 张氏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便转向顾妈妈道:“妈妈且说说姑苏的情形。” 顾妈妈的脸上便带上了几许回忆的神色。缓缓地道:“老奴在姑苏打听了好些日子,却是听到了几件事。这头一件便是关于那姜太太一家子的……” 顾妈妈一行说着。一行便将姑苏小宋氏与姜氏族人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老奴走的时候,那姜太太和她的大女儿已经启程回祖宅去了。唯一个小女儿留了下来,说是病得重。要养些日子。” 张氏听了将身子向后一靠,淡声道:“这位姜太太倒是个人物。不过既已回了姜家祖宅,她这一辈子便也这么着了。这不过是个打秋风的罢了。却也不是什么事儿。” 刘妈妈亦附和道:“太太说得是。听着这姜太太一家就是个破落户。” 顾妈妈便道:“这是头一件。还有另一件事儿却也算新鲜,是说那王家大房的。她们家有个二姑娘叫做王宓的。这回却是跟着三房一起回了京,听说是要进白石书院读书。” 张氏不由微有些讶异地问道:“竟有此事?王知府的二孙女儿要进白石书院?” 顾妈妈便道:“正是。这件事那边儿的府里头都传遍了呢。众人皆道她有福气。” 张氏的面上便露出一抹思索的神色来,静默了片刻后又问:“还有旁的没有?” 顾妈妈便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轻声道:“还有两件事。”说着她便将王晋进京准备春闱,以及王昭嫁予了袁恪的事情说了,又道:“三爷单给那王公安排了一所院子住呢。还有那袁公子一应的下处并接应等事,也是三爷一早就给安排好了的。怕是到时候儿也要与那位王公子住在一处。” 张氏闻听此言,面上便露出一抹冷笑来,淡声道:“倒是好快的手脚。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拉上关系了。” 顾、刘二人皆不敢搭言,只安静地坐着不语。 张氏想了一想,便又问顾妈妈道:“那位王家的二姑娘,与四丫头平素走得可近?日常相处得如何?妈妈可打听清楚了不曾?” 顾妈妈摇了摇头,面含愧意地低声道:“回太太的话,那府里管得倒是严,内院儿里的事情却是不易打听。老奴对这些所知不多。请太太恕罪。” 张氏便露出个温煦的笑来,和声道:“妈妈说得哪里话。我也只是这么一问罢了。总归这人今儿便要进府,到时候再看也是一般的。” 刘妈妈亦陪笑道:“太太说得是。既是人到了咱们府里,那想要打听些事儿还是容易的。” 张氏便微蹙了眉头,沉吟地道:“话虽是如此,只咱们行事还是要小心一些。那一头旁的人不说,只那位三爷却不好糊弄。我想着,晴湖山庄的事情咱们先且不急,只看着情况再论。”说到这里,她的面上便现出一抹极淡的讥意来,捧了茶盏浅啜了口茶,方漫声道:“往后啊,那院儿里只怕也清静不了。” 刘妈妈立刻便明白了张氏辞中之意,亦是笑道:“可不是,一屋子亲的干的、新的旧的,可不得热闹着呢。” 张氏闻言,面上便又浮出一抹有些虚渺的笑意来,眸中的冷意亦换成了哂然。她捧起茶盏又喝了口茶,便吩咐道:“刘妈妈,你去将大爷前些时候自湖广带回来的武昌鱼挑几条肥大的,再将珈儿送过来的樱草酒搬上两坛子,叫馥雪给卧月楼送过去。并替我传句话儿给我那二弟妹,就说这酒是我们珈儿用那樱花的花瓣淘澄净了酿着顽的,用以佐鱼别有一番风味,请她尝个鲜儿。” ps:谢谢疯子ak、柒一二、浅芷微薰、加菲43002童鞋的月票,谢谢lostleaf89童鞋的打赏。不好意思作者君没在评论区找到另外几位投票的童鞋,不能一一报名谢过啦。总之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56章 刘妈妈忙起身应了声是,又悄悄看了一眼旁坐的顾妈妈,却见对方一动未动,显是还要与张氏秘谈。刘妈妈的眸中便闪过一丝情绪来,垂着眼睛掀帘子退了出去。 出得门来,刘妈妈的面色便有些发沉。 她唤了两个婆子去将东西取了来,方想叫个小丫头去寻馥雪,迎头却见馥雪自门外走了进来,刘妈妈便忙将张氏的吩咐说了。 馥雪不敢怠慢,便将一应东西皆装在了锦盒中,又叫了香芸与香草两个一同往卧月楼而去。 此时,那卧月楼的正房西梢间里,崔氏也正与绿榭、翠轩并周妈妈等人说着话。 崔氏有些慵懒地斜倚在美人榻上,淡声问绿榭道:“晴湖山庄里的一应事物皆妥了不曾?” 绿榭便恭声回道:“回太太的话,虽时间紧了些,好在东西俱是现成的,不过换个地方罢了,现下都已收拾妥了。” 崔氏闻言便嗤笑了一声,微嘲道:“也是,不拘是个什么地方,那屋里的摆设便止那些罢了。老夫人原先拨下来的是什么样儿,如今依旧是个什么样儿。” 一旁的周妈妈便陪笑道:“太太这话可说到根儿上去了。” 崔氏轻笑了一声,便又问翠轩道:“那里的人手安排得如何了?” 翠轩便垂首道:“回太太的话,因有前院的李娘子在,婢子不敢惊动她,便只安排了两个人手,俱是只在外头走动的,里头却是插不进人去了。” 崔氏便摆了摆手,轻笑道:“罢了,原也没指望能怎么着,只需能大概听个消息便罢。”说到这里她又掩唇而笑,细声道:“那院儿里往后绝安生不了,你们等着吧,有得闹呢。” 周妈妈便奉承地道:“太太说得正是。想那院儿里一家子不成一家子的。自是少不了事情的。” 崔氏便笑了起来,又向一旁的果碟子里拣了个蜜饯搁进口中,瞥眼却瞧见绿榭眉头微蹙,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你又想到了什么?” 绿榭便压低了声音道:“回太太的话,婢子方才是在想,便是那院儿里人多了些、也杂了些,但那一位的性情如何,婢子愚笨。只前几年冷眼瞧过几回,却是不大了解的。这万一那一位是个精明厉害的,将那院子里的人都给辖制住了,往后的事情只怕也难说得很。” 崔氏此时又拣起了一枚蜜饯,正待要往嘴里送,闻听绿榭此言,她便轻轻一笑,用两根手指拈着蜜饯,翘起个食指来隔空点着绿榭道:“偏是你这丫头想得多,却也想得极好。只是呢。我偏巧比你多知道了那么一点儿,故此才会说那院子里安生不得。” 周妈妈便奉承道:“到底是太太懂得多。只不知太太又知道了些什么,也说出来叫老奴开开眼。” 崔氏笑道:“说来也是巧,那郑氏祖籍广原县,离着我娘家清河县只隔了一条河,我便托娘家兄弟替我打听了一番,可巧便知道了这郑氏的一些事情。旁的不论,只说这胸襟教养,这郑氏只怕还不及前头死了的那个呢。至于见识眼界么,不是我瞧她不起。只看她拼了命也要挤进这侯门里来,便可知这也是个只瞧得见眼面前那丁点儿地方的人。你想,那郑氏是个什么家世来历?她娘家连个世族都算不上,祖上做得最大的官儿便是县丞罢了。以她这样的身份。便说是女要高嫁,那离着侯门也太远了些。你说说,那素常与侯门来往的夫人太太们,又有谁会瞧得上她? 说到这里,崔氏又是轻轻一笑,方道:“再者说。她又是个再蘸之妇,还拖着一个抱着一个的,莫说是在外头应酬了,便在咱们府里头,你当那些婆子妈妈们的嘴是只管吃饭的不成?但凡她聪明一些,选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就凭她前头那个夫君用命挣回来忠义将军的名头,她也够过活的了。她却偏要往高门里凑,却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所以我才说她见识短呢。” 翠轩面上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点头道:“太太这么一说,婢子这才明白过来了。” 崔氏便又笑道:“富贵虽好,也要看有没有那个命去享。若说她是为着儿女的将来考虑,却也太小瞧这京里的高门世族了。” 周妈妈此时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心中满是疑问,因此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老奴听太太话里的意思,莫非那位五少爷竟不是……” 崔氏一听这话便掩口笑了起来,嗔怪地道:“妈妈也是的,一耳朵就听出这事儿来了。” 周妈妈一听崔氏这话里的意思,竟是完全没有否认,她不由张大了嘴巴,惊讶地道:“竟有这等事情?三爷竟连这个也都能认下了?老奴真是头一遭儿听说。” 那绿榭与翠轩却是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不由茫然地看着周妈妈,周妈妈便向她们两个耳语了几句,随后她二人便也露出了一脸的讶色来。 崔氏便伸指向她们几个身上虚点了点,笑着道:“得了得了,这有什么的,瞧你们唬得这个样儿。我也是听我娘家兄弟说的。其实只要细想一想,这早产下来的却是个足月的娃儿,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绿榭与翠轩这两年经的事情多,加上年龄也不小了,此时听了这明显不宜于姑娘家听的话,却也没露出什么异样来。且这个消息委实过于耸人听闻了些,她们便是有什么想法,也被这消息带来的震惊给淹没了。 那周妈妈便压低了声音道:“那院子里的人这般杂,姑苏回来的那一位,往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崔氏闻听此言,却是触动了几分心事,她眉头微微一蹙,有些不喜地道:“谁说不是呢,那也是她命不好罢了,总不关咱们的事儿。” 周妈妈见崔氏微有不虞,忙敛声静息,嚅嚅不敢作声。 一时间,西梢间儿里鸦默雀静,无一声人语。唯有那窗外的鸟鸣声迢递而来,却是为这安静的房间里,添上了几许初夏的活泼气息。 ☆、第257章 四月的午后,阳光中已经有了一些热度。 傅珺扶着涉江的手步下马车,仰首看着平南侯府仪门上雕饰着的金色花纹,微微眯了眯眼。 五年的岁月,并未令这座宏大的府邸有任何变化。它像是隔绝在了时间之外一般,便连那门上花纹的明暗与角度,亦与傅珺离开之前一模一样。 傅珺转眸向四下看去。入目之处,但见日光灼灼,遍洒在平南侯府的富贵门楣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味道,醺人欲醉,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森然之感。 却不知这华丽的味道中,是富贵气多一些,还是那经年以来积攒的幽幽怨气多一些?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眼眸看了看旁边立着的两个人。 紧挨在她左手第一个的便是郑氏,亦即傅珺的新进继母。此刻,那郑氏的一双眼睛正凝在方下了马的傅庚身上,便连奶妈抱着睡着的傅璋下了车,亦未叫郑氏多看一眼。 傅珺循着郑氏的视线向傅庚身上扫了一眼,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向旁边看去。在郑氏旁边站着的那个穿樱米分色对襟薄纱袄儿,下头系着嫩黄色折枝莲细棱裙的少女,便是傅珺的继妹傅珂。 傅珂此时亦在往四下打量着,神态看上去倒还平静,唯一双眉毛却是低平的,显示出她此刻心绪的不佳。 等在仪门前的长房与二房两家人皆已迎了上来。傅庄一身玄色衣袍,大袖飘飘,较数年前更显温煦。他上前几步拍了拍傅庚的肩膀,感慨地道:“两年前渡口一别,至今方见。三弟瞧来神清气爽。想是这一路很是顺遂。” 傅庭穿着身鸦青色的道袍,潇潇洒洒地走上前来拱了拱手,玩笑地道:“傅大人一来真使我侯府蓬荜生辉哪。” 傅庚便先向二人见礼道:“大哥二哥,别来无恙。”礼罢又转向傅庭笑道:“二哥仍是这般爱开玩笑。” 傅庭哈哈一笑,傅庄便温声道:“三弟此番回来,我兄弟三人亦可重聚,正是不亦快哉。”说罢便拉着傅庚的手道:“先去给母亲请了安。过后便随我往前头去吧。父亲已在品藻堂等了半天了。专候着你去呢。” 傅庚点头笑道:“一切听兄长的。” 傅庄温润一笑,又向一旁的张氏叮嘱道:“我们且先过去,你们坐了软轿慢慢来。” 张氏柔声道:“我知晓了。”又向傅庚笑道:“三爷早些过去吧。老太太可等得急了呢。” 傅庚便向张氏与崔氏打了招呼,兄弟几个便并肩先往前头去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傅庚与郑氏的视线并无一丝交集。即便他只需略略转首,便能看见正切切地望着他的郑氏。可是。傅庚的眸光却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来,径自跟着两位兄长往仪门内而去。 一旁的崔氏面上便露出丝笑来。 张氏却是当先走了过来。向郑氏笑着道:“三弟妹这一路累着了吧?” 郑氏忙收回一直望向前方的视线,上前见礼道:“大嫂嫂安好,二嫂嫂安好。” 张氏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复又向她面上端详了两眼。方柔声道:“我瞧着三弟妹气色倒好。原先还担心你们这一路舟车劳顿呢。”说罢又向旁看了看,一眼便看见了清清淡淡立在一旁的傅珺。 一见傅珺,张氏的眸中便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艳之色。旋即便又笑道:“这是四丫头吧。可真是长了好些,出落成大姑娘了。倒叫大伯娘有点不敢相认了呢。” 崔氏此时亦是看见了傅珺,面上也露出了一丝讶色,掩唇笑道:“哟,大嫂嫂不说我还真不敢认呢。四丫头出脱得美人儿似的,可把旁人皆比了下去。”说着她便向傅珺招了招手道:“怎么不过来?让二伯娘好生瞧瞧。” 傅珺忽略掉崔氏那令人不快的语气,只微微垂首,两臂自然握于小腹处,姿仪极为优美地向前踏了两步,方向张氏与崔氏蹲身行礼。那一行一止真真是端仪雅度,瞧着那规矩礼仪竟是上好的。 张氏见了,那眼角不由便是微微一眯。崔氏却是笑得更加轻快了,亲手拉了傅珺起来,赞叹地道:“瞧这一身的气派,真真儿的是比那些世家里的姑娘还要强些呢。”说着便又是笑,显得极为欢喜。 傅珺声色未动,只按着最标准的礼仪垂首立着,作出一副害羞的样子来,暗里却将这两位伯娘打量了一番。 五年未见,张氏变化不大,仍是当年那副清秀温婉的模样。她穿着一件柳绿色的长褙子,梳着堕马髻,插着碧玉钗,衣饰简素却又件件精致,一眼看去很能予人好感。 崔氏却是比五年前富态了一些,想是因生了个宝贝女儿的缘故,眉眼间的薄愁看着却是淡了,唯有那笼烟锁雾的一双眸子,却是依旧如故。还有那一身细白的皮肤,因着人胖了一些,便越发地显得晶莹柔润,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此时那傅珂亦跟在傅珺身后过来见礼,张氏便上前携了傅珺的手,又拦住了蹲身的傅珂,向傅珂细细打量了几眼,方对郑氏笑道:“真真是两个好孩子,水葱儿似的。” 郑氏见崔氏与张氏说得客气,便温婉地一笑,垂下头来道:“孩子们还小,当不得嫂嫂们的夸。” 傅珺对这种客气话早就无感了,此时自是垂首听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傅珂先是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那左嘴角便是微微一抬。 这不是傅珺第一次看到傅珂有此动作。 应该说,自与傅庚一行于中途汇合之后,傅珂每每见到傅珺,那左嘴角便总忍不住要抬上几次。虽表面上的客气与礼节她都维持着,但偶尔划过她眼中那一抹探究之色,以及在无人处她凝视傅珺的那种眼神,都令傅珺深知,这个五妹妹对她的看法并不大好。 傅珺可以理解傅珂的感受。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成了一家子姐妹,换谁也不能立刻就接受。更何况傅珺对这位五妹妹也无甚好感。因此这一路回京,两个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第258章 王宓一直安静地跟在三房的两个姑娘身后,做足了一副娴雅幽淑的模样。此时便向张氏与崔氏蹲了蹲身,细声细气地道:“见过大太太、见过二太太。” 张氏便含笑看着王宓,柔声道:“这便是宓姑娘吧,快些起来吧。” 崔氏便笑道:“你怎么叫我二太太?可也太生分了些。便跟着四丫头唤我二伯娘便是。” 王宓闻言眸中便露出顿时便是一喜,旋即又含羞低声道:“是,二伯娘。” 崔氏见王宓真的从善如流,倒是微怔了怔,随后那一双笼烟眸里便划过了一丝情绪。 而便在这一丝情绪过后,崔氏看向王宓的眼神里,便有了些迢远的意思,倒像是隔着几重山似的。 张氏亦是向王宓扫了一眼,眸色却是平和,唯在转首的那个瞬间,右眉微微一挑。 对于侯府里各位太太们的眉眼情绪,傅珺是有相当研究的。此时见了张氏与崔氏的表情,再看看欢喜得脸都红了的王宓,傅珺不由心下微哂。 这位王二姑娘只怕不知道,便是方才那一句回话,那崔氏便已经对她生出了轻视之意。至于张氏的那一挑眉,则是对这位王二姑娘的厚脸皮表示惊讶罢了。 而王宓此时却是满心的欢喜,眉眼之间尽皆是欣悦与快活。便没注意到旁边傅珂脸上一闪而逝的讥诮,更未看到郑氏那微眯的双眼。 事实上,从马车驶进侯府大门之后,王宓便没功夫注意旁人了。 这平南侯府里的一切,实在让她的眼睛有些不够用。 原先她还以为,侯府就算再是富贵。也不过就比王家好上那么一些罢了。可及至真正进了侯府,这满眼间只见花树重叠、亭台间错,又有精致的小楼露出檐角,只一眼便能叫人觉这里头的富贵来。 到得那一刻,王宓心里的那一点点心气儿便全没了,剩下的唯有惊叹与艳羡。对于傅珂与郑氏的反应,她自是根本便没瞧见了。 此时便听张氏笑道:“咱们也别在这里站着了。快些进去吧。老夫人正等着呢。” 郑氏便温婉地道:“两位嫂嫂先请。” 郑氏点了点头。也没多与她推让,便与崔氏各自上了软轿。 傅珺暗地里出了一口长气。 这冗长的见面程序终于走完一半了,剩下的一半要到荣萱堂里才能走完。傅珺这时候格外地怀念现代。那时候亲戚见面最多就是吃顿饭。哪里像大汉朝这么麻烦? 她一面腹诽着,一面便扶着涉江的手上了软轿。 荣萱堂便在侯府中轴线上,一路行来倒也不慢,不多时便到了轿厅。众人落了轿,又沿着白石甬路步行了一段路。便来到了荣萱堂的院门前。 此刻,那院门前已经站了好些人,举目看去,但见一片花红柳绿、裙带飘飞。却是不少丫鬟正侯在门前。 大丫鬟素云并秀云二人忙上前来见了礼。那秀云便笑道:“太太姑娘们还请快些进去吧,老夫人急等着见呢。” 素云便走上前来引着众人来到了正房门前,那守在阶前的钱妈妈打老远便笑着见了礼。又道:“可算是来了,老夫人可等了好些时候儿了。”说着便亲手打起门帘。将张氏等人让进了房中。 傅珺微垂着头跟在郑氏的身后,跨过高高的玄漆门槛,转过雕着喜鹊登梅纹样的挂落飞罩,再绕过一方冰丝绢福寿纹裙板隔扇,抬眼一扫,便看见正中的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发染微霜的老太太,却正是侯夫人。 借着上前见礼的机会,傅珺悄悄打量了侯夫人一眼。 五年的岁月,于某些人而言不过是韶光微转,而于另一些人而言,却恰是沧海桑田。 侯夫人显然属于后者。 她比五年前老了好些。 虽则她面上的皱纹并没多添几根,然而,那眼角边的纹路却比五年前要深。还有她的唇角,亦在这五年间再度向下弯了一个弧度。看上去越发显得愁苦幽怨。 有时候,衰老不是表面上的东西,而是一种内在的体现。 便如此刻的侯夫人,那妆容仍是精致的,脸上的皮肤亦仍旧光滑。只是,她的眼神中已经有了再也无法掩去的暮气,哪怕她笑得欢喜欣然,那双眼睛里的寒气却如同经年的冰雪,怎样也无法消融。 傅庚他们此刻俱都不在屋中,想是已经先行离开了。傅珺又悄悄向旁边看了看,发现傅珍与傅瑶她们也都不在。 此时便听侯夫人慈声笑道:“好了好了,你们总算来了。”说着便吩咐一旁的于妈妈道:“你去三境草庐那里与程夫子说一声,就说三郎一家子回来了,叫姑娘们先停了功课过来说话儿。” 于妈妈笑着应了声是,便自出了屋子。 侯夫人便笑眉笑眼地道:“四丫头和五丫头,还有璋哥儿呢,快些近前来我瞧瞧。” 郑氏便亲手携了傅珺与傅珂走上前去,又叫奶娘将璋哥儿也抱了过来。 侯夫人便一手拉着傅珺、一手拉着傅珂,左右端详着三房的姐妹二人,旋即笑着道:“五丫头还有些小时候的影儿,四丫头却真是变了样儿。祖母记着,你走的时候才这么点点高。”说着她便用手比了个高度出来,复又提了帕子来抹着眼角,微有些哽咽地道:“那时候你这一去,祖母可真是舍不得。” 看着侯夫人那干干的眼角,以及她那双含着冷意的双眸,傅珺对这一位的演技还是挺佩服的。 这就是一台严格按照剧本来演的戏。情节规定,戏演到这里时大家皆要哭上几声。于是以侯夫人为首,这屋里的人便也都面显戚容。 崔氏便拭了拭眼角,上前柔声劝道:“老太太也别只顾着难过。如今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合该是欢喜的事儿。您再瞧瞧璋哥儿生得多俊哪,我瞧着跟三叔可是挺像的呢。” 侯夫人一听此言,适时地便收了泪,又向崔氏笑道:“就你这般会说话。”说着她便将视线转向了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傅璋,眸中的冷意在那个瞬间蓦地坚硬如刀,旋即却又换过一副慈蔼的笑脸来。 这一系列的表情变化极快,满屋子的人里也就傅珺一个人注意到了。 傅璋偎在奶娘的怀里,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侯夫人嘻嘻而笑。 他才刚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说话。面皮生得倒还白净,就是看着瘦弱了一些。因五官未长开,此际瞧来不过团团的一张孩子脸儿,唯一双眼睛却是承继了郑氏,乃是微微上挑的单眼皮,与傅庚的丹凤眼却是一丝也不像的。 侯夫人便向奶娘手里细细端详了傅璋两眼,又打量了郑氏一眼,方笑呵呵道:“果是个俊俏的哥儿。你们三房后继有人,我这做母亲的也算是放了心了。”说罢她便向素云道:“去把东西拿出来。” 素云便向里间去了,不多时便捧着几只锦盒走了出来。侯夫人便拿了只最大的锦盒递予郑氏,笑着道:“这是我予璋哥儿的。” 郑氏举眸向那敞开的盒盖里看去,却见里头是一枚极精致的长命锁,纯金打造,上头还镶着羊脂玉,一看便极名贵。 郑氏忙双手接过锦盒,向侯夫人蹲身道:“璋哥儿还小,我代他多谢您了。” 那奶娘亦抱着傅璋向侯夫人跪下谢了长者赐。 ps:谢谢容容要加油童鞋的桃花扇、谢谢lostleaf89童鞋的平安符。谢谢大家的支持。 另外说明一下,最近几章是过渡章,主要是把侯府的人物再给大家熟悉熟悉,张氏她们已经好久没出现了。另外还有一些事情要交待一下。请大家耐心等待,后面会有斗哈,作者君在此拜谢了! ☆、第259章 侯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又将另几只锦盒分别予了傅珺、傅珂与王宓,那里头装着的皆是缠丝镶宝的赤金头面。 侯夫人便笑着温声道:“你们小姑娘家想是最爱这些个,便都拿着吧,赶明儿戴出来也齐整。” 傅珺等人便皆上前谢过,将礼物交予了身边的丫鬟收了下来。 因由侯夫人带了头,接下来张氏与崔氏亦皆予了表礼等物,傅珺等人亦收了,又将早就备好的针线等物孝敬给了各位长辈。 待众人一圈儿礼送完之后,侯夫人转眸见傅璋仍在看着自己,便慈声道:“璋哥儿往后便住在这里了,可喜欢么?” 傅璋能说的话并不多,此时见侯夫人问他,他便歪着脑袋想了想,郑氏便轻声教他道:“可记得娘亲是怎么教你的?” 傅璋便细声细气地道:“多谢祖母。” 他这四个字说得十分清晰,众人便皆笑了起来,崔氏便笑道:“哟,瞧这孩子多可人疼哪。” 侯夫人便笑道:“真是个乖孩子。” 她这里话音方落,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道:“祖母祖母,我也乖的呢。”随着话音,一个米分嫩嫩的小人儿便从隔扇那里转了出来。 傅珺只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心里叹了一声:好个萌化了的小萌娃啊。 却见那隔扇旁走出来的是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嫩黄色的小袄裙,发挽双髻,髻上戴着一对玉兔簪子。小姑娘生得雪白的皮肤,胖嘟嘟的脸蛋儿,两个眼睛水汪汪的,瞧来真如那玉雪堆出来的一般,可爱极了。 那小女孩一转过隔扇,便甩开跟着的仆妇,蹬蹬蹬几步便跑了过来。一头便扎在了侯夫人的裙边,两手抱着侯夫人的腿糯声道:“祖母,恬姐儿来瞧您啦,您欢喜不欢喜呀?” 傅珺一听她自称恬姐儿。便知这定是崔氏五年前生的小女儿傅琪了。难怪听许娘子说,崔氏对傅琪极为疼爱,侯夫人更是将她宠上了天。如今看来这小姑娘确实是讨人喜欢,就是一个米分嫩嫩的小萌娃。 侯夫人自见到傅琪起,那眼睛里的寒凉便立刻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笑意,眉梢眼角、颊边唇畔,那笑意竟是盛也盛不下,直要溢出来似的,显得极是欢喜。 此时她便俯身去抱傅琪,一面便笑道:“哎哟哟,你这小猴儿怎么跑来了?” 崔氏见状忙上前将傅琪抱开了一些,嗔她道:“怎么这般没规矩。” 侯夫人见状忙道:“你可别说她,快抱她到我边儿上来。”说着又向傅琪招手道:“来,乖孩子。到祖母这里来。” 崔氏无法,只得将傅琪抱至侯夫人身边的一张圈椅上坐了,傅琪便坐在那里向侯夫人矮了矮身,糯声道:“恬姐儿见过祖母。”模样瞧来极是娇憨。 侯夫人便笑眯眯地道:“恬姐儿乖。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你两个姐姐呢?” 傅琪便嘟起了小嘴巴,扳着手指头道:“大姐姐回去放书箱啦,三姐姐回去换衣裳去啦。恬姐儿要来看四姐姐和五姐姐还有小弟弟,就先过来啦。” 侯夫人便搂了她笑着道:“我们恬姐儿就是个急性子。”说着又指向傅珺她们道:“你瞧瞧,你四姐姐和五姐姐都在呢,你小弟弟也在。” 傅琪便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歪着脑袋顺着侯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瞧见了傅珺。她的脸上立刻便露出一朵大大的灿烂笑容来,伸出两只小胖手甜甜地道:“这个姐姐好好看,姐姐抱。” 傅珺不意自己竟被萌娃点了名,不由微微一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王宓那瞬间沉下来的脸。 一旁的崔氏却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傅琪柔声道:“你这孩子,什么这个姐姐那个姐姐的。娘亲告诉你,喏,这个是你四姐姐,那个是你五姐姐。还有奶娘抱着的便是你小弟弟了。” 这傅琪却也乖巧,听得崔氏介绍,她便自那椅子上爬了下来,走到傅珺等几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一双小胖爪子抱在肉肉的小肚子上,直瞧得傅珺忍俊不禁。 待见过礼罢,傅琪瞥眼瞧见了一旁站着的王宓,她便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道:“咦,这里还有个姐姐。”又问崔氏:“娘亲,这个是几姐姐呀?” 侯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个是你的表姐,你叫宓姐姐便是。” 傅琪便又乖巧地向王宓见了礼,王宓自是满面甜笑地应了下来,口中直道:“好个漂亮的小妹妹。” 身为傅琪的小小长辈,傅珺等人自又是拿了礼物出来,倒叫傅琪抱了个满怀。 便在此时,忽听外头有小丫头禀道:“大姑娘和三姑娘来了。” 随着小丫头的话音落下,傅珺便闻廊下响起了一阵轻轻的环佩之声,四月的暖风拂过窗屉,将一阵似麝似馨的香气亦拂了进来。 傅珺举眸看去,只见隔扇的缝隙间羽纱绰绰、宝光灼灼,随后便见隔扇那里转出两个少女来,俱是方当韶龄,却正是傅珍与傅瑶。 傅珍穿着一身极素净的天青色对襟长褙子,露出里头雪白的飘春蕊素绢袄儿,下头系着月白色绣银线兰草缂丝裙,头发挽作垂髫分肖髻,发上簪着两朵青玉梅花簪。她的眉眼间依稀还有着幼时的影子,若忽略掉她眸中那端肃到有些刻板的神情的话,倒也是个清秀雅致的姑娘。 至于傅瑶的打扮,那可是比傅珍绚丽多了。她穿着件樱草色通袖斜襟袄儿,下头是一条米分霞色洒花裙子,外头还披了一条银红色香雪纱披帛,发挽金钗、鬓掩双簪,衬着她那张气色极佳的红润面庞,颇有几分艳若桃李的味道。 这两位姐姐傅珺也是整五年没见了。此刻相见,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幼时在三境草庐读书的情景来,心中难免有几分感慨。 傅珍与傅瑶先向着主位的侯夫人请了安,又与张氏等人问了好,这才转到了傅珺这里。 傅瑶便当先向傅珺身上打量了两眼,方眸中带笑地道:“四妹妹,多日不见,你倒越发出挑得好看了呢。”说着便上前挽了傅珺的手臂,显得极是亲热,直似这音信相隔的五年不曾存在一般。 傅珍的神情却是有些淡淡的,只隔着傅珺两步远的距离看着她,不急不缓地道:“四妹妹回来了。” ☆、第260章 傅珺客气向她们问了好,傅珂与王宓此时也上来厮见。一时间,荣萱堂里一片少女们的燕语莺声,衬着那斜斜照进来的初夏阳光,却是有了一种别样的欢快味道。 侯夫人盯着眼前的这几个女孩子,眼角微眯了眯。这时,忽然听见帘外又传来了小丫头的声音道:“二姑娘回来了。” 这声音倒让满屋子里的人皆静了静。 还是崔氏先反应了过来,笑着道:“哟,二丫头今儿回来得倒早。” 张氏便温声道:“是我叫她早些回来的。” 侯夫人淡淡地扫了张氏一眼,和声道:“早些回来也好。白石岁考虽是重要,三郎一家子却是好容易才回来的。珈儿也好久没见她几个弟弟妹妹了。” 张氏闻言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老夫人说得是。” 侯夫人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倒是门外传来了一把又娇又脆的声音道:“哎呀,我来迟了呢。” 这声音一入耳,傅珺的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傅珈的那张脸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所谓先声夺人,大约便是这种效果吧。 然而,傅珺却是真心觉得,这位二姐姐倒是不见也罢。 只听那声音里传递出来的骄傲与蛮横,还有那隐约的目空一切的感觉,傅珺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八个字,在傅珈身上绝对体现得淋漓尽致。 果然,这厢傅珺的念头方一起,那厢傅珈便昂首走了进来。 傅珺侧目看去,只见傅珺穿着件月白的窄袖袄儿,下头系着雨过天青色的八幅裙,裙幅正中大带垂绅,那衣带却是深青色的。 傅珈原就生了一张明丽的脸,眉眼飞扬、容色鲜烈。而这一身素净到了极致的装扮,却生生地将她身上的那种张扬劲儿降了两个度。于是那明丽中便有了些轩轩韶举的味道,平添了几许风流与洒然。 傅珺一面观察其打扮。一面便在心中猜测:看这样子傅珈应该是才从学里回来,却是未曾回房换衣裳,直接就穿着白石书院的统一服饰过来了。 之所以傅珺有此判断,原因不在傅珈。而在于傅珍与傅瑶两个人。 据傅珺所知,傅珈进了大汉朝最著名的白石书院就读,而傅珍与傅瑶却仍旧在家学里跟着夫子们念书,这两者间的差距可不是一点半点。 白石书院招收的学生虽有不少高门子女,却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除了部分可以直升进校的学生外。还有好多人也是要经过考试才能进学的。 平南侯府的一众女孩子里,目前也就傅珈进了白石书院。傅珍是因为乏人引荐,根本便没得着机会;而傅瑶却是因为考试没合格。 看起来,傅珈之所以未换衣裳便跑了过来,其目的便在于此。 果然,傅珍与傅瑶皆是面色不虞,傅珂更是斜睨了傅珈一眼,眼睑抬起、双眉垂落,左嘴角又是一挑。 这三个连续的微表情分别代表着惊讶、厌恶与鄙夷。傅珺见了不由兴味大盛。 真没想到,傅珂对傅珈居然亦是如此不喜。看来傅珈姑娘在做人方面挺失败的。 傅珈进来之后。先是在隔扇前立了一会,神态大方地向四周略略扫视了一圈,方才轻提步、缓抬足,步履端雅地行至屋子当中,姿势优美地向侯夫人见了礼。 虽然这一番作派很叫傅珺瞧不上,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傅珈在白石书院没白学,至少这礼仪二字,她是做得极好的。 侯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傅珈道:“起来吧。你这是方下了学?” 傅珈态度恭谨地道:“回祖母的话,孙女儿是才从学里回来。因要拜见三婶娘。怕误了时辰,便不及换过衣裳。”说罢她又转向郑氏,微躬了身子,依旧是恭谨地道:“侄女儿衣冠不整。请三婶娘见谅” 郑氏忙笑着和声道:“二丫头也忒客气了。三婶娘知道你功课紧,这么赶着跑了来倒叫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傅珈含笑直起身来,又向另几位长辈见了礼,这才转过眼来,用一种极为迢远的目光,向傅珺这个方向淡淡扫了一眼。 傅珺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却端出一个最标准的笑来,依足了平素许娘子教下的礼仪规矩,仪态端方地走上前去,向傅珈略屈了屈身。随后,她清清淡淡的语声便如风过静水一般,响起在傅珈的耳畔:“小妹见过二姐姐。多年不见,二姐姐可好?” 看着傅珺那怡然自在的神态、端雅优美的举止,以及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便流露出的淡然与从容,傅珈的眼神便由方才迢远,变成了略有讶然。 而当她细细看向傅珺的脸时,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地便握得紧了一些。 傅珈一直以为,在这五年的时间里,她自己是完全脱胎换骨了。她进了白石书院,因画艺出众、绣工超群而被师长赏识,更结识了一班高门贵女的朋友,可以说是极有进益。在整个平南侯府中,唯她傅珈才是最出色、最优秀的那一个。 然而,今日一见傅珺,傅珈便有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危机感。因为她发觉,成长与进步并非只属于她一个人。她一直不曾放在眼里、几乎是被发配到了姑苏的四妹妹,居然也在这五年间有了巨大的变化。 傅珈微眯双眼,淡淡地打量着傅珺。 虽然极不情愿,可傅珈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四妹妹虽还未足十二岁,却已出落得极为清丽夺目。便她不说不动,只站在那里,那种清淡沉静的气韵,瞧来倒比她这个嫡房的嫡女还要有气派些。 傅珈轻咬嘴唇,上前扶起傅珺温声道:“四妹妹请起。” 傅珺便顺势起了身。傅珈随手放开了傅珺,又转向傅珂笑道:“五妹妹出落得可越发水灵了。” 傅珂语气平平地道:“小妹哪里及得上二姐姐。二姐姐这通身的气派才叫人羡慕呢。” 傅珈洒然一笑道:“五妹妹过谦了。我瞧你却是一派天真自然,自有一种好看呢。” 傅珂脸上蓦地划过一抹薄怒。不过她立刻就调整好了表情,微垂着头道:“二姐姐可别编排我了。” 傅珈一笑,转首又看了看早就站在一旁的王宓,道:“这位便是宓表妹了吧?我常听人说姑苏地方钟灵毓秀,往常我还不信呢。如今一见宓表妹,却是不得不信了。” 王宓几曾得过这般雅致的夸奖,面上的得意直是掩饰不住。 她的这般表现瞧在有心人眼里,自然又是一番思量了。 ☆、第261章 当天晚上,因傅庚阖家归来,是平南侯府这五年来真正意义上的一家团聚,故平南侯与侯夫人便在霜风梦晓轩设了宴。 此宴共分两席,以一架紫檀木冰丝绢绣团花牡丹八扇围屏相隔,男左女右各自分开,分别置了透雕福禄寿三星聚首紫檀木大八仙桌,一家子团团围坐,吃了一顿团圆饭。 是夜,恰是天光晴好,天上一轮弯月,更有繁星撒天箕斗,将整个庭院映成了一片水晶世界。平南侯府的内宅之中便只见灯烛闪耀、月华流转,端是一场热闹。 侯爷兴致极佳,拉着三个儿子并几个孙子吃酒谈天,说笑不息。饭毕之后,爷几个亦不曾散,侯爷叫人将他藏的一坛子梨花白呈了上来,与晚辈们共饮。 女眷这一桌却是早早便散了。侯夫人只道:“叫他们爷们儿一起乐呵乐呵罢,这也是难得的,咱们在这里倒拘着他们了。” 因有了侯夫人的这句话,故女眷这席散得极早。而平南侯府的男人们却都喝了不少酒,直到子初时分方散。 傅庚拜别了侯爷与傅庄等人之后,便挥退了跟着的人,只带了行舟并山樵两个小厮,往晴湖山庄而去。 此时正是月上中庭,遍地清辉。那微弯的一轮弦月高悬半空,将傅庚眼前的路铺成了一条银河。 行舟在前头挑着灯笼,山樵便扶着傅庚,三个人沿着那条白石甬路踏月而行。 方走到晴湖山庄院门口的时候,傅庚不经意间抬头向天上看了看。 却见弯月如弦,寒光乍涌,这情景忽然便勾起了他的回忆。 他记得。与王氏新婚的那会子,有一晚他们在院子里赏月,王氏笑话他的诗写得酸,便揶揄他道:“什么冰盘银樽,说得不好酸牙倒口的。那不过是个被咬了一口的白馒头罢了。” 而今,那弯弯的一勾月儿,可不正像是白馒头被人咬了一口么?可是。那个嫣然浅笑着偎在他身边的女子。却早已与他天人永隔,再也不能重逢了。 傅庚的心头蓦地一阵绞痛。 他扶住院门,身体微微前屈。将一只手死死按住胸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胸口如同炸裂开来一般。他大口地喘着气,面色惨白如纸。 山樵忙上前去扶他,却被傅庚挥手阻住了。 他扶着院门歇了好一会,那一阵揪心扯肺般的绞痛才慢慢过去。 傅庚直起身后。向四下环视了一眼。 目光所及之处,遍地皆是寂寂清辉。那一弯弦月泠泠地高居中庭,淡然俯视着脚下的尘世。 傅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向行舟挥了挥手。 行舟便走上前去,轻声将那守着侧门的婆子叫醒了。那婆子一见是傅庚回来了。忙拉开院门将傅庚让了进来。 院中树影婆娑,悄无人语。 傅庚踩着一地碎银似的月光,静静地来到了正房的东梢间儿里。那房间里支了一张长榻。上头被褥等物俱是全的。 傅庚胡乱地解了外袍与长衫,连靴子也没脱。便自向那榻上躺了,脑海中仍自回荡着王氏彼时的话语。那声声低语、浅浅笑靥,让傅庚止不住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入睡。 蓦地,房间里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傅庚猛地睁开眼睛,却见一道窈窕的身影正自跨过东梢间的落地罩,步履轻盈地向他走来。 看着眼前的那道身影,傅庚眸中瞬间涌出一丝不虞。然而他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支起身子温声道:“你怎么来了?” 郑氏脚步微顿,旋即便又走上前去,语声低柔地道:“我听见有响动便过来瞧瞧,果然是爷回来了。” 傅庚“唔”了一声,随后便自榻上坐起身来,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道:“侯爷今儿兴致高,拉着我们喝了不少酒。” 郑氏轻轻地“嗯”了一声。 此时她已经行至了榻边。她停住了脚步,似是犹豫了片刻,随后她便将腰身一拧,侧坐在了榻上。 傅庚见状,微有些讶异地看了郑氏一眼。 郑氏却微微地垂着首,并不曾去看傅庚。月光照着她的半边面颊,那微晕的薄红此刻瞧来异常的清晰。 傅庚的眉头蹙了起来。他轻咳了一声,将身子略向里偏了一偏。 郑氏的眼中止不住地划过一抹幽怨。 她忍下心头的情绪,又将身子向傅庚那里挪了挪。 月光涌进屋中,恰好勾勒出郑氏丰润的胴/体。那一片如雪的月华便洒在她的胸前,将那两座圆润的峰峦映照得分外醒目。 傅庚此时才发现,郑氏身披轻纱、小衣半褪,双足亦是赤着的。而她轻咬唇瓣、含羞欲语的模样,却是比那一身衣衫更为惑人。 凝视着傅庚那谪仙般的面容,郑氏只觉得呼吸急促,身烫体软。她的身子慢慢地向着傅庚倾去,那胸前的山峰亦随着她的动作,沉甸甸地向傅庚压了过来。 傅庚屏住了呼吸,将涌上来的那一阵强烈不适感压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的人早已长身而起,自长榻的另一端站了起来。 郑氏只觉得身前一空,眼前那谪仙般的俊美男子已经消失不见了。而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却见那男子立于榻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修俊的身材、挺拔的姿仪,还有那翩翩自然的风度,此刻瞧来竟是如此的刺目,似是在嘲笑着她的自荐枕席,又似在讥讽着她的自作多情。 郑氏僵坐原地,一刹时面赤如血,只觉得羞愤欲死。 她好容易才在范嬷嬷的劝说下鼓起了勇气,先行将这屋中所有服侍的人皆遣退了,又将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趁着傅庚醉酒之时,孤身踏月而来,本以为傅庚终会动情。 却不想,“春温一笑傅三郎”早已温柔不再,却是郎心似铁,根本连碰也不愿碰她。而再一回想婚后这两年来的生活,郑氏忍不住悲从中来,不由掩面抽泣起来。 傅庚静静地立在榻边,眉头深蹙,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郑氏方才忍住了悲泣,哽咽着道:“三郎啊三郎,你如何这般狠心,竟连个孩子也不愿给我么?” 傅庚微怔了一怔,方缓声道:“我不是早说过了么,你的两个孩子我会视如己出,璋哥儿我会亲自教导。” ps:谢谢lostleaf89童鞋的打赏,谢谢北冰洋流、绿蓝蓝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62章 郑氏抬起一双泪眼,看着眼前这俊美的男子。月光洒在他的袍角,染上他的发鬓。那一刻的他,宛若这世间最温柔的神祗,却在用最冷硬的语言拒绝着她的一腔爱慕之情。 刹那间,郑氏只觉得心如刀割。 她仰起脸来看着傅珺,颤抖着声音道:“三郎,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可是,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想要一个只属于你和我的孩子。你可以应下我么,三郎?” 傅庚微微一怔。 他恍惚记得,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他也很想要一个属于他与某个女子共同的孩子。 待他们终于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之后,那个女子便又想要为他生个男孩出来。 他还记得那个美丽女子温柔的笑颜,记得她的手指划过他发间的柔情,亦记得她抚着微隆的腹部,一脸欢愉地对他道:“三郎,我这一胎定能生个男孩子出来。你猜他是像你多些,还是像我多些呢,三郎?” 三郎,三郎,三郎…… 这一递一声的呼唤,便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温柔地覆盖在傅庚的心底,在那里滋生出一片柔软与温情。 那个美丽的女子生前最爱这般唤他,时而戏谑,时而温柔,时而羞涩,时而多情。就算全天下的人皆唤他三郎,傅庚却知道,唯有那个女子的呼唤,才是他此生最难忘的温暖。 而此刻,又有另一个人唤他三郎,以柔情,以爱慕,以泪眼。 可是。这个人却再也不是她了。 傅庚抬手按住了胸口。 那揪心般的疼痛又来了。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那阵疼痛过去,亦静静地等待着那往昔的潮水回落至岸边,让他能够在现世里继续呼吸。 过了好一会,傅庚方才微叹了口气,疲倦地道:“便是这样吧。璋哥儿往后自会有一番前程,珂儿也一样。我会替她寻一门好亲事。这样不也很好么?” 郑氏抬起眼眸。痴痴地望着傅庚,喃喃轻语道:“三郎是说,这样便很好了么?” 傅庚点了点头。语带倦意地道:“便是这样吧,如此于你于我,还有对孩子们,便都很好了。” 这淡然而又平静的话语。此刻听来宛若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郑氏的心上。 她缓缓地垂下头去。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力气,亦没了知觉。唯眼角干涩、心口剧痛。 “三郎觉得,这样便是很好了么?”过了好久,郑氏又一次喃喃地问道。而她的眼中,亦终是再度迸出泪来。 原来,她的三郎。终究不是她的。就算她是他的妻,他也终究不是她的。 那一刻。一直以来压抑着的幽怨与不满,猛地窜上了郑氏的心头。 “三郎果真觉得,这样便很好了么?”郑氏陡然抬起头,直视着傅庚,面上带着一丝怪异的笑,似哭似怨,又似自嘲:“三郎果真觉得,就这样将程家的两个孩子认在膝下,将我这个程家的寡妇娶回家中,便是对我们好了么?” 傅庚的眉头不由蹙了起来,他长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对,我认为这样已经很好了。当初你要我应下的,我全都做到了。你还待如何?” 郑氏怔怔地看了傅庚半晌,蓦地“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她真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这个谪仙般的男子,居然认为这样便很好了。 郑氏猛然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傅庚,语气冷涩地道:“傅探花真是说得好笑话。当初我要你应下的是什么?我要你应下的是予我美满姻缘。现如今你我夫妻二人能称得上美满么?连洞房花烛都不曾有过的夫妻,能叫做美满姻缘么?” 她冰冷的话语如同窗外的月光,披头盖脸地向着傅庚奔涌袭来。 傅庚眉头不由蹙成了川字,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然而,郑氏却似是找到了宣泄的途径,这言语所带来的片刻快感,让她有种说不出的畅意。她蓦地冷笑了一声,将声音憋得又尖又细,凉凉地道:“是了,你傅探花心系亡妻,一心守节。你傅三郎是重情重义之人,而我却是不知廉耻的再蘸之妇。既是如此,当初你又何必应下我来?又何必请旨赐婚?又何必当着人做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儿来,背后却叫我独守空房?你当我郑缨是什么人?” 说到后来,郑氏的声音越见尖细,而从她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便宛若一根根钢针,直直地扎向傅庚的身上。 傅庚周身的气息,骤然便是一冷。 他转过眼眸,深深地看了郑氏一眼,冷冷地道:“我当你是什么人?我当你是程大人的未亡人,当你是带着孩子孤凄无依的可怜女子。而你呢,郑缨,你又当我傅庚是什么?是你跨入高门的捷径?还是为你腹中胎儿寻一个好前程的工具?你热孝里成婚的真正原因,还需要我在这里明说么?” 郑氏那满是讥潮的眼神,此时蓦地微微一缩。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庚。那眸子里此刻的神情却是迷惘与恍惚的,还带着几许些微的受伤。 然而,傅庚的神情却是冷肃的。 他负手立于榻边,眸色微寒地看了过来。那双在郑氏眼中一向是温润柔和的丹凤眼,此刻所投射过来的目光,便如同这满室冰寒的月光一般,将她的周身尽皆拢住,直叫她无处藏身。 两个人便这样对视了片刻,郑氏那僵直着的双肩便率先垂了下去。 她低下双眸微叹了口气,心底一片冰凉。 原来,他全部都知道了啊。郑氏有些恍惚地想。那么,她动了小心思逼他应下婚约的事情,想来他也是明了的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过眼眸不再去看傅庚,而是看着窗外月色下的庭院,喃喃轻语道:“我还以为,你终是对我有些顾惜的呢。三郎。” 傅庚看着她,良久之后,他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按了按额角,道:“我对你的顾惜,皆在于程大人。当初你那般施为,我是瞧在程大人与他孩子的分上,这才应下了的。且,当初我也只应了以妻位待你,却从不曾说过能给你美满姻缘。” “是啊,”郑氏如同叹息般地道,“你从未应过我别的。是我自己想得多了。” ☆、第263章 傅庚凝视着郑氏的面庞。 月光下,她的眉眼被洗得极柔,亦极淡,宛若一幅时光久远的工笔画,褪去了所有的鲜艳与明媚,唯余几痕轻浅的线条。 那一刻的傅庚无比清晰地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亦是个可怜人。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在她身上多用一分心思了。 早在五年前的那个深冬,在那间覆满了白雪的庭院里,他的心已随着那人而去了。而今活在这世上的,不过一具躯壳而已。 傅庚顿了一顿,低声道:“你所求者,我虽死亦难为。你好自为之罢。” 言罢,他便自榻上拣起长衫,随手向身上一披,便即推门而出,大步向院中走去。 郑氏凝视着傅庚的背影。 他修长的身影便嵌在那满院清寂的月华里,宛若一个行将消失的幻境,又似一场徒叫人惘然的春/梦。 郑氏张大了双眸,痴痴地看着那个背影,视线渐渐地开始模糊。 她很想要唤他停下,亦想要追出门去,阻住他离去的步伐。 而最终,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留在原处,痴痴地望着那道修长的身影,绝然不顾,转过回廊,消失在了转角处。 不过片时,她便听见了院门开阖的声音传来,尔后便是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切很快又归于岑寂。唯月华如水,无声地流泻于眼前。 郑氏的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而她的眼睛,却是自院门处转到了眼前的长榻之上,神情有些恍惚。 便在一刻钟前,这里还躺着一个俊美的男子。他的沧桑、他的冷俊、他的淡然。无不令她沉醉不能自已。 她原以为,她握住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不仅能够一步登天、嫁入侯门,更能够圆她少女时的美梦。在那个梦里,她嫁予了这世间最俊美最温柔的男子,与他夫妻白首,至死不离。 而最终。她的梦还是醒了。 在这个四月微凉的夜晚。在一屋子冰冷的月华中。那个叫做郑缨的少女,终是自那美梦中醒了过来。 郑氏有些悲怆地落了泪。 多么可笑啊,她自以为那些事、那些情。原来皆是不复存在的。诚然,她是动用了一点点心机与手段,可是,她也抛闪了无数爱慕与深情。希望得到一点回应。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换得的,却也只是她刚好能够得到的那些罢了。再多的,却是绝无可能了。 郑氏抬手抹去眼泪,将傅庚落下的一件外袍裹在了身上。 她所能得到的。大约也只有这么多了吧。便如这件外袍,华美精致,却也只是一个空壳而已。里面的那个人。还有那颗心,却是她永生也难以企及的。 郑氏知道。她还是应该感谢傅庚的。若没有他,她哪里来的这般脸面?哪里来的这些荣耀与风光?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剩下的全是恨? 郑氏无力地跌坐在榻上,那悲怆的情绪一点一点淹没了她。她觉得冷,冷得浑身都在打颤。 然而,在平南侯府这华美的锦绣丛林中,这一点点的悲怆实则是可笑的。郑氏很明白。 也只得在这样的夜晚,寻了这样一个无人在侧、仆从俱退的时刻,她才能够独自悲怆一会。 而到了明日,她仍需打起精神,去扮演她温婉的三房媳妇,扮演慈蔼的继室夫人,与那春温一笑傅三郎一起,做一对羡煞世人的美满夫妻。 郑氏的脸上,又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来。 毕竟,她总要抓住一点什么才是。哪怕明知是假的,明知一切不过虚妄,至少这虚妄,也已足够光鲜美丽…… *************************************** 月华散去,曙色熹微。 平南侯府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发生在晴湖山庄正房东梢间儿里的这一幕,府中并无人知晓。 那些悲怆的眼泪与疼痛的回忆,还有那些在暗夜里涌动的心事与情绪,便如同无数个平南侯府的深夜一般,永远地泯灭在了这偌大的府邸中。 时间很快便到了五月。 端午过后,府中便开始忙着张罗给平南侯做寿一事了。 因去年侯爷已过了六十大寿,今年不是整生日,侯夫人并不打算大肆操办。 然而,就算不想大操大办,侯府做寿的规格却是有定例的,总不能稍减。且因了今年还是侯府这些年来头一次阖家给侯爷做寿,更兼傅庚新官上任,这寿宴倒还简素不得。就算平南侯府不做寿,当天只怕也少不得贺客盈门。 因此,这寿宴便是按着比大寿小些,比小寿大些的规格来安排的。该请的人还是得请,该有的排场也还是得有,一个也不能少了去。而张氏与崔氏这几日皆忙得很。 傅珺这些日子过得倒还清闲。 她现在住在濯雨堂。这间院子位于晴湖山庄西侧,正房乃是一幢二层的小楼,登楼即可观前湖烟水,视野十分阔朗。楼两旁另有精舍数间,又有倒座房之类的,在在皆是齐全的,完全装得下傅珺手下的这一大批服侍之人。关起门来,便自成了一个小世界。 只是,如此清闲的日子,傅珺却过得并不开心,她的心情甚至是有些沉郁的。 在四月底的时候,她收到了从姑苏传过来的一个坏消息: 流风死了。 在前往傅珺名下的那个庄子时,流风与荣福乘坐的马车忽然惊了马。那惊马不曾沿着山路奔行,而是直直地冲下了山崖,连车夫在内的三人逃跑不及,亦随车一同坠了崖。待庄子上的人赶到崖下之时,只来得及为这姐弟二人收尸。 这个消息是迟了好些天才传过来的。流风与荣福准确的死亡时间,便在傅珺离开姑苏的那一天。 接到流风姐弟二人双双殒命的消息之后,傅珺怔忡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无法相信,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便没了。她还记得临别前流风那挺直的脊背,也记得她眸中闪耀的自信神采。 为了流风,傅珺布置了那样多的人手,做了那样多的安排,然而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都不需要了。 流风已经不在了。 这个一直活在痛苦与矛盾中的可怜女孩,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尘世。 在收到消息的最初,傅珺向沈妈妈核实了无数次,又给怀素去信查证。虽然明知这一切不过徒然,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因为她觉得,她欠了流风的。 在过去的五年里,她欠流风一点信任。而在往后的岁月中,她却欠了流风一个未来。 她曾经对自己许诺,要尽可能给流风一个好的将来,让她安心地生活,安心地守着她最疼爱的弟弟。 为了这个许诺,在明知流风会对自己造成巨大威胁的情况下,傅珺还是隐瞒了所有人,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将一切都做了安排。 然而,流风却死了。 她与她的弟弟荣福,这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如同气泡一般消失了。 ☆、第264章 傅珺忍不住便怀疑,流风的死是不是与自己有关? 这姐弟二人的死亡时间实在太诡异了。便在流风将一切合盘托出,准备迈向新生活、而傅珺又刚巧离开姑苏的那一天,流风却忽然死于一场离奇的惊马事故。 这是巧合吗? 有许多次,傅珺想要说服自己这是巧合。 然而,她身体里属于警察的那个灵魂却一直在轻声地提醒她,这一切,很可能并非巧合。 傅珺开始试着以理性的角度,运用最常见的排除法去分析此事。 首先,她排除了事故的可能。 流风之死无论是时机还是事件本身,都充满了诡异之处。傅珺前警察的直觉告诉她,这绝对不是一场普通的事故。 其次,傅珺排除了一般杀人的可能性。比如车夫见色起意,意图不轨,或者有人图财害命等等。 若是前者,则马车必会驶往人迹罕至的密林,以方便行事,而不是直直奔向乱石堆砌的险地;而若是后者,从姑苏传来的消息却说,流风等人死时身上钱财俱在,并无丢失。 此外,流风的底细傅珺查得极细,可以说,对于流风近十年来的生活轨迹,傅珺完全了若指掌。 一个像流风这样刻意隐忍、深居内宅的丫鬟,傅珺不认为她能招惹到什么厉害的仇家,且这仇家还非要致之死地而后快?就算是府中有人看流风不顺眼,也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 内宅之中置人死地的办法多得是。更何况,流风当时乘坐的马车还不是府里提供的,而是在车马行里雇下的。 这种充满了随机性的布局,内宅中人没这么大的本事。其手法也不大像女子所为,倒是像男子多些。 因此,在排除了以上几种可能之后,傅珺便想,流风会不会死于仇杀? 不是普通的仇杀,而是世仇敌人的报复。 比如说,她死于南宫一族的仇人之手。 傅珺大胆猜测。在大汉朝。也许还有另外的人察知了流风所知的那些事,并知晓了流风的真实身份,而此人恰与南宫一族有仇。 若如此假设。此事倒也勉强说得通。 唯有一点令人不解:若是仇杀,流风姐弟死得也太容易了些。不太符合仇杀的一般规律。 那个杀死流风之人对南宫家的仇恨,积年日久,非短期可为。而像这种数十年来隐忍、一朝复仇的仇杀。绝不该是惊马坠崖这般简单。 通常说来,仇恨的时间越久。杀人的手法便会越残忍。傅珺 前世曾经接触过此类案件,那些被害人或是临死前受尽折磨,或是死后被各种虐/尸/、毁/尸,死状均极为惨烈。 流风之死。显然不符合这一普遍规律。 可是,若流风并非死于仇杀,那么傅珺便只能从另一个角度进行假设了: 能够从流风的死中得到好处的人是谁? 表面看来。这个答案极为明显。 能够从流风之死中得到好处的人,便是傅珺。 的确。若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连傅珺自己都会认为,这次惊马事故是出自她手。 她实在太有理由去这样做了。 只要流风一死,傅珺的真实身份便无人知晓,她的安全也会最大程度地得到保障。 但傅珺自己却很清楚,这不是她做的。 那么,那个动手之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难道是帮傅珺扫平障碍么? 虽然傅珺很不愿如此做想,但此事从表面结果来看,傅珺却是唯一的受益者。 亦即是说,这个杀死流风的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其最终达成的目的,却是帮了傅珺一把。甚至很有可能,这个人便是因为流风的存在对傅珺的生命安全造成了威胁,所以帮傅珺除掉了她。 这个想法让傅珺不寒而栗。 难道说,做下此事之人便在自己的身边么? 傅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王襄与傅庚。 出于保护傅珺的目的,这两个人如果动了手,傅珺觉得并非不可能。 然而,在百般思量之后,傅珺又将他们从怀疑对象里排除掉了。 首先,王襄对玉姨娘的身份究竟知道多少,这一直是个谜。傅珺推测,他可能知道一点,但并不会多。 以王襄的官职地位,若知道流风是南宫家族的后裔,他肯定早就动手了,不可能留她在府中这么久。就算不杀,找个什么地方幽禁起来是肯定的。比如那间地窖。 至于傅庚,傅珺相信以之能为,除掉一个小小的丫鬟是很容易的。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流风完全可以死得更加隐蔽一些,比如病殁之类的,而不是死于一场事故。 在大汉朝,马车翻车不算小事,算是横死的一种,是需要报官的,且死者之中还有一个良民出身的车夫,这也是个麻烦。若是傅庚动手,不会留下这么多的隐患。 因此,这动手之人并非傅珺的至亲,而是另有其人。 而当分析进行到这里时,傅珺便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她手上一点线索也没有,完全就是主观臆测。现下她唯一能查的,就只有那起惊马事故。若此事果系人为,傅珺希望能多少查到一点线索。 然而,就算是这件事,傅珺现在做起来也很困难。 她此刻身处京城,姑苏发生的所有事她都鞭长莫及。即便她叫回雪将惊马事故的详情尽可能完备地汇报了过来,可是这里毕竟离姑苏太远了。 在无法勘查现场的情况下,那些纸页上的文字便成了傅珺破解此案的唯一依凭。 为此,傅珺不得不给外祖父王襄去了信,请他帮忙派专业人士去惊马事故的现场看一看。 然而,王襄的回信却让傅珺十分失望。 他倒是很快派人去查了,只是不巧的是,那几日的姑苏春雨连绵,山路湿滑,马车留下的痕迹几乎无存。而那辆马车亦因坠下山崖而严重受损,散落成了好几截。以大汉朝目前的刑侦手段,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查验。 此外,因坠落过程中连续在山崖上撞击,那匹惊马不仅外伤无数,内脏也已破损,其是否被人下药或是被人以暗器所伤等等,亦是无从查起。 ps:谢谢jack8599、h-yq童鞋的月票,谢谢lostleaf89童鞋的打赏。请大家继续支持作者君哈! ☆、第265章 至于那驾车的车夫,王襄在信中说,那车夫在车马行里做了有五年了,虽还称不上老把式,却也不算生面孔。其身份家世亦皆有迹可查,并无可疑之处。 且此次这车夫亦没了命。他家里生活原就窘迫,现如今更是一家子没了生计,其境况十分凄惨,委实不像是收了人钱财的样子。 事情至此便入了死局。傅珺是一点头绪都没找到,这让她未免有些焦躁。 便是因了为此事烦心,傅珺最近一段时间便有些心不在焉的。 府里为侯爷做寿的事情她也只是听听便罢,备礼贺寿一事更是丢给了许娘子去操心。每天除按规矩晨昏定省外,傅珺便窝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门。 这一日,自荣萱堂请安回来,傅珺照例回了濯雨堂。 今天是交账的日子,沈妈妈为了管理方便,已在着手将怀素一家子调回京城之事。 傅珺名下的产业大部分皆在姑苏,可现在她已经回到了京里,两下里隔得有些远,管起来也不大方便。沈妈妈便打算在京里也开几家铺子,届时怀素一家子便可作为京中总号的管事留在金陵,往后给傅珺报账之类的亦方便了许多。 在濯雨堂的明间儿里,沈妈妈一面将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了傅珺,一面便将账本呈了上来。 傅珺翻开账册方要细看,忽然便听见门外小丫头报说:“五姑娘来了。” 傅珺从账本上抬起头来,向窗外看了一眼。 外头的太阳还在东边挂着呢,时辰还早着。傅珺又向架上的小座钟那看了看,却见那钟上的时针刚刚指向“玖”字。 傅珺不由有些讶异。 傅珂这个点儿来到濯雨堂,却不知有何贵干? 她一面思忖着,一面便示意涉江过来。 涉江利落地将桌上的账册等物皆收进了里间。这里傅珺便起身迎了出来,按着最标准的待客程序,面上含着一痕浅笑,带着青蔓与青芜两个丫鬟立于廊下。 未几时,傅珂便带着两个贴身大丫鬟梅红与莲青。自院门外走了进来。 傅珺便含笑道:“五妹妹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快些请进。” 傅珂脚下略停,抬起头看了傅珺一眼,面上便浮出一丝笑来,和声细语地道:“自回府之后。四姐姐这里我还没拜访过呢。因见今儿天气不错,便过来瞧瞧四姐姐。” 傅珂这番话说得十分得体,语气亦很亲和,与她平素微表情里显示出来的情感大相径庭。 傅珺心里的兴味感不由便浓了起来。对于这种表里不一的微表情范例,傅珺是很愿意静下心来好好观察研究一番的。 于是她面上便也浮出一丝笑来。和声道:“五妹妹客气了,自家姐妹之间何来拜访一说,说是串门儿还差不多呢。”说着她将身子向旁一错,笑道:“请进来坐吧。” 傅珂客气地笑了笑,便带着丫鬟走进了屋中。 如往常一样,傅珺的这间屋子是由沈妈妈亲自带着人拾掇出来的,家具物什等皆是延续了以往华丽风格。旁的不说,只看地上铺着的那一整块纯白的羊毛毡子,便可知这房间布置得有多么讲究了。 傅珂进屋之后,借着与傅珺寒暄的时机。不着痕迹地抬眼向四下打量了一番,随后她的眼中便止不住地闪过一丝艳羡。虽然她极力掩饰,但终究她也只是个未满十一岁的小姑娘,这养气功夫比起成人来可差得远了。 待两个人终于坐定之后,傅珺便笑道:“五妹妹难得来,也不知你爱吃什么,我叫人备了几样姑苏的小食,且请尝尝吧。”说着她便向那案上指了指,道:“这是糖渍的青梅,那是桃花酥。还有红豆糕与水晶饴。” 傅珂凝眸向那精致的樱草纹细白瓷碟子里看了看,随后便拣起一只水晶饴来,语气淡淡地道:“这个与宁波那里的雪糯甜糕倒是像的。”说罢便将水晶饴放入口中尝了尝,又道:“连味道亦像极。” 傅珺淡淡一笑道:“五妹妹爱吃便好。” 傅珂亦回了一个淡笑。复又捧起茶盏来喝茶。 一时间,姐妹二人皆不曾说话,这屋子里的气氛便有些冷了下来。 傅珺便又向傅珂打量了一眼,却见对方手捧茶盏,眼睛却是看向了一旁的桌案,那上头随意地散放着两册书。另还有笔墨等物。 因搞不清傅珂来此的目的,故傅珺也不急着说话,亦只是捧着茶盏喝茶,一面安静地等着傅珂开口。 过了好一会,傅珂方才收回了视线。她将手里的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又略清了清喉咙,方道:“四姐姐,小妹今日前来,却是有话与四姐姐说,还请四姐姐拨冗与妹妹一谈。”说至此,她便抬起眼睛往四下扫了扫,表情颇为郑重。 傅珺见状心下更是惊讶。 她没料到傅珂还真是有事找她,居然还要清场了才能说。看起来她要说的事非同一般。 傅珺便淡笑道:“何来拨冗一说,左右我也无事,便与五妹妹聊聊罢。”言罢她便向沈妈妈示意了一下,沈妈妈便带着涉江等人皆退了出去。这里傅珂亦叫梅红、莲青也退出了门外。 待到那门帘上的两羽彩蝶重又合拢成翩翩双飞的模样后,傅珺便转向了傅珂,唇边含着一抹淡笑,也不说话,只询问地看着她。 傅珂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纠结,似是在犹豫该如何开口,又似是在考虑着接下来的措词。 然而,这矛盾的表情并未在她的脸上维持多久,很快地,她的双眉便渐渐地低平了下去,一抹不甘与怨愤飞快地从她眼中掠过。 她垂下头深吸了口气,方才抬眼看向傅珺,语声平淡地道:“四姐姐,小妹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四姐姐能够应允。” 傅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亦是语气平平地问道:“却不知五妹妹指的是何事?” 傅珂凝视了傅珺一会,旋即再度深吸了口气,方才一口气说道:“四姐姐,小妹也知这个请求或有不当。然小妹亦有苦衷,因此才厚颜与四姐姐开口。小妹所求者,便是四姐姐手上那个白石书院的免试名额。小妹恳请四姐姐将这个名额让予小妹。若得允可,小妹自是感激不尽。” ☆、第266章 傅珺淡淡地看着傅珂,一时间很有种莫名之感。 这个五妹妹,平素对她也就是个面子情儿,礼数上虽是不错,却也仅止于礼数而已,再略近一步的表示都没有。 她们原就没有血缘关系,却成了一家子姐妹,相处淡淡亦是平常。 可是,便是这样平淡至极的关系,傅珂竟也能开口提出这个要求,傅珺不明白她所依持的是什么?她有什么理由能够如此理直气壮地要求傅珺让出那个名额? 白石书院每两年收一次学生,入学者除有少部分高门或世家子女能够免试入学外,余者皆需参加入学试。 而其入学考试亦有一定的要求。首先便是需要由人引荐,此人还必须官居一定职位或在当地有一定声名。 入学考试的难度也不低,录取率约为六分之一左右。也就是说,即便有人引荐,若自身不行,白石书院依旧不会收。 当年傅珍、傅珈与傅瑶的情况便是如此。 傅珈因乃是嫡长房嫡长女,又出身侯府,因此顺利拿到了免试名额。 剩下的傅珍与傅瑶因皆是庶女出身,免试名额是想也不用想,必然轮不上的。傅瑶因有其生母马姨娘使力,由傅庭出面引荐,方取得了考试资格。至于傅珍却是没这个幸运了。因为无人引荐,她是根本连参加入学试的资格都没拿到。 而傅瑶即便拿到了入学试资格,亦因最终考试成绩太差而落选。 正因为入学极难,白石书院的免试名额向来是极受追捧的,据说外省的有些商人愿以万金求一个名额,可见其价值之高。更可知这个名额入手之不易。 傅珺实在不明白,傅珂如此突兀地跑来跟她要这个名额,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约是傅珺面上的讶异之色着实明显,且她也根本没去掩饰,傅珂那张惯是没有表情的脸上,便也露出了一抹尴尬之色。 她侧过脸去望着一旁的书案,两颊渐渐地便有些微红。停了好一会她才低声道:“我自是知晓。那白石书院的免试名额极为难得。四姐姐自是要多方考量才是。可是,”说到这里,她转眸看向傅珺。眼里的怨怼与愤懑一闪而过,复又换过一副诚恳的表情来续道:“可是,姐姐自幼便得大儒沧浪先生的教诲,又在姑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安稳日子。想必学问是有长足进步的。不像小妹我,自幼长在陂县。两年前才初次进了京,后虽跟着父亲去了宁波,只那里的日子并不安稳,四姐姐你不知道。有好几次我与我娘都遇到了……” 说到这里,傅珂似是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似的,蓦地抬起头来看了傅珺一眼。表情中满是不安,一只手更是掩在了口上。 她维持着这个动作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方歉然地笑了笑,放下手来低声道:“瞧我,都与四姐姐说了些什么呀,倒叫四姐姐见笑了。” 傅珺垂下眼眸,心里生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人有所求,无可厚非。傅珂想要进入白石书院就读傅珺能够理解。可是,这种事情她最该找的人难道不是傅庚么?跑到傅珺这里来张口讨要算什么? 且方才傅珂所说的什么“日子不安稳”,这是挟功还是扮可怜?那一番作态明显是要引着傅珺往下问,那言而未尽里的意思,是在指责傅珺这几年过得太“安稳”了么? 而最令傅珺感到不舒服的,是傅珂的说话语气。那么的理所当然,那么的理直气壮。好象只要她一开口,傅珺就必须把名额拱手相让,否则便是傅珺小气不懂事似的。 她凭的是什么? 这般想着,傅珺便抬起头来,也不言声,只用那双乌沉沉的眸子向傅珂扫了一扫。 一瞬间,傅珂只觉得两道冷电般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扫过,让她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她心下微凛,略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本能地将自己与傅珺的身体距离拉开了一些。 傅珺便淡淡地看着她道:“五妹妹怎么想起来与我讨要这个名额。说与父亲知晓不是更好么?” 傅珂愣了一愣,一时间有些没转过弯来。 她方才都把话头递过去了,按说这位四姐姐理应接着她的话继续问下去才是。 只要傅珺问起她在宁波的生活,到时候她自有一番道理,定能叫这位所谓的四姐姐羞愧得无地自容,同时也可叫对方知道,不要小看她这个随母入府的继妹。 哪怕生在小小县城,她傅珂也一样可以做得很好。而她所知所会的,亦远比傅珺这些所谓出身高门的姑娘们要更多。 然而傅珺却根本没接她的话,反倒问了个很莫名其妙的问题。 傅珂一时有些不解,而待反应过来后,便很是嗤之以鼻。 她强力压下涌上心头的不屑之感,尽量将表情放得更和缓些,望着傅珺诚恳地道:“四姐姐,小妹也不想以旁的话敷衍与你。实是此事若是由小妹向父亲提及,父亲若应允了,姐姐岂不难堪?再者说,在如今的情况下,四姐姐若能主动开口让出名额,父亲与母亲见四姐姐如此关爱幼妹,自会万分欢喜。便连祖父祖母亦会高看我三房一眼呢。到时候四姐姐这名声可不就出去了?往后出门会友访亲,旁人说起四姐姐来,也只会夸一声姐姐的好。此外,父亲刚回京城,便有四姐姐谦让幼妹的美名四处传颂,于父亲的官声亦极有益。四姐姐想想,这岂非与己与人皆好的事情么?” 傅珺便抬起眼来微含讶异地看了傅珂一眼,道:“五妹妹这话说得却偏了。你怎么不往另一头想一想?一自你们从宁波回了府,我便将手上的白石书院免试名额让了出来。这外人看在眼里会如何想?且先别说什么父亲的官声,便是母亲的名声,只怕现就要受损了吧?” 傅珂似是早就料到傅珺会有此一说,神态从容地道:“这一层小妹亦想到了,却也不难。只要四姐姐选个合适的时机,最好便在那各府的夫人太太们来做客的时候,四姐姐便光明正大地当众言明。如此一来,四姐姐的名声固然响亮,亦无损于母亲声名,又于父亲官声有益。” ☆、第267章 傅珺听了这话不由便笑了起来,道:“照五妹妹说来,此事竟还是一件大事,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方成。既是如此,那这事儿倒更要禀明父亲方可。你我年纪终究还小,此等大事万一行之不当,你我丢脸事小,误了我平南侯府的名声反为不美。且,这白石书院的名额乃是父亲三年前便予了我的,那圣人更有云:长者赐不敢辞。我若现在跑去与父亲说不要这个名额了,只恐有违圣人教诲。彼时父亲将此事告知于我时,亦曾谆谆教诲,要我在那白石书院学先贤、效前人,做一个知书识理的女子。五妹妹这么知事明理的人,怎么却连这个也忘了呢?” 傅珂听了这话,面上的神情便有些不大自然。 她一时说得多了些,却不妨被傅珺搬出圣人的道理来,倒叫她不好回话。 且傅珺这番话听着柔和,暗里却是一步未让,亦令傅珂有些吃惊,深觉这位平素看来颇平淡的四姐姐,实则却并不好相与。 如此一想,傅珂的脸色便又有些发沉,一双低平的眉毛更是向下压了一分。 然而,根据以往无数次的经验,傅珂知道,此刻的她必须沉住气。若怒形于色,只会让事情走向反方向。 于是,她暗地里深吸了口气,抬起眼来看着傅珺,语气真诚地道:“四姐姐这般说却是冤枉小妹了。这名额原是父亲三年前便拿到的,彼时我还未曾入府,自是顺理成章予了四姐姐。而今情况却已是不同,你我已成姐妹,父亲便属意于将名额给我。却也不好明言。若我们将此事秉告了父亲,父亲岂不两下里为难?” 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又道:“反倒是四姐姐,原就是与大儒沧浪先生学的学问,又是探花郎的女儿,自幼便富学养,小小的白石入学试自是不在话下。而小妹我才疏学浅。又出自乡野。自是以免试入学为稳妥。如此一来,你我姐妹二人同时入学,不仅为一时美谈。亦可免父亲两难之困境,替父亲母亲面上增光,这样不是更好么?且姐姐所言长者赐不敢辞之语,小妹亦是知晓的。不过小妹还知道。古有至孝者以彩衣娱亲,又有友爱亲朋之孔融让梨。小妹懂得不多。这其中的道理,想必姐姐会比我更明白吧?” 不得不说,以傅珂十岁多的年纪,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是很难得了。 只可惜的是,关于那个名额,傅珺心中早有想法。傅珂的一腔心思却是终究要泡汤了。无论她说得如何动听。傅珺是断不可能将名额拱手相让的。 虽心中如此作想,傅珺的表情却是分毫未动。她看着傅珂也不说话。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傅珂见傅珺不为所动,便又续道:“不瞒四姐姐说,我也就这两年才读了些书,前头在陂县的时候,我整天就知道疯玩,连字儿都没认几个,学问上比起四姐姐那是差得太远太远了,便参加入学试也不过是徒叫人看笑话儿罢了。四姐姐便瞧在妹妹自小没见识的份上,帮妹妹一次可好?若妹妹不能入学白石书院,往后便更叫人瞧不起了。” 说到这里,傅珂的眼圈儿已是红了起来,一脸的泫然欲泣,瞧来十分可怜。 傅珺不动声色地看了傅珂半晌,方语声平静地道:“照妹妹这话里的意思,却是父亲有意将名额予了你,只碍于我在眼前不好明说罢了,是么?” 傅珂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傅珺,复又低下头去不说话,看上去颇是为难。 傅珺便笑道:“这也不是多难的事,五妹妹直说便是。你便告诉我,父亲属意将名额给你,是,还是不是?” 傅珂便又看了傅珺一眼,方点头轻声道:“是。父亲其实是有意将名额予了我的,只因四姐姐……父亲十分为难。小妹我也是不忍见父亲为难,这才来求四姐姐的。” 傅珺专注地凝视着她。 傅珂这一番话说得极为真诚,表情也很恳切。如果她说话时不曾有一瞬间的摇头动作,这个回答便堪称完美了。 人在撒谎时,会在摇头或点头前的一瞬间有相反的动作。 刚才那个问题傅珂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可是在回答前的那零点一秒里,她却本能地摇了一下头。 傅珂在撒谎。 其实就算没有微表情佐证,傅珺也可以肯定她在撒谎。 傅庚是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为难的。 他的个性傅珺很了解。如果傅庚认为傅珂可以进入白石书院,他就一定会去想办法达成此事,而不是在傅珺与傅珂之间两难。 傅珺定定地看着傅珂,良久后方蓦地一笑,道:“既是父亲属意将名额予了你,那我这便去向父亲求证此事。”说着她便直起身来,转首便要唤人。 傅珂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连忙提声阻止道:“姐姐且慢。” 傅珺便转过身来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傅珂的眼睛飞快地连着眨了两下,方才勉强扯出个笑来道:“姐姐又何必去问?这样岂非令父亲伤心?”说着她便垂下头去,抽出帕子来拭了拭眼角道:“且姐姐这样直接问了父亲,又叫妹妹如何自处?” 傅珺便似笑非笑地看了傅珂一眼,淡声道:“五妹妹这话说得奇。父亲心里都已经这般想了,我问上一问又能如何?五妹妹左一句怕父亲伤心,又一句你不知该如何自处。我倒想问问五妹妹,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如何想?你怕父亲伤心,为何就不怕我伤心?我虽不敢与父亲相比,到底也算是你的长姐,你对我难道不该敬重友爱么?怎么单到了我这儿你就想不到这么多了呢?” 傅珂闻言微有些愣怔。 她抬起头看着傅珺,一时间倒忘了继续去拭泪,只用一种似是称量的目光打量着傅珺,似是在猜测她的意图。 傅珺未曾正面回应对方的目光。 她略略低下头,将视线调整到了一个极为巧妙的位置,既可保持不与傅珂眼神相接,却又可以通过余光观察到她的一切表情与动作。 见傅珺并未看向自己,傅珂便又向傅珺身上看了两眼,目光中含着几分思索与猜忌。 ps:鞠躬感谢thlu童鞋的月票以及lostleaf89童鞋的打赏。谢谢朋友们的支持。 ☆、第268章 过了好一会,傅珂方才垂下眼眸,调整了一下表情,复又抬起头来诚恳地看着傅珺,低声道:“小妹何尝没有为四姐姐想?便是想要叫四姐姐有个好名声,小妹才不曾去寻父亲,而是来求了四姐姐。四姐姐且想一想,可是这么个理儿?” 傅珺闻言,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道:“我方才就想问你了,你口口声声为了我的名声,又道我乃探花郎之女,考入白石书院不在话下。我倒想问一问,万一我落了榜,我的名声又会如何?人家是会说傅家四姑娘友爱幼妹、大度宽容呢,还是会说我不自量力、愚不可及呢?” 闻听此言,傅珂那张原就没多少笑容的脸,立刻便添上了几许不快。 她迅速将头转向一旁,胸口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似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而她那微微眯起的眼角,却真实地反应出了她此刻的心情。 见了傅珂如此表情,傅珺突然便觉得,这一切着实使人厌倦。她张开口方预备说话。却见傅珂同时也转过了脸来,直视着傅珺。 那一刻,她的表情里有着明显的不耐。 很显然,傅珂也已经失去耐心了。她直视着傅珺,语气平平地道:“好了,我也不与四姐姐打机锋了,我直说罢。这个白石书院的名额,姐姐还是让予我为好。理由有三。其一,姐姐与小妹原就不是血亲,这般成了姐妹之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若姐姐能够主动出让名额,先行示好,则旁人不只会说姐姐友爱姐妹、胸怀大量,便是父亲在外头的声名亦会跟着好起来。人皆会道父亲教女有方,探花郎的亲生女儿名不虚传。” 说至这里傅珂略停了停,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傅珺静静地凝视着她。她早就注意到了,每一次说到“探花郎的亲生女儿”这句话时,傅珂的眼神便会变得极为讥诮。似是对傅珺的这个名头犹为不屑。 傅珂喝罢茶之后,便又向那桌上取过茶壶,细细斟满了面前的茶盏,方继续言道:“这第二个理由。便是我方才说的,四姐姐学问好,去考入学试比我更有把握。届时四姐姐与我同入白石,说来也是一椿美谈。至于第三个理由么,”傅珂顿了一顿。蓦地抬眼看向傅珺,直言道:“请四姐姐恕小妹僭越。小妹以为,比之于四姐姐,小妹更有资格得到这个名额。因为小妹付出的比四姐姐多,小妹所承受的也比四姐姐更为沉重。故此请四姐姐割爱,小妹在此拜谢了。” 说罢傅珂便猛地站起身来,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向着傅珺敛衽一礼,复又抬起头来,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直视着傅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志在必得的气势。 看着眼前如标枪般挺立的傅珂,傅珺的表情十分平静。 她抬起眸子,目光极淡地望着傅珂。 那一刻,傅珺的目光不仅淡,亦且远。便如同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陌生人,又像是二人之间隔了千山万水一般。 便是这淡远得如同虚空般的眼神,却让傅珂渐渐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从未有过任何时候如同此刻一般,让傅珂深刻地体会到了来自于侯门贵女的气势。 那一刻的傅珂,很想转开视线,也想立刻垂下头去不看傅珺。 可她却不能。 她不能输。更不能有分毫示弱的表现。 于是,傅珂便也强迫自己直视着傅珺。她的额角渐渐地渗出了细汗,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轻微地打着颤。然而她还是用力地瞪视着傅珺,似是认为只要能够坚持下去。她就一定会赢。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里相接,一寒一烈,一淡一浓。房间中似是弥漫着一股硝烟的气息。 两秒钟后,一股深浓的挫败之感蓦地涌上了傅珂心间。 在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傅珺的目光有若实质,将她从头到脚兜了个通透。 傅珂忍不住动了动脚。一双手亦在袖中握成了拳头。 便在此时,傅珺蓦地淡淡一笑,而傅珂身上的压力亦随之一轻。 却见傅珺好整以暇地啜了口茶,方才问道:“五妹妹既然直言不讳,我身为姐姐自是不可再以虚言应你。我猜五妹妹之所以对我提了这个要求,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这第三个理由吧?” 傅珂此时早已回过了神来。 她目光极冷地看了傅珺一眼,藏在眸中的讥意几乎未加掩饰,淡淡地道:“四姐姐聪明。” 傅珺长眉微挑,问道:“这我便不明白了,为何五妹妹以为,我这个四姐姐便没有资格拿到那个名额?为何五妹妹以为,你付出的和承受的就一定比我更多?还请赐教。” 傅珺此言方罢,傅珂的眼睛蓦地便红了。 如果说,此前她看着傅珺的眼神是尖利的,那么,此刻的她已经变成了对傅珺怒目而视,便连表情亦跟着有些扭曲起来。 那一刻,傅珂完全忘记了方才被傅珺压得几乎透不过气的感觉,唯觉一股怒火冲上心头,烧得她心底一片灼热。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四姐姐可知,在宁波府,我与我娘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我们经了多少危险,又受了多少惊吓,四姐姐你可知道么?” 说到这里,傅珂的声音里又多了几分讥诮,她鄙夷地看着傅珺道:“想来四姐姐是不知道的。你在姑苏过得何其安稳,又哪里会知道我和我娘的苦?便是因为四姐姐根本没为三房做过些什么,而我却付出了许多,所以小妹才觉得,那个名额四姐姐受之有愧,倒不如让予小妹更好些。总归四姐姐也没损失什么,那个入学考试想来你是没问题的。” 傅珂话音没落,傅珺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傅珂眸色一冷,寒着一张脸望向傅珺,淡声问道:“四姐姐因何发笑?” 傅珺收起笑容,语气平静地道:“我是因你发笑。因为似你这般厚颜之人,实是我平生仅见,所以我才会忍不住笑了出来。” 傅珂听了这话却是一丝未恼,依旧表情淡淡地道:“我所求者又非小事,若不厚颜,如何开口?姐姐这笑却笑得好,我便当姐姐是夸我了。”说着竟是浅浅一笑。 ☆、第269章 傅珺便将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语声淡然地道:“你方才说,我不知道你在宁波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你其实说错了。你在宁波过得如何,我一直都知道。” “你知道?”傅珂的面上露出一抹极深的讥意来,一双眼睛却是又红了。她提高了声音问道:“四姐姐你真的知道?” 傅珺收起面上的淡笑,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冷冷地凝在傅珂赤红的双眼上,语气寒凉地道:“我自是知道。” 言罢,傅珺又是淡淡一笑,方漫声道:“我自是知道你在宁波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过的日子,是呼奴使婢、插金戴银的富贵日子。你过的日子,是出门有车马侍卫相随相卫,入府有父亲母亲相爱相护的安心日子。你受了委屈会有娘亲软语安慰,你得了欢喜会有幼弟陪你欢笑。你不必独自一人离乡背景去陌生之处生活,更不必独自一人忍受父离母丧之痛。” 说到这里,傅珺的目光陡然变得如寒冰一般锐利,直视着傅珂的双眼问道:“你以为,泼天富贵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你这般锦衣玉食的日子,是无需付出便可轻易到手的?五妹妹,这世上哪有这般容易的事?一步登天的机遇能有几人得到?若再不付出点代价,老天只怕也看不过去吧?” 随着傅珺这一连串的问话,傅珂面上的讥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隐藏的愤怒与怨怼。 她张口就想说话,而傅珺却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抬起手来止住了傅珂将要出口的话语,继续道:“再者说,五妹妹的有些想法也很奇怪。就因为你所谓的付出与承受多了些,所以旁人便就欠了你的,就该补偿于你?凭什么?就因为别人过得比你好些,就应该答应你的一切要求么?那是不是那些比你更富贵、更有权势的人,见了你也要自动将富贵权势交到你的手上,方是人间正理?五妹妹,你这般唯我独尊、全天下人都欠着我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便是我平南侯府门第不低,你这般蛮横的做法却也有些太过了。若叫旁人知晓,不只可笑,亦且危险。一旦招来祸事又该如何呢?” 傅珂被傅珺这一番话说得呆住了。 在傅珺开始说话时,她还想抗声说些什么。可傅珺却在气势上完全压制住了她,一口气将话全都说完了。 这一刻,傅珺没有克制自己的情绪。那个从前世起就如影随形的黑暗自我,在此时完全占据了上风。 她也有委屈。她也有恨意,她的痛苦与愤怒比傅珂还要多。因为,同样的生活她经历了两次。她的不甘与憋屈累世而生,足以令人发疯。 然而,她却没有疯。 她还是照常生活了下去,一点一点将不良的情绪排解掉。 但这却并不表示,傅珺就得忍受别人在她面前发疯。 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人,总是喜欢将自己所受的痛苦放到无限大,而其所享受的美好与富足却被完全忽略。 这些人通常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在无限放大自己痛苦的同时。不去想此间因果,更不会进行客观的考量,却总爱将一切归咎于他人身上。 然后,他们只要去恨便足够了。 对于这种人,傅珺是从心底里唾弃的。 所以,她直言不讳地告诉傅珂,她所得的一切,皆是她该得的。在她享受到富足快乐的生活的同时,她也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风险。 风险越大,收益越高。 郑氏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这条路上的所有一切,她们母女便都该受着。 就算傅珂要恨,也恨不到她傅珺身上来。 傅珂想要进入白石书院,可以。 要傅珺让出免试名额。也可以。 但前提是,这种让渡必须是以傅珺想要的方式,在傅珺希望的时间与地点达成。而不是被一个所谓的五妹妹言语逼迫着应下来。 傅珂有一点说对了,目前的傅珺的确需要一个好名声。 所以,这个名额她想要利用起来,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不为其他。只为了往后破获王氏之案,她也需要让这些名声为自己做背书。 只是,就算傅珺想要名声荣誉,那也要拿得漂漂亮亮、光明正大,而不是被人逼着做出决定。 所以她此刻的态度才会如此毫不留情。 傅珂死死咬住嘴唇怒视着傅珂,脸色由红变青,唯眼底的赤红还在。似是恨不能在傅珺身上扎个洞出来。 看着傅珂此时的表情,傅珺忍不住地觉得痛快。 有时候做做坏人也挺好的,至少可以得到一些做好人时感受不到的快意。 她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方才淡淡地道:“五妹妹,别在这儿跟我说你过得有多苦多难。第一,你的苦不与我相干,诚如我的苦亦不与你相干。第二,造成你过得苦、活得难的原因,也不在我身上。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没的福你要享,苦就得别人受,你还真以为你是谁呢?从来福祸相依,你既得了富贵权势,那你也只能生受了那些苦去,所谓愿赌输、种因得果。你最好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别老拿旁人当垫背的。” 傅珂青着一张脸,赤红着眼睛看着傅珺,口中发出了低低的吼声:“你给我闭嘴!什么是我该受的?难道这不是四姐姐你该受的么?若不是父亲为了护着你,又怎么会把我和我娘带去任上做幌子?别打量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是为了护着你,我与我娘便在宁波府成了众矢之的,你还好意思在这里空口白话!” “那也是你愿意的。”傅珺也抬高了声音道,“你可以不跟着去的。你想要过安稳的日子再容易不过,只要你回到陂县去,我保证你会过得安稳。你为何不回陂县?你为何要跟着进侯府?你为何同意把名字写入我傅家的族谱?你也别打量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是怎么入得我傅家的族谱你自己有数。父亲赴任宁波府前是怎么与你们商量的,你自己也很清楚。怎么,到这时候你又来怪父亲与我了?你自己贪心想要得到更多,这原也没什么。可是你不该将自己的贪念算在别人头上。你说我空口白话,殊不知你自己才是真正的厚颜无耻。” ☆、第270章 傅珂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傅珺,那脸上的神情就像恨不得要吃了她似的。一股又一股愤怒的潮水席卷而来,将傅珂没顶埋入其中。 她真是恨到了极点,也惊慌到了极点。 这个四姐姐怎么就这么狠,这么毒,这么不留情面?两年前的那些事,她又是如何知晓的?现在她是在逼着自己走么?她是想要将自己生生逼回陂县那个穷乡僻壤去么? 不,傅珂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不,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回陂县去。凭什么她就不能过上好日子?凭什么她就必须比别人矮一头? 更何况,她的娘亲怎么办?她若离开了,这偌大的侯府里,娘亲便只得孤身一人了,到时候又有谁会去帮她? 还有璋哥儿。 一想到弟弟,傅珂心中蓦地便是一凛。而随后她便冷静了下来。那一直凝于她眼底的赤红,亦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她在原地站着,定定地望了傅珺半晌,面上蓦地绽出一个笑容来。 傅珺极少能见到这样的笑容,如此复杂难言,且掺杂了如此之多的情感:怨恨、自怜、骄傲、自卑、鄙夷、痛恨……还含着一缕极浅的悲伤。 这笑容在傅珂的脸上一闪而逝,旋即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面上的神情亦回复到了往常一般的淡然。 傅珺知道,她的那番说辞终于起作用了。 其实,傅珂是如何被写入傅家族谱的,傅珺知道得并不清楚。 她只是从许娘子处隐约得知,郑氏当年似是用了一些手段,使得傅庚不得不娶了她。而傅珂得以进入傅家。当初亦是颇闹了一场的。 原本这种改认宗族之事便是大事,便放在一般的家族里亦是极其麻烦的。 只那程家乃是寒门,程煜更是家中独子,其父母相继去逝后,他便独自顶门立户,直至拜了柳公为师才算有了点依仗。可柳公亦在多年前病故了,这程家便真正的一无助力。家里除了一、两房关系极远的亲戚。便再无别人了。 也正因如此,郑氏于热孝中改嫁、傅珂改入傅家族谱等一系列大事,在程家这里却是没遇到任何阻滞。 而傅珂如此迫切地想要进入侯门。便也顺理成章了。只要稍有些名利之心的人,会有这种想法便不足为奇。谁愿意守着那个孤寒的程氏门户,却放弃鲜花着锦一般的侯门呢? 傅珺方才所言,亦不过是据此的一点推测罢了。 此时。傅珂已经重又坐回到座位中。 她抬起手臂,向那果碟子里拣了一枚桃花酥浅尝了一口。方淡淡笑道:“这样点心倒是好吃,甜而不腻,还有桃花的香气呢。四姐姐这里的吃食果真精致。”说罢她便很快将桃花酥吃完了,又将一粒糖渍青梅搁进了口中。 傅珂的这番举动。再次令傅珺叹为观止。 她这个五妹妹果然是个人物。 方才分明还与傅珺剑拔驽张,几欲撕破脸。可这一转眼间,傅珂却已恢复如常。竟还有闲情与傅珺谈论小吃。若非其面部肌肉仍十分僵硬,傅珺几乎会错觉之前发生的一切是她臆想出来的了。 傅珺至此对傅珂更是不敢小觑。 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出色”。口舌、心机、城府、面皮,四样皆“美”,在在不缺。更难得的是知分寸、晓进退,情绪收放自如。这还是十多岁的小女孩吗? 见傅珺始终不语,傅珂便又淡淡一笑道:“四姐姐可别笑话儿小妹贪嘴,实是因这点心着实美味。” 见傅珂锋芒尽敛,做足了一副小妹妹的乖巧样儿,傅珺自是乐得配合的。于是她便含笑道:“妹妹爱吃便多吃一些便是。” 傅珂笑了笑道:“小妹尚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四姐姐将这点心的方子予我,我回去也叫人照着做。” 傅珺点头道:“这个容易。”说着便向外唤道:“来人。” 涉江闻声便掀帘子走了进来,傅珺笑着吩咐她道:“你去叫人将这四样点心的方子写出来。” 涉江领命出去了,傅珺便顺势唤了人进来服侍,傅珂的两个丫鬟亦跟着进了屋。 傅珂便凝视着傅珺,淡笑道:“四姐姐好生大方,这些点心方子说给便给了,倒叫小妹我怪过意不去的。” 傅珺亦回视于她,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是些点心方子罢了,不值什么。五妹妹莫放在心上。”说着便掩唇浅笑,显得极是欢喜。 傅珂便也笑道:“那小妹便多谢四姐姐所赠了。”说罢又往四下看了看,便站起来淡声道:“时辰不早啦,小妹不再叨扰四姐姐,这便告辞了。” 傅珺亦神态淡淡地道:“五妹妹有空再来。”说着便又叫人将姑苏带来的土仪选了几样给了傅珂,这才送了她出门。 待傅珂她们离开之后,沈妈妈便问傅珺道:“姑娘,五姑娘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傅珺便淡笑道:“不过是为着她那点心思罢了。”说着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妈妈闻言不由咋舌道:“哎哟,这也是能跟人讨的?老奴可听说了,这名额可难得着呢,多少人家为了这个打饥荒。再者说,五姑娘便是要讨,那也得去老爷跟前讨去,或者向太太讨也使得。哪能到自家姐妹跟前来伸手?这也太不讲究了。” 一旁的涉江亦难得地插口道:“这也就是小县城里的作派了。一般像点样子的人家再没有这样儿的。” 青蔓却是气得脸都变了,怒道:“打量我们姑娘好性儿,便这般蹬鼻子上脸的。这也欺人太甚了。” 傅珺见她气得小脸儿鼓鼓地,便笑道:“你家姑娘哪能这么容易叫人欺负了去?你也别气了,快去给我倒盏茶来是正经。方才说了那些话,我口都说得干/了。” 青蔓连忙上前给傅珺倒茶,又向她的后背抚了两下,十分狗腿地道:“姑娘没气着哪里吧?婢子替您顺顺气儿。” 傅珺心里原先还真有几分不开心。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觉得陷在这宅子里整天跟傅珂之流打交道,实在太憋闷了。 如今与沈妈妈她们这么一说一笑,她心里的气也渐渐平了。 ☆、第271章 凭心而论,傅珂今日之举,其实还不算太糟。 至少她没有背后搞花样,而是直接开口相求。虽然方式方法很是强人所难,且其间隐含的那种把所有人都当蠢物的态度也极令人不喜。但傅珺却还是觉得,她比姜姒要好应付得多。 傅珺并不讨厌傅珂,甚至还隐隐有些理解她的某些想法。 毕竟,小小年纪突逢剧变,先是父亲身死,随后母亲改嫁,烈火烹油般的富贵日子便在眼前,人的心性难免改变。傅珂的一切行为举动,只要没妨碍到其他人,傅珺觉得都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而自随母改嫁之后,傅珂的生活便从偏远县城换至京都金陵,身份、地位的改变,对新环境的种种不适,包括那些来自于旁人的各类视线、各种言论等等。这一切别说是小孩子了,便是大人一时间也难以适应。傅珂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长得太歪,傅珺觉得已经算是奇迹了。 当然,往后情形如何还很难说。傅珺对傅珂也没别的希望,只要她好自为之即可。 想到此处,傅珺便也没再继续纠结下去了,而是要了账册过来细细翻阅。 因这几个月傅珺一直为旁事牵扯去了不少精力,这账本子便也积了颇厚的一册,傅珺只觉得才看了没一会儿,便已到了饭时。 于是她便又将账册收拾好了,换了身衣裳,便带着丫鬟去晴湖山庄与郑氏一起用午饭。 这也是郑氏才定下来的规矩。 她言道,一日三餐需得一家子围坐在一处吃才热闹。于是自回到侯府之后,傅珺每天除了晨昏定省之外,又多了一项去郑氏那里吃饭的任务。 这规矩最初定下来时,沈妈妈与许娘子着实紧张了好一阵子,以为郑氏会借此做些什么。 好在郑氏看上去并无其他想法,还真就只是在一起吃个饭而已,饭毕再喝口茶便即散去。傅珺便也权当这是前世陪领导在食堂就餐了。她相信,只要她能将心态摆正。面对郑氏与傅珂她们其实也并非难事。 因今日看账看得有些迟了,傅珺到达晴湖山庄西次间儿的时候,傅珂与傅璋皆已到了。 傅珺忙赶前两步,向着郑氏蹲身道:“给母亲请安。我来得迟了。” 郑氏的外眼角微微一眯。旋即笑道:“还没到时辰呢,快些起来吧。” 傅珺遵礼如仪地直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向郑氏面上看了一眼。 方才郑氏的表情变化她完全看在了眼里,她知道,对于自己始终以“母亲”而非“娘亲”称之。郑氏心中是介意的。 只是,傅珺是没办法再称呼谁为“娘”了,这个称呼只属于一个人。就像前世她也只称继母为“母亲”而非“妈妈”一样。这算是她的底线吧。 傅珂此时便语声淡淡地道:“姐姐并未来迟,是妹妹来得早了。” 傅珺含笑点了点头,便自坐了下来。 一时间丫鬟捧上食盒,安放碗箸,西次间儿里一片安静。 秉承食不言的准则,这一餐饭照例是吃得静默的。期间只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却是傅珂见有桌上有一味“珠玉卷帘”,便示意莲青将这道菜放在了郑氏面前。 这“珠玉卷帘”乃是将虾仁捣碎成虾蓉。与磨得细细的菱米分和成馅儿,再用白豆腐皮卷成卷子放在油里炸成的,取个鲜甜酥脆之意,郑氏一向便很喜欢吃。 见傅珂如此孝顺,郑氏自是欢喜。待饭毕后便将傅珂唤到面前,拉着她的手与她说了好些话儿,傅璋也凑在她们面前玩耍。一时傅珂还会逗他玩儿,一家三口好不亲热。 这般场景之下,安静地坐在一旁喝茶的傅珺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沈妈妈看在眼中,心下便微有些泛酸。 傅珺却是自在如常。安心地将小半盏养生茶喝了,再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她便寻了个她们娘儿几个说话的空当儿,站起身来辞道:“因还有功课要写。珺儿这便告退了。” 郑氏看了看傅珺,却见她这个便宜女儿一身的天蓝色绣樱草花暗纹香雪纱衣裙,裙幅如水、衣带似云,越发衬得傅珺肤白如雪,那漆黑的眉眼便似浸了墨似的,叫人一眼也看不尽。真真是清丽不可方物。 而反观正与傅璋说笑的傅珂,虽样貌也算娟秀,比之傅珺却是相差太远。这打眼看去,一个是侯府贵女,另一个却是寒门荆钗,实不可同日而语。 郑氏见了,心里便颇不是滋味。 她微有些不自然地抬起手来,将鬓发掠了一掠,方才细声道:“四丫头且留一留,我有话与你说。” 一旁的傅珂闻言,便立刻拉着傅璋起身道:“娘亲,女儿尚有女红未得做妥,便先回去了。” 郑氏向她柔柔一笑道:“去吧,好生带着你弟弟,可别叫他摔着了。” “我知晓了。”傅珂淡声道。说罢便拉着傅璋一起退了出去。 这里郑氏便向傅珺招了招手,笑道:“来,到娘亲这里来坐着,别离得那般远。” 对于郑氏着意表现出来的亲热,傅珺心下微有些不适,却也不曾拒绝。 她顺从地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离郑氏五步远的位置,方才站定了问道:“不知母亲要与珺儿说何事?” 见此情形,郑氏颊边的肌肉便紧绷了起来。 她微微蹙了眉,将视线向四下扫了一遍,随后便道:“我见着你身边服侍的丫头年纪大的大、小的小,只怕你用着不便。我便替你找了两个会服侍的过来,一会子你便带了她们去吧。” 看着郑氏那张温和无害的笑脸,不知何故,傅珺居然很想要叹气。 她一直以为剧情不会往这个方向转的,谁想回府不过十日,郑氏便等不及了,终是忍不住要把手伸进濯雨堂里去了。看起来,她回京之后的打开方式依旧是宅斗模式,这一点从未改变。 按理说,这原也在傅珺的意料之中,此前她也曾模拟过这种情景,如何应对更是早已有数的了。 然而,此刻的傅珺却是有些没情没绪的。 今日一大早她就被傅珂搅了半天时光,这还没过午呢,郑氏这里却又来了。 刹时间,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从心底深处泛了出来,一直蔓延到了傅珺的四肢百骸,让她生出极度的无力之感。 ☆、第272章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方举眸看向郑氏,含笑道:“多谢母亲垂爱。” 郑氏见傅珺如此爽快便应了下来,那脸上不由便露出个满意的笑来,和声道:“好孩子,娘亲也是怕你身边乏人服侍,这才替你做了安排。若是这两个丫头你用着顺手,便将你身边那不得用的皆换了吧。娘亲这里还替你留了几个上好的呢,你放心吧,定不叫你委屈了去的。” 这番话说完,沈妈妈先就在旁边蹙了眉头。便连一向不大爱表达情绪的青芜,亦抬起眼睛诧异地瞄了郑氏一眼。 傅珺此时却依旧是浅笑盈盈,柔声道:“母亲如此替我打算,我只有欢喜的。” 郑氏笑着点头道:“你能这样想便最好了。你是个好孩子,没那许多花巧心思,娘亲向来是知晓的。”说着她便转头吩咐一旁的范嬷嬷道:“去叫碧月与碧珠过来吧。” 范嬷嬷便躬着身子出去了,这里郑氏便招呼傅珺吃点心,又叫人将椅子上的锦褥换了个新的,拉着傅珺坐了下来,将她照顾得好不周到。 傅珺一律含笑应对,执礼甚恭,并不多言。 不一时便听帘栊响动,沈妈妈闻声看去,却见范嬷嬷带着两个穿绿的丫头走了进来。 傅珺此时亦抬眼向那两个丫鬟打量了几眼。 这两个丫鬟年纪瞧着约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生得倒还干净。只这两人面相都不大好。一个薄唇吊眉,长了一副刻薄样儿;另一个却是眼神灵活,一看就不大老实。 郑氏便笑指着这两个丫鬟道:“这一个叫碧月,那一个唤作碧珠。名字是我随便取的,你若不喜便换了去。她两个皆是老实勤恳的,最会服侍人了。碧月的针线活计最好,心又细,管个贴身衣物什么的最是合适;碧珠识些字,可以替你打扫书房、收拾笔墨。这两个丫鬟可是娘亲亲叫人调理的。保管你用着顺手。” 听着郑氏这般极力推荐的语气,傅珺不知怎么就想起前世那些高音喇叭里的促销宣传语来:“厂家促销,厂家促销!只要两元,件件两元!还在等什么。快点来买吧!” 看起来,为了往濯雨堂安插人手,郑氏也算是花了点心思了,连职位都替这两个丫鬟想好了,便是傅珺身边的一等丫鬟。还指明了一个要管衣物。另一个要管笔墨。 总算她有良心,没有一上来就派个妈妈来管傅珺的账。 这样一想,傅珺几乎便没忍住唇边的讥意。她连忙低下头来,轻声道:“是,母亲所赐定是好的。” 见傅珺的态度恭敬有礼,郑氏一面心下欢喜,一面却又感叹这侯府的教养规矩果是与别处不同,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好好学着才是。 碧月与碧珠此时便一起跪了下来给傅珺见礼。 傅珺和声道:“都起来吧。” 碧月与碧珠见傅珺态度和软,看着极好说话的样子,心下却是暗喜。因此起来之后便很自觉地站在了傅珺身旁。进入角度的速度还是相当快的。 傅珺便对郑氏笑道:“碧月与碧珠既是我的人了,还请母亲将身契予了我吧。” 郑氏一听这话,表情便是一愣,一双眼睛更是写满了讶然。 傅珺却似是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神情似的,只满面笑容地伸出一只手来,那白白嫩嫩的手掌凌空擎着,便在郑氏的眼面前。 郑氏愣了好一会方才问道:“身契?你要身契做什么?” 傅珺不由便挑高了双眉,一脸惊奇地道:“母亲不是说,将这两个丫鬟送予我了么?这两个丫鬟既是奴婢,必有身契的。她们既成了我的人。少不得也要将身契放在我手上。若不然,我又如何敢放心用她们呢?” 看着傅珺那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郑氏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尴尬,旋即便向范嬷嬷看了一眼。 范嬷嬷便上前一步。陪着笑道:“这两个丫鬟是我们太太亲自调理出来的,姑娘只管放心用着便是。那身契便由我们太太亲拿在手里,她们看着太太在,定不敢生出二心来的。” 傅珺听了这话,脸上的惊讶之色便更甚了。她抬眼看了郑氏一眼,一脸的欲言又止。显得极是为难。 沈妈妈此时便走上前来,轻声地道:“太太,可否容老奴说两句话?” 郑氏虽不明所以,却也点头道:“妈妈请说。” 沈妈妈便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这京里的高门原是有规矩的。但凡是姑娘身边用着的人,身契等物亦必在姑娘的手上。此皆因姑娘乃是娇客,若有那奴大欺主的,或仗着老一辈主子的宠不将姑娘放在眼里的,姑娘们恃着身份不好明着教训,若是求长辈帮着管,姑娘们的主子身份又如何立得住?故尔这身契在此时便可以用到了。到时候或驱逐或发卖,姑娘们处置起来也方便些。否则一个姑娘家,整日里对着下人又打又杀的,又或是去求长辈替她管着下人,岂非皆不好看相?” 沈妈妈的话方说至一半时,郑氏的脸便有些微红。待沈妈妈和风细雨地说完了整段话,郑氏脸上的尴尬与难堪,真是遮也遮不去。 傅珺没去看郑氏那忽红忽白的脸,只垂眸望着眼前的茶盏不语。 她这般表现虽是为了免去郑氏更大的难堪,然而这无声的安静,却也让郑氏觉得越发地没脸,却又不好说什么,更不能甩手就走,便只得生生地忍着,还要强撑着不动声色。 过了好一会,那范嬷嬷方才想起来打圆场。她干笑了一声道:“我们太太自是知晓京里的这些规矩。只因对姑娘多上了一份心,怕姑娘应付不来这些丫鬟,才将她们的身契收起来的。这原是我们太太的一片慈爱之心。” 傅珺心下冷笑,面上却绽出个笑来,轻快地道:“这一点还请母亲放心。我虽年幼,这丫鬟却是打小儿就使着的,莫说是多了两个出来,便再多出十个八个的也没什么。这些年我在姑苏,外祖母也时常教我些管家的道理。旁的我不敢说,管着几个丫鬟却是再容易不过,母亲放心便是。” ☆、第273章 郑氏见傅珺咬死了不松口,只是要拿身契,一时不由有些急躁起来,便僵着面色对傅珺道:“四丫头,须知长者赐不敢辞。且我都说了身契不好予你,须得留在娘亲手上才好。这两个丫头你先领回去吧,莫要再推脱了。” 她这话说得颇硬,并未给傅珺转圜的余地,然傅珺听了此语却未生气,一时却是觉得有些好笑。 这还真是“六月债,还得快”啊。今天上午她才用“长者赐不敢辞”来拒绝傅珂,转眼郑氏便又将此语还给了她。却不知这母女二人同时选在今天出手,是不是配合好了的?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却也不再多言,只站起身来道:“既是母亲如此说,珺儿便将这两个丫头带走了。” 傅珺这话留了一半没说。 反正她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有身契的丫鬟她不敢用,而郑氏却仍执意要塞人。既是如此,傅珺便只能把她们放到她们该去的地方了。届时便郑氏有话要说,傅珺也有话可回。就算闹到侯夫人那里也不怕。 侯夫人最重规矩礼仪,断容不得郑氏这般做法。且若此事被旁人知晓,侯府的脸面可还要不要了?再者说,侯夫人本就不喜三房,更不喜郑氏。有了这个由头,她必会对郑氏严加惩治。 自然,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实非良策。只是傅珺身为晚辈,于此事上能够施为的空间极小,借侯夫人之力亦是无奈之举。如果此事能在她可控的范围解决掉便最好了。她也不愿意惊动侯夫人这尊大神。 郑氏见傅珺没再继续拒绝,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此时已近未初,郑氏向来是要在午后歇一觉的。因此一见事情做得了。她便觉得有些犯懒,便换出个笑脸来向傅珺道:“好孩子,快回去歇着吧。” 傅珺起身应了声是,又礼貌地目送郑氏先行回了屋,这才出了晴湖山庄。 方一出晴湖山庄的大门,那碧月便凑了过来,满脸媚笑地殷勤道:“姑娘是这便回屋么?” 傅珺尚未答言。沈妈妈便轻声斥道:“没规矩的东西。姑娘去哪也是你能问的?还不给我闭上你的嘴!” 碧月吃了一吓。忙抬眼往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那跟着傅珺的几个丫鬟。此时皆是在傅珺身后一步左右的地方缓缓跟随,一个个静声敛息,连个咳嗽的都没有。 碧月连忙便噤了声,人也往后退了半步。旁边的碧珠便横了她一眼。满脸的不屑。 傅珺此时根本便没心情理这两个丫鬟。 步出晴湖山庄之后,她一时倒有些踌躇。 她还没想好如何安置碧月与碧珠呢。此刻便带她们回濯雨堂却是不妥的,还要想好了再回去才是。 这般想着,傅珺便向沈妈妈笑道:“咱们逛一会子再回吧。” 沈妈妈便点头道:“姑娘才吃了饭,散一散消消食儿也好。” 傅珺笑了一笑。随意选了个方向,便信步往前走去。一面便在心里思忖着这两个丫鬟的事情,又将傅珂的事情也想了一遍。 也许是想心事想得太过于专注。傅珺便没注意所走的方向。待回过神来时,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竟循着多年前惯走的那条路,来到了秋夕居的大门前。 傅珺缓缓停下脚步,望着这所昔年的旧居,心中微有些恍惚。 五月的阳光滤过葱翠的树叶,在傅珺脚下印出斑驳的影子。一如多年前的那些个午后,一如她无数回在梦中经历的场景。 然而,这终究不是梦了。 眼前的秋夕居院门牢牢紧闭,门上挂着大大的铜锁。而那一院子的温馨回忆,亦似是被锁在了院中,叫人不敢触及。 傅珺抬眼打量着门楣上那熟悉的“秋夕居”几个字,一种淡淡的酸楚涌上心头。 初夏的风带着些微的热度,掠过傅珺的面颊与发鬓,亦掠过这所安静的小院儿。 许多人,许多事,亦如这风一般掠了过去,留下的,唯有这所安静的庭院,以及停驻于院外的那个孤单的身影。 傅珺叹了口气,轻轻提起裙摆,踏上台阶,径自来到了院门之前,转首打量着四周的情形。 秋夕居院门前原先的那一小片松林,如今换成了樱树。此刻微风拂过,树叶轻摇,一切都显得那样安静而又美好。 傅珺伸手抚摸着门上的那把铜锁。 那锁仍是新的,似是昭示着这院门也才封上没多久。然而,那外墙上的菱格窗子里却已结了细细的蛛丝,在阳光下泛出金属般的色泽。 傅珺喟然长叹了一声,沿着台阶又行至那窗前向院中看去。 透过细细的蛛丝,傅珺看见院子里的木樨树还在,正是翠叶葱笼,一片葳蕤景象。大约是因为院墙内移的缘故,这棵树的位置便从中庭退到了东北角,将那东北角的一方大花坛牢牢地笼在羽翼之下。而原先设作小书房的那个跨院已经拆掉了,那道小角门亦被青砖砌住,变成了院墙的一部分。 原来,就连她最熟悉的梦中场景,而今业已是人事两非了。 傅珺再一次无声地叹了口气。 想必用不了多久,这所院子便会变成一所荒芜的庭院,如同侯府里那数所荒掉的院子一般,被人完全遗忘了吧。 傅珺怅怅地抬起头来,望着那树叶间隙的一小块蓝天,良久不语。 曾几何时,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心与灵魂的归属地。而此刻,这里却只是一所孤坟罢了。除了用来埋葬记忆之外,别无他用。 “姑娘,这里风大,站一站便回吧。”沈妈妈轻声地提醒道。 傅珺回过神来,向她笑了一笑道:“妈妈说得是。风是有些大了呢。” 她说话的声音轻而飘,连同她面上的那一痕浅笑,都似是被这风吹得淡了去一般。 沈妈妈爱怜地看了傅珺一眼,上前扶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姑娘慢一些。” 傅珺就着她的手步下台阶,瞥眼却见涉江她们俱是一脸关切地看了过来,她不由心下微暖。 就算她缺失了一份亲情,至少她的身边还有真正关心她的人。她们对她的情感,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温暖呢? ps:鞠躬感谢凉若风雪、假日行动、hull1977童鞋的月票。哦哄已经118票啦,今天应该就能满120票的说,今天加更一章哈。时间照旧。谢谢朋友们的支持。 ☆、第274章 傅珺微微一笑,又举眸向那樱树林中看了一眼,便笑着指着前方问道:“却不知过了那片樱树林又是何处?” 青蔓向来便是个万事通,此时自是上前禀道:“回姑娘的话,打这樱树林穿过去便只一条道儿,那条道儿的尽处是间花房,里头种着好些名贵的花儿呢,又有个顶古怪的老妈妈守着,上回婢子还见那老妈妈骂人来着。” 傅珺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倒知道得多。” 青蔓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姑娘也晓得的,婢子就爱四处逛着玩儿。” 一旁的涉江便咂着嘴点头道:“我就说呢,怎么见天儿不见你的影儿,想要叫你做几件活计却也没处说去。原来你倒是自在着,这般逛着可欢喜了吧?” 青蔓觑着涉江的面色,知她也不是真生气了,便凑上前去讨好地笑道:“涉江姐姐千万别生气,若气着了可怎么是好?回头我替你串个最好看的手链子送你顽。” 这话说得众人皆笑了起来。涉江亦是无奈地摇头。 傅珺一时间却是来了兴致,便叫青蔓前头带路,众人又往那花房去看了一圈。 那花房里果然守着个年老的婆子,两鬓皆已白了。傅珺过去的时候,这婆子正坐在花房边的一个小隔间里打盹儿呢,连她们这么些人走近了也没听见。 这婆子傅珺曾听许娘子介绍过,说是姓娄,是侯爷花重金从外头聘进来的,专事照顾花草。 因前几年京里兴起了养牡丹的风习来,侯爷向来便喜欢附庸风雅。便请了有着多年养花经验的娄嬷嬷过来照料牡丹。 这娄嬷嬷便选了府里的这一处做了花房,又将花房里里外外布置了一遍,据说从天顶上的棚子到脚底下的泥,皆是万分讲究。 这牡丹种了没两年,京里又开始流行养金线兰。于是侯爷又往花房里搁了几盆兰草。过后几年京里风向变来变去,这花房便成了百花的温床,名贵花草亦多了起来。而府里各房摆放的花木。亦有一部分取自这花房。 在花房外围看了一圈之后。傅珺也走得累了,便带着人打道回府。 一行人循着樱树林里的石子路穿了出来,转过秋夕居的院门儿。方才行过后湖边的一丛矮树,忽见前头匆匆跑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人傅珺却是识得的,却正是傅庚身边的小厮山樵。 那山樵大老远的一见傅珺。便喜道:“哎哟,姑娘您在这儿呢。叫奴才好找。” 傅珺便停下脚步,含笑问道:“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儿么?” 山樵忙赶前几步跑了过来。待他跑到近处看时傅珺才发现,这山樵似是跑了不远的路,鼻尖儿与额头上俱是汗。他跑到傅珺面前先揖了一揖。方才说道:“是爷叫奴才来的,说是要找姑娘借两个人使使。” 傅珺不由睁大了眼睛,讶然地望着山樵。 傅庚居然要找她借人使?这怎么可能?傅庚身边还能短了人服侍不曾? 见傅珺满脸的讶色。山樵便抓了抓头皮道:“爷说了,他书房那里现缺两个丫鬟。叫奴才来跟姑娘先借来使一使。” 这下傅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傅庚居然要借她的丫鬟去书房服侍?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一面想一面便转眸去看沈妈妈,谁料这一抬眼间,却恰好看见了两张狂喜的脸,正是碧月与碧珠。 看着这两个丫鬟那满脸掩饰不住的欢喜之色,傅珺心念电转,忽然间像是明白了点什么。 一时间,她的心情倒有些复杂起来。 她看了看山樵,又不着痕迹地向那两个丫鬟瞥了一眼,方淡声道:“既是父亲有命,女儿自当遵从。却不知父亲要借几个人?可有想好了的人选没有?” 山樵便抬起头来随意地扫了一眼,便伸手指着一个方向道:“就她们俩吧。” 傅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不出所料,山樵指着的正是碧月与碧珠。 傅珺此时已是心下了然,一时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似是有些欢喜,又似是有些心酸。 她借着垂首应是的机会敛去情绪,方抬起头来看着碧月她们道:“既是父亲有命,你们便跟着去吧。” 那碧月与碧珠两人早欢喜得傻了,一时连话也忘了回,只站在那里发懵。 这可真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儿啊,居然才一到四姑娘这里当差,便叫她们遇上了这巧宗儿。 那傅三郎的俊美风流她们早就看在眼里了,若说心中没想法那是骗人的。只那傅庚虽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平素却是多一眼都不往她们这里瞧的,且郑氏看得极严,轻易她们也到不得这位探花郎的身边去。 如今却是从天上掉下来了个绝好的机会,碧月与碧珠直是喜不自胜。 沈妈妈见这两个丫鬟面染薄绯、一脸绮色,直是看不过眼去。便重重地咳了一声,皱眉道:“姑娘的话你们是没听见还是怎么了?还不快些跟着去?” 碧月与碧珠这才回过神来,忙红着脸儿向傅珺蹲了蹲身。 一旁的山樵便不耐烦地道:“快着些儿,爷立等着人去呢。” 她二人听了这话,连忙便又向傅珺蹲身道:“婢子们这便去了。” 傅珺淡淡地点了点头道:“去吧,记得好生当差。” 碧月与碧珠应了声是,便跟在山樵身后去了。那领着山樵过来寻人的角门上的婆子亦得了傅珺赏的一把大钱,欢欢喜喜地走了。 望着这几人离开的背影,傅珺一时间有些怔忡。 自王氏去后,她便再也未奢望过更多,所谓父爱更是想也没想。前世的她几乎从未体会过这种情感,她也不相信一个没有了母亲的人,会继续得到父亲的宠爱。 可是这一世,无论傅珺相信与否,她都必须承认,她好像有一个很不错的父亲。 碧月与碧珠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当天直至将近晚饭之时,傅珺才收到了傅庚叫山樵递过来的口信儿,说是碧月与碧珠他留下了。 父亲开口要人,做女儿的自是唯有遵从的。傅珺便恭敬地应了下来。 ☆、第275章 那山樵往傅珺这里传过信之后,便又拐去了晴湖山庄,给郑氏传了一段话,大意是: 傅庚的书房前头新辟了一片菜园子,正缺人使唤,便先将傅珺身边的两个丫鬟叫去使了。因听说那两个丫鬟是郑氏才赏予傅珺的,故特来向郑氏报备一声。又道傅庚那菜园子目下急缺挑粪施肥之人,郑氏手上若有富余的人手便先派到那处去,不拘是老是少,只要能使唤就行,有多少傅庚便要多少。 郑氏听了这话之后心情如何,傅珺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山樵走后不久,郑氏便使人来说因身子不适,晚饭便在各院儿里吃,不必去晴湖山庄了。 据后来许娘子传来的消息,说是那山樵往郑氏面前传过话后,又悄悄地去寻了范嬷嬷,说是那碧月苦求了他半天,请他带句话给太太,求郑氏无论如何也要将她们要回去。说她们做不了那菜园的活计,宁肯回去扫院子也不想待在傅庚的书房。 傅珺听了这消息,在心里默默地为双碧哀悼了一番。 这两个丫鬟去的时候一脸绮色,她们肯定不曾想到,等待着她们的不是香艳浪漫的际遇,而是粪勺与烂泥吧? 其实这样不也挺好的么?至少粪勺与烂泥不会使绊子,不会勾陷人,更不会谋夺人命。若是换作傅珺,她宁肯与粪勺烂泥共朽,也不愿在内宅里虚耗时光。 这件事的动静闹得可不小,傅庚也没刻意藏去行迹。因此没过多久,其他几个房头儿便知晓了。 据说,当晚侯夫人便心情极佳,不仅多用了半碗饭、一盅汤。还特别赏了那厨房的掌勺嫂子一根银簪子,直说那汤做得极好。 至于横斜馆与卧月楼的情形,傅珺倒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 总而言之,这个晚上,除了晴湖山庄的气氛略有些不自然外,府中各处一切正常。 翌日便是平南侯六十一岁的生辰,侯府按制摆宴。邀请了不少客人。清晨起床之后。傅珺亦在沈妈妈与许娘子的双重监督之下,换上了华丽的见客的衣裳。 涉江还特意将之前王襄赏的那套镶红宝赤金头面也呈了上来,由许娘子亲自选了几样替傅珺插戴一新。这才放了傅珺出门儿。 傅珺便先往晴湖山庄给郑氏请安。 郑氏今日明显是精心打扮过了,收拾得十分整齐。 她穿了一身宫紫色绣茱萸纹水纬罗对襟衫儿,下头系着洋灰色湖绉斗纹百叠裙,外披着宝光紫富贵团花大袖长褙子。发上戴了一双赤金点翠花树,极尽华美。 这一身搭配很衬郑氏的皮肤。倒将她的三分容颜收拾出了十分姿色来。 只是,今天的郑氏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的,见了傅珺亦未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叫她过去坐,而是任由傅珺坐在了稍远的位置。 从她那微有些发青的眼底。以及她脸上那层很是不薄的米分来看,傅珺认为,郑氏昨晚定是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然而。看着这样的郑氏,傅珺心中却并无一丝胜利的快感。更没有半分看笑话的心情。她只是安守着最标准的礼仪,端坐于一旁不出声。 没过多久,那傅珂与傅璋便也到了。 而三房的一家之主傅庚,则是最后一个进的屋。 傅庚一进房间,傅珺便悄悄抬眼打量了他一眼。 傅庚穿着件墨青色对襟大袖长袍,腰间的玉扣与发上的玉冠皆是淡青色的。 这样的衣裳装扮,穿在旁人身上只会觉得暮气沉沉,然穿在傅庚的身上,却似是为美玉添了一层光晕,那一番玉树临风、君子不群的超拔姿仪,直叫人见之忘俗。 而更要命的是,如此美玉明珠般的温润君子,那发鬓边却又有了几痕霜色。于是,这君子的翩然风度里便又有了些许沧桑,若是心软一些的女子见了,只怕那一颗心就算不晃一晃,也要碎上一碎。 就算是一夜不曾好眠、满腹幽怨之气的郑氏,此时看向傅庚的目光里也有着掩不去的柔情。至于那些旁边服侍的小丫鬟及媳妇们,没有一个不偷眼瞧的。 傅珺便暗地里摇了摇头。 她家老爹这颜值的杀伤力啊,经过了这么些年不减反增。连她这个女儿都看得有点直眼,遑论旁人乎? 傅庚对于旁人的目光却是一无所觉。 进屋之后,他只略略扫了一眼,见人已到齐了,便说了一声“走吧”,便当先大步走了出去。 傅珺等人便跟在傅庚身后,先往荣萱堂见过了侯夫人。在接受了侯夫人与张氏、崔氏等几房人的眼神洗礼之后,方在侯夫人满脸欢悦的笑容里,男女分开,各自行动。 今天的寿宴分设两处,却又汇于一端。便在那江天雪霁阁设了十二扇的大围屏,男左女右,各置了若干席。又以江天雪霁阁为中等线,拉起了几重长长的围幕,将整个前院亦分成了内外两处。 之所以如此安排,却是因为今日乃是寿宴,众人是要向侯爷贺寿的。若分了内宅与外院设席,这寿星又不好劈成两半儿或者来回跑。因此便这般布置了。 此时离开席尚有好一段时间,便由侯夫人领头,众人在霜风梦晓轩里接待女宾。 这次寿宴乃是张氏一手操办的,置备得十分齐整。由前湖至垂花门这一路上,张氏安排了不下几十拨待客的丫鬟仆妇,皆是分派好了职司,有专事引路的,有专事倒茶送水的,亦有专事在门前接待的等等,安排得极是紧密。 以傅珺前警察的角度来看,张氏的这番布置,那就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方位无死角地将整个女宾部分置于管辖之下。 傅珺她们虽是小辈,却也被安排下了任务。除了要在太太夫人们缺少话题时充当话题人物,供各路人马参观之外,亦需接待各府里来做客的姑娘们。 自然,这一应接待事宜的领头之人,自是非傅珈莫属了。 傅珈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色绣百鸟纹的蜀锦袄儿,系着同色绣百花纹的叠幅裙,梳着式样繁复的高髻,发上插着步摇金钿,又有成对的金钗,站在那里便如一团火似的,明艳至极。 ps:先说一声,寿宴这一段会写得比较长,有一些与女主同龄的角色要亮相,还有女主的儿时好友登场,还要交待一下京中的贵妇以及另外几个熟人的近况。此外还要埋第四卷宅斗的伏笔,另外还有女主与傅珂在寿宴上的大乱斗等等。大家可以先攒个十几章再订阅,这样会看得比较流畅。 谢谢朋友们始终如一的支持。 ☆、第276章 今日贺客来得着实不少,其中大部分傅珺都不陌生。比如威北侯夫人、镇东侯世子夫人、淮安伯夫人、武阳伯夫人等等,傅珺皆曾于五年前抚远侯府的赏花宴上见过。 其中威北侯夫人对傅珺最是亲切,特地叫了她过去说了好些话儿。其余的那些夫人们倒也都还记得傅珺,亦皆予了见面礼。 自然,这一次的见面礼比起五年前那是丰厚得多了。所谓水涨船高,今天的平南侯府庶三房,再也非当日吴下阿蒙,是需得好生结识交往的对象。 因此,这些夫人们与侯夫人寒暄之余,亦不忘与郑氏等几个做媳妇的说话,倒也没特别冷落了谁去。那郑氏微有些灰暗的神情,亦因了这些夫人们的亲切态度而好转了好些。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般友好的。 郑氏的出身摆在那里,见识也未必便多,这些官太太与夫人们也就开始时与她寒暄了两句罢了,过后说起京中的热门话题,郑氏却也再也插不进嘴去了。因此,那郑氏眸中的一丝尴尬,亦是时不时地便要往上冒一冒。 这种场合傅珺是最喜欢当透明人的。 她拣了个不引人注意的座头儿坐了,遇有人与她说话便含笑应几声。大多数时候则是暗中观察这些夫人们的表情,倒也没觉得有多无聊。 便在此时,忽听外头有丫头报:“抚远侯府老夫人与定西伯夫人到了。” 侯夫人一听这话立刻便站身起身,满面笑容地道:“哟,没想她们倒一齐到了,这我可得去瞧瞧。” 崔氏与郑氏便双双上前,搀着侯夫人往外走去。张氏因还要待客。便留在了屋中。 傅珺与傅瑶等几个人见状,亦自跟着自家长辈往外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便在转身的瞬间,傅珺眼角的余光瞧见张氏的嘴角微微向下弯了弯,而一旁的傅珈眼中则露出一抹兴味来,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侯夫人此时已上了软轿,傅珺不及多想。便随着一行人来至仪门前。 此时。恰好那谢老夫人与另一位满头珠翠的女子亦下了车,那女子背对着门站着,正与那谢老夫人说着话儿。 侯夫人便含笑迎上前去。向谢老夫人道:“这可真是巧,你们怎么做了一路来了?”又向那女子道:“可算把你盼来了,这都多久了你都不曾过来,倒叫我怪想的。” 那女子转过身来。便露出一张清婉的面庞来。傅珺定睛看去,才发觉这女子她却是识得的。却正是抚远侯府曾经的大龄剩女卢莹。 傅珺略一回思便即想起,她确实曾经听许娘子提过,说这卢莹四年前终于嫁了人,嫁的便是定西侯世子。 那定西侯世子夫人数年前因病去了。卢莹却是续弦。想来以她彼时二十二岁的老姑娘年纪,能得到这样一门亲事已经是极好的了。 卢莹嫁过去不到一年便诞下一子,今年已满三岁。老定西侯却是两年前病故了。定西侯世子便袭了爵,按制降了一等。便成了定西伯。卢莹亦成了伯夫人。 据说,那定西伯陆机对卢莹极为疼爱,自娶了卢莹之后,身边的妾侍通房便皆遣了去。陆机本身又很有出息,做世子的时候便曾立过军功,后虽因父亡守制,圣上却是赏了不少东西予他,看起来对陆机颇是器重。 前些时候圣上下旨夺情,这陆机便除了服,经内阁票拟的旨意调任五军营提督,加授明威将军衔,可谓风头正劲。因此不少人都道卢莹有福气,这定西伯以如此走势,未必便不能再挣个侯爷回来。 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便跟在郑氏身后向两位夫人行了礼。 虽是多年未见,那卢莹倒还没太变样,尤其是她的眼神,依旧如以往一般看似柔和、实则尖利。 只是,这尖利之色如今已经收敛了许多,成为了视线中的一道隐线,若非傅珺观察仔细,只怕一时也难以发现。 这道隐约的利色自见到郑氏及傅珺起,便微微地盛了一些。却也只有一瞬。眨眼之间,卢莹便又恢复了往常那清婉的模样,与郑氏并崔氏相互见礼,态度十分温和。 侯夫人便向左右张了一张,旋即笑着向卢莹道:“怎么没将绍儿带来?自他周岁之后我便没大见过他了,也不知现在长成了何等模样。” 卢莹便含笑道:“原想着带他过来的,只他这两日又有些咳,大夫说还是少经些风为妙。老太太也舍不得他出门,便没带着了。待绍儿大好了,我自带他上门给您请安去,只到时候您别嫌他闹得您脑仁儿疼便成。” 侯夫人便笑了起来,又有些感慨地道:“我还记着你小时候的模样儿呢,这一转眼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 谢老夫人便笑道:“你又来了。你若是老了,我这张老脸又该往哪里搁?” 这话说得众人皆笑了起来。 此时,那跟着谢老夫人同来的抚远侯世子之女卢悠便过来见礼,态度十分恭谨。 侯夫人便笑拉着她的手道:“我可是听说了,说你在学里的功课极好,夫子们皆是多有夸赞的呢。” 谢老夫人便笑谦道:“你们府里的几个哥儿并姑娘亦是好的。听说那玠儿今年要进书院,我瞧着他自小就聪明得紧,往后定会有出息。” 侯夫人听了这话便笑了起来,看上去十分欢喜。 趁着这两个老太太说客气话的空档,傅珺便举眸向卢悠看了一眼。 卢悠今年已经快十四岁了,瞧着很有几分大姑娘的样子。她身量高挑,穿着一身轻米分色的衣裙,外头罩了件淡青色绣缠枝芍药纹的丝光绢长褙子。 那褙子在阳光下五彩灼灼,如一团虹影,随身而变。偏那颜色却又是淡青色的,那五彩便不觉刺目,反有种如梦似幻的美丽。 一旁傅瑶的眼中便露出几分热度来,不着痕迹地向卢悠身上看了好几眼。而跟在崔氏身边的傅琪更是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了,奶声奶气地道:“哎呀,悠姐姐身上的衣裳真真好看,还会变颜色呢,好生漂亮。” 这般天真纯挚、毫无一丝客套的真心赞美,只要是人便没有不爱听的,更何况傅琪又是个面相可爱的萌娃。那卢悠早就笑弯了眼睛,俯身含笑道:“恬姐儿今儿也很漂亮呢。” ps:谢谢annefan、rose_tsai62、我爱偷懒童鞋的月票,谢谢yh_yh1166童鞋的打赏。大家的支持让作者君很开心的说。谢谢你们,虎摸你们。 ☆、第277章 傅琪便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又抬眼看了看卢悠,便摇了摇头认真地道:“恬姐儿身上的衣裳不及悠姐姐的好看。”说着她便皱着一张包子脸愀然道:“娘亲不给恬姐穿丝绢的衣裳呢。” 语罢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下便连侯夫人也笑了起来,谢老夫人更是笑得是前仰后合,指着傅琪道:“哎哟,你家这个小孙女儿真真是个可人儿。”说着又向傅琪招手道:“恬姐儿过来,让我瞧瞧你可漂亮了不曾。” 傅琪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叫奶娘抱了她凑到谢老夫人面前,将一张胖脸一直贴到谢老夫人跟前,糯声道:“您细瞧瞧,看恬儿有没有变得漂亮一点儿?”说着还特意将眼睛睁大了一些。 众人见了这般情景,没一个不乐的。傅珺亦是忍俊不禁,心道这萌娃的杀伤力果然是无穷的。不过三言两语间,便俘获了一群老中少女人们的心。 侯夫人亦是满面的笑意,便招呼着几个人上了软轿。为谢老夫人准备的却是一驾油壁小车。 那谢老夫人便拉着傅琪上了车。一行人便又往霜风梦晓轩而去。 因着抚远侯府谢老夫人的到来,那霜风梦晓轩里的座次便又重新变动了一次。那些太太夫人们亦是纷纷上前打招呼。 傅珺冷眼看去,见那卢莹在贵妇圈儿里的人缘却是颇为不坏,且她说话行事的态度亦比她做姑娘时要谦和了好些,敞轩里的气氛亦因了她的到来而显得更为欢悦融洽。 侯夫人便含笑向卢悠道:“你也别总坐着,我叫珈儿她们陪你出去逛逛去?” 卢悠忙起身笑道:“悠儿便这般坐着陪陪您吧,您不必费心招呼悠儿啦。” 一旁的谢老夫人便笑道:“行了,你也别在这里拘着了。”说着便又向旁看了两眼道:“也叫姑娘们去外头散散吧。总坐在这里想她们也闷得慌。” 侯夫人忙笑道:“我也是这般想来着。”说罢便转向傅珍并傅珈道:“你们带着姑娘们去园子里逛逛罢。离开席还有好些时候儿呢。” 傅珍与傅珈忙起身应是。这里侯夫人便又指派了几个稳妥老成的妈妈们跟着,一屋子的小姑娘便齐齐出了敞轩。 待到众人皆出来后,傅珈便当先笑道:“自这里往西边去有座小亭子,亭边有池塘,里头养着些五彩水禽,各位可要去看看?” 听了这话。旁人还未说什么,那张氏的侄女张凌却是笑道:“这却是正好,我记着那池塘边上还种了几棵菩提树。上回我来得匆忙没看成,这回可要好好看看这南洋来的稀奇树种了。” 傅珈闻言便点了点头。领头往西面行去。 便在此时,忽听一道轻柔的声线含笑道:“这偌大的侯府,便止这一个去处么?” 傅珈闻言便停下脚步,转首望去。傅珺亦循声看向那说话之人。却见那是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米分蓝色绣团窠桃花天净纱衣裙。发上簪着两枝琉璃花钗,生得颇为白净。 傅珺想起方才听傅珈介绍过一句,这女孩却是兵部左侍郎裴宥家的嫡长女裴熹。 这兵部左侍郎可是个极其重要的官职,品阶为正三品,论实权却是比傅珺的老爹傅庚那个左副都御史的正三品不知要高多少。且这裴宥还是出自四大世家之一的裴氏嫡支,与元后裴皇后乃是正经的堂姐弟,亦是当今太子母族势力中颇为重要的一人。 傅珈一见说话的是裴熹,那眉峰便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拢,旋即又展眉含笑道:“却不知熹妹妹想要去哪里呢?” 裴熹便柔柔一笑道:“我见那前头的湖水甚是阔大,想去湖边逛一逛呢。” 傅珈闻言尚未说话。一旁的张凌却是眼珠一转,上前笑道:“那湖水确实是好,此刻天又暖和,去逛一逛定是极好的。只我却是很想去瞧瞧水禽呢。要不便这样吧,咱们便分了两路。想要去瞧水禽的便跟着我们走,想去前湖游玩的,便叫四妹妹陪着去吧,可使得?”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征询地看着傅珺。那一双含笑的眸子里,隐着几许极浅的嘲弄之意。 这张凌因是张氏的侄女。与傅珈乃是堂姐妹的关系,因此对侯府中各姐妹的称呼亦是跟着傅珈来的。 傅珺便不着痕迹地向张凌打量了一眼。 还别说,这位帮着傅珈想出如此“良策”的姑娘,今儿与傅珈一样穿了一身的绯色衣裙。两个人站在一处倒是显得比旁人更亲些,也难怪她能够提出这么个“建议”来呢。想来,傅珺多年前在前湖落水的事情,这位张凌也是知晓的吧。 傅珺一面心下暗忖,一面含笑迎上张凌那绝算不上友好的视线,那双如清水洗过一般的明眸。在张凌的面上转了两转,复又浅浅一笑。 张凌忽然觉得有一些轻微的不适。 方才傅珺投过来的眼神,不知怎么便叫她有点不自在。 傅珈却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傅珺,含笑道:“四妹妹,如此便劳烦你了。”说罢她又客气地作势拱了拱手,学出那男子的样儿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姐姐我这里脱不开身,四妹妹也帮着姐姐尽个地主之宜。姐姐先在这里谢过啦。” 对于这些姑娘们的小把戏,傅珺实在是连应付都懒得应付。 她面上便也擎出个笑来,细声道:“二姐姐既有所托,小妹怎敢轻负?”说着亦学着男人的样子揖了一揖。那一转首、一翘袖,倒还真有几分男子味道,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直率之气,却是将傅珈的那一番作态比了下去。 傅珈的眸子便沉了一沉,旋即又绽出个笑脸来道:“四妹妹果是个好的。” 裴熹侧首看了傅珈一眼,又向傅珺看了看,蓦地便掩口笑道:“如此甚好。” 此时,一时在旁作壁上观的傅珍却忽然道:“我也陪着四妹妹吧。”说罢也不看傅珈一眼,便径直走到了傅珺跟前,淡淡地道:“四妹妹,我们走吧。” ☆、第278章 傅珺一时间倒是颇为讶异。 傅珍此举,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她忍不住便多看了傅珍一眼。 傅珍表情平平,一脸的严肃之意,看也不曾看傅珺。旁边的傅珈更是淡定如常,似是对傅珍的态度完全没放在心上。 傅珺忽然便觉得,在她离开的五年间,有些人的变化,着实大得叫她有些认不出了。 不过再转念一想,有变化才是正常的吧。 十多岁的女孩子,正处在心思最细、情绪变化最集中的年龄段。傅珍有此变化亦属正常。 再者说,这些十来岁少女们的心思最是难猜,傅珺本着一位大龄女青年的经验认知,自是不会去为难自己的。因此,她也只是略略表示了一点惊奇便罢了。 很快的,这群年轻的女孩子们便分成了两拨,一拨以傅珈并张凌为首,再有傅瑶与卢悠相随,往池塘看水禽去了。而另一拨便以傅珍、傅珺与裴熹为首,往前湖观景。 这般的人员分配,倒叫一直被众人遗忘了的小萌娃傅琪犯了难。 一边是穿着五彩丝绢的悠姐姐,另一边却是长得很美很美的自家四姐姐,到底跟谁走好呢? 傅琪的一颗心掰成了两半儿,一张小脸儿也纠结成了苦瓜。她拉着奶娘的手站在原地,两条小短腿在地上来回倒换着,左看看,右看看,急得都快哭了。 至于傅珂,却是完全没跟着任何一拨,而是压着两道低平的眉毛,单拉着傅璋去了一旁的假山玩去了。 傅珺便陪着一小撮姑娘们往前湖走,走着走着。忽然便发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这一小撮姑娘里居然有一个熟人。此时,这个生了一双漂亮丹凤眼的熟人,正唇角含笑地向她看了过来。 “阿亭!”傅珺惊喜地轻声唤道,人已经走了过去。 被傅珺唤作“阿亭”的,却正是她的幼时旧友——谢亭。 此时。谢亭正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傅珺。语声娇软地道:“我就是想要看看,你要几时才能认出我来。” 傅珺已经走到了谢亭面前,一双眸子里漾着难得的欢喜之色。她笑着向谢亭身上打量了两眼。方才一把拉住对方的手,微有些激动地道:“阿亭,真的是你!你几时来的?如何我没见着你进来?” 谢亭见四周已经有不少姑娘往这里看了过来,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你那时候出去迎客去了。”说着又向西边努了努嘴。笑道:“便是这那一位尊客。” 傅珺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她跟着侯夫人去迎谢老夫人她们去了。而谢亭她们却是恰在彼时进的府,两下里却是错开了。 傅珺便不由埋怨地道:“那你也该招呼我一声,我还没给你娘请安呢。” 谢亭便笑着搂了她的胳膊道:“过会子不就能见着我娘了?”说着便又拉了傅珺一下,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现下可好?” 这极其普通的一个问句。不知为何,却叫傅珺心里一暖。 自五年前渡口一别,傅珺与谢亭便一直没断了书信。一年里总要往还个好几封信。 也正是因为书信未断。傅珺与谢亭的友谊便一直维持了下来。前两天抵京之时,傅珺第一时间便叫人往谢府里送了好些土仪过去。又给谢亭写了信。 因此,此时相见,傅珺便觉得如老友重逢,竟无一丝滞涩之感。而谢亭亦正如她所想象的那般可爱单纯。 她望着谢亭那双满是关切的眸子,笑着道:“我都好。” 谢亭便向她上下打量了两眼,笑道:“我瞧着你也挺好的。” 傅珺看着她那张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不由想起两个人初识时的情景来,便笑着道:“现下你总该叫我一声姐姐了吧?当年我可是当了好长时间的‘乖妹妹’呢。”说着已是笑弯了眼睛。 谢亭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了头扭捏地道:“你还说小时候的事儿?我那时候不识数儿嘛。我后来不是改口了嘛,珺姐姐。” 傅珺便笑着点头道:“是是,我们阿亭小时候最可爱了。”说罢便与谢亭相视而笑,二人面上俱是欢喜无限。 此时,她们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前湖边。 五月初夏,云浅风轻,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那前湖本就清澈如碧玉,此刻暖风拂来,水波微漾,景色着实美妙。 一直跟在裴熹身边的裴家庶出二姑娘裴燕便笑着奉承道:“大姐姐选的这地方真好,果然是水色天光,风物宜人呢。”说着又指向那湖边的一处,惊喜地道:“哎呀,那浅滩上还有白鹤呢。” 裴熹闻言眉尖一蹙,微有些不悦地道:“一只鹤有甚稀奇的,你也小声些儿,这般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说罢又向左右看了一眼,似是对裴燕此刻的样子极为不喜。 裴熹的说话声音并不算低,周遭的人都听见了,众人的视线便齐齐集中在了裴燕身上,其中不乏鄙夷与轻视,更有人轻声笑了出来。 那裴燕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讪讪地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谁想便在此时,傅珍忽然便开了声。只见她看向裴燕,语气淡然地道:“那鹤原是祖父养的,后湖那里还有几只。若你爱瞧,过会子我领你去看。祖父尝言,鹤舞翩跹有若仙人之姿,是极可一观的奇景呢。” 她这番话却是替裴燕打了圆场,然而,却也是将裴熹给得罪了。 裴熹便抬眼盯了傅珍一眼,尖利的视线宛若针尖一般,蓦地便道:“我却是忘了,珍姐姐与燕儿却是一样的喜好。”说着便抿唇而笑。 她这话却是暗指傅珍身份而言。那裴燕便是庶出,傅珍亦是。裴熹此语却是在暗讥两人的身份,更直指这二人的兴趣爱好亦与她们的出身一样,不够高贵。 听了这番言语,傅珍的左嘴角便是微微一抬,面上却是露出个淡笑来,语气刻板地道:“人之喜好从无高低贵贱之分。昔有担粪农偶见夕阳脉脉,便置担而叹‘斜阳美煞’,还得了圣人夸奖呢。可见这事物美丑全在人心。若心染尘垢,自是眼前有美亦不识。而若心含珠玉,便是担粪老农亦可成诗仙。” ps:鞠躬感谢疯子ak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哈。 ☆、第279章 傅珍这番话说得十分不好听,完全就是反讽裴熹空有个嫡出的身份,心里却是一团草包尘垢。 裴熹不由大怒,看了傅珍半晌,忽尔盈盈一笑道:“珍姐姐倒是好学问,可惜,不能与珍姐姐在白石书院坐而论道,却是小妹的损失了。” 傅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很显然,裴熹的一席话,狠狠击中了她心底的隐痛。她白着一张脸看着裴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傅珺见此情景,不由在暗地里摇了摇头。 只是,现下的形势,却不是她摇摇头就能解决的。 傅珺凝眉思索了一会,便悄悄吩咐了一直跟着的许娘子几句话。随后便上前两步笑着道:“坐而论道有何趣味,倒不如坐而垂钓自在逍遥。我已经着人去准备鱼竿与鱼饵了,还备了棋枰与茶水,便在那一处的草寮里。”说着她便伸手向前指了一指,一脸的笑意十分亲和。 她这番话是明显的打圆场,两不得罪。 毕竟方才是傅珍失礼在先。人家裴家姐妹之间的那点儿事,本无需旁人出头。傅珍身为主人,却非要出言偏帮其中一个,这才引来了一番口角。傅珺也是不想闹出事情来。 那裴熹原就心中有气,此时见傅珺上前和稀泥,心下越发不喜,张口便要说话。 却不妨谢亭忽然在旁叫道:“哎呀,那水里有人!” 她这一声唤声音虽不高,却叫场中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便有人向那水中看去,果见那水中浮着个黑黑的人头。 一些胆小的姑娘便轻呼出声,道:“呀,真有个人。” 又有人道:“那人还在动呢。” 果然,却见那黑黑的人头动了几下,一下子便沉进水里去了。 众女见状又是一阵惊呼,更有人叫“哎呀,这是落水了么?快些着人来救呀。” 便连裴熹也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那水里瞧,却是将之前的口角也给忘记了。 正在众女们或惊或怕之际,忽见那人自水中一跃而起,在半空里翻了个身。复又潜入水中。旋即又是向上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来,又再度落入水中。 众女在一旁瞧得又惊又奇,傅珺便在一旁含笑解释道:“这是我们府里的渔娘,水性是最好的。大家莫要慌,她这是在摸鱼儿呢。” 傅珺的话音方落,却见那渔娘几个起落间便已到了岸边。 众女凝目看去,却见那渔娘穿着一身水靠,身姿挺拔、体形健美。那一身的水渍在阳光下泛着异彩,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那渔娘几步来到岸边,两手各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口中还咬着一条大红鲤鱼。她将鱼儿往案边的篓子里一丢,便又翻身跃入水中。 众女见此情景俱都是啧啧赞叹,更有那年纪小些的姑娘拍着巴掌笑道:“真真是好看。这渔娘的水性可真是好。” 又有姑娘便提了声音向水中道:“兀那渔娘,便再捞条大红的鲤鱼上来。” 那渔娘在水中冒出头来,向着岸边应了一声“是”,复又潜入水中,不过数个呼吸之间,便果真举着条大红鲤鱼冒了出来。 这一下,众女们更是齐齐地鼓起掌来,又有人叫那渔娘捞别的鱼,岸边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极为热闹。 傅珺见状,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方才见傅珍与裴熹之间的气氛很不好。傅珺便悄悄吩咐许娘子布置了一番,如今看来效果极佳,姑娘们的注意力全部被那渔娘吸引了去,刚才的那一点不快亦是随风而散。 傅珺便笑看了谢亭一眼。谢亭亦回以一笑,又上前拉了傅珺的手轻声道:“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去那里喝口茶吧。”说着便又捏了捏傅珺的手。 傅珺多年前曾于前湖落水一事,谢亭是知道的。傅珺明白,她这是怕自己还记着前事,故此才这般提议。 看着谢亭那双清澈的眼睛。傅珺心头暖暖的。她含笑点了点头道:“就听你的,便去那里喝茶去。” 二人便携手去了草寮喝茶。一时又有仆妇将鱼竿与鱼饵送了来,于是众人便分散了开来,有钓鱼的,有喝茶的,有着棋的,亦有看那渔娘表演的。裴熹亦是凑到了岸边,与一两个关系好的女孩子们一起钓起鱼来。裴燕则一脸小心地陪在她身旁,裴熹虽不怎么搭理她,却也没再出声呵斥。 至于傅珍,则是独自找了个柳树下的石凳坐了,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书,却是读起书来。 总之,当钱妈妈奉侯夫人之命请姑娘们入席的时候,眼中所见便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各府的姑娘们皆玩得十分开心,几个年纪小些的姑娘还一直缠着傅珺问这问那的,显然对这位重返京都的傅四姑娘极有好感。 钱妈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便笑着招呼姑娘们离开了前湖,又引着她们先到了江天雪霁阁的偏厅收拾整理了一番,方才入了席。 此时,傅珈等人俱已先入了座。因还在等谢老夫人她们,众人坐定之后却也不曾噤声,皆是小声地说着话儿。 傅珂是坐在傅珺身边的,此时她便伸手去取桌上的茶杯。便在那一伸手时,她的手腕便露了出来。却见她纤细的手腕上长了好些鲜红的斑点,瞧来十分骇人。 傅珈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傅珂手腕上的异样,不由出声问道:“五妹妹,你的手上生了什么?” 傅珂嗫嚅着没出声,只怯怯地看了傅珺一眼,又连忙将手往后一缩,不想一时慌乱之间,却是碰翻了面前的茶盏。所幸那盏中无水,倒没出太大的纰漏。只是那茶盏落在桌布上的轻微声响,却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傅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一旁的傅珈却是看了看傅珺,又看了看傅珂,唇边便勾出一抹上翘的弧度来,关切地对傅珂道:“五妹妹小心些。可碰着了哪里没有?” 傅珂飞快地看了傅珺一眼,掩饰地笑道:“没……没什么。” ☆、第280章 傅珈若有所思地看了傅珂一眼,并未说话。坐在对面的张凌却是将一切都看得清楚,此时便轻语道:“我瞧着五妹妹的手腕上长了好些红点儿呢,莫不是出疹子了?”说罢她的眸中便划过一抹光亮来,向傅珺飞快地瞥了一眼。 傅珂低下头去,轻声道:“不是疹子,是……” 说到这里她便不再往下说了,只抬起头来,再一次看似怯怯,实则明显地看了傅珺一眼,又马上垂下头去。 傅珺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傅珂这是完全黑化了么?还是说,为了那个白石书院的名额,她是完全不顾后果,想要硬将之拿到手所以不择手段了么? 傅珺很不明白,傅珂为何如此执著? 她年纪还小,两年后白石招生时,她也才十二岁多一点儿。若无意外,傅庚一定会为她再争取一个免试名额的。 可是,看傅珂的样子,却是无论如何要在今年拿到名额。原因何在? 傅珺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 她只是表情淡然地坐在那里,看傅珂如何挑动傅珈陪她唱一场戏。 果然,见了傅珂的态度,傅珈眸中兴味大盛。她微侧了身子,向身边的珮环递了个眼色。 珮环会意,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不一时,便见傅珂对身旁的梅红轻声道:“你帮我去换个帕子。”说着便将一方帕子递给了梅红。 于是梅红便也十分合情合理地退了场,几乎不曾引起在场诸人的注意。 此时,那谢老夫人与侯夫人等俱已入了席。侯爷那边也是客人皆到了,平南侯府的寿宴便就此开始。 因为进入了就餐阶段,接下来的时间傅珺这一桌很是安静。 待献过寿酒之后。席上才又开始有了人声。众人吃喝完毕,此时便皆捧着茶水,从府里的小辈开始,一起一起地给侯爷贺寿,并送上贺礼。 事情至此一切正常,唯有傅珺献寿礼时出了个小插曲。 她送上的寿礼乃是在姑苏时寻来的一尊缚虎罗汉玉雕。这礼物是许娘子按着侯爷的喜好挑的,倒也入了侯爷的眼。 送上寿礼过后。傅珺却并没急着下去。而是又自袖中取出个信封来,恭敬地呈予平南侯道:“孙女儿这里另有一份寿礼,还请祖父过目。” 平南侯面上微露讶色。示意一旁的李娘子将信封接了过来。傅珺便又轻声地道:“还请祖父看上一看。” 平南侯凝目打量了傅珺一眼,旋即便从李娘子手里拿过信封,拆开信来只看了一眼,他的眼中便流露出明显的讶色来。 他看了看信封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傅珺,那眼中的讶色渐渐便成了欢喜。旋即捋须大笑道:“好,好,好。难得你有如此诚意,你是个好孩子。” 傅珺的面上含着浅笑。向着平南侯身姿端雅地行了一礼,方道:“此乃孙女份内之事。”说罢便即退了下去,那一行一止从容自然。全无一丝才得了夸奖的得意,倒叫平南侯更是满意。不由又是捋须而笑。 待傅珺归座之后,便有不少人向她投过来探究的目光,有几个女孩子还凑在一起轻声地议论起来。便连崔氏与张氏,亦皆将眼风往傅珺这里扫了一扫。郑氏更是目中微讶,看向傅珺的眸中滚动着莫名的意味。 傅瑶此时便悄悄凑上前来,凑到傅珺耳边轻声问道:“四妹妹,你那信封里是什么,祖父瞧着可真是欢喜呢。” 傅珺含笑道:“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 见傅珺一脸不愿多说的表情,傅瑶便也没再多问,只笑着轻轻捏了捏傅珺的脸蛋儿道:“你这个小坏蛋,便是这般吊/我的胃口。你别得意,过会子我去问爹去,必能问出来的。” 傅珺此时心情大好,便捂着脸笑道:“三姐姐又来拧人家脸了,你就不怕我呵你痒痒?”说着便作势要呵她。 傅瑶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笑嗔道:“四妹妹也学坏了,小时候你可有多乖。” 这话说得傅珺笑了起来。姐妹两人复又凑到一起去说话,却是完全将傅珈等人的目光无视了。 献过寿礼之后,便又到了自由活动时间。 男客便往前头去看戏去了,女宾这里,张氏却是请了两个女先儿来说书。 于是,有那爱听书的太太姑娘们,便齐齐往那花厅里去听书。若有那不爱听书的也可以四处逛逛。张氏准备了大批的丫鬟仆妇,分成若干小组,领着姑娘太太们四处游玩。 傅珺此时却是跟着谢夫人她们进了垂花门。 方才在入席之前,傅珺已经向谢夫人请过安了。此时便想带着谢夫人四处走一走,或是陪她听说书也好。 谢夫人多年未见傅珺,此时相见,不由又想起王氏来,心下对傅珺极是怜惜,便拉着她的手说话儿,问了她在姑苏的情形,又叹道:“可惜我不得去探你,也不知你在姑苏过得如何?你那外祖母我却是知晓的,是个慈善端正之人,有她在上头压着,我在京里也放心一些。” 傅珺便笑道:“外祖母确实待我极好,夫人放心便是。且您每年都给我寄那些东西来,我见了东西便如您亲至,权当您来探过我啦。” 谢夫人便笑道:“只要你过得好便好。如今你回了京,有你父亲照应着,总是更好一些。”说到这里,她不由又触动了几分心事,便微叹了口气,抚着傅珺的头发温言道:“你是个好孩子,往后若有什么事也往我那里递个信儿,别什么都憋在心里头。细论起来我也是你的表姨,你的事儿我还是说得上话的。你可记下了?” 自王氏离逝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傅珺说出这般贴心贴肺的话来。虽只短短数语,却让傅珺差一点便红了眼眶。 她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谢谢您。” 谢夫人爱怜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 一旁的谢亭便佯做不喜地跺了跺脚,娇嗔道:“娘亲坏,见了珺姐姐便不理女儿了。”说着她便凑上前去,揽着谢夫人的另一边胳膊道:“您也理一理女儿嘛” ps:鞠躬感谢lostleaf89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281章 谢夫人便笑了起来,道:“你瞧瞧你,哪有点大姑娘的样儿。” 谢亭却不依地扭着身子道:“娘亲,我不想去听书,我想叫珺姐姐陪我玩儿。” 谢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都多大了,还整天只想着顽。你也学一学你哥哥。” 谢亭便不依地撒娇道:“人家怎么和哥哥比?哥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亭儿又没有这般资质。平日里的功课亭儿都做不完,今天难得闲散一天,人家想多顽一会子。珺姐姐我也好久没见了,娘亲就叫珺姐姐陪我顽吧。” 谢夫人闻言又是笑又是气,伸指向谢亭额上点了点道:“我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才是了。你倒有自知之明。” 谢亭便嘻笑道:“嘻嘻,娘亲最知道我啦。” 谢夫人摇了摇头,又见傅珺在旁站着,便也不好驳了谢亭,只得应道:“你要去玩也可以,只不可乱跑,不许搅着你珺姐姐,更不许乱叫人吃东西。” 傅珺一听这话便忍不住想要笑。看来谢亭这“投喂”的习惯还没改。 谢亭早红了脸,拉着谢夫人的胳膊扭着身子道:“娘我知道啦,您别说了。” 谢夫人却仍是不放心,叮嘱一番后又叫一旁跟着的人好生服侍着,又说了许多注意事项,这才放了谢亭离开。 见谢夫人走得远了,谢亭便欢呼一声道:“珺姐姐,我们去那边穿花串儿去吧。我瞧见那花障上开了好些蔷薇呢,我们快去吧。” 谢亭所说的蔷薇花障,便在霜风梦晓轩东南边儿的一所小花园里,这园子有个名号,叫做“闻笛别馆”。 虽名为“别馆”,但此处却是完全融于景物之中的,四围无墙,唯以几架蔷薇花障相隔。 这花障乃是以竹篱编砌而成,搭得极高。于头顶交错在一处。每逢春夏两季,蔷薇盛开,这花障便成了一面芬芳四溢的穹顶,行过其间时。那缤纷的花朵便在身边与头顶盛放,十分别致。 而在花障隔出的小园中,另有一眼极细的泉水,水上有大石砌成的高阶。想来春夜月明之时,于此处听一曲笛韵。将是何等美妙的享受。 谢亭便拉着傅珺,带着一群丫鬟仆妇直奔此处。傅珺便笑话她道:“你这是一早就看准了地儿了。” 谢亭一面拉着傅珺往那花障里走,一面便笑道:“我便是瞧着此处别致有趣,这才拉你来顽的。”说着她便又仰首向上看了看,欢喜地道:“你瞧,这里花香四溢,蔷薇开得正好,又晒不着太阳,又幽静有趣,不好么?” 傅珺向四下看了看。果见这花障穹顶幽翠,四下里蔷薇盛开,确实美丽,便点头赞道:“果然是个好地方。” 谢亭便拉着傅珺去摘花儿,又叫小丫鬟们也帮着一起采,专拣那开得不大不小的米分色花朵摘,又叮嘱她们手下轻些。 一时间,这幽静的花障里便充满了女孩子们轻快的笑声。 便在此时,忽见那一头走过来一群人,看方向却也是冲着蔷薇花障来的。青蔓眼尖,一眼便认出了来人,便向傅珺轻声道:“是三姑娘并卢大姑娘来了。” 傅珺举眸看去,果见那群人里有傅瑶与卢悠。还有兴平伯世子之女冯薇,以及吏部员外郎的女儿李甄,人数却是不少。 此时傅瑶也已瞧见了傅珺,便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傅珺无奈,只得带着人迎了出去,含笑招呼道:“三姐姐你们也来了。” 傅瑶便笑着打趣道:“我老远就瞧见这花堆里有个好些美人儿。便拉着卢大姑娘过来瞧瞧。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傅珺便笑道:“三姐姐又来编排人了。因见这里花儿开得好,我们便在这里串些花串儿做耍。” 傅瑶闻言便笑了起来,掩唇道:“你都多大了,还弄这些小孩子的勾当。” 傅珺笑而不语,一旁的谢亭便笑道:“瑶姐姐、悠姐姐可要一处顽耍?那花障里倒不晒,这大日头底下的,走多了路却也不舒服。” 傅瑶一听这话便向卢悠看了一眼,卢悠便笑道:“你别看我。我前两天骑马伤了腕子,摘花儿是不成的。若是你串了现成的花串儿予了我,我倒是乐意。” 傅瑶便笑着横了她一眼道:“偏你想得美,还要人来服侍着。”话虽是这般说着,她却是当先往花障那里行去,一面走一面又笑道:“我却是怕晒的,咱们便在这里歇一歇也好。” 卢悠看上去与傅瑶关系很好,听了这话便也跟着走了过去。冯薇等人自是跟上。傅珺与谢亭对视了一眼,便也带着人跟了过去。 那蔷薇花障共设了三面,首尾相连,却是个“凹”字型,地方着实不小,这么些人走了进去也没觉着挤,花枝翠叶间不时便飘过罗带轻衫、微言细语,又有那溪水潺潺之声不时传来,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傅珺与谢亭已经采够了花儿,此时便由青蔓负责穿花串儿。 青蔓原就手巧,将那绿叶子采了些过来,又从小荷包里取了好些木珠并玉珠过来,这几样间错开来一串,便是一串顶别致的手链儿,惹得那些小丫鬟们赞叹不已。 众人这里正玩得开心,忽听那一面的花障里传来了一阵惊呼声。 傅珺立刻便站起身来,问道:“前头出了什么事儿?”谢亭也跟着站了起来。 早有傅珺身边的小丫头飞奔了过去,不一时便回转了过来道:“回姑娘的话,是卢大姑娘身边的一个丫头晕倒了。” 傅珺一听此言心中便是一凛。 好巧不巧的,偏是卢悠身边的丫鬟晕倒了,这别又是要出什么事儿吧? 虽是对这些事不胜其烦,傅珺却也知道,在这里不论谁出了什么事儿,到最后她都免不了担些干系。因此她一壁想着,一壁已是疾步往那头走去,又问道:“那丫头可要紧?去请大夫了没有。” 那小丫头便摇了摇头道:“婢子没见人去请大夫。” 那花障之间相隔并不远,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傅珺便已转过了转角。 ☆、第282章 此时,傅瑶正一脸紧张地站在转角旁,一见傅珺走了过来,便拉了她的手道:“四妹妹你来了。是个小丫头忽然晕倒了,悠姐姐正在施针呢。” 傅珺不由大为诧异,忙凝目看去,却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件姜黄色比甲的小丫头正仰面躺倒在地上,唇青面白,似是晕死了过去。 而在这个晕倒的小丫头身边,卢悠半蹲着身子,正用手里的一根银针样的东西刺着那小丫头手上的某处穴位。看其手法动作,虽不免有几分生涩,但却明显是学过的。 傅珺这一下可真是有些吃惊了。 这位抚远侯府的世子之女,居然懂医术? 见傅珺满面讶然之色,傅瑶便低声解释道:“悠姐姐幼时身子不大好,府里时常请医问药的,久而久之她便学会了一些。后来进了白石书院,那里书籍甚多,悠姐姐便寻了不少医书看,又请了书院里懂医术的夫子指点过一二,于此道却是更精通了。” 傅珺闻言便点了点头。心下却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堂堂侯府世子之女却通晓医术,这未免有些耸人听闻。这位卢大姑娘别是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换了芯的西贝货吧?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便去打量那边的情形。 此时,那卢悠已经收回了银针,而地上的小姑娘亦已悠然醒转,正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地向四周打量着,似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兴平伯世子之女冯薇见状,便由衷地赞叹道:“悠姐姐好生精湛的医术,竟是一针便救醒了人呢。” 李甄更是拍着心口道:“方才真是吓了我一跳呢。还是悠姐姐镇定自若,若不然可要怎么才好。” 卢悠一脸从容地收起银针,双眼微微眯起,唇角却是抿着的。傅珺一望即知,这是个表示得意的微表情。看起来,对于这些小姑娘的赞叹与钦佩,卢悠心里是十分受用的。 然而。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极是谦逊,道:“哪里便是什么医术了。这丫头不过是惊阙罢了,不是什么大疾恶疾,并没什么的。”说着她便将银针收进了荷包里。自己亦是站了起来。 “惊阙是什么呀?”冯薇便好奇地问道。 卢悠便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傅珺在旁听了一会,发觉这所谓的惊阙大概就与她前世所知的昏阙是一回事。 只听那卢悠道:“……这丫头平素还好,便是不大能受惊吓。方才那么大一只蜂子飞了过去,我们都吓着了,灵芝自是吓得不轻。这才厥了过去。” 那叫灵芝的小丫头此时已是坐了起来,听闻是自家姑娘救了自己,便顺势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感激地道:“婢子谢过姑娘。婢子服侍不周,请姑娘恕罪。” 卢悠淡淡一笑,和声道:“你身子不好便该与我说,如何又跟来服侍?反叫人担心。还不快些起来?”说着她便叫身边的大丫鬟将灵芝扶了起来,又笑着打趣灵芝道:“你这是看你家姑娘伤了腕子,特来叫我活动手腕的吧。” 她这番话无论是语气还是用词,都极是温和。又有一种别样的洒脱风趣,直叫周遭的姑娘与丫鬟们又是笑,又是叹服。她身边的几个丫鬟看着她的眼神,更是溢满了崇拜与自豪。 那灵芝早是红了眼眶,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卢悠便又笑着安抚她道:“好了好了,我又不曾怪你,你也莫哭了。倒是要快些去外头散一散才是。这里人多气闷,与你的身子无益。”说罢便吩咐一旁的大丫鬟将灵芝扶了出去。 那灵芝千恩万谢地被两个丫鬟扶了下去。傅珺身后便传来了小丫头们极轻议论声,一个小丫头悄声道:“卢大姑娘可真是个活菩萨哪。” 另一个便轻声附和道:“可不是,卢大姑娘真是又聪明又和善呢。” 傅珺便侧目看了一眼。却见那议论的却是专管打理闻笛别院的两个小丫头。此时见傅珺看了过来,她们连忙噤了声,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想来,在小丫头们的心中。似这般出身高贵的姑娘,待下人却如此和善温柔,可不就跟活菩萨似的么?也难怪这两个丫头这般感叹了。 而这样的效果,这种“活菩萨”的美名,便是卢悠最想要了的吧? 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悄悄打量着卢悠。 卢悠面上的神情看来十分平和。似是对此浑不在意。可是,她眼中隐约划过的得意之色,以及她眼睑之处明显的肌肉收缩,都昭示出了她此刻的真实心情。 那是一种意气风发,更有一种身处于聚光灯下的表演意味。看起来,卢悠不仅得意于自己方才的表现,更沉浸于这种被众人仰慕与崇拜的氛围之中。 此时,冯薇与李甄皆是凑在卢悠面前,又是问她要了银针来看,又是问她关于医术之事,七嘴八舌地说个不息。 卢悠一律表现得耐心而谦逊,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几分神医的模样。 傅瑶便也走上前去,笑着拉起卢悠的手道:“悠姐姐医术如神,真真是华佗再世。来,让我好生瞧瞧悠姐姐这一双神医之手。” 卢悠便笑着去拧她的嘴,口中道:“你也跟着她们一块儿来打趣我,我可不依。” 李甄见卢悠如此温和有礼,便也壮着胆子玩笑道:“悠姐姐这一手医术神乎其技,小妹也要瞧瞧这双手有何神奇之处呢。” 卢悠的面上便浮起一丝微红来,将两手藏在袖中,笑着道:“好啊,你们两个合起伙儿来编排我。”又佯怒地看着李甄道:“连甄妹妹也变得这般坏了呢。”说罢却又是笑了起来,看上去极是亲切和善。 见卢悠居然这么平易近人,李甄直是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是。 这可是抚远侯世子之女啊,这位卢大姑娘的两个姑母,一个是当今太子妃,一个是兴平伯夫人,门第何等高贵?李甄不过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居然也能与之玩笑两句,说出去那也是长脸的事儿。 一时间,卢悠身边便聚了好些人,有说有笑的十分热闹。而立在一旁的傅珺与谢亭两人,却是显得有些疏远了一些。 ☆、第283章 卢悠的医术如何,傅珺不是内行,自是不得置喙。可是卢悠的人品如何,傅珺却是自有一番考量的。 看卢悠方才那番举动,轻易便掳获了人心,更于举手之间便成为了这群人的中心,不论其他,单看这收束人心的手法,以及这举重若轻的姿态,傅珺便觉得她是个极有城府的人。 对于这样的人,傅珺觉得走得太近并不明智。与这种心机深沉之人走得及近,也许什么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呢。 只是,便这般站在这里却也有些生份了,倒是与场中的气氛不合。 如此想着,傅珺便向身后的涉江轻声吩咐了两句,随后便一拉谢亭走上前去,含笑道:“既是各位如此高兴,倒不如便请去溪边款坐。此时那头儿也晒不着太阳,我已叫人备了热茶与点心。悠姐姐才施过针,想是也要歇一会子。” 众女在这花障里已经待了好一会了,这会儿倒是皆想坐下歇一歇,于是便都欣然同意了,便连卢悠亦含笑道:“多谢珺妹妹。” 于是众人便簇拥着卢悠去了溪边坐下说话,又有往那溪中观鱼的,傅珺与谢亭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却是再也不显突兀了。 因平南侯今日只是做了个小寿,只中午宴客,故没过多久,那客人便渐渐地散了。 这里傅珺便也陪着傅瑶一同送了卢悠等人去与家人汇合,又与谢亭约了过后要时常写信,那谢夫人便带着谢亭辞了出来。 待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各房的人却也不曾散开,而是齐齐往荣萱堂而去。 原来,晚上这一顿饭虽不曾宴客,府里各房的人却仍是要在一处吃的,也算是阖家给侯爷贺寿。因那酒席便设在大花厅里,此时张氏便去忙着张罗晚宴一事,而其余女眷便皆陪着侯夫人闲聊打发时间。 便在往荣萱堂去的路上。傅珺寻了个空儿,将绿萍叫到了面前,悄声问她道:“我叫你查的事情,你可查清了不曾?” 绿萍便压低了声音道:“回姑娘的话。婢子问了那守着闻笛别院的小丫头子,她两个皆说,亲眼瞧见珮环与那梅红头凑着头,便躲在那花障里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好一会子方才出来。” 傅珺便点了点头。又往走在前头不远处的傅珈那里看了一眼。 说来也巧,几乎便在傅珺去看傅珈的同时,傅珈也转身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虽然隔着颇远的一段距离,傅珺却还是能够感觉到,傅珈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嘲之意。 她只看了傅珺一眼便即回过头去,拉着身旁的傅珂说起话来。看那两人的背影,倒是显得十分亲热。 傅珺心里微微一哂,面上却是神色未动,带着丫鬟便跨进了荣萱堂的院门儿。 大约是整天皆在待客的缘故。傅珺走进明间儿的时候,却见侯夫人的面上含着几分疲色,正微阖着双目歪在一方直足榻上,秀云拿着两只玉柄美人拳,轻轻地替她捶着腿。一旁的崔氏则揽着傅琪,陪侯夫人闲聊解闷儿。 傅珺跟在郑氏身后向侯夫人行了礼,侯夫人便睁开眼睛,淡笑道:“你们也坐着吧。我这把老骨头却是坐不住了,且容我歪着。” 郑氏忙恭声道:“老夫人年龄大了,歇着便是。且不必管我们。” 侯夫人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又转脸去与傅琪说话。 傅珺便选了个下首的位子坐了下来,眼角的余光瞥见傅珂亦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只是,这位傅家五姑娘人虽是坐着的。那一双去拿茶盏的手却是伸出了袖口,手腕上的红点简直触目惊心,便是傅珺以余光瞧来亦十分醒目。 傅珺心中暗自冷笑,目不旁视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直如没瞧见一般。 便在此时,却听傅珈娇脆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清亮地问道:“五妹妹,你的手上到底生了些什么?” 傅珈的这一句问话,成功地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而侯夫人那一直微阖着的眼皮,亦被这娇脆的话语声硬给掀开了一条缝。 刹时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傅珂的手上。 傅珂惊慌地放下茶盏,将双手拢于袖中,那对隐在低平眉宇间的眸子,却是飞快地向傅珺看了一眼,脸上的惶惑之色更是一闪即逝。 侯夫人的眼角微微一眯。 她先向傅珺看了一眼,又转向傅珂看了看,方慈声道:“五丫头,你的手到底怎么了?” “没……没什么。”傅珂声若蚊蚋般地回道,整个人亦是往椅子里缩了一缩。 崔氏饶有兴致地往三房这里看了一圈,旋即便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翘着手指自那桌上的果碟里拣出一颗松子儿来,吹去细皮儿放入了口中。 侯夫人的眸中有着与崔氏相同的兴味,她微微垂下眼皮,人却是已经自那榻上坐直了。 一旁的郑氏便轻声地提醒傅珂道:“祖母问你话呢,你怎么回的话?” 傅珂怯生生地看了傅珺一眼,方才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在侯夫人面前站定了,方轻声地道:“回祖母的话,我的手上没什么,就是……就是有些红点儿。” 侯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傅珂一眼,问道:“方才祖母问你,你为何不说?你手上这些红点儿是怎生弄出来的?怎么没请个大夫来瞧瞧?” 说罢她又转向郑氏,语气微有不虞地道:“三郎媳妇,你这做娘的也太不经心了,怎么竟由着五丫头这般?” 郑氏忙站起身来,方要开口回话,傅珂已是抢着道:“祖母,这并不怪娘亲。是昨天夜里我才弄上的。因娘亲今儿忙了一整天,我没来得及回了娘,娘亲也不曾发现。”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又向身后瞟了一眼。那目光所指的方向,恰恰便是坐在她身后的傅珺。 傅珈此时便插言道:“这疹子是怎么长出来的?我记得凌姐姐便有这个症侯,吃了蟹子便会生疹子。你也是这般的么?你昨儿吃了什么?” ☆、第284章 傅珂慌乱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脸的无措,却是始终不曾说话,只抬起衣袖来拭了拭额角。 便是在这个瞬间,一张纸自她的衣袖里掉了出来,而她手腕上的那些红点,亦是十分鲜明地呈现在了每个人眼前。 一见那纸张落地,傅珂更显惊慌,手忙脚乱地去拣地上的纸。 侯夫人便问道:“那是什么?” 傅珂将纸抓在手里,似是想要放进袖中,却又像是被侯夫人问住了,一时间却又忘了手上的动作。 侯夫人的眼角又是一眯,向一旁的秀云道:“去将那纸拿过来。” 秀云依言上前,将傅珂手上的纸拿了过来,呈予了侯夫人。 侯夫人低眉打量了那纸两眼,便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一双冰冷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傅珺,寒声道:“四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傅珺一直便在等着这句话,真是已经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此刻听侯夫人叫了她,她便款款站起身来,在众人的目光里从容上前,对侯夫人恭声道:“不知祖母说的是何事?” 侯夫人便将那张纸往前一伸,淡声道:“这不是你那里抄给五丫头的点心方子么?” 傅珺便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接过点心方子看了一眼,又双手捧着还给侯夫人,方道:“回祖母的话,这确实是我叫人抄给五妹妹的点心方子。” 傅珈此时亦站起身来,凑到侯夫人面前向那纸上看了两眼,故作疑惑地道:“咦,五妹妹手上怎么会有四妹妹的方子?是何时给的?” 傅珺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傅珈一眼。方道:“昨日五妹妹来濯雨堂寻我说话,说是我那里的点心好吃,便顺手抄了方子带了回去。” 听了傅珺此言,傅珈的一双眼睛立刻便亮了起来,她故作恍然地道:“啊,五妹妹昨天在四妹妹那里吃了点心,所以……”说到这里她连忙咽住话头。向侯夫人看了一眼。却是不再说话了。 侯夫人的眼角又眯了起来。 她先是看了看傅珈,随后又转向傅珂问道:“五丫头,你昨儿去你四姐姐那里去了?” 傅珂怯怯地点了点头道:“是。”一面却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她一直期待的那一刻终于快要到了,虽然一切都如她所料,可此刻的她还是有些紧张。 她安静地垂着头,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她希望。侯夫人接下来的话不要叫自己失望。 果然,却听侯夫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问的正是傅珂期待了许久的那个问题:“你因何去了四丫头那里?” 听着这有若纶音一般的问话,傅珂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静默了片刻,低垂着眼眸。 她不敢抬头。她怕她一抬头,她眼中的那份欢喜便会藏也藏不住地涌现出来。 傅珂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开口。旁边忽然传来了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道:“五妹妹去濯雨堂是想叫我将白石书院的名额让予她的,我未曾应允。五妹妹便回去了。” 满室寂静。 傅珺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响亮。一如她平常说话的声音,清淡平静,几乎没有感情的起伏。 然而,便是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其间所透露出的信息,却足以叫这满屋子的人心思飞转。 只要是有脑子的人,只消略加思索,便会据此理出一个极其清晰的思路: 傅珂去叫傅珺让出名额,傅珺定是不允。如此珍贵的名额任谁也不会相让的。于是这姐妹二人定是发生了口角。于是傅珺一气之下便在傅珂的饮食中放了点什么,于是傅珂的身上便出了疹子。 这是多么合理的推测啊。 傅珂根本不用言明,只要将一切线索指向傅珺,再由傅珈从旁点上一点,剩下的,大家只须靠想象,便足够拼成一副完整的“前房夫人所出之女,加害继室所出之女”的画面来了。 侯夫人的眸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冷意。 她抬眼看向傅珺,那眼睛里覆着的冰雪与寒色,便连这五月的温暖暮色亦无法遮挡,直直地便向着傅珺倾压而来。 傅珺却是淡然自若。 她从容地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宛若深秋的湖水,迎向侯夫人眼中的冰雪。二人的视线一触即分,傅珺微微垂下眸子,淡声道:“祖母,可否容孙女近前说话?” 侯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满面冷意地道:“有什么话便即说来,何须悄言?” 傅珺要的便是这句话。 所谓打脸,不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许多人的面,将那无形的巴掌端端正正打在对方的脸上,才是又响又脆,又爽然宜人的么? 于是,傅珺便转过脸来,面上带着一抹极为亲切、极为和蔼、极为善良的笑意,望着傅珂柔声道:“五妹妹,非是姐姐不肯允你,实是你所求的那个名额,姐姐已经让予别人了。” 满室的死寂。 旋即便有吸气声响了起来。 傅珂猛地抬起头来,怔然地望着傅珺。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得意与痛快。然而,傅珺的话便像是寒冬里最冷的那阵风,兜头刮过她的脸庞,将她的表情完全冻在了方才的那一刻。 还是崔氏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此时的她早已丢下了手中的蜜饯,只抬眼望着傅珺,脸上写满了惊讶与不解,提声问道:“四丫头,你说什么?你将白石书院的名额让予了旁人?” 那可是白石书院的名额啊! 便是在高门大族里,那也是极难得之物。多少人为了一个名额名夺暗抢,每年白石书院开放招生之时,各府里都免不了发生一些不能与外人言的事儿。 这四丫头是疯了不曾?竟将这难得至极的名额让予了旁人?这怎么可能? 傅珺淡然一笑,转眸望着侯夫人,含笑道:“原本此事孙女也不想于此处说的。只是祖母有命,孙女亦不敢相瞒。其实,这个名额孙女早就让予了一位寒门子弟了。” 说到这里,傅珺便又转向傅珂,眸中含着无比亲切、无比友好的笑意,语声轻柔地道:“那寒门子弟便是珂妹妹的亲生父亲——忠义将军程大人——的一位远房族侄。” ps:鞠躬感谢15822783351、lostleaf89童鞋的月票。谢谢所有朋友的支持哈。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285章 傅珺清清淡淡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众人一时都没说话,却听傅珺又道:“父亲说那人叫做程甲。因家境贫寒,这程公子虽聪颖异常,却无缘进入好的书院就读,甚为可惜。父亲得知此事之后便时常喟叹。我便向父亲进言,又与父亲细细商议之后,便决定将此名额让予程公子了。” 说罢傅珺便上前拉住傅珂的手摇了摇,笑着道:“这下你可高兴了不曾?论起来,那程公子还要唤你一声表妹呢。今晚程公子便能赶来,恰好能为祖父贺寿。今天我将这消息当作寿礼献予了祖父,祖父亦十分欢喜呢。” 傅珂木然地听着傅珺的话,木然地看着傅珺那张笑脸,面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地灰败了下去。 那方才还聚在她眸中的意气风发与志得意满,顷刻间便被一层灰色所覆盖。 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傅珺,虽然视线不一,但不可否认,她们方才的那点猜忌,已经随着傅珺的话语而烟消云散了。 白石书院的名额既是早就让了出去,那么,傅珂身上的疹子,也必定与傅珺无关了。 没了那个免试名额在前,傅珺有什么理由去记恨傅珂?又有什么理由去给傅珂的饮食里放东西? 凡事总要有因才会有果。 现在前因已去,这个后果便完全搭不上了。 崔氏面上的惊讶与不解渐渐淡去,早换过了一副看笑话的表情。她转着眼眸向傅珂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面色忽红忽白的郑氏,便笑着向侯夫人道:“老太太,这可是一件大喜事儿啊。四丫头有此一举,我平南侯府也跟着增光不少呢。往后人家说起我们侯府的姑娘来,可不都得赞一声识大体、晓大义么?” 侯夫人眸中的冰雪,早在听到傅珺发表的惊人言论后便消融了去,此刻听了崔氏所言,她立刻便点头笑道:“哎哟。我可是真没想到,四丫头竟是这般懂事的孩子。来,四丫头,到祖母这里来。”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向傅珺招了招手。 傅珺浅浅一笑,依言走上前去,侯夫人便将她一把揽在怀里,抚着她的肩头慈声道:“你是个好孩子,这般顾着大局。果然我平素不曾看错你。我往常便总是说,四丫头别看素日里不爱说话,实则最是聪颖懂事的。如今可不便是这般的么?祖母心里可欢喜着呢。” 傅珺面无表情地偎在侯夫人的怀抱里。侯夫人身上的衣裳料子冷而滑,轻轻地刮过傅珺的面颊,让她的心里也跟着毛毛的起来,浑身都不舒服。 好在侯夫人没将傅珺搂多久,不一会便放开了她。 放开傅珺之后,侯夫人又细细地向她面上打量了两眼,方含笑道:“好孩子,过会子便给你祖父敬盅酒去。今儿这寿宴想必是要热闹一番的。”说罢她不由笑了起来。一扫方才的疲惫之态,看上去显得极为精神。 傅珺将如此珍贵的白石书院名额让了出来,这本身已是极惊人之举,说出去已足够引起一番议论。更何况她让出名额的对象,还是曾对傅庚有救命之恩的忠义将军程煜的族人。 此事只需稍加宣扬,傅庚与傅珺父女的名声固然会极好,便是平南侯府亦会跟着增光。因此,侯夫人便略去了三房出风头而引出的那点不快,转而想着如何利用这次机会,让二房也跟着沾些光才是。 此时的傅珈早已坐回到了椅子上。虽是始终垂眸不语。然而她手里捏着的帕子却是被揪成了一团。 她抬起头,微含冷意地向傅珂看了一眼,又恨恨地盯了一眼傅珺,旋即便捧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 崔氏此时亦坐回位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仍站在那里的傅珂,也不言声。 傅珈喝罢了茶,却是将茶盏向桌上一搁,方才直直地看着傅珂,语气微讽地道:“五妹妹,你手上的疹子从何而来。现如今可能说了么?” 傅珂垂着眼皮看着脚下,语声轻微却又清晰地道:“是我自己掐花的时候不小心扎破了手,并不是起的疹子。” 傅珈听了这话,一时几乎气结。 到此时她是完全明白了过来,这是被人当枪使了。她真是想想都觉得堵得慌。 自进入白石书院之后,傅珈已经很少有过如此感受了。她学识高、见闻广,在平南侯府的姑娘们里是头一份儿的。可今天,她居然被个庶房出来的拖油瓶妹妹给耍了,你叫她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气? 于是傅珈便将面色一寒,极为不虞地道:“那方才祖母问你是不是吃东西才得的疹子,你为何不否认?你这是在欺瞒祖母么?” 侯夫人此时也不说话,只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并没有任何出声阻止的意思。 听了傅珈的质问,傅珂看也没看她,只语声平平地道:“小妹方才虽未否认,却也未曾承认啊。是二姐姐一直说小妹是吃了东西得了疹子,旁人从未说过。祖母最是睿智,哪里会看不出我这手上的情形?还请二姐姐勿要妄言。” 傅珈险一险被这话气得厥过去。 她真是完全没想到,这三房里一个乡下来的野种,居然也能有这番口齿,一番话直堵得她无话可回。 她怒目看着傅珂,胸口气得一起一伏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侯夫人便咳了一声,淡淡地道:“好了,这原是好事儿,五丫头身上的又不是疹子,也无甚可说的了。”说罢她便冷冷地看了郑氏一眼,方才意味深长地道:“三郎媳妇,不是我说你,你虽是小地方来的,但总也是读过书的,那些道理我也不多说了。只一样,你瞧瞧五丫头现在这个样子,缩手缩脚、战战兢兢的成何体统?你也叫五丫头跟着四丫头学着些,别叫人看着我侯府里的姑娘,说出不是一个娘……” 话说至此,侯夫人便打住了话头,只摇头叹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第286章 那郑氏的脸早已由红转白,微躬着身子立在原地,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尴尬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一旁傅珂的眼睛却是红了起来。 她红着眼睛怨毒地死死盯着傅珺,良久后复又低下头去,淡声道:“祖母教训得是。孙女儿言行不慎,这便向您请罪。”说罢她双膝一屈,便即跪了下去。 傅珺早在她开口说话之时,便适时离开了侯夫人的身边,退至了一旁站着。此刻见了傅珂的举动,再看看侯夫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傅珺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侯夫人真是打一个捧一个,时时不忘在三房挑起矛盾啊。 现下倒真是好,莫说是傅珂了,便是郑氏对傅珺只怕也生了恨意。虽然傅珺并不觉得这恨会让人难受,但是,往后她总要在三房过日子啊,侯夫人这是完全不想让三房安生的意思。 虽心下腹诽,但傅珺却也知道,此刻她不论说什么都是不宜的。于是她便也垂下眼眸,继续做出一副安静少语的样子来。心中唯愿这场戏赶快唱完。 侯夫人说完了方才那一大通话之后,似是又有些累了,此时见傅珂直挺挺地跪在面前,她的眼中便露出了几分不耐,挥手道:“得了,起来吧,别杵在这儿跪着了。祖母只告诉你一句话儿,侯府姑娘的膝盖没那么软,往后你也别动不动就跪,没的叫人瞧出小家子气。” 侯夫人这话明明不是狠话,亦带着劝告之意。可偏偏的,这一字一句直戳得郑氏的脸红了又白,眼眶却已是发红了。 那傅珂的脸色却已是一片铁青。 饶是她小小年纪便心胸不凡。却也终究还是小了些。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几次三番地被人打脸,如今还能站着已经很了不起了。 看着傅珂那张青灰色的脸,傅珈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心中暗忖:祖母说得还真是对,这些小地方来的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可不就是小家子气得很么。 她这般想着。那面上的寒意便褪了一些。重又端起了茶盏来啜了一口茶。 此时便听侯夫人又开了口,语声淡淡地道:“五丫头举止失当,便罚抄女则五百遍吧。何时抄完了何时才能出屋。”说罢她又转向一旁的于妈妈道:“你去叫两个嬷嬷跟着五丫头,将她身上那些坏毛病改一改。待五丫头出屋时再叫嬷嬷们回来。” 侯夫人那不冷不热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房间,于妈妈忙应了声是。而傅珈那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她的唇角便勾了起来。若不是碍于场合。她真是要笑出来。 所以说,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果然是没好下场的。傅珈一面想着。一面鄙夷地扫了一眼傅珂,心里觉得大为舒畅。 侯夫人说完了这番话,又对郑氏和声道:“三郎媳妇,你也别怪我多事帮你管教五丫头。实是她这举止上头缺漏处甚多,我也是为着你们三房着想。” 郑氏此时还能有什么说的?不过喏喏应是罢了,还要多谢侯夫人出手相助。 侯夫人便向郑氏摆了摆手。叫她与傅珂皆归了座,又笑着对傅珺道:“四丫头却是个好的。祖母却是要赏你才是。”说着她便吩咐素云去里间捧了个匣子出来,里头却是一支碧玉流苏簪子,看那玉色通透如水、青碧如天,一瞧便是上好的物件儿。 侯夫人便将簪子赏了傅珺,道:“你让了名额予旁人,祖母不能叫你白白吃了亏,这便算是祖母补偿你的吧。” 傅珺略推辞了一番,便也将东西收了下来。 反正侯夫人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她本来就受了委屈,还差点被傅珂扣上一顶谋害继妹的帽子。侯夫人只用个簪子扯平了这事,傅珺还觉得自己吃亏了呢。 侯夫人的东西赏罢,那厢张氏便也进了门,道花厅已经布置妥了,请侯夫人入席。 侯夫人此时真是心情大好,便又招手叫了傅珺过来,亲携着傅珺的手,带着她一同去了大花厅。 今晚花厅里也只摆了三席酒,除了侯府几房人之外,又额外请了王晋与袁恪赴宴,那程甲自也跟着一起来了。 王晋与袁恪自春闱过后便未曾回姑苏,而是留在京里等着放榜。傅庚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却是将他二人邀来参加了侯府的晚宴。至于程甲,那更是今日晚宴的主角之一,自是必须参加的了。 在宴席之上,平南侯果然满面喜色地宣布了三房将白石书院的名额让予程甲一事,自是赢来了众人的称赞。那程甲更是当堂便向傅庚长揖致谢,又隔着屏风谢了傅珺。 傅珺听这程甲的名字也不是一两回了,今日却是头回相见。她隔着围屏看去,却见那程甲生得倒是颇为俊俏,一双桃花眼未语含情,一看就是那种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此刻的他举止虽还有些局促,但看上去人却很是聪明,想来读书亦不会太差。 其实,这程甲究竟是不是一方才俊,傅珺真的是一无所知。 当初入京之时,她偶尔听傅庚谈及程家的情况,便隐隐有了这个念头。而流风之死则是让傅珺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不知为何,近来傅珺总有一种危机感。 无论是以后破王氏被毒杀一案,还是傅珺自己的身份之谜,都让她深深地感觉到,她目前迫切需要一点名声。 傅珺说不出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只是遵循自己的直觉做出了选择。 自然,让出名额一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主要是说服傅庚极为不易。 不过,傅珺一向便很了解傅庚。以傅庚的经历与个性,以及他目下所谋之事,傅珺相信他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而经过傅珺的劝说之后,傅庚最后也确实同意了傅珺的提议。同时也尽量将此事处理得比较低调。毕竟,做了好事不留名与做了好事大肆宣扬,这两者予人的感觉是大不一样的。 ps:谢谢舒舒刘刘、suosuosisizx、绿蓝蓝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87章 便是为了彰显平南侯府对此事低调处理的态度,侯爷才会特意选择于晚宴上宣布了此事,而非在中午客人最多的时候就将这事说出去。 因为有了这么一件为侯府长脸的事情在,侯爷在晚宴之上很是欢喜,不仅酒喝了不少,还特意将傅珺叫去跟前,好生勉励了她一番,叫她大胆去参加白石入学试,直言以傅珺所学必无问题。 最后,平南侯还将自己珍藏的一柄紫金短剑赠予了傅珺。 那柄短剑来历可是非同一般,乃是跟随侯爷多年之物,上过战场、割过贼首,是真正沾过人血的物件儿。 当侯爷将紫金短剑拿出来的时候,傅庚便立刻上前劝道:“父亲,此物乃是您随身之物,十分珍贵,赏给四丫头可太重了。” 一旁的侯夫人亦是含笑劝道:“侯爷,四丫头乃是弱质女流,平素又最是要讲究贞静端淑的,此物乃是凶物,你叫她拿着这个成什么样子?可别惹人笑话儿了去。” “笑话儿?我看谁敢笑话?”平南侯有了两分酒意,说话声音都粗了几分。 侯夫人被他抢白得噎了噎,面色却是沉了下去。 平南侯却是全没注意到侯夫人的面色,只将大手一挥,人已自那座椅上站了起来,傲然道:“我平南侯府当年便是以军功晋的爵,这爵位上本就沾着敌囚之血,这柄短剑又如何算得凶物?说是吉物还差不离。再者说,我看四丫头身子有些弱,打小也是灾祸不断的。这短剑煞气重,说不得便能挡一挡。有此物在身,那些宵小鬼魅自是不敢近身了。” 听了平南侯这番言论,众人自是不好再劝。侯夫人冷着脸端坐在主位上,亦是一语不发。傅珺便秉承着长者赐不敢赐的圣人教诲,欢欢喜喜地收下了短剑,心里对平南侯翘了个大拇指。 这短剑一看便非凡物,一定便是传说中的那种“吹毛断发”的利刃。傅珺对这个礼物实在满意极了。鉴于她最近时常出现的那种危机感。有了这把短剑在手,傅珺在心理上至少觉得安全了一点。 这一顿寿宴,便在侯爷重赏过傅珺之后进入了尾声。 散席之后,各房中人皆是劳累了一天。自是回屋休息不提。 却说郑氏,好容易撑过了整场宴会,散席后便草草别过其他人,单独带着傅珂回到了晴湖山庄。 来到正房的西次间儿之后,郑氏便遣退了所有下人。又叫范嬷嬷亲守着房门,这才拉着傅珂向她铺着藕色锦褥的扶手椅上坐了,又亲手倒了一小盏玉梨冰糖羹递予了傅珂,方柔声道:“我瞧你在席上喝了好几盅酒,先喝口梨羹去一去酒气。” 傅珂接过玻璃盏浅啜了一口,复又抬起头来看着郑氏,语声平平地问道:“娘亲可是怨女儿不曾将事情办好?” 郑氏听了这话,眼眶渐渐地便红了,探身一把搂住傅珂,柔声道:“我的儿。你今日受委屈了,娘亲没能护得了你,是娘亲的不是。” 傅珂偎在郑氏的肩头,语声平平地道:“须怪不得娘亲,是女儿自己不够小心。” 郑氏便将她松开了一些,细细地向她面上端详了一会,方细声道:“娘亲也没想到,那贱丫头居然早将名额让了出去。我原想着,你去迫一迫她,试一试那丫头的底细。没准那贱丫头被你说动了。这名额便归了你,只你又为何弄了这一身的红点儿出来,却是险些被绕进去了。” 傅珂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绢子,语声平平地道:“我本是想着。便是不能迫得四姐姐让了名额,也要叫她领一个残害继妹的名声,总不能叫我白白地找她闹了一场。万一她将那事说出去了,我岂不难堪?倒不如我先动手,还能取得先机。只是没想到四姐姐却早就有了先手了。”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淡声道:“这也怪我自己失察在先,怨不得旁人。” 郑氏便抚了抚傅珂的肩,安慰她道:“你安排的这些虽没成,却也并非无用。若没了你,我们也瞧不出这人的底细来,”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做了个“二”的手势,又笑道:“我还以为这一位既然进了白石,想来定是个聪明的。却不想只是外表看着聪明罢了,里头却是个草包。往后倒是可以用一用。” 傅珂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便因有了她在前头,今天的事情我才没多错。说来倒是要谢谢她。” 郑氏笑着点了点头,又慈爱地道:“娘这几天做的这些事儿,便是为了叫人看轻了去,也是为了往后便宜行事。” 傅珂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郑氏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心里生出一丝淡淡的酸楚。 郑氏察觉到了傅珂情绪上的变化,便又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可怨娘?” 傅珂抬起头来,低平的眉宇之间蕴着浅浅的哀伤,无比依恋地望着郑氏,摇头道:“女儿不怨娘。娘亲亦是无奈,女儿都知晓的。” 郑氏便长叹了一声,将傅珂搂在怀中,柔声道:“我知道,你还在想着当年的事情。当年娘亲也是不得已,若是连你都改入了傅家族谱,那程家又该如何?娘亲也是万分不舍,却也无可奈何的啊。所幸你还是跟在娘的身边一起来了这里,娘亲也不至孤身一人了。” 傅珂将脸埋在郑氏的怀中,贪婪地嗅着那熟悉的气息,眸中已是泪水氤氲。过了好一会,她方才闷着声音道:“当年的事情提它作甚。娘亲只要别弃了女儿不要,女儿便也欢喜了。” 郑氏搂着傅珂,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耐,旋即却又换过个慈爱的笑容来。她将傅珺的身子扳正了,拿出绢子来替她拭着眼角,温柔地道:“珂儿是娘的宝贝,娘亲怎会舍了你不要呢?快别哭了,娘心疼呢。” 傅珂点了点头,接过郑氏的帕子来擦了擦泪,那低平的眉宇终是敞开了一些,面上亦露出个淡笑来,问道:“娘亲且告诉女儿,接下来该如何做才好?” ☆、第288章 郑氏便拉着傅珂的手,柔声道:“傻孩子,今天的事情闹得这样大,娘亲如何再舍得叫你去做什么?你且安心待着便是。”说罢她顿了一顿,又道:“再者说,打明儿起那两个嬷嬷便要跟着你了,你每天还要抄女则学规矩,只怕也不便做什么。娘亲想着,我儿还是好好地呆在房里静养便是。” 傅珂点了点头道:“女儿都听娘亲的。” 郑氏便又问道:“你与那个王宓如今怎样了?她今儿没来参加寿宴,你可使人去看了她不曾?” 傅珂立刻点头道:“女儿自然没忘了她。她连着好几天水土不服,女儿每日都叫人送东西过去的。今日她因病没参加寿宴,女儿还特意叫人送了她几样精致吃食呢。” 郑氏便满意地点头道:“我儿做得极好。那王宓你可要好好抓牢了,这也是个可用的。过几天,你便将王宓多往那几处带一带。她那张嘴最是话多,我们想叫她说出去的,她一定都能说出去。” 傅珂便笑着掩口道:“那倒是的。我还没问呢,她就将好些事儿都告诉我了。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四姐姐的身家竟是豪富。” 郑氏亦笑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是啊,谁能想到呢。一个死了娘的孤鬼,竟还有这般身家。娘亲原还愁着你和你弟弟将来的事儿呢。尤其是你,现如今你也是侯府嫡出的姑娘了,往后的嫁妆绝不能薄了去,娘亲前些时候为你的事愁得都睡不着。如今可算放了心。现有一注大财便在身边,可不就是老天送来的么?” 傅珂听了这话,心下极是慰贴。便挨在郑氏怀里轻声道:“娘也别只为我想,璋哥儿往后也要娘与我照应着呢。”说到这里她便又蹙了眉头,低声道:“但只四姐姐那里可不容易插得下手去。” 郑氏便揽着她笑道:“总会有办法的。娘亲已经想好了,这贱丫头也不过就是身边多了几个会管事儿的丫鬟婆子罢了,只要能将这贱丫头的臂膀砍掉几只,安插上咱们物色好的人,再暗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掏空了她。此事不就成了么?只这会子倒不好就动手。总要歇上一段日子才好。且此事娘亲是一点都不能明着沾上的,需得慢慢谋划。” 傅珂点了点头,便又偎向了郑氏的怀里。 五月的夜风带着几缕温柔。掠过这相依相偎的母女身畔,明洁的月光透帘而入,在她们的身上落下洁白的斑点。然而,那大片的黑暗还是涌了上来。月光所及之处,也只是那身影的一角罢了。终是无法照亮她们的全身。 月儿似是无奈,借着那温软的东风悄叹一声,管自照向了旁处,唯将一室的寂静。留在了晴湖山庄的西次间儿中…… *************************************** 平南侯寿宴之后,傅珺的日子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白石书院的入学试便在八月底,留给傅珺复习备考时间也就三个月多点。 就在傅珺积极备考之时。探花傅三郎及其女傅珺甫一回京便抛出大手笔,将万金难求的白石书院免试名额。让予了忠义将军程大人的远房族侄。这个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在京城中传了开来。 一时间,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关于此事的版本传出了好多种来。而无论哪种版本,最后归结出的结论皆是:傅三郎知恩图报,忠义将军后继有人,傅四姑娘大义明理。 傅珺一直想要的所谓名声,这回算是传出去了,且传得动静还不小,便连今上亦对此事有所耳闻,还特意问起傅庚“当年的小神童如何了?”等语,并问傅珺是否会参加今年的白石入学考试。 在得到傅庚肯定的回答之后,圣上便笑言“朕等着看傅探花的闺女高中青榜”云云。 所谓青榜,便是白石书院女学部考试的名次榜单,男学部的榜单则为紫榜。 这也是白石书院历年来的传统了。书院的所有考试成绩,无论是入学试还是每年秋季的岁考,皆会分成男、女两个榜单列出名次,公之于众。 而除了紫、青两榜之外,书院还会公布一张总榜。不过,这张总榜可非同一般,每次考试能入总榜者只有十人。这十人不分性别,只单纯以成绩论。凡成绩优异者,无论男女皆可上榜。 自圣上说出“高中青榜”之语后,傅珺便深深地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这名声来得太快太响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她现在可是压力山大,与前世她参加高考真是一点没区别。 便因有了圣上之语在前,平南侯一反往常对孙辈放手而为的常态,居然破天荒地给傅珺请了几位夫子,进行突击授课。同时还将有着成功考试经验的傅琛也拎了过来,单给傅珺传授考试的窍门。 当年,傅琛与傅琮是同年入的学,而免试名额却只有一个。傅琛身为长兄,自是将名额让给了弟弟,而他自己则是凭着考试成绩进入白石的。而傅琛当年的考试成绩可谓十分优异,名列紫榜九位、总傍第十,可以说是绝对的实力派。 也正因有了傅琛珠玉在前,傅珺的压力就更大了。而她的冲刺备考模式亦就此开启,她也不得不捏着鼻子,重新过回前世高考前疯狂读书的日子,拿出前世考大学的势头,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便在这熬油点灯般的苦日子里,时间一点一点便挪到了九月。 九月初六,白石书院岁考结束,学生们会放上十多天的假。而书院的入学试,便是自九月初十开始,一共七天。 傅珺的生日亦在这一天。自然,她这生日也只是草草便过去了。现在考试是头等大事,连傅珺自己都没把生日放在心上。 九月初九那天,恰逢重阳节。那天一大早,傅珺便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去白石书院领回了试牌,也就是她的准考证。 本次报名考试者恰好二百八十余人,便分作七天,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为序,将这些应试的学生分成了七批,每天四十人参考。头四天是男生考,后三天是女生考。 同时那试牌也将男女作了划分,男子试牌上刻的是竹,女子试牌上刻的则是兰草。 傅珺拿到的试牌为蓝三十八号。也就是说,她将于九月十五日那天参加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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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入学试每人需考四场,上、下午各两场。上午考诗文书画,下午考礼仪与六艺。需要说明的是。大汉朝与傅珺前世所知不同,有“君子五道六艺”一说。“君子五道”为礼、数、诗文、书、画。“君子六艺”为:御、射、乐、棋、茶、香。 因考试题目每批学生都不相同,故并不存在漏题之虞。且考试的形式也不拘泥。 上午的考试是有题目的,不过出的题目通常都是开放式的,考生只需在“书、画、诗、文”中任意选择两种形式答题即可。 至于下午的考试,更是连题目也没有,礼仪即是面试问答环节,而六艺当中只选一种即可,文武都行,全看个人发挥。 到达考场之后。傅庚也没多说什么,只叫傅珺安心考试。只是看他的表情,傅珺却是能够感觉到他的紧张。 于是她便向傅庚笑了笑,道:“爹便是不相信女儿。也要相信您自己才是。还有外祖父在姑苏教了我那么些年,女儿一定会好好考的。” 望着女儿自信的笑脸,还有那颊边可爱的梨涡,傅庚眼前似是又浮现出幼时的傅珺来。那时的女儿也是这般,时常便甜甜地笑着,让他这个做爹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 傅庚压下心头涌起的情绪。笑着温声道:“我们棠姐儿生来便聪明懂事,为父只有欢喜的。” 傅珺便再向他笑了一笑,这才深吸了口气,怀着一种烈士上刑场的悲壮心情,大步走进了考场。 这次入学考试如往年一样,便在白石书院平常给学生们考试的地方进行。 因参加考试的学生人数只有四十人左右,并不算多,傅珺进入书院大门后,便发现身边只零零散散走着几个人。 她抬眼扫了扫,与她同场参加考试的人目测年纪皆在十三、四岁左右。一个个虽外表看来都还镇定,只不过神情都有些紧绷。有一个小姑娘拿着包裹的手都在发抖。 傅珺也被这种紧张的氛围感染,心跳也有些加速。她深吸了口气,将试牌从包裹里取了出来。 考试地点离着书院的大门不远。傅珺进了一扇高大的月洞门后,便有学监夫子过来,先是对了她的试牌,再问了她的姓名,又将她随身带着的东西查了一遍,查明无误之后,便领着她转过一道回廊。 那回廊之后便是一排整齐的屋子,看上去约有二十来间,每一间的门脸儿都很窄小。 那学监夫子便将傅珺带进其中的一个隔间儿里。傅珺进门前看了一眼,见那门上挂着“三十八号”的牌子。 傅珺进去之后,那学监夫子便取过她的试牌,放在随身带着的印盒子里印了一印,随后便示意傅珺伸出手来,将试牌向她手背上一按,于是,一个“蓝三十八号”的大印便印在了傅珺的手背上。 随后,那学监又在傅珺空白应答卷的每一页上方,都按上了傅珺试牌的印记。如此一来,稍后学监来收考卷时,只消将门牌号、手腕上的号码与试卷上的号码一核,便可保证无替考换卷之虞了。 自然,这也只是白石书院防作弊的手段之一。 为了防止有人替考作弊,白石书院也算是穷尽智慧。从报名期开始,这些参加考试的学子便与他们的推荐者挂了钩。一旦查出作弊,若作弊的是男子,则该人将永远不许参加科考,推荐者亦将受到处罚。而若是女子作弊,那就更了不得了。这女子本人名声臭了不必说,连带着家族姐妹也要被人唾弃。 因作弊代价太大,故白石书院入学试一向比较安生。 ☆、第290章 那学监盖完试牌之后,便将傅珺的试牌收走了,随后便退出屋外,从外头将门锁了起来。 四周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傅珺侧耳听了听,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她什么也听不到。 看起来,这隔间的隔音效果亦是不错的。她一面想着,一面便向四周打量了一番。 这隔间也就三、四平米的样子,仅够放一张单人书桌并一张椅子。那书桌上凹进去两块,一块里盛着磨墨用的清水,另一块则嵌着一方砚台,除此之外再无余物。 傅珺便走到隔间的另一端,那一端亦是一扇门。这门的造型却是奇特,分为上中下三截。最上面一截上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窗子。 傅珺便踮脚往外看了看,却见那外头是一片空地,空地中间放着一张桌案,桌案上倒扣着一张纸,连个人影也不见。 傅珺看了两眼便坐了下来,从笔袋中取出笔墨等物,开始做考前准备工作——磨墨。 她这里方磨了一砚的墨,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敲钟之声,傅珺立刻便坐直了身体。 这是考试开始的钟声,白石书院的入学试正式开考了。 随着钟声落下,便听见靠向空地的那扇门外传来了一阵声响,却像是门户开启的声音。 傅珺等了一会,便见三截门扇中最上面的一截门被人打开了,开门的正是方才那个学监夫子。待她开了门之后,傅珺便看见前面的空地上多出了三个人,却是一位夫子并两个才到总角的小僮,那小僮手里还拿着长长的竹竿。 待到全部四十个隔间门打开之后,那空地中央的夫子便将桌上倒扣着的纸拿了起来。那两个小僮便将手里的竹竿穿在纸卷两侧的卷轴上,高高挑起,一副画作便此展现在考生们的眼前。 那僮子挑着画,缓缓地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地来回走了一遍,以使考生将此画看个清楚。 随后,那夫子便缓声道:“这便是今日之试题。诸君可于诗、文、书、画中选择两种形式作答。” 简短地交待完毕后。那夫子又将画卷了起来,带着小僮儿离开了。学监夫子们此时便又开始将所有的门扇关上。随后又是一声钟声响起,考试正式开始。 傅珺没有急着答题。而是坐在椅子上,细细回忆着方才的画作。 那是一幅着色写意画。画的左边画着一株大树,那大树枝叶苍翠,向着画面之外极力伸展着。叶片上光影斑驳,似有阳光投射于其上。充满了朝气与活力。 而在画的右面,亦即在这株大树的阴影下,却画了一丛野草。那野草已然衰败枯萎,似是只要一阵风便能将之吹散。 整幅画充满了矛盾。却又极富寓义,予人很大的发挥与想象空间。 傅珺看到这幅画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草木荣枯、岁月流逝。抑或是人世穷通、变幻无常,又或者再悲观一点。便是生死相依、向生而死、向死而生之类,总之就是虚无空渺的种种感慨。 这题目并不难,至少以傅珺的角度看来,这个开放式的题目,足够她写一篇中规中矩的议论文了。 她提笔沾墨,方要在卷上落字,心中蓦地便是一动。 那一瞬间,她忽然便想起了她前世的职业,还有她前世未能完成的学业。 从这幅画中,她分明看到了另外的一层寓意。 那大树沐浴阳光而生,充满了光明与温暖。然而,便在这光明与温暖之下,亦有着黑暗的阴影,野草滋生。 这多么像是人性的写照啊! 人性有光明之处,亦有黑暗相随。而她前世所从事的职业,包括她所信奉的准则,便正是应此而生的,而法律存在的意义,亦正在于此。 约束黑暗,惩罚黑暗,为每个人划出最低的行为基准线,绝不奉行“暇不掩瑜”那一套和稀泥的理论。 黑即是黑,就算你是最大的善人,若是作了恶,亦不可以善抵恶。 善恶不可相抵,这便是法律最严正之处。违法必究,有法必依。 傅珺心中思潮澎湃,不知不觉间便在纸下落下了字。当她回过神来之时,望着纸上的“论律法”三字,不由便苦笑了起来。 她还真是死不悔改啊,人都到了古代封建社会了,却总想着前世的那些东西。 看着那墨汁淋漓的三个字,傅珺的长眉渐渐聚拢。 真的要以此作答么?她这样问自己。 显然,以此作答无疑于冒险。她的这个选题,很容易便将自己与男学部的学子们划在了一处。她真的能赢得了那些苦读数年,于为文一道高出她许多的学子们么? 傅珺并不知道。 可是,此刻若再换个思路去写,她却是写不出好文章来了。因为,在她的心底深处,她已经为这幅画的寓义定下了主基调,改弦更张并非良策。 更何况,那些生死大道,傅珺并不是真正的彻悟。即便是有着灵魂转世的经历,她心心念念、坚执不悔的,却仍是法律、公平与正义。她对后者的感悟远高于前者。 傅珺凝视着眼前的白笺,迟疑了片刻之后,便即沾了墨汁,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也许是这个选题恰好切中了她胸中块垒,她下笔之处便像是拧开了水笼头一般,直是思如泉涌,竟无一丝阻滞。这么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想法,她对这个时代隐约的期盼,她对法律的尊重与敬畏,全部在这一瞬间涌入笔端。 傅珺全神贯注地写着,直到放下笔时她才发觉,她竟答了整整两页纸。 她捧子卷起通读了一遍。其实,读这一遍也没什么意义。又不可以删改,不过是做到心中有数,再给自己增加一点信心罢了。 无论她的行文水准如何,至少她的这个选题应该是极少见的吧,傅珺想。便是看在她剑走偏锋、思路新颖的份上,那判卷的夫子怎么着也该给她个基本分。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放下卷子。趁着方才挥手呵成两页文章的余势,又选了一张较大的卷纸,于其上写了两行字: 高树遏云,庶草抵履, 法不阿贵,绳不绕曲。 ps:谢谢hi~可可、mm123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91章 “法不阿贵,绳不绕曲”一语,乃是一代法家思想集大成者韩非子的名言。其实傅珺原来是想写另外那两句的,即“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这是最标准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理论,是对儒家那一套“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批判。 不过傅珺最后还是选择了比较委婉的那两句。这些夫子们可都是儒学大家,为了能顺利过考,她还是谨慎为上。至于前面加上的那两句,则是为了应上那幅画的景。毕竟那画上有树有草的,以此比喻贵族与庶民倒也相宜。 写完这页字后,上午的考试傅珺算是完成了。 不过,本朝考试是没有早考完早走那一套的,却是实行统一开始、统一结束的方针。 因此写完之后,傅珺先将卷子放在一旁,随后便将毛笔洗干净了,又把墨锭等物收拾好了,不一会,外面便又响起了钟声,这是表示考试结束了。 傅珺便将试卷拿在手里,待学监开门之后,便一并交予了学监,方才走出了考场。 跟着三三两两的考生步出白石书院的大门,傅珺只觉得又渴又饿。 书院大门前围了好些车马人群,傅珺只扫眼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傅庚。 所谓芝兰般的容颜、谪仙般气质,说得便是傅庚这种虽千万人亦可一眼瞧见的类型吧。 傅珺一面感叹着,一面便向傅庚走了过去。许娘子等人亦迎了上来,傅庚便温声道:“可累了不曾?” 傅珺摇了摇头,展颜笑道:“倒还不累,却是想要先喝口茶。” 傅庚便微蹙了眉。疼惜地看了女儿一眼,和声道:“你先上车,我们这便去上元馆酒楼。我已经着人订了雅间儿了,又叫人备了榻,你吃了饭还可歇上一会。” 傅珺此时还真有点高考的感觉,傅庚这个家长明显也当得很够格,于是她便也笑道:“太好了。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上元馆的好菜呢。今儿可得叫爹好生破费一番。” 听了这话,傅庚不由便笑了起来。 然而,那笑意才泛上他的眉间。蓦地却又有一层心酸掠过心头。 女儿长到这么大了,居然都没跟他这个父亲出来吃过一次饭。傅庚只消这般一想,便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他那些同僚家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被父兄娇宠着长大的?上元馆的好菜、美芳馆的点心、天香阁的茶果。这些好吃好玩之处,那些高门里的女孩子们谁不曾领略过? 想到此处。傅庚心中的隐痛便化为了怜惜。 这个女儿,他着实亏欠太多了。便连白石书院的免试名额,最后女儿也让予了旁人,还要自己跑来参加这劳什子的什么入学试。傅庚简直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有愧,一时间鼻尖居然都有些酸了。 他掩饰地拂了一下衣袖,方笑着和声道:“你若喜欢。往后爹便多带你出来逛逛。这京里的高门女子也时常出来逛的,不比姑苏。” 傅珺一听这话。心里立时便乐开了花。 这可是好事儿,再者说,往后她还要在京里开铺子,京城的风俗民情、物价消费等等,她还真需要多了解一些。傅庚此语就是在为她背书啊。 于是她立刻便又擎出个大大的笑来,对傅庚道:“爹可别忘了说的话,一定要多带女儿出来逛逛。便不能带着女儿出门,也要允女儿偶尔出来散一散。” 傅庚含笑道:“自不会忘。”说着便翻身上了马。 傅珺便也坐上了马车,父女两个便往上元馆酒楼而去。 白石书院位于金陵城的南端,与朱雀大街却是处在夹角位置,距离颇为不近。 大约是怕女儿坐车无聊,傅庚便特意驱马跟在车边,傅珺亦掀开了一角车帘儿,两个人闲闲地说话。一时傅庚又指点着周遭的景物,偶尔再与傅珺议论两句金陵的风习,一路行来却也逍遥。 傅庚其实很想问问傅珺考试情况的。可是,自家女儿下午还要考两场,此刻若问得多了,傅庚很怕会影响女儿的情绪。于是便自忍着,又恐傅珺担心下午的面试,便只说些闲话打发时光。 傅探花本就言辞便给,更兼吐属文雅、见识广博,这一番打岔的闲话听在傅珺耳中,真是比那说书的还要吸引人,自是听得津津有味。 父女两个正自说着话儿,忽听那旁边有人唤了一声:“傅大人。” 傅庚停住话头循声望去,却见从旁边的一家书坊里走出来一群人,为首一人身量高挑、修眉俊目,却正是袁恪。 傅庚忙示意许娘子遮上车帘,一面便下了马,上前笑着招呼道:“你们怎么到了此处?” 袁恪便一拉身旁的王晋,向傅庚揖礼道:“我们也是路遇熟人。” 那王晋不情不愿地向傅庚见了礼,随后旁边又走出来两个人向傅庚揖礼道:“见过傅大人。” 傅庚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两人竟是唐修与唐俊。他便又向王晋看了一眼,方颔首道:“快快起来吧。” 唐修与唐俊便即起了身,那唐俊的一双眼睛便止不住地往傅庚身后的马车掠了一眼。 说起来,王晋与袁恪自春闱揭榜之后,因皆是榜上有名,名次还都不低,皆可参加殿试。 本来那殿试应在杏榜之后便举行的。可不巧的是,因太后娘娘有恙,圣上为显纯孝,便以亲自侍疾为由,将殿试的时间推到了九月下旬。 因此袁恪回了一趟姑苏后,于九月初复又抵京。而王晋却是接受了傅珺的建议,一直留在京里未曾返家。 傅庚见了他们自是欢喜,几人便又说了几句话。 便在此时,却见那书坊里又走出二人来,当先一人长身玉立、温润俊雅,却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美少年。他一面步出书坊一面道:“袁兄,那套《明章典修》你可寻到了不曾?”他说话的声音亦如琴筝一般悦耳,直叫人听之难忘。 那少年说完了话才发觉袁恪面前站着一人,便停下了脚步转首看去,却见面前立着一位貌若谪仙、两鬓微白的男子,他不由微微一怔。 ☆、第292章 一旁的袁恪便道:“微之,这位乃是左副督察御史傅大人。”说着他又转向傅庚道:“大人,此乃谢阁老家的长孙,谢大人家的大公子。” 傅庚一听这少年是谢阁老家的长孙,一双黑眸便是微微一凝。 谢玄却是恭声揖礼道:“谢玄见过傅大人。” 站在谢玄身边的另一个高瘦少年亦跟着揖了一礼,却是未曾说话。而待直起身后,这高瘦少年便状似无意地向傅庚身后扫了一眼。 见那高瘦少年一声不出,袁恪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微有些不悦地向身后瞥了一眼。 谢玄此时便扯着那高瘦少年上前一步,语声清越地道:“傅大人,这位乃是温国公家的少公子。”说着便不着痕迹地拉了那少年一把。 那少年便又向傅庚微微躬身道:“孟渊,见过傅大人。” 傅庚面色淡淡地点头道:“不必多礼。” 袁恪便拉着王晋走上前去,笑道:“我们已在上元馆酒楼定了雅间儿,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了傅大人。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傅大人若有空不如与我等小酌清谈,岂不快哉?” 傅庚便负了两手,朗声笑道:“好个相请不如偶遇。只是我今日是陪小女去白石应试的,却是不得闲儿。” 袁恪一听这话,那眼中便迸出一丝喜色来,道:“原来今日竟是傅四姑娘应试之日么?” 按说袁恪是完全可以称傅珺一声外甥女的。只是此处不比家中,傅庚又已续了弦,还生了个儿子,因此他便也没往近里拉关系,而是按着礼节唤傅珺为“傅四姑娘”了。 傅庚便颔首笑道:“正是。小女方才考完了半场。下晌还需入场。” 袁恪便洒然笑道:“傅四姑娘深明大义。存心以仁、守仁以礼,实乃女中夫子。却未想我等今日却是逢着傅四姑娘入场,却也是天意。我等情愿与傅大人作了一处,也算为傅四姑娘下午入场壮行。” 袁恪这番话说完,外头的傅庚是何反应傅珺不得而知。反正她自己是绝对巨汗了一下的。 这袁恪乃是寒门出身,对于傅珺出让名额一事的感触想是极深,想来在对外宣传方面他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今天偶遇之下。他居然都说出“壮行”这种话来了,傅珺也不知说什么才是了。 不过,没多久傅珺便又打起精神。将耳朵凑到车帘边,继续偷听外面的谈话。 这绝对不是她有听壁角的爱好,实在是在方才傅庚他们的寒暄对话之中,她听到了不止一个熟人的声音。 除了唐家兄弟之外。她居然还听到了阿渊的声音! 若不是许娘子她们三个人六只眼睛死死盯着,傅珺都想掀开车帘看一看了。 那个黑面小厮阿渊身份不凡。傅珺自是知晓。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位“少主”大人,怎么会和一群学子混到了一起? 还有,那群里人居然还有谢亭的哥哥谢玄。而且听他说话的语气。这谢玄和阿渊貌似关系还很不错。这又是怎么回事? 此时,那外头的谈话还在继续,却是傅庚答应了袁恪的请求。两拨人合在一处,同去上元馆酒楼给傅珺“壮行”。 之所以傅庚应下了袁恪的请求。目的还是想为傅珺造势。 诸君请想,咱们深明大义的傅四姑娘在入学考试的当天,居然得到了莘莘学子们的声援。且这学子中不仅有南直隶布政使司秋闱的魁首与次名,更有享誉京都的少年才子、紫榜头名的谢玄在座,这得是多大的荣耀啊。 以傅珺看来,这美少年后援团无论颜值还是影响力,那都是杠杠的。 于是,当傅珺的马车重新驶动之时,原本温馨的父女同行,便成了浩浩荡荡的美男子车队游街。傅庚与孟渊、谢玄三人骑马,唐家兄弟与袁恪、王晋则是共乘一辆敞帏马车,这一番声势,几乎没把朱雀大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给看傻了。 来到上元馆酒楼之后,一行人便径直上了三楼。 傅庚定的雅间极大,此时那店伙早就收到了傅庚使人送来的消息,将房间布置妥当了。 那雅间以一座直抵墙面的八扇大屏风隔成两间。大的那间放着张大圆桌,自是傅庚他们坐的。而小的那间则设着精致的雕花檀木桌,并摆着檀木高几与梅花凳,另有洗漱净手之处,则是专为傅珺布置的。 傅珺戴着长长的帷帽,跟在傅庚身后上了楼。 在踏上楼梯的时候,她能够感觉到,身后有不止一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其中一道视线令她格外在意,亦是她格外熟悉的,便是阿渊的视线。 方才下车之时,她曾悄悄打量了一眼阿渊,可惜却只看到了个背影。阿渊看上去似是比一年前又长高了一些,肩膀也变宽了,走路时腰背挺直、步态坚定,很有些龙行虎步的样子,跟那些学子们大不一样。 自然,那谢玄傅珺也瞧见了,确实是芝兰玉树一般的美男子,更兼有一种极为温润优雅的气质。假以时日,只怕傅庚的名头还要被人家盖住了。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便走进了专属于她的小隔间儿里,心里却是叹了口气。 她还想着今天能松松快快地与傅庚吃一顿饭呢,如今看来她就是个苦命的,今天一天都跟这种小隔间儿杠上了。也不知道下午的面试会不会又是这种小隔间。 此时,那厢傅庚却是带着这群少年入了座。 说起来,这些少年既是打着为傅珺声援的名号,倒也不好叫傅珺始终不露面,那样既显得失礼,且也有些小家子气。 虽是这般想着,傅庚却又有些不大情愿。自家宝贝女儿还要见这群半大小子么?傅庚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可是百般思量之后,傅庚还是觉得,便见一见也罢。总归这礼不可失,再者说傅珺还戴着帷帽呢,这群半大小子也看不着什么。 于是傅庚便向跟着的山樵说了一声,那山樵便去了隔间儿那里传了话,不一时,傅珺便戴着长长的帷帽,由许娘子陪着一同走进了大隔间儿里。 傅庚便对傅珺温声道:“来,见过几位公子。他们皆是为你下午的考试声援来的。” 傅珺便向着这几个美少年屈了屈身,语声宁静地道:“多谢诸君声援,小女子定当努力,不负诸君所望。” ps:以下提名:taemiki童鞋、谁是我家的太后童鞋、liuhui8100童鞋、s童鞋、疯子ak童鞋。 多谢几位亲的月票,哦哄,已经超过140票啦,今天加更一章。时间照旧。祝大家看得开心。 ☆、第293章 众人凝目看去,却见眼前的傅四姑娘戴着帷帽,那天青色的纱幔重重叠叠,直垂至裙脚处,将她的容颜尽数掩于其间,只能隐约瞧见她雪白的肤色。 再看这傅四姑娘的行止,明明也是普通的行礼屈身,可是由她做出来,这蹲身行礼却又不是蹲身行礼,却似有着一种舞蹈般的韵律,直若修竹亭荷一般,说不出的端正雅致。 一时间,众人便皆敛了声息,场面倒是安静了下来。 王晋与袁恪皆算是傅珺的长辈,一个是舅父,一个是姨父。此时便由他二人打头,当先道了“不敢”,袁恪便勉励了傅珺几句,王晋亦温声叮嘱傅珺“好生考,莫想太多。” 剩余的几人与傅珺便算是平辈,有两个还是陌生人,因此便都是含笑不语。唐俊倒是想说些什么来着,却是被唐修以眼神止住了。 见礼完毕,傅珺便自回了小隔间儿,将帷帽取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 总算能安生吃顿饭了。虽然这群美少年可谓品类齐全、秀色可餐,可是傅珺还是觉得他们挺碍眼的。便因有了他们在,傅珺现在连喝口汤都得特别小心,生怕响动大一点便损了她“闺秀女夫子”的名声。 此外,还有一点也让傅珺颇为郁闷。 方才去见礼的时候,也不知那阿渊是怎么回事,居然选了个角落坐,恰好便在傅珺视线的死角。结果傅珺只瞧见了他半边肩膀,还是没瞧见他的脸。 据傅珺所知,本朝有明文规定,身有残疾、面貌丑陋者皆是不能为官的。而今天这一群人个个都是精英,往后绝对是要走上仕途的。阿渊面有残疾。与这些人混在一处难道不会自卑么? 这也是傅珺对阿渊特别关注的原因。 她就是不明白,阿渊这个明显走野路子的家伙,为何会跟这群精英学子们混迹一处? 抛开这些事情不谈,这上元馆酒楼的菜色倒是颇为不错,有几味十分合傅珺的口味。 吃过饭后,那大隔间儿里便热闹了起来。儒家学子坐而论道,此乃本朝风习。又有谢玄、袁恪等才俊在座。这番清谈便是傅珺亦觉得颇为受益。 此时,便听那袁恪问道:“傅大人,在下听闻那白石书院出的题目向来千奇百怪。在下很是好奇。却不知今日上午的入学试考题为何?” 傅庚微微一顿,方才道:“这个本官却也是不知。” 唐俊便接口道:“在下记着,两年前在下参加入学试时,那考题是一块石头上放了个鸡蛋。实不好答。” 众人一听便皆笑了起来,谢玄温润的声音亦响了起来。道:“我与仲明同在一年入学,试题却不相同。我那年的试题是有人击鼓奏了一曲。” 他说的仲明乃是唐俊的字。 此时那阿渊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道:“在下斗胆相问,却不知傅四姑娘今日的试题是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一如往昔。尾音微沉、低柔悦耳。比起谢玄那琴筝般的清越音色来,阿渊的声音便有若斜阳箫鼓,入耳微凉。 众人便皆不语。视线却都集中到了屏风上。 阿渊问出了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因此大家便都等着傅珺作答。傅庚与谢玄却是同时向阿渊望了一眼。傅庚面无表情。谢玄的眸中却是含着几许责备。 此时,便闻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从旁边的小隔间儿里传了过来,不急不缓地道:“上午的试题乃是一张着色写意,画中有树,树下有影,影中有一丛衰草。” 众人闻言皆静了一静,随后袁恪便当先道:“这题目倒有意趣。” 王晋亦道:“荣枯相依,明暗为伴。这题目么,若说易却也易,说难却也难。” 唐修便道:“子鹤兄说得极是。这题若要答并不难,但若要答好却颇为不易了。” 傅庚对方才阿渊的那一问是颇为不满的,可是,待听到傅珺今天的题目之后,他的注意力便也转移到了考试上头,却是对傅珺的应答有些担心起来。 他微阖双目想了一想,只觉得这题出得刁钻,极易引人入了岐途。 众人讨论了一小会后,一致觉得这种题目若是女子回答的话,还是以诗为上,最易发挥,而字、画次之,文则最难。 唐俊终是忍不住心下好奇,便提声问道:“却不知傅四姑娘是如何答题的?” 傅珺想了一想,便简短地道:“小女子写了一篇文并一幅字。文为《论律法》,字却是借了前人之语,便是‘高树遏云,庶草抵履,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十六字。” 她清淡平静的声音传至隔间儿,却是叫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这位傅四姑娘居然写了这样一篇文并一幅字。 然而再一细想,却又觉得,傅珺这题破得极巧妙,角度亦是迥异于常人,倒是走出了一条新路来。 那袁恪便问道:“那树与草之语倒是与题目相合。只那画中的明暗之意,却又是从何处论起?” 他这问题问罢,那小隔间儿便又静了一会,旋即那清清淡淡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语声清晰地道:“小女子以为,人性之中,善恶共存。善如高树承阳,明亮灿烂;恶便于树下阴暗,如影随行。人有恶念不可免,但却不可有恶行。律法之意义,便在于约束恶行,划定底线。凡有越线者则惩。那画中明暗泾渭分明,一如善恶绝不相融。善不抵恶,有恶必惩。小女子文中大意,便是如此。” 听罢此言,傅庚微蹙的双眉蓦地便是一松,唇角早已勾了起来,眼中的赞许之意更是毫不掩饰。 这答卷答得极好。且不论这论点好坏,只看这关于人性及善恶的一番分析,便可知为文者绝非人云亦云之辈,而是充满思辨意味。这与本朝坐而论道的风习十分吻合。 那谢玄此时便即问道:“难道傅四姑娘信奉法家之言么?” 傅珺答道:“法家所言并非尽善。便如其言人之生而为恶之语,小女子便不敢苟同。小女子以为,人之初,既非善、亦非恶,而是如白纸一张,其所看、所学、所历,便如纸上作画。有向善之心,那画上便光明多些,阴暗少些;而若一心思恶则反之。小女子以为,人之善恶全在一念之间。这世间绝大多数人,亦是善恶并存的。故需以律法约束,再以向善之说加以教化。” ☆、第294章(140月票加更) 谢玄闻言微微点头,凝思不语。一旁的孟渊眸中却是闪过一抹光亮来。 此时,便听傅庚朗笑一声,客气地道:“小女本是一家之言,诸君皆为一时才俊,万勿见笑。” 王晋便正色道:“傅大人此言却是偏了。我看傅四姑娘却是发前人之所未想,思路新奇、论述清晰,却是颇有可借鉴之处。” 谢玄那琴筝般的悦耳声音亦随后响了起来,道:“在下虽未敢尽数认同傅四姑娘所言,然其所言极尽思辩之意,让在下茅塞顿开。傅四姑娘以仁礼存心,又才智出众,实叫人钦佩。” 傅庚此时真是极为欢喜。 傅珺的那篇文只听一听便可知极好,除非那判卷的夫子眼睛瞎了,否则这分儿绝低不了。而谢玄与王晋的赞扬之语,更是让傅庚心怀大畅。 傅珺也不知道自己这答卷是否算得上好。不过听傅庚那话里的语气,倒是挺高兴的。 只要自家老爹高兴就好。傅珺想,以傅庚这探花郎的水平,他若是说好,那自己今天的这个答卷就应该不算差。 此时那隔间儿里又是一阵低低的讨论之声,却是就傅珺方才的论述又提出了不少新的看法。 傅珺听了一会便觉得有些倦意。 她下午还得考一场呢,且还是面试。她若是不养足了精神,下午又如何给面试官一个好印象呢。 如此想罢,傅珺便请许娘子替她向傅庚告了罪,便自去了傅庚替她备好的一间雅间儿小憩不提。 却说那傅庚那里,傅珺的离开并未让这群少年才俊们谈兴稍减。傅珺提出的那套“人之初如白纸”以及后期成长“如纸上作画”的言论,让这群学子们耳目一新。其中既有赞同的,亦有反对的,双方还小小地辩论了一番,皆是引经据典、文采出众。 傅庚也不多言,只叫一旁的行舟备下纸笔,将在座众人所言尽皆记述了下来。自成了一文。 然而,令傅庚不曾想到的是,这篇文不知怎么便流传了开来,后世史学家更是将这篇《上元馆秋论律法记》与其他名篇美文集结成册。成书《后汉艺文志略》,成为历史文学宝库中的典藉,千古传诵。 这一场清谈加辩论会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那王晋却是担心傅珺下午的面试,怕众人在此误了傅庚陪考一事,便提议众人换至“姑苏会馆”继续讨论。 众人欣然应允。便一一向傅庚作辞。 步出上元馆酒楼时,谢玄终是忍不住,趁着无人在意便轻声地责备孟渊道:“阿渊,你方才莽撞了。” 孟渊那浓墨般的长眉微微一轩,淡声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谢玄便又语声温和地道:“便是你自有道理,也不该这般唐突。那傅四姑娘究是女子。” 孟渊听了这话,亮若星晨般的眸子里便生出了几许思索之色,沉声道:“微之,我对一事心中存疑了许久。方才那番举动,也是为了印证心中所疑罢了。” 谢玄便向他面上瞧了一眼。清清朗朗的眸中仍是蕴着责备,道:“你所疑为何?又与傅四姑娘有何干系?” 孟渊不由看了他一眼,低笑道:“便是你家母亲与妹子皆与傅四交好,你这般帮着她却也有些过了啊。” 谢玄的面上便露出一丝无奈来,摇头道:“你啊,还是如幼时一般,不想说的便要岔开话题。” 此时他们的马已经被人牵了过来,孟渊便利索地上了马,向谢玄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罢也不待谢玄答话。便扯着缰绳将马头一拢。那马儿便滴溜溜转了个方向,随后便是跶跶跶的马蹄声一路脆响,却是载着孟渊扬长而去。 望着孟渊远去的身影,谢玄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亦上了马,追着王晋等人而去。 楼下的这一番动静虽不算大,然那马蹄得得脆响,却是颇扰人清梦的。 傅珺本就浅眠,此刻便被这声音吵醒了。她睁开眼,拿出小金表来看了看。见指针已经指向了“壹”字。离下午的考试时间却也不近了。 涉江她们便上前替傅珺重新收拾了一遍,此时傅庚也回来了,父女两个便又回到了白石书院的大门前。 下午的面试被安排在白石书院的一幢两层小楼里,却是按序进行的。所有考生都需先在一处叫做群玉堂的敞轩里坐着,等候学监夫子叫号。 来到群玉堂后,傅珺向四周扫了一眼,发觉上午那个紧张得手都抖了的小姑娘,亦在此处候着。此刻这小姑娘还是紧张,坐在那里一脸的不安,两手更似是没处放似的。 除她之外,坐中还有一个身量中等的女孩子,也比较显眼。 那女孩子穿着一身竹青色绣缠枝莲的天净纱衣裙,发上簪着一对梅花簪,眼神清亮、神态平静,只坐在那里便很与众不同。 傅珺不由向她多看了两眼,那女孩子也看了看傅珺,又向她笑了笑。傅珺便回了一笑,二人却是未曾说话。 考试是严禁私语的,旁边还站着四个学监夫子盯着,因此傅珺便也只向旁看了两眼,便耐心地等着叫号。 那学生考试的小楼里时常有音乐声渺渺传来,虽听不真切,却仍能听出考生选择的乐器中有琴、筝,还有个学子奏了胡笳。 傅珺一时间倒有些好奇,那些选了骑射的考生,却不知又是在何处考的? 时间缓缓流逝,一个时辰之后,群玉堂里便只剩下了七、八个人,那个青衣女孩子亦在其中。 两个人便对视一眼,那青衣女孩子便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意思约摸是觉得她们号头靠后,所以等得时间便格外地长,傅珺便回了她一个浅笑。 到得后来,连那青衣女孩子亦被夫子叫了去,整个群玉堂便只剩下了傅珺并另两个人,旁边另有两个学监夫子。 偌大的厅堂之中,只几人在座,那两个女孩子或多或少有些不安,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神情紧张。 傅珺却是未觉出任何不妥来,甚至还觉得理所当然。 这种独坐于某处的感觉,自她来到这大汉朝之后,其实是每天都在体验着的。 所谓孤独,便是街头人潮汹涌,却无一相识。 于这整个时空而言,傅珺不正是那唯一的一个么?这现世里的人与事,在她却是全然陌生的。哪怕她的人在这里,可她的心与灵魂,却永远不在此处。 “三十八号。”学监夫子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也将神游于物外的傅珺拉回了现实。 傅珺站起身来,十分自然地理了理衣襟,便步履从容地跟在学监夫子身后,走进了那座小楼。 ☆、第295章 从一开始傅珺就觉得,这些夫子将面试地点定在楼上,又安排了敞轩供考生休息,只怕是从头到尾这些考生的行止便是处在监视之中的。 所谓礼仪,不仅指的是人前那一套,亦包含了在无人处的教养、规矩与仪态。 所以,从进入白石书院的大门起,傅珺全身每个细胞都是处在备战状态中的。她每一回提步、每一次转首,乃至于跟那个青衣女孩的对视及微笑,都是严格按照社交场合的那一套来的。 此刻,她款步随在那学监的夫子身后,姿态轻盈地走进楼中,再在学监夫子的示意之下,以最优雅的动作提起裙摆,拾级而上。那姿态端庄雅致,全无一丝刻板,举手投足间的那番礼仪宛若自然天成。甫一上楼,几个面试官的眸中便皆露出了一丝满意来。 傅珺依着礼仪向面试官见了礼,又十分自然地抬起视线扫了一眼。 在她的前方端坐着四位夫子,两男两女,皆穿着统一的白石书院夫子服饰,青衣玄襟、大带垂绅。男夫子的头上戴着文生巾,女夫子则皆戴着小冠。 此时,那最左面一个蓄着短须的夫子便从桌前拿起两页纸来,展示给傅珺看了看,随后便和声问道:“这便是你上午的答卷吧?” 傅珺见状,心下却是微有些吃惊的。 这夫子居然就已经看过她的试卷了?这合不合规定啊?难道不应该是统一判卷给分的吗? 傅珺自是不知,她那篇《论律法》并那十六个字一交上去,便立刻成为了此次入学试的焦点。 在今年参加考试的学子中,傅珺是唯一一个以律法为题进行答卷的考生。更何况这《论律法》一文还是出自女子之手,且这文章居然写得极妙。观点新颖,充满思辨意味。 因此,在下午的面试环节中,夫子们便将傅珺的试卷也带了过来,便是想以此为题进行提问。一是想看看这位“蓝三十八号”的真正水平,再来么,也未必便没有二度测试之意。 毕竟。一个女孩子能写出这么篇文章来。实在很难叫人相信。万一这女孩子只是先期做好了准备,背下了数篇文章,再根据试题择而录之呢?所以他们才要通过面试进一步加以确证。 傅珺自是不知这其中的意思的。 此刻。见那短须夫子拿出了自己的试卷,她微怔之后便即答道:“是,先生,此乃学生的试卷。” 短须夫子便问道:“你这文中所书之字的字意。与你这幅字里的字意颇为不同,是何道理?” 傅珺清清淡淡地道:“学生写下此文之时。因心有所感、思绪奔涌,更兼此文乃一气呵成,因此字意略有激扬。而待到写这幅字时,借的却是前头的余势。此时学生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自然那字意亦跟着有所变化。” 短须夫子沉吟了片刻,便又问道:“那你以为,律法为何物?” 傅珺闻言静了一静。方才语声平静地道:“学生以为,律法者。既严且酷。法本无情,亦不容情。法理之下唯分善恶,不以高低贵贱论处。以酷厉之法,震慑为恶之人,护佑良善之辈。此乃学生对律法的见解。” 那短须夫子闻言不语,旁边一个面容白净的女夫子便怫然道:“我儒家只讲以善养人,得服天下。你却在这里大言酷刑严律,却是与我儒家教化之本意背道而驰么?” 傅珺沉静地道:“学生对儒家学说并无诋毁之意。学生以为,以儒家思想教化,以严明律法震慑,相辅相成,互为补遗。人制不足,以法制之。方为治国教民之理。” 那短须夫子不由抚须笑道:“好一个‘人制不足,以法制之’。” 此时,便见另一个面容清瘦的夫子问道:“那依你之言,这律法却是治国的根本么?” 傅珺端然道:“学生确是如此认为。且学生以为,法理大于人情,法制应高于人制。人生于天地间,便应对天地常怀敬畏;同理,人活于尘世之上,亦应有所畏惧,否则这世间秩序全凭一心,无外力约束,岂非太过轻率?” 那清瘦的夫子闻言便微微点头。 看他的表情,傅珺清楚,他并不是认同自己的观点,而是表示明白了她的想法与思路而已。 此时,便见旁边那个始终未曾言声的女夫子向傅珺含笑温言道:“六艺之中,你选哪一个?” 傅珺便向这女夫子看了一眼,却见她年约三十许,容颜颇为秀丽。傅珺便态度恭谨地答道:“学生选的是琴。” 那秀丽的女夫子便又问道:“师从何人?” 傅珺答道:“清湘居士乃是学生的先生。” 那秀丽女子的眼睛便是一亮,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终是忍住了,只点了点头道:“奏来。” 傅珺又躬了躬身后,便即向一旁的琴台边坐了,略静了静神,又将琴弦“仙翁,仙翁”地调试了几声,便缓缓抬手,按弦而奏。 傅珺的考试曲目乃是《聂政刺韩王曲》。 此曲乃是上古之曲,取自《琴操》,说的是一个叫聂政的人,因父亲被韩王杀死而苦心报仇,潜入山中修炼琴技十载,最后混进王宫刺死韩王的故事。 据说,那著名的《广陵散》便是据此曲演变而来的。 傅珺之所以选择这个曲子,原因无它,只因此曲为残曲,篇幅短不说,指法亦较为复杂。 傅珺是个天生的音痴,虽在柳夫子多年教导之下有所改善,但对于那种指法简单却讲究意境的曲子,傅珺始终掌握得不太好。反倒是那种指法繁复、曲调浓烈的曲子,她还能应付得下来。 且这《聂政刺韩王曲》所知者极少。那柳夫子浸/淫/琴之一道多年,所学甚富,这才能将此残篇教予傅珺。傅珺此刻弹来,却也是有些讨巧的意思。 一曲弹罢,傅珺给自己打了个八十分。 刚才与那几位夫子的一番问答,倒是将她的心气又激起来了一些,因此她抚琴之时倒也有些飞扬绝烈之意,与此曲应有之意相去不远。 果然,那几个夫子听罢此曲,面上的神情又是微有讶然。 ps:谢谢书友090701120958060、谁是我家的太后、lostleaf89、透明晴天、suosuosisizx、lu?lu?169童鞋的月票。 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296章 那秀丽的女夫子看来是专门教乐器的,此时依旧是由她发问道:“为何选择《聂政刺韩王曲》?” 傅珺便道:“学生天赋平平、才能有限,此曲恰能扬长避短,故选此曲。” 那秀丽夫子听了这话,面上便露出笑容来。一旁那面色白净的女夫子却是淡淡一哂,微有讥意地道:“你方才口口声声说得是律法,如今却偏又选了一首杀人害命之曲,却是为何?” 傅珺微微一愣。 这个女夫子的问题倒是不大好回答。 虽是心中犯难,但傅珺却也不曾慌张。她从容地思索了一会,方才恭声道:“学生方才论及律法之语,乃是学生对于法家学说的一些感悟。至于抚琴一曲,却是为了将学生所学尽可能地发挥出来。这两者间并不矛盾。且此曲最初,便是因那韩王滥杀无辜,方导致聂政复仇。设若那韩王守法遵纪、依法行事,不轻易夺人性命,则此悲剧亦可避免。” 那白净的夫子闻言又是一哂,却是没再说话了。 短须夫子便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傅珺便又依礼向夫子们拜辞。 那几个夫子凝神看去,却见这位“三十八号”学生行止从容,不见半分被人逼问的慌张与颓色,仍是有若修竹亭荷一般端正雅致、风度翩翩,向着几人施了一礼,这才不急不缓地离开了。 待傅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后,那短须夫子便向一旁的学监示意了一下,让他稍后再叫号,随后便转向那白净的女夫子,抚须道:“何夫子方才未免过于严厉了些。” 何槿便淡笑道:“曹山长,我若不严厉,如何可知那三十八号于盛怒之下的礼仪?”说着她便又转向那秀丽的女夫子道:“魏夫子却是过于和婉了。” 魏霜便浅笑道:“不过是个小姑娘,何需为难于她?” 何槿摇了摇头道:“你呀,便是心太软了。”说罢她便又道:“不过,这三十八号的礼仪却是极好的。便是被我那般逼问,依旧形容安雅,着实不易。赵学监亦言,楼下候考之时。这三十八号亦极为从容,赵学监是给了‘淑清雅靓、端仪凝秀’的评语,可见其礼仪上佳。” 那曹山长名叫曹诩,此时亦是点头道:“老夫亦觉此女极好,那一番关于律法的言论颇妙。”说罢他又问那个清瘦的夫子道:“严先生怎么看?” 那严希原就是本朝书法大家。此时便道:“这三十八号文中字意不去谈它,只说那十六个字,却是颇有意思。” 曹诩便道:“愿闻其详。” 严希便道:“若论此女字中根骨,并算不得极好。然其字中所蕴之意,却极为少见。她的字应是汲取了颜柳两家,却又脱出于其间,一笔一划冷凝自持、端严无情。虽无颜筋之韧、柳骨之硬,却森寒陡生、如千仞壁立。再听她说那律法本是无情之物,我却是觉得,她倒是字如其思。思如其字了。” 曹诩不由抚掌笑道:“能得严先生这一番点评,这三十八号倒也是个人物了。” 那何槿闻言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魏霜则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因傅珺已经是倒数第三个考生,因此,接下来的面试只进行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便结束了,几位夫子便也各自辞了出来。 那魏霜与何槿等人招呼了一声,便自回了夫子们的屋舍。 白石书院女学部的夫子屋舍便在书院最北端,乃是十来所精致的小院儿,绕着一面矮坡而建。那坡上植着数十株枫树,坡旁又有一汪极清的潭水,水上架小石桥一座。最宜秋时赏玩。 魏霜回到住处之后没过多久却又出来了。她戴了一截极长的黛色帷帽,手里擎着个小包袱,慢慢地从书院一侧的角门踱了出来,随后上了一辆极不起眼的驴车。 那驴车晃晃悠悠地沿着十字街向南行去。转过潘楼巷,又从那南斜桥上穿过,绕过桑树街,便来到了一处极幽静的巷弄里。 这条巷弄细而长,两侧皆是起得三、四丈高的青砖墙,驴车缓缓而行。不久便在一扇小角门前停了下来。 魏霜提着包袱下了车,向那角门上慢三下、快三下地敲了门,角门便应声而开,魏霜闪身进去之后,那角门便又迅速地合拢了。那辆驴车却是停也未停,一直便往巷子的另一头行了去。 那角门之后是一片极小的院子,魏霜面无表情地向那门后的一个老婆子点了点头,便脚步迅捷地穿过了院子。 小院过后是一道回廊,转过回廊便又是一所庭院。这庭院比之前那个却大了许多,花木精洁、假山重叠,建造得十分轩丽。 魏霜熟门熟路地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便来到了花园深处的几间精舍前。 那精舍前直挺挺地守着几个侍卫,皆是脸色苍白、五官平淡。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魏霜走了进去,连眼珠都没转一下,直若死物一般。 魏霜跨进院门,步上台阶,又推开一道朱漆红门,眼前蓦地便是一暗。 那朱漆门之后,无厅无堂,唯充塞着一重又一重的锦纱垂幔。她推门的动作带起了一阵风,那锦幔依旧垂着,轻绡纱罗却是迎风轻摆,直扑到人脸上来。 魏霜停下脚步,回手将朱漆门重又合上。 此时,却闻那重重纱幔后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的声音。魏霜凝神听去,却闻那声音里既有着男子的柔声低语,亦有女子压抑的哭泣,还夹杂着一阵阵低沉的野兽的吼叫声。 魏霜的眸中便露出一抹极淡的嫌恶来。她垂下眼眸凝了凝神,方才转过头去,对着屋子的某个角落抬高了声音道:“属下见过主子。” 她的声音并未令里头的动静稍停。反倒让那野兽的吼声又响亮了一些。而随着这一声响亮的兽吼,男子轻声喝斥的声音与皮鞭甩地的声音亦传了过来,那女子的声音却是一丝也听不到了。 过了好一会,垂幔后方才传来一阵奇异的“哐啷”之声,似金似石,旋即一个慵懒的男子声音便道:“进来吧。” 魏霜垂下眼眸,掀开重重纱幔走了进去。 纱幔之后立着一架绣了百美戏蝶图的屏风,转过屏风便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在正前方靠墙的长榻之上,一个男子披着件玄色锦袍,正半袒斜卧。 他的皮肤有些苍白,眉黑而长,下梢微有些垂;一双眼睛亦是狭长而微垂的;鼻梁高挺、唇红如丹,面相有一种阴柔之美。 ☆、第297章 此时,那阴柔男子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于胸前。他一手端着个苍色玉杯,勾着唇角露出个有些魅意的笑来,向魏霜抬了抬下巴道:“你来了。” 魏霜躬身道:“属下来迟了,请主子恕罪。” 那阴柔男子端起杯子啜了口酒,语气懒懒地道:“罢了。今儿可有什么新鲜事?” 那魏霜便道:“却是有两件。” 那男子便丢下酒杯,向旁边的果碟子里拿了一串葡萄,拣下一颗来放进口中,润泽的红唇一开一合地道:“说来听听。” 那魏霜便道:“今儿的三十三号与三十八号二人,倒是有趣。一人仿着前朝乐府写了首短歌行,另一人写了篇论律法之文。” 那男子听了这话,狭长的眸中便露出一抹兴味来,问道:“生得如何?” 魏霜垂下眼眸,掩去眸中那股极深的厌恶之色,淡声道:“三十三号是清秀佳人,三十八号乃是绝色丽姝。” “哦?”那阴柔男子的唇角便勾出个笑来,问道:“可知这两个都是谁家的?” 魏霜的眼眸垂得更低了,淡声道:“主子恕罪。那考生姓名皆是封起来的,属下稍后会去查。” 阴柔男子便将那串葡萄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懒懒地道:“无趣。查到了告诉我。” 魏霜躬身道:“是。” 那男子便又向旁边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随着他的话音,便见从那纱幔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容貌十分普通,唯一双眼睛一大一小,眼神极为阴鸷。 此时。这男人便向那阴柔男子道:“属下并无话说。” 那阴柔男子便随意地挥了挥手,魏霜便退了下去。 那阴柔男子便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那大小眼男人,淡声道:“我说,你也在这里藏了好些时候了,何时才能为我动上一动?”说着他又嗤笑了一声道:“你身为弃子,能得活命也差不多了,所求可别太多哦。” 那大小眼男人淡淡地道:“主子此言差矣。藏剑山庄从无弃子一说。因为所有的弃子皆成了死人。属下之所以没有死。不是主子护得好,而是属下于山庄未必无用,所以山庄才放着属下没动。” 那阴柔男子便勾着唇角笑了笑。一双狭长的眸中却是射出两道冷光来,淡笑道:“这么说来,藏剑山庄是想看看我能不能成事喽?” 大小眼男人躬了躬身,却是未说话。 那阴柔男子的表情蓦地便是一厉。眸中杀意陡现。 然而,这表情只一瞬间便又消失了去。他的面上又挂出个漫不经心的笑来。懒懒地道:“那你便好好助我成事,别叫你山庄之人失望。” 大小眼男人再一躬身,便无声地退进了纱幔的阴影之下,消失不见了。 那阴柔男子眸中的神情变了几变。旋即将手中的果子向地下一掷,人已是坐了起来,而他阴郁狠厉的声音亦随之响起:“人呢?都去哪了?”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穿着件齐胸襦裙、梳着螺髻的女子便自角落里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这女子容颜颇为清秀,颊边泪痕狼籍。在她不曾被衣衫遮住的肌肤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伤口还在往下淌着血。 那女子来到阴柔男子面前,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抱着那男子腿颤声哭求道:“二殿下饶过婢子吧,婢子再也不敢了。” 望着那婢女颊边的泪珠,以及她身上那带血的伤痕,二皇子刘竞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兴味之色。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起了那婢女的下巴,柔声道:“可怜卿卿,你犯了那么大的错,吾不止没罚你,还这般疼你,你哭什么?你这般可怜,倒叫吾更心疼了呢。” 他一面温柔低语着,一面便又微微用力,将那婢女的下巴挑高,垂首细细打量着那婢女面上的泪水,而另一只手却是握住那婢女的头发,绕在手里轻轻摩挲。 那婢女仍在哭求着。刘竞垂眸看着她的眼睛温柔一笑,握住她头发的手却猛然用力向上一提,竟硬生生地将那婢女从地上提了起来。 那婢女尖声呼痛,本能地伸手去护着头发。刘竞勾唇一笑,手上略松,那婢女扑通一声又重重地跌回地面。 她还没来得及呼痛,便见刘竞伸手向那榻上一按。 “哐啷”一声,那婢女脚前的方砖向两旁分开,竟显出一方地洞来,一阵低沉的兽吼随亦跟着自洞中传了出来。 那婢女惊得连连向后爬了两步,蓦地觉得头皮一紧。她抬头看去,却恰好迎上了刘竞那带着几分阴柔的笑脸,他的手上还绕着她的一把头发。 刘竞缓缓地绕着手里乌黑的青丝,一面看着那个婢女不得不被他硬生生地拉了过来,一点点向着那个地洞靠近。他微微下垂的眼中露出了一抹野兽般的幽光。 一重重纱罗锦幔密密地合着,掩去了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高墙之外,长巷细幽,长巷两侧的街巷坊市依旧热闹。没有人知道发生在这院中的一幕…… 元和十六年九月下旬,都城金陵发生了两件大事。 这头一件自然是金殿面圣的一群贡生,在圣上的钦点之下,重亲排过了座次。 皇榜张出,众人围观。却见今科的状元不出众人意料,圣上取的乃是本科春闱的会员,山东学子郑胥。至于那榜眼与探花,却皆是取了姑苏的一双学子,正是袁恪与王晋。 因这袁恪与王晋皆是仪容修俊的年轻学子,因此,这一回的跨马游街,其盛况却是堪比当年傅探花了。 那一日,朱雀大街上挤满了老中少三代女人,个个皆是对那榜眼袁恪之俊、探花王晋之秀赞叹不已。虽不曾闹出香囊掷马、侧帽风流那一出,却也是丢出去不少香帕与桂花,倒叫袁恪与王晋身上的花香好些天也散不净。 除却这桩盛事之外,另有那白石书院的入学试放榜,亦是颇为吸引人的眼球。 放榜那一天,恰是状元郎打马游街的第二日。傅珺一大早便起了床,在濯雨堂里坐等消息。 傅庚是派了山樵与另一个叫做畦田的长随去看的榜,他自己则是寻了一册书,自向那书房里正襟危坐,端然不动。 ps:谢谢tanpeggy2、h-yq、lan957066、端行、加菲43002童鞋的月票,谢谢h-yq童鞋的评价票。 额,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满160票了,今天加更一章哈。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298章 看着自家老爷那一派从容的模样,长随守墨便向行舟感叹道:“爷真是坐得稳,我这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呢,也不知咱们姑娘能不能中。” 那行舟便向他头上敲了一记,斥道:“姑娘必能高中的,你该说姑娘得能第几名才是。” 守墨忙喏声道:“是,是,我说错了。” 那行舟便摇了摇头,又从窗户眼儿里看了看傅庚。别人看不出,他可是瞧得清楚。他们家爷坐在那里看了半天书了,愣是一页都没翻过。 说起来,傅庚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这般着紧。 明明只是个书院的考试,他自知晓了傅珺的答卷之后,亦是相信女儿一定能考中的。 可是,真到了放榜的这一天,他这一颗心便怎么也静不下来,连书也读不进去了,恨不能将那座钟的指针多拨两圈,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好在没过多久,那山樵便一路跑着进了门。 一进门他便大口地喘着气,从怀里掏出抄录的纸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回……回爷……咱们姑娘……姑娘考中了……第……第……” 听着山樵那喘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傅庚委实等不得了,他大步走上前去,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举止,一把便自山樵手里夺过纸来,凝目看去。 却见那纸上写着山樵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头一行写着“青榜头名,总榜第三”的字样。 傅庚一见这行字,心头先是一松,随后又是一阵狂喜涌上了上来。 他压下心头的喜悦,再凝目向下看去。却见那山樵贴心地将傅珺每科的成绩也抄上去了。分别是“文科甲优;书科甲上;礼科甲优;乐科甲中”。 傅庚不错眼珠地盯着那成绩看了半晌,忽然便朗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差点没让窗户外头的行舟跌个跟头。 傅珺不止考中了,而且还考出了个前无古人的好成绩。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可傅珺这成绩还是叫傅庚觉得,他以前对女儿实在是太低估了。 虽然乐科的成绩有点拖了后腿,可架不住傅珺牛烘烘地拿了两个甲优啊。 这甲优乃是甲等成绩中的顶级成绩。傅珺一口气便拿了两项。所以这成绩便蹭地一下冒到了最上头,不仅在女子榜上拿了头名,总榜上居然也拿到了第三的位置。 这在白石书院绝对是破天荒的事儿。 要知道。在大汉朝,若论五道六艺,女子与男子是完全不具备可比性的。 受这个时代的条件所限,女子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以及拥有的资源。都要比男子差了许多。所以,白石书院的三个榜单经常是:青榜的头名在总榜上连第十都排不上。 能够攀上总榜的女性考生。近十年来也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便有卢悠。卢悠在去年的岁考中以青榜第一、总榜第九的名次,成为了那一届的学霸。 而更叫人称奇的是,这一届入学试总榜上不只有傅珺一个女生。还有一个女生亦入了榜,便是蓝三十三号。 这个蓝三十三号拿到了青榜第二,总榜第七的好成绩。若换了一般的年份。她绝对会成为本届入学试的明星人物。 可惜的是,这一届出了个妖孽一般的傅珺。于是。那蓝三十三号便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不过,贴心的山樵还是把蓝三十三号的成绩也抄录了下来,供傅庚比较。自然,山樵抄下这个成绩的主要原因,还是为了彰显自家姑娘的优良成绩。 若是傅珺此刻也在场,她一定会认出,这个蓝三十三号便是面试前所见的那个青衣女孩。那女孩的镇定与从容曾给傅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她印在手上的号码亦被傅珺记在了心里。 傅庚大笑过后,又有些不敢相信,于是便又将那纸上的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看完了又问山樵道:“你没抄错吧?” 山樵此时已经喘匀了气儿了,脸上更是笑开了花,他将胸脯拍得山响,大声道:“爷放心,奴才绝没抄错。爷不信再叫畦田过来,他也抄了一份儿,您尽管对着看。”说着那山樵又喜笑颜开地道:“那书院送喜报的也快到了,爷,您看奴才要不要先预备着。” “好,好,快些预备着。”傅珺一迭声地道。 此时,却见门外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了一个人,却正是满头大汗的畦田。 畦田心里这个恨啊。 明明是他先抄好的榜单,山樵这鬼东西却说什么先坐下喝口茶再往回报信儿,畦田居然还就信了。结果山樵这厮却借尿遁先跑回来了,畦田反倒落了后。 此刻,看着山樵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畦田真恨不得抓花他那张脸。 他一面恨恨地想着,一面便也拿出了录纸来,双手呈予傅庚。 傅庚便满脸笑容地拿过畦田手里的纸来,又细细看了两遍,这才终于相信,他家这个宝贝女儿真是出息了,还不是一般的出息,而是出息得大发了。 傅庚忍不住仰天大笑了起来,大手一挥道:“赏,各人赏一两银子。” 畦田听了这话,方才的那一腔恨意立刻全没了,立刻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跟山樵像了个活脱儿。 此时,那书房里的上下人等也皆收到了消息,自家姑娘这是考出名堂来了,自是纷纷前来道喜。 傅庚来者不拒,人人有赏,一天下来竟赏出去十多两银子,把那书房的小厮与长随欢喜的,真是走路都带风。 傅庚又叫人往侯爷那里及傅珺那里都送了信儿。不一时,那白石书院的喜报便也到了。傅珺高中青榜第一、总榜第三的成绩,亦随着那喜报而传遍了金陵,是为当年秋天的一件大事。 众人皆道,那傅探花家里灵气浩然、书香四溢,于是探花郎的女儿便也考了个探花回来。平南侯府“父女双探花”的名头,一下子便传遍了京城。 便连圣上亦在次日朝上笑语:“傅卿家的女儿果然出众,父女双探花,实是有趣。” 皇上的考语自是为这件事又蒙上了一层光环。更有那好事之人为傅珺起了个绰号,曰“探花女史”。 当圣上的考语传到横斜馆的时候,傅珈正在作画。 她方将那色碟里的靛蓝色调至正好,便听见了珮环送来的消息。傅珈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去。 她阴着一双眸子,将手中的画笔捏得紧紧的,手腕上青筋浮凸,表情冷得吓人。 ☆、第299章(160月票加更) 佩环便走上前去,动作轻柔地自傅珈手中取过画笔,轻声道:“姑娘有什么可在意的?应试之前,侯爷可是给她请了好些夫子呢,她这也是运气好罢了。她与姑娘怎么比?论出身,论见地,论学识,她哪里比得上姑娘一根手指头?” 傅珈听了这话,心气略平了些。然转念一想,终究那傅珺是得了个极好的名声,“探花女史”的名字,说出去又是多么的响亮好听。傅珈心里便又是一阵不舒服。那胸口又酸又堵,直叫她整个人都觉着难受起来。 佩环度其面色,便又细声细语地劝道:“姑娘,婢子虽是个没学问的,却也时常听人说,那大家闺秀需得安静娴雅、养尊处优。您且想想,那四姑娘的名声是传出去了,可那大街小巷不知有多少闲汉子、野男人,也都在念叨着‘探花女史’与‘傅四姑娘’呢。这又是什么好事儿不成?” 傅珈闻言,眸中光彩便是一盛。 对啊,她怎么便忘了这回事儿呢?身为侯府贵女,女孩儿家的名字如何能叫一帮臭男人整天放在嘴边儿上?这算什么好事,说是丑事还差不多。 再者说,那傅珺从小就跟个闷葫芦似的,琴弹不好、画画不成,女红更是提不上台面儿。这一回必定是提前背好了成文,又碰巧押对了题目,这才得了好成绩。 这般想着,傅珈的面色便又好了一些,抬眼向佩环笑道:“你说得对,她这名声啊,不止不算好事,还可能给她自己招出麻烦来呢。更何况。焉知她不是事先背好了别人写的文章,这才考了个头名呢?” 佩环便又柔声劝道:“姑娘若是想出气,机会多得是。更何况那院儿里厌着她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呢,姑娘只等着瞧便是。”说罢她便又凑到傅珈耳边,轻声地低语了两句。 傅珈的面上便露出丝讶然来,道:“竟还有此事?” 佩环便点头道:“婢子也是听那什么宓姑娘说的,这才知晓。姑娘放心。婢子会替您盯着的。若能有机会。婢子便替姑娘出一口气。” 傅珈便笑了起来,道:“你这丫头,倒是说到我心里去了。” 佩环垂眸一笑。掩去了眼中的那一抹得意之色。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了。 当年的鬼针子一事,她后来才知道竟是被四姑娘算计了去。她当时可时差一点便死了。这些主子姑娘们略动一动嘴,她们这些下人便得拿命去抵,凭什么? 虽然那鬼针子之事让佩环也得了向上爬的机会。可是,当日之仇她却是一丝未忘。 无论如何。她也要讨些利息回来。 若是能狠狠羞辱一番四姑娘,再顺势斩去四姑娘身边那如珠似宝宠着的几个丫鬟,煞一煞四姑娘的锋芒,她佩环也算是出了口恶气。也好教那四姑娘知道。便是身为卑贱的丫鬟,只要跟对了主子,教训一个庶房出来的姑娘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佩环一面想着。一面便替傅珈续了些茶水,又细心地将那窗屉子关小了一些。这才悄悄退至了廊下。 那廊下早有个小丫头立等着呢,此时一见佩环,那小丫头便凑了过来,轻声问道:“佩环姐姐,那宓姑娘身边的玉蝶姐姐又递了信儿过来,说是找您有事儿呢。” 佩环便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告诉她我下晌去寻她说话。你还是像往常那般行事便是。”说罢她又掏了几枚大钱出来,笑道:“拿着去买果子吃吧。” 那小丫头欢天喜地地应了声是,便拿了大钱蹦跳着出去了。佩环望着她的背影,唇边便浮起个极浅的冷笑来。 此时的她自是不知,她与那小丫头所说之语,以及她的一切表情动作,尽皆落在了旁人的眼中。 那人亦是个小丫头,穿着身褚黄色的三等丫头衣裙,生得极不起眼。她原是来横斜馆寻人说话儿的,没成想熟人没寻着,却瞧见了这一出戏。 那小丫头静静地立在抱厦边上的一间小室中,隔着窗缝儿见佩环又回到了西次间儿里,她这才转出抱厦,悄无声息地出了横斜馆,径自回到了濯雨堂。 此时,那濯雨堂的西梢间儿里,傅珺正在试着才领回来的白石书院校服。 那校服是淡青色的,质地为上好的青州棉布,袖口与裙缘处皆镶着寸许宽的藏青色边儿,上绣着极简致的兰草花纹,款式与花色都很大方。 青蔓与绿萍二人便拿着针线并尺子等物,向傅珺身上比来比去,商量着这里收一收,那里放一放之类的事。 白石书院的校服只有大、中、小三个号,若真是按号头穿,那白石书院里的女学生们只怕要哭晕过去一片。因为那号头绝对是闭着眼睛弄出来的,真是大的特大,小的特小,穿在身上极不合身。 这白石书院也算是知情识趣,知道在这里读书的大多皆是高门贵女,故每年开学之前便都会将校服先行发放下去,由着这些贵女们按尺寸修改。反正这些贵女们家里多得是针线上的好手,改个尺寸什么的简直不要太轻松。傅珺此刻正在做的,便是这件事情。 待试好了校服之后,傅珺便自回了西次间看书,这里绿萍与青蔓两个便商量好了尺寸,绿萍便捧着针线退了下去。 她方行至西边厢房那里,蓦地便见那门扇里冒出个人头来,倒把她唬了一跳。 待定睛细看,绿萍才发现,那冒出来的人却是才从姑苏买回来的一个叫做白芍的小丫头。绿萍便轻嗔道:“白芍,你这般跳出来又是要做什么,唬了我一跳。” 那白芍便凑到绿萍耳边,将方才在横斜馆梢间儿里所见佩环之事悄悄地说了。 绿萍神情淡淡地听了她的话,道:“我知晓了。” 白芍便问道:“姐姐,可要我再多往那边留些神?” 绿萍点头道:“自是要的。你今儿做得便极好。”说着她便又微微一笑,爱怜地向那白芍看了一眼道:“你也小心着些,别露出行迹出来。” 白芍便道:“姐姐放心。我原就是个不打眼的。小时候我娘常说我是鬼没影儿,有时候我人都走到她跟前了她还瞧不见呢。” 说到这里,那白芍的面上便露出一丝回忆的神情来,旋即她的脸色便黯淡了下去。 ☆、第300章 绿萍见状,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伸手在袖子掏了两下,便掏出个油纸包递到了白芍手里,笑道:“这是上晌姑娘赏的果子,我不爱吃甜的,你拿着吃吧。” 白芍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见有了吃的便又欢喜起来,捧了果子笑道:“姐姐真好。” 绿萍摇了摇头道:“快下去吧,过会子该领饭了。” 那白芍应了声是便自离开了,绿萍蹙眉想了一想,先回屋将针线等物放下了,便又去寻了许娘子说话不提。 时间很快便到了九月二十六日,这一日,正是白石书院开学之日。 这天一早,傅珺起床之后,先在房中用了朝食,便又去了晴湖山庄给郑氏请安。 自上回侯爷寿辰之后,晴湖山庄的三餐聚会便自免了,皆是各吃各的,却也消停了不少。 那傅珂自被罚抄女则五百遍以后,便不怎么出来了。就算偶尔来郑氏这里问安,她身边亦是有两个积年的老嬷嬷跟着的。她每回请安问好,便动辄要被嬷嬷们指摘,不是说她动作僵硬,就是说她表情不好。 亏傅珂倒也忍得,一直默默地听训,从不曾表达出一丝不满。 至于那五百遍女则,傅珂抄到现在还没抄完。据说这是因为那两个嬷嬷看得极严,凡傅珺抄出来的字纸先要给她们过目,有不合格者便立刻撕掉要求重写。直到现在傅珂还差着五、六十篇没抄完呢。 因此,傅珺赶到晴湖山庄的时候,自是没与傅珂打上照面儿。那郑氏此时正在用饭,傅珺便没被叫进去,而是在门外等了好一会。 傅珺却也不急。神态从容地立在廊下那棵大松树下,腰直背挺,优雅端庄,衬着那满树苍翠,直是入画一般的好看。那往来递食盒的、送茶水的小丫头子,凡经过的便没有不多看两眼的,更有几个还悄声议论起来。 一个便轻叹道:“四姑娘往这儿这么一站。真真是像画出来的人儿一般。” 另一个亦羡慕地道:“四姑娘生得这般美。又有学问,多好啊。” 两个小丫头悄声说着话儿,便没注意到那院门边早有个人扶了丫鬟的手站在一旁。将她们的议论声听了个清楚。这人却是王宓。 王宓一直是与傅珂同住于欹云楼的,往常也是与傅珂结伴来郑氏这里请安。只最近傅珂不怎么能出门,王宓便独自过来了,方扶着绿萼的走到院门口。便听到了这样一番议论。 王宓停下脚步,往前面那大松树下看了一眼。眸中忍不住便露出一丝怨愤来,扶着绿萼的手亦紧了一紧。这两个小丫头的话,让她连才穿上白石校服的喜悦亦跑得一干二净。 这几日来,她可是听过好几次这样的议论了。每每听到这般议论。王宓便止不住地往上冒火。 傅珺又让了名额,又高中总榜第三,名声既有了。学识也被人盛赞。可是,她却不曾想一想。她还有个免试入学的表姐王宓呢。 她傅珺这般所为,却是将免试入学的王宓置于何处? 同是一家子姐妹,这傅珺处处只显着自己有才华、有学识、懂大义,这般比较下来,她王宓还能剩下什么?而最重要的是,待入了学堂,那俊表哥又会如何看她?他那眼里怕是只瞧得见傅珺了吧? 王宓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此时见傅珺穿着一身浅青色的校服,大带垂绅、风致天成,与那松树相映成画,一时间直叫王宓觉得万分刺眼。 她忍了半天方将那口气忍下肚去,面上带出个笑来,扶着绿萼的手盈盈走了过来,隔了老远便含笑向傅珺招呼道:“四表妹好早。” 傅珺浅浅一笑道:“二表姐早。” 王宓便走到傅珺身边,携了她的手关切地道:“四表妹从未进过学,今儿是头一遭儿,要莫要太过着紧,有什么事只来问我便是。” 傅珺装作完全没听懂王宓话里的意思,只浅笑道:“好。” 王宓见状,心下微微一哂。 这可不怨她没提醒傅珺。傅珺这般名声进得书院,只怕今儿头一天便得不着好。 王宓可是在梅山书院待过的,那成群的姑娘们在一处,越是风头出得大的,便越容易被人踩。 王宓便曾见过梅山书院的一个女学生,只因诗文上头好了些,便被全体女同学孤立了,不论去哪里都是一个人。还有人往她茶水里放药呢。 王宓相信,白石书院女学部里的情况,只会比梅山书院更糟。这里可都是高门贵女,身份比傅珺高贵的不知凡几。傅珺一个庶房出来的姑娘,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 王宓一面想着,一面那心里的火亦随之熄了下去,脸上的笑看起来倒比方才真切了两分,又拉着傅珺说了些旁的话儿。 此时,那郑氏已经用罢了朝食,王宓便与傅珺同去请了安,再由郑氏带着往荣萱堂请安毕,这才坐上了侯府的马车。 平南侯府如今有三位姑娘在白石书院念书,坐的便是有侯府标志的一张玄漆大车,由四匹马拉着,车旁还象征性地跟着两个侍卫,走出去十分有侯府的气势。 上得车后,傅珈便笑着向傅珺并王宓道:“四妹妹与宓表妹今儿皆是头一天进白石,姐姐也没什么好送的,便给你们一人绣了个笔袋儿,且拿着顽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笔袋儿来,分别予了傅珺与王宓。 这两个笔袋皆是深青色十样锦的料子,上绣着白石书院女学部的兰草图案,那兰草枝叶伸展、意态闲适,颇得幽淑真味,绣工亦极精致。 王宓便惊喜地道:“哟,这是姑苏双面绣呢。二表姐这手绣工当真了得,这兰草的花样子亦画意十足,真是好生雅致。” 傅珺亦含笑道:“多谢二姐姐。这笔袋果真精致。” 傅珈眼中的得意一闪而逝,复又谦道:“不过随手绣着玩的罢了,你们只拿着顽吧。” 傅珺与王宓便又道了谢,傅珺便即安静不语。那王宓却似是找到了话题,与傅珈就着这笔袋的绣工说起话儿来,一时又说如何配色染线,一时又说如何劈线裁布,聊得极是热络。 傅珺便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反正她的绣工那是有目共睹的差,此刻便扮演一个安静的妹妹角色便是。 ps:鞠躬感谢鲜橙绿童鞋的长评以及打赏。鞠躬感谢浅芷微薰童鞋的月票。谢谢所有支持作者君的朋友们。 ☆、第301章 好容易马车停了下来,车中人的说话声便也停了。傅珈当先下了车,熟门熟路地便自书院大门走了进去。 此时正是上学高峰,书院门口停了好些马车与轿子,许多穿着淡青色校服的女孩子们走进校园,画面十分美好。 傅珺她们这群新生是有单独的地方去的,因此,傅珈与她们在中途便分作了两路,傅珺与王宓一同按着指示牌的方向,来到了一间敞轩门前。 傅珺仰首看去,却见敞轩的门楣上挂着个玄漆匾额,上写着“商山”二字,字迹飘逸如仙,望之令人顿生出尘之感。 傅珺知道,此处便是白石书院女学部最富盛名的一幢建筑——商山馆了。 此时,那商山馆中已是来了不少人,有三三两两说话的,亦有独自一人站着的。而傅珺与王宓的到来,令商山馆中的说话声略略一静。 只是,这安静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旋即那说话声便又响了起来。而那一道道或好奇、或不屑、或探究的视线,亦往傅珺这里投了过来。 王宓紧紧地挨在傅珺身边,似是希望借助她来抵挡这些视线,心下却是有些叫苦。 看起来,“树大招风”这句话果然没错,瞧瞧,这才刚进学,傅珺便这般招人眼目了,那些女孩子们的视线可没那么友好,王宓能感觉得到。 此时她却是悔的,早知道方才便寻个借口与傅珺分开走了,也好过此刻成为众矢之的。 一旁的傅珺却是面色如常,随意地寻了个人比较少的位置,便此站定了下来。 这些女孩子们的目光她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很正常。谁让她的入学试那般高调。又有个老爹从旁推波助澜呢?此刻不过被人多看两眼罢了,傅珺一点没放在心上。 此时,忽听旁边有人轻声议论道:“却不知这两个里头哪一个是‘探花女史’傅四姑娘?” 另一个声音立刻微哂地道:“什么‘探花女史’?好端端的女儿家,要这虚名做甚,我却是瞧不上的。” 这女孩说话的声音虽轻,却终究还是有人听到了。有些女孩子便轻笑了起来。 王宓站在傅珺身边,只觉得众目睽睽。直盯得她浑身不自在。连手往哪里放都不知道。可偏偏的,她却又不好就此离开傅珺。她只得微微垂下头去,尽量将存在感降低一些。 傅珺此时唯一的感觉是。她老爹就算想给她搏名声,也没必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搞得她颇为被动。 不过,她心下虽是腹诽。面上的神情却是动也未动,只擎着一抹极浅的笑意。端然立于堂中。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个颇为好听的声音道:“请问,可是傅四姑娘?” 傅珺循声看去,却见一位容貌清秀、气质淡雅的女孩子。正自含笑看着她。 傅珺的眼睛蓦地一亮。 是三十三号女孩! 傅珺第一时间便认出了她来,一时间只觉得万分亲切。 现在的她自是知晓,这三十三号女孩是定西伯先夫人所出之女。名叫陆缃,亦是本次入学试的风云人物、超级学霸。 傅珺立刻便笑道:“陆家姐姐好。” 见傅珺态度亲切。更是十分自然地以“姐姐”相称,陆缃心下亦极欢喜,便上前拉了傅珺的手笑道:“我便叫你一声珺妹妹吧。” 说起来,陆缃自进了商山馆之后,也是一直找不到人说话。这倒不是众人冷落于她,而是她向来便极少露面,众人尽皆不识。因此一见傅珺,她只觉得终于见着个脸熟的了,于是便上前攀谈起来。 二人自面试之时起便互有好感,此时略说过几句话后,又发现彼此性格颇为相投,一时间便聊得颇为投机。王宓见终于有个人过来搭话了,心下也自欢喜,便也上前说起话儿来。 傅珺便笑道:“上回我祖父做寿,你怎么没跟着定西伯夫人过来?要不咱们可就能早些相识了。” 那定西伯夫人便是卢莹,上一回她可是跟着谢老夫人同来侯府的,一个孩子都没带着。 王宓此时亦笑道:“可不是么。可惜我上回身子不大好,没去得成。若不然咱们三个倒好早些相识呢。” 听了这话,陆缃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自然,旋即又笑道:“我才从山东外祖母家回来不久,没赶得上去贺寿呢。” 傅珺一听此言,再一想这陆缃的身世,不由便暗自叹了口气。 这定西伯陆机前头的夫人生了一子一女,便是陆缃与她的兄长陆缜,兄妹二人相差一岁。 据傅珺所知,这陆缜一直是留在京城的,今年拿了免试名额进入了白石书院。而关于陆缃的消息却是比较少,傅珺还以为她是一直被养在深闺的呢。 而今看来,在她们这等门第里,没了娘的女孩子命运大约都差不多。她自己不也是才从姑苏回京没多久么? 傅珺便凝眸看向陆缃,二人皆不再说话,只相视一笑,心中却是觉得亲近了好些。 此时,便听那商山馆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厅堂里的女孩子们便皆息了话声,向外看去。却见那外头走进来几位夫子,其中便有面试时傅珺见过的山长崔诩与何槿、魏霜等人。 随着夫子们的到来,商山馆里便完全地安静了下来。 几位夫子肃容走到厅堂正前方,背对着那幅孔子画像站定了,崔诩便向四下扫了一眼,道:“肃静。” 众女尽皆敛声静息,庄容站好,那崔诩便道:“古人偿言:‘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诸君得进我白石书院进学,便需得专注学业、谨守礼仪;尊敬师长、爱护同学。不可因身为女子,便耽于华服美馔、囿于窄院深楼。学问一说,深则于义理,浅则于见识。愿诸君能于我白石书院得觅义理之真、见识之广,是为我白石之幸也。” 说至此,那崔诩四下环视一番,便又笑道:“白石女学部这一届灵秀之辈颇多,我是颇寄予厚望的。望诸君多多努力。” 他这话说完,学生中便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人便将视线投向了傅珺身上。 傅珺权作不知,只安静地垂首站着。 那崔诩说完了一番校长训话,便自去了。这里便又有学监夫子走上前来,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地叫名字,进行分班。傅珺与陆缃皆被分在了甲班。 ☆、第302章(180月票加更) 待分班完毕之后,那学监夫子便退了下去,学生这里却是开始有了轻微的议论声,傅珺听了几句,发现是有几个学生觉得分班不公。 依据傅珺的理解,这次分班是按成绩来分的。傅珺与陆缃等一众成绩好的,便被分在了甲班,乙班则是成绩略差的,至于丙班,却是免试入学与成绩较差的人组成的班级。 那些免试入学的此时自是不服的。便有一个胆大的女生出声问道:“为何我等不得进入甲班?” 那学监夫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何槿便走上前来道:“这分班并非定论,岁考之后会依成绩重新划分。诸君若对分班不满,便需努力进学,待岁考之后自会更上一层楼。” 那女生却仍是不满地道:“那甲班也未必便是真材实学。学生听说有人是背好了成文,又押对了题目,这才得了好名次呢。” 她话音一落,旁边立刻便有几个女生附和道:“我也这么听说来着。”她们一面说着,一面便将视线投向了傅珺这个方向。 王宓见状,便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两步,与傅珺拉开了距离。陆缃却是轻轻拉住了傅珺的手。 何槿听了这话,眸色便即一冷,沉声道:“道听途说,怎可当真?”说着她又向那说话的女生看了一眼。 这些学生的资料她在开学前都了解过,这一眼看去,却见那开声发问的女生却是某位侍郎家里的嫡女,身份却是不低的。 那女生见何槿并未阻止,胆子便又大了几分,便又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学生却是不服的。一个从来没进过书院,家里只请了一位教琴夫子的人,如何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便是家里请了教琴的名师,那琴技却只考了个甲中,这如何使人信服?” 她这话中所指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何槿的眉峰微微一蹙,俄顷却又放松了下来。她声音淡淡地道:“你话中所指却是何人?” 那女生见何槿居然仍是不加阻止,反倒问了起来。便壮着胆子道:“便是本次青榜头名傅四姑娘。” 一瞬间。商山堂中一片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全部转到了傅珺身上。便是那些不认识傅珺的,此刻也皆看向了傅珺。更有些人还在悄悄地指指点点。而那些姑娘们的眼神,简直比一百盏千瓦大灯炮还要刺眼。 傅珺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下更是万分讶异。 她完全不曾想到,白石书院女学部的学生们。一入学就能跟夫子呛起声来,这跟她想象中尊师重道的古代社会很不一样啊。 何槿淡淡一笑。蓦地看向傅珺道:“傅四姑娘请上前来。” 对于何槿的这一声召唤,傅珺完全没表现出任何惊奇。 她微微垂首,恭敬地应了一声是,便即抬起头来。提裙迈步、意态娴雅地往前走去。 那些站在傅珺前面的学生们,此时不由自主地便为她让出一条路来。一时间,满室皆静。唯有傅珺不轻不重、不疾不缓的脚步声,从从容容地响起在众人耳边。 众人到得此时方才发现。这位傅四姑娘的行动举止,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先是被人以言语侮之,后又被夫子叫去前面,这是何等叫人难堪的境况?可是,这位傅四姑娘却仍是面含浅笑、眸光淡淡,神情更是平静得很,就像是方才那一番质问,完全与她无关一般。 而这位傅四姑娘自人群中行过的仪态,便如穿行于水荇柳岸一般,只差一阵好风,便自成了翠带牵风的典雅风致。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傅珺从容行至何槿面前,执弟子礼躬身道:“不知夫子学唤学生何事?” 何槿便淡淡地道:“方才那位学生说,你从未入过书院就读,家中亦只请了一位夫子教琴,可是当真?” 傅珺垂首道:“回夫子的话,是。” 她话音一落,学生中立刻便响起了一阵比较大的议论声。那个郎中家的嫡女更是语带讥意地道:“看来传言当真不假。” 何槿便抬眼向那女生看了一眼,复又往四下扫视了一番。 那些学生们只觉得这何夫子的眼神极为冷肃,而其目光所及之处,更是寒若冰雪。学生们的说话声立刻便小了下去,不一时,商山堂里便又安静了下来。 何槿便又傅珺问道:“你的书画诗文却是与何人所学?” 傅珺恭声道:“是跟家中的祖父、舅父、姨母与姨父等人学的。” 大约是为方才何槿的目光所慑,傅珺此言说罢,学生中倒是没有议论声了。然而,虽口不能言,那些投向傅珺的视线里,却多带上了鄙夷与轻视。 一个只跟家里长辈读过几天书的人,能学成什么样儿?此时,便连方才那些半信半疑的人亦都认为,傅珺这一回能拿到头名,绝对是提前背好了成文的。 何槿却似是对场中氛围毫无所觉,继续问道:“你祖父与舅父等人皆是何人?” 傅珺语声清晰地道:“回夫子的话。学生的祖父现任姑苏知府。” 何槿便打断她道:“姑苏知府?你说得可是王大人?可是那名满江南的大儒沧浪先生?” 傅珺点头道:“正是。” 众人一听这话,便又有些骚动起来。 沧浪先生之名,不只传于江南,这些女生们亦是常听父兄之辈提及的,那可是一代大儒,白石书院还收了沧浪先生一副字呢。 此时却听何槿又问道:“那你舅父呢?” 傅珺便答道:“回夫子的话,学生的舅父乃是今科探花郎。” 这一下,学生们的骚动可又比方才大了一些。 她们皆不曾想到,这炙手可热的新科探花郎,便是傅珺的舅父。若是由这样的外祖与舅父传授学问,想来,那样的一篇文章,也未必便写不出来了吧。 此时,那侍郎的嫡女面色已经有些变了,却犹自强撑着昂着头,望着前面站着的傅珺。 何槿继续问道:“你姨父与姨母呢?” 傅珺依旧清清淡淡地道:“回先生的话,学生的姨父乃是今科榜眼,学生的姨母有一雅号,曰朝烟客。” 这“朝烟客”三字一出,商山堂里蓦地便传来一片吸气声,更有人忍不住轻呼道:“天哪,朝烟客居然是傅四姑娘的姨母?” ps:鞠躬感谢jingw、爱拿耗子的狗、wei6694、加菲43002、绿蓝蓝、习默89、這壹世輪回、端行、s、wangnanlele、lostleaf89、taemiki等童鞋的月票。 已经180票啦,今天加更一章,谢谢大家陪伴作者君度过这个金色的10月,希望11月能够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哈。作者君在此鞠躬拜谢。 ☆、第303章 若说起当世大儒、新科榜眼这些人,这群养在深闺的女子们只怕还有不知道的。可是,这姑苏才女朝烟客的鼎鼎大名,但凡略识两个字的女孩子,便没有不知道的。 那可是当朝最知名的才女啊,朝烟客的画作不知成为了多少女孩子们的临摹对象。且因了她乃是女子,她在闺秀之中的名声却是比什么大儒都要响亮。 此刻,众人已经完全不怀疑傅珺那篇文了。 看看人家这家族成员,又是大儒,又是新科榜眼、新科探花郎,还有个才女姨母,人家爹也是个探花。这般家学渊源之下,傅珺的学问绝对不会差的。只怕那家中请了坐馆夫子的,还及不上人家一个手指头呢。 谁能请来探花与榜眼给你做夫子? 那方才出声质问的女生,此时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将身子往人后藏了藏,心中默祷那何夫子千万不要看过来。 谁成想,那何槿却似是洞悉了她此刻心中所想,此时便蓦地看了过来,淡声问道:“如何,你可服了?” 众人的视线立刻从傅珺身上转到了那个女生身上,站在她身前的人更是让了开去,将她完全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那女生窘得满脸通红,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只低头道:“学生服了。” 何槿猛然抬高了声音,厉色道:“你方才口口声声说别人是背了成文才得了高分。你所疑者,除了傅四姑娘之外,是不是更怀疑我白石书院的夫子们有眼无珠,不分好坏,连一个人是背了成文还是自己为的文都分不出?” 那女生被这一声厉喝吓了一跳,面色更是由红转白,颤着嘴唇道:“学生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何槿掷地有声地道,“你若对白石书院的入学试不服,对我书院的夫子们不信,便请立刻出去。我白石不教你这样的学生。” 那女生被骂得脸白如纸。全身轻颤,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却是连动也不敢动,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站好!”何槿又是一声大喝。那女生被吓得浑身一抖,脊背却是本能地挺直了。 何槿厉色目视于她,旋即又环视四周,冷声道:“危而不惧、乱而不慌、骄而不纵、辱而不屈,此乃礼也。诸君身为女子。可知这礼之一字,不仅是对人有礼,对己更需有礼。才经了这么一点事便连站都站不好了,体统尽失,礼仪何在?” 这简直就是拿这个女生当了学习标本,供众人参观了。 众人皆是看看那女生,又向傅珺看了看。 却见这位傅四姑娘依旧如刚才一般,神情淡淡的,完全没有一点得意轻狂。而那个女生此时却是脸色灰败,虽被何槿喝得站直了。可也仅仅是站直了而已,什么风度礼仪,那是完全没有的。 这两厢比较之下,孰高孰低,直是一目了然。 而到得此时,更有不少人想起来,这位傅四姑娘入学试的礼仪一项,可是得了个甲优的。 如今看来,傅四姑娘临危不惧、遇事不慌,于众人侧目之下始终能保持行止优雅。这礼仪的甲优成绩,那可是一点水分都没掺。 此时,却听何槿对傅珺道:“你可以回去了。” 傅珺躬身应了声是,旋即便又如方才一般。步态从容地越众而入,重新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入学式上的这一场风波,便随着傅珺重新回到原位而归于平息。而何槿也终于放过了那个女生,开始宣讲注意事项。 接下来的仪式便进行得十分顺利,众人向孔子像行了礼,又由这一届的执事夫子。亦即年级组长何槿进行了二度训话,重申了白石书院的校规校训,并介绍了几位主要任课夫子,还向每个学生分发了一个笔袋。 那笔袋里除了有公中的笔墨等物之外,还有一张类似于课程表的东西,以及一张简易校园地图。 那笔墨等物虽也算得上佳,但这些贵女们自是瞧不上眼的。不过此物却也不是发给这些贵女们用的,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那一小部分寒门来的学生。 这也是白石书院较有人情味的地方。包括校服以及一应学习用物等,书院里皆是免费的,每三个月便会发放一次。学校里还会提供学舍,供学生们居住。自然,这居住费亦是免掉的。这也从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那些寒门学子生活上的困难。 对于这几点,傅珺表示十分欣赏。白石书院身为全国最知名的学府之一,至少是尽可能是做到了不分贵贱、一视同仁。 领过笔袋之后,众人便又跟着何槿等夫子一起,对学校进行了一次系统的参观。 白石书院女学部占地面积不算太大,至少比梅山书院要小了许多。不过,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主城区,能够辟出这么一块地方设立学府,也算是很不易的了。 傅珺便与陆缃结了伴,二人跟着夫子们参观了学习各门功课的教室,又对照那张简易地图,认清了往后需要跑的几个主要地点比如琴室、女红练习室、小型图书馆以及画室等等。 白石书院奉行“宁累学生,不累夫子”的原则,所有夫子的授课地点皆是雷打不动的,学生们上课之时,便需按着课程表的标注往各相应的教室去上课。 待将大致地点了解得差不多了之后,何槿便带着一众新生来到了今天参观校园的最后一站——骑射练习场。 需要说明的是,因书院面积有限,故这骑射练习场便设在男学部与女学部的交界处。 也就是说,这一整块面积接近大半个足球场的空地,是男、女生共用的。而白石书院的男学部与女学部,亦是以这块空场为界分隔成了两块。 傅珺她们来到骑射场时,那场上正有一群年青男子在击球,奔跑的马蹄声与男子的呼喝声,为这块场地增添了几许活力。 于是,这一众前来参观的新新小学妹们,立刻便都显得端庄了起来。大家半是含羞地站在场边,借着参观之机,偷眼欣赏着这群充满活力的年轻男子,一时间倒有多半女孩子的脸都红了。 ☆、第304章 傅珺是少数不曾脸红的人之一。 可她的心却跳得极快。 几乎就在来到场边的那一瞬间,她的视线便立刻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高大、修健,俊朗非凡。 即便那场中奔跑着那样多的男子,即便有好几个同样高大修健的身影在傅珺的眼前穿梭。可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唯有那道修健的身影,以及那一张俊朗的容颜,在傅珺的眼前幻化成了多年前的刘筠,又凝成了此刻的刘筠。 隔了这么多年的时光,她以为她已然忘却。然而,当他的身影蓦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发现,原来,她一刻都不曾忘记。 那一双在黑暗中亮若星子般的眼睛,那抚向她发顶时温暖无比的手指,还有那一声轻轻的“别怕”。这些回忆宛若巨大的海浪,瞬间便将傅珺淹没。 傅珺没有一丝挣扎,任由自己沉落于这片记忆的暖海之中。 这猝不及防的重逢,已经让她失去了所有自制的力气。有那么几秒钟,她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似是穿越亘古而来,又像是无限循环于眼前的这个瞬间,响彻天地,震动十方。 傅珺不由自主地拉紧了陆缃的衣袖。 “你怎么了?”陆缃关切地问道,同时向傅珺的脸上细细地瞧了一眼。 傅珺回过神来。 那响彻天地的心跳声消失了,而周遭消失了的声音与画面,却在此时重又回到了她的眼前。 天还是那一方天,蓝得阴郁,似是在蕴积着一场蓄谋以久的雨。而在傅珺身边的,也依旧是那些人。年轻的女孩子们娇红的双颊,夫子们了然的浅笑,以及场中依旧奔跑着的马匹。 一切都还和刚才一样。 然而,终究有些什么是不一样的了。 傅珺在心底里怅怅地叹了口气。对陆缃浅浅一笑道:“无事,脚滑了一下而已。” 陆缃向她回了一笑,复又转首看向场中击球的那群人,一面轻声自语道:“男学部这个时候应是没有骑射课的吧。” 因为陆缃的兄长便在男学部入学。所以她对男学部的情况比较了解。且在山东之时,陆缃亦曾听外祖母提过白石书院,知道书院百年校规,向来是规定了新生入学这一天,那骑射场只供参观。不设课程的。 傅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此便只笑而不语。 站在傅珺旁边的两个女生却是听见了陆缃的话,其中一个下巴尖秀的女孩子便回过头来,轻声地道:“我听说,今日英王殿下来书院赠书,想是顺便考校一下骑射吧。” 另一个圆脸的女孩子亦轻声道:“这场中似还有本次入学试的头名与次名呢。”说着她便向四下看了看,见夫子们不曾注意到这里,她便悄悄伸手指着那场中之人道:“喏,这一个便是头名,是威北侯世子家的大公子叫做窦俭的;那一个便是次名。说是温国公府的少公子。” 傅珺一听这话,心下不由便是一诧。 温国公府的少公子?那岂非阿渊? 难道说,阿渊也进入白石书院就读了么?且与她还是同期生? 傅珺立刻举眸向场中看去,看了好一会才发现,其中有一个少年的身姿极似阿渊。 只是,那少年的面上却没有黑斑,而是生得长眉斜飞入鬓、星眸冷若寒冰。即便正与人击球击得热闹,他的脸上亦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冷硬神情。 若是他的左颊上没有一道极长的可怖伤疤,这冷峻少年的肖像画还是十分美好的。 此时,便听那圆脸女孩子有些惋惜地轻声道:“那孟少公子的脸上有道疤呢。” 那尖下巴的女孩却是已经将双手捧在了下巴上。绯红了双颊,两眼冒星星地道:“英王殿下好生英武。” 那圆脸女孩向场中望了一会,便也将一双手捧到了下巴上,叹声道:“窦家大公子也击得一手好球呢。” 两个小姑娘吃吃笑着。那捧在下巴上的手却一直没放下来,悄声议论着场中诸人的身姿,又为刘筠与窦俭谁更英武而小声争论了起来。 傅珺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她再次抬起眼眸,凝起视线,追逐着场中那道修长健拔的身影。 此刻,刘筠正独自驭马带球。接连冲过对方的几名防守,势若破竹一般来到了球门之前,引得看球的小女生们忍不住轻声欢呼起来。 孟渊向场边睃了一眼。 他一早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身影。 说来也真怪。这一群穿着统一浅青色棉布校服的女孩子,他以前瞧着总觉得她们长得都差不多。可就在刚才,当这群女学部的学生走到场边之时,孟渊一眼便看见了人群里的那个人。 这个傅四姑娘,好象就是与旁人有些不一样。 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她抬起眼眸凝视前方的神情,她举手掠过鬓发的动作,在在皆与旁人不同。 自然,孟渊也不可否认,这傅四姑娘的容貌,大约也是令她如此出众的原因之一吧。 她生得的确很好看。 孟渊这般想着,又向场边看了一眼。此时,那位傅四姑娘已经转过身去,看她的动作,似是正要与女伴一同离开场边。 不知何故,孟渊忽然便有些不喜。 他蓦地一踢马腹,那马儿嘶鸣一声,全力向前冲去。孟渊将球杆垂举于身侧,斜刺里奔向正准备击球的刘筠,旋即手腕一挥,一记极为漂亮的斜劈,将球击向了反方向。 刘筠侧眸看了孟渊一眼,眼中溢出笑意,一夹马腹便向着球的去势冲去。他的队友们亦排开阵势,向孟渊夹击而来。 便在此时,却见孟渊蓦地双足踩蹬,趁着那马儿前扑之势,整个人竟是凌空跃起,自那两个夹击队员的头顶如轻烟般掠了过去,那二人俱是一愣。 便是趁着他们愣神的功夫,那马儿早已挤过防守队员,向前一跃,恰好接住了下落的孟渊。 那孟渊一俟落上马身,便立刻驱马向前,先刘筠一步抢到了球,接着又是一个漂亮的挥杆,球应声落网。 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直叫场边的小姑娘们看呆了去。直到球入了网,女生们才齐齐欢呼起来。 一旁的夫子们倒也没拘着这群学生,只笑看不语。白石书院的校训里便有“进宜勇,性宜韧”的说法,这些热血的场面夫子们向来是不禁止的。 ☆、第305章 这阵蓦然响起的欢呼声,令傅珺不由回了头。 她转首看向场中跃马飞奔的少年。 那一刻,少年飞扬的眉眼、微微汗湿的发丝,以及那高举球杆挺立于马上的俊秀身姿,便如同这秋日灿烂的阳光,一股脑儿地扑入了傅珺的眼帘。 傅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向着场中再看了一眼,旋即转身离开。 彼时的她自是不知,她的这一顾、一笑、一转首,连同那沉郁的蓝天与满世界的灿阳,亦就此印入了旁人的脑海,久久不能忘怀…… 参观过骑射场之后,这一天的新生报到便也结束了。傅珺辞了陆缃,便独自坐上了回侯府的马车。 傅珈的课要到下晌才结束,午饭向例是在学里吃的。至于王宓,却是因为偶遇了梅山书院的两个旧同学,便决定先与同学吃个饭,下晌再与傅珈一起回去。 便是因了这个缘故,傅珺的回程便独自享受了整个宽敞的车厢。因车厢极大,她还将随行的小丫头白芍也一并叫进了车里。 待马车驶上十字街之后,傅珺便掀开了一角车帘,一面看着窗外的街巷,一面与白芍闲闲地说话。 马车很快便来到了朱雀大街,傅珺此时忽然想起,那上元馆酒楼有一味什锦菜包做得极好,便车夫叫停了车,又对涉江笑道:“去买几笼菜包子回去,我记得我们院儿里的人皆爱吃这个。” 涉江闻言便有些无奈地笑道:“这包子只青蔓最爱吃。姑娘这要是买了回去,那丫头又该得意上了。” 傅珺便笑道:“谁说的?沈妈妈也爱吃这个呢,许娘子也说好吃。” 涉江无奈,便只得吩咐跟车的婆子去买,又叫车夫将车子赶到路边停了下来。 傅珺便又想起车里还有个才八岁的小朋友白芍呢。便笑着问她道:“白芍,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白芍却没有回答。 她似是根本没听见傅珺的问话,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车窗外头的某处,似是看得呆住了。 涉江便推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斥道:“姑娘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话?这规矩是全忘了么?” 白芍一下子回过神来,慌忙便跪了下来。颤声道:“婢子错了。请姑娘责罚。” 傅珺笑道:“无妨的,你起来吧。” 白芍见傅珺并无怪罪之意,这才战战兢兢地起来了。傅珺便又问她道:“你方才瞧什么呢。瞧得那般入神?” 白芍垂下头,嗫嚅地道:“婢子方才是瞧见……瞧见有一家子过去了,婢子就多瞧了两眼。”她越说声音便越小,说到后来。头已经垂到了胸前。 傅珺有些不明所以,便询问地看了看涉江。涉江却是有些知道这白芍的心事的。便轻叹了口气,凑到傅珺耳边轻声道:“她家里父母双亡,还有个小妹妹早年也殁了。” 傅珺闻言便点了点头,一时间心下倒有些唏嘘。 停了一会。傅珺便又轻声问白芍道:“那你家里可还有其他人了么?” 白芍摇了摇头,神态木然地道:“回姑娘的话,没有了。” 傅珺想了一想。便又轻声问道:“你的父母是如何去的,我能问问么?” 这倒不是傅珺好奇。而是她前世的职业习惯作祟。身为一名警察,前世的她但凡听到有人死去或遭了变故,第一想到的便是:这会不会是刑事案件? 虽然此刻的傅珺身处大汉朝,却仍是积习难改,因此便问了出来。 白芍听了傅珺的问话,眼圈却是红了起来,低下头轻声道:“回姑娘的话,婢子家里失了火,婢子跑得快,爹娘却皆救不及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是微微颤抖,轻声地道:“婢子的娘还怀着小弟弟呢,爹便是想要救娘,这才没逃得出来。” 车厢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父母同时身亡,且母亲还怀着孕,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应该是毁灭性的吧。 傅珺不由有几分自责,觉得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委实残忍了一些。 白芍却似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又续道:“婢子的命还算是好的了,好歹到了姑娘这里。姑娘这里又不短吃穿,又没有朝打暮骂的,便是婢子的爹娘还在,也会觉着婢子过得极好。想他们在天之灵也会安心了吧。” 傅珺闻言便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了抚白芍的头发,柔声道:“嗯,你在这里好好的,你爹娘若是有知,必也会放心的。” 白芍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傅珺一眼,复又低下头来道:“姑娘真好。婢子多谢姑娘。” 傅珺不再说话,只坐回到了锦褥上,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此刻,那去买包子的婆子正拎着一只大食盒儿,自酒楼的大门里走出来。傅珺只看了一眼便又收回了视线。 然而,在下个瞬间,她蓦地又凑到窗前向外看去。 车窗之外,行人如织。此时正是上元馆酒楼上座的时候,食客极多。而方才那一掠而过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这满街的人潮之中。 傅珺蹙眉沉思片刻,便招手唤过涉江,在她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 涉江低声道:“婢子知晓了,回去便着人去办。” 傅珺便含笑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白芍,却见她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唯有那双不大的眼睛里,似还蕴着几许深深的悲伤。 看着白芍那双悲伤的眼睛,还有她身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淡淡的沧桑,不知何故,傅珺竟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直到马车重新驶动,傅珺都觉得,白芍身上的某些东西,她曾经别的地方见过。 ************************************************ 当第一场秋雨降落在金陵城时,傅珺的求学生涯亦正式开始了。 白石书院的功课并不繁重,傅珺应付起来还算轻松。 她入学时激起的那几许波动,亦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弥于无形。便连平南侯府里那些似有若无的视线,亦因了十月底抚远侯府的赏花宴而分散了不少。 抚远侯府原就有每年秋季设宴赏菊的习惯。不过这几年间,京里风习变化多端,那菊花早就从流行舞台上退了下来。今年的抚远侯府赏花宴,主角便是最新流行的红树盆景。 这也是时人新想出来的玩意儿,便是将那枫树取了细枝下来,栽于大盆山石之中,以水培温育之法,令之鲜嫩如初,至冬不枯。旁边再造出假山、竹桥并其他的微缩景物,颇有奇趣。 因这盆景培育不易,因此,这一、二年间盆景的价格翻了近百倍,一盆上好的盆景往往要花上数十金。更有价值百金的名手之作,简直是一景难求。 以傅珺看来,这就是有钱人变着法斗富玩儿。 ps:鞠躬感谢红茶咖啡、jeany、nanhuo、lolo082、090511195005124、annefan、mm123、凉若风雪、13600815236、lostleaf89、疯子ak、sptam、於风等童鞋的月票。 大家的支持仍旧那么给力,希望作者君没有漏掉哪一位书友的大名。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306章 这种精致的热闹,平南侯府自是不会落后于人的。 近几天,侯夫人便因新入手了一盆好盆景而欢喜异常。那郑氏大约是为了重新得到侯夫人的好感,也不惜花了重金,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盆烟石盆景。 这烟石乃是南山国才有的一种奇石,只要温度适宜便会自己生出烟霭来,颇为罕见。 便是因为有了这一盆烟石盆景,侯夫人这几天对郑氏那是笑脸相迎,素常连话也说不了两句的,近来却时常叫了郑氏去说话,又赏了郑氏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顺便连傅珂那五百遍女则也免了,那两个嬷嬷亦跟着撤了回来。 对于侯夫人的种种举动,傅珺没有任何表示。反正这一切与她无关,她只要好好读书,每日按时晨昏定省便行了。 这一日清晨,傅珺起床之后,照例于饭后往晴湖山庄给郑氏请安。而郑氏也照例因尚未起身,叫傅珺在门外侯着。 傅珺便在门外安心地等了起来。 谁想,她这一等竟等了快有小半个时辰。连王宓、傅珂她们都陪着等了好长时间,郑氏方才起了身。 傅珺心下狐疑,待进屋之后,便借着请安之机向郑氏打量了两眼,却见郑氏面带病容,脸色亦不太好。 因起来得有些迟了,郑氏匆匆收拾了一番,连朝食也未用,便带着傅珺她们慌慌忙忙地去了荣萱堂。 此时,那等在荣萱堂里的傅珈早急得快跳脚了。 白石书院可是有着严格的考勤制度的,凡迟到达三次者,岁考成绩统降一等。也就是说,迟到三次的人如果在岁考时得了甲上,便要自动降为甲中计入成绩。 在这样严格的考勤制度之下,傅珈自是等得好不心焦。好容易见了傅珺与王宓,便拉着她们匆匆向侯夫人见了礼,便即上了马车。总算她们侯府的马车走得快,倒是没迟到。 可是。第二天一早,当傅珈再次坐在荣萱堂里时,傅珺与王宓居然又来得极晚,这一回。傅珈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就是黑如锅底。 这一回晚了也就罢了,居然又来一回?若不是碍着侯夫人在侧,傅珈简直都想怒骂几声了。这傅珺自己不想好便罢了,为何还要拖上她傅珈陪着一起不好? 侯夫人见此情形。又看那郑氏一路走得气喘吁吁、额上汗湿,面色亦不是很好,便慈声问了郑氏缘故。 郑氏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柔声禀道:“回老夫人的话,媳妇因身子有些不适,这些时候起得皆有些迟了。还请老夫人恕罪。” 侯夫人最近这段时间与郑氏恰处在蜜月期,便是瞧在那盆景的份上,她也不好发作郑氏。再者说,那郑氏确实面色不好,看上去似是病得不轻的样子。 侯夫人便温言安慰了她几句。又叫人请了大夫来瞧,又免了郑氏早上的请安,那郑氏自是柔顺地应了。 于是,第三天早上,郑氏便理所当然地起得比前两天还要晚。当傅珺与王宓匆匆赶到仪门之时,等在车里的傅珈,那脸色沉得能挤出水来。 当天下晌放学之后,傅珈便沉着脸去了荣萱堂,关起门来不知与侯夫人说了些什么。 日暮时分,濯雨堂便接到了侯夫人使人传来的话。道因那大马车拔了缝,需得修整,故从明日起,府里三位姑娘上学皆以小车送。 既是车小。那自是坐不下三个人了,便每人分乘一辆车。 此外,侯夫人还叫人传话道,那王宓总挤在傅珂的院子里也不好,便将王宓挪到了与横斜馆相临的沉香坞,每日正好可与傅珈结伴上学。 那传话之人传完了话便去了晴湖山庄。不一时。便听见前头的欹云楼里隐隐传来了一阵笑声,想是王宓听说自己也有了单独的院子,欢喜异常吧。 听了侯夫人的这番布置,再结合郑氏这几天的表现,傅珺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谓“你不去寻宅斗,但宅斗却偏要来寻你”,说得便是如今的情况吧。 傅珺不知道郑氏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目的,她只知道,郑氏的做法实在很叫人挠头。 她既不曾叫傅珺侍疾,也不曾搓磨傅珺罚她的站,或是以“孝”字为由逼傅珺做些别的。人家郑氏就只是每天早上都起得特别晚罢了。 且郑氏虽起得晚些,却也没有晚到让傅珺必须迟到的程度。人家每次可都是给傅珺掐好了时间的。那时间刚好够傅珺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学校,多一秒都没留。 也正因如此,傅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迟到记录。这也从另一方面堵死了傅珺告状的可能。 毕竟,郑氏所为并没有造成任何不好的结果。 而傅珺童鞋呢,为了这个时代的所谓“孝道”,便不得不每天都等到向郑氏请了安,这才夺命狂奔一般地奔到学校。 虽然每天都是低空飞过、险险过关,但傅珺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如果郑氏总来这一招,傅珺绝对有成绩降等的可能。 好在,许娘子那里送来的消息却是让傅珺略舒了口气。 正在外地出差的傅庚就快要回京了。而郑氏这“因病起得迟了”的戏码,大概也就能再唱个两、三天罢了。傅珺只要再忍耐个两、三天,一切便会恢复正常。 这日清晨,傅珺照例收拾好了衣物,又将学里发的翘头履收在了包袱里,脚上单穿了一双便于奔跑的绒靴,还另加了一件极厚的大斗篷,方往晴湖山庄而去。 在郑氏的门外候了约小半个时辰之后,傅珺方才得以进门向郑氏请了安,又在郑氏那病恹恹的“快去学里吧,可别为了娘耽搁了你”的柔声细语中飞速行至仪门,坐上了马车。 那赶车的车夫是许娘子亲挑上来的,不只车技一流,平素打理马车更是十分精心。因此,只要傅珺能在既定的时间坐上车,基本上便无迟到之虞了。 傅珺坐在车中,一面在心中默想着今日上课的内容,一面侧耳听着车外的动静,计算着路程。 便在马车堪堪拐上十字街口的时候,那车夫忽然吆喝了一声,却是将车停住了。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傅珺不由心下暗惊。 一旁的涉江早就开声问道:“停车作甚?出了何事?” 那车夫忙道:“前头有几辆车马堵了路。” ☆、第307章 傅珺闻言不由大急,忙掀开了一角车帘向外看去。 却见在十字街的街口之处,两辆华贵的马车并几乘马正围在路中间,却是将路给堵得死死的,几位华服少年或倚马而立,或站在车辕之上,皆是侧对着傅珺,正嘻笑着大声地说着话。 其中一个穿着件宝蓝色锦袍的少年,语气轻佻向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某人道:“哟,你还要进学?你进了学能做什么?” 另一个打扮得十分花哨、面上还敷了米分的少年便起哄道:“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人家进了学能当官儿呢。哦我说错了,他那脸只怕当官儿也当不得。” 他话音一落,几个少年俱是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那穿宝蓝色锦袍的少年更是笑得直拍腿,大声道:“这么一张脸便站在朝堂之上,只怕能把人吓出病来。” 此时,便听在那人群的中心传出来一道低沉的声音,简短地道:“让开!” 傅珺心头一凛。 这是阿渊的声音。难道说,这群少年围着的便是温国公府的少公子孟渊么? 傅珺很想再多看两眼,可是涉江这会却轻声地提醒道:“姑娘,得快着些了,这时辰就快到了。” 傅珺被她一言提醒,连忙从怀里掏出小金表来看了看,却见那指针已经快要抵达“捌”字上头了。 白石书院每天的上课时间为辰正时分,也就是早上八点正。傅珺现在可是一点都耽搁不得了。 那车夫便急声道:“姑娘请安坐,奴才马上从另一头穿过去。” 傅珺想了一想,就算马上调头转到旁边的岔路上,这一圈绕下来她也必须要迟到了。 如此一想。傅珺便又向前方看了看,却见那群少年仍旧围在路口,没有一点让路的自觉。 傅珺当机立断,对涉江道:“把帷帽给我拿来,我们下车。” 涉江立刻便将帷帽给傅珺戴上了,又将傅珺上学用的包袱往自己身上一背,问道:“姑娘是想下车步行么?” 傅珺点了点头道:“只能如此了。时间来不及了。” 涉江只道了一声“是”。便当先推开车门下了车。又叮嘱那车夫道:“等过会人散了,你再将车赶至书院门外。” 那车夫不敢多说什么,忙应了声是。涉江便回身扶着傅珺下了车。替她略略整理了一番,两个人便低着头,径往那路边的店面门廊下钻,绕过那群闹事的少年。快步往书院的校门走去。 那群少年此时自是注意不到这路边走过的人,他们的注意力皆在孟渊身上。 说起来。这孟渊当年也曾与他们一处胡混过,打过群架、游过花街,也算是斗鸡走狗的一群狐朋。后来那温国公见自家这个小儿子闹得实在不像,便将孟渊一脚踢进了西北大营历练。 如今这孟渊回到了京都。却一扫往昔纨绔形象,倒去参加了白石书院的入学试,居然还拿了个第二名的成绩。与他们这些当年的“朋友”却是断了往来。 这群少年向来便是京里一霸,从来只有别人巴结着他们的。何曾被人这般对待?且他们也最是瞧不惯孟渊这等作派的所谓“公子”,因此便专门挑了个日子来堵孟渊,务要叫他好好见识一番他们这京中“霸主”的权威,那是绝对不容人小觑的。 看着眼前这群衣着锦绣的少年,孟渊只觉得无聊。 他漫不经心地抱臂而立,眼风往旁边略略一扫,瞥眼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立刻凝目看去,却见那道秀气的身影披着件极不起眼的灰鼠斗篷,正猫着腰、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自那店铺前的廊下快步行了过去。 孟渊那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便微微一蹙。 他有些想不明白,这时辰已经很不早了,傅四怎么这时候才往学里赶,且还是步行?平南侯府什么时候穷得连个马车也乘不起了? 孟渊不着痕迹地抬起眼眸,一双如寒冰般冷彻的眸子,淡淡地往那群少年的身后左右扫了一眼,便瞧见了那辆被堵在圈外的马车。 此时,那群少年见孟渊冷冷淡淡地站在那里,对他们的威胁挑衅既不怒、亦不怕,就像他们不存在似的,不由个个面上皆带了几分怒意。 那当先的锦袍少年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戾气。他蓦地便自从人手中取过马鞭,毫无预兆地向着孟渊当头便劈了下来。 孟渊淡淡地看着那马鞭劈向自己的面门,连躲闪一下的意图都没有。直到那马鞭带着尖钩的鞭梢已经触上了他的发丝,他才闪电般地出手,一把便攥住了鞭梢。那鞭梢上的尖刺在他手中直若面团一般,轻轻一捏便弯成了一团。 那少年见状先是一怔,旋即便是大怒,手里加足了力气去夺那马鞭。却见那孟渊将手腕轻轻一抖。 那少年只觉得一股绝大的力量自鞭身上传了过来,竟震得他五指剧痛,手指不由自主地一张,松开了马鞭,而他的人也被那股大力震得倒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 孟渊倒提着马鞭,手腕又是一抖。那马鞭竟如蛇一般地扭曲起来,那群少年只觉得眼前一花,耳中但闻几声清脆的“噼啪”声响。 待声息停歇之后,这群少年俱觉得有些异样,低头看去,却见每个人的脚前都掉落了一截衣袖。直到彼时他们才惊觉,那孟渊看似随意的一甩鞭,竟将他们每个人的衣袖皆削去了一截。 这群浮华少年明显被震住了,一时间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却见孟渊随意地将马鞭向地下一掷,朗声道:“明日午时,京郊小镜湖畔,孟渊候教。” 说完了这句话,孟渊转过身去,在这群少年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破出人群,径往白石书院的方向行去。 那群少年这时才回过味儿来,一个个皆是恼羞成怒,更有人伸拳捋袖地便去招呼跟着的随扈侍卫等人,立马要上前去拿人。 那打头的少年却抬手止住了众人,只阴着一张脸望着孟渊离去的方向,满眼皆是戾气,却是任由孟渊转过街口,行得远了。 ps:鞠躬感谢凉若风雪、端行、lostleaf89童鞋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308章 发生在街口的这一幕,傅珺自是完全不知情的。 此刻的她正在尽最大可能地发足狂奔,如果不是碍于这古代的所谓礼仪,她真想提起裙子跑起来。 她将小金表握在手里,一面疾行一面看着时间。那小金表上的分针每前进一格,傅珺的心都要揪紧一分。 她已经快要迟到了! 而更要命的是,今天的第一堂课便是何槿的礼仪课。这位何夫子一向最是严厉,傅珺不敢想象自己迟到的情景。她现在只能力求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正当傅珺走得浑身冒汗之时,忽然便觉得身侧微微一暗,随后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道:“你快迟了吧。” 这声音尾音微沉,宛若斜阳萧鼓,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 傅珺惊讶地转过头去,看着走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孟渊,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涉江是曾在上元馆酒楼见过孟渊的,此时便抢上前一步挡在了傅珺的身侧,一面低声道:“孟公子,此处乃是街市,男女同行多有不便。请公子速速离开。” 孟渊淡淡地看了涉江一眼,道:“你家姑娘就要迟到了,你还只管这些微末小事。” 涉江被他说得一时语塞,却依旧挡在傅珺身边。若非有帷帽挡着,她眼睛里的怒意只怕能在孟渊身上扎个洞出来。 傅珺见状,便轻轻地拍了拍涉江的手以示安抚,又向孟渊道:“不知孟同学有何见教?” 孟渊向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到这里,便将下巴往一旁的一条细巷中抬了抬,低声道:“此处有一角门。进去便是书院,很方便。” 傅珺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往他们此刻停住的那个巷口里看了看,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角门?你来过女学部?” 孟渊的表情微微一僵。 在那飞速闪过的零点一秒里,他眼睑肌肉收缩,两颊肌肉紧绷,两条腿本能地微微叉开站好。 这是感觉到有压力的标准肢体动作。傅珺方才那不经意的提问。让孟渊瞬间感到了压力。 傅珺很有些不解。 就算孟渊熟知白石书院女学部的门户。他也完全没必要如此紧张吧?他的正常反应难道不应该是害羞或是不好意思之类的么?为何他会如此紧张? 若是时间允许,傅珺很想就这个问题再深挖下去。只是,此时的她却是根本经不起一点耽搁了。 孟渊那紧张的微表情也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很快他便又恢复如常,淡声道:“你若再不走可就真要迟了。” 傅珺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轻轻拉了拉涉江,又向孟渊屈身道:“多谢孟同学。” 说罢她便没有一丝犹疑地带着涉江直奔小巷。 孟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中渐渐便有了几分探究的神情。不知何故,他总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往那小巷里走了约一、两分钟后,傅珺果见那墙边出现了一道角门,门还是虚掩着的。 傅珺便悄悄推开门往里看了看,门内居然没有半个人影。从这角门看过去。那几十株红枫正自红得耀眼,还真是女学部夫子宿舍那一带的风景。 傅珺不由暗呼侥幸,带着涉江悄没声地进了门。从那小山坡左近抄近路直奔上课地点,总算在何槿进门之前坐在了座位上。 直到何槿的课结束了。傅珺觉得她身上的汗才刚刚落下去。 接下来的日程进行得波澜不惊,直到下晌的琴课结束之后,傅珺方长舒了一口气。 她这一天总算是熬完了。 因了课程安排的不同,那傅珈与王宓却是早就回府了。傅珺却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为怕失礼,下了车之后,傅珺只稍稍拾掇了一下,便顺着垂花门后的白石甬路快步往荣萱堂去给侯夫人问安。 谁想,她才刚走了没两步,却见那厢树影底下蓦地跑出来一个人,当先便拦住了傅珺的去路,还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唤了一声“姑娘”。 傅珺忙停下脚步,却见来人恰是青芜。 此刻,那青芜一扫往常的沉稳,竟是满面的惶急,眼眶也是红的。她匆匆蹲身行了礼之后便语带哽咽地道:“姑娘可算回来了,请姑娘快些去大花厅吧,再迟一些,只怕青蔓便要被发卖了。” 傅珺闻言一怔,旋即便一把拉住了青芜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 青芜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她摇着头,双眼发红,一时间竟是无法开言。 看着青芜的表情,傅珺心开始往下沉。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否则青芜不会如此乱了方寸。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早上出门儿的时候青蔓还好好的,怎么这一回来便要被人发卖出去了? 傅珺凝了凝神,回头先吩咐涉江道:“你速速去前头请李娘子过来。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请她帮忙。” 涉江匆匆应了声是,便即往外走去。这里傅珺便拉着青芜转身往大花厅的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沉声道:“青芜别急,你先缓口气,然后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们边走边说,” 青芜强忍住心头的慌乱,抬袖拭了拭泪,一面跟着傅珺往大花厅赶,一面便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原来,今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那管着花房的娄嬷嬷便闹将了开来,说是放在她花房里的两盆珍贵的红树盆景,不知被何人给打碎了。 因彼时天都还没怎么亮,侯夫人尚未起身,那管事妈妈便只将此事呈报给了张氏并崔氏二人。 她二人听说是盆景打碎了,便第一时间赶到花房看了一遍,结果这一看之下,二人的脸当即便沉了下去。 那打碎的两个盆景,一个是郑氏寻来的烟石盆景,另一个则是侯夫人才花重金买来的青岚盆景。这两个盆景可皆是要在十日之后抬去抚远侯府参加赏花宴的。 因此事非同小可,她二人怕侯夫人着急,便先将那知情的人全都关了起来,将此事封了口。一面派人急往外头再花钱去寻好的盆景来,以应付赏花宴所需,一面便叫了那娄嬷嬷来问清详情。 那娄嬷嬷便道:因那两盆红树盆景皆是喜寒的,因此便被她放在了花房靠门边的位置。今日一大早,她起床后便先将花房的门打开了一条细缝,以使寒气渗入,让在室内待了一晚的盆景接一些新鲜的气。随后她便去了净房。起到半路的时候,她因又想起有一盆叫做瑞香紫的菊花需得要接些秋露,便又折返回去将瑞香紫搬了出来。直到那时,那两盆盆景还是好好的。待搬完瑞香紫之后,她便去不远处的净房盘整了一番。不想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却见花房大门敞开,那两盆盆景已经摔碎在了地上。 ☆、第309章 张氏与崔氏一听这话,便道这娄嬷嬷有个看管不周之责,按府里的规矩是要罚银米并责打一番的。 只是,这娄嬷嬷原本便非府里的奴婢,且向来又是个脾气大的,一听这两个掌家夫人的意思,竟是要将这花盆打碎之责尽皆扣在她的头上,她便赌咒发誓、连骂连叫地直说这肯定是有人陷害她云云。 张氏与崔氏知道娄嬷嬷是侯爷请来的,倒也不好对她做些什么,只得好言劝她认下此事。因为这花房就是她管着的,出了事也只能由她认下来。 那娄嬷嬷却是抵死不认,只说有人陷害,又打滚撒泼要找侯爷评理去,倒将张氏与崔氏弄得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还要温言安抚她,生怕闹得大了惊动了侯夫人。侯夫人近年来的身体大不如前,若有个什么好歹可不是玩的。 便在张氏与崔氏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惯常在院子里扫地的粗使丫头忽然来报,说是她瞧见有人偷偷摸摸地去了花房,还道那人是个穿戴得颇为华丽的大丫鬟。 张氏与崔氏一听情况有变,便立刻叫了那扫地的小丫头来细问。那小丫头便说,她瞧见有一个穿着“丝光绢比甲的姐姐”鬼鬼祟祟地去了花房。再一问这小丫头瞧见人的时间,可巧便是那娄嬷嬷去茅房的那段时间。 这满府里头,唯有一处的丫鬟能穿上丝光绢的比甲,便是濯雨堂。 因此,那扫地小丫头的话一说完,张氏与崔氏便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说起来,这倒也不是傅珺败家,实在是因为那丝光绢五彩缤纷,十分耀眼。然而这种闪着光的料子,却很不符合傅珺的审美。 她一向是喜欢穿不带反光的纱料子的,那些锦缎之类的料子她都极少上身。因此,傅庚给的这半匹丝光绢。便被傅珺全部分给了下头的丫鬟们。涉江她们几个每人皆置了一件比甲。 因这衣料十分名贵,涉江她们几个从来没上过身。唯有青蔓是个喜欢穿漂亮衣裳的,这几日倒是常往身上套,府里众人那是有目共睹的。 于是。当青蔓被叫过来的时候,看着她身上那件丝光绢的比甲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张氏与崔氏便又叫了那小丫头来辨认,那扫地丫头一眼便认了出来,直接指认道“婢子瞧见的便是这个姐姐”。 便因了小丫头的这一句话。青蔓当即便被扣了下来。只是,因她究竟是濯雨堂的一等丫鬟,又是姑娘身边得用的人,那张氏与崔氏并没有擅作主张,而是将郑氏与请了过来,三个人来了个三堂会审,详细地询问了青蔓一番。 谁想这一问,却是越问越不妙。 原来,青蔓今天是轮着值早的,因此她一早便起了床。方穿好了衣物,便听见那窗子上传来了明显的响动。她推窗看去,却见在浓厚的晨雾中,一个穿着件丝光绢比甲的丫头鬼鬼祟祟地关上角门出去了。 青蔓心下起疑,便跟了上去。却见那丫头一路往东,因晨雾很浓,天又还擦着黑,青蔓跟了没多久便失了那丫头的踪影。 她往四下里找了一会,却是再也没找着人。她因惦记着还要领朝食,便自返身而去。却也没回濯雨堂,而是径直去了大厨房。 那郑氏与崔氏便问她可有旁人看见她这一路来的行动,青蔓却道,因彼时府里众人皆还未起。因此一路上却是一个人也没遇见。 于是,青蔓的这一番说辞便此失去了可信度。而那个叫小竹的扫地丫头,便是此事唯一的目击者。经她指证的青蔓,便成了那打碎盆景的真凶。虽青蔓极力否认,但架不住她拿不出任何实证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便被张氏与崔氏当场捆了起来。 只是。在如何处置青蔓的问题上,两位掌家夫人却也没急着拿主意,而是很有礼节地询问了郑氏的意思。 郑氏彼时依旧是满脸的病容,只病恹恹地说一切听两位嫂嫂的。 那张氏与崔氏见此情形,便商量了一番,最后拍板决定将青蔓先灌了哑药再发卖出去。 毕竟,青蔓这等行径已然算是犯上之举了,更何况里头还牵连着府里的一位姑娘。 无论如何,侯府里姑娘的声誉是不容受损的,以区区丫鬟顶了罪,也算是最大程度减轻伤害的处理方式。若是旁人看了,只会道张氏与崔氏厚道宽容的,只将丫鬟发卖了事,却是再没往下深挖下去。 被绿萍派到大花厅听信儿的白芍一听要将青蔓发卖出去,直吓得魂飞魄散,飞奔回了濯雨堂,将事情向青芜她们略述了一遍。 说来也真是不巧,今日许娘子与沈妈妈皆有事出了门。这濯雨堂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居然一个也没有。原先倒还有个蒋嬷嬷,只她年龄大了,前些时候被傅珺送回姑苏荣养。院子里便只剩下了青芜并绿萍两个丫鬟。想这两个丫鬟便是再得脸,在这种事情上头却是连说话的余地亦无。 好在那绿萍是个沉稳的,只慌乱了一阵便定下神来。叫白芍仍去大花厅听信,又叫青芜去垂花门那里等傅珺,而她自己却是将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归拢了来,不许她们外出传话。又将傅珺给做的那几件比甲尽皆收拾了出来,以备需用。 便因了濯雨堂无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这处置青蔓的决定,便毫无阻碍地执行了下去。此时,那人伢子想是已经快要到了,而那哑药想是也快要端上来了。傅珺若再来迟一步,只怕便再也见不着青蔓的面儿了。 听着青芜所述,傅珺眸中冷意大盛,一双手早已紧紧握成了拳头。 还真是安排得巧妙啊。 这花房的盆景一碎就碎了两盆,除了郑氏的,还连侯夫人的那盆也打碎了。 只要想一想最近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从郑氏每天都起得极晚累傅珺险些迟到;到侯夫人撤回大马车;再到王宓搬出欹云楼;如今又出来一个濯雨堂的丫鬟偷偷摸摸地潜入花房砸盆景。 这一连串的事情连在一起,简直由不得人不去相信,这丫鬟打碎盆景的行动,很可能便是私下泄愤之举。 到得此时,傅珺反倒凝下了心神。 她一面疾步前行,一面快速将事件的前后分析了一遍,又将那娄嬷嬷等人的供词理清了顺序,将几个可供翻盘的要点列了出来。 ☆、第310章 此时,傅珺已经行至了拐角,那大花厅已是在望。她举眸看去,远远地便瞧见一个明显不是侯府仆妇装扮的灰衣妇人,正自躬身立在门外,似是等着人传召。 傅珺不由咬了咬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人还未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了郑氏柔声细语的声音,似是劝慰地道:“你这丫头也别不服了,如今不过是发卖罢了,又没打没骂的。你犯下这等事,能得这般处置已是极轻的了。来,先乖乖喝了这药。我知道你是不愿的,可你也要想一想你们姑娘。便为了棠姐儿,你也该乖乖听命,别叫棠姐儿为了你为难哪。” 她说话的语气不可谓不语重心长,只是,那劝慰的话语里所包含的意味,却让傅珺眸中却露出了一抹讥意来。 她一面在小丫头的禀报声中跨过门槛,一面便淡声道:“且慢。” 郑氏原先正微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强按在地下的青蔓,劝她好生喝了药跟了那伢婆子去的。此时一听傅珺的声音,她便将视线略略上调,刚好瞧见傅珺正从容跨过门槛,一脸淡定地走了进来。 郑氏眸中神色微变,旋即垂首不语。 那坐在上头的张氏与崔氏,此时亦将视线投向了傅珺。 却见傅珺意态闲适,也没多看那被按在地下的青蔓一眼,只不疾不缓地上前几步,姿态端雅地向着几位长辈请了安,又极其自然地将视线向两旁扫了扫,神态中全无一丝惶急。 那倒在地上的青蔓此时却是停止了挣扎,只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定定地看着傅珺。那两个按着她的婆子此时也往傅珺这里看了过来,其中一个婆子的手里还端着药碗。 傅珺的视线略过青蔓,只向那两个婆子淡淡地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十分平淡,看着那两个婆子时,就像在她眼前的根本不是活人,而是死物一般。 刹时间。那两个婆子只觉得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扫到她们身上时,竟像是有着千斤重似的,直压得她们悚然而颤,不由自主地便弯下了腰去。那端着药碗的婆子更是被傅珺看得手一抖,那药汤竟从碗里泼了大半出来。 傅珺只淡淡地向她们扫了一眼,便又将视线挪向一旁,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傅珈与王宓,旋即又转开了眼眸。 此时。傅珈正自玩着手里的一方帕子,那微微垂首的动作将她面上的一丝嘲意遮掩了去。王宓却在歪头打量着傅珺,一脸看戏不怕台高的兴味之色。见傅珺看了过来,她方才收起神色,伸手去拿茶盏。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傅珺却也无暇多想了。 向着长辈行礼过后,她便挺直脊背端立于几人座前,双手自然握于小腹处,视线微垂,礼仪十分恭谨地道:“大伯娘、二伯娘。母亲,还请且慢处置我的丫鬟。到底她也是我的人,我这个主子总要问一声才是。” 张氏闻言温婉一笑,不曾出声。崔氏却是柔声道:“四丫头快别这么说。实是你这丫头犯了大错儿,却是非罚不可的。你也别怨大伯娘与你二伯娘越俎代疱。好孩子,快回座儿上坐着罢。” 傅珺却是未曾归座,只将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崔氏,浅笑道:“二伯娘说我这丫头犯了大错,是说有人看见她进了花房,而那花房的盆景亦打碎了的事情么?” 崔氏略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张氏。张氏便柔声道:“是有人亲眼瞧见,又亲口指认的。你那丫头虽是不肯承认,却又找不出旁证来。此事可非小事,我侯府也断没有这般纵容下人的说法。自是要狠狠惩戒才是。” 对于张氏语中隐晦的指责之意,傅珺权作没听懂,只态度恭谨地道:“可否请大伯娘再将那目击证人唤上来,由我亲口询问一番?” 傅珺的话音方落,一旁的傅珈便语气凉凉地道:“四妹妹,不是我说你。这还有何可问的?那扫地的丫头可是瞧得清清楚楚,说了是眼见着青蔓进的花房,你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旁的来了呢。” 她这话音方落,一旁的王宓便作出个点头的动作来,旋即又似是怕人看了去,忙又停了动作,作势喝了一口茶。 傅珺却是完全没理会傅珈的话,只看着张氏与崔氏,语气庄重地道:“大伯娘、二伯娘,您二位掌家理事,自是懂的比旁人多些。想您二位应也曾听过,便连那犯了死罪的死囚,尚可请了讼师公堂辩诉。我这丫头犯的又非死罪,我身为主子多问一问,在情在理亦是允可的吧?” 那崔氏一听这话,立刻便拿帕子掩了口,轻声笑道:“哎哟,四丫头,瞧你说的,倒将我们这花厅当了公堂了呢。我和你大伯娘可不是那官老爷,当不起你这一说。”说罢她眼珠转了转,便转向张氏道:“大嫂,既是四丫头还想再问一问,便叫她再问问也好,也免得……” 她说到这里便打住了,那眸中的神色却变得深晦了起来。 张氏见状,心下便是微微一哂,自是知道崔氏是不想担这个名声。她便点头道:“也罢,便叫那小竹丫头过来再问一问罢。”说着她便吩咐了下去。 不一时,那个叫小竹的扫地丫头便来到了花厅之上。 傅珺凝眸看去,却见这丫头顶多不过十岁出头,面相倒还老实,一双眼睛也不敢往四下看,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 傅珺此时也顾不得其他人了,她上前两步走到小竹面前,清清淡淡地道:“抬起头来。” 那小竹便依言抬起头来,视线向下三十度,并不与傅珺相触,看得出来,她的规矩学得很不错。 傅珺便问道:“小竹,你将方才说予大太太她们的话再说一遍。” 那小竹便轻声地道:“回四姑娘的话,婢子是管着园子西角儿那一块洒扫的。今儿一早,婢子正拿着扫帚预备去花房那里扫地,便瞧见……瞧见青蔓姐姐……慌里慌张地进了花房。婢子当时并未多想,只瞧了一眼便走开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傅珺一直在细细观察她的微表情。 小竹看上去有些紧张,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的,不过,她的微表情却很正常,并没有撒谎的迹象。 ☆、第311章 傅珺便又问道:“你确定你看到的那丫鬟便是青蔓么?” 小竹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她的眼睛便向一旁看去,眼珠凝视着某个方向未动。 这是回忆的微表情。小竹看来是在认真回忆当时看到的情景。过了一会她有些不确定地道:“婢子……那人身上穿着丝光绢的比甲,便是……便是青蔓姐姐。” 一旁的傅珈“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道:“我都说了,人家看得可清楚呢,四妹妹真是多此一举,问来作甚?” 傅珺便转眸淡淡地看了傅珈一眼,并未说话,张氏却是轻声地道:“珈儿,且少说两句。” 傅珺想了一想,便向张氏道:“大伯娘,还请您唤了那管洒扫的管事妈妈过来,我有事想要问一问。” 张氏的眼角微微一眯,面上却是温婉的表情,点头叹道:“也罢,我也知道你的心,便依了你便是。”说着她便吩咐了下去,又转向地上的青蔓道:“你家姑娘为了你这般不遗余力,你但凡懂些事,也不该做出那等事来。” 青蔓抬起头来看向傅珺。此刻的她发鬓散乱,满面泪渍,颊边还有几道明显的血痕,看上去是方才挣扎时留下的。 她口里塞着布巾,那个婆子虽没再按着她,可她的手还是被绳索缚着的,因此她无法说话,只能睁大了一双含泪的眼睛,看着傅珺拼命摇头。 傅珺向青蔓浅浅一笑,道:“你且安心便是。” 青蔓听了这话,眼泪一下子汹涌而至,直叫她模糊了视线。 此时,那管洒扫的妈妈已经到了,张氏便唤了她进来,淡声道:“四姑娘有话要问你,你且好生回话。” 那妈妈躬身应了是,便垂手肃立,等着傅珺问话。 傅珺停了一刻方才问道:“这位妈妈。我想问一声,那些小丫头们每日前去洒扫之前,是否皆需在你这里领了家伙物什?” 那妈妈点头道:“回四姑娘的话,因那洒扫用物是统一归置的。所以每日一早,便由轮值的管事将用物发放给那些小丫头子。” 傅珺便问道:“烦妈妈细说说,她们都领了些什么?” 那妈妈便恭声道:“回四姑娘的话,那洒扫丫头每天一早皆需领笤帚一把、簸箕一个、桶一只并灯笼一盏。” 傅珺点了点头,又问道:“今儿早上小竹也领了这些东西么?” 管事妈妈道:“是。是奴婢亲手分发的。” 傅珺便又问道:“且请妈妈告诉我,那灯笼领到手后,是点着的呢,还是熄着的?” 管事妈妈听了这句问话,心下微觉奇怪,心道四姑娘这问得不是废话么?那灯笼若是熄着的还领去作甚?口中却是答道:“那灯笼自是点着的。那时候还未到卯初,天还是黑的呢。” 傅珺便又问道:“听妈妈这话的意思,今日那小竹也是打着灯笼离开的,是也不是?” 那管事妈妈点头道:“正是。” 傅珺点了点头,便叫这妈妈下去了。她这里便又转向了小竹。和声问道:“方才妈妈的话你也听见了吧?她说得可对?” 小竹便轻轻点头道:“妈妈说得是对的。” 傅珺淡淡一笑,又问道:“既是你打着灯笼,彼时天又黑着,想是隔了老远便能被人瞧见了。可是,那偷进花房的青蔓见了你打着灯笼走过来,却不知避开,反倒与你走了个对脸儿,直到你瞧清了她的脸,她才跑开,这却是何道理?” 小竹被问得呆了一呆。一时间却是没答出话来。 傅珈听了这话,眼珠却是转了转,插话道:“四妹妹这问得也奇。你也不想想,若是那青蔓打了灯笼。小竹只需远远瞧一眼,不也瞧得很清楚了么?” 傅珺闻言不由哂笑道:“二姐姐你是在说笑话儿么?你们都说了,是我的丫头‘偷着’去花房的。既是偷着去的,自是要避人耳目,趁黑才好行事。怎么可能打着灯笼?是怕人瞧不见行踪么?” 傅珈一时语塞,旋即那脸便沉了下去。却是不再说话了。 那小竹却是在凝神回忆早上的情形,过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回四姑娘的话,婢子……没叫她瞧见,婢子……婢子……” 傅珺追问道:“你怎么没叫她瞧见?卯初的时候天还黑着,你既是瞧见了青蔓的脸,便必须与她走得极近且还要是面对面才行。如何你瞧见了她,她却没瞧见打着灯笼的你呢?” 小竹的额上渐渐地出了层细汗,眼睛死死盯在一处,眼珠动也不动,显然是在极力回忆早上的情形。 傅珺不去打扰她回忆,只耐心地等着。 又过了一会,小竹蓦地眼睛一亮,高声道:“婢子想起来了,婢子是在青蔓身后的,所以青蔓才没瞧见婢子。” 小竹这话音一落,座中三位长辈的脸色便都是微微一凝。 傅珺追问道:“你想起来了?你真是在青蔓身后的么?” 小竹肯定地点头道:“是,婢子打着灯笼从东头过去,先是瞧见了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往那樱树林里钻,等婢子走近了一些,便瞧见那人影是个穿着丝光绢比甲的姐姐,那姐姐径去了花房的那条路。那姐姐是背对着婢子的,便没瞧见婢子。” 傅珺闻言便笑了起来,道:“既只瞧见了背影,也没见着脸,你又如何确定那便是青蔓的?” 小竹于是又呆住了,一双眉毛更是拧在了一起。 对啊,她想起来了,她确实没看见那个人的脸,只看见了那人的衣裳。因那衣裳着实好看,当时她还很羡慕来着。 后来她还将这事说予了几个小姐妹听,结果就出了花房的事情,她也被叫到前头来问话。 问话问到一半儿的时候,那青蔓便被人叫了进来。她身上的衣裳实在太过于显眼,小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便成了她亲眼看见青蔓进花房了。 傅珺却是知道,小竹的记忆其实是混乱了。 她早上确实看见了那个人影,而后青蔓出现在了花厅里,正穿着她看见的那个背影所穿的衣裳。然后么,在某些人有目的性的诱导问话之下,小竹脑中的记忆便与眼前的青蔓组合成了一段伪记忆。 而傅珺要做的,便是将这两段记忆剥离开来,诱导出小竹的真实记忆。彼时的天色以及小竹手里的灯笼,便成了傅珺厘清事实的关键。 ☆、第312章 此时,见小竹终于说出不曾见到青蔓的脸,傅珺便转向上首的张氏等人,含笑道:“小竹只瞧见了背影,便不能肯定那人影必是青蔓。我想着,青蔓这身上的绳子与口里的布巾,是不是也能松一松了?毕竟这还是没影儿的事儿呢,若不是青蔓做的,可不就冤枉了她去?” 张氏温婉一笑,方要说话,一旁的傅珈却冷笑了一声,插口道:“便是只瞧见了个背影,这丝光绢的比甲小竹可是瞧得十分清楚。四妹妹,这满府里除了你濯雨堂的丫鬟,还有哪一房的丫鬟能穿上丝光绢的比甲?便只此一件,你濯雨堂也脱不开干系。” 傅珺闻言便是一笑,不紧不慢地道:“说起来,这丝光绢的比甲便是最奇怪的地方。二姐姐都说了,这满府里无人不知唯我濯雨堂的丫鬟有丝光绢比甲。既是如此,为何那丫鬟行那见不得人的事情时,还要带出这个幌子来?是生怕别人瞧不出她是打濯雨堂出来的么?若依二姐姐的意思,不拘什么阿猫阿狗只要穿了丝光绢的比甲,便杀人放火也能栽到我濯雨堂来?” 傅珺话音刚落,一旁的郑氏便提了声音道:“棠姐儿,你也少说两句。你二姐姐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说着她又向张氏笑了笑,温声道:“大嫂嫂还请莫怪,我们棠姐儿到底还小。” 傅珺闻言淡淡一笑,却是不再说话了。 张氏便笑着温婉地道:“四丫头说得也在理儿。”对于郑氏的呵斥,她却是没作任何表态,来了个默认。 傅珈见状,眼中便迅速地划过一抹得意来,便又和声道:“四妹妹的一张嘴还跟小时候似的,平时没话说,说起来却是最叫人辩不过的。只是这青蔓毕竟是被人瞧见了,四妹妹便说破了天去,也说不过人家亲眼所见。” 傅珺立刻道:“青蔓如何被人瞧见了?小竹所见不过一个背影而已,如何便确定那人就是青蔓?” 傅珈亦立刻道:“背影怎么了?背影也是能认出人来的。” 傅珺闻言蓦地便是一笑。道:“既是二姐姐执意认为小竹能认出青蔓的背影来,那我们便试一试好了。”说着她也不待旁人说话,便直接向着门外道:“青芜,你回去寻几件丝光绢的比甲过来。” 那青芜见她们姑娘一来。只问了几句话儿,那情形立刻便转向了好的方向,正自欢喜不禁。此刻见傅珺有命,忙格外响亮地应了声是,便满脸喜意地去传话了。 这一厢傅珺便转向押着青蔓的两个婆子。淡淡地道:“退下。” 那两个婆子不由自主地便往后退了两步。傅珺便亲自上前替青蔓松了绑,又将她口里的布巾取了出来,方转身含笑道:“大伯娘,二伯娘,人犯未定,青蔓尚算无罪,我便斗胆先放了她,请您二位万勿见怪。” 听了傅珺这番话,张氏淡淡一笑,眼角却是快速地眯了一下。崔氏则是一言不发。只好整以暇地端起了茶盏,似是对场中情景全未在意。 傅珺便又轻声吩咐了涉江几句话,那涉江便带着青蔓下去了。这里傅珺便也寻了个座位坐了下来,端着茶盏喝起茶来。 不一时,青芜便带着几件丝光绢的比甲过来了。那一捧华丽丽光灿灿的衣物才一露面,便叫一旁站着的丫鬟们俱都有些眼热,一个个地便皆露出艳羡的神色来。 傅珺便向四周看了看,随意点了几个穿着一等服色的丫鬟出来,当着小竹的面儿便将比甲套在了她们身上。又向张氏等人笑道:“几位长辈请恕我僭越,借几个丫鬟来使使。稍后便会归还。” 她这一番话落落大方,直接言明了就是要叫小竹认人。那张氏与崔氏皆是长辈身份,自是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应允了。 傅珺便又转向小竹。和声问道:“小竹,你当时瞧见的那个背影,与你隔了多远?” 小竹想了一想方轻声道:“回四姑娘的话,那人影约摸便在那一头那么远。”她一面说着,一面便伸手指着大花厅外头的院门处,看上去相隔十五、六步的样子。 傅珺点了点头。又吩咐了涉江几句话,涉江便带着那几个穿着丝光绢比甲的丫鬟出了院门,俱都闪在了院墙那里。 此时傅珈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这原本是多好的局面。那青蔓都快被人伢子带走了。只要青蔓一走,那砸盆景的事儿便稳稳地着落在了濯雨堂,傅珺就算想要洗脱罪名也无处洗去。自己的贴身丫鬟都发卖出去了,她这个主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傅珈阴着一张脸,目光沉沉地盯着傅珺。旁边的珮环看了她一眼,眸中也露出几抹焦色来。 此时,那几个丫鬟正挨个儿地在院门那里露个背影出来,叫小竹辨认。 小竹睁大了眼睛,努力地在其中寻找着青蔓的身影。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是认定了上午所见的那个身影必须是青蔓,此时她要做的,便是从这几个相似的身影里认出青蔓来。 过了好一会,小竹方才指着一个身量中等的背影,迟疑地道:“这个姐姐……这个姐姐好像是……青蔓姐姐。” 傅珺便先高声叫那门口的丫鬟站着别动,方和声问小竹道:“你能确定么?” 小竹又向那背影下死力看了好几眼,方怯怯地点了点头,道:“是,婢子能确定。” 傅珺便向外吩咐道:“回过头来。” 那丫鬟回过头来,众人凝目看去,却见这丫鬟竟是跟着王宓来的绿萼。 王宓一时间不由涨红了脸,厉声斥道:“小竹,你胡说什么?” 傅珈便在一旁“嗤”地笑了一声,凉凉地道:“四妹妹这是做的什么幌子?没准儿那群丫鬟里根本便没有青蔓呢,小竹怎么看都是错的。” 傅珺也不驳她,只向门外的青芜点了点头。青芜会意,便去到了花厅的院门外,不多时便带着几个穿比甲的丫鬟并一个妈妈走了进来。 那妈妈不是旁人,竟是前院的管事李娘子。 ☆、第313章(20月票加更) 张氏与崔氏一见李娘子走了进来,忙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崔氏便笑着道:“哎哟,李管事如何有空儿过来的?可是有什么事不曾?” 那李娘子先向着几位主子行了礼,方才十分恭谨地道:“四姑娘叫奴婢过来帮着看看,奴婢便来了。”说着她便又正了颜色,语声清晰地道:“奴婢在这儿跟几位主子禀报一声,方才四姑娘叫出去的丫头共有五个,分别是濯雨堂的青蔓、沉香坞的绿萼、横斜馆的香草、卧月楼的碧潭并大花厅的执事丫鬟秋分。” 众人一听李娘子这番话,便立刻省了过来。 原来傅珺方才叫人去濯雨堂拿衣裳,竟也顺便请了李娘子过来,就是来做个见证的。 如今有了李娘子的见证,可知傅珺并不曾使什么手段,则小竹认错了人一事便再也无可辩驳了。 张氏便有些责备地看了傅珺一眼,柔声道:“你这丫头也是的,竟将李管事给叫了来。这又是多大的事情,何必闹得人尽皆知的呢?” 傅珺淡淡地道:“在大伯娘看来这自是小事,于我这个没经过世面的晚辈而言,此事却是极重大的。我也是不得已方才请了李管事做个见证,也免得过后又要被人挑出不是来。” 傅珺这番话说得不软不硬,张氏听了眸光微闪,复又笑着柔声道:“四丫头想得太多了。我们管家理事的,自是出了事便要管,有了错儿便要罚,这也是兴家旺族的根本,你是个最明白事理的,如何不明白我们长辈的一番苦心?” 傅珺恭声道:“大伯娘说得极是。既是要兴家旺族,则不仅有错有罚,有冤也需得申吧?方才小竹也没认出青蔓的背影来,由此可知,那偷入花房的丫鬟并非青蔓。既是如此。则此事还请大伯娘细查,我这里便也不扰了大伯娘处理家中事务,这便带着人回去了。” 傅珺这话赶话地说到了这上头,倒叫张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傅珺又道:“哦对了,有件事儿我忘了说予各位长辈知晓,我方才叫人去我院里找了找,也真是巧,竟查出来我那们院子里的丝光绢比甲丢了一件。想是叫人偷了去。如今一想,只怕那去了花房的丫鬟,便穿着偷来的衣裳吧。” 傅珈一听这话,立刻便“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讥讽地道:“四妹妹还真是自说自话,这时候又说少了件比甲了,也真真是好笑。” 傅珺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傅珈,淡声道:“说起来,我还有件事不明白,也请二姐姐替我解个惑。我方才说我院儿里丢了件比甲。二姐姐不信;青蔓说她没去过大花房,二姐姐也不信;唯有小竹说的话,二姐姐却是信了个十成十。若说我与青蔓所言并无旁证,那小竹也只是自说自话,并无旁证啊。为何小竹的话二姐姐就肯信,偏偏我与青蔓的话,二姐姐就一个字也不肯信呢?难道在二姐姐的心里,我这个妹妹还比不上一个扫地丫头更值得相信么?” 傅珺这一连串的话问得极为犀利,且这话表面上问得是傅珈,实则却是对这场中所有人的质问。 傅珈的面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尴尬。 她悄悄看了李娘子一眼。见对方面无表情,垂手肃立于一旁。傅珈心下暗恨了一声,面上却不得不露出个笑脸来,辩解地笑道:“四妹妹可千万别这般说。我也只是问一问罢了。并没旁的意思。” 傅珺含笑看着傅珈不语,又用余光看了看一旁沉默着的张氏与崔氏,心下却是颇为无奈的。 傅珺方才的话其实是偷换了概念。 小竹所言乃是指证,而傅珺与青蔓却皆为自证。 若在前世,像小竹这种证词被称作“孤证”,是可以被相关部门采信的。只是。傅珺在明知此事为栽赃嫁祸的前提下,却是不得不行此下策,混淆概念,当着李娘子的面说出这番话来,将这件事的那点儿底抄上来给李娘子看一看。 傅珺的这一番话只差没明着说大房与二房合起手来欺负她一个姑娘家了。而她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事实却摆在这里,倒也不能说傅珺胡说。 那张氏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面上含着温婉的笑意,用长辈看晚辈的眼神,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傅珺摇了摇头。 崔氏此时便又端了茶盏喝起茶来。 傅珺便屈了屈膝道:“大伯娘、二伯娘还有事要忙,我这便回去了。”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清清淡淡地道:“那外头等着的牙婆也好叫人家回去了,没的白等在外头。” 说完了这番话,傅珺便准备带着人退下。 却不料,便在此时,忽听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道:“婢子亲眼瞧见青蔓砸了盆景。” 这声音清晰而稳定,不紧不慢地回荡在花厅之中,让所有人的神情都为之一变。 傅珺心里微微一沉。 她循声看去,却见自傅珈的座旁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一等丫鬟的服色,相貌普通,一双满是精光的眼睛此时微微抬起,挑衅地向傅珺看了一眼,复又转过了眼眸 这丫鬟傅珺认得!便是多年前鬼针子事件中的环儿。如今叫做珮环的。傅珺知道这丫头一向心大得很,且很有几分胆色。 此时,那珮环已是垂下了眼眸,半低着头走到张氏及崔氏座前,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语声微颤地请罪道:“请大太太、二太太恕罪。婢子方才一直没敢言声,乃是因为怕两位太太并姑娘责怪婢子。” 傅珈见珮环突然走了出来,先是一惊,旋即那脸上便露出几分惊喜来,抢着问道:“你这话又是何意?” 那珮环便抖着手自怀中取出一物来,呈予张氏面前,颤声道:“婢子昨儿领了姑娘的命,去花房捧了了盆‘莺羽黄’回来赏玩。因没留神,便将姑娘叫婢子收着的一块颜料锭弄丢了。婢子昨儿夜里忽想起这事来,急得一宿便没睡,想着那颜料定是丢在花房附近了。所以,今儿一早天还没亮婢子便起了身,悄悄往那花房边儿上寻颜料锭去了。可巧那娄嬷嬷不在,婢子便在花房门外找那颜料锭,忽见有人往花房里来,婢子一时慌了神,便跑进花房里藏了起来。因那花房里点着灯,婢子瞧得极清楚。那进来的人正是青蔓,婢子亲眼见她将两盆盆景皆砸碎了。” ☆、第314章 傅珺脸色沉凝,冷冷地看着佩环。 这丫头说话时咽喉部有明显的吞咽动作。这是撒谎的微表情之一,恨只恨傅珺却不能以此为证,还必须找出她证词中的破点才行。 傅珺蹙着眉头,苦苦思索着对策。 佩环又颤声道:“婢子虽瞧见了青蔓,却也没敢言声。因婢子也是弄丢了姑娘的颜料在先,亦是有错的,因此便一直忍着没敢说话。可是,后来婢子见那小竹委实可怜,被问得便跟说了瞎话的。婢子便想着,便是拼着受了罚,也不能叫小竹白白地被人当成了胡说乱道之人,这才壮着胆子出来领罪了。请大太太、二太太饶恕婢子知情不报之罪吧。” 她这一番话说得虽慢,却很有条理,前因后果一清二楚。 傅珈此时却是不说话了,只半笑不笑地看着傅珺,一副等你开口的模样。 崔氏却是轻声斥道:“你这丫头,偏这时候跑出来说了这些话,你可想清楚了再说。” 那佩环便以头触地,赌咒发誓地狠声道:“婢子所言句句为实,若有半句假话便叫天打雷劈、头上生疮、脚底流脓、口舌俱烂而死。且婢子今儿一早出门也有旁证,便是与婢子同屋的珊瑚姐姐,二太太若不信可以叫了她来问。还有,婢子昨日往花房领花,那娄嬷嬷亦是瞧见的。婢子还在那花谱本子上画了押呢,二太太也尽可叫了娄嬷嬷来问。婢子绝不敢乱说的。” 那张氏此时却是将那颜料锭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方才问道:“不过一个颜料罢了,丢了便丢了,偏你这般巴巴儿地去寻了回来,说出去别人也不信,不过一锭颜料罢了,值得了什么?” 张氏这话音一落,傅珈便不依了,拖着声音娇语道:“娘亲。这可是丹青坊里出来的颜料,一颗要十两银子呢。女儿好容易才从表姐那里求来了一支,怎么便不值什么了?佩环这丫头若真弄丢了,女儿可是要重重罚她的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站起身来走到张氏身边,从她手里拿过那一锭色如翠玉似的颜料,对佩环笑道:“总算你这丫头知机,若不然,我可是要打你手板子的。” 佩环嗫嚅地道:“婢子错了。请姑娘恕罪。” 傅珈笑着摆了摆手道:“罢了,这颜料又没丢,你何罪之有?”说着她便又状似无意地看了傅珺一眼,方才作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来,正色道:“只是你这知情不报之罪,我却是不好罚的,便叫娘亲与二婶娘看着罚吧。便是你身为我的大丫鬟,我也绝不会姑息,该怎样罚便怎样罚。” 傅珈这番话得端是义正辞严,而看着她那大义凛然的模样。傅珺只觉得可笑。 她微微垂下眼眸,用眼角的余光向四下扫了一眼。 这个时候的微表情是很重要的,今日之事肯定是有人嫁祸,此时事有转机,这嫁祸之人的表情肯定也会有变化。 然而很可惜,此时堂上的数人,竟有一多半皆是微微垂着脑袋的。 青蔓此时早已跪了下来,大声地道:“婢子冤枉,请大太太、二太太和太太明查。”说着便向地上磕了三个头,旁的却是一句未说。 傅珺便上前向张氏等人蹲了蹲身。语气平静地道:“大伯娘、二伯娘、母亲,请恕我僭越。既是佩环说她亲眼瞧见了青蔓砸碎盆景,少不得我还要再多问她两句。” 张氏知道傅珺是不可能轻易便认下此事的,便极为大度地点头道:“此事毕竟关乎濯雨堂。自是你来问更好。” 那佩环似是早就料到傅珺会有此一说,因此一待张氏同意,她便面向傅珺磕了个头,颤声道:“四姑娘恕罪。” 傅珺淡淡地看着她,将她从头一直看到脚,却是一声未出。这也是审讯的一种方式。通过沉默令对方感到无形的压力。 佩环的身子缩了缩,不过她一向极有胆色,并不显得有多么害怕。 傅珺一面盯着她看,脑中却仍在细细回忆着佩环方才的证词。 蓦地,傅珺眼前一亮。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一件对本案至关重要的事。 思及此,傅珺心中立刻安定了下来。她清了清嗓子,方淡声问道:“佩环,我再问你一遍,你说你是亲眼看见青蔓打翻了盆景,可对?” “是,婢子是亲眼瞧得清清楚楚的。”佩环颤声道,咽喉部位却是明显地吞咽了一下。 傅珺淡淡一笑,转向张氏道:“大伯娘,我想请了娄嬷嬷过来问一问。” 张氏面上便露出个宽和的笑容来,温声道:“便依你。”说着便向刘妈妈点了点头。 那刘妈妈便亲自去了旁边的耳房里,将娄嬷嬷请了进来。 那娄嬷嬷一脸恼意地进了门,先向张氏等人草草行了一礼,便高声大气道:“太太明见,可别叫人混赖到我身上去,我是绝不会依的。这事定要查个清楚,若不查清我马上便跟侯爷请辞。” 张氏温言道:“不怪嬷嬷,此事另系旁人所为,原不与嬷嬷相干。请嬷嬷进来却是我们四姑娘的主意,她有话要问嬷嬷。” 那娄嬷嬷的一双小眼睛里便冒出精光来,向傅珺上下打量了两眼,方道:“不知四姑娘要问我什么?” 傅珺含笑问道:“我是想请问嬷嬷一声,那些丫鬟们往嬷嬷这里取花,是进花房取呢,还是在门口等着嬷嬷交予她们呢?” 娄嬷嬷立刻便道:“花房是侯爷叫我守着的,如何能随便叫人进来?那些丫头从来只能在外头等着。” 傅珺点了点头,又和声问道:“我素昔也读过两本花谱田经,在此倒想请教嬷嬷一声,我常听人说这世间有一种既爱寒又喜暖的奇花,可是金线兰?” 娄嬷嬷一听这话,面上便出几分讶色来。她向傅珺脸上细细地看了一眼,方才点头道:“四姑娘没说错,正是金线兰。这花儿秋冬两季皆需于傍晚时分端至室外,一个时辰之后再放回室内取暖。” 说这些话时,娄嬷嬷的语气明显放缓了一些,似是对傅珺能与她聊起花事来颇为高兴。 ☆、第315章 傅珺便虚心求教道:“还要再问嬷嬷一声,那金线兰对温度与湿度的要求是否都很高?” 娄嬷嬷便笑着点了点头,赞许道:“四姑娘知道得却多。您没说错儿,那金线兰可娇贵着呢,冷不能太冷、热不能过热、水大了或小了,皆是不成的。” 傅珺含笑道:“谢嬷嬷指教。” 众人不妨傅珺却与娄嬷嬷聊起花经来,俱是十分不解。那傅珈更是很不耐烦,便微含讥意地道:“四妹妹,若想要聊花经便请过会子再聊,这般东拉西扯地拖时辰,又有什么意思?” 她这里话音一落,张氏便声音微冷地道:“珈儿,怎么与你四妹妹说话的呢?” 傅珈闻言便停了话头,却仍是拿眼睛剜了傅珺一眼,满脸的不屑。 傅珺便笑着向娄嬷嬷道:“还请嬷嬷在旁少坐。我过会还有事儿要请教您呢。” 娄嬷嬷大声应了一声,也不要人来让,自己便找了个小杌子在旁坐了,倒是自在得很。 傅珺便又转向珮环,和声问道:“那你再说说,你今儿一大早是如何瞧见青蔓砸花盆的?” 珮环想是也被傅珺与娄嬷嬷这一番对话闹糊涂了,一时倒忘了装害怕,而是语声平稳地道:“婢子是在花房里亲眼瞧见的。” 傅珺依旧语气温和地问道:“那青蔓可瞧见了你不曾?” 珮环立刻摇头道:“她自是未曾瞧见婢子。婢子躲在了一旁。” 傅珺便问道:“你是躲在哪里的?那花房里有能藏身之处么?” 珮环似是早知道傅珺会这么问,闻言立刻便胸有成竹地道:“婢子便躲在那大花架子后头。” “哦?”傅珺的面上浮出一丝极浅的笑意来,淡声重复道:“你是躲在那大花架子后头的么?” 珮环用力地点着头,咽喉部位却是极快地吞咽了一下,方道:“回四姑娘的话,婢子便躲在那大花架子后头。” 傅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今儿早晨可换过衣裳?” 这问题问得十分奇怪,珮环疑惑地歪了歪头,却仍是答道:“回四姑娘的话,婢子不曾换过衣裳?” “袜子呢?可换过不曾?”傅珺又追问了一句。 珮环摇头道:“不曾换过。” 一旁的傅珈带着笑意道:“四妹妹快别问了。我告诉你吧。这珮环从早上到现在别说衣裳了,连一根衣带都没换过。如何,你可满意了?” 傅珺立刻转过头去,向着傅珈送上大大的一个笑脸。欢然道:“多谢二姐姐。” 说罢她便转向珮环,突兀地道:“珮环,将鞋除下来。” 珮环不明所以,一下子愣住了。 一旁的崔氏闻言,眼中蓦地便划过一道亮光来。她恍然大悟地向傅珺看了看。旋即她便将帕子掩在唇边,遮去了那一抹了然的笑意,又向一旁的张氏瞥了一眼,神情中带着极淡的鄙夷之色。 珮环此时虽是万分地不解,却也不好拒绝。只得跪坐在地上,开始去褪脚上的鞋。 不知何故,她心里有点打鼓。这四姑娘无缘无故地叫她除了鞋,原因何在?难道这鞋上还能有什么不成?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将两只鞋皆除了下来,临到鞋离脚时。她还特意仔细看了看那鞋子。 今儿她穿的是一双品蓝色绣折枝梅云州绸面儿鞋,鞋子很普通,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来。 傅珺此时却又转向了娄嬷嬷,和声道:“也请嬷嬷除了鞋。” 那娄嬷嬷一点都没露出惊讶来,只道:“好,便听四姑娘的,我这便来除鞋。”说着她便也将脚上的一双青布棉鞋除了下来。 傅珺便示意一旁的涉江道:“你去,将两双鞋反过来,鞋底朝上。” 涉江依言走过去,将两双鞋归拢一处。翻过鞋底,众人凝目看去,却皆是面露讶色。唯有崔氏一脸的了然。 原来,那两双鞋的鞋底竟是截然不同。那娄嬷嬷的鞋底上印着极其鲜明的红色痕迹。而珮环的鞋底上只沾了些灰,却是干干净净的。 傅珺便指着娄嬷嬷的鞋底,面朝张氏等人平静地道:“大伯娘、二伯娘、母亲并二姐姐、二表姐请看,这娄嬷嬷的鞋底上印着红色的印迹。这印迹却是有来历的。” 说到这里,傅珺略略停顿了一会,方才续道:“方才我与娄嬷嬷说的话。想是大家都听到了。我与娄嬷嬷说起的金线兰,如今在那花房里便有五、六盆。这金线兰极为娇贵,需以一种特殊的红色泥土培育。这红泥产自南洋,有隔温除湿、润泽花草的奇效,还有个极好听的名号,叫做‘红螺黛’。这名儿一是说明此泥昂贵,堪比那螺子黛;二说的却是这红螺黛的一个特性,便是沾物即染,与那螺子黛亦十分相似。且这红螺黛染上的颜色,轻易三五天消不去的。这娄嬷嬷因每日都要照料那金线兰,而那金线兰又是以这红泥培着的,故尔她的鞋底才是红的。” 傅珺清清淡淡的声音在众人的耳畔回荡着。若是不看此时场中跪着的两个人,只听她说话的语气,旁人定会以为这位四姑娘是在与人闲话田事花谱,一派舒缓端雅。 看着傅珺那淡定平静的模样,傅珈便觉得一口气直往上冲。 她将心头的那股气强压下去,尽量放平了语气问道:“四妹妹说了这么些话,却不知是何用意?这劳什子红螺黛绿螺黛的,与那青蔓砸盆景又有何干系?” 傅珺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淡笑着道:“二姐姐请稍安勿躁,小妹就要说到那件事儿了呢。” 言至此处,傅珺便又向上座的几人看了看,方才续道:“这珮环赌咒发誓地说,她亲眼看见青蔓偷进花房砸了盆景。又道那青蔓当时没瞧见她,便因为她是躲在那大花架子后头的。这却是怪得很了,那大花架子上头搁着的便是金线兰,花架子下头的泥便是红螺黛。若珮环是躲在花架子后头的,没道理她的鞋底没沾上红泥啊。那花架子方园五步之内,可全都是红螺黛呢。” 随着傅珺的话语声,那珮环伏在膝上的两只手蓦地便是一缩,指关节更是突立而起,根根泛着白。 一旁的傅珈脸色却是变了。 ☆、第316章 傅珺语声淡淡地道:“方才二姐姐可是下了死话儿了,只道这珮环这一早上连根衣带都没换过。二姐姐,这时候你不会又来反悔吧?” 傅珈被傅珺问得一愣,旋即她的眉毛便立了起来,眸中的怒意勃然而发。 傅珺却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时间,只转向张氏等人,依旧是语声平静道:“便是珮环说她换了鞋袜也没什么,只消派人去她屋里搜一搜,看能不能搜出鞋底沾了红的鞋,再请娄嬷嬷辨认一番即可。再退一步说,便是那鞋子经了水洗,那红螺黛轻易却也是洗不去的,且经了水后那染上去的颜色还会变,娄嬷嬷想是一眼便能瞧出来。” 众人一听此言,却是知道傅珺这是将珮环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珮环的鞋底如此干净,很明显,她所说的躲在花架子后头之类的话便是假话,而她对青蔓的指证更是子虚乌有。 就算此刻珮环想推说今天上午换过鞋子还将鞋子洗了的话,那红螺黛却又是难以洗净,且还会变色,至于那颜色会变成什么样儿,傅珺却是根本没说,便是珮环想要临时补救也无从补救起。 一时间,整个花厅里一片安静,唯有众人粗浅不一的呼吸声起伏着,表明这花厅里还有活人。 傅珺环视众人,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说起来,这红螺黛一事,傅珺还是上回被郑氏塞丫鬟那天,偶尔去花房看了一圈才发现的。 那花架子下的泥土是红色的,很是与众不同,傅珺只看了一一眼便记在了心里。因有些好奇,她回去后便寻了书来查,又问了前院的一个老花匠,这才得知了红螺黛的事情。 因此,当珮环冲出来指认青蔓时,傅珺在确认她撒谎之后,便立刻想到了红螺黛。 小竹已经证明了她所见的那个人影没有打灯笼。那么,珮环唯一能看清此人长相的地方,便只有点了灯的花房。而若要既看见对方的长相又不为对方发现,则只有匿于花房唯一可供藏身的花架子之后了。 所以。傅珺才会一步步地引着珮环进了圈套,同时又为后面的行动打了伏笔。 听了傅珺所言,娄嬷嬷表情微有些不虞。这府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她可不想掺乎。 傅珺一瞥之后,也知道自己冒失了,便又补充道:“却是我唐突了。娄嬷嬷不是我侯府的下仆,我虑得不周,还请嬷嬷勿怪。既然嬷嬷不便出面,此事倒也不难,若李娘子允可的话,只消往前院随便寻个积年的老花匠来看一看,事情即明。” 傅珺提出来的这个法子可谓公平至极,旁人便有再多的话此时也说不出来了。 那珮环放在膝上的手此时已经蜷成了一团,痉挛般地颤抖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当傅珺说出红螺黛的时候。珮环便知道,她赌错了。 她未曾想到,那大花架旁边的泥竟是如此特殊之物。此时便是她想要狡赖,也不过徒劳而已。 她可是赌咒发誓地连“天打雷劈”都说出来了,就是想要死死咬住青蔓。如今看来,她此前所言便如绞链,只是,那绞链锁住的不是青蔓,而是她自己。 珮环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往外冒冷汗,那两条腿也不知是跪得太久了还是怎么。竟像是不是她自己的一样,她想略动一动都不能。 傅珺垂下眼眸看着珮环,淡声道:“珮环,你明明没有进过花房。却谎称躲在花房里亲眼瞧见了青蔓砸盆景,用意何在?你为何要如此攀污我濯雨堂的丫鬟?你与我濯雨堂有何仇何怨?还是说,你所怨者并非濯雨堂,而是濯雨堂里的其他人,比如我?” 傅珺说话的声音一如平常,语气亦并不严厉。可不知何故。此时此刻,这声音听在众人耳中竟似那冰刀子一般,直戳到人骨头缝儿里去,再由那骨头缝儿一丝丝地往外冒寒气。 张氏的眼角十分明显地眯了起来。 傅珺此时的问话,直是字字诛心。 珮环不敢回话,亦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本能地两手伏地拼命地磕着头,那抠住地面的手指抖个不停。 傅珺转过眼眸看向目光沉沉的张氏,又向一旁面色煞白的傅珈看了一眼,蓦地便是一笑。 随后,傅珺便提起帕子来掩在唇边,语气轻松地道:“想来,这珮环便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怨恨于我的吧?既这么着,那这珮环定是与青蔓私下里结了怨,这才拼了命地想要攀扯上青蔓。” 崔氏听了这话,一口茶差点儿没呛出来。 这四姑娘说话大喘气儿啊,一句话偏掰成两半儿说,前半段的诛心之语,全因了她后半段的这一个大转折而换了个意思。 张氏闻言神色微变,有那么零点一秒的时间,她看向傅珺的表情有些疑惑。 然而很快地,她便顺着傅珺的话头提着声音道:“珮环,你与青蔓因私存怨,此一罪;无端攀污她人挑起事端,此一罪;捏造谎言企图蒙骗主子,此一罪。如今三罪并罚,掌嘴二十,责三十板。刑后即刻发送回庄子,永不得入府。” 张氏的话语一落,那珮环身子一歪,人已经瘫倒在了地上。 张氏却是看也没看地上的珮环,只转过脸去狠狠地瞪了一眼傅珈,又不着痕迹地向刘妈妈看了一眼。 刘妈妈会意地点了点头,那一厢便走过来两个婆子,将那珮环堵了嘴拖了下去。 傅珈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珮环被人拖了下去,却是无法出言阻止。 此时张氏又转向了在地上跪着的青蔓,放柔了语气道:“青蔓,你受委屈了,快起来吧。”说着又向一旁的馥雪道:“去拿一两银子来给青蔓压压惊。” 崔氏此时亦放下了茶盏,笑着道:“说起来这也不过一场虚惊,你这丫头倒是个有福的,说不得我也得添上一两。”说罢她便也吩咐人赏了青蔓一两银子。 郑氏此时也向青蔓笑了笑道:“我就说你是个好的,果然我没看错。”说着也叫人拿了一两银子来予了青蔓。 青蔓捧着银子向三位夫人磕了头,又向傅珺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被涉江扶着站在了一旁。 ☆、第317章 傅珺便看着张氏继续道:“大伯娘、二伯娘。我此刻倒又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今日这事儿,说不得便能就此查明真凶也未可知呢。” 张氏此时又换回了往常温婉的模样,和声道:“你且说来。” 傅珺便道:“我想着,那砸碎花盆之人,鞋底下说不得便沾了红螺黛呢。我方才估摸了一下时间,那小竹看见人影的时辰,恰是那娄嬷嬷第一回往净房去的时辰。想那人彼时还在樱树林里呢,从樱树林走到花房尚需一段时间,那人进花房的时候,只怕是恰逢着娄嬷嬷中途折返。” 傅珺说到这里,那张氏已是不住地点头道:“对,四丫头说得极是有理。因娄嬷嬷中途折返,那人情急之下,很可能便躲在了花架子后头。那花房里唯此一处可藏身。” 傅珺便含笑道:“大伯娘明见。想那丫头既曾躲在大花架子后头,她那鞋底上自少不了沾了红螺黛。前头娄嬷嬷也说了,她从未叫丫头们进过花房,因此,那鞋底沾了红螺黛之人,必是今日之事的真凶。如今趁着此事所知之人不多,正好可以细细查明。” 张氏便含笑看了傅珺一眼,语含深意地道:“四丫头真是聪明过人。素常我可没瞧出来,四丫头原来竟是如此心细如发。” 傅珺闻言淡笑不语。 这屋子里肯定有人已经坐不住了。可惜的是这些古代女子的微表情远不及现代人丰富,傅珺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方才她也是突然才想到,既然有了红螺黛,又何必管什么微表情?如果她的推断没有错,那真凶此时一定还不知道红螺黛之事。这是最好的时机。 张氏便与崔氏商量道:“我瞧着,此事宜早不宜迟,这便派了人往各院儿里搜一搜,说不得便能搜出些什么来。” 崔氏原是无可无不可的,便也含笑点头道:“全依大嫂嫂便是。”说着她又状似无意地瞥了傅珈一眼,缓声道:“依着我说呢,这府里也该清一清了。那些心活眼空的丫头也该发送出去几个。没的待在主子身边带累人。” 张氏全当没听出崔氏话中的讥意。只温声道:“二弟妹说得极是,确实是得好好查上一查。” 此时那傅珈却是忍不得了,提高了声音不满地道:“母亲。二婶娘,方才四妹妹的丫头可是往外头跑了一趟呢,没准儿……” “珈儿,住口!”张氏厉声打断了傅珈的话。 那傅珈被张氏喝斥得缩了一下。旋即却又立起了眉毛,挣红了脸大声强辨道:“女儿也只是求个公平罢了。珮环被罚之时。女儿可是一字未多言啊。方才四妹妹明明遣了丫鬟出去了一趟,捧了比甲回来。那红螺黛我们都不知道,就四妹妹一个人知道。万一那行事之人便是濯雨堂的丫鬟呢?四妹妹回去只消吩咐一声,别说一双鞋了。便是整套的衣裳也来得及藏起来。” 看着傅珈那一脸不服气的表情,傅珺只能暗自叹息了。 她这个二姐姐是急红眼了,一定要把事情往濯雨堂头上安。 那张氏此时的面色已是十分难看。然而当着众人的面儿。她也不好过于斥责傅珈,只得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傅珺便浅浅一笑。对傅珈和声道:“二姐姐可别想岔了,倒叫妹妹我伤心呢。这事情从一开始便是着落在濯雨堂的,二姐姐也细想一想,既是事出我濯雨堂,那濯雨堂的门户又如何能放着不管?必是里里外外都要稳稳的才是。” 傅珺这话已经尽量说得含蓄了,但却仍然不免戳中了张氏与崔氏的面皮。 好在她二人掌家多年,养气功夫极好,此时俱是不动声色、泰然自若,那崔氏的脸上还含着笑意,倒叫傅珺叹为观止。 傅珈听了这话,一时还是没明白过来。她身旁的璎珞便不得不悄悄俯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傅珈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其实这事再简单不过。自小竹指认了青蔓,崔氏与张氏便必须将濯雨堂暗中看管起来,院中一应人等的去向,张氏与崔氏皆是一清二楚。 只傅珈这般明着问了出来,毕竟有些伤体面。说到底大家还是一家子人呢,那一层脸面就是再薄些,也断不可轻易捅破了去。 傅珈明白过来之后,面上便也露出几分尴尬来。 崔氏此时便岔开话题道:“大嫂嫂,我看这事儿还需请李管事帮着才好。” 张氏道:“正是这个话儿呢,二弟妹却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此事出自后院,我们不管谁去查皆有些不妥,倒是前院儿的人来查好些。” 那李娘子在旁边听了半天的审,早将事情弄明白了。此时见张氏与崔氏同时请她帮忙,她却是不好推托的,于是便肃手道:“谨尊大太太、二太太的吩咐,奴婢这便吩咐下去。” 说完这话,李娘子便即先退了出去。 傅珺见此间大事已经处理完毕,便又坐回到了座位上,端了茶盏喝起茶来。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的样子,那李娘子便从花厅外头走了进来,躬身回话道:“回几位太太并姑娘的话,奴婢已叫人将各房丫鬟的鞋子统搜了一遍,却在那沉香坞一个叫做玉蝶的丫鬟房里,搜出了一双染了红的鞋子来。”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一双鞋底染了红螺黛的绣鞋呈在了堂前。 “呛啷”一声,王宓桌上的茶盏打翻在了地上。 众人皆向她看了过去。此刻,那王宓的脸色简直像开了染料坊似的,一忽儿白,一忽儿红。 过了好一会,王宓方才颤着声音道:“这怎么可能?妈妈是不是弄错了?” 那李娘子语声平平地道:“表姑娘原是客,奴婢也怕弄错了,因此一待查出了这鞋便立刻叫了前院的一位老花匠来问了。那花匠说那鞋底上沾着的正是红螺黛。奴婢还不放心,又再三问了那玉蝶姑娘几遍,她皆说这鞋子是她的。” ☆、第318章 王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绝没有想到,事情最后竟落到了沉香坞头上。 一时间,王宓只觉得整颗心都沉到了谷底,直叫她完全慌了神。她坐在那里白着一张脸,几乎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了。 这时,忽听一旁的傅珈轻轻地咳了一声。王宓被这声音惊醒,茫然地看了过来。傅珈便似是不经意地拉了拉身上的衣裳。 王宓有些疑惑地看着傅珈,愣了一会后,她突然便反应了过来,眼睛马上就是一亮,转向许娘子道:“那丝光绢的比甲!小竹看见的人穿的是丝光绢的比甲,玉蝶并没有这样的衣裳。妈妈怎么没从这上头搜一搜?” 李娘子依旧是躬着身子,态度恭谨地道:“回表姑娘的话,那比甲奴婢也搜了,可巧的是,玉蝶姑娘的包袱里头还就有一件,奴婢也一并带回来了。” 说到这里,那李娘子便从怀里拿出个小巧的包袱来,她打开包袱露出里面那件光灿灿的比甲,对张氏等人道:“比甲在此,请各位太太姑娘过目。” 王宓呆呆地望着那件比甲,一瞬间面如死灰,脸上尽是难以置信。 她明明是来看戏的好吗?因为听说濯雨堂出了事,她这才约了傅珈一同来花厅寻张氏说话,顺便看场好戏。 可是,这戏唱着唱着,居然最后着落在了她身上。王宓觉得这一切就像在做梦一般。她是多么希望能够立刻醒过来啊。 她藏在衣袖里的手狠狠地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 一阵钻心的痛传来,痛得她差点掉下了眼泪。 也就是在这阵剧痛中,王宓蓦地醒过神来。 她猛然抬起头,两只冒火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傅珺,咬牙切齿道:“定然是你!定是你叫人偷偷将鞋子衣裳塞进我房里。赖上了我的丫鬟。你为了脱身却来陷害于我,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要往傅珺这里走,看那样子只怕是想冲过去打傅珺几下。她身后的丫鬟绿萼吓得脸都白了,拼命地扶住了王宓,一个劲儿地劝道:“姑娘您慢些儿,您别急。” 王宓的人虽被绿萼拦住了,可她的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傅珺。仍旧声嘶力竭地道:“你说是不是你?就是你。一定是你!” 傅珺看着如同发了疯般的王宓,淡声道:“二表姐慎言。” 她说话的神情语态皆很平静,可这平静中却蕴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王宓一时间被慑住。整个人都呆了一呆。 张氏此时便柔声地道:“宓丫头莫急,有话慢慢说。” 王宓转过一张青白的脸来,惨然地看着张氏道:“大伯娘,我实是冤枉啊。那玉蝶跟了我好些年。最是老实可靠的,怎么可能做出砸盆景的事情来呢?还请大伯娘明查。这一定是有人陷害于我。”说罢她终是哭了出来。那眼泪一串串地全砸在了花厅的青砖地上。 此时,这花厅里的人已经走空了大半。 方才一俟那李娘子说查到了沉香坞,张氏与崔氏便将人皆遣了出去。否则,王宓这发疯的样子可真要叫满府的下人们看个够了。 张氏听了王宓的话,便垂了头沉吟不语。眸中微微露出一丝为难。 那王宓便颤抖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向着上座的张氏并崔氏屈了屈身,哽咽地道:“也请二伯娘帮帮我。此事与我沉香坞绝无干系。定是有人陷害的。我孤身在此,所能依仗的也只能是几位长辈亲人了。”说到这里她更是哭得不可抑止。直是泣不成声。 这下子,便连崔氏的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王宓这话里话外的,直如在说这侯府的三房人联合起来欺负她一个外姓的姑娘家,这话若叫人传了出去,平南侯府的脸往哪儿搁? 再者说,这王宓还总是说“我沉香坞”如何如何的,这也实叫人犯难。 便在此时,那李娘子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语气平平道:“奴婢还有一事尚未言明。” 崔氏立刻便问道:“还有何事?” 李娘子便道:“奴婢也是因表姑娘是客,不敢怠慢,便又在那沉香坞里多问了几个丫鬟婆子。也是巧了,那些人里倒有一多半都道那玉蝶平素与珮环极为要好,两个人私下里往来甚密,时常在一处说话,珮环还常常给玉蝶送些东西。” 李娘子这话一说罢,那王宓的哭声便停了一停。 那一刻,王宓突然间福至心灵,第一时间领会了李娘子的意思。 她猛地抬起眼睛看着李娘子,面上作出个讶然的表情来,诧异地道:“原来玉蝶竟与珮环这般要好么?我却是不知的。” 崔氏见王宓终于说了句聪明话,面上立刻便堆出一层笑来。 她站起身来走到王宓身边,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再好不过的了。想那玉蝶定是仗着服侍你时间久了,又与那珮环私下往来,这才犯了错。你是个心软和善的,却也不可因此而叫下头的人挟制住了才是。” 张氏亦含笑道:“那玉蝶我也见过,瞧着也没多大年纪,想是还小不懂事儿。既是如此,此事我们也不多管了,宓丫头便瞧着罚一罚她便罢了。” 张氏这话说得十分漂亮,王宓的眼圈便又红了起来。 她含着眼泪感激地看着张氏与崔氏,哽咽地道:“多谢二位伯娘这般照顾于我。”说罢她又垂下头去,轻声地道:“总归此事也是我对下头的人看管不严,我也是有错儿的。” 张氏忙安慰她道:“宓丫头这话重了。大家皆是一家子,有什么事不好商量的?” 崔氏亦柔声道:“你也快别哭了,瞧这小脸儿都花了呢。” 一时间,花厅内外一片和风细雨,温情无限,直似被砸掉的那两个名贵盆景就是破铜烂铁,根本不值一提。 傅珺真是无语了。 事情轮到濯雨堂的时候,一群人喊打喊杀的,恨不得能把濯雨堂拆了才好。如今换成王宓的丫头犯了事,这张氏与崔氏却是如此云淡风。就算王宓是客,可这也太过于厚此薄彼了吧。 ☆、第319章 傅珺垂下眼睛,掩去眸中的一丝冷意。 她实在无意于看戏,且也真是有些乏了,此时见场中气氛极好,便也趁机告退,径直回了濯雨堂。 此时,那许娘子与沈妈妈皆已回到了院中,正坐立不安地等着消息,一见傅珺等人全须全尾地回转了来,沈妈妈当先便念了句佛。 进屋之后,傅珺便立刻摒退了一旁的小丫头们,只低声对许娘子道:“许管事,我想请您帮我查一个人。” 许娘子便问道:“姑娘想查何人?” 傅珺便道:“我想查一查今天来的那个牙婆的底细。” 听了这话,许娘子的脸上便露出不解的神情来,问道:“那牙婆乃是京里有名的,人皆唤她周大娘子,惯常是在各高门里走动的,姑娘查她作甚?” 傅珺便蹙眉道:“我总觉得她来得太快了些。您想,青蔓那时候方要被灌药,可知大太太她们也是才做的决定。可是那牙婆那时候却已候在门外了,就像是事先知道似的。我总觉得这里有古怪。” 许娘子沉吟片刻,点头道:“既是如此,我这便叫人去查。” 傅珺便向许娘子笑了笑道:“谢谢您啦。” 许娘子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姑娘叫我查的事儿,如今我也查到了一些眉目。” 傅珺心头一凛,不由拉住了许娘子的手道:“您都查到了些什么?” 许娘子斟酌着词句道:“老爷有些事儿一直瞒着您没说,我这些年断断续续地查下来,倒也理清了一些。头一个便是六年前外院儿一个跑了的管事,叫康保义的,他与您被拐的那件事儿有关……” 她压低了声音,言简义赅地将康保义以及当年盈香的事情都说了。傅珺一面听着,一面那脸色便冷了下来。待许娘子说完之后,她沉吟了一会道:“劳烦许管事查了这么久。此事我看还是要从那个带盈香走的女人那里查下去。您盯着这条线吧,旁的不用管了。” 许娘子应诺了一声,傅珺又笑道:“您辛苦了。” 许娘子摇摇头道:“我原是我当作的。姑娘不用谢。” 此时,沈妈妈却已是站在了屋外,冷冷地看着犹自跪在屋门前的青蔓,良久后方声若寒冰地道:“别跪在这里碍眼。去那廊下跪着去,何时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何时再起来。” 青蔓抬起苍白的脸看了沈妈妈一眼,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就要往那廊下跪着。忽听屋中传来了傅珺的声音道:“罢了。妈妈先进来吧,青蔓也进来。” 沈妈妈一听这话,脸上便露出一丝无奈来。 待得进到屋中,沈妈妈便走到正坐在窗下喝茶的傅珺身边,苦口婆心地道:“姑娘,这青蔓可不能饶了她去,必得重罚。若不然她这一辈子也当不好差,留在姑娘身边也是个祸害。” 傅珺安抚地朝沈妈妈笑了笑,柔声道:“妈妈说得很是,我这也是要罚她才叫她进来的。”说着她便又看向青蔓。淡淡地道:“那桌上有一篇大字,你便给我坐在这廊下抄上五遍。何时抄完了,何时才能回屋。” 若是换了以往,青蔓听了这话必是要与傅珺讨价还价一番的。她是最怕抄书的了,向来便是能赖便赖。 然而,今天的她却是反常地沉默。 听了傅珺所言,青蔓只是默默地跪下向傅珺磕了个头,便自拿着大字出了屋。不一时,傅珺便瞧见青蔓正襟危坐,在那廊下埋头抄起书来。 许娘子便轻声道:“经了这事儿。往后这丫头倒是可用了。” 傅珺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她倒不是担心青蔓可用不可用。那丫头本就聪明得很,又很会与人拉关系,傅珺倒还希望她一直这么活泼才好。 不过。今日之事却也提醒了傅珺,会与人拉关系、性格活泼这两样虽好,却也不可失之于张扬。 大约是傅珺比较偏宠青蔓一些,这丫头有时候行事便有些高调,所以才会被人盯上了。傅珺觉得青蔓有必要收一收性子,这才罚了青蔓最怕的抄书。 以青蔓那慢如蜗牛的抄写速度。傅珺估计,只怕到了掌灯时分,青蔓这字儿也未必能抄完。 果然不出傅珺所料。当天掌灯时分,傅珺用罢了晚饭往外看了一眼,却见青蔓正缩在窗户下头,借着窗子里漏出来的一点儿光,仍是埋头抄着书。 傅珺见了却又有些不忍,便叫涉江点了一盏牛油大蜡烛来,放在那廊下的角落处,又叫青蔓挪了过去。 于是,那往来传话递东西的丫鬟仆妇们便都瞧见,在濯雨堂的廊檐下头,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丫鬟被罚抄书,抄得整个人都快贴到板凳上了。 馥雪替张氏送补品吃食过来,瞧见了这濯雨堂的“奇景”,回去之后,便将此事向张氏禀报了一番。 彼时张氏正坐在灯下翻书,听了馥雪的话,她便将书搁在了桌上,端起茶盏来啜了口茶,方淡淡地道:“四丫头手下的人倒都不错,我冷眼瞧着,这青蔓往后也错不了。” 馥雪觑着张氏的面色,轻声地道:“那璎珞与珊瑚也都极好。太太只放心便是。” 张氏的面上便露出一抹疲色来。她叹了口气,将茶盏放回桌上,方才打起精神来看着馥雪,问道:“今儿的事情,你可查出来什么没有?” 馥雪便低了头道:“太太恕罪。婢子前后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端倪来。唯” 张氏略略想了一会,有些感叹地道:“也不知这人是如何做的,倒是好精明的手段。无论濯雨堂还是沉香坞,这两处都不得罪了人去,倒叫人不可小觑。” 馥雪轻声地道:“太太明见。婢子也觉着,今儿这事针对的只是四姑娘。婢子想,往后咱们这里也不需多管,只看戏便是了。” 张氏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若不是珮环这死丫头,今儿的事情便结在前面,那濯雨堂仍脱不干净的。”说到这里她又微有些无力地道:“那珮环我早就不喜了,只珈儿与她倒投缘,唉。” 馥雪便柔声劝道:“太太也是为了姑娘好。那珮环虽胆子大了些,总算尚有几分聪明,也能狠得下心来。今天的事情到最后她也一字未多说,不枉太太当年饶了她一命。” 张氏微微阖起眼睛凝了会神,方才疲惫地按着额角道:“你去把珈儿叫来吧。” 馥雪低声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没过多久,傅珈便由珊瑚陪着走进了屋中。 张氏挥手叫人皆退了下去,方将傅珈叫到跟前,温声问道:“珈儿,今儿的事情,你可有什么要与娘亲说的?” 傅珈低下头去,声音闷闷地道:“是女儿做错了。” “你错在何处?”张氏的声音依旧很温和。 傅珈便道:“女儿不该叫那珮环出首的。当时女儿便该拦着她才是。” ☆、第320章 张氏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道:“珈儿啊珈儿,你错的不是这一处,而是错在不该信重一个如此胆大包天的丫鬟。”说到这里,张氏便轻轻揽了傅珈过来,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也知道你是想帮娘亲。可你这心思太过于外露了,难免不被有心人利用。再加上你还偏信了一个珮环。这丫头胆子太大,心又太狠,你挟制不住她,便只能为她所累。你可明白了?” 傅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张明艳的脸映在烛光之下,有一种懵懂的美。 张氏见状,在心里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她这个女儿别的都好,唯独做事太过于简单了些,心气却又太高,便落了个眼高手低的毛病。虽张氏从小便教导着,只傅珈在这方面却无甚悟性,张氏空有一身本事,却也是无可奈何。 她凝眉想了一想,便又柔声道:“珈儿,往后四丫头那里的事情,娘不许你再插手了。” 傅珈一听这话便张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服加不解。 张氏便又道:“四丫头那里娘会看着办的,从今往后你远着她一些儿便是。” 傅珈忍不住了,不满地撅了嘴道:“娘,难道您是叫我往后都要退她一射之地么?那岂不是我怕了四妹妹?” 张氏无奈地摇了摇头,柔声劝道:“这不是你怕了她,而是你远着她。往后她那里的事儿绝少不了,你好好的侯府长房嫡女,若沾了一身的腥不晦气么?” 她这番话是顺着傅珈的脾性说的,傅珈听了果然面色一喜,便不再说什么了。 张氏见自己这个女儿心思简单到了都无需人去猜,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且不说横斜馆中张氏如何秉烛教女,却说在那晴湖山庄里,一场母女间的谈话也正在进行着,说话的人自是郑氏与傅珂了。 郑氏下晌自花厅回来之后,先去屋里躺了一会。又慢慢地用罢了晚饭,处理了几件事情,将诸事皆收拾停当了,这才叫了傅珂过来说话。 此时她便与傅珂坐在西梢间儿的榻上。一面吃着茶,一面与她说着下晌花厅里的事情:“……你不知道,娘亲当时一听那贱丫头说了红螺黛的事情出来,真是慌得心乱跳,直想叫人给你递信儿去。可恨那花厅内外俱是眼睛,娘亲却是一点儿动弹不得,直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就怕你这里查出什么来,叫我儿受了委屈。直到听闻是沉香坞出了事儿,娘亲的这一颗心才算搁回了肚子里。” 傅珂便抬眼向郑氏看了一眼,语声平平地道:“我已叫莲青将首尾全都收拾妥了,自查不到我身上来的。” 郑氏便又柔声问道:“我却也是想不明白,此事你是如何做的?如何又能叫沉香坞担了去?” 傅珂淡淡地道:“这也并不难。宓姐姐身边儿的两个丫鬟心都大得很,一个踩着一个的。生恐对方得了宠去。我便叫莲青私下里与那绿萼交好些。昨儿半夜里,那绿萼便悄悄开了门放莲青进去,莲青便拿了玉碟的比甲与衣裳鞋子一套,待黎明时穿着去了濯雨堂并花房,过后再悄悄地由绿萼放回去,此事便成了。” 郑氏听了这话,喜得便向傅珂发上摩挲了两下,又笑问道:“那比甲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沉香坞得的那半匹丝光绢,全被那宓姑娘用来裁衣裳了。那玉蝶的比甲又是哪里来的?” 傅珂便道:“那比甲是我这里私下做得的。娘亲可还记得,前些时候姑苏来人给宓姐姐送了好些东西?” 郑氏便点了点头道:“我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儿的。” 傅珈便又道:“便是那个时候。我叫了个不大往后院走动的婆子,给了她一锭银子,叫她给玉蝶送了一件丝光绢的比甲,只说是她家里人捎来的。那玉蝶因很羡慕四姐姐院子里的青蔓穿着丝光绢的比甲。便也没起疑,只将那比甲收了起来。我还叫那婆子叮嘱她悄悄收着,以免被她们院儿里的丫鬟们瞅见了招是非。” 郑氏听了这话,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点着头道:“幸得你处置得巧妙,今儿这事虽险。却没叫娘亲沾上一点儿,娘亲也是欢喜的。” 傅珂便又向郑氏面上细瞧了一眼,方才语声平平地道:“娘亲,今儿的事情未成,娘亲可怪女儿么?” 郑氏一把便将傅珂揽在怀中,动作轻柔地抚着她的后背道:“我的儿,娘亲如何会怪你?你这般聪明顶用,娘亲便知道当初带着你同进侯府没错儿。” 傅珂偎在郑氏的怀中,盯着那桌案上燃着的红烛,一双眼睛里渐渐露出几许悲凉来。 若是她既不聪明、也不顶用,她的娘亲还会对她这样好么?她的娘亲还会这样抱着她,亲切温柔地对她说话么? 傅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悄悄地抬起手,将眼角边的一点点湿意抹了去。 无论如何,今天的事情她做得很好,没让人疑到欹云楼,更没人会疑到郑氏的身上,这便很好了。往后只要她一直这么聪明顶用下去,想必终有一天,她的娘亲也会多多顾念着她一些的吧。 ******************************8 花房盆景被砸一事,因最后查到了沉香坞头上,便雷声大雨点小地收了梢。 那玉蝶终究还是被王宓遣回了姑苏。 虽然玉蝶一再喊冤,说她从没进过花房,可架不住她身上有一件来历不明的丝光绢比甲。 玉蝶只说那是她家里人送过来的,可王宓从姑苏得来的回信却说,玉蝶的家里人从未托人给她送过比甲。就算玉蝶赌咒发誓地说她没撒谎,可这件事她却是再也说不清楚了。 傅珺不知道王宓是如何向任氏报说的此事。她只知道,那任氏没过十天便派了两个有年纪的妈妈来了京城,对外的说辞是说怕王宓年纪小不懂事,行事不合侯府的规矩,特此叫了两个妈妈来约束王宓的。 看着那两个妈妈中乔妈妈和善的笑脸,傅珺却是知道,任氏这是派军师过来了。 也是,王宓居然能叫人这样摆了一道,身边若再没个人看着,还不知她能惹出什么事儿来。 ☆、第321章 花房盆景之事很快便过去了,最近侯府里比较热门的话题,便是抚远侯府的花宴了。 那张氏与崔氏也真是有本事,不知从哪里又买回来两盆红树盆景,其中一盆还是烟石的,却是将那花房的事情周全了过去。 抚远侯府花宴前夕,傅珺本着“宴无好宴”的宗旨,托了个病,只说身体不适,将自己从那赴宴名单下撤了下来。 郑氏倒是精神了,那纠缠了她好些时候、累她每天都要起得很迟的“病”,在傅庚回府之后便也好全了。于是身体大好的郑氏与傅珂、傅璋三人,便都被侯夫人放进了赴宴名单。 到得花宴当日,傅珺脑袋上绑着根抹额装头疼,侯夫人却是高高兴兴地带着三个儿媳并几个嫡出的子女,去了抚远侯府赴宴。 只是,这去的时候还是风和日丽的,回来之后,侯夫人的脸却是黑得堪比锅底,一回府便立刻躺倒在了荣萱堂里,哼哼着直说心口疼,又叫了梁太医来问脉,又是熬药换食谱,最后更是闭门谢客,免了整七日的定省。 而郑氏就更惨了,是直接被人抬回来的。傅珺当时还装着病,自是无从欣赏到彼时情景,只听绿萍回来形容了一句,说那郑氏的脸色难看得像是“抹了厚厚一层灰泥浆似的”。 郑氏一回来亦是病得起不来床,每日的定省更是免了,只关起门来一心养病,倒叫傅珺堪堪睡了几顿好觉。 那抚远侯府发生的事情算得上极大,傅珺第二日去学里时,便将事情听了个大概。回府后又收到了许娘子送来的详细报告,这才将事情的始末弄清楚。 原来,在那日的抚远侯府花宴之上,郑氏出了好大的丑。 在那晶灯玉烛、锦翠遍地的绘音阁中,在花宴最热闹之时,当着满京城最高贵的夫人太太们的面儿,郑氏竟是当堂呕了出来。 若只是这般还好。郑氏只消快快地离了席,再寻个无人处收拾一番,自然是无碍的。 可好巧不巧地,那郑氏是在站起身来敬酒的时候。突然之间便呕出来的,那秽物端端正正地便喷在了温国公夫人的胸前。 那温国公夫人突然遭此剧变,先是惊叫了一声,待瞧见自己身上的衣物时,她两眼一翻便直接晕了过去。慌得她身边的丫鬟扶都没扶得住。 而要命的是,这事儿到这里还没完。 据许娘子说,那郑氏一口呕完之后,居然还没止得住,而是站在原地又朝天狂喷了好几口,直惊得那周遭的太太夫人们花容失色,一时间众人皆走避,造成了一场不小的混乱,而后果亦是相当的严重。 那些贵妇们有躲避不及溅了一裙子的,有因起身太快而被茶水烫伤了的。还有跑动过程中扭了脚的等等。除了直接晕过去的温国公夫人之外,受郑氏荼毒的贵妇少说也有七、八个。更别提那些掉了钗子的、踩坏裙子了的,简直是数不胜数。 在这场事故中,自也有幸免于难的,便是那一身武艺在身的威北侯夫人。 据说,那郑氏第一口喷晕了温国公夫人之后,那威北侯夫人先是原地滴溜溜打了个转,避过了这第一波攻击,还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温国公夫人,旋即便迅速将自己身上的一件长衫抖了开来。挡住了郑氏接踵而至的第二波攻击。 随后那威北侯夫人便单手提起温国公夫人,两个纵跃便跳出了圈外,将温国公夫人平安地带离了事发现场,同时温北侯夫人自己亦是毫发无伤。 可惜的是。似威北侯夫人这般武艺高强的贵妇也只此一个罢了,其她人等皆是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女们。因此,抚远侯府的花宴就演变成了一场中年妇女集体炸毛事件。 那些坐在偏厅的各家小姑娘们,亲眼瞧着自己的母亲、姑母、姨母、表姐乃至于祖母长辈等人,一个个毫无形象地自那绘音阁里狂奔而出,直是看傻了眼。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郑氏。在进行了这一番无差别攻击之后,她也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总算没活生生地去承受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丑。 侯夫人当即便气得脸都青了。 虽然她因着与谢老夫人说话坐得较远,不曾被郑氏波及。可是,郑氏这人丢得也太大了,大到连侯夫人自己也很想晕过去好吗? 可偏偏的她还就不能晕。 那张氏与崔氏因与郑氏离得近,首当其冲便被喷了一身,彼时俱是去收拾去了。侯夫人身为当事人的婆母,就算气得脸青到发蓝发紫,也只能挺在席上不动,还要向那些陆续又回来了的太太夫人们一一道歉。 侯夫人给出的说辞是,那郑氏大约是有了身子了,所以才会宴上失仪,请大家多多包涵。 那席上诸人虽觉得此事着实叫人不喜,然瞧在平南侯府与炙手可热的傅家三郎面儿上,却也只得打着哈哈客气了过去。 只是,那些夫人太太们可都是一双利眼,经过的事不知凡几。当下便有人瞧了出来,那郑氏身挺骨直,绝对不是孕相。又有人道亲眼瞧见郑氏将席上的一盘子金玉双鲜给吃光了。 那金玉双鲜乃是蟹肉与虾肉做的,俱是大凉之物。若是有孕在身,如何能吃下一整盘子去?且听人说这郑氏自来便喜食虾蟹等物,在府里亦常叫人做了“珠玉卷帘”这道菜来吃,想必今日便是因贪嘴吃得太多,才会出了这般状况。 这消息不知怎么便一传十、十传百,如同病毒温疫一般迅速地传播了出去,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京城。而其在都城金陵引起的轰动程度,直接越过了年底皇城放烟口一事,攀升至京城八卦头条,且雄踞榜首长达一个月之久。 在那段时间里,只要你在京里任何一家茶馆问别人“侯门妇贪嘴喷花宴”是怎么回事,那茶客便必会拉着你细细地说上半天,连出事当天抚远侯府席上的菜色、台上的戏码儿都能给你说得一清二楚。 ☆、第322章 其后不久,另一件由此事引发的事件,亦是让京里的百姓们大大地过了一把八卦瘾。 若问这衍生事件里都牵涉到了哪些人,却也不是旁人,正是那探花傅三郎与内阁次辅谢阁老。 原来,那一阵子,傅庚与谢阁老因西北赈灾一事意见相左,正闹得不大愉快。 那郑氏“喷花宴”事件出来之后,谢阁老有一天便歪戴着官帽上了朝。圣上坐在龙椅上往下一瞧,一眼便瞧见谢阁老的官帽直歪到耳朵上去了,圣上便问道:“谢爱聊,你的帽子怎么歪了?” 那谢阁老便一面满脸愧色地扶正了帽子,一面便道:“老臣惭愧,昨日贪嘴吃了一盘子金玉双鲜,直闹了半宿的肚子,早上便起得迟了,连帽子歪了也不知道,致使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谢阁老这一番话说完,当时那圣上的脸色就变得十分古怪,似是想要笑,又似是拼命地忍住。 而站在下头的傅庚直接便黑了脸,当场便上前参道:“谢阁老身为朝中重臣,却不知爱惜身体,御前失仪。臣请圣上责以廷杖,以正国体。” 谢阁老一听这话,当场那脸也黑了。 好你个傅庚啊,居然请圣上责以廷杖?!那可是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扒了裤子露出屁屁来的好吗?这厮是仗着自己是御史泄私愤吗? 于是谢阁老立刻反唇相讥道:“傅大人,你开口礼仪,闭口国体,却忘了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看你还是先回去把家给齐了再说吧。” 谢阁老这话直接就是讽到傅庚脸上去了,傅庚直气得两眼冒火。 圣上见这两个人眼见着就要打起来了,连忙出来和稀泥道:“谢卿家事出有因,不算失仪,朕不怪。傅爱卿一心为国,忠直耿耿,朕心甚慰。两位卿家都站回去吧。” 圣上金口玉言。傅庚与谢阁老这才都退了回去,朝会亦得以继续进行。 然而,若你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算结束了,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散朝之后。这还没出泰和殿的宫门儿呢,那傅庚便一把揪住了走在身后的谢阁老,抡起拳头来照着谢阁老的老脸就是一拳,一面还骂道:“你个老匹夫,吃我一拳。” 这一下可把一旁的众臣吓坏了。众人忙上前拉的拉,劝的劝,好歹在几个武将的帮助下才将这两人分开。 那谢阁老平白无故吃了一记老拳,如何不怒?当即他便冷笑一声,青着一个眼圈儿便去承明殿告状去了。 彼时圣上刚刚坐下歇了口气,那捧在手上的茶还没喝上一口呢,那小太监便飞跑着进来报说了傅庚打人一事,又报说谢阁老来告状了,圣上气得当场就拍了桌子。 据说,圣上当时的原话是:“这还没完没了了。还能不能让朕安心地喝口茶了!” 只是,圣上怒虽怒,那谢阁老却是一代重臣,更是两朝元老,圣上也不可能叫这头发都花白了的臣子寒了心。 于是,圣上拍完桌子之后,也只得捏着鼻子将那谢阁老宣进殿中,好生安抚了一番。转脸又叫人将傅庚也叫了来。 据说,那傅探花是梗着脖子进的承明殿,见了皇上只道“臣情愿受罚。绝不道歉”,直气得圣上又砸了一只九龙玉杯,这才叫傅庚服了软。 圣上便当堂断案,罚了傅庚一个月的俸禄。并叫傅庚承担谢阁老看病的所有医药费。同时又赏了谢阁老一堆东西,这才算将这场“歪戴官帽引发的血案”给解决了。 那傅庚打人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此事便是瞒也没处瞒去。于是不过两天,“傅三郎拳打谢阁老”一事便又传遍了京城。此事与“侯门妇贪嘴喷花宴”并列元和十六年八卦榜冠军,排名不分先后。而傅探花夫妻二人,也算是在京里着实地火了一把。 到了那时众人才想起来。这傅庚在成为探花郎之前,可是金陵城中有名的纨绔,人送外号“傅不吝”,又有个混号叫做“二楞子”。 如今这傅庚的所作所为,可不就是当年那混号的绝好写照么? 按理说,傅庚打人的行为是极其有损形象的。可不知为什么,那些女人们对傅庚的推崇却又直升了一个度。这些女子皆道,那傅三郎实乃痴情郎君,为了夫人的名誉不惜动手打人。若得这般的痴心郎为夫君,便丢再大的丑也值了。 一时间,这郑氏倒成了大汉朝最叫人羡慕的女子,便连她花宴出丑一事,亦因了傅庚事后的这番描补而变得不那么难堪了。 傅珺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完整地旁观了这两段大八卦,最后得出的结论有三。 第一: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 傅珺相信,如果殴打谢阁老的不是谪仙般的傅庚而是其他普通官员,这事儿绝对不关“痴情郎君”什么事儿。 第二:她没去参加花宴简直太明智了。 若是当时她也在场,便难保不会受到波及。只要想一想被郑氏以那种形式进行攻击,傅珺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此外,因为傅珺没有参加花宴,所以此次郑氏喷人事件便与傅珺完全没了一点相干。那些什么扣黑锅、找垫背之类的事情,更是轮不到傅珺的身上。 第三,傅庚选了这个时间做出打人的出格事情来,必有原因。 傅珺私认为,这场闹剧大概是傅庚的障眼法。 身为皇上最为信任的臣子,自河道贪墨案之后,傅庚便成了一杆明晃晃的大枪,皇上指哪他打哪。 也正因如此,傅庚与谢阁老闹矛盾甚至打了起来,皇上其实是乐见其成的。傅庚这杆大枪只要听他一个人的便好。若傅庚与众臣个个相亲相爱,皇上只怕就要断其锋锐、挫其骨灰了。 为了配合傅庚的这番举动,傅珺也暂停了与谢亭的书信往还。原本约好了要去谢家作客的,傅珺也没去得成。 没办法,傅庚都打了人家祖父了,傅珺又怎么好还和人家里的娇娇小孙女儿过从甚密呢? 那谢亭亦是作出了与傅珺同样的举动,想来谢家也明白,这个时候他们与傅庚这里还是冷着一点比较好。 ☆、第323章 元和十六年的秋天,便在这两场巨大的八卦中,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十二月正是忙年的时候,平南侯府亦不例外。这些热闹傅珺也就点个卯,不过混在人堆里罢了。 不过,有一件事傅珺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 傅珍及笄了。 这是平南侯府孙辈中的第一个及笄礼。就算傅珍是庶出的,平素也不大显眼,那侯夫人与张氏却也没怠慢了去。 侯夫人亲自参加了傅珍的及笄礼,张氏亦请来了几位夫人做嘉宾,赞礼则是由崔氏担当的。身为四大家族之首的崔氏族中嫡女,崔氏担当赞礼是足够的了。 只是,前去观礼的傅珺在见到傅珍时,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并无多少喜色。那张称得上清秀的脸板得平平的,一双眼睛更是如同千年古井一般,幽深得泛不起半点涟漪。 傅珺送上了一对镶红宝石的小丁香儿作了贺礼。因都是家中姐妹,不过图个意思罢了,礼无需太重。 彼时,恰好傅珈拉了王宓出去说话,傅瑶则是被崔氏叫出去见外客了,傅珂从来是不参与家中姐妹的热闹的,早躲出了屋外,那屋中便只剩了傅珺与傅珍二人。 傅珍便难得地露出个笑脸来,对傅珺道:“多谢四妹妹,这丁香儿倒是精巧。” 傅珺自回府之后,与傅珍倒不似儿时那般疏远了,因此便也含笑道:“大姐姐及笄乃是大事,小妹自是不敢怠慢。这丁香儿乃是姑苏‘雅珍阁’大匠所制,那上头还有个小机括呢。” 傅珍一听这话不由讶然,便将那小丁香儿拿在手里细瞧,傅珺便教她将丁香儿从中间向左右拧旋,果然那丁香儿便从中分开,中间拉出来的一条极细的金链子,却是成了一只长耳坠子,坠子下悬着小小的红宝石。十分精致可爱。 傅珍不由便笑了起来,举着那耳坠子细细瞧着,欢喜地道:“哎呀,这可真是有趣得紧。” 傅珺便笑道:“不过图个好玩罢了。大姐姐莫见笑才是。” 傅珍又把细细玩了一会,方叫春烟将东西收了起来,又挥手摒退了房里的小丫头,这才对傅珺正色道:“四妹妹,趁着这会子有暇。我却是要与你赔个不是。” 傅珺不由讶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傅珍。 傅珍便直视着傅珺的眼睛,真心诚意地道:“小时候我不懂事,有得罪四妹妹之处,还请四妹妹勿要放在心上。” 傅珺这一下是真的惊讶了。 她自是明白傅珍指的是什么事,只是她不明白,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傅珍怎么忽然又想起这些事来了? 见傅珺面现讶然,傅珍便苦笑着道:“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不比旁人。小时候我不懂,以为巴结奉承着便能过上好日子。而今我却是想明白了,所谓好日子,要自己心里过得去才叫好日子。我如今求的也不过是个心安罢了。” 望着傅珍那双如古井一般的眸子,傅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是。 傅珍似是并不需要傅珺的回答,只拉着她的手拍了拍,便又唤了春烟等人进来,对傅珺笑道:“时辰快到了,我这里便要换上吉服,便不多留四妹妹了。”她这一番话虽说得客气。却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傅珺实在有点看不懂傅珍,不明白她这一出一出的用意何在。但此刻却也不容她多说什么了,因此她便也笑道:“既是如此,大姐姐还请便。小妹也要去前头准备观礼,这便告退了。” 傅珍点了点头,目送傅珺离开了房间。 待傅珺的身影一消失在房门处,傅珍便转首吩咐道:“春烟、春雾,你们替我在这里守一会子,我要去见见姨娘。” 春烟一听这话大惊失色。忙急声劝道:“姑娘,吉时快到了,您可不能走啊。更何况姨娘也未必便愿意姑娘这般。” 傅珍淡淡地看着她道:“我是姨娘生的,今儿是我的及笄礼,姨娘不能过来观礼这是规矩,我不能违。但我去看她一眼总可以吧?我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总不能连这点人伦也不顾。” 春烟慌得上前便去捂傅珍的嘴,也忘了上下尊卑,只跺脚道:“姑娘快小声些儿罢。” 傅珍挥手拍开了她的手,人已经自那座位上站了起来,语气平静地道:“过会子若有人来找,你便说我在里间儿换衣裳,不便见外客。”说着她便闪身进了里间小屋,顺手便将房门销上了。 春烟追上去想要推门,一旁的春雾此时便走上前来,低声道:“姑娘的脾性你还不知道?再劝也没用的。我们便守在这里吧。” 春烟急得满头是汗,看了看那销上的房门,又向外头张了一眼,遂走到门边压低了声音急声道:“姑娘,姑娘,您从那小窗子里怎么出得去?万一被人瞧见了可怎么行?” 那屋子里不闻人声,却是传来了拖动椅子的声音,还有开启窗子时的“卡啦”声响,很快便又归于了沉寂。 春烟侧耳听了一会,感觉那门后已是无人,不由脚下一软,人已经瘫坐在了地上。春雾连忙上前扶起她来,安慰她道:“姐姐莫慌,姑娘这是已经出去了。” 春烟又急又怕,眼中已是迸出泪来,声音微颤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姑娘这是怎么了?” 春雾便劝她道:“快轻声些,莫叫人听了去。” 春烟抹了抹眼泪,又转眸盯了春雾一眼,埋怨地道:“方才你怎么不和我一起拦着姑娘?” 春雾委屈地道:“这展眼功夫的事情,哪里赶得及?”说着她又转了转眼珠道:“姐姐便在这里守着,我去外头看一看,定不叫人进来。” 春烟此时也是手足无措,只得道:“也好,也只能这么着了,你可千万守紧了门户。” 春雾连声应是,转身便忙忙地往外走。在她转身的刹那,春烟没有错过她眼中的那一抹喜色。 见春雾已经去到了屋外,春烟面上的焦灼立时便没了。她转首担忧地看了看那扇里间的房门,旋即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屋门边,藏在那门帘子边上,悄悄向外看去…… ☆、第324章 在横斜馆东角的小跨院儿里,孙姨娘枯坐屋中,对着案上的一笸箩针线布头儿发呆。 数日前,孙姨娘已经将傅珍及笄的礼物送了过去,却只得来了对方的一句“多谢”,这让孙姨娘难免有些黯然。 一旁的大丫鬟胭脂见她面色不佳,便低声劝道:“今儿姑娘及笄,太太备得十分齐整,您可也欢喜些吧,这是好事儿呢。” 孙姨娘便叹了口气,神情十分忧郁:“孩子大了,我这做娘……姨娘的自是欢喜。只是,这及笄礼备得再齐整,谈婚论嫁的时候却是另说的。我这里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你说我能不愁么,这万一……” 说到这里孙姨娘便住了口,面上的忧色却是更甚了。 胭脂便又柔声劝道:“姑娘也才将将及笄,婚事上头至少还有一、两年可旋磨的呢,您何必急在一时?总会有法子的。” 孙姨娘闻言便露出一个惨笑来,指着那桌上的笸箩道:“你瞧瞧我这里得的这些零碎儿,想要缝个香囊都寻不出个整料子来,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说到这里,孙姨娘的面上便又露出一丝怅惘来,叹声道:“这都快有两年了,我连爷的面儿也见不着,唉,往后可要如何是好?” 胭脂凑上前一步,正待再劝慰两句,忽听外头小丫头的声音道:“二姑娘来了。” 孙姨娘一惊,连忙举袖拭了拭眼角,又将发鬓整理了一番,胭脂亦赶忙上前两步去打帘子。谁想,那外头的人走得又急又快,一进门便将胭脂撞到了一旁,直撞得她往旁踉跄了好几步方才勉强站稳。 孙姨娘一下子愣住了,满脸讶色地看着来人。却见傅珈已是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一进来便问:“大姐姐人呢?满院子都是客人,她倒跑到这里来了。这规矩是学到哪里去了?” 孙姨娘呆怔了半晌,方才惊声道:“珍……大姑娘不见了?却是去了哪里?” 傅珈嘲讽地看着孙姨娘,语气凉凉地道:“姨娘也别装了,大姐姐说是要来看你的。这会子你这院儿里前后都是我的人,想藏也藏不住,还是乖乖出来的好。” 跟在傅珈身边的璎珞却是细细地打量了孙姨娘一眼,心里忽然便想起一事来,忙上前低声劝道:“姑娘。许是您弄错了,婢子……” “这里还轮不上你说话。”傅珈提声打断了璎珞,又狠狠瞪了她一眼,方转向孙姨娘道:“我劝姨娘好歹也收敛着些罢。母亲这一回为了大姐姐请了好些客人,大姐姐怎么就不体谅母亲的苦心呢?” 孙姨娘怔怔地看着傅珈,瞥眼又看了看璎珞的面色,愣了片刻之后,她忽然便抽出帕子捂住了眼角,人却走到里间儿的门前,望着傅珈哀哀地道:“二姑娘切莫如此。我这屋里实没有旁人,还望二姑娘留个体面。” 傅珈一见孙姨娘这样子,料定傅珍便在屋里,心下大定,遂望也不望孙姨娘,只将手一挥道:“搜。” 跟着来的那些仆妇们俱都一拥而上,将孙姨娘直接架到了一旁。更有两个婆子明扶暗拉地困住了孙姨娘,余者则尽皆进了里间儿。 孙姨娘便哀哀地哭了起来,因两手被人拉着,无法拭泪。那泪珠便从她尚是白腻的脸庞上淌了过去,瞧来楚楚可怜。一旁的璎珞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傅珈狠狠一眼给瞪了回去。 那进屋搜索的人很快便出来了,其中一个仆妇便上前禀道:“二姑娘。屋里并没旁人。” 傅珈一怔,抬脚就要往屋里去,这时候忽听外头传来个小丫头的声音唤道:“二姑娘,太太叫您呢。” 傅珈脚下一顿,转首看去,却见张氏身边一个叫做彩儿的小丫头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过来。一见傅珈便笑道:“二姑娘,太太说吉时已到,大姑娘已经过去了,太太叫您也去观礼呢。” 彩儿的话令傅珈的脸色蓦地一变,她上前一把拽住了彩儿,语声急切地问道:“你说大姐姐已经过去了?” 那彩儿点了点头道:“是,大姑娘已经过去了。” 傅珈一怔,拉着彩儿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 那彩儿向一旁的孙姨娘看了看,又转向傅珈欢然一笑,语声清脆地道:“太太还说了,她知道姑娘您是一片好心,还晓得过来安慰姨娘。只大姐姐的及笄礼您也别忘了,叫您快着些儿回去观礼呢。” 傅珈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却是怔在了当地。一旁的璎珞已是明白过来了,心里不由哀叹了一声,口中却是接话道:“正是这个话儿,我们姑娘看过了姨娘便会回去。你先回太太吧,就说我们姑娘这就来。” 那彩儿不着痕迹地向璎珞点了点头,方行礼退了下去。 这厢璎珞便轻轻走上前去,在傅珈耳边道:“姑娘,既然姨娘无事,婢子便扶您回去吧。” 傅珈此时方有些明白过来了,一时间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她忽然便记起,今天因是家中孙辈头一个女孩子及笄,又是出自长房,因此傅庄也是在家的。 一念及此,傅珈蓦地便通透了起来,不由暗里恨了一声。 只是这时候已经不早了,她也来不及再做些什么,只得草草地向孙姨娘交待了两句,便沉着脸带人离开了。 发生在横斜馆的这一场小小闹剧,很快便传到了傅珺耳中。据许娘子送来的消息说,及笄礼当夜,傅庄便留宿在了孙姨娘那里。 其后一连五、六天,傅庄每天都要抽空去孙姨娘那里坐一会,或喝茶说话,若留饭停宿,总之对孙姨娘那是颇为疼宠。傅珍身边一个叫春雾的丫鬟,也被傅庄亲自下令赶出了府去,另挑了一个叫春江的丫鬟补上了来。 此外,又因傅珍已然及笄,因此便由傅庄亲口发了话,将之挪到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儿里,却是从横斜馆里搬了出去,与傅珈享受同等的待遇。 至于傅珈,却是因偶感风寒,好些天都没出得了屋。 ☆、第325章 家中姐妹得了病,傅珺自是不能不理会的。她便约了傅瑶同去看望了一回,送了一本新书过去。 那傅珈态度淡淡的,见了傅珺与傅瑶也没什么话说。傅珺自是也没多坐,只盏茶功夫便又回去了。 待傅珺她们离开后,傅珈便将傅珺送的那本新书一把抓了起来,三、五下便扯了个米分碎,恨声道:“这会子来瞧我的笑话儿来了,什么破烂东西!” 一旁的珊瑚暗地里摇了摇头,走上前去轻声劝道:“婢子斗胆劝一句,姑娘这气性儿合该收一收。您也细想想,为了这气性儿您可好些日子都出不了门了,何苦来呢?” 傅珈被这话戳中心事,再一想自己被傅珍轻轻松松便算计了去,真是越想越气,抬手一巴掌便扇了过去。 见傅珈的巴掌到了眼前,珊瑚本能地向旁一偏,这一巴掌便没拍实,而是重重拍在她的肩上。这一掌傅珈是用了大力,珊瑚被拍得倒退了一步,扶着桌子才站稳了。 傅珈涨红了脸指着珊瑚低吼道:“下贱东西,就凭你也敢来教训我?!” 珊瑚立刻便跪了下去,垂首一言不发。 傅珈却是越想越怒,又想起珊瑚方才居然还敢躲,心头火又往上冲,抬腿便踢了她一脚道:“你还敢躲?” 珊瑚被她踢得人朝后仰,口中却道:“若婢子脸上带出幌子来,姑娘想想太太会如何说?” 傅珈闻言不由一愣,珊瑚便趁机抬手向下巴那里抹了一把,举手看去,掌中却是沾了一道血痕。 原来方才傅珈那一巴掌虽没扇到她的脸上,可她的指尖却刮过了珊瑚的下巴,那尖尖的指甲却是将她的皮刮破了两处。 珊瑚便又暗里叹了口气,垂眸对傅珈道:“姑娘,婢子自知大逆不道,可璎珞已经被太太打得起不来床了。姑娘若再不收一收您那气性儿,婢子只怕也服侍不了您几天了。” 说到这里她喘了口气,伸手抚了抚被傅珈踢得隐隐作痛的胸口,见傅珈仍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便知她听进去了几分,便又道:“自然,婢子与璎珞若是没了,自还有更好的来服侍姑娘。可是姑娘反过来想一想,从前死了的珍珠和玲珑。发卖了的琉璃,还有前些时候的珮环,再加上前两天挨了打的璎珞。她们跟着姑娘的时候都不短,现在却都不在姑娘身边了,如今就只剩了婢子一人。姑娘,您身边总要留一个贴心知意的人吧?” 傅珈愣怔地看着珊瑚。这丫鬟还是张氏多年前给她的,平素极不喜言,今天却不知怎么了,竟说了这么一长段话出来。 珊瑚见傅珈尚还没有发怒的迹象,知道她这是又听进去了几分。便又续道:“姑娘,婢子再斗胆说一句。便说前两天那件事儿,太太受了多大的委屈,您就不心疼么?姑娘当时但凡压一压气性儿,将此事交予太太去打理,定不会是如今的局面。姑娘便是为了太太,您往后也要三思而行啊。” 傅珈一听这话,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又冒了上来,立起眉毛便要说话。 便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小丫头通传的声音道:“五姑娘来了。” 傅珈此时正在气头上。张嘴便想说“不见”。 不料珊瑚却自地上站了起来,扬声道:“姑娘请五姑娘进来。”说罢她又凑近傅珈,在她耳边轻声地快速道:“姑娘难道想叫那乡下丫头看了笑话去?” 傅珈又被她说得怔住了,便在这一说一愣的功夫。那小丫头已是打起锦帘,将傅珂让了进来。 客人都进了屋,傅珈便也不好再板着一张脸了。她的面上便换出个勉强的笑来,招呼道:“五妹妹请坐。” 傅珂低平的眉眼间亦含着一丝笑意,一面叫梅红捧上了礼物,一面便道:“我来晚了。二姐姐莫怪。” 傅珈这一回笑得自然了一些,道:“你来了便好,又送东西做什么。”说着便又吩咐人上了茶来。 傅珂便坐了下来,有一句无一句地与傅珈闲聊,不一会便聊到了头面首饰上头。 傅珂便笑道:“对了,我听人说,四姐姐送予大姐姐的及笄礼,便是一对极好玩的丁香儿。那丁香儿还有机括呢,旋开了便成了耳坠子,可好玩儿了。” 傅珈的表情僵了一僵,眸中怒意一闪而过。 站在她身边的珊瑚立刻走上前替傅珂续了些茶水,借机向傅珈递了个眼神。 傅珈见状一愣,珊瑚却又转眸看着傅珂,笑着奉承道:“五姑娘头上这花儿好生漂亮,是院子里新开的福寿梅么?” 傅珂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视线在她的下巴那一处停了片刻,方语气平平地道:“我与你家姑娘说话呢。” 珊瑚一笑,躬身退到了一旁。 傅珈见傅珂在自己面前倒摆起了主子的谱儿,心下极为不屑,便“哼”了一声道:“五妹妹,珊瑚是我的丫头。她说不说话都是我的意思,很用不着你来管。” 傅珂听了这话,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讶色。 那珊瑚下巴上还留着指甲刮过的印儿呢,上头的血迹都是新的,显是才挨了打。傅珂原以为她轻轻挑上一句,傅珈定会责骂珊瑚的,却没想傅珈居然还挺护着下头的人。 傅珂心下微讶,垂眸静了一静,复又抬头淡笑道:“我什么都没说啊,二姐姐想得太多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又道:“不过二姐姐教训得是,小妹受教了。” 傅珈见她态度尚算不错,便也没再说什么,只端起茶盏来喝茶。 傅珂便扫了她一眼,又极为不经意地道:“听说大姐姐及笄那天,在观礼之前四姐姐却是单留了下来,与大姐姐说了半天的话儿呢,旁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说着她便又叹了口气道:“大姐姐与四姐姐处得真好,若是有人能这般待我,我也很欢喜呢。” 傅珈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旁边的珊瑚却是眉峰微动,淡淡地瞥了傅珂一眼。 傅珂也没再多说什么,又坐了一会便辞了出去。 ☆、第326章(40月票加更) 待傅珂走了之后,珊瑚便挥手将小丫头都遣了出去,方才走到傅珈身边,轻声地道:“姑娘,方才五姑娘那番话,您可听出来什么不曾?” 傅珈咬牙切齿地道:“大姐姐与四妹妹处得好又如何?便合起伙来我也不怕。” 珊瑚闻言,脸上忍不住便露出一丝苦笑来,她暗里长吸了一口气,方耐下心思来提示傅珈道:“您可还记得五姑娘临走前说,及笄礼那天,四姑娘单独与大姑娘待了半天。您再想想,大姑娘是何时说要翻窗子去看姨娘的?” 傅珈蹙着一双弯弯如月的秀气眉毛想了一会,蓦地眼睛一亮,失声道:“难道说,这件事竟是……”旋即她那眉毛便又立了起来,恨声道:“我就说,大姐姐怎么使得出这种手段来,原来是四妹妹给她出主意,借了春雾的口传来假消息诓了我去。真是好生歹毒。”说到这里她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 珊瑚忙拦住她道:“姑娘且慢。婢子只问您一句话,您说四姑娘笨不笨?” 傅珈不耐烦地道:“我要找娘亲说这事儿去,你问这些做什么?”说着便要往外走。 珊瑚急得额头冒汗,死死地拉住了傅珈,几乎是哀求地问道:“姑娘就当可怜可怜婢子,要去找太太也不急在这一时,您只无说四姑娘笨不笨?” 傅珈见珊瑚拉得死紧,便蹙了眉极不情愿地道:“四妹妹不笨。” 珊瑚立刻便接口道:“姑娘您也说了,四姑娘一点也不笨。那您再往深里想一想,四姑娘既然一点不笨,那为何不把自己先摘出来?四姑娘为何一定要叫人知道她与大姑娘密谈了半天之后,才给大姑娘出这个主意?这不是摆明了叫人怀疑的么?” 这倒是的。傅珈心念微转,那迈出去的脚便停住了,蹙眉沉思起来。 珊瑚便又耐心地道:“姑娘再想,便是此事为真,五姑娘为为何不禀了太太?为何单单与您说起这事儿?” 听了这话,傅珈的眉头越蹙越紧。 傅珈其实并不笨,只是因了身份高贵。又一向是被人众星捧月似地捧着长大的。所以这些弯弯绕的心思她从来都懒得去想。 此时得珊瑚一再提醒,她如何想不明白?再将前些时候红螺黛的事情连起来想,她心里不由生出了极深的恼意。 这一个两个的。全都拿她当傻子。傅珈一时间只觉得怒火中烧,直恨不得马上便冲到欹云楼去质问傅珂一番。 珊瑚觑着她的面色,又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能想明白便好了,旁的很不必去做。” 傅珈恨声道:“这野种居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珊瑚便道:“姑娘气什么?五姑娘不过说了几句废话罢了,您也说了。那就是个野种,您多看她一眼都是污了眼睛,何必理她?” 这番话傅珈听了极为顺耳,不由那怒意便消去了几分。 此时傅珈自己也有一点意识到了。她好像确实很容易受人挑唆,今天若非珊瑚死命地拦着,只怕她这会子已经闹将起来了。 这般一想。傅珈便又多看了珊瑚两眼。却见这丫头生得一张娟秀的脸儿,倒是干干净净的。尤其一双眼睛十分透亮,看着又稳重又秀气,比那呆头呆脑的璎珞却是好了太多。 傅珈便拍了拍珊瑚的手,道:“我已经明白了,你也别拉着我了。” 珊瑚这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拉着傅珈的衣袖,忙松开了已经汗湿了的手道:“婢子无礼了。”心下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好容易她们姑娘算是明白过来一点儿了,她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些。现在姑娘的身边只剩她一个了,再没人顶在她的前头,若她再不下死力劝上一回,等待她的最好结果也跟璎珞差不多。 且不说傅珈如何在珊瑚的苦劝下修炼宅斗技巧,只说这金陵城中,元和十七年的春天来得却是有些晚。 那历书上虽已标明了二月初一即是立春,可直到二月上旬,那天还是阴冷阴冷的。濯雨堂的碳盆根本就没断过,傅珺出门也必须裹成球状。 便是在这阴冷的南方初春里,傅珺迎来了最叫她头疼的新课程——骑射课。 傅珺这具身体并不强壮。虽近几年不大生病了,却也绝不是运动一型的。因此,这骑射课于傅珺而言,不谛是一种折磨。 这一日,傅珺来到书院之后,方将包袱放好,那陆缃便当先走了过来,笑道:“今儿你来得可真早。” 傅珺偏头向她打量了两眼,却见陆缃将一头乌鸦鸦的头发束成了高髻,露出了秀气的耳朵,两只翠莹莹的蝴蝶耳坠子便在耳旁晃着,衬得她的皮肤越发白皙。 陆缃穿的是学里发的窄袖胡服,脚上蹬着马靴,腰间束着革带。这番打扮却是比以往更多了一分俏丽清爽。 傅珺便笑道:“你这么穿真真好看得很。” 陆缃便也笑了起来,指着傅珺道:“你这就是只瞧见别人,瞧不见自己了。你自己穿这一身才好看呢。” 傅珺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胡服和脚上的靴子,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好看有什么用?能当马骑么?” 陆缃便掩了口吃吃地笑了起来,道:“这话倒也是。你到现在还骑着老马呢,也真是……”说着她便笑得更欢了。 傅珺便向她头上敲了一记,佯怒地道:“你又来笑话我,我可生气了啊。” 陆缃揉着脑袋,委屈地道:“你还打我,我还预备替你请个师傅呢,你不说谢谢我还来打我。” 傅珺不由讶然,便问道:“师傅?你从哪里请来的师傅?” 陆缃便笑道:“便是我兄长啊。你不知道,今儿的骑射课男学部与女学部是合用那场子的,到时候我叫了我哥哥来,悄悄地教你一教,你不就学会了么?” 傅珺一听今天的骑射课居然是男女混合课,立刻便摇头道:“这不妥。多少眼睛看着呢,没的招是非,还是算了吧。骑老马就骑老马,只要不掉下马来便行。 陆缃想了一想,便点头道:“倒是我没想到这上头去,你说得对。”说到这里她便又有些遗憾地道:“那今儿咱们又不能在一处了,真可惜。” 傅珺无奈地道:“谁说不是呢。” 说起来,傅珺的马术一直很烂。已经上了快十堂课了,她还是只能骑着那匹最老的马,在场地边缘绕圈儿。而陆缃却是马骑得很好,不仅能够在场地中间跑马,还能做出跨栏啊、跳跃啊这种高大上的动作,叫傅珺十分羡慕。 ☆、第327章 傅珺与陆缃又闲聊了两句,很快便到了上课的时间,二人在骑射场边便分开了。傅珺骑马慢慢绕圈儿,陆缃则去做她的运动美少女去了。 因这一堂课是男女混用骑射场的,那场地中间便临时设了一道围栏。而每当傅珺骑着马从中间的围栏边行过时,便总能听到隔壁男学部那里传来隐约的笑声。 傅珺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如果不是骑在马上的话,她倒是有心看上一眼的。 只是,骑在马上的傅珺是一动也不敢乱动的,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踩的蹬、手里的缰绳以及坐下的马鞍上,生怕自己的某个动作做错导致不好的后果。 也因为如此,傅珺便也腾不出功夫来去好奇男学部的那些少年们,只老老实实地绕着圈儿。 在场地中间跟着骑射夫子学马术的王宓恰轮着休息,便抬眼往傅珺那里看了一眼。 看着傅珺那骑在马上紧张的模样,王宓的唇边便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来。她瞥眼瞧见身旁站着个女生。这女生王宓却是认得的,却正是入学当天质问傅珺成绩的那个女生。王宓知道她叫辛韫,其父乃是户部右侍郎。 王宓便向她笑了一笑,道:“我四表妹这马骑得也真是……”说着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辛韫冷冷地看了看远处的傅珺,讥讽地道:“你四表妹可是才华横溢,你这么说她不大好吧?” 王宓立时便“嗤”地笑了一声,掩口道:“什么才华横溢呀?这种话一个闺中女子如何当得起?要我说呀,便连那‘探花女史’的名号也有失体统呢。” 她这话说得辛韫眼睛一亮,立刻便赞同地道:“正是这话。一个女孩子名声在外,成何体统?” 二人相视一笑,似是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辛韫便向场中看了一眼,扬声道:“阿凌你过来,我给你引见一个人。” 那张凌也恰好刚骑完了一轮,正预备休息一会。见有人唤她。她向王宓这边看了一眼,旋即纵马而来,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要引见谁?” 辛韫便拉着王宓道:“这是王姑娘,是那个傅四姑娘的表姐。却是与那傅四姑娘全不相同。说起来你们也算是沾着亲呢。” 张凌一听辛韫的话眼角便微微眯了眯,一时间倒想起傅珈偶尔与她说的话来。 于是张凌便立刻换出个笑脸来,利索地自马上一跃而下,向王宓道:“原来是宓妹妹,我常听珈儿说起你来呢。没成想今儿倒是巧。我是珈儿的表姐张凌,你叫我阿凌便是。” 王宓是听傅珈说起过张凌的,知道她是当朝阁首之女,更是张氏的侄女,因此便也堆出满脸的笑来,恭维地道:“凌姐姐的马术真是好,我也常听二表姐说起你来呢。只可惜我们一直没在一处上过课,到现在才见着你的面儿,正所谓相见恨晚呢。” 辛韫亦跟着说笑了两句,将张凌说得眉开眼笑。几个人越说越热络,便立在一旁聊起天来。 此时,傅珺已经是第N次地绕过场地中间的围栏了。 她坐下的这匹老马十分温顺,走得很慢,傅珺却还是极为小心,不敢有一点大意。 正当她即将走过场地中间的那道围栏时,那老马不知怎么脚下一滑,马身便缓缓地朝一边歪了过去。 傅珺一下子懵了。 她这具身体一向便不属于反应敏捷的类型,此时纵然脑子里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可手和脚却完全不听使唤。 那马儿倒地的动作并不猛烈。速度却也不慢。 傅珺一面手忙脚乱地拉着缰绳,一面看着渐渐迫近的土地,暗自庆幸还好这马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便摔下去也不会太疼。 便在此时。忽见那围栏边窜过来一个人影,迅速跑到傅珺马前一把便扶住了傅珺,口中还道:“你快将脚离了蹬,我扶你下来。” 傅珺虽是吃了一惊,两只脚却是本能地顺着这人的话做了。 待她脱出蹬来,那马儿也歪到了一边。那人拉着傅珺往边上让了两步,恰好让过马身,却是令傅珺平安地站在了地上。 傅珺一俟站稳之后,立刻便向来人致谢道:“多谢俊表哥。” 此时唐俊却是一脸的不耐烦,见傅珺已然站稳了,便立刻松开了手,不屑地道:“你怎地这般笨?连跳下马来都不会?” 傅珺被这美少年说得老脸一红,赧然地道:“我确实不大会骑马,叫俊表哥见笑了。” 唐俊“嗤”了一声,十分傲娇地一仰头、一负手,只留给傅珺一个潇洒的背影,便即越过栏杆,扬长而去。 傅珺站在马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觉几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她转眸一看,却见那围栏边或坐或立地围着几个少年,傅珺细看之下,发现里头居然还有熟人。 一个便是疤面少年孟渊,另一个赫然便是那天堵着孟渊叫阵的浮华少年。 傅珺不由大感惊异。 那浮华少年数日前当街堵住孟渊,明显是要找茬的。可没想到不过才几天的功夫,这几个人又好得能坐在一处了。 看起来,男人们的友谊果然是女人不能理解的。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女人身上,那绝对是要撕破脸的,只会越闹越凶。 此时,那浮华少年正与另几个同伴好笑地看着傅珺,见傅珺看了过来,这几人便起哄地大笑了起来。唯有孟渊一脸的淡然,只是看向傅珺的眼神却是有些冷。 傅珺万分庆幸她戴了顶毡帽,适当地遮住了她的脸,好歹没让她在这群少年面前太过于难堪。 这顶毡帽是沈妈妈照着傅珺画的图亲手缝的,其造型与傅珺前世所知的欧式短檐帽有些类似,帽子下头还垂着一截短纱,能起到一定的蒙面效果。 此时,远在场中的夫子也发现了傅珺这边的状况,便立刻走了过来,先问了傅珺有没有受伤,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便叫人来将老马牵走了。 ☆、第328章 傅珺因一直与那夫子说着话,便没注意到远处王宓看过来的眼神。 王宓是目睹了傅珺掉下马来的全过程的。 一开始时,眼见着傅珺即将摔倒,王宓心里只觉得快意极了。可是,当唐俊的身影出现在场地边时,她脸上那一直带着几分讥嘲的笑意,便即褪得干干净净。 她将视线从傅珺身上收了回来,投向了围栏另一边的唐俊。 此时,唐俊正侧立于围栏边与旁人说着话。他那俊美的侧颜虽然没有直接面对女学部这边,可王宓却本能地知道,唐俊的视线一直便落在傅珺的身上。 王宓抓着马鞭的手立刻握得极紧。 她就想不明白了,她这个四表妹不过是个失妇之女,有什么好?那唐俊为什么只看得见四表妹,却根本不曾将眼风往她这里扫上一眼? 一旁的辛韫见王宓忽然不说话了,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她便拉了拉王宓的衣袖道:“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王宓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一笑,伸手抚着脸道:“没什么,约摸是这日头有些大,我有些晕。” 辛韫抬头看了看天。那天上不阴不阳地团着一个光圈,稀稀落落地洒下些阳光来,这日头哪里晒了?她看着王宓,眸中满是不解。 张凌悄悄收回了看向唐俊的视线,又转眸看了看王宓,唇边便露出一个不屑的笑来。旋即她便伸手揽住王宓,语气亲热地道:“那我们去射圃那里吧,那儿有屋檐,可以挡一挡光。也免得宓妹妹不舒服。” 王宓感激地对张凌笑了笑,便被张凌挽着手拉到了一旁。 对于张凌她们此时的状况,傅珺是完全不曾注意到的。 在与夫子进行了简短的交谈之后,那夫子便叫傅珺在原地等一会,她会叫人再牵一匹温驯的老马来。 傅珺应了夫子的吩咐,便又独自向那场中走了两步,远离了男学部的那群公子哥儿。也远离了孟渊越来越冷的视线。 此时。却见自骑射场的另一头蓦地跑出一骑来。那骑手却是个穿着身火红胡服的少女。 只见那少女纵马直奔围栏,在将至围栏边时陡然勒马。那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便在那个瞬间,红衣少女娇叱一声。却是硬生生将马给勒住了。 那一刻,红衣少女长发迎空、飒沓如风,那一身红衣衬着微暗的天空,说不出的俊爽俏丽。 那群聚在围栏边的少年俱是哄然叫起好来。 红衣少女利索地在马上打了个揖首。旋即笑道:“你们怎么在这里?大哥哥,今儿你们在何处赛马?也带我去看看可好?” 傅珺凝目看去。却见这红衣少女细眉圆眼,却正是抚远侯世子之女卢悠。 此时那群少年中便走出一人来,向着卢悠笑道:“得,得。我可不敢应你,免得过后又吃挂落儿,你先禀过父亲再说。” 看着这说话之人。傅珺不由大感讶异。 这人却正是那个浮华少年。这人居然是卢悠的哥哥卢思。 傅珺真是没想到,抚远侯世子的嫡长子竟是个纨绔子弟。她一直以为所有的嫡长子都跟她大哥哥傅琛似的呢。 这抚远侯世子共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卢思乃是嫡出,次子卢忠是庶出,另一个便是卢悠了。 卢思说完那番话后,卢悠却是根本不依,只一径软语央求着要他带了自己去看赛马。看着她在那里俏生生、甜馥馥地撒着娇,傅珺根本无法将之与寿宴当日施针为婢子治病的卢悠联系在一起。 傅珺站在场边正看得津津有味,那骑射夫子却将马牵了过来。傅珺便也收回看野眼的心思,依旧老老实实地骑马绕圈儿去了。 虽然傅珺的骑射课成绩一直不佳,但好在这门功课属于六艺,而六艺与女红在岁考时只考一门即可。因此傅珺便也没大往这上头用心,只求不挂科便足够了。 当初春的阴冷终于消散在越拂越暖的东风之下时,二月下旬的一天,客居于平南侯府的王宓,终于依依不舍地搬离了她才住了没几天的沉香坞,也搬出了侯府大院儿。 她是搬出去与王昭、袁恪夫妻同住去了。 袁恪与王晋分别为今科榜眼与状元,因此待金殿面圣之后,他二人便循着本朝旧例,被授予了翰林院编修一职。 因需要长住金陵,袁恪便在王襄与宋夫人的资助之下,于金陵城中长乐坊一带买了个三进的院子,又将王昭接至金陵,二人便在此定居了下来。王晋亦与袁恪搬在了一处。 如果说,崇武坊一带是京中高门贵胄的聚集地,那长乐坊一带便是京里中、下层官员的生活街区。因其毗邻白石书院,离西华门不远,出了城便是风景优美的小境湖,因此这一带也算是中产阶级社区,各方面配套设施很是齐全。 既然嫡嫡亲的姑母一家便住在京里,王宓便再没了滞留平南侯府的借口。在王昭的一再催促之下,她才含着眼泪离开了豪华的侯府,搬去与姑父姑母同住。 待王宓离开侯府之后,傅珺便挑了个宜出行、宜扫舍的黄道吉日,去长乐坊拜访了王昭的新居,并抬了一车子恭贺乔迁之禧的礼物过去。 虽然从外表看来,王昭所住的这所三进院子无论排场还是建筑水准,皆与平南侯府相去甚远。可傅珺却觉得,这里才像是一个家。而华丽如锦的平南侯府,不过是一所宅子罢了。 在王昭家中盘桓了一会,与王昭并袁恪谈论了两句诗文之后,见王昭微露不耐之色,傅珺便很知机地告退了。 虽然已经嫁作人妇,王昭那一身的名士脾气却丝毫未改,待人接物全凭一己喜好。傅珺能在袁府后院儿里坐下来,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那些住在袁府周遭的邻宅官员之妻们,能在王昭面前走上一个照面儿的不过两、三个而已。 离开长乐坊喧闹的街市,傅珺坐在马车之中,心里很有些怅惘。她不知道,在她的有生之年是否能够有这种荣幸,去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不需要很华丽,也不需要很阔大,只要能安放下她的一颗心,便即足够。 ☆、第329章 见傅珺一路都很沉默,坐在车中蹙眉不语,涉江便有些担心起来。 她想了一会,便凑上前去轻声地道:“姑娘,趁着这会子无人,婢子向您禀告一声,您叫婢子去查的那件事,已有了几分眉目。” 傅珺一听这话,立刻将心思转了回来。 那天,她叫人去上元馆买素菜包子,当那婆子拎着食盒出来的时候,傅珺在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巧云。 虽只是匆匆一瞥,傅珺却能断定她不曾看错。因此她才会让涉江去查一查巧云的去处。 此时见涉江说起这事来,傅珺便问道:“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涉江便道:“婢子使了两个长在外头走动的婆子查了些时候,却是查到,那巧云如今却是当了姨娘,她夫家很些钱财,家里开着好几间生药铺子呢。” 傅珺点了点头,又蹙了眉问道:“巧云当年不是被祖父亲自下令发送回老黑庄上了么?如何又被这一家人纳了去?” 涉江便轻声道:“那两个婆子说,巧云当年被发送回庄上不久,便有人要来庄上买人口,说是要买回去冲喜的。管事不知怎么便得了府里的同意,将巧云卖给了那户人家。” 傅珺对于本朝的人/口/买/卖/制度并不熟悉,便问道:“这侯府里的丫头,又差点儿成了通房,也是能通买卖的么?” 涉江便蹙了眉头,亦是有些不解道:“以婢子所知,巧云这样儿的丫鬟就算是配人,也要等上个年把才行。若是买卖,只怕还要再多等些日子。婢子也想不明白,这巧云怎么就能脱出侯府去。” 傅珺听了这话,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了张氏那副温婉的样子来。 巧云是张氏手里的一步暗棋,只可惜出师未捷便被傅庚给算计了去。 只是,这张氏能有这般仗义么?对于已成弃子的巧云,她还能不离不弃。为她寻了一个上好的出路? 傅珺摇了摇头。这明显与张氏平素的表现不符。张氏有此安排,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傅珺凝眉想了一会,便对涉江道:“此事必有内因,你且叫人盯牢了巧云。看看她与府里的人有没有瓜葛。切记隐蔽些,可别叫人瞧出端倪来。” 涉江忙应了下来。此时马车已经驶进了侯府,涉江见傅珺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惆怅了,却也是心下稍安,便服侍着傅珺回濯雨堂不提。 时间转过三月。金陵城中阴冷不再。那满城的软絮游丝、落英成雪,飘飘漫漫地四散开去,直将这凝重庄严的六朝古都,变成了一幅烟水温软的江南画卷。 春时三月,皇城之中向来是会搞些活动迎春的,今年亦不例外。 由太后娘娘主办,德妃娘娘承办的曲水流芳之宴,便于这东风温柔的三月初盛大召开。 本次宴会与往时不同,所请的女客不看门第、不看出身,只看你是否是白石书院女学部的学生。 只要是女学部的学生。无论高低贵贱,人人都有一张撒金印花秋水笺,那笺上以闺阁小字写着宴会的时间与地点。 傅珺这一回便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父女双探花”的名头实在太过于响亮,便连居于深宫的太后与德妃亦有所耳闻。因此,傅珺与另外几个表现优异、成绩突出的女生,便皆成了此次宴会的重点关注对象。 太后娘娘显然还没忘记当年傅珺进宫之事,特意宣了书院女学部的学监夫子进宫,讲明宴会当天傅珺等人必须出席。 能被太后娘娘如此惦记着,傅珺在深感荣幸的同时,亦深深地觉得无奈。 她又得二进宫了。 而且。这一回还是跟着一大群女孩子一起进宫。傅珺不敢想象与这群女孩子在宫里的情形。 所谓人多是非多,更何况又是在幽深邃秘的皇宫里? 以傅珺那点儿浅薄的宫斗知识来看,这曲水流芳宴绝对已经集齐了宫斗加宅斗天时、地利、人和的三大要素。简直就是发生各种状况的绝佳场合。 可是,虽然心中万般不愿。宴会当天,傅珺还是不得不收拾得一身光鲜地出了濯雨堂,与同样收拾得一身光鲜的傅珈一起去了宫门口集合。 傅珈今儿穿了一条极为淡雅的靛湖色天净纱曳地裙,裙上初看一无花纹,走动时却露出裙褶里的凸绣碧桃花,真真是步步花盛。十分应景。她身上的月白色香雪纱对襟衫儿以一根淡蓝色轻纱腰带拦腰环住。那腰带极长,扣牢之后尚余下两尾来,便垂在腰侧,走动间轻纱飘舞,典雅超逸。 在前往皇宫的一路上,傅珈与傅珺无一语交谈,只蹙着眉微阖双眼,那表情里的不喜直是未加遮掩。 傅珺很明白傅珈为何会如此不快。 因为,她们几乎是撞衫了。 傅珺今天也穿了上白下青的一身衣裙,虽她的裙子是十二幅的湘裙,腰带亦是锦带而非纱罗。可是,她的一身衣服从远处看去与傅珈着实比较相像。对于一向喜欢在衣着上用心的傅珈而言,这种撞衫情况自是能叫她看得比天大了。 三月的春风尚带着些许凉意,一阵阵拂过皇城外官道上的柳树,将金川河水也吹得漾起了微澜。 平南侯府的马车在宫门不远处停了下来。傅珺与铁板着一张脸的傅珈便即下了车,在此等候夫子领她们进宫。 此时,那宫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女孩,个个皆是一身淡雅,放眼望去,入目之处不是白纱翩翩月华裙,便是一带轻烟湘水绿,或者是淡若微岚的香雪纱。再看女孩子们的发饰,亦多为羊脂碧玉,或是米珠串的珠花儿。 傅珈一眼扫过去,那铁板的脸便又沉下去了几分。 现在不光是傅珺与她撞衫了,而是她们这一群女孩子都撞衫了。这简直让傅珈难以忍受。 那些女孩子们也瞧见了平南侯府的马车,有与傅珈相识的女孩便笑着过来打招呼。 到得此时,傅珈那张脸也不好总板着了,便也只能端出个笑模样来与人寒暄。 ☆、第330章 便在此时,忽听车道上又响起一阵马蹄声,旋即一辆灰朴朴的马车便转了出来。 众女一见这辆寒酸的马车,神情中便都显出几分鄙夷来,更有人掩了口低声地揶揄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不骑个小毛驴儿来呢?” 这话一出便引来了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众女皆好奇地看向那辆明显是车马行里雇来的马车,等待着车里的人现身。 傅珺亦凝眸向那辆马车看去,却见那车门开启之处,走下来的并非旁人,却正是绿萼。 绿萼显然是听到了这群女孩子的笑声,也很清楚她们笑得是什么。因此下车之后,她只僵着脸往这里瞄了一眼,便返身将满脸通红的王宓扶了下来。 这一刻的王宓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的姑父袁恪只是翰林院的编修,每月口俸有限,家中自是用不起马车的。因此,自搬去长乐坊之后,王宓每天便只能坐着车马行里包下的一辆普通马车去学里。 她能够感觉得到同学们对她态度上的细微变化。若非辛韫与张凌与她交好,傅珈也时常找她说话,她在同学里只怕就要成为笑柄了。 这些她也就忍了。 可是,自从知晓要去宫里参加曲水流芳宴之后,王宓便一直在央求王昭,请她允许自己坐平南侯府的马车进宫。 她如何不知道这白石书院里的同学们,个个皆是一双富贵的眼睛?若是在皇宫门口她还是坐着车马行的车,只怕余下的日子里她要被无数人耻笑。 王宓这个小小的要求,却被姑母王昭严词拒绝了。 王昭还道:“你入学白石学得是什么?宠辱不惊、荣损皆安,这些你皆未学么?怎么只学得一身势利铜臭回来?你娘平素也是这样教你的么?” 王宓被姑母的严厉辞锋训得无言以对,只得硬着头皮坐了原来的那辆车。王昭还特意叫了个婆子跟在车上,严令王昭不许中途下车,必须在车行至集合地点之后才可离开。 于是,这宫门口为众女侧目的一幕,便如期上演了。 王宓涨红了脸走下车来。连抬头往前看的勇气都没有,只垂着头往前走了两步便停住了脚步。 那些女孩子们见状,看了看满脸尴尬的王宓,又看了看一旁的傅珈与傅珺。有几个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傅珺神色淡然地站在原处,根本未向王宓那里看上一眼。 自从“红螺黛”事件之后,王宓已经摆明车马与傅珺交恶了,此时傅珺自没那个好心去安慰她。虽然她对这些女孩子们的举动很不以为然,但事涉王宓。傅珺觉得她还是离得远些为妙。 此时,却见宫门前走出来一个夫子,向着这群女孩子招了招手。 众女见状,这才将注意力从王宓身上转移了开来,俱向那夫子那边走了过去。 傅珈便觑了个无人察觉的空儿,悄悄地挨近王宓身边,低声笑道:“你今儿这身衣裳倒是与众不同呢。” 王宓听了这明显是为她打圆场的话,不由眼眶便有些红了。她感激地看着傅珈,只唤了一声“二表姐”,那声音便有些哽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傅珈便向走在前头的傅珺的背影看了一眼,方柔声道:“你怎么没和我们一同走?我原还以为你会与我们同车呢,倒高兴了好些天。” 王宓听了这话,那眼眶便红得更厉害了,委屈地道:“姑母一径不松口,我求了她多少回,最后反被她训了一场。” 傅珈便诧异地扬了眉道:“你竟是自己去说的么?四妹妹怎么没去说?按理她原该主动与你小姑母说一声儿的。从侯府到宫里刚好要从你们家经过,正是顺路呢。若是四妹妹主动开口,想你小姑母便瞧在你死去的三姑母分上,也不会不应。” 闻听此言。王宓那双发红的眼眶里便又多出一抹怨恨来。她恨恨地盯着前头的傅珺,却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傅珈转了转眼珠,又安慰地拍了拍她道:“算了,四妹妹想也是忙忘了罢。二表妹莫放在心上。过会子你坐在最后一排,与坐在第一排的四妹妹隔得也远,你若不想搭理她便远着她一些儿便是。” 一听傅珈此语,王宓的眼中不由冒出火来。 她早就听人说了,这一次宴会的坐次是按着成绩与出身综合起来排的。傅珺因成绩优异,又出身侯府。父亲乃是三品大员,因此便排在了最靠近太后与德妃的那一排。而王宓是免试入的学,又不过是推官之女,两样综合起来便只得后排入座了。 见王宓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傅珈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得色,她向身旁的珊瑚看了一眼,得来了对方赞许的一个眼风。她不由心下更是得意,拉着王宓的手便越发地用力,亲热地揽着她来到了夫子跟前。 那夫子早得了德妃娘娘的懿旨,按规矩是每集齐十个女孩便叫人带进宫去的。至于点选人名、对照请笺一事,亦是由在场的夫子们完成的。 傅珺这一拨的女孩恰好满了十人,那夫子便向门口的侍卫递上名册与宫牌,随后便将女孩子们带进了宫门。 宫门口早已有宫女并小监候着,见这一拨人齐了,便由一个宫女并一个小监带路,夫子在旁陪着,众人便往皇宫的后花园而去。 时隔六年再度入宫中,傅珺一时间倒有些恍惚。 那高大的宫墙无声耸立,似是隔绝了尘世之外的一切,连同光阴的流逝也被隔绝在外。于是,这宫中情景便一如傅珺六年前所见,除了季节不同之外,竟是一无变化。 傅珺一面感慨着,一面跟在夫子身后默默前行。 大约行了一炷香的时间,脚下转过了几弯,再抬眼时,眼前光景陡然一变,不见宫墙高耸、方石阔路,唯有花树缤纷、落红成阵。淡白色的烟岚袅娜婉转,那流水潺潺声中还夹杂着丝竹音乐的声音,更有女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传来,直是旖旎风流,难以尽述。 ☆、第331章 负责陪同的夫子跟到此处便不再跟着了,而是与小监一同踏上了回程。领路的宫女便带着人再转过了一道回廊,一所极大的庭院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宫女转身向女孩子们行了一礼,语气恭谨地道:“此处便是宴会之所,请各位姑娘宽坐。”言罢她便退了出去。 此时便另有几个宫女迎了上来请问,又有掌事宫女问清了各人姓名,便将她们一一带入了席上。 这次的宴会不曾设置圆桌,而是仿着古礼摆着小几案,一人一案,案上有茶水点心,案后铺着蜀锦的软褥,却是需要跽坐的。 这些案几对面而置,分成了两大片区,每个片区皆设了约二、三十案。而两大片区中间则空出一条约五、六米宽的道路来。 傅珺在宫女的引领下坐到了位置上,待坐定之后,她便向四下瞧了一眼,很快便看到了熟人。 张凌与卢悠皆坐在对面的第一排,两个人还是比邻而坐的,此时她们正含笑说着话,看上去颇为熟稔。 辛韫则坐在张凌的侧后方,亦探着身子与她们说着话。她们身旁另坐着冯薇,而李甄却是坐在更后面的位置上,此刻只能遥遥地看着这里而无法搭话了。 傅珺向那个小团体只看了一眼,便又将视线转向了左首。 她左首的桌案已经坐得差不多满了,傅珺扫眼看了一眼,只见到了裴熹的半个侧脸儿,便又将视线掉了开去。 可是,在下个瞬间,傅珺又猛地回过了头去。 在离裴熹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子身边。俏生生地站着一人,眉目清丽、气质柔弱。此刻,那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傅珺,那双笑弯了的眸子里,隐着一星冰冷的寒意。 姜姒! 傅珺再也不曾想到,居然能在皇宫里遇见姜姒! 姜姒穿着一身轻湖色的衣裙,打扮得并不华丽。身上的首饰亦颇为普通。看她立于那个女孩身侧的样子。不婢不友的,倒似是伴当似的。傅珺不由大感讶然。 需要说明的是,女伴当是一种很古老的职业。自大唐时便已有了。一些贵女或是为了找人陪衬,或是为了在聚会中不致无人说话,便爱在身旁带着个女伴当。 这女伴当可并非奴婢,而是良民。且都还是读书识字的。一般都是家道中落的绅宦之女,或是贫苦的教书先生的女儿。 看起来。那个明显衣着华贵的女子,便是将姜姒当作女伴带来的,却是没带着身边服侍的人。 见傅珺看了过来,姜姒一笑之后。便向座上的那个女子轻声说了句什么。那女子向这边看了一眼,对傅珺淡淡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又对姜姒颔了一下首。神情极为倨傲。 姜姒却仍是盈盈浅笑,向那女子微躬了一下身。便向傅珺这里走了过来。 此时,一直陪在傅珺身边的涉江也看见了姜姒,亦是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姜姒。 姜姒缓缓行至傅珺案前,对傅珺微微屈身道:“傅四姑娘来了,我可是等了您好久了呢。” 傅珺浅笑着看了她一眼,语声淡然地道:“我也没想到能在此得遇故人,幸会。” 姜姒一闻此言,立时便甜甜地笑了起来,语含深意地道:“正是呢。没想到姑苏一别不过数月,便即和傅四姑娘在此重遇,可见我与您有缘呢。傅四姑娘当年对我的‘好’,我可是一//日//也不敢相忘,时时都想着要好好‘报答报答’您的呢。” 傅珺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清清淡淡地道:“些许小事不过举手而为,姜二姑娘可也太小题大做了。” 见傅珺一脸淡定,丝毫不为自己言语所动,姜姒眸中的那一星寒意便又浓了几分。 她蓦地收起笑脸,面无表情地看了傅珺半晌,方才点了点头道:“也罢,我也不与傅四姑娘多说了,总归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儿。”说着她又向那个女子那边看了看,道:“请恕我先行告退。” 傅珺风度宜然的点了点头道:“好走,不送。” 姜姒的脸上便又换过一副盈盈笑脸来,转身便又往回走,一面走,一面便将视线往桌案的后排扫了一扫。 王宓那张急得赤红又转白的脸,此际正隐在几个姑娘堆里,那极力避开与姜姒相触的视线,连一个眼风都不敢往这边送。 姜姒心里冷笑了一声,施施然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王宓此时已是急得手心都要汗湿了。 一开始她还没注意到姜姒,只顾盯着傅珺,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如同鬼一样地突然冒了出来,她才回过神来。 当时王宓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绝不能叫姜姒认出自己来。 她今天已经很丢脸了。那辆灰朴朴的马车现在还停在宫外呢,便夹杂在那一大堆华贵精致的马车中,宛若一只灰老鼠进了天鹅群。 若是叫人知道,她王宓竟与一个卑贱的伴当是表姐妹,那她往后有何面目再去白石书院?那些同学们的侧目与嘲笑还不将她淹了去? 所以王宓努力压低了身子,与一旁的几个姑娘凑得极近,尽量将自己缩在这群姑娘中,只叫绿萼替她注意着姜姒的动静。 好在那姜姒像是并没看到王宓,不一会便又转回到了那个衣着鲜亮的姑娘身边,王宓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提起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水。 傅珺一直目送着姜姒的背影离开,直到她站在了那个女子身边,傅珺也始终不曾移开视线。 便在此时,蓦地一道视线便扫了过来。傅珺转眼看去,却见看她的人是正是裴熹。 傅珺与裴熹也算相识,因此便笑着向她点头打了个招呼,裴熹亦回以一笑。 不知何故,傅珺觉得裴熹的这一笑很不寻常,总像是含着什么意味。待她想要细细查看之时,裴熹却已经转脸看向了旁处。 傅珺便又转眸去看带姜姒进宫的女子。她对京中贵女所知不多,见那女子坐在第一排,明显家世不凡,却不知她是谁。 ☆、第332章 便在此时,傅珺的身边忽然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道:“你认识许允?” 傅珺转头看去,却见陆缃正站在她的身边含笑看着她。傅珺便站起身来,拉了她的手轻声问道:“那是许允?刑部尚书许大人的长女?” 陆缃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便是她。只她身边那女伴当又是谁?是你的熟人么?” 傅珺淡淡地看了远处的姜姒一眼,点头道:“算是吧。有点过节。” 陆缃眸色一凝,又向姜姒看了一眼,轻语道:“嗯,那人额窄颧高,看着便不好相与。你与她有何事?” 傅珺却是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轻轻推了陆缃一把道:“你这话说得好像个看相的。” 陆缃闻言亦笑了出来,道:“我这是帮你看人呢。你不是说你们有过节么?说不得哪一回就叫我碰上了,我也好给你个公断。” 傅珺便笑道:“好啊,到时候还要请咱们陆大人高堂明鉴,为民女做主。” 陆缃听了这话更是笑不可抑,一时间倒是将傅珺的情绪也转了过来。 坦白说,在这里碰见姜姒,就像是白米饭里突然冒出个小强,让傅珺倒足了胃口,感觉十分之不好。 然而转念想一想,傅珺却也觉得这一切很合理。 姜姒本就是个不择手段之人。想来她能够入京,必是找了她那个表姨姥姥帮的忙。而她自降身份以求入宫一遭,说起来倒也是她的风格。 只是,对付这人绝不能掉以轻心,傅珺准备一回去就叫许娘子查一查,务必要查清姜姒在京里的人际关系。也好有备无患。 此时因时辰尚早,那园子里还有女孩子们离了桌案去一旁观景的,那些宫女们也未曾禁止,看起来规矩并不是那么的严。故傅珺与陆缃说话也没怎么引起旁人的注意。 姜姒却是一直在观察着傅珺的。此时见她与一个容貌极为清雅的女子说起话来,没多往她这里看,她便向许允低声告了个罪,说是要盘整一下。便悄悄地往左侧的一座假山后走了过去。 一旁的宫女上来问了一句。被姜姒搪塞了过去,那宫女便也没跟着,只指了个方向便又站了回去。 姜姒转过假山往前走了没几步。趁人不备便转向了右边的回廊,行不过两步再一转弯,便是一片开得极盛的桃花林,裴熹此时正隐身于花树之间。遥遥地看着她。 姜姒向四下打量了几眼,见周遭并无人。便也闪身入了桃林。 一进桃林,姜姒便快步走到裴熹的身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姑娘唤我过来有何事?” 裴熹有些不满地盯了她一眼,方才蹙眉问道:“你认识傅四?” 姜姒低声道:“我与她原是姑苏旧识。我娘与傅四姑娘的外祖母沾些亲。论理我还要称她一声表妹的。” 裴熹抬眼看了看她,旋即唇角便是微微一撇,淡声道:“那你怎么没去认这个表妹?人家可是出自侯府。又是三品大员的嫡女,你若攀了这个亲不好么?怎么反倒一口一个傅四姑娘的这般生份?” 姜姒便微微垂了头。语声恭谨地道:“如今我不过是为姑娘做事罢了,与那侯门贵女可没半分关系。姑娘才是我该全力相佐之人。” 裴熹神色略平,目注前方低声道:“总算你还识实务。今天你也不是来认亲的,交代你的事情可别忘了。” 姜姒立刻将身体又向下躬了一躬,掩去了眸中那一抹极深的怨恨之色,低声道:“姑娘放心便是。” 裴熹对她的态度极为满意,便又安慰她道:“时辰还早着,一会子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你尽可以去玩,只别耽误正事便是。” 姜姒直起身来,眸中的怨恨早就不见了,仍是态度恭谨地道:“是,多谢姑娘。” 裴熹便又问道:“那许家的动静你可打听到了什么?” 姜姒再度向四下看了看,方才凑到裴熹耳边轻声道:“听说那一位似是又弄死了两个人。” 裴熹闻言,眼中便露出一抹冷意来,道:“听说?似是?你这般说来的话又无实证,如何坐实?死的是什么人?怎么死的?尸首埋在哪里?这些你都不知?” 姜姒立刻垂头道:“请姑娘恕罪。这也是我听允姑娘走嘴说的。那家里防得甚严。” 裴熹便不耐烦地摆手道:“罢了,总归你也要过去那一边,到时候打探消息更容易些。” 姜姒仍是垂着头道:“姑娘说得是。” 裴熹便向外看了一看,转眸吩咐姜姒道:“我先出去,你一会再回。” 姜姒垂首应了声是,裴熹看也没再看她,径自便出了树林。 待裴熹走得远了,姜姒才抬起头来,将两道阴冷的视线死死地锁在裴熹的背影上,唇边却是勾起了一个极淡的笑意。 这就是她的亲戚,好姐妹! 只要一想起秦氏那张冷漠到毫无表情的脸,姜姒便觉得一股又恨又怕的情绪便顶在她的胸口,直灼得她整颗心都像是浸在了毒液里一般。 她再也没想到,她满心欢喜地被所谓的表姨姥姥接进京中,又去裴家认了门儿,她原以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转去,却没想到,等待着她的不是泼天富贵,不是俊俏郎君,而是被裴家当作了棋子,成为了即将送出去的某个物件儿。 姜姒狠狠地抿了抿唇,看着前方已是杳无人迹的桃林,唇边的淡笑蓦地变成了冷笑 所谓棋子,那也要看是在谁的手里,更要看这局棋怎么个下法。 没准那下棋的人一不小心,便为棋子反噬了呢?姜姒淡淡地想道,展袖将身上的衣裙拂了一拂,唇边又露出个不屑的冷笑来。 便是她穿成这般普通的模样,她也自信,无论容貌还是才智,那裴熹与许允加在一起,连给她提鞋也不配。 更何况,她不是又遇见了她的“珺表妹”么? 这出戏若是没有珺表妹,想来唱得也不会热闹吧。 想到此处,姜姒唇边的冷笑又变成了得意。 可是,这得意的笑容方才一露,她的后背蓦地便是一寒,一股冷气从脚底心窜向四肢,直叫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僵直着身体慢慢地转过身去,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第333章 那是个身量高大的男子,穿着件雪白的银针蓑衣,下头是月白色的裤子,足踏镶银边白鹿皮靴,手里提着白篾鱼篓,头上还扣着一顶极大的白篾斗笠,打扮得不伦不类的。 饶是姜姒早有准备,陡见此人亦是大惊失色。她本能地伸手捂住了嘴,将那冲到嘴边的尖叫生生地忍了下去。 那人的脸被斗笠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了一张润泽的红唇。此时,便见那红唇微微向上一勾,旋即便有一道轻浮的声线响了起来,道:“美人儿,你怕了?” 姜姒勉力压下剧烈的心跳,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动了动唇颤声道:“没有……我没有。”说着她便弯了弯膝盖,似是想要行礼。 那男人抬手止住了她,淡淡地道:“你有何事?” 姜姒煞白着一张脸,依旧声音颤抖地道:“殿……我是想问问,方才那人您可瞧见了?” 那男人撇了撇唇角,不屑地道:“庸脂俗米分。” 姜姒忙道:“不是……不是桃林里的这一个,是方才……方才在席上,我走过去与她说话的那一个。” 那男人的润泽的红唇便又勾了起来,道:“那一个倒是上等货色。是谁家里的?” 姜姒便道:“是平南侯府三房的嫡女,在家行四。” 那男人一听这话,勾起的唇角弧度便更深了。姜姒只觉得两道湿冷湿冷的视线,蓦地便粘在了她的脸上。 姜姒动也不敢动,一任那男人打量着她。 过了一会,那男人忽地一笑,道:“你打算怎么做?” 姜姒一听此言,心下顿时涌上一阵狂喜,忙垂首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过会您只等着救人便是。” 那男人隔着斗笠又看了姜姒一眼,转身便向回走。 姜姒忙躬下身来,此时。却听一道凉凉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耳边:“你不乖哦,怎么一直都是我啊我的回话?” 姜姒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身体一僵,旋即便忍不住地打起抖来。颤声道:“属下……属下无礼,属下万死。” 那男人似是觉得好笑一般轻笑了一声,柔声道:“说什么万死,多晦气啊。你说,我叫许家替你弄一张身契。便收了你在身边好不好?” 姜姒一听此言,直惊得魂颤魄寒,想要说些什么,那上下牙齿格格打战,竟是连句整话都说不出了。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全身抖若筛糠,完全动弹不得。 那男人说完那句话,便即没了声息。 姜姒等了一会,见那男人始终不出声,便壮起胆子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桃花阵阵随风飞舞,那男人早就不见了。 姜姒只觉得浑身一松,人已经软软地跪坐在了地上,后背的衣裳早就湿透了几重。 她缓了一会方才扶着一棵桃树站了起来,只觉得双腿软如绵花一般,根本迈不动步子。 她咬了咬牙,扶着桃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直走出十来步之后,方才觉着好了一些。便一路蹒跚着出了桃树林,自回席上不提。 却说那个男人。自离开桃林之后便快速隐入了一座假山之中。过得一刻方才出来。 他对这宫中路径似是极熟,三转两转,走得尽是无人的荒僻小径,不一时便离了那桃林老远。却是转到了皇宫的西角。 那皇宫的西角有一面小湖,是引了后花园的九龙湖水而成的,湖边柳树成行,还以大块白石搭了一条栈桥,笔直地伸向湖心,栈桥边亦植着一行弱柳。风景颇是宜人。 那男人熟门熟路地踏上栈桥,一直行至尽头处方坐了下去,拾起早就放在地上的渔竿,却是向那湖中钓起鱼来。 不多时,却见从另一头匆匆跑来几个人,打头的一人身穿大监服色,一见那湖边垂钓之人便立刻露出喜色来,加快脚步直走到那人身后,方才躬下身子道:“二殿下原来在这里,德妃娘娘有请。” 刘竞回身掀起帽檐看了那大监一眼,语声温和地道:“杨大监,多日不见,你瞧着倒是健旺。” 此刻的二皇子刘竞,一头长发尽皆向上束起,整个人直似变了个样。那微垂的眉眼瞧来全不见阴柔邪魅,却予人一种温厚和善之感。 那叫杨满福的大监忙一躬到地,谦卑地道:“谢二殿下。” 刘竞便又转过脸去继续钓鱼,一面温和地道:“杨大监,劳烦你转告母妃,就说我迟些再过去。” 杨满福立刻躬身道:“奴才领命。”说罢他仍是躬着身子,退行了约五、六步远方才回去复命不提。 却说那花园之中,此时众人已经到齐了,俱是安静地跽坐于案前,方才那一阵说笑声便似是被东风吹跑了似的,整个花园里静得落针可闻。 便在半炷香前,已经有司礼女官过来通知过了,叫大家各归原位,等待贵人驾临。 傅珺便不着痕迹地往旁看了两眼,却见夫子们的桌案俱在上首,约有二十余人,魏霜与何槿亦皆在座。 因本次宴会请的都是白石女学部的学生,并无家长陪伴,因此这些夫子们也算是学生的监护人,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 不一时,那花园的深处便传来了一阵极为嘹亮的竹笙之音。那音乐声平板而单调,却又森然庄严,嘹亮的声音宛若凤鸣远山一般。 一直在旁侍立的宫女们闻声便立刻伏在了地上,司礼女官亦齐声喝道:“跪。”前方亦传来了大监尖细的声音道:“太后娘娘驾到,德妃娘娘驾到。” 众人皆是双手伏地,跪于地面,恭迎两位贵人的降临。 不多时,太后娘娘的鸾驾便出现在了花园尽处,德妃的鸾驾紧随其后,俱是玄色凤辇、朱色华盖。太后的凤辇上雕着九凤朝阳、四龙盘绕的花纹,而德妃的凤辇上则雕着青鸾祥云的纹样。两旁的宫女太监执着仪仗,浩浩荡荡地行了过来。 傅珺跪伏于地,除了眼面前一尺见方的地面,只能用余光瞥见前面一点。在她的身前,一双双宫中定制的云纹翘头履迈着整齐的步伐,按着那笙曲的节奏走了过去。 直到最后一双翘头履离开她的视线,又再过了约摸一分钟的样子,她才听到那司礼女官肃然的声音道:“起。” 众人便俱都直起身来,却依旧保持着跪姿,垂首看着地面。直到上首的太后娘娘动听的笑声传了过来,道了一声:“罢了。”那地上跪了满满的人方才站起身来。 ☆、第334章 傅珺便向那锦褥上跽坐了,借着抬起头来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向上看了一眼。 太后娘娘变化不大,依旧笑靥明媚如春花绽放。明明已是五十多了的人了,瞧着却还像是三十来岁的样子,额角与眼角的纹路也只是浅浅几道罢了。 约是因着今儿乃是赏春之宴,太后未着正式宫装,而是穿了件绛色绣金线狮凤龙雀纹遍地锦大袖翟衣,腰环青鞓玉带,发梳高髻,插戴着整套的镶红宝金累丝头面,远远看去十分的雍容华贵。 德妃亦是个出挑的美人,眉目如画、气韵典雅,瞧来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灵秀,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当然,她的实际年龄肯定远不止于此。 相较于太后的雍容,德妃的穿着打扮却是另一种韵味。她穿着件浅碧色绣缠枝桃李连珠纹斜襟大袖襦衣,却是秦制的款式,下衬着烟霞色鸾鸟牡丹十二幅湘裙,外头披了件天水碧绣银线暗鹤纹的长褙子,梳着望仙髻,插戴着银镶玉鸾鸟衔珠挑心,很有几分出尘清无染的味道。 此时便听太后笑道:“这么些花朵儿似的姑娘在这里,这园子里便更热闹了。” 德妃便笑着凑趣儿道:“这最大最美的一朵牡丹花儿便在上首坐着呢,能不热闹么?” 她这话虽是奉承,却是说得十分有雅趣,逗得太后掩唇而笑,看上去更显年轻了。 德妃笑罢便又向下看了一眼,微微蹙了眉道:“这里头有好些姑娘还没来过咱们这儿呢,别一会弄混了,便先叫上来见一见吧。” 一旁的女官闻言便上前一步,手里不知何时便多出一张花名册来。她便按着名字一个一个地叫了人名,待叫满了十来个之后,那些姑娘们便一齐上前去给德娘娘娘“见一见”。 傅珺便在这被叫起的第一拨里。那一刻的她只觉得,这场景怎么那么像选秀女呢? 她一面暗自想着,一面便混在人堆儿里走上前去。 便在此时,她明显地感觉到走在她身后的人脚下一顿,旋即便一脚踩上了她的裙子。猝不及防之下。傅珺这一步没走稳。人已经向旁边歪了过去。 傅珺简直是无语了。 她一面本能地展开双臂平衡身体,一面悲哀地感叹:这饭还没吃上一口呢,宫斗模式就已经开启了么? 在这一群规规矩矩、礼仪优雅的姑娘里。傅珺这一番又是挥胳膊又是大劈叉的,动作十分明显,一下子便显了出来。 旁边坐着的女孩子们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此时哪里能忍得住。已是有人轻笑了起来。 德妃微微眯了眯眼,向傅珺身后扫了一眼。又看了看已经站稳了身子的傅珺,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忽听上座的太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问道:“这是平南侯家的四丫头吧?我瞧着像。”说着又问一旁的宋宝楼道:“宝楼啊。你眼神儿好,你帮本宫瞧瞧是不是?” 宋宝楼便笑着道:“回娘娘的话,奴婢瞧过了。正是傅四姑娘。” 太后一听便乐了,便向傅珺这个方向招了招手道:“四丫头。到本宫这里来。” 众人的视线齐齐地聚到了傅珺的身上。 傅珺硬着头皮应了声是,便提步向前走了过去。 太后的宝座是立在十余级台阶之上的,傅珺行至阶前便止了步,太后便笑着道:“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傅珺便依着规矩抬起头来。 她这里一露出脸来,又得了太后的一声笑,太后还向宋宝楼品评道:“你瞧瞧,还是当年那憨憨的模样儿,方才可不就跟那小鸭子似的,和小时候儿简直一样一样儿的。”说着太后便又笑了起来。 傅珺如此失仪,太后娘娘却完全没怪罪,还直说她是个老实孩子,明显对傅珺极为回护,这旁边的人哪能跟太后顶着干?那自然必须顺着太后的话说啊。 德妃便当先笑着附和道:“母后说得是,臣妾瞧着傅四姑娘也是个老实的呢。” 太后点头笑道:“可不是么。”说着又问傅珺道:“方才可摔着哪里没有?”一时又吩咐宋宝楼:“你下去瞅瞅,看看四丫头的裙子可还能穿?” 众人一听此言,心头不由俱是一凛。 方才傅珺以那种姿势摔了出去,有那眼尖的已经瞧见,是跟在她身后的人踩了傅珺的裙子。且不论此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后娘娘此时却是叫人去看了,只要那掌事宫女说傅珺的裙子被人踩了,那个踩了傅珺的人只怕得不了好去。 此时,走在傅珺身后的辛韫脸色已经变了。 她真不是故意的。 当时不知怎么她脚下一滑,便此踩到了傅珺的裙子上。此时若是被人看出傅珺的裙子上有脚印儿,她首当其冲便是个失仪之罪。 更何况,人人都知道她与傅珺关系不好,众人难保不会想,辛韫只怕是怀恨于心才会故意如此,目的就是想让傅珺领个失仪之罪。 辛韫面色铁青,心中更是一阵惶惧,两只手已经袖子里捏成了拳头。 此时,忽听傅珺清清淡淡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语声平静地道:“启禀娘娘,臣女方才是自己滑了一下,裙子并没脏。” 她说话的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落入了众人的耳中,众人看傅珺的眼神便有些异样。 辛韫更是心中微讶,她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了傅珺一眼,又马上将头低了下去。 傅珺此语明显是想息事宁人。 一时间,连同辛韫在内的许多人便都觉得,方才太后娘娘的那句考语竟还没错。至少在这件事上,傅四姑娘果然是个厚道的,并未借此机会张扬起来。 说起来,傅珺却是很清楚,踩了她的人就是辛韫。不过她更清楚地知道,太后娘娘的话也只是个意思罢了。没瞧见那宋宝楼虽领了命,却迟迟不曾步下台阶么? 这就表明了,太后说这话纯粹是给傅珺撑腰,而非真叫人来查出个一二。 既是如此,傅珺便也只能顺着最高领导者的意思来,总不能真叫宋宝楼过来看吧?那样事情便不好收拾了。 傅珺的话说罢,太后娘娘便笑了起来,不在意地道:“罢了,既是如此,四丫头便回去坐着吧。”说着又转向德妃笑道:“想是这人你也认全了,便叫这些小丫头都下去吧。咱们快快开席,别叫这些小姑娘饿着了。” 德妃忙点头应是,旁边的女官便上前宣布宴会正式开始,傅珺这一群人便也退了回去。 ☆、第335章 在回座位的时候,傅珺眼角的余光瞥见辛韫往这里看了一眼,那目光看着倒比往常亲和一些。 一旁的宫女与小太监此时便流水般地送上吃食来。 因今日乃是雅宴,端上来的菜色也是以精致的小菜为主,每样的分量都很少,盛在雪白的五瓣梅花碟子里,看着便很赏心悦目。 傅珺便提起筷子来,方要夹起那道豆腐皮做的小春饼,便听外头传来尖细的太监通传声:“太子妃娘娘驾到。” 傅珺将筷子一丢,心下颇是气闷。 所以说宴无好宴呢。大家不过是一起吃个饭罢了,只因这场所是在皇宫里,所以便注定了这顿饭吃不安生。所幸她出来之前吃得很饱,要不还真要饿着了。 座中众女此时俱又是挪至案边,跪伏于地,再次恭敬地迎来了太子妃的鸾驾。 直到太子妃那一声柔和的“免了”传来之时,众人这才又重新坐回到了位子上。 太子妃娘娘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傅珺的熟人,便是定西伯夫人卢莹。 太子妃卢菀携着卢莹的手给太后并德妃见了礼,温温柔柔地道:“皇祖母、母妃,因听说这花园里头摆了宴,我便拉了阿莹厚颜来凑个热闹,还请皇祖母与母妃恕我这不告而来之罪。” 太后便笑道:“罢了罢了,快些坐着吧,咱们将要开席呢,你倒是好长的腿子。” 德妃便柔声道:“陆夫人瞧着脸色不太好,来人哪,赐座。” 一旁的小宫女便端出个锦凳来,便摆在德妃的下首。德妃便笑着招呼卢莹道:“快过来坐着吧。” 卢莹向太后等人告了罪,方才坐了下来。卢菀便也坐在了另一边的宝座之上,宴会终于能够开始了。 席上的众人一开始还是正襟危坐,眼珠都不敢往旁多动一下的,生恐失了仪。后来见太后与德妃等人俱是言笑晏晏,不时还说两句话儿。显得极是和善,这些学生们才放松了一些。便有那胆大的,借着捧盏提筷的时机,悄悄打量上坐的几位贵人。 姜姒跪坐在许允身后。此时亦微微抬起眼眸,往端坐于宝座上的几人看了看,眸中流露出一抹向往的神色。随后她又将视线下移,转到了傅珺身上。 傅珺这时正姿态优雅地用着餐,每一个动作都可以拿来入画。 姜姒定定地看了傅珺一会。面上便闪过了一丝冷意。 一旁的许允这时轻轻地咳了一声,姜姒回过神来,却见许允微蹙双眉看了她一眼,又向案上示意了一下。 姜姒会意,连忙往许允的碟中布了一筷子菜,轻声道:“姑娘恕罪。” 许允微微点了点头,却是不曾说话。姜姒便打起精神来,专心地为许允布菜,一时却也顾不上去观察傅珺了。 不一时,那压尾菜五辛盘便端了上来。宴会亦就此进入了尾声。待到太后娘娘的筷子一离手,众人便也皆端正坐好了,由着那宫女将杯盘撤了下去。 太后便笑着向德妃道:“今儿说是曲水流芳宴,这园子里却还有旁的可玩赏处。本宫想着,这些小姑娘家家的可也别太拘着她们,倒是随意些的好。” 德妃的面上便露出一个端淑的笑来,道:“臣妾都听母后的。” 太后含笑点了点头,便当先离了座,德妃与太子妃卢菀紧随齐后,众人便皆离了桌案。向着园子的东边走去。 那园子的东边便是九龙湖,乃是后花园风景最好之处。另还有两处温泉。 当年建园之时,那些巧匠特意将温泉之水引了出来,以一条宽不过两尺的小渠承接。蜿蜒绕过小半个庭院,泉水所过之处,白雾袅袅、烟气氤氲,直令整个院子宛若仙境洞府一般。 今日的曲水流芳之所,便在那温泉小渠边上。若有爱好诗文的,便可去宫女那里领个小花篮。那花篮里头有花笺纸折的小船。另有以绒布剪出的假花若干,涵盖了梅、桃、杏、兰等一应品种,每个花篮都不一样。 取过花篮之后便可立在泉边,自有那放着绒花的纸船从上游漂过来。若遇着合意的,便可截下小船,以那船上的花儿为题赋诗一首,同时亦需补上自己篮中的一船一花,权做下一轮的题目。 因今天来的人极多,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去写诗。因此,除了曲水流芳之外,那园子里还置着琴筝箫瑟等乐器,曲廊边上摆着棋盘棋子,九龙湖畔亦有垂钓之处,还有一小片空地上设了投壶等物,娱乐设施十分齐全。 太后等人进了园子之后,便在一处极为华丽的敞轩坐了下来。那里头摆着宽大的坐椅,可坐可倚,上头放满了锦褥,看上去便很舒适。 而傅珺等人便在夫子的带领下,先向贵人们行礼告了罪,这才四散开来,各自去寻自己喜欢的娱乐活动。 傅珺便与陆缃作了伴,两个人手挽着手,先是在园子里转了一小圈,又去温泉边上看了一会斗诗,一时又走到了那投壶之处。 陆缃便笑道:“这个有趣儿,咱们便玩这个吧。” 傅珺便道:“也好,我看着你玩。” 陆缃闻言便吃吃笑了起来,掩口道:“你整天骑老马也就罢了,该不会连投壶也不会吧?” 傅珺便过去咯吱她的腋窝,一面笑一面骂道:“好你个坏丫头,整天笑话儿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陆缃最不禁痒,便笑着讨饶,两个人便闹在了一处。 王宓此时亦在投壶之处,傅珺与陆缃一出现,她的眼睛便眯了起来,一只手更是死死的捏紧了帕子,直将帕子扭成了一团。 过了好一会,王宓方才挪开了视线,转身去寻傅珈的身影,远远的却见在那琴阁边上,傅珈身上的蓝色飘带在风里翻飞着,十分显眼。 她提着裙子便欲往那里走,却不料斜刺里忽然闪过来一个人,险险便撞到了她的身上。 一旁的绿萼忙扶稳了王宓,王宓定睛看向来人,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这撞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姒。 ☆、第336章 王宓僵着一张脸,身体僵硬地站在当地,一时间只想将脸藏起来才好。 却见姜姒要笑不笑地看着她道:“哎哟,是我走路没留神,可撞着了姑娘不曾?”她一面说一面便凑了过来,假作为王宓掸衣裳,却是附在她耳边快速耳语了两句。 她这一番动作速度极快,还没待王宓反应过来,姜姒已便经直起了身子,面上的笑容既礼貌又客气,对王宓笑道:“既是您无事,那我便告退了。”说罢她屈了屈身,从容地自王宓身边走开了。 王宓定定地看着姜姒窈窕的身影三转两转便消失在了花树丛中,而她说的那几句充满了威胁的话语,还有她口中喷出来的热气,却似是仍旧留在王宓的耳边,让她的心也跟着一忽儿凉,一忽儿热。 姜姒对王宓说的话只有两句半:“若想不叫我当众与你相认,便带傅四去湖边,否则……” 姜姒的话没有说完,但王宓却知道,她一定不可以叫这个“否则”真正的发生。 直到入了京她才知道,她一个推官之女,在京里那些贵女们的眼睛里,也只比蝼蚁强上那么一点儿罢了。 若是姜姒今天当众对王宓叫出了“表妹”这两个字,她王宓可就真要成为白石书院的笑柄了。 想到这里,王宓的心反倒定了下来。 她不知道姜姒要她带傅珺去湖边做什么,她只知道她必须照做,否则她就只有一条路走:回姑苏。 王宓一点也不想回姑苏。这京中繁华如此绚丽,侯门锦绣如此迷人,她只想永远待在这里。所以。姜姒让她做的事,她一定要做成。 想到这里,王宓不由咬住了嘴唇。 傅珺这些日子与她根本断了来往,她若是直接去请傅珺,对方很可能根本不会搭理她。 王宓揪着手里的帕子,一双眼睛满园子乱看,手心里已经沁出汗来。 一旁的绿萼见状。便担忧地道:“姑娘您怎么了?那姒姑娘跟您说了什么?” 王宓向四下看了看。她们此时所站的地方恰好便在一处树荫底下,周遭并无旁人。于是她便压低了声音,将姜姒的话重复给了绿萼。又揪着帕子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若是直接去请四表妹,她定然不会来的,指不定还要起了疑。” 绿萼便蹙起眉头想了想,忽地眼睛一亮。便凑到王宓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 王宓一面听着,一面便渐渐露出笑容来。待绿萼说罢,她便向绿萼道:“多得你聪明,这般便很好。”说着她当先便步出树荫,往四下看了看。便寻着了她想找的那个人,于是便往棋厅那里走了过去。 傅珺陪陆缃玩了一回投壶之后,两个人便都有些累了。便寻了一处小亭子坐了喝茶。 便在此时,忽见那亭子外头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走两步便要停上一停。再走两步再停一停,显得极为犹豫。直到傅珺看了过来,与其目光相接,那人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微红着脸大步走了过来。 这人不是旁人,却正是方才踩了傅珺裙子的辛韫。 辛韫此时不仅脸是红的,连耳朵亦有些微微泛红,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可爱与羞涩,与她往常留给傅珺的印象大不一样。 傅珺微带讶异地看着辛韫。见对方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低着头、红着脸,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憋了好半天方才憋出一句极轻的“方才多谢你”。 看着辛韫那张比红蛋还要红的脸,若不是场合不对,傅珺真的很想笑场。 这些初中女生她真心是没办法当同龄人看,此时的她只想要笑。这辛韫不二的时候,其实也颇有几分可爱。 心下如是想着,傅珺的脸上便不由自主地带出个笑来,道:“小事尔,不必挂怀。” 辛韫鼓足勇气说出了第一句话,见傅珺的态度果然极为友好,那第二句话便也没那么难出口了。于是她便满脸期待地看着傅珺,语气真诚地道:“我们一起去九龙湖边观景可好?” 傅珺沉吟了一会,一时未就作答。 见傅珺一径不作声,辛韫那方才缓过来一点的脸,便又慢慢地红了。 她可是鼓足了勇气才过来邀请傅珺的。 王宓说,她这个四表妹很好讲话,又颇爱观鱼。辛韫若想要表达谢意,只消以其最爱的活动相邀,以王宓对傅珺的了解,她必定欣然同意。 见辛韫的脸简直快红得滴血了,傅珺心下倒又有些不忍。于是便点头笑道:“便去湖边走走也好。” 辛韫闻言脸上立刻便露出个笑容来,欢喜地道:“嗯,我听人说了,那湖里有九条真龙呢。” 陆缃此时便笑道:“那可要好好瞧瞧,说不得便能被我瞧见一条呢。” 见傅珺与陆缃皆是极好相与的样子,辛韫的一颗心完全放了下来。她其实早就想来表达谢意了,却始终差了一些勇气。此时辛韫倒又有些后悔,早知道傅四这么好说话,她应该早些过来致谢才是。 几个人这里正说着话,忽听湖边传来了一阵欢呼声,旋即便见园子里的人都往湖边涌了过去。 辛韫便踮着脚跟向那湖边张了张,一面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人全往那里跑?” 此时一个小女生刚好经过亭边,陆缃便叫住了她问道:“前头出了什么事?” 那小姑娘便笑道:“是鲤鱼跳龙门呢,还有金鲤鱼跳出来呢。” 听了这话傅珺倒没什么反应,那两个真正的小姑娘却都睁大了眼睛,陆缃更是笑了起来道:“我们也快去瞧瞧吧。我还没怎么见过大鱼呢。” 辛韫自更是一个劲儿地说好,傅珺便也从善如流,跟着大部队来到了九龙湖畔。 那湖边这时候已经站了不少人,俱都伸长了脖子往湖中看去。傅珺她们便也寻了个人不太多的地方,望着澄澈的湖水,等待着金鲤的出现。 便在此时,傅珺瞥眼瞧见敞轩里多出一个人来,还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 傅珺心下微惊,不由侧目看了一眼。却见那男子穿着玄色绣青龙的袍子,腰缠玉带,发上还戴着一顶金冠,容颜颇为俊美,尤其是那微有些下垂的眉眼,为这张俊美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温润与善意。 ☆、第337章 这人来得无声无息的,除了傅珺以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此时,那敞轩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却是被这人笑着叫了起来,德妃一见这人更是眉眼带笑,将这人拉到了身边说话。 傅珺见此情景,对此人身份已经有了个隐约的猜测。 她微微侧过身子,根据前世跟踪与监视时的经验,选了一个极为巧妙的角度,既可观察敞轩中的情景,又不会叫那里的人注意到,同时在外人眼中看来她仍是面朝湖水,不致令人起疑。 此时,德妃娘娘正与那男子说着话。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伸手向旁边挥了挥。 傅珺这一世的视力极好,她清楚地瞧见,有一只玉色蝴蝶正围着德妃打转儿,德妃的这个动作却是将蝴蝶赶开的意思。 春来蝶舞本是正常,德妃身上想是还熏了香,那彩蝶便翩飞来去的,倒也好看。 一旁的宫人因被德妃遣退了,此时自是不敢上前。于是德妃便一面与那男子说话,一面时不时地挥手驱蝶。 这两个人的谈话持续了约有两分钟。期间德妃挥手的动作至少做了六、七次,而那个男子虽神态随意,两只手却始终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前,连个小手指都没动上一动。 傅珺看着看着,心里便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德妃的动作虽然是无意识的,但却带有极其强烈的暗示//性//。一般人面对此种情况,通常都会有一个下意识的模仿动作。就算古代规矩礼仪森严,也不可能两只手都那样稳定地放在膝上,连个手指头都不动。 据傅珺所知,在一般情况下,只有一类人不会受这种暗示//性//动作的影响——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 具备这一型人格的人,具有极强的“自我中心”行为特质,且与公认的社会规范有显著背离。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本能地不受任何影响,只会循着本心而为。 傅珺前世也接触过几个反社会型人格罪犯。这种从不“随大流”的特点,无一例外地出现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 傅珺一面暗中观察,一面心下思忖着,忽听身边传来了一阵欢呼声。更有女孩子娇脆的声音道:“金鲤鱼!” 这声呼唤引得众人又是一阵躁动,傅珺身边的人挨挨挤挤,拥作了一团。 便在此时,蓦地一股大力袭//来,傅珺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 那人的力气极大。直推得傅珺向旁倒去,而她的旁边正是九龙湖,那倾斜的堤岸几乎呈九十度,若是一脚失足,必然滚落湖中。 傅珺本能地双手前伸,想要抓住些什么稳住身体。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傅珺的手里忽然抓住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事物。 是围栏! 这湖边修建了几段围栏,而傅珺方才为了观察方便,取了一个侧立的姿势,面朝的正是围栏的方向。 一俟抓住了围栏。傅珺立刻便死死握紧,同时拼命平衡住了身体。而几乎与此同时,却听身旁一声尖叫,旋即便见一人从傅珺的身边掉进了湖里。 “有人落水了!”旁边立刻响起了惊呼声,湖边顿时乱成了一团。 傅珺心有余悸,脸色惨白地死死抓住栏杆,任凭周遭人潮涌动,一动也不敢动。 此时涉江终于满头大汗地挤到了傅珺身边,见傅珺无事,她连忙用力扶住傅珺道:“姑娘快随我来。”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傅珺这才终是松了手,由着涉江半扶半拖地将她带到了安全地带。 那旁边守着的宫女里便有会水的,此刻已经有好几个跳进了湖里,没多久便将落水的女子捞了上来。 傅珺凝目看去。却见落水的人竟是辛韫。 此时,辛韫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头发散乱地粘在额上与颊边,仰躺在湖边一动不动,唯有胸口微微地起伏着,看上去只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一旁的宫女正替她清理着脸上的污物。 湖边出了这样的大事,敞轩中的贵人自是全都被惊动了。 太后娘娘年纪大了,便被太子妃卢菀留在了敞轩中,由她亲自相陪。德妃则带着人赶了过来,一见落水的是辛韫,她的眉峰便是微微一蹙。 她不着痕迹向四下看了看,瞥眼便瞧见了立在一旁的傅珺,她的眼角又是一眯。 傅珺自是感觉到了德妃的眼神,只是囿于身份,她却是不好直视对方的,只能佯作害怕地垂下了眼眸。 德妃的眼神也只一扫即逝。旋即她便叫人去宣太医,一面又叫人抬了软兜过来,吩咐将辛韫抬到德妃所住的东明殿偏殿,严令一众人等好生服侍。 太后娘娘在敞轩中坐了一会,听说落水的乃是高官之女,到底还是不放心,便由卢菀扶着赶了过来,一过来便对德妃道:“你也去吧,别叫辛家姑娘委屈了去。” 听得太后所言,德妃微微一怔,复又笑道:“母后,此事原非小事,臣妾还想问一问始末,也好给那辛家姑娘一个交待。” 太后一听这话,那春花般明媚的容颜里,蓦地便似是起了一阵秋风,一刹时便有些冷肃起来。她淡淡地看了德妃一眼,复又笑着慈声道:“凡事有本宫在,你还是去忙你的吧。” 德妃的眸色微微一冷。 然而,太后乃是本朝最尊贵的女人,她说的话别说德妃了,便是圣上也轻易不会驳的。 因此,德妃那微冷的眸色也只维持了一刹,很快她便笑着恭声道:“那臣妾便偷个懒儿,一切全交给母后了。” 太后含笑道:“你放心便是。” 德妃便向太后行了一礼,遂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直到此时傅珺才发现,二皇子刘竞的身影,已经从敞轩里消失了。 这人的来与去,竟像是无迹可寻似的,而他出现的时机,则令傅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而更叫人奇怪的是,定西伯夫人卢莹也不见了踪影。傅珺趁着无人注意,向四下环视了一圈。确定卢莹并未在敞轩里,亦未在人群中。 ☆、第338章 好好的宫廷春宴,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未免叫人扫兴。更何况,方才太后与德妃皆说了,这事还要查一查始末,要给辛家一个交待。 因此,待德妃离开之后,一众女生便在夫子们的陪同下,随太后娘娘等人一同去了岁羽殿。便在前往岁羽殿的路上,卢莹却是从后赶了上来,与卢菀一同陪在了太后的身旁。 傅珺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辛韫落水一事上。 这件事实在很蹊跷。 方才傅珺分明感觉到那人的目标是她。虽然她抓住了栏杆,但若那人再加把力,傅珺必然落水。 可她万不曾想到,最后落水的竟然是辛韫。难道说那人一开始是推错人了? 不,这不可能。傅珺暗忖道。 那么近的距离不可能认错人。只能说,这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很可能那凶手被人群挤得失了手,于是便将辛韫给推落水中了。 傅珺一面思索着,一面便踏上了岁羽殿的台阶,却听身旁的涉江突然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一声不只惊动了傅珺,走在她身旁的陆缃以及兴平伯世子之女冯薇也都听见了,两个人便都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涉江便指着傅珺的身侧轻声道:“姑娘,您的玉禁步……” 傅珺垂眸看去,却见悬在身侧的那枚玉蜻蜓中间裂了一条极深的缝隙,看上去随时有碎成两半的危险。 傅珺略略一想便即明白,这定是方才在湖边的时候,她的身体有一瞬间失去了平衡,这玉饰便撞到了旁边的栏杆上,便此撞坏了。 涉江便道:“婢子替您换个新的吧,免得在娘娘跟前失仪。” 傅珺点头道:“我记得还有个血玉的,便换那个吧。” 涉江点头应是,便快手快脚地替傅珺换了王襄赏的那枚血玉牌。 那冯薇见傅珺出手便是血玉,不由微感诧异。待见那玉的成色极好。红而不艳、浓而不妖,一看便是古物。她原是勋贵出身,见过不少好东西,此时便不由轻轻赞了一句:“这血玉牌实乃佳物。” 陆缃亦问道:“这便是你外祖父赏你的吧?” 傅珺浅浅一笑道:“正是外祖父赏的。今儿幸得有它在呢。” 这几个人也只轻声说了两句话。便又继续往前走去。 走在前头的姜姒回头看了一眼。从她站的角度看不见详情,只看见傅珺等人聚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又分开。 她收回了目光,又看向了走在一侧的王宓,表情微微一冷,旋即她便垂首去理身上的衣带。脚下却是往旁弯过去几步,走到了王宓的身边。 王宓此时正偷眼四下瞧着,感叹于岁羽殿的华丽与庄严,猛可里却见姜姒又走了过来,她便有心想要躲也无处躲去,只得略略侧过身体避让。 便在这一个错身之际,姜姒蓦地抬起头来,似笑不笑向王宓脸上看了一眼,道:“你脸上是什么?” 王宓一愣,姜姒的手已经伸了过去。手里的帕子在她面颊与鼻端上一抹,复又笑道:“是个小飞虫,我帮你捏下来了。” 王宓不由心下恚怒,却又不好发作,只怒目看着姜姒。姜姒却施施然地屈身行了一礼,旋即便跟着那领路的宫人,自去了专门安置婢仆与伴当的偏殿了。 见姜姒一下子便走得远了,王宓也不得不强抑怒意,跟着众女进入了岁羽殿中。 众人进殿之后,太后娘娘便端坐于宝座之上。接受了众人的再度膜拜,方才挥手笑道:“我这里没几个座儿,委屈你们小孩子家便站着吧。来人哪,给夫子们赐座。” 那些夫子们忙又谢了恩。方才一一就了坐。 太后娘娘便看了一旁的宋宝楼一眼,宋宝楼便走上前去,提了声音说道:“方才那辛家的姑娘是如何落的水,可有人瞧见了么?” 一殿的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寂然无声。其中倒是有几个欲言又止的。却似是惧于太后娘娘在前,不敢轻易开言。 宋宝楼想了一想便回身对太后道:“娘娘,奴婢想先问一问那湖边侍候的宫女,没准儿她们能瞧见什么。” 太后点头道了声“好”,那宋宝楼便叫了掌事宫女过来,将安排在湖边服侍的七、八个宫人俱都叫了过来,又将方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那些宫婢便挨个儿地回了话,其中倒有一半皆说,瞧见那辛韫是与傅珺、陆缃等人一起走过来的。 至于辛韫落水时的情况,因彼时那湖里跳出来好几条金鲤鱼,大伙都往湖里看了,便没瞧见湖边的情况。 这些宫人回完了话便退了下去,一旁的卢菀便插言道:“皇祖母,既是这几个宫女都瞧见了傅四姑娘并陆家姑娘,便先叫了她们上来问话可好?” 太后面色淡淡地点了点头,卢菀身边的女官便走上前去,将傅珺与陆缃皆宣了过来。 卢菀便问道:“你二人当时站得离辛家姑娘最近,可瞧见她是如何落的水?” 傅珺与陆缃相视一眼,皆摇头道:“未曾瞧见。” 闻听此言,卢菀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微含不悦地道:“你二人离得她那般近,真的什么也没瞧见?” 傅珺与陆缃依旧摇头道:“不曾瞧见。” 这陆缃是真的一无所知。至于傅珺,她是疯了才会说出有人推她的话来。这一没人证二没物证的,说出来是容易,可若被人拿此事来做文章,她那小脑袋可不够扛的。总归她也平安无事,傅珺本能地认为,她还是缩起来比较安全。 便在此时,忽听人群里传来了一个细弱的声音道:“启禀娘娘,臣女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说话的人正是王宓。 卢菀身边的女官便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应该是向她介绍了一下王宓的情况。卢菀一面听着,一面便又将视线扫向了傅珺。 此时,一直在旁边当布景的卢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看傅珺,旋即又将视线转向站在前排的卢悠,动作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卢悠见了,便将眼睛垂了下去,唇角却是微微扬了起来。 ☆、第339章 卢菀听完了女官的介绍,便点头道:“王二姑娘近前来回话。” 王宓便自人群里走了出来,碎步往前行去。当她经过傅珺身边时,傅珺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却见她的眼睛直盯着足下,神情似是有些恍惚,颊边还带着一抹极淡的潮红。 来到太子妃座前,王宓动作僵硬地行了礼,卢菀便温声道:“你且说说,你都瞧见了些什么?” 王宓语气平平地道:“臣女站在湖边的凉亭里,远远瞧见傅四姑娘似是抬起手来,推了什么一下。” 她的话音一落,大殿里立刻便静得如同坟墓一般,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傅珺的身上。 落水的人是辛韫,而就在不久前辛韫踩了傅珺的裙子,害得她差点失仪。再往前想想,傅珺入学之时,辛韫可是出言羞辱过傅珺的。只要将这几件事联系起来想,便不难得出一个极为合理的推论。 傅珺神色淡然地站在当地,连衣袖都没动一下。 “哦?”卢菀的眼睛眯了起来,满是兴味地看了看王宓,问道:“你瞧真切了么?” 王宓的语气依旧很平板,道:“启禀娘娘,臣女因站得远,只瞧见傅四姑娘抬了手,却没瞧见她推的是什么。” 卢菀便转向了傅珺,淡声问道:“傅四姑娘可有什么话说?” 傅珺语声平静地道:“娘娘,臣女未曾推过人,更没抬过手,想是王二姑娘看错了吧。” 傅珺觉得王宓完全是疯了。这可是在皇宫里啊,她就这么跑出来诬陷人?被拆穿了那可不是玩的。 卢菀此时便又问王宓道:“傅四姑娘说你看错了。你是看错了么?” 王宓摇了摇头,道:“臣女未曾看错。娘娘,傅四姑娘是抬手了,臣女瞧得清清楚楚。”她说话的声音仍是无甚起伏,直如背书一般。 卢菀的面上便露出一个笑来,眸中更是神色变幻,她张开口方想要说话。却听上座的太后语声淡淡地道:“既是你们各执一辞。可见必有人一没说实话。别怪本宫没提醒你们,岁羽殿可不是学堂,开口之前可要想清楚了。” 太后说话的语气并不严厉。然而,她说的字字句句却似是带着种无形的威压,在岁羽殿的上空久久盘旋。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声静息。连口大气都不敢出。而站在人群里的傅珈更是被这几句话说得心头一凛,那将要去提裙子的手便又悄悄垂在了身侧。 此时。却听傅珺那清清淡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太后娘娘容禀,臣女想与王二姑娘当面对质,请娘娘允准。” 太后娘娘淡淡地道:“准了。” 傅珺便转向王宓道:“王二姑娘,你真瞧见我抬起手来推了什么东西一下么?” 王宓抬起眼睛看着傅珺。脸上蓦地便腾起了一层怒气,她怒视着傅珺道:“我是瞧见了。” 傅珺便道:“那可奇了。那凉亭离着湖边可是很远的,你能瞧见的只是背影。如何断定那抬手的便是我?” 王宓冷笑了一声,道:“我认出了你穿的这身衣裳。” 傅珺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道:“这就更奇了。你且往你身后瞧一瞧,这殿里穿着与我相似服色的姑娘,没有二十也有三十。隔得那样远,你真能瞧清我的衣裳?” 众人听了傅珺这话,皆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看去,果然便见在她们这一群人里,有一多半儿皆是上白下青的打扮,虽颜色上有细微差别,但远处瞧着几乎无法分辨。 太后娘娘此时“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道:“四丫头不说我还没发现呢,这一殿的小姑娘青青白白的,倒跟那小青菜儿似的。” 这话说得太子妃卢菀都笑了起来。而被太后娘娘当众打趣儿的“小青菜儿”们,则不免都有些忸怩,更有人脸都红了。 王宓此刻的表现却有些奇怪。 她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猛然转身向身后扫了一眼,旋即又回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傅珺,眼中瞬间划过一抹不明所以。 傅珺等了她一会,见她一直未曾说话,便又问道:“王二姑娘,隔了那么老远,你能凭着背影就认出我来么?” 王宓微微一惊,随后她的神情便有些慌乱起来。 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傅珺,却见傅珺亦正在看着她,那双乌沉沉的眸子似蕴着寒光,直叫王宓心里打鼓。 王宓的后心一下子沁出了冷汗。 她是不是疯魔了?居然在岁羽殿里出首指证傅珺。太后娘娘待傅珺的好,她又不是没瞧见。 王宓此时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方才不知怎么脑袋一热,便站出来指证傅珺了。当时的她只觉得一股怒火窜上心头,只想好好地给傅珺一个教训。 而现在,那股怒火却是平息了下去,阵阵寒意却涌上了心头。 这一刻,王宓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马上认个错,就说看错了,此事便可结束。 可是,这个念头方一浮起,另一个更为强烈的念头便压了过来。 她都已经出首指证了,若此时退出,难道便就此轻轻放过她这个四表妹么? 她抬起眼睛看着傅珺,看着对方那淡然平静的模样,脑海中蓦地便闪过了许多许多的画面: 当她走下马车时,同学们嘲笑讥讽的眼神,那种屈辱的感受几令人羞愤欲死; 红螺黛那一次被迫背了黑锅,她的委屈与愤怒根本无处发泄; 在骑射场边,唐俊扶起傅珺时的那一双背影,直到现在仍刺得她的心几欲炸裂。 这种种感受,俱在此时一股脑地涌上了王宓的心头。 她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傅珺,那注满了怒火的眼神直要将傅珺的脸上烧出个洞来。 傅珺似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便悄悄垂下了一只衣袖,似是想要遮挡什么一般。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表情也极不自然。王宓顺着她的衣袖看去,却见在傅珺衣袖的边缘,露出了一抹极为抢眼的鲜艳红色。 是那枚血玉牌。 ☆、第340章 一见这块玉牌,王宓那双发红的眼睛里怒意更甚。 她认出来了,这是王襄当年赏给傅珺的。这块玉牌她也曾见过,还曾向任氏求过,任氏却说,这玉牌乃是王襄心爱之物,轻易都不给人看的,便是求也无用,王宓这才罢了。 如今,这玉牌便垂在傅珺的腰侧,直叫王宓看得两眼冒火炎,一股热血直冲进了脑海。 她一咬牙,伸手指着傅珺腰边的玉牌,冷声道:“我是瞧见了这块玉牌,这才断定那抬手的人必是你。这玉牌乃是罕物,旁人皆没有,唯你才有。” 众人听了这话,便皆将目光集中到了傅珺的腰侧,却见那血玉牌温润莹泽,的确十分罕有,这群姑娘里再找不出一样的来。王宓说出的这个特征,可谓极其鲜明。 傅珺见王宓果然上了当,心下暗暗呼了口气。 此时便听一旁的陆缃语声轻柔地道:“启禀太后娘娘,臣女愿为傅四姑娘作证。” 太后遥遥地看了看陆缃,便问旁边的宋宝楼道:“宝楼啊,这丫头又是谁来着?” 宋宝楼便凑在太后耳边悄言了几句,太后方笑道:“哎约,原来是陆家的丫头。我就说呢,这丫头瞧着这般眼熟。” 太后娘娘此言说罢,卢菀的眸色便是微微一冷。 陆缃的生母当年可是时常进宫陪太后说话来着。太后这时候偏说起这些来,也不知是何用意?是没瞧见陆缃的继母卢莹便在旁坐着么? 卢莹却像是未曾听到一般,依旧半垂着脸看着手里的帕子,那眼神中带着几分茫然,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太后便笑道:“陆家丫头,你要如何给四丫头作证?” 陆缃便躬身道:“禀娘娘,臣女可以作证,傅四姑娘身上原先挂着的是个羊脂玉蜻蜓禁步,直到方才在岁羽殿前的阶上,傅四姑娘因见那玉蜻蜓裂了缝儿。怕在娘娘跟前失仪,这才换了血玉的。此事另还有兴平伯府的冯家姑娘在旁,她也可为傅四姑娘作证。” 陆缃的话音一落,王宓的脸色便有些发白。 太后闻言却是笑了起来。道:“哟,这一个牵一个的,倒也有趣儿得紧。那冯家闺女又在哪儿呢?近前来给本宫瞧瞧。” 冯薇见自己被太后娘娘点了名儿,连忙整了整身上衣襟,方迈着碎步走上前去。 太后便向她打量了两眼。笑着道:“嗯,瞧着也是个老实的孩子。你且说说,那陆丫头说得可对?” 冯薇便微躬了身子道:“禀娘娘,陆姑娘说得属实。臣女方才亦在场,亲眼瞧见傅四姑娘是在阶前换下了羊脂玉蜻蜓的禁步。” 冯薇说话的声音极为清晰。而这清晰的话语落在王宓耳中,却比那隆隆的雷声还要叫人心慌。 太后闻言却是又笑了出来,道:“唔,四丫头这里有两个人作证。那王家二丫头呢,你可有人为你作证?” 王宓慌乱地低下头,两腿竟微微打了颤。额上更是沁出汗来。 在那一刻,有两个念头在她心里激烈地交战:一个叫她往死里咬住傅珺,她就不信傅珺能推脱得掉;另一个却叫她立刻抽身退步。皇宫之中、太后面前,一言说错便是万劫不复,还是保全自己更重要。 王宓的心在这两个念头之间挣扎着,忽听上头响起一声断喝:“还不速速回话?” 这一声断喝宛若闪电划过,王宓心中蓦地一片雪亮,旋即冷汗涔涔而下,直湿透了几重衣衫。 她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太后娘娘恕罪。臣女方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臣女其实并未瞧清那抬手之人是谁。臣女错了。请娘娘责罚。”说罢她便两手伏地,浑身颤抖长跪不起。 看着跪伏于地的王宓,太子妃卢菀的眸中蓦地划过了一抹冷色。 她勾起唇角,勾出个极淡的笑来。闲闲地抬手打量着染了丹蔻的鲜红指甲,淡声问道:“王家二姑娘,是姑苏王氏么?” 王宓一听这话,先是一愣,旋即便生出一丝欢喜来。她忽然想起,祖父的名声可是远播大汉朝的。于是她立刻颤声回道:“禀娘娘。臣女正是姑苏王氏之女。” “哦,还真是姑苏王氏呢,”卢菀不紧不慢地道,“吾一直都记着,多年以前便有个姑苏王氏女,在吾的面前直而不曲、昂然不跪,叫吾到现在也忘不了呢。怎么,到了你这一辈儿,你们姑苏王氏的硬骨头都变软了么?” 傅珺藏在袖中的手立刻握紧了。 卢菀这话说得是谁,没有人比傅珺更清楚。她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王宓,希望她能说些什么。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言及宗族且出言不逊亦是大辱,王宓身为正经姑苏王氏族女,此时不可示弱,否则姑苏王氏便要成为整个大汉朝的笑柄。 可气的是,王宓这时候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嗫嚅着跪在地上,连声大气都不敢出。 傅珺怒意上涌,墨眉一轩便要开口。忽听太后淡淡地道:“太子妃慎言。” 傅珺微微一顿,那黑染般的长眉略略放平了些。卢菀则是眸色更冷,却是沉着脸未曾说话。 太后停了一停,又续道:“沧浪先生乃当世大儒,姑苏王氏人才辈出,太子妃还是只管着辛家姑娘落水的事情吧。” 卢菀一时大怒。 太后这是完全没顾着她的脸面,居然当面便给她下不来台。她强忍怒意,站起身来道:“皇祖母,我也是惜之深、责之切。姑苏王氏几代书香,这王二姑娘却是如此……这般,我这才说了几句重话儿罢了。” 太后“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爱/操/心的。得了得了,快坐着吧,宝楼啊,去给咱们太子妃换杯热茶来。” 宋宝楼忙躬身应是,便自来到卢菀身边,竟真的亲手倒了盏茶递到了卢菀手里,道:“娘娘请用茶。” 卢菀便逊谢道:“姑姑何必如此,皇祖母这是笑话儿人呢。” 太后娘娘慵懒地道:“本宫年纪大了,就不爱/操/那些闲心。你呀,也多学学本宫才是。” 卢菀笑了笑,语含深意地道:“是得跟皇祖母多学着点儿。”说着她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又看向还跪在地上的王宓,问道:“王家二姑娘,你前头说瞧得清楚,这时候又来改口,是何道理?” ☆、第341章 王宓此时也感觉到了太子妃绝非善意的态度,闻言并不敢回话,只浑身打着颤。 太后此时却又是笑了出来,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王家二丫头也没说瞧实了,只说有人挥了挥手,这都作不得数儿的。依着本宫说啊,那辛家闺女许是瞧见了金鲤跃水,一时高兴便失足落进了湖里。” 卢菀的眼角微微一眯,旋即便又放松了下来。 太后这轻飘飘的两句话一说,却是为此事定了调子,她一个太子妃在皇祖母跟前,自是需得从善如流才是。 如此想着,卢菀神态闲适地轻舒手腕,借着拂鬓的动作掩去了眸中的一丝讥意,再抬起头来时,她看向太后的目光中唯余盈盈浅笑。 她柔声道:“皇祖母说得是。”说着她又垂下视线,淡淡地扫了一眼王宓,继续道:“只是,这王二姑娘在殿上如此失仪,又差一点冤屈了旁人,总不好就这样由得她去。” 太后神色慵懒地瞧着手指甲,淡淡地道:“那依着你说,该如何处置?” 卢菀想了一想,便转向下首坐着的那一群夫子,和声问道:“却不知在书院里,似这般犯了错的学生们,该是如何处置的?” 坐在上首一动不动、从头到尾都如同死人一般的夫子们,此时终于有了点活气儿。何槿便当先站起身来,微弯着身子语声平静地道:“娘娘,学里对此类学生的处罚有二,一是面壁,二是抄书。” 卢菀闻言点了点头,便向太后道:“皇祖母。既学里罚得也不重,我想着,便罚一个回去思过三日便是。” 太后语声淡淡地道:“既是你说如此,那便依你。来人哪,好生送了王二姑娘出宫。” 随着太后娘娘的话音,一旁便走过来两个宫人,一个人扶着王宓向上谢了太后与太子妃娘娘的恩典。另一人便在前引路。将王宓带了下去。 一众女生噤若寒蝉,看着王宓被那两个宫女裹挟而去。而人群中的傅珈亦松开了握成拳头的手,那手心里已是微微汗湿。 方才她差一点点便要站出来了。幸而她及时收住了脚步,否则这被拖下去的人里,就会再多个她了。 思及此,傅珈悄然抬起眼眸。看着王宓被拖下去的方向,眸中闪过了一抹沉思。 此时的王宓却像是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气似。 她软软地依在宫女的身上。每迈一步都似是踩在云里,全身都在打着晃儿。 直到步下了岁羽殿的台阶,绿萼跟上来从另一边扶住了她,她才一点一点地找回了力气。也找回了一点实感。 那一刻,一直被岁羽殿那冰寒的空气冻僵了的泪水,一古脑儿地冒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也许是为了这有惊无险的一幕。也许是为了那叫人颜面尽失的处罚。 王宓知道,回家思过三日。这处罚一点也不重。若是不去考虑这处罚出自何人之手的话,她甚至应该感到高兴。 这可是在皇宫里啊!依她方才的所作所为,便是被打板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宓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刚才怎么就那么大的一股火?一听那些宫女说傅珺便在辛韫身旁,她立刻想也不想地就跳出来指证了傅珺。 现在想想,她差一点就铸成了大错。还好她知机快,见势不对立刻便服了软。太后娘娘这才轻饶了她。 可是,她终究还是出了一个大丑。 被太子妃娘娘亲口罚了的姑娘,往后在京里又有谁会瞧得上?现在的她已然成为了白石书院的耻辱,更成了全京城贵女们的笑柄。 只要一想到那些贵女们讥讽的眼神,王宓便觉得全身的血都是凉的,直凉到了骨头里去,凉得她只想放声大哭。 然而,她不敢哭。 这里是皇宫,是个一哭一笑都要被严格管制的地方。她只能将头垂得极低,任凭那滚烫的泪水一颗颗落在衣襟上,染出了一小块微深的印迹。 她浑浑噩噩地由着人扶着走,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便在此时,那在前引路的宫女蓦地双足一停,旋即便迅速侧避在了道旁,而扶着王宓的那个宫女亦将她拉到了路边。随后,绿萼与那宫女又合力拉低了王宓的身子,王宓一下子便跪伏在了地上。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小方地面,不多时,便闻一阵脚步声越行越近,耳听得那宫人道:“见过二殿下。”随后,一双银边白鹿皮的男子皮靴,便出现在王宓低垂的视线中。 透过模糊的泪眼,王宓只觉得那双皮靴异常的精美,上头绣的云纹宛若活的一般,在她的眼前流转不息。 她正看得神思恍惚,一道温和好听的声音蓦地便响起在了她的耳边:“何人?” 一个宫女恭声答道:“启禀二殿下,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送王家二姑娘出宫。” 那声音轻轻地“唔”了一声,又温和地问道:“因何落泪?” 这温和的声音宁静而安详,带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王宓瞬间宛若泡在了暖水中,将她心里的委屈与害怕尽皆化了开去。 她的眼泪一下子淌得更凶了。 那宫女伏在地上回道:“太子妃娘娘请王二姑娘回家思过。” 二皇子刘竞一听这话,眼角便是微微一眯。 他的面上尚自带着餮足后的一丝淡笑,这微眯双眼的表情,便此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看着眼前的娇小身影,不知何故,他竟联想起了方才在石洞中的情景来。 那辗转于他指间的细滑肌肤,那一声声微带求恳又含着满足的/呻/吟,还有那颤抖的/喘/息之声,竟令他在体会到极致欢愉的同时,又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安详与宁静。 他忽然便想起,在他戏谑地叫她“伯夫人”之前,她还有一个温婉动人的名字,叫做“阿莹”。 刘竞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兴味。眼前的娇小女孩与他脑海中的形象重合在了一处。 而更令他感到兴味的是,他记得“沧浪先生”王襄的一个孙女,便在白石书院就读。 “抬起头来。”刘竞温和的话语声,响起在这东风迟迟的宫道上。 ☆、第342章 跪伏于地的王宓身子一震,过了好一会,方缓缓地抬起头来。 刘竞的眼前,立时便现出了一张精致细嫩的秀气脸庞。 那容貌虽算不得绝色,却带着一段天然的江南风韵,尤其是那双含羞带怯的眸子微微地垂着,黑而长的睫羽之下,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不断滚滚而落,宛若剔透的露珠,掉落在新绿的草叶上。 刘竞微微眯起双眼,将眼中越来越浓的一丝兴味掩了去,那略略下垂的眉宇之间,却是漾起了春风般温柔的神情。 “吾幼时亦被父皇罚过面壁,”他语声温和地道,“皇祖母最是慈和,你莫要挂怀。” 这温柔的话语与温和的声音,终是让王宓止住了眼泪。 她悄悄地抬起眼眸,透过睫羽向刘竞睇了一眼。 那一刻,浩荡的东风卷起几片落英,正在他的衣衫间飘然起舞。他绣了青龙的袍袖在风里翻飞着,衬着他俊美温和的容颜,刹时间便填满了王宓的胸臆与眸间。 原来,这天下至尊的二皇子殿下,竟是如此的俊美温柔。比起他来,唐俊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此生若得长伴于这般俊美的男子身畔,那岂非…… 王宓不敢再往下想,只飞红了脸颊垂下头去。 外界的一切声息在此刻尽皆消失了,她的耳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一如身边掠过的春风,愈来愈柔,也愈来愈暖…… 当这一阵温柔的春风拂过这一对偶遇的男女,穿过冰冷方正的宫墙。最终掠上岁羽殿屋顶上的那只高大铜凤时,岁羽殿里的人却是走得差不多空了。 方才,太后娘娘在送走王宓之后,便显得有些懒懒的,连太子妃卢菀的话也不愿多搭理。卢菀便率先辞了出来。 太子妃一行人离开后不久,太后身边的大监周满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悄悄凑在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彼时。正有个女官在大声念着曲水流芳宴的诗作。众人俱是用心聆听,唯有傅珺这个不通诗词的人,注意到了太后这边的异动。 傅珺猜测。这宫里怕是出了什么事,且还非小事。太后听了周满泰的话之后,脸上虽仍是笑着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冷厉。 周满泰说完了话。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此时那女官也念完了诗。太后便笑着道:“本宫听着这诗都写得不错,夫子们觉着如何?” 何槿作为夫子的代表。此时便又站起身来道:“娘娘高见。” 太后便笑道:“既是如此,你们便先回去评出个高下来,回头我皆有赏。” 何槿躬身道:“谢娘娘恩典。” 太后挥了挥手,微露疲态地道:“便这么着吧。今儿我也乏了。想你们站了这大半天儿也累了,便都回去吧。” 何槿等一众夫子便都起了身,带着学生们向太后行了礼。便俱都出了岁羽殿。 九重宫阙,殿宇深深。当高大的双阙终于出现在傅珺的视线中时。她那颗提在半空的心,这才完全地放了下去。 终于结束了。 这一次入宫真是折腾得她身心俱疲,此刻傅珺只想早早离开这深不可测之地,快点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 来到宫门之外,傅珺没急着去找马车。此时各府来接的人挤作了一团,她想等人少些再说。 谁想便在此时,她瞥眼竟在人群里瞧见了傅庚。 傅珺不由大为讶异,睁大了眼睛凝神看去,却见在车道的拐角处,傅庚正站在那里与人说着话,神色看上去颇为凝重。 傅珺想了一想,便带着涉江提步走了过去。 傅庚此时正有些头疼。 今儿宫里出了几件蹊跷事,事情虽都不算大,但合在一起便不是小事了。圣上便令龙禁卫与内卫联合调查,又特别加了一道口谕,令傅庚督办此事。 傅庚此时便在温佐的陪同下准备入宫。因见白石女学部的学生们出来了,他便先暂避在了一旁。 傅珺走过去的时候,傅庚也瞧见了她,便笑道:“为父正在这里等你呢。” 闻听此言傅珺不由有些讶异,便笑问道:“爹是来接女儿的么?” 傅庚摇摇头,温声道:“不是,为父是来办事的。”说到这里,他微抬眼眸,向着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华贵马车瞥了一眼,方道:“稍后你与为父一同回府吧。” 虽然不明白傅庚是何用意,傅珺却也没有多问,只含笑道:“是,女儿遵命。”说着她便又向温佐行了一礼道:“见过温将军。” 温佐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又问傅庚道:“傅大人这是要带令爱同去?” 傅庚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拂了拂衣袖道:“我们进去吧。” 温佐便向旁挥了挥手,几名龙禁卫便跟了上来,众人径直进了宫。 一队龙禁卫加一位官员,这种组合并不叫人奇怪。可若是这队伍里还有一位姑娘并她的婢女,这就有些奇怪了。 好在那宫里的人向来是见多不怪,一个个目不旁视,走过路过的宫女太监更是有多远避多远。这龙禁卫一出场,必然不是小事,哪有人往前凑的?找死呢么? 众人走了一段路,便又有一个穿着内卫服色的小头领带着数人迎了上来,与温佐和傅庚寒暄了两句之后,他们便转向了北边的一条路。 傅珺一眼便瞧见了人群里的孟渊。 那一刻,她心里的惊讶实是难以形容。 她真不知道,她的这位白石同期生到底是打了几份工?这一会儿少主一会儿小厮的,现在又成了内卫。那他平素在白石的功课又怎么说?傅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他们这一行人已经来到了皇宫的东北角。傅珺从未来过这片区域,心中难免好奇,便也放下了对某神秘少年的思量,转而朝四下打量起来。 透过帷幕看出去,傅珺觉着这里很像是底层太监与宫女的居住区,一大片低矮的房舍鳞次栉比,若非来往之人穿着的皆是统一服饰,倒与寻常街巷无甚不同。 经过了这片区域再往前走上一段,便到了一片类似于办公区的地方,内卫头领着他们来到了其中的一处,一面推开那扇黑漆大门,一面便道:“那李成喜便住在这里。” ☆、第343章 傅珺抬头向黑漆门楣上看了一眼,见上头写着“尚林局”三字。顾名思义,她猜测这里大概是管着宫中花木园林的一个管理机构。 果然,进门之后,却见这门内情景与门外直如两个世界一般。 整肃的黑漆门后,竟是一片花的海洋。 除留出了供人行走的通道外,院子里的每一处空地、每一个角落,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盆,里头盛开着应季的各类花品。院子的左侧是一间极大的温室,里头更是花树如林。 他们这一群人进来之后,一个管事太监便立刻弯着腰迎了出来,向几位大人请安问好。内卫头领便向傅庚介绍道:“这是马成安,就是他报说李成喜不见了。” 马成安便上前躬身道:“几位大人,奴才这便领你们去那李管事的屋子。”说着便在前头领路,引着众人往后头走去。 这尚林局从外头瞧着不大,内里居然颇具乾坤。傅珺他们跟在马成安的后面,直过了两进颇大的院子,竟还没走到头。 而他们经过的那两进院子,亦是花木扶疏、假山层叠,院中甚至还引了一脉清流,那澄澈的水波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一看便知是活水。 此时却听温佐问道:“那李成喜不见了几日了?” 马成安道:“回军爷的话,李管事是三天前不见了的。” 温佐又问:“当时为何不报?” 马成安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哟喂军爷哇,那李管事可是二管事,奴才不过是个小喽罗,哪敢多问一句哪。还是服侍他的小马儿来报,奴才这才知道他人不见了。” 温佐闻言便哼了一声,道:“我还不知你们这些狗才,整天推三阻四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马成安立刻便诞着脸笑道:“军爷说得是。奴才可不就是一条狗么,您跟条狗较个什么劲儿啊?” 温佐抬腿踢了他一脚,笑骂道:“说你是狗你还真成狗了。” 马成安立刻便“汪、汪”地叫了两声。惹得那些侍卫们哈哈大笑起来。 傅珺见他们前头说得热闹,并没人注意到她这里,她便轻声地问傅庚道:“爹,宫里是不是丢东西了?” 傅庚讶异地看了傅珺一眼。问道:“何出此言?” 傅珺轻声道:“我瞧见太后娘娘身边的周大监了,他跟太后娘娘耳语了几句话。我见他说话的时候,那手总是要往腰上按一按。周大监的腰里鼓鼓囊囊的,不是钥匙便是钱袋儿,我便猜着这宫里是丢东西了。” 傅珺说话的声音虽轻。温佐等人却俱是习武的,听力非比寻常。此时他们便都停下了笑声,转过头来讶然地看着傅珺。孟渊那双如寒星般的眸子,亦是在傅珺身上一扫,旋即又挪开了视线,面上却是现出了思索的神色。 傅珺还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宫里确实丢东西了,且丢的还不止一样。 他们内卫有人丢了号牌,膳房有一个管采买的管事太监也丢了宫牌。另还有人报丢了衣裳的等等。这尚林局却是报说有个人不见了。 宫里接二连三地丢东西,这可并非小事,他们内卫便是被派来查清此事的。 想到这里。孟渊忍不住又侧眸看了傅珺一眼,心中暗忖:这傅四倒是聪明,一猜即中。而她越是如此聪明,孟渊心里的疑惑便越重。 傅珺却是没料到,自己说话声音那么轻,这些人却都听到了,一时间倒有些骇然,忙噤了声不说了。 此时,他们已经过了一道穿堂,来到了尚林局的后院儿。那引路的马成安便将人引至了偏厢。打着躬道:“李管事便住在这里。” 傅珺举目看去,却见这偏厢门窗紧闭,门上还挂着锁。那内卫头领便走上前去,拿了钥匙将门打开了。温佐便当先跨进了屋中。 傅庚便轻声对傅珺道:“你且在此处等一等,为父进去看看。” 傅珺点了点头,乖乖地停住了脚步,从门外往里打量了几眼。 这几间厢房外面瞧着不大,里头倒有好几间,七、八个男子走进去。也没显得房间//逼//仄。 不一时,傅珺便听见里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似是那些侍卫在向温佐他们汇报搜查情况,傅珺只隐约听见他们说“没有”、“搜不到”之类的,却听不出他们在找些什么。 傅珺站在外头无事,又不想乱走乱跑,便又将注意力转到这屋子上头来,脚下亦轻轻挪了两步,向厢房的门口靠近了些。 便在这挪动脚步的瞬间,傅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屋子有古怪!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又凝神仔细去瞧那屋子,忽觉一道视线扫了过来,她抬眼看去,正好迎上了内卫头领若有所思的目光。 见傅珺似是看到了自己,内卫头领沉吟了一会,索性便问道:“傅四姑娘,你方才说这屋子有古怪,不知是何处古怪?” 傅珺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转身轻声问涉江道:“我刚才说话了么?” 涉江轻轻点了点头道:“姑娘方才嘀咕了一句什么,婢子却是没听轻。” 傅珺不由汗颜。 她刚才一定是自言自语了。不过,这头领的耳力也忒好了吧,连涉江都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他隔了那么老远居然就能听见了? 见那头领仍立在窗前看着自己,似是在等着她的回答,傅珺便清了清嗓子道:“我觉着,这屋子本身有些古怪。” “屋子本身古怪?”那头领问道,面上却露出一丝疑惑来。 他们进屋搜了好一会了,并没觉出这屋子有何不妥之处,举凡桌、椅、柜、床都是过了一遍手,也没找到暗格之类的,一应家具亦都是很普通的样子。 见那头领满脸的疑惑,傅珺想了一想,索性便迈步进了屋中,先向傅庚道:“父亲,女儿能回答这位将军的问题么?” 傅庚早就听到了傅珺与内卫头领的对话,却并没有出声阻止。 这倒并非是他希望傅珺参与此事,而是方才在宫门口,他亲眼看见抚远侯世子之女卢悠,一脸神采飞扬地从宫门里走了出来,上了一辆豪华的马车。 那一刻,傅庚忽然便觉得,比起这些京中贵女来,他的女儿就算有些名声,却也还是十分低调的。 这种认知让傅庚刹时间有些憋屈。 他傅庚的女儿,完全可以活得更加肆意一些。 只要他傅庚活着。不,是他傅庚一定会成为最后活着的那个人,他的女儿便无须守着那些所谓的规矩。 有他在,他的女儿必然会成为大汉朝活得最快乐、最洒脱、最任性恣意的女子。 正是因为有此认知,所以傅庚才不曾阻止傅珺与那头领的对话, ☆、第344章 听了傅珺的询问之后,傅庚便朗笑道:“为父在此,你尽管说。” 傅珺闻言大喜,笑道:“多谢父亲。” 说罢她便转向涉江,轻声道:“你荷包里有青蔓给的玉珠子么?拿一颗给我。” 涉江便从荷包里拿了一颗珠子来,傅珺向四下看了看,便走到了房间的另一端,选了个方位站好,对那头领道:“请将军往旁站一站。” 此时,屋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傅珺的身上,见她手里拿着颗珠子,俱都不知这位侯门贵女是要做什么。 却见傅珺微微俯身,将手里的珠子轻轻搁在了地上。 那珠子甫一落地,便立刻骨碌碌地向前滚去,一直滚到对面墙边方才停了下来。 傅珺抬起头来看着那头领道:“将军可瞧见了?这珠子滚过去了。” 一屋子人表情茫然地看着傅珺,心里想的皆是:这珠子是圆的,自是滚来滚去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位傅四姑娘莫不是闲着没事逗人玩儿呢? 那内卫头领亦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道:“这……珠子是滚过去了,这又怎的?” 一旁的温佐却猛然醒悟了过来,恍然道:“这地面是斜的?!” 傅珺立刻笑道:“温将军高见。”说着她便转过身去,不顾涉江轻微的阻拦,径从那桌上的花觚里拿出根鸡毛掸子来,倒提着向青砖地面敲了几下,那地面便发出了叩、叩的声音。 傅珺又走到对面的墙边,再次以鸡毛掸子轻轻击打地面,那地面发出的声音却是扑、扑之声。 到此时。那头领的眼睛已然亮了起来,惊声道:“那地砖下头有古怪。” 傅珺点了点头,对这个搜查结果她自己也十分满意,于是她便以鸡毛掸子指着自己方才站的地方,笑道:“我猜那下头应是空的。” 那些侍卫此时看向傅珺的眼神已经从茫然变成了惊讶。那内卫头领更是竖起了大拇指,大声赞叹地道:“傅探花之女,果然名不虚传。” 傅庚负着双手。笑而不语。一旁的涉江却是轻轻夺过了傅珺手里的鸡毛掸子。像丢蛇一样地丢在了地上,一面在心里埋怨,她们姑娘也不嫌腌臜。这些阉人用过的东西也能顺手就拿起来,都不避讳一些。 这厢涉江便掏了帕子来给傅珺擦手,那边内卫头领便叫了个侍卫过来,让他挨个敲击地上的砖块。 一旁的温佐便问傅珺道:“四丫头。你是怎么发现这屋子地面是斜的?” 傅珺便转身向那门边指了一指,笑道:“是那道门槛。” 温佐抬眼向那门槛看了看。一时间没明白傅珺的意思。傅珺便解释道:“我因是站在门外的,便发现这门槛是横平的一条线,而墙面与地面夹角的那条线,却是斜的。” 傅珺一面说着。一面便又从地上捡起鸡毛掸子,先向那门槛指了一指,又指向地脚线那里示意了一番。全然不顾一旁的涉江几欲抓狂的模样。 其实这就是个平行线的问题。一般情况下。门槛与地脚线应该是呈平行状态的。而方才傅珺因是站在屋外,得窥屋子全貌。便发现那门槛与地脚线略呈夹角。 当然,那地面并没倾斜得这么厉害,否则温佐他们也早就发现了。这个夹角是傅珺在意念中拉长了门槛的直线得出的。所以她才觉得这屋子有古怪。 此时,那些侍卫倒有一多半儿都在竖着耳朵听傅珺说话,闻听傅珺此言,便有个侍卫颠儿颠儿地跑到了外头,眯着眼睛、半蹲了身子,仔细地看了看那门槛与地脚线,旋即便道:“这还真是歪的。” 温佐便赞赏地看了傅珺一眼,转向傅庚道:“令爱着实是聪明得紧。” 其实温佐更想说的是,这位傅四姑娘表现出来的不仅是聪明,而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观察力。若傅四姑娘是个男儿,绝对是个斥侯的好料子。真是可惜了。 且不说温佐在这里暗自惋惜,却说那敲砖块儿的侍卫,终于发现那砖块里有一块的声音与其它的不同。那内卫便提住砖块边缘向上用力一提。 那砖块原就是活的,他还没怎么用力便提了起来,砖块下头却是中空的,露出了一个机括,看着像是个拉手一样的东西。 那机括一现身,屋中便是一阵“呛啷啷”的声响,却是侍卫们俱都将剑拔了出来。那个蹲在地上的侍卫亦是一手拉着那个把手,一手握刀,神情极是冷肃。 饶是傅珺前世拿过枪、也动过刀,这忽然间的便是满屋子的冷兵器,雪亮的寒光直迫到人眼前来,也着实吓了她一跳。 一旁的涉江更是惊得浑身一震,劈手便夺过了傅珺手里的鸡毛掸子,本能地跨前一步护住了傅珺。 场面一时十分安静,随后,一阵“吭哧、吭哧”的压抑笑声便从屋子的角落里传了出来。傅珺循声看去,却见那个发笑的侍卫正是方才跑出去看门槛的家伙。 涉江此时方觉出不妥来,连忙将鸡毛掸子向地上一丢,脸已是涨得通红。 温佐便和声道:“傅大人,四姑娘,请去屋外少待。” 傅庚点了点头,便带着傅珺出了屋子。 傅珺对地砖下的情况好奇极了,因此出屋之后,她便立刻走到了窗边不远的位置,隔着窗子向里看去。 此时,却见那内卫拉着那个环状的拉手,向上轻轻一拉,旁边的地面“哗啦”一声便向两旁分开,露出了一个约两米长的暗格。 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瞬间便布满了整个房间。 那暗格之中,竟赫然躺着一具高度腐烂的男尸! 那男尸脸朝着屋子的这一侧,呈侧卧状,身上的衣衫已是朽烂不堪,皮肤腐化得颇为严重,有些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有些地方则仍着一些皮肤组织,死状十分骇人。 温佐等人俱是以衣袖掩住口鼻,向那暗格中仔细打量。 那暗格里除了这具尸体之外,再无旁物。 ☆、第345章(60月票加更) 温佐等人原以为那机括之下必有密道,如今看来,这暗格不过是个藏尸之所罢了。 有几个侍卫的表情便有些古怪起来。 方才他们还在这地面上走来走去,傅四姑娘更是站在这里敲砖听音,却全不知这薄薄的青砖之下,便躺着一具陈年腐尸。 纵然这群侍卫皆是见过血、杀过人的,见此情景还是有些毛骨悚然。 涉江一直站在傅珺的身侧,此时自是瞧得清楚。她一把便将傅珺拉到了自己身后,颤声道:“姑娘快别看。” 傅珺前世见过比这更恐怖的死尸,此时自是毫无感觉。不过也幸好有帷帽挡着,否则她这面不改色的表情给人看了,怕是要被人当妖怪了。 因涉江便挡在前头,傅珺又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于是便只得悄悄歪着身子,越过涉江去观察那具尸体。 此时傅庚却是反应过来了,忙对涉江道:“把姑娘扶到旁边去。” 涉江早就想离这屋子远一些了,此时便忙不迭地应了是,抖着一双手拉着傅珺就往外走。 傅珺真是无奈至极。 她总不好向自家老爹提出“我想多看一会腐尸”这种要求吧,便只得恋恋不舍地走到了旁边,却是离得那房间远了好些。 不过,看不到尸体也没什么,因为那尸体的样子包括周遭情形等等,已经被傅珺牢牢记在了心里。有了“超忆症”在手,傅珺就是不在现场,也一样可以进行完美的“勘察”。 于是,傅珺便微阖双目,开始细细“搜检”那具尸体。 死者为男性。目测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左右,身上的衣裳虽已腐烂了大半,但从残留的布料来看,很像是宫制服色。此外,依据尸体的腐烂程度,死者至少已经死了一年了,甚至更久。 至于死因。傅珺仅凭目测是完全无法得知的。于是她又将注意力转到死者的骨胳及头部。 很快地。傅珺便发现了一处疑点。她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一疑点必须马上告知温佐等人。 这具尸体出现得极为诡异,傅珺本能地觉得,死者与宫中的某些秘辛有关。而这具尸体一旦离开了温佐等人的视线。很难说会不会被人动手脚。 只是,若是直接说出疑点,只怕头一个傅庚那里就过不去。 该想个什么法子将消息递给温佐他们呢?傅珺蹙着眉头苦苦思索,又将视线转向厢房。瞥眼瞧见一个内卫打屋门前走过,身上的绛色官服一闪而逝。 傅珺蓦地眼前一亮。 孟渊! 她可以将消息先透给孟渊。再由孟渊向温佐提出来,这样便可以绕过傅庚了。 这个想法一冒头,傅珺便立刻觉得可行。 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个曾两度救过她的少年。傅珺有种本能的信任。 方才孟渊打量她的眼神,她并非没有察觉。那种带着怀疑的审视,以及暗中的观察与猜测。都让傅珺觉得,孟渊对她的有些事情很可能已经知晓了。 既是如此。倒不如干脆把孟渊变成同盟? 傅珺凝眉想了一想,觉得可以冒险一试。于是,她便不着痕迹地挪动着脚步,向着房门那里靠近了一些。 此时却听屋中传来了温佐的声音:“找个东西裹一裹,抬去义庄,再找个仵作来。” 一个侍卫应了一声,便即出了门。 甫一出门,这侍卫便瞧见那位傅四姑娘站在不远的地方,正伸长了脖子往屋里看。 那侍卫不由大感怪异。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呢。方才那尸体露出来的时候,连他都吓了一跳。现在想想,这位傅四姑娘当时连哼都没哼一声,更没吓得晕过去,而是很从容地走到一旁去了。 如此一想,那侍卫便多看了傅珺一眼。谁想他这眼睛刚看过去,一道极冷的视线刷地一下便扫了过来。 他转眼看去,却见孟渊正冷着一张脸,目光沉沉地盯了过来。他脸上的刀疤从左眼角一直伸到耳边,这可怖的伤痕让他的脸看上去带着种阴煞之气。 那侍卫微微一惊,连忙咳嗽了一声跑了出去。 孟渊收回视线,又不经意地向屋外扫了一眼。却不料傅珺此时竟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的视线穿过低矮的窗棂,隔着雪青色的帷幕撞在了一起。 傅珺立刻向孟渊打了个手势。 孟渊的长眉不由紧紧地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则是越发冷肃,那双如淬寒冰般的眸子在傅珺身上只停了一息,便即转向了旁处。 傅珺心下微有些不安。 孟渊的面色明显不善,也不知是不是嫌她多事。 说起来,她确实是冒失了一些。可是,那尸体上明明有疑点,又被她看出来了,她如何能不说? 她站在屋外等了一会,却见孟渊始终毫无动静。傅珺便有些颓然,肩膀也有点往下塌。 她再是想破案想得疯了,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冲进去说那尸体有问题。 就在傅珺觉得几乎无望了的时候,孟渊那犹如箫鼓般低沉悦耳的声音忽然便响了起来,直如天籁一般回荡在傅珺的耳边。 只听孟渊道:“温将军,那尸体的嘴里似是有东西。” 傅珺闻言大喜,立刻抬眼去看屋中情形。一旁的涉江却是拉住了她,几乎是哀求地道:“姑娘您别看了。” 傅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一双脚却如钉在了地上似的,根本就没挪一下。 涉江无法,只得壮着胆子挨在傅珺身边,心里念叨着“佛祖保佑,各路菩萨显灵”,又想着今天回去一定要给沈妈妈说一声,备热水备香案,好好帮姑娘去一去晦气。 温佐听了孟渊之言却是微微一怔,孟渊便自靴筒里拔出匕首,大步走到尸体旁边,将尸体的嘴撬开,挪着刀尖在里头挑了挑,旋即便见一个东西从那尸体的口中滚了出来,落在了垫在尸身下的布单上。 那东西一俟挑出,傅庚的面色蓦地便是一肃。 他大步走上前去,向那布单上细看了两眼,立刻沉声道:“此物交予我处置。” 孟渊向他看了一眼,傅庚已经顺手拿了只空茶盏递了过去,孟渊便将东西挑了起来,丢进了茶盏中。 那东西落入盏中,发出了一声极其清越的声响,听上去宛若金玉一般。傅珺因离得远,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只能从声音上来判断,那东西很可能是一件玉器。 ☆、第346章 傅庚将茶盏盖住收进袖中,向温佐略一点头,旋即便走出门外向傅珺招了招手,道:“我们走吧。” 傅珺连忙跟了上去,另有两个龙禁卫亦跟了出来。一行人便离开了尚林局,一径去往了承明殿。 这一路上,傅珺真是心痒难耐,很想问问傅庚那东西是什么。 无奈傅庚却根本没多看女儿一眼,而是面色凝重,似是正在思考什么大事一般。傅珺鼓了半天勇气,也没敢开口问一声。 一行人没多久便来到了承明殿。因此处乃是圣上燕息之所,一般人无召是不得擅入的。故傅庚便一个人走了进去,叮嘱傅珺留在两个侍卫身边,不可乱走。 傅珺乖乖地点了点头,便此等在了承明殿外。 彼时的傅珺并不知道,她的那一句提醒,令一件陈年往事就此泛起沉渣。而那尸体口中发现的东西,更将在大汉朝引起一阵巨大的动荡。 然而,此时的大汉朝都城金陵,一切却都显得如此平静。朱雀大街车来人往,春/日/的阳光落在街头巷陌,昭示着这太平盛世的安定与繁荣。 抚远侯府的马车便行驶在这热闹的街市之中。马车上的卢莹望着流光纱外的漫漫春/色,脑海中不禁闪现出许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一天的天气,也是这样温暖明媚着的。风又柔又细,拂在脸上毛茸茸的,撩/拨着那/春/风下的每一个行人。 那一天的她,亦如这毛茸茸的春/风一般,懵懂无知、不谙世事,单纯得没有一点心机。 可惜的是,那样单纯而明丽的春天,终究还是过去了。 虽然后来的她又行过了许多个春天,却再也不曾如那一天那般,体会过那样令人悸动的心跳,感受过那样温暖而刻骨的柔情。 卢莹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头靠在车窗旁。一只柔荑伸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道:“姑母,您又不开心了么?” 卢莹转过脸来,看着卢悠那张写满了关切的脸。含笑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不开心,有我们悠儿在,我每天都是开心的。” 卢悠便撅起嘴道:“姑母您别骗我啦。您身子本就不好,大夫都说了要您少思少虑,您可要多想些开心的事情才是。” 卢莹微微叹了口气。眼前却划过了方才宫门前的情景。 那个人,那个她朝思暮想、刻骨难忘的人,方才他看过来的眼神,却是那么的冷,冷得如同亘古以来从不曾融化的寒冰,冷得她全身的血液都跟着冻成了冰。 他就那么忌惮她,那么讨厌她么? 那眼神里鲜明的恨意,还有他将女儿带在身边半步不离的举动,就像一把带着锯齿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心。让她又痛又恨,又委屈难耐。 卢莹的眸中划过了一抹深深的悲伤。卢悠担忧地看着她,摇着她的手道:“姑母您在想什么呢?也说给悠儿听一听。” 卢莹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强打精神看了看卢悠,笑着柔声道:“我真的没想什么,就想着我们的悠儿现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呢。” 卢悠笑着道:“您也说我是大姑娘了,您有什么事儿也都跟我说一说,说不得我便能替您解忧呢。” 听了这话,卢莹便想起一事来,遂放轻了声音柔声问道:“既是你这么说。那我且问你,那傅三太太在花宴上……是不是你?” 卢悠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自然,她垂下眼睛,神情微有些不安地道:“您……您都知道了?” 卢莹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抚了抚卢悠的头发,略有些责怪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姑母,可是你也太调皮了些。下回可莫要如此了。” 卢悠抬起头来,撒娇地摇着卢莹的手道:“姑母,人家也是气不过嘛。听说她在平南侯府寿宴那天叫人为难姑母,姑母是哭着上的马车。人家一想就特别特别的生气。这才在她的茶水里下了点儿东西。” 卢莹面上便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摇头道:“你呀,姑母都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了。便是你要做些什么,也要换个地方呀,在自己府里弄出这些来可怎么行?幸得姑母事后替你描补了一番,你爹才没疑到你身上来。” 卢悠听了这话,便凝眸想了一想,方才睁大了眼睛轻声问道:“您是说,那金玉双鲜的事情……” 卢莹便向她鼻尖上点了一点,疼爱地道:“那盘子金玉双鲜那傅三太太也没吃多少,是我叫人倒了去,只说是她吃光了,旁人才会想她是吃坏了脾胃。” 卢悠欢然一笑,将脸埋进卢莹怀里笑着道:“多谢姑母。” 卢莹便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往后你可小心着些吧。若是你爹知道了,定会狠狠罚你。” 卢悠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娇声道:“只要姑母替我求情,爹也不会如何我的。” 卢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满是宠溺。卢悠便又将头埋进了她的怀中。 那一刻,卢悠并没有看见卢莹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快意,更不知道,卢莹那满是宠溺的笑脸,在离开卢悠视线的瞬间,便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 当傅庚离开承明殿的时候,一阵东风恰好拂了过来,宫道旁的杨树叶儿哗哗作响,喧嚣热闹得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也许,那杨树叶儿并不曾响吧。傅庚淡淡地想。 他抬起头来,阳光铺天盖地,在他的眼前烙下金色的印迹。高大的杨树上满是柔嫩的新叶,在风里轻轻摇摆,宛若一树殷勤的问候。 傅庚淡然地看着那一树新绿,暗自摇了摇头。那哗啷作响的如何会是这树叶呢?那不过是他的心罢了。 他漫步行至殿外,微笑着与女儿说了几句话,又向那两个龙禁卫打了招呼,便带着傅珺离开了皇宫。 在回府的马车上,傅庚只漫不经心地告诉傅珺,今天发生的事情不可对外人言,又叫涉江闭紧了嘴巴,除此之外便没再就此事多说什么。只态度轻松地与女儿聊了会天,甚至还说了两个笑话逗女儿开心。 辛博之女落水一事傅庚也听说了,他也并未多说其他,神态一派淡然。回府之后,他先派人送了女儿回屋,自己却是径去了外书房。 ☆、第347章 傅庚在外书房里并没有耽搁多久,很快便又出来了。 当他出来时,那太阳离着院墙还有老远的一段距离,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那件青州棉布的外袍上,略有几分暖意。 傅庚闲闲散散地出了侯府,步行至朱雀大街,在街口的车行里头雇了辆车,那马车便载着他慢悠悠地出了内城,直奔外城而去。 直到那马车在外城边儿兜足了五个圈子,傅庚这才下了车,迅速地闪入了一条巷中。 这巷子便在渡江码头附近,出了巷子不远便是临江楼。此时,在临江楼二楼的一个雅间里,谢阁老正安静地等着傅庚到来。 下晌的时候,谢阁老接到了傅庚的密报,说有要事相商。 因家里还有些琐事,谢阁老不免耽搁了些时候儿,待赶到临江楼时,他还以为他来迟了,却不料傅庚来得比他还晚。他的茶都喝了一碗了,傅庚才堪堪出现在雅间的门口。 进门之后,傅庚先端起茶碗猛灌了几口茶,方搁下茶盏,拿起桌上早就备好的毛笔,润墨于其上,飞快地在纸笺上画了一个图案。 谢阁老一见那图案,神色蓦地便是一凛,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傅庚。 傅庚郑重地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鹰首蛇身,必出大泽。” 谢阁老面上的神情更显震惊,他拿过纸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方才放下纸来,问道:“你在何处得的?” 傅庚便压低了声音,将在尚林局里发生的事备细说了,最后道:“此物藏于尸口,一经得手我便禀明了上头。事发突然,未及事先知会于您。” 谢阁老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上有何言?” 傅庚的眼中便闪过了一抹冷意,道:“沉默不语。” 谢阁老的眉头便蹙了起来,以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此物既出,则事又不同。” 傅庚点头道:“是。学生以为,当行捷径。” 谢阁老抬头看着傅庚,有些迟疑地道:“你的意思是……” 傅庚点了点头。将一只手伸了出来,先是手心向下,随后向上一翻改为手心朝上,低声简短地道:“翻案!” 谢阁老闻言沉吟良久,方才点了点头。复又有些感慨地抚着胡须,低声叹道:“此案一翻,夙夜可白一城头。” 傅庚的脸色变得极为冷酷,寒声道:“一招毙之,断其左右,此独一生门,岂可弃尔?” 谢阁老听了这话,面色也变得肃杀了起来,沉声道:“你放心。”说着他便向盏中注了热茶,一杯递予傅庚。一杯端于手上。二人相视一眼,举盏一饮而尽。 那一刻,猛烈的江风蓦地吹了过来,将那临江的窗格子吹得哗哗作响,那江涛拍案的声音迢递而来,似是昭示着这个春天注定将不会平静。 便是在这一阵紧似一阵的春风里,在离桑树街不远的一条幽巷中,魏霜的身影一闪而过。 春时好风、繁花似锦。 只是,这温暖的风似是吹不进这幢阴森的宅院。便是那满院盛放了灿灼灼的桃花,那灿烂灼烈里也总带着几分冷意。 魏霜强忍心头的不适。微微垂首,循着花园小径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那间小跨院前。 跨院的门前仍如往常一样,立着几个面白无须的侍卫,一个个皆是面无表情。魏霜行过他们的身边。轻手轻脚地踏上台阶,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雕花门。 今天的雕花门内,锦帷深垂,纱罗轻舞,却是安静得不闻一丝声息。 魏霜借着回首闭门的时机,轻轻地舒了口气。旋即她便转首躬身道:“主子。属下求见。” “进来吧。”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 魏霜分开锦幕重帷,走进了屋中。 二皇子刘竞束发峨冠、衣饰整齐,正一脸淡然地坐在案前。 那案上摊着本书,他的手边亦搁着笔墨等物。当他抬起头来时,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明明暗暗的光影,令人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魏霜垂首道:“禀主子,属下将东西拿过来了。”说着她便上前几步,双手呈上了一个白瓷小瓶子。 刘竞探手拿过瓶子,放在掌心细看。 那小瓶子不过成人食指粗细,长约寸许,上头塞着木头塞,却是颇为精致。 刘竞便将小瓶子放在手中一抛一抛地,淡淡地道:“可知此为何物?” 魏霜低声道:“属下叫老四看过了,他说此物与山庄的一味叫‘赍剑煞’的药物有些像。俱是激人怒气、使人壮胆的药物。” “赍剑煞?”刘竞重复地道,润泽的红唇微微一勾,勾出一抹讥讽的笑来,道:“你们山庄的药名儿倒古怪得很。这药你们手头上可有?” 魏霜躬身道:“禀主子,属下等并无此物。” 刘竞“啪”地一声将白瓷瓶向桌上一掷,唇边讥意更甚,冷笑道:“吾好养犬,奈何丧家?古人养鹰,言‘狐兔未息,不敢先饱’。尔等今日饱食于此,却是一无用处,吾养着你等作甚?” 魏霜垂首躬身,一语不发。 刘竞眉宇微垂,垂出一脸的冷煞之气,道:“怎么不说话?” 魏霜低声道:“禀主子,属下等六年前奉令南下,是为寻找宜于栽培的童男童女,非图人命,故庄中只发放了少许迷药。后因变故属下等被逐出山庄,幸得主子收留。属下等俱已誓言为主子效死。” 听了魏霜的话,刘竞脸上的煞气微微一收,讥讽之意却是更浓了,淡声道:“效死?藏剑山庄之人若真为我效死,只怕我这条命也要被你们拿了去,你当我不知么?” 魏霜立刻单膝点地,沉声道:“属下不敢。” 刘竞阴冷的视线凝在魏霜的身上,良久后蓦地莞尔一笑,道:“瞧瞧,瞧瞧,你这副样子最有趣儿了,吾最爱看小霜霜这样了呢。”说着他便放柔了语气,柔声道:“小霜霜,吾现在瞧你是越瞧越喜欢呢,你呢,可有没有喜欢吾一些儿?” 魏霜依旧保持着单膝点地的姿势,语声平板地道:“属下不敢。” ☆、第348章 刘竞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便没了。他垂目看着魏霜,良久后方将身子向后一靠,淡声道:“起来吧,把你今天查到的都说一说。” 魏霜站起身来,语气平板地道:“启禀主子,属下遵主子之命,先在德妃娘娘召见众女的时候扔了颗小石子击中辛氏长女的麻筋,她踉跄一步便踩住了傅氏四女的裙子,傅四险些在太后跟前失仪。然太后娘娘却并未予以理会,对傅四更是极为宽和,还要人去查她的裙子是否被人踩脏了。那傅四却说是自己脚滑了,将此事掩了过去。” 刘竞闻言“嗤”地笑了一声,讥讽地道:“假道学,装良善。这种货色宫里多得是。”说着他便又有些神情懒懒地,道:“无趣。” 魏霜不曾说话,依旧躬身而立。 刘竞便又懒洋洋地道:“那然后呢。” 魏霜便道:“其后,属下便一直暗中注意着姜姒。她见过主子之后便去了净房,偷偷地从那白瓷瓶子里倒了几滴药在个空的胭脂盒儿里。宴席过后她便先去了湖边喂鱼,却是将那药混在了鱼食里头。过后她便找上了王家二姑娘,逼着王二姑娘将傅四骗至湖边,随后姜姒便去了湖边垂钓。不一时,那湖里的鲤鱼便有跳出水面的了。” 魏霜说至此处停了一停,刘竞便哼了一声,懒懒地道:“我就说,那湖里的金鲤怎么那时候跳了起来,原来是她弄的鬼。她倒是聪明,双管齐下,金鲤跃水再加上王二姑娘暗中使计,那傅四可不就得到湖边去么?”此时他说话的语气终于正常了些。魏霜那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亦随之放松了几分。 魏霜便又道:“属下谨遵主子之命,那时便一直远远守在湖边,后见傅四姑娘几人过来了,恰好那湖中金鲤跃动,属下见姜姒趁乱推了傅四姑娘一把,不想那傅四姑娘却是不曾落水。而是扶着栏杆站稳了。姜姒不敢恋栈。趁着人多挤远了。属下便扔了颗石子过去,叫那辛家姑娘落了水。” 刘竞的一只手撑着下颌,有些不耐地道:“这些我都知道了。我要知道的是后来的事儿。” 魏霜微弯了身子。掩去眸中的厌恶之色,语声平静地道:“后来,众人往岁羽殿查清情况,在去的路上。属下见姜姒用帕子又沾了几滴药,趁机抹到了王二姑娘的鼻端。过后那王二姑娘便在大殿上突然跳了出来。当堂指证傅四姑娘推人落水,却被傅四姑娘使计反将了一军。王二姑娘便被送出了宫。” 刘竞听到此处,眼中终是有了一丝玩味的神色,他勾起唇角一笑。问道:“傅四是如何使的计,你细说说。” 于是魏霜便又将傅珺与王宓对质的那一段说了,最后道:“……傅四姑娘故意做出遮挡玉牌的动作。就是想叫王二姑娘以为她怕被人看见那块血玉的玉牌。王二姑娘果真便上了当,被傅四姑娘揪住错处。又有证人作证,王二姑娘自是哑口无言。” 刘竞眸中的兴味之色更浓了。他站起身来,负着两手在桌案边踱了几步,蓦地道:“你可有办法将那傅四捉来陪我玩玩儿?” 魏霜低下眉眼,眸中闪过极深的厌恶与不屑,口中却是平静地道:“傅四姑娘身边有高人相护,属下不敢妄动。” 刘竞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讥讽地道:“你不是藏剑山庄的高手么?区区几个高人能奈你何?” 魏霜躬身道:“主子若是下令,属下不敢不从。” 刘竞抬起眸子,阴冷的目光在魏霜身上扫了一扫,蓦地又是一笑,语声温柔地道:“我现在就想找个人来玩儿。小霜霜,既是你捉不来傅四,那便罚你留下来陪我玩儿好不好?” 刘竞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越说眼睛越亮,唇边的笑意也越发地浓了,欢喜地道:“说起来,我还没玩儿过会武的女子呢,更没玩儿过像小霜霜你这般风韵动人的会武之人,想来一定有趣极了。如何?小霜霜,你可愿意?”他一面说着,那脸上已是露出了急切的期盼神色,眼眸深处更是燃起了熊熊火焰,就像是小孩子看到了有趣的玩具一般。 魏霜垂下的眼眸中已有了隐约的怒意,然而她说出来的话却仍是十分平静。只听她语声淡然地道:“属下遵命。却不知主子想怎么玩儿?要属下现在就褪了衣衫么?还是主子更喜欢自己动手?或者是用皮鞭卷下来?主子想见属下出多少血?是只打出血痕还是血流如注?请主子示下。” 听着魏霜那毫无起伏的话语,刘竞的面色变得极为阴沉,那双微垂的眼中蓦地便蕴了一层湿冷的雾气,紧紧地粘在魏霜的身上。 魏霜始终保持着垂首肃立的姿势,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刘竞“嗤”地一笑,意兴阑珊地挥手道:“罢了,你快滚下去吧。你这样子令我作呕。”说到这里他便捂着嘴弯下腰来,还真的扶案干呕了起来。 魏霜躬了躬身子便退了出来,直到远远行至那院墙边的小角门处,她才猛地捏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隐现,眸中更是闪过一抹浓重的杀意。 “阿七,不要妄动。”一个平板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 魏霜微微一怔,转首看向来人,面上便带出了极深的讥意,冷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满意?很开心?很欢喜?你终于成功地找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还率我等跟你一起认了主。如何?你毕生的心愿终得实现,你一定觉得可喜可贺吧?可惜此处无酒,否则真当浮一大白。” 看着魏霜那混杂着悲愤与嘲讽的脸,听着她那充满了讥讽的话语,来人语意幽幽地道:“阿七,连你也不懂我么?” 魏霜呵呵地笑了起来,指着他道:“金阿大,你现在的一举一动别说我了,就是你自己只怕也弄不懂。”说着她便用力地朝地上“呸”了一口,道:“我连站在这里吸口气都要吐出来,亏你还能忍得下,竟还住在这里。” 金阿大睁着一双大小不一的眼睛,淡然地道:“我怎么就不能住在这里了?还有,疯子又怎么了?就因为他疯,所以我才更要帮他。” ☆、第349章 魏霜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金阿大,蓦地便吃吃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道:“你可知道他方才说什么?呵呵,他叫我将傅四掳来给他玩儿。” 魏霜像是说到了一件极其可笑之事,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道:“你听清楚没有?他要我青天白日之下,去捉当朝三品大员、今上最为信重之臣的嫡出女儿过来给他玩儿。你说,我是不是真应该听了他的话,现在就去把傅四捉过来?” 说到这里,魏霜终于放声大笑了地起来,一面笑一面用手抹着眼泪道:“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我要是真把傅四捉来了,你猜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金阿大蹙起眉头,目光幽深地看着魏霜道:“你拒绝了?” 魏霜蓦地止住了笑,眸中讥意涌现,反问道:“难道你希望我应下?” 金阿大蹙眉道:“阿七,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这般拒绝于主子,主子会心下不满。” 魏霜冷冷地道:“真是让您费心了。不过我并未直言拒绝,只说那傅四身边有高人相护,轻易不得下手。” 金阿大闻言目中露出了惊异之色,问道:“当真?” 魏霜面上讥意更甚,反问道:“你说呢?” 金阿大愣了一下方明白了过来,不由苦笑道:“你又何必如此。” 魏霜“哈”地笑了一下,复又冷声道:“让我们几个送死他是愿意的,若是让他派了自己人去行此事,他却是断无此胆量。”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有些自嘲地道:“谁叫我等是丧家之犬呢?” 金阿大的神情也黯了一黯,旋即脸上便又露出个笑来,道:“你做得很好。你也知道他不过是说说罢了。” “说说罢了?”魏霜冷冷地看着金阿大,“若只是说说罢了,那你告诉我。好好地埋在姑苏王家的两个钉子,又是如何折损的?” 金阿大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悦。他掉转视线看向别处,语气平静地:“那只是试一试罢了。当初你不也说,要看看他的本事么?” 魏霜冷冷地看着金阿大。道:“我确实是这般说的。可是你也看到了,那两颗钉子动用之后,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全无下落。而你认下的这个主子呢,他居然什么都没做。就这样弃之不顾,只想着把自己摘出来。”说到后来,她的语气中便有了浓重的讥诮之意。 金阿大微微一笑,神态自若地道:“那两个人本就是闲棋,山庄亦已弃之,恰好给我等拿来一用。再者说,那钱宝藏身姑苏,凭着一手硝制皮毛的手艺混迹于阊闾巷,我等杀之投诚,既绝后患也令主子安心。岂非好事?且此事也确实试出了主子是怎样的人。我也是经此一事,才带着你们认之为主的。” 魏霜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一种无法理解的表情来。她盯着金阿大看了良久,终是颓然地转开眼眸,神色灰暗地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只管好我份内之事。随你吧。”说罢她便要往外走。 金阿大却上前一步伸手拦住了她,道:“只有疯子称帝,藏剑山庄才有机可乘。阿七,你想想,若是代代皆是明君。我藏剑山庄何来今日局面?难道你不想我藏剑山庄发扬光大,成为今世霸主么?” 说这些话时,金阿大的眼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狂热,脸上更是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魏霜怔住了。过了好久她才难以置信地看着金阿大道:“你到现在还想着回山庄?” 金阿大的脸上浮出了一抹自信的笑容。他负手看着眼前的高墙,语气坚定地道:“当然,我一定要重回山庄。只要此事能成,我便一定会站上更高之处,俯视世间一切。” 看着金阿大那张充满了狂热的脸,魏霜眼中露出了一丝莫可名状的悲伤。 她凝视金阿大良久。方颔首道:“那你便照你想的去做吧。我等自是唯你之命是从。” 金阿大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道:“阿七,你也要小心。那白石书院里头可不简单,万事谨慎为上。” 魏霜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 曲水流芳宴发生的事情,很快便在京里四处传开了。 傅珺次日去上学的时候,陡然发现自己多出了一大票好友来。无论她是走在路上,还是坐在座位上,总会有一些人凑上前来,或与她说话玩笑,或与她讨论诗文,又有送玩物吃食的,傅珺简直成了社交明星。原先那种明显孤立的氛围,亦就此消失了去。 辛韫休息了没两天便也来了书院。只是,她与傅珺刚刚修复了一点儿的关系,却是就此又回到了原点。 那天落水的情况,辛韫一点都记不清了。但王宓指认傅珺推她的事情,她后来却是听说了。 虽然王宓的指证未被证实,但辛韫的心里却终是埋下了一根刺。 她本就与王宓交好,何况王宓经此一事后便一直托病在家,辛韫便认定王宓是受了欺负。自然,那欺负人的,便是在宫里深得太后喜爱的傅四姑娘了。 于是,辛韫与张凌她们那个小团体,虽然少了个王宓,却也依旧牢固,也依旧不大搭理傅珺。 至于卢悠她们,因本就不是一个年级的,交/集甚少,傅珺便没觉得什么明显的不同来。 自然,现在的傅珺也没时间理会这些,她还有更大的麻烦要面对,那就是骑射课的第二项——射//箭。 骑着老马的傅珺俨然已是白石一景。傅珺可不想在/射/箭上头再成为一景。 可是,这/射/箭也是个对身体协调/性/要/求很高的运动,傅珺的脑袋里就算有一百种想法,还加上前世学习/射/击掌握的各种经验,她的那胳膊腿儿却始终跟没上油的机器似的,愣是拧不到一块儿去。 明明脑子里想的是手要这样,腿要那样,临到弯弓搭箭时,她的手脚就都不听使唤了,顾得了头便顾不了尾,总是能将箭/射/到//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天上,或者地面。 有一次,她甚至十分精准地/射/掉了骑/射/夫子头上的小冠,当时傅珺明明瞄准的是正前方的箭垛子的,而骑/射/夫子远在七、八米开外。 ☆、第350章 这件事也成为了当时一个着名的笑话儿以及警示。虽然因为某些原因,众人并不曾当面说过些什么。但只要傅珺一碰弓箭,她周身方圆十米开外必须寥无人迹。 傅珺有时候都觉得好笑。 这些人真是太瞧得起她了。就她这小身板儿、小胳膊腿儿,能把/箭/射/出十米远么?这些人要不要做得这么明显? 正因为基础太差,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傅珺时常便会在下课后去/射/圃里练习一会。她相信只要多加练习,让她的身体记住那些运动的轨迹、力道的变化,这门功课她还是能过的。 这一日,傅珺照例在下课后去了/射/圃。 那/射/圃里此时自是空无一人的,傅珺便向那弓架上挑了一张最小的弓,又提了一壶羽箭,便开始了艰苦的练习,涉江便在傅珺身后备了茶水点心等物,预备随时给自家姑娘补充体力。 傅珺这里方才练习了没一会儿,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便闻一个粗豪的声音道:“你划下道儿来,我老赵绝不食言。就赌一百个得意楼的大肉包儿。” 随着话音,便见一个虬髯大汉当先走了进来,见了傅珺他微微一愣,随后那隐在浓眉下的圆眼里便露出了一点笑意,向傅珺点了点头,又转身嚷道:“何麻子你快着点儿。” 傅珺从未见过此人,可是,这人方才一见她便笑了一笑,这笑容却显得是认识傅珺的,倒叫她一时有些费思量。 这时那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傅珺凝神看去,心下不由大为惊讶。 这人她居然是识得的。却正是在姑苏灵岩山寺与明通法师说话的那个男子。 那男子一见傅珺,亦是微微一怔,旋即便将视线向身后扫了一扫。 傅珺凝眸打量着这个男子,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冒了上来。 涉江此时便走上前去。向两个人施礼道:“两位壮士,我家姑娘在此练箭,还请暂避。” 那虬髯大汉一听这话立刻便放声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还指着傅珺道:“傅四姑娘明明就是个小女孩嘛。有什么可避的?” 涉江脸涨得通红,上前还想说些什么,傅珺心里却是微微一动。她上前一步拉住了涉江,落落大方地问那大汉道:“这位壮士怎会识得小女子的?” 那虬髯大汉闻言愣了愣,心里却道:我自是识得你。你那时候只有六岁,现在却长大了好些了。 可是,这些话他也没办法说出口。 傅珺这时却又觉得,这大汉的声音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傅珺凝神回思,脑海中的记忆飞速掠过,其中有些画面一闪而逝,既模糊又清晰,还隐隐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悸动。 便在此时,那门外又缓缓地走进来一个人。 一见这人,傅珺脑子里“轰”地一响。那飞逝的画面就此定格在了两处: 第一个画面,是许多年前一个大雨的午后,在抚远侯府的听涛小筑,刘筠曾叫人送傅珺回去。彼时,那个叫赵戍疆的男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看不出身形与长相,唯一把粗豪的嗓音,给傅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个画面,依旧是许多年前,上元佳节的深夜里。在那所未完工的宅子中,又是刘筠派人去通知傅庚。而那个险些吓得傅珺惊叫的黑衣高手,便是这个被赵戍疆称做“何麻子”的人。 此时,当傅珺凝视着门外走进来的那个人时。这些迢远的记忆刹时间奔涌而至,让她的心宛若浸在了一湖温暖的春波之中,浮过来,又飘过去,没个着落处。 她怔怔地看着刘筠,如同看着她多年前的一个梦。又像是凝视着她心底深处某个最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样的一种感觉,是熟稔的,亦是陌生的,是温暖的,却又是微疼的。而最后,留下的唯有淡淡的惘然。 刘筠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傅珺。 虽然时隔多年,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特别的女孩子。 她的个子窜高了好些,曾经稚气的面庞,如今也早已变成了少女娇柔的模样。宛若霜雪一般明净的肤色,澄澈如含着水晶的一双清眸,眉如墨染,红唇微微地张着。 此刻,她的眼中蕴着几分茫然,于是,那一脉明澈的眼波里便似有轻烟淡笼。那微有些怔忡的模样,衬着这满天满地的春/光,说不出的清滟动人。 涉江轻轻地咳了一声,将傅珺从怔忡里唤醒了过来。 那一刻的她,尴尬得有些无地自容。 她这又是看得傻眼了么?明明知道这人不过是镜花水月,是多年前她做过的一个美梦,而她也早已梦醒。可是,每每遇见了他,她还是免不了有片刻的失神。 傅珺暗暗吸了口气,随后垂首后退两步,按着最标准的礼仪两袖/交/握,预备行跪礼问安。 刘筠立刻温声道:“免礼。” 傅珺依言放下衣袖,仍是蹲身道:“给英王殿下请安。” 刘筠温润一笑,又向旁看了一眼,遂和声道:“这两人是我的长随,这是赵戍疆,那是何靖边。” 那两个人见刘筠介绍得郑重,便上前躬身见礼,傅珺却是侧身避过了,又微笑道:“两位于我皆有救命之恩,小女子还要多谢两位才是。” 刘筠便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傅四姑娘不必挂怀。”说着他转眸向旁看了一眼,便看见了那地上散落的箭支,于是便和声问道:“你在练习/射/箭?” 傅珺点了点头,有些赧然地道:“我箭术极差,需得勤加练习。” 赵戍疆听了这话,又看了看地上落着的那张小弓,忍不住便“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那小弓笑道:“这张弓还没我的手掌大。” 他这话一说完,傅珺的脸便彻底红了。 她自是知道,这何、赵二人肯定都是会武功的。在这些人眼里,她这小弓小箭的,可不就跟小孩子玩具似的? ☆、第351章 见自家姑娘红着脸低头站在那里,好不可怜,涉江心下怒极。只可恨那英王在前,面对他的下属涉江却是不敢多言的。于是她只得冷冷地瞪了赵戍疆一眼,倒把那赵戍疆的大笑又给瞪回去了。 刘筠便和声道:“傅四姑娘是女孩子,自是拿不动那沉弓大箭。” 傅珺情知刘筠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便浅浅一笑道:“多谢英王殿下。”说着她又向何、赵二人看了一眼。其实以她此时的真实想法,是很想叫这两人中的一个给她指点一下箭术技巧的。 只是,刘筠此时便在眼前,傅珺并不想与他过多扯上关系。于是她便又敛衽道:“既是殿下有事,小女子这便告退。”说罢她便蹲了蹲身,准备就此离开。 刘筠看着她青衣素裙地站在那里,那深青色的大带便在身前随风飘舞,轻盈的身姿宛若修竹一般。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不由便闪过了傅珺小时候的样子,那玉雪般可爱的孩子如今长成了大姑娘,刘筠看着看着,心中就是微微一软。 他上前一步柔声道:“若傅四姑娘不弃,本王倒可指点指点你的箭术。” 傅珺抬起头来,微有些吃惊地看着刘筠。 却见刘筠此时正含笑看着她。那样清清朗朗的一个人,笑容温煦如春风,直叫傅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更何况,她也根本无法拒绝。 人家可是本朝唯一的一位一字王,身份何等尊贵?傅珺一个三品官的女儿,在他的面前还能有拒绝的资格么? 傅珺想了一想,便干脆地点头道:“多承殿下指点,小女子先谢过了。”说罢她便走到原先站的位置。拣起那小弓来,依着夫子教授过的姿势,弯弓搭箭,向那箭垛子/射/了一箭。 却见那支羽箭颤巍巍、抖呵呵,宛若一阵虚烟般地飞了出去,还没飞到箭垛子跟前,便无力地一头栽倒在地。 一旁传来了赵戍疆“吭哧、吭哧”的笑声。 傅珺十分之不好意思。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转首去看刘筠。尴尬地道:“呃,殿下,小女子的箭术。大约便是这样的。” 刘筠此时亦是脸含笑意,只是那笑意中没有一丝嘲笑,倒有几分长辈看晚辈的包容之意。 不知何故,这歪歪扭扭的一箭。这尴尬的一笑和一语,竟让刘筠又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毫无芥蒂的欢喜。 他走上前去。自箭壶里取过一支羽箭,对傅珺道:“请傅四姑娘再/射/一箭。” 傅珺依言再度弯弓搭箭,摆好了姿势,轻拉弓弦。将羽箭调整到与箭垛子呈抛物线的位置。 便在此时,刘筠轻轻道了一声得罪,倒提羽箭点在了傅珺的脚下。道:“人立于此,气往下沉。” 傅珺虽然有个无比聪明的大脑。在身体运动方面却是白痴级别的。听了刘筠这话,她完全就不明白这两条腿该如何摆放,于是只能厚着脸皮问道:“殿下是叫小女子站得更稳一些么?” 刘筠点头道:“是,你莫要去想前头的箭垛,先将双足立稳。” 于是傅珺便将注意力转到了脚下,力求站稳。此时的她却是不知,便是这脚下一稳,她整个人的气势已是不同了。 刘筠又将手中的羽箭轻点于傅珺的上臂处,和声道:“此处不必如此用力。”说罢又点了点傅珺的羽箭,道:“双目视前,不要看着箭尖。” 傅珺听了这话,心里极为讶然。 她/射/箭时确实是习惯看着箭尖,计算箭尖与目标的角度。而刘筠只看她/射/了一箭,居然就能看出她的这个毛病,果然是行家里手,眼光独到。 傅珺一面心下暗忖,一面便依据刘筠的提示,将视线聚集于前方的箭垛,同时放松了上臂及肩膀的力量。 刘筠便含笑道:“傅四姑娘选的角度颇准。”说罢他又将手中羽箭点在了傅珺拉弦的肘弯处,微一用力。 傅珺只觉得一股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力道,带动着她的肘弯,拉着羽箭向侧后方伸去,旋即便听刘筠轻声道:“放!” 傅珺手一松,羽箭笔直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扎在了箭垛子上。虽未中红心,却是傅珺练习这么长时间以来射得最好的一箭。 一旁的涉江忍不住欢喜地道:“姑娘,中了。” 傅珺惊喜地抬起头来看着刘筠,那目光中不可避免地便带了几分崇拜。 傅珺这一世最崇拜的就是这种武力值高的人。前有威北侯夫人,后有何靖边,现在又多了个刘筠。 见小姑娘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刘筠微微一笑,一种轻松惬意的感觉,瞬间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还真是奇怪,每回与这小姑娘相处,都会让他有种久违的单纯的欢喜。 刘筠心下暗忖,口中则是温和地道:“记住方才这一箭的感觉。开弓时双臂皆需用力,一推一拉,不可尽靠一臂。呼吸之间要待气尽之后再换气。傅四姑娘只要放松一些,莫要紧张,还是可以射得很好的。” 刘筠每说一句,傅珺便点一下头,脸上的神情无比认真。 刘筠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的红唇紧紧地抿着,墨染般的长眉在眉心蹙成了一朵浅淡的兰花,那双清亮的眸子专注地凝在他的脸上,干净得不染一丝杂质。 刘筠的心蓦地微微一恍。 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般干净的眼神了。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被人这样看着,是在他几岁的时候。 儿时的记忆已然模糊,那个温暖干净的眼神,也早已消失在了时光的尽头。 自从他的母妃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这样注视过他了。 刘筠的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母妃么?也是,他确实应该称他的母亲为母妃。 便是为了这一个“妃”字,他的母亲拼尽了全力,直到将性命也拼了去,方才得了个谥号“柔贞贤妃”。这个迟来的封号,令他这个出身最为卑微的六皇子,也算有了一个身份不那么难堪的母亲。 刘筠暗自苦笑了一声,复又按下心头的情绪,凝眸去看眼前的小小少女。 少女青衣素裙,乌发雪肤,红唇宛若鲜花绽放。而她的眼神,那样的干净明洁,直令她整个人都像是泛出清冽的气息来,宛若山泉酿得的梨花白,纯净若水,却又使人微醺。 ☆、第352章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蓦地,刘筠的脑海中便浮现出这两句前人的诗作。那一刻,他的心亦像浸在了清冽的梨花白里,干干净净地,然而却也是恍惚地,漏跳了一拍。 有一些什么,便在这漏跳的一记心跳里泼洒了出来,猝不及防地,灼了他的眼,再灼了他的心。 刘筠倏地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羽箭放在了一旁的箭壶中。 便在这一转身、一垂手的瞬间,他那泼洒了一地的心绪,重又被他纳入了怀中。 刘筠放好箭壶,抬起眸子看了傅珺一眼。那迢递而来的眼神中仍是一如往常的温和,含笑对她言道:“本王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傅珺微微垂首,蹲身行礼道:“多谢殿下指点。小女子恭送殿下。” 刘筠顿了一顿,张开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也只是拂了一拂衣袖,似是要将某些不名所以的念头也拂开一般,转身便离开了。 直到离开/射/圃好一段路,赵戍疆才抓着头发问道:“主子,那孟家小子……” “主子都没说话,就你话多。”何靖边冷声道。 赵戍疆这一次倒是没吵将起来,而是咕哝了一句什么,又觑了一眼刘筠的脸色,便闭上了嘴,心里却是想不明白,孟渊那臭小子就坐在房梁子上,还真当他们这些人的耳朵是摆设不成? 想到这里他又撇了撇嘴。也是,那傅四姑娘娇滴滴的,肯定是听不到那孟家小子的气息。说起来,这傅四姑娘看着倒是挺聪明的,可惜脑瓜子虽聪明了,手脚却笨得紧。那箭术简直是…… 赵戍疆在心里咂着嘴,为傅珺的箭术打上了史上最低分的评价。若是傅珺知道了这厮心里的想法,就算她再是个成年人的芯子,怕也会觉得十分不爽。 不过,傅珺此刻的心情却是极好的。 方才那一箭虽然未中红心。但刘筠的几句话却甚是切中肯綮,那一箭的指点亦极为到位。 刘筠等人离开后,傅珺又接连练习了几次,次次都能/射/中箭垛。直叫她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 这时,一旁的涉江忽地道:“姑娘,您的靴带儿像是断了。” 傅珺垂首一看,果见脚上的靴带挂了下来,看上去像是从中部断裂开了。 涉江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便又站起身道:“这根靴带儿不能使了,婢子去替您寻一根新的来,婢子记着那管骑/射/的夫子那里有。” 傅珺便笑道:“用不着去夫子那里,陆缃那里便有。她此刻应还在琴室呢,你去寻她便是。” 涉江应了声是,又对傅珺道:“姑娘且在此处等着,莫要离开。婢子去去就回。” 傅珺含笑答应了下来,涉江便步履匆匆地去了。 傅珺独自练习了一会,随后便歇了下来。 射/箭还是相当消耗体力的,此时她只觉得手臂酸软。两条腿也不些不得劲儿。于是她便走到了回廊下头,倚在了那一带黑漆栏杆之上。 便是这样依栏站着,傅珺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无人在侧,而是真正的没有人。 没有涉江、沈妈妈、青芜她们,没有认识或不认识的贵女,更没有长辈在旁。 傅珺穿到这里六年多了。这六年多来,她的身边时时刻刻都跟着人。就算是晚上睡在榻上,她的榻边还跟着一个值夜的丫鬟。 然而,此时、此刻、此地,却是她这六年来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傅珺的心里蓦地涌出一阵无法言喻的欢喜。 就像是关押多年的囚徒终于走出了牢笼。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感觉,简直让她欢喜得要跳起来。 这是多么难得的自由啊! 没有人盯着她的礼仪,挑剔她的规矩,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现在的她可以想干嘛就干嘛。完全不必担心旁人的眼光。 傅珺方才的好心情,一下子又向上爬升了一个度。 她从围栏边站了起来,脑海中莫名便现出了一段旋律。 以往她的脑海中也时常会有些旋律隐约回荡,只是她从来只能在心中默念。而这一次,她却是轻声地将之哼唱了出来,一面哼一面还转着圈儿。 她哼的是一首圆舞曲。前世在明斯顿大学进修时。她的舍友便是一位来自于战斗民族的姑娘,她最爱在宿舍里播放肖斯塔科维奇的《Second waltz》。 傅珺一面哼着曲子,一面快乐地转着圈子,还在心里默念着节拍“嘭嚓嚓、嘭嚓嚓”,只觉得整颗心都要飞扬起来了。 便在此时,一声嗤笑蓦地传了过来。 傅珺大吃一惊,立刻原地站好向身后看去。 身后空无一人。 她又向四周看了看,/射/圃里空荡荡的,春/日/的阳光斜照进来,越显得此处的空寂。 “向上看。”一道熟悉的声音懒懒地响了起来,尾音微沉,如箫鼓一般悦耳动听。 傅珺连忙举眸向上看去,却见那房梁上垂下了两只黑色的靴子。 随后,那靴子向后一荡,刷地一声,一个人便轻轻落在了地上,恰好便落在傅珺身前两、三步远的位置。 斜飞入鬓的长眉,冷若寒冰的星眸,左颊上一道明显的伤疤。不出傅珺所料,这位梁上君子正是她的好同学——孟渊。 此刻,孟渊的唇角含着一抹淡笑,正垂眸看向傅珺。 一见是他,傅珺的心里不知怎么莫名地便是一松,便开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孟渊唇角的淡笑浓了一些,语声低沉地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傅珺不由语塞,想了一想便又问道:“你看到了多少?” 孟渊目视傅珺,唇边的淡笑蓦地便有了些冷意,两手环于抱胸前道:“尽在眼中。” 傅珺愕然,又不死心地追问道:“你从何时开始在上头的?” 孟渊长眉微挑,道:“我进来后不久,你便带着你的丫头进来了。” 傅珺闻言一愣,随后不由气结。 合着这家伙一见她来了就上了房顶,这简直就是/偷/窥。 这般想着,傅珺便问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般行径,与那宵小之徒何异?” ☆、第353章 孟渊毫不动怒,淡然地道:“我可从来没说我是君子。”说到这里,他的眸中便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来,看着傅珺道:“再者说,你不也曾经藏头露尾么,谙人小厮?” 傅珺微微一怔。 她料到孟渊很可能知道了她的一些事,却没料到他当面就问了出来。 然而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居然并不坏。 傅珺甚至还觉得松了口气。 在这个时空里,终于有了一个傅珺可以称之为“熟人”的人。她不必为了怕亲人担心而故意隐藏,不必为了怕引起长辈的不满而伪装出懂事乖巧的样子。 她终于可以在一个既不是亲人,又与她没有太多利害关系的人面前,稍稍地将伪装的假面掀起,露出一点本来的模样。 反正孟渊看到的已经足够多了,再多上那么一两样也没什么。 更何况,一个能够到姑苏去看审棋考的人,其与傅庚的关系也绝对不一般。 如此一想,傅珺便立刻平静了下来。 她神态自若地看着孟渊,清清淡淡的声音一如往昔,平静地道:“孟少公子且莫说我,只说说你的脸怎么不黑了?我分明记着那时候你脸上可是没有刀疤的呢。” 傅珺的镇定反应,显然出乎了孟渊的意料。 他定定地看着傅珺,那双宛若凝冰的眸子里,似是有了几痕细微的裂痕。 没有想像中的大惊失色,更没有孟渊以为的惶惑不安。被他一语点破身份的女子,神色淡然得就像在听一件顶普通的事一般,不仅毫无慌乱,还反将了他一军。 孟渊“嗤”地笑了一声,又向傅珺上下打量了两眼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告诉别人?” 傅珺淡淡地看了孟渊一眼,道:“你就不怕我说出你的事?” 孟渊凝眸看着傅珺,傅珺亦回视于他,并未避开。 不知何故,孟渊只觉得对面那一道清冽若寒潭的眼波。不像是凝在他的脸上,倒似是在他的心上滚了几滚。他的心刹时间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握住,又缓缓放开。 于是,孟渊那如同淬了冰的眸子里。便开始有了一些细碎的微光,斑斑点点,落在了傅珺的脸上。 也许是春风太暖,暖得人的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傅珺看着眼前的少年,一瞬间似是时光倒转。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灯火绚丽、喧闹盈耳的黄昏。 暮色四合的街头,少年的昳丽身姿便映在浩渺星空下,皎皎朗朗,宛若山上明月,宛若雪中白桦。 傅珺微微垂下眼眸,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同时心里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居然和人玩起了“比眼神”的游戏来了。 垂下眼眸的傅珺自是不曾发现,她对面的那个少年,脸上也有着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一阵微有些难堪的静默。在两个人之间弥漫了开来。 过了好一会,孟渊轻咳了一声,语声沙哑地问道:“棋考之案,是你审的罢?” 傅珺凝视于他,反问道:“乔装小厮,所为何来?” 孟渊垂眸看着傅珺,二人互视片刻,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两个人的脸上渐渐地便都有了一丝笑意。 傅珺便笑道:“莫问前事,如何?” 孟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点头道:“好。” 二人相视一笑,场中的气氛也终于变得轻松了一些。 孟渊便向旁看了一眼,蓦地道:“你臂力太弱。” 傅珺一愣。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傅珺略凝了凝神才反应了过来。孟渊是在评价她的箭术。于是她便接口道:“我知道我力量不足。只是这也非朝夕之事。”说到这里,傅珺的语气里便多了几分颓然。 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剧烈的运动。她就是个标准的娇小姐,这已经是既成事实,无法更改。 孟渊的长眉微微蹙了起来,又向傅珺的手上看了一眼,道:“你这个扳指也不行。太大了。” 傅珺抬手看了看手上的玉扳指。 这扳指还是傅庚给她的,说是他少年时用过的,傅珺一直还很爱惜来着,且也并没觉出有什么不顺手的地方。 孟渊便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摊在傅珺的面前,命令地道:“拿过来。” 傅珺奇异地听懂了他的意思,更奇异地听从了孟渊的命令,将扳指取下来搁在了孟渊的手上,心里还想着:这家伙的手长得倒是很好看。 孟渊将那扳指拿到眼前,只搭了三分眼神在上头,便不屑地道:“此乃富家子弟玩物,根本不合手。” 他说话的语气若是一般人听来,会觉得冷傲乃至于无礼。可傅珺却又是奇异地听出了这言语中隐含的善意。 果然,却见孟渊将那扳指还给了傅珺,随后便从袖中取出一物,一并放在傅珺掌中,道:“此乃我……大姐姐幼时所用之物,薄巧合手,软硬适中,你用着更合适。” 傅珺抬起头来,微有些讶然地看了看孟渊,却见对方双手环胸,脸却朝着别处,根本就没给她一个眼神。 傅珺便又垂首去看掌中多出来的那枚扳指。 却见那扳指为羊脂玉所制,玉色微微泛黄,显是旧物。扳指的正面横雕着一只蝉,蝉的两翼略略突出,恰好可用来扣住弓弦。 傅珺看着这玉扳指半晌,心里总有种怪异的感觉。 此时却闻孟渊又道:“喏,这是练习臂力的功法,你也一并拿去。” 傅珺再一次满脸讶色地抬起头来,孟渊却已经将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向她怀里一抛,依旧是命令的语气道:“很简单,你照做便是。” 傅珺看着手里的扳指与纸张,一时倒有些茫然起来。 这算不算私相授受? 傅珺着实有点拿不准。 按照她的理解,这种行为应该叫同学之间的互相帮助。但是,在大汉朝的礼教氛围下,也许这就是逾矩了吧。 傅珺第三次抬起头来,微有些不解地看着孟渊,那双向来沉静的澄澈双眸中,亦带了几分茫然的神情。 孟渊的眼睛虽看着别处,却怎样也无法忽略掉眼前这一双清水般的明眸。 他忽然便有了一丝恼意。 傅四从来就不知道,她这么看着别人的时候,会叫别人有多么的…… 多么的…… 多么的什么,孟渊自己也说不上来。 总之,每次傅珺这么看着他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很不自在。 ☆、第354章(80月票加更) 傅珺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忽见孟渊神色一动,望着门外道:“有人来了,你先避一避。” 傅珺微微一怔。 却见孟渊面色凝重,似是有什么大事一般,那语气更是命令式的。 傅珺转念一想,觉得孟渊说不定是有什么事。于是她便配合地拾起了地上的小弓与羽箭,复又避在了一旁的廊柱后面。 不一时,便闻一个琴筝般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道:“道父,原来你在这里。” 那一瞬间,傅珺差点没憋住笑了出来。 到付?还江浙沪包邮呢,傅珺立刻便想起了前世那个著名的某宝。 原来孟渊的字叫做“到付”啊,傅珺随后又想道。她觉得她到死也忘不了这个奇怪的字了。 孟渊表情微僵地瞥了一眼廊柱。 傅珺方才那个忍笑的动静,他清楚地听到了。 她在笑什么?他的字怎么了?“道父”这个字还是刘筠替他起的呢,旁人都说好,这个傅四怎么一听他的字就笑成这样? 孟渊一面想着,一面便向走进来的谢玄颔首道:“那里太吵,还是此处清静。” 话虽是如此说着,可不知怎么他就想起方才刘筠教傅珺箭术的情景来,心里莫名地有些恚怒。 他把这种情绪归咎于被人扰了清静。在那短短的半炷香时间里,他有无数次很想一步跳将过去,把刘筠用来指点傅珺的那根羽箭,狠狠折成几段。 “我知你喜静,便直望此处而来,果然没来错。”谢玄微笑道。 孟渊实在不希望这里再多个人,于是便道:“既然你已事了,我们这便去吧。” 谢玄点头道:“甚好,我也正想与你好好好手谈一局。” 他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往外走去,没多久便足音沓沓。去得远了。 傅珺便从廊柱后闪身出来,出来之后方才觉得奇怪。 谢玄来了她为什么要躲?孟渊刚才说得那么严肃,她还以为来得是谁呢。若是早知道是谢玄,她也没必要躲起来了。现在这样一来。倒显得她与孟渊在密谋什么事似的。 这个孟渊,整天搞这么神秘也不知是为什么。 傅珺一面腹诽,一面将弓箭等物摆放回了原处。又将孟渊给她的那个练习臂力的功法打开来看了一会。 直到这时,傅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怎么会这么巧。孟渊偏偏就把她最需要的两样东西给了她? 按理说,孟渊应该并不知道傅珺练习箭术的事情。他刚才也说了,他才进/射/圃没多久,傅珺便来了。也就是说,事前他并不知道傅珺会来。 那他又是怎么能正好同时带着扳指与练习臂力的功法的? 傅珺蹙眉凝思,一秒钟后,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孟渊这厮,肯定不止一次呆在这梁上了。傅珺一时间为之气结。 也就是说,孟渊不止一次地“欣赏”到了傅珺/射/箭的“英姿”。所以他才会提前备好了东西给她。 虽然知道孟渊也是一片好意。可傅珺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若是这般算起来,这个两度救过她/性/命的少年。也是两度亲眼目睹了她的难堪之人。 一念及此,傅珺心里又生出了几分无奈。 好歹这一次要比上元节那次好太多了。傅珺如此安慰自己道。她最难堪的那一面孟渊都看过了,且孟渊也知道那发疯的小厮就是傅珺本人。这次不过是箭术不佳罢了,想明白了其实也没什么。 傅珺这里正自纠结着,涉江却是带着新的靴带儿回来了。 傅珺便也只能放下心思,含笑迎上前去,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涉江微有些气促地道:“姑娘恕罪。婢子因未曾寻着陆姑娘,便仍旧去寻了夫子,便耽搁了些时候儿,叫姑娘久等了。” 傅珺摇头笑道:“无妨的。”说到这里她心思略转。口中已是极为流畅地道:“陆姑娘方才是到这里来了,你们两个却是走岔了。” 涉江恍然大悟地道:“怪道呢,婢子一路寻到琴室,那里却是没人。原来陆姑娘来寻姑娘了。” 傅珺很自然地接口道:“是啊,她赠了我一枚扳指,还予了我一个练习的法子呢。”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那玉蝉扳指与练习臂力的功法拿出来给涉江看了看,道:“有了这两样,我的箭术也能练得顺一些。” 涉江根本便没注意到傅珺的语气。只扫眼看了看那两样东西便道:“陆姑娘待姑娘真好。”说着她便蹲了身子,专心地给傅珺换起靴带儿来。 傅珺暗暗呼了口气。 把这两样东西安在陆缃的身上,也算是名正言顺了。总归涉江也不会多口说些什么。 这里涉江快手快脚地换好了靴带儿,又替傅珺略略收拾了一番,主仆二人便也离开了/射/圃。 此时的傅珺并没有发现,在与射圃相隔甚远的的马厩里,一位穿着红色胡服的少女,却是自阴影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此人正是卢悠。 她一手提着马鞭,一手紧握着缰绳,远远地凝视着傅珺离去的背影。细眉之下的一双圆眼里,闪动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 ***************************** 元和十七年的春天,正应了那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诗句。 只是,这一缕春风并非来自于小儿女的缱绻情怀,却是来自于朝堂之上。 三月中旬,吏科都给事中解骏的一份请立太孙的折子,便如一阵浩大的东风,在整个朝堂上吹出了轩然大/波。 前朝并非没有立太孙的先例,但那皆是在太子亡故或病弱的情况下,方有此举。 不过,还有两位君主却是在太子在位时便立了太孙的,那却是因为对太孙十分喜爱,因孙及子,更兼为稳固太子之势,才有了太子与太孙并立的情况。 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解骏倒好,竟上了折子要再立一主,大汉朝便要来一个“三主并立”了。且不论这在道统上是否合适,只说此举的用意,简直就是直指帝心。 解骏的折子呈上之后,众人都在等着圣上的雷霆一怒。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圣上居然留中不发,不允不驳,看着倒像是要认真考虑起来的样子。 如此一来,那朝中便渐渐地有了动静。先是少部分官员上了一些模棱两可的折子,表彰太子仁孝、太子所出嫡子聪慧,又道太子纯厚诚朴,将太子这些年来的功绩罗列了一番。 ☆、第355章 这些折子呈上之后,圣上依旧是态度暧昧,上折的官员便越发地多了起来,竟渐渐形成了一股势头。尤其是太子母族裴氏一族及其党羽,更是不遗余力地鼓吹立太孙的妙处,又有人道“太子羸弱,立太孙可安邦”之语。而太子也确实从三月里便病了起来,据说还病得很是不轻,每日里太医往复、汤药不断的,太子妃更是连着熬了好几夜,也是跟着病了。 这一下,便连一直沉默的内阁也跟着有了反应。虽然五位阁臣态度隐晦,但看那意思,却像是对立太孙一举并无反对之意。其中谢阁老在为圣上讲经庭之时,还抚着一把花白的胡须,谆谆语道:“莫因善射轻患难,有穷后弈当为戒慎。” 这话是说不要因为自己武力值高,就专事勇力而不问经济政治、不理百姓疾苦。可是圣上听着这话,总觉得这话里有点儿别的意思。这劝导的语气,怎么听都与立太孙一事脱不开干系。 看着谢阁老那张皱得皮挂挂,所有表情都被那一道道皱纹给切断了的脸,圣上心里聚集了多日的怒气,终于在这个瞬间爆发了。 当然,他没有在广明殿里爆发,更没有当场斥责身为讲官的谢阁老。他是在经庭结束,又态度和善地送走了谢阁老之后,方才爆发出来的。 彼时,圣上已经回到了承明殿,傅庚正坐在他的下首,微垂眼皮看着脚面儿。 圣上便面色淡淡地道:“傅卿家,朕记着你手上有一样事物,前些时候才呈给朕看过。朕一时有些记不清彼物为何,傅卿家可还记得?” 傅庚不动声色地道:“陛下,臣前些时候呈上的事物,乃是前朝殇帝亲笔所书尺幅小卷,陛下阅后极言工妙。”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了傅庚一眼,语意淡然地道:“傅卿家以亡国之物予朕,用意何在?” 傅庚避身而起。跪伏道:“臣不敢。” 皇帝冷哼了一声,道:“得了,别给朕来这套。”说着他便将身子一正,端容道:“傅庚听旨。” 傅庚连忙双手伏地。跪听圣旨。却听皇帝隐含着怒意的声音传了过来,道:“记,着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傅庚、大理寺卿唐寂、通政使黄仆,重查护国公许衡通敌一案。钦此。” 皇帝一面说,那司笔监便运笔如飞。将圣上口谕记在了诏纸上,最后印上玉玺大印。 傅庚便伏地跪叩道:“臣领旨。” 皇帝看也没看傅庚,只向一旁侍立的大监夏满喜道:“你即刻便去剩下的两家宣旨。” 夏满喜忙躬身道:“奴才遵旨。”说罢便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诏纸,自去颁旨不提。 却说傅庚,自承明殿出来之后,他的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直到坐上了侯府的马车,在车帘合上之后,他的唇边才勾起了一抹冷笑。 当年护国公许衡手握重权,父子三人镇守西北、滇南两处,拥兵近五十万。乃是先帝极为倚重的臣子。 后许衡父子卸去了军权,举家回京,被先帝封了国公爷。虽身处京城,然那西北与滇南两处将领却仍为许氏麾下旧部,许衡父子在军中威望依旧极高。 许国公六十大寿那天,因一桩失窃小案,时任金陵府尹的裴元以及五城兵马司总指挥周乾,却是自许国公家中搜出了一封书信。 这封信是当时正与大汉为敌的胡狼国大泽军元帅写来的。在信中,敌军首领备细言明了他们如何假作攻城,许国公旧部如何诈败失守。敌军如何连夺几城,以此威逼圣上将军权重新交予许衡父子之手等等。在那封书信的末尾,赫然便印着大泽军元帅的虎符大印:鹰首蛇身之印。 此信一出,先帝爷大为震怒。立刻便将许氏阖族下了诏狱。 自有秦以来,军中武将历来便有 “养贼自重”一说,此信却恰是最好的证明。先帝爷怕许家造反,密捕许家之后,又联合裴家在军中势力,以嘉奖为由。将许衡旧部将领召集进京,于文华殿前的巷道之内,由龙禁卫一举尽数斩杀。 是日,那宫墙之内、巷道之中,近百将领血溅当场,方砖地上断肢飞散、琉璃瓦上血滴如注,直若下了一场血雨,洒扫的宫人清洗了数月都不曾洗净。 直到现在,文华殿前巷道的砖缝之中,尚还余着暗黑色的血迹。 也就是自那时起,先帝爷将燕息之所由文华殿迁到了承明殿,而文华殿经过重新修葺之后却一直空置着,再也不曾启用。 思及前事,傅庚的脸色越发沉凝。待回府之后,他便叫人将胡仲请了进来。 胡仲已是望六十的人了,须发皆是微白,然精神却很矍铄,一双眸子清光内敛,蕴着睿智的光芒。 胡仲一进屋,傅庚便将从人皆遣了出去,又叫行舟守在门口,方低声将皇帝下旨重查许衡一案说了。胡仲便捻须微笑道:“大人此计大妙,轻轻巧巧便逼得圣上动了手。若非那裴家急着立太孙,也不会叫圣上瞧见如今朝堂之上的态势,便不会重查旧案。现如今这旨意一下,裴家只怕要慌了神。” 傅庚冷冷地道:“裴家当年便是以此案得了圣心。许氏阖族尽绝之日,裴妩却便被先帝爷指婚今上,裴宥官至兵部左侍郎,裴宽官至西北大营北营都督,裴守督军辽西。其后便是因了裴家助力,今上方成九五至尊,裴家更是权倾朝野。” 听傅庚直接便指名道姓地说出了元后姓名,胡仲不由面色微肃,道:“大人,慎言。” 傅庚将袍袖一拂,淡然道:“先生觉得,今上是如何想裴家的?” 胡仲沉吟道:“昔,受之恩;今,惮其势。” 傅庚点头道:“先生实乃一语中的。君臣相忌,便是我等之机。那裴家风光了几十年,如今也该收一收了。机缘巧合之下我查到了那枚鹰首蛇身之印,当年护国公一案却是有了转机。” 说到这里,傅庚的面色已是冷若寒冰。 ☆、第356章 当年护国公一案惊动朝野,先帝爷便是借助此案,将西北与滇南两处军权重新握在了手中。后又出了个六皇子刘筠,战功赫赫、出奇制胜,攻克胡狼国,更是令先帝爷放心地将大位传予彼时还是二皇子的刘简。 在先帝爷心里,新帝刘简有了亲弟弟的鼎力相助,背后又有裴氏一族的全力支持,必能稳坐龙庭。至于外戚势大恐成后患,彼时却是顾不得了。 四大世族势力盘踞近百年,门阀世家与中央政府之间矛盾已深,先帝爷穷其一生极力打压,却也只是稍有缓解而已。借助裴氏一族坐稳江山,当年亦是先帝爷的无奈之举。 其后,正因有了英王刘筠的存在,西北兵权得以分散,再加上威北侯在辽东日益威重,裴氏一族的力量却是被削弱了许多。至于其他门阀世族,亦随着新政的颁布以及流官制的实行,渐渐有了松动的迹象。 目下重翻旧案,护国公许衡通敌一事真相如何,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就算许衡当年真的通敌,傅庚也要将之翻成冤案。这是皇帝想要的结果,也是傅庚想要的结果。 思及此,傅庚面上的冷意又换成了淡笑。他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淡声道:“说起来,一个死了多年的元后还能把持中宫,号令重臣,也算是本朝之大不幸了。如今也算是诸事归位,那位裴皇后么,也只好请她再往后靠一靠了。” 胡仲闻言面露疑惑,凝思片刻后方低声问道:“大人一直论及元后,难道……” 傅庚淡淡一笑,道:“圣上中宫空虚,我只是想要给圣上的后宫里充几个人罢了。” 胡仲面上不由露出了惊讶之色。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傅庚笑看了胡仲一眼,漫声道:“先生难道不知,古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有辗转反侧,思之不得么?我这个做臣子的,自是要为君分忧,解君相思啊。” 听了这话。胡仲脸的上惊讶之色越发地浓了。迟疑地道:“大人难道是想要……” 傅庚点头道:“正是。今上身边的后位,如今也该填上了。” 胡仲的表情立刻便从惊讶变成了震惊。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傅庚,良久后。那眼神便渐渐转成了恍然大悟。最后他的脸上已是露出笑来,轻轻抚掌道:“老夫明白了。大人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当真妙极。” 傅庚好整以暇地端起了茶盏,淡笑着道:“那许衡尚有一个孙女在世。” 他这话虽只说了一句。然而,这话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却足以叫胡仲半晌不曾反应过来。 不,这并非他不曾反应过来。而是他明明反应过来了,却仍是不敢相信。 傅庚明显是早有准备,甚至连那个许氏的后人也都握在了手里。看起来。他早就在图谋翻案一事。只是此前可能是因时机未到,所以他才一直按兵不动。 如今机缘巧合之下,事情却是有了极大的转机。傅庚此时不过是顺势而为。将手上早就准备好了的事物,一样一样地抛出去罢了。 胡仲脸上的震惊表情。傅庚尽收眼底。他知道,他这番话说出来,老先生只怕要一晚睡不好了。 不过,他已经做足了准备,而今水到渠成。他只要轻轻推上那么一下,无论是裴家还是太子,只怕身上都要掉几块肉下来了。 傅庚目注茶盏笑而不语,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意。 对于这些朝堂之事,傅珺自是有所耳闻的。但她再是有所耳闻,也无法将尚林局的那具腐尸与护国公一案的重审联系在一起。 最近许娘子来得极少,每一次回濯雨堂皆是神色匆匆,说不上几句话便要走。傅珺所知的零星一点消息,便是在许娘子匆匆来去的那一会时间里得到的。 护国公案重审一事,在朝堂上引起了极大的动荡。 也许正因了这动静极大,外表看来反倒是一片安静。因此傅珺对此知道得一点都不详细,只知道此案很可能是一个大冤案,当年那封信很可能是有人伪造的。 而再多的信息,许娘子那边却没有透露多少。 好在傅珺对政治局势也只要知道个大概便够了。许多事情,只看大势走向便可知端倪。至于那些具体的权力斗争,傅珺这个前世的小警察自是既不擅长,亦不感兴趣的。 日子平静地滑了过去,四月初的时候,傅珺突然收到了许娘子托人传来的一句口信,说是要离开一阵子,请傅珺不要挂念。 这一句口信来得十分突兀,与许娘子平素的行事风格极为不符。傅珺在诧异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于是,她找了一天专门去问了傅庚。她知道,许娘子与傅庚是一直都在暗中联系的。在姑苏的时候,傅庚甚至还能给许娘子传来秘信。由此可见,二人之间显然有什么事情。 然而,傅珺这一次询问的结果,却是颇令人失望的。 面对傅珺的提问,傅庚只是神色淡淡地道:“许管事有些事情要处理,怕是很久都不会过来了。” 傅珺便又问傅庚:“是什么事情?要不要紧?为何要处理那样久?” 傅庚便淡笑着道:“为父所知也不详细,待/日/后再说罢。” 看着自家老爹那淡定自若的表情,傅珺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话。 傅庚肯定知道许娘子的去向,只是不愿意告诉傅珺罢了。 不过,傅珺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要许娘子无事便好,至于她到底要处理何事,傅珺并不想过多地过问。 正因了许娘子的离开,傅珺得到外界消息的渠道,便全部转移到了怀素这一头。 怀素所知之事,从层面上来说,那是比许娘子要市井了许多。好些事情都只是传闻,傅珺也权作消遣,听过便罢。 四月暮春的最后一点温暖,便在这些琐事之中悄然而逝。时间转眼便到了五月,金陵城的初夏如期而至,而平南侯府也终于迎来了一件称得上是大事的事。 傅珈及笄了。 比起去年傅珍的及笄礼,傅珈的及笄礼明显更为隆重。到底她是嫡出之女,从侯府上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上便可见一斑。 傅珺在每天勤练箭术之余,亦备了一份不薄不厚的礼物赠予了她的二姐姐。 ☆、第357章 傅珈最近对傅珺的态度略有转变。 这转变说不上好,只能说她对傅珺不再如往常那样针对了,却也只是不针对而已,离着“友好”二字,那还是有很长的一段距离的。 到了正日子,傅珺有幸目睹了一场极为隆重的古代贵女及笄礼。张氏不仅请到了平昌郡主为赞者,更将平素极少露面的衍圣公府上的一位夫人请了过来。 衍圣公阖族俱在山东,族中子弟读书者众,却极少出仕,在大汉朝地位十分超然。张氏请的这位夫人出自衍圣公旁枝,其夫乃是翰林院的学士,为人十分低调,几乎从不在外头露面。 这位夫人跟随其夫久居京城,平素亦是深居简出,能够请动她做及笄礼的嘉宾,是极为难得的。这可是孔圣人的后裔族人,能略略沾点儿边那也是极大的荣耀。 因此,傅珈的这一场及笄礼不仅是平南侯府迄今为止最为隆重的一次,在满京城里也寻不出几个能压得过的,倒叫傅珈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 及笄礼当日,傅珺混在人堆里观礼完毕后,却也没急着回濯雨堂,而是来到了位于前湖边上的小演武厅。 平南侯本就是以军功晋的爵,家里自是少不了演武厅。这间小演武厅便是傅玠与傅琮小时候习武的地方。 傅琮如今在白石就读,看起来是要走科举之路了,而傅玠却是承袭了侯爷这一脉,从来都是厌文喜武的,就是读书也只爱读兵书。因此这小演武厅他一直用到了十二岁,方才转到了前头的大演武场。那里还有跑马的地方,足够半大少年闹腾的了。 而这间小演武厅便就此闲置了下来,直到傅珺这段时间练习箭术,才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傅珺自得了孟渊所赠的练习臂力的方法之后,便一直勤练不缀,如今倒也是小有收获。虽然在力量上仍旧不能与健壮的青芜比,然纵向比较起来。却是比傅珺以往要强了许多。 于是,参加完及笄礼的傅珺,趁着时间尚早,便带着青芜等几个丫鬟。在演武厅里练了一会臂力,又将箭术练习了一番,这才浑身大汗地离开了演武厅。 从演武厅出去后,要经过前湖边的一段穿堂,方可至内宅的角门。因是在自己家里。傅珺便也没带帷帽,只拣着有树荫的路往穿堂而去。 众人一路走着,青芜便抬头向天上望了望,道:“这才五月出头,太阳就好大了呢,照在身上热得不行。” 绿萍便道:“今年入夏早,四月尾便入了夏,只怕会是个大热天儿。” 青蔓如今倒是不爱说话了,闻言只静默不语。傅珺却是接口道:“夏天最是麻烦,又热还不能贪凉。” 青芜便笑了起来。道:“姑娘是怕沈妈妈说吧。往年一到夏天,沈妈妈就总在说:姑娘可少饮些酸梅汤吧。” 青芜将沈妈妈的语气模仿了个十成十,傅珺等人便皆笑了起来。 便在此时,忽见那树荫背后窜出一个人来,拦住了傅珺的去路。 傅珺吓了一跳,青芜与青蔓同时跨前一步挡在了前头。傅珺凝目看去,却见来人竟是程甲。 此时,只见程甲白净的脸上染着一层薄红,一双桃花眼先向傅珺这里瞄了一眼,方才风风雅雅地揖了一个礼。语声温柔地说道:“在下冒失了,请珺表妹勿怪。” 傅珺侧着半个身子,语声清淡地道:“程公子好。” 程甲偷眼看去,只见佳人纤腰侧立。勾勒出一道动人的曲线,秀气的颈项微微垂着,露出一截雪白的皮肤,红唇润泽如珠玉,在阳光下晕然有光。便这般立于树荫之下,已是清丽不可方物。 他不由一时看得呆了去。竟是连话也忘了说了。 青蔓便咳嗽了一声,道:“程公子拦在此处,有何贵干?” 那程甲瞥了青蔓一眼,却见对面也是个俏生生的小丫头,生得颇为秀气,只是比起他的珺表妹来却是差得远了。 程甲便将脸色一正,袍袖一摆,怫然道:“小丫头莫要无礼。在下并非阻拦,只是珺表妹直奔此处而来,在下避无可避,这才上前见礼。” 青蔓从来就是个口角伶俐的,虽然如今话少了,却不代表她不会说话。因此闻言便是一哂,道:“程公子既是已经见了礼,为何还不避开?读书人连男女大防都不懂么?” 那程甲听了这话,一时心中便恼了起来。 这小丫头不止说话不留情,又一直和另一个壮丫头拦在前头,倒叫他看不着佳人了,简直就是煞风景。 这般想着,程甲那双桃花眼微微一斜,将手里的扇子迎风这么一抖,摇头晃脑地道:“小丫头懂什么男女大防。我与珺表妹自有前缘……” “程兄原来在此,倒叫我好找。”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程甲的话。 程甲一听这说话声,心下顿时极为懊恼。 他好容易才堵到了佳人,不说一亲芳泽吧,便多看两眼却也不行,总是有那不识趣的人来打扰,直叫人好不烦忧。 程甲一面心下暗恨,一面却又不得不面含笑意地看向来人,摇着扇子问道:“守静因何而来?” 来的人却正是演武归来的傅玠。他的字便叫做守静。 此刻,傅玠见这程甲不仅大喇喇地直接以字唤他,居然还堵住了傅珺的去路,心下极为不喜。因此他便没理程甲,只向傅珺笑道:“四妹妹也在呢。” 傅珺含笑向他屈了屈身,瞥眼见程甲仍是堵在路中央,一双桃花眼时不时便要往这里飘一飘,那折扇摇得更是越发地风流倜傥起来。 傅珺不由心下暗笑,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向傅玠见礼过后,她便立刻转身往回走去。 从原路回去转上大路,便可自垂花门回到内宅。路虽远了一些,也晒了一些,却也好过在此处与个莫名其妙的人相对而立。 那程甲见傅珺转身便走,不由出声唤道:“珺表妹……” 他第四个字还没说出口,那傅玠一掌便拍在他的肩头,那力道大得吓人,程甲被打得身子晃了两晃,险一险连手里的扇子也拿不住了,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更是因为疼痛而扭曲了起来。 ☆、第358章 程甲捂着肩膀便要发怒,傅玠哪里容他说话,一伸胳膊便揽住了程甲的肩膀,拖着他便向湖边走,一边走一边还笑道:“有程兄在此最好了,我正好缺个划船的伴儿。” 虽然傅玠比程甲小了三、四岁,可是他天天习武,体格十分强壮,个子也高出程甲小半个头去。他这一拍一揽,程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能经得住?直被傅玠拉着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傅珺转首看着这一幕,不由掩唇轻轻一笑。 也是凑巧,程甲恰在此时从傅玠的魔爪下挣出了一线空隙,回头想要再看佳人一眼,却正巧撞见了傅珺的这一笑。 这一见之下,程甲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半边儿,脑子里更是“嗡”地一声,只想那古人云“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诚非虚言。这珺表妹的一笑,可不就是倾城倾国了么。 他这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却是被傅玠拉着行得远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青蔓终是忍不住心头火起,跺脚道:“这人真真无礼。”又见程甲一路被傅玠拉得扇子也掉了,帽子也歪了,青蔓便又拍手道:“该,就该叫这种人摔个大跟头才好。” 青芜亦怒道:“再没见过这样的人,幸得三爷来得及时。” 绿萍便问傅珺道:“姑娘可吓着了没有?” 傅珺不在意地道:“哪里就吓着了,一个浑人罢了,理他作甚。我们快些回去罢,在这里站着也热得很。” 青蔓等人听了这话,忙围随着傅珺回了濯雨堂不提。 次日一早。傅珺起床之后,消消停停地用罢了朝食,又在院子里散了一会步,方带了人去荣萱堂请安。 因前几天才是端午,白石书院循例放了几/日/的假,傅珺不用去学里上学。又因郑氏自去岁赏花宴“大病”一场之后,便一直有些恹恹的。直到现在仍没恢复定省。因此。傅珺现在每天都很轻松,只需早晚两次去荣萱堂走个过场便罢。 傅珺今日来得早,荣萱堂里只有大房一家子到得齐。 傅琛如今已经进了国子监。平素难得休沐,今儿便跟着过来给侯夫人请安。只是,他的脸色瞧着却不大好,有些苍白。 “琛哥儿是不是昨晚又读书读得迟了?脸色怎么这般不好?”侯夫人温声问道。 傅琛一直像在想着什么心事。此时回过神来便笑道:“孙儿无碍,祖母莫要挂怀。” 侯夫人笑了笑。吩咐一旁的素云道:“过会子给琛哥儿拿些参片过去,叫他补一补,别太劳了神。” 傅琛连忙起身道:“多谢祖母。” 说罢了这句话,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傅珺瞥眼瞧见一旁的馥雪也挪了一下脚。 傅珺一瞬间有种怪异的感觉。 镜像或投射反应。通常会出现在对对方极为关注的人身上。 馥雪方才的动作,有些不同寻常。 傅珺正自思量,门外忽然有小丫头通传道:“二太太到了。”随着门帘挑起。崔氏面色铁青地走了进来。 傅珺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转到了崔氏身上。 只见崔氏眉尖微蹙、眼角发红,眼睛下方的眼袋极重。抹了米分都盖不住。 再看跟在崔氏身后的傅瑶,平素最喜打扮的她,今天穿得却是十分素净,白衫绿裙,发上也只两支梅花簪子,竟是一反常态地低调。 崔氏进门之后,抬头先看了一眼上座的侯夫人,面色微变。傅珺瞧见她提着裙子的手紧紧地捏在一处,似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侯夫人的脸上却早露出笑来,道:“二郎媳妇快坐着吧。” 崔氏僵硬地笑了一笑,向侯夫人并张氏等人见了礼,便坐在了下首的位置。 侯夫人便慈声道:“今儿天气闷得很,我瞧着是要下雨的样子。” 以往这种时候,崔氏都是接话最快的那一个。她一向在侯夫人跟前得脸儿,这些聊天捧场的话儿自然都是由她来说的。 然而,今天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崔氏听了侯夫人的话,却是一言不发。张氏便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方对侯夫人笑道:“媳妇也觉得这天儿是要落雨了,院子里好些蜻蜓子皆飞得低低的。” 侯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又将视线往崔氏这里掠了掠。 崔氏此时似是终于醒过了神来了,只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抬头看着侯夫人,面上堆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来,道:“老太太,我今儿带了个人来给您瞧一瞧。” 侯夫人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情绪,面上的笑容却十分慈和,笑道:“你又变着法儿的哄我呢。这不早不晚的,你要带何人来予我瞧?” 看着侯夫人那张慈祥的笑脸,崔氏暗里咬牙,面上却笑道:“您一见便知,是您认识的人呢。”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向身旁的周妈妈看了一眼。 周妈妈便行至屋外,挑起门帘向外头招了招手,随后便见一个插金戴银的女子,自那外头缓缓走了进来。 傅珺扫眼看去,只觉得这女子分外眼熟。她想了一会方才想起来,这女子竟是荣萱堂的一个丫鬟,以前叫朝儿,如今叫做朝云。 一见走进来的是她,傅珺心下十分的讶异。 这朝儿傅珺印象极深。当年傅珺在荣萱堂的抱厦里装睡,恰好听到了朝儿与另一个小丫头绿儿的闲聊。这朝儿彼时年方十岁,便已经对姨娘、通房这类事情了若指掌,更曾经十分向往巧云成了傅庚的通房丫头。 如今,却见这朝云一身妇人装扮,又是被崔氏叫进来的,傅珺立刻便明白过来,这朝云只怕是真的实现了她的梦想,成为了通房或是姨娘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只傅珺,便连张氏似也有些措手不及。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之色,瞠目看着走进来的朝云。 自然,以傅珺的角度来看,张氏脸上的惊讶之色未免维持得太久了一点,久到已经失了真。只不知旁人能不能看出来。 直到朝云跪在了地上,张氏才如梦初醒一般地站起身来。对侯夫人道:“媳妇先带着姑娘们避一避。”说着她便向傅珈示意了一下,又招手对傅珺与傅瑶道:“你们且随大伯娘去旁边坐一会子。” 傅琛与傅琮亦同时起身道:“孙儿等还要读书,先退下了。” 侯夫人点了点头,众人便鱼贯步出了房间。 那厢崔氏一见屋中再无旁人,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在侯夫人身边含泪道:“老太太教教媳妇,此事究竟该如何才是。”说着她便抽出帕子捂住眼角,轻声地啜泣起来。 ☆、第359章(100月票加更) 侯夫人拍了拍崔氏的背,又向一旁的于妈妈使了个眼色。于妈妈便上前扶起了崔氏,柔声劝道:“二太太别急,且慢慢说。” 此时侯夫人便也抽了帕子出来,按着眼角道:“你这一哭,我这心里也不好受。你且说说是怎么一回事,我都没闹明白。这下头跪着的又是谁?” 崔氏心下一阵冷笑,口中却是哽咽地道:“这丫头叫朝云,便是荣萱堂的丫头。如今她已经有了身孕,我们爷说要抬了她做姨娘。”说到这里她不免悲从中来,一股辛酸直向上顶,却是真的哭了起来。 她一直以为傅庭转性了,如今安于仕途,将以往那些花花草草的爱好尽皆丢弃了去。可是,就在昨晚,傅庭却领着这个叫朝云的丫鬟过来,直言要将之收房,又道朝云已经有了身孕。 崔氏听了这个消息,当时便气得险些晕了过去。 再看那朝云,生得一张狐媚子的脸,见了崔氏便朝地上一跪,也不说话,只哭得泪水涟涟,如梨花带雨一般。傅庭当即便心疼地将朝云扶了起来,又道她月份还小,经不得累,吩咐崔氏今天一早带她过来跟侯夫人禀明,将此事过了明路,先抬了通房,过段日子再升为姨娘。 崔氏见傅庭将事情早就安排妥当了,连院子和丫鬟婆子都找齐了,只待将人安置进来。当下她这一气非同小可,与傅庭便吵了起来。 傅庭便将一屋子人都撵了出去,对崔氏道:“如今三房眼看着就要起来了,长房又占了个长字,二房除了有母亲使力之外,别无长物。我便想着,我们二房若是子女众多,想来也是好的。你且想想,那温国公当年之所以能够袭爵,不就是因为他有个儿子么?哪怕那儿子是庶长子。老国公爷却还是将爵位予了他。所以我这才要你抬了朝云,她若生了儿子,我们这一房在子嗣上头便能胜过了长房。” 听了傅庭这完全不成调的一派歪理,崔氏直气得笑了出来。讥讽道:“长房现有两子两女,我们这一房便生出十个儿子来,也还是敌不过人家占了个长房长孙的名头。你也莫要为自己寻借口了,不过是故态复萌,管不住自己罢了。你又何苦惺惺作态,端出这一套歪理来糊弄予我。” 傅庭听了这话,便将袖子一拂,冷声道:“我不管你如何想,朝云我是要定了,她怀了我的孩子,我便不能不顾着她。你明日只管与母亲去说,母亲定会同意。” 见了傅庭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崔氏直是又气又痛,便恨声道:“好。我明日便去与老太太说。但只有一样,我只管说,不管求。若是老太太不允,那求人的事儿你且自己看着办吧。” 傅庭当时便笑道:“那我且等着看,只看母亲应是不应。” 崔氏气得无法,待傅庭走后,她便坐在屋中生闷气。当时一股火窜上来,她便想要第二日便收拾了东西,先回娘家住上一段日子。 她们崔家在京里也有产业,她还有个姨母便在京里。她过去住几天方便得很。 倒是绿榭跑过来劝了一席话,却叫崔氏打消了这个念头。 绿榭道:“太太若要回去,老夫人也断无不允的。只太太请细想想,前些时候儿清河老家托人捎来的信。那信上又是如何说的?婢子记得信上说了,如今这时局却是不大稳当,又道那崔、谢、裴、吴四大世家皆日子难捱。老祖宗还要太太好生呆在侯府里头,等闲莫要往那世家里凑,说是如今世家皆被羁什么……” 崔氏此时已经听进去了绿榭的话,便接口道:“羁靡。圣上对各大世家正是羁靡而绥抚之策。” 绿榭便道:“对。便是太太说的这个话儿。太太既是明白,便也知道此时不宜回去,倒不如呆在府里来得好。” 崔氏那时候已经过了气头了,便长叹了一声,不再言语。然而,她心里的酸苦却是怎样也咽不下去,一整夜都没睡好。 今天一早她便打定了主意,只将此事禀明了侯夫人,看侯夫人如何处置。如若侯夫人不允,那崔氏便也很乐意顺水推舟,将朝云这狐媚子赶出府去。 却说侯夫人听了崔氏所言,大惊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朝云怎么又有了身孕?” 崔氏便含着眼泪,将前晚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又垂泪道:“我们爷的脾气老太太也知道,说了什么便是什么,我也没法子了,只能来回了老太太,请老太太处置了。” 崔氏说完这话,便将那帕子向脸上一捂,专心专意地哭了起来,却是将这一摊子事都丢给了侯夫人。 侯夫人微微眯起眼角,向伏在她膝前的崔氏看了一眼,又冷眼看了看下头跪着的朝云,寒声道:“朝云,你且近前来。” 那朝云娇怯怯地站起身来,挪着碎步行至侯夫人跟前,侯夫人便向于妈妈看了一眼。于妈妈会意,叫一旁的素云摆了一只锦褥在地上。 侯夫人此时方厉声断喝道:“跪下!” 朝云双膝一屈,便准确无误地跪在了地上的锦褥上。 便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叫那从指缝里偷看的崔氏心凉了半截。 看起来,她娘家来的信并没说错。今上是开始对世家动手了,否则侯夫人怎会如此待她? 思及此,崔氏不由大感悲凉,那眼泪更是一串串地直淌下来,倒将帕子也湿掉了大半,一旁的周妈妈忙上前轻声安抚。 这里侯夫人便也柔声安慰崔氏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二郎的性子我最知道,就是个嘴狠,其实他心里也疼你得紧,前些时候还从我这里求了个小玉屏过去,只说你喜欢这些。” 说到这里,侯夫人看了看仍捂着脸的崔氏,又放缓了声音道:“二郎此事做得很不成体统,我自会说他。这朝云背着主子有了身孕,也要狠狠罚一罚才是。”说着她便吩咐道:“于家的,你传我的话,就说这朝云行事不妥,罚禁足三个月不许出屋,也不许任何人前去探望,便是二郎也不行。可记下了?” 于妈妈躬身应是,一旁的崔氏却是恨得直想将手帕撕了。 什么禁足?什么不许人探望?还不就是变相地将人护起来了么? 果然的,这世家门阀一受冲击,侯夫人便立刻将她崔氏一族看低了一层,却是将二房的子嗣放在了前头。若换了以往,这些通房姨娘侯夫人可都是直接交给崔氏处置的,何曾有过这种“处罚”? ☆、第360章 崔氏心中恼恨交集,可是此时此刻,侯夫人早就端出了婆婆的款儿来,她身为儿媳的,却也只得极力地忍着。 崔氏便将帕子一直捂在脸上,对侯夫人的话全无一点回应。 这厢便过来了几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扶起了朝云,将之“架”了下去,想是去了傅庭早先就安排好了的院子。 侯夫人便又轻轻抚了抚崔氏的背,柔声道:“好孩子,快别哭了,我一会就叫了二郎来骂她。你先起来吧。”说着便伸手去扶崔氏。 崔氏此时便是再气再恨,却也只能顺着侯夫人的手起了身。 侯夫人便又道:“朝云按说只是个通房,就不该有自己的院子。只是因要禁她的足,便暂且先将她安置在那间小跨院儿里头吧。你放心,我定不叫她扰了你,也免得你见了她便烦心。” 一个做婆母的对媳妇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算是极为客气的了。且侯夫人话里话外的,也有几分解释的意思。 崔氏本就是个会看眼色的,自是知道以目前的形势,侯夫人能这般处置,也算是给了崔氏颜面了。虽然这颜面比以往差了好些,崔氏却也不能不捏着鼻子接下。 于是崔氏便向侯夫人屈身道:“多谢老太太。” 侯夫人慈蔼地道:“你快些回屋歇着吧。”说着又吩咐道:“秀云,你去库房里将前些时候得的那支老山参给二郎媳妇送过去,还有,再取一匣子燕窝,你也一并送过去。” 秀云应了声是便垂首出了屋门,径自行过回廊,直待来到院门口的一个花坛边儿上,她方才缓缓停下了脚步,看着花坛里几朵早开的玉菊出神。 方才的那些事情秀云也瞧在了眼里,她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论起来,侯夫人身边的丫鬟便以秀云最为出挑。人生得俊俏不说,行事为人更是大方得体,无人不夸的。便在五、六年前,傅庭亦曾对她眉目传情。还偷偷送过她些东西。 只是那时候的秀云,一心想着能一步登天,对傅庭便有些拿着捏着的,虽是个丫鬟,却比正经的姑娘还端着几分。那傅庭惯走花丛。先还有两分兴致,过后便也败了胃口。 外头瓦子巷与花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的可都比秀云更擅长这些,也更懂得拿捏分寸,秀云比起人家来那是多有不如。因此傅庭也只热络了没几天,便将秀云丢到脑勺后头去了。 而今天,秀云却是眼瞧着朝云这个才提上来没两天的小蹄子,一步便成了傅庭的身边人。虽只是个通房,却因有了身孕而身价倍增,居然连自己的院子都有了。秀云心里的这口气便堵了上来。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她这里正木着一张脸想心事,不妨有人蓦地拍了她一下,倒将她吓了一跳。 她转眸看去,却见素云正笑吟吟地站在她旁边。秀云便按下心头的情绪,勉强一笑道:“你不声不响地过来做什么?倒唬了我一跳。” 素云却没答她的话,只向她脸上细看了两眼,道:“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是不舒服么?” 秀云此时正是心下郁结,听了素云这话,又想着二人平素也算/交/好,于是她便垂了头轻声道:“我确实有些不大爽利。这几日老觉着头晕晕的。” 素云一听此言,忙拉着秀云便往西廊下去,一面走一面便柔声道:“那你还站在这外头大太阳下晒着?若中了暑可不是顽的。”说着话二人已是到了廊下,素云便向天上看了一眼。对秀云道:“此处晒不着什么了,你现下可还觉得晕么?” 见素云如此温柔体贴,秀云心下倒有些感动,便勉强笑了笑道:“现下好些了。” 素云向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并无旁人,便轻轻推她道:“你先回去歇一会子。左右此时无事。有什么我替你应着便是。” 秀云苦笑了一下,叹道:“罢了,我们又不是那娇生惯养的,不过是粗胚子一个,哪里就这样娇贵起来?且我还有差事呢,便想歇也没处歇去。” 素云便笑道:“这有什么的,我替了你便是。你快去歇着吧,我瞧着你这脸色可不大好呢。” 见素云如此一说,秀云便也没再坚持。她确实也不想去卧月楼给自己添堵,于是她便将侯夫人的吩咐说了,便自去了房中歇息。 这里素云便去了大库房,交了兑牌出来。管库的妈妈便问道:“这燕窝有两种,一种是保泰堂的,另一种是益年堂的,却不知老夫人说得是哪一种?” 素云便笑道:“烦将那益年堂的予我便是。” 那管库妈妈便将益年堂的一匣子燕窝给了素云,两个人又当面点清了东西,素云这才捧着匣子去了卧月楼。 便在素云去卧月楼的路上,恰巧馥雪亦要往大库房里来。两个人走了个对脸儿,便含笑打了个招呼,各自去了。 这种事情在府里简直太过于平常,根本就没人把它当件事儿。而素云向馥雪轻轻点了点头的动作,更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了。 二房多了个通房丫头的事情,很快便在府里传遍了。 傅珺也收到了沈妈妈传过来的消息,说是朝云被罚禁足,如今便住在离垂花门不远的一处小跨院儿里。而那间院子恰巧便是傅庭平素读书并处理公务的地方,叫做“桃源小筑”。 傅庭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并不大往外书房去。不过他留在内院的时间也很少,这桃源小筑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着的。如此一来,被罚禁足的朝云,虽只住在桃源小筑的一间跨院儿里,却等同于这院子的半个主子。 以通房的名份却单独住了一间院子,这放到哪里都是极不合规矩的。傅珺很是不解,一向注重规矩的侯夫人,此举用意何在? 大约是因为此事太过于出人意表,自朝云住进桃源小筑之后,整个侯府却是一阵诡异的平静,连个议论的人都没有。大约所有人都在静观风向,以便决定往后的举动。 ☆、第361章 横斜馆里的张氏收到这个消息时,却是一点也不吃惊。 彼时的她正坐在窗前光线明亮之处,细细地分着手里的丝线。听罢了芳琼的禀告之后,张氏便淡淡地道:“我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芳琼便向一旁侍立的馥雪睇了一眼,方才静静地退了下去。 馥雪忖度了一番张氏的面色,便上前轻声道:“太太,您坐了好大功夫了,要不要歇一会子?” 张氏闻言手下一顿,又抬头望了望窗外,却见窗外一片晴空,阳光热辣辣地洒在地面上,灿白得刺人眼目。 她便搁下手里的丝线,直起身来道:“现下是几时了?” 馥雪恭声道:“回太太的话,已过未正了。” 张氏点了点头,吩咐道:“将这线收好了,珈儿岁考的时候要用的。她也央了我好些时候了,我现下还没弄完。” 馥雪走上前去,动作轻柔地收拾好了针线等物,张氏便向榻上坐了,端起微温的茶盏啜了口茶,淡声问道:“朝云住得可还好?” 馥雪便笑道:“她有何不好的?如今正是身价百倍的时候呢。” 张氏亦是微笑起来,道:“她也是命好,合该走运,偏是这时候有了孕,却受了老夫人好大的恩宠。” 馥雪便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这一回对二太太……” 她说到这里便住了声,那意思却是十分明显,便是对侯夫人对崔氏的态度感到不解。 张氏淡淡一笑,道:“这不过是试探罢了。”说罢她便又端起茶来啜了一口,表情显得十分惬意。 见张氏只说了一句便不说了,馥雪虽不明所以,却也没敢再问,只服侍着张氏喝茶歇息不提。 却说崔氏,自朝云一事之后,她便病了。一直卧床不起。侯夫人心疼崔氏,便请了惯常走动的梁太医来瞧。梁太医说崔氏是受了凉之后又中了暑气,乃是寒热交集之症,却不是小征侯。梁太医开了好几张方子。叮嘱崔氏按方用药,好生静养。 崔氏便正正经经地关起门来养病,倒把外头的尴尬事也给关在了门外。 崔氏这一病,每天早起请安的时候,侯夫人的脸上便没了笑模样。傅珺偶尔观察她的微表情,发现侯夫人眼里的冰雪之意又比前些时候浓了,也不知是气崔氏不懂事呢,还是为了别的。 府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傅珺实也不想太过于关注。故此她也只是暗中观察了几次便罢了。 时间很快便到了六月,金陵城迎来了最为燠热的季节。 依往年的惯例,每年的盛夏时节,侯夫人皆会带着阖府女眷往青雀湖别庄消夏的。只是,今年侯夫人却始终未有动作。 白石书院六月间有一个短假,约有十日左右。以傅珺看来,这与她前世的暑假有些像。只是这假期的时间却是短了好些。 假期无事,天气又热,树上的知了镇日里叫了不停,傅珺又不愿叫人去粘它,于是,盛夏中的濯雨堂便显出一种不同以往的喧嚣来。 这一日,傅珺往晴湖山庄并荣萱堂请安过后,便自回到了屋中。 屋子里已经置了冰盆,凉丝丝的气息四处弥散。院中高大的银杏树在廊下遮出一小片余荫,亦令得这房间里有种格外的安静。 如果那些知了不那么吵的话,濯雨堂想来应是极为安静的。 然而,傅珺却是极爱听这蝉声的。 这声音让她有种回到了前世的感觉。那个时候。每年的暑假她都会去外婆家里住。那里山清水秀,外婆住的老屋前便有一棵极大的槐树,树上的知了一到夏天便叫个不停,陪伴着傅珺度过了大段惬意的时光。 在傅珺的记忆中,这蝉鸣之声一响,她就像是重回到了外婆的老屋。回到了她童年难得温暖与快乐的时日里。 傅珺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银杏树与树叶间的灿烂蓝天,一时间有些出神。 “姑娘,婢子有事要禀。”绿萍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了傅珺微有些怅然的心绪。 她转过脸来看着绿萍,问道:“何事?” 绿萍见屋中并无旁人,便上前几步轻声道:“姑娘,白芍方才来说,五姑娘又出门儿了。” 傅珺闻言便坐直了身子,问道:“可告诉怀素了不曾?” 绿萍点头道:“回姑娘的话,白芍说,她一见五姑娘着人拣衣裳,便立刻往宋婆子那里递了信儿。” 傅珺便笑道:“甚好。” 一旁的沈妈妈便道:“这五姑娘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么热的天还见天儿地往外跑。老奴恍惚听着说她是入了一个什么什么社。” 傅珺便笑道:“妈妈没说错儿,五妹妹确实是入了紫薇诗社,我也听小姨母说过,说是二表姐也入了这个社。” 沈妈妈便奇道:“哟,她们倒走到一块儿去了。姑娘如何没入社呢?” 傅珺道:“妈妈知道的,我又不爱这些,且这诗社里头的人我也不大往来,便没去。” 一旁的涉江便蹙了眉头,接口道:“姑娘还是不要去得好。那里头的人平素可没少暗里编排姑娘。” 绿藻便问道:“这些人是闲着没事做么?暗里编排姑娘又是为了什么?” 傅珺便向她笑了笑,道:“还是我们绿藻说得好,这些人可不就整天无事做,这才弄出这么个附庸风雅的诗社来了么?” 屋里的人一时皆笑了起来,此时白薇便在外头报说薄荷茶做得了。傅珺便也息了话头,坐在屋里喝茶看书不提。 所谓闲时散淡、韶光容易。短短十日的假期很快便到了末尾,而傅珺也等来了怀素的消息。 怀素是亲自进府来向傅珺汇报情况的。因她打理着傅珺在京的产业,故傅庚便予了她一面入府的兑牌,出入倒是极方便的。 怀素走进濯雨堂的时候,正值午后。整个濯雨堂只闻蝉声起伏,院子里却无人影走动,唯有灿灼灼的阳光落满院心,将银杏树的树荫也给赶到了檐角那一块儿。 ☆、第362章 怀素正自疑惑这院中无人,却见一旁走出来个穿黄的小丫头,生得倒是干干净净的,见了怀素便蹲了蹲身。 怀素是识得这丫头的,便含笑道:“白薇,这多日没见,你倒长高了些呢。” 白薇浅笑道:“叶嫂子上回还是三月里来的呢,都过去三个月啦,我长高了呢。” 她的话音里还带着几分童音,样子又娇憨,倒把怀素逗笑了,道:“可不是么,我们白薇长大了呢。” 白薇笑了一笑,并未接话,只道:“姑娘正等着呢,嫂子随我来吧。” 怀素含笑道了声“好”,便随在白薇身后往正房走去。 傅珺确实在等怀素,一听外头小丫头通传,便将怀素让了进来,着人倒了茶水,又令怀素坐在一张小杌子上,方问道:“我一早便等着你了,你是查清楚了么?” 怀素点了点头,轻声道:“婢子查清了,因事情有些蹊跷,便亲来跟姑娘说一声儿。” 傅珺便问道:“你查出了些什么?” 怀素便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道:“那紫薇诗社乃是辛家大姑娘起的头儿,里头有大太太娘家的侄女凌姑娘,我们府里的二姑娘并五姑娘,宓姑娘上回也露了个脸儿,还有一个裴家的熹姑娘。另还有一人亦在里头,便是许家的允姑娘。这原也没什么,只那允姑娘身边竟跟着姜家姒姑娘,这可真是奇了。” 傅珺闻言微微一惊。 她惊的不是姜姒,而是许允。 上回宫宴之时,她曾亲眼瞧见许允对姜姒态度倨傲,根本就是拿她当下人看。只是,如今这情况却又似是并非像她想的那样了。 傅珺便又问道:“姜姒是偶尔跟着去诗社,还是常去的?” 怀素道:“据婢子所知,姒姑娘是常跟着允姑娘去诗社的。婢子便使人贿赂了那许家外院的一个婆子,倒是打听出了好些事儿来,这里头却还牵着裴家呢。” 傅珺微讶地道:“裴家?” 怀素便道:“正是。便是裴熹姑娘的裴家。婢子查到,那姒姑娘原先在姑苏大病了一场,便没跟着姜太太回祖宅。待她病好之后,她京里的那个太姨姥姥家里却忽然来了人。却是一房媳妇子并几个下人同来的,说是来接姒姑娘进京里小住,姑苏的老太太怜姒姑娘孤苦,又被她苦求了一番,便也允她进了京。又往姜家那里去了信。” 说到这里,怀素面上露出一抹愧色来,低声道:“至于那姜家是如何说的,还有姒姑娘又是如何与她太姨姥姥搭上的线,婢子却是没查清。婢子只知道,姒姑娘这太姨姥姥姓牛,牛老太太有个老儿子在刑部当着差,外头看着也无甚出奇的。但只有一样儿,” 说到这里,怀素将身子往傅珺身前凑了凑。声音极轻地道:“因婢子的铺子里雇了个看门儿的老伙计,说来也是巧,这人倒与那牛老太太沾着些亲。有一回那老伙计喝醉了,婢子恍惚听着他说,那牛老太太有一门贵亲,便是裴家的一个老姨奶奶,两个人是远房的表姐妹。可婢子这些日子打听下来,并没听说那牛老太太与裴家什么人常往来。倒是听说有一回,有人拿了裴府的兑牌,带了个戴帷帽的年轻姑娘进了裴家。待了约一、两个时辰后,那姑娘才出来了。婢子听着那形容,很像是姒姑娘。” 傅珺蹙了眉问道:“你的意思是,牛老太太是偷着与裴家往来。且还把姜姒带去裴家了一回?” 怀素点头道:“正是。铺子里那个老伙计平素为人沉稳,那天若不是喝醉了,断不会说出这些来的。” 傅珺便又问道:“那姜姒又怎么去了许家?” 怀素道:“牛老太太那个老儿子便在许大人手下做事,姒姑娘跟着牛老太太参加了几回赏花宴,便此与许家姑娘结识了。一来二去的便进了许家。” 傅珺听罢了怀素所述,不由面色微凝。 这姜姒进京后的一系列轨迹。她原先是想叫许娘子去查的,但许娘子这段时间一直忙得很,四月间又去了外头办事,于是傅珺便将此事交予了怀素,如今倒也查出了一个大概。 只是,这姜姒进京之后,先是裴家,再是许家。这人际往来的关系却是十分复杂。 却不知这裴家与许家又是怎样的关系?傅珺暗忖道。裴家乃是太子党,这是毋庸置疑的。那许家呢?许进一直都是无派别人士,仅从傅珺所知来看,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来的。 傅珺想了一会,便又问怀素道:“你再说说,姜姒在诗社里头表现如何?” 怀素眉尖微蹙,轻声道:“婢子查知,姒姑娘在诗社里虽不怎么说话,不过却与我们家的两位姑娘走得颇近。尤其是五姑娘,与姒姑娘很是要好,二人时常凑在一处说话儿。” 傅珺闻言微微点头,却是沉默不语。 怀素便担忧地道:“姑娘,婢子总觉着,这姒姑娘进京之后,事事皆透着古怪。您可要小心着些。五姑娘那里……姑娘也要着紧一些。” 傅珺见她眉头深锁,显得极是忧心,便笑着宽慰她道:“我自会凡事小心的,你放心便是。” 怀素见状便点了点头,然而她锁紧的眉头却始终不曾放松下来…… *************************************** 因白石岁考今年提前到了八月底,傅珺便按照前世读大学形成的习惯,自六月起便开始有序地复习功课,认真准备着她来到异时空之后的第一次期末考试。 便在这六月即将落下帷幕的一个午后,傅珺方自书院回府,便接到了傅庚使人传来的信,叫她去一趟外书房。 见傅庚特意叫人过来传话,傅珺不敢怠慢,在濯雨堂里略略收拾一番后,便带着丫鬟出了垂花门。 六月底的午后,尚还残留着夏日的余热。阳光自斜侧方倾泻而下,将傅珺的身影拉得极长。垂花门的那一带院墙上,一架荼蘼已经开至了尾声,稀稀落落的米分白黛绿,缀在六月的阳光里,连花香也变得迹近于无。 傅珺穿过垂花门,方向前行不过数十步,便见一旁的小径上转出个人来,白袍乌履,一双桃花眼灼灼地直看了过来,却是程甲。 ☆、第363章 一见此人,青蔓与青芜立刻便上前挡住了傅珺。 程甲却仍是上前两步,待离得傅珺近了一些,方才十分风雅地揖了一礼,道:“珺表妹好。” 傅珺见又是这位程甲拦在路上,心下微有些讶异。 怎么这程甲倒像是知道她会过来似的,竟像是专门守在此处一般。 因傅珺今天有事在身,不欲与程甲多言,便略略侧身避过了程甲的揖礼,又蹲了蹲身,却是一言不发,带着人便继续往前走去。 程甲一时心下大急。 他可是紧赶慢赶才算赶到了这里,方得与朝思暮想的佳人见了一面。谁想这一回,佳人不只戴了帷帽、不露真容,更是连那一声清淡若山泉般的“见过程公子”都吝于说上一声,你叫程甲这一颗萌动的/春/心/该往何处安放哪? 因此,这里傅珺方一挪步,那程甲便也顾不得了,直接便迎了过去,想要拦住傅珺说几句话,也好一解相思之苦。 一旁的涉江见状不由便怒了,横眉斥了一声“登徒子”,与绿萍扶着傅珺便往后躲。 青芜一听涉江此语,立刻便伸出一足来向程甲脚下一绊。可怜程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俏书生,如何当得起青芜这一脚,当下便是立足不稳,张着两手便向前扑去。 青蔓此时恰好便在程甲身侧,见状立刻口中惊呼道“程公子小心”,手下则是顺手一推。 程甲“啊呀”大叫一声,整个人收势不及,一个马趴便摔倒在了地上,跌了个嘴啃泥。 还不待程甲起身,青芜与青蔓二人早已冲到了程甲面前,一个惊声叫道“公子快些起来”,另一个柔声道“婢子扶着您”,两个人四只手却是又拉又拽,硬是将程甲给按在了地上。而涉江与绿萍则扶着傅珺速度离开了案发现场。 傅珺见程甲大头朝下。整个一拥抱大地的姿势,被自己的两个丫鬟“殷勤”地服侍着,忍不住地就想笑,脚下却是片刻未停。一阵风似地被涉江她们拉着往外书房而去。 此时,行舟正候在书房门口,远远地便瞧见傅珺被两个丫鬟簇拥着走了过来。他连忙赶前几步躬身道:“姑娘来了,老爷正等着您呢。” 说完了这句话后,他一抬头。却见那两个青字打头的丫鬟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过来,额上还有汗,看上去倒像是一路跑来似的。 傅珺见状,便略略侧首看了涉江一眼。 虽然有帷幕挡着,但她的这个动作是何用意,涉江立刻便即知晓,于是她便含笑道:“来的路上遇见了程家公子,耽搁了一会。” 行舟闻言神色微微一动,复又恭声道:“姑娘请进。” 傅珺便提步走进了书房。 傅庚此时正端坐于书案之前,一脸沉思地望着房间的某一处。直到傅珺进来见礼,他才回过神来,站起身道:“棠姐儿来啦。” 傅珺便含笑道:“不知爹叫我过来有何事?” 傅庚向四下看了一眼,挥了挥手,那屋子里的几个仆从便皆退了出去。待书房里只剩下了他们父女二人,傅庚便和声道:“为父叫你过来,是想叫你见一个人。” 傅珺心下微讶,便问道:“却不知是何人?” 傅庚淡淡一笑,道:“你且随为父来。”说着便当先往里间屋子走去。 傅珺满心狐疑,跟在傅庚身后进了里间。 那书房的里间原是傅庚处理公务的地方。布置得极为简致,唯一案一椅并一具大书架而已。 此刻,便在那大书架前,正有一人背向傅珺而立。那个背影却是傅珺万分熟悉的。 正是多日前出门办事的许娘子。 “许管事!”傅珺忍不住轻叫出声。声音里有着难掩的惊喜。 许娘子转过头来,对傅珺微微一笑,道:“四姑娘好。” 傅珺含笑看着她,提步便要走过去。 然而,她才只向前迈出了一步,便又蓦地顿住了。 傅珺突然发现。许娘子有些不一样了。 她居然穿着一身玄色大服。 傅珺不由骇然。 这玄色大服可以说是贵族才能穿的服饰。虽不是正式的礼服,却也是贵族女子出门见客或家中举办某些仪式时方可穿着的。依大汉朝律法,庶民着玄色大服是一种违法行为。 许娘子出身寒微,如何能着玄色大服? 傅珺心中万分讶异。她看了看许娘子,又转首看了看一直在旁不曾说话的傅庚。 傅庚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对傅珺道:“棠姐儿,往后不可再叫许管事了,而应称许姑姑。” 姑姑?此乃宫中掌事宫女的称呼。难道说,许娘子居然又回到了太后身边不成? 傅珺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那双惯是沉静安宁的眸子里,此时蕴着明显的讶然。 看着傅珺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就这样远远地凝视着自己,许娘子的心里,蓦地便泛出了一丝心酸。 曾几何时,眼前的小女孩便窝在她的怀里,被她从灵堂里抱了出来,那哭得出不了声的模样,直叫她也跟着剜心一般地难受。 她原以为,她能够一直伴在这小女孩的身旁,看着她渐渐长大,渐渐美丽,看着她的生命如鲜花一般次第盛放,看着她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未来。 可是,这样的憧憬与期盼,如今看来,却终是落了空。 许娘子的面上现出了一抹淡淡的惘然,她向傅珺招了招手道:“到这里来,我与你细说。”说着她又转向傅庚,轻声地道:“傅大人,可否容我与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傅庚情知许娘子对傅珺的情谊非同一般,便颔首道:“我先出去看看,你们也别耽搁太久。”说罢他便返身出了屋子。 傅珺此时已经走到许娘子身边,许娘子便轻轻揽住她的肩头,低声道:“我回到宫里去了,往后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听着许娘子那微有些低沉的声音,傅珺蓦地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凝了凝神方轻声问道:“您怎么又回宫里去了?是太后娘娘召您的么?” 许娘子摇了摇头,柔声道:“不是,是我自己要回去的。” ☆、第364章 傅珺未曾说话,只举眸看着许娘子。 许娘子拉起傅珺的手,将她带到桌前坐了下来,方才低声道:“你可知道朝堂之上,如今已经为当年的护国公翻案的事情么?” 傅珺点头道:“我知道的。护国公当年是被一封伪造的信件冤枉了。” “那封信很可能并非伪造。”许娘子语声平静地道。 傅珺不由面露微讶,问道:“那护国公当年……” “护国公忠勇无双,并未通敌。”许娘子的语气微有些激动,,“然,那封信却非伪造。朝中确实有人与胡狼国暗通款曲,只此人并非护国公,而是裴元。” 傅珺震惊地抬起头来,一时间觉得这信息量大得有些难以消化。而许娘子的神态语气,亦让傅珺觉得有些异样。 许娘子深吸了口气,似是强行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依旧语声平静地道:“此事说来,亦是护国公军中势力太大,而裴氏一族觊觎西北强军,于是便利用先帝爷忌护国公功高镇主之心,设此毒计。裴元与胡狼国大泽军元帅暗里勾结。一个是为铲锄异己,另一个则为除去敌国大患,双方一拍即合,定下此计。” 听罢此言,傅珺已是恍然大悟。 原来这护国公通敌一案之中,尚还有这许多秘辛。只是,听许娘子的语气,却是对当年太子的母族——裴氏,有着极深的怨恨之情。难道说…… 却听此时许娘子又轻声问道:“我听傅大人说,尚林局的那具腐尸是你发现的,是么?” 傅珺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她便想起了那具在地板下蜷成了一团的尸体,亦想起了那尸体口中滚落而出的事物。 傅珺便点头道:“正是。”说罢心中一动,又问道:“那具腐尸亦与护国公一案有关么?” 许娘子点头道:“那腐尸口中滚落之物,便是胡狼国大泽军元帅的虎符——鹰首蛇身印。而这枚大印,彼时便印在那封通敌信件之上。” “虎符?”傅珺忍不住轻声重复道,眸中讶色直是难掩。 众所周知。虎符大印乃是军中要物,若无此物是无法号令兵马的。这胡狼国的虎符大印,如何会跑到了大汉朝皇宫之中,且这一丢就是几十年? 许娘子却是神色淡然地道:“这虎符虽是真的。却是副印。那正印仍在大泽军元帅之手。而那具宫中遗骨,仵作已然查证其并非宫中内监。” 这一番话听来十分平淡,然傅珺细思其意,却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具腐尸的骸骨据傅珺目测,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两年。而护国公一案却发生在三十年前。这两者的时间根本对不上。 再往下细想。当年裴元与大泽军元帅暗中勾结,很可能便是以这枚虎符副印为信物。而后护国公果然阖族覆灭,这枚副印的去向却是无人知晓。 再往后英王刘筠横空出世,胡狼国臣服于大汉朝,多年来未有异动。可是,那腐尸却是于一、两年前,携着这枚已经失踪多年的大泽军虎符副印死在了宫里。这携印之人是谁?他携印入宫的目的又是什么? 只要细想这其中的关系,便不由得人不联想到东宫那一路上。而那个带着虎符却死得无声无息之人,又是死于何人之手?这事越往下细想,便越觉得诡异万状。 傅珺凝眉沉思良久。便并未注意到许娘子的神情,更未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极淡的不舍与惘然。 良久后,却闻许娘子轻声地道:“那护国公,便是我的祖父。” 傅珺的身子震了一震。 她已经有些猜到了,然而当真听许娘子亲口说出,她仍是有些吃惊。 这个消息也确实有些耸人听闻。 平南侯府的一介管事娘子,居然是前护国公的血脉遗族?!纵然傅珺两世为人,也还是被许娘子的话震得有些发懵。 许娘子的眼睛看着前头,缓缓地道:“出事那年我方才三岁。却是有些记事了。我还模糊记得我娘抱着我哭,我被抱到了一个很黑的地方,那地方四处皆是晃来晃去的,还有一个婆子哄我。现在想来。那时候我娘应是将我交给人偷偷带出了京去。”她说话的语气带着几许回忆,神色亦不似往常那般平静,而是含着略略的哀凉。 傅珺此时已是慢慢地回过了神来,便安静地看着许娘子不说话。 许娘子略停了一停,又续道:“后来,我便叫那婆子为外婆。名字也从许慧改成了许慧君,成了她家里的人。那家人待我尚好,就是总有些远着我。小时候我还没觉出来,待长大了些,就觉得家里人待我与旁人不同,不显得有多亲。后来外婆一死,家里又闹分家,我便跟着我大伯一家过。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大伯娘带着我去了县城,我便被一个老嬷嬷挑了去,跟着她入了宫。这一去,便在宫里呆了十来年。” 说到这里,许娘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似是追忆,又似惘然。 傅珺不想打断许娘子的回忆,依旧安静地坐在她的身畔。 许娘子停了片刻后便又道:“后来的事情想你也知道了。我出了宫,嫁予了我大伯家的一个族侄,后来夫君病故,我便又被侯爷请来做了管事,随后便见着了你。” 言至此处,许娘子的脸上便露出了一抹极浅的笑意:“你那时候才只五、六岁,生得雪团儿一般,眼睛又黑又亮,着实可人疼。后来我便跟着你一起去了姑苏。现在想想,与你在姑苏的那些日子,却是我过得最舒心的时候。” 傅珺握着许娘子的手紧了一紧,却仍是什么也没说。 许娘子便又道:“再往后回了京,没多久我那大伯娘却是寻了过来,我这才一点一点地知道了我的身世。原来,救我出来的这一家子,其祖辈与我曾祖有极深的交情。他家的祖父当年是被我曾祖父救下的,又在我曾祖父手下打过仗,后来便跟着我曾祖父姓了许。到我祖父这一辈时,他们自回了乡,做了乡绅。当年祖父过寿,许婆子是来贺寿的,没想却遇国公府大变。我祖父便将我托付予了她,又用个死了的女童替我,报了个病故。所以我的姓氏一直未改,仍是姓许。我听了大伯娘的话后,便又去问了傅大人,傅大人便说他早就查知我是谁了,恰好圣上重查当年我祖父的案子,傅大人便说我还是回宫里的好。我自己亦是觉着,我现在这样子,留在侯府里头却也不像。天幸太后娘娘还记挂着我,我去求了娘娘之后,娘娘便也应允了。” ☆、第365章 这一番话说着简单,然而这其中的意思,却由不得人不去多想。 傅珺怔忡了一会,又抬起头来细细地看了看许娘子。却见她眼含悲色,然神情却很坦然。似是对发生的这一切并不以为意。 傅珺想了一想,终是忍住了想要追问的那些话。 问了又能如何呢?这些朝堂之事,以傅珺目前的身份、力量,根本无力置喙。她连护着自己身边的丫鬟尚且要借助外力,更遑论许娘子所踏足的那个世界了。 而即便如此,傅珺仍不免觉得黯然。 她略略垂首,盯着自己腰畔的那枚玉蝴蝶看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看着许娘子,轻声问道:“您可怨我?抑或是怨我父亲?” 许娘子怔了一怔,旋即便现出一个安详的笑容来,柔声道:“我如何会怨?若非傅大人,我许氏阖族百余口人的性命,岂非比那蝼蚁死得还要轻?还有那些旧部将领,若没有傅大人,他们的子孙后代岂非永远都要背负通敌卖国的骂名?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傅大人使我许氏沉冤昭雪,更使数百英灵终得安息。” 傅珺闻言,面上便露出了几分怔忡,却终是不说话了。 许娘子便转眸看着傅珺笑了笑,有些自嘲地道:“瞧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今儿来就是想瞧瞧你。你近来可好么?” 傅珺点了点头,道:“我很好。您呢?在宫里可好?” 许娘子亦含笑道:“我也挺好的。太后娘娘待我仍如往日。” 傅珺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样平淡而温馨的对话,也许以后不会再有了吧。 傅珺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惘然。许娘子,不,应该是许慧。许慧这一去,从此便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这想法让傅珺的眼眶又有些微热起来。 这个陪伴着她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一点点地教导她、安慰她的人,如今亦要离开她的身边了。 自许慧四月间走了之后,傅珺便已经隐隐有了感觉。可是,当她预想中的事情真的如期发生时,她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傅珺轻轻靠在许慧身上,轻声问道:“您进了宫。往后是不是便不好再相见了?” 许慧抚着傅珺的肩头。静默良久,方低声道:“往后我们还能否见面,我也委实不知。” 傅珺想了一想。便又道:“若是下回太后娘娘再设宴,没准儿我还能见着您。” 许慧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傅珺便也不再说话。房间里是一种安详的静谧,便连窗外投射进来的盛夏艳阳。亦被这静谧染作了一室微凉…… 傅珺是红着眼眶从外书房里出来的。 涉江等人见了,心下虽各有思量。却是什么都没说,只细心地将帷帽替傅珺戴好,随后便由畦田与山樵亲自护送着,一路回转到了濯雨堂。 而傅庚此时却是又回到了里间。许慧仍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径望着那压在玉镇纸下的一沓碧云春树笺出神。 “许姑姑可想好了?”傅庚开门见山地问道。 “自是想好了,便依大人说的办。”许慧神色淡然地道。“不过,方才与姑娘说话时。我未尽实言。” 傅庚了然地道:“我明白。”说着他微叹了口气,道:“棠姐儿幼时,多承姑姑照应。” 许慧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傅庚一眼道:“我应下大人,有一半是为了棠姐儿。” 傅庚撩袍坐了下来,颔首道:“我明白。” 许慧便又沉默了下来,良久方轻语道:“在姑苏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想,便不去报什么仇了,就这样陪着姑娘,便在那姑苏城里待着,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也是很好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宛若自言自语,直到最后寂然无声。 傅庚也不再说话,两个人静默了下来。 “爷,马车备好了。”屋外传来了行舟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室的沉寂。 许慧回过神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傅庚略一颔首道:“大人保重。”说罢便即戴起了帷帽,从容地走了出去。 傅庚便也跟了出去,却不曾送出书房,只在门口便止了步。却是看着行舟将许慧送出了院门。 约半盏茶后,行舟便又回到了外书房,傅庚正等在书房里,一见他回来便问道:“人送出去了?” 行舟躬身道:“是,奴才亲看着人上了马车。” 傅庚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忽又问道:“那程甲又是怎么回事?” 行舟立刻便道:“回爷的话,方才姑娘一进屋,奴才便悄悄派人去打听了。那程公子一共见了姑娘两回。第一回是两个月前,有一日姑娘从小演武厅出去,程公子便在半路上与姑娘说了两句话,后来三少爷来了,将那程公子裹去划了船。第二回便是今天,姑娘在来的路上又遇着了程公子,只不知何故那程公子摔了一跤,姑娘与他一语未说,便直接过来了。” 傅庚一面听着行舟说话,一面便淡淡地看着手边的一方澄泥砚,待行舟说完了,他便又淡声问道:“程甲平常都和谁来往?” 行舟恭声道:“奴才打听到,那程公子所住的院子里,太太与五姑娘有时候会叫人送些东西过去,二爷偶尔也会过去坐一坐。旁的便没什么了。” 傅庚面色不动,只淡淡地道:“传我的话,就说程公子原先住的那个院子漏雨,给他换到半山阁去住。你好生安排了,别再出什么岔子。” 行舟躬身道了声是,见傅庚没有别的吩咐,方才退了下去。 一出屋门,行舟便先擦了擦头上的汗。 刚才走了这一路都没什么汗,被傅庚问了这两句话,他的冷汗就湿了后背。 傅庚虽然一点声色未露,但以行舟对自家爷的了解,傅庚明显是动了怒了。他家老爷这些年来官儿越做越大,这发起怒来便也越来越不动声色。而越是如此,行舟就越觉得胆寒。 他在廊下站了好一会,方才将身上的汗晾干了一点,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安排给程甲换院子的事儿。 ☆、第366章(120月票加更) 山樵一听要给程甲换院子,便啧啧叹道:“啧啧,我们爷对程公子真是没得说,一听那院儿漏雨便叫换了院子。” 行舟瞥了他一眼,未曾说话。 山樵便又抓着后脑勺道:“说着也奇,那半山阁在哪儿来着?我怎么没听说过?” 行舟便向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你才来多久?这府里的人你还没认全呢。我告诉你说,那半山阁便在靠着府门最近的一处,你从这院门出去,绕着前湖往前出了仪门,再自仪门的那条青石道往前直走到那处松林边儿上,再拐个弯儿往林子里走,便能看见半山阁了。” 山樵一面听着他说话,一面便两眼望天心里默算着距离,过了好一会才一拍大腿道:“哎哟我的妈啊,这可都快出府了。怎么住得那么远哪?” 行舟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道:当然是远远地搬出去才好。最好能永远进不了他们侯府。 且不说这厢程甲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挪到了半山阁,每/日/里对着那一坡的青松长吁短叹。却说傅珺自那日见过许娘子之后没几日,京里的数条重磅八卦消息便迅速传了出来。 头一条便是太子负荆请罪。 原来,护国公一案被定为冤案之后,当年涉案的裴元与周乾二人虽已离逝多年,但其罪不免,便由其后人代受惩罚。 那裴元之子裴宽连降三级,直接便从同知降成了佥事,北营都督一职也给免了;而那周乾之子就更惨了,原本就只是个金陵府推官,这一下直接就降成了府经历。且还被调离了京城,去了云南的一个边陲小县任职,看样子此生是再无回京之望了。 除此之外,当年涉案的一干官员或降职、或免职,皆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并且,这所有官员还统统被踢去了边远地区,就算没降职的。这从京官变成了地方官员。其意义便大不相同了。 此案受冲击最大的当属裴家。不只裴家本族不少人受到牵连,其党羽门生等等亦波及无数。而太子身为元后裴皇后所出之子,裴家便是他的外祖一家。他又如何能安枕于东宫之内? 于是便有了太子跪在承明殿外负荆请罪的这一出戏码。 京城百姓见多识广,向来便有将政治事件八卦化的特质。太子之事一经传出,坊间便有各种传言飞速地流了出来。 有道那太子身娇肉贵,没跪多久就晕过去的;又有道那太子妃花容月貌。含泪陪着太子同跪的;还有更香艳的说那太子殿下因长跪而晕倒,回到东宫之后。那宫里的妃子们便用身子给他暖足的。 总之,就是将太子负荆请罪这一出正剧,愣是给唱出了/娼/门小调儿的味道来。 而就在太子负荆请罪的第二天,圣上便下了罪己诏。还不是下了一道。而是一连下了三道。 为何要连下三道罪己诏呢?这也很好理解。一是替先帝爷罪己;二是自己罪己;三是代元后罪己。 圣上将所有人的罪责一身承担,连着三天在大殿上宣读罪己诏。据说当时就有耄耋老臣感动得痛哭流涕,道圣上仁厚宽宏。实乃一代明君。 眼见着皇帝都这么可怜了,众臣便下决心要好好安慰安慰皇帝这颗孤单可怜的心。顺带再安抚安抚那些被打压得心惊胆战的门阀世家。 于是,便在六月的骄阳仍旧/日/日/洒下满城灼热之时,久不曾开启的后宫大门,却是迎来了一批崭新的新人。 说是新人也不确切,因为除了崔、谢、裴、吴四大世家各有一女入宫伴驾之外,那许国公留在世间唯一的一滴血脉——许慧,亦从太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晋升成为了才人。 如今,傅珺若是再见到许慧,不只要唤一声“娘娘”,还要行跪礼觐见。 当“许才人”三个字从傅庚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傅珺唯一的感觉便是:世间种种,有时候实在很像一个梦。 那个曾经像是永远不会离开她身边的沉稳女子,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宫中贵女。 不知何故,傅珺突然便想起了她头一次进宫面圣的情景。 彼时的许慧与皇帝之间,便似是隐隐地流动着一种暧昧的情绪。傅珺记得很清楚,皇帝为了与许慧多说两句话,还将年方六岁的傅珺当了由头,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胖胖的小姑娘,说了一路的话。 而在承明殿里,圣上更将胡狼国的一样贵重金饰赐给了许慧。而就在傅珺他们离开后不久,那德妃便脚跟脚地去了承明殿。 此外,在姑苏的那几年里,许慧因要办事,经常往返于姑苏与金陵。那时便时常听她说,太后会召她进宫说话。而今想来,许慧进宫说话的对象,只怕未必便只太后一人吧。 其实,这一切已经早有迹象。今天回过头去看,傅珺甚至有种感觉:许慧与傅庚之间,很可能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否则,傅庚也不会将那么多的极秘之事交托给许慧去办。 然而,现在再去想这其中的关系,已经毫无意义。 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向前发展,傅珺这个局外之人,只能看着事情一件件地发生,却终是无力去做任何改变。 虽然心中已有准备,但许慧由宫中女官变为“许才人”,这种巨大的转变,傅珺也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算适应了过来。 然而,老天大约是想叫傅珺再多震惊一回。就在许才人受封后半个月,太后便生了病。许才人衣不解带地服侍着好几天,被太后大大的褒奖了一番。 于是,皇帝陛下便以“许才人柔顺孝善,代朕尽孝”为由,在太后娘娘的首肯与推动之下,以火箭般的速度将许才人连升三级,直接便跳到了昭仪。 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在宫中可是很高的位份了。 昭仪往上便是贵、淑、德、贤四夫人。德妃娘娘也就比许昭仪大了一个品级。这许慧六月进宫之时还只是个才人,七月便成了昭仪。短短一个月便登上了九嫔之首,如此惊人的晋升速度,直叫所有人都弹落了眼睛。 ☆、第367章 许慧晋升速度如此之快,朝堂里便就有了些微语,道圣上这样的举动不合祖制。 圣上只一句话就将这些微辞给打了回去,他说得是“许氏阖族唯余一脉,朕心有愧,偿之而后安。” 皇帝这话说得诚恳,满是负疚自责之情。 皇上的姿态都放得这么低了,这些臣子也不好总揪着这事不放。再一想,这事儿也并非说不过去。祖制这种东西,有的时候也不可尽信。若不然,当年那几个抄家灭门的王爷,按制那九族里头可少不了圣上这一脉。 想来圣上之所以对许昭仪如此垂爱,也是因为愧对许家,这才格外优容罢了。 那许家如今死得只剩了许慧一个人,旧时部曲更是灰飞烟灭。一个孤伶伶呆在深宫的女人,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不成?便是她顶了天,也只是个毫无势力的无用女子罢了。 于是,朝中的微词便此消失了去,而许慧这个新任昭仪,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了九嫔之首的位子上。 那些在宫里苦熬资历的女人们,见此情景没有一个不怨不恨的。只是,这位许昭仪虽背后没有母族支持,人家在宫里却是大大地有靠山、有人脉。 头一个便是太后娘娘。 这许慧曾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多年,极得太后娘娘信重,当年出宫时太后的赏赐便是极丰。如今许慧成了太后娘娘众多儿媳妇中的一个,太后对她更是极为宠爱,几乎每天都要召她过去说话。 此外,那宫里大大小小的女官与宫女们,绝大部分与许慧皆是旧识,有些还受过她的恩惠。还有那些被她亲手教导出来的宫女们,如今正在各处任着职。只看这遍布后宫的关系网,便是德妃娘娘,比之许昭仪只怕也多有不如。 而最重要的是,自许慧入宫之后。圣上有一多半时间皆是在她的猗兰宫里,就算不过夜,白天也总要过去坐一坐。这一份恩宠,据说也就当年的谢修容可堪比一二了。 许昭仪虽然成了整个后宫最被嫉恨的人。可人家的日子却过得十分舒畅。那些宫里的手段在许昭仪眼前从来走不过两、三招,便能被识破了去。更别说那些言语机锋了,许昭仪根本就没有一次被说得动了颜色的。 这样一个人,虽然无背景、无亲族,靠山却很大。人脉还很广,几乎叫人无法拿捏,完全就是个“女光棍”式的人物,简直就成了元和年间后宫的一个传奇。 直到八月岁考来临之前,傅珺还整天被这些小道消息、花边新闻给环绕着。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都不够用的了,那些经过无数人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加了无数佐料的八卦,直叫傅珺眼花缭乱,差点连岁考大事都给忘了。 好在今年的岁考定在了八月中旬的几天。那些传疯了的八卦,终于在八月初的时候略有收敛。 傅珺便趁着这难得的几天清静。安心备考,准备应试。 说起来,白石岁考也算是金陵城中的经典盛事了。这倒并非是京城百姓都爱关注院校生活,而是因为,每一年白石岁考之时,都会有一门功课的考试会对公众开放。 去年开放的考试科目是“画”,今年则是“乐”。 在考试前,所有学生便接到了通知,乐的考试分两天进行,头一天是男生考。第二天是女生考。至于考试地点,男学部的考试在“忠孝堂”左近,而女学部的考试地点则定在了太清轩那一带。 据通知里说,考试当天。参加考试的学生与夫子们便在室内参加考试,并由夫子与嘉宾评委当场打分。而外头的一大片空场,会安排下座椅与空地,供公众参观。 说起来,这也算是白石书院以诗礼教化京城百姓的一大举措吧。自然,这百姓来此是来受教化的。还是来看热闹的,那可就两说了。 傅珺报名参加考试的科目分别为:诗文、书、画、礼、御、射、乐。 骑射与女红属于选修课,而傅珺的女红课成绩绝对可以用“惨烈”来形容,因此她直接便选了骑射。傅珺觉得,就算她骑射考得再差,也肯定能好过女红。 第一天的考试,傅珺进行得相当顺利。 今年的试题延续了白石书院一贯的风格,依旧是开放式的题目。诗文及书的试题是一个故事,说得是有一富人经常接济三个乞丐,若干年后,富人家里遭了大灾,一丐仗义相助,一丐落井下石,另一丐则漠然无视。叫学生以此为题写一篇文。 自从经历了入学试以后,傅珺对这所书院不拘一格的考试方式十分有好感。一见这题目果然又是别出心裁,倒也挺叫人惊喜的。 傅珺这一次没有就律法再进行论述,而是由此题联想到了自己前世攻读的心理学。这三个乞丐的行为,大多数人大概会从社会学范畴去论述,而傅珺却觉得,这三个人的行为模式若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分析,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于是,傅珺就将这篇应试之文写成了一篇简略的心理分析报告,以三个乞丐的不同表现为切入点,引伸出了九型人格这一学说。自然,她写得极其隐晦,只是将“凡人之性格皆有迹可寻”这种观点写了出来。 至于书、画两样,傅珺长年受王襄与王昭的熏陶,又认真练习多年,因此考得皆比较轻松。 第二天的考试,便是最令傅珺纠结的骑射了。 那一天,傅珺起来之后便换上了学里统一发放的胡服,又将孟渊所赠的玉蝉扳指带上了,这才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到了考试地点。 考试的地点就在学里的骑射场,傅珺到达的时候,场子里已经站了好些女生。 看着那人头攒动的场面,傅珺心想,还好今年的骑射考试没对外开放,她的压力要相对小一些。 女生的“御”之一项无需考驾车,只需骑马便够了。那场地中间垒出了一小段高坡,又以栏杆弯出了一个弯道,还有一道不算太高的围栏,另又以白色的石灰画出了跑道。 考试的内容便是骑着马在跑道之内上坡、下坡、绕个弯道,再跃过一个围栏。只要在这个过程中不越过石灰线,不超过规定时间,一个甲等便可稳稳到手。 ☆、第368章 傅珺看了看那并不算复杂的场地,一双手已经微有些汗湿。 此时,便听一旁传来陆缃的声音道:“阿珺,你是多少号?” 傅珺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试牌,含笑对陆缃道:“我是十七号,你呢?” 陆缃便笑道:“真是巧,我是十六号,咱们又挨得很近呢。” 傅珺一下子便想起了入学试的情景来,便也笑了起来,道:“我们两个真有缘。” 陆缃笑着点了点头,又上前拉住了傅珺的手,低声而迅速地道:“你过会子别选那匹老马。” 傅珺闻言微有些讶异,陆缃便凑到她耳边,声音极低地道:“你最好选一匹平常不怎么骑的马。那匹老马都快成了你的坐骑了,我觉着你还是注意着些儿好。” 她这话说得已经算是很明了,傅珺焉有不懂之理?她不由自主地便将视线往马厩那里扫了一扫,却见那里头只有两个夫子,并无旁人。 于是傅珺便笑了一笑,拉着陆缃的手道:“多谢你提醒。” 陆缃盈盈一笑,道:“过会子我帮你挑匹马,保证你好骑。”说着她又凑到傅珺耳边,轻声地道:“你也别谢我啦,我也是替人传话而已。” 傅珺这下子倒真有些惊奇了,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陆缃,陆缃却是掩唇而笑,并不说话,只又拍了拍她的手便自去了。 此时,参加考试的学生们基本都到齐了,夫子一声令下,众人便皆去了一旁的候考之处,等着夫子叫号考试。 今天的考试分为三人一组。卢悠便在第二组。傅珺远远地瞧见她今天没穿红衣,亦是穿着学里的统一服饰,却是不似往时那般活跃鲜明了。 不过,卢悠的骑术却是十分出色的,无论是速度还是技巧都很优秀,以傅珺看来,今天的骑术考试卢悠大概要拿第一。 待卢悠那一组考完之后。接下来的一组也不知是怎么了。有一个女生是跨栏的时候绊了一下,还好人没摔下马来,但那个围栏却是倒了;而另一个女生则是坐骑不听使唤。直接跑到了石灰线的外头,直叫那女生急出了一头的汗。这一组可谓状况频出,傅珺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紧张。 待这组考完之后,那叫号的夫子便叫傅珺这一组先去挑马。准备参加考试。傅珺便与陆缃并另一个女生一同进了马厩。 那匹温驯的老马便站在马厩的入口处,正一面嚼着草料。一面打着响鼻。 这一段时间以来,大约是时常被傅珺拉出来溜,这老马倒有些识得傅珺。傅珺方一靠近,它便主动地靠了过来。看上去颇有几分熟稔。 傅珺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马身上抚了几下,一面便将身子微微侧转。借着马身的遮挡,观察着候考区域的动静。 此时。那候考区有几个人恰好转过头来,皆是向着马厩这里看,傅珺略略一扫,便将这几个人看在了眼中,其中倒还真有熟人,一个是张凌,另一个便是傅珈。 匆匆扫过这一眼之后,傅珺便看向了一旁的陆缃,此时陆缃也挑好了马。她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傅珺,轻声道:“你就骑这匹吧。” 傅珺点了点头,拉着那匹看上去也相当温顺的马便出了马厩,同时又将视线向候考区域扫了一扫。 没有人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也没有人过多地注意到这里。傅珺在这一瞬间观察到的场景,是一派安详与平静。张凌与傅珈甚至都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傅珺也不急,慢慢地牵着马往考试场地而行,一面便从侧袋里掏出窝丝糖来喂给马儿吃。 近几个月来,在陆缃的帮助下,傅珺的骑术有了长足的进步,而她对马的了解也比往常要多些。用糖喂马还是陆缃教给她的,效果相当不错。 很快便轮到了傅珺这一组,陆缃头一个考。她的骑术向来便很好,大约是家里的哥哥一直教着,因此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简洁,虽不花哨但却非常实用。她只用了规定时间的一半便跑完了全程,期间没有任何失误。 陆缃一回到场边,傅珺便向她笑道:“你跑得真快。” 听了这话,陆缃盈盈一笑,抬手抹了抹鬓角对傅珺道:“一路跑下来一点也不难。你小心些,宁可慢些也别出错。” 傅珺一面点头,一面便见另一个女生也跑进了场地。 这个女生的速度明显比陆缃慢了好些,她跑回来的时候,那沙漏已经停下来好一会了。那女生抬眼瞧见了,神色便黯了下来,不声不响了牵着马离开了场地。那侯考区域里便跑出两个女生来,看着像是与她交好的朋友,却是跑去安慰她了。 超过规定时间便得不到甲等成绩了,最多拿个乙上。白石岁考从来只算总分,一个乙上可是能拉低好多分呢。 此时傅珺却也没心思去管旁人了,她在马石边上了马,待坐稳之后,便纵马慢行至场地边缘,耳听得夫子一声“开始”,傅珺便控着缰绳,驱马向前跑去。 不要只求快,不能跑出石灰线,转弯的时候速度可以再慢些,跨栏前一定要加速…… 傅珺一面在心里默念着这些技术要点,一面尽可能将马儿控制在一个均匀的速度。众人只见一道纤丽的身影端坐马上,那“得得”的马蹄声清脆地敲击着路面,不快也不慢,一如那马上的人予人的感觉,亦是那样的平静淡然。 上坡与下坡都完成的不错,弯道那一部分傅珺也顺利通过了,看着最后剩下的那个跨栏,傅珺勒住了马,直面跨栏,深吸了口气。 接下来的这一跨才是最关键的。傅珺练习跨栏才只半个多月而已,技术并不熟练。然而,此时却是容不得她多想。 她抬眼凝视着跨栏,旋即松开缰绳一踢马腹,口中清叱一声,马儿立时便加快了速度,直向着栏杆冲去。 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栏杆越来越近,傅珺也渐渐伏低了身子。那一刻的她,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只是凭着训练时的本能,在马儿靠近围栏时猛地提起了缰绳。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变得低矮了起来,而傅珺自己却来到了半空。马蹄下的围栏,周遭的人群,在那个瞬间骤然便像是消失了去,剩下的唯有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与额角飞溅的汗水。 ☆、第369章(140月票加更) 当马儿四蹄落地之时,傅珺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她又向前跑了一段才勒住坐骑,回首看去。只见那个栏杆直直地立在原地,并没有出现她所担心的碰栏或倒栏的局面,傅珺不由心下一喜。 她又转首看了看夫子身边的沙漏。那沙漏里还剩了最后的一点沙子。傅珺一见之下,脸上立刻便绽出一朵大大的笑容。 她考过了!骑术课她拿到了甲等! 待傅珺回到场地边缘,等在此处的陆缃便笑着走了过来,向着仍在马上的傅珺道:“阿珺,你骑得很好。时候拿捏得刚刚好,一路上也没出错。太好了!” 傅珺也十分高兴,她跳下马来便先作势向陆缃揖了一礼,笑道:“多亏先生教得好,学生在此谢过了。” 陆缃一愣,旋即便掩口笑了起来,道:“你又来做这种怪样子,真是笑人。” 傅珺是真心诚意地感谢陆缃,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的手竟是汗湿的,而陆缃的手心里也有汗。看起来,方才傅珺考试的时候,这小姑娘在一旁也相当紧张。 二人相视一笑,傅珺正待说话,忽然便感到一道带着寒意的视线,冷冷地扫了过来。 傅珺立刻不着痕迹地转眸看去,那道视线却倏然消失了,傅珺只来得及捕捉到那视线的来处。那一处或坐或立着五、六个女生,傅珺倒都认得,分别是裴熹、许允、卢悠、李甄与辛韫。 此时,这几个女生凑在一处不知说着什么,看上去相谈甚欢。根本便没人往傅珺这里看。 傅珺神色微凝,扫过去的视线只停了一刻,便又收了回来。 虽然那几个女生并无人往这里看,但是,张凌的手指尖上残余着的那一点青色痕迹,却被傅珺看了个正着。 是没有擦净的颜料?抑或是残余的草汁,比如那马厩里的草料?傅珺一面颦眉沉思。一面与陆缃一同往马厩里走去。 她们方走到马厩边。便见一个夫子从里头疾行而出,一面走一面还向身后道:“我先去叫人,你守在这里。”说着便匆匆地离开了。 傅珺与陆缃相视一眼。连忙加快脚步走进了马厩,却见在靠近门口的地上倒下了一匹马,那马儿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看着像是生了病。 陆缃一见那马儿,立刻便拉了拉傅珺的衣袖。 倒在地上的正是傅珺惯常骑的那匹老马。如果方才傅珺骑着它参加考试的话。只怕这会子就算没倒在地上,也要因成绩太差而被划到甲等之外了。 两个人静静地看着那匹倒地的老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那留守的夫子此时便走了出来,道:“将马匹交予我便可。你们先回去吧。” 傅珺与陆缃皆躬身应了是,便将方才的坐骑交予了夫子,这才离开了马厩。 待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傅珺方悄声向陆缃道:“缃儿,真是多谢你了。” 陆缃浅浅一笑道:“有何可谢的。我也是传话罢了。”说着她的眸中便显出一抹冷意来,道:“我现在才知道外婆为何会说‘青榜不仁,紫榜不义’了,原来却是应在这上头。虽说为此争斗其实无益,然身在局中,却也不得不如此。” 傅珺知道陆缃这是动了怒,便道:“你别生气了,我又没事。方才你也看到了,我的骑术能拿甲等呢。不过,那传话之人是谁,不知可否相告?” 陆缃一笑,道:“是我大哥哥说予我的,他说是旁人告诉他的,多的也未说。” 傅珺微蹙了眉,心中的感觉殊为怪异。却不知这暗中相助之人是谁,却是帮了她好大的忙。 此时,那陆缃亦颦了一双清秀的眉毛道:“阿珺,接下来还有两场呢,你可得小心着些。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傅珺便淡笑道:“不会再有万一了。马儿是唯一可下手之处,接下来的考试,弓箭与乐器皆为自带,便那人有手段也使不出来。毕竟还有夫子们看着呢。” 见陆缃仍是面有忧色,傅珺便又道:“你也别总说我,你自己也小心着些。” 陆缃淡淡一笑,道:“叫她们放马过来便是,我姓陆的断不会堕了家门名声。” 傅珺见陆缃此时神情淡定且镇静,大异于往常在自己面前的模样,知道这可能才是陆缃平素在家的样子。在学里因与傅珺交好,她才难得露出了几分女儿家的模样。 上午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傅珺的情绪。在下午箭术考试的时候,傅珺这段时间以来的练习终于显示出了成果,十箭六中红心,无一脱靶,箭术甲等的成绩,傅珺也是稳稳到手了。 考完了这两样最头疼的科目之后,傅珺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剩下“乐”这一项了。虽然自回京之后,没有了柳夫子的耳提面命,傅珺在琴技上略有些放松。不过好在她在姑苏那几年基础打得极牢,琴课她也一直都在认真地上,因此并不担心。 她只是有些好奇,不知道今年白石书院又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据说去年“画”试之时,白石书院不仅请到了当世名家周复先生为评分嘉宾,更有太子殿下在座。学生们在规定时间内按指定题目作画,上佳者会得到周复先生的亲笔题字,太子殿下亦将所藏的一部前朝古书作为奖品,当场奖励给成绩优异者。 那一次的公众开放考试可谓声势喧赫,谢阁老的嫡孙谢玄,便是在那一次考试中脱颖而出,以一幅《云梦大汉》获得了甲优的成绩。并在最后公布的总榜上高居榜首,一时风头无两。 而女学部的卢悠,亦因画了一幅《春秋十草图》而取得了甲上的成绩。据说那幅画里不仅画了十种草药,更有临场发挥的题诗,太子殿下亦是十分欣赏,周复先生也在画上题了字。 这些消息傅珺都是听陆缃说来的。考完箭术之后,陆缃便告诉傅珺,叫她次/日/派一个丫鬟先去男学部看一看今年的考试形式,以做到心中有数。 于是,次/日/一早,肩负重任的青芜便离开了侯府,一直到午时方才返回,带给傅珺的消息是:今年的乐试请了舞伎。 ☆、第370章 需要说明的是,大汉朝的舞伎与乐伎是不在瓦子楼与花楼里的,而是有专门的教习馆。馆中伎子虽仍算贱业,却是比瓦子楼里的姑娘们要好上许多。一个优秀的舞伎或乐伎,在社会上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今年乐试所请的舞伎,乃是教习馆的三名当红舞伎:杜春娘、夏云笙与秦黛眉。考试之时,她们三人分立于三座圆形台座之上,以布巾蒙住眼睛,闻乐而舞。 而参加考试的学生依旧是按号应考。考试前一刻领号,其后由学监夫子对号叫人。而考试的学生则站在一面屏风之后,隐去身形。包括打分的夫子在内,所有人都是采取看号打分的方式,根本不会与考生照面儿。 考试的过程便是:学生奏乐,在乐声中,一伎舞为甲中,二伎舞为甲上,三伎尽舞为甲优。若无伎舞,则最多只能列到甲等乃至于更低,具体还要看夫子们打出的成绩。 这种考试方式,一是尽最大可能避免了打友情分、人情分;二是为那些观看考试的百姓,带来了极大的乐趣。 蒙面而舞、隐身奏乐,这本身便很能激发人的好奇心,更兼还有着奇特的打分制度。新奇别致之余,对考生也很有挑战性,因而观赏性更高。 此外,那当红舞伎的舞可不是普通人看得起的,能够于此机会一窥仙人舞姿,不啻为一种享受。 以傅珺看来,这实在很像是一场综艺选秀活动,比如她前世时看过的《蒙面k王》之类的。她倒是很佩服白石书院的夫子们,能将书院考试愣是变成了全京城的文化娱乐活动,想想亦使人发噱。 青芜只看了上午半场便回来了。据她说,那三个舞伎里的夏云笙是一个舞也没跳,还在中场时欠伸了几回,直叫一旁的百姓看得急眼。 至于另两位舞伎,亦只有两支曲子是二人同舞的,余者能有一人舞动便是不错了。 傅珺闻言不由咋舌。 这舞伎倒是真不给白石的书生面子,还敢当场打哈欠。简直就没把这些高官贵胄的子女放在眼里。 不过反过来想想。这些舞伎只怕也不简单,否则也不会得到白石书院的邀请来做嘉宾。 此外,傅珺风闻那教习馆皆是背景不凡。很可能有宗室乃至于皇室中人在其后坐镇,而大儒高官亦时常在此应酬。想来馆中舞伎便有些许傲视睥睨之意,那也是人家底气足之故。 在听了青芜的描述之后,再联想今天考试时遇到的情况。傅珺心里便有了数。于是便吩咐涉江替她备了两个包袱,一个装琴。另一个放着箫,以做到万无一失。 次日恰好是个晴天,傅珺起床之后,便叫青蔓将窗屉子拉开了一半儿。微寒的晨风飒飒而来。又渡帘而去,留下干燥清爽的一室洒然,还携来几许木樨的香气。 如此时节。倒还真是个抚琴听筝的好天气。 傅珺换上了标准的学院装,梳了个便于行动的垂鬟分肖髻。涉江又细细地向那双鬟之上各簪了五朵梅花玉钿儿,装扮得十分雅致。 沈妈妈见了便点了点头,道:“姑娘今儿不是抚琴便是弄箫,便需清雅一些。这样便极好。” 傅珺如今也对古代的贵女生活适应了,亦深觉这般装扮清雅秀丽,宜于弄乐。只可惜,今天的学生是不露面的,便是她穿成了一朵花儿,也没人看得见。 待一切收拾停当后,傅珺便带着涉江与青芜,先往荣萱堂请了安,再与傅珈一同前往书院。 傅珈昨日也参加了骑射试,再加上她本身就极擅长的女红,却是比傅珺多考了一门科目。虽然这两科成绩只取一科,但若两科全考到了甲等,便会有相应的加分。傅珺觉着,傅珈这一回是想在青榜上好好拼一拼了。 说起来,傅珈前两年的成绩亦皆上了青榜,只是名次都比较靠后。自从傅珺入学试得了个青榜第一之后,傅珈看起来是很想超过傅珺这个“探花女史”,为此也是卯足了劲儿。 上车之后,傅珺向傅珈身后看了一眼,却见她也是带了珊瑚与璎珞两个丫鬟,这两个丫鬟手里也都各抱着一只布囊,一望而知这是带了两张琴。 傅珈此时亦看了过来,见傅珺亦是两个大丫鬟捧着包袱,面上便露出了一丝不屑。她用眼角向傅珺扫了一眼,便即挪开了视线,叫璎珞取了张琴谱出来,便坐在那里默起了琴谱。 傅珺是不喜欢临时抱佛脚的,此时便微阖双目,闭目养神。 马车一路走得很是顺畅,没多久便到了书院。 待马车停下之后,傅珈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只向傅珺微微点了点头,便带着丫鬟当先往太清轩而去。 傅珺便落后了她一段路,一面走一面往四下张望,寻找着陆缃的身影。 然而,陆缃却迟迟不曾出现,傅珺在太清轩后面的候考处等了许久,直到考试即将开始之时,陆缃才终于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傅珺一眼看去,面色便是一凝。 陆缃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连个丫鬟都没带,而她自己亦是两手空空。 那学监夫子正待将沙漏翻过来,见陆缃进来了,便沉声道:“快些,将要迟了。” 陆缃连忙又快走几步,刚好在考试的钟声响起前跨进了候考的敞轩。学监夫子亦将敞轩四周的门关上了,只留了一扇门供考生出去。 本次考试亦是采取考一个走一个的形式,考生在太清轩里考完之后,便会直接从后面的月洞门离开,不会再回敞轩。 见时辰已到,几个学监夫子便开始挨个查看考生领到的号牌,对照名字,并在考生的手上印下了号码。 数分钟后,正式考试的钟声便响了起来,考试即刻开始。 待头几个考生依次出去之后,傅珺方才觑了个空儿,悄悄挪到陆缃身边,轻声问道:“你如何空着手?你的琴呢?” 听了傅珺的问话,陆缃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丝苦笑,道:“无琴。” 傅珺表情微凝,又问道:“秋鸿怎么没跟着来?” 秋鸿是陆缃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平素皆是跟进跟出的,可是今天明显是出了状况,秋鸿却是不见了踪影。 ☆、第371章 陆缃淡淡一笑,道:“起得晚了,出门的时候又摔了琴,秋鸿的腿也折了,我只能一个人先过来了。” 傅珺一听此言,心中蓦地便是微微一寒。 这些内宅里的勾当,还真是层出不穷。 陆缃起得晚了,自然是因为前晚睡得迟,至于睡得迟的原因,可就很值得参详了;还有,丫鬟摔了琴还断了腿,这必是从高处掉落下来的,没准就是有人推了一把。 傅珺知道,定西伯府里也是一大家子的人,几房的人住在一起。且陆缃与傅珺一样还有个继母。成员如此复杂的大家族,出些事情实在太过正常了。 如此一想,傅珺便轻声道:“我这里有琴,你拿着用吧。” 陆缃向傅珺身后看了一眼,问道:“我拿了琴,你用什么?” 傅珺便轻声笑了起来,道:“我还备了旁的,你只管用我的便是。” 陆缃原本一直表情淡然,然听了这话之后,她的眼眶蓦地便有些发红。 从昨晚到今早,她觉得她就像是陷进了一个网里,越是挣扎,那网便缚得越紧,直叫她动弹不得。 他们伯府虽外头看着光鲜,但内里的日子却并不好过。定西伯是个孝子,因老太太不舍得几房人分开过,于是这一大家子人的吃喝用度便着落在定西伯一房人身上。可想而知,这伯府的日子一点也不宽裕。 定西伯陆机续弦之后,那卢莹却生是个病秧子,自产下嫡子后便一直将养着,管家的事情便落在了陆缃大伯娘的手上。那大伯娘说是为了贴补家用,让每一房的姑娘都要自己做绣活,家里人身上穿的衣物倒有一半儿是姑娘们自己做的。 昨天晚上,大伯娘吩咐陆缃将一件急活儿赶出来,陆缃无法,只得强挣着做到了子初时分,才算将活计做完了。因睡得太晚。早上便起迟了。 临到出门的时候,秋鸿不知什么原因竟抱着琴去了假山上,结果失足掉了下来,琴摔坏了不提。秋鸿的腿也折了,直到陆缃离开时她还昏迷着,也不知有没有伤到头。 彼时已是时辰不早,陆缃就算想要再寻一张琴,时间也来不及了。而她的继母卢莹又因这几天犯了心悸之症。日日静养,陆缃连她的面儿也见不着。 为了不错过考试,陆缃只得先上了马车,打算先赶到学里再看。 谁想,马车居然也在了半路出了岔子,走到半道儿便拔了缝儿。陆缃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去车马行租了匹马,直接骑马赶了过来。 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可只有陆缃自己知道,她的手到现在还在微微颤抖。而她的双腿内侧也被马鞍磨得很痛。当她飞奔向白石书院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些人越不想让她参加考试,她便越要来参加。哪怕没有琴,就这么空着手,她也一定要出现在考场上。 可是,当她当真的赶到了考场,她才发觉,就算她来了也没有用。她总不可能就这样空手走到前头去参加考试,那考场里除了一架屏风与一众夫子嘉宾之外,便再无余物。 这也是为了公平起见。本次考试的乐器全部由学生自带,为的便是怕有人在公用的琴上做什么手脚。因此,那些寒门学子一早便将学里的琴全都借空了,此刻陆缃便是想要借琴。也没处借去。 幸得傅珺多带了一样乐器,却是解了陆缃的燃眉之急。 思及此,陆缃暗自忍下涌出眼眶的泪水,拉着傅珺的手轻声道:“多承你相助。若不然,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傅珺便含笑道:“便是我不在,你问旁人再商借一张琴便是。又有何难?” 陆缃摇了摇头,眸色微冷地轻声道:“借?此时问谁去借?从我方才进来到现在,也只你一人过来相询。那些人是没看见我空着手么?这‘青榜不仁’可不是白说的。” 傅珺闻言哑然,凝思片刻后便喟叹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得简单了。” 其实这倒并非傅珺想得简单,而是她对这个成绩原就没有看得多重。但在大汉朝土生土长的小姑娘眼里,这青榜的分量可是极重的,为了能上青榜而施以一些手段,于情于理都很说得通。 与陆缃低语几句之后,傅珺便也不再多言。那边已经有夫子看过来了。虽然候考之地不禁交谈,但交头接耳太多了,那礼之一项也许就要被扣上几分。 傅珺便轻轻吩咐一旁的涉江将琴予了陆缃,陆缃接了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微笑致谢。 这里的一番动静,倒是让一旁的几个学监夫子皆注意到了,便有一个夫子走了过来,低声问道:“出了何事?” 傅珺与陆缃早就站起身来,此时傅珺便道:“因陆姑娘的琴摔坏了,学生便将琴借予了她。” 那夫子看了陆缃一眼,又向旁边的几个女生看了两眼,视线在傅珈与另外两个女生的身上凝了片刻,方对傅珺与陆缃道:“小声些。”说罢便将袖子一拂,人却是离开了。 傅珺松了口气,与陆缃对视一眼,皆是莞尔。 而坐在不远处的傅珈此时亦抬起眼来,看着傅珺与陆缃,嘴角微微一抬,复又低头默琴谱去了。 傅珺今天的号码比较靠前,没过多久那学监夫子便叫了号,傅珺向陆缃颔首笑了笑,便即带着丫鬟往考场而去。 出了考场之后,涉江见那学监夫子跟得并不太紧,便悄声问道:“姑娘,您一直准备的便是琴,临时换了箫可要紧么?” 傅珺轻声道:“无妨,我也备了箫曲。” 涉江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待来到太清轩后,她与青芜便被带到了月洞门那里,傅珺则是一手执箫,一手提裙,款步来到了考场之中。 也不知方才的学生考的是什么?傅珺心下暗忖道,一面却是展开衣袖,将双手按在箫上,准备只待夫子令下,便即开演。 便在此时,忽听屏风之后一个夫子的声音道:“方才那一曲《关山月》实是曼妙,只得了甲上,殊为可惜。” 既是甲上,看起来方才应是有两个舞伎跳舞了。估计没跳的还是那个什么夏云笙。 不过,这夫子所言却也叫傅珺心下微微一顿。 《关山月》可琴可箫,她今天选的箫曲还就是《关山月》。这前头才听了一曲《关山月》,且听那夫子的话,前面的那个考生弹奏得极好。傅珺一时却是有些担心,她这个音痴跟人家奏了一样的曲子,只怕便要相形见绌了。 ☆、第372章(书友090511195005124和氏璧加更) 此时,却听屏风后又传来一人的声音道:“金夫子果然惜才。” 这声音如此熟悉,清朗若醇酒,低沉如微夜,像是浸满了月华一般。 这是刘筠的声音。 难道今天的评分嘉宾,居然请动了英王殿下么?青芜回来怎么没说? 傅珺的一颗心有些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她伸手抚住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了,开始吧。”金夫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随后,一旁的学监夫子便将沙漏倒置了下去。 考试开始了。 傅珺双手按在箫上,望着屏风上浅墨着色的杏花春雨图,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惘然。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多年前的那个上元节。 彼夜有星,星寒万户;彼夜有月,月冷千山。那个温暖了她无数个梦境的声音,此刻便与她一屏之隔。 傅珺觉得她的心一瞬间像是被什么涨满了,而随即却又一下子被抽空了。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她忘记了考试,也忘记了曲目,她只是本能地抬起了紫玉箫,按下了第一个音符。 当第一个音符自箫孔边流淌而出,傅珺便立刻醒悟了过来。 她演奏的居然是《乱红》。 傅珺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临时换奏了曲目。 可是,此情此景,她却再无断曲重奏的可能。她就像是踏上了一条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绪之中的路,除了一路走到底之外,再无别法。 也罢。傅珺有些无奈地微阖了双眸。 以她此时的心境,也许唯有这一曲《乱红》。才能略述一二了吧。 当第一声箫韵自屏风后响起时,刘筠的心,蓦地便是一紧。 杏花吹雪,落英如梦。 他的眼前幻化出了一片江南烟水,山寺清寂的早上,无人的林中,花飞胜雪。远处隐隐一角青墙。 这正是他在姑苏灵岩山寺听到的那一曲。如今再闻。仍如天籁。 只是,这曲中的意境却又比那时更冷了一些。似浸了月,染了霜。和着那穿渡而来的飒沓秋风,直如红叶落入清溪,又若长勾流月去无声的寒夜。 此时的傅珺,已然沉浸在了这一曲《乱红》之中。亦沉浸在了自己的心绪里。 她知道,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此时此刻,隔着一道屏风,她突然希望,就以此曲与过去作别。 这是突如其来的念头。然而却又似长久以来便存乎于心。从金陵到姑苏,再从姑苏到金陵。她回到了最初的原点,而她对他的心。难道不也应该就此回到原点么? 这世间所有的开始,都仍不免一个终局。 若是可以。她希望与他的终局,便在这一曲之后。 也或许,这并非终局,不过是她对自己的交待而已。 他们之间从不曾开始,又何来终局? 傅珺一刹时有些茫然起来,而随后,一个更加清晰的念头便自心底生起。 何谓始?何谓终? 这问题并不难答,不过是心动而始,心静而终。 傅珺的唇边,蓦地便漾起了一丝浅笑。那笑容含着轻松,亦含着释然,而一段又一段的乐音,亦因了她心境的变化而渐次变化着,竟是前所未有地丰富与灵动起来。 她安静地吹奏着这一段来自于异时空的旋律。一点都不知道,此刻的太清轩外,已是响起了一片雷鸣般的彩声。 自傅珺的箫韵流泻出第一段后,杜春娘与秦黛眉,竟是同时双双起舞。 “春娘多旋舞,黛眉好折腰”,这原是京中达官贵人们对这二位舞伎的评价。自然,这些评价在市井之中亦有流传。 然而,从昨日至今,杜春娘的柔步旋舞,秦黛眉的翘袖折腰,众人却是一眼都没见着。 这倒并非此前的学生中并无音乐佳妙者。正相反,昨天下午,谢玄的一曲《泛沧浪》可谓卓乎高古、旷达悠渺,三伎彼时亦皆起了舞。 只是,这种悠远高旷的曲子,有时候并不宜于舞蹈。尤其是旋舞,对曲子的要求更是不同。 而傅珺的这一曲,却是缠绵悱恻、清冷流丽,旋律又极富转折起伏,正合了旋舞的要求。且此曲新奇,竟是从未在坊间听过,闻新曲而动也是双伎同舞的原因。 此外,此曲原就名《乱红》。正是这种花飞若雨、无从归去的飘零之感,契合了这些舞伎的身世与心境。于是,杜春娘与秦黛眉相继有感而发,和着旋律跳起了自己最擅长的舞姿。 一阵一阵如潮水般的掌声与喝彩声,从外头直卷至屋中。此时,屋中的几位夫子亦皆面含讶色。 如此佳妙之音,这几位夫子竟是头一回耳闻。那金夫子一面听一面还在心里惋惜,可惜那吹奏之人气力不济,否则此曲何至于如此境界,必能到达更高的高度。 想到这里,金夫子又向门外看去。 这一看之下,他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 那个该死的夏云笙,居然呆呆地站在高台之上,抬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竟是连个衣角都没动一下。 金夫子气得眼睛都绿了。 眼睛还蒙着呢,你抬头看天能看见啥?还不是黑乎乎一片? 他早就说过,不要请这个什么夏云笙,此人桀骜不驯、为人狂妄,向来便有“云笙未必舞”之说。万一她从头到尾一舞不跳,他们白石书院今年的乐试可就毁了。 结果呢,果然不出他老金所料。昨天这个夏云笙只舞了一次,今天亦是一早上动都没动,跟个死人没两样。 方才那曲《关山月》就很不错,她不舞也就罢了。这一曲不知名的新曲,多么的委婉动人,直若春时花雨漫天飞舞,曲中意境更有寒夜月华之清冽。如此上好的乐曲,这夏云笙居然还是一动不动,直将金夫子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 金夫子一面气着,一面又替这屏风后的考生可惜。可惜了儿的,这么好的曲子,这演奏者的技巧虽未臻化境,然胜在领悟新雅,韵致婉然,不得甲优实在太可惜了。 便在金夫子这满心的惋惜与场外的一片喝彩声中,傅珺的这一曲《乱红》,终于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直到紫玉箫离开了唇边,傅珺才听到了外面那一阵轰天价的喝彩声,还听到有人在叫“再来一曲”、“再舞一曲”的声音。 她暗地里苦笑了一声。 这一次绝对是意外导致的错误,没想到声势倒还挺大的,小半个京城的百姓跑来一起见证了她的这一“伟大”时刻,她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第373章 傅珺走到身后的案前,将紫玉箫装进了布囊中。那学监夫子便向她示意了一下,傅珺便躬了躬身,往门外走去。 便在此时,忽听太清轩外响起了一个声音道:“且慢。” 傅珺脚下一顿,却听那个声音已是越来越近,大声地道:“我家小姐请这位学生且慢再走。” 此时傅珺已经听出来了,这说话的人年龄似是很小,估计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果然,便听前头说过话的金夫子哼了一声,问道:“小儿,你家小姐是谁?” 那小童儿微有些气促地道:“我家小姐便是夏云笙。” 金夫子立刻便冷下了声音问道:“她有何事?” 那小童儿声音清脆地道:“我家小姐想请这位学生将方才的曲子再奏一遍。” “胡闹!”金夫子立刻不满地道,“此乃我学府考试,何来再奏一次之说?” 那小童儿似是早就料到金夫子会这么说,便又道:“我家小姐还说了,若是夫子不同意,她马上就回馆里去。” 金夫子一听这话,差点没气了个倒仰。 这都什么事儿啊?他们白石书院的考试,居然还要被一个舞伎威胁。 他瞪起一双眼睛方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山长曹诩却道:“既是如此,且请你家小姐少待。” 那小童儿应了声是,又似是有些不放心地道:“我家小姐说了,如若听不到方才的曲子,她马上就回馆。”说罢便听见那小童儿蹬蹬蹬地一阵脚步声响,却是去了外头了。 傅珺全程听完了外面的对话,一时倒不知道是该继续留下,还是该离开。 那个学监夫子亦十分莫名。这可是头一回遇见的情况,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不过听外头曹山长的意思,此事怕是一时难以定论。于是她便向傅珺示意了一下,叫她仍在屏风后等着。 而在屏风的另一头,金夫子头一个便怒了。掀着胡须道:“我早就说过,那夏云笙为人桀骜不驯,别弄出事情来。这下好了,还真被我说中了。” 曹诩却是没接他的话。而是问道:“魏先生,您有何高见?” 魏霜温婉一笑,道:“但听山长定夺。” 曹诩被她说得一怔,心道这魏夫子倒是耍得一手好花枪,推得一干二净的。 曹诩便又蹙起了眉头。心下亦是十分踌躇。 此时,却听刘筠沉声道:“本王以为,便再奏一曲亦无妨,理由有二。” 曹诩忙笑道:“愿闻其详。” 刘筠便道:“其一,二伎共舞再加上夏云笙的一句‘再奏此曲’,此位学生的成绩,想诸位夫子已有定论。既是如此,复奏一曲亦无伤大雅;其二,若不允了夏云笙的要求,她真的回去了。则接下来的学生必受影响。便是临时再请人替补,总为不美。” 曹诩闻言便道:“殿下所言极是。” 其实,曹诩担心的也正是第二点。若是夏云笙真的走了,就算再找人替补上来,这一次考试也算是有了瑕疵。他当初坚持要请夏云笙,就是瞧中了她那“云笙未必舞”的名气。 他想的是,若是连骄傲自许的夏云笙都能因白石学子的音乐而舞蹈,那得是多大的一场盛事?若再换一人则必不及她。而白石书院的名声及形象,也要因此受一点波及。 现在有了英王殿下这一番话,曹诩便也有了决定。于是当即拍板道:“既是如此,便叫这学生再奏一遍。我们只赏乐,不动笔便是。” 刘筠笑道:“曹山长真古之豪侠之士也。本王以为,复奏一曲。今日虽瞧来不妥,日/后/却必成佳话。” 傅珺在屏风后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却是没有任何的想法。 方才那一曲她是吹给自己听的,只是选在了错的时间、错的地点而已。却不料,便是这样的一曲,“因幕起。因灯亮,因众人的鼓掌,而成了这一幕中的辉煌”。 这是她前世读过的一句诗,如今用在此处倒是正合适。 既是有了山长的同意,于是傅珺便复又取出了紫玉箫,在金夫子的“开始”声中,第二次奏响了《乱红》。 这一次,她的心境较之前平和了许多,曲中的那些许柔软缠绵之意,亦因了心境的平静而淡去。 如果说,第一次的演奏是“曲中有人,心中有曲”,那么,这第二次的演奏,便正合了“水流花谢两无情”的意境了。 因为心中相对平静,外面的动静傅珺便也都能听到了。 不过,这一次也很奇怪。那外头竟是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儿人声,唯有微凉的西风拂过树梢的声音,衬着这一曲越见清冷至无情的乐曲,竟叫这太清轩里的众位夫子,亦跟着心情为之一宁。 此时的傅珺自是不知,那外头的人不是不想出声,而是出不了声。 因为,“云笙未必舞”的夏云笙,在傅珺的这一曲箫韵之中,正自舞动着两只又阔又长、宛若水泛金波一般的水袖,翩然起舞。 良久后,不知是谁在人群中轻声叹道:“这便是‘清海流金袖’么?” 那原本伫立原地的杜春娘与秦黛眉,一听这“青海流金袖”五字,俱是身子一震。 随后,便见她们迅速地弯腰向着跟来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从人飞快地跑了下去,不一时又飞跑了回来,将手里捧着的事物分别呈予了两人。 有那眼尖的却是瞧见,那杜春娘自下人手中接过的,是一根极长的七彩腰带,腰带的两端还有金色的流苏;而秦黛眉拿在手里的,则是两把雪白的羽扇。那折扇虽是折起的,一股说不出来的清婉香气,却自那扇子的折痕间弥散了开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观看着场中的这一幕。有好些人皆预感到,他们今天来这一趟,只怕会目睹到一场远远超出他们想象的盛况。 此时,那杜春娘已是系起了腰带,秦黛眉亦将两把折扇迎风一抖,“刷”地一声打了开来。而那乘风而来的美妙箫韵,亦恰好正逢着第一段与第二段之间的转折之处。 ☆、第374章 便在这乐声略停的片刻,杜春娘纤足一滑,便此滑进了那转折的清冷箫韵里。她腰间的飘带便随她的动作舞动开来,令她整个人看来就像一只巨大的彩蝶。 而秦黛眉亦于此时将双扇上下一合,又向外一展。那箫韵便似是被她这白羽扇打开了一般,就此流转而至。一阵阵清婉的香气渺渺传出,而她手中的折扇便似两羽白鹤的翅膀,又似是两朵白云,在音乐声中舒卷自如,宛若仙女在云中倘徉。 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 人们忘了鼓掌,也忘记了喝彩,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高台之上起舞的三个人,甚至连眨眼都忘记了。 没有人能想到,在白石书院的岁考之中,竟能够亲眼目睹最知名、最当红的三位舞伎,同台起舞。 不,应该说是同台竞舞才对。 因为,这三个人跳得实在太卖力了,恐怕连她们自己也未想到,她们居然能够因了一支新曲,而成就了这将会被世人传诵的佳话。 便在所有人都目眩神迷的当儿,“铮”的一声琴音,缓缓地潜入了箫韵之中。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琴声是如何与箫声和在一处的。当人们发现的时候,琴箫之声早已如流水之于山涧、清风之于落花一般,自然而然地交融在了一起。 金夫子的眼睛已经瞪得圆得不能再圆了。若非顾着礼仪,可能他就要大声拍案叫绝。 早听人说,英王殿下不只擅用兵,亦雅擅音律。如今看来传言果然是真。 这一曲未名的箫曲,英王殿下只听了一遍,第二遍便可以琴相和,且这琴声滴沥清圆、弹落空山,将那箫韵未足的部分尽数补齐,使得此曲越见空灵流转,直若乘风而去一般。 直到琴箫之声断绝良久。金夫子犹觉耳边余韵未消,仍有回响荡荡不息。 而直到这时,屋外才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来。 金夫子亦是长声笑道:“白石今年岁考,有此一曲。有此一舞,不负矣。” 曹诩虽是面色未动,然而心里却是满意极了。 白石书院能够至今迄立于大汉朝各类书院的最顶端,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段又一段的传奇与佳话,方可始终不倒。 而今天。便在他任山长之时,他不仅亲眼见证了一段传奇的诞生,更是这传奇的制造者之一。自此以后,人们说起他曹诩,应亦如英王殿下所说那般,以“古之高士、旷达豪阔”来形容于他了吧。 想到这里,曹诩再一次看了看这位考生的号牌。十二号,他记下了,这个女学部十二号的乐试成绩必须是甲优。就算有人反对也不行。 白石书院绝不会做那等焚琴煮鹤煞风景的事情。 绝不会! 曹诩几乎是有些狰狞地想道,旋即又抚了抚他那并不算长的胡须。心里的喜意直是挡也挡不住,这让他的嘴角便一直处在一个上翘的位置,直到上午的考试全部结束了,他的嘴角才拉直了一些。 元和十七年的白石岁考,便在傅珺的这一曲绝响之中拉上了帷幕。 三位当红舞伎为了一支新曲居然当堂竞舞,而英王殿下更是亲自以琴声相和,这些消息随着那些亲临现场的百姓四处传播,不消数日便传遍了金陵。 自然,当青榜成绩张贴出来之时,高居榜首的傅氏四女。以女学部唯一的乐试甲优成绩,为那天神秘的“十二号考生”揭晓了答案。 那些跑去白石书院张榜之处看热闹的人皆道,怪不得那一天的曲子居然能叫三伎竞舞,又引得英王殿下相和。原来是“探花女史”傅四姑娘的手笔。人家本就是名门之后,有此佳绩实属正常。 一时间,白石书院的青榜之下人头攒动,倒不像是书院放榜,而像是坊市开市了一般。 远远立在人群背后的孟渊,此时亦将视线向青榜上掠了一掠。旋即便又错了开去。 那一天他也在场。 那三伎竞舞的场面,他也都看到了。然而,这三个人跳得再是绚丽,也比不得刘筠奏响的琴声对他造成的冲击大。 孟渊未待一曲奏完便中途退了场。 他怕他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做些什么。 然而,他的人虽是提前离开了,可他的耳朵却像是就此出了毛病,总是时时刻刻能够听到那一段清冽若水的箫韵。 在他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习武的时候乃至于做梦的时候,这一段箫韵便不停地在他的耳边流转,有时响彻天地、振聋发聩,有时又细如微语、轻不可闻。 按理说,耳边总有这声音响起,孟渊理应觉得聒噪才是。 可是他却没有。 便如此刻,远远地看着青榜之下的人群,看着那青榜上“第一名,傅氏四女”的字样,那个旋律又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而他的心里,居然是宁和而安详的,还有着一丝淡淡的欢喜。 “阿渊,你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拉回了孟渊的心神。他转首望去,却见来者眉目俊朗,身形修长,却是定西伯家长子陆缜。 “你的事办完了?”孟渊搁下茶盏问道,人亦自窗边走回了桌前。 陆缜点了点头道:“办完了。”说罢他的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了喜意,道:“我大妹妹得了青榜第二。” 孟渊点头道:“不愧是家学渊源。” 陆缜的脸上仍是难掩喜意,看上去比他自己得了第一名还高兴。 孟渊便调侃道:“这一回你却是被女子比下去了。” 陆缜根本连紫榜都没考上,孟渊也是与他相熟,这才以此玩笑。 陆缜不在意地道:“我不入仕,紫榜于我无甚用处。”说到这里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上次所说之事,事后我听妹妹提及,却是好险。” 孟渊情知他说得是什么,面上却是露出个不解的神情来,问道:“何事?” 陆缜便道:“便是那老马之事。你告诉我说有人动了手脚,我因听大妹妹说过,那匹老马乃是傅四姑娘常驭的,便说予了妹妹。后来那匹老马果然出了事。说起来,傅四姑娘能拿青榜第一,你功不可没。” ☆、第375章 孟渊早就料到事情的经过了,此时亦未露出惊奇来,只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道:“我也是随口一说罢了。” 陆缜一笑,旋即又问道:“前些时候我问你借的那个扳指,你寻得了不曾?” 孟渊神色微顿,复又似是随意地道:“我还在找。小时候用的东西,找起来不易。你借这个做甚?” 陆缜淡淡一笑道:“我五弟与六弟皆要学箭,大伯与二叔命我找两个合用的扳指。”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情微有些冷,俊朗的眉目间亦染上了薄薄的寒意。 孟渊嗤笑一声,懒洋洋地道:“理他作甚。” 陆缜抬头瞥了他一眼,语气有些无奈地道:“我不比你,我还有个妹妹。” 孟渊闻言便不再说话了,只将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凝在眼前的茶盏上。 也是,他是孤家寡人一个,上无亲人下无兄弟姐妹,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谁叫他是奸生子呢? 孟渊的脸上渐渐地罩上了一层寒霜,那道伤疤亦越发地扭曲狰狞起来。 ********************************* 金陵城崇武坊水井巷,刑部尚书许进府邸。 许允是沉着脸跨进院门儿的。 她今天特地亲去了书院放榜之处看了榜,而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 她只得了青榜第八的成绩,总榜根本就没排上号。而在人群之中,她听得最多的只有四个字:傅氏四女。 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傅四,谈论着她那一曲余音绕梁的箫曲。这些谈论令许允犹为烦躁,几乎一路催着马车快速逃离了那一片喧嚣,回到了府里。 一俟进了屋,许允便立刻吩咐道:“去叫姜姑娘过来。” 一旁的丫鬟见她面色不善,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又有丫鬟过来轻手轻脚地替她重新换了衣裳。 不多时,姜姒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许允的面前。 她今天穿着一身姜黄色的衣裙。打扮得十分老气。然而那张清丽的脸蛋儿却是衣裙遮不住的,在此刻的许允瞧来更是格外扎眼。 “见过姑娘。”姜姒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许允没说话,只挥退了一旁的丫鬟,自己便坐在了窗前的矮榻上。冷声问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么?怎么最后还是失了手?” 姜姒微躬了身子,低声道:“姑娘恕罪,是我料事不周。” 许允怒道:“如今却是如何是好?若是二殿下果真瞧上了那傅四,那我岂非把到手之物拱手相让?” 许允越想便越觉得有气。 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起,德妃娘娘便很喜欢她。亦会偶尔召她去宫里说话。如今随着她年岁渐长,德妃娘娘那里便透了意思过来,许家自是欣喜异常。 许允之父许进出身寒门,家族不显。虽他自己官居二品,然在朝中却一向是不朋不党。原先他是想走直臣这条路的,只可惜圣上瞧中了傅三郎。于是许进便另辟蹊径,走了德妃娘娘的路子,却也是一路顺畅,早早便坐上了尚书之位。 而德妃之所以相中了许家,看中的亦是他这不朋不党的寒门身份。德妃很了解圣上。知道他喜什么、厌什么。与许家联姻,为得亦不过是在圣上跟前卖个好儿罢了。 圣上忌惮外戚,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二皇子若将许允迎为正妃,自是可以将仗着外戚走到如今的太子,再往下踩上那么一脚。 不过,前些日子瞧着二皇子与德妃的意思,竟似是对傅三郎的长女动了心。那傅庚乃是圣上重用的臣子,又一向孤介,亦是不朋不党的典范。若果真傅四成了二皇子妃,许允只能另觅事。再无嫁入皇家的可能。这她如何忍得下? 于是姜姒便出了主意,先是在“御”试的时候,由许允带了些姜姒的“家传秘药”过去,偷偷将之抹在张凌的帕子上。又将她的帕子碰翻在了那匹老马的草料之中。 张凌彼时情急之下,一时间便没注意,用手去拣了帕子,却是沾上了绿色的草汁。过后张凌便要丫头将那帕子给扔了,许允便趁着无人在意,又滴了一滴药在那草料中。喂给了那匹老马。 如此一来,便有人查出了什么,动手的人也查不到许允头上,只会由张凌来背了黑锅。姜姒便是如此安排的。 可许允未曾料到,傅珺居然未选老马,令她棋差一着。 其后姜姒便又献了一计,让许允以言语挑动卢悠,却是以陆缃作了名头。 因时常陪许允出入“紫薇诗社”,姜姒对白石书院里的情形十分了解,对各个重点人物的性格亦知之甚多。 那卢悠一向骄傲自诩,外表看着宽容谦和,实则心胸狭隘,最是容不得别人比她强。陆缃“御”试成绩优异,众人有目共睹。姜姒便向许允献计,只要挑拨得当,卢悠必会去求了姑母卢莹——亦即陆缃的继母——帮忙,将陆缃的“乐”试给搅黄了。 姜姒特意叫许允把重心放在陆缃的琴上。只要陆缃没了琴,身为她好友的傅四必会将琴借予她,而傅四自己却只擅琴。虽学了一段时间的箫,水平却很一般。若以箫曲参加乐试,傅四绝对拿不到甲上的成绩。 如此一来,这位“探花女史”必将拿不到青榜第一的成绩,自然也就出不了风头。而二皇子对她的关注度,亦会随之降低。 许允便依姜姒之计而行了,且也确实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卢悠不知动了什么手脚,陆缃空手前来应试,而傅珺亦果然将琴借予了她,这一切皆在计划之中。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傅珺居然极擅奏箫,一曲名动、誉满金陵,且还以乐试甲优、文试甲优、礼试甲优的成绩,再度成为青榜头名,并在总榜上继续位列探花,直是出足了风头。 相较傅珺这夺目的光彩而言,许允青榜第八的成绩,便完全泯然于众人。 如此结果,许允完全不能接受,所以才会对姜姒发难。 此时姜姒便将身子往下躬了躬,低声道:“我未料到那傅四居然擅箫。原先在姑苏之时,清湘居士却是时常说她的箫声毫无灵气的。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请姑娘恕罪。” 许允冷冷地看着姜姒,半晌后方蓦地道:“你的那点儿小心思,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第376章 姜姒心头一凛,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握紧了,口中却颤声道:“我并不敢有什么心思。” 许允冷笑道:“你不过就是还想做正房太太罢了。那媵妾之位,你并不想要,不是么?” 姜姒听了她的话,心头微微一松,眸中却是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冷意。 只是她的头垂得极低,低到了已经不是谦卑而是卑下的程度。而她眼中的神情,亦被这卑下的姿势尽数遮了去。 她低声道:“能够服侍姑娘,帮姑娘固宠得势,这是我份内之事。我自入了许府便一切唯姑娘马首是瞻,还望姑娘莫要相疑。” 她说话的声音低而轻,似是怀着无限委屈,而她垂首躬身的姿态看上去又是如此的可怜卑微,似是已经低至了尘埃里去。 许允盯着她看了许久,面上的神色终是松动了一些。 “罢了,”她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道:“此事到此为止。” 姜姒轻声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许允不耐地道:“没了,你下去吧。” 姜姒屈了屈身,悄悄地退了下去。 从许允的房间出来之后,姜姒的面上便没了表情,看上去无喜无悲,一如她往常予人的印象。 直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叫小丫鬟放下罗帐躺在了榻上,姜姒的脸上才露出了几许怨毒的神色。 她再也没想到,英王殿下会出席女学部的乐试。 在男学部乐试的时候,明明是二皇子出席的。可是不知怎么一回事,到了女学部乐试,这嘉宾人选却换成了英王殿下。 早知道英王会出现。姜姒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傅珺以箫曲应试的。 傅珺的箫一向奏得很好。方才姜姒其实对许允撒了谎。在姑苏的时候,清湘居士柳夫子曾说傅珺“箫犹胜琴”。 姜姒是故意设计让傅珺以箫曲参加考试的,为的就是让傅珺拿下青榜头名。 她相信,只要傅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二皇子的视野里,以傅珺的美貌与地位,二皇子必会舍许允而择傅珺。而以许允的门第,是断不可能去做侧妃的。如此一来。姜姒便也不必去服侍那个可怕的二皇子了。 只要一想到二皇子那湿冷湿冷的眼神。姜姒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从心底里泛出冷意来。 二皇子的那一处别业,姜姒曾经去过一回。亦曾亲眼见过那些走进地笼的婢女们,是如何支离破碎地被人抬出来的。 姜姒不想变成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她想要活着。在万人之上,被人仰视地活着。 而若想要活着,就必须打消许家将许允嫁予二皇子的念头。也必须让二皇子瞧见比许允更合适、也更符合他心意的猎物。 傅珺这一次大出风头,想必二皇子又会更加关注她一些了吧。 可是。只要一想到英王殿下那清朗俊逸的身影,竟出现在了女学部的乐试现场,姜姒只觉得追悔莫及。 自那一日,在与许允参加镇东侯府举办的宴会之时。偶尔遇见了英王殿下,姜姒的一颗心,便尽皆交付了出去。 那样英伟俊朗的男子。才是她姜姒应该嫁的人。也唯有如此卓然英伟、俊朗非凡的英雄,才配得起她姜姒的美貌与才智。 英王殿下才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男子。而二皇子刘竞那样可怕阴险的妄人,还是留给傅珺更好。 然而,姜姒却不曾料到,英王殿下居然亲自为以琴声应和了傅珺的箫曲。那清朗男子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在那一刻,一定是凝注在那架屏风之上的吧。 虽然屏风挡住了那两个人的视线,可姜姒却本能地觉得,英王殿下在抚琴之时,心里想着的,必是傅珺那张清滟绝丽的容颜。 而自这一曲之后,只怕不只二皇子,便连英王殿下,对傅珺也会上了心吧。 这想法让姜姒的心直如被毒蛇啃啮一般的痛,那浸着毒汁的痛感四下流窜,令她全身也跟着痉挛起来。她用力地抓着身上的锦被,整张脸已因怨毒而扭曲。 无论如何,她也必须把傅珺弄到二皇子身边去。这是她当初拼了性命才求来的机会。她亲口应承过二皇子,会给他找一个绝色美人代替自己。 想到这里,姜姒心中又生出几分命运无常的黯然与惆怅。 当初,一俟察知牛老太太对她有所企图,姜姒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姐姐姜嫣。 姜嫣美貌不输姜姒,且又一心想往上爬,若让姜嫣替了自己,姜姒相信,她姐妹二人一定会各得其所。一个做了二皇子的媵妾,一个便做了英王殿下的宠妾,这是何等令人快意之事? 于是,姜姒一面拖延时间,一面便似是不经意地向那牛老太太极言姜嫣的美貌聪慧,又道自己愚钝,只怕不及姐姐多矣。 那牛老太太被姜姒哄得开心,便信了她的话,还真往姜家祖宅去了信,说是要接姜嫣进京小住。 谁想,姜嫣回祖宅后不久便被姜氏族长亲口许了婚,嫁予了当地一个乡绅家的次子为妻。牛老太太信至之时,正是姜嫣踏上花轿之日。 消息传来之时,姜姒扼腕叹息了良久。 若姜嫣只是与人订了婚,姜姒相信,凭自己的能力,绝对可以搅黄那椿婚事,将一切纳入正轨。只可叹姜嫣却是已为人妇,姜姒就是有再多想法,亦是无力回天了。 彼时,那牛老太太正裴家逼得紧,裴家更言明要在其三个孙女儿里挑一个进入许家作棋子、当媵妾。 牛老太太如何舍得自家骨血成为他人案上鱼肉?因此便仍是把姜姒推了出去。其后,姜姒便被裴家安排进了许家,成为了往后安插在二皇子身边的一着暗棋。 身为棋子的滋味并不好过,不只要时常往裴家递消息,亦要防着许家人起疑。那许允之母曹氏极为精明,对姜姒几乎是从头管到了脚。 所幸许允喜好参加各类宴会与茶会,又爱仿着那侯门宗室女子的模样,时常去京中各有名的去处,平素外出的机会较多。而姜姒与二皇子刘竞的几次私下往来,亦是借此机会达成的。 ☆、第377章 姜姒永远也忘不了初见刘竞那一天的情景。 在那个东风温柔的暮春午后,那个俊美温柔的男子,便这样当着她的面儿,将一个被鞭打得遍体鳞伤的宫婢,丢进了地笼之中。 那个宫婢被抬出来的情景,成了姜姒这一生最为恐怖的恶梦。 从那一刻起姜姒就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让许允嫁予刘竞。更不能让自己以媵妾的身份进入二皇子府。 对于许允这样有份位的妃子,刘竞会待之以礼,以维持其皇子的尊贵与名声。然而,如姜姒这般无名无分的贱妾,刘竞会如何对待,姜姒连想也不敢想。 只要能够逃离二皇子,就算是杀人放火姜姒也在所不惜。所以,她才会将目光移向了傅珺。再者说,她的这位珺表妹当年对她可也没手软。她在姑苏病了大半个月,不就是拜其所赐么? 思及此,姜姒眸色一冷,旋即她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翻身坐了起来,挑开罗帐向外看了看。 屋里空无一人。服侍她的小丫鬟见她睡下了,一早便偷跑了出去。 姜姒的面上浮起了几分不屑。 说起来,这丫鬟也是许家特意指派给她的,用意便是监视着她。只是,这小丫鬟很不安份,姜姒只以言语挑动了几次,这小丫鬟便动起了别的心思。 今天上午,姜姒故意漏了一句关于大少爷的消息,这小丫鬟此时必是往竹轩去碰运气去了。 也唯有这些整天待在深宅里的低贱丫头,才会看得上许家大少爷那种虚浮无用的所谓公子。 姜姒一面想着,一面便挂起了帐钩,又趿上了软底绣花鞋,自床边站了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掀开锦帘向外张了张。院中空寂,众人皆在歇午,那庭院里除了偶尔拂来一阵秋风,再无别的动静。 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姜姒方才坐在了妆台前,将一盒玫瑰膏子拿了起来。 这盒子乃是榉木所制,漆为绛色,打造得十分精致。然而。这般事物瞧在真正的贵女眼中,也不过就是个普通货色而已,她们连多一眼都不会看的。 其实,这是姜姒在姑苏的“雅珍阁”里买来的,这盒玫瑰膏子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这只盒子共有两层。上一层盛着玫瑰膏子,而下头还有一层中空的,只需按着盒底的一块突起之物,将上层盒子轻轻一扭,那中空的一层便露了出来。 此时,姜姒便像以往那样,按住盒底的突起处,双手轻轻一旋,拧开了盒盖。而在敞开的暗格里,躺着两只极精致的白瓷瓶子。 看着这小小的瓶子。姜姒的脸上又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来。 姑苏的那一场大病,姜姒早就起了疑心。过后她细细查探之下,便疑到了吴音的身上。 说来也巧,吴音有几日连着外出办事,却是给了姜姒可乘之机。她便挑了个没人的日子,偷偷进了吴音房中搜检了一番,便搜出了四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每一瓶里头都是相同的药水儿一样的东西。 彼时那沁竹院里除了姜姒便再没第二个主子了。姜姒便大胆地将这几瓶药水儿带了回去,又偷偷拿着街上的猫狗试验了几回。 那猫狗吃了掺药的食物之后,会在一定时间之后变得十分狂暴。乱跳乱叫,继而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其后再过约两、三个时辰,药性便会自解。 此外,这药物若是浓浓地闻了。亦有使动物狂暴的作用,只是效果不是很明显,且维持的时间也短,也不会昏倒与呕吐。 在浪费了近一瓶的药水之后,姜姒对药/性/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心中直是欣喜若狂。 有了此物在手。往后她手里也算多了一个筹码。若用得妥当,这药水便可发挥极大的作用。 不过可惜的是,姜姒从吴音那里只搜到了四瓶药。为了试验药效,她在姑苏浪费了大半瓶,其后又在宫里弄丢了一瓶,白石岁考的时候,她便将在姑苏用得只剩了一个底儿的药掺了水给了许允,如今却是只剩两瓶了。 看着眼前精致的白瓷瓶子,姜姒的眼中露出了一抹笑意。 据说,就连掺了水的那一小瓶药,也令那匹老马昏死了过去。这药效却是极佳的。 姜姒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两个小瓷瓶,便如守财奴看着自己的宝物一般。她将药瓶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颠了一颠,确认分量无误之后,方才轻轻将之放回盒中,关上盒盖,又将盒子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这才又回到榻上躺了下来。 总归往后还有机会的。姜姒在榻上翻了个身,有些困倦地想道。往后这几年,傅珺的年龄也渐渐大了,为了她的婚事,她也必定会时常参加一些宴请。 只要能在外头与傅珺照面儿,姜姒相信,她的机会还是有很多的。她一面想着,一面缓缓阖上了眼睛。 一个瘦小的小女孩隐在门边的阴影里,动也未动。直到帐子里的姜姒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小女孩才悄悄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小女孩年约十一、二岁,穿着一身酱色的粗使丫鬟服色,生得面黄肌瘦,唯有一双眼睛还有两分清亮。 从姜姒的院子里出来之后,她便径往前院而去。经过角门的时候,角门上的婆子便笑骂:“死丫头又去哪里耍了,这时候才回来?” 小丫头嘻嘻而笑,从角门绕了出去,三转两转便出了许府的东角门,四下张了张,便选了个方向往前走去。 小丫头的脚程颇为不慢,没多久便来到了十字街附近。她找了个巷口站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瓜子儿磕了起来,似是在等人。 过了一会,白石书院的夫子魏霜手里提着个黛色的包袱,慢悠悠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小丫头一见她便是双眼一亮,跑了几步凑上前去,在魏霜的耳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魏霜听罢微微一笑,从袖里拿出几枚大钱给了那小丫头。小丫头欢喜地抓着钱,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魏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丫头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面上一片冷色。 ☆、第378章 乐试之后没多久,傅珺便接连收到了好几封信。 第一封信是夏云笙写来的。 确切地说,那不是信,而应是一张小笺。这位满身傲骨的当红舞伎,在笺中以寥寥数语,表达了她诚挚的谢意。 原来,傅珺的新曲竟激发了夏云笙的灵感,让她编出了一支新舞。夏云笙在信中盛情邀请傅珺有暇时去教习馆坐坐,她愿意将此舞跳予傅珺看。 傅珺接到信后,便恭恭敬敬地将之转交给了傅庚。 如今,这新曲的制曲之人已经变成了傅庚,这封邀请函的正主,自然也应该是傅庚而非傅珺才是。 说起来,正是因了这些当红舞伎不经意间的宣传,这支新曲如今已然成为各大场所的必点曲目。于是,“探花傅三郎”傅庚善制新曲的美名,自又是扬名大汉了。 这也是傅庚为了给女儿免麻烦而不得已为之。 傅珺收到的第二封信,则是谢亭写来的。 自从谢、傅两府“交恶”以来,傅珺与谢亭便没再见过面,有一段时间连书信也禁绝了,直到最近才又恢复了一点。 谢亭在信里对傅珺大发了一通娇嗔,埋怨傅珺没早些告诉她会在考试那天奏新曲,让她错过了一次大好的机会,最后只好央求她兄长谢玄奏了一回《乱红》聊加慰藉,又缠着谢玄将当天的情景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一番,才算对那一天的盛况有所了解。 在信的末尾,谢亭又谆谆告诫傅珺,下回若再这样,她就不把小兔子带给傅珺看了,还有小仙鹤也免谈。 傅珺面含笑意地读完了信,脑海中浮现出谢亭漂亮的丹凤眼,只觉得无限温馨。 有时候她会很不切实际地想,若谢亭就是她亲妹妹该有多好。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却偏偏是谢阁老的孙女。害得傅珺想要多亲近一点都不敢。 第三封信则是李念儿托人捎来的。 她已经嫁人了,嫁得的便是坊间的一户邻居。这人姓孙名怀宽,今年三十岁整,在李念儿家旁边开了一间小小的卖油铺子。其妻两年前因病去逝,家中无儿无女,生活得颇为孤凄。 李念儿的姨祖母见他是个老实人,与李念儿也是年岁相当,便将李念儿许配与了他。如今这夫妻二人男主外、女主内。倒也和美。 在信中,李念儿还透露说她已经有了身孕,孙怀宽对她极是爱护,关怀备至。 傅珺读着信,想象着李念儿怀孕的模样。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怯懦的受害人,如今生活得十分幸福。每每思及此事,傅珺总会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将这几封信收在一旁,傅珺的心情尚算轻松。然而,当她打开最后一封信时。她的心却是沉到了谷底。 这封信是回雪托人捎来的。 在信中,回雪除了对姑苏的产业做了一个大致汇报,又向傅珺说了两件事。 头一件事是关于流风的死。 经过这一年多来的明察暗访,回雪只查到了一条有用的线索:在流风坠崖的事故现场,她找到了一个掏鸟蛋的顽童。据那小孩子说,事发当天,他曾见过有一个戴斗笠的灰衣男子,出现在马车的后头。 当时那顽童光顾着掏鸟蛋,只是看见那男人出现,却没看到他做了什么。其后那辆马车便在转弯处突然惊了马。冲下了悬崖,而那个灰衣男子也神秘地消失了。 因那顽童年齿只得四、五岁,口齿亦不甚清,这些事情还是回雪派了一个小厮过去。连哄带骗地问了半天才问出来的,也不知这顽童说得是真的,还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而回雪说的第二件事,事关吴音。 当年吴音受了玉姨娘的恩惠一事,回雪已经查清楚了。 约摸是在吴音七、八岁的时候,她确实是偷过玉姨娘的东西。据说是几只小瓷瓶子,里头装着些花露。 吴音彼时到底年纪小,见那瓶子好看便偷偷地拿了起来,可能也未必真是偷,小孩子贪玩而已。只是过后却有人来查,她心里害怕便不敢说。不想事情越闹越大,直到最后府中搜检,那几只瓶子便从吴音的屋子里搜了出来。 此事被人告到了宋夫人那里,宋夫人便要将吴音发卖出去。幸得玉姨娘赶了过来,只道那是她赏给吴音的,一时忘了才说丢了,这才将事情圆了过来。 吴音事后便向玉姨娘道出了实情,又向玉姨娘跪地请罪。玉姨娘惜她年幼,又是受人挑唆,因此便也没罚她。只将东西收回便罢了。 吴音因感念玉姨娘的因德,便一直将玉姨娘当主子来看。后来玉姨娘辞世,临终前却是将那几只小瓶子赠予了吴音,又告诉她那瓶中并非花露,而是极为珍贵的药水。 便是凭着这几瓶药水并之前所施的恩惠,玉姨娘请求吴音留在王家,替她暗中好生照看她的两个孩子,必要时能帮便帮上一把。吴音便应了下来,从此一直守在王家,始终未曾离开。 读完了回雪的信,傅珺怔忡了好一阵子。 流风之死看来果如傅珺推测的那样,另有隐情。那个小男孩的目击证词,傅珺选择了采信。 可惜的是,她此刻身在金陵,无法亲自去询问那个小男孩,否则也许能问出更多的东西来。 还有玉姨娘交给吴音的那几个小瓶子,傅珺推测,那很可能便是南山国的秘药。 玉姨娘不惜以秘药为饵,又早早施以救命之恩,为的便是在王家留下吴音这一步暗棋。 不知何故,傅珺总觉得这也像是一个局。很可能吴音幼时的那次偷盗行为,其始作俑者便是傅珺的外婆——玉姨娘。 这想法让傅珺的心情有一些沉重。 果然是宅斗之下无好人么?即便是她至亲的亲人,还曾贵为南山国的皇室成员,却也难免在这深宅之中拼命地施以手段,只为了给儿女子孙留条后路。 回雪的信所带来的压抑与不快,长久地盘踞在傅珺的心头。而在她的身边,另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也慢慢地强烈了起来。 傅珺觉得,她现在有点被架得太高了。 所谓高处不胜寒。虽然她还没感觉到有多寒冷,但那一丝丝的寒气却时不时地要向她身上散一散。 这最明显的一股寒气,便来自于傅珈。 ☆、第379章 傅珈今年的礼试只得了乙等,连青榜都没排得上。而究其原因,居然是因为傅珈对同学不够友爱,不懂得礼让同学。 原来,那天傅珺借琴一事,学监夫子们俱都看在了眼里。傅珺带了一琴一箫,且明显是以琴为主的,却因听闻同学有了困难,便毫不犹豫地将琴借予了旁人,此种举动极有大家风范。因此,夫子们便将这一事件报了上去,连同周遭同学的反应,亦是细细地写在了报告上。 在报告中,学监夫子特意注明,彼时傅珈等好几个学生明明带了两张琴,便借出一张来也不会有损失。可是在整个过程中,她们不只没有借出琴,竟然连多问一句的都没有。 虽然学监夫子只负责报告,不负责评判。但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不言自明的。 何槿平素最厌这种同学之间互相倾轧的举动,于是大笔一挥,便给了傅珈一个乙等。 不止傅珈,当天所有带了两张琴且坐在陆缃周边,却对此事不闻不问的人,礼试全部都是乙等。 这种一刀切的打分模式,傅珺觉得很不可思议。 于是,在放榜之后的某一天,她便找了个机会当面向何槿请教了一番。何槿便道:“同学有难,就算无力相助,问一句并不费什么。可那几个学生却根本只当没看见。如此礼数缺失之人,只能得乙等。” 傅珺便很诚实地道:“学生因与陆家姑娘交好,这才上前相询。若换成了别人,学生恐怕也未必会多问。” 何槿便淡淡地看了傅珺一眼,道:“这是你运气好。” 傅珺立刻被噎得没话说了。 何槿这话的意思,难道不正是傅珺前世最常听到的那句“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么?所以说,那几个学生得了乙等,要怪只能怪她们运气不好,怪不得旁人。 傅珺实在不敢相信,一向严谨端正的何夫子,居然也有如此强辞夺理的一面。 不过。何槿的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傅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也只是好奇而已,又不是真的要为别人打抱不平。 说起来,那几个得了乙等的女生心中虽极不服。然而何槿给的成绩,她们便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多问。 何槿是个极为严厉之人。开学那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对辛韫的一通喝斥,没有人会忘。更何况辛韫便因为开学那天的举动,今年的礼试成绩亦是乙等。可想而知。这何槿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绝对是赏罚分明、睚眦必报那一款的。 而自从得知了礼试成绩乙等的原因之后,傅珈对傅珺的那点好脸色便再也瞧不见了。 礼数上她还是维持着的,甚至比以往更加周全。然而,那一言一行之间却是抽去了所有应该带有情绪的部分,而是变成了刻板的礼仪课。 傅珺在想,何槿这就是给她拉仇恨啊。 不过,反过来说,就算没有何槿,傅珺身上的仇恨也拉了不少了。 乐试当天。傅珺连奏两曲的事情,书院里的同学皆是知晓的。原本这件事便有些不够严谨,因此学生们说什么的都有,虽不曾当着面说,背地里的议论却是止不住的。 傅珺虽然对这一切并不在乎,但整天被人这样指指点点的,任谁心里也不会好受。她这时倒是挺希望有什么事来分一分心的。 哪怕是宅斗也行啊。 然而,直到时间进入九月,正应了岁月静好、光阴易逝之语,傅珺身边并无大事发生。 有时候。望着窗前那一片安静的庭院,眼看着檐前的那株银杏树叶色作金黄,而角落的花坛里,洒金秋海堂开出满满的花儿来。傅珺便能感觉到一种流水般的声音。 她不知道那是她心里不曾断绝的琴韵,还是这岁月流走的声响?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心底里的嚣响正在渐次平息,一如窗前如水洗般的天空,雁影逝去,不留痕迹…… 转眼便又到了九月中旬。秋色将尽,初冬的寒瑟近在眼前。 在经历了傅珺勇夺白石岁考青榜头名、总榜次名的大欢喜之后,平南侯府又迎来了一椿喜事。 傅珍的婚事定下来了。 本朝京中的高门贵女一向便是及笄后再论婚事的,而嫁人的岁数亦通常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比之其他地方却是略晚一些。 傅珍去岁及笄,今年便定下了婚事,这个速度算是不慢了。而这头婚事则是由傅庄亲自挑的。过文定那日,傅珺被傅瑶拉着,与家中姐妹一同躲在荣萱堂东次间儿的大围屏后头,很是明目张胆地偷看了一回准姐夫。 傅庄为长女择定的夫君,既非高门、亦非勋贵,也不是世家清流,而是一位出身寒门的公子,叫做顾衍。 顾家送过来的聘礼很是齐全,聘饼、三牲、京果、糖、海味等等不一而足,那贴盒里的礼金亦有五百两,以顾家寒门出身而言,已经算是十分厚重了,由此亦可见他们对这门婚事十分看中。屏风后的傅珍从头到尾红着一张脸,唇角喜意不禁。 这一大群大姑娘、小姑娘的站在屏风后头,行迹那是绝对藏不住的。与侯夫人等人说话的顾衍虽然竭力镇定着,仍免不了有些害臊,文秀白净的脸上透出来一层红,把侯夫人看得也笑了起来。 这顾衍今年整十九岁,如今已经考过了秀才,正在为明年的乡试做准备。此人傅庄是亲眼相看的,知道他为人十分端正,学问上亦很优秀。而顾衍之父顾峤当年与傅庄亦曾是同僚,后傅庄去了户部,而顾峤却是在太常寺任了个寺丞。官职并不高,地位亦不煊赫。 傅庄看中的,还恰就是顾峤的家事。 顾峤膝下有三子,长子顾衍前面已经说过了,次子在白石就读,三子今年只得十岁,却是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有神童之誉,往后读书料必亦是极好的。 而顾峤的正妻早于五年前病故,顾峤亦未再续娶,家中只两房小妾。如今这家里就这父子四人过活,家事可谓十分干净清白。 傅珍出身侯门,虽只是庶女,但平南侯府的门第摆在那里,那顾家想必不会轻视于她。且顾衍为人又十分端方,婚后对傅珍亦会敬之爱之。 此外,上头没了一层婆婆在,就只两房姨太太,也起不了什么风浪。傅珍嫁过去便能管起事来,又是长房长媳,日子想必会过得十分舒心。 傅珺觉得,这椿婚事真是上好,好得她都有些羡慕了。 男方家中人口简单,且往后待几个儿子长大了,肯定还是要分家的。到时候傅珍只要奉养一个老家翁便足够,关起门来自己过起小日子,不必再去勾心斗角、一句话绕三个弯儿地说话,真是想一想都叫人欢喜。 ☆、第380章 傅珺是真心为傅珍开心,过了文定后没几日便去看了傅珍。 傅珍如今住在绮墨轩里,单门独户的一间小院儿,格局虽不大,但胜在精致小巧。 傅珺进门的时候,恰遇着春烟欢欢喜喜地从里头走出来,一见傅珺便迎上来前,笑着道:“四姑娘来了,快些请进。” 房间里的傅珍听见了春烟的声音,便也扬了声音笑道:“四妹妹快进屋儿来吧。” 那厢春烟便亲手打起锦帘,将傅珺让了进来。 傅珺一进屋,便见傅珍正歪在胡床上,见她进来了亦未起身,只笑着道:“我这会子刚把脚暖过来,实在懒怠挪动,四妹妹别嫌我简慢才是。” 傅珺便笑着打趣道:“大姐姐如今是人逢喜事,正应该精精神神的才是,如何又这样懒懒的起来?” 傅珍便轻轻啐了她一口,红着脸道:“四妹妹如今越发坏了,竟来调笑于我。” 她一向是个刻板的性子,今天这般娇羞的模样傅珺却是头回见着,她忍不住便又“噗哧”一笑,道:“大姐姐脸红什么呀,我又没说什么。”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坐在了胡床边的锦凳上,自那点心碟子里拣了块如意糖糕咬了一口。 傅珍的脸便越发地红了,道:“你还说。不过是今儿去看料子、试衣裳累了些罢了,有什么的?” 傅珺见傅珍的一张脸都快红透了,瞧着却是比往常多了些许艳色,便也不再笑她,而是继续咬着糖糕和声道:“大姐姐,小妹是真心为你高兴。若是有言辞不当之处,还请大姐姐别放在心上。” 傅珍听了这话,面上的红晕便渐渐褪了下去,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极浅的伤怀来,过了好一会她方低声道:“这也是父亲真心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的。” 傅珺自是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便没再接话。 傅珍停了一会又冷笑了一声,道:“四妹妹,你是不知道,前儿二妹妹过来的时候。可是好一阵的奚落我呢,说那顾家就是个破落户,五百两的聘金太简薄了些。又道那顾……大人只是个六品小官儿,在京里根本提不上筷子,被我几句话顶回去了。” 傅珺没想到她这会子居然说出这些来。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话才是。傅珍却是根本没管傅珺的反应,又继续咬牙道:“若不是我去年拼着闹了一场,如今会是个什么情形,想也知道。总算父亲对姨娘……我这里才好了许多。” 她这一番话牵涉到好些长房的秘辛,按理说是绝不该说予旁人知晓的。只是傅珍大约是压抑得太久了,又因对傅珺的人品十分信任,这才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话说出口,傅珍一时倒又有些后悔,深恨自己口无遮拦,居然说了这么多。 傅珺却似是根本没听到一般。她若无其事咬了一口糖糕,又向四周望了一望,道:“你这房里又新添了个春雨不是么?怎么我没瞧见呢?” 傅珍微微一怔,复又笑道:“她去厨下帮我看点心去了。” 于是傅珺便又就做点心一事与傅珍说起话儿,却是将方才那弥漫在屋中的怪异气氛也打散了。 ************************************ 如果说,平南侯府的这个九月正逢喜事,那么,地处姑苏的王家,在这个九月却是弥漫着一种隐约不安的气氛。 当两行“人”字雁影消失于玄圃外的天际之时,王襄将手里的秘信丢进了火盆中。眼看着火舌卷起信纸,直至将之化为了灰烬。 那窗前此时已是寂寥若空山,没有雁影,亦不见云迹。唯有一片干净的蓝色。如同王襄此刻的心情,亦是空空荡荡的。 他蹙眉看着天空出神,并不曾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直到田荀低声叫了一声“大人”,才令王襄收回了心绪。 他转首看了看田荀,沉吟良久。方缓声问道:“茂德,你可愿去京城?” 田荀微微一怔,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王襄长叹了一声,低声道:“再过一旬,大郎的调令便要到了。” 田荀讶然地抬头看着王襄,问道:“调令?却不知小王大人要调往何处?” 田荀口中的小王大人,便是王襄的长子王昌。 听了田荀的话,王襄眼中便多了一丝冷意。他面无表情地道:“我刚收到的消息说,大郎将要调任工部主事。” 田荀的神情便有些凝重起来,皱眉道:“此时进京,时机不好。” 王襄叹道:“我如何不知?然调令却是不容违逆的。” 田荀沉吟了片刻,便问道:“敢问大人,是哪里动的手脚?怎么会想起调小王大人去了京里?” 王襄面上的冷意便又浓了两分,他转首望了望窗外,复又回过头来看着田荀,寒声道:“武阳伯。” 田荀倒抽了一口冷气道:“那岂非……”说到这里他没敢再说,却是用手比了一个“二”字。 王襄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京里的消息,是德妃那里起的意。” 田荀便有些不解,一双眉毛却是蹙得更紧了,道:“此举何意?” 王襄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人却是坐了下来,揉着额角道:“我一直不知道,大郎媳妇与那武阳伯夫人却是有了来往。京里的秘信里还说,似是那人要先立侧妃,看中了宓儿。” 田荀闻言惊得张大了眼睛,旋即面上便划过一抹厉色,沉声怒道:“狂妄!” 王襄疲惫地道:“目下看来,今上亦似是允了。” 听了这话,田荀面上的厉色便隐了去,一层忧色慢慢地浮了上来,沉吟不语。 王襄疲惫地抬了抬手,指着旁边的座椅道:“你先坐下吧。” 田荀撩袍坐了下来,眉头深蹙着,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抚着颌下的短须,沉吟良久方试探地道:“若是现在就给二姑娘定了亲,此事……” 王襄没待他说完便摇了摇头,道:“不成的,此事已成定局。” 田荀眼中的忧色更甚,甚至还有了一丝焦灼,道:“这便不好办了。大人一直不肯进京,如今却是避无可避了。” 王襄闻听此言,再一次长叹了一声,便将眼睛闭了起来。 若想避开此事,法子并非没有。只是,若是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王昌是他的长子,他于心何忍? 然而,若是他不当机立断,怕只怕真到了那一天,他王家阖族皆要跟着一起陪葬。到时候,他王襄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舍一族乎?弃一子乎? 王襄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阵疾似一阵的心跳声冲击着他的耳鼓,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连带着他整个人也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不稳。 “大人,大人!”田荀连声唤道,“大人何处不适?” 王襄摇头,声音嘶哑地道:“莫要唤人,我并无不适。” ☆、第381章 田荀见王襄面色发灰,嘴唇更是全无血色,整个人坐在椅子上摇摇欲坠,便趋前扶住了他,急声问道:“大人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王襄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田荀的胳膊上,用了好一会方才觉得脑中的嗡嗡声小了一些,心跳也恢复了正常。 他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道:“替我……拟一份……折子,我要……向圣上……迄骸骨……”他说着便又大口地喘着气,似是已经难以为继。 田荀闻言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看着王襄,旋即眼中便闪过一丝精光,道:“大人高见。” 王襄无力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便是王昌是他的儿子,此时想也不会听他的话。否则王昌也不会与武阳伯暗通款曲,还一直瞒着他这个父亲。 他这个儿子,已然踏上了那条不归之路。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尽最后一分力气,为他的儿子尽可能地谋一条退路。 只要王襄致仕,王昌不过一介主事,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而此举亦是一个信号,表明了他姑苏王氏始终如一。他王氏阖族只忠心奉主,并无拥立野心。 王襄相信,他的举动,有心人必会明白。 他推开了田荀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蹒跚着行至窗前。 此时,那窗前的碧蓝正渐渐淡去,一抹斜阳悄悬窗前。 王襄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他这把老骨头,大约便是眼前的这一抹斜阳,也不知还能在这窗前挂多久?而那即将充塞天地的黑暗,亦不知将会于何时,来到眼前? ********************************** “啪”,一把精美的细白瓷邢窑酒注子被狠狠扔在了地上,碎瓷四下飞溅,一旁侍立的宫婢也被碎瓷划伤了脸颊,细细的伤痕里渗出血丝来。 那宫婢直直地站着,似是完全没有感觉到痛一般。缩在袖中的双手却不为人知地轻轻颤抖起来。 二皇子刘竞阴沉的脸上蕴着暴怒的神色,他抬脚踢向一旁的小几,几上棋盘落地,白玉与玄玉制成的棋子滚了满地。 “主子请息怒。”金阿大语声平静地道。 “息怒?”刘竞猛地抬起头来。恶狼一般的眼神死死钉在金阿大的那一双大小眼上,狠声道:“那老狐狸居然致仕了,我纳了那王宓还有何用?我还费尽心力将那个狗屁不通的王昌提到了京里。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你还叫我息怒?” 看着刘竞那张暴怒的脸,金阿大的神色却是十分淡定:“主子。沧浪先生这四个字,意不在官场,而在清流士林。” 刘竞闻言一愣。 金阿大又道:“沧浪先生虽已致仕,主子仍纳其孙女为侧妃,不止是殿下心底宽和,更代表了今上礼贤下士、遵儒重道的仁心。其敬其重、其仁其厚,只此一举,便可令天下士子归心哪。” 刘竞出神地听着,眼睛已是渐渐地亮了起来。他顺手便将方才抓在手里的白玉斗朝地上一丢,在那清脆响亮的“哗啦”一声中。他一个箭步跨到金阿大面前,两眼放光地问道:“那依你的意思……” 金阿大恭声道:“属下恭喜主子得一好女。” 刘竞的眼睛越来越亮,蓦地放开金阿大仰天大笑起来,随后便负了两手在房中来回地踱着步道:“对,对,你说得太对了。哈哈,我得一好女,自是欢喜。管那老狐狸致仕与否,我又不要他帮我做事,我要的就是他的名声。用他的名声提我的名声。哈哈,你说得太对了,你说得太对了。” 他一面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一面便又来回地踱着步。瞥眼却瞧见一旁侍立着的宫婢,那宫婢脸上的一痕血丝,让刘竞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他向那宫婢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那宫婢浑身悄悄地打着颤,却又不得不挪着碎步走了过去,躬身道:“殿下。” 刘竞向她上下打量了两眼。反手向身后一抓,便自那案上抓起一只精巧的小玉鼎来。 他将玉鼎向前一伸,喜孜孜地道:“赏你了。” 那宫婢睁大了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玉鼎,过了一会方才跪伏于地双手接过,颤声道:“奴婢谢殿下的赏。” 刘竞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下去吧,把你脸上的伤治一治,抹点药。” 听着他那满是关切的话语,那宫婢浑身都在打颤。她膝行着向后退出了好几步,这才颤巍巍地爬了起来,退出了门外。 刘竞便又转向金阿大,问道:“依你之见,这赐婚之事是此时说还是再等一等?” 金阿大淡笑道:“主子再等一等,等沧浪先生致仕的事情传开了,您再请旨,圣上定会欣然允婚。” 刘竞闻言不由大笑了起来,他负着两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潺潺雨丝,只觉得心怀大畅,无限快意…… 元和十七年九月中,名满江南的沧浪先生因不堪病体沉重,向圣上乞骸骨,上允,并立刻调选了一位京官接替了王襄姑苏知府一职。 九月末,沧浪先生与老妻宋氏轻车简从、同归故里。当沧浪先生的马车驶离姑苏城时,三百士子候于长亭、殷勤相送,绵延数里,堪称当年一大盛事。 就在王襄离开姑苏后没几天,王昌与任氏便抵达了都城金陵。王昌就任工部主事,由从七品一跃而至正六品官员,一派意气风发。夫妻二人在长乐坊一带买下了一幢三进的宅子,接回了王宓,一家三口便在京里安顿了下来。 圣上赐婚的旨意,亦在王昌赴任之后到达。王宓与另一位六品官的女儿,同时被指为二皇子侧妃。至于大婚的时间,则要待正妃选定之后再行定夺,估计也就在这一、两年间。 如果说,八月底至九月初的平静生活宛若雁过无痕,那么,九月中旬以后发生的这些事儿,却令傅珺有一种坐过山车的感觉。 从王襄致仕直到王宓被指婚,这一切都令傅珺目不暇接。她完全没办法把王宓与二皇子联系在一起。 而更重要的是,如果傅珺所料不错,当年在姑苏之时,王襄明显是与傅庚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傅庚他们在将目标打压下去之后,便要扶二皇子上位了? 可是,若果真如此,王襄又何必致仕?留在任上不是更好么?只要操作得当,这一切还是可以在不引起皇帝不满的前提下顺利进行的。 此外,那二皇子刘竞的人格形态,傅珺也觉得有些微妙。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傅珺却可以明确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充满了不安定因子的危险气息。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这是一种非常容易走上极端的人格。就算刘竞是天纵奇才,在此型人格之下,只怕往后也不能当一个好皇帝。 傅珺相信,傅庚他们对刘竞的了解,只会比她更全面。 所以王襄与傅庚走的这几步,便越发地让她有点看不懂了。 ☆、第382章 时间很快便抵近了十月,寒冷的冬天终于到来了。 金陵城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一阵阵北风刬地而过,满城萧瑟。 当第一场大雪将整个都城覆成雪国之时,一封自西北快马加急送来的战报,打破了这个城市的安详与宁静,也令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西北开战了。 今年的大汉朝仍处在小冰河期,粮食断收、雪灾不息。尤其是西北一带受灾更为严重。有些州县甚至连续几年颗粒无收,年年都有人冻饿而死,大批饥民离开家乡,往南方一路讨饭而来。而最近几个月来,西南一带流民聚集,连江南的一些小镇上也开始出现了北方的流民。 大汉朝的灾情尚是如此严重,地处北方的契汗国可想而知。 契汗人勇武好战,从来就是没的吃就抢。前些年先帝爷在世之时,前有护国公镇守边陲,后又有英王威镇西北,这才让契汗人收敛了一些。 如今却是不同以往,大汉军中再无可震慑契汗之人,这契汗人的凶恶嘴脸便又显露了出来。 往年收成好的时候,他们尚可与大汉边民相安无事,如今家中断粮,那些灾荒中的契汗农户与当地守军便集结成了小股乱兵,于大汉边境进行骚扰,抢夺粮食、烧毁村庄。 而随着天气越发寒冷,契汗灾情更为严重,契汗边军干脆调拨人马,公然掠夺我大汉边境城镇。自九月中旬至十月中旬,短短一个月间,契汗五千黑甲军自西北肃州攻入大汉,连克数十城镇,直奔西北最重要的堡垒——敕州。 契汗大军这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汉边民苦不堪言,纷纷逃离家乡往中原避难。而大汉守军却是羸弱不堪。竟是连连战败,最后退守敕州,倚仗天堑函谷关与敕州坚城堡垒,闭城自守。 当傅庚面色沉郁地自朝上回府之时。他的手里便拿着这样的一份邸报。 大汉西北驻军二十万,居然连五千契汗黑甲都挡不住,节节败退。方才在朝堂之上,圣上极为震怒,将邸报扔在了兵部尚书的脚下。质问他是如何调配的军队人马,为何二十万守军竟连五千黑甲都不敌? 兵部尚书乃五位阁臣之一的霍狄,亦是出身世族。见圣上大怒,他便当堂跪地请罪,并泣请圣上将西北大营原北营都督裴宽官复原职,言说他乃是骁勇善战的上将,若由他领军,则契汗黑甲必会败退。 傅庚今日所忧者,便是这霍狄所提的建议。 在朝堂之上,圣上对霍狄的建议并未予以采纳。还厉声斥责他尸位素餐、于国无益,但傅庚却不能不多想。因此这一路回府,他的脸色始终是阴沉着的。 回到外书房后,傅庚便叫人请来了胡仲与田荀。 田荀自王襄致仕之后便进了京,如今是傅庚身边的幕僚。这也是王襄的意思。 对于西北战事,田荀与胡仲皆是有所耳闻。如今又听傅庚说了朝上霍狄之事,田荀便捻须道:“霍氏一族与裴家向来走得近,那裴宽也确实有些本事,霍狄这才敢当朝提出来。” 胡仲的表情便有些沉肃,道:“霍狄一人说还不当紧。怕就怕由他起了头,那边还安排下一批人说项,此事便危了。” 傅庚蹙眉道:“胡公说得是,我也在担心此事。裴氏党羽无数。若真是被他们合起势来,我们前头的布置便皆付流水。” 胡仲闻言便长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上忌裴氏,更忌英王啊。” “胡公明见。”傅庚也有些喟叹地道,“宁用外戚,却不知一个英王可敌千军万马。如今却被宵小之辈有机可乘。” 田荀垂目沉吟良久。低声道:“某知一人,亦可堪用。” 傅庚举眸看着他,问道:“何人?” 田荀伸出食指沾上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温”字。 “温国公?”胡仲当先问道。 田荀摇了摇头,笑道:“非也。” 傅庚却是明白了过来,眼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道:“温氏?” 田荀点头道:“正是。这温氏阖家皆是武将,温将军长女如今便是威北侯夫人。据某所知,那威北侯夫人有一弟,先曾于西北大营效力,如今调至辽东大营镇守金州,官至东江镇世袭百户,却是真正杀场上杀出来的功名。再有,威北侯曾在西北军中多年,如今便去西北说一声窦老将军,那营中将官皆是多有敬服。” 田荀一面说,傅庚的眼睛便越来越亮,此时便接口道:“若调辽东军北上援敕,再由温将军统领,便可借窦老侯爷在西北积威号领西北大营,解敕州危局。大妙,大妙啊。” 胡仲亦抚须笑道:“茂德先生果然高明。如此一来,我等布局不仅无恙,且还更加稳固。” 傅庚站起身来,负手踱了两步,面上喜色不禁:“温将军满门忠烈,温氏男儿多在军中,那温将军温重之子温佐如今任龙禁卫前仪卫指挥首领,若是圣上能重新重用温家,于我大汉亦极为有益。” 田荀沉吟地道:“只是如此一来,英王殿下……” 傅庚闻言便摇了摇头,语声略有些低沉:“西北告急、万民涂炭,吾等还是以国事为重,为君分忧罢。” 田荀与胡仲皆肃容正色道:“大人明见。” 次日朝上,当霍狄第二次泣请圣上复用裴宽时,傅庚便出列上奏,以裴宽才经降职,若如此快速便重新启用有损朝廷威严为由,请圣上调动滇军北上,并推举滇军提督吴拓为统帅。 滇军镇守在大汉朝云贵一带,统兵约近十万,先帝爷时亦是一支强军。只是近年来海内升平,云贵一带风调雨顺,那提督吴拓又是出身四大世家之一,乃是德妃娘娘的堂兄。皇帝当年任命于他,不过是瞧着吴氏在军中没有势力,只是借他名头一用罢了,却未必是真的要让他带兵打仗。 而傅庚却提出来要让这个连仗都没打过的人上阵,这明显就是不愿裴氏起复,完全是对人不对事的态度。于是霍狄便与傅庚当堂辩论了起来。其后又有数人加入两方阵营,各自列出理由对对方加以驳斥,直吵得不可开交,令圣上的眉头越皱越紧。 ☆、第383章 正当双方争论进入白热化阶段,几乎就要撕扯起来的时候,一向在朝上极少开声的谢阁老突然出列,向圣上提了个折中之策,请圣上启用辽东军,由威北侯窦羽亲自督军北上。 此语一出,那争得正凶的两方人马便都愣住了,而时在朝上的威北侯窦羽便上奏道,自己年龄大了,还是将机会让给年富力强的年轻将领为上,随后便推举了温重。 温重乃威北侯妻弟,众人尽知这温家亦是累世武将,当年的温老将军极擅野战,虽不及护国公许衡名气大,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 而最重要的是,这温家与威北侯皆是只会打仗、不问政事的忠直之臣。由温重领兵倒是极稳妥。于是圣上当即拍板,采纳了谢阁老与威北侯的意见,辽东军援西就此敲定,领兵的将领正是温重。 这个决定虽然各方都不满意,但比起最坏的情况来却又好了一些,因此朝上的声音便都小了下去,只看温重能否不负圣望,将契汗黑甲军击溃。 ******************************** 十月中旬的时候,傅珺头一次在京城看见了流民。 那皆是些衣不蔽体、面有菜色,瘦得如同骷髅一样的人。在傅珺的前世,她只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画面。 这些流民三三两两,蜷缩在墙角与街口,身上披着破席与烂布条,多数人都只穿着草鞋,冻得瑟瑟发抖,时而向路过的行人乞讨,亦有惨声哭着卖儿鬻女的,好不凄凉。有好几次傅珺看不过眼,便叫人给他们买了粥饭衣物。 然而,这一次跑进京里的流民人数众多,傅珺的这一点帮助亦如杯水车薪。这些流民大多聚集在五城外的树林里头。而内城里的那几拨流民,傅珺后来也没见到,想是被五城兵马司的官兵驱逐出去了。 这些流民的出现,让傅珺好些天精神不振。 若是在前世。一方受了灾,政/府肯定会派出军队援建赈灾,大量的物资亦会被迅速送入灾区,一切都能进行得有条不紊。然而在大汉朝,封建君主制度之下的朝廷显然在这些事情上反应速度缓慢。 好在没过几日。白石书院便组织了一次民间大型救济活动,号召书院学生们捐钱捐物,并在外城开设了粥棚。 傅珺在白石书院随大流捐了些银子出来,私下里却是吩咐了怀素,以傅珺名下布庄的名义捐出了一大批布匹棉絮,为这些流民赶制出了数百套厚实的棉衣棉鞋,又令米店捐出了近百石大米,一并交予了白石书院,由这所百年学府统一安排发放。 便是因了这番善举,白石书院的夫子——书法大家严希——亲手书写了“义商”二字。赠予了傅珺名下的米店与布庄。 这一日,怀素来向傅珺交账册,顺便将严希所赠“义商”条幅的事说了。 傅珺闻言便轻叹了一声,道:“能帮一帮这些人也是好的,只可恨我身在宅中,却是不能做得太多。” 怀素便柔声道:“姑娘心善,您做得已经很好了。您不知道,婢子将那些棉衣棉鞋送过去的时候,那些人有多欢喜。” 傅珺便问道:“衣服都赶出来了么?有没有先尽着孩童与老人?” 怀素点头道:“姑娘放心,婢子亲眼看着那白石书院的夫子一件一件分发出去的。老幼病弱者俱是先得了。”说到这里她长叹了一声,神色黯然地道:“那些人也着实可怜,我听一个妇人说,她全家皆被契汗人杀了。只逃出来她并她家最小的女儿。她说那些契汗人穷凶极恶,还将小孩子专挑出来说是要带回去吃。” 她这话说得一旁的青蔓等人皆是不寒而栗,一个个脸色发白。 怀素说完之后环视一周,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忙跪下道:“婢子该死,怎么与姑娘说这些。姑娘吓着了吧?” 傅珺连忙道:“我没吓着。你快些起来吧。”说着她便上前将怀素扶了起来,又道:“论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将这些说予我知道。” 怀素垂下头来,自责地道:“婢子不该说这些的。” 傅珺摇头道:“不,你说得很应该。往后这些事情你也要多告诉我一些。我饱食终日、安享富贵,却不知这外头有那么多受苦的人,这才是罪过。” 言至此处,傅珺忽然心念一动,展眉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了个想法。往后我名下的那些产业,若是能专门留出一部分来建立一个基金会,用以帮助这些穷苦之人,岂不是好?” “基金会?”怀素面带不解地看着傅珺。 傅珺已经兴奋地站了起来,一面来回地踱步一面便道:“对,就叫慈善基金会。基金会里的钱专款专用,由专门的理事会打理,专事扶贫助困。有了这些钱,便可以让那些穷人家的日子好过些,让孩们子有衣穿、有饭吃、有学上,若是有什么地方遭了大灾,我们也可以捐出物资赈灾。若有可能,再办一所女子技术学校,教那些穷家女孩子一些维生的本事,针黹绣活儿、厨下的活计、管账之类的皆可。” 傅珺越说越是欢喜,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都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沈妈妈便微笑着叹道:“姑娘真真是仁善。” 怀素此时亦是听懂了,便亦叹道:“姑娘这是像那书里说的,要兼济天下呢。” 傅珺浅笑不语,心里却是觉得,这想法着实可行。只是此事恐怕还需支会傅庚与王襄一声。她名下这么多的产业,若是设立基金会的话,那动静不会太小,此事若是能够好好操作起来,于各方亦皆是有利的。 傅珺想到便做,当下便坐在书案前,苦思冥想前世所知的那些慈善基金会的设置,准备先写一份计划书出来,交予傅庚过目。务必要让这个基金会切实运转起来。 就在傅珺苦思冥想,着手设立大汉朝首个“慈善基金会”的同时,西北捷报亦频频传来。 温重率辽东军挥师北上,不日便即抵达敕州。休整三日之后,温将军亲自带领一支兵马杀出敕州,迎战契汗黑甲军。 那一仗打得极为惨烈,大汉辽东与西北联军出兵一万,死伤过半。不过,契汗黑甲军亦是遭受重创,温重率兵退敌百余里,黑甲军副头领更被温重一刀斩首,取得了这场战事开始以来的第一场胜利。 ☆、第384章 随着这一场战役,温重挟大胜之势,将联军分作四路,逼得黑甲军节节败退。那黑甲军原就人数不多,所夺城镇每城不过分兵数十,最多不过百余,如何禁得起数万大汉兵马几路夹击? 不过数日,联军便将被占领的城镇重新夺了回来。而温重更悄悄掩起一路奇兵,一路自西北最险的敕州古道奔袭而出,直至契汗国边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契汗边镇苏达尔镇,算是为大汉朝一雪前耻。 这位温将军不只会打仗,还极会收束民心军心。每夺一城便安置民户,留兵据守,并加固城墙,又张贴安民告示安抚百姓。所过之处人人称颂,百姓都道他是天神下凡。而其所留守的兵将中则不掺一个辽东兵,此举赢得了西北大军众将称赞,道他行事磊落、光风霁月。 契汗国万没料到竟被温重夺下一镇,当下便有契汗国大将萧明达率一万黑甲军驰援边境。此时,温重所率大兵亦与偷袭苏达尔镇的前锋汇合。那夺下苏达尔镇的前锋营在联军三万大军坐镇之下,将镇上所有财物洗劫一空,其后于萧明达的黑甲军眼皮子底下,从容退回大汉朝国界。 至此,两军于国境线前对峙。一万黑甲铁骑如黑云压城,瞬间便令大汉朝联军才生出来的那一点军心,又向回缩了一些。 若论海战,契汗必不如大汉;而若论陆战,一万契汗黑甲铁骑,绝对可以按一比三以上的交换比,轻松迎战大汉朝的三、四万兵马。 不过,温重此次的任务也只是将契汗人赶出大汉朝境内,因此也算完成了任务。 就在边境线上硝烟未散、两军对垒之时,契汗国却发出了一个友好的信号。 他们给大汉朝廷来了信,要求派使团赴大汉访问,以使两国重新签订邦交条约。只要使团赴京,契汗国愿退兵三十里以示诚意。 这个信号于大汉朝廷而言无疑是积极的。也是今上乐见的。于是皇帝便允诺将会以上宾之礼接待契汗使团。而契汗国也确实如约定所言,退兵三十里。 至此,两国于边境上发生的这一场摩擦,至少从表面看来是消散于无形之中了。 十月下旬。契汗国派来的谈判使团便抵达了京城。 契汗国与大汉朝自缔结邦交以来,便一直处在一种打不打、和不和的状态之下。大汉朝国富民强,海上力量雄厚,于契汗而言可谓家门口的强大威胁;而契汗国民风剽悍,犹擅陆上作战。拥有当世最强大的骑兵,于大汉朝而言亦是一块很难啃的骨头。 也正因为互相忌惮,所以契汗对大汉的态度便一直比较暧昧,像今年这样直接打过来的事情,那是从未有过的。大约是为了显示诚意,那个率兵攻打大汉的边境将领,已经被萧明达阵前斩首了。这个举动亦让大汉朝廷对此次的契汗使团来访,普遍持乐观态度。 该使团以契汗国大皇子萧常远为首,成员约有两百余人,更有最受契汗国皇帝宠爱的明珠公主随行。来访的名义一为续订两国邦交条约。二是为了将今后的两国关系重新明确一番。最后还有一个顺带的意图,便是赠送契汗皇帝亲手猎来的一头白鹿。 白色的兽类向来便有祥瑞之称。从契汗国皇帝此举来看,这一行两百余人的使团应该还是以友好、交流以及重新签订条约为目的的。 可是,在使团抵京的当天,当傅珺被谢亭拉着在上元馆酒楼的包间里,亲眼目睹了契汗国使团进京的场面时,傅珺便觉得,此次的邻国来使,与其说是友好交流,倒不如说是贼心不死、耀武扬威。 在契汗国的使团中。竟然有一支五十人的重甲骑兵与一支五十人的重甲步队。 这些兵士穿着玄色重甲,骑兵皆是骑在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上,手执黑缨长枪。那枪头上虽裹着布套,可是镔铁打造的枪柄却是一片乌沉。十分肃杀。而那支步队则是人人手执一人高的大盾并一柄长弯刀。那弯刀的刀尖儿上虽也裹着布套,然刀身雪亮、煞气凛人。 而最叫人胆寒的,还是这些契汗国士兵的长相。 与大汉朝中原人的样貌不同,这些契汗人的相貌有几分像傅珺前世见过的西亚人,高鼻深目、肤色微黑,身材也较中原人高大。 他们的打扮也很怪异。士兵们皆是髡顶披发、目光凶恶。一些士兵看到人群中漂亮的小姑娘时,便发出了/淫/邪的笑声。更有几个士兵在看到幼童之时,还会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一双眼睛直如恶狼一般,似是下一秒就会扑上去将人吞吃入腹。 当这两支队伍相继行过朱雀大街之时,挤在街边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地便没了声息。一些胆小的孩子更是了缩在了家人怀里,却是吓得连哭都不敢哭。整条朱雀大街一片安静,唯有店铺里张出的布幡,兀自在猎猎北风里哗啦作响。 五城之外,搭建的粥棚才拆散不久,那些逃难至此的流民,亦才被朝廷派出的官兵遣送回乡。而此时此刻,却又有这支所谓的友好使团来访。傅珺说不出自己是何感受。 她只知道,此次契汗来访,绝对是来者不善。 而事实证明,傅珺的感觉并没有错。 就在使团抵京的第二天,几个契汗士兵在酒楼喝酒之时,因与食客发生口角,竟是当街拔刀伤人。若非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得快,只怕就要发生命案了。 此事一出,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京中的百姓皆是无比愤怒。这些契汗人在西北杀人放火,跑到大汉京城居然也如此嚣张,全未将大汉朝放在眼里,简直是欺人太甚。 契汗国大皇子萧常远见事情闹大了,先是连夜进宫向圣上请罪,第二天便亲带着那几个闹事的士兵去了五城兵马司,在官署前的空地上当众执以鞭刑,将那几个士兵打得皮开肉绽。此外还向那些被砍伤的百姓各赠白银五十两以表歉意。 然而,此事终是触及了一国君主的底线,圣上一怒之下,派了五百龙禁卫将使馆团团围住,名义上打着维持秩序、不令无关人等骚扰使团、保护使者安全的旗号,实际上却是将使团成员的行动自由给限制住了。 ☆、第385章 那些契汗人见龙禁卫各各甲胄鲜明、人人孔武有力,这才将先前那些轻视之心收敛了一些,行动之间也不似开始时那样嚣张了。 然而,这件事无论如何还是打了皇帝的脸。 就算温重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可说到底,那也只是夺回城池而已,说出去并不是那么好听。而反观契汗国,却是实打实地连夺十城,兵临城下。彼时若是敕州再一失守,函谷关沦陷,直若中原正门大开,那时候大汉朝可就要面临一场真正的战争了。 在如此情况之下,契汗使团的蛮横无礼便也很好理解了。而当今圣上在权衡各方势力的条件下,却不得不采取守势,根本强硬不起来。 此外,那契汗大皇子萧常远行事十分周全,事发之后立刻进宫谢罪,又是鞭笞士兵,又是赠送银两,姿态放得极低,若要再就此事做文章,却又显得我大汉朝无容人之量一般。 于是,被白白打了脸的皇帝一口气便堵在胸口,吐又不是、咽又不是,第二天便没来上朝。 一众臣子亦觉此事棘手。 此事若是一个处理不好,便有可能上升为外交事件,却是对两国邦交不利。而西北边境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平静,亦有可能就此打破。 如今的大汉朝,并没有太多的力量去进行一场战争。 大汉朝的当今皇帝刘简,在先帝爷时便曾亲眼目睹门阀世族对中央朝廷的重重挤压与逼迫,更深知外戚势大的危害。因此自即位以来,他一面拼命打压外戚势力,一面又着力分散兵权,力图将英王困守京城,架空其在西北的影响力;而另一方面,对于那些隐藏在军中的世族门阀力量,皇帝亦是不遗余力施以手段。 因此,今天的大汉朝。并没有一个深得皇帝信任、同时又能号令三军的人物。军中势力被打散的同时,亦陷入了互相推诿、互相倾轧的怪圈。那西北边境的连连失守,便是最好的例证。 此时的大汉朝,只宜怀柔。不宜动武。此外,若大汉朝真与契汗交恶,则胡狼国与交趾国说不定也会随之而动,于大汉亦是大为不利。 所以群臣才会深觉棘手。一方面要为当今圣上挽回颜面,另一方面却又不能影响大局。此事却是殊为不易。 傅珺虽对朝政不甚了解。但大局观她还是有的,此时亦不免心下叹息:大敌当前、兵临城下,这位皇帝却还在一个劲地考虑平衡各方势力,也难怪大汉会被人打得那么惨了。 契汗使团的来访在京中掀起的风波,没几天便平息了下去。而白石书院的女学部,亦在契汗使团来访的第五天,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外宾——契汗国最受宠的六公主——明珠公主。 这位明珠公主名唤萧红珠,年方十五。傅珺曾在使团进京时远远地看过一眼。 契汗不似大汉朝,对女子并无诸多禁忌。那萧红珠进京之时既没戴帷幕,也没坐在车中。而是与她的兄长萧常远一样骑在马上,大摇大摆地进了京。 虽只远远看过一眼,傅珺对这个体形健美、眉眼立体,有着一张饱满红唇的西亚美人印象十分深刻。这位最受宠爱的公 主骑在马上,一脸的倨傲与娇蛮,手里的马鞭更是时不时扬起,那副指点江山、傲视天下的样子,直若将大汉朝的京城当作了自己的领地,而她则是在领地上巡视的女王一般。。 如今,这位明珠公主屈尊来到白石书院。据说是为了学习大汉朝的女子礼仪。 当然,这些不过是托词罢了。傅珺估计她是因为好奇女子书院是什么样子,所以才会驾临。 因听说这位明珠公主擅骑射、会摔角,为显尊重。书院便专门调了一天的课,应公主府女官的要求,将骑射课调到了她来访的当天。 当萧红珠穿着一身红衣,带着八名婢女、八名女侍卫进入骑射场时,立刻便引起了白石女生的注意。 彼时,卢悠与陆缃等一干骑术上佳的女生们。正在骑射场里上课。自然,这种公开课是带有表演性质的,为的不过是展示书院良好的教学资质罢了,似傅珺这种骑术平平的,只能站在场地边围观了。 萧红珠远远地看向场中,一眼便看到了穿着一身红衣、英姿飒爽地骑在马上的卢悠。于是,她便向一旁陪同的夫子道:“想不到你们中原也有如此飒爽的女子。我还以为你们中原女子全都是胆小怯懦,整天只知道躲在家里的呢。” 她说得一口流利的大汉朝官话,说话声音又一向不似大汉朝女子那般低柔,于是,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语一下子便传到了前头。 傅珺闻言眉头微蹙。 这个萧红珠,说话还真是直接。不过,傅珺对她的看法却不止于此。 方才那番话听起来很无礼,显得这萧红珠是个卤莽之人,可当她说话之时,那双深陷于眼窝的深棕色眸子,眼角迅速地开合了一下,眉毛更是微微挑了两挑。这两个微表情表示,她是故意的。 虽不知用意何在,但很显然,这位明珠公主就是来挑事的。 卢悠也听见了萧红珠的说话声,她转眸向旁边站着的那群人看了一眼,细眉微挑,旋即一踢马腹,纵马来到了萧红珠的面前,笑道:“公主殿下才来大汉朝几天,如何知道我大汉朝便无巾帼英雄?” 说这话时,卢悠的一身红衣随风飘舞,风姿俊爽,正如她口中所言的巾帼英雄。站着的女生里倒有一多半心里生出钦佩来,只觉得卢悠这番言语,实是为大汉朝女子争回了脸面。 唯有傅珺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果然,卢悠的话说得针锋相对,萧红珠倒也没显出生气的样子,只仰首看着马上的卢悠,笑道:“你的骑术倒是不错。”说着她便探手抚了抚发鬓,放下手时,却是将腰畔的一枚金铃铛落在了地上。 萧红珠便指着地上的铃铛,对卢悠笑道:“替我捡起来。” 她说话的声音十分清脆,就连面上的笑意亦带着几分天真淳朴,可是,她的这一番举动却是完全的侮辱,根本就没拿卢悠这个贵女当回事。 众女皆是满脸讶色地看着萧红珠,旋即便是人人一脸怒意。 这个明珠公主表面看来天真讨喜,谁能想到行事竟是如此乖张。居然叫大汉朝的贵女替她捡东西,这是将大汉贵女当成了卑贱的仆役么? ☆、第386章 卢悠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 她长这么大,就算是见到了宫里的福安公主,也没受到过这等屈辱的对待。 卢悠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泛白,双目之中怒意隐现。站在一旁的女生们此时亦皆是对萧红珠怒目而视。陪同的夫子便出声道:“公主殿下擅骑射,不如上场一试?” 萧红珠根本理也没理她,依旧看着卢悠笑道:“听闻大汉朝乃是礼仪之邦,怎么,吾要你一个没有品级的人拣样东西,你也不愿意么?且还在吾面前骑在马上不下来?这又是哪里来的礼仪?”说着她便冷下脸,向身边的几个女侍卫道:“你们去两个人,把这个不懂礼仪的贱人给吾拉下来。” 她一直以“吾”字自称,很明显就是恃着身份压人的。 众人一时噤声,此时,从萧红珠身后便闪出两个身形矫健的女侍卫,上前便要去拉卢悠。 “住手!”一声断喝蓦地响了起来。 那两个女侍卫停了手,众人亦循声看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白石书院的夫子何槿。 只见何槿一脸正气,大步走上前来,白衣素袍、大带飘摆,虽是一袭布衣,那气势却是有若静渊,令人望而敬畏。 萧红珠微微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何槿两眼,复又笑道:“原来是何先生,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何槿走上前去,微微躬了躬身,旋即腰背挺直地道:“明珠公主,所谓礼仪,乃是于己在前、于人在后。公主殿下方才出言不逊、有失公主尊仪在前,又辱及大汉贵女,对她们无礼在后。如此情况下,殿下又缘何强求他人对公主有礼呢?” 何槿这一番话说得体度端正,十分有大儒风范,旁边的女生们俱是一脸信服地看了过来。 萧红珠定定地看着何槿。过了一会方又是一笑,道:“何先生,若是在我们契汗,就凭你这一句话。我就能砍了你的脑袋。” 此言一出,一众女生俱是一惊,场中的气氛一时间十分肃杀。 何槿却是夷然不惧,一字一句地道:“公主殿下也说了,那是在契汗。此处却是大汉。公主脚下乃是我大汉国土。还请公主谨记。” 听了这话,傅珺忍不住为何槿喝彩。 所谓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这才是最聪明的对上回话的态度。 萧红珠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她盯着何槿看了好一会,方冷声道:“我乃契汗公主,身份尊贵,我要尔等做什么,尔等便需谨尊上下尊卑的礼仪,立刻照办。我倒要问问,你们白石书院名声在外。却连最基本的礼仪都没有么?你们这些夫子是怎么当的?” 何槿淡声道:“我大汉自重礼仪,向来便有尊师重道一说。明珠公主既然熟谙礼仪,见了夫子为何不执弟子礼?” 萧红珠被这话说得愣住了。 傅珺见状,心念电转之间,立刻当先面向何夫子屈了身,口中高声道:“学生见过夫子。” 她的声音十分清亮,在骑射场上回荡着。 众人皆被这个声音给说得怔了怔,陆缃此时却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连忙也向着何槿屈身行礼,口中亦是高声道:“学生见过夫子。” 她们两个人带了头。学生们不过片刻便皆反应了过来,就连卢悠亦趁机利索地跳下马来,跟着大家齐齐屈身见礼道:“学生见过夫子。” 一时间,整个骑射场中一片寂静。那些女学生们姿仪优雅地蹲身行礼,浅青上衣与深青大带在寒风里飘动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穆与高贵。越发凸显出站在当中的明珠公主一行人的粗鲁不文来。 何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整齐地屈身行礼的学生们,温声道:“起来吧。”学生们依言起了身,俱是双手握于小腹处,腰背挺直。站姿十分优美。 何槿的脸上再度露出满意的笑容来,她笑着环视众人一周,旋即便转过眼眸,一脸淡然看向萧红珠。 虽然何槿一句话没说,但她的姿态还有她的表情,无不表明了一件事:她在等着萧红珠对她这个夫子执弟子礼。 萧红珠此时已是眉宇低平,那双隐在眉弓下的眼睛里,蕴着无边的怒气与杀意。 若是在契汗,何槿这种所谓的有气节的女人,她一定会砍掉其四肢,再拔下舌头来泡酒喝。她倒要看看,没了手脚和那一张利口,这个何槿还能剩下多少气节?骨头还能有多硬? 萧红珠从来最瞧不上的,便是这些中原人所崇尚的气节。 气节有什么用?这种长了硬骨头的人就要杀。有多少杀多少,只要你的刀够狠、够快,这些硬骨头总有杀光的时候,就算杀不光,也能叫他们骨头变软,任你拿捏。 可是,此时的她却没办法真的杀掉何槿。 这可是白石书院的夫子,若是她萧红珠连区区一个夫子都容不下,父皇往后也再不会信重于她了。 便在这场中气氛凝重到有些压抑之时,忽闻远处传来一声高呼:“英王殿下驾到——”旋即便有数十骑玄衣朱带的骑士,风驰电掣一般地飞奔而来,骑射场上顿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 萧红珠挑着一双深棕色的眉毛,远远地看向来人。却见当先一人形容英伟、丰姿俊朗,一双如寒夜星辰般的眸子,便是远处瞧来,亦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璨然。 萧红珠双眼微眯,旋即一挑眉毛,向旁边的侍卫吩咐了一声,一旁立刻有人牵过马来,亦有人上前拣起了她的金铃铛。她们这一行人便纷纷上马,萧红珠清叱一声,领头向着前方的队伍迎了过去。 她这一去,却也是将方才与何槿对峙的尴尬免了去。 何槿远远地看了那支队伍一眼,见萧红珠她们行得极远了,方走到卢悠面前,语气严厉地道:“形势不明便冒然出头,轻狂;见了贵客不知礼节,倨傲;被人一迫便失了颜色,浮躁。明年岁考,你的礼仪只有乙等!” 卢悠万没想到,方才还为了她出头的何槿,这一转脸就对她劈头盖脸一阵训斥,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比方才萧红珠的那番作为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卢悠的脸上当场就挂不住了,又是红又是青,那一脸的委屈与愤懑就是想掩都掩不下去。 ☆、第387章(50月票加更) 何槿却根本没管卢悠的脸是红是青,她转头在人群里搜索了一番,一眼便瞧见了傅珺,便淡笑着道:“傅氏四女,急中有智,礼仪不失,挽回我白石颜面。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傅氏四女明年岁考礼仪甲优。” 说完了这两通如同重磅炸弹一样的话,何槿便负着两手,自往后头走去了,却是将事件的两大中心人物:卢悠与傅珺,就这么给丢在了人群中。 傅珺真心觉得,何槿就是上帝派来给她拉仇恨的。 虽然这一回她拉来的仇恨不多,就一个人——卢悠。 可是,看着卢悠那双原本就挺圆的眼睛,因为愤怒与屈辱而睁得溜圆,如同两个小圆灯泡一样,将等同于八百瓦的灯光直打在傅珺的脸上,傅珺也只能心下苦笑,同时淡然地转过眼眸,表示“我没看见,我就是没看见”。 此时,明珠公主与刘筠的两骑队伍已经在骑射场的中部会合了,萧红珠与刘筠正说着话,看上去相谈甚欢。 这个场景迅速转移了这群女生的注意力。大家皆将目光投向前方,同时悄声议论了起来。 有人便拍着心口道:“方才真是吓死人了。英王殿下来得真巧,要不方才可不知要如何收场了呢。” 另有人便赞叹地道:“英王殿下肯定是来救咱们的。当年殿下在西北的时候,也是如同神兵一样,领着三千大军杀进了胡狼国。” 又有人便笑她道:“你又来胡唚了。英王殿下怎么可能是来救咱们的,肯定是有事儿才来的。听说殿下还要带着契汗大皇子与明珠公主去围场呢,想是为了这事才来的吧。” 听着身边女孩子们的议论声,傅珺将视线投向场地中间的那两队人。因站得远,她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能远远地瞧着萧红珠的一身红衣,与刘筠的一袭玄色大氅相映成辉。 傅珺看了一会便转过眼眸,又向旁边看去。却见在刘筠的身边,紧紧跟着赵戍疆与何靖边二人。隔几步还跟着谢玄、陆缜、窦俭等若干白石书院的才俊,此时亦皆是一身劲装,看上去十分养眼。 却不知孟渊又去了哪里,傅珺心下暗忖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外交场合,似孟渊这种容貌不够端正的人,大概也是要受限制的吧。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又向场中看了看。此时只见刘筠面含微笑,与萧红珠又说了几句话。便又伸手向傅珺她们这个方向示意了一下。那萧红珠满脸娇甜的笑容,兜转马头带着人转了回来,刘筠等人亦跟在其后。 待一行人来到女生们面前之后,一众女生便向刘筠见了礼,刘筠含笑道:“免礼。” 萧红珠便转首向刘筠甜甜一笑,道:“筠哥哥,我方才见你们这里的女孩子也有骑马的,恰好我的马儿‘丹霞’也好几天没跑啦。筠哥哥,我想与你们这里女孩子赛个马,你说好么?” 这一声又一声的“筠哥哥”。听起来着实显得亲热。刘筠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仍是含笑道:“明珠公主既有兴致,有何不可?” 萧红珠又是一声甜笑,旋即便转过脸去,一双眼睛在人群中逡巡着,很快便找到了面色铁青的卢悠。于是她伸出马鞭指向卢悠道:“嗯,就找你吧。方才我见你骑术很不错。” 卢悠此时正是满心的怒意,见这萧红珠居然又找上了自己,她心里的火气蹭地一下便冒了上来。 她先是看了萧红珠一眼,旋即瞥眼向旁看去。却见傅珺正看向前方,并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卢悠定定地看着傅珺,蓦地心念陡转,张口就想要说话。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她忽然觉得一道冷电般的视线扫了过来。卢悠一惊,那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咽了回去。 她定下心神向着视线的来处看去,却见看她的人正是跟在刘筠身后的一个灰衣男子。那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卢悠,见卢悠看了过来也一直没挪开视线。 不知何故,卢悠心里无端地便有些发紧。 她咽了一口唾沫。视线触及了那人脸上的几粒麻子。这人明明生得并不凶恶,可却偏偏令人无限胆寒。卢悠只再看了他一眼,便连忙收回了视线,同时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觉得,她方才连心跳都停止了。 何靖边见卢悠转过脸去不敢再看,便收回了视线,又看了看一旁的刘筠。却见刘筠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这么一会功夫,那萧红珠已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转向刘筠撒娇地道:“筠哥哥,我说了要找那个女孩子赛马,她老是不过来呢。筠哥哥帮我催催她好不好?” 傅珺简直对这位公主大人的撒娇技能表示万分钦佩。 现在看萧红珠,哪还有一点方才挑事时那颐指气使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娇俏的邻家小女孩。若是傅珺头回见她,只怕也要被她这一番软语给迷惑了去。 此时卢悠情知是躲不过去了,心念急转之下,那紧蹙的眉头便松了下来。她垂下头来整理了一番衣物,又借着理袖子的时机,将手伸进了衣袖里,将藏在袖袋中的几粒干药丸捏成了碎末,将之沾满了指尖。 随后她便含笑走上前来,对萧红珠道:“既是明珠公主有兴致,我自当奉陪。只是我惯骑的马儿不在,我先叫人去取马,还请公主少待。” 萧红珠见卢悠言笑晏晏,却似是一点没受方才事情的影响,心下微微一哂,面上是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来,和声道:“我等你便是。” 卢悠便又向前踏了两步,有些羡慕地看着萧红珠的坐骑道:“这马儿好生神骏。” 这匹叫做“丹霞”的马儿乃是萧红珠最心爱的坐骑,此刻听得卢悠称赞,她忍不住心下得意,便道:“它可是我自己亲手驯服的呢。” 卢悠便赞道:“明珠公主真真神勇。”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又走近了几步。那丹霞见生人走得近了,却也没什么反应,依旧稳稳地立在原处。卢悠便含笑道:“丹霞被公主驯得很听话,公主这驯马的本事也好。” ☆、第388章 萧红珠面含得色,淡淡一笑,态度上却是比方才好了许多,毕竟好话谁都爱听,她也不例外。 卢悠便又叹道:“可惜我深居内宅,却学不来公主这一身的本事,更不如公主这般女中豪杰。” 萧红珠深觉此话顺耳,不由便听进去了两分。卢悠又笑道:“便是我能够像公主一样时常出来,只怕也没公主这般的天资。” 她一连说出来几句话,句句皆是十分动听的奉承话,萧红珠便有再深的心思,也难免不生出几分得意来,便也对卢悠笑道:“我瞧你骑术也很好呢,过会子我们好好比一比。” 卢悠笑着谦道:“我是定不能与公主相比的了。”说着她语音一顿,指着萧红珠的腰带处讶然道:“哎呀,殿下的金铃铛怎么污了一大块?” 萧红珠连忙垂首去看,果然那铃铛上沾了些泥土,一旁的婢女也凑过来细看,卢悠便也十分自然地又往前靠了两步。而在迈步向前的同时,她一直指向前方的手,便也顺势自丹霞的左眼滑至右眼,又在马儿的鼻翼处停了一下。 这一系列动作十分自然,就像是无意识的动作一般,而丹霞更是毫无动静,连个响鼻也没打。那萧红珠的婢女与侍卫此时皆在卢悠的对面,自是瞧不见卢悠这个极其自然的小动作了。 傅珺在远处看着卢悠的举动,眉心微微一蹙,复又恢复了平静。 总归这两位都不是什么善茬,傅珺觉得“胜之不武”这种词,并不宜于用在今天的场合。 不过,卢悠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更兼还如此记仇,倒叫傅珺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 不多时,卢悠的马儿牵过来了,卢悠告了一声罪,便即翻身上了马。 那萧红珠见卢悠胯下的是匹青骢马。毛皮光滑、体态匀称,亦是颇为神骏,便也赞了一句“好马”。 这里便有婢女过来,牵着两匹马来到了临时画好的石灰线边上。便有一个女侍卫上前道:“跑马一圈。先回到线上的人获胜。” 二人皆道好,随后由英王刘筠一声令下,萧红珠与卢悠便齐齐纵马向前奔去。 骑射场占地面积不算小,卢悠与萧红珠需要绕场一周回到原地,先到者方才算是胜利。 众人便皆站在场边。看着那一青一棕两匹马儿,载着同样穿着红衣的两个女孩,疾速绕场而行。 萧红珠的骑术十分精湛,赛程尚未过半,她便已领先了卢悠一个马首的身位。 在旁观战的女生们见此情形,也顾不得英王殿下在前,却是纷纷为卢悠加起油来,场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卢大姑娘,快一些”的加油声。 然而,众人的助威却并未扭转场上的局势。眼看着那丹霞越跑越快。卢悠的青骢马却是力有不逮,很快便被丹霞超过了小半个马身。而此时,傅珺目测她们距离终点也不过只有两百米左右。 就在此时,忽见萧红珠胯下的丹霞前蹄打了个滑。 在如此高速疾驰的情况下,这一个打滑所带来的影响,大约与傅珺前世所知的急刹车类似。 只见萧红珠被颠得有如风摆柳叶一般,在马上重重地顿了一下。就是这一刹的功夫,青骢马四蹄如飞,闪电一般地越过了丹霞。待到萧红珠控住缰绳、重新提速的时候,卢悠的一身红衣已经远在一个马身之外了。 萧红珠拼命催动丹霞。无奈败局已定,两百米的距离瞬时即到,却是卢悠当先跑过了石灰线。 这一场赛马可谓惊心动魄,一旁的女生看得又是惊呼又是欢笑。最后则是齐齐地鼓起掌来。 看着卢悠额上带汗,一脸笑意地纵马前行,傅珺的眉峰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她将视线转向萧红珠,却见她眉头深蹙,动作有些僵硬地跳下了马,正在查看丹霞。 丹霞看上去并没什么变化。依旧神骏如昔。若非方才前蹄打滑了那么一下,赢的那个人本应是萧红珠。 想到此处,萧红珠心中极是不喜。她抽出马鞭就要向丹霞身上甩去,忽听旁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刚才可能是路有些滑,丹霞跑得很快的。” 萧红珠放下马鞭,抬头看向马上的卢悠,却见卢悠脸上露出一个真诚的笑来,诚恳地道:“丹霞是匹好马,公主殿下切莫怪罪于它。” 卢悠一面说着,一面便跳下马来,走到萧红珠身边又诚恳道:“公主殿下,若论骑术我不如你。就是赢了也是侥幸,这几日下了雨,那马道上有些湿滑,您这马儿远道而来,想是没适应我中原的天气与道路。” 见卢悠态度诚恳,话又说得十分委婉,萧红珠觉得面子上转回来了一些,便勉强一笑道:“你也骑得很好。” 卢悠盈盈一笑,索性便走到了萧红珠的面前与她说起话来,看上去显得颇为亲近。 刘筠不着痕迹地向卢悠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那匹叫做丹霞的马,眼神中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兴味。 随后他便转过视线,看向了那一群女学部的学生们。此时,这群女生便站在场地边,仍在兴奋地讨论着方才的赛马。 刘筠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傅珺。 此时,傅珺正自与陆缃说着话儿。她今天仍是梳着垂鬟分肖髻,发上缠着青素素的绢带,两鬓掩着对称的一双白玉蝴蝶簪子,打扮得并不如何精致。 然而也正因如此,便越发地显出了她的清滟冷冽,立在彼处若一泓秋水,叫人无法不去注视于她。 刘筠只看了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有时候他会觉得,那样清滟冷冽的少女,他多看一眼都嫌浊重了些,只怕这一眼看去,便会惊破一泓秋水,惊起他心底那些沉寂的心事来。 刘筠正自有些出神,却听旁边响起了夫子的声音道:“先回去上课吧。” 他转首看去,只见那群女生此时俱都遥遥地向着他屈身行了礼,那个纤秀的身影亦在其中。随后,这一群女学生便在夫子的带领下悄然退了场。 那卢悠却是没走,萧红珠因与卢悠聊得开心,便索性请她留下陪自己游览金陵城。 刘筠便派了几个侍卫跟从护卫,他自己则借口朝中有事,摆脱了一口一个“筠哥哥”的萧红珠,带着陆缜等人离开了。 ☆、第389章 十月二十六,夜,锦安县驿站。 一骑快马自官道上飞奔而来,在驿站门口停了下来。 那守门的校卫行至门边,向外头看了一眼,旋即笑道:“吴将军回来了。” 吴钩向他点了点头,抛过去一角银子,吩咐道:“给马儿添些草料。” 那校卫欢喜地接了银子道了一声“好嘞”,便牵着马儿去了后头。 吴钩整了整头盔,便快步走进了驿站的大门。 孟渊正斜倚在床头,望着桌子上如豆的一星灯火,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吴钩敲门唤了一声“主子”,他才回过神来。 “进来。”孟渊淡声道。 吴钩推门走了进来,对孟渊叉手道:“主子,属下将东西拿回来了。” 孟渊伸出一只手道:“拿来。” 吴钩便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一只大信封来,双手呈予孟渊,道:“都在这里头了。” 孟渊接过信封点了点头道:“你下去歇着吧。” 吴钩应了声是,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外,又将门也关上了。 直到走出去老远,吴钩脑袋都是歪着的。 他在想事情。 或者说,有件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明明再过几日他们就回京了,到时候这信里的东西他家主子也能看得着。可是这位爷倒好,就连这几天功夫都等不及了,还要叫他跑回到后面的驿站,将寄岔了的信给取回来,也不知那信里说得都是什么重要的事,能把他家主子急成这样。 吴勾一面歪头想着心思,一面便自回了屋。 这里孟渊却是挑亮了灯烛,自向那桌前坐了,随后打开信封,读了两行之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声自语道:“倒是挺有钱的。光铺子就有这些。” 他一面笑着,一面细读着那纸上的内容。那枯燥的店铺名称与田庄地点、年入出息等等,此刻瞧在他的眼中,却像是这世间最有趣的事物。 而在他的脑海中。渐渐地便浮现出了一个纤秀的身影,还有一张难描难画的绝丽容颜。 无论身处何地,那个纤秀的少女永远都是那样的清滟冷冽,似是从不为外物所动,而她自己却全然不知。这样的一种冷冽清丽,看在他的眼里,又是如何的璨亮夺目,直是填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想要了解她更多些,再多些,所以才会派出人手,从京城到姑苏,再由姑苏至京城,细细地探访着她的每一丝轨迹,每一痕脉络。 而一待这些消息汇集而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第一时间看到,哪怕早一天看到也是好的。所以他才要吴钩骑了快马去取回信件,若非腿上带着伤,他一定会自己跑这一趟的。 孟渊含笑读着信,而锦安县驿站的客房里,那盏烛火也一直燃着,直是彻夜未熄…… ********************** 明珠公主访问白石书院后的第三日,圣上下旨,将于两天之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九日晚间。设国宴款待契汗使团,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及伯爵以上品极者,均需携眷赴宴。 在下发到各府邸的请柬中,特别注明了赴宴时如果携带子女的话。必须也只能为以下四种: 一、白石书院的学生;二、国子监的学生;三、考取了秀才及以上功名的少年神童;四、考中武举的少侠壮士。 唯以上四种贵族子女,方允许赴宴。 对参加国宴的人士提出如此严苛的要求,这在本朝可是破题儿头一遭。众人讶然之余,亦对这次国宴产生的极大的好奇心。 坊间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召开国宴其实是要为福安公主择婿。这种说法立刻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据知情人士分析,此次国宴很可能是要在皇族中选一才俊。与那位明珠公主缔结良缘,结下秦晋之好。还有一种说法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主人公换成了契汗国大皇子萧常远,说他将在国宴上迎娶福安公主。 众说纷纭中,却是将这次国宴氛围炒得火热,连金陵城的冬天也跟着变得暖了几分。 那几天,傅珈在府里走路都带风。 如果没有傅珺的话,这份荣耀必须只属于傅珈一个人。不过,就算有了傅珺也没什么。因为,傅珈是侯府长房嫡女,届时她将与一等爵位的侯夫人同坐在前排。而傅珺则只能跟着三品官儿的爹,在最后一排敬陪末座了。 每每想到这些,傅珈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总算有那么一回,她傅珈也好耀武扬威,在这个总压了她一头的四妹妹面前,大大地抖一回威风。 傅珺在听了山樵送来的话时,心里却直是苦笑。 她是真的不想再赴什么宴了。无论是宫宴还是国宴,就没有一个是她想去的。 而且,契汗国使团明显是为示威而来,说是送白鹿续邦交,实则是炫耀武力。傅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场国宴绝对不会少了火药味儿。 皇帝憋着的那口气还没出呢。 如果不能在国宴上当众挽回大汉朝的颜面,挽回皇帝那张被打得“PIA、PIA”的脸,大设国宴有何必要?更何况还将赴宴的标准定得如此之高,这明显就是为了彰显我大汉朝威武而设的宴。 这一次,所谓的宴无好宴,针对的是汹汹而来的契汗使团。 如果不是必须要去赴宴的话,傅珺还是挺愿意看看热闹的,只是如今她自己却要亲临现场,心下自是难免惴惴。 这万一要是两国唇枪舌剑之下,殃及她这条小小池鱼,最后倒霉的不还是她么? 此时傅珺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这是国宴,宴上所论必是家国大事,她一介小小白石书院女学部学生,三品御史之女,想来是不会招什么麻烦的吧。 两日时间一晃而过。 国宴当天,平南侯府玄漆正门大开,平南侯、侯夫人并傅珈一辆车,傅庚、郑氏与傅珺一辆车,另傅琛、傅琮兄弟二人各乘一骑,再有侍卫随从若干,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侯府,前往皇宫。 侯夫人一路之上神色都有些恹恹。 她最最心爱的二房,居然无一人能有幸亲临国宴,一睹这难得的盛况,你叫她如何欢喜得起来?傅玠如果能够听她的话去白石就读,此时也好跟着过来了。 侯夫人真是想想就觉得揪心。 而坐在另一辆马车中的郑氏亦是神色不安。 她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宴会,更何况,自去年抚远侯府花宴一事后,时隔一年,这是她头一回在如此正式的社交场合亮相。若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便是再紧张,也只得强自忍着。 这车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面色沉肃,不知在想些什么;小的那个却是满脸淡然,连眼睛都阖上了,一径闭目养神。郑氏不敢出声打扰,便也只能憋着不说话。 ☆、第390章 为使国宴顺利举行,今夜的都城金陵实行了临时宵禁。朱雀大街之上,俱是一队又一队前往皇宫的贵族车马,而往日那坊市间行人如织、笑语喧哗的盛丽景象,亦为这有些肃杀的寂然所取代。 大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抵达了皇宫。 本次宴会地点设在了神明殿。神明殿与泰和殿在同一条中轴线上,是一所极大的殿宇,亦是皇家专门用来开设国宴的地方。 平南侯府一行人皆在宫门口下了车。 因是国宴,按制是不得带从人进宫的。因此,随侍的沈妈妈等人便皆等在了车内。而平南侯府一家人,便在侯爷的带领之下,步行入宫。 甫一进入宫门,傅珺便被眼前的场景慑住了心神。 今夜的皇宫,灯火绚烂、楼宇璀璨。宫道两侧俱是绛色的晶纱宫灯,一篷篷深红色的光华,沿路亮至前方,宛若天上星河落入人间,又似万千烟火寂然盛放。 在两旁的大树上亦密密地悬着七彩的小灯笼,更有以绢纱所制的间色花朵,一朵一朵绽开在十月初冬的枝头,洗尽了冬日的残损与萧瑟,唯余一派灿亮灼然。 而在殿宇之上、檐间廊下,亦悬着精致的宫灯。更有身着统一绛色宫服、手执明纱灯笼的宫人,来来回回地行走着。远远瞧去,便如同一粒粒移动的星子,点缀在这漆黑的夜色中。 一旁的郑氏明显也被这画面所震慑,傅珺听到了她吸气的声音。 此时便有着管事服色的宫人带着小监迎了上来,躬身道:“奴才给侯爷请安。” 平南侯摆了摆手道:“罢了。” 那宫人便自直起身来,殷勤地道:“奴才给侯爷带路。” 平南侯微微颔首,一众人等俱随在其后,跟着那管事往神明殿而去。 走在坚硬的宫道之上,傅珺一面不着痕迹地观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古代宫廷夜宴场景,一面注意着往来的人等。 许是因为这宫道极宽,傅珺只能隐约感觉到在他们一家子身后,似还有别府的人也走在路上。然她目力所及之处。却唯有眼前那座辉煌耀眼的宫殿,以及宫道两旁绛色的灯火。便连走在前头带路的几个宫人,在这华丽的场景之中亦变得虚渺起来。 步行了约二十分钟左右,傅珺那双着了素缎锦靴的双足。才终于踏上了神明殿前的十丈红毡。 那管事领路至此便算完了差事,另有几个宫人走了过来,将平南侯府众人迎进了殿中。 进得殿来,傅珺便不再四下打量了,而是微微垂首。依着最标准的礼仪,目不旁视地缓步而行。 这殿内布置得倒不似宫外那般喧阗,虽亦是晶灯玉烛、锦裀绣褥,只是那桌案等物却俱为玄色。这沉肃的色调将整个殿堂的亮度拉低了许多,烘托出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 宴会采取男女分座制度,又是依品级定的座儿。因此,自进殿之后,平南侯府数人便分成了几拨。 傅珺安静地跟在引路宫人身后,与郑氏一同往女眷的后排入了座。 她们坐的位置并不显眼,前头还有一个柱子挡着。基本上只要不出声儿,便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至于傅珈,却是随侯夫人坐在了前排,离着那红毡铺就的过道极近。在分开之前,傅珈那得意的眼神故意往傅珺身上瞄了好几眼,傅珺真是想想都觉得无聊。 待坐定之后,傅珺便抬起眼来,从容往四下看了一看。 殿宇宽阔,傅珺看不到身后的情景,只能瞧见正前方男子座位处排得满满的几案。她略略抬头。看了看悬在梁间的白纱宫灯。便是那宫灯十分明亮,也不能尽照殿中角落。 傅珺又向殿门那里看了看,却见那里空出了好大一块位置,既未安排座位。亦无宫人侍立。只地上铺着厚厚的青绒毡子,与过道处的红毡泾渭分明。 看到此处情景,傅珺便微蹙了眉,心下暗忖这般布置也不知是何原因。 便在她这般细致观察周遭情景之下,时间已是缓缓流逝。傅珺在座中看到了诸多熟悉的面孔次第而来,卢悠、张凌、裴熹等人亦俱都入了座。 说起来。裴宥一家在前段时间的护国公案中却是幸免于难。裴宥虽与元后是极亲近的血脉,所幸案发之时他年纪尚小,且其父亦不曾参与其中。因此,裴宥如今依旧坐在兵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只不过从裴熹对傅珺的态度来看,这裴家的日子现下怕是不太好过。 傅珺一面心下暗忖,一面又向殿门口张了张。便在此时,只听那门外蓦地响起了一阵宫乐,随后便有小监尖利的声音道:“契汗国大皇子殿下驾到——明主公主殿下驾到——” 随着这尖利的通传之声,那宫乐便越发地隆重起来,傅珺随着众人站起身来,却见契汗国皇子萧常远与明珠公主萧红珠并肩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二十余黑甲武士,个个神态凶恶、面目狰狞。 主宾到场,鸿胪寺卿谢瑛立刻亲自迎了过去,朗声笑道:“大皇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至此,不胜欢迎之至。且请少坐,待吾皇驾临,即可开宴。” 傅珺这还是头一回看见谢亭的父亲,此时不免多看了两眼,却见谢瑛是个风仪极为出众的男子,样貌清俊、气度洒然。此际,他只带着几名文官站在契汗使团身侧,便有黑甲兵在旁,气势上却是一丝不弱,一行一止极有大国风范。 萧常远此时便笑道:“谢大人客气了。”他的官话说得远不及萧红珠流畅,听在耳中有些生硬。不过他的长相倒是比其妹斯文一些,眉眼间没有那种凌厉之感,看着是个温和的人。 谢瑛便陪同契汗国众人来到了最靠近皇座的位置,期间他与萧常远说笑如常,看上去颇为熟稔。想来这段时间他身为外交部成员时时陪同贵宾,却是与这位大皇子关系不错。 待契汗国使团就座之后,身为主人的皇帝终于出场了。 圣驾光临,那一番排场自不必细说。傅珺唯有一点好奇,却不知那位传说中的福安公主,是不是亦会如期到场呢? ☆、第391章 待一通繁琐的礼节终于结束之后,傅珺这才跽坐于案后,远远地向宝座上的数人看了一眼。 高居宝座之上的不只有皇帝与德妃,许慧亦在座,如今应该叫做许昭仪。 许昭仪的位置便在皇帝的左边,与德妃却是呈分庭抗礼之势。傅珺这一见之下,连对福安公主的好奇也忘了,只觉得眼前情景万分诡异。 她知道皇帝对许慧一直颇为在意,却没料到这在意的程度居然这样深。难道说,当今圣上对这位护国公的唯一余脉,竟是真心爱慕的么? 傅珺满心讶然地看了许慧好一会,这才收回视线,转向了一旁的皇室成员。 今天的皇室成员来得齐整,太子一家、二皇子并福安公主都在座。而英王刘筠却是坐在宝座阶下,与契汗使团对面而坐,位份上却是低了好些。 因刘筠阖府所坐的位置与傅珺恰在同一平行线上,因此,那英王妃是何长相,小郡王与小郡主又是怎生样貌,傅珺一概瞧不见。 其实,便瞧见了又能如何? 刘筠已是年逾三旬,他与傅珺之间,从来就隔着整整一个世界。傅珺此刻倒是觉得,自那一曲《乱红》之后,她的心境已经平淡了许多。便如此刻,明知英王妃高居座上,傅珺却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便罢。 说起来,这英王妃孟清还是孟渊的异母姐姐呢。据说她待孟渊颇为友善,自孟渊幼时起便对他十分看顾。成婚之后更是时常叫他过去说话,孟渊与英王府亦是关系匪浅。 傅珺一面转着心思,一面又将视线上调,看向了宝座之上的皇帝一家。 虽然与太子妃卢菀打过几次交道,傅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刘章。 在傅珺的想象中,这位太子殿下就算不是如二皇子一般的俊美,想必亦是模样俊秀的。 然而,今日一见,傅珺才发现自己又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太子刘章生得极为普通。眉眼五官无一出众。若非他身上自有一种端正肃然的气质,傅珺直会将他当成一般的富家子来看。 且这刘章的年纪看起来也没那么大,像是比卢菀还要小好几岁的样子,坐在卢菀身边便如姐弟同坐。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二皇子刘竞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大服,头上戴着银色冠冕,微垂的眉眼温润柔和,坐在灯下直有君子谦谦之态,十分夺目。坐在主宾位的萧红珠便不止一次悄悄打量于他。看来亦是深觉其样貌俊美。 至于福安公主,亦是比傅珺想象中还要年少,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清秀、气质温雅,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刘筠的影子。 据傅珺所知,福安公主刘筝乃是刘筠的胞妹,同时亦是皇帝唯一还活着的妹妹。因此,这位公主在大汉朝的地位极为尊崇,今上对她亦是十分疼爱。 皇帝入座之后,略说了几句“两国友好”之类的场面话。国宴便正式开始了。一道道精致的美食流水般送了上来,女眷这里还提供一种果子酒。傅珺浅尝了一口,觉得那味道有一点像她前世的葡萄酒。 随大流品美食,这是傅珺最希望的场景。因此自开席之后,她便几乎隐在了那个大柱子的后头,除了在吃东西的时候注意保持仪态之外,便不再管其他的了。 此时,那宴上诸人几杯美酒落肚,行止上便比方才要随意了好些。上座的太子刘章与二皇子刘竞皆向圣上敬了酒,福安公主亦在诵了一小段优美的祝词之后。向圣上敬了酒。 而随着这一轮皇室成员敬酒活动的开启,契汗使团所坐的那块位置,便渐渐地喧哗了起来。 原来,这契汗国人皆极好酒。而此次国宴又提供了上好的云州金窖。此乃大汉朝最著名的窖藏美酒,每年出产十分有限,民间根本品尝不到。 契汗国的一众黑甲武士已经憋了好些天了,此时一闻这美酒醇厚的香味,一个个地便红了眼。待这香醇浓厚、回味无穷的美酒一入了口,他们便也渐渐地露了原形。先是拿了大碗来饮,后来便干脆捧着酒瓮往下灌,喝得十分热闹。 大约是酒气上了头,契汗武士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此时便跳将出来,指着坐在一旁的谢瑛,用生硬的官话粗声地道:“你们中原人打仗虽不济,这酒却酿得好,哈哈哈,不如你跟了爷回去酿酒吧!” 此语一出,整个大殿的气氛忽然便肃了一肃。 萧常远见状方要出言阻止,不妨谢瑛蓦地朗声大笑起来,道:“我大汉兵强马壮,远征海外、尽屠蛮夷。契汗偏隅穷北,难得喝一回好酒,这位将军却是醉了。” 萧常远亦大声喝斥那首领道:“十龙,不得放肆!”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旁的萧红珠“咯咯咯”地笑了出来,娇声道:“皇兄,十龙的酒量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才喝了多少,怎么会醉?今天本是欢宴,皇兄就别拘束他们了。” 她的这一番话,却是连他皇兄的意思也逆了。而奇怪的是,萧常远听了这话之后,只微带怒意地瞪了她一眼,竟也没再说什么。 傅珺心下暗奇,这契汗国的公主怎么比皇子说话还管用?难道契汗皇帝对明珠公主的宠爱,已经到了可以让公主凌驾于皇子之上的地步了么? 那个十龙的契汗黑甲武士听了萧红珠的话,立刻便耀武扬威起来,粗声道:“兀那谢小官儿,你放屁,本将根本没醉。” 他的言语十分粗鲁,且大有辱人之意,高居宝座的皇帝脸色瞬间便沉了下去。 谢瑛却依旧风度洒然,淡声道:“我观将军酒量极浅,难道未醉么?” 十龙放声大笑,手指谢瑛道:“你们南人酒量浅,拼酒如何比得过我契汗勇士?” 谢瑛面色微冷,道:“将军想要拼酒?” 十龙听了这话立刻狂笑起来:“我是想拼酒,你可敢么?” “有何不可?”谢瑛立刻长身而起,朗声道:“既是将军有意,我便与将军比一比酒量罢。”说罢他也不待那十龙再说话,便转向一旁的宫人道:“拿十瓮酒来。” 十龙一闻此语,立刻又爆发出了一阵狂笑,指着桌上的小酒瓮道:“十瓮?就这种小瓮?你这是在哄小孩么?” 谢瑛用一种看笨蛋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双眉一轩道:“谁说是这种小瓮。拿大瓮来!” 随着他的话音,便见那厢冒出来一串宫人,每个人都双手抱着一瓮酒,那酒瓮可不比桌上的小瓮,而是数倍于之的大瓮。 ☆、第392章 十龙脸上还残余着方才狂笑的表情,可是他的眼睛却慢慢瞪得老大。他看了看整整齐齐摆在地上的酒瓮,又看了看一脸淡然站在对面的谢瑛。 谢瑛淡声道:“这十瓮酒,你我对半。”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复又以手掌轻拍额角道:“我忘了,方才十龙将军已经喝了不少了,既是这样,为公平起见,我六你四,如何?” 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看看酒瓮,再看看那风姿洒然、仪态俊秀的谢瑛,实在不敢相信他能喝下这么些酒去。 众所周知,云州金窖虽好喝,酒劲却很大。常人别说这一大瓮了,便是一小瓮下肚也要醉了。这谢瑛竟说他能喝下六瓮,这得是多大的酒量?就算是喝水也能把人喝得撑坏了吧? 此时,却听高居宝座的皇帝长声大笑了起来,道:“好,好,既设赌戏,不可无彩头。来人哪,把东西都呈上来。” 一旁的大监夏满喜高声应了声是,便亲带着几个小监退了下去。不多时,便见那夏满喜带着几个小监复又返回,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东西。 众人定睛看去,却见捧回来的东西共有三样。 第一样是七彩琉璃所制的笔格儿。那笔格儿原是书房的常用之物,并不稀奇。难得的是那七彩琉璃,竟是完整的一整块,并无任何粘黏的痕迹。如此大块的七彩琉璃可是极为罕见的,说是价值连城亦不为过。 第二样是一斛珍珠。这珠子不是江南的米珠,而是原南山国出产的大东珠,颗颗都如成人拇指肚大小,晶莹圆润、浅晕流光,在灯烛之下泛出夺目的光华。 而这第三样东西,却是由两个小监合力捧着的,乃是一套由精刚与兽皮揉制的金甲。 这金甲甫一亮相,满殿之中便是一阵耀眼的光华,再加上琉璃笔格与珍珠。即便傅珺坐得远,亦觉宝光耀室、满目生辉,不得不微微眯起了眼睛。 只听皇帝长笑道:“此三物皆是稀世珍宝,便做了今日赌局的彩头。胜者可于这三物之间任选一样。” 皇帝话音一落。契汗的黑甲武士便是一阵哄然叫好声。 自那套金甲捧入殿中之后,十龙的一双眼睛已是看得直了。 身为勇士,十龙对笔格与珍珠自是不感兴趣,唯有那套金甲格外令他眼热。他知道大汉朝锻造技术上佳,所制甲衣十分坚固。而契汗国却缺乏这种技术,他身上的黑甲已经十分难得了,却仍是不及那金甲多矣。 十龙立时便粗声问道:“陛下此言当真?” 皇帝沉着脸看向这个无礼的契汗人,淡声道:“君无戏言。” “好!”十龙大喝一声,走上前去捧起一只酒瓮,拍开泥封便对嘴狂饮起来。一时间,满殿只闻“咕咚、咕咚”烈酒入喉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谢瑛见状亦拍开了一只酒瓮,亦是对嘴豪饮起来。只是,他喝酒的姿态十分优雅。就算是捧着酒瓮,却仍是长衫及履、广袖当风,端是一派名士风度。便连那微微散落在鬓边的发丝,亦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洒脱味道,直可入画。 傅珺心下不由感叹,怪不得谢玄小小年纪便如芝兰玉树一般,谢亭又是那般的漂亮可爱,这是他们家基因太好了。父母皆是如此出色,就是想生个癞痢头儿子也生不出来。 十龙很快就喝完了一瓮,又拍开了第二瓮酒。而谢瑛喝酒的速度竟比十龙还要快。此时却已是第二瓮酒见底了。 在座众人能有几个见过这般豪饮?尤其是谢瑛,看上去斯文俊秀、风仪洒然,谁成想喝起酒来居然如此豪爽?偏生他的风度还一点不失,简直将一顿酒喝成了一首诗。那些有幸观此奇景的小姑娘们。一个个看得目眩神迷,从没觉得男子喝酒也能喝得这般好看。 待十龙喝完第二瓮酒之后,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动作亦有些迟钝。傅珺发现他的眼睛已经有点直了,颈侧的血管更是爆起,便知此人离醉不远。而谢瑛却已经拍开了第三只酒瓮。依旧是眼神清明,动作洒然,看上去余力颇足。 等到第三瓮酒灌下去之后,十龙艰难地捧起了最后一瓮酒。只要他能将这瓮酒喝完并保持不醉,他就应该算是赢了,那套金甲就是他的了。 此刻的十龙完全没有精力去注意一旁谢瑛的情形,更听不到周遭断断续续的喝彩声。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最后的这一瓮酒。 他伸手捧起酒瓮,拍开泥封,顿时,一股醉人的酒香溢满了十龙的鼻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举起酒瓮一口接一口地饮了起来。 随着那酒液渐渐冲入喉头,那酒瓮已经露出了深棕色的底部。十龙心头一阵狂喜,那套金甲已是触手可及。 他赤红着一双眼睛,盯着那渐渐显露的瓮底,只觉得酒液如同生出了触手一般,又似是透明的水草,一股又一股地不断涌入他的口鼻,堵住了他的呼吸。 他本能地大口吞咽着这些透明的水草,只觉得口咽鼻塞、头晕脑涨,而眼前的棕色瓮底,竟像是活动的一样,一圈又一圈地打着旋儿,让他整个人都跟着发晕。 “哐当”一声,十龙手里的酒瓮落地米分碎,而他的人亦跟着重重倒在了地上。 他倒地的声音极沉、极响,然而,这身体坠地的声响终是敌不过蓦然响起的喝彩声。黑甲通士庞大的身躯横亘在红毡之上,越发反衬出了谢瑛的修长身姿、秀丽风仪。 他恰好喝完了最后一瓮酒。 只见他稳稳地托住酒瓮将之置于案上,随后便转过身来,向着脸色微变的明珠公主,以及眸中隐着一丝讥意、冷冷瞥向明珠公主的大皇子萧常远揖了一揖,朗声道:“承让。” 满殿之中彩声四起,除了契汗使团以外,所有人皆是笑容满面。皇帝更是大笑出声道:“朕素闻谢爱卿酒量极宏,今日所见,名不虚传。” 谢瑛便面向皇帝躬身道:“臣一无长物,陛下见笑了。” 皇帝笑道:“谢卿家太谦了。来,来,到朕近前来,让朕好好瞧一瞧咱们大汉朝的酒仙。” 圣上此语一出,众人皆是哄然叫起好来,坐在皇帝脚边的二皇子刘竞亦温声道:“谢大人风仪动人、雅度非凡,吾今日亦是大开眼界。” 太子刘章却是未曾说话,只用一双看不出什么表情的眼睛瞧着谢瑛。 ☆、第393章 谢瑛缓步行至玉石阶下,面朝皇帝躬身道:“臣殿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皇帝自龙椅上站起身来,满面笑容地道:“宴席之上何来失仪一说?谢卿家平身。” 谢瑛闻言便恭声道:“谢陛下。”说罢便直起身来,依旧是目清神朗,一派名士风度。 傅珺此时只能远远瞧见谢瑛的一个背影,却是发现这位鸿胪寺卿两脚的重心微有些不稳,便知他其实亦醉得不轻,只是凭着强大的自控力稳住身形,不在人前露出醉态罢了。傅珺倒是对这位风仪雅然的外交官刮目相看。 皇帝对谢瑛今晚的表现极是欢喜,又再温言勉励了几句,便叫谢瑛于那三物中挑选一样。谢瑛自又是逊谢了一番,到底由圣上亲自替他选了那架七彩琉璃的笔格儿,他这才归了座。 大约是觉得颜面被挽回了一些,皇帝在奖赏过谢瑛之后,亦赏了十龙两坛子云州金窖,可谓双方颜面皆顾及到了。 这一场比拼令宴会的气氛活跃了起来,便有朝臣上前敬酒,并为谢瑛拼酒之事即席赋了诗。 傅珺却是一直在观察契汗使团的动静。 从一开始她就发现,那位契汗国大皇子萧常远,似是与萧红珠的关系非常不好。 契汗皇帝共生有九子七女,孙辈也有十几个,比起大汉朝皇帝来可算是多子多孙的有福之人。可是,子女多也有子女多的烦恼。大汉朝只有两位皇子,尚且斗得如此凶险,那契汗皇族成员之间的争斗只会更加激烈。 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几乎自生下来起便活在各种争斗之中。契汗不比大汉,他们禀性剽悍,基本不玩阴谋诡计,从来都是阳谋至上,一言不和就动刀动枪的。据傅珺所知,契汗原有的皇子与公主数量应是现在的一倍。如今却只剩下了这十几个,可见契汗皇族内斗的激烈程度。 这萧红珠的母妃与大皇子的母妃在宫里地位相当,而契汗皇帝对萧红珠却是更宠爱一些,萧常远如何能与她关系好?而萧红珠的骄奢蛮横。想来亦是为了处处压过皇兄一头。 便如方才,萧常远明明是想息事宁人,萧红珠却公然表示反对,直接没将皇兄放在眼里。结果十龙拼酒输了,萧红珠面色阴沉。萧常远却是目露讥意,看着萧红珠的神情很有几分兴灾乐祸。 而此刻,满殿中皆是那些文臣的诗赋赞美,字里行间对谢瑛大是叹赏,而对契汗人则是有所打压。萧常远却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听着大汉朝的官员们说着这些,他就跟没听明白似的,始终是一脸的怡然,甚至还会跟着笑一笑。 萧红珠的脸色却是越发地阴沉了起来,她端着杯子喝着闷酒。高高的眉弓令她的双眸隐在了黑暗中,根本瞧不出她在看什么、想什么。唯有她捏着酒樽的手指,在灯光下骨节泛白。 蓦地,却见萧红珠将酒樽往桌上一顿,人已是站了起来,面朝皇帝的宝座方向而立,学着中原女子的模样蹲身行礼道:“尊敬的皇帝陛下,吾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萧红珠的声音本就清脆,如今她又是放开了嗓子说的话,满大殿的人皆听见了。众人便渐次安静了下来。齐齐注视着这位明珠公主。 说起来,萧红珠今儿的打扮还是很亮眼的。她穿了一身大红色妆花补子遍地锦大袖连裳,那衣襟与袖口别出心裁地出了锋毛,却是雪白如玉的雪狐毛。这一红一白之间。却是将她深邃的五官映衬得极为明艳。 此时她敛袖立于前头,被明亮的灯烛照耀着,更兼她又说了那样一番话,引来众人侧目自是再正常不过了。便是坐在角落里的傅珺亦觉得,如果萧红珠不出幺蛾子的话,便站在那里还是十分养眼的。 可惜的是。萧红珠明显就是要来出幺蛾子的。 此时见皇帝摆手允她说话,她便娇笑着抬起手来,指着摆在铁力木玄漆大案上的珍珠与金甲,脆声道:“陛下既是拿出来了三样彩头,那剩下的两样若是收回去却也不好。不如我们再比试一场。赢了的人便从这里头挑一样,这输了的人便赏他剩下的那样,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萧红珠话音一落,大殿里便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傅珺就知道这萧红珠准定没好事儿,果然,看起来方才谢瑛拼酒赢了,这位明珠公主心里很不服气,于是便又提出再比试一回的要求,就是想要挽回契汗的颜面。 坐在傅珺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便轻声道:“这什么公主脸皮可真厚,明明输了,还想赖皮赢回来。” 那女孩身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贵妇便道:“她提出来的要求并不过分,本来便有三样东西,只赏了一样,另两样也不好收回去。” 傅珺侧耳听着这两个人说话,皇帝说了什么便没听清,不过,接下来的一番响动却是证明,萧红珠的要求皇帝是允了。 却见原先靠近殿门的空地上,不知何时便被铺了一块大大的玄色毡子。又有宫人将一只鼓架在了毡子边上。 此时便听萧红珠脆声道:“乌里,你去替本公主赢一盘回来,若是输了便提头来见。” 她这番话可是用大汉朝官话说出来的,大家俱是听得一清二楚。众人便又是一阵轻声的议论。 高高在上的皇帝此时的脸色已经极不好看,若非有冠冕挡着,他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可就要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了。 一旁的许慧转首看了看他,便亲手向他的金樽里注了些温热的酒,柔声低语道:“陛下喝杯酒暖一暖。” 她说话的声音平淡中蕴着温柔,令皇帝心中微暖。他转首看向许慧。眼前的容颜一如往日,却又因了灯光的关系,平添了几分骄艳。而自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投射而来的目光,含着淡淡的关切,亦含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皇帝微微一笑,接过金樽浅啜了一口。温热的酒汁自喉头滑入心间,他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连怒意亦散了不少。 ☆、第394章 此时,契汗国黑甲武士中已是站起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想来便是萧红珠口中的乌里。因他是背对着傅珺这边的,傅珺并看不清他的长相。然而,他的背影却让傅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她才想起,这个叫做乌里的武士,其背影与当初她见到的何靖边极其相似,都是如渊停岳峙一般,沉稳之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凌利。 此人必是高手。傅珺心下暗忖道。只看这一身的气势,傅珺便觉得,他们这边也必须启用像何靖边这样的高手,才能与之相抗衡。 此时却听得萧红珠又脆声道:“乌里是我们契汗国有名的勇士,却不知皇帝陛下会派谁与他对阵呢?” 她娇脆的话语声在大殿里回响着,站在刘筠身边的赵戍疆脚动了动,然而瞥了一眼刘筠的表情之后,他却终是又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无声地长呼了口气。 刘筠淡淡地抬起头来,向两旁看了看。 今天来了不少龙禁卫的高手,其中亦不乏擅长摔角之人,他这个被安排坐在龙椅下首的英王,此时还是不要出头的好。 刘筠的心头泛起了一些怅然。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亦有过出剑如风、快意杀场的豪情。而如今,他羁留京城十余载,身上的锐气早就尽数收敛了去。比起一时的痛快,他更在意的是宝座上的那个人。 只要在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一天,他就不能露出半分异样。哪怕只是国宴之上一次小小的摔角,他也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只怕他也会在某一天,如同他那几个哥哥一般,突然“病殁”了吧。 刘筠淡淡地想着,一面端起酒樽,目光习惯性地往靠近殿门的廊柱那里扫了一扫。 此时,那些龙禁卫里有好几个侍卫主动请缨,最后圣上选了一位看上去同样高大的侍卫。与乌里一较高下。 两个勇士先被带下去换衣裳,那厢萧红珠便又笑道:“既是我们契汗的勇士与人比试,我也添个彩头儿罢。”说着她便从旁边婢女的手上拿起一个金光灿灿的事物来,笑着道:“这是当年南山国皇宫里的大匠师所制的金纱羽衣。便作了今日摔角的彩头。” 那金纱羽衣一亮相,人群中便发出一阵极轻的惊呼声。 南山国的宫庭大匠师从来便有鬼斧神工之技,这件金纱羽衣只看那上头的宝石与金线,便知价值不菲,更何况还是出自大匠师之手。比起那件金甲来也是不遑多让了。 皇帝远远地看着萧红珠手里的羽衣,眼角微微一眯,复又神色淡然地摆了摆手。便有小监走上前去,将那只放着羽衣的托盘也搁在玄漆大案之上。 而在这时,乌里与那个侍卫也皆换好了衣裳。在一阵“咚咚”的鼓声之中,摔角正式开始了。 本朝的摔角与傅珺前世的自由搏击有些相似,规则上则更为宽松,基本上可以击打身体的任何部位。 那名侍卫与乌里依着礼仪各自施了一礼,便开始目注对方,脚下缓缓移动。绕着场地转了半圈,各自观察着对方的动作,同时寻找动手的机会。 傅珺见那个龙禁卫动作稳凝,虽无乌里那种夺人的气势,拙朴之息却胜之,让傅珺想起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那种返璞归真的武林高手。 看起来,这两人也算是棋逢对手,一会的比试亦将会十分精彩。 傅珺正看得入神,忽觉衣袖被人轻轻碰了碰。她转首看去,却见郑氏正温柔地对她笑着。轻声问道:“我想去后头净个脸儿,你可要同去?” 傅珺向她看了一眼,只见她双颊微泛潮红,又见那小几上的琉璃酒壶已经空了大半。便知道郑氏是多喝了两杯。 郑氏主动问起,傅珺一时倒不好拒绝,只得点头道:“是,我与母亲同去。” 郑氏温婉一笑,便向旁边侍立的宫人示意了一下,那宫人自是明白。便提起一盏羽纱宫灯,躬着身子向郑氏行了个礼,便将她们引向了偏殿。 偏殿里点着大盏的羽纱宫灯,高悬在梁上,光线还算明亮。殿中燃着瑞麟香,香气浓郁幽缓、馥厚醇绵,若有实质一般沉甸甸地积在殿里,却是将十月寒夜的冷意也驱散了几分。 傅珺一面走着,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那尊点香的金麒麟香炉,没走两步,蓦地却见一人迎面而来,傅珺抬眼看去,却见来人竟是卢悠。 卢悠大概也是才净了脸,面上的朱米分尚有新匀的痕迹,而她唇脂上的苏合香气,便是在这满殿的瑞麟香里也能闻得见。 见了傅珺,卢悠似是也有些讶然,她微怔片刻方向着郑氏蹲了蹲身,又对傅珺笑道:“傅四姑娘好。” 傅珺含笑道:“卢大姑娘好。” 郑氏亦颔首打了个招呼。 此处乃是深宫,众人皆深谙少说多看之理,因此两下里不过略见了个礼,便此错肩而去。 待到得了净室中,郑氏便去了大的那一间,傅珺一时无事,便也去了小间里整理了一番衣裳。 便在此时,只听外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旋即便听见有少女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傅珺原是想先出来的,可是那两个女孩子的谈话内容,却让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只听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道:“方才走过去的便是抚远侯世子之女么?” 另一个便道:“便是她呢,她的骑射极好,前些时候才同那个明珠公主比试了一场,还赢了呢。” 第一个人便又道:“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她这几天每天都陪着明珠公主四处游玩,两个人极是亲近。” 第二人便轻笑了一声,道:“说起来也真怪,那个公主人人避之不及的,偏她走得近。”说到这里她便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听人说,她将白石书院的所有情况都细细地向那公主说了。你说,那公主会不会是想偷咱们大汉朝书院的治学之策呀?” 第一人便笑道:“你这可真是无稽之谈。我也听人说了,不过是卢大姑娘向那明珠公主细细介绍了我大汉朝的知名才女罢了,尤其是上了青榜的各位才女,卢大姑娘皆是一一做了介绍,还说得特别详细。我看哪,此举亦是扬我国威。” 第二人便笑着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个明珠公主有何企图呢。” 她这话方一说罢,第一个女孩便道:“哎呀,那里空出来了,咱们进去吧。” 傅珺便听见一阵悉悉嗦嗦的脚步声响,这两个女孩想是去了另一间净室了。 ☆、第395章 傅珺若有所思地步出净室,见郑氏已经在前头候着了,她脸上的潮红被细细的宫米分盖住,瞧来面色正常了好些。 一见傅珺走了出来,郑氏便温婉地道:“咱们回去吧。” 傅珺点了点头,便又与郑氏回到了座席之中。 此时,场中的摔角已经结束了,玄色大毡上空无一人,唯有明珠公主萧红珠娇脆的笑声以及契汗武士们的狂笑声,在整个大殿里四处回响。 傅珺不由微叹了口气。 看起来,这一回是乌里赢了,却不知那个侍卫如何了。 傅珺心下着实有些放不下,便悄声问旁坐的一个女孩子道:“请问一声,方才这比试如何了?” 那个女孩子一脸惋惜的表情,低声对傅珺道:“咱们输啦。那个侍卫是被人抬下去的。” 傅珺闻言,神色也黯了一黯。 无论如何她也是大汉子民,代表本国的选手输了,她的心里也并不舒服。 此时,除了契汗使团的狂笑与叫好声之外,整个大殿几无声息。而这代表着胜利的笑声与喝彩声,听在众人耳中亦是无比刺耳。 傅珺便向契汗使团那里看了一眼。却见萧常远神色淡然,而萧红珠却是笑得美目流转。她回首看向座上的皇帝,脆声道:“尊敬的皇帝陛下,我的人赢了,我可以挑东西了么?” 皇帝脸上的怒意一闪而逝。一旁的德妃见状,连忙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复又转首看着萧红珠,语声淡然地道:“公主请便。” 萧红珠将大袖一摆,当真便走到了大案之前,围着那张大案转了几圈,又侧着脑袋娇俏地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这三样东西我件件都想要呢。” 她语气中的得意与嚣张实在太过于明显,太子刘章似是也听不下去了,便淡声道:“一国公主。何贪此外物尔?” 他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隐约还奚落了契汗国的穷困和落后。萧红珠听了这话,眉峰一轩,眸中隐隐流露出了一丝冷意。然而再下个瞬间。她的脸上便又漾起了一个甜笑,道:“太子殿下还真是了解我,我就喜欢这些外物。我现在就想将这三样都拿了,殿下是舍不得么?” 刘章被她问得怔了怔。 也不知这萧红珠是不懂礼节还是有意为之,居然征求他的同意?他不过是太子而已。又非圣上,舍得舍不得皆不是他能说的。 刘章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红珠,平淡的眉眼间寒意涌动,一时间却是气势陡增。 萧红珠却也并非要等刘章的回答,她只是含笑看着太子刘章那张迅速阴沉下来的脸,接着道:“不过么,我们毕竟只赢了一场,全取宝物却也不好。不如这样吧,接下来再比一场,若是你们赢了。这两样宝物并那件羽纱,便皆归你们所有。而若是我们赢了么……” 说到此处,萧红珠故意停顿了片刻,方脆声笑道:“我们也不要别的,只要皇帝陛下将十位锻造大匠给了我们,也就可以了。” 她这话一说罢,整个大殿先是一静,随后便是一阵哗然。 这位明珠公主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一口气就想赚取大汉朝十位大匠师。想大汉朝的锻造大匠拢共也就二、三十位,她开口就要了一半。胃口还真是不小。 更何况,萧红珠别的不要,单要锻造大匠,其用意何在直是昭然若揭。 众所周知。大汉朝的锻造技术十分发达,很早便有了炒钢工艺,如今更是发扬光大,以精钢与兽皮制作的盔甲不仅坚固,且十分耐用。 契汗觊觎大汉朝的制甲工艺不是一天两天了,奈何那些锻造大匠师皆是属于大汉朝皇家所有。而制甲行业更是属于国家机密,连工坊带工人亦是保密的,契汗便有心要找也找不着。 今天,这明珠公主居然当面便提出了如此无礼的条件,大汉岂能应允? 皇帝当即便断然道:“不可。” 座中的张阁老亦起身肃声道:“公主殿下勿要戏言。” 萧红珠似是早就料到会得到这种回答,毫不在意地道:“既是陛下不允,那我便换一个。若是我们赢了,请陛下开放课盐税证,允两国通商买卖。” 此语一出,又是引得满座一阵哗然。 这萧红珠是不是疯了?先是觊觎大汉锻造匠师,后又强求开放课盐税证。他们契汗国地处内陆,盐业十分落后,每年皆要花大量白银从大汉及周边临海国家进口食盐。 而大汉朝当年为拉拢周边小国,曾开放过一段时间的课盐税证,那些国家可以凭借手中税证,用低三成的价格从大汉进口食盐,并可以与大汉朝的盐商直接交易。 若是对契汗开放课盐税证,则大汉朝盐业收入将会锐减,进而直接影响朝廷税收。而两国盐商往来,难保这其中不会出什么事,于大汉朝极为不利。 皇帝的脸上再度布满了乌云,张阁老更是提声道:“公主殿下,课盐税证一事乃关乎两国之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那萧红珠却是笑得更甜了,脆声道:“我才说了一半儿,张老大人便抢着说话了。我还没说完呢。若是我们赢了,便请贵国开放课盐税证;而若你们赢了,我们契汗愿开放马市。” 她的话音一落,张阁老的眼睛立刻便亮了起来。 不只是他,这满殿之中的朝臣,尤其是武将,俱是双眼发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契汗国愿开马市?这可是极为诱人的条件啊。 众所周知,契汗军队十分骁勇,犹擅骑兵作战,而契汗国更是盛产骏马的地方,国内有数十所大型牧场,养着成千上万匹上好的战马。 也正因骑兵强悍,契汗才得以与大汉朝分庭抗礼近百年,始终屹立于大汉朝的北端。他们十分清楚自己的优势便在骑兵陆战上,因此对马匹管控极严,所有马场均为国家所有,私下贩马者杀无赦。 自大汉朝立国以来,历代君王便曾多次与契汗国商谈开放马市一事,许以重利、诱以厚报,冀图能够通过利益交换,购买契汗战马,以壮本国陆战军力。然而却是多年无果。 契汗国对马匹的珍视程度,与大汉朝对盔甲的珍视程度等同,而两国亦因此而多年互不通商,为的便也是防止有人借行商之机,行走私之事。 谁料,今天明珠公主却在国宴之上当场开出了条件,将课盐税证与马市放在了一架秤上,端看大汉朝廷如何权衡。 ☆、第396章 张阁老沉吟片刻,便又道:“公主殿下,无论是马市还是课盐税证,均需两国朝臣细加商榷,宴前戏言岂可当真?” 张阁老说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这萧红珠上下嘴皮一碰,又是课盐税证,又是马市,实在太过于轻率了,如何能当得真?再者说,她究竟也只是一介公主,在国朝大事上公主能有什么发言权? 萧红珠闻听此言,面上便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来,道:“张老大人是不相信本公主的话么?那么,我手上的这样事物,您总该信了吧?”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向旁挥了挥手,便有婢女捧上了一个盖着红绸的朱漆盘子来。 却见萧红珠轻舒广袖,探手便将那红绸揭开,露出了里面的一方金猊兽印。 那金猊兽印约五寸见方,上面雕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金猊,底座却是六角形的,造型十分奇特。 这金猊兽印一经露面,便连一直坐在旁边看戏的萧常远,亦是神情一紧,旋即便坐直了身子,一双微微发蓝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那兽印之上,脸上露出一抹极深的嫉恨之色。 这枚金猊兽印,正是代表着契汗国最高权力的国玺之一。 契汗国玺共有三枚,金龙印乃是帝王玉玺,唯契汗国皇帝才能持有;金虎印为三军玉玺,亦是掌握在皇帝手中;凡执此印者,号令三军莫敢不从;而金猊印则是朝事大印。一般比较重大的政策决策、外交条款等等,便需加盖此印。它代表着契汗国对该条款或政策的认可,多出现在国与国之间的条约签订,或是契汗国公布重要法规政策之时,方会使用。 萧红珠居然持有金猊印,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看起来,契汗皇帝对这位公主不只是宠爱,亦是十分器重。 到得此时,张阁老他们蓦地便记起,契汗国历史上确实是出过女帝的。且还不只一位。难道说,契汗皇帝对这位公主的宠爱,已经到了愿将一部分国事交予她处理的程度了么? 且不论契汗皇帝如何想,只看这金猊印。便可知今日萧红珠在宴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契汗国连年欠收,百姓税收日益繁重,国库空虚。于是他们一面于边境兴兵,以武力对大汉朝加以威慑。另一方面则派出使团,以开放马市为诱饵,试图让大汉朝开放课盐税证,以解国内经济上的压力。 在那个瞬间,傅珺忽然便对整个局势完全明晰起来。 这所有的一切,其实为的都只是一件事——课盐税证。 从边境开战而始,再到派出使团来访,再到朱雀大街上的耀武扬威、黑甲士兵拔刀伤民,再到大皇子的道歉、明珠公主在白石书院辱及贵女及夫子,这一切行为。成功地勾起了大汉皇帝的怒火。而这次国宴,便是契汗国激将法的最后一环。 他们知道,若是将课盐税证摊在桌面上谈,就算他们开放马市,大汉也未必愿意。毕竟大汉也是有一战之力的,还没到非要购买契汗战马的地步。而课盐税证对契汗却是志在必得。所以,他们才会将时机选在了国宴,选在了这场看似博戏,实则为豪赌的一场赌局。 甚至,就连萧红珠一开始开出的十位锻造大匠的筹码。也是用来迷惑众人的。 堂堂国宴之上,一国君主在前,对于邻国公主提出的条件却一再推托拒绝,说好听些是慎重。若说得难听点,就是大汉朝的皇帝不敢应约,怯而罢战。 毕竟,人家也将开放马市的政策提出来了。这可是与课盐税证同等级别的条件,皇帝若再是拒绝,那他的脸又往哪儿搁? 这一回。连张阁老都不再说话了。所有人都在看着宝座上的皇帝。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未曾料到,契汗国居然会将金猊印交给公主保管,且还是以公主为续订合约的主要人物,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大汉皇帝架到了火上。 此事是必须应下了。 这位明珠公主一再冒犯天威,触怒天颜,已是十分无礼。若再任由她这样嚣张下去,大汉朝颜面何存?这满朝文武若是亲眼目睹吾皇陛下一退再退,始终不敢应诺 又会如何作想? 皇帝的一只手握住了龙椅的扶手,面色阴沉地注视着脚下的群臣,心里的怒意如压城黑云,迅速布满了心头。 便在此时,忽听大厅的角落里传来了一把清越的声线,朗声道:“马市换课盐税证,契汗占了大便宜,不公!” 皇帝一听这个声音,那抓着龙椅的手蓦地便是一松。 众人亦顺着话音看去,却见一道修长的玄色身影,自大殿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一刹时,满场之中但闻一阵轻微的吸气声,傅珺甚至听到身边的郑氏轻声地叹了口气。 谪仙般的容颜、苍松般的气度,两袖洒然、双鬓如雪,正是大汉朝左副都御史——傅庚。 所谓颜值爆表,说得必须是傅庚这样的大美男。 萧红珠一见傅庚,眸中亦自流露出几许痴迷。不过她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娇笑着问道:“却不知御史大人有何高见?” 傅庚干脆地道:“马市开放五年,每年至少三千匹战马。否则免谈。” 傅庚这话一说完,皇帝的脸上立刻就有了几分笑模样。 果然,这关键时刻还是傅爱卿比较管用啊。皇帝捻着胡须,深觉傅庚开出的条件极好。最好能用这个条件吓退萧红珠,快快结束国宴,再将这些契汗人赶快送走,此间便可事了了。 萧红珠听了傅庚的话,眸中的笑意渐渐便换成了冷意。她略含讥讽地道:“贵国倒是好大的胃口,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傅庚洒然道:“贵国讨要敝国课盐税证,不也是大笑话么?” 萧红珠眉头拧起,冷冷地看着傅庚道:“课盐税证一张才只三年,马市却要一开五年,这难道就公平了么?” 傅庚淡声道:“课盐税证每年可为贵国节省多少白银,公主殿下不会算不出来吧?敝国若是不开课盐税证,多赚回来的这些白银足够往大宛买上万匹好马了,你三年马市能给我上万匹马么?” 萧红珠一时语塞。 她当时说要开放马市时,故意没说期限数量,便是想暗里占个便宜。万一比试输了,契汗国也不会吃亏。可没想到这傅庚却是如此精明,开出来的条件又是如何苛刻,她一时倒有些迟疑起来。 ☆、第397章 萧红珠一面心念急转,一面盯着傅庚那张俊美的脸,蓦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几天听到的那些话来: ……那一天,殿下若是不选我,而是选我们白石书院青榜头名比试骑术的话,一定会赢得很轻松…… ……白石书院是看总分的,那个青榜头名的女学生,其父乃是当年的探花、如今的左副都御史傅大人。这位傅四姑娘诗文书画俱是好的,但若是论及骑射武艺,不是我说,公主殿下一个手指头便可以打败她。嘻嘻,此乃戏言,殿下可千万别真去与她比武啊…… ……明晚国宴之上说不定便有比试呢,公主殿下是女主豪杰,可惜不能上场比试,不能叫人亲眼目睹殿下的英姿,实乃憾事…… ……听说她幼时落过水,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她娘死的时候她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身子就更不好了呢…… 那脑海中回响着的话语,萧红珠那双隐在眉弓下的眼眸里,冷意渐渐消散,却是漾起了畅快的笑意。 她转过眼眸,往对面的席上看了一眼。 卢悠正端正地坐在位子上,那双圆圆的眼睛此刻更望着她,眸中有着淡淡的关切。见萧红珠看了过来,她浅浅一笑,向她略一颔首,便又转开了眼眸。 萧红珠亦转开了视线,盯着眼前的傅庚。 那一瞬间,她忽然很想看一看傅庚伤心欲绝的脸。 她很想知道,这张高傲自信、俊美如仙的面孔,在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儿重伤乃至于身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那一定有趣极了。 萧红珠的眼底露出了一抹隐蔽的/兴/奋之色。 她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叫做傅珺的小姑娘,若是能够今天死在这国宴之上,或是受了重伤,想来,这含着血泪、和着尸骨签订的课盐税证条约,必定能令她的父皇开怀大笑,同时也深深地震慑住眼前这群可恶的南人吧。 想到这里。萧红珠面上的神情蓦地便亮了起来。 不过,她并没有让这欢快的表情维持多久,很快便又将之调整到了一个合适的程度。 她转过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傅庚。脆声道:“好,我契汗国明珠公主萧红珠,以金猊印起誓。今日比试便如合约。契汗胜,得大汉课盐税证并案上三件珍品;大汉胜,得案上三件珍品。并契汗马市五年开放,每年不少于三千战马。” 她清脆的话音回荡在众人耳边,连同皇帝在内,所有人都静了一静。 她居然真的应下来了?!如此苛刻的条件,这明珠公主竟也一口答应?! 傅庚亦有一些吃惊。 他开出的那些条件,其用意便是迫使萧红珠打消获取大汉朝课盐税证的念头,却不料她居然连这种条件都能答应,却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便在此时,便听萧红珠又道:“尊敬的皇帝陛下,既然我已经应允了你们的条件。又是这场比试的提议之人,那么,这最后一场比试,便由我与贵国最优秀的女子玩一场‘夺旗’如何?大男人打打杀杀的终是无趣,我们女子的博戏可要有趣得多呢。” 说到后来,萧红珠的话语声中已是带出了几分笑意,衬着她那一身鲜丽的红衣,便似小女孩说笑一般,全不见方才与傅庚剑拔驽张的模样。 她的话语自又激起了场中的一片议论声。 而皇帝一直蹙紧的眉头,在听到这话时却悄然舒展了一些。 方才乌里与那个龙禁卫的比试他记忆犹新。若是这一轮比试契汗仍是由乌里出战的话。只看他的身手,龙禁卫中未必有人能挫其锋芒。 然而,萧红珠此刻却说要亲自上阵,皇帝便觉得。大汉朝还是有赢的希望的。别的不说,福安公主就颇擅骑射,对方是公主,己方便出一公主与之比试,这样很公平。 想到此,皇帝心下大安。福安公主可是自幼便跟着英王刘筠一起习武的。虽然因身份尊贵,她不可能练得一身高超的武艺,但基本上对付个把大汉还是没问题的。 “哈哈哈,好,就依明珠公主。”皇帝朗声应道。那一刻,他的眼中已经开始有了笑意,眼前更是浮现出那边境马市人来车往的热闹景像。 这可是五年的马市啊。他这位皇帝,也算是为大汉朝做下了一件功绩。 而听了皇帝所言,傅庚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只是,还未待他想清那预感来自何处,却听萧红珠娇声笑道:“久闻白石书院立世百年,书院之中才俊云集。我便与你们白石书院今年岁考的青榜头名,比试一场吧。” 萧红珠的话音刚落,整个大殿便是一阵瘆人的死寂。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皇帝的笑容凝在了眼底,亦令他眼前幻化出来的马市,刹时变作了泡影。 萧红珠居然点名要与青榜头名比试“夺旗”? 夺旗是一种带有搏击色彩的抢夺游戏。游戏双方站在划好的圈内,各自身后缚上三面彩旗。比试之时,谁能首先夺到对方身上的所有彩旗并成功跳出圈外,谁就算赢。 这个游戏就是个以武制胜的游戏,就算有些技巧,也是建立在一定的武力值上的。因为游戏时并不禁止击打身体的各个部位,所以,那些武力值高的人,通常都是上来就把对方打爬下了,然后直接拿旗走人。 据皇帝所知,今年的青榜头名,便是平南侯府傅氏四女。这位傅四姑娘的骑射可是出了名的糟糕。 皇帝的脸色再度阴沉了下去。一旁许慧的心却是一下子揪紧了。她转首看了看圣上越发难看的脸色,轻声道:“陛下,这傅四姑娘的骑射只怕是……”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萧红珠却像是听到了一般,娇声笑问:“皇帝陛下,我挑的这个人选您不同意么?”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片刻,美目转盼流眄,向着站在红毡之上的傅庚睇了一眼。看着对方那张微泛苍白的脸,她再度娇笑了一声道:“若是如此,那贵国可就算输了哦。” ☆、第398章 萧红珠娇脆的话语声仍是那般的俏皮,宛若邻家小女孩撒娇一般。然而她吐出的每一个字,却比毒蛇的信子还要叫人胆寒。 若不应战,大汉便算输了。 这明珠公主是料定了大汉朝不敢应战么? 许慧此时已是面沉若水,冷声道:“我方并非不应,只是这比试的人选……” 未待她说话,萧红珠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打断她道:“方才圣上金口玉言,说‘就依明珠公主’,昭仪娘娘想来也都听到了吧?难道大汉皇帝想要当众食言不成?” 许慧闻言一滞,旋即面色沉冷如冰。傅庚却是瞳孔微缩,脸色瞬间变得如雕刻一般冰冷。 他将衣袖一拂,高声道:“不……” “臣女应战!” 傅庚的话只开了个头,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那声音自大殿的角落靠近廊柱的地方传来,清清淡淡,却又无比清晰,若宁静的水波划过众人的耳畔。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唯那句“臣女应战”的清淡语声,似是仍在大殿的上空轻轻盘旋。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刘筠捏住酒樽的手立刻握紧了一些。他抬起眼眸,尽量不着痕迹地向着声音的来处看去。 那个女孩此刻正隐在廊柱后,纤秀的身影宛若亭亭碧荷。看她垂首的模样,似是正在整理衣襟。不看其他,只看她那一举一动的安然宁谧,便可知她此刻的从容自在。 无数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傅珺的这个方向。 卢悠微微眯起眼睛,夹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快意;萧红珠的眸中则是漾起了得意与嗜血的兴奋;傅庚的表情却是冻结成了冰,连同他开口说出的那个“不”,亦被这简短的四个字断成了两截。 傅珺从容理好了衣襟,一旁的郑氏轻声叮嘱道:“小心些。”她说话的语气满是关切,只是,这关切也只是浮在语气上罢了。她的眼底却是平静而淡漠的。 傅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即提步上前,自廊柱之后走上了红毡。 雪肤朱唇、长眉晶眸,众人凝视着这自阴影中款款步出的少女。一时间只觉得有些目眩。 这位傅氏四女,竟是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她与这场中诸多少女一样,着玄色大服、系青色腰带、戴青玉佩饰。 然而,她的一抬步、一举手,每一个动作却又显得如此风仪卓然。直如这国宴大殿便是水岸林间,便连她眉梢眼角的那份宁静,亦似是有了实质一般,从她的身上一点一点地发散了出来。 二皇子刘竞的唇角微微勾起,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那道秀气的身影,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藏在冠冕下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期待与/兴/奋的神情。 人群中响起了窃窃私语声,而很快的,这轻微的说话声亦安静了下来。 傅珺静静地向前走着。心里却生出了一丝荒谬的感觉。 她知道,她躲不过去的。 萧红珠特意将比试人选定为“最优秀的女子”,其目的就是想与傅珺这个青榜头名比试。换言之,萧红珠一定早就知道,傅珺骑射极差、身体羸弱。 为了稳赢课盐税证,傅珺是萧红珠最好的选择。 傅珺一面静静地走着,一面分析着眼前局势。 没有人知道,因为有了孟渊给的练习臂力的方法,傅珺从一个月前便开始重新拾起了前世的擒拿术。她在警校进修的时候还学过自由搏击,如今她也在悄悄地自己练习。 如果萧红珠对她有足够的轻视。而傅珺又表现出了足够的胆怯,充分示弱,傅珺觉得,她还是有一、两成赢面的。 其实。只要有一成赢面就足够了。 前世抓捕犯人之时,有多少体形高大、身手矫健的嫌犯,最终仍是倒在她的脚下。那时的她,也不过只有一成赢面而已。 因此,傅珺此时不是单纯地在往前走,她已经全神进入了备战状态。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不能表现出明显的慌乱。又必须显得害怕与紧张,这不仅更符合她这个贵女的身份,且也更容易让萧红珠继续轻视她, 这个度并不好掌握。 傅珺神态自若、步履自然,但双手却伸出了袖外,握成拳头的指关节微微泛白。 希望这样能够迷惑到萧红珠吧。傅珺淡淡地想到。 傅庚面白如纸,担忧地看着走向皇帝宝座的女儿。 方才,萧红珠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他看得很清楚。 他不曾想到,自己站出来多说了几句话,便为女儿引来了这般大祸。而他更痛恨自己的是,此情此景,他居然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傅珺一步一步地向着傅庚走去。渐渐地,傅庚那张满是关切与内疚的脸,变得越来越近,他紧蹙的眉头与绷直的嘴角,乃至于他额角上渗出的汗滴,都是清晰可辨。 傅珺眼中含着一抹清浅的笑意,直到离傅庚只有两步远的距离时,她才停住了脚步,向傅庚蹲身行了一礼,同时飞快地对着傅庚低语了一句话。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轻,轻得连坐在红毡边上的人都听不清。而傅庚却是听清了。 他微微愣了愣,脑海中盘旋着女儿方才说的那句话。那其实并不能算是完整的一句话,因为傅珺只说了三个字: “别担心。” 这几乎如同唇语一般轻微的话语,令傅庚抬起的脚步又收了回去。而他的女儿亦在此时与他错身而过,再一转眼,他的眼前便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纤秀如竹,却又挺拔如松。 傅庚握成拳头的手终是垂在了衣袖边。 傅珺很快便来到了皇帝的宝座前。 她微微地垂着头,而即便如此,她仍能感觉到几道各怀心思的视线,在她的身上依次落下。 皇帝此时心中极为不喜。 今天这整个国宴,他都被那个什么明珠公主牵着鼻子走。而最令人郁结的是,就算明知被人算计了,皇帝还不好表现出来。 萧红珠选择了一个让皇帝无法拒绝的场合,用一种令皇帝无法推诿的形式,将皇帝逼到了无法转圜的境地。 好在这傅氏四女还算识趣,没有多说什么,干干脆脆便出来应战,也算有几分样子,否则那萧红珠不定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只是,如今这个局面,皇帝觉得,也就是面子上不那么难看罢了。实际上大汉朝还是吃了大亏了。 ☆、第399章 皇帝一面想着,一面淡淡地向傅珺挥了挥手道:“免礼。” 傅珺便直起身来,一旁的萧红珠此时亦走了过来,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傅珺一会,方才娇声笑道:“你就是白石书院的青榜头名么?好个娇弱的美人儿呢。你主动出来就最好啦,我方才还以为你们的皇帝会把你藏起来呢,咯咯咯……” 萧红珠娇声笑个不停,就像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直待她停下了笑声,傅珺方才清清淡淡地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我大汉人,自来便是宁败不退、宁死不屈!” “说得好!”站在刘筠身旁的赵戍疆再也忍不住,高声赞道。 从方才乌里打败了龙禁卫那时起,赵戍疆心里就憋了口气。此时听了傅珺所言,他就不管不顾地大声叫起好来。 说完了话他才发觉自己有些忘形了,便觑了一眼刘筠的脸色。 刘筠面上并无不虞,唯双眉紧锁,似含着几分担忧,对于赵戍疆的出格举动,他就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似的。 赵戍疆的叫好声很快便在大殿里引起了一阵附和,多是些热血的年轻人。更有人大声地道:“傅四,莫负我白石英名!” “傅四,要为白石争光啊!” 年轻人那充满热血、满怀着希望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从大殿的各个角落响了起来,人数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响。 这些为傅珺加油的年轻人,无一例外皆是白石学子。 萧红珠方才挑战的,不只是傅珺一人,她是在向整个白石书院宣战。这些白石的学生们如何能够坐视不理?甚至就连女孩子们也被这气氛挑动了起来。 三天前,她们曾亲眼见过萧红珠的嚣张与无礼,此时倒有一多半的人皆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许多女孩子不顾家中长辈的阻拦,纷纷站起来大声为傅珺加油助威,甚至有人还喊出了:“白石必胜!大汉必胜!”的口号。 整间大殿的气氛此时完全为之一转。方才还显得有些压抑的神明殿,在这一瞬间变得明亮鲜烈了起来。 皇帝那张阴沉了半晌的脸,终于开始有了一丝转晴的迹象。 这满座之中的白石学子。总算是为大汉争回了一点颜面。 萧红珠抬眼冷冷地看了看殿中一脸热血的白石学子们,复又转向了傅珺。却见这位白石书院青榜头名,此刻正神情淡然地站在她的侧面,外表看上去十分从容。 萧红珠的眸中蓦地露出了一抹淡笑。她垂下眼眸。盯着傅珺紧紧握在身侧的手,眸中的笑意渐渐地变得有些残忍起来,轻笑着道:“我瞧你生得这般娇滴滴的,倒有些不忍心了呢。过一会若我手重了,还请你别介意。” 傅珺蓦地一笑道:“既然殿下如此不忍。我想再向殿下讨一个彩头,殿下可愿意否?” 傅珺的这个要求提得十分突兀,直令那满场中的加油声也静了一静。 萧红珠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傅珺几眼,问道:“你还想再要一个彩头?” 傅珺大大方方地点头道:“正是。” 萧红珠挑眉问道:“你能赢得了我?” 傅珺看着萧红珠,缓缓地道:“公主以为我能赢么?” 萧红珠微微一愣。 她从来就不是个莽撞的人。正相反,她一直都很谨慎,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否则也不会专门挑了傅珺来比试了。 听了傅珺所言,她收回了目中轻视。却是十分审慎地向傅珺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复又转首看了看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乌里,蓦地提声问道:“乌里,你觉得这位姑娘能赢得了本公主吗?” 乌里只向傅珺扫了一眼,便简短地道:“不能。” 得到了契汗高手的确认,萧红珠这才真正地放了心。她转首看着傅珺,挑眉笑道:“乌里都说了,你赢不了我,你还要彩头做甚?” 傅珺盈盈浅笑道:“既然我是必输的,殿下再多给我一样彩头亦是无损。总归到最后我也拿不走。殿下又有何不舍?” 萧红珠觉得这位傅四姑娘实在是奇怪极了,明知会输,还非要多要一个彩头,难道又是为了所谓的面子么? 她想了一想。便点头道:“好,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傅珺浅浅一笑,道:“我要的,便是你们黑甲武士手里的长枪、大盾与弯刀,还有他们身上的黑甲。” 萧红珠闻言一怔。旋即那双深棕色的眉毛便立了起来,怫然道:“我契汗勇士的盔甲武器,怎么能交给你一个女子?傅四姑娘要的这个彩头实乃无稽之谈!” 傅珺浅笑道:“殿下息怒,我又不要这些武器,我要的就只是公主殿下的一个承诺罢了。若我赢了,自我赢的那一刻起,直至贵国使团离开我大汉朝国境之前,贵国武士解甲衣、收兵器,不得再招摇过市,更不可于我大汉境内耀武扬威!” 傅珺话音落地,殿中之人倒有一半愣了愣,俄顷便又响起了一阵叫好声。便有年轻的学子喝彩道:“这彩头要得好!”,更有人讥道:“明珠公主敢应否?” 萧红珠那双隐在眉弓下的眸子,泛起一阵冰寒之意。她冷冷地看了傅珺半晌,方断然道:“好,我应下了。” 众人闻言哄然叫好,傅珺则是盈盈浅笑,向萧红珠福了一福。这里便有宫人上来,引着傅珺与萧红珠各去了两旁的偏殿换衣服。 偏殿之中燃着玉真香,香气清冷氤氲。傅珺一面在宫女的帮助下换上窄袖胡服与薄底便靴,一面微阖双目,一点一点回忆着方才在席间观察到的场景。 自从被萧红珠点名伊始,傅珺便一直在回想萧红珠的表情习惯、行为模式、个性特征以及她动作上的破绽。 萧红珠的每一次蹙眉、每一次面部肌肉的收缩,傅珺都记得一清二楚。此刻,这些画面在她的脑海中连续回放,甚至就连萧红珠数日前来白石书院的情景,亦被傅珺拿出来加以分析。 而随后,傅珺的眼中便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夺旗一战,成败在此一举! 傅珺闭起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双手握拳、放松,再握拳、再放松,如是者三。 这是她前世的习惯。每次抓捕罪犯之前,她都会做这个动作。用以放松肢体与精神。 ☆、第400章 另一侧的大殿里,萧红珠完全不似傅珺这般如临大敌。她意态闲适地进了偏殿,随后便挥手摒退了欲上前服侍的宫女,只留了自己的两个婢女并两个侍卫在侧。 见那几名宫女无声地退到了偏殿的大门外,萧红珠便压低了声音,以契汗话轻声问道:“阿朵,阿兰回来了么?” 侍卫中一个绿眸棕发的女子便上前两步,轻声语道:“回殿下,阿兰回来了。东西也皆拿到了。” 萧红珠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来,复又压低了声音道:“东西一定要收好,莫要遗失。”说着她便抬眼向外张了一张,又叮嘱道:“莫要被我大哥看出端倪。” 阿朵垂首应是,萧红珠这才放松了表情,吩咐婢女给她换上衣裳。 此时,另一侧偏殿中的傅珺已经在宫女的服侍下将衣服换妥了,其中一个脸儿圆圆的宫女正在替傅珺将彩旗缚在腰上,而另一个脸形微瘦的宫女则将傅珺的衣裙抱到了一旁。 便在这个瞬间,圆脸宫女蓦地凑近傅珺耳边,快速而轻声地道:“先击咽喉,再取胸腹。” 她飞快地说完这八个字便又迅速站好,继续帮傅珺缚住彩旗,而那个瘦脸的宫女此时亦转了回来。 傅珺来不及表示惊讶,便立刻垂下了头去,假作检查腰带,心中却是暗忖:不知这是谁派来的人,这个提醒却是十分实用。 她一面想着,那两个宫女却已是站在了一旁,那个圆脸宫女恭声道:“时辰快要到了。” “那便出去吧。”傅珺浅笑着对那宫女道。 那宫女躬身应了声是,便与瘦脸宫女一左一右,引着傅珺走出了偏殿,来到了正殿门前的那方青色地毡之前,随后便又退行至了大殿的门边上。 只是,当圆脸宫女行过大殿的门柱,即将肃手恭立于之时,她的右手却似是不经意间拂过了腰带。并在腰带上停顿了片刻,方才肃手站好。 大殿的另一侧,刘筠一直紧紧握住酒樽的手,在见到了她的动作之后。略微放松了一些。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宫女的一个小动作,更没人会去观察刘筠的表情。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了那块青毡,以及站在青毡边上的两个女子。 青毡之上已经用石灰画上了一个很大的圆圈,一身红装的萧红珠正站在圈子的左侧。而一身青色劲装的傅珺,则端立于圈子的右侧。 “咚、咚、咚”,三声鼓响,双方入圈站好,而整个大殿亦就此完全安静了下来。 傅珺尽量让站姿显得柔弱一些,暗自计算着一会出手的位置。 待两个人站定之后,鼓声再度响起,“咚、咚、咚”三声过后,比试正式开始。 萧红珠定定地看了傅珺一会,娇声笑道:“傅四姑娘。得罪了。” 话音未落,她倏地发动身形,众人只见一道鲜红的身影快逾闪电一般冲到了傅珺跟前。随后只见红影一顿,萧红珠已是出拳如风,一拳击在了傅珺的腹部。 她的速度极快,动作干净利落,所有人都只觉得眼前红影一闪,傅珺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 拳头未到,眼神先至。 早在萧红珠起步的瞬间,傅珺便已经判断出了她要攻击的部位。而她给出的反应便是顺着对方拳头的来势。向后弓起身体,卸去了这一击的部分力量。 傅珺的动作比起萧红珠来要慢一些,于是,这一个卸势弓身之举。在外人看来便如她中了一拳一般。 当然,这一拳也确实是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傅珺的腹部。 一阵剧烈的疼痛伴随着软组织挫伤的绞痛,从傅珺的腹部窜起,直向着四肢百骸蔓延。 傅珺弯下腰,大声地咳嗽了起来,而当她再度抬起头来时。她的唇角已经挂下了一道鲜红的血迹。 众人远远看着这一幕。那一道鲜艳的血色衬着傅珺雪白的皮肤,格外地触目惊心。 有些心善的夫人太太已经忍不住叹息了出来,坐在人群中的陆缃更是揪紧了手里的帕子,连眼圈都忍不住红了。 这一击之后,萧红珠轻轻松松地拔下了傅珺左腰部位的第一面旗。 其实,趁着傅珺弯腰咳嗽的时机,萧红珠是满可以连夺三旗的。 可她没有。 如果三旗尽夺,萧红珠就没有再留在圈内的理由了,更不能继续对傅珺拳脚相加。此乃犯规行为。若三旗尽夺还继续攻击对手,则立判负。 萧红珠可是为了赢而来的。更何况,她还想多欣赏一会傅庚那张满是痛苦、此刻几乎已经扭曲的脸呢。 屠杀的快意、绝对强势的快感,这一切都让萧红珠十分享受。她甚至有些惋惜于傅珺的过于羸弱。如果对方再强壮一些,能再多承受她几拳,她的快感会更加强烈。 在萧红珠拔下第一面旗的时候,傅珺挪动了一下脚步,依旧保持与萧红珠对面站立,同时观察了一下她们所站的位置。 很好,傅珺的左侧留下了大片的空隙,这就表明,为了不将傅珺打出圈外,萧红珠的第二轮攻击,必定会选择击打傅珺的右侧,而傅珺只要选好位置,就会站在她事先选好的那个角度。 便在傅珺如此作想的同时,萧红珠已经旋风般起脚,众人眼前又是一阵红衣翻飞,旋即便见她一记漂亮的扫堂腿,直接扫向傅珺的右侧。 萧红珠这一腿没用全力,然而,那虎虎腿风却仍是声势赫然,傅珺甚至能感觉到那腿风扫过脚面时带来的一阵波动。 她向斜侧方踉踉跄跄地跨了一步,而她的足踝,亦于这一步中偏向了后方。 人类的本能永远都是难以克服的。 这一次,萧红珠又是在起腿之前,眼神便先期瞄向了傅珺的右腿。而傅珺亦提前做好了准备,在萧红珠起脚的那一瞬间,顺着她的来势,躲过了最易受伤的脚踝部位。 就是这小半步,卸去了萧红珠第二次攻击的部分力量。 于是,萧红珠的这一腿,虽将傅珺踢得跌跌撞撞横着跨了几步,却不曾将之击倒,而那第二面彩旗,亦不曾如萧红珠预料的那般被她一把夺去,而是好巧不巧地落在了地上。 依据规则,彩旗落地,谁拣到就算谁的。 傅珺摒住呼吸,微微压低身体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然而,从萧红珠的角度来看,傅珺的这个动作却是想要拣起地下的彩旗。 于是,众人眼中又是一阵红影如电,却是萧红珠抢先一步跃上前去,俯身去拾地上的彩旗。 ☆、第401章 傅珺忽然动了。 就在萧红珠俯身去捡彩旗的瞬间,傅珺斜跨一步转到了萧红珠的侧面,一拳便打在了萧红珠的后腰上。 傅珺的动作依旧不能算是快,至少比起萧红珠来,她的动作众人还是能看得清的。 所有人都认为,以萧红珠的速度,应该是可以躲过这一拳的。可是,也不知是傅珺的角度选得好,还是那面彩旗不好捡。总之,众人满以为会落空的这一拳,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萧红珠了后腰上。 这一拳的力量并不大。以行家里手的眼光来看,傅珺这一拳根本不会对萧红珠造成任何实际上的伤害。 然而,场上的情况却在此时发生了惊天逆转。 萧红珠居然被打得痛呼了起来。 不是虚张声势的那种呼喝,而是真的惨叫了一声,甚至就连那面已经捡起来的彩旗,亦随着这声惨呼而再度被甩到了地上。 满殿之人尽皆瞠目,唯有刘筠的眼睛里,蓦地迸出一丝掩不住的光亮。 他看出来了,萧红珠的后腰有些不对劲,似是带了伤。 此时,乌里亦远远瞧见了场中情景,浓眉微蹙,却是一言不发。 傅珺的攻击仍在继续。 她以身体抵住了萧红珠的整个上半身,伏腰弓步,毫不手软、毫不犹豫地一拳又一拳对着萧红珠的后腰一顿猛击。 这其实是出刀刺人的最佳姿势。如果傅珺此时手上有一把刀,萧红珠绝对已经是个死人。 萧红珠此时当然没有死。不过,她的腰痛得已经让她有种将死的感觉。 那种没法形容的剧痛,直令她眼前金星乱冒。 她的心中蓦地腾起了一阵狂怒。 这个弱小得她一只手就能掐死的贱丫头傅四,居然敢如此对待她这一国公主,她绝对不能忍。她的身上流淌着的,可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契汗人的血。 她一定要让南人好好看看他们契汗人的反击! 萧红珠是这样想的,亦是这样做的。 她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与酸麻,屈起唯一方便动作的后肘,运力向着傅珺的后背连续肘击。 萧红珠的拳速远快于傅珺。众人只见她势若疯虎,不顾后腰遭受重击,连珠般地大力肘击傅珺的后背。她的拳头远比傅珺有力,那些坐得近些的人。甚至能听到萧红珠的肘部击在傅珺后背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傅珺被打得整个身体都向下俯去,一阵阵剧痛从后心传来,她的喉头一阵腥甜。 然而,她的攻击却始终不曾停。 放射性的疼痛会造成错觉,而傅珺的击打位置不止集中在后腰一处。而是在横向十公分的距离之内来回攻击。 除了后腰,她还攻击了萧红珠的肝区以及脊柱。 前一处是人的痛觉区之一,而后一处则是用以迷惑萧红珠的。 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的脊柱疼痛无力,便会形成错觉,四肢亦会跟着无力。 傅珺坚信,萧红珠感受到的痛感,一定远超于自己所承受的疼痛。 所以,她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撑到最后! 此时,青毡之上。一红一青两道身影死死地绞缠在一处。没有花哨的拳来脚往,亦没有女子裙带飞舞时的飒爽,甚至连呼喝叱咤的声音也没有,唯有沉闷的拳头击打在肉身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众人此时看不见傅珺的表情,只能看见萧红珠的双眼如充了血一般,疯狂地肘击着傅珺的后背。 她甚至都想不起去拔傅珺后腰的最后一面彩旗。 或者说,她已经痛得无法伸直手臂,去探手夺取彩旗了。 这沉默而疯狂的对攻。在十数息之后便渐渐转过了局势。 萧红珠的肘击越来越无力,而相反的是,傅珺仍在埋头痛击对方的后腰,每一下力道都很均匀。 她知道自己的弱点。也知道自己爆发力不足,所以她将力量节省到了每一次攻击之上。 此时的萧红珠,已是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剧烈的疼痛让她手足无力,而傅珺的攻击却如同雨点一般,每一下毫不留情地对准了她最痛的那个位置——后腰左侧部位。 那正是萧红珠最大的弱点。 傅珺早就察觉到了她后腰处的不便,也早就做好了攻击的准备。在攻击之前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摆出一副全无防备的样子,让对方失去戒心。 唯有如此,傅珺才有机会发起这致胜的一击。 可惜的是,傅珺的力量太弱了。所以她才必须一直不停地攻击,反复击打萧红珠受伤的部位,务要令对方失去反击的力量。 萧红珠身子慢慢地俯了下去,若非有傅珺抵住了她的侧边,只怕她就要扑倒在地了。 而即便如此,她还是人往下坠,渐渐地便跪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张大了眼睛,有一些还张大了嘴巴,震惊地看着场中的情景。 那一刻他们都有一个感觉:傅氏四女发疯了。 因为,就算萧红珠已经跪倒在了地上,傅珺略略直起了身后,她仍是继续拳击其后腰,动作一丝未停。 她现在的样子,和疯子有何两样?头发披散着,身上的衣服也扭得乱七八糟,她苍白的脸色、染着血的唇角为这种“疯子”的形象添加了十足的注脚。 而更吓人的是傅珺的眼神,乌沉沉的黑不见底,她看着萧红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块木头。 那简直就不是人类应有的表情。 萧红珠终于俯身爬在了地上。 自从傅珺在她的后腰处落下第一拳起,她坚持了整整半分钟的时间。 这炼狱般的三十秒钟,几乎耗尽了傅珺全部的力量,亦令萧红珠的忍耐力全线崩溃。 而当她最终倒在地上之后,傅珺那一直击打在她后腰的拳头,也终于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至少是这场中的大多数人。那些契汗人却皆是满脸凶相,有好些黑甲武士都站了起来,愤怒地看着青毡之上那个瘦弱的少女,拳头捏得“咔巴”作响。 而大汉这边的座席之上却是传出了叫好声,还有人提醒道:“傅四,快去拔旗啊!” 然而,傅珺却没有去拔旗。 虽然萧红珠是俯地躺倒的,她腰上的三面旗唾手可得,傅珺却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萧红珠的武力值远高于傅珺,她不能冒险。 于是,便在满场中人的注视之下,傅珺一把拉起了萧红珠的左臂用力一拧,使之反缚于身侧,旋即便运足力气朝着她的腋下狠踹了几脚。 这几脚她用上了全力,而她所选的位置,亦是人体的另一个痛觉位置。 人的腋下有一条大筋,属于剧痛区,就算是以傅珺的力量,也足以踢得萧红珠痛不欲生。 萧红珠终于高声惨呼起来。 傅珺连踹了三脚,她就连着惨叫了三声。那尖锐的女子呼痛声一时间响彻了神明殿,上座的许慧忍不住掩住了耳朵,唇边却是露出了一抹笑意。 这凄惨的声音终于彻底激怒了契汗人,有几个人用契汗语大声喝骂,更有人径向着傅珺的方向冲了过来。 早有准备的龙禁卫立刻一涌而上,个个刀剑出鞘,直接架在了那些黑甲武士的脖子上。 这些武士进殿之时是卸去了所有武器的,赤手空拳的他们无论在气势上还是人数上,都远远逊于龙禁卫。 满殿之人瞬间都有种眼睛不够用的感觉,一会看看那些与龙禁卫对峙的契汗人,一会又去看青毡上的傅珺。 此时,傅珺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不过,在结束比试之前,她还要再做一件事。 傅珺瞥眼看了看坐在红毡边上的卢悠,此刻的卢悠一脸错愕与恼恨交织的表情,正恨恨地盯着这个方向。 傅珺一瞥过后,便飞快地附在萧红珠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公主输,是因腰伤。公主受伤,则因丹霞败。公主好好想一想,丹霞为何会败?公主为何会输予卢氏?真是天意么?” 说完这几句话,傅珺从萧红珠的身上拔下了三面彩旗,旋即向后连退几大步,终于退出了圈外。 她赢了! 然而,满殿之中的人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个个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傅四赢了? 傅四居然赢了? 这个骑射成绩一塌糊涂,羸弱得像根豆芽菜似的小姑娘,居然赢了一向以骁勇善战而著称的契汗国公主? 他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这场上的情形,还有他们方才亲眼目睹的那一切都告诉他们,傅珺真的赢了。 ☆、第402章 跨出圈外之后,傅珺脚下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 殿中众人此时皆醒过神来,发出一阵惊呼声。守在一旁的那两个宫女连忙抢上前来,扶起了傅珺。 傅珺站起来后,轻轻摆脱了那两个宫人的扶持,长嘘了一口气,又抬手拭了拭早已汗湿了的额角。 她早就发现了萧红珠的后腰有伤。 三天前的那场赛马,萧红珠的坐骑丹霞前蹄突然打滑,导致她在马上闪到了腰。而那个画面,被场边的傅珺十分自然地捕捉到了。 这种扭伤并非大伤,受伤之后只怕萧红珠自己也未曾在意。毕竟也不算很痛,除了偶尔转身之际或抬手高举之时有些轻微的不适之外,并不影响她的生活。 而在今晚的宴会之上,傅珺观察到的萧红珠的微表情,唯有在用到腰部肌肉时才会有所不同。萧红珠的所有蹙眉、咬唇这一系表示痛苦的微表情,都集中在她扭腰或抬手之时。 而萧红珠的这个痛点,便是傅珺的攻击点,亦是她今日获胜的关键。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便在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彩旗。 她的这个动作,令契汗使团的座席之上顿时响起了一片愤怒的吼声。 他们确实觉得不能忍了。 他们公主人都跪在地上了,这南人女子却仍不停手,仍是连续不停地攻击,道理何在? 据他们所知,南人一向讲究礼仪,高门贵族更讲风度。自进京之后,这些契汗人所见者皆是如谢瑛这一类绵里藏针、风度洒然的类型。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傅珺这种完全没有一点风度、如同疯子一般的南人。 难不成这位傅氏四女其实才是他们契汗人来着? 而最叫人不能忍的是,明明这傅氏四女已然赢了,却偏还要补上那致命的三脚,且还是踢在那样一个奇怪的位置上。 这是踢人呢,还是踢牲口呢?这是拿他们契汗国的公主当成什么了? 越是这般想着,那些契汗武士便越是愤怒。便有人用生硬的大汉官话怒喝道:“何人敢辱我公主!” 这一声怒吼大约是用上了所谓的内力。在满场的喝彩声中,竟也能穿透而来,直叫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场中略略一静,而傅珺亦在这声怒吼中想起了一件事来。 她蓦地冷下了面容。待场中全然安静下来之后,方转眸直视着那说话的契汗武士,目中全无一丝惧色,只清清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解甲!” 那武士闻言愣住了,随后他的脸上便涌起一阵狂怒。大吼一声便要冲过来,被一旁的龙禁卫直接架住了。 那契汗武士身不能动,口中却仍是大声喝骂道:“兀那南人,胆敢辱我契汗黑甲!” 傅珺见他虽被制住,却仍是一副悍勇凶猛的模样,眼前不由便浮现出了那些衣不蔽体的流民来。 那一刻,一股无名之火蓦地窜了上来。 她也不知这股火是为何而起。是被人算计,不得不挺身应战的愤怒,还是这些契汗人凶悍的态度,挑起了她压抑多年的怒火。她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她很愤怒。愤怒得想要冲上去跟那些人狠狠打一架。 这一刻。那个隐伏于身体里的二十一世纪灵魂,占据了绝对的主导。 傅珺只觉得热血上涌,让她整个人都像是喷出火来一般。 她猛地举起手中赢来的那三面彩旗,重重地往地上一摔,一脚便跺在了那彩旗之上。 这个举动让那所有人皆是一愣,随后他们便听到了一声断然怒喝: “尔要战,我便战!” 那声音朗亮脆丽,却又嘶声若吼。整个大殿仿佛都在这嘶哑的吼声中抖了一抖。 众人尽皆噤声,看向那挺立于红毡之上的少女。 那一刻,从这个少女的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惊人的气势。直若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又若奔雷惊涛袭卷而至。 所有人都将目光凝在了傅珺的身上。 这个瘦弱纤秀的女孩,此际却像是一团火、一束光,如此的灿烂夺目。如此的灼然耀眼,让人根本不敢逼视,生恐这一眼看去,便要被她身上那明亮的光与热灼伤了眼睛。 “哈哈哈,好,好。好!我大汉朝的女子,真乃巾帼英雄也。”皇帝长声大笑着,人已自座位上站了起来,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焕发着愉悦与欢喜,与方才沉着脸的模样直是判若两人。 这结果简直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这傅三郎的女儿还真是颇具乃父之风,倒有那么几分不要命的架势。方才她痛击萧红珠的样子,连皇帝看到最后都觉得有点过分了。 尤其是最后那三脚,简直就是惨无人道啊。且还是踢在那么一个位置。想那明珠公主再是如何,也还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也不知挨了这三脚要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皇帝一面想着,一面便又冷下了面色,向坐在一旁的谢瑛看了一眼。 谢瑛立刻长身而起,对萧常远淡声道:“还望贵国约束下属,勿于大殿之上喧哗。” 萧常远一时间直气了个倒仰。 谁喧哗了?谁喧哗了? 方才明明是傅氏四女怒喝了一声好吗?那声音别提多大了,直到现在还震得他脑仁儿发疼呢。这会子这谢瑛却跑来叫他约束下属。你们大汉朝怎么不先约束这个疯了一样的贵女先? 心中虽如此作想,然萧常远此时却是知晓,他们已然输了。不只输了约战,亦输了气势。 这傅氏四女的一声吼,生生地让他们契汗使团所有人都静了一静。 便是这瞬时间的安静,这整个场中的氛围已是大不相同。 他们自进京之后苦心营造的那股子足够震慑敌手的煞气,已经在傅四氏女的这一胜与一吼之中,渐渐地被弱化了。 皇帝满意地看着萧常远那张微微僵硬的脸,复又向着远处的傅珺招了招手,和颜悦色地道:“四丫头,近前来。” 傅珺遥遥地向皇帝蹲了蹲身,复又站起身来,随后便在皇帝殷切的目光下,在无数道视线的凝视之中,张开口“哇”地一声喷了口血。 她已经忍了很久了。 方才她就觉得喉头腥甜,一股一股地往上泛着恶心。看起来,萧红珠的那一拳以及无数下肘击,还是伤及了她的脏腑。傅珺有些悲哀地想道,她恐怕又要吃上好一阵子的苦药了。 ☆、第403章 傅庚早已是忍耐不住,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扶着傅珺急声道:“我儿可要紧?” 傅珺只觉得一阵阵地头晕眼花,然而现下她还不能倒,她还有一件事没做完呢。 傅珺举起衣袖,动作优雅地抹了抹嘴角沾染的血迹,倚着傅庚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转眸看向了一直淡淡地望着这里的萧常远,灿然一笑道:“大皇子殿下,我赢了。契汗国开放五年马市,每年不少于三千战马,此事需得践诺。还有——”傅珺伸手指着那群被龙禁卫困在当中黑甲武士,淡声道:“叫你们的人即刻解甲,不得少待。这是我赢来的!” 傅珺话音一落,萧常远的面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军士解甲,且还要当场就解甲,这算得上是对契汗国军士的大辱,若是就此照办,那他们契汗国可算是丢人丢到邻国去了。 然而,旁边的大汉朝人却不管他脸色如何,那些白石学子俱是起哄道:“对,这是傅四姑娘赢来的,尔等须得践诺。” 还有人道:“你们的公主已经应下了,尔等不得食言。” 一旁甚至传来了女孩子娇嫩的声音,笑着道:“咯咯咯,别是应了却做不到吧,那可真是太丢人了呢。” “对呀对呀,”又有女孩子嫩声附和道,“一个个外表看来威武得很,这时候却无一丝男儿当践诺的勇气,还不如我大汉朝的女子呢。” 这些娇软柔嫩、甜脆如莺的说话声,很快便收束于长辈们隐约的呵斥声中。然而不可否认,这些女孩子的嘲笑与讥讽,却是比这整殿的男人加起来还要有杀伤力。此时,那些契汗武士中有听得懂大汉语的,一个个皆是面如赤酱,虽横眉张目,却是完全回不出话来。 萧常远静了片刻方才温声道:“宴前解甲恐有不妥,可否待我等回驿馆之后。再践此诺?” “不可。”傅珺断然拒绝,“方才你们也都听到了,我说的是‘自我赢的那一刻起’武士解甲。还请大皇子殿下莫要食言,还望贵国顾及国体。勿要失信于小女子。” 傅珺的话音一落,四周便响起了一片起哄声与嘲笑声。 如果说,方才的傅珺予人的感觉,便是一个发狠斗勇的小姑娘。那么,此时的傅珺却又像是邻家小女孩。娇俏之外另有一番机灵。 若是忽略这位傅四姑娘此刻乱得不成样子的头发,以及那如同女鬼一般惨白的脸与滴血的唇角的话,应该说,这位傅四姑娘还是颇可爱的。 自然,这只是普通人的想法。在白石学子眼中,此刻的傅珺却是如此的光彩照人,如此地令他们与有荣焉。 这可是他们白石书院的青榜头名啊! 青榜头名大胜明珠公主,就算在白石书院的办学史上,亦从未有过如此荣耀,说不得就得名垂青史。他们身为白石学子。能够亲临如此盛事,怎能不从心底里骄傲起来? 皇帝高高站在宝座前,满脸带笑地看着场中情景,一个字都没多说。 真没想到啊,傅家这四丫头连这股无赖劲儿也与傅三郎挺像的。这若要是个男孩子,倒也是块好料子啊。 皇帝一面不无遗憾地想着,一面又看了一眼萧常远的脸色。 应该说,萧常远脸色的难看程度,与皇帝心情的好坏程度绝对是成正比的。萧常远此际脸色阴沉,于是皇帝便觉得极为畅意开怀。几乎就要大笑出声。 此时,便见谢瑛亦是面带淡笑,朗声说道:“既是如此,还请贵国武士宴前解甲。这是我们青榜头名索要的彩头。贵国不会这么赖皮吧?” 萧常远眉峰微蹙,淡淡地瞥了一眼被人抬着过来的萧红珠,眸中精光一闪,蓦地笑道:“自是不会。”说着他便转向那群黑甲武士,以契汗语说了几句话。 那谢瑛精通契汗话,此时便行至皇帝的宝座前。低声翻译道:“大皇子说:契汗英雄重承诺,既然输了就必须履行诺言。明珠公主的仇以后再报,今天还是先处理好此事为上。” 皇帝闻言捋须而笑。 那些黑甲武士听了萧常远所言,仍是满脸的凶悍之气。唯有乌里一言不发,开始脱下身上的盔甲。 有他带了头,余下的武士也知道此事还是他们理亏在前,难道还真要失信于一个南人小姑娘么?于是他们便也不情不愿地开始卸掉甲衣。 大殿里又响起了一阵叫好声。 萧红珠此时也已缓过神来了。 傅珺的力量太弱,她的攻击对萧红珠并未造成什么毁灭性的损伤。当然,痛还是很痛的,这是萧红珠长这么大头一次体会到这般的疼痛,所以,她此刻看着傅珺的眼神,就像要吃了她似的。 不过,傅珺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却让她的愤怒又有了新的宣泄途径。 她蓦地转过眼眸,森寒的目光在卢悠的脸上打了个转。 卢悠尚不明就里,见她看了过来,仍是对她友好地微微一笑。萧红珠眸中杀意隐显,唇角却是微微一勾,亦回了一个浅笑,旋即便以契汗语低声吩咐一旁的女侍卫道:“回去好好查查丹霞,我要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输给那个贱人!” 那女侍卫低声应了声是,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萧红珠再度将视线转向了场中的傅珺,眸中瞬间划过了一抹狞厉之色。 别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萧红珠阴狠地看了看傅珺,又看了一眼卢悠。 总有一天,她萧红珠定会讨回这一切,亦定会让这些大汉朝的贵女们好好瞧瞧,谁才是真正的贵女,谁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傅珺此时却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终于,她打赢了萧红珠,也让契汗国人狠狠地煞了一回威风。她的目的已经全都达到了。 这一刻,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那条伸展至皇帝宝座前的红毡,看在傅珺眼里,像是与她隔了千里万里之遥。 傅珺向前迈了一步,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地上那整面红毡尽皆倒竖起来,直接便覆在了她的脸上。 在阖上双眼的最后一刻,傅珺恍惚觉得,她好象见到了孟渊。 只是,这孟渊的脸怎么又变得那么黑啊,他的身上居然还穿着重甲。 她的这位白石同期生,到底是打了几份工呢? 随着这个莫名浮起的念头,傅珺终于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 (第三卷完) ☆、第404章 傅珺是在一阵清渺的香气中醒来的。 那香气非兰非桂、似麝似馨,悠远且恬淡,让人忘却尘世喧嚣,心中生出无边的宁静。 傅珺缓缓睁开了眼睛。在她的眼前,是一面淡米分色的轻绡罗帐,帐顶上绣着团云仙鹤的图案,与那清渺的香气十分相衬。 这不是她的房间。 傅珺有些费力地转动脖颈,身上的锦被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姑娘您醒了?”绡帐分开,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眉目绢秀、肤色白净,唯有一双眼睛略有些发红。 “涉江,我这是在哪儿?”傅珺声音沙哑地问道。 “姑娘是在秋夕居呢。”涉江抹着眼角道,复又上前替傅珺掩了掩被子,轻声道:“姑娘可还觉得难受么?肚子疼不疼?背疼不疼?” 傅珺试着动了动手脚,还好,这一番动作并没有带来什么异样感,她又试着侧过了身子,腹部与后背却是传来一阵绞痛。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涉江的眼圈便又红了,此时那绡帐外头传来了绿萍的声音,道:“姑娘,药好了,现下好喝了。” 傅珺苦笑了一下,道:“我就知道得喝好几天的药。” 涉江上前轻轻扶起了她,在她的后背垫上厚厚的锦褥,方才道:“鲁医正说了,姑娘底子不好,需得将养几日才好下床。又说姑娘往后再不好动拳动脚了,那筋骨且待养好几年才能长好呢。” 说到这里,涉江的眼中终是蕴了一层水意,哽咽道:“姑娘打小儿便身子不好,如何能经得起那样重的拳脚?那个什么公主真真是该死!”说到后来她已是两眼通红。一双手也握成了拳头。 傅珺见她一脸又气又痛的表情,心下微暖。动了动身子想要说话,谁想这一动又牵扯得后背一阵剧痛,她又是“嘶”了一声。 涉江忙道:“姑娘快别动,一会子婢子喂您喝药。” 傅珺便没再敢乱动,只脸上扯出个笑来道:“我既伤得这般重,那明珠公主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家姑娘没白吃了这个亏。” 涉江一听明珠公主这四个字。面上便又闪过了一丝恨意。恨声道:“她便被打死了也活该。”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前头山樵传过来的话,便道:“婢子听山樵说明珠公主也伤得极重,请了好几位太医去瞧病呢。真是活该。” 傅珺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脏腑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于是便问道:“那鲁医正还说了什么?我的脏腑还好吧?” 涉江听了这话,眼圈又是一红。她一面自绿萍手上端起药碗,一面便道:“姑娘胆子也太大了,就这么与那个公主打起来了。您也不顾着自己的身子弱。” 傅珺此时急着想知道自己的病情。便道:“是,是。往后我一定听我们涉江的话。只你现在先说说,我伤得可重不重?” 涉江见傅珺一脸的急切,心下终是不忍,那些埋怨的话便也说不出口了。只得道:“姑娘的伤不算很重。鲁医生说了,姑娘那口血吐出来,这伤就好了一半了。剩下的好生将养着便是。” 傅珺立刻长出了口气。 没事就好。若是弄个内伤什么的。她这小身板儿可经受不起。 这般想着,傅珺觉得连那苦药也没那么难喝了。憋了口气一口灌完,复又接过香露来漱了口,傅珺便又问道:“如何又回到秋夕居来了?” 涉江便道:“是老爷吩咐的,说姑娘受了伤,需得静养,此处清静,又只有一条道儿来去,有什么都好关照些。” 傅珺听着这话,心里微有些暖意,复又觉得可笑。 住在自己家里还要这么防备着,也着实是大宅门里的特色了。傅庚之所以让她搬回秋夕居,不就是看中此处是“自古华山山一条道”么? 从秋夕居出去拐弯就只有一个花房。自从前段时间出了“红螺黛”一事之后,那娄嬷嬷便从侯爷那里得了指令,道“闲杂人等皆不许往花房凑”。 侯爷既是下了死话儿,那花房从此便清静了下来,常常好几天也见不着一个人影。 如今傅珺住在秋夕居,可谓是既宜于养身,又十分安全。便有人想要生事也不方便。这里的目标实在太过明显,若是被人看到了,想要脱了干系极是不易。 于是,傅珺便在秋夕居里安顿了下来。除了一天三顿药之外,再无其他烦恼。如此将养了两、三日下来,傅珺已经能够下床走一会了。 这一日,因见天黑得越来越早,秋夕居里的灯烛傅珺嫌不够敞亮,便叫涉江去库房领一些牛油大蜡烛过来。 如今傅珺在平南侯府那可是国宝级别的,别说是牛油大蜡烛了,就是傅珺想要龙筋凤髓,侯夫人也会笑眯眯地叫人送过来。 谁叫傅珺又给侯府长脸了呢? 国宴当晚,傅珺昏倒之后,她可是由太后娘娘亲自叫人送回来的,还宣了太医院的鲁医正为傅珺看诊。 第二日傅珺还在昏睡着,那宫里的赏赐已是送了整整三大车过来。不只有傅珺赢下来的金甲、珍珠等物,还有太后娘娘、当今圣上以及德妃、许昭仪等人的赏赐,光是上好的补品药材就装了一车子。 因太后娘娘亲口下了旨,叫傅珺好生静养,莫要叫人打扰了去。于是连侯夫人在内的府中众人,便皆不来打扰傅珺,也算给她免去了应付各色人等的麻烦。 傅珺觉得,这额外的一道懿旨肯定是许慧的主意。没人比她更清楚平南侯府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由太后娘娘亲下的旨意,想来还是有些震慑效用的。 待涉江离开之后,傅珺便又将小丫头们都遣了出去,房间里一个人没留,她便坐在微暗的烛火下想着卢悠的事情。 那天无意间在净室里听到的对话,以及卢悠在席上的微表情,都表明了傅珺被萧红珠点名,绝对不是偶然行为。 那一定是卢悠借着陪萧红珠游览金陵的时机,故意透漏给萧红珠的。 傅珺唯有一点想不通。 卢悠所为何来? 她们两个人并无深仇大恨,就算那天何槿对她们一抑一扬,让卢悠丢了些脸,可也还没到置对方于死地的境地吧? ☆、第405章 萧红珠那天的眼神,傅珺至今记忆犹新。她就是想要当场击杀一人,羞辱大汉朝,并得到课盐税证。只不过被傅珺事先料知她的腰伤,这才侥幸赢得了比试。 卢悠置国事于不顾,一门心思要让傅珺出丑,甚至不惜挑动残忍好杀的契汗公主出手,真的就只是因为丢脸了么? 傅珺眉尖微蹙,盯着那莲花水晶灯盏里的一支白烛,兀自想得出神。 忽然,窗子外头传来了轻微的“咔嚓”一声,似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傅珺立刻警醒过来,向窗子那里看了一眼。 窗子是关着的,窗纱之上并不见人影。 傅珺心下疑惑,走到窗前拉开窗屉子向外张了张。便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的伤如何了?” 傅珺吓了一跳,手一松,那窗屉子却没有应声掉下。她凝目细看,才发现有一只修长的手托在窗屉子下头。随后,一张熟悉的面容落进了傅珺的眼中。 长眉微微轩起,一双宛若淬了冰的眸子里,此时似是蕴着些说不出的东西,宛若寒夜里细碎的星光。在这样的眉眼之下,便连这人左颊上的那道伤疤,也显得不那么刺眼了。 “孟渊!”傅珺压低了声音道,旋即迅速向四周看了一眼。 这家伙怎么跑来了?现在这又是什么状况? “你来做什么?”傅珺又问道。 “站开些。”孟渊简短地说道,并没有回答傅珺的问题。那沉若箫鼓般的声音悦耳低沉,同时他还抬了抬下颌,示意傅珺后退。 傅珺有点发懵,然而她的两只脚却很听话地向后退了两步。 于是。孟渊就这样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当着傅珺的面,打窗子跳进了她的闺房。 直到孟渊稳稳地站在了面前,傅珺这才有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孟渊居然擅闯女子闺房?! 傅珺眼前陡然幻化出了一只硕大的猪笼来。 不知道按大汉朝的规矩,她这种行为是不是够死上一回的? 想到这里,傅珺是真的有些心焦起来,便再次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进来了?”说着还向四周看了看。 孟渊淡声道:“外头无人,你的丫鬟都在廊下。” 傅珺闻言点了点头。俄顷便又端正了颜色。第三次道:“你来做什么?” 孟渊凝目注视着傅珺,那如同淬了冰的眸子里所投/射/出来的视线,带着几分审视的味道。 傅珺看了他一会。便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 这倒并非傅珺怯于与之对视,而是她有点摸不准自己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才真正符合一个大汉朝贵女的作派。 说也奇怪,孟渊那双往常总是寒冷如星的眸子。此刻看过来时,却并没有太多的冷意。而是流动着一种未名的情绪。于是,那眸光便也跟着流动了起来,宛若春风吹过、冰雪消融。 过了好一会,孟渊方沉声问道:“你可好些了?” 傅珺闻言微有些愣怔。而随后,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的心里竟有些暖暖的起来。 也许。这是因为问候她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她的秘密,于是。这一声简单的问候,便此与旁人有了些不同。 傅珺举眸看了看孟渊,浅笑道:“多谢你。我好些了。” 孟渊沉吟片刻,左手一翻,手里便多出来一只黑色的瓷瓶。他顺手将瓷瓶搁在了桌上,沉声道:“此乃药油,抹于伤处可止痛。” 傅珺怔了一怔,孟渊却是没给她多想的时间,续道:“你先收好,今晚就可以用。” 傅珺凝目看着那药瓶。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鲁医正开来的几味药油,亦是装在这种瓶子里的。 于是傅珺便问道:“这是鲁医正开给你的?” 孟渊简短道:“不是。此乃旁人所赠。”他似是不愿多说,只说了这一句便收住了话头。转眸向四下扫了一眼,便大步走到那放着针线笸箩的小几上,从中取出一截布料来,命令地对傅珺道:“手放在桌上。” 傅珺见他手里拎着一块米分嫩嫩的绒料子,不明白他是想要做什么,于是便提醒他道:“这是我丫鬟要用的,你不会要拿走吧?” 孟渊沉默不语,只走到桌前再次道:“把手放桌上。” 傅珺不明所以,只得依言将手放在了桌子上。 孟渊便用布料裹着手,将傅珺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随后他便将布料覆在傅珺的手腕上,隔着布搭上了傅珺的脉,低声道:“我按一按你的脉。” 傅珺这才明白了过来,便不再说话,只看着孟渊眉头微蹙,显是在给她诊脉。 一时间,两个人皆不曾言声,傅珺不由自主地便打量了孟渊几眼。 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孟渊。 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在他的身上,多了一种冷峻的气质。 那斜飞入鬓的长眉,那如淬寒冰的眸子,还有那宛若雕刻一般的面部轮廓,此刻瞧来不再有少年人的飞扬,而是变得沉凝与内敛。 然而他身上的气势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强大到让人不敢逼视。 傅珺真不敢相信,不过短短一月未见,这个少年便会有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 那一刻,她蓦地便想起,国宴之上,当她昏倒之前,她仿佛是看到了孟渊的,而孟渊的身上似是穿着重甲。 思及此,傅珺便试探地问道:“你是才从军中回来么?” 孟渊凝眉不语,过了好一会方才松开傅珺的手腕简短地道:“是。”停了一下又蹙眉道:“你往后需得静养。” 傅珺点了点头,又接着方才的话问道:“你是去了敕州?” 孟渊淡声道:“我与温将军同赴敕州。” 傅珺便又问道:“你便是打了胜仗回来的么?” 孟渊眸色微沉,道:“只夺一镇,复又退回,算什么胜仗?” 傅珺听了这话,眼睛一下子便亮了,问道:“苏达尔镇是你攻下来的?” 孟渊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傅珺却是对孟渊刮目相看了。 真是没想到,那奇袭苏达尔镇的先锋官,居然就是孟渊! 这个看上去总是冷冷淡淡的少年,竟是如此骁勇善战。傅珺身为他的同期生,很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第406章 见傅珺听了自己的一席话后,一双眼睛直亮若秋水,颊边更有着掩不住的喜意,那面容映在微弱的烛光之下,温暖而又明亮。 孟渊的心,蓦地便是微微一动。 许多年前,也曾有另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在他头一次用小弓箭/射/中靶心之时,在他头一次完整背诵了《三字经》时,亦曾用这样明亮而柔和的眼神,欢喜地看着他。 只是,那样明亮欢喜的日子,随着那个男人的出现,便永远地消失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娘亲总会用一种忧郁的目光凝视着他。在后来不多的几次会面中,她的眉头始终紧紧锁住,再也不曾舒展过。 他从那所破败的小院子里搬进了国公府。庞大的宅邸、富贵的门楣,却终是掩不去那骨子里腐朽溃烂的味道。在那些贵人们冰冷的目光里,他的心也迅速地变冷、变硬。而以往的欢喜与明亮,便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时常让他心底刺痛,不能自已。 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眼前忽然出现的这个盈盈少女,她的眼睛因他而明亮,她的神情因他而欢喜。 那清浅的一抹笑意,宛若石子入水,又似轻叶拂风,从孟渊的心上轻轻掠过。他整个人都像是被细水微风滤了一遍,说不出的轻缓舒适,说不出的温暖安心。 “那现在是不是该称你一声孟将军了?”傅珺轻声问道。 孟渊被这一问拉回了心神,他眸光微微一凝,片刻后方低声“唔”了一声。那声音仍旧如同箫鼓一般,低沉悦耳,有若梵音。 傅珺不期然地被这声音勾起了回忆。眼前似又浮现出了那个星光与灯火下的少年,昳丽如画、皎皎若雪。 傅珺心下怔忡,旋即又思及旁事来,灿然笑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事要多谢你。” 孟渊凝目看着傅珺。 傅珺便浅笑道:“这一回我侥幸赢了明珠公主,也全是托赖你给的那个练臂力的法子。若没有你,只怕我会输得极惨。” 孟渊闻言神色一冷。蹙眉道:“萧氏为何专挑上你?” 傅珺苦笑了一下道:“大约是因为我羸弱之名在外。她为求稳胜,这才找上了我。” 听了这话,孟渊肃容不语。复又问道:“你知她有伤?” 傅珺点了点头,便将萧红珠与卢悠赛马一事简略说了,随后笑道:“这也是天助我也,叫萧红珠输在国宴之上。” 孟渊不再说话。只凝神细看着傅珺,那双宛若淬了冷的眸子深处。含着一丝淡淡的关切。 傅珺静了一静,随后便再一次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状况,只能尽量不与孟渊眼神接触,一来免于尴尬。二来也是为了掩饰她这现代人的芯子。 孟渊此时又道:“契汗人还在金陵,你小心些,不要外出。” 傅珺点了点头。又向孟渊笑了笑。 孟渊的神情却仍是惯有的冷淡,两个人一时间却是无话可说。 孟渊在桌旁又沉默地坐了一会。蓦地站起身来道:“我走了。”说着便走到了窗前拉起了窗屉子。 他的举动很是突然,傅珺微怔了一下,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却见孟渊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手里动作,转眸问道:“贵府兄弟中,可有面容细白,生了一双桃花眼的?” 傅珺闻言微微一滞,脑海中莫名便浮现出程甲的脸来,便道:“我几个哥哥弟弟皆没有这样的。不过,我那继妹有一个远房表哥,倒是生得如你所说的一般。” “哦?”孟渊道,“那人叫什么?住哪个院子?” 虽然觉得孟渊的问题十分奇怪,傅珺还是答道:“那人叫程甲,住在最前头靠近正门处的半山阁。那院子外头是一片松林。” 孟渊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动作轻捷地向外一纵,随后便不见了踪影。 傅珺走到窗前往四下看了看。 此刻正是暮色四合之际,她目力所及之处,唯有影影绰绰的院墙与枯枝,孟渊的身影早就寻不见了。 “姑娘怎么开了窗子,外头可冷着呢。”傅珺身后传来了涉江的声音。 傅珺回头看去,却见涉江已是放下了厚门帘子,一面说着话儿,一面又向身上拍了拍,随后便走上前来合窗屉子,口中便道:“外头飘雨星儿了呢,这天儿冷得很,一会子准定得下雨。” 说着她便关上了窗子,转首却见桌案上放着一截布料,便奇怪地问道:“姑娘这是要做针线?” 傅珺掩饰地笑了笑,拿起那截布料道:“我没要做针线,就是瞧这料子颜色好看。” 涉江便笑了起来,道:“姑娘便是想要看,也等婢子给姑娘点个牛油烛来。那火头儿亮,姑娘看着也不费眼睛。” 傅珺点了点头,便坐在了窗前的条案边。不一时,便听那窗外传来了“刷刷”的雨声,这雨还真就下了起来。 也不知孟渊有没有淋着雨,傅珺想道。旋即她又觉得自己好笑。那孟渊明显是有武功在身的,就淋了雨也没什么。 其实,傅珺还真没有想错。 孟渊此时正淋着雨,当然,比起程甲此刻淋着的那些雨来,孟渊身上这一星半点儿的可就不算什么了。 他看了看被吴钩挂在肩膀上的程甲,眉头紧蹙,全身的气息皆是冷的。 吴勾缩缩脖子,抬起头来看了看天。冰冷的雨点扑天盖地,哗啦啦地敲打着墙头的琉璃瓦,不时便有雨滴拍在他的身上, “这天儿真个古怪。”他嘀咕了一声,复又觑了一眼孟渊的神色,见他家主子全身上下直冷意湛湛,比那冷雨当头还要寒上几分。 吴钩又缩了一下脖子,顺势便将肩上的程甲又往外头挪了挪,借他挡住了雨水的侵袭。 孟渊眸光沉暗,静了片刻方淡声道:“把他扔出去。” 吴钩“哎”了一声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乍着胆子问道:“那什么,主子,这人扔哪儿好?府里还是府外头?” 孟渊神色微凝,片刻后方寒声道:“府门边有片松林,就扔那儿。”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又吩咐道:“让他晕久一点儿。” “是,主子。”吴钩利落地应道,随后一掌便劈向了程甲的后颈…… ☆、第407章 程甲是被一阵冷雨当头浇醒的。 醒来之后,他一时间很有些不明所以。 他分明记得,前一刻还在他秋夕居的院墙之外,正打算翻墙进去探一探他的珺表妹,谁料后颈蓦地传来一阵剧痛。 而待他再睁开眼时,他却又回到了半山阁外的松林里。 程甲坐起身来,伸出一只满是泥污的手,扶着还有些发晕的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当他垂眸看见自己身上的衣物之后,他险一险当场惊叫出声。 他居然、居然衣冠不整?! 原本披在身上的那件大氅已经不见了,程甲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翠蓝色的长衫,而那长衫的一角已经高高掀至腰部,便连绑在腰上的汗巾子亦不见了,那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肚脐处,他动作稍大一点儿就能掉下来。 这个发现差点儿没让程甲昏死过去。 自来到金陵之后,程甲因心慕金陵繁华、都城风流,便很是往南楼瓦子巷那一带走过几次,深入地了解了一番此地的旖旎风华。 这其中最叫他惊讶的,便是那小倌馆了。 程甲的几个朋友曾说过,那小倌馆里头皆是些俊俏风流的少年,最是温柔体贴、小意儿殷勤的。又有人道京里的贵公子们也很讲究这些,进出带的小厮亦皆是清俊雅致的,亦仆亦伴。还有人道一些容貌俊秀的寒门子弟,为求一个出身,亦有暗里与贵公子来往的。 听了这些话,当时程甲便有些自危起来。 以他这般风流俊秀的模样,他真怕被哪个贵公子看中了。来个霸王硬上弓,那他可就毁了。 他程甲只爱俏佳人,对男人可一点儿没兴趣。 可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怕什么来什么吗? 程甲看着身上凌乱的衣物,一时间直是欲哭无泪,他也顾不上大雨浇湿了全身,只咬牙翻开衣衫看了看身上。 还好。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什么印记。他又暗自感知了一下身体的某个重要部位,没有剧痛的感觉,也没什么异样感。 程甲呼出一口气。胡乱穿好了衣物站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已是全身湿透,直被那冷雨浇了个透心凉。 他向身上看了一眼,一时间又觉得万分懊恼可惜。 他才换上身的一件簇新的翠蓝色长衫。已经被雨淋得不成样子,再也不能穿了。 这可是程甲好容易才跟表姑母郑氏要来的料子。又是那珂表妹亲叫针线房上的人给制的新衣,原想风风流流地穿给珺表妹看的。谁想这一身新衣还没出松林,便就这么泡了汤。 程甲心中无比恼恨,又觉万分狐疑。不料此时一阵雨随风至。他不免迎风打了几个大喷嚏,一时间涕泗横流。 此刻的他哪还有半点倜傥风流俏公子的模样,直如落汤鸡也似。 当他敲开半山阁的院门时。那应门的丫鬟差点没认出程甲来,又见他衣冠不整。身上的衣衫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那淋湿了的头发更是粘了一头一脸,看上去很是不成样子。 那丫鬟没敢多问,将程甲接进院中,自去烧热水为程甲准备香汤沐浴不提。 却说此时,刘筠与孟渊方才坐上了马车。 雨下得很大,一阵阵急急的雨声拍打着车顶,那声音,寂寞而又寥落。 刘筠脱下细针蓑与斗笠,向孟渊身上微湿的袍角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未名的神色。 孟渊神态自若地掸了掸衣襟,问道:“公主的礼带到了?” 刘筠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个宠溺的笑容,道:“福安打小就心善,特意叫我把东西送过来,说是辛苦傅四姑娘替她应战。” 孟渊闻言眸光微闪,沉默不语。 刘筠便向外道:“老赵,走吧。” 赵戍疆应了一声,马车缓缓起了步。刘筠背靠壁板,望着车中小几上的镂银烛台,默不作声。 孟渊便沉声道:“契汗使团那里有何动静?” 刘筠淡笑道:“还能如何?输便是输了,这两日那萧红珠整天躺在床上,似是伤得极重。” 孟渊冷哼一声,道:“做作。” 刘筠笑道:“你也看出来了?” 孟渊戚眉道:“她本就有些底子,傅四……姑娘再怎么用力,也只能轻伤于她。她根本不可能被打得起不来床。” 刘筠便淡声道:“若不重伤,她又如何回去面对契汗皇帝?” 孟渊沉声道:“伤得越重,罚得越轻。” 刘筠不由笑了起来,道:“是极。这明珠公主倒也不笨。” 孟渊沉默不语,刘筠便又道:“你这回却是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又有祖辈恩荫,这封赏不会小的,国公爷想必亦极欢喜。” “那又如何?”孟渊的面上布了一层冷意,“我自挣我的功名,不与他相干。” 刘筠看了看他,无奈地摇头道:“罢了,你自小便是如此,我也不说你了。” 车厢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唯闻那猎猎北风带起冬雨,敲打在车顶之上。 孟渊静了一会,便道:“那失窃的几样禁宫之物,可查到线索了?” 刘筠闻言面色便是一肃,摇了摇头道:“石沉大海。” 孟渊的神色便也凝重了起来,车厢之中重又恢复了安静。 马车缓缓自朱雀大街上行过,径往皇宫而去。孟渊却是中途便下了车,骑马自朱雀大街转入了玄武大街,来到了一处安静的宅院。 那院子里此时已是一片萧瑟,草木凋零、廊檐寂静。然只看院子的构造,便可知逢到春时,此处亦京是花木扶疏、景致怡人的。 只是,那院墙边高高隆起了一块,却是以油布盖着砖石瓦块,一架长梯更是倒伏在墙边,似是昭示着这里仍在修葺之中,尚未完工。 守门的老仆为孟渊开了门,便自又将门阖严,销上了门户。而孟渊便沿着抄手游廊行至了后院。 一切都没有变。 这院子里的所有一切,都还是当年他离开时的样子。 孟渊伸手抚着那雕着喜鹊登梅的窗子,眸中微微泛起湿意。 那时的他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力量,他满心以为,他能够将娘亲接到这里,离了那华丽的国公府,母子两个好生度日。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这院子尚未修葺完工,他的娘亲便永远离开了尘世,甚至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孟渊仰起了头,咽下喉头的那分苦涩。 倾泻天地的雨水扑面而来,冰冷入骨,他的心亦与这雨水一样,变得一片冰冷,唯有耳畔“哗啦”作响的雨声,在庭院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响起,飒沓而幽远…… ☆、第408章 位于桑树街不远处的一幢宅院里,二皇子刘竞此时耳中所闻的,亦唯有冷雨敲窗的声音。 他喜欢这样的天气。 这阴郁的天空、冰冷的雨点,还有那万物萧瑟的一片死寂,是他眼中最美丽的风景。 每逢这样的冷雨天气,他就总想见一点血。 鲜艳浓烈、宛若红绸一般流淌的血液,配合着满天满地的阴沉冷瑟,这样的色彩乃是世间绝美,亦是刘竞心中无可替代的最爱。 然而,此际的他既不能见血,亦不能开窗观雨。 他站在微弱的天光下,遥遥地看着那个隐在黑暗里的人影,淡声问道:“为何选了我?” 那人影面朝刘竞而立,然而他的视线却似是穿过了刘竞,看向了旁的地方。 良久后那人影方道:“天意。” 他说话的声音极轻,几乎微不可闻。而刘竞听了这话,面色却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像是极力地忍着笑,却怎样也忍不住那涌到唇边的笑意,终于他放声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喘着气道:“天意?哈哈哈,这是什么狗屁东西?你这会来跟我说天意?” 那人影隐在黑暗中,虚浮得宛若一缕轻烟,而他说话的声音亦如轻烟一般没个着落处。只听他问道:“殿下不信?” 刘竞蓦地止住了笑声,一双眼睛在阴暗的房间里兀自发着光,他的面上更是泛起了不自然的潮红。只听他满是讥意的声音在房间里四处回荡:“我信。我为何不信?以你手里的力量,投奔于谁,谁都会接纳。” 那人影轻飘飘地笑了一声,道:“甚好。” 刘竞的脸色便又阴沉了下来。两道湿冷的视线粘在那人影上,冷语道:“你来去无踪,我要用人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你,我信你又有何用?” 那人影又笑了,仍是那种虚渺得宛若轻烟般的笑声,随后他便举起了三根手指,道:“三件。” 刘竞面色阴冷地看着他。问道:“什么三件?” “三件事。”那人影道。“为殿下,我们只做三件事。”说到这里,人影又发出了一阵奇异的笑声。尖细如哨音,只笑得人心底发毛。片刻后他方又道:“殿下可要想好,莫要浪费了这几次机会。” 刘竞愣住了,旋即面上便隐隐泛起一层青气。 他张口方要说话。那人影蓦地“嘘”了一声道:“有人来了。” 说罢那人影便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那锦纱重帷无风自舞。而那片黑暗之中,已是再无人迹。 看着空荡无人的房间,刘竞蓦地打了个冷战。 “掌灯!快掌灯!”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大声叫道。 不一时,门外便进来了两个面白无须的侍卫。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长长的火引子,将屋中的灯烛尽皆点亮了。另一个便又走到窗前,将那窗子开了一扇。 他们皆是跟随刘竞多年之人。深谙其喜恶。刘竞素来便有雨越冷越大便越要开窗欣赏的习惯。 做完了这些后,这二人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随后。那阶前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金阿大的脸很快便出现在了灯下。 刘竞面上仍有余怒,而金阿大便似没瞧见一般,从容进屋之后便语声平静地道:“禀主子,属下已经确认过了,东西已经交到了公主手上。” 听了这话,刘竞面上的怒意一下子便没了,眸中更是闪过一抹精光。他跨前两步追问道:“果真已经交过去了?” 金阿大淡声道:“是,属下的人回来报说,已经在国宴当晚交给了那边一个叫阿兰的女侍卫。” 刘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两分笑模样,问道:“萧氏那里可有回信?” 金阿大道:“有,是口信。那明珠公主说,她回去后要布置一番,何时好了会知会主子的。还要主子替她留意宫里的情形,最好能让她的人混进去。” 刘竞一听这话,眉头便又蹙了起来,不耐烦地道:“吾知晓了,用不着一个女人来教吾如何做。”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又道:“宫里过些时候会放人出来,那时会收新的宫人进去,你叫那萧氏提前把人预备好。” 金阿大躬了躬身,不再多说什么。 刘竞提步行至敞开的窗前,看着窗外已经完全黑沉下来的天色,方才被那个人影弄没了的兴致,又再度重新燃了起来。 他背对金阿大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金阿大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眸中露出了一抹极淡的讥意,复又躬身后退几步,悄然退出了屋外。 刘竞便吩咐道:“来人,把珍珍给我叫过来。” 那外头的侍卫应了一声是,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 窗外的雨点扑打了进来,将刘竞的头发也沾湿了几绺,紧贴在他俊美的容颜上。那一刻,刘竞的面容竟是温柔而多情的。 他温柔地探手向墙上按了一按,那地笼的门便无声地打开了,一股野兽的腥臊之气和着血腥味,以及一声声低沉的兽吼,迅速地自笼中冲了上来,不消片时,便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一场冬日的大雨,直下了大半夜才停。然而,这冷得冻人的雨点却并没浇熄京城百姓八卦的热情。 便在傅珺战胜萧红珠的第二天,京里便流传起了“探花女史大胜明珠公主”的故事。 虽然因事涉两位贵女,那些说书先生们没太敢造次。然而,这个故事却仍是被编成了段子,里面的主人公变成了中原女杰与蛮夷郡主,故事的结构却与傅珺之事基本雷同。 这个短小精悍的段子在坊间四处流传,连宫里都听说了。据说圣上听了十分欢喜,还特意叫了个口齿灵便的小太监去那茶馆里将书学会了,再说给他听。 而那小太监说完了书之后,圣上龙颜大悦,当场就赏了两大锭金元宝给他,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两。这还不算,那小太监也一步登天,被圣上金口点名留了下来,如今便在承明殿里当差。 至于探花傅三郎,这一回算是父凭女贵,在朝堂之上被圣上大大褒奖了一番,说他“教女有方”,圣上还将一整套九只的“夜光玉杯”赏给了傅庚,说他与谢瑛乃是“大汉双璧”。 ☆、第409章 京里的百姓最爱凑热闹,皇帝金口封的“大汉双璧”美名一经传出,大伙儿便又迅速弄出了一个“三杰四秀”的榜单出来应景儿。 这“三杰四秀”说得便是金陵城中最为杰出的几位少年男女。 三杰的分别为:蝉联两届紫榜头名的谢玄;年纪轻轻便因军功而被封为百户的少年将军孟渊;言行端方为人正直的威北侯世子之子窦俭。 而四秀则是:蝉连青榜头名、国宴之上扬我国威的探花女史傅珺;骑术精湛、同样也赢了明珠公主的卢悠;青榜次名的陆缃;书画大家“朝烟客”王昭。 便因了百姓们整天忙着议论这些事儿,那契汗使团离京的时候,声势便远不如来的时候了。 不过,虽然声势不如从前,却也还是有人跑去看了热闹。而这些人回来之后便说,那些契汗武士一个个身着布衣,灰头土脸,看上去跟咱们也无甚两样,一点都不可怕。 至于那位明珠公主,亦没像来的时候那样耀武扬威,则是卧在车里的,看上去似是伤得极重。 因京里素来便有“输得像条狗”的俚语,于是便又有一首顺口溜流转开来,说得是:萧氏输,不如狗,站着来,躺着走。 这顺口溜后来也不知怎么便传到了契汗,在契汗首都大梁四处流传,气得那萧红珠提着刀子满街砍人,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傅珺在家将养了十来天,身子便已痊愈了,于是便又搬回了濯雨堂。不过平南侯却是发了话,说那秋夕居往后便作为傅珺的别院给了傅珺。侯爷的原话是“四丫头身子弱,若是再有个不舒服。便搬过去静养,你们谁也别去扰了她”。 有的时候,傅珺觉得有一个功利心极重的祖父,其实也是件挺不错的事。 你看,只要傅珺能为侯府赢来名声,赢得荣耀,她就能得到相应的高规格待遇。这种来自于侯府最高领导者的命令。能够让一切阴谋诡计无可施展。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而没有这种力量的傅珺。若想要做件什么事,便只能借助外部的人了。 一如此刻,傅珺看着手里的那张纸。那纸上记录着此前傅珺叫人去查的事情。便是关于那个牙婆周大娘子的。 这件事查了许久,查到了许多头绪,而最终,这些头绪经过傅珺的分析筛选。便成了她手上的这一页薄纸。那纸上摘录着的,便是“红螺黛”事件的最终真相。 不过。傅珺并不急着将这些公之于众。 证据与线索要用在适当的地方,才能发挥威力,此时还是按兵不动为上。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便将薄纸折起。收进一只不起眼的乌木匣子里,再将匣子锁上,钥匙则收在了随身的绣囊中。 此时已是十一月上旬。傅珺的病假也结束了。当她终于踏上白石书院的青石路时,迎接她的是一个好大的惊喜。 因在国宴之上扬我国威。大败契汗国明珠公主。为表彰傅珺这种勇往直前的精神,书院决定提前将傅珺的骑/射/成绩定为甲优。 也就是说,明年岁考还没开始,傅珺已经有了礼仪及骑/射/两门功课得了甲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的青榜头名,必是傅珺无疑了。 这一回傅珺得来的甲优,书院里没有一个人表示异议。 毕竟那是人家拿命拼回来的,书院里有相当一部分女生亲眼目睹了傅珺是如何“惨”胜萧红珠的,那情形给她们带来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有好些女生直到现在晚上还会做恶梦,梦见自己被萧红珠拳打脚踢,或者是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契汗武士一刀杀死。 因此,对于傅珺得来的荣誉,白石书院女学部的女生们这一回是出奇地安静。众女纷纷表示,她们情愿拿乙等成绩,也不希望与契汗人放对单挑。 而傅珺也因此赢得了绝大多数女生的尊敬。 傅珺复课后没两天,宫里便来了旨意,却是太后娘娘的懿旨,宣傅珺进宫说话儿。 这一回来宣旨的,仍是当年宣傅珺进宫的那个小太监。 多年未见,小太监依旧白白净净的,一张圆脸瞧来格外喜庆。只是他那一口山西腔的官话已经不见了,打起官腔儿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却是比多年前要老成了好些。 平南侯与侯夫人俱是满面喜色,给了头等的赏封儿,侯夫人转脸便张罗着给傅珺挑衣裳头面,又特意点了傅玠那天与傅庚一同送傅珺进宫,还将傅琪也带上了。 至于长房里的人,侯夫人就像没想起来这回事儿似的,根本提也未提。而张氏与傅珈却也无甚异动,尤其是傅珈,居然还好声好气地恭喜了傅珺一声,态度还挺友好的。 到了进宫那日,傅珺穿着正式的玄色大服,与身着诰命服色的侯夫人并打扮得团簇簇如一团米分雪似的傅琪,三人同乘一车,由傅庚与傅玠骑马护送,一队车马径自来到了宫门之外。 这已经是傅珺第四回进宫了,心情比之前几次却是大不相同。 这一次,宫里多了一个许慧。 只因为有了她在,傅珺突然便觉得,皇宫也没那么可怕了。因为,有一个待她很好、真心爱护她的人,便在这宫中。此刻,说不定许慧便与太后娘娘一同在等着她的到来。 这想法让傅珺心中微暖,便连一路走过的寂寂宫道也不觉得如何了。 傅珺款步前行,一面兀自想着心事,蓦地一瞥眼间,却见走在一旁的傅琪小脸儿绷得紧紧地,一双小肉手握成了拳头放在身侧,一脸的紧张。 看着她可爱的小脸,傅珺不由想起自己初次进宫的情景来,一瞬间心里软成了一汪水。 傅琪今年也才六岁,这么小的年纪便要走那么长的一段路,委实是辛苦了些。 傅珺便放慢了脚步,走到傅琪的身侧,轻声问道:“六妹妹累了么?要不要叫了妈妈抱?” 傅琪绷着一张包子脸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道:“我自己能走的,谢谢四姐姐。”说着还挺了挺小胸脯,以示自己有这个能力。 看着小萌娃装大人,傅珺忍俊不禁,便不再说什么,只柔声道:“若是累了就说。” “嗯。”小萌娃用力点了点头,因为点头的力量过大,人还往前冲了冲,直看得傅珺想要笑。 一行人没过多久便来到了岁羽殿,前来接应她们的却非当年的几个小宫女,而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宋宝楼。 ☆、第410章 宋宝楼依旧穿着管事宫女的标准服色,立于殿前的阔道上。身上的灰鼠披风衬着这寒冬里满天满地的肃杀,便自有了一种无形的端严。 不知是不是错觉,傅珺总觉得,宋宝楼的身上,有了几分陈旧的气息。 这个在宫里几乎耗了半生的女人,今天再见时,突然便不复往日的熠熠神采。 虽然她的腰依旧挺得很直,眼神也仍是那样清亮,但是,她整个人像是蒙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宛若傅珺前世所见的那种怀旧色调的老照片,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子暮气来。 见侯夫人等人走了过来,宋宝楼老远便端出了笑脸,招呼道:“夫人走得乏了吧?四姑娘与六姑娘可累了不曾?”语气十分亲近。 侯夫人受宠若惊,含笑道:“宋姑姑怎么亲自出来了?我们都还好着,路并不远。” 宋宝楼便上前向着侯夫人她们见了礼,复又笑道:“娘娘都等了好半天了,夫人请随我来。” 侯夫人便向身后瞥了一眼,却见傅珺牵着傅琪的手,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神情十分温顺,更是显得对妹妹颇为友爱。 侯夫人心下十分满意。 虽然她对傅珺从来就没喜欢过,可此时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四丫头还是很会看场合的,此举正是侯门贵女应有的仪态。 几个人便跟着宋宝楼进了大殿,在一递一声的宣召声中,踏上了那条绣了九凤的红毡。 太后正坐在地屏宝座之上,一见傅珺进来了,喜得便先笑了出来道:“可算来了。本宫正要听你说故事呢。”说罢她才又看见了侯夫人与傅琪,对侯夫人她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声“免礼”,倒是傅琪,这小萌娃看来很得太后娘娘的喜爱,一见了她太后便笑着道:“哎哟哟,这是你们家六姑娘吧,可真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傅琪这几天突击了进宫的礼仪。此时便双手抱在肚子上给太后见礼。把太后乐得合不拢嘴,直对宋宝楼道:“你瞧瞧,活脱儿不就是四丫头当年的样子么?” 见傅琪得了太后娘娘的眼缘。侯夫人十分欢喜,便恭声谦道:“六丫头比当年四丫头还小着一些,尚不懂事呢,娘娘不嫌她失礼便好。” 太后娘娘笑容不减。招手道:“四丫头过来,上一回本宫没好生瞧瞧你。今儿可要细瞧瞧。” 傅珺依言步上玉阶,行至了太后的宝座前,抬起头来视线向下,便觉两道温和的目光凝在脸上。随后便是一阵笑声响了起来,只听太后温声道:“嗯,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太后说到这里便又似想起了什么。对宋宝楼道:“宝楼啊,你去将那只匣子拿出来。我记得里头有好些玉件儿来着。” 宋宝楼恭声应了是,便自退了下去。太后便又转向傅珺道:“本宫今儿召你来呀,是想听你说说你赢那明珠公主的事儿。那天本宫不耐烦去便没瞧着,可是错过了。如今你便细说予本宫听听。” 傅珺就知道太后这又是来听说书的,于是便整理了一下思路,组织了一番语言,便开播了评书专场,将彼时场景细细地说了一回,一旁的侯夫人亦跟着搭几句腔。 这一番书话,直将太后与傅琪这一老一小听得入了神,傅琪甚至连害怕也忘了,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傅珺,听到着紧处还紧紧地攥起小胖拳头来,模样十分逗人。 待傅珺说完之后,那宋宝楼也回转了来,手里捧着一只填漆描金镶宝石匣子。 太后娘娘此时却是顾不得她了,只问傅珺道:“本宫听人说,那明珠公主擅骑/射/、会摔角,还听人说你的骑/射/皆不如她,更别提摔角了,你那几拳怎么就能打赢了她呢?” 傅珺闻言便微微一笑,方要回话,猛可里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尖亮的报声:“皇上驾到——福安公主驾到——许昭仪娘娘驾到——” 这声音自外头递传而来,随后便见数个身影步入了殿中。 傅珺等人连忙退至阶下跪礼拜见,太后娘娘亦自宝座上站了起来,笑道:“哟,今儿这人来得齐整,怎么你们都来了?” 便听一道浑厚的声音道:“儿臣前头才下了朝,便来母后这里坐坐,半道儿上遇见了福安与许昭仪,便一道过来了。” 这里许慧与福安公主刘筝便皆向太后见礼,太后说了句“免了”,便又笑道:“你们来得可巧儿,本宫正听故事呢。” 傅珺自听到许昭仪这三个字后,心中微有些激动。此刻,随着皇帝的一声“平身”,傅珺便直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向上看了一眼。 许慧着一身玄色绣金鸾的宫服,正自端坐在右首,此时亦向傅珺看了过来。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接,许慧温和一笑,向傅珺轻轻点了点头。 傅珺便也浅浅一笑,复又转眸向旁看了看,却见福安公主刘筝的目光也正凝在自己的身上。 她心下微怔,正想微笑示意,未料那刘筝竟是先行笑了起来,秀眉细细、杏眼弯弯,那笑颜看上去十分温柔秀美。 傅珺一下子对这个公主充满了好感。 这倒并非因为她先对傅珺笑了,而是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气息,温和、平静、坚定、自信,却又不失这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纯真质朴,让人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一种尊敬与亲近相交融的心情来。 这才是一国公主应有的风仪。不是颐指气使,更不是视人命为草芥,而是中正平和、温柔大度,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从容自信。 傅珺前世从未见过公主,而这一世,这位福安公主却是傅珺所见的人中真正有贵族风度的女子之一。 那刘筝对傅珺一笑过后,便转向太后娘娘,微有些羞赧地道:“是儿臣拉着许昭仪一道儿来的,儿臣想听傅四姑娘说说国宴上的事情。” 太后娘娘闻言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将手点着刘筝道:“你呀,当天你不也在场么,怎么看了还不够,还想再听一回?” 刘筝颊染薄红,垂首道:“以弱胜强,以智搏力,傅四姑娘做得极好,儿臣便想问问她是如何做到的。” 皇帝见她羞得脸都红了,便笑道:“朕恰好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儿。那外头的书说得天花乱坠的,当不得真。” 太后闻言便又笑了出来,对傅珺道:“得了,本宫方才问你的话,你这会子便说吧。要不有人该睡不着觉了。” 那刘筝面上又是一红,一双眼睛却是立刻凝在了傅珺的脸上,似是极欲听到傅珺的回答。 ☆、第411章 傅珺断没想到,这皇帝一家子都跑来听她说书了。若非一旁有个熟悉的许慧在座,她还真要紧张起来了。 她略凝了凝神,便接着太后娘娘方才问话道:“太后娘娘方才问臣女是如何几拳打赢了那明珠公主的,其实这也是一个巧字罢了。那明珠公主原就身上带了伤,臣女的拳头尽数落在她的伤处,她自是痛得无力还手了。” 刘筝便又问道:“当日吾也在场,并未瞧出明珠公主身上带伤啊?” 傅珺便笑道:“明珠公主因与人赛马扭伤了腰,原本臣女亦无法确证其事。可巧的是,那天在国宴之上,臣女因便坐在那契汗使团的对面,却是将那明珠公主的一举一动瞧了个清楚。臣女见她每每扭身说话之时,或是探手取物之际,便总会蹙眉咬唇,状甚痛苦,再结合她几日前赛马时因马蹄打滑,在马上狠狠挫了一下,便推断出她的后腰有伤。” 听了傅珺所言,座中之人皆静了一静,随后皇帝便开了金口,问道:“便是后腰有伤,以明珠之力,你那几拳力量并不大。你又是如何能将她打成那样子的?” 傅珺想了一想,便转向太后道:“臣女僭越,可否向娘娘借一位姑姑用一用?” 太后闻言立刻便挥手道:“准了。你瞧着要用谁便用谁。” 傅珺便向侍立在廊柱前的一位小宫女招了招手,温声道:“烦请站到我前面来。” 那小宫女便碎步走上前来,依言站在了傅珺的身前。 傅珺便向上座的贵人们告了个罪,复又指着那小宫女的后腰处道:“陛下,那明珠公主伤在此处。而臣女击打的部位,除了此处之外,还有这一处与这一处。”傅珺一面说着,一面便指向了肝区与脊柱的位置,解释道:“臣女的祖父及家中的几位兄长皆是习武的。臣女前些时候练习骑/射/,便向祖父及兄长讨教了一番,知道此二处乃是要害。击之则剧痛。臣女便挑了这两处不断击之。臣女力量虽不足,但因位置找得准,那明珠公主便自承受不住。” 刘筝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说着又赞叹地道:“平南侯府果然家学渊源。” 侯夫人听了这话,那嘴角的笑差点儿就没绷住。 傅珺这一番话,是把整个平南侯府也给夸了,且又不显得居功。说得极为得体。 她自是不知道傅珺这是为了避免麻烦,这才把侯爷他们端出来挡在了前头。 皇帝此时便也大笑起来。抚须道:“极好。想来最后那三脚,亦是你傅家的不传之秘了。” 傅珺被皇帝笑得心下惴惴,垂首道:“臣女亦知明珠公主乃是贵宾,身份又极尊。只是当时情急之下。为了保证胜果,不叫契汗人得了课盐税证,臣女不得不行此下策。务要将其打得全无还手之力。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朗声大笑道:“朕怎会怪你,无罪。无罪。” 他没说出来的话是,这打得实在是好啊,我大汉人若个个都似傅四这般悍勇无畏,何惧契汗? 许慧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未曾开言,此时却是有些忍不住了,便柔声问道:“你挨了那明珠公主好些拳脚,现下可吃疼么?” 她话音一落,一旁的侯夫人便是眼神微闪,神情亦有些不自在。 这也难怪。想许慧原先也不过是侯府里的一个管事罢了,当年侯夫人对她还有着诸多忌讳。如今人家一步登天,成了整个大汉朝最为尊贵的人儿,若说侯夫人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据傅珺观察,自许慧进殿之后,侯夫人的表情便一直有些发僵,直到方才傅珺借机宣传了一把平南侯府,她的神情才自然了一些。此时许慧一开口,侯夫人那张脸便又有点发僵了。 然而,许慧的问话听在傅珺耳中,却是格外地温暖。她含笑垂首道:“臣女的伤已经好了,谢娘娘垂问。” 许慧凝眸看去,却见傅珺纤秀的身影便立于大殿前,这阔大的殿宇衬得她越发瘦弱,不由便有些心疼起来。她侧眸看了看一旁太后与皇帝,便又问道:“你那时候就不怕么?怎么就能忍得下明珠公主那般狠手?我当时看着都怕得想要闭眼睛呢。” 她这话说得十分和婉,语意亦颇为柔弱,可偏偏的,这番话由她说来,却不见半点小女儿家的情态,和善温柔之余,亦显出一种温情,很有几分宽厚仁慈的味道。 傅珺情知这是许慧给她一个表忠心、显优点的机会,便立刻恭声回道:“臣女当时也怕的。然臣女想着,臣女便是被明珠公主打死了,也绝不能在我大汉的国土上输给一个蛮夷,更不可叫陛下失望。所以臣女便咬牙忍着。此外臣女也知道,明珠公主那时候受的疼,只会比臣女更甚。便是因为有了这些信念,臣女便坚持了下来。所谓坚持就是胜利,臣女虽赢得侥幸,却也是顺理成章。” 傅珺话音方落,皇帝便又是一阵大笑,道:“好,好一个坚持就是胜利。四丫头倒是肖似乃父啊。” 傅珺忙逊谢道:“陛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虽然明知傅珺说得是冠冕堂皇之语,这也是许慧提问的目的所在。可真当听了傅珺所言,许慧心里还是一阵阵地发紧,面色便有些苍白起来。 这神情被圣上瞥眼瞧见,他不由有些心疼起来,便柔声道:“爱妃莫要担心,四丫头已经赢了。” 许慧强笑道:“臣妾不是担心,就是又回想起当时情景,心里还有些后怕。” 太后此时便笑了起来,道:“你就是这一点不好,事事想得太多。这都过去的事儿了,有什么可想的呢?”说到这里,太后又转向一旁的宋宝楼道:“宝楼啊,那匣子玉件儿你拿过来了么?” 宋宝楼便笑道:“早拿过来了,娘娘方才听故事听得入神,奴婢便没敢打扰。” 太后一听便来了精神,笑着对傅珺并傅琪两人招手道:“你们两个小姑娘过来,看看本宫这儿的玉件儿可好看不好看?” 傅珺与傅琪二人便走了过去,却见那匣子盒盖开启,里头里一片温润流光,俱是些羊脂玉的玉件,件件堪称精品,有蜻蜓、蝴蝶、葫芦串儿、玉蝉等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衬着玄色丝绒布,说不出的好看。 ☆、第412章 傅琪究竟还是个小女孩,一见这些那眼睛就亮了,虽因守着礼节不敢多动,但那嘴角却是露出了个大大的笑来。 太后便笑着道:“六丫头瞧着哪个好看便挑哪个。四丫头也挑一个。上回你在宫里摔碎了一个玉件,这件事儿本宫可还记着呢,如今恰好你来了,便挑一个回去便是。” 傅珺连忙道:“臣女不敢,上回是臣女自己没小心,不敢求娘娘的赏。” 太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道:“得了得了,你快挑一个回去吧,要不旁人还要说咱们宫里头弄坏了人的东西也不晓得赔,本宫可得给人念叨着呢。” 太后话音一落,一旁的许慧便笑道:“母后又来编排人了。” 太后便横了她一眼,笑道:“偏你就这般话多。”言语之间竟是与许慧十分亲近,看上去竟是比一般人家的婆媳还要处得好。 傅珺悄悄抬眼看去,却见皇帝的龙脸之上那是笑意满满啊,所谓龙颜大悦,傅珺这一回算是真见识到了。 这时便听傅琪奶声奶气地道:“娘娘,臣女拿这个大蝴蝶可以么?” 太后转眼看去,却见傅琪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地看了过来,胖乎乎的手里擎着一只极大的玉蝴蝶,那玉件形制确实是颇大,快赶上这小人儿的手掌大小了。 太后因未曾生养过,对小孩子天生没有抵抗力,如今见小萌娃软语糯声、巴巴求恳,太后立刻便笑得眉眼弯弯,点头道:“本宫赏你了。”说着又亲向那匣子的第二层里翻拣出了一只小些的玉蝴蝶来,一并递到傅琪手上。笑道:“这个也赏你了,这一大一小倒是个母子对儿。” 傅琪看看左手大蝴蝶,再看看右手小蝴蝶,小包子脸上立刻便绽开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如今正换牙,门牙那里缺了一块,往常她笑的时候总会拿手掩着,今儿却因两只手里各执一物。那漏风的门牙便没掩住。这一笑直看得太后娘娘乐个不停。一旁的刘筝亦是忍俊不禁。 傅珺便也挑了一只玉蜻蜓,谢了太后的恩典,便自退回了原处。 太后如今得了新宠萌娃。便把已经完全不萌了的傅珺给抛在了一旁,只顾着逗傅琪说话。 许慧见状,便起身向太后旁边站了,轻声道:“母后。臣妾想请傅四姑娘去猗兰宫里坐坐,请母后允准。” 太后正与傅琪说笑。闻言也未说话,只轻轻挥了挥手。 许慧便向太后行了告退礼,又向皇帝并公主请辞,这才带着傅珺出了岁羽殿。从头到尾。她对侯夫人直若视之为无物一般,只在其行礼时淡淡说了一句“免礼”,便再无一眼置于其身。 直待走出岁羽殿好远。许慧这才遣退了跟着的人,拉着傅珺轻声道:“你的伤可真好了么?鲁医正是如何说的?” 傅珺心里暖暖的。便轻声道:“臣女已经好了,前两日便开始在书院上课了呢。” 许慧闻言点了点头,又向四处看了看。 此时,她们正走在御花园东角的花圃边,那花圃里植着几本早梅,如今梅蕊吐艳,开得正好。花圃四周则是一大片腊梅,此时仍是满树枝杆虬结,树上才打了花苞,视野颇为开阔。 许慧便轻声道:“我也不叫你去猗兰宫了,那里头人多眼杂。便与你在此处说罢。” 傅珺见她神色郑重,心头微微一凛,便道:“娘娘请说。” 许慧便道:“前些时候,我从你父亲那里拿到了一样东西,便是那‘慈善基金会’的策论。你父亲说,那是你提出来的,是么?” 傅珺一听她说起了这件事来,心念微动,口中便道:“正是。” 许慧便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那必是你。你在姑苏的时候便弄了个什么理事会,如今又出来一个基金会。这些新词儿也难为你怎么想起来的。” 傅珺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心道穿越女的金手指也就是这几板斧了。 许慧便又柔声道:“你父亲的意思,这基金会,是想叫我起个头儿。” 傅珺闻言一怔,抬起头来看着许慧。 许慧也正在看着她,平静的神色里蕴着一丝淡淡的关切,道:“此事一来于我有益,二来,你父亲也是怕你为声名所累。你那些铺子还是自己留着吧,也不枉当年你娘亲……” 说到这里,许慧咽住了话头,只轻叹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二人静静地站在花圃边。一阵北风拂了过来,将那早梅的淡香亦携来了几许。 傅珺微微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这个季节,在那所冰冷的庭院里,亦曾拂过这淡淡的梅香。 她的心里一片惘然,往昔的画面一帧帧地划过眼前:那个抱着她去灵堂的灰衣女子,那个替她打理铺子田庄的干练管事,那个在她最难过的时候,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温柔身影。 这些画面与眼前这宫装华贵、气质雍容的女子合而为一。那一刻,傅珺忽然便觉得心中暖暖,说不出的平静安详。 她轻轻按下心头情绪,低声应道:“是,臣女谨遵娘娘之命。” 许慧携了她的手拍了拍,温声道:“多谢你。” 傅珺展颜一笑,蹲身礼道:“臣女不敢。这基金会本是造福万民的好事,由娘娘做了领头人必能一呼百应。臣女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听了这话,许慧不知怎么心头微酸,眼中竟升起了一层雾气。 她连忙转眸去看一旁的梅花,温声道:“有了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今儿召你进宫,我便是想亲口与你说这事儿的。若不然我这心里……” “娘娘,”傅珺轻声地打断她道:“您也是为了臣女好,臣女都明白的。臣女只愿您在宫里过得欢喜顺遂,再者说,”说到此处,傅珺故意露出个俏皮的笑来:“你过得越好,臣女这靠山便越大。臣女借您的势便也能过得欢喜顺遂。” 许慧被这话逗得微笑了起来,道:“这越大了些,你倒是多了几分淘气。” 傅珺转眸看着她,二人相视一笑。 ☆、第413章 自宫里回来之后,侯夫人有好些天对傅珺和颜悦色,态度十分友好,还赏了傅珺两匹尺头,皆是上造的遍地锦,其中一匹是暗金色绣遍地团花牡丹的,那上头绣的团花竟是极少见的墨色牡丹,大朵的花儿压住了布料本身的炫亮,远看华丽雍容、近看幻色流离,当时便让傅瑶一脸的羡慕。 傅珺也很喜欢这料子,便留出了一部分来给预备自己做件对襟大袖连裳,余下的料子便分送予了各房的姐妹。 至于傅琪,因年龄太小穿不上这样的料子,傅珺便单送了丝光绢的过去。这是傅琪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小姑娘收到礼物时欢喜得直笑,连缺了的门牙也忘了掩。 时间便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细细消磨,一晃神间,十一月便也将行至尾声。 一年一度的抚远侯府赏花宴,今年却是因一件事而暂停了。 此事并非旁事,而是一位尊贵的皇亲,今年居然破天荒地预备举办一场赏梅宴。 当那印着大汉朝皇家特有的龙凤印边三色泥金花笺分送至各府时,整个京中贵族闻风而动,一时间金陵城中一笺难求。各高门深宅里更是掀起了一阵做新衣、打首饰的热潮,直叫那鼓楼大街上的几间金银首饰店,并朱雀大街上的绸缎庄生意火爆。 平昌郡主歇了整二十年的梅花宴,竟于今年重新开设了! 平昌郡主乃是雍王最小的女儿。先帝爷即位之后,身为先帝爷三弟的雍王便去了封地,而其所出最小一儿一女便留在京中成了质子。 其后,老雍王终老异乡,而其子承安郡王因体弱多病。亦于不久后故去,这平昌郡主便独自留在了京中。 先帝爷平素对这位郡主亦是十分优容,甚至比对自己亲生女儿还要亲近。待平昌郡主十七岁时,先帝爷便亲替她招了一位少年将军做郡马,二人颇为恩爱。 再后来,先帝爷膝下的几位公主相继夭折,先帝爷对平昌郡主宠爱更甚。真真是有求必应。连郡主府都是比照着公主府的规制建造的,其豪华奢丽冠绝京城,无人能出其右。 仗着先帝爷的宠爱。平昌郡主年轻时很是骄纵,虽没干出跃马街头、睥睨人命的勾当来,在整个京城那也是横着走的主儿。她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每年深冬的赏梅宴堪称京中规格最高的贵族宴会。曾引领一时风潮。 不过,多年前郡马爷因病故去。平昌郡主便收华服、卸翠钗,自此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轻易再不出郡主府,在京中就此沉寂了下来。这一沉寂便是二十年。 她上一回露面还是在傅珈的及笄礼上。众人谁也没想到,她会于今年重开赏梅宴,复现当年皇室盛景。 傅珺看着手里精致的花笺。鼻端不时飘来那花笺上一缕一楼梅花的暗香,面上挂着浅笑。心中却在腹诽:这都快过年了,平昌郡主偏要这时候来凑热闹,搞什么花宴,真的很招人烦。 傅珺已经对所有的宴会产生了排斥感。 她参加的有数几次大型宴会,除了幼时那一次因雨避开了麻烦,剩下的几次就没一次安生的,就连平南侯府自己办的寿宴,还出了傅珂那回事,真是想想都让人头疼。 但是,府里的其他几位姑娘对此次花宴的态度,却是与傅珺全不相同的。 便连向来孤介的傅珂,对本次宴会亦是十分期待。傅瑶难得参加宴会,更是早早便张罗着挑首饰裁新衣,比起那几间院子里的热闹来,傅珺这里便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郡主府的宴会可不是一句“有恙”就好推的。且看侯夫人的意思,傅珺这回必须露面。毕竟目下府里的姑娘们就以傅珺最为抢眼,又是青榜头名,又是国宴比试,又才被太后娘娘召进宫里说话,可谓风头无两。侯夫人便是心里再不喜,也不得不考虑整个侯府的脸面。 有这样一个姑娘在,整个侯府亦是面上增光。所以,傅珺赴宴已成定局,断不可更改。 傅珺无可无不可,沈妈妈与涉江却是忙活开了,开箱笼找衣裳,又将整匣子的首饰全搬了出来,务必要将傅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便在那花宴上亮相。 沈妈妈可听人说了,那平昌郡主的花宴在坊间向有“小上元”一说,便是指那花宴与每年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类似,年轻男女不大禁着见面儿,规矩上宽泛了许多,只要不太出格便成。而各府太太夫人们亦会借机相看女孩子,往年宴会成就大好姻缘的可不在少数,否则这满京城的贵族也不会动静这样大。 傅珺今年也整十三了,沈妈妈觉着,这样一个机会,把自家姑娘拉出去给人多看看,没准儿就能得着一个好姻缘。因此在傅珺的一应出门行头之上,沈妈妈直是下足了功夫。 与此同时,各院里忙着花宴一事的人,此时亦是在紧张筹备当中。便说那欹云楼中,傅珂的两个大丫鬟莲青与梅红整日里进进出出,一时帮着傅珂看衣料,一时替她相首饰,连范嬷嬷也被支使得团团转。 这一日掌灯时分,傅珂见诸事已毕,便带着莲青,挑着一盏素纱琉璃盏的小小玉蟾灯,往晴湖山庄找郑氏说话。 郑氏方才吃了一盅燕窝,正自在房里散步消食,便听见外头小丫鬟道“五姑娘来了”。郑氏一听便是精神一振,提声道:“珂儿快些进来吧。”一面又向那范嬷嬷使了个眼色。 范嬷嬷便挥了挥手,将一屋子下人皆带了出去。 此时傅珂也已进了屋,她一面跨过门槛一面向外吩咐道:“你守在外头,别叫人进来。” 挑着灯笼的莲青忙应了声是,便将那灯笼里的火熄了,自去挪了张小杌子来,与范嬷嬷一左一右守在了门前。 傅珂进屋之后,方要向郑氏蹲身,郑氏便满面含笑地道:“快起来吧,到娘这儿来坐着。”说着便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一张锦凳。 傅珂便自向那凳上坐了,郑氏又亲手递了盏茶予她,柔声道:“我儿这两日辛苦了,可累了不曾?” 傅珂低平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温情,低声道:“女儿不累。” 郑氏便将她拉近了一些,轻声问道:“你都安排好了?” “是,都安排妥了,娘放心便是。”傅珂亦压低了声音道:“是姜姒替我找的地方,便在玄武大街上有一家茶楼,极是精致的一个所在,又在街边儿上,想四姐姐也不会起疑。” 郑氏闻言便道:“如此甚好。只是这姜姒的底细你可打听实了?” ☆、第414章 傅珂语气平平地道:“女儿都打听实了,还去宓姐姐府上问过呢。宓姐姐也说,这姜姒与四姐姐二人在姑苏就处得不好,宓姐姐隐约听人说,四姐姐离开姑苏之时,害得姜姒大病了一场。姜姒进京之后又十分困苦,四姐姐却对她置之不理,姜姒最后只好进许家做了伴当。因此,姜姒对四姐姐恨之入骨。” 郑氏闻言面露微笑,道:“这也是我们运气好,偏遇见了这么个人,她身份低微,便在外头走动也不引人注意,倒是省得我们抛头露面了。” 傅珂便道:“娘亲说得对。有她在,许多事情我也省心,娘亲更可省心。到了花宴那天,娘亲只需说一句不舒服,便提前退席先行回府,待那马车空车回转时,那车夫便换成我们的人,待府里车马齐齐回府的时候,我与四姐姐的车因坠在后头,便好绕道至玄武大街了,只消说车拔了缝,四姐姐便只能进茶楼里等着。姜姒很小心,特意找了一间离车马行颇远的茶楼,便是现去雇马车也要好一阵子呢。” 郑氏满意地点头道:“甚好,这般一来,我是摘干净了。但只我儿,你要如何摘干净呢?” 傅珂低平的眉宇间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哀凉,旋即这哀凉渐散,又换过了一副平板的表情,道:“女儿自不能摘干净的。原我还想着叫姜姒出头,只她说她与四姐姐向来不合,她一露面,四姐姐断不会上当。所以我已经在前两日紫薇诗社开社之日,约了裴家的熹姑娘与燕姑娘姐妹,邀她们花宴结束之后便顺道儿来府里玩。她们也应了。届时有她们在旁,我在从旁略说几句,她们必会要求进茶楼等候。如此一来,我便是摘不干净,干系也不会担得太大。且有她们在旁看着四姐姐与甲表哥共处一室,也好作个见证。” 郑氏这一回是真的满意极了,眉眼之间尽是喜意。揽着傅珂道:“我的儿。真是难为你安排得这般周到,早就安排那程甲与贱丫头会了两次面,偏你挑的时候又好。府里多少人看在了眼里。如今再加上茶楼事发,此事必能成的。程甲说,若能抱得美人归,他情愿将那贱丫头的嫁妆让出六成来予了我。到时候你与璋哥儿的婚事。自可办得风风光光的了。” 傅珂蹙眉道:“娘就这样信他的话?” 郑氏一笑道:“这个你放心便是,他有把柄在我手上。必得听我的,不然我便叫他功名尽失。” 说到这里,郑氏便又笑了起来,道:“到时候。那程甲必要回乡应试,贱丫头只能跟着回去。身在异乡没了侯府扶持,她还能如何?那嫁妆可不就任着我们处置了么?再者说。她名声尽毁,到时候便是老爷只怕也要厌弃了她。更何况老夫人还在上头压着呢。她对三房原就不喜,有了这个由头,没准儿就能将贱丫头扫地出门。这样岂不更好?” 傅珂听了这话,面上无甚表情,只看着郑氏那笑意满满的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坦白说,她并不觉得此事有多大成算。 傅珺虽然亲缘稀薄,但身边却似总有一股力量在护持着她。且宫里的许昭仪与傅珺几乎便有半母之情,更兼太后娘娘对之也十分疼爱。 傅珂觉得,别说是被人看见傅珺与程甲共处一室了,就算傅珺真的与男子私订终身,凭傅庚的本事也能将之抹平。 只是,那姜姒一直信誓旦旦地说她保证此事能成,又将许家端了出来,道此事只要上至朝堂,便傅庚有心护短也护不住。那傅庚本就欠了忠义将军程煜一条命,只要将此事吵得满城皆知,傅珺迫于悠悠众口,也只能嫁予程甲。 傅珂被她这一番说辞说动了,这才答应与她联手做了安排。 想到此处,傅珂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她悄悄抬起眼眸,看着灯下郑氏那张温婉的脸,心里一忽儿喜,一忽儿悲。 罢了罢了,只要她的娘亲能永远这般欢喜,她这个做女儿的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傅珂转眸看着桌上的水晶桃枝灯罩,那里头的烛火被透窗而入的北风吹得微微晃动。她侧耳听去,屋外不闻人声,唯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不断地掠过空阔的庭院,留下一声声凄厉的呜咽。 ************************** 这呼啸的北风携着深冬的寒意,自平南侯府一路向西,拂至了定西伯府的庭院,亦拂向了那东次间儿里一双相对而坐的女子身畔。 在卢悠的耳中,这呼啸而来的北风,却有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感觉。 她偎在铺了锦红椅套的大圈椅里,一面将手里的沉香屑一点一点丢在熏笼中,任由那沉馥婉转的香气四下散溢,一面与卢莹说着话儿。 “你的衣裳都挑齐了不曾?头面是选了那套镶红宝石的还是那套翡翠的?”卢莹柔声问道。 卢悠懒懒地将沉香屑尽皆丢在炉中,方轻笑道:“姑母便是爱问这些儿,我都挑妥了呢,俱是按着姑母选的挑出来的。” 卢莹便伸指在她鼻尖儿点了点,宠溺地道:“我这不是替你操心呢,你还多嫌着我。” 卢悠便腻过去嘻笑道:“我知道啦,姑母待我最好啦,所以我才到你这儿来住几日嘛。” 卢莹便笑着道:“你这是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又跟你母亲打什么饥荒?这会子倒躲到我这里找清静来了。” 卢悠眼神微闪,脑海中一瞬间掠过一张俊颜。不,那也不能算是俊颜,因为在那张脸的左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 可是,即便有了这道难看的伤疤,他却仍是显得那般俊美无俦,那一身的气度宛若天将下凡一般。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她的心就没一刻安宁过。 只可惜,他们的身份相隔太远。她是侯府世子之女,而他虽出身国公府,却是个外室子。便有再大的军功,那爵位也与他无缘。更何况他脸上的那道疤,也阻住了他的青云之路。 这般想着,卢悠心下便是一阵莫名的酸痛。她望着熏笼,双目游移,心绪不宁。 此时,一旁的卢莹蓦地长叹了一声,却是将卢悠的心绪又拉了回来。 “姑母您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卢悠关切地问道。 卢莹愁眉深锁,复又勉强撑出个笑来,道:“我能有什么不舒服?我好着呢。”说至此,她又是一声长叹,蹙眉道:“我只是替姐姐忧心,如今这局面……唉。” ☆、第415章 卢悠闻言亦蹙了眉尖,道:“我也时常想起大姑母来。可惜她在东宫,不得时时相见。” 卢莹听了这话,眼眶渐渐地便有些发红,微咽道:“我也总想着去瞧她,却也是不得常见。你不知道,如今那里头的情形可实是叫人忧心,尤其是这一位,”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比伸出手指比了个“二”字,又道:“我恍惚听人说着,他有意于傅四姑娘。此事若真成了,你大姑母的日子可就更不好过了。” 卢悠一听到“傅四姑娘”这几个字,眸中立刻闪过一丝冷意,脸色也渐渐阴沉了下来。 卢莹却似是没注意到她的脸色,又继续轻声叹道:“可叹我便在深宅之中,帮不上你大姑母。只能自己白白忧心。若是那一位与傅氏合起手来,你大姑母他们……” 说到这里,卢莹终是一声长叹,不再往下说了,只望着手里拿着的一截针线,秀眉紧蹙,满脸担忧。 卢悠亦望着熏笼不语,良久后方有些突兀地道:“若是那傅四嫁予了旁人,又待如何?” 卢莹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道:“傅探花的身份与官职在那里,又是那样得了圣心的一个人。除非那傅四嫁予个百无一用之人,否则总成其害。” “百无一用之人?”卢悠喃喃重复道,复又有些不解地问道:“这岂不简单,便叫姑母想法子求了太后娘娘指婚,替她选一个人嫁了不就得了么?” 卢莹柔柔一笑道:“傻孩子,那宫里可还有个许昭仪呢。你大姑母便想要求旨,那许昭仪只消在圣上耳边吹几句风,事情便又不成了。还有德妃娘娘。她也一心要求着圣上下旨赐婚呢,你大姑母怎样也越不过这两个去的。” 卢悠一听这话,脸色便又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蓦地眼睛一亮。 她忽然想到,如果傅珺与哪个纨绔子弟传出了丑闻。此事便由不得宫里不允了。 一个名声已毁的女子。再无嫁入皇家的可能。 这想法让卢悠的脸上一下子便有了喜色。 只要傅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做出了不淑不良、有损闺誉的丑事,此事不就很好解决了么? 而不几日便要举办的平昌郡主府赏梅宴。无疑便是最好的机会。 还有什么比当众出丑更能令人名誉尽损的呢? 郡主府的花宴之上,来得皆是京中显贵。只要在这些人眼前做出丑事来,傅珺往后莫说是嫁入皇家了,便是想要嫁进个好些的门第。人家也不会要。 只要一想起当年郑氏花宴出丑的情形,卢悠忍不住便想要笑。 她手上有得是配好的药。有一些可是药性很猛的呢。再者说,平昌郡主府卢悠曾有幸去过几回,皆是跟着太子妃卢菀去的。对那里头的各房各院,卢悠不说是了若指掌。那也是相当熟悉的。更何况她身边不还有一个人可使么? 卢悠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便笑出了声来。 卢莹一直在暗自观察她的神色,此时见她面露得色。颊边带笑,心下微微一哂。面上却是露出个宠溺的笑来,柔声道:“想什么呢,瞧你欢喜成这样儿?” 卢悠笑着腻了过去,搂住她的胳膊撒娇道:“姑母,若是过几日我做了什么事,姑母可一定要替我兜着些儿啊。” 卢莹便向她身上轻拍了一下,嗔道:“你又在想什么呢?可别再生事了,当心你父亲罚你。” 卢悠吐了吐舌头道:“我只跟着姑母。有您在,我爹也不能把我怎样。” 卢莹无奈地摇了摇头,径自揽了卢悠,柔声低语道:“你也听话些儿吧。你那哥哥便不成器,镇/日/里只跟那些破落户走得近,我劝了多少回皆不管用。我可告诉你啊,你可不能沾上那起子坏胚子。那些人皆是满肚子坏水儿的,女孩子一旦沾上了,这一辈子可就毁了。你可记下了不曾?” 卢悠甜甜一笑,道:“我记着啦。多谢姑母提醒我。” 她一面笑着一面便想:那起坏胚子也未必无用。郡主府的花宴之上,若是没了这起坏胚子,她的计策只怕还不得成…… 赏梅宴的正日子便在十一月二十九日。 这一日,天公作美,睽违已久的太阳竟是难得地露了脸儿,光灿灿、暖阳阳的光芒遍撒都城,一扫连续数日的阴郁。便连刮了整夜的北风也停了,真真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今年的金陵城少雪多雨,这难得的大太阳天儿,似是标志着这郡主府的花宴将会进行得十分顺利,那些赴宴的各府人等皆觉得心情大畅,直似那阳光也照进了心里一般。 傅珺今天穿了一身杏色的窄袖襦裙,那襦衣长至腰下,上以略深的杏色丝线绣着极细的朵梅图案,下着十二幅褶裥裙,裙身上亦以与梅花相同的丝线绣了细梅枝,虬结的梅枝自裙缘处延伸至膝,渐细渐淡,又有梅花朵朵,绣工精致典雅。 这样的一身衣裙穿在傅珺身上,衬着她晶莹如玉的肌肤与清滟的五官,格外鲜丽明艳,将她身上那种清淡也洗去了,远看便如一团明霞般灿烂,近观又见梅花盛放,十分应景。 为了配这一身衣裳,傅珺头上戴了金饰,却是一支金步摇并一枚金镶琉璃发钗,饰物虽不多,却有点睛之效。 至于外头的披风,用的是白绸面料,上面隐着暗银梅纹,领口与兜帽皆是白狐狸皮出的锋毛,与那杏色衣裙很是搭配。 众人在荣萱堂汇合之后,侯夫人便亲自带队,由傅庄并傅庭护送,阖府女眷浩浩荡荡分乘数辆马车,赶赴平昌郡主府赴宴。 傅珺与傅珂并郑氏同车,傅璋也被奶娘抱着坐在车里。 一路之上,傅珂对傅珺神色淡淡,一如往常。她今儿也是精心打扮过了,穿了一身不挑肤色的红色大袖衫,倒也颇是明丽。 那郑氏却是与傅珺说了好些话儿。看得出来,她似是还有些紧张。毕竟,去年的花宴她可是出了好大的丑,今年又逢花宴,傅珺觉得如果她是郑氏,她也会有心理阴影的。 马车不疾不缓地行了约小半个时辰的样子,便进了皇城的外围——金戈巷。 这金戈巷与金水巷相隔不远,是宗室成员的聚集地。郡主府便位于巷子的尽头,只看那高墙宽巷、青砖花墙,还有那玄漆朱环的高大门楣,以及门前挺胸叠肚的兵卫,便可知这府邸有多么豪阔了。 众人下马之后,便有郡主府的女官上前相迎,众人俱又换上了郡主府里的马车,再走了约十五分钟后,方才到了垂花门前。 ☆、第416章 马车尚未停稳,微掠车帘的风里,便递过来一阵又一阵梅花的香气。 那厢傅琪已经当先叹道:“哎呀,好香。” 她奶声奶气的童音逗得侯夫人笑出声来,亲携了她道:“我们小六儿这鼻子可真灵。” 一旁陪同的女官亦笑道:“贵府的姑娘真是灵秀可人得很。”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在前引路,将众人让进了垂花门中。 一进院门,傅珺立刻便明白了,这平昌郡主为什么每年只办一场梅花宴了。 整个府邸后宅,便是一片巨大的梅林。 无论是廊边檐下,还是转角小径,皆不见别的植物,唯有一树又一树的梅花。 这梅林植株数量虽庞大,但却一点不显杂乱,更没有大无而当之感。在巧手匠师的安排下,整间后院儿借助流水、假山与亭台楼阁等等景观,间错交织、妙趣天然,人行于其间,直是移步换景、一步一景,令人叹为观止。 此时,满院的梅花皆到了盛花期,放眼望去,唯见那一树树的深红浅白、罗朱织碧,色彩之丰丽、气韵之清幽,将这寒瑟的深冬装点得格外华艳。更有衣着锦绣的的少女自花间行过,一时也不知是人更美些,还是花更美些,叫人看得眼都花了。 傅琪此时已经忘了说话了,只张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便连侯夫人此时亦有些微怔忡,那永远都覆着一层冰雪的眼神中,难得地化出几分淡淡怅惘,似是回忆起二十年前此处的盛景来。 女官上前一步,满面含笑地道:“傅老夫人,自此处再向前便是‘浮觞阁’,郡主娘娘便在那一处。” 这不着痕迹的提醒让侯夫人回过神来,她不由哂然一笑道:“瞧我,这一见郡主娘娘府中的美景就有些失神了,说出去真要叫人笑话儿了。” 那女官笑着躬身道:“傅老夫人说笑了。请诸位随我来。”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又向右侧的一条彩石甬路伸出手来,做了个“请”的动作。 侯夫人等人便随在她的身后,往浮觞阁而去。 这条小径设置得颇是巧妙。一路行来可路过好几处风景绝佳之处,有三两株星湖梅临溪照水、宛然俏立;有长蕊绿萼倚石盛放,孤标清奇;亦有修剪整齐、锦簇簇若雪拥霜凝的白玉蝶,便围在那小径边的花圃里,观之可爱。 饶是傅珺如今已是见惯富贵。又曾见识过灵岩山寺那般清丽的自然风物,此时亦被眼前这充满人工雕琢意趣的景物所吸引,连这一路拐了几个弯都没意识到,便已经来到了浮觞阁。 暗香扑襟醉浮觞,疏影茕茕共天长。 所谓浮觞微醺,想是便需以这梅香佐味、梅影侑舞,方才能领略那一种与万梅共醉的情致吧。 踏进浮觞阁时,傅珺便是如此作想的。 此时阁中正是云鬟雾鬓、锦裙罗衣,坐满了各色贵妇与贵女,头油与香脂的气息热烘烘扑鼻而来。立时便将满阁的梅香也混得浊重了几分。 傅珺随在侯夫人身后向平昌郡主见了礼。 傅珈及笄之时,平昌郡主曾去过侯府,傅珺有幸远远见过她一面,对她的印象只有“沉默少语、神情呆板”八字。 今日得以前近相见,借着见礼之机,傅珺再度打量了她两眼。 约摸是因今日乃是赏花宴,本就是一件风雅之事,因此,今天的平昌郡主看上去显得鲜活了几分,那张布满了风霜的脸上。亦始终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说起来,平昌郡主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与侯夫人倒是年岁相近。只是她看上去更苍老些,发鬓已是花白。梳成了最不出奇的圆髻,发髻正中插着一枝南洋来的金累丝碧玺排簪,上头的碧玺个个皆有指甲盖大小。身上穿着绛色一年景大袖长褙子,里头是锦红梅花团纹交领襦,却是十分正式的礼服款式。 因侯夫人年纪大了,平昌郡主没待她见礼便叫人扶了她起来。又含笑道:“傅老夫人快些请坐。” 一旁便有宫女替侯夫人并张氏等人端了座椅来,傅珺等小姑娘便皆立在长辈们的身后。 一旁的温国公夫人便笑道:“今儿贵府来得倒齐整。” 自上回被郑氏喷晕过去之后,这还是温国公夫人头一回与“凶手”如此面对面地相处。此刻她这话一说罢,郑氏的脸色就有些发僵。 侯夫人眼角微眯,面上却是笑得团团和气:“她们小孩子家家的,总拘在家里也不好,总要出来走动走动。”说着她便向温国公夫人身后看了一眼,见她身后立了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便笑道:“这是你们家二姑娘吧,倒是不常见呢。” 孟湄见有人说到自己身上来了,神色便有些忸怩,头也低了下去,看上去有些害羞。 温国公夫人便笑道:“湄儿还小着,我也是带她出来见识见识。”说罢便叫孟湄上前见了礼。 既然孟湄过来见了礼,则傅珺她们几个便也给温国公夫人见礼,众人又是一通寒暄问好。那温国公夫人便予了傅珺她们每人一个绣了梅花的小荷包作见面礼,里头装着成对的金雁翅儿顶簪。侯夫人给孟湄的却是一只锦匣,匣子里装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玉钗。 这见面礼可以说是极重了,以傅珺的理解,侯夫人大约有借此举再次道歉求谅解的意思。毕竟这温国公的品级可要比平南侯再大了一些,轻易也不好得罪了去。 得了这支玉钗之后,那孟湄才不过七、八岁,只懵懵懂懂地收下了便罢,倒是温国公夫人脸色稍霁,明显是见钗心喜,于是便也放下旧怨,一笑泯“喷仇”了。 傅珺微垂着头混在人堆里,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这些夫人太太们言来语去,虽然无聊了些,却也是个观察微表情的好时机。 便在此时,忽见一人从外头走了进来,那一身闪着金光的大红锦衣,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傅珺凝目看去,却见来人正是卢悠。她穿着一身烟霞红内造遍地锦绣金线团梅大袖长褙子,里头衬着一领玄色镶金线云纹交领襦,打扮得十分抢眼。而那衣衫的红色亦将她的面容染得极为娇艳,看着倒比平常多了两分颜色。 她一走进来便立刻满面含笑地道:“我来得迟了,请娘娘恕罪。” ☆、第417章(150月票加更) 一见来人是卢悠 ,平昌郡主的面上便又多了两分温和,含笑道:“是我劳烦你替我招呼贵客,你又客气什么?”说到这里,她便转首向侯夫人等几人笑道:“我年纪大啦,招呼不动这些小姑娘们,便请了阿悠来帮忙。她们另在旁边的偏厅吃茶说话儿呢,你们家的姑娘便一道去了吧。” 众人一听这话,再一想平昌郡主没有子息,她自己也确实招呼不来这些小姑娘们。而卢悠身为太子妃的侄女,又是抚远侯世子之女,由她出面招呼各府小姑娘们,倒确实是相宜的。 卢悠面含浅笑,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来道:“娘娘不嫌弃我粗笨便好。招呼客人什么的,我也只是学着做做罢了。若有做得不好的,诸位长辈姐妹只管说了,我必改的。” 她这一番说得大方得体,态度又谦逊,在座倒有不少夫人太太皆是微微点头。 平昌郡主便笑着和声道:“你便带了这些姑娘们去吧,替我好生在招呼着,可别叫她们闷着了。” 卢悠笑着打趣地道:“是,娘娘。我这个无事忙可不就是做这些的么?” 她这话说得满座皆笑了起来,平昌郡主亦是笑出声来,指着她道:“偏你是个促狭的。” 卢悠又含笑向她蹲了蹲身,便当先向孟湄招了招手,和颜悦色地道:“阿湄随姐姐来好不好?那偏厅里有你最爱吃的松仁儿点心呢。” 孟湄与卢悠似是颇为相熟,一扫方才的羞怯之态,灿笑着走过去拉着卢悠的手道:“嗯,悠姐姐快些带湄儿过去吧。” 卢悠笑着向温国公夫人点了点头,又向座中的其余几个女孩子道:“各位姐姐妹妹请随我来吧。”说着便领头走了出去。 傅珺实在很不想与卢悠打交道。 从她六岁的时候起,她就知道她跟卢悠处不来。而事实也证明,这种感觉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变。且不止是她与卢悠处不来,卢悠看她也不对眼。否则也不会借萧红珠之手对付她了。 傅珺觉得,她与卢悠往日虽无怨,今天却已经走到了生死大仇的地步。像她们两人这样的关系。偏还要在人前做出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来,傅珺觉得十分别扭。 然而,众人皆去了,独她一个不去却也不好。 傅珺便只能露出个淡淡的笑来。带着青芜与青蔓两个去了一旁的偏厅。 虽说是偏厅,然此处与浮觞阁却是以一道穿堂并一段转廊相连的。那转廊之外便是千树梅花,晶蕊压枝、香气扑鼻,一众女孩子少见如此美景,俱都是轻声说笑起来。 傅瑶早走到卢悠身边去说话了。至于傅珈与傅珂,这两人此时亦是离傅珺远远的,傅珺便牵着傅琪同行。 傅琪自来便是个乖巧的性子,此时见傅珺面色微凝,便摇了摇她的手,糯声道:“四姐姐,一会子到了偏厅,我给您拿点心吃好不好?” 小姑娘前几日因替崔氏拿了一块点心,得来了众人夸赞,便知道这是能叫人开心的事。便此记在了心上。 傅珺便笑了起来,柔声道:“那四姐姐先多谢你啦。” 傅琪的脸上立刻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来,又指着廊外的梅花道:“我乖乖的听话,不摘花儿。” 傅珺见她口里虽说着,一双眼睛却流连在那花树之上,满脸的渴求之色,不由更是忍俊不禁,便停下脚步笑道:“六妹妹喜欢这花儿么?” 傅琪立刻用力点头道:“嗯,喜欢的,琪儿可喜欢花儿啦。” 傅珺便浅浅一笑。牵着傅琪行至廊边,探手便向一棵朱砂梅上摘下几朵花儿来,一旁的青芜忙道:“姑娘小心,让婢子来摘。” 傅珺摆了摆手。笑道:“我都摘好了呢。”说着便将这几朵梅花细细地簪在了傅琪的发髻上,又退后一些歪头端详了一番,方点头道:“这样很好看。” 傅琪笑得眼睛都弯了,道:“谢谢四姐姐。” 傅珺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便又牵着她的手往前走。而傅琪身边跟着的丫鬟在整个过程中俱是一声不吭,也没有任何一个出声阻拦的。 青蔓微觉奇怪。便看了那两个丫鬟一眼。那两个丫鬟一名采芹,一名采苹,皆是崔氏从清河县老家挑上来的。其中采芹与青蔓熟些,便回以一笑,采苹却是面无表情。 青蔓一眼看过亦未多想,便即跟上了傅珺。此时她们已经行至了转廊尽处,那一道玄漆透雕折枝梅的厅门便在眼前,门前两个郡主府里的丫鬟正掀起锦帘,含笑道:“姑娘们快请进吧。” 傅珺便牵着傅琪的小手走进了偏厅。 进得厅堂,却见正中间是一面四扇屏风,转过屏风便见偏厅里或站或坐,皆是与傅珺一般大小的姑娘,厅堂的另一端却是又开了扇门,那些要去室外赏梅的姑娘们便可自此门出去,外头便是好大一片玉蝶白梅。从那不时掀开的帘幕中,亦可见星星点点的梅花落满枝头,衬着冬日的暖阳,倒跟雪霁初晴一般。 此时,傅瑶便从一旁走了过来,对傅珺笑道:“有劳四妹妹了,我这便带着六妹妹去那边坐一坐。四妹妹也去寻了相熟的人说话去吧。” 看来,傅瑶是终于想起来她还有个嫡妹要照顾,便过来接管傅琪了。 傅珺松开了傅琪的手,蹲了身子对她笑道:“那四姐姐先去那边说话去了,六妹妹跟三姐姐好好玩吧。” 傅琪乖巧地点了点头,傅瑶便又向傅珺笑道:“快些去吧,那谢家姑娘可一直在看着你呢。” 傅珺笑嗔道:“偏你眼神最好。”说着便自往厅堂的东角走去,谢亭正坐在那里笑看着傅珺,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弯成了月牙儿。 见傅珺走了过来,谢亭便招手笑道:“你快些过来,我正愁找不着人陪我呢,可巧你就到了。” 傅珺便笑道:“你准定是想出去赏梅了。” “还是珺姐姐最懂我了。”谢亭娇笑道,又上前挽了傅珺的手:“咱们快些去吧,趁着这会子得便先好好瞧瞧,再迟一会子就该入席了,这一顿饭还不知吃到何时呢,下晌那梅花便没上晌精神好看了。” 傅珺便笑道:“下晌的梅花如何便不如上晌好看?这又是什么道理?” 谢亭便摇头晃脑地道:“我大哥哥说了,古人踏雪寻梅,专要挑了深夜与那天色将明之时,只因那一时的梅影最清、梅香最幽,待到天光大亮便失色许多,若到了下晌则又更差了。” ☆、第418章 傅珺见她说得一套一套的,不由掩唇笑道:“如今你也成老学究了,只要再添两撇山羊胡子,人就得称一声谢老夫子。” 谢亭一听这话立刻便不依,拉着傅珺便要挠她痒痒,傅珺便躲着不让,两人笑个不停,直说笑了好一会方才相携着出了门,径往梅林而去。 梅林中三三两两皆是赏花的姑娘,满树凝雪覆雪的梅花之下,时而便能瞧见半截红袖、一带绿腰,倒将这一片雪色林花衬得鲜艳了许多。 傅珺与谢亭走走停停,玩赏说笑不息。谢亭家学渊源,对这些风雅之事所知极多,便指点着那一处是扣子玉、这一处是青芝玉等等,倒叫傅珺长了不少见识。 两个人边走边赏玩,半道还遇见了辛韫与冯薇。她两人亦是携手赏梅,见了傅珺,冯薇便当先含笑打了招呼,因谢亭与她二人皆不熟,傅珺便引见了一番。 辛韫如今对傅珺仍是淡淡的,又见傅珺与谢亭看着似极要好,她便意有所指地道:“王家二姑娘今天没来,因要学宫规礼仪,如今她身边还有宫里的嬷嬷管着,轻易却是不大能见着了。傅四姑娘与她是表姐妹,想是能见着的。若是得空烦请替我带一声好。” 见辛韫突然便说起了王宓,傅珺一时倒有些怔然。 说起来,自王宓被指为二皇子侧妃之后,傅珺便没再见过她。那白石书院的功课她似是也停了,专意在家里学习礼仪。 至于王昌一家子,傅珺自他们搬过来之后也一次未曾去过。前些时候她在秋夕居养伤,倒是听沈妈妈说任氏托人捎了东西过来以示慰问。 对于这位大伯娘,傅珺实在称不上有好感。离开姑苏之时,她们两人可以说是撕破脸了。如今猛一听辛韫提及,傅珺难免有些心情复杂。 冯薇忙出来打圆场道:“我们才从那一头过来,那里有一棵老梅,长得极是峻健虬结,看着像是玉台照水的样子。你们若有空便往那里赏一赏也好。” 谢亭便甜笑道:“多谢薇姐姐指点,我们这便过去。”说着轻轻拉了拉傅珺。 傅珺此时早回过神来了,亦含笑道:“我们先过去了。” 冯薇含笑点了点头,便拉着辛韫走远了。 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花树之间。谢亭便悄声问道:“珺姐姐,你方才怎么了?那辛家姑娘说的话让你不开心了么?” 傅珺摇头道:“倒也不是。只是一时间有些感慨罢了。”说着她便悄声地将王宓的事情说了。 此事原就不是什么秘密,谢亭也早听说了,因此便劝慰道:“你在姑苏的时候我便听我娘说过,你家那个大舅母是个精明的。既是如此。这门亲你便淡淡处着便是,不失了礼数则可。” 傅珺神色微凝,复又笑道:“我们便赏花吧,说这些事做什么。还要劳你安慰我。” 谢亭立刻笑道:“好,我们快去看看那棵台阁照水去,且看看是不是花开朵朵皆向下的。” 两个人于是又去赏了一番老梅奇花,直到郡主府的丫鬟寻了过来说要开席了,她们才回到了浮觞阁。 今天的宴席摆在了“素望轩”,此处临着一面矮坡,坡上种的皆是绿萼梅。推窗便可见一坡的浅翠盈碧、素影幽淑,坡下又弯了一带清溪,却是自外头引来的活水,那细细水声蕴着梅香透帘而入,真真是不见梅影,只闻暗香。 此处无论是景致还是意趣,皆是郡主府最堪称佳妙之处。而这一餐宴席亦是以“梅”作的主题,一应菜品未按普通席面安置,却皆是些雅致的,譬如暗香汤、素麸鲊、千里脯等等。既美味又别致。 宴席将至尾声之时,坐在傅珺身旁的郑氏便有些面色不佳,看着像是不舒服的样子。过了一会,傅珺便见她起身往外走去。似是要去净房。 此时,带着傅璋的奶娘亦趋前了两步,轻轻在郑氏耳边说了几句话,郑氏的眉头便蹙了起来。 待郑氏回转之后,她并未入席,而是使了身边的丫鬟杏芳去了侯夫人的那一席。悄悄地跟侯夫人说了几句话。侯夫人的表情便有些不虞起来。傅珺因离得远,听不见侯夫人说了什么话,只能看见她眉头紧蹙,一脸的嫌恶。 不一时,郑氏便悄无声息地带着傅璋退了席。 傅珂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里的情形,低平的眉宇间略含忧色。虽然她所忧者乃是旁事,但瞧在傅珺眼中,却觉得她的微表情倒是很合情理。 郑氏退席后不久,宴会便也结束了。 此次虽是风雅的赏梅宴,只平昌郡主亦未能免俗,终究是请了一支坤班小戏儿来,便在那那浮觞阁里高搭戏台,又在偏厅里设了琴、棋、投壶等物,供那些不爱听戏的太太姑娘们消磨时间。 因郑氏不在,傅珺倒也得了便,便趁着饭后众人走得松散的功夫,去向谢夫人问了安。 因谢阁老与傅庚如今仍处在“冷战”中,谢夫人也没好太与傅珺多言,只略说了两句话便罢。 这里傅珺便跟着平南侯府的大队人马,径去了浮觞阁听戏。 赏梅宴上听的戏,自亦是与花有关的。除了傅珺以前听过的《折梅》外,另有平昌郡主点的《洞仙乐》,温国公夫人点的《天女散花》等等,皆是些载歌载舞的戏码,傅珺这个外行倒也能看个热闹。 看过了一出《天女散花》,那《折梅》方唱至酣处,傅珺瞥眼便瞧见裴熹带着两个丫鬟走了过来,那丫鬟每人手里都捧着个玄漆描金托盘,盘中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只盖碗,看着像是吃食的样子。 傅珺一时间倒有些诧异,不知裴熹为何而来。 却见裴熹面含微笑,当先行至侯夫人的那一桌,端端正正地向侯夫人行了个礼,方笑道:“老太太好,我这时候才来请安,您不怪我吧。” 侯夫人似与裴熹颇为熟稔,面上笑得十分慈祥,温声道:“我知道你帮着悠儿招呼客人,忙着呢,哪里会怪你。” 裴熹笑着细声道:“老太太最会体谅人啦。”说着又转过脸来向张氏与崔氏亦见了礼:“给两位夫人请安。我来得迟了,请两位勿怪。” 张氏神情淡淡,一笑而罢。崔氏却是上前亲扶了裴熹起来,笑道:“你这时候怎么还赶着过来?也好歇一会子看看戏吃吃茶才是。” 裴熹便向身后的两个丫鬟指了指,笑着道:“我这也是有差事在身呢,喏,便是来给老太太并各位夫人姑娘们送吃食来啦。”说着她又向周边示意了一番:“您瞧瞧,各桌各席上也都在陆续送上来了呢。” ☆、第419章 崔氏转首向四下张了张,果见旁边几桌的桌案上皆置着盖碗,还有郡主府的管事宫女带着小丫鬟们正往各席上送着同样的东西。隔着几张桌子,卢悠手里正捧着一只盖碗,一面与温国公夫人说着话儿,一面便将盖碗置在了她的手边。 裴熹便含笑解释道:“这是郡主娘娘府里的点心师傅新制的香雪酿,最是清甜好喝的,又有醒酒提神的功效。因我一直忙着没过来请安,便向郡主娘娘求了这个差事给贵府送吃食来了。” 侯夫人闻言直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崔氏亦笑道:“你就是个多礼的,还亲自跑了这一趟。” 她口里虽是说着话,一双眼睛似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正与温国公夫人说笑的卢悠,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色。 此时,那两个丫鬟已经往侯夫人等人的面前布好了汤盏,又转至了傅珺这一桌。其中一个皮肤白些的丫鬟一手擎着托盘,一手端起了一只汤盏径往桌上放。 谁想就在这个瞬间,那戏台上蓦地响起了一记鼓声。这丫鬟吓了一跳,手一抖,一盏热汤直直地便洒了下来,而坐在她身边的恰是傅瑶。 傅瑶惊见汤盏落下,本能地向旁一躲。她这里一动身子,便撞到了站在她身侧的另一个丫鬟身上,那丫鬟被傅瑶撞得身子一歪,手里的托盘也跟着歪了过去,三、四只汤盏尽数掉在了地上。 一时间,那戏台之上《折梅》正唱得锣鼓喧天,这席上却是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两下里倒也映衬得贴切。 傅珺因坐在最里侧,离着裴熹最远。中间又隔了一张桌子,因此,这“香汤濯裙”的一番洗礼却是与她无关了。只青芜与青蔓却是却是没能躲过去,此时俱湿了半截裙角,至于红袖、璎珞等几个丫鬟,亦多多少少身上沾了些。 而最惨的便是傅珂,她坐得离裴熹最近。那丫鬟一盘子的热汤倒有一半儿是洒在她裙子上的。所幸天冷穿得厚。她的身上应是无事,只是裙子却是尽湿了,连着旁边的傅珈身上也沾了一些。 那两个丫鬟见闯了祸。吓得脸色煞白,立刻便跪在了地上,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这一番动静闹得着实不小,周围的人都被惊动了。张氏与崔氏连忙都赶了过来。 裴熹身上也沾了好些热汤,衣袖也湿了。此刻她是满脸的焦灼。一迭声地道:“可烫着了不曾?珂妹妹、瑶姐姐你们可还好?珺妹妹你呢?”说着她又是一脸愧色,红着脸道:“都怨我两个丫头笨手笨脚的,是我的不是。” 张氏与崔氏已经仔细看过了几个姑娘,见她们皆是裙子湿了。却并没烫着。张氏便温婉地道:“你别急,她们姐妹几个皆无事。” 傅瑶自来与卢悠交好,这裴熹又是代卢悠过来招呼她们的。因此对裴熹亦是爱屋及乌,此时虽是满心可惜自己的一身新裙子。亦出言安慰道:“只溅了几滴在裙子上,没什么的。你别往心里去。” 此时张氏等人终于想起傅珺来了,忙又过来查看了一番。崔氏便问傅珺道:“四丫头,你可还好么?” 傅珺身上真是半滴汤水也没溅着,因此便笑道:“多谢二伯娘动问,我无事,一点儿也没溅着。” 崔氏闻言点头笑了笑,又向青芜并青蔓看了看,惋惜道:“可惜了儿的,这两个丫鬟也是才上身的新裙子吧,倒都湿透了。” 傅珺早在事故发生后便第一时间问过这两个丫鬟了,知道她们并没受伤才算放了心。此时见崔氏说起裙子的事情来了,便也转眸问青芜道:“你们可带了替换的裙子?” 青芜轻声道:“婢子皆带全了,便收在跟车的婆子手里呢。一会子婢子便去换。” 傅珺闻言便点了点头。那裴熹此时仍是不停口地道歉,一张脸涨得通红,连眼圈儿都红了,又凑到侯夫人身边低声地向她赔不是。 侯夫人温言道:“你别往心里去,倒是你自己可还好着?没烫着吧?” 裴熹摇头道:“我无事的。”说着她便掏出帕子来按了按眼角,又转脸强笑道:“罢了,这皆是我的不是,我向各位姐妹赔罪。这天气又冷,湿衣裳还是尽快换了的好。我这便带你们去换衣裳的地方去。” 傅瑶道:“那便快去换吧,一会子郡主娘娘还要过来说话儿呢,咱们可别在娘娘面前失了仪。” 傅珈的一张脸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了。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便即站起身来,对裴熹冷声道:“那就劳烦熹姑娘了。” 对于傅珈的恶劣态度,裴熹并不介意,只垂首细声道:“请随我来。”说着她便向前走了两步,复又停下来对那两个跪在地上的丫鬟道:“你们且先起来,先带那几个大姐儿也去换了衣裳。旁的事容后再说。” 那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直起身来,其中那个皮肤白些的便对红袖等人道:“几位姐姐随我去换衣裳吧。” 青芜便对青蔓道:“我先去换衣裳,等我换得了你再来。” 青蔓方要点头应是,那个白皮肤的丫鬟便一脸哀求地道:“两位姐姐还是同跟了我去吧,我们姑娘若是一会回来了,见着有一位姐姐还穿着湿衣裳,定会恼了我的。今儿原就是我的不是……”她说到这里已是眼眶泛红,又强自忍着,看上去极是可怜。 另一个丫鬟也凑了过来,她的脸色还是一片惨白,脸上强撑出个笑来道:“只消一会子便好,请两位姐姐俱随了我们来吧。” 这两个丫鬟倒也识趣,并没去求傅珺,只跟青芜与青蔓打商量,想是也知道这种事情若真求到傅珺这里,倒显得像是要挟似的。 青芜便摇了摇头道:“姑娘身边总要个人服侍。我们都走了不大好。” 她这里话方说完,一旁的侯夫人忽然重重地咳了一声。傅珺冷眼看去,只见侯夫人双眉紧蹙,一脸的不喜。 傅珺略略一想便知,这是侯夫人嫌青蔓她们几个拉拉扯扯的,有失体面。此时旁边倒有一多半儿的人都在瞧着这一桌的热闹,也确实是挺引人注目的。 于是傅珺便笑道:“你们快去吧,别再耽搁时间了。” 青蔓与青芜也皆看见了侯夫人阴沉的面色,自是再不好多说什么,便都跟着下去了。 这厢张氏与崔氏便也向侯夫人告了罪,却是跟着去照管几位姑娘。这厢几个郡主府的丫鬟便悄步上前,手脚利索地将一地狼籍尽皆收拾了去。不一时,浮觞阁便又恢复了正常。 ☆、第420章 热热闹闹的《折梅》唱完之后,便是一折《天门》。这戏文说得是天庭里的仙女在御花园赏花的故事,因戏中皆是女仙,因此这满台之上只见彩袖罗带、高髻仙簪,那伶人的行腔亦是飘渺如仙,无论是视觉感受还是听觉感受,都自有一番仙韵。 傅珺正自看得入神,忽听身旁传来一道轻细的声音道:“姑娘,这汤盏凉了,可要撤换么?” 傅珺转眸看去,却见身边立着个干干净净的小丫鬟,穿着郡主府丫鬟的服色,瞧着倒有两分面善。此时,这丫鬟正谦卑地垂着眼睛,一只手却指着案上的那盏香雪酿。 这是方才由卢悠着人补上的。 傅珺含笑道:“收回去吧。” 那丫鬟轻轻应了声是,将汤盏端了下去,不一时又捧着个小盖盅过来,轻轻放在傅珺的手边道:“姑娘,热茶来了,有些烫,您请慢用。” 傅珺见她说话彬彬有礼,心中倒生出几分好感来,心道这郡主府的丫鬟果然很有职业素养,服侍人的手段真是很高明。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捧了茶盏暖手。那小丫鬟此时已是无声地退了下去。傅珺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就立在浮觞阁的立柱边上,在她旁边还有好些与她一样打扮的丫鬟。 傅珺看了两眼便又转向了戏台上,一面喝茶一面看戏,倒也逍遥。 然而,她还没逍遥一会,身旁忽又传来了方才那小丫鬟的声音道:“姑娘,您府上的太太叫您过去一趟呢,说是您的丫鬟出了事。” 傅珺闻言一惊。搁下茶盏问道:“我的丫鬟出事了?” 那小丫鬟垂首恭声道:“是,外头的婆子是这么传话儿的。” 傅珺立刻坐直了身子,方要说话,蓦地心头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就算她的丫鬟出了事,张氏或崔氏怎么不派了绿榭她们过来,却由着郡主府的一个小丫鬟传话?这很不合常理。 似是知晓傅珺此刻心中所想,那小丫鬟便又轻声道:“婢子方才已经禀过平南侯夫人了。老夫人急着先过去。叫婢子再知会您一声。” 傅珺闻言忙转首看去,却见平南侯府的这两张桌子边儿竟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又向门口看去,恰好瞧见侯夫人正扶了于妈妈并素云的手。急急地跟在一个小丫鬟身后转过了围屏。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她的步态傅珺也能推断出,侯夫人确实是一副有急事的样子。 见此情景,傅珺心头蓦地一阵发慌。掌心汗湿,连后背也冒出一层热汗来。 若是连侯夫人都惊动了。则青芜她们出的事情不会小。 如此一想,那一阵燥热的汗意便自后背直窜上了全身,连额角亦有些微湿。 傅珺定了定神方又问道:“那婆子可说了是何事?可要紧么?” 那小丫鬟垂着脑袋,语气为难地道:“那婆子来得急。只传了话便去了。” 傅珺点了点头,起身拿起披风道:“烦你快些带我过去。” 那小丫鬟躬身道:“请姑娘随婢子来。” 傅珺便随在那小丫鬟身后,尽量不露声色地转出了围屏。 一待出了浮觞阁的大门。傅珺便道:“烦你走快一些儿,我想与我祖母同去。” 那小丫鬟往前方张了一张。轻声道:“姑娘,平南侯夫人是坐了软兜过去的,姑娘您只怕……”说到这里她便止住了话头,神情显得有些为难。 傅珺此时被室外的冷风一吹,心里那种火灼般的慌乱感倒是轻了一些,头脑也清醒了一些。这才想起侯夫人乃是有品级的诰命,自是能坐软兜,而傅珺毫无品级,在郡主府里也只有走路的份儿了。 傅珺长呼了一口气,将身上的披风紧了一紧道:“那我们走快些吧。” 那丫鬟应了声是,便带着傅珺径向西边而去。 这一路皆是石径梅花,风物绝妙。只是傅珺满腔的心思,那心慌灼热的感觉一股一股往上冒,根本无暇顾及身畔风景。 大约走了五、六分钟的样子,路的左侧便出现了一个净房模样的地方,门前还有两个小丫鬟守着。 傅珺见了心中微动,便问带路的小丫鬟道:“不知这位大姐儿如何称呼?” 小丫鬟便轻声道:“不敢当,婢子叫做细枝。” 傅珺点头笑道:“细枝,我大伯娘她们现下在何处?” “几位夫人皆在‘玉潮塘’,便在这园子的西边儿。”细枝恭声道。 傅珺“嗯”了一声复又道:“我想先去净室洗个手,你在外头等我一等。” 细枝并不多言,只躬了躬身便停下了脚步,样子十分恭顺。傅珺则脚下未停,径直转至一旁的净房。 守在门口的丫鬟便迎了过来,傅珺含笑轻声问道:“你识得细枝么?” 那小丫鬟被问得一愣,一双眼睛本能地看向了傅珺身后,笑问道:“姑娘说得可是府里的丫鬟?” 傅珺点了点头。那小丫鬟便又笑道:“喏,跟着姑娘的便是细枝。” 傅珺闻言一笑,方转身进了净房中。 她是在试探。 傅珺已经被所谓的宴会搞怕了,所以才会来核实细枝的身份,同时亦是借此举看看细枝有无异动。 不过,细枝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傅珺中途要去净房,细枝也没什么异样。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 傅珺一面思索着,一面便进了净房,又招手叫了那看门的小丫鬟进来,轻声问道:“你可知玉潮塘是往哪个方向走?” 那小丫鬟笑道:“回姑娘的话,玉潮塘便在园子的西角儿,顺着这条白石小路一直往西便能走到了。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傅珺听她所言,心中一动,便又问道:“那玉潮塘是个什么所在?” 那小丫鬟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道:“那里能瞧见府里的琼玉湖,还有一间温室。婢子听嬷嬷说,因那里暖和,所以常用来给姑娘太太们做更衣之处。” 傅珺听了这话便点了点头,复又自荷包里取了一块碎银来,含笑道:“烦你替我跑一趟,便去前头浮觞阁寻了谢夫人去,跟她说傅四姑娘往玉潮塘去了,请她有空儿的时候来瞧瞧我。” 那小丫鬟一听这话,又见了那块银子,一双眼睛已是笑得弯了起来,双手接过银子便向傅珺屈身道:“婢子记下来,婢子这就去。” 傅珺忙拦住她道:“你略等等,等我和细枝离开了你再去。” 那小丫鬟得了银子在手,哪里还去问什么情由,只没口子的应了下来。 ☆、第421章 傅珺略作整束后便即出了净房,行至细枝身旁道:“劳你久等,我们快走吧。” 细枝轻声道:“姑娘太客气了,这原是婢子该当的。” 她说话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态度亦十分有礼。说完了话便又躬着身子走在了前头,二人继续往园子的西角而去。 这郡主府的规制远超于侯府,后园的面积亦极广阔。傅珺跟着细枝沿着那条白石铺就的小径一路向西,看方向倒与那净房小丫鬟说得一般无二。 然而,这路径虽看来无错,可傅珺还是觉出了几分异样。 这异样并非来自于周遭环境,而是来自于她自身。 她的心跳得非常快。 那一记一记的心跳快速而滞重,如同剧烈运动之后的反应。 可是,以现在的这个季节以及她们此刻走路的速度,傅珺认为她不该出现这样的身体反应。 此外,她的身上还在一阵一阵地冒着热汗,同时她还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此时,她们已经沿着白石小径转过了一片宫米分梅,而那一片占地极广的梅林,亦在这一片宫米分梅后作了收梢。展现在傅珺眼前的,不再是一树树盛放的梅花,却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区域。 在白石小路的左侧,是一面颇为阔大的湖水,虽不及侯府前湖那般烟波浩渺,却胜在水质清润,即便是寒冬时分,亦不见肃杀,倒有几分江南烟水的景致。湖边长着大片的芦苇,那枯黄的苇叶一丛丛挤挤挨挨地直伸到湖水中去,颇为茂密。 而在路的右侧却是平坦的空地,三、四开米外便是高达数丈的院墙,墙下零散地堆着几处假山,奇石嶙峋、高高耸立。 这里再不是后宅里旖旎秀丽的景致,却是极为疏拓散淡。 “此处便是琼玉湖。”细枝轻声地介绍道,又转首看了傅珺一眼。道:“再往前走一段便是玉潮塘了。姑娘请随婢子来。” 她说话的语气仍是不快亦不慢,只是,那转首看向傅珺的一眼,却让傅珺心头一凛。 她一定曾在哪里见过细枝! 事实上。从第一眼见到细枝时起,傅珺便觉得她很是面善。此刻她的这个表情还有动作,更让傅珺觉得似曾相识。 傅珺知道,她现在首要的便是赶去玉潮塘问清青芜她们蔓出了什么事。可是,她心底却总有个声音告诉她。细枝的身份更为关键。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细枝呢?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往前走,冷不防脚下一软,差一点便摔倒,幸而细枝及时回身扶住了她。 “姑娘小心些。”细枝温声说道,同时加大了手里的力度,扶着傅珺往前走去。 “不用你扶了,我自己能走。”傅珺笑道,一面便欲推开细枝。 然而,她的手才伸出去,便觉得全身发虚、双臂无力。那手只伸到一半儿便又垂了下去。 傅珺大惊,忙又试着想要挣开细枝的搀扶。 谁料想,她不挣扎还好,这一挣扎她才发现,不只是手臂,便连腿脚肩腰俱都是软绵绵的,全身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唯有心跳却是越来越快,而那一阵又一阵的潮热烦躁之感,亦随着心跳遍及全身。 到得此时,傅珺已是察知情况不妙。 然而。此刻的她浑身无力,连细枝的瘦弱胳膊都挣不脱。她只能一面尽量拖着脚步放慢速度,一面厉色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细枝没有答话,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用力地拉着傅珺往前走,一面仍是细声轻语道:“姑娘只跟了我去便是。再走一会子便到了。我劝姑娘也别在这里乱叫,这里通着前院儿,若是叫了外男进来,姑娘的名声可也尽毁了。” 她口中说着话,脚下的速度却是分毫不减。手上的力道亦越来越大,看样子是要强行将傅珺拖至目的地。 傅珺此时不仅全身乏力,头脑亦开始有些混乱起来。 而这一切,都让她想到了细枝递过来的那盅茶。 看起来,她此刻的所有反应,皆是拜那盅茶所赐。 傅珺毫不犹豫地用力咬住了舌尖。 一阵温热腥甜的味道立刻布满了口中,而傅珺也在这刺痛中清醒了过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念头便闪电般地掠过了她的脑海: 细枝的身份是此时的关键。 她心底的那个声音一直在拼命地提醒着她,要想破解此刻的困局,就必须先要弄清细枝是谁?为何傅珺总觉得她面熟? 她必须要想起来。傅珺知道,这一定是关键。 不管是多么久远的记忆,她那个超级发达的海马体都会让她牢牢地刻下彼时画面,现在的她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忆。 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拼命回忆。 傅珺飞快地搜索着记忆,凡是与丫鬟有关的画面,全都被她拎出来过了一遍,甚至就连一、两年前见过的丫鬟,也都在她的脑海中一一掠过。 便在这如雪片般纷至沓来的画面中,傅珺的记忆猛然定格在了某一处,她的鼻端蓦地似有蔷薇花香氤氲而来,而耳边亦似是响起了一个声音道: “……卢大姑娘身边的一个丫头晕倒了。” 傅珺终于知道,这细枝为何瞧来如此面善了。 原来如此。 一俟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傅珺便迅速有了对策。 这对策有赌运气的成分,然而如此情境之下,傅珺已经来不及作风险评估了,只能先做了再说。 她一面心中暗忖,一面便趁着细枝埋头往前走的时机,将空着的那只手缩进了袖中。 袖袋里放了一段长络子,原是用来拴玉禁步的,方才出门之前傅珺嫌它碍事,便将禁步解了下来放在了袖袋中,此时却用得上。 此时,她们脚下的小径偏向了左侧,那一丛丛的芦苇便在她们身边,毛绒绒的苇尖儿几乎便擦着了傅珺的裙子。 真是天助我也。傅珺想道。随后她便逼尖了嗓子,蓦地惊声道:“有蛇!” 这突兀的一声尖叫让细枝吓了一跳,她两手一松,人却是一下子跳到了路的另一侧,颤声问道:“什么蛇?在哪?” 此刻的她根本没意识她,她已经完全放开了傅珺的衣袖。 然而,得到了自由的傅珺却并没有转身往回跑,相反,她仍是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盯着细枝,颤抖着声音道:“蛇……蛇……在你的身上!” 细枝听了这话整个人一僵,脸色却是煞白。她顺着傅珺的视线垂眸看去,却见一条绿油油的东西正盘在自己的肩膀上。 “蛇……”细枝只说了一个字便双眼一翻,人已经软倒在了地上,却是晕死了过去。 ☆、第422章 傅珺看着倒地不起的细枝,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的计策居然生效了。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她原是赌一赌的,没想到还真赌对了。 然而,此时并不是高兴的时候。她头一件要做的,便是把昏迷的细枝藏起来,同时自己也要寻个妥贴的办法回到席上去。 但愿那个净房的小丫鬟帮她把话带到了。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又咬了一下舌尖,趁着那阵剧痛带来的片刻清醒与力量的少许回复,上前拖住了昏迷的细枝,费力地将她拖进了芦苇丛中。 所幸那芦苇生得茂密,藏个把人进去很是容易。 将细枝藏好之后,傅珺也迅速蹲下/身/子,自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取出了备用的秘药,掰开细枝的嘴,将能致人晕厥的药物滴了一滴在她口中。 这是她自己配了水调制的,药效可以维持三、四个时辰的样子。 可惜的是,她手上的秘药中只有解毒药,却没有对应迷药的解药。方才一意识到自己中了迷药,她就悄悄地以食指沾了一滴解毒药吃了,却是无甚效用。 做完这一切之后,傅珺已是全身发软。她再次用力咬了一下舌尖,一阵剧痛让她又清醒了一些。 此时的傅珺,越发觉得身体发软,嗓子冒烟,头也有些晕沉沉的。 她得先找个地方藏身。对面墙边的假山便很好,但前提是她必须得有力气走过去才行。 傅珺一面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一面奋力挪到湖边,将手里的帕子浸在了冰冷的湖水中。 便在此时,她的身畔蓦地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微弱的冬日阳光,随后,一道熟悉的声线便响起在了她的耳边:“傅四姑娘?” 那声音清朗如夜月,醇厚如温酒,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温暖。亦带动了傅珺尘封多年的回忆。 她转过眼眸,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修健俊伟,眉目英挺。正是英王刘筠。 傅珺怔怔地看着他,过得一刻方冷下了声音:“怎么是你?” 那一刻的她。没有惊喜,亦无开心,只有一股没来由的厌恶,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愤怒,浓浓地涌上了的心头。 傅珺态度冷淡地说完了这句话。便又垂眸浸湿了帕子,再将帕子覆在了脸上。 她此刻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再看到这个时空的任何一个人。 对于这个时空,以及生活在这个时空下可怜可悲又可恨的男人与女人们,傅珺已经连虚与委蛇的兴趣都欠奉。 这/狗/屁的封建社会,这该死的大汉朝,这令人痛恨的所谓算计与阴谋,这扭曲变态的宅门生活。 傅珺真是一分钟也忍不下去了。若不是脸上冰冷的凉意阵阵传来,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大吼出声。 此刻的傅珺,心中涌动了无边的愤怒。而刘筠。很不巧地便成了那个被迁怒的人。 当然,这也许只是药物的作用,才会令她变得如此大胆;也许是她心底里那一点隐约的笃定,料定这个人绝不会为难怪罪与她。 看着眼前冷淡至无礼的小姑娘,刘筠微微有一些惊讶。 好象,这个小姑娘总是有一点和旁人不一样。 他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也许是明明方当韶龄却冷冽如斯,也许是明明柔弱却能显现出绝大的勇气,也许是她总像是与人隔着一层似的清冷,还有……笼罩在她身上的那种孤寂。 他想起了头一次听她吹《乱红》。 曲中那个孤清的身影,也许。便是眼前这个孤单的小女孩吧。 刘筠凝视着傅珺,良久后方温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就是把个丫鬟弄晕了。”傅珺的态度仍旧有些无礼。 刘筠却根本不以为意。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阻住了傅珺想要再度探手入水的动作。温声道:“水很冷,你这样会伤了手的。” 傅珺挣了一挣没挣动,她涨红了脸,扭脸看着刘筠。 刘筠已经蹲下了身子,低低道了一声“得罪”,便自她手中轻轻巧巧地夺过了手帕。浸在了水中弄湿,复又拧干了再交还予她,轻声道:“拿着吧。” 傅珺愣了一愣,方才接过帕子覆在了脸上。 这一次,这冰冷的帕子终于让她清醒了一些,也让她醒觉自己方才的态度有多么的无礼。 她蒙着帕子闷闷地道:“多谢殿下。” 刘筠微微一怔,随后便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小姑娘的脸上蒙着四方方的帕子,眉毛眼睛鼻子皆遮了去,唯有流苏下头露出了一角秀气的下巴,另一侧还搭着小半截柔嫩的耳垂。 冬日的阳光洒落下来,她的肌肤在阳光下蒙了一层细雾,晶莹细滑,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莹润。而她白嫩的小手却冻得微微泛红,又有一些惹人怜爱。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的一只猫。那猫儿不高兴了,便会用背对着他,还会用小爪子轻轻地挠他。 现在,他的心上也像是有一只小爪子在轻轻地挠着…… 刘筠转开了眼眸。 傅珺仍是以帕子遮面,借着那一点凉意抵挡着一阵一阵涌上来的燥热。 “傅四姑娘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刘筠的声音响了起来,仍旧如往日那样醇厚悦耳。 傅珺拿下脸上的帕子,面朝湖水淡淡地道:“确实是遇到了麻烦,不过小女子已经解决了一半了。” 刘筠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细枝,蹙眉道:“你是说这丫鬟?” 傅珺点了点头,简短地道:“对。” “我可否问一声,姑娘遇到的是什么麻烦?”刘筠的声音温和清朗,似是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傅珺沉吟片刻,轻声道:“她先骗我喝了加迷药的茶水,又骗我说我的贴身丫鬟出了事,将我骗到此处,被我察觉情况有异,她便想要强行拉我走。我便谎称有蛇,这丫鬟有惊厥之症,经不得吓,一下子便晕了。我怕还有人要来接应这丫鬟,便想到对面的假山里躲一躲,再想法子回到席上去。只是那迷药会致人无力,我走不动,便想先用冷水敷一敷,看能不能恢复一点力气。” ☆、第423章 一口气将前因后果合盘托出,傅珺觉得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更强烈了。只是眼前空有一大湖的水,她却是饮不得的,也只能努力忍住满心的不适。 刘筠一面听着傅珺的话,神色便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待傅珺说完,他那双如夜星般的眸子已经变得沉如寒冰。 傅珺并没有注意到刘筠迅速冷下来的气息。 事实上,由于药物的作用,她此刻对自身的感受正在被无限地放大。即便是在湖风颇劲的湖畔,她仍旧觉得心跳加速、嗓子干得冒烟,身体一阵阵地发软、发热。 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媚药吧? 傅珺此刻的愤怒已经无法言说。 她实在搞不明白,弄坏一个女子的名节,在某些人看来是直如玩笑一般简单的事情么? 从洒掉的汤盏,到下药的茶盅,再到心怀鬼胎的丫鬟。那幕后之人真是好手段,好一个连环之计啊。且还是在郡主府的花宴之上设计这些。这不只是大胆,这简直就是有恃无恐! 傅珺愤怒地想着,却没意识到刘筠向着某处打了个手势。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是让傅珺又收回了注意力。 只见刘筠蓦地神色微凛,向着傅珺的来处张望了一眼,复又低声道:“有人来了,需得避一避。” 傅珺也向来处看了看。透过茂密的芦苇丛,眼前唯有一条白石小径细若羊肠,四野空阔,远处的梅林之中亦是人迹寥寥,并没有人来的迹象。 刘筠轻声地道:“她们马上就要走到宫米分梅边了。” 傅珺此时大脑呈糊状,那种火烧火燎般的灼热感从身体的深处向着四肢蔓延,令她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混乱。 她用极大的意志力克制着身体的不适,尽量声音平稳地道:“殿下随身可有清凉解热的东西?我身上热得很,恐是药性发作了。” 她说话的声音原是清淡冷冽的,然而此际因了药物的作用。那语声便带了几分低回与暗哑,再加上少女本身嗓音的甜嫩涩然,竟有着一种极致的媚惑。 刘筠的心神恍惚了一下,而下一个瞬间。她身上的气息便愈发地冷了下去。 他自怀中取出一只通体翠绿的瓷瓶,温声道:“这是清心丸,虽不对症,或会有些效用。”说罢他便将药瓶塞进傅珺手里,又低低地说了一句“得罪”。便以衣袖裹住手,提着傅珺的腰带纵跃而起。 傅珺只觉得眼前花了一花,两个呼吸之后,她便已自空阔无人的水岸,来到了一座假山之中。那山腹原就是中空的,空间亦颇为不小,容下他们二人尚还有余。 到得此处,刘筠便即轻轻放下了傅珺,自向一旁站了,与傅珺隔开了约三、四步远的距离。又对傅珺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傅珺点了点头,手指用力拔下瓶塞,自瓶中倒出一粒淡绿色的药丸,想也不想便吞进了口中。 这药丸似是以薄荷等物制成的,入喉便是一阵清凉。傅珺立刻便觉得烦热之感轻了许多,便连那冲入脑海的莫名愤怒,亦随着药物入腹而略有收敛。 此时,却听一阵女子说笑的声音自远处传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一经入耳,傅珺的神色立刻便是一冷。 那是卢悠的声音。 只听她笑着说道:“……我也是听郡主娘娘说过。那澄心馆里藏着浣花夫人的真迹呢,且那馆中还有一间温室,里头有南洋来的珍珠兰与虎皮树,我这也是想过去瞧个新鲜罢了。” 傅珺神色淡淡地往前走了几步。凑到山洞的空隙处向外看去。 只见小径之上正走过来一群盛装女子,其中不仅有温国公夫人、威北侯夫人等贵妇,竟然还有两位白石书院的女夫子。 看着这群衣着华贵的女子缓步行过假山、步过芦苇,径向着方才细枝强拉着傅珺前行的方向而去,再结合自己所中迷药的特性,傅珺已经完全知道那澄心馆里有什么了。 那里头必定有一个男人! 且傅珺可以断定。那个男人定是这京里名声最坏、品行最烂的渣男。也或许就是个身份低微的下人之流,或者是地痞流氓。总之绝不会是什么好人。若非如此,卢悠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还特意叫上了白石书院的夫子同往。她大约是希望能让所有人,尤其是能让白石书院的夫子们好好看一看,所谓的青榜头名,实则却是个有失女子贞静、更有负于白石清名的淫/乱/之人。 思及此,傅珺的神情反而淡定了下来。 无论卢悠的这些算计是为了政治目的,还是出于私人怨恨,傅珺与她已是水火不容。 她蓦地转首看着刘筠,淡声问道:“殿下从前头过来,可知那澄心馆里有没有人?” 刘筠微微一怔,复又敛了神色淡然道:“此时无人。” 傅珺的眼神微微一缩。 此时无人。这回答说明了两件事。 第一,那澄心馆此前定是有人;第二,能让澄心馆的人消失,出手之人,只能是眼前这位英王殿下。 以他的能为,别说叫一个人消失了,便是叫成百上千的人从此消失,也是办得到的。 想到此处,傅珺深深地看了刘筠一眼。 刘筠的目光很柔和、很温暖,就像那一晚那盏拢着微光的羊角灯笼,淡淡暖光投在她的身上,让她心中宁定,躁意全无。 傅珺凝视着他,良久后终于低下了头,轻声道:“多谢殿下。” “不必多礼。”刘筠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和。 傅珺往后退了两步,行至山石边站了,却是微微垂首,不再言语。 二人沉默了片刻,刘筠温声问道:“傅四姑娘,你是如何知晓那丫鬟有惊厥之症的?” 傅珺凝了凝神,方轻声道:“卢氏长女卢悠有一个叫做灵芝的丫鬟,便有惊厥之症。那惊厥之症最忌受惊吓,我曾在寿宴之上亲眼见那灵芝被一只大蜜蜂吓晕了过去。而今天骗我至此的那个丫鬟细枝,我一直瞧她十分面熟,后来才想起来,她与灵芝长得极像。我便猜测她们是嫡亲的姐妹。既是姐妹,那惊厥之症没准儿便也是姐妹皆有的。于是我便扔了根绳子过去骗细枝说是蛇,她果然吓晕了过去。说起来,这亦是我运气好罢了。” ☆、第424章 刘筠专注地看着傅珺。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一直神情淡淡的,好象一点也没慌张。 他记得,她今年也才十三岁吧。这样小的年纪,经历了这样的大事却仍神色如常,还能在关键时刻作出最正确的判断。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了。 像是有些欣赏,又像是有点心疼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了口,仍是在他很少有的温和:“非是你运气好,而是此事必会如此。” 傅珺像是些不解,她抬起头来看着刘筠,那双明澈的大眼睛里,蕴着一丝极淡的迷茫。 ……刘筠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儿时那只小猫。 他转过眼眸看向了别处:“今日之事,便是没有我,你也应是无事的。” 傅珺苦笑了一下:“还是要多谢殿下,若不然,便是自那湖边走到这处假山,于臣女亦是极难的。” 刘筠没说话,凝起神来听了一会外头的动静。那一大群人的脚步声已是渺渺远去,看起来,那群人已经转过了芦苇丛,拐到了另一侧去了。 于是他便转向傅珺道:“此时回转时机正好。你现下便回席上去吧。” 傅珺点了点头,复又摇头道:“现下怕还不妥。” “如何不妥?”刘筠问道。 傅珺便又苦笑了一下:“我此时行路不便,走不快,只怕会在半道儿上与那些回转的夫人们遇见。届时只要有心人稍加挑拨,于我又是一番口舌。” 刘筠便笑了起来。他从没发现自己居然也能笑得这样柔和:“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傅四姑娘放心便是。” 说到这里他神色微凝,复又轻声道:“又有人来了。” 傅珺闻言心下一动,忙凑到缝隙处看去,却见远远行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谢夫人。 此时她带着谢亭并四个丫鬟婆子急急走在后面,而在前头带路的则是方才那个净房的小丫鬟。 傅珺见状不由大喜,连忙对刘筠道:“我等的人来了。有她在我便放心了。” 刘筠亦向外头看了一眼,一见是谢夫人。他止不住地便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意来,转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笑容愈发地柔和:“我便说了,便是我不在。你自己亦可解此危局。” 小姑娘转眸看着他,柔嫩的面庞映在山石缝间漏下的光线里,晶莹得仿佛透明。 “若无殿下绝了后患,此事便今日得以解决,往后亦会有无数口舌。”言至此。傅珺的眼眶终于泛起了一丝微红。 谢夫人的到来,让傅珺一直绷紧的心弦完全放松了下来,而一直强行压制在心底的情绪,亦于这一刻尽数袭卷而来。 她不敢想象,如果不曾遇见刘筠,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即便她有着坚强的内心,可是,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却仍令她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身处险境之时,所有感觉皆被放大了无数倍。刘筠此刻给予的帮助。于傅珺而言恰如雪中送炭。 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仍在继续,傅珺只觉得一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竟让她喉头哽塞,无法言语。只能垂下头去,面朝刘筠郑重地行了一礼。 “快起来吧。”刘筠的声音温和得如同春风,又像是宁静的湖水滤过心头。 便是在这样的声音里,傅珺的心绪终是平静了一些。 她往外又看了一眼,见谢夫人已经快要行到假山前了。于是她再度转身向刘筠施了一礼,这才转出山腹,迎着谢夫人走了过去。 刘筠微笑地看着傅珺的身影。那一抹纤秀而明艳的杏色在纯白的披风里若隐若现,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极致的清冷,极致的妍滟。 他能感觉得到,小姑娘此刻的情绪仍有些激动。可是。她已经表现得十分镇定了。 与谢夫人简短地交待了几句话后,谢夫人便叫一个健壮的仆妇负起了那个纤秀的身影,一行人匆匆往回行去,不一时便消失在了梅林边。 刘筠在山腹中等了一会。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潮湿的山腹之中似氤氲着一股香气,不是熏香。亦非脂香,清甜冷冽,宛若二月如雪的杏花。 他蓦地想起,方才他的手指触在她腰肢上的感觉。 即便隔着重重的衣物,那纤柔得不盈一握的触感,就像是刻在了他的手指上,摩挲着他的手,纤柔的,软滑的,像是春天柔嫩的柳条。 刘筠微微阖上了眼睛。 这香气氤氲的山洞,像是隔绝了他身外的一切杂物,唯留下了一脉淡香,与他心里的一丝暇想。 他久久地伫立在山洞中,直外面的小径上又行过了返转的一群妇人,直到那群妇人又消失在小径的尽处,他仍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这微暗的空间,还有那空气中的淡淡甜香,似是让他陷入了某个隐晦而又甜蜜的梦境之中,久久不愿醒来…… “主子。”何靖边的声音自外面传了进来。 甜香消失了,连同那氤氲的梦境,亦在这沉肃的声音里尽皆散尽。 刘筠的脸色冷了下来,他转出山石,掸着衣袖淡声问道:“处置好了?” “是。”何靖边简短地道。 刘筠周身的气息有些沉冷。 方才在前头的席上,他因嫌那些宗室子弟太过吵闹,便悄悄退了席来湖边散心。方一出前院的院门儿,远远地便瞧见武阳伯家的庶三子吴庸,一路掩着身形,鬼鬼祟祟地往澄心馆而去。 这吴庸惯是跟着抚远侯的嫡长孙卢思混在一处的,整日里斗鸡走狗,又最是好色无赖,房里的丫鬟仆妇便没有不过他的手的,在京里是人人皆知的纨绔。如今已经二十余岁了,还是连一门亲事都说不上。 因那澄心馆离着后院儿极近,郡主府再怎么说也是在皇城边儿上的,若是这梅花宴上出了什么丑事,不止郡主府蒙尘,便连整个皇家的体面也要受些牵连。 因此,刘筠便暗暗派了人跟着吴庸,自己却是往琼玉湖边漫步而行。 谁想,他这里才走了没几步,便听见内宅的院墙边传来了女子惊呼的声音。他的耳力一向极好,一听那声音便立刻辨别出,出声之人乃是傅珺。 ☆、第425章 刘筠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有一点着急,还有一点担心。 他快步往内宅这边赶,待走到后院的门边时,才发现那角门是虚掩着的,门里门外空寂无人,他一路行来更是连个仆妇都没遇见。 而后,他便瞧见了那个熟悉的纤秀身影。 那个秀气的身影便缩在芦苇丛中,小小的团成了一团,很单薄,也很柔弱。透过枯黄的芦苇叶尖儿与雪白的披风,他隐约瞧见她穿着明丽的杏色衣衫,发上的金钗映着如雪的肌肤,清滟妩媚,美丽不可方物。 那一刻,眼前的身影与多年前那个月夜下钻洞而来的小女孩重合在了一起。他想起她向他行礼的乖巧样子,想起她匆忙用手指整理头发,模样有一点呆呆的。还有她站在/射/圃里,穿着青色的箭袖,纤秀柔嫩,宛若新生的小竹。 他的心不知怎么就软了。 走过去的时候,他以为她是在与人淘气,或是在跟谁玩闹。 十三岁的小姑娘,可不就应该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么?可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遇到了这样污鄙龌龊之事。那些人如今的手段已经这样下作了么?竟是连一个小小女孩也不放过。 真是可鄙! 刘筠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转身向着角门而去,一面淡淡地道:“细细说来。” 何靖边躬了身子道:“属下的人缀着吴庸进了澄心馆,回报说吴庸藏在了画阁之中,一直在自言自语什么‘小美人儿’、‘小才女’之语。后主子有令,属下便亲去澄心馆打晕了吴庸,将之藏在了倒座房的床下。过后那连着澄心馆与后院儿的雕花门处便走进来一群贵妇。打头的便是卢氏长女。那卢氏进门之后便直奔画阁。后见阁中空无一人,她似是极为不喜,很快便又带着人回转了。属下听见她急急地吩咐底下的丫鬟去找一个叫细枝的小丫鬟。属下见这群贵妇回转之后,便也回来了。” 刘筠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怎么忘了那个叫细枝的丫头?这不应该的。方才只顾着带傅珺匿进山洞,根本就没想起细枝还在湖边晕着。 他这是怎么了? “细枝就晕倒在湖边,你去把她弄回来。”刘筠顿了顿,又淡淡地道:“把吴庸扔进护城河。尸身上带些东宫的幌子。做得明显一点,最好把抚远侯府拉进来。” 何靖边有些迟疑。 刘筠回头看了他一眼,语声淡淡:“你知道怎么做。” 何靖边的后背陡然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立刻应诺了一声。悄悄退了下去。 刘筠负手望着眼前的石径。那石径伸展着拓向前方,又被两脉枯萎的荒草掩埋而尽。 他忽然笑了一下。 他好象已经隐忍太久了,久到了让那些人以为,他就是一只没了牙的老虎。人人都可以欺他一欺。现在,这群人还将手伸到了那个女孩子的身上。 只要一想起那个小姑娘。就这样孤孤单单地蹲在草丛里,柔弱得比一根芦苇也强不了多少,他心里就像是有一把火在烧,那烈焰灼得他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武阳伯么?那就是二皇子刘竞。卢悠的身后便是太子刘章。 很好,加上他刘筠,还有他那个好皇兄刘简。大家关起门来真是亲亲的一家子,恰好可以凑一桌打马吊了。 刘筠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既然他那个太子侄儿已经如此等不及踏上那条不归路。那他也不介意多推一把。 只希望武阳伯硬气一点,别白白死了个儿子。 还有德妃,也千万要争气一些,别叫下头卖命的人失望才好。 刘筠又笑了一下。 这一次,他的笑容显得温和了许多。他听着前头隐约传来的曲韵,负了手往前走去。此刻的他,又成了一位散淡悠闲、不问军政,只愿与乐伶为伍的闲散一字王了。 傅珺回到浮觞阁的时候,戏台上的《天门》方唱至尾声。饰演仙女的伶人舞起两段天青色的水袖,直若天女下凡。 据几位极有见识的贵妇说,这段水袖虽不及夏云笙的清海流金袖,却也是颇成气候了。 听了这话,那席间众人皆是笑将起来,傅珺亦跟着浅浅一笑,又捧起桌上的茶盏暖了暖手。 她的舌头还疼着,不敢喝茶,估计这之后的几天,她都不能吃太烫的东西了。 平南侯府的席位之上还是空无一人,傅珺此时便坐在谢夫人身边,与谢亭轻声地说着话儿,那一身明艳的杏色衣裙,卢悠一进浮觞阁便一眼瞧了个清楚。 傅珺是如何回来的,卢悠想不明白。 她招手叫了个郡主府的小丫鬟来问,那小丫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席上放眼望去皆是光灿灿的丝光绢、华丽丽的遍地锦,傅珺的一身杏衫融在其中,并不见显眼。且这些小丫鬟还要忙着服侍席上的贵人们,并没那么多功夫看美人。 卢悠对那小鬟的回答极不满意,却又不能再多问。 再问下去,旁人就该起疑了。 她只得捺下满腹的狐疑,继续招呼满座的客人们。 傅珺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卢悠的表情。 现在的她已经十分确定,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必是卢悠无疑。 这卢悠几次三番对她出手,傅珺觉得,就算她前世是个警察,那也是前世。在这一世,她不会死死抱着前世的那些法律条文讲规则。 想到这里,傅珺又向原先的席位看了一眼。却见侯夫人并张氏等人此时俱已回来了,青芜与青蔓也都换了新衣,正四下张望着寻找傅珺,面上有着明显的焦色。 傅珺便向谢夫人轻轻地道:“我祖母她们回来了。” 谢夫人会意,她往四下看了看,便拉着傅珺的手站起身来,行至侯夫人面前方笑道:“傅老夫人,方才小女因寻了四丫头去我们那席上说话,我便留四丫头坐了一会子,还请您莫怪我唐突了。” 侯夫人淡淡地看了傅珺一眼,眼角微微一眯,复又摆出个宽和的笑脸来道:“谢夫人太客气了。” 谢夫人微笑颔首,又向张氏并崔氏打了招呼,便即离开了。 这里傅珺便又向侯夫人等告了罪,亦回到了自己的座儿上。 ☆、第426章 此时便见傅瑶一脸的不满,只不好发作,唯将那眼神一点一点地往侯夫人身上看,口中嘀咕道:“《天门》都快唱完了,寄蝶儿的水袖我都没看全呢。” 看来方才她们回来得晚还是因侯夫人耽搁了,这会子傅瑶便有些不高兴。 一旁的傅珈便冷下了脸:“三妹妹也别总想着这些玩乐之事,有失我侯府颜面。” 傅瑶眸色微冷,复甜甜一笑道:“是啊,二姐姐在白石读得好书呢,小妹我可不得多学着些。尤其是礼仪这一项,小妹可是自愧不如的。” 傅珈一听这话,一双眉毛马上立了起来。傅珺在一旁瞧见了,直以为她马上就要发作出来,一时间倒觉得不大妙。 谁想傅珈的眉毛立起来之后,却不曾出声,而是深深地看了傅瑶一眼,神色复又渐渐放平了,最后扭脸看向了戏台。 傅珺暗里松了口气。 此时,席上诸人皆专心地看着那伶人寄蝶儿舞着水袖,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傅珺便招手将双青唤至跟前,附在她们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她挑的这说话的时机十分巧妙,那卢悠恰在招呼着温国公夫人与孟湄,这几人皆是背对着傅珺的,并不曾发现傅珺的举动,更没人关注她身边的丫鬟。 傅珺便借着说话的时机,将一只小木葫芦塞进了青芜的手里,又向她笑了一笑。 青芜点了点头,又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恰在此时,那戏台之上的寄蝶儿又舞起了水袖。一刹时满台上只见彩袖飘舞、裙带翩翩,满座中人尽皆叫起好来。青芜见状,便拉着青蔓一同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当青芜与青蔓回到浮觞阁的时候,二人瞧上去并无异样。 青芜微微垂着头,手里捧着一只镶翠镂银梅花小手炉,青蔓的手里则捧了一枚极精巧的绣梅花小锦囊。 傅珈远远瞧见了,嘴角一撇,口中却是笑道:“四妹妹叫人取了这些来做什么?” 傅珺不经意地转首看了看青芜与青蔓。方又回眸向傅珈一笑道:“一时手冷罢了。” 傅珈的眸中露出明显的不屑来,转眸不再说话了,心中却是撇了撇嘴。 还当准不知道么,那小锦囊里定是放着银角子的。约摸是见这席上的人皆赏了那伶人。她家四妹妹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没带着银子,现叫人回去取的。 傅珈一面暗里摇头,一面又将注意力转到了侯夫人那一桌。 侯夫人正与那伶人寄蝶儿在说话。 说起来,这寄蝶儿傅珺曾于多年前见过一面,彼时还是在姑苏。宋夫人因见寄蝶儿可怜,还赏了她好些东西。 而今已是数年过去,寄蝶儿的脸模子已然长开,却正是黛眉恰如双飞燕、明眸宛若横秋波,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 此时她端端正正地立在侯夫人身侧,恭敬地细声道:“老夫人见怜,是奴的福气。” 侯夫人的脸上挂着一抹慈蔼的笑意,和声道:“我也瞧了你好两年的戏了,真真是越见清韵流转、口齿明净,这水袖舞得也越发好啦。” 一旁的兵部左侍郎夫人——亦即是裴熹之母——秦氏便笑道:“这孩子的身段子也好。现如今可不就是班里的台柱子了么?” 这话说得周遭几位夫人皆笑了起来。 寄蝶儿这些年常在高门里走动,一行一止倒是十分上得了台盘。此时闻言便含了一抹浅浅的笑意,向着侯夫人等人蹲了蹲身道:“奴这点微末技艺,能入得了贵人法眼,实是奴的福气。” 秦氏便笑了起来,又向那戏台子上逡巡了一眼道:“我恍惚记着还有个演桃花小仙的,瞧着也就六、七岁吧?扮相倒是可人得紧。” 寄蝶儿听了这话,便眸中带笑地奉承道:“裴夫人真真是好利的眼睛。那原是奴的小师妹,叫做寄草儿的。” 侯夫人亦笑道:“我也记得那小丫头,那身段扮相规矩得很。快将她叫过来我瞧瞧。” 那班头儿得了这句吩咐,早飞跑着下去了,不一时便带过来一个小女孩,瞧着果然也就六、七岁的模样。额间点着朱砂痣,一双眼睛点漆似的,生得极是灵秀。 寄蝶儿此时便上前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向各位夫人请了安,那寄草儿也十分聪颖,一面见礼一面便糯声道:“寄草儿给各位夫人姑娘请安。愿各位夫人姑娘年年岁岁常富贵,岁岁年年俱平安。” “哟,这孩子可真会说话哪。”秦氏已是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 众人见这寄草儿果是个嘴甜人乖的,亦又是一阵称赏。 侯夫人便拉了寄草儿到近前来,问她家在哪里,家中有何人等等。 那寄蝶儿便细声道:“老夫人这问得便如问奴一般。这孩子与奴一样,皆是无父无母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又是一阵唏嘘,又有那心善的夫人便又问了寄草儿家里的情况,这才知道,这寄草儿是山西大同人,一家子做着小买卖儿,日子倒也过得。谁想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夜城里刮大风,不知怎么就将寄草儿家的房子给刮倒了,一家子俱都埋在了里头。 寄草儿因年幼身小,藏在矮桌下头躲过一劫。可怜那寄草儿的父母却是皆死了,她的娘还怀着身子呢,便这样一尸两命。寄草儿彼时才四岁,她家里又无甚亲属,便被远房的姨母卖给了戏班子。 傅珺一面听着寄草儿的身世,一面便将眼角的余光瞥向卢悠。却见她仍是陪在温国公夫人身侧,与孟湄有说有笑的,又时常向那温国公夫人柔声说着什么,态度十分和善。 直到此时傅珺才觉得,今天的卢悠有些奇怪。 这整个宴会期间,卢悠似是一直在围着温国公夫人打转,对孟湄也十分友好,甚至还有几分奉承的意味。 卢悠这又是打的什么算盘? 傅珺心中警觉,暗想着要不要给孟渊递个消息,叫他防着一些儿。 此时那寄蝶儿等俱都下去扮戏去了。戏台下的苦情人生听罢,这些夫人太太们便又端起官窑米分彩茶盅,擎起镶玉玛瑙小盏,一脸雍容地看起台上的喜乐悲欢来。那一番富贵华美,自是不必细说。 ☆、第427章 便在那平昌郡主府高搭戏台、歌舞喧阗之时,位于玄武大街的一幢安静宅院里,孟渊亦正舒服地靠在扶手椅上,手里捧着一卷兵书细细翻阅。 满室的阳光淡淡洒落,在桌案上印出深浅不一的光影。书房里虽没有点碳盆,然而这冬日的午后,亦自有着一种温暖与闲适……如果不去看吴钩那歪着的脑袋瓜子的话,这一切在孟渊看来还是很完美的。 可是,吴钩的脑袋已经歪了快有小半炷香了,就愣是没摆正过一回。孟渊饶是见惯他这副怪样子,此时也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搁下书,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轻轻地咳了一声。 吴钩跟在孟渊身边少说也有十年了,两个人说得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的时候,孟渊挨罚他陪揍,孟渊砍人他递刀。现在两个人都长大了,自不会再干这些幼时勾当。如今是没人再敢罚孟渊了,而孟渊砍人的时候,他吴钩也会跟着一块儿砍,如此而已。 自然,孟渊情绪上的任何细微变化,吴钩那也是感知敏锐、明察秋毫的。 此时一见孟渊这个动作,还有这一声轻咳。吴钩立刻就知道,自家主子这是不耐烦了。 于是他立刻上前一步,觑着孟渊的脸色道:“那什么,主子,属下有几件事没想明白,想斗胆向主子讨个主意。” “说。”孟渊语声淡淡地道。 “哎,”吴钩利索地应了一声,复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自上回岁考之后。您让属下派人盯着那许家。还有那个程甲,自上回您翻……那什么,探望那傅……那什么之后,您也叫属下派人盯着,您都还记着吧?” 听了这话,孟渊的长眉立时便蹙了起来,也没去管这吴钩说得乱七八糟的话。只冷声问道:“你查出什么来了?” 吴钩面上便露出几丝困惑来。道:“属下方才在想的,便是查出来的这几件事情,属下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孟渊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快说。” 吴钩便道:“属下的人前几天查知,那许氏身边的伴当叫什么姜二姑娘的,这几日常往清味楼跑。说着也巧,那程甲前几日也去了两趟清味楼。还有一件更巧的事情。便是那傅氏五女身边的一个丫头,几日前也去了一趟清味楼。” “傅五的丫头?你怎么认出来的?你见过?”孟渊立刻抓住了吴钩话里的语病。 吴钩一时间走嘴说漏了。一下子便慌了神。又见孟渊浑身的气息俱是一冷,他立马单膝点地,诚惶诚恐地道:“主子息怒,属下这就说。就是下大雨的那天下晌,属下将程甲扔在了半山阁外的松林里。因属下瞧主子对这程甲极为不喜,属下便想着要好好惩戒他一番。便将他身上的汗巾抽下来了,以备往后不时之需。谁想属下回来复命的时候。恰巧遇见那傅五姑娘带着丫鬟经过,两个人言语之间对傅四……那什么是大为不敬哪。属下一时间气不过,便缀着她们去了她们的住处,顺手将那程甲的汗巾藏在那个叫什么莲的丫鬟的床底下,又将那傅五惯用的一个香炉给弄坏了,也算是给傅四……那什么出了口气。属下自作主张,事后又没跟主子禀告,属下错了,请主子责罚。” 说完了这一大通话之后,吴钩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偷偷觑了一眼孟渊的面色。却见孟渊的神色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你说的清味楼,便是前头那间茶楼?”孟渊语声淡淡地问道 “主子英明,正是那里。”吴钩时刻不忘溜须拍马,立刻一顶高帽子奉上。 孟渊便又蹙眉沉思起来。 吴钩见他的面色又像是比方才还要好了一些,便又小小声地道:“主子,那清味楼里前两日还有个人去过。便是这个人,让属下一时间想不明白。” 孟渊闻言,额头上青筋隐显。 这吴钩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么,总这么一点一点往外出,还会不会说话了? 他强按下心头不耐,压着嗓子道:“说。” 吴钩便又往上凑了一些,几乎便要凑到孟渊的耳朵边儿了,方小声道:“属下见着的那个人,乃是二皇子殿下身边的一个内侍,叫什么裘满成的。” 二皇子刘竞? 孟渊霍然起身,一把将吴钩从地上拎了起来:“你瞧清了,确定是裘满成?” 吴钩被他铁掌抓住胳膊,直痛得呲牙咧嘴,“嘶”了一声道:“属下瞧清了。那裘满成虽扮作普通商客的模样,他脸上那颗大痦子属下绝对不会认错。那人就是他。” 孟渊闻言神情微怔,随后他便放开吴钩,在桌旁踱了两步,蹙眉沉思起来。 刘竞的人竟也去了清味楼,为什么?那许氏身边的伴当与程甲以及傅五之间,又在图谋些什么? 便在孟渊蹙眉沉思之际,吴钩的声音蓦地又弱弱地响了起来:“今儿上晌,属下的人报说那程甲进了清味楼,到现在还没出来。” 孟渊额头上的青筋又突了起来。 他真的很想一脚踹在吴钩那张满是诌笑的脸上。这厮怎么一定要将话截成一小段一小段地说呢?这是成心要急死他不是? 孟渊额角抽搐着深深地吸了口气,从牙缝里迸出了冷森森的几句话:“还有什么?别给爷磨磨蹭蹭的,全都说出来!” 吴钩见孟渊的面色黑如锅底,浑身冷意直叫周遭的阳光也没了温度,他连忙又单膝点地道:“是,是,属下马上就说完了。那程甲进了清味楼之后,径自便上了三楼的一个叫做‘闻竹’的雅间儿。方才又有人来报,说是那裘满成领着个戴毡帽的人,也进了清味楼。属下的人没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瞧着也像是去了三楼的雅间儿。” 孟渊的一双长眉已是紧紧蹙了起来。 程甲与刘竞的人同去了清味楼三楼的雅间,所为何来?这一切会不会与傅珺有关? ☆、第428章 不知何故,孟渊直觉此事必定与傅珺有关。许允给傅珺的马下过药,而程甲更是胆敢去翻秋夕居的院墙,一看便知是登徒子。再有那傅五,听着似亦对傅珺亦满是恶感。 此三人凑在一处,其目标所指除了傅珺,不会再有其他。 只是,这其中最叫人不解的,便是二皇子刘竞。 怎么会这么巧,刘竞的人几次三番出现在清味楼,因由何在?这几起人之间究竟有何关联?还有那清味楼的三楼雅间,他也曾与谢玄去过,那雅间的格局…… 想到此处,孟渊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猛然停下脚步,那双如淬了冰的眸子,瞬间划过一丝寒意。 他隐约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是二皇子正在选妃,而其生母德妃娘娘所中意的,俱是那些不朋不党的官员之女。左副都御史傅庚傅三郎,便是这不朋不党的典范。 想到此处,孟渊再也待不住了,转身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吩咐道:“吴钩,你马上派人去平昌郡主府盯着,叫人跟着傅家的马车,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再派人往左副都御史大人那里送个信儿,让他速速赶到清味楼;还有,叫楚刃、赵铖跟我走。” 吴钩利落地应了声是,便即飞奔了出去,孟渊此时却是停下了脚步,想了一想,又转回到了大书架旁,从暗格里取出一只黑色瓷瓶来揣进怀中,方才大步走了出去…… 平昌郡主府的赏梅宴,终于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坐上了侯府的马车,傅珺并没去看傅珂那低平眉宇间的郁结与不喜。 方才,傅珂力邀裴熹与裴燕姐妹二人来府中小坐,却被婉拒了。 裴熹含愧低语道:“今儿因我之过,致令各位姐妹受了惊吓,实是无颜再去贵府拜访。待过两日,我定备了厚礼登门赔罪。” 傅珂便劝道:“又非大事,不过是换了身衣裳罢了。熹姐姐莫要如此自责。且我们前两日也都说妥啦。今儿恰好小聚一番,岂不快哉?” 这傅珂话虽说得极为软和,怎奈那裴熹却只是一味地摇头,最后连眼圈儿都红了。只向傅珂又匆匆说了两句话,便带着裴燕径上了自家的马车,却是将傅珂一个人落在了半道儿上。 裴燕上车之后,见傅珂仍立在原处向这里凝望,心下倒有些不忍。便轻声地道:“珂妹妹也怪可怜的。” 裴熹此时脸上哪有半分愧意,只冷冷地向傅珂看了一眼,心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若只看外表,谁能相信傅珂竟是那样的人? 在前几天的紫薇诗社上,姜姒偷偷给裴熹递了张纸条,说平昌郡主府花宴散席之后,傅珂有所图谋,叫她千万不可上傅珂的马车。此事裴家绝不可沾上半分。 所以,她才会虚应下了傅珂,却又在此时爽了约。 虽不知姜姒说的是何事。但只看方才傅珂那番作派,裴熹便知道,傅珂确实是有所图谋,否则以她的脾性,断不会这样软语相求。 还有,今天到席之后裴熹才发现,许允与姜姒都没来。许夫人倒是来了,却也只带了家里的一个侄女儿并一个外甥女,说是许允病了好些天了,还向平昌郡主道了半天的歉。 想到此。裴熹只觉得今日之事只怕还真不是小事。此时她倒庆幸许家有个姜姒,能替她打探出不少的消息。否则今儿她们裴家少不得要着了傅珂的道儿。 裴熹又往傅珂身旁的马车望了一眼。 方才她亲眼见着傅珺上了马车。 今儿她帮了卢悠一点忙,也不知那傅珺是如何脱的身?只看外表,傅珺看着很是平静。并不像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而卢悠倒是有好一段时间满脸的不喜。 裴熹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总归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卢悠是如何安排的,傅珂又是如何设计的,她皆不清楚。她只是依据时机做了适当的拣择罢了。 见裴氏姐妹自上了车后便一直不曾露脸。傅珂在车下装了半天可怜,也不曾赢来人家半分回顾。她自知此事无望,便只得阴沉着脸坐上了马车。 一会子事情少了见证。傅珂想要脱身便更难了。此刻她不由又有些后悔。然而事情已然安排妥当,她就是想要收手亦是不能了。 傅珂的低气压对傅珺而言直若无物。她此刻所思所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因郑氏提前退席,这马车之中便只坐了傅珺与傅珂,以及服侍她们的四个丫鬟。 待马车驶动之后,两个人相对而坐,俱是沉默无语。唯闻车轮压过路面的声响,还有偶尔掠过车窗的市声。 马上便要过年了,街头巷陌往来皆是购买年货之人,倒也热闹。只可惜这热闹的喧嚣声在车中二人听来,却如同毫不存在一般。傅珂眉宇低平、面无表情;傅珺则是神情淡淡,面容宁静。 便是在如此沉默的氛围中,马车行走了约半个钟头的样子,蓦地便停了下来。 傅珂的双眉在那个瞬间蓦地向下压了一分,傅珺淡淡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跟车的青芜。 青芜便推开车门下了车,不一时又隔帘禀报道:“两位姑娘,马车拔了缝,一时走不了了。” 在青芜说话的时候,傅珺一直紧紧地盯着傅珂。却见傅珂眉眼一松,复又换上平板的表情道:“要等多久?” 青芜道:“回五姑娘的话,已派了婆子回府里叫车,约摸还要等小半个时辰。” 傅珂的神情便显得有些不快起来,道:“要这样久?这车里怎么待得住?” 她一面说着,她的丫鬟莲青便掀开一角车帘向外看了看,旋即喜道:“姑娘,这旁边儿便是清味楼,姑娘看要不要去里头坐坐?这车里的碳盆子快熄了,一会子只怕要冷。” 傅珂闻言神色迟疑,只看着傅珺,却是不曾说话。 傅珺似笑非笑地回视傅珂,唇角抿得紧紧的,一个字都没多说。 傅珂等了半天不见傅珺接话,只得出言问道:“四姐姐,这车里怪冷的,我们便进茶楼里喝杯热茶暖暖吧。等府里的车来了再走便是。” ☆、第429章 傅珺淡淡地看了傅珂一眼,问道:“五妹妹想去?” 傅珂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了一丝羞赧之色,轻声道:“小妹自进京之后,也只去过上元馆那附近的几处茶楼饭庄,这清味楼却是从没来过。听说这里头有一味香/乳/醪糟极是美味,小妹想去尝一尝呢。” “哦,原来是这样。”傅珺的语气十分淡然,“既是如此,五妹妹便上去吧。我却是不想动了,便在车里待着便是。” 傅珂搁在身侧的手捏紧了一角裙摆。 傅珺竟然不想进茶楼?为什么?难道是察知情况有异? 她心下狐疑,悄悄抬眸观察傅珺神情。却见对方面色懒懒地,似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看着倒不像是起疑。 “四姐姐便当陪小妹去坐一会子如何?”傅珂笑得十分温柔,歪着头的样子也颇为娇俏,“小妹是真想尝尝醪糟的呢。且我瞧四姐姐像是有些不舒服,这车里哪像茶楼里那般松快呢?四姐姐便陪陪我吧,好不好?” 应该说,傅珂撒起娇来也是有些水准的,至少不叫人讨厌。且这撒娇之中还含着几许可怜,倒让人不忍心拒绝。 然而,傅珺捏着手心里已经汗湿了的那张纸条,再看着傅珂那张纯然无害的脸,心里生出的不是怜意,而是深深的厌恶。 “清味楼有异,勿往。切切。” 那张纸条上只有这短短九个字。而甫一见这纸上字迹,傅珺便知道,这纸上所言必定为真。 因为,她认得这纸上的字迹。 那是孟渊的字。 那张练习臂力的功法,便是孟渊亲笔钞录的。傅珺为研究其中窍门。曾仔仔细细地扒着那张纸看了不下百遍,对于孟渊的字迹她是绝对烂熟于胸。故一见纸条,傅珺立刻便先在心里信了七分。 而后马车偏偏坏在了清味楼的门口,而傅珂更是力邀傅珺上楼喝茶,若说这其中没有猫腻,真是打死傅珺也不信。 她抬眼看着傅珂娇俏的笑脸,忍不住心下冷笑。 “既然妹妹这么喜欢去清味楼。那便自去好了。我只想待在车里,恕姐姐不奉陪了。”傅珺干脆拿起一卷书,兀自看了起来。 傅珂闻言。低平的眉宇间蕴起了一层不耐与怒意。 她万没想到傅珺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竟是直接拒绝了她的请求。 她撩起眼皮看了傅珺一眼,蓦地冷笑道:“既是姐姐不愿,小妹也不强求。便自去茶楼便是。”她一厢说着,一厢便赌气扶着梅红的手坐直了身子道:“拿帷帽来。” 梅红应了声是。取出了早就备好的帷帽,一面偷偷观察傅珺的动静。 傅珺却是完全不为所动,只淡笑着翻了一页书,漫声道:“嗯。五妹妹慢走。” 傅珂的眼中飞快地划过一丝冷色。她昂起头来“哼”了一声,扶了梅红与莲青的手,当真便自下了车。直接往茶楼而去。 待离开了马车略远几步,傅珂便立刻拉过莲青。凑在她耳边低语道:“莲青,你速去三楼闻竹轩知会我表哥,叫他即刻自后楼梯悄悄下楼,再绕道来清味楼门前与四姐姐相会。记住,叫他放胆去做,做得越明显越好,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引来众人围观,可记下了?” 莲青点头道:“婢子知晓了。” 傅珂对莲青一向最是信重的,便点头笑道:“你也小心些,速去速回。” 莲青蹲了蹲身,便借着那廊柱的遮掩,悄悄地上了楼。 这里傅珂便回手召了两个跟车的婆子,几个人也一同上了楼,却是在二楼寻了一个临街的雅间,点了些茶水点心。傅珂便向那靠窗的位子坐了,观察着楼下马车的动静。 虽计划有变,不过这样正好。她完全可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 方才与傅珺的一番对话,无论是车里的丫鬟,还是车外跟着的婆子,众人可是都听见了。她傅珂力邀四姐姐去茶楼小坐,不料四姐姐却执意不肯。为何不肯?自是因为要借此良机与情郎相会。只可惜这一对有情人之间生了误会,当街吵闹起来,引来众人围观。 而她傅珂此时自在茶楼喝茶,对楼下之事一无所知。 这般想着,傅珂觉得自己临时想出来的主意,实在是比原计划还要完美。至于姜姒,傅珂却是管不了那许多了。 此时,店伙已是敲门而入,殷勤地道:“这位贵主儿,此乃我们店里最有名的醪糟,您请慢用。” 傅珂转首看去,却见那桌上放着几只青花瓷的盖碗,一阵阵甜糯的香气自碗中传来,十分诱人。 那店伙送上吃食便又退了下去,还将雅间儿的门也掩上了,显得十分知礼。 傅珂看了看楼下,侯府的马车还停在街边,没一点儿动静。她暗自计算了一下,便知那程甲就算走得再快,从后门绕过来还是需要些时候的。于是她便收回了视线,却见梅红已经将盏盖揭开了,露出了里头雪白的醪糟。 在赏梅宴上傅珂原就没怎么吃东西,此时闻着这醪糟的香气,不由便引动了几分食欲。 一旁的梅红便自包袱里取出一只红玛瑙碗并一只银汤匙,亲向那盏中盛了几勺醪糟递给了傅珂。 傅珂自进京之后,一直便在努力学习做一个符合规矩的侯门贵女。她知道这京中贵女越是身份高的,待身边人便越是和善。因此她便也端出个笑脸来,向那两个跟着的婆子道:“妈妈们也喝些热的暖一暖。总归这里没有旁人,别太拘束了才是。” 那梅红此时亦自上前,亲将两盏热茶递给了婆子们。 那两个婆子一直是走在车外头的,早是想喝些热的了。故此时她们也没很推辞,再三谢过之后便也喝起茶来,便连梅红也接了傅珂赏的一盏醪糟吃了起来。 且不说这雅间儿里的傅珂如何与下人们其乐融融合家欢,却说马车之上,傅珺此时也将情况打听清楚了。 马车偏在此时此地拔了缝,若说这是意外,傅珺自己听了都要笑。她认为,无论清味楼里安排下了什么阴谋诡计,这车夫绝对有问题。 因此,待傅珂离开之后,傅珺便叫青蔓出去向旁边的婆子套了话,又细细观察了那车夫好一会。最后依据各方面的口述及青蔓这个万事通提供的信息,傅珺得出一个结论:这车夫很可能是莲青家里的什么人。 这个结论傅珺先记在心里,回去便叫沈妈妈去查。至于傅珂,傅珺相信,只要能将莲青锁定,傅珂也跑不了。 ☆、第430章 傅珺正自阖目沉思,忽听车外传来婆子的声音道:“见过三老爷。” 傅庚来了?! 傅珺一下子便睁开了眼睛。 却闻车外果然传来了傅庚的声音道:“这是怎么了?车怎么停在这里了?你们主子呢?”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不快,似还隐隐带着几分怒意。 那跟车的婆子吓得不敢则声。却听傅庚又道:“赶车的胡九呢?怎么换人了?”语气已是愈加严厉。 傅珺连忙凑到了车门处,隔帘语道:“父亲,我在车里呢。” 一听傅珺的声音传了出来,傅庚当先便松了口气。不过停了片刻,他的眉头便又蹙了起来,问道:“你五妹妹呢?” 傅珺便淡声道:“五妹妹执意要去清味楼,说是要尝一尝醪糟。我不想下车,便没去了。” 傅庚闻言眉头便松了下来,然而一想到孟渊派人送来的消息,他的心又拧紧了。他转头吩咐带来的侍卫道:“你们几个牢牢守在车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侍卫俱叉手道:“遵命!” 傅庚便又向傅珺温声道:“我儿且少待,为父去里头寻了你五妹妹下来。” 傅珺应了声是,心下却是完全放松了下来。 傅庚来了,还带来了侍卫,那孟渊信中所说的危机,只怕应该也解决了吧。 她一面想着,一面又微微阖上了眼睛。 这里傅庚便叫了两个跟车的婆子并两个侍卫,几人一径进了茶楼。那茶楼里的店伙便迎上来前打招呼,傅庚只道寻人,又说了傅珂等人的形貌,那伙计便引着傅庚上了二楼,来到了一个雅间儿门前,便告退而去。 那雅间儿位于靠近后楼梯的拐角,前头还有一个大柱子挡着,位置颇为隐蔽。此时,雅间儿的门正自掩着。门外却连个守门的婆子也没留。 傅庚见此情景,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那两个跟来的婆子便上前去推门。谁想,那门竟是关得死死的,竟是从里头闸上了。 傅庚心中暗叫不好。沉着脸吩咐一旁的侍卫道:“将门打开,尔等回避。” 那侍卫不敢耽搁,上前一脚便踢开了房门,眼角余光瞥见迎门处横着一架围屏,几件衣裳散落在围屏边上。既有男子衣衫,亦有女子衣衫。 那侍卫不敢多看,立刻旋身面朝门外,余者亦早就背朝着门站好,一眼不敢往里瞅。 傅庚长吸了一口气,提步转进围屏,却见那围屏之后竟是一张矮榻,榻上横卧着一双男女,俱是只穿着小衣。 看着那对男女,傅庚的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来人。方才带路的伙计呢,去找他过来。”傅庚声色俱厉。那个伙计偏将他们带到这里,意欲何为?这是要让他看一出好戏不成? 一个侍卫领命去了,不多时又回来禀报:“那伙计不见了,掌柜的说他们没这么个伙计。” 傅庚面沉若水,蹙眉不语。 此时,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旁边的几个雅间儿俱都有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见了门外守着的婆子,当先便惊道:“你怎么上来了。楼下的马车出事了么?” 傅庚听这声音有两分耳熟,忙自那围屏后转出了门外,却见一旁的雅间儿走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人正是傅珂身边的大丫鬟梅红。而跟在梅红身后戴着长长帷幕的,不是傅珂又是谁? 见傅庚突然出现在这里,傅珂大惊失色,若非有帷帽挡着,她眼中的惶乱之色只怕傅庚一眼就能瞧破。而即便隔着帷帽,她的一举一动也显得极不自然。 见傅珂走了出来。傅庚的一颗心先自放了下来。 傅珂此时已经走到了傅庚的面前,正待蹲身行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那屋中的情景。她心中如遭锤击,大惊之下,险一险便没忍住那一声惊呼。 便是这一瞥眼间,傅珂已经十分清楚地看见,那地板上散落的衣物,竟是莲青的! 莲青今天穿着一身葱绿色比甲,那比甲上头绣的花纹是照着傅珈送来的花样子描的,十分特别,亦极好辨认。 傅珂强力压下心头的慌乱,向着傅庚行了一礼。此刻她已经感觉到事情不妙,却犹自抱着一丝幻想,便语声微颤地道:“父亲,四姐姐……” “闭嘴!”傅庚厉声道,复又吩咐一旁的婆子:“扶姑娘速回车上。”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对那两个侍卫道:“你们也下去,守好马车,不许任何人靠近!” 那两个侍卫应了声是,便自跟在傅珂身后,将她护上了马车。 待那婆子掀开车帘,傅珂抬眼便瞧见傅珺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车上,她身旁的两个丫鬟一个捧茶,一个执壶,看上去意态闲适。 傅珂的脸上,蓦地便泛起了一层死灰色。 她的眼前迅速浮现出方才的那一幕。 那满地散乱的男女衣物,那绣着连枝绕纹绣球菊的葱绿比甲,还有那房间里弥漫着的那种无法言说的暧昧气息,这一切的一切,让傅珂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莲青没有回来,程甲亦不曾出现。 傅珂在楼上等候多时,她期待中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而她等着回来报信的那个人,却躺倒在了与她数墙之隔的雅间里。 然后,傅庚便来了。 这个她一直叫着父亲,却始终无法将之视为父亲的男人一出现,傅珂便知道,今天的事情已然无果。 只是,就算是事情无果,也不该变成如今的局面啊。 傅珂无力地靠在车壁上,一旁的梅红见她面色十分难看,便轻声地道:“姑娘,婢子给您倒杯茶吧。” 傅珂既没点头,亦未摇头。 梅红便轻手轻脚地倒了盏茶,搁在了傅珂的手里。 现在,就连这有些烫手的茶盏,也无法令傅珂觉得有一丝暖意了。 她觉得很冷。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冷。 那一刻的傅珂蓦地便有了一种感觉。这个冬天,只怕会很久很久才能过去…… 清味楼二楼的这一番动静着实闹得不小,连楼上的人都被惊动了。 二皇子刘竞等在听松轩里,早已等得十分不耐,此时听见楼下闹将起来,便吩咐道:“老裘,你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儿。” 裘满成恭声应了个是,便自出了雅间儿。 刘竞缓缓踱至墙边,透过暗门上镂空的菱格窗眼儿向隔壁的闻竹轩看去,却见那一角翠蓝的袍子仍自缩在三扇围屏之下,而他期待中的那一道纤丽身影,却始终不曾出现。 ☆、第431章 刘竞禁不住有些心痒难耐。 这清味楼的三楼有“听松、闻竹、画梅”三个雅间儿,却是十分有意趣。从外头看,这三个雅间儿只是紧紧相临,并无异样。然而,这三个房间之中其实是有暗门相通的。 姜姒与傅珺的继妹已经定下了计策,说定了要将傅珺赚至西角的画梅轩里。 只要傅珺进了画梅轩,其继妹便会按预定计划,将迷药下在傅珺及其贴身丫鬟的茶水中。待几人熟睡之后,便将之偷偷自暗门挪至中间的闻竹轩中。 那闻竹轩里早便藏着个叫程甲的男子。此人刘竞也曾听说过,据说乃是已故忠义将军程煜的远房族侄。据姜姒所言,此子肖想傅珺美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姜姒之所以能够说动傅珺的继妹,亦是令那继妹错以为傅珺将会与程甲传出丑闻。 据姜姒所言,傅珺的继母并继妹觊觎其丰厚的嫁妆,想要借着程甲之手分一杯羹。为使傅珺的继妹全力配合此计,姜姒便递信叫刘竞等在一旁的听松轩里,直到那继妹以为计成回至画梅轩,刘竞便可出马,来个李代桃缰,自己代了那程甲,轻轻巧巧便能抱得美人归。 届时,那傅三郎再是强项不羁,为了自家宝贝女儿的名声,也只得将傅珺嫁入二皇子府。刘竞已经为她备下了正妃之位,并不会亏待于她。他相信,有了傅三郎站在他这边,他往后便又多了一绝大的份助力。 自然,“探花女史”这般清滟绝丽的美人,能在他刘竞的亵玩之下欲生欲死,那情景只需想上一想。便已经叫人血脉贲张了。 刘竞一面想着,一面便又踱回了桌前,捺下性子来耐心等待。 美人即将在怀,这一番等待的情味,亦是很叫人低回的。只可惜这“松竹梅”三轩并不临街,刘竞看不见美人车马是否停在楼下,却也是一桩憾事。 为了不叫美人儿为难。更为了不惊动太多人。刘竞此次实是微服而来。只带了裘满成并一个暗卫而已。此际,人手不足的坏处便也显出来了。侍卫守在暗处,裘满成又出去了。他的身边便无人服侍。 刘竞自向桌上捧起茶盏来。那粗劣的茶水他自是不会喝的,只端在手上取个暖意罢了。 便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旋即裘满成便推门而入。压低了声音道:“主子,傅三郎便在楼下。” “什么?”刘竞倏然起身。面色已经沉了下去。 裘满成回手关上房门,近前几步禀道:“方才奴才去楼下看了一眼,远远瞧见楼下的一个雅间儿前头聚了好些人,那傅三郎面色铁青地守在门外。另还有几个粗壮的仆妇站在一旁。奴才还瞧见有几个丫鬟侍卫拥着个戴帷帽的女子从楼梯那里下去了,奴才避让之时听见她们唤那女子‘五姑娘’。” 刘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傅珺的继妹在家中便是行五的。按照计划。傅五本应出现在三楼,而绝不是二楼。 如此一想。刘竞心中立刻生出不妙的感觉,他向着虚空处挥了挥手道:“去看看。” “是。”房梁的某个角落传来一个声音道,随后便是一片沉寂。 刘竞负手在屋中站了一会,却是始终心神不宁,那种不妙的感觉也越发强烈。 不行,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既然傅庚来了,则今日之事定不能成。傅庚此人刘竞略知一二,那就是个睚眦必报之辈。若被其察知此事与刘竞有关,刘竞相信,对方绝对有胆子在圣上面前弄手段。 他那个太子哥哥如今境况堪忧,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便是拜这位傅探花所赐。 刘竞越想越觉得不安。若非知道傅庚便在楼下,他直想现在就冲出清味楼去。 “主子。”侍卫的声音打断了刘竞纷乱的思绪。 “讲。”刘竞的语气带着几分焦躁。 “傅家马车已经离开,傅四傅五皆在车上,傅庚也跟车走了。” “哗啦”一声,刘竞抬手就将手里的瓷盏扔在了地上,一张脸已经变得万分狞厉。 裘满成慌忙跪伏于地,低声道:“主子息怒,此处不宜久留。” 刘竞只觉得一股邪火直窜向心头。 他明明是来抱美人儿的,可是美人儿没抱成也就罢了,还受了一场惊吓。方才听说傅庚便在楼下之时,他还以为对方是冲他来的,直到现在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想到这里,刘竞的脸色立刻又变得万分阴沉。 “去隔壁看看。”他低声喝道。 那房梁之上声息全无,片刻后便又响起那个平板的声音道:“隔壁无人,只一件衣裳搭在椅子上。” 刘竞的脸上蓦地便露出一个笑来。这笑容衬着房中本就阴暗的光线,越显得阴沉湿冷,直叫人心底发毛。 裘满成连话也不敢说,只跪伏于地,浑身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去查!”刘竞阴冷的话声中带着压抑的怒意,“这清味楼里今儿都有谁来过,全都给我查清楚!” 言至此处,刘竞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头泛起的暴怒强压了下去:“还有,晚上把姜姒带过来。” “是。”梁上之人应声道。 刘竞拂了一拂衣袖,眸中凝起阴冷与暴怒混杂的神色。 今日之事,看来他是被人摆了一道。 很好。他会细细地查清楚。只要被他查出来,他有得是办法让这隐在暗中之人生不如死! 至于姜姒么,刘竞眼中的阴厉淡去,却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兴/奋/。 那姜姒亦是个可口的美人儿,他早就想要尝一尝了,不过是看着她还有几分意趣,没急着下手罢了。 今日他提着绝大的兴致而来,总不能叫这兴致落了空。以姜姒抵上那“探花女史”,虽是多有不足,却也勉强可堪一玩。 想至此节,刘竞的唇角便勾了起来。 说起来,他对姜姒还是太好了。就因为她有几分像他的阿莹,所以他才会对她如此优容。如今看来,姜姒终究不是他最心爱的阿莹,不过是个眼高手低的笨丫头罢了。 刘竞摸了摸下巴,那勾起的唇角又加深了一个弧度。今天晚上,他一定会让姜姒记住自己的身份,亦叫她明白:为他刘竞办事,绝对不容有失! ******************************* 马车驶进平南侯府的时候,已是申初过半。 傅珺扶着青芜的手下了车,抬头望了望天。 日影微斜,将一道淡白色的光影投/射/在缀饰重重的垂花门上。那镂着五彩神鸟纹样的门楣上,光灿灿一片明亮,便是在这微弱的冬日阳光之下,亦有些微的刺目。 傅珺怅怅地收回目光,转身轻声吩咐道:“去荣萱堂。” 青芜应了声是,复又向跟轿的轿娘说了一声。于是,一乘软轿晃晃摇摇,却是半道儿上便与傅珂分开了,径往荣萱堂而去。 ☆、第432章 傅珂坐在轿中咬着指甲,根本没去留意傅珺的去向。 她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莲青。 傅珂弄不明白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她已经安排得十分周密了,又有姜姒从旁帮忙,本不应有任何纰漏的。 除非是姜姒那里出了错! 傅珂用力地咬着指甲,低平的眉眼间蕴着慌乱与恚怒。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问题不管出自于谁,最后却是着落在了她傅珂的身上。 莲青可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莲青有事,她又如何能脱得开干系?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得提早动手。 思及此,傅珂放下手来,掀开轿帘往外看去。此刻的她恨不得能一步跨到欹云楼,将事情的首尾尽皆收拾干净。 她越想越是觉得不能再等,立刻便提声道:“落轿。” 轿娘停住了轿子,梅红上前掀开轿帘,傅珂便扶着她的手下了轿,尽量语声平静地道:“我想走一走,你们退下吧。” 那轿娘忙躬着身子抬轿退了下去。 见四下再无旁人,傅珂立刻低语道:“梅红,你先去莲青的房里通搜一回,将所有可疑之物尽数收起来。还有,速派人去通知莲青的兄嫂,告诉他们,若想要莲青活命,今天的事情便不能漏出一丝半点儿来,可知晓了?” 梅红早就觉得事情不对了,此时听了傅珂的吩咐她立刻便道:“是,婢子这就安排下去。” 傅珂又拉住她道:“小心些,切莫叫人看出行迹来。” 梅红点了点头,便迅速地往欹云楼去了。 傅珂此时方觉得心里安定了一些,她招手唤过另一个叫梨白的大丫鬟过来,淡笑道:“我想去瞧瞧母亲,你跟着吧。” 那梨白平素是不大能近前服侍的,此时闻言喜出望外,忙陪笑道:“是,婢子扶着姑娘。” 傅珂便扶了梨白的手。搭足了侯门贵女的派头,自去晴湖山庄不提。 却说当天下晌,傅珺自荣萱堂回来后没多久,便有大批的丫鬟仆妇出出进进。不多时便将傅珺的一应常用之物尽皆挪了出去。 到得饭时,那濯雨堂的院门上,一只大铜锁牢牢落定,连个看院子的人都没留下,却是阖院俱都搬去了秋夕居。 对于傅珺的这一番举动。府中并无太大反应。 此时已近深冬,而傅珺生母王氏的祭日亦将至。依本朝习俗,母丧五年之后,逢祭日需作法事,否则便需沐浴斋戒以示诚孝,时间一个月至两个月不等。 而傅珺之所以搬去秋夕居,想也是因为此处乃是旧时居所,在此悼念亡母也算是一种哀切至孝的举动吧。 待将一切安顿好之后,便已到了掌灯时分。 傅珺今日想是参加花宴累得不轻,便吩咐沈妈妈等人早早洗漱了。不过。因还要在睡前诵上小半个时辰的经,因此,待洗漱完毕之后,傅珺便将涉江等人皆遣了出去,房中也没多点灯烛,只留了一盏白玉莲瓣底座包银铜吊子灯。那灯罩子乃是浅黄色晶纱所制,里头的烛火透纱而出,盈了一屋子暖暖的晕黄。 傅珺独坐灯下,静静地在心中默诵着经文,待一遍诵罢。她又向那多宝阁上的座钟瞅了一眼。 时间已将近亥初。往日里这个时辰她应是睡下了,只是今晚她还不能睡。 孟渊约了她今晚见面。 今天下晌,当她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之时,那车帘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着了。掀起了一个角儿。便在那个瞬间,一张纸团从帘外飞了进来,准确地打在了她的手上。 那纸团极轻,乃是上好的短帘白纸,自傅珺的手上落在身上,悄无声息。青芜与青蔓俱不曾察觉。 傅珺便趁车中人少时悄悄展开纸条细看,见那上头只写了时间与地点,看字迹仍是孟渊亲笔手书。 他约了傅珺今晚在秋夕居面谈,时间便定在了亥初。 今天发生在清味楼的事,傅珺只知道必与傅珂有关,但事件详情却是不知。因此,孟渊的约见于傅珺而言,便是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她急欲与之一晤,以解心中谜团。 傅珺一壁想着,一壁移至案前,将那灯罩上的风门调小了一些,那满室的晕黄便显得更加昏暗了起来。 便在此时,窗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动。那声音细而弱,若非傅珺一直留意着四周动静,只怕会以为那是风吹动窗纸的声音。 她悄悄推开窗屉子,屋内的光晕倾向窗外夜色,隐约勾勒出了孟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你来了。”傅珺轻声道,同时向后退了两步。 孟渊动作轻捷地翻身进入屋中,又将身后的窗屉子合上,方压低了声音道:“灯再暗些。” 仍是命令式的语气,仍是铁一般冰冷的气韵。 然而此刻,这宛若含冰蕴雪的低沉声线,听在傅珺的耳中,却比满室的灯光更令人温暖。 她依言将灯光又调得暗了一些,复又指了指一旁的锦凳道:“请坐。” 孟渊撩衣坐了下来,一时间也未说话,那双如同淬了冰的眸子,在灯光下幻化成细碎的星光,投/射/在了傅珺的面上。 傅珺这才发现,孟渊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劲装,连外头的大氅亦是玄色,上头出着紫水貂的锋毛,坐在幽暗的灯光下,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冷凝。 傅珺压下心头纷涌而至的疑问,在孟渊对面坐了下来,含笑轻声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孟渊闻言,斜飞的长眉便蹙了起来,道:“你无事吧?” “无事。”傅珺含笑道,“只是心中疑问甚多,还望解惑。” 孟渊颔首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傅珺的脸上现出了一抹感激,复又凝了神色,轻声问道:“你是如何察知清味楼有异的?” 孟渊沉吟了一会,方低声道:“数日前,我的手下无意中见到几拨人齐聚于此,其中,便有你继妹身边的丫鬟。” 这个答案不出所料,傅珺一点都不惊奇,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继续问道:“你说是几拨人。那除我继妹之外,还有谁?” “程甲、许氏长女及其伴当、还有……”言至此,孟渊的眸中掠过了一丝迟疑。 他忽然很不想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虽然他约她私下会面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那个人。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眼前女子穿着家常的素面袄儿与细白绫裙子,乌亮水滑的头发只挽了一个攥儿,发无华饰、面无丹脂,一双漆黑的眸子干净澄澈,宛若秋水湛湛。 他忽然就觉得,那个人的名字,污浊得根本不配在她面前被提及。 ☆、第433章 望着傅珺白皙得仿佛透明的脸庞,孟渊的眼前又浮现出她在国宴之上的模样来。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散发出那种夺目的光彩,比初升的朝阳明霞还要灿烂。虽然彼时的她模样很惨,可他却觉得她很好看,说不出来的好看。 而此刻,她也像是在发着光。即便他叫她将烛火调得这样暗,也掩不去她晕然而生的光华。她就像是被一层柔润的光晕拢住了似的,吸引着他的视线,让他有点……挪不开眼去。 明珠如晕,美玉生辉。 他的脑海中蓦地蹦出了这八字。 若是他轻轻地触碰一下,这美玉一般的光泽,会不会被碰碎? 孟渊的手动了动。 “还有谁?”傅珺的声音轻轻响起,拉回了孟渊的神思。 孟渊蓦地站起身来,往窗户的方向走了两步,离得她远了一些,两手也负在了身后。 傅珺有种错觉,孟渊周身的气息,莫名地有一点冷。 “怎么了?是不好说么?”傅珺忍不住追问了一声。 孟渊转过眼眸,凝视着桌上的烛火,神色淡淡地道:“此人身份未明,我还在查。查到了再告诉你。” 孟渊在撒谎。 傅珺立刻作出如是判断。 转过视线不与人对视,这也是人说谎时会有的微表情。 傅珺不明白孟渊说谎的原因,不过她能够凭着警察的直觉确定,孟渊此举,纯出于善意。 既然对方不愿说,傅珺便也不再追问。只顺着孟渊的话道:“好。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 孟渊仍是目视一旁,沉声道:“没了。” 傅珺沉默片刻,复又问道:“程甲去清味楼,与我继妹有关?” “是。”孟渊简短地道,同时也终于转回了视线。看向傅珺。 傅珺浅浅一笑:“既是如此,我明白了。只是,那许允与姜姒……哦,那姜姒就是许允的伴当。”傅珺解释了一句。又问道:“她们为何会去清味楼?” 孟渊的神色又冷了下来:“清味楼三楼有松、竹、梅三个雅间,中有暗门相通。此事,是许允告知你继妹的。我的人查知,那三楼的西侧画梅轩是许允定下的。而那程甲,当时便在中间的闻竹轩。” 傅珺闻言神色微凝。只片刻间便想明白了此中关窍。她的面上便露出了一抹浅笑:“倒是想得精巧。” 很轻的声音,很淡的表情,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在意,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 孟渊的心脏没来由地紧缩了一下。 这一刻的她,好像有一种特别深,特别深的孤寂。 他蓦地记起,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好像就总是一个人呆着。 在听涛小筑的时候,她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呢,没有同龄的玩伴陪着。只能自己一个人,望着漫天的大雨哼小曲儿;在姑苏的时候也是这样。她连上元节的灯会也不敢逛,怕得那样厉害,若不是他强拉着她,她可能就要晕过去了。虽然那时候的她只是个脸儿黄黄的小厮,可他还是没办法就这么扔下她不管……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就再也没办法扔下她了…… 孟渊又往窗口挪了一步。 这屋子里像是有一种极淡的花香。他知道这院子里有棵木樨树。只是,这香气却不是木樨。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花的味道,淡淡的萦在鼻端,就像她这个人。也总是淡淡地,占据在他的心底。 孟渊深深地呼了口气。 “多谢你。”傅珺凝视着孟渊,真心诚意地道。 这清清淡淡的声音,再一次拉回了孟渊的思绪。 他凝了凝神。声音微哑:“我来此是想知会你一声,你那继妹,不可再留。” “我知道。”傅珺点头道。 傅珂确实不能再留在侯府了。她今天的一切举动,说小了是陷害傅珺,说大了,那就是在给傅庚乃至于整个平南侯府的脸上抹黑。 傅珺并不在乎平南侯府的脸面。但她在乎傅庚的脸面,更在乎她自身的安危。 “你爹……傅大人,似是已经知晓了内情。”孟渊说道。 傅珺微微一怔,孟渊便又道:“方才路过外书房,我见傅大人正在审一个丫鬟,便是你继妹身边的,傅大人唤她梨白。此人,似是傅大人派过去的。” 竟还有此事? 傅珺这一回倒有些吃惊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傅珂进府之时也才八、九岁,身边便有丫鬟也当不得用。傅庚就此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并不难。 不过,既是说到了丫鬟,傅珺便也想起了一个人来:“从清味楼出来时,我继妹身边少了个丫鬟,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孟渊的神色一下子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扭脸看着桌上的灯罩子,良久后方咳了一声道:“那丫鬟被我的手下打晕,与程甲……丢在一起。” 说这些话时,孟渊难得地露出了几许忸怩。傅珺一开始还没明白,待想清楚了,却又觉得有几分可笑。 或者,也有几许可悲吧。 所谓害人不成反害己。傅珂如此,那莲青受命而为,亦非无辜,被人弄成这样,也怨不得旁人。 孟渊摸了摸下颌。 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屋子让他浑身不自在。 可是,若要就此离开,他的脚却又没一点要挪动的迹象。他只能集中精力去想今天的事情。 说起来,今天下晌动手之时,他其实是想将傅珂与程甲丢在一起的。 这种内宅阴私的手段,他既鄙且恨。若换了旁人,他绝对会将此事做得无比难看,比如把两个人都扒光了丢在大庭广众之下之类的。 可是,鬼使神差地,他却在彼时想起了她。 孟渊又向傅珺凝望了一眼。 若是傅珂身负这等丑闻,自是不得活,而与之一个房头的傅珺,亦必定会受牵连。 只要一想到那双清澈如水晶般的眸子,从此都要浸润在泪水与失望之中,孟渊就怎样也狠不下心去。所以才会临时用莲青替了傅珂。 想到这里,孟渊的长眉又蹙了起来。 刘竞身边的那个暗卫,很可疑。 动手的时候,孟渊明明察知附近有高手的气息。在将程甲从暗门挪到画梅轩之时,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然而,那道气息始终凝而不动,像是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又像是与此无关。 那应该是刘竞带来的人,孟渊可以断定。 但此人到底是不是真为刘竞所用,孟渊却有点拿不准。 ☆、第434章(200月票加更) 一阵北风掠过庭院,未曾关严的窗屉子被吹得晃了几晃。 孟渊沉凝片刻,探手自怀中取出个黑色的小药瓶子来,放在桌上道:“此物,可解各类迷药。” 傅珺诧异地看着桌上那只黑漆漆的小瓷瓶。 若她没记错的话,上一回孟渊所赠之药,亦是装在这种小瓶子里的。与鲁医正给的药瓶一模一样。 不过,这种药物还真就是她目前最需要的。本来她还想叫怀素去外头寻的,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便探手将瓷瓶拿了起来。 那瓷瓶触手微暖,似还带着孟渊的体温。这想法让傅珺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将药瓶重又搁回桌上,微凝心神,方含笑道:“多谢你几番赠药,又出手相助。我真是无以为……” “不必。”孟渊简短地打断了傅珺的感谢之词,“你自要小心。”停了片刻,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那种暖暖的感觉又来了。 傅珺微垂了头,借着这个动作压住了那蓦然袭上心头的阵阵暖意。她真怕她一个忍不住,就能当着孟渊的面儿红了眼圈。 沉默了一会,那道宛若箫鼓般的声线又响了起来:“你放心,我会派人帮你看着。”停了一刻他又道:“你别怕。” 又是这三个字。 这宛若魔咒般的三个字,多年前,傅珺曾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过。 而此刻,这同样的三个字却自眼前这少年的口中说了出来。熟悉的画面,而感受却又与往昔迥异。 一时间。屋中的两个人皆静默无声,唯有那盏昏黄的灯火铺散开来,弥漫在整个房间…… 翌日请安时,傅珺没见到傅珂,也未见到郑氏。 傅庚倒是在的,看上去却是神色如常,似是根本没注意到少了两个人。 他陪着傅珺用了朝食。又陪着她去荣萱堂请了安。直到最后将她送上马车,这才去了官署。 在他离开之前,傅珺将一张折成方胜的纸。悄悄塞进了傅庚的手里。 那张纸上详细记录了红螺黛一事的始末。 而在纸张的最后,傅珺特别写了一段注释。那个牙婆周大娘子,傅珺已经查到了她的家乡。 说起来也真是巧,周大娘子与郑氏居然同出广原县。且两个人幼时还是邻居。据查,那周大娘子家中曾遭过一次灾。而郑氏的母亲彼时不仅出钱出力,还在周大娘子阖家离乡时,赠送了整整十两银子的盘缠,可见两家交情匪浅。 郑氏进京之后。便立刻与在京中做牙婆的周大娘子续上了关系。后郑氏随傅庚远赴宁波,但其与周大娘子之间仍秘密往来着,傅珺还随信附上了一封周大娘子写给郑氏的便笺副本。 便在红螺黛事件前两个月。郑氏已经在周大娘子手里提前预订好了一个丫鬟,说是要当大丫鬟用的。那丫鬟也是广原县人。据说与郑氏还沾着些亲。在事发当天,那周大娘子“凑巧”来府里办事,于是,那一厢方说青蔓要发卖,周大娘子的人便已来到了花厅。 傅珺相信,凭借她提供的信息,傅庚绝对有办法从周大娘子身上挖出更多的猛料。 有了这些猛料,再加上清味楼之事,傅珂只怕不可能会留在府里了,而郑氏应该也会消停很长一段时间。 傅庚拿着纸笺,一面目送傅珺的马车出了垂花门。直到坐上了去官署的马车,傅庚仍在想着一个问题。 他是不是做错了? 当初他顺势而为,娶了郑氏,断绝了某些人的念想,也算为自己这一房人赢来了几年喘息的机会。 可他却忘记了,富贵繁华,譬如刀剑。 确切地说,那是比刀剑还要厉害百倍千倍的利器。人一旦沉迷于其间,便会无视一切人伦天理,做出些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比如傅珂与郑氏。 昨日一俟回府,他立刻便派人将欹云楼里的人都捆了起来,又搜了莲青的屋子,果然从床底下搜出了程甲的汗巾。他又连夜审了梅红与莲青二人,略动了动刑便问出了事情的始末,当时便惊得他一身冷汗。 他再也想不到,外表看上去老实沉默的傅珂,暗底里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竟联合外府之人妄图陷害傅珺。且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直要将傅珺的名声毁掉。 傅庚无法相信,这一切竟是出自傅珂之手。 她难道不知道,若是傅珺名声有损,整个侯府的姑娘包括她自己,亦都要跟着受牵累么? 她对她的四姐姐就有这样大的仇恨? 想到此处,傅庚的眸中划过一抹极深的冷意。 昨夜审清傅珂一事之后,他又接到了英王刘筠派人送来的消息。那时他才知道,他的女儿在平昌郡主府的花宴之上,竟还经历了更为惊险的一幕。 在信中,刘筠只大略讲了事情的经过。然傅庚却很清楚,事件本身肯定比刘筠所说的还要惊险万分。 是,他的女儿确实聪明机警,也确实冷静勇敢。所以才会屡次化险为夷,成功脱身。 可是,她并没有理由为了他的事情承担后果。她身边的一切危险,其根源都来自于他这个父亲。 这想法让傅庚自责得几乎一夜没睡。他甚至因此而萌生了退意。 然而在心底里他很清楚,他已经退无可退。 他早就选定了一条路,也早就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归。现在的他只能一往无前。因为,只有他站上了胜者的巅峰,他的女儿才能得以平安。 傅庚垂眸看着傅珺递来的那几页纸,身上的冷意比深冬的冷风还要森寒。 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将危险留在身边了。郑氏与傅珂的去处他已经想好了。还有程甲,今天一早已经启程返回原藉参加县试。 陂县现任县令薛谭乃是傅庚的同门师弟,他已经写信过去请薛谭好好“关照”程甲,务要将此人看牢。 送走程甲后没多久,行舟便回来复命,说是送行路上瞧见几个扮作脚夫的人远远地缀着程甲的马车,其中一人他觉得很像是孟渊的手下。 行舟跟随傅庚多年,早已练出了几分眼力。傅庚相信行舟不会看错。至于孟渊为什么会派人跟着程甲,傅庚根本懒得想。 若非程甲与程煜沾着亲,这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决不会活过昨晚。如今孟渊派了人手,傅庚反倒觉得省心。 这个孟国公幼子久在军中,早沾上了一身匪气。不过傅庚自己也非正人君子,孟渊能够如此闻音知雅,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很欣赏的。 至于抚远侯府的那几个人,傅庚觉得,还要略等一等。等花宴过去之后,他再慢慢着手收拾起来。 傅庚一面想着,一面便闭上了眼睛。清晨的薄雾已然散去,寒风掠过车帘。傅庚的神情亦如这窗外的天气,冰冷而肃杀。 ☆、第435章 傅珺坐在荣萱堂中,情绪却是有几分莫名的。 崔氏一直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自踏进荣萱堂明间儿之后,傅珺便发现,崔氏今天看她的次数有些多。 是昨天花宴之事被人发觉了?还是说,傅珂事发了? 傅珺心下猜测着,仍是按着往常的程序向侯夫人请了安,又向两位伯娘问了好,便自坐在了固定的位置了。 荣萱堂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傅珺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崔氏,一面端起了手边的豆青色汝窑茶盅。 “四丫头,”崔氏终于开了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二伯娘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二伯娘请说。”傅珺淡声道。 崔氏看了侯夫人一眼,方笑问道:“昨儿个花宴之上,你是不是给恬姐儿摘了花儿戴在发髻上了?” 傅珺微微一愣。 她确实是摘了几朵朱砂梅给傅琪戴上了,这又怎么了? “我是给六妹妹摘了几朵梅花儿。”傅珺不紧不慢地道。 崔氏面上的神色便有些不虞,说话却仍是带着笑:“我就说呢,恬姐儿身上怎么忽然就起了好几个红疙瘩,原来是四丫头你……” “不关四姐姐的事。”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了崔氏的话。 崔氏神色微僵,复又端出个笑脸来,那厢傅琪已经飞奔了进来。约摸是跑得急,她的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一进屋便又大声地重复道:“不关四姐姐的事,是恬姐儿自己要摘花儿的。恬姐儿自己不知道花上有小虫虫会咬人。” 傅琪一面说着话,一双眼睛里已汪起了满满的两泡眼泪,径便扑到了侯夫人的怀里,哽咽道:“祖母祖母,不关四姐姐的事儿,是恬姐儿自己喜欢花儿。祖母不要罚四姐姐,呜呜……” 傅琪哭得十分伤心,然而说出的话却很清楚。 此时外头又跑进来两个人,正是傅琪的丫鬟采芹与采苹。 两个人一进屋。见傅琪扑在侯夫人怀里哭得伤心,俱是一怔,随即两个人便跪了下来。采芹便向崔氏道:“太太,姑娘跑得快,婢子们没赶得及拦下。请太太责罚。” 崔氏的脸上含了一丝愠色,说话的声音却仍是温婉:“你们怎么连姑娘都护不好。说了不能叫恬姐儿出来的,得在屋子里静养。” “是恬姐儿自己要出来的。”傅琪此时已经止住了哭,长且浓密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说话的声音却很清亮。 侯夫人淡淡地看了看崔氏,又看了看一直未曾出声的傅珺。复又转向傅琪柔声道:“恬姐儿这是怎么了?” 傅琪掏出小手帕抹了抹眼泪,便从侯夫人身上爬了下来,向着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方道:“恬姐儿方才失礼了,请祖母恕罪。因为恬姐儿怕祖母罚四姐姐。心里着急,所以就赶着跑了过来。昨天是恬姐儿自己要摘花的,不关四姐姐的事。” 说到这里她又转向地下跪着的采苹,怒斥道:“就是你乱嚼舌根,说什么四姐姐骗我摘花,我身上才长了红包包,你说假话。我才不要你服侍我。” 崔氏此时的脸色当真好看,堪比那红白牡丹图上的红白双花。“恬姐儿,还不快住了声儿。”她厉色呵斥了一声,同时又盯了傅珺一眼。 她怎么知道傅珺是不是故意的? 昨天回府之后。傅琪身上便长了好几个红点儿。崔氏身边有一个奶嬷嬷略通医理,便说这可能是就近沾了花米分所致。又道最近时气不好,小孩子皮肤娇嫩,此种情况是时有发生的。 崔氏便问了跟的丫鬟。可巧便听那采苹说是傅珺特意摘了几朵花给傅琪戴的。崔氏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今日再看傅珺,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问题。 细算起来,他们二房与三房之间并非毫无芥蒂。至少,七年前抚远侯府的花宴上,王氏为太子妃姐妹所辱那件事。还有上元节发生的傅珺被拐一事…… 崔氏悄悄呼出口气,将那些浮上心头的思绪甩了开去。看着傅珺的视线却向外移了几分,转向了一旁高几上置着的一只羊脂玉仙鹤灵芝供瓶。 “我就不要采苹服侍我了。她不听我的话,我的丫鬟都不听我的话,我留着做什么?我不要你了,你马上就走。”傅琪却是越说越急,小脸儿涨得红红的,眼眶也跟着红了。 采苹跪在地上浑身打颤。 她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主要还是崔氏问得紧,问着问着便问到了四姑娘身上。她也是顺着崔氏的话说的,怎么这时候反倒成了她撒谎了? “四丫头,这是怎么回事?”侯夫人的声音倒不太严厉,就是神情有些冷。 傅珺站起身来,语声恭谨如常:“昨天往偏厅去的时候,廊外的朱砂梅开得极好。我见六妹妹喜欢,便折了几朵给她戴在了发髻上。孙女儿并不知道六妹妹不宜于戴花。” 这应该就是一种花米分过敏症。也可能是一种突发性的。 “是恬姐儿自己要的花儿。”傅琪几步便跑了过来,张着两只小胖胳膊护在傅珺身前,小胸脯一起一伏地道:“不关四姐姐的事。恬姐儿跟程夫子读了书,学了道理,知道做人要守诺诚信,不可诓语,不可无中生有。恬姐儿是好孩子,不是会说谎话的坏孩子。” 崔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一旁的张氏却是满脸淡然。傅珈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这真是一大早唱得一出好戏啊。 傅琪此时用小手帕抹了眼泪,又指着采苹跺脚道:“娘亲是听了你的话才弄错了,你不乖,你坏!” 侯夫人的眼神微微一闪,看着傅琪的眼光便柔和了起来。 这孩子的心性倒真是难得的纯善,更难得的是一点都不蠢,还晓得把自己的母亲摘出来。 崔氏的脸色终于恢复了过来。 她转首看了看上座的侯夫人。这么多年的婆媳处下来,侯夫人的神情代表了什么心绪,她还是能猜出几分来的。 她不由暗里叹了口气。 罢了,她本以为这事是傅珺故意而为,如今看来,只怕就是个偶然。再看看傅琪,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崔氏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拉住傅珺的手,柔声道:“四丫头,是我弄错了,你莫往心里去。” 傅琪也上来拉了傅珺的手,可怜巴巴地道:“四姐姐,是恬姐儿的错。四姐姐别生气,恬姐儿给您陪不是啦。”说着便团着胖爪子向傅珺福了福身。 这还真是无妄得很。 傅珺有几分无奈,然而看着傅琪那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她又觉得有些心软。 无论如何,她这个隔房的六妹妹,实在是个很好的好孩子。 ☆、第436章 傅珺向着崔氏淡淡一笑,道:“二伯娘也是爱女心切,我省得的。”言罢又俯身摸了摸傅琪的头,柔声道:“六妹妹最乖啦,四姐姐最喜欢我们恬姐儿了,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侯夫人亦适时地笑了起来,一脸和气地道:“不过是一场误会,都别站着了,坐下说话。” 崔氏便自回到了座位上,看向傅珺的神情仍是免不了几分审视。侯夫人却拉着傅琪说着话儿,瞧来心情颇佳。 傅珺淡淡地看着这一家和睦的场景,终究是没了兴致。 今日之事只是昨天的余波,傅珺无心再应付这些,只再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至于崔氏是怎么罚的那两个丫鬟,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采苹再也没出现在侯府中。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很快便到了冬至,又到了家家户户忙年的时候。 冬至过后的第二天,傅庚便收到了抚远侯府世子之女卢悠坠马受伤的消息。 这消息算不上大,却叫傅庚怔忡了好一段时间。 他方才准备着手布置下去,不想卢悠却自己摔断了腿。据傅庚所知,这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方出的手。 难道,这真是老天降下的惩罚? 傅庚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个消息却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地在金陵城中四下传播了开来。 京中百姓最爱聊八卦,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适宜做过年时磕瓜子儿闲话的消遣。虽然家家都忙着过年,却也并不妨碍众人对此事的议论。 抚远侯世子之女卢悠精于骑/射/,骑术十分精湛,这件事可是满城皆知的。那青榜之上卢悠的骑/射/成绩可是甲优,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便是这么一位骑术极好的贵女,却在家中马场与人赛马之时,不慎自马上摔了下来,据说当时便全身僵死、动弹不得。 抚远侯世子卢荣连夜请了太医院最擅骨科的孙医正来看,孙医正便道。卢悠的腿骨受损颇重,脊柱也受了不小的伤,必须卧床静养至少三个月。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养足三个月后卢悠才有痊愈的可能。 而就算痊愈了。卢悠以后也不可做剧烈运动。孙医正格外叮嘱,至少三年期间卢悠都只能慢行缓走,不可多碰伤处,否则她就要一辈子与拐杖为伍。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卢悠尖锐的声音自那牙子雕草龙缠枝牡丹纹的拔步床中传了出来,将一旁水晶盏上的烛火也震得晃了一晃。 韦氏坐在床沿上。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柔声道:“我的儿,不是这么着的。孙医正说只要静静地养个几年,你还是无恙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心中牵痛,终究还是落下泪来。 卢悠失神地望着帐顶,面色犹如死灰。 她要变成拐子了?她一辈都要拄着拐杖? 这怎么可能?她可是白石书院骑术最精之人,是“三杰四秀”中的巾帼英雄啊。她怎么可能变成拐子呢? 卢悠只觉得头一阵阵地发晕,眼前的一切都在打着转。 不,她绝不要这样!她不能就这么躺着不动。她还可以骑马。还可以又跑又跳。她还是以前那个众人瞩目的中心。 卢悠撑起手臂,用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将锦被也挣得掉在了地上,韦氏吓得脸白唇青,香附等几个丫鬟忙上前按住了乱动的卢悠。 “让我起来,让我起来!”卢悠面容扭曲,拼命地挣扎着、哭叫着。 “姑娘您躺躺好。您能养好的,大夫说只要慢慢调理三年,您就无碍了,就能骑马了。”香附一面说着。一面眼中已经迸出了泪。 卢悠被七、八只手按住,更兼腿脚无力,挣扎了一会终是没了力气,只仰躺在床上喘着气。 韦氏的脸上已是泪水盈然。俯身搂着她哭道:“我的儿,你可不能再这么犟着了。听母亲的话,便这么好好养着,乖乖的好不好?”韦氏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抚着卢悠的头发,已是泣不成声。 卢悠的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她望着韦氏。韦氏这几日熬得生生瘦了一圈儿,眼角细密的纹路十分明显,两颊也凹陷了下去。 卢悠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娘,娘,女儿好怕,女儿不要拄拐杖。”卢悠搂住了韦氏,哭得泪流不止。 “我儿莫怕,娘在这儿呢。娘陪着你。你的腿养几个月便能走了,只要不骑马,平素走路都是无碍的。我儿放心,娘亲在这儿呢。”韦氏柔声安慰着卢悠。 卢悠的眼泪却是流得更急。 整整三年骑不了快马,不能享受那离弦之箭般疾驰的快乐,不能感受到万众瞩目之下的骄傲,她还不如死了好。而更叫人难以忍受的是,往后的三年间,她再也不能……与他并辔而行,只能远远地看着他马上的英姿。那得有多么难熬啊。 卢悠的泪水潺潺而下。 此时,韦氏的大丫鬟樱桃悄悄走了过来,低声道:“夫人。” 韦氏拭了拭泪,转首问道:“何事?” 樱桃轻声道:“是大少爷那里有些事儿,请您过去一趟。” 韦氏苍白的脸上又添了一抹愁色,她蹙着眉站起身来,又柔声安抚了卢悠两句,方带着人匆匆地出了屋。 韦氏等人一去,房间里便只剩了卢悠的几个大丫鬟。香附便向一旁的薄荷使了个眼色,薄荷便带着人皆退了下去。 卢悠此时已经没再哭了,只望着帐角上悬着的银镂玫瑰香球发呆。 香附往四下看了一眼,方凑在卢悠耳边悄声道:“姑娘,您要将事情往好处想一想。您想想,您现在这个样子,您心中所想的事情,岂不是又近了几分了么?” 卢悠一下子收回了眼神。 香附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几乎是耳语地道:“姑娘且想一想孟少公子。” 卢悠愣了一愣,俄顷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对啊,她怎么忘了呢。 她是侯府嫡女,而他却是温国公的外室子,脸上又有残疾。若在以往,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绝无可能。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大家都知道她有可能会变成拐子,这样的话,那些上门提亲的人只怕会却了步。而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却一下子近了很多。 只要她努力谋划,再求上姑母帮忙,此事说不得便能有转机。那温国公府若是能被拉过来的话,只怕于他们还更有益。 卢悠越想越觉得欢喜,连腿上的剧痛也忘记了,一双眼睛在幽暗的房间里闪闪发亮…… ☆、第437章 与此同时,抚远侯世子卢荣却正与父亲坐在书房中,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父亲,悠儿的事情,会不会与思儿的事情有关?”卢荣问道。 抚远侯的脸色有些阴沉:“目下暂未查出有何关联。” “若真与思儿有关,那必是武阳伯动的手脚。”卢荣咬牙切齿地道。 他无法不恨。他的两个孩子相继出事,他怎么想都觉得武阳伯难逃干系。 武阳伯的庶三子吴庸失踪了好几天,前些天被人发现横尸护城河,浑身青紫、死状极惨。 武阳伯虽平素不喜此子,然而说到底那也是他的儿子,一个儿子横死,又死得这么惨,做父亲的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谁想,便在武阳伯带人收敛尸身之时,不知是谁碰了吴庸的手,却从他的手里掉下来一枚玉佩。而那枚玉佩,正是吴思的。 为着此事,武阳伯仗着宗室的身份,与皇帝沾了两分亲,便直接去了承明殿哭得老泪纵横,泣请圣上裁夺,要抚远侯府给一个说法。 此事虽被圣上压了下去,但两府之间就此结下了极大的仇怨。 卢荣在事发之后狠狠地打了卢思一顿,卢思却说那玉佩虽是他的,但吴庸之死却与他无关。还赌咒发誓说自平昌郡主府花宴之后便再没见过吴庸。 而就在这事发生后没多久,卢思便在一次逛花楼的时候被人砍了一刀,虽伤得不重,却险些毁了容,到现在还没养好。而此事卢荣尚未查出个所以然来,卢悠便坠了马,几乎成了拐子。 这两件事情接得这样紧,卢荣不可能不想到武阳伯身上去。 抚远侯此时却是叹了一口气。 从吴庸之死到卢悠受伤,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前几乎毫无征兆,这很不合常理。 东宫与德妃势同水火。这一点他很清楚。然而,这两处再是势同水火,也从不曾有过如此过激举动。 毕竟死了一个伯府之子,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大了。若是让圣上注意到。对双方皆无好处。 “此事还要细查,不要轻举妄动。”抚远侯最后沉声道,说罢他又长叹了一声:“叫韦氏多派人跟着阿悠。她才十六岁。” “是,儿省得。”卢荣躬身道。 抚远侯便又看向了一旁的桌案。 夜正深浓,微弱的烛火兜住一室微温。桌案上的白玉蟾荷叶笔洗中汪着一池清水,已经有些结冰了。 他忽然觉得,这个冬天,着实是有些冷的。 ******************************* 傅珺收到消息时,正坐在熏笼前头翻着一本《南山秘志》。 那白薇传完了怀素使人捎来的话儿,便自垂首肃立,静等着傅珺的回音。 傅珺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白薇便躬了躬身,轻轻地退了下去。 一旁侍立的青芜与青蔓二人此时皆是神色如常。一个做着手头的针线,唯在听到消息时略停了停针;另一个则在翻看熏笼上头搭着的一件多罗呢料子的裥褶裙。也只在听到消息时微闪了一下眼神。 傅珺看在眼中,不由便在心底里感叹了一句:宅斗使人成长。 双青如今的表现,已经堪比当年的怀素了。 傅珺一面感叹着,一面便掩起书卷,将手放在熏笼上暖了暖,一时间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滋味。 至少卢悠能消停几个月了,这是傅珺唯一觉得庆幸的事。否则整天被这样一个人惦记着,傅珺觉得她已经快要得“赴宴综合恐惧症”了。 而在下手之时,傅珺就已料定了今日的局面。也知道。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查不到自己的头上。 因为她给卢悠的马儿下的药,便是南山国的一味秘药。 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药物,服下之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潜伏期。 在潜伏期内,只要不作剧烈运动。药性便不会发作。可是一旦做了剧烈运动,血行加速,这药便会迅速发挥作用,一瞬间可使人变得疯狂、力大无穷。 这种药物用在人身上的发作时间为五分钟,潜伏期为四十天至五十天。若是用在大型动物比如马的身上,潜伏期大约为一个月左右。发作时间则只有三分钟。 在王氏留下的说明书上特别标注着,这种药无色无味,事前事后皆极难查证,要傅珺谨慎使用。 所以,傅珺在药的用量上十分谨慎。她给卢悠的青骢马放的药量,大约只够它疯个十几秒。 以卢悠的精湛骑术,傅珺认为,这十几秒是在她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的。可以形成重伤以内的效果,但不会致死。这样也能让卢悠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几个月,不要把心思整天都放在对付傅珺的事情上。 此刻,傅珺已经知道秘药起了效用,亦亲耳听到了卢悠受伤的消息,可她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对这个在某些方面扭曲得不像样的封建时代,对这个完全没有什么律法可言的大汉朝,傅珺已经失去了评价的力气。 她不是圣人,但至少她曾经是个警察,她应该是法律的捍卫者而非执行者。可是如今,她却被形势所逼,一步一步走到了如此境地。 思及此,傅珺只觉得心中无比烦躁,却又无法言说。 “姑娘,您怎么了?”青蔓轻声问道。 傅珺转首看去,却见青蔓的眸中有着几许担忧。傅珺心知她在担心些什么,便压下情绪,淡淡一笑道:“我无事。你也莫要担心那件事。” 青蔓闻言展颜一笑,道:“姑娘无事就好。姑娘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婢子却是不知呢。”说着狡黠一笑。 傅珺被她说得怔住了,良久方摇头失笑道:“是我说错了。” 青蔓一笑,复又低下头去翻弄衣裳去了。 ☆、第438章 傅珺参加过许多次宴会,也曾对每一次宴会都做过认真细致的观察。她早就发现,当宴会正式开始之后,处于宴会中心的仆妇下人们是比较忙碌与紧张的,而处在边缘地带比如马厩、茶房、角门等处的下人,则恰恰相反。 因为本身就不受关注,主人又忙着招待客人,管事们也都凑到了前头讨赏奉承,这几处的下人们便会非常放松,偷懒行为层出不穷。这便给了傅珺极好的下手时机。 其次,秘药的药性也是傅珺出手的另一个原因。 如此长的潜伏期,傅珺相信,就算那天有人瞧见双青去过马厩,也不会将她们与卢悠坠马联系在一起。 这两者间至少隔了二十多天。这么久的时间,足够一段记忆的模糊乃至于遗忘。且在此期间,青骢马能跑能吃能睡,一切正常得很。抚远侯府就算要查,也只会查事前几天的情况,而绝想不到傅珺早在二十天前就下了手。 此外,还有一个武阳伯的事情顶在前头。傅珺相信,抚远侯府一定会将主要侦察目标放在武阳伯府,而不是平南侯府三房。 孟渊曾派人来给傅珺递过一次消息,将吴庸溺亡一事告诉了她,也很隐晦地告诉她,吴庸与平昌郡主府花宴一事有关。自然,卢思的那枚玉佩,傅珺也知道了。 这件事以前警察的角度来看,很有值得商榷之处。不过,既然此事牵连的是抚远侯府,傅珺觉得她也就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听便罢。 卢思的玉佩一事,傅珺猜测可能与傅庚有关。 她一点也不怀疑傅庚已经知晓了花宴上的事情。刘筠一定会将此事告知傅庚的,而傅庚也一定会有所反应。 果然。抚远侯府接二连三地出事,据说整个府邸最近皆是死气沉沉的,过年也只象征性地放了几声爆竹,还没到午夜便阖府尽是一片漆黑,这大年下的连盏灯笼也没点。 这消息是真是假,傅珺并没去核实。 除夕之后,整个京城便处在一种暗流涌动的氛围之中。总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随后。便在上元佳节之前,一个更为劲爆的消息一夜之间便迅速传遍全城,立刻将抚远侯府的这点儿事给盖了下去。就连傅珺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件事上。 圣上要立后了! 而圣上所立之后非是旁人,便是许慧! 许慧要做皇后了! 当这个消息从傅庚口中说出来时,傅珺整个人都懵了。 许慧,许娘子。一介平民,内宫管事。因护国公遗脉身份而得入宫伴驾。这才进宫不过半年。便自小小才人一步升上昭仪之位,如今又要当皇后了。 若此事果然能成,傅珺相信,许慧将会成为这个时空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代皇后。 “这是真的么?”待醒过神来后。傅珺便连声追问道。 她知道自己这样问很傻。可是,这消息着实过于惊悚,其效果就像是她前世某个不起眼的同事。突然成为了国家元首夫人一样。即便傅珺两世为人,也仍然觉得此事已经匪夷所思到了诡异的程度。 “自然是真。且必定成真。”面对傅珺的追问,傅庚语气笃定地道。 于是,傅珺就真的懵了,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彼时的她既没有待在濯雨堂,亦不在秋夕居,而是在外书房中与傅庚闲话。 现在的傅庚,会时常召了傅珺来外书房说话。 傅庚发现,他的女儿在政治事件上很有几分头脑。自然,这也与刘筠的屡次褒奖不无关系。 刘筠曾不止一次对傅庚道:“令爱沉着冷静、颖悟非凡。若为男子,当不输傅探花。” 而随着与傅珺交谈渐多,傅庚也发现,她的女儿见识极广,见地亦极高。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他是在与男子交谈,而非养在深闺的女子。 诚然,傅珺的许多见解未必切中肯綮,然她的视野却极为开阔,时常便可触动傅庚,让他从新的角度看待问题。 见女儿此时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桌案使劲儿瞧,傅庚眼前不由便浮现出女儿幼时傻乎乎、圆滚滚的模样来,心中油然生出了一丝暖意。 “棠姐儿莫不是傻了不成?”傅庚温笑着。 傅珺真的很想点头说“是,我是傻了”。 这不傻不行啊。 侯府一介女管事,如今居然要当皇后了,傅珺绝对可以想象出沈妈妈她们听到消息时的样子。 当初许慧进宫做了昭仪之时,傅珺几乎是说破了嘴皮子,才让沈妈妈半信半疑地信了。现下这事儿又有了突破顶棚的架势,傅珺深觉这往后的说服教育工作又要难了几分。 当晚回秋夕居之后,且不说傅珺如何打起精神,对沈妈妈等人详细解说了许慧即将成为皇后的事件。却说在欹云楼中,傅珂此时亦曾未曾睡,而是秉着一星烛火,在西窗之下细细检点着自己的衣物。 上元节过后,傅珂便要启程前往山东,进入岳麓书院新开设的女学部就读。 傅珂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欹云楼了。 事实上,自那日花宴之后,她便再也没踏出过房门半步,连除夕家宴亦未参加。 傅庚对外的说辞时,傅珂与郑氏皆染了极重的风寒,须得静养。据傅珂所知,她这里还好些,晴湖山庄却守得更严,便连郑氏的贴身服侍之人,亦是出门都有人盯着,行动极不自由。 傅珂的四个大丫鬟中,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梨白。莲青早就没了踪影,而梅红自那天领命去收拾莲青的首尾之后,便也一去不回。另还有一个叫桃米分的,前些时候说是也染了风寒,家去养病去了,只怕都不能跟着傅珂同去山东。 这般想着,傅珂低平的眉宇间划过了一抹苦涩。 所谓感染风寒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实则是不愿陪着她去山东受苦。毕竟,她这个傅氏五女目前的处境,的确不能算是好。 那天派梅红去给莲青之事善后,乃是傅珂最大的失策。 她应该按兵不动的。 若此事果真与她无关,那么莲青一个丫鬟不见了,又是傅庚亲口交待下来的,她这做女儿的只需听命即可,又何需派人去收拾首尾,还给莲青的嫂嫂递了消息? 如此一来,等同于傅珂自承其事,将自己与清味楼之事连在了一处。再加上那莲青的兄嫂也不是什么死忠之仆,事情的真相,傅珂猜测,傅庚应该早就清楚了吧。 若不是逢着年下,不宜于有太大的动作,只怕傅珂在府里一天都待不住。 ☆、第439章(300月票加更) 傅珂轻轻叹了口气,复又垂首将一件秋香色绣仙鹤纹的大袖袄儿衣袖折起,再平铺在衣箱之中。 如今,这些事情她也只能自己做了。 欹云楼现在已经被傅庚派来的妈妈全面看管了起来。那一天,傅珂想要去晴湖山庄看一看郑氏,亦被傅庚手下的小厮一口驳了回去。 傅珂站起身来,将衣箱的箱盖轻轻合上。 她现在很喜欢做这些事。收拾箱笼、打包衣物、整理书墨笔砚。手上有事情做的时候,她就会想得少一些。 而每到了深夜,当四周俱静、墨色浸染了床边的纱帐与锦幔时,她总会觉得惶恐。那强烈的惧怕与不安会从心底深处一点一点地漫上来,如同这满世界的夜色一般,渐渐充塞了她整个胸臆。 傅珂从衣箱边站起身来,看了看那嵌螺钿玄漆格架上的小座钟。 时辰已经不早了,然而她却无一分睡意。 她缓缓行至桌前坐了下来,望着那青玉鸾鸟座儿的灯盏出神。灯台下凝了厚厚的一层烛泪。傅珂觉得,她的心亦如这灯台一般,在一点一滴的时光中,渐渐积了灰、蒙了尘,变得旧了,也黯淡了。 “咿呀”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随后,一阵寒风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自门外随风翻卷而来。 傅珂转眸看向来人,既未说话,亦未离座,只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人,看着那个她应该唤做父亲,而其实却与她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人。 傅庚将鹤氅交予身后的守墨,款步行至案前。守墨躬身退出了门外。 “三日之后启程。”良久后,傅庚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房间里已经半空了。他的声音似是有回音,带起了一阵空气流动,一圈一圈地漾了开去,莲盏上的烛火微微晃了一晃,复又归于平静。 “是。”傅珂语气平平地应了一声。 傅庚凝视她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解先生乃是为父的师尊,你有什么事情可寻了解先生说。” 傅珂凝视着眼前的烛火。半晌后方一字一顿地道:“您便这样将我送去山东了么。父亲?” 是啊,父亲。 他是她的父亲,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可是,他仍是她的父亲。 傅珂莫名地觉得可笑。 然而,那笑意尚未抵达眼角,一阵巨大的哀凉便涌了上来。她的心底一片冰冷。 “只能如此。”傅庚的语气仍是淡然。 他望着窗外,夜色沉沉。北风呼啸着穿过庭院。曾经的生机与欢喜,都在这猎猎北风之中化为乌有。 傅庚是想好好将程煜的两个孩子抚养长大的,且直到现在他还在这样做。只是,他总不能为了他的孩子。便断送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已经对不起王氏了,他不能再对不起王氏留下的唯一骨肉。那个孩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他绝对不允许有人去这样伤害她。 便是恩公之后,亦绝对不可! 有仇有怨。她们尽可以冲他来。却唯独不可向他的女儿下手。 此乃他最后的底线! “呵呵,呵呵。”傅珂突然笑了起来。 在这灯光黯淡的房间里。这笑声听来竟有几分瘆人。 她一面笑着,一面抬起头看着傅庚,低平的眉宇间几无表情:“父亲,您可有将我当女儿看待?可曾有过一次,哪怕就那么一次,父亲视女儿如亲骨肉,发自真心地疼爱?有过么?”傅珂的脸上浮起一丝扭曲的笑:“父亲大人,您有过么?您有过么?” 她说话的声音开始时还很轻,可越说到后来,那声音便越见寒厉,那一声又一声的“有过么”,回荡在空落落的房间里。 桌案上的灯台上,又落下了一颗烛泪。 傅庚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着傅珂,良久后方缓声道:“那你呢?你可有视为父如亲生父亲,视棠姐儿如亲生姐姐的时候?你,有过么?” 他说话的声音一如这夜色般低沉。 一阵风拂了过来,挑起厚厚的棉帘子,送来了一线极致的寒意。微弱的烛火在风中摇曳着,每欲熄灭,却终是未熄。 傅珂静静地看着傅庚,傅庚亦回视着他。 幽暗的烛光填不满这空空的房间,亦如面前的这个男子,亦终是无法填满傅珂心中空缺的那个角落。 那一刻,他们从各自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 傅珂的眸中,渐渐地便有了一丝苦涩。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方轻声道:“父亲,可否容女儿向娘亲辞行?” 傅庚凝视她良久,蓦地转身唤道:“来人,送姑娘去晴湖山庄。” 傅珂猛地睁开眼睛。然而,那个说话的人留给傅珂的唯有一个背影,以及一句充满深意的话语: “何时你心中无怨,何时你再回来。” 说罢他便大步跨过门槛,那一身青色的道袍,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 元和十八年,早春二月,金陵城中没有迎来东风化雨、草木新绿的春时光景,却很是下了几场雪。 因逢着倒春寒,天气冷得厉害,木碳的价格又涨了好些。然而,京中百姓的热情却完全未受天气影响,而是全民投入到了对圣上立后一事的热议之中。 因元后薨逝多年,今上中宫空虚。从去年秋时起,便有圣上将立新后之语流传了出来。 其后契汗国来访,圣上设国宴款待。那国宴本应是帝后共同主持的,却因了中宫空虚,圣上只得带同德妃并许昭仪二人同列宝座,细说起来,却也算是不大合祖制的。 也就是自国宴之后,便陆续有几个臣子递了折子,主要是一些言官御史之流,倒也没说要立后,只说国宴之上二女伴驾,于祖制不符,请圣上今后多加注意之类的。 再然后便到了正月里,百官俱放假在家,阖家享受天伦之乐。却未想一道霹雳晴天里砸将下来,皇帝偏在这时候捅出了一件大事,死活要立了许慧为后。 此语一出,整个朝堂为之震动,大家年也没过好。新年后的第一个朝会,在圣上将立后之事说出之后,泰和殿便陷入了一阵长久而诡异的沉默。 就连内阁之中一向最爱发表意见的霍狄,亦是一言不发。 依大汉律法,皇帝立后是要经内阁审批同意的。而许慧身为忠良之后,又与圣上鹣鲽情深,身后又无家族势力,虽曾嫁为人妇,但后来证明那段婚姻有名无实。坦白说,许慧是相当符合本朝立后条件的。 ☆、第440章 本朝自立国伊始,为打压地方世族门阀势力,奉行的便是不令外戚坐大的准则。自开国皇帝起共计十三位皇帝,其中有一多半儿是立了普通良民之女为后的。 事情坏就坏在先帝爷的身上。 先帝爷当年得继大统,却是借用了妻族的力量的。先太后乃是四大家族之首的崔氏女。便因有了崔氏一族鼎力扶持,先帝爷才得登临大宝、统御江山。 而登上皇帝宝座之后,先帝爷便开始了对崔氏家族的种种打压。那崔皇后更是因心力交瘁而病死宫中,死时年仅三十岁。 崔皇后故去之后,先帝爷便立了现如今的太后陈氏为后。这陈氏原是先帝爷潜邸中的一个妾侍,虽生得绝色无双,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当年先帝爷为了立下陈皇后,与一帮阁老们打了多年嘴仗加笔仗,最后终于成功立后,而他自己的几个儿子却又已成年,又到了夺嫡大战之时。 为打散军中几股较大的势力,先帝爷无奈之下又将裴氏之女选为二皇子妃,助二皇子成功上位,然后他老人家就撒手归西,留下了一个世族重新抬头的烂摊子给当今圣上。 好在当今皇帝命好,生生从丈夫熬成了鳏夫,却也是谈后色变,后宫只德妃一人独大,中宫空虚多年。 如今他想要立许慧为后,其用意何在几乎不用想。然内阁之中却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建议或意见。 以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张缙为首的五位阁臣,俱都对此讳莫如深。如非皇帝问到眼前来,他们便一字不多言。而就算他们说了话,也都是些顾左右而言他之语。 皇帝在此事上却表现出了极为强硬的态度,最后直接便下了死话,要求内阁必须在月底之前给个回话。 朝堂之上明潮暗流齐齐涌动,连带着整个京城都议论纷纷。而在平南侯府中,这个二月也过得极不平静。 府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此事在侯府中闹得动静之大,直接便将傅珂远赴山东,郑氏被傅庚送去庄子上养病这两件事给盖了过去。一时间直叫阖府皆不得安宁。 朝云即将临盆了。 自查出有孕在身之后,朝云便住进了桃源小筑。侯夫人说是叫她闭门思过,实则却是将她变相地护了起来。 崔氏因此大病了一场,直至去年九月间才渐渐地好了些。侯夫人大约是为了补偿于她。便将府里的好些事交给崔氏打理,一时间长房与二房各占半壁江山的局面倒被打破了,崔氏一人独大,张氏还要退出一/射/之地去。 那朝云却是个乖觉的。知道自己不得主母的欢心,便自悄悄待在桃源小筑之中。出门都是看着崔氏的时间表来的,专挑崔氏不在的时候。 有好几次,傅珺在园子里散步之时,远远地便瞧见朝云捧着肚子,被两个丫鬟并几个婆子围随着,小心翼翼地在那桃源小筑附近的花圃里散步。 傅珺每一次皆是绕道而行,绝不与对方有任何接触。 侯夫人发话令朝云闭门思过之后,便像是将此事忘记了一般,迟迟不曾收回成命。而朝云便也就此一直待在了桃源小筑。 傅庭大约是很想再要一个孩子,对朝云却是十分宠爱。各样精致的衣食用物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他也时常会回来小住,朝云俨然便成了桃源小筑的主母。 如今,朝云已是月份将满,侯夫人与傅庭对这一胎皆极为重视,自二月初便已经备好了稳婆,连奶妈都挑好了,就等着朝云一朝得子。 这一日,傅珺往荣萱堂请安之后,因逢着白石书院一旬一日的休沐之日。她便也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留在荣萱堂说话。 自郑氏与傅珂相继离府之后,傅珺现下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至少不必总担心后院起火了。不过她仍还住在秋夕居里。倒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那里清静。免了与各房之间的麻烦。 傅瑶最近也时常到秋夕居走动,傅珍偶尔亦会来。想也是因为此处清静吧。毕竟这偌大的侯府里,真正清静的地方可没几处。 侯夫人这几日兴致甚好,此时便正在向傅珈笑道:“我记着你前些时候绣了一方花样子极巧的帕子,我这里倒有几段现成的流苏,便予了你罢。坠在那帕子上却也好看。” 傅珈便笑道:“多谢祖母,我正想着自己打个络子,如今倒可以懒一懒。” 侯夫人便笑指着她对张氏道:“你瞧瞧,倒是我的不是了,竟是替她偷懒儿寻借口呢。” 张氏温婉一笑道:“老太太可别这么惯着她,她闲得很呢,便有这些事情做也好,省得整日里淘气。” 侯夫人听了这话,一时倒有些感慨起来,便抚着发鬓叹道:“唉,可莫要再说什么淘气不淘气的话儿了。这都已经成大姑娘了,再过两年可不就得出阁了么?” 这话说得傅珈大羞,红着脸跺脚道:“人家才及笄呢,祖母可不兴这样赶人走的。” 这话说得众人皆笑了起来,一旁的傅琪却是听不太懂这些话儿,便奶声奶气地问道:“咦,三姐姐要走啦?去哪儿呢?能带着恬姐儿一起去么?” 众人听了这话益发笑不可抑,连傅珺都捧着茶盅笑个不停。 便在此时,却见钱妈妈自外头走了进来,瞧着脸色却是有些不大好,一进屋便向左右看了一眼,复又向侯夫人见礼道:“老夫人,奴婢有事要禀。” “何事?”侯夫人不紧不慢地道。 钱妈妈却未说话,而是向着四下扫了一圈方陪笑道:“此事还得单独说予二太太并老夫人听。” 张氏一听这话立刻便起身道:“媳妇想起灶上的婆子新试了几样点心,这会子倒要回去看看。” 侯夫人点头道:“去吧。” 由张氏起了头,傅珺便也顺顺当当地辞出了荣萱堂,带着沈妈妈等人往秋夕居而去。 谁想,她这里方行至后花园不到的拐角处,忽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往荣萱堂跑去。傅珺记得,这丫鬟乃是服侍朝云的。 傅珺只看了一眼,便带着人快步拐入了小径。一旁的沈妈妈便凑到近前,轻声道:“姑娘,可要老奴去问一声儿?” “有劳妈妈了。”傅珺轻声说道。 看样子那朝云只怕是要生了,傅珺虽然对二房里这些妻妻妾妾的事情不关心,但知情还是要做到的。 沈妈妈便不着痕迹地退了下去,傅珺则继续带着丫鬟往回走。几个人才转过穿堂,蓦地便听见桃源小筑那个方向传来了一阵极大的喧哗声,傅珺隐隐听见有人嚷着“出人命了”。 傅珺神色微变,脚下却是分毫未停,径自回了秋夕居。 ☆、第441章 回房之后,傅珺便向临窗的大案前坐了,涉江奉了水晶盏,盏中盛着暖暖的银耳红枣汤。傅珺方才捧起汤盏,沈妈妈便步履匆促地走了进来,脸色颇为沉重。 涉江挥退一应小丫鬟,沈妈妈便压低了声音禀道:“姑娘,那朝云像是不大好,孩子也死了。” “孩子死了?”傅珺微微一惊。 这消息听着就有些不大妙,沈妈妈又道:“孩子虽死了,大人还活着,扯着嗓子一直哭喊‘太太饶命’,老夫人已经赶过去了。” 这朝云一直喊的是哪一房的太太,众人心知肚明。 傅珺的一双墨眉已经蹙了起来。 往常她瞧着朝云的肚子,便总觉得她的肚子大得有些异常。难道说产下死婴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她这里才是如此作想,却听见外头传来绿萍的声音道:“姑娘,婢子有事要禀。” “进来说吧。”傅珺说道。 绿萍挑帘走了进来,向傅珺见礼后便悄声上前禀道:“白芍才从外头传了消息过来,说是那朝云落下的是个死了的男婴,请了大夫来瞧,说是在娘胎里就不成了,还说有些胎毒。” 胎毒?那就是胎中带毒了,此事可非小事。 傅珺与沈妈妈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震惊。 此事不论是真是假,剑指者唯有一人——崔氏。 朝云成为通房之时,崔氏就曾与傅庭闹过一场,其后更是没让朝云进过卧月楼,根本就没给过朝云半点名份。如今朝云产下死婴,众人只要想一想便能判断出个大概了。 只是,事情果真便这么简单么? 傅珺神情微凝,捧着汤盏迟迟不语。 “这是怎么回事?”荣萱堂的西次间儿里,侯夫人的声音冷得如同庭院外掠过的寒风。 崔氏静静地垂首立于座前,轻声道:“媳妇不知。” 侯夫人的眼角迅速地便眯了起来,神色渐渐变得冰冷。 她冷冷地看着崔氏。崔氏神情平淡。直若无事。侯夫人不由心中一阵恼恨,脑海中又浮现出那血泊之中的男婴。 那可是她嫡亲的孙子啊,就这么可怜地胎死腹中。这崔氏在侯府里被她宠了这么些年,倒是被惯下了这一身的毛病。竟是半点不能容人了么? 侯夫人自知此事傅庭有错在先,已经尽量弥补,又是削了张氏的掌家之权,又暗里将一间铺子也划到了崔氏名下。她这个婆母做到这一步,崔氏还有什么不足的? 想到此处。侯夫人的眼中便有了一抹冷意。她盯着崔氏看了一会,方冷声道:“既是你房里出了事,我想你这段时间也会忙着,便将那北库房与针线房的事儿一并转给你嫂嫂管着吧。” “是。”崔氏应声答道,神情仍是一无所动。 侯夫人目注她良久,终是疲惫地阖上眼睛道:“罢了,你下去吧。” 崔氏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这才悄悄退了下去。 自荣萱堂出来之后,她的神情始终都很淡然,亦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软轿停落在卧月楼时,崔氏扶着绿榭的手步出轿门,方淡声道:“绿榭与翠轩进来,还有周妈妈也来,余者皆退下。” 众人齐齐地应了声是,便皆退至阶下。唯有被崔氏点名的三个人,面色凝重地跟着崔氏步入了屋中。 进屋之后,周妈妈当先便柔声道:“太太莫要生气,此事定能查清楚的。” 崔氏闻言,便上面上浮出一个笑来。奇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这件事儿又有何可查的?”说着她的笑意便又浓了起来:“这事虽扣在我的头上,却也不算白冤枉了我,毕竟那人也算是替我出了手,那贱婢活该死了孩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众人见崔氏此时说话大异于往常,皆面面相觑。绿榭便上前劝道:“太太想开些,别气坏了身子。” 崔氏转眸看了她们一眼,捧起桌上的茶盏浅啜了一口,闲闲地道:“你们以为我想左了不成?我可没有,我是真高兴。” 翠轩见崔氏果然是在笑着。并不像是气疯了的样子,便壮着胆子问道:“太太果真不曾生气么?” 崔氏的一双眼睛早就笑得弯了,又故意板起脸道:“你们若再这般跟我说话,我可就真生气了啊。”说着她自己撑不住,到底先笑了出来。 众人见状俱是大松了一口气。 周妈妈立刻便道:“太太能这般心宽才是好。太太说得对,那贱婢活该死了孩子,也算是替太太省了个麻烦。” 崔氏笑道:“可不正是这个话儿么。所以我才高兴哪。那桃源小筑守得死紧,我想下手也没机会。如今可不是趁了我的愿么?你们说说,我能不高兴么?” 言至此处,崔氏面上的笑容渐散,换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至于此事是谁动的手脚,既然不是我,剩下的还能有谁?不过是想要借此机会削我的脸罢了。” 翠轩与周妈妈俱是肃了手:“太太说得对。” 绿榭却是微有迟疑,凝眉道:“太太也别只顾着高兴,这里头还有爷呢。爷若是闹将起来可怎么是好?” 崔氏将手里的盏盖向桌上轻轻一掷,盏盖磕在檀木案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且由着他闹去。”崔氏神色微冷,语声更寒:“他若是真能闹得侯爷将世子之位予了他,我也算服他。” 这还是崔氏头一次在下人面前谈及此事,众人闻言一时皆不敢则声。 崔氏想了一想,便自向那条案上坐了,取过纸笔来飞快地写了两行字,又将纸折了个简单的方胜儿,交予周妈妈道:“妈妈去前头只将这字条儿交给爷,旁的一字不用提。” “太太,这……”周妈妈有些犹豫。 这么白白地递一张字条儿过去,到底不像。怎么说也还是夫妻呢,总要留个体面。如今崔氏所为,倒像是跟下头的管事们下吩咐似的,这怎么行? 周妈妈抬起头来看了崔氏一眼,却见崔氏早已坐回到了榻上,接过了翠轩递过来的剔红蔗段锡胎香盒儿并玻璃盏,管自合起香来。 周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要劝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得收起字条儿,自己打了帘子走出屋子,亲往傅庭的书房而去。 ☆、第442章 傅庭坐在书房里发着呆。 他才得着信儿,说是朝云产下了一个足月的男婴,却是个死婴。生下来就没了气。那大夫的话他是亲耳听见的,说是这孩子在娘胎里便中了毒。 傅庭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桃源小筑的。 当时他一心想着要去找崔氏讨个说法,可是,崔氏没在卧月楼。当他赶到荣萱堂时,侯夫人已经进了小佛堂,说是要为早夭的小孙子念几日的经。 傅庚浑浑噩噩地离开了荣萱堂。这来回的几趟奔波,被二月的料峭寒风吹着,倒让顶在他心口的那股子火气与闷气,随之消散了许多。 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外书房,当周妈妈将纸条送到他的手上时,他甚至都不记得这老妇人是谁。 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冷风掠过窗缝,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啸声,一如寒冬。 傅庭枯坐良久方才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他的手上还握着一张字条儿。 那六角方胜的形状是他所熟悉的。许多年前,这方胜里曾藏过花瓣与情话,也藏过一个人对他所有的期许,以及他对她最初的爱恋。 而如今,这方胜仍如往日,可当他打开方胜后,那纸上写着的,却只有冷冰冰的两行字: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傅庭呆呆地看着那张纸,蓦地便笑出了声来。 她还真是时时不忘教训于他啊。 从新婚伊始,她便一直在努力地去影响他、改变他。她告诉他不可玩物丧志,不可散淡无为,要去争去抢,要去算计谋划。 她总是拿出崔氏族中的各样人物事例,在他的耳边不停地说着,讲着,教训着。直到现在,他远着她,让她再也不能对他耳提面命。可她却仍是将这话写在纸上,继续教训着他,以一个世家大族嫡女的高贵姿态,高高地俯视着他。 傅庭的笑声夏然而止。 他看了看手里的字条。随手将之丢在了桌上。 也对,她说得一点没错。他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若是闹将起来,最后难堪的还是他。 平南侯府无用的次子,除了母亲的疼爱便一无是处的傅二老爷。果然,还真是无用得很啊。 傅庭自嘲地咧了咧嘴,复又站起身来,掸去袍袖上沾湿了的水珠,懒洋洋地吩咐道:“来人,备马,去绾红楼。” “是。”门外传来小厮恭敬的应答声。 傅庭甩了甩衣袖,大步走出了书房。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将桌案上的字条拂到了地上。 地上散落着几片上好的青东瓷,还汪着一小滩冰冷的茶水。字条落在茶水上。很快便被洇湿了,连同那字条儿上的绢秀字迹,亦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横斜馆中,张氏正锁紧了眉头,一脸不虞地望着刘妈妈。 “太太,老奴着实不知是怎么回事。请太太恕罪。”刘妈妈神态惶急地说着,人已是跪在了地上。 张氏并未如以往一般扶她起来,而是淡淡地看着她:“妈妈何必如此,我不过白问一句儿罢了。”说着她瞥向一旁的馥雪,淡声道:“还不快扶妈妈起来。” 馥雪依言上前去扶刘妈妈。然刘妈妈哪里敢就起,仍是跪在地上自责道:“老奴不敢承太太的情。原是老奴没看严,那二房做得机密,老奴便没提前防住。请太太责罚。” 张氏目注刘妈妈良久。方长叹了一声道:“罢了,这原也不光是妈妈的错儿。我也没多防着些儿。”言至此她终是站起身来,虚扶着刘妈妈道:“妈妈快些起来吧。” 刘妈妈到此时方敢起身。只她的腿乃是旧疾,这一跪一起间,双膝便像灌了冰水似的又冷又重,而刘妈妈的心却是比她的膝盖还要冷上几分。 她颤巍巍地站稳了身子。口中仍是不住请罪:“老奴该死,有负太太重托。” 张氏此时已坐回位中,无力地挥了挥手道:“罢了,妈妈下去歇着吧。芳琼扶妈妈回房去,再顺便叫了顾妈妈过来,就说我有事儿找她。” 芳琼应了声是,垂首的瞬间却又瞥了馥雪一眼,旋即她便轻轻上前扶住了刘妈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不一时顾妈妈便到了,张氏一见她来便轻声问道:“妈妈可查出是谁动的手了?” 顾妈妈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失望:“时间太短了些,老奴什么也没查着。只知道二爷与二太太正冷着。然二太太午间却是加了两道菜,瞧来竟极是欢喜。” 崔氏竟是如此欢喜么? 张氏的眉峰微微蹙起,那张惯是淡然的面庞上亦有了几分疑色:“我是觉得此事大有蹊跷,这才叫妈妈去查的。难道竟是我看错了,果是二房下的手?” 顾妈妈亦蹙了眉道:“老奴也觉此事可疑。只是再一想,若真是二房下的手,二太太如何会这般大张其鼓地欢喜起来?便是装也要装出个伤心的样儿来才是。” “我也是这般想的。”张氏说道,一双眉头蹙得越发地紧,满脸的沉思。 此事并非她所为,按她原来的设想,是要叫朝云产下庶子的。只要有了这个孩子,崔氏往后与傅庭肯定少不了嫌隙。如此混乱的二房,便有侯夫人天大的偏疼,那世子之位也是不用想的了。 可是,这孩子却这么莫名的死了,张氏想不明白,崔氏突然下此狠手,又是何道理?她就不怕担上恶名么? 而在位于金陵郊外的平南侯府别庄之上,郑氏亦正捧着一杯热茶,独坐在宜清院的窗下沉思。 她是一个人来山庄的。 傅璋被傅庚带去了前院儿教养,理由是郑氏身体弱,经不得累,且傅璋还是男孩子,跟在父亲身边才会更有出息。 郑氏微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往常还没觉得,如今孤身一人来到这别庄之上,每晚听着那冷风拂过窗纸的声音入睡,郑氏便想,若是傅珂能陪着她一起来,却亦是好的。有个人陪着,总好过独自一人,形影相吊。 这般想着,郑氏眼前似又浮现出那一晚与傅珂话别的情景来,临行前傅珂说的那些话,亦在她的耳边再度响起: ……女儿早就觉得此事不能成,如今果真如是,倒也没出女儿的预料。唯幸娘亲无事,女儿心下甚安…… ……娘亲往后还是安安静静的好。四姐姐身边有人护持,以娘亲一己之力绝难触及…… ……女儿不在娘亲的身边,娘亲万事需得小心,尤其是大伯娘与二伯娘。娘亲可莫要为了四姐姐而叫旁人得逞…… 郑氏的眸中蓦地便有了几分酸意。 到底那也是她的女儿。如今母女分别,天各一方,她日常无事时,也总会想起傅珂来。 不过,傅珂的那些担心,郑氏却是并没放在心上。 她早就布下了后手,就算她们母女如今失了势,那府里的人也无暇对付三房。 思及此,郑氏的脸上便露出了一抹冷笑。 她的两个嫂嫂现下大概正忙着撇清与查证呢,保不齐还要狠狠斗上一场。这样最好,也免得那一府的人整天只想着看三房闹腾,倒忘了另一件大事。 ☆、第443章 郑氏相信,她布下的后招一定会让这两房的人想起来,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世子之位在前呢。只要一日不立世子,他们就不可能消停得下来。而郑氏恰好可借这个时机好好地休生养息,以期让她的好夫君早些消了气,早些接她回府。 此事唯一可惜的,便是程甲。 那是多好的一个安排,可惜没能用得上。程甲自花宴之后便回了原藉,郑氏原想捎信过去的,傅庚却说程甲正在准备参加县试,只怕无暇回信。 程甲参加县试?骗谁呢。 郑氏忍不住哂笑。 程甲虽有两分小聪明,只是心思太多,全用到旁处去了,读书很是一般。不是郑氏瞧不起他,以程甲的功课,能考中秀才就顶天了。 若是能将那贱丫头配给程甲便好了。 郑氏不无遗憾地想道。 又或者程甲再聪明一些,再有几分胆量,就这样闹将起来,就咬死了与那贱丫头有首尾,郑氏不信傅庚还能把事情压下去。虽然她是内宅妇人不懂朝政,却也明白傅庚并非没有敌手,否则她在宁波也不会遇见那么多糟心事儿。 只要将事情闹大了,傅庚的敌手必定愿意就此做些文章。那贱丫头名声坏了,便只能嫁予程甲,自然,那些嫁妆也逃不过郑氏的手心。 这是多么好的局面,可惜程甲却是个软脚蟹子,没一点刚性儿。 郑氏暗自吐了口气。 不过么,那贱丫头手上的东西郑氏并不着急。 总归还有时间,更何况府里还有两房的人外加一个老太太呢。郑氏觉得她安排下的那些事儿,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郑氏一面想着,一面便又想起府里发生的事情来。只觉得心怀畅快,整个人都是神清气爽。她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向一旁侍立的几个丫鬟看了一眼,道:“桃源并杏芳去外头守着,香雪去请范嬷嬷,别的先退下。” “是。”众人皆躬应了一声。桃源与杏芳乃是郑氏从陂县便一直用着的,她还信得过些。至于香雪与金雨。却是后来才挑上来的。如今郑氏也是万分小心。大事自不会让她们知晓。 不一时,范嬷嬷便走了进来。她穿着身驼茸绸布袄儿,发上戴着一点油金簪子。收拾得很利落,一进门便给郑氏见礼:“太太叫老奴来有何吩咐?” 郑氏便压低了声音道:“嬷嬷,有一事要托你办。明日去府里领柴米之时,您替我将这个给了秀云。”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袖中拿出一只细长的扁匣子,“这是我早就允了她的。您寻个无人的时候悄悄予了她。” 范嬷嬷抬眼往四下瞅了瞅,窗屉子关得极紧,门帘也是严严地合着。她便悄应了一声,将盒子塞进了怀里。 郑氏又低声道:“再要烦嬷嬷传句话儿予秀云。叫她将下剩的东西尽早处置了,莫要叫人寻出把柄来。” 范嬷嬷便睁了一双三角眼,不解地问:“太太说的是什么?老奴听不懂。” 郑氏轻笑了一声:“总归她会懂便罢。妈妈只管传话便是。” 范嬷嬷忙应了声是。郑氏又与她扯了些闲话,便令她退下了。 范嬷嬷自屋中出来。一径便出了院子,直至行到院外那一小片竹林时,方悄悄取出匣子打开来看。 只见盒盖开处既非首饰,亦非银票,而是一匣子朱砂并一张纸。 范嬷嬷拿起纸看了看。 她跟着郑氏粗略学了几个字,这纸上的字她虽不尽识,勉强还能认出几个来。 “……年……月……午正……”她费力地默念着,心思转了几转,不由暗忖:这倒似是生辰八字儿似的。她记得当年曾看过郑氏的婚书,那上头写的便是这样的字。 范嬷嬷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纸,再看了看匣子里的朱砂,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 元和十八年春,寒食已过、上巳未至。在朝堂之上争执良久的立后一事,终于有了结果。 前护国公许衡之嫡孙女,现大汉朝贤妃许慧,经由圣上钦定,内阁讨论通过,正式被立为后。 需要说明的是,就在元和十七年年末之时,今上又一次给许慧提了份位,由昭仪升至四夫人之一的贤妃。彼时朝堂之上便有人质疑,道圣上对许慧如此优容,恐有专宠之嫌。 圣上对此却是不置可否。反正后宫里除了立后之外,其余位份的升降皆不需朝堂批准。按制理应由皇后下懿旨,只是如今中宫空虚,便由太后娘娘代劳了。 人家母子两个商量给家里的大小老婆排个序,就算你是朝中重臣,这种事情你也只是个外人,说两句意思意思就得了,总不好真管人家爱大老婆还是爱小老婆吧。 于是,许慧成为贤妃便板上定钉成了既成事实。而没过多久,圣上便提出立后了。 圣上此举自然招致了内阁的不同反应,五个阁老始终沉默不发表意见。 直到三月初时,圣上才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原来,自去岁便在京中声名鹊起的“大汉朝慈善基金会”,居然是由许慧一手创办的! 她将圣上赐予许家的万顷良田尽数变卖,凑齐了二十万两白银,创立了旨在扶贫助困、救危赈灾的慈善基金会。 此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众人皆不曾想到,这个父母皆亡、阖族俱灭的公府遗孤,居然能有这般大仁大善之心,虽身居后宫,却心系百姓黎庶。那慈善基金会成立后不久,便往西北受冰冻灾害的地区送去了粮食棉衣。同时又在京中开设了一所职业女校,穷困人家的女孩子可以免费进学,谋得一技之长。 这般行止心胸,倒叫世人皆认为,这位许贤妃实担得起这一个“贤”字,观其言行,亦有几分先懿孝惠皇后母仪天下、慈悲为怀的况味。 便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件事在前,再加上朝中各方势力的推动,许慧立后一事最终有了结果,几位阁老终于开了尊口,给出了统一的答复,并由武英殿大学士兼任礼部尚书的祁岱出面,向皇帝呈上了一份册封大典的仪式条陈,算是给此事下了最后的定论。 消息传到后宫的当晚,宫里便病倒了好几位。头一个倒下的便是德妃娘娘。 据说,她一听到大监杨满福传来的话,便一头栽倒在地,昏睡不起。而随后来传圣旨的小监,便只能很遗憾地站在德妃的床前宣了旨。自然,他原以为能够拿到的大大封赏,亦不曾成为现实。 德妃也升了一个位份,封为皇贵妃。 这个封赏一经颁下,便此断绝了德妃的皇后之路。 皇贵妃这一称号,一般只会颁给那些做不成皇后之人。从开国时最受太祖宠爱的白贵妃,到中宗时的万贵妃,皆是宠冠后宫却无法封后之人。便是皇帝再是心属于她,囿于时局亦只能封之为贵妃,而想要登上后位,那是绝无可能的了。 ☆、第444章 东明殿西侧的寝殿之中,德妃,此时应该叫吴贵妃,正恹恹地靠在黄花梨南漆罗汉/床/的壁板上,背后垫着柔软的锦红色遍地锦牡丹团花大迎枕,面色微微泛白,瞧来满脸病容。 “娘娘,药好了。”东明殿掌事宫女曹月莲轻声地道。 一旁的大宫女李月珠便轻轻上前,将大迎枕又调整了一下位置,吴贵妃便就着曹月莲的手,将那一整碗漆黑的药一饮而尽。 这厢李月珠便奉上清水与香露,供吴贵妃漱了口。吴贵妃便又靠回到引枕上,疲倦地抚了抚额头。 曹月莲瞥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宫人们,便即上前笑道:“娘娘荣升皇贵妃,可喜可贺。奴婢等给娘娘道喜了。”说罢便当先跪了下来。一旁的宫人亦跟着跪下,齐齐给吴贵妃道喜。 “都起来吧,一会子皆有赏。” 吴贵妃才将醒来,说话的声音仍是有气无力的。 “谢娘娘。”众人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在空阔的大殿里,听在吴贵妃的耳中,说不出的刺耳。 她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李月珠向她望了一眼,柔声道:“娘娘想是累了,可要歇下?” 吴贵妃微阖双目,语声轻细地道:“本宫再坐一会,你们先退下吧。” “是。”李月珠轻声应道,复又挥了挥手。满殿的宫人便即退了下去,整个寝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见众人皆已走空,那李月珠又特意关上了殿门,亲守在了门口,曹月莲方才凑上前去,将吴贵妃散落在枕上的发丝轻轻理好,柔声道:“娘娘,来日方长,您还是养好了身子要紧。” 吴贵妃张开双眼,眸中已是一片阴沉。 说得也是,她现在可不就要养好身子么?这病也是一门学问。何时病、病到何种程度、病多久。这其间种种。她也是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之后,才一点一点明白过来的。 “外头有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吴贵妃方懒懒地问道。 “回娘/娘/的话,没什么动静。宫里宫外的。只瞧着那一位呢。”曹月莲一面说着,一面便向猗兰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吴贵妃便笑了起来:“那倒是的,本宫可也不能抢了别人的风头不是?” 曹月莲是吴贵妃从家里带来的,二人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此时曹月莲便心疼地蹙起了眉道:“既是如此,娘娘又何苦病了这一场?” 吴贵妃淡淡一笑:“我若不病上一病。只怕又有人要起疑了。” 曹月莲微微一愣,复又暗自叹息一声,上前替主子掖了掖被角。 吴贵妃的神色依旧阴沉,却是不再说话。 她这一病,应该能去掉不少人的疑心吧。若是她听了许慧封后的消息还一切如常,那才叫反常。 如今她病着却是好事。若是再多多病上几日,这宫里的人便会将所有注意力皆集中到许慧的身上,她正好可以坐山观虎斗。 那才入宫的四大世家之女,可颇有几个手段不俗的,这一回乘着许慧封后的东风。也各自升了位份。届时的一场内斗,想来亦是精彩异常吧。这样也好。原本吴贵妃乃是宫中位份最高之人,觊觎之人不知凡几。现下她却是屈居第二,声势大不如前,自然也就没那么多人总盯着她了。 而许慧却是风头正劲,由她挡在前头,吴贵妃恰好可以好好蛰伏下来。 再者说,如此一来,圣上心中必会有愧,则她日后所图之事。便又多了几分成算。 如此想罢,吴贵妃的面色便又好了一些。便连那才落入肚的苦药,回甘亦似有着些微甜意。 只要二皇子刘竞能得如愿,区区一些委屈。吴贵妃还是甘之如饴的。 *************************************** 傅珺最近添了个毛病。走不上几步路,就要扶墙站一会。 不止是她,秋夕居上至沈妈妈下至白薇她们这些小丫鬟,最近做事没一个不走神的。 许慧真的被册封为后了! 这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迅速在平南侯府流传了开来。府中人这才知道,那个神秘而低调的许娘子,不只是护国公的遗脉。亦成了当今皇后。 这可是皇后娘娘啊,母仪天下、天下至尊!那得是多大的荣耀,多大的福份哪! 最近这段日子,平南侯过的这日子,可谓冰火两重天。 那许慧在身为平民之时,便是平南侯府的管事娘子,此事已经在京里传遍了。虽然平南侯一再声明,他当时请许慧进府做管事,纯粹是看中了她宫中掌事的身份,并不是提前知道了内情。 可是,那些传言还是疯了一样四处散播,有说平南侯慧眼识凤,将许氏遗孤保护起来的;有说平南侯别有用心的;亦有说平南侯便是护国公一案翻案的幕后推手的。 朝臣们对平南侯的态度,亦是什么样的都有。 加倍奉承百般示好者有之,横眉冷对怒目而视者有之,更有些世家清流一脸鄙夷,直将平南侯视作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奸佞小人。 平南侯真的觉得冤枉。 现在这情况简直就是拿他当外戚来看。可问题是,他与许慧真的没有任何亲属关系啊。现在这种被人绑上皇后战车的情况,又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平南侯最近过得是宜喜宜悲,一时间那心情却是复杂得难以尽述。 这府外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傅珺也能感受一二。不过令她感触最深的,还是府内情形。 包括侯夫人在内,所有人对傅珺的态度,皆是空前地和颜悦色起来。 侯夫人现在与傅珺说话,那是不笑不开口,开口必好话。仅是这几日赏下来的东西,便比这一两年加起来还要多。张氏与崔氏对傅珺也明显亲切了许多,甚至连傅珈都对傅珺友好起来,隔几日便要往秋夕居跑一趟。 当年许慧曾在濯雨堂住过的屋子,据说已经成了整个平南侯府的旅游盛地。举凡府里长了腿的,没一个不过来瞧的。 有一天早上,沈妈妈还在许慧故居的房门外头发现了香灰,地上还插着半截没燃尽的线香。 这个发现让沈妈妈格外重视,郑重上报了傅庚,再由傅庚禀告了平南侯。 最后,经侯爷与侯夫人隆重商议,濯雨堂被正式封存了。 不是那种荒废了的封存,而是派了稳妥的仆妇专人看守,每天三遍清扫擦洗,精心打理的那种封存。而晴湖山庄与欹云楼因与之相连太近,因此也被清空了。三房重新住回了秋夕居。 ☆、第445章 秋夕居进行了一番大整修,砍去了樱树林,将院子扩充了一陪有余,进门之后便可见品字型的三间小院儿。傅庚与郑氏住主院,南院给傅珺住,北院则留给傅珂。至于傅璋,他现在已经挪到了外头,由傅庚亲自挑选的奶娘并丫鬟服侍着,并不往后院儿里来。 待秋夕居一切安置妥当后,时序便已到了谷雨,金陵城中的倒春寒,亦被那一阵暖似一阵的东风吹散了开去。连着几日的春雨,为这座帝都平添了几许烟雨江南的味道。 许慧的册封大典已经完成。大汉朝如今有了新鲜出炉的许皇后。 册封大典的第四日,侯夫人以诰命夫人的身份,进宫参加了庆贺仪式,并送上了贺礼并表笺。 待回府之后,侯夫人特意将傅珺召至跟前,备细描述了一番那典礼是如何的庄重,皇太后与皇后娘娘又是如何的雍容典雅。最后又满脸慈祥地道:“皇后娘娘特意叫了我近前就座,还问了你好不好,又叫我有空带你进宫说话儿。” 傅珺便即起身面向皇宫方向郑重拜了几拜,一脸庄严地道:“此乃娘娘厚爱,臣女惶恐。” 侯夫人对傅珺的反应极为满意。心下亦是再一次觉得,这四丫头虽极为人所厌,但在这些礼数上可真是滴水不漏。明明与许皇后有着极深的情分,此时却能不骄不纵,仍就守着自己的本份,这便极为难得了。 因心中欢喜,侯夫人破天荒地留了傅珺在荣萱堂用饭,饭后又说傅珺身子弱,叫人给傅珺送了几匣子燕窝过去,可谓待之甚厚。 傅珺恭恭敬敬地笑纳了侯夫人的厚礼,却并没怎么往心里去。 这种锦上添花之事,从来都是无趣无味的。 许慧封后,于傅珺而言既是好事,亦是坏事。 有了这个大靠山。傅珺自觉整个人都有了点底气。那些想要算计她的人,出手前也要想清楚,为了个傅珺得罪了皇帝的枕边人,到底值不值得。 然而反过来看。许慧的身份为亦傅珺带来了危机。那些想要对付许慧,乃至于想要对付整个皇后集团的人,说不定便会将目光瞄向傅珺。 因此,傅珺现在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小心谨慎。 今年的春天,因宫里忙着封后大典一事。便没再举办别的活动。好在金陵城自来就有春日踏青的习俗。白石书院便放了十来日的春假,好让这些青春学子们有空出去踏青赏春,领略金陵/春/光。 早在放假之前,傅珺便接到了冯薇的邀约,邀她至兴平伯府位于栖霞山的庄上小住。 若说起兴平伯府今年为何如此大张其鼓地搞活动,却是因为近一年间兴平伯有了点儿起复的架势。 先是兴平伯世子冯愈在去年秋时终于谋了个金吾卫的职位,算是有了个正经差事。而冯薇的兄长冯萧也是个老实守成的,前些时候在刑部办差却是办得不错,便被调去了五城兵马司任了个指挥,又授了昭信校尉一职。 如此一来。兴平伯府也算是有两个能真正做些事情,而非整天躺在家里享着祖辈恩荫的子孙了,兴平伯极是欢喜。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因此便破例允诺了冯萧兄妹举办这场踏青宴。 如今的傅珺可是炙手可热的红人,自皇后册封大典之后,每天递过来邀请踏青的贴子不知道有多少,都被她推了。 冯薇与傅珺的那点交情,还是在去年三月宫中春宴之时积下来的。当时王宓指认傅珺推人,冯薇在太后娘娘面前替傅珺作了证。此外,冯薇的姑母冯慧嫁予了傅珺的大表哥王宗。两人也算是沾着亲。 也正因如此,冯薇的这张贴子傅珺便收了下来。这不只是瞧着往日的交情,也是因为冯家兄妹这次邀请的客人,基本上没有与傅珺处不来的。 除了陆缃兄妹之外。冯薇只邀请了傅珺与谢玄兄妹并李甄等人,另还邀请了威北侯家的几个子弟。而如许允、裴熹之流,冯薇却是一个未邀。 便因有了陆缃与谢亭二人同往,傅珺才应下了冯薇邀约,心中倒也存着几分淡淡的期盼,就像前世时等待春游一般。只待着春假时便动身。 这一日。傅珺闲来无事,便往外书房寻傅庚说话。 初春的前湖水色澄碧,一阵阵湖风携来草叶清新的香气。傅珺隔着帷幕,感受着初春的清风与花香,蓦地便想起去年春时,便在垂花门的小径之上,她被程甲拦在了半途。 如今想来,大约是从那时起,傅珂与程甲之间便有了联系了吧。也许还更早些。 思及此,傅珺只能暗自苦笑。 她今年也才十三岁多一点儿,这些人便处心积虑地开始要拿她的婚事做文章了,若真到了及笄之时,还不知情况会变成怎样? 傅珺微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在大汉朝嫁一个如意郎君么?这种事情,连前世的她都难以做到,在这一世么,大概也只是奢望罢了。 此时,傅庚的外书房已是在望。那书房外的两畦蔬菜绿芽破土,丝瓜藤上亦钻出了新叶,瞧来很有几分欣欣向荣的景象。 傅珺径直进了屋,只不巧的是,傅庚却是不在,行舟说他出门办事去了。 既已来了,傅珺也不想就此回去,便在外头的明间儿里坐了,将新出的邸报拿过来读着解闷。 然而读着读着,邸报上记载的一桩案件,却引起了傅珺的注意。 这起案件,或者说是事故,便发生在离栖霞山不远的一所田庄之上。一位携眷赴京就任的官员,在田庄借宿之时,因烧的碳盆子烟气太重,而用作通风的烟道却被杂物堵住,便此夫妻双双中了碳气而亡。 因死的是官员,邸报上便记载了此次事故。事故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大致情况皆做了记录。 按理说,这只是一起烧碳不慎引起的事故,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案件。可是,这记录里的有一句话,却让傅珺格外在意。 记录中说,那位官员的妻子身怀六甲。因此,这一起案件实则是死了三个人。 便是这一处,让傅珺有了种异样之感。 ☆、第446章 傅珺的记忆从不会出错。她清楚地记得,在这五、六年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了。 多年前姑苏的除夕之夜,那伶人寄蝶儿便是父母双亡,母亲死时还怀着身孕;加上其师妹寄草儿,以及傅珺身边的丫鬟白芍,还有邸报上记载的这对官员夫妻。到目前为止,大汉朝已经有至少四起事故,是妻子怀孕的时候夫妻同时身亡的。 这难道是巧合? 从姑苏到京城,仅这五、六年间她就知道了至少四起这样的类似事故,这种概率是多少?这是不是证明着,还有更多的类似事故发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些事故还是事故么?难道这其中真的一点联系都没有,只是偶然的巧合不成? 傅珺是警察,她不相信巧合与偶然。而她的直觉亦告诉她,这其间必有联系。 她又凝神看了看邸报上的地点,那一刻的她,蓦地便对此次踏青活动期待了起来。 兴平伯府的别庄离着出事的庄子极近。傅珺认为,她很有必要去那个庄子上问一问情况,了解一下案件的详情。 ******************************* 兴平伯府的栖霞别庄有个颇风雅的名字,叫做“茜照山庄”。一个茜字,便将这栖霞山的秋日风光一语说尽。 只是傅珺她们却是来踏青的,那满山枫叶此时还是毛茸茸的几叶嫩尖儿,放眼望去,满目嫩绿,又有早开迎春的细碎嫩黄点缀于其间。 在茜照山庄之内,还盛产一种学名“山矾花”,俗谓“七里香”的花。这种花花朵细小,密密地绽满枝头,香气亦是细碎缠绵,说不出的动人。 甫一入庄。傅珺便被那浅浅深深的花香包围了起来,那馥郁的香气不似兰桂清幽,却自有一番乡野意趣,直叫人觉出这春日的美好。 谢亭平生最爱者有二。一是投喂小动物。二是采摘各种香花。一年四季她就只忙这两件事儿。那采摘来的花草她也没白白浪费,而是跟着父亲谢瑛学得了一手制笺的技艺,各类花笺直是发前人所未想,在京中闺阁里很是有些名声。 一见这满丛丛的七里香,谢亭便立刻喜欢上了。当先便约了傅珺先来看花,还指名要陆缃也陪着,说是要制一种新式花笺,名字已经想好了,就叫“三美七香笺”。因为是三个美人儿一起摘的花,那花儿又叫七里香,故便有了这个美名。 谢亭原是三人中年龄最小的,又天生讨人喜欢,陆缃与傅珺便皆应了她。一众姑娘们放下行李物件儿,傅珺便跟着这两位闺蜜一起。先去山庄东南角儿的花园里做采花大盗去了。 那冯薇首次出面邀约,傅珺等人皆很给面子,她自是欢喜,便很贴心地派了几个小丫鬟提了篮子、带着竹剪,帮着傅珺她们一同采花,还笑道:“这原是野地里长出来的,父亲说便是留着做个意趣,你们想摘多少都行,便整树摘光了也无事。” 这话倒将傅珺她们全都说得笑了起来。 那一大片的七里香,她们这三个人哪里摘得完。不过是陪谢亭解闷罢了。 几个人便在花园里一面采花。一面说笑,倒也得趣。 便在此时,忽听花园外头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当先一人声音清越。闻之有若琴筝般动人。傅珺一听便知是谢玄。 却听谢玄笑道:“只此一处七里香,贵府别庄便已得春深况味。” 另一个声音便道:“微之兄过奖了。此处乃是家父留着做个野意儿的,诸位请随我来。” 自听到谢玄的声音时起,谢亭便显得有些慌乱。此时听外头的脚步声竟是往这个方向来的,她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又一个劲儿地向傅珺她们打眼色。压低了声音道:“快些走,快些走,被兄长知晓了我又得挨训。” 傅珺与陆缃见她神色惶急,便也跟着收拾起东西来。 无奈这茜照山庄本就不大,花园就更小了。傅珺她们还没整出个所以然来呢,那一边的小径之上已经转出来几个少年。当先的那个少年约摸十六、七岁,容貌颇为俊秀,身量中等,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便是冯萧。 一见这花圃中有女孩子,冯萧的脸便先红了半边儿。 他原就是个老实的/性/子,这还是头一次单独出来招待客人。此时他想要上前打个招呼,说些客气话以尽地主之谊,却又有些怕掌握不好分寸,唐突了这些贵女,一时间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好在谢玄早瞧见了谢亭,见自家小妹一径往傅珺身后躲躲藏藏的,一脸“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的表情,他的眉头便忍不住跳了两跳。 “小妹,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此处是外院你不知么?”谢玄语声温和地道。 只有谢亭知道,谢玄这种温和绝对是表面现象。如果周遭无人,他肯定会上手敲她的脑袋了。 谢亭条件反/射/地伸手捂住脑袋上的两个包包头,一面又讨好地道:“大哥哥,我是专为给您制笺才来采花的,这七里香制成的纸笺必定极好。我已经想好啦,就叫一、二、三、四、五,大哥哥一行五人,就叫‘五君子笺’如何?” 傅珺听到这里忍不住挑了挑眉。 谢亭小盆友这么快就把纸笺的名字给换了?说好的“三美七香笺”呢?什么时候又变成“五君子笺”了? 谢玄的额角抽搐了几下。 这明显是临时现想的名字,还现场给他来了个数数。只看一旁唐家二小子那个忍笑的表情,他就知道他家妹子已经被人看穿了。 想到这里,谢玄的眉头忍不住又跳了两跳。他家这个妹子怎么就这么憨呢?不行,过一会他得去敲打敲打这小妮子,别总这么傻乎乎地到处乱跑。 他一面想着,一面便压下眉头,换过一副雅相来,对冯萧道:“既是此处已有人捷足先登,我等便稍后再赏吧。” 他说话的语气温润从容,态度温文而雅,举手投足间简直无一丝瑕庇。可是谢亭却分明觉得一股凉气在头顶盘旋,就像谢玄的手指一记记敲在她的脑门儿上。她忍不住心中叫苦,包子脸皱成了一团。 ☆、第447章 冯萧早就不知眼睛该往哪看了。 这几位贵女,真真是各具美貌。 谢亭虽年龄尚幼,却生得俏丽甜美,一双丹凤眼像是会说话一般,水汪汪的惹人疼爱;陆缜的大妹妹陆缃则是清雅秀丽,眉宇间蕴着淡淡的书卷气,听说她骑/射/亦很优秀,一望便知是个才女;至于那位著名的“探花女史”,也果然不负盛名,容色照人,清滟绝丽,让人都不敢多看的。 冯萧这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 此时听得谢玄所言,他立刻如蒙大赦地道:“微之兄所言甚是,咱们稍后再来吧。”说着便当先往回走去。 唐修与唐俊二人此时亦在其中,便皆向傅珺颔首笑道:“四表妹安心在此,我等先去了。” 陆缜也过来与陆缃说了两句话,又对傅珺与谢亭道:“舍妹一向/性/子安静,多承两位相陪。” 陆缃便嘱咐道:“大哥哥也别总记挂着我,天气还有些凉,大哥哥早晚记得添衣。” 陆缜笑着应诺,一群少年便离开了。 傅珺目注着这几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了重重花香之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谢玄已经来了,孟渊还会远吗? 谢玄与孟渊一向交好,傅珺相信孟渊肯定也来了,只不知何故不曾出现。还有威北侯世子家的大公子窦俭,亦没有与众人集体行动,却不知是有何事? 谢亭此时已是一脸的苦相,见谢玄等人转过了小径,便立时拉着陆缃跺脚道:“哎呀可怎么办才好,大哥哥一会子肯定要训我啦,我该怎么办呀?” 陆缃便刮她的脸笑道:“你这会子晓得怕了?早知今日,方才你又何必把三美换成五君子讨好你家阿兄?如今晓得无用又转回来求人了。” 谢亭小脸儿涨得通红,辩解地道:“人家方才一时情急之下才会现编了个名字嘛。缃姐姐你不会这般小气吧?”说着她便祭出卖萌大法,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陆缃道:“缃姐姐,好姐姐。快点帮阿亭想个法子躲了大哥哥的训嘛。人家不想被关在房里呢。” 傅珺见此情景直是忍俊不禁,笑道:“都说了叫你别/性/急,过会子再来,你偏不听。如今被你家阿兄当场瞧见了,我们也帮不了你。” 谢亭一听这话,愁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连小花篮也不提了,只提裙子围着棵树打转。口中不停地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这一声声的自语声直如魔音穿耳,陆缃立刻按住额角道:“停,阿亭,停,不要再念了。” 这几句话说得如同绕口令,她一说完,傅珺便笑出声来,道:“你到底是说停呢,还是在叫阿亭呢?” 陆缃自己也笑了起来。道:“真真是被她绕晕死。” 此时谢亭已经跑了过来,焦急地问道:“缃姐姐你想出法子来救阿亭了么?” 陆缃便向她额上戳了一记,嗔道:“真真是拿你没法了。我这便回去先求了我大哥哥,看他能不能拉了你阿兄做别的去,叫他无暇管你。这总行了吧?” 谢亭立刻欢呼一声,点头如小鸡啄米:“嗯,行的行的。缃姐姐最好啦。”说着她又瞥见了一旁的傅珺,又是甜甜笑道:“珺姐姐也最好啦。等过两/日/我给你们看我才养的小猫儿。” 傅珺与陆缃相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谢亭却是已经叫人将一应用物皆收了起来,想是急着让陆缃回去跟陆缜求情。 这茜照别庄虽面积不大。却胜在景致清幽。前堂后宅各自错落着约五、七间小院儿,皆是一明两暗的正房加倒座儿房、中间圈着个小天井的格局。 傅珺所住的院子在东北角,小小的六角门,玄漆门扉。门楣上刻着“佩萸”二字。 傅珺此次只带了涉江等四个大丫鬟,另有粗使婆子若干,那院子里倒也尽够住了。因说好了要在别庄过两晚,故傅庚还另派了四名侍卫跟随,此时却是住在前头的院子里。 待回屋之后,傅珺便换上了雪紫色素面斜襟通袖袄儿并葱白暗银线绣楼台景挑线裙子。配了条半掌宽的葡萄绿如意云头腰带,腰侧垂着一枚白底青鱼戏莲禁步,下头的流苏亦是青色的。发髻梳成最普通的垂鬟分肖髻,束了雪青色的发带,髻旁插着对称的几枚羊脂玉花钿。 收拾妥当之后,傅珺便去了花厅赴宴。冯薇中午设宴款待各位小友,下晌还要去冯府别庄上的一处叫做“落霞亭”的地方游玩,行程安排得颇为丰富。 在午间小宴之上,傅珺没看见谢亭。据冯薇说,谢亭是有些伤了风,要在屋中静养一晚,明日大约便能好了。 傅珺绝不相信,半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谢亭,一转眼就病得出不得屋子了。虽口中不好问,她却仍是向陆缃看了看。 陆缃便趁着无人注意之时,悄声告诉傅珺道:“我回去没找着大哥哥,原想叫人给阿亭送个信儿的。谁想我的丫鬟回来禀报说阿亭被她阿兄拘在屋子里罚抄书,今儿下晌出不得屋。她还画了一张画儿叫丫鬟带给我。” 说到这里,陆缃的脸上便露出一个忍笑的表情来。她取出一页纸悄悄展开了,傅珺垂眸看去,立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只见那纸上画了两只兔子,一只画得极小,可怜巴巴地缩在右下角,上头写着“阿亭”二字;另一只兔子却画得异常肥壮高大,虽长了一张兔子脸,其神态却与谢玄像了个十足。这兔子的头上亦写着大大的“阿兄”二字。 此时仍是在席上,傅珺只得拼命忍住笑意,见陆缃亦是憋笑憋得一脸内伤的样子,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古怪。 想那谢玄是多么清润俊秀的美少年,在谢亭的笔下却成了一只胖兔子,这画面实在太有喜感,直到走上了去往落霞亭的山路,傅珺还是想一想就要笑。 ☆、第448章 落霞亭为兴平伯府私家所有,地处栖霞山半山腰,乃是突起的一块巨石,亭子便建在巨石之上,四角飞檐状若鹰翼,虽名为落霞,却实有飞渡登临的旷古高意。整座亭子一面背山,一面临崖,背山处高峻峭拔,临崖处开阔苍茫,可窥栖霞山全貌,犹适春日赏玩。 此外,那亭子外头还修建了半人多高的玄漆围栏,那围栏亦是精工雕琢,每一根都不一样,既有云纹瑞兽,亦有折枝花鸟,还有以整根雕成灵芝卷草纹样的。真真是既可登高观景,亦可细处寻幽的好去处。 自茜照山庄往落霞亭要走一段不短的山路。这条路虽然已经修建得颇为平坦,但路幅却很窄,只够两人比肩而已,软轿车马一律上不了路。 傅珺虽然有着一颗强悍的警察芯子,无奈这具身体却是真正的千金贵女。自去岁与萧红珠一战之后,她便一直处在恢复期中,这种大体力的运动已经多日不曾有过了。因此这一路行来,冯薇等人纵是贵女,亦显得十分轻松,唯有傅珺走得艰难无比。 陆缃陪着傅珺走了一段,傅珺实在不忍叫运动美少女陪着自己这个病秧子,因此便叫她先往前头去了。 傅珺此时已经摘了帷帽,力求轻车简从,除去身上一切累赘,却仍是走得如同蜗牛一般。她只能一面气喘如牛地走着山路,一面佯做环顾四周景致,好歹给自己留分体面。 春时尚早,金陵城中已有桃花盛放,然此处花树却仍是一片嫩汪汪的黄色小芽儿,倒也另有一番勃勃生机。 一旁的涉江见傅珺走得满头是汗。心下极为不忍,便上前小声地道:“姑娘,可要叫婆子负了您……” “不要。”傅珺立刻大摇其头。 好歹她也是白石书院的精英学子好不好,明年的骑/射/科目她还是甲优成绩呢。就算被萧红珠伤得再重,也没的走几步路还要人背的,那她这个青榜头名也太不好看相了。 傅珺此时停下了脚步,又举眸向前张了一张。那落霞亭仍在遥遥转角之处。只露出了一角飞翼。瞧来离着傅珺还有极远的距离。 “真是望山跑死马。”傅珺感叹了一句,复又打起精神继续她艰苦的爬山之旅。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又响起了说话声,听着倒似是男子的声音。 傅珺转首看去,却见身后的山道上转出来几个人,当中一个穿着玄青色长袍。腰束暗银革带的少年,宽肩长腿。步履从容,正是孟渊。 孟渊大约也未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傅珺,不由微微一怔。 涉江连忙上前要给傅珺戴上帷帽,却被傅珺轻轻抬手止住。 孟渊此时亦向身后瞥了一眼。原先跟在他身后说话的一个长随模样的人。一见前头站着的这一行人,立刻将手一挥,他身后的四、五个随从马上向后退了几大步。与孟渊拉开了距离。 孟渊的额角跳了一下。 这个吴钩,要不要做得这么明显?这是要把人带到哪儿去? 便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吴钩已经迅速带人倒退着回到了转角处,所有人都隐身不见了,只有他露了个头在山壁那里,远远看去就像山体里长出了一个人头似的。 饶是傅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也忍不住地想要笑。 孟渊额角的青筋又冒了出来。 吴钩也就罢了,这傅四又是怎么回事?就这么站在山路之上,穿得还如此单薄,白色的裙裾在风里翻飞着,瞧来比早春的嫩芽还要柔弱。她这是忘了被萧红珠打伤的事情么? 孟渊周身的气息已经冷了下来。 他大步走上前去,向傅珺身上打量了一眼,淬了冰的眸子格外沉凝。 “披风呢?”他沉声道。 傅珺愣了愣,孟渊转眸看向身后的涉江。 涉江也愣住了,过了一会才惊觉孟渊这一眼的含义,连忙捧着披风往前走了两步,又觉得有些不对,便停了下来看了看傅珺。 涉江其实是很反对傅珺脱掉披风的。 此处还是在山里,风又冷得很,若是受了寒气可怎么是好? 可是傅珺根本不听她的,只说走得热,将披风与帷幕都拿掉了,涉江拧不过她,只得跟在后头揪心。 孟渊却是没管涉江的迟疑,长臂一舒,便将涉江捧着的披风拿在了手里,递予傅珺道:“披上,风冷。”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向傅珺的外侧挪了一步,挡在了临崖的那一面。傅珺立刻觉得拂面而来的风小了许多。 “多谢你,只是我并不冷,我……” 傅珺还没说完,孟渊已经将披风迎风一抖。“哗”地一声,月白色的缎面披风在风里展得比直,就像一面月色旗帜似地竖在了傅珺的面前。 他也不说话,只垂眸望着她。 他本就生得修健,又是一身军人铁血般的气质,这般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傅珺不知怎么就觉得有点压迫感。 她不由自主地将披风接过来披在了身上。 孟渊身上的气息立刻没那么冷了,在傅珺系着扣带之时,他便转过脸来看着前方,过了一会方低声道:“风帽也戴上。” 傅珺微微一怔,然而她的手却已经本能地抬了起来,将风帽也戴了起来。 孟渊转眸又看了她一眼,复又调开了视线。 她今天,还是很好看。就这样披着披风临崖而立的样子,清丽得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那一瞬间,他真希望这山前山后的人都消失了才好。 孟渊将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迈开长腿,慢慢地向前行去。 傅珺走在他的内侧,莫名地觉得有些别扭。 她居然这么听孟渊的话。 她从来没想到,她这个大龄剩女的芯子,居然会被一个没到二十的少年给压制住了。 可是,这别扭的感觉却又并不那么讨厌。而浮上心头的那种微暖的感觉,她也还是喜欢着的。 孟渊走得很慢。慢得足以配合上傅珺那蜗牛般的速度。 并且,他一直走在傅珺的外侧。 山风掠过他的玄青色长衫,一角衣袍拂到了傅珺的身前,与她的白色披风轻轻一触,又被风吹向了一旁。 “你也去落霞亭?”孟渊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和在风里,宛若箫声零落在风中。 “嗯。”傅珺轻轻应了一声,又举眸看了看他。 她头一次发现,他不说话的时候,其实也是温和的。就像现在,他挡在临崖的那一面,微侧着身子。那样的一种姿势,本身就像是带着种暖意。 傅珺转开了视线,望着山壁上间错的藤蔓不出声。 ☆、第449章 也可能是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傅珺现在倒没觉得热了。 披风很暖,风帽也很暖。 这种感觉让傅珺又有些别扭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你是下晌才到的么?” 孟渊明显迟疑了一下:“我……上晌就到了。”说罢他又看了她一眼。 风帽有些大,也许是她的脸太娇小,几乎全隐在了帽中,唯有挺秀的鼻尖儿露了出来,白润莹净的肌肤,跟白缎子的颜色几乎融在了一起。 孟渊挪开了视线,垂眸看着自己的靴子。 靴子上还沾着些泥,他没来得及换。 他办完了事情便飞马赶了过来,就是想要早一点赶到落霞亭,没成想在山路上便遇见了她。看起来,吴钩这小子有时候还是能说点准话儿的,今天这消息就递得极准。 傅珺此时却是心中微动。 她向四周看了看,见涉江她们跟在五、六步之外,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去田庄查案了么?便是那起烧碳不慎致官员夫妻三人死亡的案子,是么?” 孟渊的眉头蹙了起来。 他怎么就忘了呢,眼前的这个纤弱少女,当年可是审问棋考之人,更是发现腐尸口中藏有异物的第一人。 孟渊的心头微微一动。 傅珺一见他的神情,立刻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不由精神一振,不着痕迹地赶前两步,放轻了声音问道:“可查出有异?” “为何有此一问?”孟渊忍不住问道。 “此非孤案。”傅珺言简意赅地道。 孟渊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他转身看着傅珺,神情有些沉凝。 “此话怎讲?” 傅珺想了一想,方道:“据我所知,似这般夫妻二人同亡,而妻子死时怀有身孕的事,除了这对官员夫妻外,至少还有三起。”说着她便将寄蝶儿等人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这还是仅我所知的。却不知在我所不知之处,是否还有相同的事件?便是只有这四起事故,也委实相似得的有些骇人。我总觉得此事诡异,也尝想过这些事故之中有没有关联。若有机会,我很想查一查。” 孟渊沉吟不语。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情。而越是细想,他便越觉得傅珺所疑未必无因。 再者说,那个死在田庄的官员,还有着另一重身份。 傅珺看着孟渊。只觉得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她忽然便想起,孟渊与窦俭好像都是禁宫内卫。而上午的时候,他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参加集体活动。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也许,那死去的官员已经引起了宫中的注意。比如圣上。而孟渊与窦俭便以踏青为名,实则担负着秘密查案的重任? 傅珺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我可以猜一猜么?”她轻声语道。清清淡淡的声音宛若山间拂过的风,清冷而又柔和。 孟渊未说话,只转眼看着傅珺。 傅珺又将声音压低了一分:“我猜着,那位官员的身份是不是很特殊?会不会,与联调司有关?” 孟渊微微一愣,随后便蹙起了长眉。 他好象总是会忘记她有多么的聪明。 说来也是。一个能够将藏剑山庄的暗桩审得几乎发了疯的人。一个一眼便能瞧出地下藏有密室的人,若没这般聪明倒不正常了。 他侧首看了看傅珺。 她的一只手正掀起半边风帽,米分嫩的指甲像是一片片桃花瓣,缀在雪白的狐毛上。而她的那双水眸正凝在他的脸上,红润的唇微微翘起,颊边含着一丝浅笑。 孟渊转开了眼眸,轻咳了一声。 “我猜对了,是么?”傅珺低语道。 孟渊没再看她,只望着山崖外点了点头。 傅珺放下风帽,心中暗自沉吟。 这倒真是出乎她的预料。她原先以为的是另一回事。没想到这死者竟是联调司的官员,那么,她此前的推断只怕又要换一个方向了。 想到此处,傅珺又看了一眼孟渊。此时孟渊亦正一脸沉思地望着山崖。那双如淬了冰的眸子映着春日午后的阳光,宛若揉碎了的星子一般明亮。 傅珺瞬间便做了一个决定。 她一定要去田庄上看一次。这起案件如果牵涉到了联调司的官员,疑点就更大了。 不过,这件事她并不打算告诉孟渊。这种调查她还是私下进行比较好。明天恰好安排了自由活动,她可以借着踏青的名头带人去田庄。 “你要去查这件事?”孟渊的声音蓦地传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傅珺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 要不要与他说实话呢?傅珺有些犹豫。 孟渊身上的气息又冷了下来。 他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侯门贵女。 他所见的贵女们,要么会对衣食穿戴极为讲究,要么便做些风雅的事情比如合香、试茶之类的,要么就是所谓才女,琴棋书画样样俱精。何曾有一人如她这般,只对这些凶险的案子感兴趣? 她这是还嫌上次的事情不够大么? 孟渊负在身后的手握得极紧。 有了清味楼的事情还不够,她居然还想要偷偷去查案子,她这颗脑袋里到底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虽然她不曾言明,可只看她那双隐在风帽中闪闪发亮的眼睛,孟渊就能断定,他的推测不会错。 “此案有内情,你莫要管。”孟渊压下/性/子,沉声说道。 “我知晓了。”傅珺立刻答道。 孟渊的眉头忍不住跳了跳。 这话回得可真快啊,快得就跟假话似的。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蓦地止住了声音。 她正噙笑看着他。 在满天满地的新绿之中,她正看着他。清亮如水的双眸,柔嫩如初雪的肌肤,唇瓣若鲜花绽放。 孟渊的心,忽然就这么软了下来。 那脱口而出的一个“我“字,在中途忽地拐了个弯,接上了“帮你”两个字。 “我帮你。” 话一说出口,孟渊那一直有些绷紧的心弦,蓦地便松了下来。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他可以帮她不是么? 既然他这样不放心她,而她又一心要查案,倒不如他陪着她一起查。有他在旁边护着,便有再大的危险,他也一定能护得她周全。 孟渊一下子觉得通体舒泰,连迎面拂来的料峭寒风也像是添了些暖意。 ☆、第450章 傅珺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孟渊却根本没去看她,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山崖下连绵而去的层层枫林。 过了好一会,方有一道箫鼓般的悦耳声线传进了傅珺的耳中: “今日申正,七里香。” 傅珺微微一怔。 旋即她便明白了过来,孟渊这是在与她敲定时间和地点。 看起来,他是决心要帮她了。 傅珺只犹豫了一刻,便点头应了一声:“好。” 无论如何,有孟渊帮着她,她行事还更方便些。只是若与孟渊同往,涉江等人又该如何安置?在这个时代像他们这样男女单独外出,应该是不被允许的吧? 傅珺正自思量着,却见走在一旁的孟渊蓦地停下了脚步,唤了一声“吴钩。” 一直伸着脖子等在转角的吴钩一听这声音,立刻便知道孟渊这又是想起什么事儿来了。 他心里打着鼓,脚下却是丝毫不敢耽搁,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忖度着孟渊的脸色十分狗腿地道:“主子,您想要属下做什么?”说到这里他忽然福至心灵,立刻压低了声音问:“可是要属下把人都赶走?” 孟渊的眉头跳了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吴钩这厮整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压着火气,眉毛已经蹙了起来:“你前几天查出来的东西可在身上带着?” 吴钩愣了一会才明白孟渊说的是什么,忙一迭声地道:“带着呢,属下时时都带着,就怕主子要用。”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在身上掏摸了一番,便摸出一张纸来。 孟渊抓过他手里的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吴钩如同得了圣旨一般,麻利地“哎”了一声,立刻又一溜烟地飞跑回了转角,继续去当山壁里长出的人头去了。 傅珺只见那孟渊的长随飞奔而来,又飞奔而去。那模样倒有几分滑稽,她忍不住又是唇角微弯,连眼睛也笑得弯了起来。 孟渊的长眉又蹙紧了些。 吴钩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她笑些什么。 傅珺觉得。孟渊身上的气息又像是有些冷了。 不过,他仍是走在她的外侧,走得很慢、很慢。 傅珺将视线调远了一些。 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山路的拐角处了,落霞亭的飞檐已然在望,隐约的说话声与笑声也随风送入了耳畔。 就这么说说走走。这一段看上去绵长不绝的山路,竟也行至了尽头。 傅珺侧首看了看身旁的孟渊。 他仍旧挡在山路的外侧,玄青色的袍角在初春的风里翻飞着,漆黑的发亦被风拂乱了一些,有几络碎发便垂落了下来,顺着他的额角落至下颌,在风里不时拂动着。 傅珺心头涌出异样的感觉。 她飞快地转开了眼眸。 孟渊并未发现傅珺的异样。 他的视线一直凝在前方如翼的亭子上,暗中却捏紧了手里的纸。 还是等一会再把东西给她吧。他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一面将纸藏进了袖中。 再过一会,等到单独见面的时候,他再将东西给她。再与她好好说几句话。 孟渊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涉江举眸看了看走在前头的一双男女,一时间却是有些踌躇的。 大汉朝的民风自来就不算拘谨,每年上巳节还有公然在水边约会的男女,金陵城中的贵女亦多有携男伴出游的。 孟渊与傅珺同在白石书院就读,春时踏青结伴而行,乃是一件既风雅又有趣的事情,且身后还有一堆丫鬟随从跟着,并不算逾矩。 只时,便这样看着自家姑娘与那孟家的少公子比肩而行,那一双背影看上去又是如此美好。涉江却有些担心起来。 这孟少公子据说乃是外室子,从身份上看,与自家姑娘可差了好些了。涉江不由拧起了眉头。 待回去之后,少不得她还要好好提醒姑娘一句。免得这件事听在外人耳中,又要落下话柄…… ********************************** 三月时节原为暮春。只是金陵城的春天向例是来得晚些的,所谓的阳春三月,在栖霞山上也只得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漫山遍野的新绿仍是清嫩一片,茜照山庄里最是春深之处,除了七里香的细碎甜香之外。便唯有半月湖畔的几树梨花了。 那半月湖边的梨花此时正值花期,于料峭春风里开了满树,宛若细雪轻絮,恍如碎玉飞琼,偶尔几瓣落英坠落在清澈的水面上,直叫人兴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感慨来。 自落霞亭回转之后,众人便又去了半月湖赏花。冯薇准备得十分充足,特意呈上了去年才酿成的桃源曲,又有新鲜果点若干,皆装在巴掌大小的缠丝玛瑙碟里,还在树下设了锦褥绣帐,供贵女们闲坐。那些公子们则另设了大块的素毡,还叫人抬了铁架子烤了新鲜鹿肉来吃。 傅珺略饮了几口桃源曲,便推说酒上了头,要出去散一散,也没叫涉江等人跟着,只身一人便往开满了七里香的花圃而来。 孟渊早在花树下等着了。 浩荡的东风鼓动着他的袍袖,将细碎的花瓣吹落了满地,委入尘埃。这满园子的花香扑人口鼻、沾衣欲染。而远处款款行来的那个纤秀身影,不知怎么就让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孟渊捏紧了手里的那张薄纸。 微凉而粗糙的纸张摩挲着掌心,倒让他的心神微微一凛。 傅珺已经向他款款屈身:“我来迟了,孟少公子见谅。” 清清淡淡的语气,落落大方的态度。浅湘色的月影纱帷幕在风中轻舞,遮住了那张清滟绝丽的容颜,却也让她的身姿更添了几分婀娜。 那个瞬间,孟渊莫名想起偶尔听过一句戏文:花玉春风短帽檐,谁家帘影玉纤纤。 他有片刻的恍惚,过了好一会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也是刚到。” 傅珺迈步上前,轻声道:“田庄的事情,你确定要帮我么?” 孟渊不答她的话,却将手里的纸递了过去:“先看此物。” 傅珺接过纸张,只略略扫了几行,神情便冷了下来。 她倒是真没想到,内宅中人也能把手伸得这样长。看起来,她一直以来的刻意低调作用不大。有心人若想要查,她名下那么多的田产店铺,总能查到一些端倪的。 ☆、第451章 傅珺忍不住在心里哂笑了起来。 是啊,只有千年抓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这样也好,贼爪子伸出来了,她才好下刀剁掉不是么? 只是…… 她抬起头来看了孟渊一眼。 他换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衫,腰间革带的也换成了玉鞓带,头发高高束起,戴了一顶束髻冠,用玄玉簪子贯住,一身燕居的打扮,将他身上的铁一般冰冷的气韵中和了一些。 他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温和的。 傅珺转开了眼眸。 过得一刻,她方记起她该想的事儿。 说起来,还真是得多谢这位同学少年。若没有孟渊的及时提醒,怀素与叶君得夫妻就算能够察觉,也要落了后手了。 只不知孟渊又是如何知晓的。 傅珺将字条收进袖子里,看向孟渊的眼神中含着一丝探究:“请问孟少公子是从何处何知的?” 孟渊保持着负手望着院墙的姿势:“我的人偶尔遇见了,因与你有关,我便叫人往下查了查。” 他当然不会说他将她查得极细。而自清味楼之事后,他派出去的人手又加了一倍。不只是她名下的那几间大店铺以及许氏等人,就连平南侯府里的一些人,他也叫人盯着一些。 他答应过她要帮她的。他总不能食言。 她的事情,总有他帮她盯着的。 “多谢你了。”傅珺向孟渊行了一礼。 他帮她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傅珺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谢意。 孟渊侧身避过了她的致谢,声音有些淡然:“举手之劳。” 也确实没费什么功夫。他的人可不是白领了口俸的。 “再者说,”他又续道:“你也帮了我很多忙。尚林局那件案子,还有棋考……” 他的话没说完。 他确实也欠了她好大的人情。而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她觉得欠了他什么。 他只是想帮帮她而已。 傅珺没再说话。 她正在考虑手头上的这件事。 此事虽不好现在就动手,但也要先做些准备。比如将那颗小钉子先摆到明面儿上来,再叫怀素派人盯着,根据这人的动向制定后续计划。 看起来,有必要让涉江亲自跑一趟了。此事交给旁人傅珺还有些不放心。 再者说。将涉江派出去还有另一层更深的意思。 没有了涉江在,青芜她们几个打发起来倒容易些,傅珺查案也更方便。 想到这里,傅珺又将心思转到了田庄的案子上。 “查案的事情。是今天去还是明日去?”她问道。 “明日。我还要先安排下去。”孟渊道。 傅珺点了点头。 “明日朝食后,你开一扇后窗,我的人会过来寻你。”孟渊的声音和着花香传了过来。 如果不是说出的话有些生硬,这花香与他微沉的尾音倒也契合得很。 傅珺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孟渊的字。 道父,这样沉稳厚重的字。却偏偏总能让傅珺想到前世的某宝。 在他的身上,还真是总有着这样那样的矛盾。 俊美的容颜与可怖的伤疤,箫鼓般的声线与铁血气质,冷漠的表情与温和地看着她的目光…… 傅珺一时间有些出神。 “嗯?怎么了?”许是见她久不出声,孟渊问了一声。 傅珺回过神来,掠了掠帷幕摇头:“无事。” 孟渊看了她一眼。 她现在的样子,倒又有几分小女孩的模样,不像往常那样四平八稳的。 孟渊不由微笑起来。 傅珺有些不自然地转眸向四下看了看。 他方才是在笑她么? 也是,好好的她居然走神了,别说孟渊了。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 好在有帷幕遮着,他看不到她此时面上的尴尬。 傅珺凝了凝神,方才将心思转回到案子上来。 “明天你打算怎么查?”她问道。 孟渊的神情顿了一顿。 傅珺注意到,他的神情像是有些迟疑。 为什么会迟疑?他都已经决定要帮她了,又说了要带她去勘察案发现场,他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莫非…… 傅珺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是不是,那二人的尸首……还留在田庄上?”傅珺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听起来有些/兴/奋。 若是能亲眼见到尸体,那就最好了。 孟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他看了傅珺一眼。 他知道她正在看着她,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她那双亮若秋水般的眸子。此刻一定正盈盈地凝在他的脸上。 明明说着这样骇人的事,可是,她的态度却是如此泰然自然,直叫人忘却了她话中之意。 他真是再没见过这样……与众不同的贵女。 他又向她看了一眼。 在她的身前。长长的帷幕被风拂动着。他觉得,她如水的眼波也像是附在了这帷幕之上,一点一点地流转开去。 孟渊忽然就有些不自在。 他咳了一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问话上。 “你没说错。”他的语声有些微的喑哑,“因此事需得细查,故尸身便留在了庄上。那庄上有……我们的人,我等行事也方便些。且他们夫妻二人原籍陈州,如今也是顺便等着他家里人来收敛。” 陈州位于大汉朝的西北端,由陈州再往前便是千古险道敕州的入口。 “是从陈州直接入京的么?”傅珺沉吟地道。 “是。”孟渊答得简短。 再多的属于机密,他不可再说。 然而,这并不妨碍傅珺的推测。 如果说田庄上有联调司的人,那么,那位官员投宿田庄的目的,很可能便是为了与联络员接应。 而他的意外死亡,说不得便与他回京的目的有关。虽然傅珺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信息,但看孟渊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已经将能告诉她的都说出来了。 傅珺便又瞥了孟渊一眼。 隔着薄薄的一幅轻纱,他的容颜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温和了许多,也俊美了许多。 傅珺忽然觉得,这样的他,也有一种别样的昳丽,与他当年在灯火与星空下的样子一样,皎皎朗朗如山间明月…… 她又走神了。 傅珺再一次庆幸戴着帷幕。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今天的她总是集中不了精神。 她敛首看着脚下,过了一会方抬起头来,语声已经恢复了往昔的清淡:“我先回去了。” 孟渊点了点头。 停了一刻,他又看了她一眼,“路上慢些。”他叮嘱了一句。 这真是废话。 他又不是她什么人,说这些做什么。 再说,他早已经安排了暗卫一路护着她,这句叮咛真是多余得很。 孟渊向院墙那里看了一眼。 不知怎么,他觉得吴钩一定在偷笑。 傅珺向他蹲了蹲身,便又循原路步出了花园。 她的身影一俟消失,吴钩便在院墙下头缩了缩脖子。 怎么有点凉嗖嗖的呢,难不成是下雨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 天气好得很,太阳照在人身上还挺暖的。只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这后脖子有点儿发凉。 ☆、第452章 傅珺回到半月湖又坐了一会,便推了个头疼回了佩萸苑。 一进房间,傅珺便立刻将涉江与青蔓叫到了跟前,吩咐道:“你们两个现在就启程,先回城去。这时候应该赶得上城门未关。你们去芳馥斋找怀素,就说我有事请她帮忙……” 傅珺便将需要让怀素安排的事情说了,最后又道:“……我叫个婆子并两个侍卫跟着你们,你们路上小心些,晚上也别回府,宿在怀素那里帮她安排,我后日一早过来寻你们。” 涉江与青蔓见兹事体大,心下自是凛然,皆肃容应了。二人匆匆回屋收拾妥当,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拜别了傅珺,赶往城中不提。 当晚冯薇又在暖阁里设了宴,众人齐聚一堂涮锅子吃。 这涮锅子也不知是哪位穿越前辈传下来的,在大汉朝十分盛行。春寒的夜里吃涮锅子倒也是别出心裁,傅珺吃得很是开心。 只是,看着那满屋子白腾腾的热气,想到谢亭却不能来参加,傅珺却又有些惋惜起来。 这小妮子最喜热闹,可惜今儿晚上的这场热闹她终是错过了。此刻她仍是被关在房里,只怕这会已经是心痒难耐了吧? 傅珺便觑了个空,悄悄拉着陆缃一起去了谢亭住的小院儿,打算去看看她。 谢亭住在“惜芳阁”里,傅珺她们走到院门前的小径时,却见谢玄正从院门处走出来,身后跟着垂头耷肩的谢亭。 傅珺忙拉着陆缃避在了一旁。 只见谢玄行至门口便停了脚步,回身与谢亭说话。谢亭立刻直身站好,两手规规矩矩握在身前,两只脚尖儿并得拢拢的,一脸老实地听谢玄说话,那模样着实乖巧可怜。 随后,傅珺与陆缃以及她们带着的几个丫鬟,无数双眼睛便瞧见那俊美温雅、翩翩如仙的谢玄公子,伸出手指在谢亭脑门上敲了两记。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将两手一负,大袖飘飘、风度洒然地去了。 谢玄一走,那院门立刻便关上了。两个粗使婆子便守在门外,如两尊门神一般。 傅珺与陆缃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才是。 二人皆不曾想到,芝兰玉树一般的谢大公子,私下里居然是这般严厉之人。还动手敲妹妹的头。陆缃一刹时只觉得自家兄长实在是太温和了,她决定晚上回去就把拖了半年之久的扇套给做得了。傅珺却是觉得,这谢玄倒是耍得一手好腹黑。 谢亭既然被自家兄长看得如此之紧,傅珺与陆缃便也没敢去扰了她,便各自回房不提。 翌日上午用过朝食之后,傅珺便将人都遣了出去,又将窗屉子拉开了。不一时,窗外便轻悄悄地翻进来一个女孩,瞧来约摸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极为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黑亮有神。 见了傅珺,这小女孩也不慌张,只利落地抱拳低声道:“楚刃见过姑娘。” 傅珺见她身手不凡,眼神锐利,心中大是羡慕。这便是所谓的练家子了。可惜她这副精贵身子却是完全与之无缘的。 心中虽是感慨万千,傅珺却也没多言,只问:“你家公子是如何安排的?” 那楚刃便自身后的包袱里翻出一套小厮的衣裳来,又拿出一盒蜜色米分膏道:“属下替姑娘先换装。过后姑娘便自窗子出去,属下在这里替了姑娘。” “你替了我?”傅珺有些讶然。 楚刃身型瘦小,比傅珺至少要矮了小半个头。长相更是与傅珺无一丝相似,这如何能替得? 楚刃盈盈一笑,淡声道:“我替姑娘有何不可?姑娘是怕我学得不像么?” 傅珺一下子呆住了。 方才那一瞬间,她还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然而她并没有开口。那个与她像到了十成的声音。是自楚刃的口中发出来的。 “属下会拟人说话。”楚刃又恢复了自己的声音,“姑娘请放心,不会有问题的。若实在不行,属下可以弄晕您的婢子。” 傅珺默了默。 不得不说,情急之下,这种方法其实还是管用的。不过。有件事她还是要提醒一下。 “那个,我有个叫青芜的丫鬟,颇有两把子力气。对付她你要小心些。”傅珺叮嘱道。 额,不是她狠心,实在是这也并非小事,必须不能让丫鬟们知道。青芜,对不起。 守在门外的青芜忽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忽然觉得那全身发冷呢。青芜感到十分不解。 此时,屋中的楚刃却是点了点头:“多谢姑娘提醒。属下会注意的。姑娘还是先换装吧。” 傅珺便坐在了妆台前,在楚刃的帮助下换上了小厮的服色,又由楚刃替她抹上了蜜膏,将头发也梳成了男式的样子。 楚刃的手脚十分利索,做起这些居然格外妥贴,一看就知道是经过特别训练的。那一手梳头的手艺,傅珺觉得比涉江也不遑多让了。 待收拾妥当之后,傅珺对镜看去,镜中是一个面色腊黄的小厮,看上去很面熟。 这与她多年前在姑苏乔装的喑人小厮完全一样啊! 楚刃退后几步,端详了傅珺两眼,点了点头:“这样便好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快手快脚地将东西归置整齐,方道:“姑娘过会只说自己累了要休息,合上/床/帐便是。便有人进来了,我也能用声音糊弄过去。” 傅珺自然应诺了下来,便按着楚刃所言吩咐了下去。青芜与绿萍听了自是应下了,便自守在门口不提。 傅珺便在楚刃的帮助下翻窗而出,一路低着头直奔花园。 好在此时时辰尚早,茜照山庄又不大。傅珺一路行来却也安妥,很顺利地便来到了开满七里香的花圃。 孟渊早已等在了此处。 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直裰,仍是戴着小冠,冠上的簪子换成了青玉的,瞧来很有几分贵公子踏青的模样。 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面色蜡黄、躬肩缩背的黄脸小厮。与姑苏时的那个小厮一模一样。 只是,傅珺的身姿终究是纤秀了些,还有她的脖颈,也细嫩得仿佛玉雕一般,只要细看便能看出是女子装扮的。 孟渊的眼神变得幽远起来。 也不知那时候他的眼睛是怎么长的,这样明显的破绽也看不出来。还真把她当成了小厮,对她又拉又扯的,还向她说了那些话,甚至还动念要杀了她。 孟渊的心忽然狠狠地揪了一下。 ☆、第453章 “见过公子。”傅珺依着小厮的规矩向他揖礼,孟渊却侧身避开了。 “委屈你了。”他很想这样说,又或者安慰她“一会上了车便没人看着了”。 可是,这些话在他的口边绕了个来回,最终却变成了两个字“走吧”。 这话说出口,孟渊便愣了一下。 怎么说出这句话来了?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些。 孟渊紧紧抿起了嘴唇。 傅珺却立刻行至他的身后,如同真正的小厮一样垂首站着,只用轻快的语气说了一声:“小的跟着公子爷。” 她看上去很欢喜,简直就是神采飞扬。 孟渊的心情忽然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 他自然地勾起了唇角,未再多言,只带着她径自出了院门,踏上了停在山庄外的一驾骡车。 这骡车乃是由四匹皮毛黑亮的健骡拉着的,脚程十分迅捷。赶车的便是孟渊的那个长随,傅珺记得他叫吴钩。此时他也换了一身普通随从的打扮,另还有两、三个侍卫跟随着,一行人直往田庄而去。 骡车行驶了好长一段时间,车厢中还是一片沉默。 吴钩侧耳听了听,忍不住便想要摇头。 他家主子也真是的,就算平常再不爱说话,今儿那也得改一改/性/子啊。本来脸上那道疤就挺吓人的,不说话的时候更吓人。也不知道那位傅四姑娘能不能被吓出病来? 不过,傅四姑娘为何要扮作小厮呢?有什么理由呢? 吴钩想着想着,脑袋又歪到一边儿去了。 其实,车厢中的傅珺还是颇自在的。 她半靠在壁板上,身后是孟渊替她安好的青州棉大迎枕,腿上还盖着他替她备的灰鼠毛的氅衣,他甚至还替她准备了手炉子。虽然没有丫鬟跟着,但种种安排妥当之处,却是一丝不差。 傅珺忽然觉得,这不像是查案。倒真像是郊游。 她抬起眼睛,不着痕迹了看了一眼孟渊。 孟渊坐在车厢的角落,腰背挺直,脸朝着车窗。神色十分平静。 真是很美好的侧颜。傅珺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宽宽的额头,鼻梁高挺,唇抿得紧紧的,线条优美,下颌处还有一个很浅的凹坑。窗外的阳光半洒在他的脸上。为这张冷峻的脸添上了一抹柔光。 傅珺忽然想起,在山道之上,他就这样走在她的身侧。崖外是千树新绿,而他的脸便映在初春的阳光下,柔和而温暖。 傅珺捏了捏手里的手炉,移开了视线。 “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孟渊蓦地说道。 不知何故,他的声音微有些暗哑。 傅珺一下子转过了心神。 她确实有好些事情想要知道。只是,现在这个场合,也不知能不能问得详细些。 傅珺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向了车外。那几个侍卫就跟在车旁。 “但说无妨。都是我的人。”孟渊沉若箫鼓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傅珺怔了一怔。 这人是会读心术不成? 不过,既然他说没问题。那正好,也可以叫他帮着解个惑。 傅珺便斟酌了一下词句,问道:“那个联调司的官员,是因公返京么?” 她问得隐晦,并没涉及具体的内容。 这个问题,孟渊应该是能够回答的吧。 “是。”孟渊回答得很干脆,“他身怀秘令,还带回了重要证物。” 这回答未出傅珺所料。 “他携带的东西没找到?”傅珺又问道。 依旧是笼统的提问,只针对案件,并不涉及联调司的公务。 孟渊忍不住有些欣赏起来。 她真的是非常聪明。 “没错。东西丢了。” 他尽量将语气放得缓一些。 “会不会是路上弄丢的?”傅珺提出了一种可能。 孟渊摇头:“绝无可能。联调司有特殊的联络方式。从他死的前一天传过来的消息看,东西还在身上。但他死后,东西也没了。” 傅珺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尸身上可有异样?” 孟渊的神色有些古怪。 若不是他知她甚多。只怕他要被她问的问题吓一跳。 他向她看了一眼。 即便是说出“尸身”这样的字眼来,她的态度却一点未见异常。那样的自然而然,就好象她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 而她虽然抹黄了脸,可她的眸子仍是澄澈若秋水,那两脉清波此刻便凝在他的脸上。 “过一会,你可以看到。”孟渊好半天后才说道。 傅珺微怔。随后便是一阵狂喜,颊边浮上一丝笑意。 孟渊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会在听到这句话时,能够欢喜成这样。 孟渊的长眉又蹙了起来。 他还是搞不懂她的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也无妨。 总归他护着她。便是她要去做再古怪、再危险的事情,他只要护着她,便也可以安心了。 只是,有件事还是要提醒她一下。 “你只能看女的。”孟渊有些含混地道。 傅珺又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她才明白,孟渊的意思应该是,她过一会可以看到的尸体,只能是女尸。 她先是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这已经是很好的了。 幸得这是孟渊在此,若换了傅庚,傅珺根本就不可能得到这个机会。 想到这里,傅珺又欢喜起来,遂笑着点了点头:“好,就看女的。” 赶车的吴钩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 他们家爷费了这么大周章,还特意叫楚刃去替了傅四,又给傅四换了小厮的打扮,他还以为他们家爷会带着人家去踏青呢。 谁想这两个人在车厢里头居然讨论起田庄上的尸首来了,还商量着是看男尸还是看女尸。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吴钩真是恨不得提醒一下孟渊:爷,跟姑娘家不作兴讲这些的好吗。便是这位傅四姑娘古怪了一些,也断没有高兴陪您看尸首去的。那得多大的胆儿啊?您就不怕人家姑娘一气之下,从今往后都不理会您了么? 吴钩真是急得抓耳挠腮,只恨自己还要赶车,没办法亲向孟渊进言。只能强捺下心思来,心中已是哀叹了起来。 若今天的事情以傅四姑娘生气而收了场,他吴钩也落不着好啊。真是想一想就要愁死了。 骡车一路向北而行,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 在离着田庄约百米处,骡车便停了下来,孟渊当先下了车,冷眼看了看吴钩。 吴钩立马自车辕上飞身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车下头取了张凳子搁在车门下头,又亲自打起了车帘。 孟渊额头上的青筋又跳了起来。 吴钩现在这样子,就差在身后安个尾巴了。 ☆、第454章 傅珺没料到吴钩这样殷勤,却是愣了一下,询问地看了孟渊一眼。 孟渊已经走到前头去了,而车旁的吴钩笑得却是十分和善:“姑……且下车吧。” 说完了这话吴钩便缩了缩脖子,似是感受到了远处孟渊投过来的冰冷眼神。 好险,方才差一点儿就叫人家“姑娘”了,幸好他吴钩反应快,没露馅儿。 傅珺踏着凳子下了车,便随在孟渊的身后,一行人便如贵公子带人踏青一般,慢悠悠地进了田庄。 这田庄因离栖霞山极近,傍水依山,风光尚佳,因此每到春秋两季,便时常会有贵人过来游玩,孟渊等人的出现并未引起什么动静。 此时正值春耕,田地中俱是劳作的农人,偶有一些孩子咬着手指站在路边傻傻地看过来,也没跟着走,也不怕人,看着也挺有趣的。 孟渊自庄口的大路上转上了一条土路,又绕了几圈,便在一处不起眼的农舍边停了下来。 一个侍卫上前长长短短地敲了门,不一时那门便开了,走出来一个满面愁苦相的中年人,见了孟渊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便将他们让了进来。 “去地窖。”孟渊简短地吩咐道。 愁苦相的中年人盯了傅珺一眼,见孟渊面无表情,便没再说话,只带着他们穿过院子,来到了放杂物的一间土坯房中,拉开了一道暗门,露出了一段向下的阶梯。 一股森冷的气息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从地窖里窜了上来。 这味道傅珺很熟悉,是冷藏的尸体的味道。 她勉强忍住窜上心头的喜悦与/兴/奋。 这是她来大汉朝之后,第一次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尸体。 能够亲自查案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吴钩与那三个侍卫此时皆不由自主地掩了口鼻。 孟渊转眸看了一眼傅珺。 她的眼睛真的很亮,像是夜空里的星星,又像是最亮的宝石。 她就这么喜欢看尸首么? 孟渊摸了摸鼻子。 傅珺此时已经完全进入了查案的状态。 她探手入怀,取出早就备好的以干净布巾制成的古代版口罩,自己先蒙住了口鼻,又递给了孟渊一块。 孟渊接过布巾看了看。 是上好的青州白棉布。布的两端连着两根粗棉线绕成的圈儿。 他举眸看了一眼傅珺,见棉布的线圈绕在她细嫩的耳朵上,脸被遮去大半,只露出了一双秋水般的明眸。 虽样子古怪。可是,她的眼睛实在很好看。 孟渊拿着布巾正要戴上,瞥眼却见傅珺又将布巾递到了吴钩手边。 孟渊身上气息一冷。 吴钩缩了缩脖子,伸出去一半儿的手飞快地缩了回来。 他这是嫌命长还是怎么了?他真想给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叫你没眼力劲儿,叫你手贱。伸那么快干嘛?这是想死了不是? 孟渊淡淡地看了吴钩一眼。 站在吴钩身后的三个侍卫立刻齐刷刷地往后退了几步。 刚才他们可没伸手啊。吴钩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几个人两眼望天地站在后面。 还别说,这土坯房的天棚黑漆漆的还真就是挺好看的。众侍卫表示他们很喜欢看。 这群没义气的东西。吴钩苦着脸,脖子已经快缩没了。 “他们……”傅珺转身看着孟渊,表情有些疑问。 这些人怎么看着她就像见了鬼似的,一下子退到那么远的地方,是出了什么事么? 孟渊神情淡然:“他们守在外头,我跟你下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十分自然地接过了傅珺手里的布巾,塞进了自己的衣袖。一脸的云淡风轻。 傅珺点了点头,一点没注意到孟渊的动作。 “那你戴上布巾吧,里面气味肯定不好闻。” 她说话的声音仍是那样清淡好听,就像是山风拂过耳畔。 孟渊看了一眼傅珺,见傅珺已经走下了石梯,他的长眉又蹙了起来。 她怎么总会忘记自己还在养伤,经不得寒呢? “戴上风帽,下面很冷。”孟渊低沉的声线响了起来。 傅珺立刻拉起了风帽,又紧了紧氅衣。 地窖里确实非常的冷,傅珺估计应该在零下五、六度甚至更低。屋子的四角放着半人高的大冰块。正丝丝地冒着冷气。 这间地窖远不如姑苏的那一间,面积小了许多,且也更为低矮。孟渊这样的身高,走在里头便需低着头。所幸地窖里点着几盏明晃晃的牛油烛白灯笼。光线却是十分明亮。 那两具尸首便放在地上,尸身上盖着厚厚的白棉布,其中一具明显娇小一些的,便是那具女尸了。 傅珺走到尸身跟前,回首却见孟渊停在了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并未跟着她过来。 “你不来么?”傅珺问道。 问完之后她才惊觉自己语气的怪异。 这又不是邀请别人赏花赏景。她这种殷勤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那一刻她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孟渊的神情有些古怪。 这真是他听过的最奇怪的邀请。她居然邀他去看尸身。 傅珺已经在解释了:“呃,我只是问一问,我并不是觉得这个好看。” 真是越解释越奇怪了。 孟渊握拳抵在唇边,像是忍笑的样子:“我不扰你,你慢慢来。” 原来是这样。 傅珺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确实挺奇怪的。还好孟渊这家伙知道她的事情,若是换了个人,她真是不敢想像。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便蹲在了女尸身边,将白棉布掀了开来。 尸体保存得还算不错,目测死者的年龄约在二十五岁左右,小腹隆起得十分明显。大约是因为怀孕在身,死者看上去很安详,即使冻得面色发青,却仍能瞧出眉目间的温婉。 傅珺在心中默默地祝祷了几句,便戴上事先准备好的手套,开始细细查验尸体。 死者身上没有明显外伤,手碗等处亦没有抵抗形成的伤痕,唯有隐约的几处痕迹更像是冻伤而非外力所致。 傅珺又掰开了死者的嘴,依据前世跟着法医学来的一点知识,仔细查看了死者的口腔并咽喉部位。 没有被外力导致窒息的迹像,看上去,死者的确是死于事故。 这个结果也在傅珺的意料之中。毕竟她对此事只是存疑,并不能确定。 可惜这个时代无法检查胃容物,也没有进行毒/性/检测的仪器与试剂,否则应该还能查得更仔细些。 傅珺拉起了白布,将之重新盖在了死者的身上。 看起来,她还是想得太多了,这可能真是一起事故,而那个联调司官员随身携带的秘件,也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丢失的。 傅珺知道,这个结论很勉强,但目前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是谋杀案,就算结论牵强,傅珺也只能暂且取信。 ☆、第455章 傅珺站起身来,便在举步离开的那个瞬间,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死者的一只手露在了布外,指甲上染着淡米分色的丹蔻,指甲剪得极短,而且,也没修整齐。 傅珺一下子蹲了下来。 “怎么?有何不妥?”孟渊立刻察觉到了傅珺的异样,人已经走了过来。 这两具尸身他们请仵作验了好几回,没查出一点儿异样。今天傅珺要查,他也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 他知道她有多么聪颖,带她来的时候他还想,也可能她真能查出些什么来。 毕竟,她可是连藏剑山庄的钉子都审过的人。 不过,亲眼看着她查验尸身,那感觉还真是…… 孟渊说不上来。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专注的样子……实在很好看。 那双明亮的眼睛凝在眼前的事物上,心无旁鹜,长而黑的睫羽轻轻扇动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 那一刻的她,即便是站在尸身面前,也美得叫人不敢逼视。 当她失望地站起身来时,他还以为她已经查完了。 可是此刻,她的眼睛那样地亮,她翻看那具女尸的手指,动作轻盈而优美。而那双发亮的眸子显示出,她有了重大的发现。 傅珺正在仔细查验死者的手指甲。 从表面看来,死者的手指甲无甚异样,除了剪得过短了一些,并且不大整齐以外,看上去还是很正常的。 “她的指甲有何不妥么?”孟渊再次问道。 他并没看出什么不妥来。仵作也说,死者的指甲缝里非常干净。 “她的指甲剪得太短了。”傅珺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秋水般的明眸凝在孟渊的脸上,眸中带着几许极淡的喜意:“她的指甲不应该这样短的,这不是她的丫鬟替她修的。” 孟渊的神情有些怪异。 这算什么重大的发现么? 傅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见孟渊的神情带着不解。她便脱下了手套。将自己的手举到了孟渊的跟前。 “你瞧瞧我的指甲。”她微笑着道。 孟渊的背立刻绷直了。 她居然叫他看她的指甲! 她的手染了黄脂,掩去了原先的白皙,却又有一种格外的柔嫩细腻。米分色的指甲圆润晶莹。宛若花瓣轻落指尖。 孟渊转开视线,轻轻咳了一声:“我瞧过了。” “你瞧过了便该知道,这尸身的指甲肯定有问题。据我猜测,应该是凶手替她剪了指甲。”傅珺的语气十分平静。 孟渊猛地转过头来。 “你瞧。她的指甲与我的相比,是不是短了许多?”傅珺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女尸的手旁边。 孟渊这一次才仔细地看了过去。随后他发现,确实如傅珺所说,那女尸的指甲剪得非常短。 “那又如何?”孟渊仍是有些不解。 傅珺重新戴上手套,翻动着女尸的右手。指着她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处道:“你瞧,她此处的皮肤略有些粗,骨节也有些突起。这就表明,她是惯作针线的。这一段骨节是安放顶针的位置,经年累月下来,便留下了痕迹。” 说到这里,傅珺又将女尸的手掌翻了过来,指着她的指甲道:“既是惯做针线,便必须要留一些指甲。因为分线、拈针都是些精细活儿,指甲短了做起来不便。再者说,她还染了丹蔻。这丹蔻瞧来也是新染上没多久的,颜色还很鲜艳。这颜色若是没有十指尖尖衬着,便不好看了,所以她肯定是一直蓄着长指甲,断不可能剪得这般短。” 说到这里,傅珺又转首往四下看了看:“她随身用的衣物之类的可在这里?” 孟渊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一旁的隔间里,不一时便提了个大包袱出来。 “这些是她的丫鬟收着的,现交予我们处理。”孟渊一面说着,一面便打开了包袱结。 傅珺仍是戴上手套,在包袱里翻拣了一会,便寻出一个描兰草纹的乌漆扁匣子来,翻开匣盖,果然从里头寻到了她想要找的事物。 “你瞧,”傅珺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长不过两寸的银柄小锉刀,刀柄上还雕了一小丛蕙兰,“这是用来修指甲的,一般的闺阁女子都有此物。” 孟渊这一回终于明白过来了。 一个有丫鬟服侍的官员妻子,又是个贤惠爱做针线活儿的,她的指甲必定会精心保养。 他拿起锉刀看了看,复又蹲下身子,仔细地观察女尸的指甲。 这一看,他便发现了问题。 那指甲的断痕十分生硬,而且痕迹还新,并没有被细细打磨过。也就是说,傅珺的推测很可能是对的。 是凶手剪去了女尸的指甲。 就算不是凶手所为,也表明官员夫妻死亡之后,还有别的人进过他们的房间,剪去了女尸的指甲。 孟渊摸着下颌陷入了沉思。 这行为也过于怪异了。 无论是何人所为,剪去死掉的女人的指甲,用意何在?会不会是女人的指甲里留下了什么东西,让此人不得不剪? 傅珺也在想这个问题。 只是,对于此事的看法,她与孟渊却是不尽相同的。 种种迹象再加上前警察的直觉,皆让傅珺生出了一种猜测:这很可能是一系列的连环杀人案。 她前世处理过几起变态杀手连环杀人案,有一个凶手便喜欢收集死者的器官。 发生在大汉朝的这起案子,让傅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同样类型的死者,怪异的收集行为。前者是傅珺已知的,而后者却只有这一例。若是能够收集到更多的信息,傅珺便能够进行更多的推理了。 可惜,这个时代做不到这一点。 走出地窖的时候,土坯房的小窗子里正透进来一束阳光。 傅珺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们在地窖里呆了二十多分钟。 虽然傅珺在心理上并无不适,然而她的身体明显有些吃不消,当她褪下口罩时,面色显得有些难看。 “你不舒服?”孟渊那双淬了冰的眸子里,划过了几道细碎的光,一双长眉更是蹙得极紧。 早知道就不带她来了。 她本就纤弱,哪里经得起地窖那般冷法? 现在的她柔弱得宛若雪片。孟渊忽然有种感觉,只要一阵风来,她可能就要迎风化了去。 这想法让他的心脏一阵紧缩。 “我无事,就是有些闷气,出去后就会好的。”傅珺浅笑着道。她的面色虽然疲惫,然眼睛却清亮得如同凝了秋露。 “属下来开门。”吴钩立刻颠颠地跑了过去,拉开了土坯房的房门。 ☆、第456章 初春的东风携着暖意,拂进了这间低矮的房间。 傅珺深深地吸了口气。 新鲜的空气里含着花香,还有田野青草的气息,让她精神一振。 “我们走吧。”傅珺语气轻快地道。 她没有刻意隐藏行迹,用的是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这些人都是孟渊的心腹,她相信孟渊,便也相信他们。此外,那个吴钩也殷勤得有些过分了,一看就知道他对她的身份心知肚明。 既是如此,傅珺便也不去演戏了。 等过会到了外头再演也不迟。 孟渊的唇角又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她没有匿去行藏。 她当着他和他下属的面儿,表现得很是从容自然。这是不是表明了,她对他极是信任? 孟渊抬起头来看着天棚,唇边笑意隐现。 吴钩的嘴角抽了抽。 这房顶上尽是灰尘,还有积年存下来的老油垢,也不知道他们家主子这是看什么看得这么起劲儿。 傅珺也抬起头来看了看天棚。 这上头有什么吗?怎么孟渊看得这样开心? “这房顶有什么不对么?”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什么。”孟渊垂下眼眸看了她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就是觉得挺好看的。” 傅珺愕然。 他说这么脏的房顶好看? 这还真是……奇怪的审美。 孟渊身后的几个侍卫却不约而同露出了赞同的目光。 他们早就发现了,这房顶确实好看。 几个人慢慢出了农舍,那个面容愁苦的中年人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孟渊与他耳语了几句,傅珺猜测他是在说出他们的新发现。 那个中年人便又盯了傅珺一眼。 他的眼神十分锐利。 那是傅珺最熟悉的眼神。是执法人员的眼神。若是在前世,他们应该是同行。 简短地交待完毕,孟渊便带着他们离开了农舍。 傅珺走在村庄的土路上,心情很是放松。 虽然不曾解决案件,但她有了重大发现。如果孟渊要往下查的话,少不得还要继续请她帮忙。 她又可以破案了。 傅珺忍不住心头的雀跃。抬起眼眸往四下里看去。 农人们仍在田间忙碌着,一些农妇提着瓦罐、抱着箩筐,三三两两地走了过去,看上去像是送饭的。 她们都是些面色红润、皮肤微黑的健壮女子。虽穿着布衣,一个个却仍是笑容满面,一面走一面说笑着,时不时还会偷眼打量一下孟渊一行人,衬着这满天满地的明亮阳光。说不出的健康美好。 傅珺没来由地有些感慨。 若是她的生活也是这样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应该也是很好的吧。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她这也算是矫情了。每天锦衣玉食地过着,代价便是要与各种各样的人斗。 她选择不了她的出身背景,她只能选择以更好的心态去面对这种生活。 “前头有一处瀑布,可要去看看?”孟渊的声音响了起来。 傅珺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唇边挂着一抹笑意。 她难得见他这样笑。温和得如同春风下消融的冰水,那双淬了冰的眸子宛若阳光下水面泛起的光。 怪不得他平素很少笑。 他的笑实在很灿烂,很……动人心魄。 傅珺眯起眼睛,转开了视线。 阳光温暖,东风温柔。这样的天气若是不出去走走,实在太过于辜负了。 便去看看也好,权当郊游。 “好,便去走一走。”傅珺点了点头。 吴钩终于长舒了口气。 他们家主子终于做了件正常的事儿,可算让他这个忠心的属下放了心。 那个瀑布还是他昨天踩点儿的时候发现的,风景很不错,瀑布边儿上还有一大片占地颇广的二月兰,非常漂亮。 这才对嘛,这好好的踏青,就该看看水赏赏花。这才像个样子。 吴钩坐在车辕上,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从这个田庄再往北走,穿过一个小村子便能抵达那个瀑布,两下里也就几里路。以这辆骡车的速度用不上半个时辰就能到。 吴钩一面笑眯眯地赶着车,一面看着那个小村子离得越来越近。 可是,再下个瞬间,他的笑容却蓦地凝住了。 小村子的村口处,突然冒出来一队官兵。 这队官兵甲胄鲜明,打着鲜红的旗帜。旗帜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金睛黑虎。 是五军营的旗号! 整支队伍约有二十余人,出了村庄后并未继续向前,而是排开阵式守住了村口。 虽然隔得远看不太清,但从这队官兵整肃的军容来看,来得就算不是最精锐的西营,也应是北营。 吴钩的脸色沉凝了下来,他吆喝着停下了骡车,一旁的侍卫已经隔着车门禀告:“主子,五军营的人拦住了村口。” 孟渊撩起车帘向外看了看,眸色微冷:“哪一营的?” “属下看不出,只打了黑虎旗。” “去看看。”孟渊沉声吩咐了一句,又转头看了看傅珺,神情温和,“我下去看看,你等在车里。” 傅珺点了点头,孟渊打开车门下了车,傅珺便也凑到车窗前向外张望。 他们现在离着村口约还有两、三百米的距离,那队官兵显然也发现了他们。大约是见这一行人车马鲜亮、衣着华贵,一个军曹模样的将官便带着两个兵丁策马往这边赶了过来,孟渊也带着两名侍卫迎了上去,吴钩与另一个侍卫则留在车旁护卫。 远远地看着那支守在村口的官兵队伍,不知何故,傅珺总觉得那里的氛围有些肃杀。 出了什么事? 傅珺打量着他们,又看了一眼那个小村庄。 从外表看,那个村庄十分普通。也不知这群官兵为什么这么紧张。 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又向孟渊那里看去。 此时,那个军曹模样的人已经带人赶了过来。等走得近些了傅珺才发现,这几个官兵皆穿着绛衣皮甲,而在他们的口鼻处,无一例外地蒙着一方布巾。 傅珺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这群官兵的打扮让她想起了前世的防化部队。 难道说,他们守在此处不是为了抓捕逃犯逆贼,而是因为此处发现了具有传染/性/的疾病? 那个军曹与孟渊分别下了马,两个人说起话来。虽蒙着布巾,傅珺仍能看出那军曹的神情相当严肃。 傅珺凝目看了一会,便又缩回了车中。 若是此处发生了疫情,那她还是不要太出头的好。她的身体本就较弱,万一染上疫症可就麻烦了。 ☆、第457章 傅珺这里正想着,忽听前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一个惶急的声音便随风递了过来:“你……立刻……禀报……封城……” 因隔得远,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傅珺的耳中。虽语声零乱,但只要略加组合,便不难听懂这人的话。 傅珺一时心中凛然。 这疫症看起来情况不妙啊,居然需要封城了。她又凑到了车窗处向外张望。 此时,在孟渊的身前又多出来两个人。 当先一人穿着一身玄色官服,前襟的补子上画着黄鹂。这人的服色傅珺一点不陌生。鲁医正穿的便与他一样。此人应是太医院的某位医正。 这位医正的身后还跟着个穿灰袍子的男子,背着个大大的药箱,头上戴着褐色的葛巾,看上去像是药僮的模样。 此刻,这位医正一脸的惶急之色,正与孟渊说着话,说到紧要处两只手上下挥舞着,看上去很是焦虑。 傅珺盯着他看了一会,渐渐地觉出了几分怪异。 这人的表情与动作非常不协调。 可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否则就能做出更好的判断了。 傅珺向四下扫了一眼,瞥眼瞧见吴钩便立在车旁,看神情像是凝神在听着那个医正说话,表情颇为专注。 傅珺心念一动,轻声问了一句:“吴将军,您听得见那人说话么?” 吴钩转首看了看傅珺。大约是因事情重大,他的神情一扫方才的轻松,而是颇为郑重。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姑娘唤我吴钩便是。您是问我能不能听到那个朱医正说话?” 傅珺含笑点了点头。 吴钩肃着一张脸,将视线转向了前方:“属下自是能听得见的。” 傅珺的眼睛立刻亮了。 她就知道这些习武之人听力好于常人。 于是她便又向吴钩笑了笑:“烦请您与我说说,那朱医正现在都在说些什么。” 吴钩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搔了搔头皮。 说起来,这位傅四姑娘确实有些奇怪,连这种事情也好奇。 不过想一想在田庄里她与孟渊同去探查尸首,如今有此一说也不算稀奇了。 吴钩一面暗自想着,一面便凑到车窗前压低了声音道:“朱医正现在在说。村子里那几个人情况不大妙,他已经着人将祠堂辟了出来单独安置这些病人。他还说这疫症传得很快,他怕会传到京里去,请主子快马回京禀明上司。要京卫先把城封起来,以保安全……” 傅珺侧耳听着吴钩说话,眼睛却一直盯在朱医正的脸上。待吴钩的“同声传译”告一段落之后,她又将视线转到了那个助手身上,亦是盯着他细细地打量了好几眼。 待观察完毕后。傅珺便打断了仍在转述朱医正说话的吴钩,声音放得很轻:“麻烦您叫那位侍卫大哥去请孟少公子过来,就说我有事。” 吴钩应了声是,一旁的侍卫却是早就听见了他二人的对话,都没待吴钩吩咐,直接便策马往前去了。 吴钩盯着唐刀的背影有些磨牙。 这死小子,他算是记住这厮了。这时候跑得倒快,献殷勤真是不怕腿短啊。刚才在土坯房里的时候,这小子就和个木头人似的,吴钩真是想想都有气。 唐刀过去后不久。孟渊便跟着他一同回转了来,他身后的朱医正以及那个军曹也都看了过来,朱医正的眼神明显地缩了缩。 傅珺此时早已推开了车门,人却隐在车帘之后,不叫车外的人看见自己,同时仍在暗中观察着朱医正的动静。 孟渊自车外探进来半个身子,“怎么了,你有什么事找我?是不舒服么?” 说这话时,他那双宛若淬了冰的眸子便专注地凝在傅珺的脸上。 还好,她的气色不错。瞧着比刚才要精神多了。 孟渊呼了口气。 方才唐刀急急地叫他过来,他还以为她又不舒服了。现下他才算放了心。不过这村庄的情况却很不妙,她应该速速离开为上。 孟渊的眉心蹙得极紧。 过一会他恐怕没办法送她走了,他得尽快回京里面见上官禀报。还要给刘筠那边递个消息。 “你先别急着回京。”傅珺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淡冷冽。 孟渊微有些吃惊。 “那个朱医正在说谎。”傅珺这一回的声音低了许多,几乎是凑在孟渊的耳边说话。 温热清甜的气息蓦地扑进了耳畔,让孟渊整个人都绷紧了。 而随后,他身上的气息便冷了下来。 朱医正居然在撒谎? 看着孟渊有些疑问的眼神,傅珺继续轻声地道:“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紧紧地盯着你和那个军官看。眼睛瞬也不瞬。据我所知,人在说谎的时候就会这样,一面编着谎话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朱医正方才说到时疫以及疫情传染严重时,便一直在观察你与那个军官的反应。我认为,关于疫症之事他没一句实话。” 说到这里傅珺顿了顿,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还有那个药僮,此人也有问题。” 孟渊的眸色立刻变得十分锐利。 他并没有去看车外的朱医正等人,反倒一步跨进了车厢,一面轻声吩咐吴钩:“你们几个守在外头,莫叫人靠近,也莫叫人离开。”一面便坐了下来。 “是。”吴钩利落地应了一声。 他们也都听见了傅珺的话,此时便都分散了开来。表面看来他们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其实每个人选的方位都很巧妙,已是将这条官道封了起来。 “那个药僮哪里不对?”孟渊关上车门,压低了声音问道。 “首先是他的指甲。”傅珺说道。 孟渊的神情一下子有些古怪起来。 居然又是指甲? 他忍不住垂眸看了一眼傅珺的手。 她的手安静地搁在膝上,手指并拢,指尖米分嫩的花瓣簇在一起,像是氅衣上开了一朵娇柔的杏花。 傅珺其实也有些无语。 她今天还真就是跟指甲杠上了。 不过,那个药僮最先引起她注意的,就是他的指甲。虽然隔得有些远,她的视力却一向极佳,那个药僮的指甲她看得十分清楚。她的怀疑从这里开始,后来才又观察到了其他的地方。 她示意孟渊坐了过来,借着车窗上布帘的遮挡指着那个药僮,轻声地解释:“你看他的指甲,既长且黑。据我所知,太医院的药僮平素负责拣药、捣药、碾药等事,若是留了长指甲,指甲缝里便难免带上药米分或药末,很可能损了药/性/。所以药僮的一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指甲也很短。你细想想,便是鲁医正也断没这样长的指甲。此乃这药僮的第一个可疑之处。” ☆、第458章 说到这里,傅珺又伸出一根手指,遥遥地指向那个药僮的衣袍下摆,继续说道:“你再看他的袍子下摆,那上头凝着干了的泥水印迹。最近连着近十天都没下过雨,他身上的泥浆哪来的?若说是在村子里的水塘边沾上的,你再看他们……” 她又将手指点向其余的几个人:“他们的衣袍下摆也没有泥浆。若说那些脏苦累的活计,还轮不到太医院的人来做,这些兵士们就先做了,可他们身上却干净得很。若说是去看望病人,朱医正应是带着药僮同往的,没道理药僮身上脏了他身上却干净着。所以我以为,这人必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与朱医正并不是同时出的城。此乃第二个疑点。” 孟渊听得十分入神。 傅珺的观察力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可此刻听来,他仍觉惊心,亦有一些惊艳。 此时,傅珺又将一根细嫩的手指点向了那个药僮背着的医箱:“这个医箱,是他身上最大的疑点。按理说,他身为药僮,应该将全副精神都放在朱医正的身上,服侍他并帮助他才对。可是你看,这人几乎没怎么去看朱医正,反倒时不时四下打量,抓着背绳的手又握得极紧,神情戒备。这表明他最着紧的是背后的药箱,而非朱医正。” 孟渊不由点了点头。 傅珺不说他还没注意到,那个药僮果然将药箱的背绳紧紧抓在手上,沉腰错足,确实是戒备的站姿。 “还有什么?孙大海——就是那个军曹小旗——还有那两个兵士可有问题?”孟渊问道。 他实在很喜欢听她娓娓道来,那清清淡淡的声线此刻就在他的耳畔。大概是为了防着被朱医正他们听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宛若耳语。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来的气息。 温热的,微甜的,像是二月杏花的香气。 “孙大海以及那两个兵士以我看来没有问题。不过,还有一点,”傅珺顿了顿方道。“方才朱医正几次说到封城。每次听到这两个字时,那个药僮的脚就会动一下。这表明他对封城这件事很关注。” 孟渊神色微凝,旋即一股冷意便自他的身上传了过来。 傅珺忍不住紧了紧披着的氅衣。 这家伙的气场太强了,也太冷了点。傅珺表示比较扛不住。 好在孟渊很快便收回气势。只望着傅珺温温地笑:“你先等在车里,我去去便回。” 傅珺点了点头,孟渊便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等他出去后,傅珺依旧缩在车帘边观察外头的动静。 孟渊下车后姿态轻松,只向吴钩等人轻声吩咐了几句话。便又走回到了朱医正等人的身前。 他与他们说话的时候,傅珺甚至还听见了他的朗笑声。 那一把声线低沉悦耳,笑起来时极富感染力。傅珺看见朱医正与那个孙大海也跟着笑了起来。孙大海还戏谑地往车上看了一眼,神态中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而在下一个瞬间,变故陡生。 孟渊突然闪电般地伸出手,一把便扣住了那个药僮。随后碗上寒光微闪,“哐当”一声,药箱的绳子已被割断,药箱落地发出了极大的声响。 朱医正只来得及张大了眼睛,孟渊的侍卫唐刀铁掌已至。正中他的后颈。朱医正两眼向上一翻便即软倒在地。看样子是晕了过去。 而那个药僮的反应出人意料地迅速。 也不知他是如何一扭一滑,竟瞬间脱出了孟渊的掌控,错步后跃之际,他顺手便抽出了一旁士兵的腰刀,一脚便将那个士兵踢了出去。 孟渊猱身跟上,腕间寒光点点,招招不离药僮的眉眼方寸,口中高呼:“此人有异,速速擒之!” 孙大海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大喝一声拔刀冲了过去。与孟渊双双跟药僮战在了一处。 傅珺看不清孟渊的武器,只能看见他腕边寒光耀眼,看着像是一柄短剑。 一时间,官道之上刀光剑影。药僮的灰袍、孟渊的青衫与孙大海的绛衣缠杂在一处,不时响起男子的呼喝之声。傅珺虽看不懂古代的武功,却也知道这三人斗得极凶。 不过,这场打斗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很快那个药僮便支持不住,被孙大海一刀砍中了小腿。当即血流如注。 药僮大概是知道反抗无望,又见唐刀等人便围在四周,并不上前参战,便知道跑也跑不掉了。 他倒也爽快,受伤之后并未逃跑,只急急后跃几步退出了圈外,随后将刀子向旁一扔,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捆上。”孟渊简短地道,提步向前走去。 唐刀取出早就备好的牛皮绳索,走到了药僮了面前开始捆缚他。药僮垂着脑袋任由唐刀将绳子他身上绕了一圈,便在唐刀绕伸臂欲绕第二圈时,药僮身形一动。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快逾闪电。傅珺只看见药僮的衣袖中迸出几点乌光,分别/射/向唐刀与孟渊。 他的这番动作快得人双眼难辨,等到傅珺回过神来时,只见唐刀疾退数步堪堪侧身闪避,孟渊亦是身形微顿挥剑格开暗器,两个人均未受伤。 趁着唐刀与孟渊闪避之机,药僮疾如闪电般翻滚而去,一团灰影转眼便扑到了朱医正身边,掌中乌光一闪,一柄乌黑利刃正正刺在朱医正的胸口。 孟渊大喝一声,傅珺只觉一道青影倏然而至,点点寒光直奔药僮。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药僮一招得手立刻拔刀,反手便刺进了自己的咽喉。孟渊赶到时,那药僮颈边恰好喷出了一篷血雾,眼见着便要喷到孟渊的身上。 “小心,有毒!”傅珺惊呼了一声。 药僮临死前脸上绽起诡异一笑,一双眸子更是泛出惨碧色,傅珺瞬间省觉这其中的不妥,忍不住便出声提醒孟渊。 孟渊双足尚未着地,展臂撩起身上的大氅。傅珺只见半空里“刷”地擎起了一面青旗,那血雾不偏不倚尽落旗上,发出“扑啦啦”的声响,随后那青旗上便多出了无数窟窿,而倒在地上的药僮尸身迸裂、皮肉绽开,冒出诡异的黑烟。 “散开!”孟渊立刻大喝了一声。 孙大海等人立刻四散了开去,离着尸首二十米开外。傅珺张大了眼睛倚在窗前,眼看着药僮的尸身皮塌骨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直到最后成了一具干尸。 在这整个过程中,吴钩与另两个侍卫始终兵器在手,护在车旁半步未离。 ☆、第459章 守在村口的官兵很快便发现了此处的变故,又有一个小旗带着几个士兵匆匆赶了过来。 直到药僮尸身僵硬不再变化,孙大海方才心有余悸地还刀入鞘,又朝地上大声地吐了口唾沫。傅珺听见他随风传来的几句粗话:“我/草/他大爷的……苗疆蛮子……爷爷剁了你……”之类的。 孟渊却是第一时间赶到了车前。 “你可还好?”人还未至车边,孟渊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我无事,你可还好?”傅珺关切地看着孟渊。 方才的那一幕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叫她心惊胆颤。 若是孟渊不小心沾上了那个药僮的毒血,只怕他的身上就要跟那件大氅一样满是窟窿了。 孟渊的视线凝在傅珺的身上。 他忽然觉得,就这样听她问一声“你可还好”,那清清淡淡的声线绕在他的耳边,他的心竟完全平静了下来。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拂身而过的春风,温暖而和煦,一如那双明净的清眸,将他身上的戾气也涤净了。 孟渊扶住车门的手松了下来。 只要她无事,他便也无事。 那个药僮死状诡异,他早就防着了,血喷出来时他已经有了戒备。不过,他没料到她会不顾身份地提醒他。 今天出来这一趟,实在是来对了。 不仅查出了那对官员夫妻死状有异,还顺手解决了一桩阴谋。而更重要的,便是她对他的态度。 她对他,应该是有一点点关切的吧。 孟渊的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吴钩实在实在很不忍心这时候打断孟渊的心思,但他必须要打断一下。 孙大海已经在往这边走了,万一叫人瞧见了傅四姑娘这副打扮,吴钩觉得头一个倒霉的一定还是自己。 他苦下脸来,小声地提醒孟渊:“主子,孙大海过来了。” 孟渊神色一冷。 他探进车厢,箫鼓般的声线宛若低语:“好生呆着。莫要露面。” 随后,傅珺的眼前猛地一黑。 车窗上的小门瞬间便合上了,车帘亦同时拉拢,傅珺还听见了车门关上的声音。 不过一个转眼。车厢之中已是一片沉暗,微弱的天光自车窗的缝隙边透了进来。若非如此,傅珺直要以为天已经黑下来了。 孟渊居然就这样转眼之间把她关了起来,傅珺有些啼笑皆非。 她花了一点儿时间才适应了这突然而至的黑暗。此时,外面的说话声隐隐传来。孙大海粗豪的声音尤其响亮。 “多亏孟将军在此,否则便要着了那蛮子的道儿。”孙大海粗声大气地道。 “孙将军客气了。将军今儿可立了功,在下还要恭喜一声。”孟渊说起客套话来倒也顺畅,跟他平常予傅珺的感觉很不一样。 “孟将军是头功,标下不过跟着捡了个便宜。”说到这里,孙大海已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今天他运气实在好。本以为是件麻烦的苦差事,说不得还要守在这外头熬上个把月的,没成想这位挂了个虚衔的百户孟少将军,手底下却是一点儿不虚,竟是将个苗疆探子给揪了出来。虽然人死了有点儿可惜。但无论如何也算是大功一件啊。 这可是混进都城金陵的苗疆探子。虽然孙大海是个粗人,也自明白这其中隐含的意思。所以他觉得他这回肯定能捞个功劳在身上。 说来也是巧,这孙大海曾在滇军效力,今年恰逢每两年一度的边军进京操练,他所在的都司恰在其列,他们一营人皆入京成了班军,孙大海便被编入了北营,依旧是任着小旗。 滇军一直镇守云贵,与交趾国几乎是对面陈兵。交趾国虽与大汉表面交好,暗里却很有些小动作。时不时就弄个探子什么的过来,两国虽无交兵,私底下的交手却是不少。 孙大海曾接触过一、两个联调司的暗探,主要是负责协助他们的工作。因此对于交趾国的苗疆探子他略知一二。方才那个药僮死状诡异,与他前几年在云南见过的一个苗疆探子的死法如出一辙,所以他一眼便断出了此人身份。 此时,另一个小旗倪睿已经赶了过来,见地上躺着两具死尸,一具死状恐怖。另一具亦是七窍流血,那血还是黑的。他当即就吓得腿脚发软,差点没坐在地上。 倪睿原是个京城公子哥儿,其父乃是宗人府经历倪敬。因是宗室子弟,颇得圣上优容,倪睿便仗着祖辈恩荫进五军营做了个小旗儿,原是想混些资历好往上升的,谁想这才当了小旗还没满两个月呢,便摊上了这件凶事,他没当场晕过去已经算是很好了。 因地上死尸太过吓人,倪睿便没敢往前走,只远远地站住了,一时间心里又是怕又是羡。 怕得自然是死尸恐怖,羡的却是孙大海这个粗胚子居然捞了份功劳,而他却因留守在后没赶上趟。 这般想着,倪睿瞥眼却瞧见旁边倒着个大药箱,箱盖儿上还锁着把铜锁。 他立刻眼前一亮。 头功没他的份儿,这次一等的功劳他总要得一个吧。否则岂不是太亏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便大声命那两个兵士去撬药箱。 傅珺静静地待在车中,不知外面情形,只能听到孙大海与孟渊的说话声。孟渊正在向孙大海询问苗疆探子的情况。 她一面听着他们说话,一面仍在回忆着方才的那场恶斗。 她总觉得那个药僮的某些行为不太合逻辑。 根据她的观察,药僮对药箱的关注度高于一切,这个药箱于他而言应该十分重要。 可是,方才他放出暗器之时,明明已有一线生机,他却没有拿起近在咫尺的药箱循路逃跑,反倒舍近求远,刺死了远在七、八米开外的朱医正。 为什么? 只是为了灭口么? 若真是为了灭口,他为何不直接放暗器?他身上的武器应该都带着毒,朱医正中了暗器也难逃一死。 这个苗疆探子做出的举动,到底用意何在? 傅珺蹙眉沉思,便在此时,一个陌生的声音蓦地传进了车中:“你们两个去把这药箱打开。” 这声音很年轻,尚带着几分都城公子哥儿惯常的那种语气,傅珺并不陌生。 然而,在下个瞬间,傅珺只觉得一股冷意从心头窜起。 那个药箱! 那个药箱一定有问题! 那一瞬间,许多事情在傅珺的脑海串连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那个苗疆探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药箱! “慢着!”未及多想,这两个字便已冲口而出。 话说出口之后,傅珺又凑到车门处,隔着车门急声道:“不要打开药箱,千万不要打开!孟将军,快叫你的人不要打开药箱!” ☆、第460章 事发突然且情况紧急,傅珺并没有变换语气,而是用了本来的声音出声提醒。 车外的人俱都愣住了。 那两个奉命打开药箱的兵士面面相觑,脚下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孟渊的脸色变得很冷。 孙大海这时也反应了过来。 这些苗疆探子的歹毒他可是见识过的,此刻听了车中女子的提醒,再一看倪睿手下的两个兵士便站在药箱前,他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 “散开!快散开!”孙大海大声喝道,人已经急步赶了过去。 倪睿被那声“慢着”吓了一跳,此时见孙大海走了过来,他才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这姓孙的想抢功劳。 这一想他不由怒从心头起,上前一步便怒道:“姓孙的你什么意思?”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拦住了孙大海,又回头命那两个兵士:“快把箱子抬走。” “我看谁敢!”孙大海急红了眼,呛啷一声把腰刀抽了出来。 那苗疆探子最擅使毒,他曾经亲眼目睹过手下的兵士惨死于毒药,其状十分可怖。这姓倪的想抢功劳想疯了,居然还想把药箱打开,他这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怎地? 他这里正想着,冷不防一玄一青两道身影凌空掠过,耳中但闻“刷”地一声轻响,随后又是一个声音惨叫了一声。待孙大海回过神来时,却见孟渊正在淡淡然地立在药箱前,他手下那个叫唐刀的侍卫则扭住了倪睿的胳膊将他制住了 孟渊乃是百户,论官职高于场中所有人,由他出手自是最好。 孙大海怔了一怔,旋即还刀入鞘。倪睿被唐刀大力扭住胳膊,实是吃疼不过,杀猪般地嚎了起来。 他是认识孟渊的,知道这人最是冷血无情,又因孟渊本就官职最高。因此倪睿倒也没胆子说狠话,只一个劲儿地叫疼。 孟渊看了唐刀一眼,唐刀手劲略松,倪睿这才觉得没那么疼了。只是这般被人制住,他的脸上却有些挂不住。 “孟将军在金吾卫效力,什么时候进了五军营?”倪睿喘着粗气道,语气虽不狠,说出的话却很阴。 孟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森森冷意:“你若想死得快一点,就自己亲手打开药箱,我保证不拦着。” 他话音一落,唐刀猛然发力,将倪睿整个人都推了出去。 唐刀的力道用得极巧,倪睿跌跌撞撞向前冲了十几步,却是既没跌倒也没走歪,待他收住势头,便正好停在了药箱前头。 孟渊往旁站了两步,淡淡地看着倪睿。一副请君随意的架势。 孙大海暗里摇摇头,站在旁边没吱声。 他看出来了,现在这情况已经变成了京里公子哥儿之间的较量,他管不了也没立场管。 倪睿看着眼前的药箱,又看了看一旁的孟渊,颤抖着伸出手去,又颤抖着缩了回来。 他此时已经清醒了一些,又想起往昔也曾听孙大海吹过牛,说是那云贵一带的苗疆人如何擅长使毒用蛊。再一看那具已经成了干尸的尸体,他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如果药箱里头是毒虫毒物。他开箱之时,是不是亦会如那死尸一般? 看着那具干尸,倪睿只觉一股酸腐之气冲上喉头,他捂着嘴踉踉跄跄奔到路边。扶着棵树呕吐起来,一张脸已是由白转青,难看无比。 “看来倪将军是想通了。”孟渊语气淡淡。 唐刀此时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方不知从哪里寻过来大布巾,将药箱裹起来打了个结,一手提了起来。 孙大海亦走了过来。孟渊便与他低声交待了两句,这厢吴钩已经将骡车掉了个头,孟渊又跟孙大海招呼了一声,便钻进了车中。 傅珺缩在车子的一角,尽量不露身形。 方才情况危急,她不管不顾地提醒了一声,已经露出了行迹。如果叫孙大海看见这车中之人乃是个小厮,还不定能传出什么话来呢。 孟渊一上车,便看见了缩在角落里的傅珺。 他有些想要笑。 然而,那笑意尚未在颊边浮起,他的心已经软成了一片云絮。 他叹息了一声:“……别藏了,他们瞧不见。”一面说着,孟渊一面便关上了车门,又拉好了车帘。 刚才胆子那样大,说话的声音又那样响。那时候就没怕露行迹么?这时候反倒知道藏了。 孟渊无奈地摇了摇头。 傅珺讪讪地坐直了身体,解释地道:“方才我也是急了,还好没叫人发现。” “不会有人发现。”他语气笃定。 有他护着,孙大海倪睿之流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傅珺捧起了手炉。 明明暖的是手,可她的心为何也跟着暖暖的起来? 傅珺转眸看着车窗。 窗帘还密密地合着,她什么也瞧不见,只能感觉到骡车行走时轻微的震动。 “我先送你回去。”孟渊温和地道。 傅珺想起朱医正说的那些话,还有药僮临死前的奋力一击,心中仍是存有疑问:“那村子里的疫症……” “我过会就要去办这件事。还要请太医院的人来查。”孟渊说道。 傅珺点了点头。 确实需要好好查一查。只是,这朱医正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又强烈要求封城,目的是什么? 似是知晓傅珺心中所想,孟渊温和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封城有严格规制,五军营东西南北中各守一座外城,十三卫营据守皇城。守城的规制隔年变动一次。今年正是变动之年。” 傅珺茫然地看了看孟渊,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守军每两年变动一次守城的职守,与朱医正要求封城有什么关系? 她蹙眉凝思片刻,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按朱医正所言疫情严重,便需要将整个金陵都城全部封锁起来,以防疫症从城外传播进城内,各营卫则需按照新的规定重新分布守卫力量。 这是一个提前探知守城分布情况的绝好良机! 傅珺刹时间冒出了半身冷汗。 有人想要挑起疫症骚动,提前查知守城分布情况,为什么?又有什么人会对大汉朝都城的守卫情况有着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这问题不能深想,越想越令人胆寒。 “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孟渊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似是有些感慨,“今日若非有你在,这个小小的朱医正,说不定就能成就一桩大阴谋。” 利用疫症,倒还真是想得极妙。 孟渊的眸子一片冰冷。 虽然不知布局者是谁,但其用意却是昭然若揭。既然对都城兵力分布如此在意,那就表明,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只可惜今天在场的人太多,消息瞒不住。否则倒可以将计就计,借机查清哪些人是混在五军营里的钉子。 不过,这样也已经很不错了。 那个苗疆探子的尸身还有药箱里的事物,以及那个朱医正,都是可以往下细查的。 ☆、第461章 想到这里,孟渊又看了看对面的傅珺。 她的表情有些凝重,墨染般的眉轻蹙着,长长的睫羽覆住了眸子,红润的唇抿得极紧,连颊边的梨涡都显现了出来。 他一时有些失神。 傅珺抬起头来,一下子便撞进了孟渊深深的目光里…… 傅珺轻轻挪了一下身子。 恐怕是坐得有些久了,她浑身都有些不舒服。 她抬手拉开窗帘,流光纱外是一片晴好的春日光景,蓝天碧树掠过车窗,官道上偶尔还有赶围子的农人,担着货物慢慢行来。 春风和暖、阳光明丽 真是个适合郊游的好天气。 ************************************* 太子刘章望着窗外微温的斜阳,平淡的眉宇间几无表情。 这种温温吞吞的天气,实在使人有些厌倦,一如他这个温温吞吞的太子身份,他扛了这么些年,也有些厌倦了。 刘章收回目光,看了看站在案前的方预和杜冲。 这两个人此刻的面色都有些不太好。 “说吧,怎么回事?”刘章的语气一如他的眉眼,平淡得几乎没有情绪的起伏。 方预觉得头上的缁撮扎得有些紧。 他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方才开口道:“启禀殿下,五军营的人已经从小马庄撤了,朱医正被刺身亡,阿贵自戗。” 刘章望着窗外,半晌没说话。 时近黄昏,而他收到的消息亦如这黄昏一样。是使人颓丧、叫人无力的。 杜冲的眉头锁成了一团。 他与方预谋划了很久,安排下了不少手段,才将朱医正牢牢地掌在了手中。阿贵亦是借了些见不得人的力量才弄过来的。当时他们想得是,便是此计露了馅,也要把二皇子刘竞扯进来。 刘竞的堂舅吴拓便任滇军提督,只要阿贵的身份一露,此计也算成了。 可是。他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计划还没实施,就被人提前破去了。他们安排下的那些后手几乎根本无用。 这件事被压了下去,小马庄发生的所有一切。全都被抹得干干净净。五军营提督乃是定西伯陆机,这是个很不好糊弄的精明角色。此事一定是由他压下去的。 不过是太医院死了个医正,这个医正误诊小马庄出了疫症,其后发现不过是普通风寒罢了。仅此而已,就算加上苗疆探子也不算什么。这种事根本不用惊动上峰。联调司的人便能摆平。 杜冲觉得十分憋屈。 这就好像一个名伶勾好了脸、换好了戏服,前头已经有锣鼓四击头响起来了,这时候突然有人跑来说“这戏不唱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很让人心情郁郁。 “吾一直很信任杜先生和方先生。”刘章的声音仍旧没有起伏。“吾一直以为,两位先生智珠在握,定能为吾善加谋划。便有千难万险亦不能退。可是,吾今天实在是有些失望了。” 杜冲躬下了腰。身上的宝蓝直裰被窗外的风拂了起来,他觉得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殿下恕罪,臣等万死。”杜冲与方预同声道。 刘章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复又转身望着窗外,眉眼淡淡:“两年前,你们派人拿着吾好容易叫人寻来的鹰首蛇身印进了宫,说是要以此印做些大事。可结果呢?”刘章笑了起来,“结果印失人亡,还是两年后被傅庚这厮发现的。那时候,你们就说你们罪该万死。但吾并没有要你们死。” 杜冲与方预同时跪在了地上,以手扶地,一言不发。 刘章似是没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仍在继续说着话:“后来,吾叫你们去查那个失踪了的尚林局管事李成喜,那鹰首蛇身印便是在他的房间里查出来的。结果你们查了许久,除了‘藏剑山庄’四个字,便一无所获。甚至就连这藏剑山庄也还是你们推测出来的,并无实证。吾难道不知‘藏剑山庄’么?吾想知道的是他们要做什么?怎么做?何时做?可你们却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目今为止,你们所定之计、所谋之策,成者寥寥,纰漏却是一个比一个大。如今吾便是想要找人探听一些都城换防的消息,看来也是不能的了。” 说到这里,刘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吾往后但凡动问一句五军营换防之事,便等于告诉联调司,小马庄一事是吾做的。你们这是要害死吾么?” “哗啦”一声,窗外的东风忽然大了起来,一角锦帘翻卷开来,恰恰卷住了案上的白玉蟾镇纸,又扫过了青东瓷圆壶水注。 “哗啷”数声,镇纸与水注皆被锦帘卷落在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玉渣,水注里的水也溅了出来,沾湿了杜冲二人的袍角。 那一刻,刘章真的很希望,这两样东西是他亲手砸在地上的。 至少,那样还能叫他心里痛快两分。 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喜怒形于色,不能御下过严或过宽。他从小接受的教导皆是教他如何举重若轻,如何不动声色。 有的时候,他会很羡慕他的弟弟刘竞。 至少在有些事情上,刘竞可以肆意而为。而他呢,他是嫡长子,又是当朝太子,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刘章长长地吸了口气。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又有些了起伏,变得温和而平静:“此事虽未成,却好在未露首尾。”说到这里他终于站了起来,上前去扶地上的两个人:“两位先生请起。此事错不在先生,而在于吾。先生万勿自责。” 方预和杜冲皆是一动不动。 那瓷壶落地之后磕去了壶嘴,却仍是骨碌碌地向前滚去,滚过了大块青砖铺就的地面,直滚到梁柱前方才停了下来。 杜冲跪伏在地上,耳听那瓷壶滚落的声音,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是怎么败露的? 他已经安排得极为妥当了,甚至还叫阿贵从云南元江弄来了几件死于疟症之人穿过的衣服。 既说是发了疫症,则要将事情周全过来才算完美。按照他的原计划,待疫症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阿贵便会将这些衣物悄悄放在军营里。当时挑的便是与他们东宫不大对付的西营把总吴彪。 只要西营的官兵染了疫症,此事便是真的了,朱医正推断无误,都城必定会封起来。而若天幸吴彪死了,他们东宫便可一石三鸟,既知晓了换防情况,亦可在西营那里安插下人手,再顺手把阿贵往上一呈,拉刘竞背黑锅。 这是多么完美的计策,却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还没施展开来便告结束。 杜冲一面听着刘章温和地劝慰他们的话语,一面又回想起了秘报上的内容: 孟渊突袭,朱钦、阿贵亡,药箱被带走,孟渊身边有一女子两度出声示警。 这个神秘女子到底是谁呢? 杜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462章 天将擦黑的时候,傅珺便已经睡下了。 今天上午折腾了这一趟,她觉得万分疲惫。总归她今天也一直说是身体不适,因此在从田庄回来后,傅珺匆匆换过装束,只出来应付了一顿午宴,便回房休息。 此时天色向晚,困意袭卷而来,傅珺下午睡得不大好,这时候自是撑不住了,便在青芜与绿萍的服侍下早早安歇了下来。 躺在温软的/床/上,傅珺正自神思幽幽,忽然听见窗屉子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她立刻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一片安静,青芜睡在槅扇外头,呼吸声十分均匀。 傅珺悄悄地掀起绡帐,踩着绣花软底鞋移步至了窗前。 窗屉子悄无声息地被人拉开了,然而,外头并没有人,只有一片模糊的景物。 傅珺推开窗屉子,探身向外看了看。 好像时辰还不算太晚,天光尚亮,窗外隐约可见一小片翠绿的修竹,竹林边一带米分墙。她极目看去,恍惚瞧见墙头上露出了一角青色的袍袖,像是孟渊穿着的衣裳。 傅珺心下狐疑,不明白孟渊这时候跑来找自己何事。她抬脚跨上窗台,尽量不出声地翻出了窗外。 然而,她的脚刚一落地,周遭的景物忽然变了。 傅珺环顾四周,翠竹不见了,米分墙也不见了,她已经置身于一处空房间,低矮的屋顶压在头上,房间的四角放着大冰块,丝丝白烟自冰块上升起,地上躺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是田庄的地窖。 傅珺完全不明白她是如何到得这里。 她转向身后,一道石阶延伸向上,出口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大半个身子皆隐在暗处,只露出了脚上的一双鞋。 那不是孟渊的玄色云纹靴,亦不是吴钩他们的薄底快靴,而是一双翠绿色绣宝相花的女式绣花鞋。 傅珺觉得,她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双鞋。 她不由自主地踏上了石阶。想要看清那个女人的长相。 可是,那阶梯很长,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傅珺向上走了许久,那双绣花鞋仍旧伫立在出口处。与她隔着十来级的台阶。 傅珺干脆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自己走不过去了,于是便探出手来,想要去捉住那个穿绣花鞋的女人。 可是,那女人一下子不见了。 傅珺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了台阶上。 当身体前倾的那个瞬间。她以为她会扑倒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 然而却并没有。 她栽倒在了一片松软的土地上,那地上还丛生着新出芽的小草,春风携来淡淡的花香,拂在身上直叫人绵软无力。 傅珺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环顾四周。 她已经出了土坯房,来到了田庄之中。外头的天色仍是不明不暗,光线模糊。她站在田庄中唯一的土路上,远处的田地里有好些劳作的农人,还有些妇人抬着吃食正走在田埂上。所有人的表情与动作都像被放大了数倍,夸张而呆板。 然而。一点声音都没有。 四周寂静如死,傅珺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呼息声。 那个穿绣花鞋的女人,不见了。 田埂之上来来回回走过无数农妇,她们黑红的脸庞、健壮的身形,都与傅珺心底里那个穿绣花鞋的女人不符。 傅珺在土路上奔跑起来。 她很着急,她一定要找到这个穿绣花鞋的女人,这个人对她很重要、很重要! 傅珺拼命地跑着,然而此时,眼前的场景蓦地又变了。 远处的田地忽然全部倒翻了过来,直直地扑向傅珺头顶。一个模糊的女人背影便在这田地的中央。 就是她! 傅珺心下大喜。 就是这个女人,这就是她要找的人。 大片的黑色土地泥浆翻滚,低声咆哮着扑向了傅珺。她并没有躲,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土地中央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嵌在黑色的泥浆中。满身泥泞,面目如同隐在雾中,唯有一双眼睛是赤红色的。一点点地向着傅珺逼近,直到贴近她的面颊。 便在那个瞬间,那双眼睛蓦地爆裂开来,强烈的气流迫得傅珺身子直晃。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很细很弱,似是隔了很远,而一双枯瘦的手却在这时突然从气流中伸了出来,扼住了傅珺的咽喉…… 傅珺翻身坐了起来,大口地喘息着,前胸后背尽皆汗湿。 她做了个噩梦。 “姑娘怎么了?要净手么?”绿芜听到了动静,轻声问道。 傅珺凝了凝神,压下了怦怦乱跳的心跳,方才轻声道:“给我倒杯水吧。” 青芜便披衣起了身,挑亮了珐琅莲瓣灯盏上的细烛,又向甜白瓷茶盅里倒了半盅温水,送到了傅珺的手上。 傅珺喝了一口水,心绪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从小马庄回来之后,她除了深感疲惫之外,心里总觉得像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种想法并不强烈,然而却始终隐在心底,让她坐立不安。直到刚才,当她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才终于想起来她忘记的事情是什么。 确切地说,是她曾在田庄中无意间捕捉到的一个身影,这个身影,勾起了她陈积已久的回忆。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凄惶的庭院,回到了那个大雪无声、满世界静寂的时刻。 她在田庄里看见的那个身影,便隐在那个寒冷的大雪天里。她是一切的开始,亦是一切的终结。 傅珺摩挲着茶盅上凸起的折枝花纹,望着绡帐出神。 她的记忆从不会出错,凡过眼之人、之物、之事,必永镌于脑海。 所以,她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对自己记忆的证实。 只是这件事她做来不便。 这些田庄里的农户,皆是祖祖辈辈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若是叫怀素派人来查,只怕人还没查清楚,便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所以,这件事不能由她的人来做,只能请别人帮忙。 想到这里,傅珺的眼前似又浮起了一张温和的脸,还有那个伫立在崖边的身影,以及他为她挡风的样子…… 傅珺的掌心有一些潮热。 她搁下茶盅,抱着膝头坐在/床/边,视线凝在绡帐边悬着的香球上。 “姑娘还要水么?”青芜轻声问道。 傅珺摇了摇头,按下心思,轻声吩咐道:“明儿起/床/之后,你去把那只老石青的包袱拿过来,我记着涉江把我惯常画画儿的用物皆收在里头了。若那里头没有,你再去那石蓝的包袱里翻翻有没有,将那二号排笔、三号排笔拣出来我要用。再,叫绿萍去向冯家姑娘讨两张绵茧纸,不必很大,尺幅即可。可记下了?” 青芜应诺了一声,又笑问:“姑娘这是想画画儿了?可是咱们明儿便走了,现画还来得及么?” 傅珺含笑道:“就是手痒罢了,先画张小的起个粗稿儿,赶明儿家去再画大的。” 青芜应诺一声,慢慢地服侍着傅珺睡了。 ☆、第463章 翌日,天气晴和,风吹在身上暖暖的,推窗可见蓝天如洗,云朵如白绵絮一般悠悠来去,是个出游的好天气。只是傅珺却没出门,而是窝在房里忙着手边的事情,连谢亭的相邀也婉拒了。 她要赶在离开前将画稿赶出来。 原本冯薇是要在上晌带着大家再去观景的,中午设宴,下晌送客。只是后来这些安排却都取消了。傅珺猜测这可能与小马庄那里发生的事情有关。毕竟连五军营都出动了,动静闹得可不小。兴平伯府是邀请大家来踏青的,可不是来让大家伙儿受惊的,此时自是不宜生事。 昨天下晌,傅珺便收到了怀素使人送来的消息,知道她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因此,今日傅珺还有一件要事需得办理,要早些回京。 上午用过朝食之后,傅珺便叫人着手收拾东西,她这里便寻了个空儿,将画稿并一张字条儿封在了牛皮信封里,一并交给了楚刃,嘱她务必亲手交予孟渊。 将这件大事安排妥当之后,傅珺便与陆缃并谢亭话别,约好了回京再聚,便即辞出了茜照山庄,打道回京。 她已经提前叫怀素定下了清味楼的“松竹梅”三轩。 这三个雅间儿有暗门互通,暗门上还有一排镂空的雕花菱格儿窗可供观察,傅珺曾听孟渊说过。 今天她的要做的事情,恰好需要这样一处地点。 巳正刚过,马车便已来到了玄武大街,停在了清味楼的门口。傅珺扶着青芜的手下了车,仰首看着清味楼高悬的朱漆招牌,心中涌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上一次来这里时,她被傅珂与姜姒设计,险些损去名声。而今天来此,却是她要设计别人。 这还真是讽刺。 却不知那暗里布局之人若是知晓了此事,会不会也如她一样,觉出这种冥冥之中的力量着实有些令人生畏呢? 傅珺提步迈上台阶。早有跑堂殷勤地迎上前来,将傅珺等人迎至了三楼的闻竹轩。 怀素与涉江她们已在闻竹轩中恭候多时了,见傅珺进来,她忙含笑迎上前去给傅珺见礼:“姑娘来了。路上可累了不曾?” 涉江上前替傅珺脱下了长帷帽,傅珺便笑道:“并不累,昨儿歇得极好。” 怀素便向傅珺端详了两眼,见她穿着轻茜色蝉翼纱斜襟袄儿并嫩黄色八幅裥褶裙,腰畔垂着松竹梅水胆玛瑙流苏坠子。皮肤白得如凝脂一般,便亦笑道:“姑娘今儿气色倒好,有红似白的,想是那栖霞山风水好着,倒养着姑娘了。” 傅珺抚了抚脸颊,笑着道:“我也觉得今儿精神很好。”说着她面上笑意微淡,“正好可以处置那些糟心事儿。” 怀素眼见着傅珺笑意仍在,然神情却变得极为沉凝,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十分迫人。她不由也息了笑容。退后一步跪了下来,两手伏地道:“是婢子一时不察,险些酿成大祸。” 傅珺连忙上前去扶她:“这并非你的错,我也有错。咱们总这样防是防不过来的。”说着又唤过青芜,到底将怀素扶了起来。 怀素垂着头,低声道:“姑娘如此信重于我,可恨我竟还出了这差错。” 傅珺的面上便浮出个淡笑来,道:“这原是我自己贪心,想着在京里开上几间铺子,方便我与外头通些消息。便要人手使唤也行。却忘了这些金银财帛最动人心,便是侯门亦不能免俗。” 怀素不敢接话,只垂首站着。 傅珺微微出了一回神,便又将思绪转了回来。问怀素:“所有的掌柜账房都叫了么?” 怀素回道:“回姑/娘/的话,都叫上了。按姑/娘/的吩咐,掌柜的们皆在画梅轩议事,账房先生则安排在了听松轩。” “甚好。”傅珺很满意,“待他们进去之后,叫侍卫守了门。等闲不许出屋。” “是。”怀素应道。 傅珺点了点头,又走到两边的暗门处看了看。 怀素安排得很好,两道暗门俱都锁死了,上头现糊了一层流光纱。这流光纱分阴阳两面儿,阴面儿透光,阳面儿反之。 这两层纱一糊,傅珺居中待在闻竹轩,可通过暗门仔细观察两个雅间儿的动静,而这两个房间的人却是看不到傅珺的。 这就是古代版的单面透镜,傅珺站在流光纱前,很有种回到前世审讯犯人时的感觉。 不一时,掌柜与账房先生们俱都到了,被小伙计分别领进了不同的房间。 那些人见房门前站着几个身穿皮甲、腰佩长剑的侍卫,一个个威风凛凛的。这些小老百姓难得见到这般情形,一时间自不免心下惴惴,进门后的表情十分丰富。 傅珺在两边暗门前来回看了一遍,先期锁定了几个重点观察对象。待所有人员到齐之后,傅珺便示意怀素可以开始了。 怀素便叫清味楼的伙计先给账房先生们送上茶水点心,让他们先坐着,她自己则当先进了画梅轩掌柜们的那一处。 今天的这次会面是怀素的夫君,也就是理事会的副会长叶君得安排下的。会议的议程包括今年年度计划书的审核、预算报表的初审以及一些人员调配工作等等。这也是傅珺名下产业的惯例了,因此掌柜们都没当回事。 然而,当怀素走进画梅轩的时候,这些掌柜们的神色便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以往这类会议都是由叶君得主持的,今天换成了女人主持,他们这些大男人自是心中不喜。 这也是傅珺要求的。 如果由叶君得主持会议,这些掌柜的们面对副会长自然会恭谨有加,微表情亦会有所保留。而怀素不过是管事娘子,这些掌柜的们自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人在心怀轻视之时,无论言语还是动作都会比较放松,这也有利于傅珺找出那个埋在暗处的钉子。 孟渊送过来的消息说,在傅珺名下的铺子里,很可能有人挪用公款用在了不法途径上。此人与平南侯府内宅有些牵连,孟渊最近手头上事多,一时抽不出人手细查,便将消息递给了傅珺。 傅珺今天就是来抓内鬼的。 ☆、第464章(补1月6日加更) “各位掌柜的,因叶会长临时有事去了姑苏,今日之事由我全权打理,还望各位海涵。”怀素是经老了事的,场面话说得很流畅。 那几个掌柜的与怀素亦是熟识的,此时倒也不好抹了她的面子。毕竟这位叶嫂子与他们的东家关系甚厚,他们再是不以为然,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因此几个人也都跟着客气了两句。 待客套话说完,怀素便肃了神色道:“今日请各位前来,除了要请各位审核今年的计划书之外,还有一事要请各位帮着参详参详。”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示意一旁的伙计退下去,又将门扇也合上了。 待将闲杂人等清空之后,怀素方才向四下扫视了一圈,淡声问道:“不知道各位掌柜的,对放印子钱怎么看?” 这问题如同石子入水,短暂的平静之后,屋中立刻响起了一阵议论声。 这位叶娘子问得问题可蹊跷得很。 怀素不动声色地看着屋中众人,待议论声小下去之后,便自袖中拿出一只封了火漆的信封来。 众人一见信封,倒有一多半儿人面上露出了震惊之色。 因为那信封上印着极大的两个字——宝盛。 宝盛钱庄?! 这可是金陵都城最有名的地下钱庄,专放高利贷,在大功坊那一带养了一大批帮闲儿地痞,还有一群打行青手帮着,很成气候。 因宝盛的身后有权势人物撑着,这钱庄地位极稳,比起那些暗里放印子钱的小钱庄,宝盛可谓是一支“正规军”。 松茂号掌柜江炳泰头一个忍不住。便问道:“叶管事,这是什么意思?” 怀素神色微冷,拿起信封向桌上轻轻一拍,淡声道:“这也是我想问的。什么时候儿起,我东家手下这些做正经营生的铺子,竟与宝盛暗中往来上了?”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良久后,江炳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叶嫂子说笑了。我等俱是为东家管铺子的。可不敢私下里跟这些钱庄打交道。那可是坏名声的事儿。我等就算再不晓事。也是做了这么些年的掌柜的了,如何不知这其中的轻重?” 怀素是深知这些掌柜的,这里头颇有几个京里的地头蛇。当初雇请他们也是因为他们地头熟、人面广。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他们开门做生意的,总是要方方面面打好交道才罢。 这江炳泰曾是京里有名的掮客,傅珺花重金挖他过来,看中的就是他的人脉。而事实也证明。他来了之后确实为芳馥斋打开了销路,同时傅珺想要打听什么事情也方便了许多。 目前看来。江炳泰也确实不负地头蛇的名声,并没被怀素吓住,反倒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这还是因为瞧见了门前的侍卫。若没有侍卫撑着,他的态度绝不会这么软和。 怀素听了他的话却也没变了形色。仍是淡淡地道:“我现在说出这事,是因为这东西落在了我手里,此事未成。我便也没告诉东家。我家里的叫我先来跟各位提个醒儿,钱多咬手。各位也警醒点儿,不仅自己要小心,还需将手下的人看牢了。若是出了事,大家没一个能得了好儿去。” 诸掌柜闻言,一时间面色各异。 这套说辞也是傅珺告诉怀素的。 私下与地下钱庄往来,用东家的钱为自己牟利,这种事情乃是商家大忌,只要东家知道了,管事的必定要被辞退,说不得还要摊上官司。 因此,怀素今天的态度表面看来是来把事情压下去的,实则还有一个警告的意味。这很合常理。 出了这种事情,肯定是瞒上不瞒下,大家把锅盖捂严实了便罢。相信那个暗里的钉子只会受惊,却未必会起疑。 而傅珺今天的目的,就是来打草惊蛇的。宝盛钱庄不过是个由头,傅珺主要是想看看,听到“宝盛钱庄”几个字时在座诸人会有怎样的微表情。 只要心中有鬼,必定会有一些本能的反应。 而观察下来的结果,傅珺虽有些失望,却也颇为欣慰。 掌柜之中并没有暗桩,她的理事会还是很有效地制衡了这些人的。 怀素做完了这番敲山震虎的工作之后,又与这些掌柜的商量了一些铺子上的事情,便即辞了出来。掌柜们也纷纷告辞离开。 待一应掌柜们离开了画梅轩,怀素便马不停蹄直奔听松轩,再将方才的一幕重新演绎了一遍。 这一回,傅珺终于锁定了一个人。 在听到印子钱与宝盛钱庄之时,这个人的表情异于众人,明显做贼心虚。 此人便是天奇斋的账房先生吴伯雄。 天奇斋乃是一间帽子铺,专卖各类男式时兴高冠、巾帻、幞头等物,傅珺开设这间铺子的主要目的,便是想了解京中士子们的动向。 金陵城中自来风雅,书铺、纸笺店、笔墨铺子等等皆很多,而像这种以时髦男式帽子为主的店铺却极少。多数店铺是连衣带冠一起卖的,因此,天奇斋帽子专卖店自开业以来,生意十分兴隆。 比起那些容易搞出意识形态问题的书铺或纸铺,傅珺觉得帽子铺的安全系数比较高。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出问题的恰恰便是天奇斋。 看着吴伯雄明显收缩的眼角,以及藏在桌子下因紧张而微有些痉挛的手指,傅珺感到有些不解。 那个内宅里的人,是如何联系上吴伯雄的? 且不论此人是谁,傅珺可以肯定做手脚的是女人。这就奇了。若是绸缎庄或酱原店,内宅妇人总是能与之有所关系,往来传递消息也方便。 可是,天奇斋乃是男式帽店,一个内宅妇人如何能经常跑男式帽店?这很不方便。 不过,此事的详情她有得是时间去查,目前的首要任务,还要把吴伯雄这个人查清楚。 待账房先生们离开之后,傅珺便将吴伯雄的名字交给了怀素,叫她派人全天候盯着,看看他与什么人来往。 傅珺相信,在吴伯雄与侯府内宅之间,一定有一条连结的藤蔓,这藤蔓上也必定连着数个人。 只要将其中一个人查出来,剩下的便会简单很多。 傅珺今天来了这么一出,吴伯雄肯定吓坏了,傅珺推测,他一定会尽快给联系人递信儿,让对方小心,至少要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有动作才会有破绽。傅珺今天的目的,就是要找出这个破绽。 ps:终于多写了一章,一并发上来,补上1月6日的月票加更。谢谢大家的支持和理解,作者君泪目。 ☆、第465章 待将一切交待完毕之后,时间也将至饭时。 傅珺一早上忙了半天,着实有些饿了,便干脆叫怀素往上元馆酒楼定了个雅间儿,又笑道:“平素难得出来吃顿饭,今儿可得着机会了。那上元馆的八宝黄金鸭皮脆肉嫩,五味炙牛柳焦香十足,一会子我可得多吃一碗饭。” 这话说得众人皆笑了起来,涉江便与青蔓两个上前来,帮傅珺收拾了头发衣物,傅珺又笑道:“涉江与青蔓两个今儿差事办得好,一会子去找沈妈妈去,叫她给你们一人一只大元宝。” 涉江与青蔓见傅珺情绪甚佳,便知道今天的事情很顺利,心下自是欢喜,亦跟着说笑了两句。 怀素安排好一切之后便先辞了出来,她接下来还有好些事要做,没空儿陪傅珺吃饭。傅珺便带着一众丫鬟婆子侍卫,浩浩荡荡地进了上元馆三楼的雅间儿。 因只有傅珺一个主子,傅珺嫌不够热闹,便干脆将雅间儿里的圆桌换成了小几,叫涉江等几人皆坐了,大家一齐吃饭。反正关在雅间儿里,也没人来盯着她的规矩,她好歹能吃顿安生饭。 可是,老天看来是不想让傅珺安静地品味美食了。 一味八宝黄金鸭才呈上来,那雅间外头便传来了侍卫通传的声音:“启禀姑娘,有个丫鬟说是您二表姐派来的,要见您说话。” 傅珺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侍卫口中的二表姐是谁。 王宓居然在上元馆酒楼? 傅珺一瞬间只觉得胃口都要倒掉了。 她好容易才忍住了砸筷子的冲动,压着情绪向外道:“叫她进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已是站起身来,转过屏风来到了外头。这雅间儿以屏风隔成了两个小间,外头的一间设着桌椅,可以用来接待客人。 此时只见门扇开启,绿萼娉娉袅袅地走了进来。 傅珺抬眼看了看她,只见她穿着一身水绿色斜棱纹袄裙,套着月白绣缠枝花鸟纹的比甲。头上还插着一根金簪,打扮得十分鲜亮。 进门之后,绿萼便先向着傅珺屈身道:“见过表姑娘。” 她这个礼见得十分不经心,一举一动从骨子里透着股轻慢。 傅珺径自坐了下来。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有什么事?” 绿萼微微一愣。 她满以为凭她们家姑娘如今的身份,傅珺至少会表现得比较殷勤,没成想这位表姑娘仍如往常一般,对她的态度既没轻了一分,亦没重上一分。 “我们姑娘便在前头的暮雨轩里。姑娘叫婢子过来传话,请表姑娘过去少坐。”绿萼轻声道。 王宓请她过去?这是要做什么? 傅珺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不想跟王宓见面。 事实上,自从王宓被指为二皇子侧妃之后,傅庚便与王昌一家几乎断了往来。 以傅庚的官职立场,无论是太子那一方还是二皇子那一方,他都不宜于过于亲近。因此,他只在收到消息后派人送了贺礼过去,却是从未往长乐坊王昌家中踏过半步。便连袁恪与王晋那里,他也都是很少见面的。 傅珺沉默了一刻,淡淡一笑:“抱歉。我在栖霞山上感染了风寒,昨儿闹了一整晚都没睡好,到现在头还疼得厉害。因实在坐不动车,这才中途来此小憩,不想却与二表姐偶遇,二表姐又殷勤相邀,按理我原不该辞的。只是二表姐乃是金玉一般的贵人,万一因我之故染上风寒便不好了。你替我向二表姐问个安,就说我问她好,请她恕我不能亲去相见。” 绿萼一时间有些发懵。 傅珺居然一口回绝了王宓的邀请。这几乎是无礼的了。更何况,傅珺的托词也很假。 那八宝黄金鸭的香气一阵阵地从屏风后头传了出来,这么油腻的东西生病的人能吃么?还有这位表姑/娘/的脸色也很好,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 绿萼怔了半晌方勉强笑道:“表姑娘。我们姑娘请您无论如何过去坐一坐,暮雨轩就在廊柱子的后头,就两步的事儿,您累不着的。” 傅珺没理她,只以手抚了抚额头。 一旁的涉江便上前笑道:“绿萼妹妹,我们姑娘累着不累着。可不是你说了算的。现下我们姑娘便自累着呢,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去复命吧。” 绿萼的脸终于完全挂了下来。 她们姑娘好心相邀,二皇子殿下还说想要认认她们姑/娘/的亲戚呢,这是多么大的荣耀,表姑娘居然全不领情,这算什么? 她张口方要说话,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有人高声叫着“打起来了”。 绿萼不由一愣,傅珺立刻站起身来不悦地道:“外头好吵,我们回府。”说着便往外走去,青蔓等人忙跟在后头戴帷帽的戴帷帽,拢氅衣的拢氅衣,三两下便将绿萼挤到了外圈儿,一大群人呼啦啦拥着傅珺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待绿萼回过神来时,雅间儿里已经没半个人影,她赶前两步想要留人,不妨那断后的侍卫猛地伸臂拦在了前头,冷声道:“大姐儿小心!” 绿萼吓了一跳,脚下微顿,便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傅珺一行人已经在侍卫的护持下走下了楼梯,只留下了莫名站在原地的绿萼,一时间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 王宓半低着头坐在桌前,白腻的面庞上晕着一层淡淡的红霞。 二皇子刘竞正温柔地看着她。 王宓的头垂得更低了。 春风滟滟地拂了过来,朱雀大街上的桃花已经开了,那浅淡的花香随风四散,米分意盈然。 王宓觉得,她的心里也像是开满了桃花,又甜又暖,又叫人羞从心底起。 她难得出来一趟。 原本是一直有宫里的几个嬷嬷跟着她的,从起坐卧行,到言谈举止,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处在这些嬷嬷们的眼睛之下,动辄便要挨训。虽不至于动手打,但这些嬷嬷一个个板正严厉,便是被训话也很吓人。 王宓曾偷偷地哭过两场。 这几个月,她着实过得不易。 可是,她万万不曾想到,二皇子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些,便使了法子将这些嬷嬷都遣开了,单独约了她在上元馆酒楼见面儿,还说上巳的时候不曾相约, 要在今儿补齐了。 此时此刻,俊美温柔的二皇子就坐在她的面前。 他很守礼制,并不曾与她挨得太近。然而东风拂来的时候,他身上熏的香还是能叫她闻到一些。 也不知瑞脑而是玉真,那香气真真是淡雅端和,与他这个人一样的好。 ☆、第466章 方才,听见二皇子的人禀报说傅珺也到上元馆酒楼来了,王宓心下实是不喜。 她讨厌这个四表妹,不是一般的厌恶,而是打从心底里的讨厌。 可是,二皇子却温言说,再怎样也是亲戚。他往后便要与王宓成了一家人,她家里的亲戚,他也想要见上一见。 王宓觉得,她将要嫁予的这个人,实在是极好的。如此的体贴温柔,如此的周全细致,所以她便叫绿萼去请傅珺过来。 可是,这都过去好一会了,绿萼却没回来,倒是楼下响起了一阵骚动。 不过,王宓却也并没太在意楼下发生的事情。 此时此地,便是天塌了下来她也注意不到。因为,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对面那个温柔俊美的二皇子殿下。 可恨这春风太温柔,吹不散她面上的红云,让她始终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低头抚弄着衣角。 于是,这娇羞地垂首不语的二皇子准侧妃,便也不曾瞧见刘竞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阴沉,以及眸中忽然而至冰冷与不耐。 可惜竟是王襄的孙女。 刘竞漫不经心地看着王宓,心中有些淡淡的遗憾。 若王宓是个卑贱出身的宫婢,他倒有兴趣玩上一玩。如今么,既是傅四溜了,他便也没了兴致。 原本就是突然无聊之下才起的念头,想要约着这王家的姑娘出来坐坐,并没想到会遇见傅四。 后来听说傅四到了,他一下子便来了兴致。 这真是极好的机会,现成便有傅四的表姐在此,约着过来见一面,就算有些不合规制,有个王宓在前,一切也都顺理成章。 只可惜那傅四滑不溜手,竟是借机跑了。这倒让他更添了几分兴味。 总有一天,这又嫩又滑的“探花女史”。终会在他的身下软语求饶、哭泣**,便如那姜姒一般,百般哭着求他放过,而最终。却仍免不了被他好生享用。 哭泣的美人才最惑人,而一脸恐惧的美人,也最能勾起他的兴致。 刘竞觉得身体有些蠢蠢欲动。 姜姒他已经玩腻了。现在他最想见的,还是他的阿莹。他记得,今天武阳伯府办了春宴。邀了不少人去赏他们家新开的西府海棠,那定西伯夫人,想必也在宴上吧。 刘竞的眸中渐渐露出了一抹笑意…… *********************************** 谷雨过后,天气便一日暖似一日,絮了棉的厚袄儿终于可以不必再穿了,傅珺换上了夹纱衣裙,日常带着的大氅也换成了双层交缬的,中午的时候还热得穿不住。 时序转至三月下旬,傅珺收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 许皇后有孕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傅珺着实又震惊了好几天。 且不说许慧今年三十有三的年龄。绝对是古代高龄产妇,只说皇帝这精准的投放水平,就不由得傅珺不叹服。 德妃把持宫中多年,也只生下了刘竞一个儿子。而其余妃嫔这些年来就像是绝育了似的,一个娃儿都没怀得上。 可是,这许皇后才封后几天啊,居然便喜得龙胎,这又得是多么大的福份! 听到这个消息,最开心的当属咱们的皇帝陛下。 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是很想再多要几个孩子的好吗?他也很想像契汗国那样。来他个十七、八个儿子,以让他刘家子嗣绵延,坐稳这大汉江山。 可是,这后宫里的女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怀不上,连个有消息的都没有,让他每天只能跟两个成年的儿子耍心眼玩儿,真是没一点天伦之乐的感觉。 皇帝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还宣了太医院的院判过来诊过,结果却显示他一切正常。那些后宫嫔妃们也一切正常。 皇帝当时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大家都是身体好好的,却硬是整不出个孩子来。这是不是表明,老天爷不想让他再多生个孩子出来呢? 如今,皇帝终于扬眉吐气了。 许慧有了身孕,这简直是惊天大好的消息。若不是怕动静闹得太大对孩子不好,他简直就想举办一场宴会以示庆祝。 虽然皇帝没敢多做表示,但他的好心情诸位朝臣还是很能感受得到的。那个时常在龙椅上突然咧嘴傻笑的老男人,便是他们尊敬的皇帝陛下。 而最可笑的是,傅庚居然还在朝会上出列具奏,道:“圣上在朝会时宜静心、宜凝神,不宜想外物、思旁事。” 这简直就差没明着说:“陛下请您专心听讲,不要老想着您那个还没出生的娃哈。” 偏圣上还就买他的账,被傅庚当堂说了也没生气,还笑着捋须道:“傅卿家说得是,朕这也是高兴哪,哈哈哈,高兴得有些忘形了。是朕的错儿,哈哈哈,朕错啦,啊哈哈哈。” 众臣默。 陛下您这是认错儿吗?您笑得这么大声这是认错儿的态度吗?还有傅御史,你有必要这么一脸正经地奏这一本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是拍马屁。 圣上龙颜大悦,京城百姓更是八卦不息,据说有的地下赌坊还偷偷拿许皇后的这一胎设了赌局,就赌生男生女,简直是全民狂欢的节奏。傅珺去白石上学的时候,也时常能听到同学们议论此事。 她是真心为许慧感到开心的。可是,只要一想到朝堂的局势,还有太子与二皇子这两位成年皇子,傅珺的这份开心便难免转作担忧。 京中各高门贵胄对此事的态度皆很含糊。诰命们依制上表祝贺,但多余的动作却一概没有。 许皇后有孕,无疑令整个大汉朝的局势变得复杂起来,众人持观望态度亦属正常。傅珺对此事最直观的感受便是,侯夫人现在看着她的时候,总带着那么一点研判的意味。 像侯夫人这种久居京中,跟着平南侯历过风浪的官太太,对朝堂之事最是敏感。许皇后这一胎若是个公主,那自是万事休提,但若万一不小心生下个小皇子来,这头上的天啊,说不得就得变。 所以,最近侯夫人对傅珺越发地和颜悦色,这也让傅珺很有种日子过得飞起来的感觉。 谷雨过后便是立夏。时序即将跨入四月,天气越发地暖和了,那些厚的衣物棉被之属皆拿出来翻晒过后便要收进箱笼,而薄绡轻纱的衣物亦要先拿出来见见阳光晒一晒才好。 ☆、第467章 趁着天气好,阳光充足,这几天沈妈妈等人皆在忙着翻晒衣物,傅珺去荣萱堂请安的路上,便见横斜馆与卧月楼也是如此。 还是天气暖的时候好啊,阳光灿烂,暖风醺醺,便连去荣萱堂请安也不觉路长了。 傅珺一面感慨着,一面转过回廊,踏上了前往荣萱堂的白石小径,方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前方有些异样。 她举眸细看,这才发现荣萱堂的院门儿竟是关着的,门前站着钱妈妈并两个面生的仆妇。 这是出了什么事么? 傅珺心下狐疑,脚下却是未停,仍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钱妈妈打老远便瞧见了傅珺。 对于这个异军突起的庶房姑娘,她现在可是半点不敢怠慢的。她堆起满脸的笑,小跑了两步走上前去,含笑招呼道:“四姑娘早,奴婢给您请安。” 傅珺侧避了一下,方含笑问道:“妈妈怎么在这里?” 钱妈妈作势向四下看了看,方又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今儿老夫人免了各房的晨定,姑娘且先回去吧。”说着她又回身看了看那两个面无表情的仆妇,一脸的欲言又止。 对于愿意主动提供消息的人,傅珺向来都是持欢迎态度的。于是她浅笑着看了看沈妈妈,方对钱妈妈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妈妈辛苦了。” 傅珺说罢又笑着向钱妈妈点了点头,便带着人往回走去。一旁的沈妈妈却是拉着钱妈妈说起话来。 荣萱堂明间儿里,侯夫人坐在六方扶手椅上,面色铁青,紧紧地捏着手里的东西。整个身子都气得发抖。 “老夫人请息怒。”李娘子恭声道。 侯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将手里的东西直向地下一掷,怒道:“这些神魔魇道的东西,我侯府断不能有!” 随着她的话音,被她掷下的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青砖地上,却是个纸剪的小人儿,小人儿的身上还以朱砂写着生辰八字。 一旁的于妈妈走上前去,轻声地道:“老夫人莫要动怒。此事还需李管事细查。” 侯夫人气得整个人都在抖。她用力捶打着椅子的扶手道:“我平南侯府从来都是声名响亮。此事若传了出去,旁人会怎样说……咳咳……”她一面说一面便咳嗽起来。 于妈妈忙上前替她顺气,又将一只甜白瓷莲盏递了过去。柔声道:“老夫人息怒,喝两口燕窝汤润一润。” 侯夫人咳了两声,端起汤盏喝了口燕窝汤,方才平复了急促的喘气声儿。复又道:“先查这上头的生辰八字,再在府里好生搜检一番。事不宜迟。你马上就去。” 李娘子立刻恭声道:“是,奴婢现在就去办。”说着她便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纸人儿,瞄了一眼后脸色微变,却是没多说什么。便自退了下去。 一旁的于妈妈盯了她一眼,却也未曾多言,服侍着侯夫人喝了燕窝汤。便叫了秀云过来给侯夫人捶腿,她这里便悄悄地退出了门外。 出门转过回廊。便见李娘子正等在廊下,一见她来便迎上前来,悄声问道:“你方才没细看这东西?” 于妈妈摇头道:“钱家的把东西递上来的时候,我没在跟前儿,等我进来的时候,老夫人已经气得脸都青了。”又问:“这上头写的是谁的八字?” 李娘子的脸色极为难看,将纸人往她面前一送:“你自己看。” 于妈妈垂眸看去,一刹时脸色突变。 那纸人儿写着的,竟是傅玠的生辰八字! 这是谁要害他不成? 于妈妈一把便将纸人捏在手心,复又咬牙:“钱家的也是的,这种东西怎么能……” 李娘子摇了摇头,眼中微有讥意:“她不识字儿。她可不比前头贾家的。这就是个夯货,分不出好歹来的。” 于妈/妈/的脸色更难看了,却是不说话。 李娘子又叹了口气:“这个可真不能瞒,也瞒不住。还好是钱家的拣着了,若是二太太的人知道了,你想想……” 于妈妈怔然,与李娘子相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钱妈妈想抢功劳,将此事报予侯夫人,倒是歪打正着。若是给张氏与崔氏知道了,结果只怕更糟。 傅玠乃是二房唯一的嫡子,崔氏如何能由得别人以魇胜之术害他?此事若是回到大花厅,崔氏肯定会闹将出来,事情只会越发不好收拾。 于妈妈心有余悸地将纸人儿还给了李娘子,心中暗道好险。 幸得侯夫人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大好,瞧不清这上头的字。若是叫她知道她最宝贝的三爷傅玠被人施以魇胜之术,她只怕当场就能气晕过去。 “此事只能禀了侯爷再说了。”李娘子道。 于妈妈点了点头:“我省得。” “待搜检之后,不拘是谁,总要给二太太一个交待。你这里……”李娘子的态度便有些迟疑。 她是怕事情查来查去查到二房那几个姬妾身上,尤其是那个朝云,因前些时候才死了个儿子,傅庭对她格外疼宠。这万一查到了朝云的身上,傅庭出来搅和一下,这事儿便又麻烦了。 于妈妈立刻会意,沉声道:“不论是谁,查到了一律严办。老夫人那里我会去说的。你放心便是。” 李娘子点了点头,这才转出了回廊…… *************************** 横斜馆厢房外头的朱漆栏杆上,担了好些过冬时穿用的衣物。 小丫头子们轻声地说着话,一起一起地从房间里搬出棉被、枕头、褥子与帐子来,偶尔还要轻笑两声,衬着这温软的春风,倒显出一种格外的悠闲。 芳琼坐在廊下的绣墩子上,细白棱裙子上落了小半幅的阳光,越发地灿白。 她闲闲地喝了口茶,笑着叮嘱小丫头子:“慢些儿,今儿是最后一天了,等全晒完了都有果子吃。” 小丫头们欢笑了一声,里里外外跑得更起劲儿了。芳琼看着她们的身影,便想起自己初入侯府的时候,也是这样整天嘻笑着的。 不过,如今的她可不会这样了。 她是张氏身边的一等丫鬟,在平南侯府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打理着张氏的衣物,兼管调理小丫头。 这般想着,芳琼的脸上便浮出了一个淡笑。 是啊,那些最紧要的事情她管不着,只能管管这些杂事。就像此刻,她还要负责看着小丫头们翻晒丫鬟妈妈们的公中用物,不能叫人混着偷懒不干活儿。 ☆、第468章 芳琼一面淡笑着,一面又向廊下看了一眼。 一个才七、八岁的小丫头子正立在廊前,费力地拉起一/床/褥子,用力地拍打着,一个白晃晃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从褥面儿的夹缝里掉了出来。 “那是什么?”芳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又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小丫头拣起地上的东西,翻来转去地看了看,歪着脑袋道:“这个我从来没见过呢,是个小人儿,芳琼姐姐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丫头一面说着,一面便举起手里的东西向芳琼晃了晃。 芳琼转眸看了一眼,方要说话,蓦地听见有人沉声喝道:“把东西给我!” 那声音既响且厉,小丫头吓得手一抖,握着的东西便飘落在了地上。芳琼凝眸看去,却见地上躺着一个纸剪的小人儿。纸人儿的身上还以朱砂写着字儿。 芳琼怔了一怔,忽然间脸色煞白,霍地起身,却忘了手里还端着茶盅,“啪”地一声,茶盅落地摔得米分碎。 “这是从哪里来的?”一个灰衣仆妇已经来到了那个小丫头面前,冷声问道。 小丫头吓得牙齿打架,抖着手指向一旁搭在栏杆上的褥子:“回……回妈/妈/的话,是……从那里掉……掉……出来的。” 芳琼此时已经白着脸走了过来。 她识得那个灰衣仆妇,那是前院李娘子手下得用的,人皆唤她钟嫂子。 “钟嫂子,您怎么过来了?”芳琼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往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面生的仆妇,皆是一身的灰衣,看上去十分精干,全都是前院儿李娘子手下的。 这些人一进院子便先把院门儿关上了,还留了一人守在门口。 芳琼不由得慌了神。 前院儿的人怎么跑到横斜馆里来了?还一来就来这么多人。把门也封了,这是何意? 周嫂子淡淡地扫了芳琼一眼,弯腰拾起纸人儿,将东西向她晃了晃。又指了指栏杆上的褥子:“这是从那/床/褥子里掉出来的,那是谁的褥子?” 芳琼压下心里的惊慌,俯身问那个小丫头:“这是你从哪里抱出来的褥子?” 那小丫头转首往后罩房的方向指了指,颤声道:“是从那后头左首的屋儿抱出来的。” “带我过去。”钟嫂子沉声道。 小丫头怯怯地应了声是,又看了看芳琼。 芳琼此时已经恢复了镇静。 那小丫头指向后罩房的时候。芳琼就知道,今儿这事不与她相干。 那后罩房历来只住着两个人:顾妈妈与馥雪。 这两个皆是张氏最得用的心腹,平素多要接触些秘事,因此便住在了后罩房,方便听用。而芳琼与刘妈妈等人却是住在倒座儿房里的,与正房隔得可远着。 芳琼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一面便向钟嫂子客气地笑着道:“妈妈别怪我拦在头里,实在那后罩房乃是我们太太最得用的人住的地儿,轻易连我也不进去的。妈妈不如先去梢间儿里少坐一会子,也请各位妈妈喝杯茶歇歇脚。我去叫人先禀了我们太太再说,您看如何?” 钟嫂子神色平淡,也不说话,只探手自袖中取出一面玄漆烫金对牌来,向芳琼晃了晃。 芳琼的神情立刻肃了下来。 这是侯爷那一头的管事专用的对牌。他们内宅里的人可够不着得很。 她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垂首恭谨地道:“原来是侯爷亲下的令,婢子错了。妈妈请便。” 钟嫂子见她自称“婢子”,可见也是个晓事的,心下倒宽了。只淡淡一笑,便带人去了后罩房。 芳琼回到廊下。叫小丫头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儿,一面听着后罩房那里传来的动静。不一时,便见正在房里养病的馥雪披头散发地被两个仆妇架了出来,钟嫂子跟在后头。手里又多了一个东西,看上去亮灿灿的,像是个扁铜盒子。 “妈妈,馥雪姐姐还病着,您有什么事儿……”芳琼一脸担心地迎了上去。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钟嫂子便淡声道:“芳琼姑娘还是管着自己的好,旁的很不用你插手。” 芳琼被说得脸色发白,垂首退了下去。 这是奉侯爷的命来搜屋子的,她一个丫鬟能凑上去帮着馥雪多说了一句话,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钟嫂子也没多耽搁,将铜盒并纸人收进袖中,便行至庭院中间,提了声音道:“侯爷丢了件要紧的事物,吩咐我们往各屋瞧瞧。你们也别慌,我们只瞧一瞧便走。我也劝各位一句,且安生些莫要生事,有什么委屈不平去跟侯爷说去,我只是奉命办事的,说予我也没用。”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亮出了那面玄漆金字对牌。 众人一见那对牌,俱是无话可说,只能由着那些灰衣仆妇进屋通搜了一回。除了主子的卧房没搜外,连姨/娘/的住处也搜了。好在这些仆妇训练有素,手脚也很干净,只搜完了便走,倒也没弄出多大的动静来。 馥雪被两个婆子架在一旁,面如死灰,只垂头望着地面,一点挣扎的意图都没有。 她原就病着,这三月底的天气虽暖和,到底那廊下没有太阳。她站了一会便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 芳琼便叫了个小丫头去倒了盏茶,用盘子装着亲送到了馥雪的面前。那些仆妇倒也没拦着她。 “姐姐喝口水吧。”芳琼细声细气地道,将茶盏递到了馥雪的唇边。 馥雪垂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一双蒙着雾气的眼睛透过蓬乱的发丝看向芳琼,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春日的庭院里回荡着,竟有种说不出的凄凉。一时间,满院子的人都没了声息,只听见馥雪的笑声一直飘向了院外。 过了好一会,馥雪方停了笑声,眼神莫测地望着芳琼,半晌后方轻轻地道:“妹妹好生自在着吧。” 芳琼心下微凛。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馥雪的声音里透着几分不祥…… 到最后,馥雪也没有去喝芳琼递过来的茶。 ☆、第469章 待张氏赶回横斜馆的时候,后罩房早已是人去屋空,唯留下了一地散乱的衣物。 “这是怎么回事?”张氏面沉若水。 刘妈妈上前一步,低声禀道:“回太太的话,是钱妈妈从个扫地丫头的手里得着了一个东西……”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凑在张氏耳边絮絮地说着。 张氏越听下去,脸色便越难看。待刘妈妈说完,她已经是面色铁青了。 傅玠的生辰八字居然便写在那魇胜之物上! 此事越是往下想越叫人胆颤心惊。更何况,馥雪怎么又扯进去了? “馥雪是怎么跟这事儿沾上的?”张氏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怒气。 那可是她身边最得用的丫鬟,侯夫人一句话发下,问也没问一声儿就把人拖走了,这是明着打他们长房的脸。 “太太息怒,”刘妈妈小心翼翼地道,“是晒被褥的时候东西掉出来了,是个纸剪的人儿。老奴问了在前院的一个老姐妹,她说那纸人儿上写着的生辰八字,是朝云的。” “你说什么?”张氏一下子攥紧了手里的茶盏,“这怎么可能?怎么挨得上?我屋里的丫鬟好好的要去咒二房的通房丫头做什么?这是为了……”说着此处,她的声音忽然中途断了,那张惯是温婉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许焦虑。 难道说,崔氏那边已经发现朝云是她的人了? 这也不对。 若发现朝云是大房安进去的钉子,以崔氏的手段,绝不会如此轻松地放过朝云,怎样也要来个一石二鸟才是。 刘妈妈觑着张氏的脸色,又轻声道:“老奴还打听到一件事儿。只怕说了太太会生气。” 张氏皱起了眉:“你说便是。” 刘妈妈便又道:“我那老姐妹还说,从馥雪的屋里不仅搜出了小半盒用剩的朱砂,还搜出了晒干了的红花。” “红花?”张氏愣住了,旋即蓦地便站起身来,连碰翻了身后的迎枕亦不知。 “红花,那不是落胎的药么?”张氏简直是难以置信。 “正是落胎的药。”刘妈妈垂着脑袋道,眸子里划过一抹奇异的/兴/奋之色。 她就知道。这些年轻的丫鬟靠不住。果不其然。馥雪就是个心大的,她料对了。太太一向对自己有些不大信重,如今怎样也要再信她这个积年的老妈妈一些了吧。 馥雪若是不在了。想必她往后便能更得重用一些,也不用总是被张氏遣去做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了。 张氏蹙着眉头,来回地在屋里踱着步。 事情越来越不对头了。 从馥雪的屋里搜出魇胜之物也就罢了,如何又会搜出红花?难道说。前些时候朝云落下的那个死胎,竟是馥雪背着她做下的? 不。这不可能。张氏摇了摇头。 朝云落胎对馥雪有什么好处?她与二房什么关系都没有,犯不着去算计一个通房,更犯不着去算计傅玠…… 等一等,傅玠……红花……魇胜……落下的死婴。 张氏猛地停住了脚步。 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馥雪能够算计二房的可能。 张氏的脸色刹时间变得惨白。 她大口地喘着气,人已经支撑不住,软倒了下去。刘妈妈忙上前扶住了她。 “太太。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张氏气若游丝。“我坐一会便好。你先给我梳头。” “太太是要出门?”刘妈妈问道。 张氏无力地点了点头:“我得去荣萱堂见见老太太,这件事若不分说清楚,只怕……” “太太今天不出门,你退下。”一个冷淡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张氏的话。 刘妈妈抬起头来,傅庄正一脸淡然地站在门口,那张温和的脸上神色如常,唯有一双眼睛是冷的、硬的,如同最利的钢刀,刮得人的脸生疼生疼的。 刘妈/妈/的后背忽然出了层细汗。 她没敢说话,只行了个礼,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外。 屋外立着傅庄的两个长随,其中那个叫松岳的向刘妈妈示意了一下,刘妈妈忙下了台阶,直退到廊外头才敢转身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想,今儿老爷回来得倒早,难道是已经知道信儿了? 傅庄确实是收到消息赶回来的。 他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人提前备下了两碗药。 一碗哑药,一碗落胎药。 馥雪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子。 钟嫂子将馥雪带至前院儿之后,李娘子便找了个略通些妇人症的老嬷嬷来给馥雪看了看。结果那嬷嬷说,馥雪已是有孕在身。 于是,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从红花到朝云落下的死婴,再到写着傅玠与朝云的生辰八字的魇胜之物,如果把这些事情建立在馥雪怀了傅庭的孩子的基础上,一切就很能说得通了。 因为自己有了孩子,所以便有了贪念,想要更上一层楼。光算计一个朝云还不够,还要将嫡出的傅玠也一并算计在内。 甚至,如果把这一切建立在馥雪在长房的授意之下行此卑污之事的基础上,那就更说得通了。 如果二房没了嫡子,连庶子也只有一个傅琇,那么,世子之位,傅庭还有何可争的? 事情重大,李娘子自是不敢擅专,只得先行禀明了平南侯,又严令众人封了口。 侯爷一听此事,立刻便认定了馥雪怀着的定是傅庭的种。 傅庭风流成/性/,前不久才把侯夫人身边的丫头搞大了肚子,这时候再搞个丫头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平南侯已经懒得叫傅庭来问了,而是直接将傅庄叫了回来。 这毕竟是他最重视的长子房里的事情,他总要给傅庄一点面子,不好越俎代疱。 傅庄赶回来的时候,面对的便是这样的局面。 馥雪与那个孩子自是皆不能留。 傅庭乃是傅庄的弟弟,而馥雪怎么说也算是傅庄的房里人。弟弟摸上了兄长的房里人,这话说出去得多么难听?这种事唯有那一等最下作最污烂的人家里才会发生,平南侯府如今正是如日中天,如何能传出此事来? 自然,傅庄也绝不相信这一切是馥雪做下的。 一个丫鬟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心,连二房的嫡子也敢算计?他绝对不信。 于是,他便动用了一些力量去查。然而,查出来的结果,才是真正地让傅庄不敢相信。 馥雪怀着的孩子,竟然是傅琛的! 他二人暗里往来将逾一年,府里居然一点风声没露。傅庄的人是按着馥雪怀孕的时间倒推出去,这才查到馥雪借着出门办事的便利,时常出没于国子监附近的一所小院。而那所小院儿,便是傅琛赁下的。 ☆、第470章 傅庄拿着小院守门婆子画了押的口供出来,馥雪才吐了口。 她是想用这个孩子迫着傅琛将她过了明路。 傅琛与她虽然保持着暗中往来,然而对她的态度却并不热络,时常还会流露出悔意,亦常言“有负父亲母亲重望”。 对于傅琛此种心态的生发缘由,馥雪语焉不详。然而傅庄却很容易便想明白了此中关窍。 也许,馥雪与傅琛之间的事情,并不像馥雪所说的这样简单。很难说傅琛是不是被馥雪算计了去。毕竟,儿子摸上了父亲房里人这种事,以自家儿子的品行,傅庄相信傅琛还做不出来。 傅庄便又问馥雪出府除了见傅琛之外,还做了些什么。馥雪却是坚拒不答。 就算她不说傅庄也能猜得到,馥雪一定是暗中悄悄地帮张氏办着什么事。她不愿说出张氏私底下的那些勾当,于是便三缄其口。 这倒是个忠婢。 可笑的是,这个忠婢却背着主母,与主母的长子搞到了一起。 傅庄叫来了傅琛,只略透了几句话,傅琛的脸就白了。 还用再多说些什么吗?他这个儿子倒是会读书。只可惜除了读书,连自己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傅庄只问了傅琛与馥雪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傅琛便白着一张脸道:“是去年端午节之时,在外书房。” 傅庄闻言便蹙了眉。 这件事的开始必定是一场算计,馥雪一个人安排不了这样的事的。在外书房与公子私会,一定是有人帮了她,或者是有人暗里推波助澜。 只是,一年前的事情可不好查。就算找到了当值的人,谁又能记得清一年前某天发生的事? 馥雪在此事上倒是态度坦诚,说是她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爬上了傅琛的/床/。 傅庄就知道,这种事情,不会有人明着帮她的。一定是连馥雪都叫人算计了去。 只是。那个算计的人为何始终不拿这事来要挟馥雪甚至傅琛呢?此事发生了近一年,府里始终风平浪静,这也颇叫人不解。 见傅琛的脸色惨白如纸,愧疚得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傅庄亦未对他多加苛责,只将他身边惯用的几个小厮俱都打杀了,便放了他回去。 事情至此已是查无可查。 傅庄立刻叫人给馥雪灌了药。 这丫头知道得太多,而她腹中的那个孩子,傅庄也断不能叫傅琛认下。 说不得。这件事便只能含糊着收束了。到时只说馥雪死也不肯说孩子是谁的,再寻个理由将人处置干净,此事便可了结。 说起来,馥雪为了巴上傅琛倒可谓处心积虑。连红花都提前备下了,为的就是怕张氏万一察知,好拿红花做个幌子,继续显示她的忠婢本色。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想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傅庄并没觉得愤怒,也没觉得失望。 他只是有些厌倦与感慨罢了 生而卑贱。不算计怎么活?而这些做下仆的若不会算计,主子也不会喜欢。 只是,馥雪不该算计到他傅庄的头上来。 傅庄叫人喂了药之后,便将馥雪关进了柴房。 落胎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他不介意让馥雪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打落下来。想必到了那时她就会明白,喜欢算计别人而又不够谨慎的下场,会是怎样。 而此刻,当张氏那张因疲惫而略显沧桑的脸呈现在傅庄眼前的时候,他再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厌倦。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缓步走进了屋中。 “老爷。”张氏站起身来。上前帮他脱下外袍,神情间含着一些不安。 “先不忙,你先坐着。”傅庄扶住她的手温声道。 看着傅庄那张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的脸,张氏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她坐了下来。先向那米分青绦环官窑盅里倒了半盅茶,方柔声道:“这是今年新出的洪州白露,老爷平素最喜欢的。” 傅庄坐在她的对面,捧起茶盅浅啜了一口,微阖双眼细品了一会,方温声道:“极好。”复又看着张氏笑了笑:“你有心了。” 张氏微微垂首,压下心头泛起的不安,轻声道:“老爷,妾身……” “我都知道。”傅庄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 张氏抬起头来,微带讶然地看着傅庄:“您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馥雪的事情,还有别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傅庄温和地道。 张氏温婉的眉眼间,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慌乱。 馥雪所知秘事极多,张氏弄不清傅庄此时所谓的知道,到底是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你为了我,做了很多事。”傅庄的语声清润若三月微雨,而张氏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半是狐疑半是不安地看着傅庄。 傅庄也正在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温和,很平静,一如他平素的样子。 张氏的心里生出了一丝茫然。 她并不总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尤其是最近几年,傅庄越来越难以捉摸,她也越来越猜不透他。 不过,他的心情是好是坏,她却还是多少知道些的。 傅庄真的没生气,甚至也没失望。 那双眸子幽深如晦暗的天空,然却也平静安详。 张氏终于转开了眼眸。 “老爷都知道了么?那您可怪妾身……” “我不怪你。”傅庄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同时,他还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你为我做了很多事,都是为了帮我,我都知道。我怎么会怪你,若说是谢你还差不多。”傅庄温温润润的声音清和如风。 “老爷……”张氏的鼻子有些酸。 “从今往后,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傅庄继续说道,“一切都由为夫来做。你只需好生帮几个孩子相看婚事便足够了。” 张氏讶然地看着傅庄,眼中尽是不敢相信:“老爷的意思是……” “我是说,往后我不会再叫你受苦受累了。那些事情都由我来,你只管教养好孩子,为他们寻一门好亲事便罢。” 张氏的鼻子又有点发酸了。 她嫁进侯府这么多年,傅庄与她相敬如宾,对她一向很是敬重。然而,如今日这般贴心贴肺的话,却是他头一遭对她说。 ☆、第472章 傅庄拍了拍张氏的手,复又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方温言道:“你莫要担心,你做的那些事不会被人查出来的,我都收拾妥了。还有馥雪你也不必担心。她会老老实实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死人自然是老老实实的,一个字也不会多说的。 张氏的一颗心终于完全落回了肚里。 有傅庄出手,她相信会比她这个内宅妇人要好得多。男人的手段一向干脆,这一点她是很清楚的。当年三房的那些事儿,不也是由傅庚一手解决的么?那手段就很利落。 “不过,你身边的人可能要换几个。那些眼空心大的不能再留了。头一个便是那个叫芳琼的。” 张氏眉心微蹙。 她还想留着芳琼用一用呢,毕竟没了馥雪,顾妈妈又时常要往外头跑,刘妈妈做事又有些不大稳当,她手边需要一个得用的人。 “我调一个人给你使,明儿便能到。”傅庄搁下了茶盏,“再者说,你得用的人各房皆有,又不在横斜馆这一处,不是么?”傅庄的面上含了一丝笑意。 张氏微微一惊。 然而,当她抬起头来时,对上的却是傅庄心照不宣的一抹笑容。那笑容是熟稔的,亦是亲切的,就像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儿一样,贴心贴肺,叫人心里暖乎乎的。 张氏的一颗心已经软了下来,含笑微嗔道:“老爷……” 傅庄笑得愈加温和:“你安排得极好。那些事情只按着原来的布置继续即可。往后你只需记得四字:顺势而为。多余的便不需做了。不过目下最要紧的,还是琛哥儿的亲事。” 张氏笑了起来:“妾身早就在相看了,只是老爷这些年在家的时候儿少,妾身便相看了也不敢擅自做主。如今老爷在京里,这事儿总要找老爷商议的。” 傅庄点了点头。 馥雪与傅琛的事情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说出来除了给他们长房抹黑,再没一些好处。至于魇胜之事以及二房的那点怀疑,他相信以平南侯的阅历,定能瞧出这其中栽赃陷害的图谋,也一定能把事情完全压下去。 傅庄的面上现出一抹冷笑来。 平南侯别的本事没有,唯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那可是炉火纯青。当年傅珺被人拐走那么大的事情,他不也压着没查下去么?生生地叫长房背了半个黑锅。 傅庄觉得,他们长房这么些年来忍辱负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南侯无论如何也会把事情抹平的。 应该说,傅庄对平南侯的脾/性/还是把握得很准的。 这件大动干戈、阖府搜检的魇胜之事,没几天便烟消云散了。傅珺还是过了好些天才打听到了个大概,却也是知之不详 立夏过后没多久,长房便遣出去几个大丫鬟。其中便有芳琼。而张氏身边日常服侍的人,也换成了一个叫瑞芬的媳妇子。 瑞芬是个容貌极为平凡的女子,很不招人眼,不管在哪儿都如同隐形人一般。不过这人的眼神却十分沉着。傅珺觉得,这个瑞芬再加上顾、刘两位妈妈,张氏身边的力量又强了一些。 四月中旬傅珍便出嫁了。亲迎的那日,傅珺并没有去坐席。 她乃是失妇之女,虽如今有了个继母郑氏,但这种大喜的日子里像她这样的人还是避忌些的好,于是她便托了个病推掉了。侯夫人也并未多些说什么。 傅珺如今在府中地位超然。侯夫人对她的态度更是客气中含着几分隐约的尊重。许皇后有孕一事到底还是改变了一些什么,傅珺深谙其中道理。 虽然没去坐席,却并不代表傅珺对宴上情形一无所知。白芍很详细地跟傅珺讲述了整个宴会的情况,甚至连顾家那边的情况也给她打听得一清二楚。傅珺觉得这小丫头在打听事情这方面绝对是天赋异禀,连青蔓也不及她。 据白芍说,顾家便住在长乐坊的西头儿,院子不大,只有三进。她还跟着送嫁的队伍混进去看了一圈儿。 白芍说,那顾家着实地方小了点儿,贺客一多便有些挤挤挨挨的。好在席面儿人不算太多。即便如此也是略嫌局促。负责招待女眷的乃是顾家先夫人的表亲,白芍说那是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的女子,还是姑娘家的打扮,叫做颜茉。 据白芍打探来的消息。说是这颜茉乃是顾家老爷顾峤先夫人颜氏族中的远亲,家中乃是商贾,颇有几分资财。颜茉幼时体弱多病,从小便在寺院里长大,直到十五岁方才回家。 回家之后这位颜茉姑娘也是弱不禁风的,一直病病好好地折腾着。好在她家里头有钱,这弱症治了好些年总算是好些了,只可惜颜茉病得时间太久,病好了,人也年纪大了,错过了婚嫁的最好机时,耗到了如今青春将尽。 好在颜茉是个聪明利落的/性/子,管起家事来倒是一把好手,与各房亲眷亦往来极频,渐渐地便有人请她帮着操持些宴会、茶会等事,她也都来者不拒。今儿顾家娶新妇,又是娶的侯门贵女,顾峤的那两房小妾自是不好出来见人的,颜茉好歹身份尚可,如今身体也养好了,倒是出面待客的一等人选。 “那颜姑娘生得如何?”听完了白芍的描述,青蔓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声儿。 实在是此人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连傅珺都有些好奇起来。 白芍便道:“生得倒是白净,气色也还好,瞧着倒不像是个病秧子。” 傅珺便笑道:“若真是个病秧子,如何能撑起这般场面?据我猜着,只怕她的病也是有说头儿的。” 一旁的沈妈妈便点头道:“姑娘可说到老奴心里去了。老奴也觉得这颜姑娘病得不寻常,还去寺庙里住了十五年,这事儿听着就古怪得很。” 傅珺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不过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她也只是听听便罢了。 傅珍回门的那天,傅珺原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不过半中间儿的时候却是被春烟请去了绮墨轩,与傅珍见了一面儿。 ☆、第473章 虽只是短短几日未见,傅珺却觉得,眼前的傅珍还是变得有些让她认不出了。 傅珍穿着玄色遍地锦长褙子,褙子上镶着两寸宽的绛色蝶恋芍药宽边儿,里头是玄地挑花金蝶交领襦,梳着百合髻,簪着整套的金累丝头面,气色红润、眉眼温柔,与她平素在府中的形象大为不同。 “姐姐真是神采飞扬,小妹都有些认不出了呢。”傅珺笑道。 傅珍面上一红,复又作恼:“四妹妹一来就打趣我。”说着到底笑了出来,复又上前拉着傅珺的手,语声真诚地道:“亲迎那日妹妹没去坐席,我都听人说了。今儿回门,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见四妹妹一面,跟妹妹说说话儿。” 说到这里,傅珍的眼圈便有些微红。她松开了傅珺的手招呼她坐了,又叫春烟端了茶水点心过来。 傅珍难得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刻,傅珺便有些感慨。 都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傅珍这种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或许便是因了这个缘故吧。 傅珺便陪着傅珍坐了一会,姐妹二人说了些闲话,直到前头席面摆好了过来催,二人才分开。 三朝回门过后,傅珍这一头的婚事便算是完全结束了。旁的不说,只长房便从上到下都松了口气。 好歹这也是平南侯府孙辈的第一桩婚事,张氏头一个便躲不过,连着数日忙得脚打后脑勺,总算诸事圆满,那个顾家虽不算高门,却好在一家子弟皆很上进。说不得往后便有飞黄腾达的一日,张氏对这椿婚事还是颇为满意的。 时序转眼便过了小满,后湖边的那一行柳树已是浓翠如荫,长长的枝条垂落在湖面上,风过时宛若舞娘垂袖轻舞。靠近湖畔的荷叶也渐渐地画出一个又一个深绿色的圆盘子来。 金陵城的夏天终于到了。 因天气渐热,侯夫人便吩咐张氏,叫她提前预备起来。待过了端午便要阖府去别庄消夏。 这一日。傅庚下朝后没多久,侯爷身边的长随赵守安便过来传话,说侯爷请他去品藻堂说话。 傅庚来到品藻堂时。平南侯正负手背门而立,仰首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凌波烟雨》大中堂出神。 傅庚没有扰他,进门后便自垂手静立,赵守安退出廊外守在阶下。品藻堂周遭一片安静,唯有风拂过高大的银杏树。碧叶摇摆,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声响。 过了良久,平南侯才转过身来,望着傅庚道:“你来了。” 傅庚微微躬身:“见过父亲。” 平南侯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坐罢。” 傅庚依言坐下。两手安放于膝上,神情怡然不动。 平南侯望了他半晌,见他眉眼沉静。稳若磐石,自有股巍然坦荡的气势。侯爷不免叹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道:“三郎,你可知我今日寻你过来要说何事?” “儿知晓。”傅庚语声平淡地道,眉头都没动一动,“父亲放心便是。” 平南侯神情微顿,复又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便好。你位极人臣,将列九卿,德行上犹需谨慎,为父也是担心你蹈王子敬覆辙,故才唤你过来说一说。” 前朝大儒王献之字子敬。平南侯这是以王献之的事提醒傅庚。 傅庚立刻起身恭声道:“儿不敢。儿何德何能与前朝大儒相比?王大令为人端方,平生唯一德行不妥处便是与郗氏女合离。儿这半生却多有行差踏错之处,往后自会更加谨言慎行。” 平南侯目注傅庚良久,抬手抚须道:“你知道便好。我最近颇听了几句风言风语,想你也听到了。此事还需妥加处置为上。宜早不宜迟。” 傅庚没说话,只又躬了躬身,姿态十分恭谨。 平南侯又长叹了一声,疲惫地挥了挥手道:“你去吧。” 傅庚这才退出了品藻堂。 行舟一直便候在门外,见傅庚出来了便迎上前去,低声道:“老爷,胡公与田先生已经到外书房了。” 傅庚点了点头,两个人步下回廊,走上了前湖边的那条细长小径。 此时,前湖上的荷叶已经长了好大了,便在临岸处连成了一片翠幕,衬着远烟近水,叫人望而生凉。 傅庚停住脚步,望着那片深碧色的翠幕,眉头微微蹙起。过了一会方吩咐道:“你派几个人,把秋夕居正院儿的西次间重新归置一下,再把太太平素惯用的那几样供瓶、桌屏还有花觚等物都摆出来,帐帘也按着太太的喜好弄一弄。” 行舟忙应了声是。 傅庚出了一会神,神情渐渐地便有些冷。行舟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便垂首听命。可是,他等了好半天,傅庚却是什么都没说,仍是循着石子路往书房而去。 行舟连忙跟上,心下却不免犯嘀咕。 听他家老爷的意思,这是要接郑氏回府住了。可是他们阖府都要往青雀湖别庄消夏,这时候接了郑氏回来,两下里岂不是岔开了么?到时候郑氏还不得一个人守着秋夕居? 他这里正自想着,忽见前头匆匆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紫绛色云州绸面儿长衫,腰里系着玄色板带,一手拎着长衫的下摆匆匆而行,走得极快,还不时撩起衣袖擦一擦额角的汗。 傅庚的眼角微微一缩。 这人乃是门房的大管事徐富平,是个十分稳重的人。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看上去竟然有些慌张。 “奴才见过三老爷。”徐富平远远瞧见了傅庚,忙赶前几步见礼。 傅庚“唔”了一声,淡淡地瞥了一眼行舟。 行舟便上前打着哈哈道:“徐管事这是做什么去?莫不是前头来了贵客要您亲自通传?不知是哪一家的公侯大人哪?” 徐富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不自然的神情,顾左右而言他:“无客,无客,就是有件急事儿得快些禀了侯爷才是,我这儿才走得急了些。”他说话的时候仍是不停地擦着汗,眉宇之间的焦色十分明显。 行舟见他语焉不详,知道此人嘴很紧,若是他不想说那是再问不出来的,行舟便也没为难他,只客气地道:“徐管事人忙事多,我就不耽误你办差了。快些去吧。” “哪里哪里,陈管事客气了。”行舟姓陈,在外人皆叫他陈管事。 ☆、第474章 傅庚淡淡地看了一眼徐富平,蓦地开了口:“侯爷应该还在品藻堂,我才从那里出来。” 徐富平两眼精光一闪,又向傅庚躬身道:“多谢三老爷。” 傅庚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 前头定是出了大事。这徐富平的神色很不对。 傅庚将衣袂拂了一拂。 既是有大事,他稍后一定会收到消息的,并不急在这一时。 徐富平再度揖首:“奴才告退。” 傅庚挥了挥手。徐富平依礼退行了数步,方拎着长衫疾步往品藻堂而去。 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傅庚如谪仙般的俊颜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沉思之色。 若是来了什么客人甚至是不速之客,徐富平应该亲自招呼着,派小厮过来递消息才是。如今他却是亲身前来,这就表示前头不是来了客,而是有旁的事情。 傅庚负着两手,继续转向石子小路而行。行舟垂首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被随风舞动的垂柳遮掩了去,前湖边又恢复的往昔的安静。 *********************************8 离开大花厅的时候,崔氏特为叫周妈妈看了看时辰,时间恰好过了巳正。 “这时辰倒是刚好。”崔氏含笑轻语,又朝张氏点了点头。 张氏温婉一笑,歉然道:“二弟妹见谅。今儿事多,那针线房的帐只能明儿再对了。” “无事无事,”崔氏笑靥如花,“大嫂嫂且忙着,明儿再说不迟,我正好也累了,这便回去歇一歇。” 张氏含笑目送崔氏离开了花厅,又神情安然地扶着丫鬟的手上了软轿。 轿帘落下的那一刹,张氏的脸立刻绷得铁紧。手里的帕子更是扭成了一团。 “走快着些。”张氏听见外头瑞芬的吩咐声,心中略感熨贴。 傅庄给她的这个人十分得用,比馥雪还要精明百倍。张氏用得十分顺手。 只是,一想起前头递过来的消息。张氏的心便揪得紧紧的,恨不能马上飞到前院儿的书房,亲眼瞧一瞧傅琮的情况。 傅琮被人打伤了。 还不是贵公子之间口角所致的那种打伤,而是昨天在花楼里喝酒的时候,与几个地痞打了起来。那边儿的几人皆是混在大功坊附近的打行青手。颇会几手拳脚,两个侍卫竟也降伏不住,傅琮便此挨了几拳,虽伤得不重,脸上却带了幌子。 初初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张氏是一丁点儿也不相信的。 她一再问传话的人:“你说得是二爷还是二老爷?” 二老爷傅庭风流成/性/,乃是章台恩客,素常可是常在南楼瓦子巷那一带行走的,真真是花楼酒坊无所不至。而这府里的二爷——她亲生的儿子——傅琮,一向便是个懂事的孩子。虽/性/子活泼了些,却很明白是非,如何会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那传话的人说出的答案,却让张氏如同五雷轰顶。 傅琮是一早被两个侍卫搀回府的,据说是昨晚受伤后不敢就回府,挨了一晚上挨不住了才回来的。而二老爷傅庭昨天倒是一天没出门儿。 张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花厅的,也不记得后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她只是机械地向那些管事妈妈问着话儿,收取对牌或发放对牌。只觉得每一时每一刻都如同一年那样长。 好在瑞芬是个稳重的,不显山不露水地便帮她周全了过去,没出什么大错儿,也没叫崔氏看出什么来。 可是。此刻坐在轿中,张氏只觉得五内如焚, 傅琮这才多大?竟然就逛起花楼来了,还跟人打了起来,还被几个青手打伤了,这若是传了出去侯府的脸面往哪儿搁?琮哥儿的外祖父可是当朝阁首。连带着她张家也要跟着丢脸。 张氏在轿中扯着帕子,脸色铁青。待轿子一停稳她便想要出去,岂料轿帘开启处,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扶住了她的手,那只手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掌心带着薄茧,指间亦有薄薄的茧子。 “老爷!”张氏睁大眼睛看着轿外的傅庄,那颗惶急担忧的心一下子便像是有了主心骨儿。她的眼圈儿红了起来。 傅庄来了,他一定是才看过傅琮来的。也不知傅琮伤得重不重? “不急,慢慢来。”傅庄语声温和,神态平淡,一如他往常的样子,谦冲温润,宛若君子。 横斜馆的仆妇早被顾妈妈遣开了,院门之内安静如昔,并没人敢去瞧主子夫妇的热闹。 张氏宁下心神,红着眼眶向着傅庄温婉一笑,扶着傅庄的手落了轿,一时间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这般行止若是叫外头的人看见了,只怕要被笑话了去。 且最近这一段时间以来,傅庄对她着实很好,对宅子里的事情似是很上心。便如上回馥雪闹出来魇胜之事。那件事最后便是被傅庄压下去的,二房那里可能收到了些风声,但却没拿到真凭实据,也说不出什么来。 今天傅琮的事情又是如此。傅庄及时赶回来处置,倒是比张氏要更方便些。 张氏这般想着,心底里便有了几分暖意。 傅庄扶她落轿后便放了手,又向瑞芬点了点头。瑞芬躬身行了一礼便带着人退至了廊下,傅庄亲手打起帘子,将张氏让进了西次间儿。 “老爷,琮哥儿伤得可要紧?请了大夫瞧没有?”张氏一进屋门便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虽然傅庄今天的举动有些出格儿,然现在的她却顾不上理会这些,一心只想着傅琮的事情。 “我已请张大夫瞧过了,破了些油皮,不碍的。”傅庄语气安然地道,“你莫要急,我会将事情处置干净。” 张氏心下稍安。 傅琮伤得不重就好。只要儿子无事,旁的都可以暂不必管。 不过,傅琮偏偏早上才回府,不知被多少人瞧见了,把长房弄得很被动。他若是当晚就回来,事情也不会搞得这样大,如今连侯爷也惊动了。 张氏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为何傅琮要耽搁了这一夜?会不会有别的隐情?还有那几个青手,他们难道不知道对上的是侯门公子么?他们哪来的胆子敢打傅琮? ☆、第475章 想到这里,张氏的心又拧紧了,眼圈红得越发厉害:“老爷是被侯爷叫回来的么?那些打人的可寻着了不曾?”说着她又是一阵气恨:“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需得狠狠惩戒。” 傅庄不在意地拂了拂衣袖:“我确实是被父亲叫回来的,不过父亲并没说什么,就说小孩子家贪玩了一些。”说着他又伸手握住了张氏的手,安慰她:“你不用太过挂心,此事由我出面比你要方便些。那些外头的门道我也比你清楚。你安心便是。外头便有什么传出去也无甚要紧。少年人嘛,风流一些总免不了的。琮哥儿便先在外书房养一养,老太太那里你多担着些,就说琮哥儿跟着我用功罢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将才倒了温茶的甜白瓷盏往张氏手边挪了挪。 他这一番话说得温和体贴,可张氏又如何能安得下心来? 先是馥雪出了事儿,现在又是傅琮。张氏隐约听到了一点消息,说是馥雪的事情与傅琛还有些关系。只是这消息来得并不确实,她已经叫顾妈妈去打听了。 若傅琛果然与馥雪之事有关,现在再加上傅琮,他们长房的两个孩子可要叫人看笑话去了。 想到此处,张氏的神情便有些狞厉。 这一定是人为的算计。 哪有这样巧的事情,平南侯府长房的两个孩子接二连三地出事。就算是巧合,时间上也连得太紧了些。 只不知这弄手脚的人是谁?是针对他们平南侯府的还是只针对长房的? 张氏不由想到了正怀着孕的许皇后。 难道说,这一切与朝堂之事有关? “你莫想太多,一切有我。”傅庄和声安慰道。 张氏强笑着点了点头:“是,妾身知晓了。” 傅庄又安慰了她几句,便出了横斜馆,步履从容地自垂花门行了出来,一袭玄色大衫袍袖飘飘,于青柳翠湖间款步而行,便如闲庭信步一般。 直到走进了书房。傅庄的脸色才沉了下去。 傅琮昨晚不仅宿在了花楼里,睡得还是偎翠小馆才红起来的的一个叫郑小怜的伎子。 据说这郑小怜乃是扬州瘦马出身,身软腰柔、颈秀指纤,可谓天生的尤物。 而傅琮便成了郑小怜的头一个恩客。晨起后居然还顶着脸上的伤为她上了头。 傅庄的眉眼间已经有了一层薄怒。 算计他们长房居然还用上了扬州瘦马,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进门之后便沉声吩咐:“关上门,把墨安带过来!” 云汉与松岳应诺了一声,各自退了下去,不一时。傅琮的小厮墨安便被拖了进来。 墨安才挨了二十板子,还没来得及上药,衣服的下摆上血迹斑斑。一进屋他便强撑着跪在了地上,浑身抖若筛糠。 傅庄挥退了旁人,径往太师椅上安然坐了,又端起茶盏来啜了口茶,方淡声道:“说罢。” 墨安颤抖着磕了个头道:“回老爷的话。昨儿晚上二爷与靖南伯家的大公子约在了偎翠小馆吃酒,先吃了一会,曾大公子便说无趣,叫了小怜姑娘过来陪酒。那时候还好好的。” 说到这里墨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怕的,又道:“后来外头忽然闯进来几个人,说小怜姑娘先应了他们,理应跟他们走。曾大公子便与他们口角了几句,一来二去的便动了手。那几个人会拳脚,没几下就把曾大公子打了,连带着也打了……二爷。” 傅庄一面听着一面便闭上了眼睛,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半晌后方张开了双眼,目视墨安问:“曾大公子也伤了?” 墨安点头道:“回老爷的话。曾大公子身上挨了几下重的,奴才亲眼瞧见的。” “他是伤在身上的?”傅庄问道。 “是,曾大公子一直捂着肚子叫痛。”墨安答道。 傅庄神色微冷。 算计得很周密,也很隐蔽。不管谁来看。都会认为曾大公子才是受伤最重的那个,傅琮只是脸上挨了几拳罢了。 若是不破相的话,后果并不严重。 但若是破了相,往后傅琮可就很难走仕途这条道儿了。 傅庄的眼中又露出了一抹冷意。 算计得真是很巧妙,手段更是利落得紧。 他今天一得了消息便立刻派人去找那三个青手,人倒是查到了。也确实是混在大功坊的几个地痞,并非有人假扮。只是,这几人昨天晚上便没回家,到处都找不着。几个人皆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儿,一无拖累,十分难查。 靖南伯曾勖便是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他的儿子被打了,他肯定不会善罢干休。可反过来说,若是连他都找不到人,傅庄便更找不到了。 金陵城大得很,他们又不能画影图形满城搜捕。这原就是丑事,盖都来不及,还要闹得满城皆知不成?也只能暗中查访罢了。 傅庄淡淡地瞥了一眼墨安,又问道:“郑小怜又是怎么回事?” 墨安身上疼得紧,已经有些跪不住了。然而傅庄的眼神冷得瘆人,让墨安不敢表露出分毫不适,只能咬牙忍着。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声音颤抖得越发厉害:“二爷受伤之后,奴才与郭侍卫他们皆劝二爷快些回府治伤。那郑小怜却跪下哭了,求二爷替他上头,说是怕那几人去而复返。二爷就……”墨安没敢再往下说。 那个郑小怜真是天生的尤物,哭起来简直比画儿上的人还好看,别说二爷了,便是他看了都心软。 这般美人儿面前,他们二爷年纪又小,一股热血冲上头哪里把持得住?他们做下人的再劝也没用。 “为何当时不先回来禀报?”傅庄淡淡地问道。 墨安的身上立刻湿了几重冷汗,磕头道:“老爷明鉴,奴才当即就回来报信儿了。因怕被别人察知,奴才是从东角门儿偷偷递的信儿。那东角门的婆子与奴才熟识,由她报信最是稳妥。奴才报了信儿怕二爷身边又有事,便又回去服侍二爷了。谁想府里一直没回音,奴才又不敢离了二爷,便只能苦等。老爷若不信可叫了那角门的婆子来问。” ☆、第476章 傅庄微阖双眼,再度以手指轻扣着桌面。 墨安说得是实话。昨天他确实跑回来报了信儿,而那个角门的婆子也确实往内宅递了话儿。 可是,那传话的仆妇才走进夹道,夹道的前后两个门儿便落了锁。仆妇在里头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声。 她又不敢放声呼救,毕竟此事不宜声张,万一把二房或荣萱堂的人喊了过来可就麻烦了。所以,这仆妇便生生地在夹道里关了一整夜,待次日门开之时她再去报信,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在她所知不多,否则张氏只怕要急疯了。 想到这里,傅庚的眉眼间又添了一抹森然。 此事必是内宅与外头勾结而成的,只是动手的是谁却有些难说。 是傅庭,还是崔氏?还是整个二房?抑或是……三房? 无论是谁动的手,安排得着实举重若轻,几乎叫人察觉不出。 那个郑小怜傅庄已经派人去起了底,却并未查出任何问题。她出身贫苦,父母俱亡,在扬州受训多年,后被这家偎翠小馆以重金聘了过来,就是拿她当摇钱树的。 傅琮与她上头便花了整整五百两银子。 先是几个青手闹事,身旁又有现成的富贵公子。这郑小怜是什么好人不成?再傻也知道怎么做。此事真是顺理成章。 至于曾大公子曾硕就更是个混人了,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不可能与人合谋做下此事。 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一个身世堪怜的伎子,这两个加在一起已经足够弄出事来了。再加上那几个青手出现,事情便又多了几重变化。而无论哪一种变化。傅琮都绝讨不了好去。 傅庄神色淡然地盯着脚下方砖出了会神,方吩咐道:“把人带下去先上了药,再派他去琮哥儿身边听用。那两个侍卫每人赏五两银子。” 既然算计之人举重若轻,傅庄认为,他也不宜动作过大。 墨安还算是好的,至少跑回来报了信儿,打一顿板子也就罢了。那两个侍卫也都挂了彩。伤得还不轻。看得出当时那一场架他们也是全力护着傅琮的。 所谓有心算无心,他们这边没有防备,对方却早就盯死了傅琮。人手又备得齐,时间找得也巧,所以才会得了手。 不管是谁在背后指使,此事已然了结。对方也没有更多的手段,傅庄觉得还是将事情压下去为好。 不过。他们长房也断没有吃哑巴亏的理。 “云汉,”傅庄吩咐,“你去看看侯爷在哪里?” “是。”云汉应诺一声,快步退了下去。 傅庄站起身来。脚步一转便转至了西次间儿。西次间儿的条案上铺了大张的雪浪纸,傅庚自岁寒三友墨竹笔格儿里取了一枝竹管兔毫,便伏在案前凝神写起字来。写的却是《老子》中的一段话: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一气呵成,掷笔案上。 而后,看着纸上枯瘦的魏体字,傅庄的唇边渐渐浮起了一抹苦涩。 人逾中年,越发觉得老庄之说的奥妙。其深其广,每常发人幽思。 然而,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意难平。 “来人,烧了。”傅庄吩咐了一声。 松岳无声地走了过来,利索地卷起墨色犹浓的雪浪纸,燃起纸媒点了,放在了地上的大铜盆里。 不一时,火蛇窜起,那勾划如虬枝的字迹在火舌的舔噬之下,渐渐化为了灰烬…… 崔氏慵懒地斜倚在美人榻上,眼瞧着绿榭将纸笺靠近了水晶如意纹烛台上的红烛,将纸笺烧了去。 “这样便好了。”崔氏笑得十分甜软,唯一双眼睛冰冷如刀:“我也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绿榭望着手上已经只剩下一截尾巴的纸笺,未曾说话。一旁的翠轩便陪笑道:“太太欢喜便好。” “我自然欢喜了。”崔氏面上笑意微寒,“有人替我除掉了贱婢生下的贱种,我自然需得投桃报李才是。”她一面说着,一面却将手里的帕子绞成了一团,眉间蓦地划过阴冷,“我倒要看看,敢算计我儿子的人,自己又能得着什么好去。” 说到这里她便“呵呵”冷笑了起来。 众人一时皆不敢说话,一个个噤若寒蝉。 崔氏笑了一会后,神情便又放松了下来,吩咐绿榭道:“你去替我备四色果饼,四端表礼,再向那剔红灵芝奁匣里装上新得的那枚羊脂玉螭龙灵芝佩。趁着这两日天气好,你帮我往我姨母那里送一趟,就说是给她提前送的端午节礼。” 她说一句,绿榭便应一声。待崔氏说完之后,绿榭迟疑了一会方轻声道:“太太,这时候送东西过去,会不会……” 崔氏转眸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掩唇而笑:“果然的,还是我们绿榭聪明。这虑得极是。我若这时候送东西过去,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来,这是我在谢谢我的姨父替我出气呢。瞧我,一时高兴便连这个都忘了。” 说到这里,崔氏的眼睛已经笑得弯了起来,心中直觉得无比快意。前些时候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如今终于吐了出来,简直让她神清气爽。 长房的人算计朝云也就罢了,竟然连她的玠儿也算计上了,真真是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吗?那纸人儿上明明写着傅玠与朝云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崔氏听说的时候真是气得快疯了。 张氏使出这等下作手段,果然是寒门里出来的,行事之龌龊实在令人发指。而魇胜之事最后居然着落在了馥雪身上,简直就是可笑。 那丫头说是怀着身子,还说很可能是怀了傅庭的孩子。这话说出来谁信? 崔氏忍不住嗤笑。 的确,傅庭是在女色上头心重了些,可那也要看是谁。他大哥傅庄的房里人,傅庭绝对不会动。这一点崔氏可以肯定。 再者说,馥雪从那天起人就没了影,也不知是死是活。单凭前头传过来的几句话就糊弄了过去,侯爷便偏着长房也断没有这样偏心的。 ☆、第477章 可恨的是,此事崔氏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闹将出来。 侯爷严令封口的事情,若是从她这里传了出去,不只要动到她在前院儿的那点人手,且于二房也不利。侯爷只会对傅庭更加不喜。 所以崔氏只能一口恶气生生地憋在心里。 可是,若要叫二房白白被人这样算计了,尤其是还算计到了傅玠身上,崔氏绝对不答应。 她原打算花大价钱从扬州买个瘦马回来做个仙人跳的。不拘是傅琮还是傅琛,这两个如今都在论着婚事。若是这时候传出来他们养外室的消息,想必长房会变得十分热闹。 不过,她那个姨父却说,这等事情做不好易落下把柄,不如由他买几个青手打一顿出气。还说若是时机挑得合适,一顿打也能打出好些事情来。 崔氏原先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可不是么,那傅琮打伤了脸还是小事,如今却是明着给个伎子上了头,说是叫什么小怜的,还是扬州瘦马出身。这事儿往后会如何,还真是难说得很了。 少年公子爱风流,那小怜又是个尤物,他们长房说不得就能出个风流种子出来,那也是极好的了。 崔氏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殊为快意。 这件事她前后只动了一次手脚,便是配合着时间点儿锁了两道门罢了,真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此处,崔氏笑得更加欢喜,扬眉吩咐道:“你们这几日照常出府,该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姨母家里你们也如常走动。别疏远了去。我量他们也查不出来。” “是。”周妈妈等人皆躬身道。 崔氏满意地笑了,复又吩咐道:“去跟爷说,朝云我认下了。叫她明儿来给我磕头。” “太太,您这是……”周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家太太这是想通了?跟傅庭僵了这么些日子,如今终于松了口? 周妈/妈/的脸上已经有了笑意。他们家爷听了这话,想必会要来院子里坐坐的。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说不得又能和好了。 见周妈妈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崔氏又是一笑:“趁着这时候长房事多。我们这里却不能给侯爷添乱,自然是要一团和气的才好,这也是我们二房的孝顺之处。” “哎哟太太。您这话可真是说到老奴心坎儿里去了。”周妈妈欢喜地道,“老奴这就去寻二爷去,太太您放心吧,一准儿给您把话儿带到。” 她口中说着话。人已是快步出了屋子,一阵风似地掀帘而出。崔氏笑着连声叮嘱屋外的小丫头:“快去个人扶着妈妈。可别摔着了。” 屋里屋外的人皆笑了起来,翠轩亦是满脸带笑地看着周妈妈,唯有绿榭注意到,崔氏那张带笑的脸上。划过了一抹深深的黯然。 ************************* 傅琮的事情,终究还是没能瞒过侯夫人。而傅玠被人下咒之事,也不知怎么又传进了侯夫人的耳中。 据说。侯夫人与侯爷又吵了一架。虽然荣萱堂内外皆是三缄其口,傅珺却还是从钱妈妈那里知道了不少消息。 这位新晋的管事妈妈。比起之前的贾妈妈来要好相处些。至少她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钱。只要给足了赏银,她还是很愿意与各房打好交道的。 自然,傅珺如今因了许皇后之故身价倍增,钱妈妈也未尝没有讨好的意思。 连着两个孙子受了无妄之灾,又与侯爷闹了一场,侯夫人虽不曾病倒,却也没了去别庄消夏的兴致,反倒钻进小佛堂静修起来。 往常每年清明节前后,侯夫人总要在佛堂静修半月,茹素一月,所以今年她的这番举动倒也没引起多大的动静。 夏至那天夜里,金陵城下了一场雷暴大雨。 次日晨起时,望着秋夕居里零落了一地的落叶残花,傅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前两天才收到孟渊的消息,说是那个苗疆探子的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原来那个人的药箱里果然有机关,且还是两重机关。头一重是箱盖上连着毒米分,若强行撬开,那毒米分可致人立毙。而第二重机关则是药箱里的几件衣物,据查那是疫症病人穿过的,只要挨着人的肌肤就会染病。 傅珺闻言心下倒有些后怕。还好那天她看出了端倪,否则那些五军营的官兵只怕现在都得生病了。 清晨的风仍带着几分燠热,却又比晚上好一些。青蔓带着小丫头捧了几套衣裳给傅珺挑,傅珺便挑了一套雪青色绣卷草纹蝉翼纱薄衫并一条雨过天青色百褶素面裙子。 天气炎热,傅珺很想念前世的吊带衫与热裤。 大汉朝自然没有这些,所以她一到夏天就总是穿得很素。 有时候她也很希望傅珈能学一学她。 傅珈整天穿着各种红色的衣裳,她不嫌热,看着的人也热得慌。可惜傅珈大约是知道红色最衬她,几乎天天穿红裳,傅珺实在很无语。 见傅珺挑好了衣裳,青蔓便又回至妆台前,打开那只最大的朱漆螺钿长扁匣子,由里头拿出一只羊脂玉镂雕凌霄花的禁步,那禁步下头连着两副翠蓝色蝴蝶绦子,却是仿得前朝玉环绶的模样。 “姑娘今儿穿得素,需得以这玉佩抬一抬。”青蔓将玉禁步替傅珺拴上,又上下端详了傅珺两眼,满意地笑道。 这玉禁步下头的绦子是她新打出来的,长长地直垂至脚面儿,用来配素面儿裙子最出挑。 傅珺垂首看了一眼,笑着点头道:“你的手真巧,这绦子和一般的蝴蝶不一样。” 青蔓含笑不语。 她就算解释这蝴蝶是用什么线配着什么颜色,又是用了什么手法打成的,她们姑娘也弄不懂,更做不来。总归好看就行了。 收拾妥当之后,傅珺去给傅庚请了安,又陪着傅庚用了早饭,傅庚便去官署上班去了。 今天恰逢白石书院休沐,傅珺便先去花房附近散步消食,再转回秋夕居。 便是在回房的路上,沈妈妈从后头赶了过来,悄声道:“姑娘,老奴已经打听实了,太太今儿下晌回府。” “嗯。”傅珺淡淡应了一声。 郑氏在别庄静养,一养便养了快半年,这时候回府,想必是傅庚已经不能再把她禁在外头了。 说来也是。 他们三房总没个主母,由着她一个姑娘家掌着事也不像样。虽然傅珺觉得,这三房里的帐本子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事情也很容易处置。但外头人瞧着,大约总会有闲话要说。 许皇后正在宫里安胎。就算傅庚明面儿上与她无关,但有了傅珺这一层关系夹在里头,傅庚便不能不顾着一些。 总不能有了皇后做后台,傅珺这个失妇之女,便要连继母也踩下去了吧? 踏着已经半干的青砖地,傅珺步履轻盈地转回到了南院儿。 她很希望郑氏能够消停一些。至少别在许慧怀孕的时候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第478章 郑氏回来得十分低调。 傅珺依着礼节,带着傅璋站在府门口相迎。 郑氏下车之后,先是拉着傅珺的手说了好些话儿,诉说了一番离别之情,最后才抱起了傅璋。 傅璋与郑氏并不显得太亲。 毕竟年龄还小,就算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子,分隔的时间久了,感情也会有些生分。 好在郑氏的愁眉并没锁起多久,仍是往常那副温柔和善的样子。至少在人前的时候,她还是表现得很得体的。 在一双儿女的陪同下,郑氏先是往荣萱堂见过了侯夫人,又与两位嫂嫂叙了几句寒温,待一应礼仪结束之后,方回到了秋夕居。 郑氏回来了,傅珺只得又开始了每天晨昏定省的生活。 郑氏将养得不错,看上去别庄生活并未对她造成什么坏的影响。傅珺甚至觉得,郑氏的心情也是很好的。那种志得意满的笑意,时不时便要自她的眉眼间流露出来。 也不知又有了什么事,竟让郑氏如此欢喜。应该不是傅珂或傅璋。这两边傅珺一直派人盯着,并没收到任何消息。 至于郑氏,傅珺的手暂时没那么长,内宅之中她安排不下人去。不过她相信傅庚会盯着郑氏的,还有……孟渊,也会帮她盯着郑氏。 一想到孟渊,傅珺心里便有种异样的感觉。 叫一个少年贵公子帮她盯着她继母,这种感觉实在是很……微妙。 这一日,傅珺如常给郑氏请了安,趁着学里休沐便向傅庚请示过了,与傅瑶约在一处。两个人先去朱雀大街上的瑞蚨祥、宝庆银楼等几间铺子买了些衣料,又订了几样首饰,便一同去上元馆酒楼吃饭。 京城贵女的生活一向十分丰富,傅珺最近也会偶尔出来走动一下,傅瑶如今算是她的玩伴。至于谢亭小盆友,最近她正忙着准备今年的白石入学试,没空出来玩。 在上元馆酒楼好好地享受了一顿美食。又与傅瑶坐在窗前说话聊天。期间傅珺只在进雅间儿的时候耽搁了一小会儿,其余的时间皆与傅瑶在一起。因此,当她们坐上回府的马车之时。摩挲着袖子里的那封信,傅珺自我感觉像是完成了一次卧底接头的任务。 孟渊给她送信来了。她请托孟渊帮忙查的事情,应该有了消息。 只是这家伙最近很忙,秋夕居如今也是门户更紧。轻易他也来不了,所以便派了吴钩给她送了一封信。 傅珺希望这封信里的消息不要叫她失望。 回到秋夕居南院之后。傅珺便遣退了众人,悄悄取出信来读了一遍。 孟渊的信写得言简意赅。而即便如此,也是用了不少笔墨才将事情说清楚,由此可见此事的复杂程度。 当年傅珺被拐一案的案犯。以及王氏毒杀案的相关涉案人员,如今已经尽皆捉拿归案。 这个过程十分复杂,孟渊不知动用了什么力量。竟是在全国跑了一遍,最后终于在几处地方分别抓到了这些人。 不过。孟渊在信中说,因为他的动作有些大,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所以,目前这些案犯被他秘密关押了起来,傅珺若想要审,只怕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傅珺合上信,将之凑在火烛之上烧了,心下是一片平静。 她并不着急。 她已经习惯了等待。 她早就预感到,这两件案子一定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能真正破案。所以她一直在等,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她囿于身份只能困守宅中,此事多是孟渊在出力。 对于这位少年将军,傅珺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了。她只能暗自决定,往后不管孟渊要做什么,她都一定要帮他。 而此时此刻,望着在烛火间渐渐消失的信封,傅珺的心情忽然便轻松了许多。 她背负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如今终于有了眉目,这让她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不过,要想真正地如释重负,还需要再耐心等待。 傅珺安下心来,依旧过着侯府贵女的生活。白石的功课她也学得很认真。 为了她今后的目标,她必须保住青榜头名的称号。 日子便在等待中安静地滑了过去。 大暑过后第二天,侯夫人终于结束了漫长的静修,从小佛堂里走了出来。 她出来后下达的第一个指令,便是将侯府各处角门上守门的仆妇,以及各处管上夜的婆子,尽数重新安置了一遍。或撤或换,或挪动位置,总之就是来了个全面大换血。 这虽不是大事,然在府里掀起的波澜却不小。 傅珺也受到了波及。 她早先安在后花园角门上的仆妇,被换到了西角门那里。还有沈妈妈安排下的上夜婆子,如今被调至了大厨房。 也不知道侯夫人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或者是佛祖给出了这样的启示? 傅珺深感此事不便,却也只能容后徐徐图之。 自然,深感不便的并不止傅珺一人,横斜馆中,张氏亦正为此事烦恼着。 “老夫人这一来,倒将太太的布置打乱了好些。”刘妈妈一面拿着柄团花牡丹宫扇替张氏轻轻扇着,一面说道。 张氏温婉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沉:“钱妈妈那里可还有旁的消息?” “还没有。”回话的是瑞芬。她正替张氏染着丹蔻,神情十分专注。 刘妈妈暗里撇了撇嘴。 这个瑞芬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规矩上头很不像样。回话的时候都不知先带上一句“回太太的话”。连这都不懂,倒得了天大的恩典,竟能到太太跟前来服侍。 刘妈妈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将视线转向窗外。 窗子上新糊了雨过天青的月影纱,午后的光线透纱洒落,隐隐有蝉鸣声传了过来。 这蝉声,委实是嘈切了些。 张氏心头浮起了一阵说不出的躁热。 傅琮的事情过后,她便一直在张罗傅琛的婚事。然而,她相看的几户人家,傅庄皆不满意。 那镇东侯也就罢了,毕竟人家的闺女想要高嫁,很可以嫁入国公府门中。可是,傅庄连韩娟也看不上,只说兵部侍郎官居险要,不宜结作亲家。 张氏就搞不懂了,她嫂子的娘家有何不妥? 韩娟乃是她嫂子娘家兄长的幺女,今年将满十五岁,生得端庄秀丽,举止娴雅,堪为傅琛良配。 韩娟的祖父乃是兵部右侍郎韩鸣,其父韩卓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如今在工部任着元外郎。工部乃是六部之中最吃苦的一部,韩卓为官兢兢业业,每年一到四月就往江西、湖北、浙江等地的大堤上跑,吃住皆在堤上,平素更是勤勉有加,在部里官声极佳,很有往上一步的可能。 这样好的亲家,一家子又清清净净的,张氏弄不懂傅庄有什么不满意的。 ☆、第479章 张氏眉头深蹙,一时间只觉得那扇子里扇出的风都是热的,一股一股直粘住人的头脸。 便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了小丫头通传的声音:“太太,顾妈妈有事要禀。” 张氏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已是亮了起来。 “妈妈请进吧。”张氏说道,心中躁意顿消。 顾妈妈一别月余,便是去帮着张氏去查馥雪的事情了。此外张氏还叫她查了别的事情,如今她前来禀报,想是已经有了眉目。 郑氏一面说着,一面便挥开了刘妈妈手中的宫扇。半跪在地上的瑞芬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轻声道:“太太的指甲已经干了。” 张氏未曾说话,只抬眼略扫了扫屋中的二人。 刘妈妈心里暗恨了一声,面上却是万分恭谨,将扇子搁在案上便退了下去。 瑞芬的神色微有些犹疑。然张氏有令,纵她是傅庄派来的,也终究要听主母之命。因此她也只犹豫了一会,便也躬身往外走。 “等一等。”张氏忽然道。 瑞芬停下脚步,转身垂首听命。张氏便笑道:“我想起来了,我叫大厨房熬了甘草荼蘼粥,这粥需得配着木香油盐姜醯最好。你带几个小丫头去领了粥菜,分送到各房去,就说天气渐热,这粥菜清心宁神,最是消暑气。” 瑞芬恭声应了是,便自退出了屋外。 张氏这是要与顾妈妈秘谈,所以单将瑞芬遣了出去。瑞芬心中明镜一般。不过她本就得了傅庄指令,务要听从张氏差遣,因此她并无异议,自去办差不提。 顾妈妈进得屋中便向张氏行礼问安。张氏站起身来含笑道:“妈妈这是刚回来吧?怎么不歇一歇再来?”一面又唤了小丫头搬了竹杌子来给顾妈妈坐,又叫人倒了茶。 顾妈妈不敢托大,谢了再谢方斜签着身子坐了。张氏挥退了小丫头,这才问道:“妈妈看着来得急,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回太太的话,老奴确实查出了些事情。”顾妈妈说罢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这一路赶过来,她的喉咙干得冒了烟。 张氏眉尖一动。看着她道:“妈妈请说。” 顾妈妈连喝了好几口茶。这才放下了茶盏,又将小杌子往张氏身边挪近了些,方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老奴去查馥雪的事情,这倒没什么。不想前头那掩翠斋的事情倒有了几分眉目。另还有三房并姑苏的事情,老奴也意外听到了些消息。不知太太先听哪一样?” 张氏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亮。 掩翠斋? 那还是多年前那件“鬼针子”的事情牵出来的。她一直让顾妈妈暗中查访,却始终消息沓然。如今事隔多年居然又有了信儿。这倒是意外之想。 “先说掩翠斋的事儿吧。”张氏便道。 “是,”顾妈妈应道。放轻了声音道,“老奴这几年来府里府外问了不少人,皆没问出那掩翠斋的消息。可是事情却巧。半个月前老奴去永安巷问馥雪的事儿,却遇见南角门苏婆子的娘来看她。便是那苏婆子的老娘说了件事。却是与掩翠斋有关。她老娘说,三十来年前,老夫人曾接了个远房的表妹过府小住。便住在掩翠斋里。据说那个远房表妹身体极弱,进了掩翠斋便每日静养。从不出来见人。苏婆子的老娘也只有一次远远瞧过一眼,连那个表妹长什么样儿都没瞧清,便叫当年荣萱堂的管事妈妈给喝斥了。” “还有此事?”张氏双眉紧蹙。 侯夫人有个这样的表妹么?她从来没听说过。且侯夫人与娘家的关系也比较冷淡,近些年都没大往来。 这个表妹又是个什么来头? 还有,这个表妹本身也有些古怪。 再怎么说是身子弱,也不会弱到连屋子都出不了吧?再者说,若真是体弱,从老太太的娘家到京里这十来天的舟车劳顿,这位表妹又是如何扛下来的? 顾妈妈又道:“苏婆子的老娘当年只是管洒扫的,这些事也只知道个皮毛。不过当时老太太正怀着大老爷,这一点她倒记得清。她还说老太太对这个表妹很是爱护,时常过去瞧她,有时候还陪她住在一处。因侯爷那一阵子领兵去了滇南,贞姨娘那时候又病着,府里便她二人作了伴。” 说到这里,顾妈/妈/的眼中闪过了一抹精光,压低了声音道:“老奴后来又打听到,侯爷那时候正宠着贞姨娘呢。太太您想,这会不会是老太太叫了表妹过来分宠的?” 张氏想了一会,点头道:“说不得便是这般。毕竟老太太彼时有孕在身,怕侯爷专宠贞姨娘亦是常情。”说到此处,张氏的眉尖又蹙了起来,“只是,既是过来分宠的,那个表妹怎么后来再没听人说过?” “回太太的话,老奴也不知。”顾妈妈低声道,“那苏婆子的老娘只知道这些,后来她被分到了外院,对里头的事情更是半点不知了。” “那当年荣萱堂的那些管事并丫鬟呢?你可找她们问过?”张氏又道。 “太太,当年老夫人生下大老爷之后不久,大老爷便生了一场重病,险些没了命。老太太一怒之下便把荣萱堂里所有服侍的人都打发了。老奴打听到的,便只有这些。”顾妈妈低声道。 张氏的面上划过了一丝沉思。 过了一会她方拢回心神,向顾妈妈温婉一笑:“妈妈且先喝口茶润润,再给我讲讲三房的事情。” 顾妈妈也确实口渴得紧,便向张氏告了罪,又喝了口茶,这才说道:“这件事说来也是个巧字儿。老奴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从小到大就知道舞刀弄枪的,还老爱跟人打架。太太可还记得?” 虽不明白顾妈妈怎么说起了自家幼子,张氏却仍是笑了起来,点头道:“我自是记得的。我还记得你叫他勇小子。” 顾妈妈也笑了起来:“太太记/性/真好,便是勇小子。他前两年进了镇武镖局做了趟子手,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倒是有了几分样子。这也是上个月的事情了,他走了一趟镖,恰是去姑苏的,我便叫他帮着打听打听三房那些铺子的事情。他走完了镖便在姑苏逗留了几日,往那王家老宅去看了一回。便是他去的那日,他听见有人向那巷子里茶寮的老板也在打听王家的事,他便多了个心眼儿,待那人走后,便又给了那茶寮老板一角银子,问那个老板那人打听了些什么。结果却问出了些事情来。” ☆、第480章 言至此节,顾妈/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太太您再想不到的,您知道那人打听的是王家的谁吗?” “是谁?”张氏已经被勾起了兴致,追问了一句。 “是玉姨娘。”顾妈/妈/的声音里有着难掩的/兴/奋,“那个人居然打听玉姨/娘/的事情,太太可觉出什么来了没有?” 张氏怔了一会,神色蓦地变了:“玉姨娘?那不就是前头王氏的生身姨娘?” “正是。”顾妈妈轻轻地拍了一下大腿,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下的激动,“那人居然打听玉姨/娘/的事,您说这不奇怪么?勇小子当时也觉得很奇怪,便问那老板,那人都打听了些什么。那个老板便道,那人只问了沧浪先生是何时纳的玉姨娘,又问那玉姨娘是打哪儿来的。最后,那人还向那个老板打听起姑苏城里的一个传闻来。” 顾妈/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太太,您可曾听说过,那姑苏城里埋着一座宝山?” 张氏被她问得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来看着顾妈妈,神情疑惑地道:“妈/妈/的意思是?” 顾妈/妈/的声音又压低了两分:“宝山不宝山的且不去说。太太也想想,那四丫头那许多的身家,是从哪里来的?老奴查了这些时候,只知道那绝不是三老爷挣下来的。还有,那么些铺子田产皆在姑苏,太太难道就没想过,这传闻与玉姨娘之间,会不会有些关系么?” 张氏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妈妈这是查到了什么?” 顾妈妈便微笑了起来:“老奴虽没查到什么,勇小子却找到了王家的一个老家人,据那人说,玉姨娘乃是商户女,身家极富。” 张氏的心中顿时一片雪亮。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她就说呢,王氏乃是庶女,王氏的嫡母宋夫人又是个严谨之人。王家也不算有钱,傅珺这些身家是从哪里来的?如今有了顾妈妈这一席话,所有的事情便都联系到了一起。 那人先打听玉姨娘,后又打听宝藏一事。且不论这两者间是否有联系。至少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玉姨/娘/的确出身豪富,所以才能给傅珺留下那么多的田产铺子。 张氏虽不清楚具体数目,然而粗略估算下来,数十万两银子总是有的。 张氏不免有些咋舌。 傅珺身家如此之富,难怪那三房母女前些时候动静不断。又被傅庚踢出府外说是进学或静养。如今想来,她们定是为了傅珺的陪嫁动了不少手脚吧。 也是,有着这一大注钱财在眼前,莫说郑氏与傅珂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了,便是张氏瞧着都有些眼热。 “太太,”顾妈/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仍是有着压抑的激动,“老奴要说的这最后一件事儿,便是由四姑/娘/的铺子引出来的。” 张氏一下子来了精神。 傅珺的身家如此丰厚,任谁都不会不动心。 他们长房接下来还有三、四件大事要办呢。谁又会嫌银子太多不成? “妈妈请说。”张氏立刻笑道,又亲自向顾妈/妈/的盏中续了些茶。 顾妈妈忙起身谢过了,方才坐了下来,继续说道:“这事儿是老奴亲眼瞧见的,如今说给太太知道。太太可还记得有个叫长陵的小厮,便是早前在半山阁服侍程公子的那一个?” 张氏蹙眉想了一想,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模糊的影子来:“我隐约记得那程公子身边总跟着两个小厮,一个黑瘦些,一个白胖些。” 顾妈妈立刻点头道:“太太好记/性/。长陵便是那个黑瘦的。去年程公子回乡应试,半山阁也空了出来。长陵便被派在门房儿里当差。老奴因得了勇小子的信儿,这些日子便时常去四姑/娘/的铺子瞧一瞧。那天在天奇斋的门口,老奴瞧见长陵从里头走了出来。他出来后没多久,那天奇斋的账房先生便匆匆出来了。老奴便给了个小叫花两个馒头。叫他帮我盯着些。那小叫花回来后便将我领到了账房先生去的地方,那地方可不得了,老奴若说出来太太必得吓一跳。太太可知那是哪里?那里竟是宝盛钱庄哪!” 顾妈/妈/的声音虽压得极低,可她语气中的震惊之意却仍是无法压制得住。 宝盛钱庄,那可是京里有名的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直到现在顾妈妈都有些不敢相信,傅珺名下铺子的账房先生。居然是宝盛钱庄的常客。 且不论他是借钱还是放印,只要沾上了便是大事儿。若是传了一星半点儿出去,傅庚头上的官帽只怕未必能保得住。 张氏的脸色已经变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如果三房出了事,平南侯府也必会跟着遭殃。 顾妈妈见张氏神情突变,连忙劝道:“太太莫要着急。老奴还没说完呢。” 张氏神色微缓,蹙眉道:“妈妈且说。” 顾妈妈便又道:“老奴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又返回府中去盯着长陵,却叫我发现一件事儿。那长陵的干娘老吴妈,与郑氏身边的范嬷嬷乃是干姐妹,二人平素十分亲厚。老奴亲眼瞧见长陵回府后先去找了老吴妈,老吴妈便去了秋夕居寻范嬷嬷说话去了。” 张氏的神情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原来如此。 看来这郑氏对傅珺的陪嫁铺子是志在必得。连亲生女儿都被傅庚遣走了,她还不罢手。 想到这里,张氏心中微动。 她忽然便想起了傅庄曾交待她的话: 凡事顺势而为。 如今这个局面,岂不是顺势而为的最好局面么?她根本无需出手,只要轻轻拨动其中的一个棋子,接下来的一切,便会顺理成章地发生。 张氏的温婉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个浅笑。 “姑苏宝山一事,妈妈若有空儿还要再查一查。还有玉姨/娘/的来历,妈妈也要盯着些儿。”她轻声吩咐道。 虽然传闻多不可信,但查一查总没坏处。更何况,这玉姨娘也确实神秘得很,很有必要往下查清楚。 “是。”顾妈妈恭声应了一声。 郑氏拿起桌上的宫扇轻轻摇了起来。 初夏的凉风穿渡而来,拂过珍珠垂坠的纱帘,窗外的蝉声兀自响着。 然而,此刻的这一切声息,听在郑氏耳中皆是一种享受。她心中那些莫名的浮躁,亦在这蝉声接递声中渐渐淡了下去。 ☆、第481章 金陵城中有句谚语,“六月心,热死牛”。 六月中旬的都城天气,燠热而潮湿。 这一日,从白石书院回来之后,傅珺循例踏着被晒得发烫的石子路,去荣萱堂给侯夫人问安。 就算头顶有重重树荫,这一路也走得并不舒服。傅珺一面走一面想,待回房之后,不管沈妈妈怎么说,她也要先喝一碗酸梅汤。 一路热气蒸腾,直到进了荣萱堂正房的阶下,那晒得人头晕的阳光才暗了一些。 荣萱堂里置着大冰盆,温度颇为宜人。 小丫头打起竹帘,傅珺进门之后,只觉得一阵带着檀香的凉气扑面而来,让她立刻长舒了口气。 “哎哟,四丫头快进来,看热着。”侯夫人笑着道。又吩咐小丫头给傅珺上了一盏温温的茶。 侯夫人注重养生,从不食用生冷之物。如今傅珺也在她重点保护范围之内,所以连带着傅珺的一应饮食等物,侯夫人也格外上心。 “喝杯温茶润一润,四丫头可别嫌絮烦。那冷的可不能多吃。”侯夫人慈和地嘱咐道。 傅珺起身道了谢,这才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侯夫人便又与张氏说起话来:“这天气越来越热,我却懒怠动。你们若是想去别庄消夏,便自去罢,不用管我。” 张氏温婉地笑了笑:“老太太在哪里,我们自是在哪里。再者说,这天气也实在是热,若这时候收拾东西起身,府里只怕又有人要中了暑气。” 这几天因天气太热,府中相继有不少下人中了暑。傅瑶与傅琪也皆有些不舒服,如今都是在屋中静养。 “你说得也是。”侯夫人笑得双眼微眯,“这时候动身,路上也难受。如今时气不好,你叫人多熬些甘草绿豆汤,再多备些薄荷油。叫他们都用着。银子便从公中支取。还有哥儿并姑娘们也得好生管着,别吃多了凉物。” “是。”张氏起身应了一句。一旁的崔氏便笑着打趣:“老太太最是体恤人了,从上到下都说到了,便只漏下我们这做媳妇的。媳妇可实在要向老太太讨些薄荷油来使才行。” 侯夫人笑出声来,指着崔氏对于妈妈道:“你瞧瞧,她便是这般促狭着,还向我讨薄荷油呢。我瞧你这是讨打才是。” 崔氏掩口笑道:“老太太若舍得便打我一顿也使得。”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笑了起来。郑氏也跟着凑趣道:“老太太断舍不得打二嫂嫂的。二嫂嫂放心便是。” 众人正说笑着。外头便有钱妈妈来禀:“老夫人,前院儿李管事来了。” 傅珺微微一怔。 李娘子这时候跑来做什么?莫不是前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侯夫人似是也有些吃惊,复又有些面色不虞。 “叫她进来吧。”侯夫人淡声道。 小丫头应声挑起门帘,李娘子穿着灰衣青裙的管事服色,垂首走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还未待李娘子见礼,侯夫人便不耐烦地道。 李娘子是前院儿管事,一向不归侯夫人管。而前些时候接连发生的几件事情,都是由前院帮着处置的,以侯夫人看来,处置得极不妥当。所以。她现在看李娘子很不顺眼。 李娘子顿了一顿,仍是依礼向各位主子见了礼,方才语声平稳地道:“奴婢是来向大太太复命的。” “找我么?”张氏的面上微有讶色。 自然,以傅珺的专业眼光来看,张氏这惊讶的表情维持的时间仍旧太长了一些。 “是,大太太叫奴婢查的事儿,奴婢已经查明了。” 张氏先是满脸的不解,直待刘妈妈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才恍然道:“原来是这件事儿。” 说罢她便转向侯夫人,含笑说道:“老太太见谅。媳妇一时混忘了。原是我请李管事帮忙的。因大厨房少了几样东西,我便叫李管事查查这几天都有哪些人出了府。” “大厨房少了什么?这事儿你怎么没禀过我?”侯夫人的语气微有不悦。 张氏连忙站起身来,语声恭谨:“大厨房丢的只是两样做菜用的家伙,一样是剔鸡鸭骨用的小尖刀。一样是做面点果子用的两副银模子。只因这两样东西乃是掌厨用老了的,现成的她皆用不惯,故媳妇才请李管事帮忙查查。” “原来如此。”侯夫人的神情缓了下来,“虽不是什么要紧的,只丢了东西却还是要查。府里断容不得那手脚不干净的。”说到后来,侯夫人的语气又有些严厉。 李娘子便上前道:“回老太太并大太太的话。奴婢查了失物那一日出府的人,这是名单,请大太太过目。”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袖中抽出张纸呈了上去。 张氏接过纸来并不看,而是转呈予了侯夫人。 侯夫人近年来越发老眼昏花,瞧不清那上头的字。便叫于妈妈念给她听。 于妈妈便捧着纸念了起来,那上头也就七、八个人的名字,倒有一多半儿是外院儿的,内宅里也只一个管采买的媳妇子出去了一趟。 待于妈妈念完了,侯夫人便问:“这些人都审过了?” 李娘子垂首道:“回老太太的话,奴婢已经问过了。其余人等皆已查实,又找了人证。唯那个叫长陵的小厮话说得有些含糊,奴婢便是来请大太太的示下的。” “长陵”二字一出,傅珺眼角的余光便瞥见郑氏搁在桌上的手动了动。 傅珺神情未动,端起茶盏来啜了口温温的茶。 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开始,只是她不曾想到,这件事会开始得这样快。 张氏的脸上显出几分迟疑:“要不,媳妇还是去花厅问话吧。老太太这里……” “算了,这么热的天儿,何苦跑到那大花厅?”侯夫人的话说得温和,只语气过于平淡了些,“那花厅里头西晒可厉害着。便在这里问罢。” 如果忽略掉侯夫人眸中忽然闪过的一抹精光的话,这一番话可谓十分体贴。 “是。”张氏温婉地应道。 一旁的于妈妈便吩咐道:“把人带进西次间儿,着人看着。”言罢又转向侯夫人:“老太太,天气太热了,也不好架围屏。便叫那小厮在西次间儿回话,总归中间隔着落地罩并槅扇儿呢。” 侯夫人微微点头,这里李娘子是早将人带来了,此时便吩咐了一声,不一时便有前院儿的人将长陵带至西次间跪好,又派了四、五个粗使的仆妇看着。 ☆、第482章 张氏轻声向侯夫人告了罪,便提步行至落地罩旁的槅扇前,隔着槅扇问道:“长陵,你三日前出了一趟府,去了哪里?谁指派你去的?领的什么差事?你且细细说来。” 长陵跪在西次间的水磨石地面上,心中一阵阵地发憷,却又不敢不回话,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大太太的话,奴才那日是领了门房儿徐管事指派的差事,去兴平伯府上送贴子去的。” “你前头也是这般说的,”张氏语声温婉,“只是,我瞧你这上头的时辰却不对。你去兴平伯府送了张贴子,如何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长陵咽了口唾沫,声音却仍是有些发紧:“因天气太热,奴才半道儿上找了个茶馆坐了一会子。” 张氏笑了起来。 “你倒是当得好差,”她的声音中多了几分讥意,“主子叫你送贴子,你倒半道儿跑去喝茶去了。你说你去了茶馆,是哪一家茶馆?位于何处?” 她这话问罢,长陵那里便没了声息。落地罩内外一片安静。 “你是聋了吗?主子跟这儿问话呢。”西次间儿响起了仆妇的喝斥声。 张氏又等了一会,见长陵仍是没回话,便又笑了:“怎么?答不出来了?是忘了还是根本就没说实话?” 西次间儿里便又传来了仆妇的喝斥声:“狗奴才哑了不成?快回大太太的话。” “奴才……奴才……”长陵结结巴巴地说着,却始终没办法答出下头的话。 他中途确实去了旁的地方,可是,那件事若是说出来的话…… 长陵心里抖了一抖,又咽了一口唾沫。 “看来,不动些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荣萱堂的明间儿之中,张氏的神态十分轻松,“来人,先掌嘴三十,若再不回话。便再打十个板子。再有,叫几个人去他的屋里搜一搜,没准儿还能搜出赃物来。” “是。”那几个仆妇齐齐应了一声, 长陵差点儿瘫倒在地。 大太太派人去搜他的屋子了。看来他这回跑不掉了。既是如此,倒不如…… “大太太饶命,奴才说,奴才说。”长陵猛地嚎了出来,倒将明间儿里的人吓了一跳。 郑氏的眼角张大了一些。往傅珺这个方向瞄了一眼。 傅珺将茶盏搁在了案上。 所谓一触即发。此事若无人触动便无事,傅珺的安排也派不上用场。但一旦有人触发,便会形成多米诺骨牌的效应。 到了那时,所发生的一切便不是谁能控制的了。 “奴才说实话,求大太太饶命。”长陵仍是哀嚎着,半大小子的公鸭嗓子划拉着人的耳膜。 张氏蹙起了眉:“再嚎先掌嘴。”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立刻将长陵的声音扼在了喉咙里。 长陵噎了一下方才颤声道:“回大太太的话,奴才……奴才那天半道去了朱雀大街逛去了……”长陵结结巴巴地道。 张氏淡笑出声:“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罢她语声一厉:“来人,掌嘴!” “是。”众仆妇应了一声,其中一人便将早就备好的毛竹板子取了出来。 便在这时。长陵陡地爆发出了一阵嚎叫: “大太太饶命,奴才那天是奉四姑娘之命去天奇斋办事儿去了!” 他干哑的声音冲破西次间儿的竹帘与槅扇,半个院子的人几乎都听到了。 张氏愣了一下方气结道:“既是替四姑娘办差,方才为何不早说?” “是四姑娘不叫奴才说的。所以奴才不敢说。”第一句话出口之后,接下来的话说起来就容易多了,长陵喘了口气,“四姑娘叫奴才按月去给天奇斋的账房吴先生送银票,又交待说还像往常那样就行。” 长陵打着抖的声音回荡在屋中,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银票?什么银票?吴先生又是怎么回事?”傅珺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并无起伏。“我怎么不记得我叫人去天奇斋的事儿?” 郑氏抽出帕子拭了拭自己的手指。 方才一不小心溅了些茶水在上头。 事情提前发动了,这让她微有些不适。可是,傅珺的反应却没出她的意料。 这样也不错。 因是预想之外的发动,所以更与她无干了。挑起事头的可是张氏。 郑氏将帕子交予了身旁的杏芳。眉尖微微蹙起,显示出对继女的一点担忧。 她只要这样便足够了。她倒要看看,今天这个局面,那个贱丫头又能怎样扳回来? “奴才冤枉!”长陵又哀嚎了起来,“四姑娘您可别不认哪。您叫奴才按月找吴先生送银票的,还说年底总关了将利银取回来。” 傅珺静默不语。 她总不好与一个小厮当面对质起来。 侯夫人的眼角已经眯了起来。温和地问傅珺:“四丫头,这是怎么回事儿?” 傅珺站起身来,神情透着几分委屈:“祖母,孙女儿实在不知这小厮在说些什么。孙女从未叫他去过天奇斋。还有什么银票、利银的,孙女儿也从未听说过。” “天奇斋?”侯夫人像是头一次听说这名字,“那是何处?” “回祖母的话,那是孙女儿名下的一间铺子,是卖冠帽巾帻的。”傅珺语声恭谨。 “哟,天奇斋竟是四丫头名下的?我倒是头回知道。”崔氏的声音十分适时地响了起来,“那铺面儿的市口儿极好,生意又兴隆,原来竟是四丫头开着的呢。”她的语气很轻松,一面说着,一面便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张氏神色温婉,向侯夫人面前行了两步,轻语道:“老太太,您看这事儿……要不要把旁人皆遣出去?” “不必了。”傅珺略提高了声音,仍是语气清淡,“既长陵口口声声说是去了我名下的铺子,且还是奉了我的命,那就把天奇斋掌柜的并账房先生都叫过来问话便是。我就不信戳不穿这小厮的鬼话。” 所有人都听出了傅珺平淡语气下的薄怒。 崔氏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 难得见傅珺这样怒形于色,看起来要么是被冤枉了,要么就是虚张声势。 张氏恭谨地看着侯夫人,等她发话。 侯夫人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似有些迟疑。 “奴才冤……” “还不堵上他的嘴!”长陵的哀嚎还没完,郑氏突然发话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的,看上去气得不轻。说罢她便转向侯夫人,神情含着些歉意:“请老太太恕媳妇僭越,实是不能再叫这奴才满嘴胡唚了。” ☆、第483章 侯夫人扫了她一眼,未曾言声。 郑氏便又转向傅珺,柔声而恳切地道:“四丫头,我知道你名下有不少铺子。虽说一个女孩子家管这些事儿有些不妥,只我素来知道你是个好的,所以从未多过一句嘴。如今趁着老太太在上,你且说实话,那银票与利银又是怎么回事?别是你年纪小叫人诓哄了罢?这些银钱上头的事情我自不懂,老太太管了这些年的家总是懂的,你便说予老太太就是。” 傅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语声平静:“母亲这话说得女儿不知如何回答了。那铺子原是我娘留给我的陪嫁,女儿这些年打理得很仔细,从未出过岔子。长陵说的什么银票利银的,女儿真真从未听说过。还有那个什么账房吴先生,女儿连他的面儿都没见过。您叫女儿跟祖母说什么呢?” 说到这里傅珺又转向侯夫人道:“祖母,话既是说到了这里,还是请了那吴先生过来问一问罢。要不孙女儿就要平白被人冤屈了。” 侯夫人的眼角眯了眯。 也罢,总归是三房的事儿,是好是歹她都不在乎。若真有个什么事能压一压三房的气焰,她也乐得瞧个热闹。 “四丫头别委屈,这事儿只消问清楚便是。”侯夫人的语气很和蔼,又吩咐于妈妈:“你派个人,拿了侯爷的名贴去请天奇斋掌柜的与账房先生过来说话。” 连侯爷的名贴都用上了。 张氏眉峰微动。 看来侯夫人很愿意叫侯爷也知道知道三房的热闹呢。 于妈妈领命去了,众人便又坐下喝茶。 不过大家的心思明显皆不在茶上,崔氏与张氏哄着侯夫人说了些闲话,也是没说几句便停了下来。 好在没过多久,天奇斋周掌柜并账房吴先生皆到了。 此时西次间儿已经清理了出来,长陵被带去了耳房,周、吴二人便皆在西次间儿坐了,侯夫人还叫人上了茶。 周掌柜的原就与此事没多大关系,侯夫人略问了两句便知,此事的首尾不在他身上。因此便又客气地将他请去了外院儿,着李娘子派个管事陪着说话。 这里张氏便对傅珺柔声道:“四丫头,这原是你铺子里的账房先生,要不还是你来问话吧。” 傅珺摇了摇头。淡笑道:“还是大伯娘问吧。此事原就是大伯娘为了寻失物起的头儿。” 张氏心下微哂,面上却浮起个温婉的笑来,拍了拍傅珺的手,又向侯夫人告了罪,便提声问道:“吴先生。我这里有件事儿要问你一声儿。三天前,我们府里一个叫长陵的小厮,是不是去找过你?” “三天前?”吴伯雄似是回忆了一会方才道:“是,长陵是来找过我。” 张氏与侯夫人对视了一眼,又皆看了看傅珺。 傅珺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虽看着有些微怒,但却并没有慌张。 “长陵找你所为何事?”张氏问道。 “他是来送银票的。”吴伯雄回答道。 明间儿里传来了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傅珺。 傅珺仍是神色淡然,只端着茶盏喝茶,连头发丝儿都没动一下。 郑氏淡淡地挪开了视线。 这时候只怕这贱丫头心里已经慌了吧。倒是会装得很。 张氏却是面色讶然,抬头又看了一眼上座的侯夫人。 侯夫人神情未动。并没有叫张氏停止问话的意思,更没有拦在前头将事情压下来的动向。 张氏心中微哂。 她就知道,举凡是三房的事儿,尤其是事关三房的丑事,侯夫人从来都是乐得看笑话儿的。 “吴先生,长陵给你送的是什么银票?”张氏问道。 “这个……”吴伯雄的声音迟疑了起来。 郑氏缓缓低下了头。 她已经快要忍不住脸上的笑了。等一会儿吴伯雄说出了答案,这堂上不知道又有几个人要吓得扔了茶盏呢? “……大太太这么问,在下却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长陵送来的银票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在下也不知道。” 郑氏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睁得极大。 那一瞬间。她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敢置信。 这回答不对! 正确的回答应该是:这是傅四姑娘叫人送过来的银票啊! 这个吴伯雄在搞什么鬼?! 郑氏捏着茶盏的手指有些泛白。 张氏脸上的惊讶之色又浓了一些:“吴先生既是不知道那银票是做什么用的,又为何要收下来?” “在下也是受人之托。”吴伯雄不紧不慢地道,“广利号余掌柜的与我是同乡,他委托我代他收下银票并转交予他。他说是三太太吩咐下来的。因不好直接交给他,所以就在我这里转一道手。” “呛啷”一声,郑氏手里的茶盏掉在了地上。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落地罩边儿的槅扇,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事情忽然扯上广利号了? 广利号是郑氏名下的铺子,那个余掌柜的还是她娘家亲戚,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吴伯雄说是郑氏叫余掌柜的找他的。这话里的意思,她怎么忽然就有点弄不明白了呢? “你说清楚!”郑氏过了好半天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一张脸已经微有些泛青,“你收的银票怎么又成我的了?不是四丫头交给你的么?” 这个吴伯雄,收了那么多的好处却还反咬一口,简直是…… 郑氏只气得心口都疼了。 看着郑氏那张气急败坏的脸,傅珺非常好心情地喝了一口茶,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多米诺骨牌终于开始坍塌了。 “在下不明白三太太的意思,”吴伯雄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解,“这关四姑娘什么事?是三太太说银子不够用,叫余掌柜的每月拿出银子去……”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声。 “吴先生到底想说什么?”侯夫人终于忍不住了。 这吴伯雄话里话外的意思,听着极为不妙。侯夫人此刻的脸色也有些发青。 “老夫人见谅,此事详情在下并不清楚。老夫人若想知道,不如叫余掌柜的来问一问。”吴伯雄说道,“不过,我这里倒有一物可以呈予老夫人。这也是余掌柜的托我转交给长陵的,说是长陵自会交予三太太。” “呈上来。”侯夫人的语声十分严厉。 于妈妈很快便将那样东西呈了上来,却是一个封着火漆的信封。 ☆、第484章 郑氏已知事情不妙,急得眼睛都有些发红了,见了信封就想上手去拿,却被一旁的张氏拦住了。 “三弟妹坐稳了,别又摔了杯子。”崔氏柔声笑道。 张氏亦笑得温婉:“三弟妹,此物还是给老太太先看过了再说。”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信封呈给了侯夫人。 侯夫人拆开火漆取出信封中的事物,却见那信中放着一张银票并一张票据,那票据上大红的“三江”二字,就算傅珺坐得远也看得一清二楚。 三江商号,金陵城中的另一个地下钱庄。虽不及宝盛那般有名,却也算是京城老字号了。每年被三江商号逼得卖儿鬻女的人家不在少数。 自然,京中那些豪门贵胄也有私底下放印子钱的,也都是托给三江、宝盛这样成规模的钱庄进行操作。一来方便,二来利银给得足,从不拖欠,更不会泄漏顾客隐私,可谓信誉保证、名声卓著。 “郑氏,这是怎么回事!”侯夫人的脸沉得能拧出水来,一甩手便将信封扔在了郑氏脚下。 郑氏双膝一软,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颤抖着手拾起了落在裙边的票据和银票。 那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她名下铺子广利号的名字,下头还盖着掌柜余佑荣的印鉴。 郑氏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杏芳与桃源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郑氏喃喃地道。 她好容易才搭上了吴伯雄,着实花了不少银子才说动了他。放印子钱本就是一本万利的事,重金之下,吴伯雄便动了歪心思。只要事情做得巧妙。到时候往傅珺身上一推,郑氏相信,侯夫人一定不会再让傅珺管着那些铺子了。 如此之多的田产铺子,如此在丰厚的银两入息,她就不信侯夫人不会动心。届时侯夫人必会将王氏留下的嫁妆尽数归拢,亲自料理。 侯夫人的一颗心全在二房身上,郑氏瞧得清楚极了。 若是铺子全归了侯夫人。侯夫人必会拿出一部分来贴补给二房。 只是。这事情必须做得好看,且还不能完全经由侯夫人之手。到时候,只要郑氏略略表达出一点诚意。想必侯夫人会很愿意将此事交予郑氏这个嫡母来处置的。 郑氏要得不多,只要两成就行了。天知道她这个继女有多少家产,便是两成也得有几万两银子呢。 可是,事情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放印子钱的不是傅珺。却成了她郑氏!不仅有吴伯雄的口说,连票据都拿出来了。郑氏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原应逼得傅珺辩白无力的场景,如今反落到了她的头上。 郑氏浑身瘫软无力,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转,连同侯夫人那张高高在上的脸。也在她的眼前晃动不息。 她阖上了眼睛,面色已是白得发青。 从郑氏跪下的那一刻起,傅珺便站了起来。待郑氏瘫软在地之时。傅珺立刻向侯夫人告了罪退了出来。 不只是傅珺,傅珈也跟着退了出来。 原先不过是张氏为追寻失物才叫了长陵问话。过后虽说到了银票,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如今却扯出了放印子钱这种事情,这可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家该看该管的,她们自然只能辞出来了。 说起来,今天这整件事情中,傅珈从头到尾都没多说一句话,倒是挺让傅珺意外的。 出了荣萱堂之后,傅珺忍不住看了一眼傅珈,却见她这位二姐姐神情颇为平静,扶着丫鬟珊瑚的手款步而行,唯有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显示出她此时心情的愉悦。 瞧了大半出的好戏,傅珈自然觉得开心。尤其是这好戏还是三房母女合演的,她看得就更欢喜了。在与傅珺分开时,傅珈甚至还含笑道:“四妹妹若有空也来我的画笺阁坐坐,我那里凉快着。” “好,小妹一定择日拜访。”傅珺盈盈笑语道。 回到秋夕居后,傅珺一切行动如常,写了两篇字,读了几句书,又抚了一小会的琴。窗外蝉声切切,嵌在飘渺的琴韵里,倒似有了几分静中有动、动中含静的禅意。 傅庚跨进秋夕居的院门儿时,听到的便是这蝉声与琴声一递一合的奇妙乐韵。 他伫足听了一会。 金红色的夕阳斜掠过来,将木樨树的树影拉得极长。蝉声已经渐渐息了,晚风微凉,薄青色的天空上,悬着一轮淡淡的月影。 他是收到消息赶回来的。 原先他还以为,当他进门时,迎接他的会是一片愁云惨雾,会是女儿含泪的眼神,还有充满怨怼的话语。就像当年的傅珂一样。 然而,却没有。 他的女儿娟静安好,连她抚出的琴韵都是温凉如微月。 傅庚听着听着,忽然就听出了几分淡淡的伤感。 原来,他的女儿对于这些事情,已经是如此的习以为常了。而对于他这个父亲,他的女儿也从来没有托赖他更多。 她总能自己就把事情解决掉,不麻烦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她也不会去撒娇求他帮忙。 傅庚的眼中,渐渐地便有了一丝潮意。 他应该感到欣慰的。 因为他确实很忙,要对付的人与事也确实很多,多到他有时候根本顾及不到女儿。 可是,当这样一个聪慧懂事的女儿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是这样的酸楚? 傅庚在夕阳下伫立良久,直到琴韵消散,他才长长地呼了口气,踏着嵌了云母石的台阶,转进了南院之中。 丫鬟们见礼的声音传了过来,傅珺放下了手里的琴谱。 傅庚来了。 也是,他们三房出了这么一件大事儿,身为一家之主,傅庚必须要露个面的。 这样倒也简单了,傅珺原还打算往外书房跑一趟解释一下的。如今倒省了麻烦。 青蔓打起浅翠色的湘帘,傅珺含笑迎出了门外:“父亲来了。” “嗯,来瞧瞧你在做什么。”傅庚笑道,提起手里的一只精巧的荷叶包,“太白居的蟹黄酥,为父知道你爱吃,给你带了几只。” “太好了。”傅珺笑得双眼微弯,颊边的梨涡一如儿时模样,“青蔓,快将饼子打开,闷久了就不酥了。” 傅珺一面说着,一面亲手接过酥饼,又将傅庚让进了房中。 涉江送了温茶,青芜设好锦褥,青蔓以朱漆托盘呈上了蟹黄酥及另三样点心,众人便皆退了下去,单留下父女二人说话。 ☆、第485章 傅珺向茶盏里倒了些温茶,递到傅庚的手边:“爹喝口茶吧。” 傅庚点了点头,接过茶盏啜了一口。 傅珺细细地打量着傅庚。 傅庚穿着一身家常玄色绣暗竹纹的青州棉单衫直裰,发上束着竹冠,鬓边的白霜瞧着又比之前多了一些。 “爹是为了广利号的事情来的吧?”傅珺说道。 傅庚怔了一下,神情瞬间有些复杂。 傅珺浅浅一笑:“爹不用为难。此事是女儿暗中设计的,女儿认下了。” 傅庚眸色微凝。 傅珺便又浅笑道:“是母亲算计我在先,被我提前窥破,所以安排了后手,反将了母亲一军。女儿也不瞒着父亲,母亲与五妹妹算计女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女儿往常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这样只能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住下回她们还要动手。所以这一回女儿便顺着母亲的设计提前做了套子。她若不动手,这套子便永远不会有用。但她若动了手,这套子便也只能落在她的脖子上,套住的也只有她自己而已。” 傅珺的声音平稳得几乎没有起伏,面上始终含着一丝浅笑。然而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却直是字字诛心! 母女、姐妹、继室与原配之女,这其中的种种不能为外人言的东西,傅珺却全都摆在了桌面上。 傅庚知道,宅门里的事情从来就不干净。而即便如此,他也是头一回见有人将这种事情拿出来光明正大地说。 那一刻,傅庚心里涌出的滋味,简直就是五味杂陈。 他抬眼看着傅珺,傅珺也坦然地回望于他。 她的眼神很清澈,宛若秋日晴空下的湖水。 傅庚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她的眼睛与王氏一模一样。 他还记得王氏当年也是这样的性子,坦荡、干净。只不过,傅珺比王氏又更多了一分冷静。 “为父并没有怪你。”傅庚低声说道。 “女儿知道。”傅珺浅笑,“女儿只是想向父亲解释一下缘由。若不是被迫得无法了,女儿也不会行此下策。毕竟此事已经惊动了祖父。母亲又是忠义将军的遗孀,父亲的为难之处女儿都明白。只不过女儿也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以而为之。女儿已经尽量将事情控制在小范围之内了,更多的以女儿之力也做不到。还请父亲原谅。” 傅庚真的很不习惯这种谈话方式。 可是。在心底里他又觉得,这样说话倒也很痛快。大家都不用藏着掖着,干脆明白地解释清楚了也好。 其实,傅珺并非故意如此。她只是习惯性地以前世讲解案情的态度,向傅庚进行了这一番解释。 她从来没把郑氏与傅珂当成亲人。所以说起这些话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不像傅庚,身为大汉朝的土著,虽然他也是个叛逆的性子,到底不及傅珺这个现代人。 “那你是如何……”傅庚问了半句便顿住了。 说到底,他还是觉得这种谈话方式有些怪。可是,为了处理印子钱的余事,他还是要问一问傅珺是如何安排的。 “女儿早前得了个消息,有人瞧见我名下铺子里有人去了三江商号,女儿便留了心。在踏青回府的那一日,女儿临时召了铺面儿掌柜并账房先生见了一面。察颜观色之下便确定了吴伯雄有问题……”傅珺开始详细解释整个过程。 确定吴伯雄有问题之后,她便又追到了长陵的身上,再从长陵追到郑氏身边的范嬷嬷,于是便找到了此事的背后主使。 接下来不过是一番威逼利诱罢了。 吴伯雄背着东家拿东家的银子放印子钱,此事只要露出一点儿来便是现成的把柄。怀素与叶君得夫妻不过略盯了几日,便将之抓了个正着。 在去牢房坐监与听从傅四姑/娘/的安排之间,吴伯雄必然选择了后者。于是他表面上继续与郑氏往来,私下里却将一切都告诉了傅珺。怀素便将首尾收拾干净,将天奇斋先摘了出来。 至于广利号掌柜的余佑荣,那也并不难办。 郑氏为了联系方便。曾经介绍吴伯雄与余掌柜相识。吴伯雄便暗里以言语挑了几回,余掌柜便也动了歪心思,开始背着郑氏拿她铺子里的钱交给三江商号放印子钱。 自然,吴伯雄手上的那张票据。也是从余掌柜那里偷出来的。傅珺相信,如果现在派人去搜的话,还能从余掌柜那里搜出更多的证据。 有了这些实证,长陵只能成为郑氏栽赃继女的最好佐证。以侯夫人的能力,她是一定能从长陵一路查到郑氏身边的范嬷嬷的。到时候,郑氏还能讨得了好去? 待傅珺解释完毕。已是将至掌灯时分。晚膳时间早就过了,然而,秋夕居里的这对父女却都没什么食欲。 听罢了傅珺的话,傅庚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他沉默了良久方问:“当初为何不寻为父帮忙?” 傅珺不语,只静静地凝视着窗边的一角天空。 在她的眼前是一幅瑰丽的画卷,玫红、深青与黛紫交替呈现着,然而最终,这一切都将归于黑暗。 “女儿不愿父亲为难。”傅珺终于轻声答道。 傅庚总不能把郑氏弄死吧?而送她去别庄虽然有效,却容易招致非议。所以傅珺还是决定先掐断郑氏的经济命脉。 郑氏几次三番出手,目的大概是为了钱。 傅珺知道自己的身家很招人眼红,郑氏已经把手伸到她的铺子上了,由此可知她有多想要得到王氏留给傅珺的嫁妆。 既然郑氏缺钱缺得这么厉害,傅珺觉得,如果能从钱上断了她的想头,可能她就得老实了。 毕竟想要做事总要靠那些下人去帮手,而若手上没钱,又有几个人会被她收买,进而听命于她? 目前傅珺也只能想出这种法子来了。郑氏的身份太特殊,傅庚出手不便,所以只能由傅珺来做。 傅庚肯定比傅珺还要明白其中道理。 所以,最后他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像傅珺小时候那样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便皱着眉离开了秋夕居,连晚膳也没有用。 ☆、第486章 傅珺独自用了饭,又叫人给傅庚留了饭菜,放在小厨房的火上温着,这才叫了绿萍进来说话。 对郑氏的处理应该已经下来了。 “祖母是如何处置的?”傅珺问道,同时按了按额角。 若她的面前是犯罪嫌疑人,她可以依照法律进行处理,一切黑白分明。可郑氏却是她名义上的母亲,还是傅庚恩人的遗孀,这两重关系摆在前头,傅珺所能做到的极致,也只能是这样。 她情愿面对一百个罪犯,也不想面对一个郑氏。 “回姑/娘/的话,老夫人已经将太太手里的铺面儿全都收回来了,说是太太不会管铺子就不用管了。那个余掌柜的被老太太打发走了,放在三江商号的银子也全都收了回来。太太如今正在祠堂里跪着呢。老夫人发了话,要太太先跪一夜,明儿开始便在祠堂旁边的静苑里静修,一个月后才能出来。”绿萍说道。 傅珺点了点头,绿萍又道:“长陵挨了三十板子,灌哑药发卖了。长陵的干娘老吴妈也挨了二十板子,撵去庄上做活。范嬷嬷也挨了板子,只是她没熬能过去……已经叫人埋了。” 傅珺定定地望着窗外。 夜色如墨,浓浓地拥进了房间,在烛火不及之处肆意弥散着。 是啊,这种事情是必须全力压下去的。那个余掌柜料也不能善终,这应该也是平南侯的意思。 平南侯府断不能沾上放印子钱这种事,施以雷霆手段亦属正常。 至于吴伯雄,傅珺已经提前做了安排。想来瞧在许皇后的面子上,侯夫人也不会对吴伯雄如何。但此人也确实不能再留在铺子里了。 但愿孟渊能找个地方将此人安置妥当。 ************************ 郑氏跪在冰冷的祠堂里,只觉得浑身从里到外都是凉的。 明明正值盛夏,可这阴森的祠堂中却冷得怕人。那摆放着祖宗牌位的供案前,长年燃着牛油烛,光焰闪烁。然而,这一些些的明亮在这间空阔的房间里,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漆黑的夜色裹挟而来。有若实质一般,冰冷而坚硬。 有那么一瞬间,郑氏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离着那些牌位又近了一些。 没有人给她送衣物。更遑论食水了。她像是被遗忘了一样,被所有人抛弃在了阴沉冰冷的祠堂里。 “呵呵,呵呵”,郑氏忽然轻笑了起来。她的脸映在阴森的光线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原先还抱着一丝希望。幻想着她的三郎会来探望于她。或者会派人过来安抚她。 在别庄静养的时候,她的三郎可还是经常派人送东西过来的,待她颇厚。然而此时她却是知道,三郎不会来了。 这里终究不是别庄。 这里是阴森的祠堂,是隐在平南侯府深深的后宅里的。 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郑氏所经历的一切,也没有人会关注于她。于是,那些明面儿上抹光涂亮的面子情儿,她的三郎便也不会做了罢。 也是啊,她算计了三郎最疼爱的嫡亲女儿。三郎自然不会轻易原谅了她去。 郑氏脸上的笑容中渐渐多了一丝凄苦。然而很快地,这凄苦便为更浓的怨恨所取代。 不过就是禁足一月罢了,她熬得住。 她既能将长房与二房玩弄于股掌之间,便也能将那个贱丫头手里的东西夺过来。 想到这里,郑氏的心中又浮起了一丝快意。 二房死了孩子、夫妻离心;长房的大爷傅琛搞上了亲爹的房里人,馥雪还怀上了孩子,最后背着魇胜的黑锅死去。 这种种事情,真是大快人心。 郑氏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她的两个好嫂嫂一定以为,她们已经将府里的人全都握于掌中了。她们从来没有想过,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那些被踩下去的踏脚石,其实也是不容小觑的。 比如,失意的秀云,再如。被贬的贾妈妈。 馥雪与傅琛有染的事情,还是贾妈妈露给郑氏的。当年,贾妈妈从荣萱堂一路被贬至茶房,张氏可是功不可没。贾妈妈便是太记着这分“恩情”,所以才会对长房的人与事格外上心。 馥雪偷偷跑去傅琛的书房爬/床/一事,贾妈妈可是帮她遣开了不少闲杂人等呢。否则。馥雪哪能这般容易就得了手? 只不过,这些暗里的勾当馥雪并不知道。 她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却全然不知,她与傅琛所做的一切,皆落在贾妈/妈/的眼中。 可惜的是,贾妈妈人微言轻,自是不敢凭此事要挟张氏。她还想要留着条命看着张氏怎么死呢。 于是,郑氏适时表达的善意与友好,自然便让贾妈妈愿意以一些消息加以回报。或者说,是贾妈妈愿意假手郑氏这位三房太太的手,去教训教训张氏。 郑氏自然乐得帮忙。又不费她什么事,不过是将这府里的脓包挑破一两个罢了,也好让她那位整天一副娴淑模样的长嫂,好好地烦一回心,别总看着三房的热闹。 自然,做到这一切还少不了秀云的帮忙。 郑氏与之交好的理由,原不过是想多了解些荣萱堂的内情。却不想这丫头也是个心大的,她对朝云的一腔妒恨,郑氏既然看在了眼里,又如何不会加以利用呢? 那些药米分子还是郑氏给秀云的呢。这原是她在宁波的时候搜罗来的,当时只想着备个万一。没成想傅庚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倒叫郑氏手上的东西没了个用处,反倒便宜了秀云这丫头。 将馥雪绕进去也是秀云自己的想头。二房落了个男胎,总要有人把这事承下来。以魇胜的名目将这事丢到旁人身上最是妥切,且秀云又是最不惹人疑的,随便找个机会往长房多跑两趟,此事可不就成了么? 所以,就算范嬷嬷不在了,郑氏也没觉得如何。 只要这府里有失意的人,有想要往上爬的人,她就总会有机会扳回局面的。 郑氏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在明暗的烛光中闪烁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第487章 六月末时,大暑节气才将过去,金陵城中的高门贵族便皆自消暑别庄回到了京城。 许皇后怀孕已逾四个月了。 这消息就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着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心,也让许多人坐立不安。 然而,心中再是如何焦灼难耐,这明面儿上头却也不能表现出来。所以,这些提前回府的贵人们仍是过着悠闲富贵的日子。因为许多人是提前结束了消夏假期,自大暑过后,京中的各类花宴聚会便多了起来,倒显得比往年热闹了许多。 镇东侯府举办的采莲宴,侯夫人是亲口应下要参加的。 最近平南侯府一直无甚好事,侯夫人也是气闷得狠了,想要出门散一散。 她是有年纪的人了,越发地喜欢热闹人多,这一回也没论什么亲疏嫡庶,上至侯夫人下至傅璋,三个房头的人皆被要求出席宴会,连才结束禁足不久的郑氏也能去,更别说傅珺了。 侯夫人现在走到哪儿都带着这个孙女儿,生怕别人不知道许皇后多年来陪伴的小姑娘,便是她们平南侯府的四丫头。 傅珺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下来。 到了采莲宴那日,夏末的天气却不算很热,阳光隐在薄薄的云层里,透出隐约的大好青空。傅珺赶到荣萱堂集合的时候,各房的人也都到了。 侯夫人高坐在六方扶手椅上,满面笑容,举目向下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傅珈穿了一身水红色撒花缂丝长褙子,挽了个反绾髻。/插/戴着米分玉排簪并珠花;傅瑶穿着湖蓝色绣芙蓉卷草大袖斜襟袄儿并月白挑线裙,/插/了一只凤点头累丝金步摇;傅珺则是一身天水碧的长褙子,下头是牙色香云纱八幅裥褶裙,仍是梳着常见的垂鬟分肖髻,对称/插/戴着羊脂玉花钿。 见自家三个孙女儿个个如花似玉,又穿戴得十分不俗,侯夫人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最近的糟心事儿实在太多了。难得今天一家子欢欢喜喜的。侯夫人脸上的笑便没停过。 众人跟着侯夫人分乘几辆马车,在傅庄等人的护送下来到了镇东侯府。 镇东侯章岳今年未到五十岁,在一干公侯之中算是年轻的。 他是先帝爷即位后才封的侯。虽然有个威风凛凛的“镇东”名号。实则却是当年在川陕一带极富盛名的“章青天”,断案如神、屡破奇案,又有剿匪之功。因此,在普遍以武功晋爵的大汉朝中。镇东侯的地位便有些微妙。 今天的采莲宴乃是镇东侯夫人金氏下的帖子。 这金氏当年初入京城之时,因年龄尚小。与各府的夫人们相处得不算融洽,倒是侯夫人与之说得上几句话,两府后宅之间的关系也还不错。 也是因此之故,侯夫人领着一群媳妇孙女儿在仪门下车之后。便是由镇东侯世子夫人万氏亲自出面相迎的。 傅珺与万氏算得上是熟人了,在许多宴会上皆见过面儿,此时自是十分自然地上前见礼。 万氏今天打扮得颇为华贵。穿着水合色团花如意纹的长褙子并烟色湘裙,头上更是“发挽金钗十二行”。她原就生得杏眼桃腮。远远看去这一身的衣裳恰如阳光点落翠湖一般,金色与绿色搭配得格外富丽。 “今儿真真是来得齐整,瞧瞧,这几位姑娘可不就像一把子水葱儿似的?”万氏满面春风地与侯夫人寒暄。 侯夫人便笑着打趣:“我瞧你也捣饬得鲜亮,也是一管子水葱不是?” 万氏便笑着掩唇:“傅老夫人又来打趣人了。”说着便亲自招呼着仆妇抬过软轿,一行人进了垂花门。 今天的采莲宴来得人可真不算少,镇东侯府后花园的风荷湖边搭了几个大彩棚,棚中铺了大块上好的青毡,上置着各式小几,有梅花的、有莲叶的,形制各异,锦褥亦是配着来的,十分别致。彩棚四角以前唐饶窑白磁花尊压阵,花尊里/插/着青莲白荷,还有大大的莲叶,风过时荷香渺渺,极有夏日风味。 平南侯府因来得人多,便与兴平伯府、威北侯府这两家人少的合在一个彩棚中。 今日的宴会不拘席次,乃是散坐的形式,分派得颇为随意。众人入座后不久,侯夫人便与镇东侯东夫人、威北侯夫人等老夫人一起开了一桌马吊,打牌解闷。 傅珈最近已经在相看亲事了,大约是为了彰显出自己的端庄幽静,她便一直坐在侯夫人身边帮着看牌。傅瑶便带着傅琪去寻李甄说话去了。 抚远侯府缺席了今天的宴会。 卢悠自去年摔下马之后,腿伤与腰伤便一直没大好。傅珺听傅瑶说过一次,说卢悠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但是走得一拐一拐的。大夫说她还要再静养着,不可多动。所以一应宴会应酬,卢悠都推掉了。 定西伯府倒是来了不少人,卢莹带着陆缃并陆绍皆来了。傅珺远远看了一眼,陆绍今年不到五岁,生得颇为白胖,不过不大爱说话,性子有些冷淡。 郑氏也远远瞧见了卢莹。 卢莹穿着雨过天青烟罗素面长褙子,系着松烟色香雪纱八幅裙,戴着一窝丝点翠头面,面如敷米分,眉眼清丽,看上去就像二九年华的少女,一点也瞧不出已经是孩子娘了。 郑氏的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她前段时间才听人说,当年王氏病逝之时,侯夫人是有意将卢莹迎进门来给傅庚续弦的,据说傅庚当时也未表示反对。谁想天意弄人,傅庚被圣上派往江西,卢莹年龄大了,等不得佳郎回转,这才嫁了现今的定西伯陆机。 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郑氏看卢莹也就平常。而如今有了这段掌故在前,郑氏每每见了卢莹,便总觉得有些扎眼。 她转开眼眸,专心打量着手里的茶盏,脸色却是一点一点地灰暗了下去。 比起卢莹的清丽婉约,她身上的暮气却是怎样也遮不住的了。这想法让郑氏心中犹为不快。 “夫人在想什么呢?”一个清婉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郑氏的思绪。 她转眸看去,却见姜姒正含笑站在她的身旁。 “哎哟,你怎么来了?”郑氏的脸上擎出个笑来,“我可是好长时间没见过你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姜姒两眼。 ☆、第488章 第488章(补1月15日加更) 姜姒穿着件嫩黄色的薄罗衫子,发上/插/着银簪,点了两枚翠钿,仍是女伴当的打扮,也仍是那副清秀纯美的模样。 可是,郑氏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的了。 她的眉眼间似是蕴了一层薄雾,便是在阳光下笑着,那眼睛里的雾气也始终氤氲不散。 倒是……比以往更有风致了。 郑氏暗自想着,拉过姜姒的手又笑道:“我们珂儿总说起你,可惜她去了山东,今日是见不着了。” 姜姒任由郑氏拉着她的手,一双眼睛却在人群中逡巡着,没多久便找到了她想找的人——傅珺。 看着傅珺与陆缃并肩立在湖边的一株柳树下,清滟冷冽、风姿如画,姜姒的眼中便有了一丝针尖般的厉色。 那一晚她所受之辱,便是拜她的这位“珺表妹”所赐。 姜姒狠狠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可怖而又屈辱的一夜。她被人遑夜掳至刘竞的别业,被他…… 姜姒咬住了嘴唇,眼睛因愤怒而睁得极大。 在刘竞的身下,她就像在猫爪下苦苦求生的老鼠,明明怕极恨极,却又不得不强笑着奉承,只为了求一个完璧之身。 而最终,她连这一点卑微的愿望亦未达成。 姜姒死也不会忘记被刘竞死死缠住时那种无力的感觉,更忘不了他盯着她流泪的眼睛时那张兴/奋到扭曲的脸。 他口中的热气便喷在她的耳边,低柔的话语宛若情郎的呢喃:“若不是瞧着你有一些像她,如今你就该在兽笼里了。我留了你一条命,你可要乖乖听话,莫要学那些不听话的贱婢,更不要逼我将你丢进兽笼哦。” 他“丝丝”的吐气声就像毒蛇吐信,而他说出的话就是冰冷的毒液,刹时间便令姜姒手脚冰凉,从心底里打起颤来。 原来。她没有立刻变成一堆碎尸,还是因了傅四之故! 她姜姒有哪一点像那个该死的贱丫头? 她被人强掳失贞,难道还该谢谢傅四不成? 姜姒捏住帕子的手指握得生疼。这异样的疼痛逼回了她涌出眼眶的泪水。 这一切都怪傅四! 若是那天傅四乖乖去了清味楼,乖乖在画梅轩里等着刘竞。她姜姒又何需受这等奇耻大辱! 总有一天,她要将这一切都讨回来。 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暑气?”郑氏拉着姜姒的手摇了两摇。 姜姒此时的脸色十分难看,青白交加,眼眶却微微发红。 “哦……我无事,就是才走多了几步路。”姜姒拉回心神。勉强笑着道。 郑氏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了看傅珺,眼神微微一缩,复又拉着姜姒坐在了身边,柔声道:“那你先歇一会罢。” 姜姒便坐在了郑氏身边,两个人一面向荷塘里撒鱼食喂鱼,一面说着闲话,不知道的人瞧见了,只怕会以为这才是一对母女呢。 不一时便有丫鬟来报说将要开席了。姜姒便向郑氏告了罪,自去了许家所在的彩棚。傅珺与陆缃也分开了。 今天的宴席虽说带了个“莲”字,但显然镇东侯夫人不似平昌郡主那般讲究。宴上的菜品仍是按着规制来的,最后还上了炙鹿肉。 傅珺觉得,大夏天的偶尔吃一回烧烤倒也不错,只可惜没有冰啤,荷露曲酒倒是有的,但那味道偏甜了一些,傅珺喝不惯。 宴席过后,便有一只又一只的小舟画舫载着贵女,于湖上泛舟采莲,权作消食。 傅珺没上船。而是带着涉江并青蔓两个去了蔷薇圃。 她至今仍对水上运动有些抵触,还是在蔷薇花下小憩为上。可惜陆缃因要带着幼弟玩耍,便婉拒了傅珺的邀请,只含笑道:“我这可是要紧的事。万不能有差池。” 说这话时,陆缃的眼中多少含着一抹嘲意。 也是,她负责照管继母所出的弟弟,若是有半分差池,旁人想得可就多了。 傅珺便提议:“要不我陪你可好?多一双眼睛帮你看着也更稳妥。” 陆缃却是摇头道:“罢了。你离我远些罢,本来你身上事情就不少。何苦再沾上我?”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便有些低,“上回借琴之事,已经为你招了不少麻烦,我可不能再给你添乱了。” 她语声虽低,然态度却很坚决。傅珺知道她性子坚定,说出的话绝不反悔,倒也不好再坚持,于是二人只得分开行动了。 傅珺拣了一方石凳子坐了,涉江替她打扇,青蔓便在花架上翻找未开尽的蔷薇花,说是拿回去晒干了做干花串儿。 涉江便嗔她:“府里那么些花儿还不够你顽的,这时候又来弄这些。你这都多大了呢?” 青蔓一下子红了脸。傅珺便笑了起来:“得了得了,便叫她弄吧,等弄好了我也要一串儿。” 青蔓这才又欢喜起来,特意向傅珺蹲了蹲身,这才喜孜孜地继续摘花。涉江只得摇头不语。 傅珺转眸向四下打量。这蔷薇架便贴着一截米分墙,墙后大约是用来听戏的敞轩,如今里头无人,傅珺所坐的石凳便嵌在花丛中,从外头几乎瞧不见。 她正自打量着周遭情形,忽觉眼角边飘过一抹嫩黄。 姜姒? 傅珺瞧见她与郑氏在一处说话,当时她身上便穿着嫩黄色的衫子。 涉江显然也瞧见了什么,不待傅珺吩咐便轻手轻脚地出了花丛,远远地便见姜姒脚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沿着小径拐进了旁边的月洞门。 涉江退了回来,轻声道:“是姜二姑娘,可要婢子跟去看看?” 傅珺想了一想,摇头道:“不用了。” 姜姒沾上的事从来不会是好事,傅珺并不想多此一举。 不过,姜姒的出现还是让傅珺没了继续闲坐的心情。她很快便站起身来,带着人回到了湖畔。 姜姒并没有发现路边的傅珺。 那片花架极为茂密,藏进去几个人不在话下。而姜姒要见的人催得又急,她几乎是一路疾行,才赶在约定的时间到了那片竹林。 “你怎么才来?我等了好一会了。”裴熹沉着脸看着姜姒。 姜姒垂首道:“我来得迟了,姑娘恕罪。” 裴熹盯着她的发顶的翠钿看了一会,方淡淡地道:“罢了。我知道那许允如今看重你,你脱身不易。” “姑娘说得哪里话,”姜姒语气恭谨地道,“我不过是个伴当罢了,姑娘才是我该效忠之人。” ☆、第489章 裴熹的眼中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神色。 她这个所谓的表妹倒也识实务。 “如此最好。”裴熹的语气终于和缓了下来。 “不知姑娘急着找我有什么事情?”姜姒仍是躬着身子。 裴熹向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问道:“我是有件事要向你打听。你在姑苏住了多年,可听说过姑苏城中宝山一事?” “宝山?”姜姒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茫然。 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姑苏城中还有宝山么? 裴熹的表情却显得颇为热切:“是宝山。据说当年有一南方巨富,因避祸隐身姑苏,他的独生女儿将百万家资尽皆埋于姑苏的某处。此事你可听说过?” 姜姒凝眉想了半晌,最后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裴熹有些失望,却仍是不死心,“沧浪先生乃是姑苏知府,又在任上待了十来年,他应该知道些什么的。你细想想,看可有什么与这宝山有关的?” 他们裴家也是前些时候才听说了这回事。 姑苏城中藏有巨贾留下的宝藏,这个说法也不知怎么就传开了。 自当年江西河道一案之后,东宫在银钱上头便有些捉襟见肘。他们裴家虽鼎力支撑着,可是皇帝几番打压下来,他们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若是姑苏真有宝山,东宫得之不啻如虎添翼。裴宥已经悄悄派人去查了。因姜姒是从姑苏王家出来的,所以裴熹便也奉命来向她打探消息。 姜姒对此确实是一无所知。 听了裴熹所言,她睁大眼睛努力回忆了好一会,方含愧低头道:“姑娘恕罪。我虽在王家住了好些年,但皆是在后宅里待着,不大能见着沧浪先生。姑娘若不急的话,我可以回去给我娘去封信,看能不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些什么。” 见姜姒什么都不知道,裴熹未免有些垂头丧气的。 她原还以为能多少从姜姒这里得些消息的。不过,既然姜姒愿意写信去问。说不得就能查出些眉目。 想到这里,裴熹心里的失望便淡了一些。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上仍是薄薄的一层云,阳光并不太烈。 她算了算时间,发觉自己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倒不好过待得太久。她的娘亲秦氏也是叫她速去速回。毕竟这席上人多眼杂,若被人查知裴家与姜姒暗中往来,倒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于是,裴熹向姜姒又交待了两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眼见着裴熹的身影消失在了竹影之外。姜姒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裴熹只问了一件闲事,她原还以为又要她去刘竞那里探消息呢。她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只是,那热闹喧阗的湖畔,姜姒终是有些不大想去。 眼看着那些姿色不如她、才智不如她的女孩子们,只因为投了个好胎,所以个个都比她高贵,而她却只能是卑贱的伴当,姜姒便觉得那湖畔就像一只巨大的蒸笼,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 姜姒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选了个与裴熹相反的方向。信步穿过了竹林。 竹林外头又是一所花园,花园旁边便是围墙,连着前院儿的一道角门。 也不知英王殿下有没有参加宴会? 姜姒一面痴痴地想着,一面便顺着院墙往东而去,走不上数十步,忽见前头花影重叠、翠叶扶疏,竟是一所极精致的院子,菱花院门的门楣上挂着“小梁园”的匾额。 小梁园,倒是个有趣的名儿。 姜姒心中如此作想,已是提步踏进了院中。 院中的布置比外头看着还要精致。真真是小桥流水、清溪朱栏。 不知不觉间,姜姒已是行至了一座假山之下,那假山上碧漆书写的“洛阳台”三个字,蓦地便勾起了她的满腔心事。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 曲是真的好曲,而曲中之意,却是尽道悲凉。 姜姒无声而怅然地叹了口气。 于她而言,那英武俊朗的英王殿下,便如洛阳好花、梁园皓月。终究与她隔了千里之遥,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成了谢尽风华的一朵残花。而她与他之间,是不是亦如那曲中所唱: “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姜姒的眼中渐渐有了几分水意,假山之下,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 她猛然抬起了头。 她并没有哭! 可是,这花园中却传来了清晰的哭泣声。 这哭声是从哪来的? 姜姒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园中莫不是有鬼? 她曾经听人说过,在人迹罕至的庭院里,那些树精花魂会趁着无人悄悄出来,摄取路过之人的魂魄。 姜姒吓得倒退了一步,耳听得那哭声忽然顿住了,旋即便响起了一个声音低低唤道:“三郎,三郎……” 三郎? 姜姒的眉头蹙了起来。 花魂树精怎么会唤出“三郎”来?且这声音竟还有两分耳熟。而听那声音的来处,却是在假山的另一头。 姜姒定了定心神,壮着胆子悄悄走进假山的山腹处,透过孔洞向外张望。 假山的另一侧是一所精雅的玄漆六角亭,一个穿着雨过天青烟罗长褙子的女子,正独倚栏干,轻声哭泣。 竟是定西伯夫人卢莹! 姜姒张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卢莹,脸上划过了一抹不敢置信。 她听得很清楚,卢莹一面轻声哭泣,一面喃喃低语。那一声声唤着的,唯有“三郎”二字。 三郎!? 姜姒忽然如醍醐灌顶,刹那间心中一片雪亮。 这满大汉朝还有哪一个男子既名唤三郎,又能惹得卢莹这般相思入骨? 唯有探花郎傅庚而已! 姜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又向洞中走了几步,彻底隐去了自己的身形。而几乎与此同时,院门那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姜姒用帕子捂着嘴,挪步至另一处的洞孔,睁大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兴/奋。 当那个谪仙般俊美的男子终于出现在姜姒的视线中时,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一声尖叫。 天哪,左副都御史大人傅三郎,居然与定西伯夫人私下幽会! 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第490章 姜姒/兴/奋得两手发颤,连呼吸都急促进来。 她很后悔方才没拉着裴熹一起来。若是能多个人撞破此中情形,那可就是最大的丑闻了。 傅庚与陆机同殿为臣,却暗中与其妻有染。若此事宣扬开来,傅四这贱丫头的日子肯定好过不了。 只可惜,此处唯有姜姒一个旁观者。 姜姒一面盯着渐渐转过假山的傅庚,一面飞快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这件事若不利用起来就太可惜了。 可是看如今的局面,便是姜姒想要利用,也很可能用之不及。等她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这里肯定已经是人去亭空。而若她一个人现身撞破此事…… 不妥。 姜姒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目下的身份就是一个卑贱的伴当,若是她敢现身,卢莹与傅庚不拘是谁,只要伸一根小手指就能捻死她。 姜姒飞快地转着脑筋,蓦地想到了一个人。 她的心头一下子冒出狂喜。 这个人还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虽然不能让傅庚当场出丑,终归有些可惜。但有了这个人,再加上姜姒以言语略挑两句,傅四这个贱丫头一定会被这人好好“关照”一番的。 主意既定,姜姒便又向前看了一眼,见傅庚已经转上了旁边的小径,她便悄无声息地从假山中退了出来,迅速地出了小梁园,急步往湖畔而去。 姜姒赶到湖畔之时,风荷湖中采莲的人皆已回转,她没花多少时间便看到了在池塘边喂鱼的郑氏。 她转眸往四下扫了一眼。 很好,傅四这贱丫头不在,真是天助我也。 姜姒提步便要向前走,蓦地心念一转,又停下了脚步。 由她直接去说恐有不妥。 她心下思忖着,向四下看了看,瞥眼瞧见旁边立着个小丫鬟。眼神灵活,模样有两分水秀,一看就不安份。 姜姒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她招手唤了那小丫鬟过来。褪下手上的绞丝银镯子交予了她,又轻声交待了两句话。 那小丫鬟得了镯子,喜得眉眼皆弯,很快便应了姜姒,瞅着四下里无人注意。便去到了郑氏那里,比手划脚地与她说起话来。 姜姒远远地注意着那边的动静。果然,那小丫鬟话一说完,郑氏便丢下鱼食,唤了杏芳与桃源两个丫鬟,自沿着小径而去。 直到郑氏一行人消失在了小径的尽头,姜姒才慢慢地跟了过去。 ************************************ 当傅庚转过假山的时候,不出他所料,六角亭中站着的并非傅珺,而是另一个女子。 初夏的风拂了过来。她青色的衣带在风里翻飞着。 她大约以为自己是美的,也很乐于展现这样的美。然而,这样的她看在傅庚眼里,跟戏台上的丑角无甚区别。 傅庚压下眸中极深的厌恶,在阶下停住了脚步。 “三郎!”卢莹柔柔地唤了一声。 然而,眼前的人并没有动。 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这样冷淡地站在阶下,与她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傅庚本打算马上离开的。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收回了脚步。 他忽然很想知道,卢莹担着这样大的风险把他找过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两个人隔阶而立,许久都不曾说话。 卢莹的眼中终于落下了眼泪。 她一面轻声啜泣,一面柔声低语道:“三郎,你可知我对你……” 她的话刚开了个头。傅庚蓦地嗤笑一声,转身就往回走。 他还真是高估了这个女人。 这女人除了这些扭曲的情意之外,不可能给他什么有用的消息。 若不是现在不宜于动手,他真想现在就杀了她! 这般丑恶歹毒的女人,也配穿天青色? 傅庚神色淡淡,一面走一面掸了掸衣袖。 便是与这人隔阶而立。他觉得这身衣服已经污浊得穿不住,回去就得烧了。 卢莹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剔透如水晶的泪水悬于眼睫。她知道这样的自己最美,也最动人。 可是,郎心如铁,竟是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 “等一等!”卢莹忍不住唤道。 傅庚脚步略停。 只是,这停顿短得都不够一个呼吸。 卢莹只来得及又加了一句“小心宫人”,傅庚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小径之外。 夏日的风轻盈流转,四下里一片花木如荫。 卢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 她费了许多手段,才终得与她的三郎谋得一晤。 只是,这短暂的一晤便如春风,眨眼间便掠了过去。当她回过神来时,眼前已是盛夏光景,而她的身边空泛如残秋,再无一丝良人的身影。 ********************************* 姜姒一路都走得很慢,很慢。 转过碎石小径,绕过一小片假山,她仪态悠闲,款步而行,却始终不离湖畔喧阗的人群。 于是,当她终于迎头撞见郑氏时,没有人会怀疑她是特意等在那里的。 郑氏走得很急,脸色隐隐发青,一双眼睛却有些微红。 “傅三夫人?”姜姒一脸偶遇的惊喜,上前向郑氏屈了屈身,“我还想寻您一块儿去喂鱼儿呢,却不想您早就不在荷塘边了。”姜姒笑意盈盈。 郑氏蓦然惊醒,看着眼前的姜姒怔了好一会,方才勉强撑出个笑脸:“原来是你啊,倒吓了我一跳。” “您怎么了?瞧着脸色可不大好,是不舒服么?”姜姒的神情十分关切。 郑氏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脸:“许是席上多吃了两杯荷露曲,这会子有些上头。” 姜姒立刻上前两步,动作轻柔地扶住了她,含笑道:“那您可得走慢着些,我瞧着您方才走得可快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往郑氏的身后张望了两眼,喃喃道:“咦,四姑娘没和您一起么?我方才明明瞧见她拉着个人往这里去了呢,真奇怪。” 郑氏身子一僵,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姜姒一眼,复又勉强笑了笑:“四丫头没和我在一起。怎么,你瞧见她了?” 姜姒面带回忆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后又摇头笑道:“我也说不准。许是我看岔了也未可知。”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说不准的。”郑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你是何时瞧见四丫头的?” 此时,她们已经转过了蔷薇花架,姜姒便回手指向来处道:“约是一刻多钟前,我瞧见她拉着个夫人急急地从这里往前去了,我还以为是您与四丫头在一起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向郑氏身上端详了一会,摇头笑道:“我也真是的,连夫人都认错了。那个夫人穿着青色的褙子,您穿的却是烟色的。我只瞧见了四姑娘便想当然地以为她必是与您在一起的。” ☆、第491章 姜姒一面说着,一面又摇头失笑起来,脸上带着几分自嘲,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郑氏手里的帕子已经皱成了一团。 原来竟是如此! 怪不得那贱丫头平素对她不理不睬的,原来她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原来她心里早就有了继母的人选。只是天不遂人意,教那贱丫头的愿望落了空。 郑氏的一颗心就像是浇了热油一般,直烧得她恨不能马上就冲到那几个贱人面前,痛打她们一顿才好。 方才,一个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是裴家二姑娘请她去小梁园说话,说是有东西要请她转交给傅珂。 傅珂与裴家姐妹皆入了紫薇诗社,几人关系尚是不错,尤其是裴燕,待傅珂一向友好,郑氏是知晓的。于是她不疑有它,问明了路径便往小梁园而去。 可是,她还没走到小梁园,远远便瞧见了一角玄色的衣袍,消失在了通往前院的角门处。 那个身影行得极快,倏然便没了踪影,桃源与杏芳皆未瞧见。 然而郑氏却可以肯定她没有看错。因为,那个背影她万分熟悉,便在千万人之中亦能一眼认出。 那正是她的夫君傅庚。 当时郑氏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傅庚跑进后宅做什么?难道是…… 郑氏不敢再往下想,可脚步却加快了许多。而当她终于走到那所花园的尽处时,一个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出现在了小梁园的院门口。 那人正是卢莹。 卢莹的脸上带着几许伤感的神色,雨过天青色的长褙子衣袖飘摆。她缓缓步出院门,往另一条小径而去。不过片时,那道淡雅的天青色背影,便隐没于茂密的花树之中。 郑氏当时两脚一软,险些便坐倒在地。幸得杏芳与桃源扶住了她。 郑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小梁园的。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蔷薇花架的转角,遇见了姜姒。 而现在。听着姜姒无意间说出的话语,她满心的疑惑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一切都是傅珺在背后弄的手段。 假借丫鬟传话,叫她当面撞破傅庚与卢莹这一对“有情人”私会后花园。 郑氏摩挲着袖子里凸绣的桃花。眸中闪过了一抹冷意。 看起来,她被罚跪、被禁足、被夺去了名下所有产业,还不能令那个贱丫头满意,她还要往她的心上捅刀子。 那一刻,郑氏只觉得身寒如冰。心冷彻骨。 联想今日之事再往回看,过去的许多事情便皆说得通了。 傅珺始终对她淡淡,原来是事出有因。 原来那她希望的继母人选是卢莹,而不是郑氏这个小县城来的再醮之妇。 郑氏的指甲抠住了袖中的那朵桃花,用力地掐着。 若是能就这样掐死那两个贱人,该有多好? 她的脸色已经微有些扭曲起来。 便在此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 郑氏转眸看去,却见卢莹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婷婷地自另一条小径绕了出来,正与那丫鬟说着什么。一脸的清媚婉约。 郑氏的眼神刹时间冰冷如刀。 “定西伯夫人瞧着可真是年轻,”姜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叹似羡,“她生得这般美貌,远远瞧着,倒像个姑娘家似的呢。” 郑氏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双俪影,男的貌若谪仙,女的清丽动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再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郑氏霍然转过身去,尽量语气平稳地吩咐道:“杏芳,桃源。陪我去前头走走。”说罢她又转向姜姒,白里透青的脸上几乎挂不住一抹笑意:“我去前头走走。” 姜姒忙含笑道:“那您慢走,我也要去寻允姑娘去了。” 二人笑着作别,姜姒果真便往许允所在的敞轩方向而去。郑氏却转首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方轻声吩咐道:“桃源,你去找一找刚才传话的小丫鬟,问清楚到底是谁使她来的。再看一看四丫头在哪里?” 桃源轻声应诺,便自转回到了湖畔。 傅珺并没有在湖畔。 自蔷薇花架那里回来之后,她先去石桥边上看李甄与傅瑶钓了会鱼,又与傅琪说了两个故事。后因太阳有些大了。傅瑶便带着傅琪回了彩棚,傅珺却是难得地起了兴致,见石桥对面种着她最喜欢的银杏树,便信步渡桥而过,去树林里小坐了片刻。 夏日的银杏树,青翠满枝,其实也有一种好看。微风拂动树梢,“哗哗”的声响宛若海浪起伏,衬得这四下格外的宁静。 傅珺觉得像是走在电影的画面里。那种纯粹的宁静之美,在前世是很难体会得到的。 她怅怅地漫步而行,心思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一点也没注意到前方走来的几个人影,直到涉江轻声提醒:“姑娘,英王殿下来了。” 傅珺一惊,抬眼看去,在她前方微笑伫立的那个人,正是刘筠。 他怎么跑这里来了?镇东侯府的后宅他也能这么进来? 傅珺万分不解,迟疑了一会后便上前见礼,刘筠伸手虚扶了一下,含笑道:“免礼。” 他的声音仍是那么温和,就像是许多年前他救了她的那一晚,又像是前不久在平昌郡主府的花宴上,他为她扫清障碍的那一刻。 傅珺心里的那一丝戒备,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个人面前,她应该觉得安全才是。毕竟他帮过她那么多的忙。 刘筠温和地看着傅珺。 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她穿夏裳的样子。 天水碧的料子穿在她的身上,真是说不出的好看。还有她在阳光下悠闲漫步的模样,也很好看。 他从没见过连散步的样子都这般动人的女子。那一身天水碧的长褙子时而被风拂动,贴住她纤秀的身体,勾画出的纤腰不盈一握…… 刘筠将两手负在了身后。 他的指尖忽然有些发麻,就像是那天在平昌郡主府时,他携着她的纤腰,她身上的衣料摩挲着他的手指…… “你怎么独自一人?你家里姐妹没陪着你么?”刘筠温声说道。 还是说话的时候好一些。他在心里舒了口气。 说话能让他忘记一些不该记着的东西。 “小女子家中姐妹皆在彩棚里,多谢殿下垂问。”傅珺语声恭谨。 这问得也挺奇怪的,她家中姐妹在哪里与刘筠跑进后宅有关系么? ☆、第492章 刘筠温和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淡淡的失落。 她的态度变得恭敬了。 她没有像上一回那样,用那种随便甚至是无礼的态度与他说话,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似的,用爪子去挠他的手心。 他凝视着她。 她的小脸绷得有些紧,雪白的肌肤映在阳光下,晶莹得如同初雪一般,红唇微抿,还有一点点上翘。 她这是……撅嘴? 刘筠惊讶极了。 她不高兴了么? 他的到来居然惹她生气了? 然而下一个瞬间,刘筠忽然觉得,现在的她又像一只小猫了。 一只气鼓鼓的,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小猫。 刘筠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 这样的她,真的十分可爱。 傅珺确实是有点不高兴。 她很享受的一次独处时光,就这样被刘筠打破了。有了这位贵人在前,她就要时刻保持礼仪,还要给他下跪见礼…… 当然,他没让她跪。 但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真的不习惯下跪这种动作,不管跪谁都一样。可是,他对她的恩情确实很大,就冲他救了她命的那两次帮忙,她也不得不多谢他。 如果是在前世就好了,她可以请他吃饭表达感谢……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傅珺的唇不自觉地又翘得高了一些。 这其实并非她故意而为。而这具身体还残留着一些原主的习惯。 原主被穿时才六岁,于是留下的身体记忆也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比如不高兴的时候会鼓嘴。 刘筠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看着她有些气鼓鼓的脸,他忍不住就想要笑。 他咳了一声,往四周看了看。何靖边立刻上前一步,轻声禀道:“主子,属下搜过了,四下无人。” 刘筠微微点了点头。 方才在前头的席上,他见傅庚突然离席,神色瞧来有些慌乱。他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不放心。 能让何靖边派人去看了看,结果下头的人回复说。傅庚是往内宅而去了。 刘筠立刻坐不住了。 难道是她又出了什么事?或是遇到了危险? 这样想着,他几乎一刻也呆不下去,立刻便带着人循小路进了后院儿。 镇东侯世子章抟与他私交极好,这后花园的地形他也很熟。知道哪里人少僻静,因此一路行来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看到她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还鼓着嘴跟他生气,他才真正地放下心来。 她这样生气的样子,让他的心也跟着软软的。 刘筠将手抵在唇边。掩去了唇角的一丝笑意。 “本王先回去了。傅四姑娘也快些回去吧。”他柔声说道。 “是。多谢殿下。”傅珺向他蹲了蹲身,心境一派淡然。 当她的心结终于解开之后,她发现,面对刘筠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哪怕他笑得再清朗温和,他对她的态度再是和煦如春风,也还是掩盖不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刘筠就是一个生活腐朽、妻妾成群的封建王爷。 也不知道她前几年都迷他些什么,弄得那样五迷三道的。 这种腐朽的封建社会残渣,就应该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傅珺不无恶意地想道,一面向后退行几步。方才转身往银杏树林外走去。 刘筠没有错过她眼中蓦地划过的一抹笑意。 直到步出了后院的角门,刘筠仍没想明白,方才她到底是想到了什么,竟然笑得有一点恶毒…… ******************************* 将上马车之时,桃源才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赶了上来。 郑氏便冷下脸来斥她:“没规矩,跑哪疯玩去了?” “太太恕罪。婢子去盘整了。”桃源立刻请罪,给出的理由亦是现成的。 郑氏便没再多说什么,仍是上了马车。傅珺却多看了桃源一眼。 这丫鬟腰侧的荷包瘪下去了一块,那应该是郑氏搁银子的荷包。 郑氏拿银子出去做什么? 傅珺可绝不相信桃源敢去花郑氏的钱。 郑氏如今每月只靠那不到十两的月例银子过活,没有了铺子上的入息。她的日子可紧巴得很。 傅珺看过一眼便罢了,也未去多想。待回府后,一行人个个疲惫,傅珺便也自回了南院。 郑氏回房后先派了杏芳去打听傅庚的行踪。又遣开了一应小丫鬟,单留了桃源问话。 “你寻着那个传话的小丫头了么?”郑氏问道。 “回太太的话,婢子找着了,给了她小丫头一小锭银子,那小丫头便说了实话,是有个姑娘叫她去传的话。还给了她一只银镯子,她便应下了。” “她可说了那个姑/娘/的长相穿戴?”郑氏又问道。 桃源便压低了声音道:“婢子问了,那小丫头说是个穿天青色长褙子的姑娘拉她过去说叫她来找您的,还说那姑/娘/的头上簪着玉花钿儿。” 那不正是傅珺么? 傅珺今天穿了天水碧的长褙子,头上簪着羊脂玉的花钿。 郑氏的脸色沉了下去:“那小丫头可瞧见四姑娘是和谁在一起的?” 桃源轻声道:“那小丫头说,她先头瞧见叫她说话的姑娘和个夫人在一起,因两人穿的皆是天青色的褙子,她便多看了一眼。” 郑氏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的帕子。 她多留了一个心眼,生怕是姜姒从中挑拨,所以才派了桃源去核实消息,没想到问出来的竟是这些。 她蹙眉想了一想,便又问道:“你还问了别人没有?” 桃源低声道:“婢子怕那小丫鬟说得不实,便又寻了六姑娘身边的采芹问了问。采芹说四姑娘只陪她们呆了一会,后来她们回了彩棚,四姑娘不知去了哪里,好半天才回来。” 郑氏的脸色变得越发阴冷。 她倒是差点冤枉了姜姒。如今看来姜姒果然没说错,傅珺确实与卢莹在一起,又设计叫她撞见了那一幕。 郑氏忽然笑了一下。 这贱丫头倒是找得好帮手,齐打伙儿地往她心上扎刀子。可她绝不会束手待毙。 “太太,杏芳回来了。”门外传来小丫头的通传声。 郑氏便敛了神色,叫杏芳进来回话。 杏芳进来后便低了头,声音放得极轻地道:“婢子去前头问过了,爷还没回府。” 郑氏的神情冰冷如刀。 她怔怔地盯着一旁的双面绣猫戏蝶桌屏出神,过了好一会方才转过眼眸,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第493章 “桃源,你过几日寻个空儿出府一趟,替我给姜二姑娘带个口信儿,就说我过两日要去鸡鸣寺上香,请她出来见一面儿。”郑氏吩咐道。 她知道姜姒与傅珺有过节。既是如此,那姜姒也就该与她是一条心的。 就算不是一条心,只要目的相同便可。 先前姜姒与傅珂一起谋划的事情,可惜竟未能成。郑氏原以为姜姒那头出了错。如今看姜姒过得好好的,还能参加宴会,便可知前头的事情很可能还是傅珂行事不妥。 有了姜姒这个帮手,郑氏相信,傅珺的事情还是大有可为的。只要她能狠下心来,再细细谋划,她总有办法叫这贱丫头生不如死! 郑氏的脸上又露出了惯常温婉的笑容,唯有那双不大的眼睛里,不时划过冰冷的寒光…… 镇东侯府的采莲宴,似是为这个盛夏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采莲宴后没几日,一场秋雨便造访了金陵城。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秋夕居的庭院里,开始有了一些零星的木樨的香气。 很快又要到白石岁考了。 今年的岁考,傅珺真是一身轻松。 她的骑射与礼试两门功课已经提前拿到了甲优,只要再拿一个甲优,她今年就能继续稳居青榜头名,这对她往后行事可是有极大用处的。 傅珺开启了复习备考的模式。 手头上有了事情做,时间便跑得飞快。便在八月岁考前夕,傅琛的婚事也终于敲定了。 这桩婚事仍旧是傅庄亲自相看把关的,女方仍旧不是高门,而是翰林院一位姓邹的老编修,叫做邹愈。 这邹愈乃是进士出身,专心学问、淡泊名利,虽在士林中不甚有名,但清正端直,大有古人遗风。 因为人稍嫌耿介。进了翰林院之后,这编修之位他一干便干了近二十年,看上去也并无升迁之望了。其家事亦很简单,唯正妻并一子一女而已。 他家中孩子生得皆晚。一个儿子如今只得九岁,正准备进白石就读。女儿邹蕊及笄两年,与傅琛倒是年岁相当。 张氏对这一头婚事并不热心。她一心想要娶的还是兵部右侍郎韩家的女儿。 无奈傅庄对此事极为坚持,先期便与邹愈交换了信物,等于是将事情敲定了下来。张氏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跟上夫君的步伐,专心为傅琛操办婚事。 长房的事情傅珺并无心置喙,不过私下里与沈妈妈说起来时,倒是对这桩婚事颇为看好。 “编修之女,家世清明,又是书香门第。那邹家老家在河南,也是祖辈读书之人。想必那家的女儿也是知书达礼的,定是极好。” 傅珺其实更想说的是,这桩婚事明显有避重就轻的意味。 平南侯府如今也算是鲜花着锦,傅庄却难得地保持了清醒。没有去挑高门,而是选了个清清静静的编修之女为媳。再联想他为傅珍挑的那个顾家,也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由此便可知,傅庄对于时局的把握还是相当准的。 最近的朝堂表面看来一片平静,可是,许皇后怀孕已经为朝局增加了无数变数。不是傅珺阴谋论,而是纵观她的前一世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这种变数对历史走向的影响,有时候是极其深远的。 傅庄的选择或许不合张氏之意,但显然侯爷对此十分支持。八月十五中秋家宴之上。侯爷便笑着捋须道:“我瞧着那顾家小子很不错,读书又肯上进,往后必有一番前程。还有那邹家的闺女也是书香门第,我就等着喝孙媳妇的茶啦。哈哈哈。” 他老人家心情好,居然还调侃起傅琛来,倒叫傅琛宴上红了脸,傅琮与傅玠也跟着取笑于他,向他敬酒,一时间席上的气氛十分热闹。 傅珺擎着一盏荷露曲。透过满席的玉烛与晶灯,目光遥遥地看了过去,却见傅琛虽是红了脸,然眼底深处的郁结,却是始终未减。 想来,馥雪的事情对他还是有些影响的吧。 自那事之后,傅琛虽仍是像往常那样温润谦和,但他的人却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如今瞧着倒更有读书人的样子,清隽而瘦削。 傅珺一时倒有些感慨。 人总是要成长的。这些侯门子弟的成长之路,不只有外表的光鲜,亦有内里的残酷与无情。 她仰首望着菱窗外的一轮明月。 月出东山,清辉寂寂洒落,为整个平南侯府覆上了一层素白的轻纱。假山曲廊、朱栏绣户,在月华之下如霜色初染,真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傅珺却觉得有些孤寂。 她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瞥眼却见对面席上的傅庚此刻正目光温和地看了过来,一对上她的目光,他便是一笑。 傅珺亦回了他一个笑。傅庚便举了举手里的琉璃樽,向她示意了一下。 傅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家老爹这是要她喝酒呢。 于是她也端起了杯盏,作势向傅庚敬酒。父女二人隔空举杯,各自饮了一口酒。 当那一口甜糯绵软的荷露曲滑入喉头之时,不知何故,傅珺那颗有些孤寂的心,不知不觉便有了些微的暖意。 她还是有一个很亲的亲人的。 虽然从根本上说,他们并非真正的父女。可是,他对她的爱护与关怀,却让傅珺体会到了父爱的温暖。 傅珺的眼中有了些潮意,心情却变得好了起来。 因了侯爷开心,这顿中秋宴各人皆玩得尽兴,直到月上柳梢才回房安歇。 傅珺是一个人回的秋夕居。 郑氏最近身体不适,席上又多饮了两杯酒,没撑到散席便自去了,侯夫人也没去管她。 至于傅庚,按着府中惯例,中秋夜宴之后,侯爷还要领着家中的儿孙们再饮酒作乐一番,因此他也没回房,只派了两个稳妥的仆妇送傅珺。 傅珺在席上只饮了一杯酒,此时精神倒还好。 她扶着涉江的手,青蔓与青芜在前头挑着两盏素色月影纱的四角灯笼,一行人款款而行。 ☆、第494章 月华如水,将那条白石甬路洗得越发透白。远远地,不知何处有人吹起了玉箫,流离婉转的曲韵,正是傅珺最熟悉的《乱红》。 夏尽秋来,乱红飞去;北雁南归,征鸿沓沓。 那箫韵清朗彻亮,与傅珺所奏不同,却又自有一分流转之意,似是将漫天月华也搅动了起来。 傅珺心下有些怅然,微叹了口气,过得一刻,却又觉得自己的可笑。 不过是一个节日罢了,她今天怎么就这么多的感慨呢。 傅珺暗自摇了摇头,摇去那些涌上心头的思绪,踏着满地的月华向前行去。 说来也怪,那一曲箫韵殷殷缭绕,竟似挚友相送一般,直至傅珺行至南院儿才渺然而息。唯余月华空自洒落,说不出的清寂。 “这曲子真真好听。”青蔓忍不住轻叹了一句。 涉江亦跟着轻语:“不只好听,这奏得也巧。从姑娘离了席起到现在,恰好一曲奏完。” 傅珺微微转首,望向来路,心中蓦地生出些异样。 方才的她不只是踏月而行,亦像是踏歌而行一般。只是,那歌声换成了箫曲,却也别有一番情致。 进屋之后,傅珺忍不住向窗屉子那里看了一眼。 窗屉子合得严严的,月华投射其上,印下几撇木樨树的影子,画出寥落的几笔写意。 八月中秋,月华如霜。 郑氏已经在正房睡下了,东廊西厢悄无人声,唯有秋虫唧啾,越显出这庭院的寂静。 傅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窗子。 她只是在听到那一曲箫声之后,不自觉地心有所感罢了。 她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转回了心神。 进屋之后,涉江等人便服侍着傅珺卸下钗环。因见时间不早了,便又替傅珺打水洗漱,不一时便收拾完毕。 傅珺上了/床/,青蔓合拢绡帐。又将烛台上的风门调至最小,一干人等便皆退了下去。 室内的光线幽暗了下来,傅珺侧过身子,望着重重绡纱边的银莲帐购出神。 她还在想着那段箫声。 也不知是何人奏起来的。比她所听过的又有所不同。比之刘筠的琴声又是另一种味道。 也许是外头侯爷养的那班伶人吹奏的吧。傅珺淡淡地想道。 今夜轮着绿萍值夜,槅扇外头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傅珺轻轻打了个哈欠,阖上了眼睛…… 蓦地,窗屉子上传来了一点响动,像是风拂过树梢的声音。 傅珺一下子睁开了双眸。 她悄悄地坐了起来。挑起绡帐向外看了一眼。 窗纱之上,树影横斜,在夜风里轻轻晃动。 傅珺停了几息,终究还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先将挂在/床/边的松鹤纹杭绸夹氅衣披上,复又踩上了软底绣花鞋,方才轻轻行至窗边,将窗屉子拉开了几分。 一阵凉风涌了进来,携着沁凉的木樨淡香,渺然如梦。月亮隐在云层中。木樨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也只是淡淡的几痕。 傅珺极目向外头看了看,不见人影,唯有风摇动树梢的声响。 她又等了一刻,四周仍是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傅珺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有点过于疑神疑鬼了。 她悄悄合上窗子,蓦地察觉身后有异,回首却见一人立在灯畔,肩宽腿长、一身玄衣,淬冰的眸子在幽暗的灯烛下细碎如星。 孟渊?! 傅珺抬手捂住嘴。咽下了冲口而出那声轻呼,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了好几下。 真是要被这人吓死了。 这家伙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这是专门来吓唬她的不成? “你……” 傅珺只吐出了一个字便又将下头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绿萍还在槅扇外头呢。这丫头睡觉向来很是警醒,万一醒过来了可如何是好? 孟渊看着傅珺。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她现在这样子,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满头乌发披散在肩头,在烛火下泛出盈润的光泽,与她平素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很娇小,还有些……柔弱。 孟渊的眼神幽深了起来。 他不是第一次打量她,却从没有一次如此刻这般。细细地将她看了个清楚。 她的容颜,果真是极好看的。 肌肤莹润如玉,在烛火下晕然生光;一双长眉不像普通女子那样修成柳叶形状,而是眉尖微晕,眉峰略挑,宛若翠黛描成;还有她的眸子,素昔皆是明澈的,而在此时,许是因了夜色的缘故,这明澈的眸中便洇了一丝水气,看着他时,像是清晨氤氲着雾气的湖水,便这样凝在他的脸上。 孟渊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再下个瞬间,他已经往后退开了一步。 “别担心。”他语声微哑,“你的丫鬟暂时醒不了。” 这声音宛若浸了夜色,比以往更加低沉醇厚。 傅珺有点明白过来了。 难怪孟渊能够从另一个方向过来呢,说不得便是动了什么手脚。总归这些能够高来高去的大侠们,不是她这种战五渣能够企及的。 她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现在的样子,可以说是衣冠不整,头发还披散着呢。 也许是在古代生活得太久了,傅珺居然觉得有些窘迫。 她将身上的氅衣裹紧了一些,又抬手掠了掠发鬓。 这还真是……挺别扭的。 无论是她的衣着打扮,还是孟渊出现的时间或地点,都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傅珺稳下心神,开口相询:“你怎么来了?是有事么?” 孟渊身上的气息一瞬间变得有些冷。 “确实是有事。”孟渊沉声道,一只手探进了袖中,指尖触上了那片柔软丝滑的料子。 傅珺看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他的动作却顿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将手从袖中拿了出来,手上却是空无一物。 傅珺注意到他的眉尖动了动。 “怎么了?”她问了一声。 孟渊低低地清了清嗓子:“无事,是我下属收到了消息。你的继母叫人从你这里偷了一样东西。” 傅珺怔了一刻,蓦然间眼神沉冷如冰。 又来了。 她真是不明白,郑氏就不觉得厌烦么?明明已经有了儿子傍身,她只消好好教养傅璋长大,往后的日子不会错的。可她偏不愿意,偏要将手伸到她这个继女这里来。 傅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神色间蕴了冷意:“她偷了什么?” “帕子。”孟渊的语声仍有些喑哑。 ☆、第495章 傅珺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方抬起眼眸,向孟渊笑了笑。 他形容不出那个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却又像是无边的疲倦与悲凉。 他的心瞬间揪紧了。 他向前迈了两步,凝视着她的脸,眸子幽深如海。 傅珺没注意到孟渊的动作。 她只是侧首望着桌案上的清供花瓶。瓶中/插/着一枝木樨,碎花点缀于翠叶,清冷的香气在四下弥散。 她的语声亦是清冷:“是趁着今晚家宴动的手?” 孟渊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何时动手我并不确知。我的人是在三天前截下了出府的婆子。” 三天前? 傅珺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眉尖微微蹙起。 也就是说,郑氏得手的时间应该早于三天之前。帕子得手之后,她肯定还要寻机才能找一个人将东西送出去。孟渊的人便在那人出府的时候截获了帕子。 不知郑氏是如何动的手,难道是浆洗上的仆妇?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无意识地轻轻卷着手里的一络发丝,神情微冷。 从郑氏所偷的东西也能看出,这块帕子后头连着的,必然又是傅珺的闺誉,或者是婚事。 女子私用的帕子若是落在某个男子手里,这事儿一旦被人发现了,名声被毁不提,亲事也会十分被动。到时候为了息事宁人,说不得就只能将错就错,让傅珺嫁予那个得了她帕子的人。 傅珺心中涌出了一丝愤懑。 而随后,一种更大的无力感又将她淹没了。 这是一个对女人极不公平的时代。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女子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境。而男人在外沾花惹草,对内三妻四妾,却还被人叫做风流。 面对这整个时代,她一个人能做得了什么?不顾一切地左冲右突?向这个男权社会要平权?勇敢地对这整个时代说“不”…… 那然后呢? 傅珺无意识地绕着发丝,面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嘲意。 如果真的那样,可能她会被当作怪物处置掉吧?平南侯与侯夫人这种标准的封建大家长。一定会让她这个孙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宅大院儿里。 那她身边的人会怎么样?涉江、沈妈妈、青芜……她们皆是依附于她而生的。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命,却不能不顾她们的命。 傅珺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觉得她已经快要忍不下去了。可是,她必须忍下去。就算是为了她身边那些无辜的人。她也必须忍下去。 傅珺举眸去看孟渊。 他也正在看她。 那双淬了冰的眼中,是比月华还要细碎的柔光。 傅珺的心情略略松了下来了几分,思绪也转回到了眼前的事情上。 好在这件事被孟渊提前解决了。 “她想要把东西交给谁?”傅珺问了一句,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疲乏。 孟渊眼中的柔光漾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我的人眼看着那个婆子去了许府。” 许府?许允?那就是姜姒了。 傅珺神色淡然:“姜姒是留着我的帕自用。还是转交给了旁人?” 她总觉得姜姒针对她的目的有些诡异。 傅珺并没忘记在清味楼那件事情中,有一个孟渊始终不愿提及的“第三方”。 也许,姜姒针对傅珺的所有原因,都在这个神秘的“第三方”身上。 孟渊眸中的柔光蓦地凝在了一处,眼神无比冰寒。 还好吴钩这小子警醒,提前便掉换了东西,姜姒拿到的帕子根本不是傅珺的。 只是,姜姒拿到帕子之后,当晚便有一位高手从她那里取走了东西。 据唐刀说,那个高手武功莫测。他没敢跟得太紧,只瞧见那人去了桑树街那一带,具体进了哪一家哪一户他却未曾查明。 孟渊的神色有些凛然。 桑树街与何人有关系,他能猜出个大概来。 一定又是那个人! 行此卑污之事,毁人清誉,这就是大汉朝最尊贵的皇族! 孟渊的心底蓦地卷起一股强烈的杀意。 然而,望着眼前娇柔的女子,一瞬间他的心底又柔软了起来。 罢了,罢了。 那些肮脏的人与事,由他挡在外头便罢。她只消好好地待在这里。就像现在这样便好。 只是那方帕子…… 孟渊的手指动了动。 那块帕子就在他的袖中,他原本是想拿来还给她的。 可是方才,当他的手抚上那片柔滑的料子时,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姜姒还没动静。我的人还在等。”这一连串的话语说出口,流畅得就像是真的一样,“等她动手的时候,我的人会想办法将东西调包。” 他的语声温和得如同窗外的夜色。 傅珺点了点头。 她现在有些心烦意乱的,并无暇观察孟渊的表情。 事情一旦扯上姜姒,总会变得很麻烦。可恨的是傅珺根本就制不住这个人。姜姒的身边有一股看不清的力量牵扯着。她的能量也远比傅珺所知的要大。 现在的姜姒,让傅珺本能地觉得危险。 她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孟渊一直在帮她。 “谢谢你。”傅珺庄重敛衽,向孟渊行礼。 孟渊侧了侧身,眼神温和得宛若良夜月华:“我说过我会帮你看着的。” 傅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知道他会帮她看着,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仍觉几分哀凉。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中秋节。 傅珺的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嘲意。 这可真是绝大的讽刺。 明明是阖家团聚、共叙天伦的大好节日,她却收到了这样的消息。她的继母与外人勾结起来算计她,为了夺取她手中的嫁妆,无所不用其极。 她的亲情缘分,还真是天生的稀薄啊。 傅珺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孟渊凝视着她。 她站在幽暗的烛火下,凉风透窗而入,将她身上的氅衣拂得贴在了身上。 孟渊忽然觉得,她离自己非常的遥远。 她就像是独自一人站在无边的黑暗中。在她的身上,笼罩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深深的孤单。 孟渊的心又紧紧地揪了起来。 他跨前几步,垂首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的个子很娇小,头顶还不到他的下巴。他又侧首去看一旁的纱帐,烛光摇曳,他的影子印在绡帐上,恰好覆住了她的影子。 “你别怕。”他的声音微哑,“我会护着你的。你什么都别担心。” ☆、第496章 傅珺抬起头来。 孟渊站得离她近了好些,挡在了窗户的前头。 凉风已经拂不到她身上来了。 傅珺忽然就想起,三月踏青的时候,在山路上,他也是这样站在路的外侧,替她挡着料峭的寒风……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这是怎么了,居然突然就伤感起来了,还是当着孟渊的面儿。 傅珺一刹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微微侧首,望着桌案上的烛火,面颊上渐渐洇了一层淡淡的红。 她知道自己脸红了。 她也知道孟渊一直在看着她。 这情景还真是……尴尬得让人想要逃跑。 傅珺忍不住动了下脚,又往后退了一小步,随后清了清嗓子:“那个……还有别的事情么?” 只能用说话来转移这种奇怪的氛围了。傅珺现在唯一希望的是这个话题转移得不要太生硬。 孟渊仍在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傅珺又向后退了一小步。 他的身上还残余着外头夜风的凉意,直到现在她才觉出,那气息已然覆盖住了她的呼吸。 干燥而微凉,很好闻的味道…… 傅珺转身行至案前,轻轻调整了一下烛台上的风门。 这个距离就闻不到他的味道了。她暗里呼了一口气。 “我走了。”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嗯,”傅珺轻轻应了一声,停了一下,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心些。” 孟渊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你早些安歇。” 傅珺没去看他,只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孟渊悄无声息地推开窗子,跃了出去。 直到孟渊的人走了好一会儿,傅珺觉得,这房间里还留着他的味道。 她走到窗前。将窗屉子合上、关严,又销上了门户。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快。 “姑娘,您怎么起来了?”绿萍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傅珺微微一惊。忙回首去看,却见绿萍披了件薄袄立在槅扇前,一脸的睡眼惺忪。 “我睡不着,起来坐一会子。”傅珺尽量将语气放得自然。 绿萍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傅珺。 她总觉得这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然而细细看去,一切如常。她们姑娘也只是脸有些微红罢了。 傅珺挪步往/床/前走去,很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呃,我要睡了,你也快去睡吧。” 绿萍应了一声,仍是去案前将烛火调亮了一些,这才去了槅扇外头。 直到重新躺到了/床/上,傅珺才想起一件事。 她忘了问孟渊,方才的那首《乱红》是不是他奏的。 ************************************ 白石书院今年的岁考定在了秋分那一日,一共考三天。而今年对公众开放的考试科目则是骑射。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傅珺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 因为提前拿到了两项甲优。傅珺今年的考试压力相对轻了好些。而她最觉得开心的是,她不必当众展示自己的骑射“英姿”了。 虽被萧红珠打成了重伤,然换来的结果却也颇令人满意,能免掉“示众”的烦恼,傅珺表示她这伤得还是很值的。此外,因为两项甲优在前,今年岁考时傅珺已经不再是众矢之的。 与其跟两个甲优在手的傅珺争第一,倒不如在第二或第三的位置上搏一搏。 也正因为众人不再专注于自己,傅珺便将一件重要的事情放在了此时做。 待考完最后一门乐试后,傅珺并没有回府。而是在漫天瑟瑟的秋雨之下,带着涉江与沈妈妈二人,来到了玄武大街一户安静的宅院。 楚刃一早便守在了大门前,一见傅珺的马车停了下来。她便含笑回身拉开了院门,口中客气地道:“姑娘请进,主子已经在等着了。” 她最近时常给傅珺递消息,有时也没避着涉江。涉江也知道她是孟渊身边得用的丫鬟,也知她传递来的消息通常都很重要,因此她二人倒也熟识起来。 涉江便笑着上前。递过去一个挺大的荷包,傅珺扶着沈妈/妈/的手走下车来,一面笑道:“听说你爱吃糖,这里头是我铺子里的各色糖果,你吃吃看,喜欢那种告诉我,下回我再给你带。” 楚刃欢天喜地地捧起荷包打开瞧了瞧,拿起颗松子糖就放进了口中,一双黑亮的眼睛笑得已经眯成了缝儿。 守在门里的吴钩直摇头。 到底是年纪小哇,一把糖就能高兴成这样儿。吴钩深深地觉得楚刃实在是太好收买了。 不过,想一想他家主子从早上起就没放下来的嘴角,吴钩觉得,到底楚刃还得了把糖呢。他家主子啥也没得着,还累得到处跑,也不知整天高兴个什么。 想到这里,吴钩的脑袋瓜子又歪了过去。 说起来,他今天早上隐约瞧见,他家主子手里拿了块帕子在看。一见他来了立刻把帕子收了起来,鬼鬼祟祟的。 吴钩总觉得,这块帕子像是女子用的。 该不会是他家主子开窍了吧。吴钩的脑袋又歪了歪。 傅珺进门之后,楚刃立刻便关紧了门户,这里吴钩也放下心思,哈着腰上前招呼:“四姑娘来了,主子在后院儿呢,快请进来。” 沈妈妈便蹙了蹙眉。 这小厮看着油滑得很。 她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傅珺。 昨天晚上傅珺便特意向她说了,今天要带她去见一个人。还说此事需秘,因此便只多带了一个涉江,再多的人也没带,连侍卫都没让跟着。 沈妈/妈/的眉头又蹙得紧了一些。 似是察知了她的心情,傅珺扶着沈妈/妈/的手轻轻动了动:“妈妈莫担心,是个很可靠的朋友帮了我的忙。” 沈妈妈点了点头,眉间仍有忧色。 傅珺抬起头来,透过帷幕与重重秋雨,向着四周打量了一眼。 从进门起她就觉得,这处院子她似曾相识。并非是景物熟悉,而是这院中的弥漫着的那种清冷与疏拓,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随着吴钩跨进第三进院门儿,转过一块影壁,瞥眼便见院墙边的大块油布,油布翻起了一角,露出了里头的木料与砖石。丝丝细雨落在油布上,在灰暗的天空下,油布反着光。而在油布的前方,倒伏着一架极长的梯子。 傅珺的唇边蓦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她终于明白她为何觉得这院子熟悉了。 原来她真的曾经来过这里。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在油布那边院墙的下头,应该有一处小角门,而在离角门不远处的墙根儿下,还有一方狗洞。 这里便是她多年前躲避人贩子时藏身的那间院子! 便是在这间院子里,她无意中窥破了藏剑山庄的秘密,又与刘筠再度重逢。 ☆、第497章(补1月22日欠更) 傅珺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这许多年过去了,这所庭院仍如她初见时一般。虽是花木扶疏,却又处处不整,一副未完工的模样。 傅珺有些恍惚起来。 她像是重又回到了那个月华晦暗的上元夜,她独自一人立在梯子上,墙外是绚丽的烟火,月华淡淡洒落。而墙内…… 傅珺摇了摇头,复又舒了口气。 原来,这院子竟是孟渊所有。 如此想来,那夜孟渊携属下快马离开,想必便是从这所院子出去的吧。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傅珺环视四周,一瞬间又有种错觉,觉得,这里的时间,却又像是静止了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维持着当年的原状。油布、长梯、未曾砌好的花坛,安静得如同定格的相片,就连雨落地面的声音都听不到。唯有细细的雨丝,在这间寂寞的庭院里无声洒落。 “你来了。”一道低沉若箫鼓般的声线响了起来。 傅珺回过神来,转首向孟渊一笑:“我来了。” 她清清淡淡的声音穿透雨丝,划过寂静的庭院,落入他的耳边时,竟像是起了一阵回音。 孟渊的心神恍了一恍。 “见过孟少公子。”沈妈妈与涉江上前见礼。 孟渊略略凝神,抬手虚扶了一下,态度十分温和:“不必多礼,快请进吧。” 沈妈妈便与涉江扶着傅珺,几个人进入了房中。 正房分了五间,三明两暗,只以挂落飞罩隔开,布局十分阔朗。房间里并未多做装饰,桌案、柜子、槅扇等等,皆是只雕了一部分的花纹,有些上头还留着未曾打磨好的木头杈子。 整个正房唯一家具齐全的便是西次间儿,看上去似是间书房,却也仅一桌一凳并一只书柜而已。 不过。在傅珺看来,这房间布置得倒有几分极简主义的味道,至少她看着并不讨厌。 吴钩不知从哪里端了个碳盆进来,里头的银霜碳烧得正好。楚刃呈上了刚沏出二色的枫露茶。又搬过来几张梅花凳儿,孟渊便让傅珺坐。 傅珺摇了摇头,微笑道:“多谢孟少公子。只是我今日前来,还是想要尽早见那个人。” 孟渊颔首,唤了一声“来人”。 唐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穿着一身青袍,也未戴斗笠,立在阶下叉手道:“ 主子,人刚醒。” 孟渊转向傅珺,寒星般的眸子里揉着细碎的光,衬着他的玄色衣袍、玄玉发冠,冷峻中隐着一丝极淡的温和。 “为稳妥,用了些药。”他说道,“现在就过去吧。” 傅珺浅笑道:“好。” 孟渊便在前引路,几个人又出了正房。穿过了后面的一道月洞门,来到了最里头的院子。 此处应是后花院,只是如今尚未竣工,除了中间一条石子路扫得干净,两旁便皆是翻开的泥土,院子的尽头是三间青砖房,看上去似是花房,倒是整整齐齐的。 孟渊将傅珺她们带到了最左边一间屋子,吴钩推开房门将人让进去后,便守在了门口。 孟渊回过头。淡淡地瞥了吴钩一眼。 吴钩立刻缩了缩脖子。 他家主子这又是怎么了? 吴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直到瞧见那位傅四姑娘搓了搓手,他这才顿悟。 孟渊身上的气息冷得有些怕人。 傅珺忍不住又搓了搓手。 天气虽才是八月,到底已经有些凉了。她有些后悔没带着手炉来。 便在此时。忽然房门开启,吴钩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头上冒着汗,手里提着个碳炉子,正是方才放在书房里的那一个。 放完碳炉子后,吴钩这才觉得孟渊的眼神又恢复了正常。 作下属的真不容易啊。吴钩哀叹了一声。摸了把汗,自守在门外不提。 傅珺此时却是觉得屋子里暖了好些。 她坐在椅子上,向孟渊微微点了点头。 孟渊拍了下手,不多时,便见连着旁边屋子的门开了,楚刃将一个穿着粗布棉衣的妇人提了进来。 这妇人头发散乱,身材瘦弱,露出袖口的双手皮肤颇为粗糙,看着像是惯做粗活的。 傅珺抬手脱下帷幕,看着眼前的妇人。 那妇人被楚刃丢在地上后,便一直垂头贴墙跪着,既没有开口求饶,也没有任何动作,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完全失去了生气。 傅珺盯着她看了良久,淡声唤了一句:“盈香。” 沈妈妈身子一震,睁大眼睛看向地上的妇人。 盈香像是被这一声惊醒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满是沧桑的脸。 她的脸上还留着几分水秀,只是皮肤粗糙,眼角皱纹交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多岁,只能隐约瞧出当年的模样。 盈香抬起眼睛,漠然地打量着身前的女子。 那是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件天青色的长裙,深青色的大带垂落了下来,眉目如画、肌肤胜雪,说不出的冷冽清滟。 她的视线一点一点地聚焦在了少女的眼睛上。 这个少女,怎么……如此眼熟?! 盈香下意识地用力眨眼,那张木无表情的脸上,也渐渐地开始有了一点变化。过了好一会,她的眼中蓦地划过一丝不敢置信,还有一丝隐约的慌乱。 她飞快地低下了头,一颗心却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这绝不是她想象中的情景。 自从被掳之后,在偶尔药性/过去清醒的那几次,她一直在想,掳她的人究竟是谁? 她最希望见到的,是她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那个人。而她最怕见到的,则是另一个毒如蛇蝎之人。 然而,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少女,或者说,四姑娘,绝不在她的估计范围之内。 “没想到会是我?”傅珺的声音仍旧清淡。 然而,这声音却让盈香心胆一寒。 她飞快地抬起头来看了傅珺一眼。 这确实是四姑娘。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她不会认错。 盈香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四姑娘眼中的冰寒像是能穿透人心似的,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她从里到外一眼看穿了。所有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刹那间全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盈香将身上的粗布袄裹紧了些。 她忽然觉得很冷,那种冷直渗到了骨头里去。 ☆、第498章 “你以为会见到谁?”傅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仍是听不出起伏的平淡声线,“是给你毒药的那个人?还是我爹?”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盈香的脸上,一点一点泛出了死灰色。 孟渊侧眸看了看傅珺。 她的脸色很平静。 可是,这样平静的她,却让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她请他帮着抓几个人,他便帮着做,并未问其他。 他其实已经明白她为何会找这些人了。 只是,他一直都没问。 幼年丧母,他知道那种锥心般的疼痛,也知道那种无力回天的痛悔。因为,这一切他都曾体会过。 也许比她体会得早了一些,也不过就早了半个月而已。 他的母亲死于八年前的上元佳节,而她的母亲,死于不久后的正月底。那个时候,他已经十二岁了,而她才只有六岁。 他不敢去想,六岁的她是如何走过来的。这么多年来,她背负着这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一直走到了现在。 这一切他都不敢去想。 他只是,有些微的心疼。 “您都知道了。”盈香说道,整个人跪坐了下去,脸如死灰。 傅珺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沧桑的妇人。 虽然已经做足了思想准备,但她还是没办法将眼前的人,与她记忆中的盈香合在一处。 曾经秀丽圆润的少女,如今再不复当年的模样。 这么些年的逃亡生活,想必盈香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傅珺甚至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傅珺后退一步,缓缓坐在了椅子上。 “盈香,你怎么在这里?”沈妈妈忍不住问出了声。 她并不清楚盈香的事情,只知道这丫头被赶去了庄子,后来被人赎走了。 然而,方才傅珺问盈香的话中有“毒药”,还说到了傅庚。沈妈妈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些什么。却又始终想不明白。 盈香被这一声问惊醒,瞬间便挺直了腰。 那一刻,她的眼中划过了浓浓的怨毒。 她当然认出了沈妈妈。当年她被送去庄子上,就是眼前这个面相慈和的老妇亲自下的令。 这么多年来。每每思及此事,她都会恨得切齿、痛得啮骨。她如何会不记得这老妇? 盈香定定地看着沈妈妈,半晌后蓦地一笑:“原来是沈妈妈,好些年没见,您怎么还没死呢?” 她的语气中满是阴毒。 沈妈妈愕然。复又冷下了脸:“我自是活得好好的,陪着我们姑娘安稳得很。倒是你,如今怎么落到如此境地?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妈妈问得可真是奇。”盈香的神情变得诡异,眼神却又格外亢奋,“除了我该做的事儿之外,我可什么都没做呢。妈妈是老糊涂了么,倒来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沈妈妈还要说什么,傅珺却止住了她,淡笑地看着盈香:“你逃了这么多年,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想这件事。到现在你还没想明白?” 盈香翻眼看了看傅珺,“嗤”了一声,神情满是不屑。 傅珺不以为意,仍是一脸淡然:“既是如此,你这么些年来又为何要躲?我可是查清楚了,你当年逃出府后,便藏在了一个守城小旗的家里。你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后路,一躲便躲了快十年。你在躲谁?你明明立了大功,为何不去找那人领赏?为何要躲在田庄成了农妇?” 傅珺每说一句,盈香的脸色便白一分。待傅珺说完。她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她当然要躲。 那个人给她毒药的时候,并没说会毒死王氏,只说会让王氏落下胎儿。 可是,王氏却是一尸两命。 那时盈香就知道。她不能再回去见那个人,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好在她早有预感,提前便找好了退路,这才能躲过那个人的追查。 这些年来,她跟那个小旗成了亲,先是在京城。后又跟着他去了辽东,再后来她的夫君因犯了事被逐出辽东,便带着她回到了故乡——位于栖霞山下的田庄。 傅珺便是在去田庄查案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盈香的背影。 虽与记忆里的人相去甚远,然而,这个熟悉的身影还是留在了傅珺的脑海中。 所以,她才会做了那个噩梦。 在梦里出现的那双绣花鞋,便是当年盈香常穿的那一双。正是这双绣花鞋,让傅珺将田庄里某个不起眼的农妇,与盈香这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傅珺长长地叹了口气。 许多年来,她一点一点地去抠王氏案件的细节,最后将王氏的案件与拐卖案联系在一起,逐渐拼凑出了康保义、汪贵等帮凶的线索。 自去往姑苏之后,她名下的店铺越开越多,为的便是搜寻更多的线索。傅庚隐瞒下来的那些信息,她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才挖出来。她甚至还知道,京里有人在暗里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回京才放松了下来。 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不问自明。 所以,在姑苏时,她基本足不出户。为了麻痹对手,她隐忍了许久,连查到了康保义等人的去处亦不敢轻动,就怕被人顺藤摸瓜截去人证。 那一天,当她终于在田庄偶遇藏身多年的盈香时,她就知道,最后一块拼图已然凑齐,只是,她缺乏将这些人证同时抓住的力量。 她便将这几人的画影图形交予孟渊,并将另两人的藏身处也一并告知。 现如今,这几人尽已归案。而有了盈香,一切线索便皆齐备。 当年傅珺被拐一案,与王氏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间牵扯的人颇多,除了康保义与汪贵,还有一对姓朱的祖孙,以及一个叫清莲的丫鬟。 据汪贵供述,那朱姓祖孙便是撺掇傅珺去豆浆摊儿的婆子并小厮。其中那朱婆子的孙子,当年便在抚远侯府当差。此外,汪贵的表嫂有一远房亲戚家的女儿,叫做清莲的,当年亦是抚远侯府嫡次女卢莹的贴身大丫鬟。 不过,朱婆子及其孙子,以及那个叫清莲的丫鬟,在傅珺被拐之后不久,便非常巧合地一起染“时疫”死了。 傅珺从来不相信巧合。 她有理由相信,朱家祖孙并清莲之死,与自己被拐一案必有关联。而抚远侯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傅珺觉得已经不用她去证明了。 ☆、第499章 思及此,傅珺已是墨眉微蹙。 这些事件与抚远侯府之间还差一个关键点。她现在所掌握的证据,并不能直接指证那个幕后之人。 此人是谁,现在已是呼之欲出。 然而,傅珺的证据却不足。 所以她要亲自审盈香。她希望,这最后的一个关键点,能够由她亲手连上。 不知何故,孟渊竟然明白了她的意图,便将盈香留给了傅珺。 盈香很可能见过那个人,也知道那个人是谁。傅珺如此认为。 既能逃了这么多年,就表明盈香很怕那个人。若是不知那人身份,她为何会怕得如此厉害? 傅珺淡淡地看着眼前的盈香。 盈香的神情有些瑟缩,还带着几分惊恐。 “你是不是从没想过,给你毒药的人是个侯门贵女,是不是?”傅珺突然问道。 一个简单的是非题。 没有问是谁给的毒药,而是已经确认了幕后元凶,不过是对其身份感到惊讶罢了。 盈香身子一震,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傅珺一眼,复又低下了头。 傅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盈香的微表情显示出了她心里的慌乱,还有害怕。 看来,傅珺猜的那个人并没有错。 心底里多了一丝确定,傅珺又继续问道:“你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姑娘家吧?如今倒是成了伯夫人了。” 她说话的声音笃定而平和,似还有些感慨,完全是陈述式的语气,根本就没有向盈香确证之意。 盈香再一次抬头看着傅珺,前额微皱,瞳孔放大,呼吸沉重。 过了一会,她才又低下头去,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地面,喃喃道:“是的呢。婢子……也听人说了。” “你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你们见面的时候,她肯定不会明着告诉你自己是谁的。你是自己偷偷查的?”傅珺轻声问道。 盈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的,婢子跟在她的马车后头,听见人家叫她……”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声。抬头盯了傅珺一眼。 傅珺看着盈香,居高临下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明显的怜悯。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轻声地道:“她一定告诉你,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娘暗里设计的吧。说不定她还劝你不要报仇。可你不肯听,你一定想要报仇的。对么?” 盈香怔怔地听着傅珺的话,渐渐地,她的眼中聚起了一丝仇恨:“是,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要报仇……”她喃喃地重复着,越说声音越低,随后又渐渐亢奋,很快她便又昂起了头,死死盯着傅珺。 沈妈妈忍不住上前斥道:“大胆贱婢,还不快快低头!” 盈香地瞥了沈妈妈一眼,又看了一眼旁边神色未变的涉江。嗤笑了一声:“妈妈和涉江倒也忠心。只是你们也别忘了,在主子眼里,你们不过就是一条狗。主子何时不喜欢了,要你生要你死,都是一句话儿的事。” 说到后来,她的语气越见讥讽,脸上露出了浓重的怨毒。她转过视线挑衅地看着傅珺,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问道:“姑娘怎么寻上我了?我若说不是我做的,姑娘可愿意信?” 此刻她早已忘了一切。开始以“我”自称。 傅珺神情淡然地看着她:“我自是不信。”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袖中抽出张纸来,扔在了盈香面前:“这是汲泉的口供,你识字的。想必会读得懂。” 一听汲泉二字,盈香的瞳孔忽地微微一缩。 傅珺也没理她,只转首望着窗外萧萧而落的秋雨,语气平静地道:“那年秋天,你受人所托重回侯府,借汲泉之手隐身于前院。做了洒扫仆妇。你知道汲泉要在小书房值夜,你便给他喂了药,分几次将书房墙边的窗户弄松动了,做足了准备。其后我和爹爹进宫,你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便剪了秋海棠的花枝,又在花坛前洒了香油,偷了汲泉的钥匙打开书房里间的门,再从里间的窗子翻出去锁了门又将钥匙放回原处,你自己便翻窗躲进书房里间等候时机。你知道我娘每天都会去花坛边散步,你也知道她会踩上香油滑倒。趁着我娘滑倒众人忙乱,你便偷偷翻过书房院墙,将毒药下在我/娘/的药里,然后趁乱跑了出去。” 傅珺平淡的话语合着窗外的雨声,一字一句,落入屋中众人的耳畔。 沈妈妈越听越是震惊。 她从不知道,王氏居然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而这个下毒之人,竟然就是盈香! “姑娘……这是真的么?”沈妈妈看着傅珺,眼眶已是渐渐泛红。 傅珺轻轻拉住了沈妈/妈/的手,语声镇定:“这是真的。之前因盈香一直在逃,故未向妈妈说明。” 沈妈妈看了看傅珺,又看了看地上的盈香,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上去照着盈香的脸就是一巴掌。 “你这黑了心肝的下作东西,太太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谋害太太,给太太下了毒!”沈妈妈语声微颤,反手又是一巴掌扇在了盈香的脸上。 她真是再也没想到,盈香居然敢出手毒死了王氏。只要一想到王氏脸色苍白地晕倒在/床/上,到死都没睁开过眼睛,她的心就是一阵绞痛。 盈香被打得身子乱晃。她也不躲,也没还手,而是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无比阴冷,令人心寒。 “太太对我好?妈妈说太太对我好?是,是,太太对我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她一面笑一面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双眼睛却如同疯狂一般地发着光:“妈妈可知太太将我卖去了哪里?太太将我卖到了最见不得人的窑子里,我一天得接多少客,妈妈你知道么?妈妈你说说,太太对我是不是很好?好得不得了?呵呵,呵呵。” 她状似疯癫,看向傅珺的眼神中满满地都是怨毒:“你以为你娘是个什么好东西?你娘就是个……” “啪”地一声,这一次是楚刃出手,一掌便将盈香的牙打掉了两颗。 盈香被打得身子乱晃,楚刃随后又是一脚踢在盈香胸口。盈香闷哼一声委顿于地,不住地咳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第500章 傅珺走到盈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女人,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蠢货!” 她的声音仍旧清淡,神色亦平静如昔,“这一定是赎了你又卖了你的那个妇人告诉你的。这种蠢话,也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信。” “咳咳……你胡说!咳……”盈香/喘/息着反驳,嘴角鲜血横流。 傅珺淡淡地看着她,问:“你认识康保义么?” 盈香身体一震。 傅珺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语声仍是清淡:“那个赎你的女人,是康保义找去的;把你卖到那个地方让你吃足了一个月的苦,也是康保义安排的;最后将你救出苦海的人,还是康保义。给你指路、撺掇你报仇的人,我猜也是他吧。盈香,你猜一猜,康保义和给你毒药的人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盈香猛地抬起头来,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最后成了惊恐。 傅珺随手掏出一样东西,伸至盈香眼前:“那女人拿出这枚玉环,骗你说是我爹来赎你。你认出了这块玉,这才欢喜地跟着去了,可随后那个女人却告诉你,她是奉了我娘之命把你骗出来卖掉的。你看看,当时你所见的,是这块玉么?” 盈香颤抖着手接过傅珺手上的玉环,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忽地两手一松,玉环“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几截。 “这只玉环是我在宝庆银楼定制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像?”傅珺的话语中居然还有一丝笑意,“也只有你这种没见识的蠢货,才会只凭着一块玉,就被人卖了去。” 盈香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连坐都坐不稳了,只能靠在背后的墙上,一口一口地倒抽着气。 “我再问你一遍,我方才说的你下毒的过程。有没有说错?”傅珺问道。 她相信,这一回盈香一定会好好回答的。 盈香目光涣散,盯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良久后才喃喃地说道:“姑娘全都说对了。是婢子下的毒。婢子躲在小书房的里间,待外头乱了再悄悄出来,将毒药放在了太太的药里。药是那个人亲手交给婢子的。她说婢子既然要去报仇,她也不忍心不帮着,便给了婢子药。婢子就去报仇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宛若浮在微凉的空气中,一点一点地飘散了开去。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风雨飒然,微暗的天光从窗口透进来,所有人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沈妈/妈/的眼眶红得厉害。她颤抖着身子靠在涉江身上,根本没力气再说一句话,唯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傅珺悄悄松开了一直握紧的拳头。 盈香终于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这是傅珺最需要的东西。 唯有拿到了盈香的亲笔口供,这份证据才会变得完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间接证据与口供都拿到了,欠缺的只剩下了一样——物证。 盈香成功躲藏了这么多年,就证明她绝对不笨。她肯定留下了相应的证据。为自己留了后路。 只是,这个物证并不好拿。盈香未必这么容易便松了口。没准她还要提些要求。 傅珺绝不认为盈香有资格提要求。所以,现在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盈香心甘情愿交出物证。 想到这里,傅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两分,语声却低沉轻柔,宛若耳语:“盈香,你知道你最蠢的是什么吗?你最蠢的地方就在于,你明明被人卖了,却还帮人数钱。还要把命也搭上去。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蠢货?你就从来不想一想,那个人收买康保义翻来覆去地拿捏你、耍弄你,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要拿你当颗棋子么?在那个人眼里。你这种蠢货怕是也只有这点儿用处了吧。” 说到这里,傅珺的语气变得凉薄,宛若窗外的冷风,一丝一丝拂进盈香的心里:“你越蠢,那个人用起来就越放心。用完了只要杀掉灭了口,谁又会起疑?不过是个卑贱的丫头罢了。在那个人看来,你死了就跟死个蚂蚁没两样。” 盈香的身体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 她不想死,她逃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不想白白地去死。 傅珺垂眸看着她,表情一瞬间变得很柔和。 “现在的问题是,你是想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死,还是想拖着那个害了你的人一起死?”傅珺的声音极是低柔,充满了难以名状的诱惑,“你下毒谋杀主母,自是死罪难逃。可是,你就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害你的人,每天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地过着好日子么?你忘了你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受的苦了么?你,真的甘心么?” 盈香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面,渐渐地,她的眼中又聚起光来。 她甘心吗? 她怎么可能甘心? 她的眼神越来越尖利,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亢奋起来。 傅珺淡淡地看着她,知道自己的问话已经起到了效果。 连番的事实打击之下,现在是盈香心理防线最薄弱之时,傅珺的话一点点地将她绕了进去。 她不由自主地顺着傅珺的话想了下去。 她怎么能眼睁看着那个人过着好日子,而自己却难逃一死?就算死,那个人也要陪着一起死才是! 盈香不由自主地咬住了嘴唇。 那个人将她卖到窑子里,她过得是怎样的日子,直到现在她都不敢回想。她甚至被人强行灌下了一碗药,从此后再也生不出孩子来。 盈香的手死死地揪住了裙角。 因为没有子嗣,她的丈夫恨她无用,又没钱买小妾,便拿她当了玩意儿,高兴的时候抓过来发泄一通,不高兴了便又打又骂。为了一串大钱的赌债,她那个好丈夫竟叫她陪睡抵债…… 她根本不敢跑,也不敢闹。她没有路引,也没有钱。为了躲避追查,她只能忍气吞声地活下去。直到回到了田庄,她的日子才又好了些。 可是,这好日子还没过上两天,她的丈夫为了一笔赌债,干脆将她给卖了。而那个买下她的人,却将她连夜掳到了此处,一关便关了月余。 ☆、第501章 盈香的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凭什么她就要受这样的苦? 如果当初那人不来设计于她,至少在侯府的庄子上,她还有机会寻个人嫁掉,也或许还有机会翻盘重来,再入侯府。 可是,那个人将一切都毁了! 在窑子里被灌了药的当晚,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她当时就对自己发过誓,总有一天,她要让害她的人尝遍痛苦,遭受百倍的报应。 后来,她遇见了康保义,又见到了那个贵人。 那个贵人替她安排了新的身份,她不再是盈香,而是孤身来京寻亲的孀妇。那个人甚至还给了她安家的钱,赏了她贵重的首饰。 而当知晓那个贵人的身份时,盈香就有了隐约的预感。所以她才会提前结识了那个守城的小旗,舍了自己的身子去勾引他,背着所有人暗里与之往来。 事实证明,这条后路她留对了。而她的隐约预感亦没有错。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那个人设下的局。 她成了那人手里的棋子,或生或死,不过就在那人一念之间。 如今她已经逃无可逃,傅珺找到了她,还有一群凶神恶煞似的人将她看押了起来。她已经注定一死。 可是,那个害她的人也别想过好日子! 她今日所受之苦,定也要让那个人尝尝。 盈香的嘴角又神经质地抽搐了起来,脸上却绽出了一抹诡异的笑。 她还留了些傍身的东西呢,这些东西可不是白留的,现在也好拿出来见人了。 她想看看,那个高高在上、华贵万千的人,有一朝也如她这卑微的人一般,被人灌药,日日被人鞭打、凌辱,那情景想必一定很有趣…… 盈香呵呵笑了起来。 她扭曲的脸上满是怨毒,双颊因亢奋而布满潮红:“让她尝一尝我受的苦。让她尝一尝,让她尝一尝……”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傅珺注意到,盈香又用了“我”这个自称。 傅珺十分仔细地打量了盈香两眼。又看了看孟渊。 孟渊温和地点了点头,拍了一下手。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便从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 “盈香,你跟着这个人去吧,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还有你藏在那一处的东西。也一并交给这个人。待一切弄完,你就可以洗个澡再换身衣服了,还能好好吃顿饭。这里这样脏,你一定过得不舒服吧。我都叫人安排好了。” 傅珺说话的声音十分柔和,轻缓的语调中带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盈香眼中的怨毒渐淡,神情终于平和了下来。她跪坐在地上向傅珺躬了躬身:“婢子谢姑娘。” 傅珺的眉尖微微蹙起。 盈香的表现,好像有一点轻微的人格分裂迹像。当她用“婢子”自称时,她是平和的、清醒的,是一个安份的婢仆;而当她用“我”自称时,她会显得激动、暴躁或愤怒。 现在。她又回复到了那个安份的盈香。 这也很好理解。一个在惊恐中躲藏多年之人,心理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问题。盈香的情况并不算很糟,至少她还留存着基本的理智。 傅珺让她回到了正常的状态下,这种状态下的盈香会成为一个配合的证人,向主审官提供一切所知信息。 楚刃上前去拉盈香,她很顺从地站了起来,还向着傅珺福了福身,态度十分恭谨,又向沈妈妈福了一福,语声轻柔地道:“妈妈保重。” 此刻的她。看上去又像是个富贵门庭里出来的丫鬟,礼数居然一分不差。 沈妈妈红着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她未说话。楚刃便将盈香带了下去,那个师爷也跟着一起走了。 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傅珺转首望向窗外。 雨还在下。天色越发阴沉。一阵风过,几丝雨线随风拂了进来,在她的脸上落下几许冰凉。 傅珺的心里有些怔忡。 今天她就是来拿口供的。现在事情已毕,十分顺利,她应该感到轻松才是。 可是,她并没觉得轻松。反倒更为压抑与沉重。 她缓缓行至窗前,望着漫天的雨丝出神。蓦地,手边传来了一阵暖意。 傅珺回首垂眸,却见手边多出了一只镂银瑞兽手炉。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正托在手炉的底部。 “天冷,拿着吧。”宛若斜阳箫鼓般的声线,缓缓落进傅珺的耳畔。 傅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孟渊。 他亦正望着她,眸光细碎如月华倾泻,明明极冷,却又温和如春时良夜。 傅珺的心里生出一丝异样。 她轻轻地捧起了手炉。 手炉的温度刚刚好,唯有底部微热。 那是他掌心的温度。 傅珺蓦地觉得,这手炉烫得有些拿不住了。 她向着窗边又移开了一步,耳畔却响起他的声音:“窗口冷,站进来些。” 依旧是温和的箫鼓声线,也依旧是命令式的语气。 傅珺略略低头,她的两只脚已经很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多谢你。”想了许久,她似是也只有这三个字可说。 “不必。”他温和地道,复又看了一眼正盯着这里的沈妈妈并涉江,终是向旁挪开了几步。 他还有一件事要与傅珺说。那也是傅珺请他帮忙查的。 “我一直在查那个案子。”孟渊说道,语音又比方才低沉了些,“此次为了将康保义并汪贵抓出来,我手下的人跑了不少地方,结果在陕西、湖南这两地又发现了三起相似的夫妇双亡三尸案。你确实未说错,此非孤案。” 傅珺转眸看着他,神情渐有微肃。 自田庄三尸案之后,她便请孟渊帮忙在全国查找,看还有没有类似的案件,结果不出她所料,果然还有相似案件。 “你的人可拿到仵作的报告了么?有没有关于指甲的描述?”傅珺压低了声音问道。 “确实有。”孟渊的语调十分沉肃,“陕西的两起案件皆是女尸的指甲被剪短了,湖南的那一起则未有记录。” “陕西么?”傅珺喃喃地道,心念微转,“你发现的这三起案子报上来时并非凶案吧?” “是。”孟渊道,“陕西的两起一为溺水、一为病故;湖南的那一起报的是失足落崖。” 听了这个答案,傅珺对心里的那个想法又确定了一些:“我斗胆猜一猜,陕西的这两起事故之所以会有仵作的查验,会不会是因镇东侯之故?” 孟渊抬眸看了傅珺一眼,宛若淬了冰的眸光在这一瞬间又变得细碎了起来,如春夜月华。 她真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不对,应该说,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就凭了一句话,便能断出此事的大致走向。他想,整个大汉朝也未必能找出一个这样的人来。在她的面前,便是最老练的刑名高手亦要甘拜下风。 ☆、第502章 “诚如你所言。”孟渊的唇边有了一缕笑意,“确实是因镇东侯之故,陕西的这两起案子才会有仵作查验尸身。据我的人得来的消息,这两起案件因间隔时间只有两个月,又是发生在怀庆一地的,那怀庆知府进京述职时拜会了镇东侯,无意间说起此案。侯爷乃是断案神手,当下便觉事有蹊跷,便叫他细查。这知府回去后方才令仵作验了尸。只是那尸身上并无明显人力所致的外伤,那仵作细细验过之后,仍是报了事故。” 傅珺点了点头。 她就知道陕西的这两份验尸报告肯定事出有因。因为据她所知,除了陕西的两起与田庄这一起案件外,余下的案件皆是以事故或病故具结的,没有留下验尸报告。 只是,仅凭这三份验尸报告,傅珺并无法查知更多的内容。 凶手是流窜作案的,足迹遍及大汉朝半个国土,选择的被害人又皆是穷苦的平民。这类被害人往往因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而被忽视,甚至还不如家奴来得有地位。 她蹙眉望着孟渊,轻声语道:“以目前所知,我有一个大概的推测。”她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地以食指扣击手炉,发出极轻的“笃笃”声,而她清冷的声音便嵌在这声音中,似带着种奇异的韵律。 “从被害对象来看,凶手几乎专门挑选同一类型、相似背景的被害人下手,很可能是因为其对这种类型与背景的人有着情感上的偏执;而从作案手法上看,凶手是个冷静谨慎之人,除了收集女性被害人的指甲外,并没有留下更多线索;而从其作案频率上看,凶手作案比较随机,没有表演的/欲/望。” 傅珺此刻所言,是按照前世心理侧写那一套来的。孟渊凝神听着,并不去打断她。 “凶手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的每一次作案应该都是经过踩点、查探直到最终实施犯罪这一整套过程的。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说至此处,傅珺停住了话头。凝眉沉思。 凶手是标准的反社会人格变态杀人狂。且还是最危险的那一种。因为凶手表现出了冷静、秩序、克制与高智商的特质。 能够将每一起凶案都做成事故,就算是在刑侦手段低下的古代,这也是很不容易的。 反社会人格者,通常会有一定的情感缺失。缺乏人类应有的同情心、怜悯心与罪恶感等。至少从傅珺仅知的这三起案件中,她看不到凶手内心的自责、赎罪等情绪。 如果要做心理侧写的话,傅珺认为凶手基本可断定为男性,比较强壮,平素应该是个很有魅力或很安静的人。也有可能是在某一方面显示出过人才智之人。聪明、风趣、有礼貌,能够很好地掩盖自己在情感上的缺陷。 不过,这种推测并不成熟,只是傅珺的个人观点。 她停了片刻又道:“据我猜测,此人多半是那种需要四处跑的人,比如行商、镖师等,唯有这种人才能拿到各地路引还能不引人注意。联调司可往这类人身上查一查。” 傅珺蹙眉沉思着,过了一会方转向孟渊,语声轻缓地道:“若有可能,可否请你派些人去这几起案件案发地的周围问一问。只消问问死者周围的邻里,在案件发生前后有没有生人在附近出现过。”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这案子查起来可能极耗时间,不过突破点可能也就藏在这些不起眼的琐碎点滴上。故还是要烦请你帮忙了。” 孟渊展眉一笑,语声温和:“这可不是我帮你的忙,反倒是累你帮我们的忙了。此案我已上报了联调司,由他们去查会更快些。”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往窗边看了看。 窗外风雨如晦,天已经有些暗了,雨丝由疏而密。时而便有几滴随风拥进窗中。 孟渊终是跨前几步,行至傅珺身前,见她犹在蹙眉沉思,他不免唇角轻勾。长臂向前一舒。 “啪嗒”一声,窗屉子合了下来,孟渊顺手便销上了/插/锁。 傅珺下意识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宽大的掌心里生了一层薄茧。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方才托着手炉的样子来。那个手炉,如今正被她握在手中…… 傅珺微微侧了侧身。 孟渊觉得,这房间里像是又有了一种香气。 宛若杏花浸了雨丝。丝丝缕缕地探进他的鼻端。 他转过眼眸,看了一眼旁边立着的沈妈妈,后退了几步,神态仍是温和:“雨大了,窗子还是关上的好。” 傅珺点了点头。 沈妈妈此时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这时候她担心的倒是另一件事。一见孟渊走开,她便立刻走上前来,轻声对傅珺道:“姑娘,出来的时候儿不短了。”语声殷殷,提醒的意味极浓。 涉江亦柔声道:“姑娘只说是买东西,出来太久了恐惹人生疑。” 傅珺定了定神,转眸一笑:“你们说得是。今儿的事多了些,倒耽搁了。” 沈妈妈叹了口气,眼眶却又红了起来。她抬起手来,慈爱地抚了抚傅珺的头发,语声微哽:“姑娘有心了,这么多年终是……太太必是欢喜的。”说着已是掉下了眼泪。 傅珺向她笑了一笑,柔声道:“妈妈也莫伤心。总有一天,我定会为娘讨得公道。妈妈且再等等。” 沈妈妈抹了抹眼角,复又笑道:“老奴都听姑/娘/的。” 傅珺点了点头,又垂首向孟渊蹲身致谢。主仆三人便辞了出来。 从玄武大街回侯府路途并不远,片时即到。没用上半个时辰,傅珺便已经坐在了秋夕居南院儿的西次间里,背靠着一张松软的弹墨绫素面大迎枕,手里捧着暖暖的红枣银耳羹,翻着手边一本《后唐书》解闷。 便在此时,却闻绿萍在旁轻声道:“姑娘,白芍来了,说是有些事儿要禀报。” 傅珺合上了书页道:“叫她进来吧。” 小丫头挑起锦帘,白芍便走了进来。 ☆、第503章 白芍仍是穿着三等丫鬟的服色,石青色的夹衣并老绿色青州棉布裙子,腕子上光光的,唯头上/插/着根素银簪子,打扮得极不起眼。 进屋向傅珺请安后,傅珺便笑道:“你怎么穿着这一身儿?我记得中秋的时候才赏了你两根钗子,怎么没戴着?” 白芍便憨憨一笑,道:“婢子这样才不打眼呢,问人的话别人也不会多想。” 傅珺不由笑了起来:“你自有你的道理。好吧,且说说你又打听到了什么。” 白芍上前一步,轻声禀道:“姑娘叫婢子注意着浆洗上的仆妇,婢子倒是问出了一件事儿来。吴嫂子说,前些时候儿,荣萱堂的秀云时常会去她们那里说话,有一日瞧见了姑/娘/的一方帕子,秀云便说那上头绣的花儿好看,求着吴嫂子借她回去描花样子。因事情不算大,秀云又是荣萱堂里得脸儿的,吴嫂子便应下了。过后没两天秀云便将帕子又还了回来,吴嫂子便也没将这事儿往心里去。” 秀云? 傅珺的眉心蹙了起来。 郑氏偷了傅珺一方帕子,这么巧,秀云刚巧借的也是傅珺的帕子。难道说,秀云和郑氏居然有联系? 自从被孟渊示警之后,傅珺便叫白芍暗中查访此事。如今却查到了荣萱堂的头上,这颇让傅珺意外。 然而,这应该就是唯一的答案了。 浆洗上的仆妇皆是傅珺从姑苏带来的,郑氏便要做手脚也很难。再者说,傅珺最近也一直在暗中观察她们,并没查出谁有什么异样。 秀云应该就是将傅珺的帕子拿走之人。 想到这里,傅珺的心头忽然生出异样的感觉。 不对,这件事有些说不通。 试想,秀云乃是荣萱堂的一等丫鬟,只要她开口说要借傅珺的帕子描花样,以吴嫂子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来看,她一定会应下。既是如此。秀云又为何要经常去浆洗房说话?如此简单之事,她犯得着花费这么多的时间么? 傅珺蹙眉沉思,蓦地心头一凛。 “白芍,秀云有没有单独一人留在浆洗房的时候?”傅珺问道。 白芍立刻点头道:“回姑/娘/的话。有的。吴嫂子说,有几次秀云过去说话,都逢着她们手上有事,秀云便单独留在那屋里。不过,吴嫂子说她每回都很小心。都是将箱笼锁上才出屋儿,姑/娘/的衣物也从来没短过一件儿。” 傅珺点了点头,眸色却是微冷。 不用问,秀云“碰巧”单独留在屋中的时候,支开吴嫂子的必定是郑氏那边的人。她记得很清楚,有几次郑氏挑剔浆洗上的衣服没洗干净,还是当着傅珺的面儿说的。 “姑娘,婢子觉得,此事需得细查。”涉江轻声说道。 傅珺面露沉吟:“确实需得细查。但现下并不知秀云在浆洗房里做了什么,若是派人去搜只怕惊动了人。” 涉江上前一步。语声更轻:“婢子觉着,可以先从我们这里查起,浆洗那边倒不急。秀云若要动手脚,姑/娘/的贴身衣物便定要重新查一遍。但若这样查动静太大,只怕瞒不住太太。婢子倒有个法子。” 傅珺眼睛一亮,道:“你且说来。” 涉江便道:“姑娘可使了白芍去问一问吴嫂子,问出秀云单留在浆洗房那几天的日子。婢子只消对照这些日子翻一翻录册,便可知那几日姑娘都有些什么衣物送洗。到时候只将这些衣物先挑出来查。只在这屋里查,想动静也不会太大,太太那边儿不会知晓。” 傅珺不由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讶色:“那些浆洗的衣裳……你弄了册子做了记录?” 涉江点了点头,面色微有些羞赧:“让姑娘见笑了。因姑娘记账的时候便有个记录的册子,婢子觉得这很好,便也学着弄了一个。咱们院儿里上至姑娘下至洒扫的小丫头。凡送洗衣物婢子都记在了册子上。” 傅珺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涉江。 这简直太出乎她的意料了。秋夕居每天浆洗的衣物可不算少,涉江居然连这个都记了下来,这丫鬟可真是细心到了极致。 不过,现在看来这份细心还真是很有必要,否则她们在这里乱翻一气,不只没方向。且还很容易惊动人。 这般想着,傅珺已经笑了出来,赞许地道:“你可真是细心。既然有记录可查便再好不过。”说着她便转首吩咐白芍:“你再去问问吴嫂子秀云留下的那几日的详细日期,只要问个大概便行了。” 白芍便笑了起来,躬身道:“姑娘,婢子套话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将秀云单留下来的那几日也问出来了。婢子怕记错,已经拿纸写下来了。” 傅珺微有些惊讶地看着白芍,却见白芍已经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一张小笺,上头写着几个日期,不过,那上头的字迹可就不敢恭维了。 傅珺看了看纸笺,忍不住开口问白芍:“你学会写字了么?” 白芍的脸红了红,声音一下子低下去几个度:“回姑/娘/的话,婢子学了半年,只学会了……嗯……从一到十这十个数字,还有天地人上下大中小,嗯……就这么多的字儿。婢子学字儿慢,请姑娘恕罪。” 她这话一说完,傅珺头一个便忍不住要笑。 这个白芍,与当年的青蔓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都是打听消息的能人,也同样对写字十分犯难。 满屋子的人包括傅珺在内,齐齐将视线瞄向了青蔓,青芜便掩了口直笑。 青蔓的脸也有些红了,轻轻推了青芜一把,低声咕哝:“看我做什么。我现下可认了一百个字儿了呢。”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头也低了下去。众人便又笑了起来。 傅珺笑着探手接过纸笺,点头赞许道:“白芍做得极好,你这十几个字儿可没白学,全学在了点子上。一会子便去沈妈妈那里领个上等的赏封儿罢。” “谢姑娘。”白芍的声音立刻又提上去了,脸却比方才还要红。 ☆、第504章 傅珺含笑不语,只垂眸看着纸笺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心里却是一种难言的欣慰。 这两个丫鬟的表现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傅珺再一次发现,这些古代的丫鬟们真是不容小觑,这聪明劲儿实叫人刮目相看。 既是有了白芍提供的日期,涉江便将记录册子取了过来,又向傅珺解释道:“这是单记着姑/娘/的一册。院子里凡领着一等月例的单有一册,下剩的另一册。” 傅珺赞许点头:“很好。这样你查起来也容易。” 涉江轻声笑道:“婢子不敢,这还是跟姑娘学的。” 主仆两个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按着册子上的记录,由青蔓并青芜二人将那几天傅珺送洗的衣物单挑了出来,一件件搁在了/床/上。 “姑娘,都在这里头了。”待寻出衣物后,青蔓便上前禀道。 傅珺扫了一眼摊放在/床/上的一堆小衣亵裤并几件外穿的夹纱袄裙,心中蓦地生出异样的感觉。 她想起了孟渊说的话。 她的帕子从秀云转至郑氏,再由郑氏交予了姜姒,最后必定会落在某人的手上,成为傅珺交予那人的“信物”。 以常理推断,男女之间私定终身的信物,一定不会只有一方有,而应是双方交换才是。亦即是说,那人拿着傅珺的帕子,则傅珺这里,也必须有一样那人留下的东西。 那么,傅珺这里留下的会是什么呢? 她的眸中划过了一抹冷意。 私相授受,私相授受,有受,亦必有授。唯其如此。才能将事情坐实,才能让傅珺的名声彻底坏掉。 现在傅珺已经完全明白秀云在做什么了。 她一定是趁着单留在浆洗房的机会,将某件“信物”留在了傅珺的衣物中。 傅珺淡淡地看着/床/上色彩斑斓的一堆织物,凝思片刻后对涉江道:“你细查查,在那几天里有没有重复浆洗的衣物,将重了的几件先挑出来。” 涉江应诺一声,便对照着册子。从中又挑出了两件衣裳。 那两件皆是贴身小衣。一件是天青色绣折枝海棠的絮绵小衣,内层的料子是上好的青州棉,衣裳半新不旧。极不起眼;另一件是茜色绣蝶戏海棠细绫小衣,亦是只有七成新的夹衣形制。 这两件衣裳挑出来之后,不待傅珺吩咐,涉江等人便先拿起来细看。从系带到绣花再到针脚,无不细细查看。过得一刻。便听青蔓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傅珺问道。 青蔓便拿起手上的天青色小衣,指着一处道:“这一处的针脚似是不对。” 她针线活儿极好,对这些地方自是比较敏感。 傅珺便接过她手里的小衣,一入手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衣裳比她记忆中的似是略重了一些。 说起来。傅珺平素对衣着并不太上心。不过,也正因为不上心,所以这些事物留在她脑海中的记忆便愈发不可磨灭。这也是被动记忆的一大特色。 她用手细细掂了掂。心中越发肯定,这衣裳确实是比她记忆中的要重了一些。且手感上也有问题。 “姑娘,这衣裳怎么了?”涉江轻声问道。 傅珺回头对涉江浅浅一笑:“这衣裳没怎么,就是略重了一些。” 涉江微微一惊。 她急步上前拿起小衣掂了掂,面上便露出一抹茫然:“这衣裳重么?婢子怎么……” 她的话未说完,傅珺已经拿过衣裳,又自一旁的针线笸箩里找出一把剪刀,将衣裳的边角剪开了一大片,随后双手用力一分。 “嗤”地一声轻响,随着她的动作,小衣分成了两半,里头絮着的薄绵飘落了下来,中间还夹着一方香云纱的素帕。 那是一方极为轻薄的帕子,托在手上宛若托着一片云,几乎毫无份量。帕子上并未绣花,只以朱砂色的颜料写了四句诗: 一茎相思两鬓裁, 双双屐履印苍苔。 若问东风何处是, 海棠千树为君开。 殷红的字迹宛若海棠花绽,印在素帕上格外鲜艳。 傅珺的唇边弯出一抹淡笑。 倒真是两情缱绻、情思缠绵啊。诗里居然还嵌了她的小名儿,几乎就是指名道姓了。上头的字迹她虽不熟,但明显能看出是出自男子之手。 她就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果然是计中有计,郑氏这一回看来是孤注一掷了,为了踩下傅珺,连侯府的名声都不顾。 不过,郑氏母女何时又顾过侯府的名声?在她们的眼中,傅珺手里的田庄钱物明显更具吸引力。 看着傅珺手上的素帕,涉江等人皆是面色剧变。 这衣裳里居然夹了东西! 涉江定定地看了那素帕一会,蓦地转身拿起剪刀,将另一件茜色小衣也剪开了。 她的动作提醒了众人,青蔓等人也开始照此办理,一时间只听得屋中俱是轻微的“嗤”响声,不过片时,/床/上的衣物倒有一多半都分成了两半。 傅珺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过得一刻方出声提醒:“不用再找了,没了,应该只有这一件。” 涉江脸色发青,绷着嘴角放下了剪子,转首道:“姑娘,这些衣裳不可再留,全都得烧了。” 傅珺见涉江紧张得两手微颤,便安抚地对她笑了笑:“好,你要烧便烧。只现下还不能这般做,你先找个箱笼将这些衣裳都归置好。” 涉江立刻蹙紧了眉头:“姑娘,这衣裳留不得,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傅珺神色平静,又指了指地上分成两半的青色小衣:“秀云只有那几次机会,做成这一件已是很难得的了。” 青蔓此时也醒悟了过来,点头道:“姑娘说得是。这是个精细活计,婢子看那处针脚极密,只有一处露出了界线的头儿,这才觉得不对。婢子猜着,秀云便有再大的能耐,也没办法再多做个同样的出来。” 傅珺点了点头。 青蔓说得没错。方才傅珺试着从秀云的角度推导了一遍,再结合她单留在浆洗房的日期,基本推测出了她的行动轨迹。 秀云前几次去说话聊天,其目的应是在踩点选衣物。这件天青色小衣之所以“入选”,便在于它的料子厚密且用料普通,又有夹层,颜色深而花样却简单。 ☆、第505章 秀云应该是先行仿制了一件,趁衣物送洗时以假换真,悄悄将原件带回住处,将丝帕填塞其中并重新缝好,再赶在衣物晾干之前放回秋夕居浆洗房,换回她的仿制品。 据白芍提供的信息,秀云倒数第二次在浆洗房独处时,正逢着吴嫂子才将衣裳洗完。彼时衣物沾了水,便是花样颜色上有些差别,吴嫂子她们也很难辩认得出。此外,近段时间秋雨绵绵,天气潮湿、衣物难干,足够秀云在小衣晾干之前将仿制品换回来。 至于秀云开箱笼的钥匙,反正她与吴嫂子她们熟了,寻机拿个印模子拓下来并不难。 想必秀云与郑氏也是颇花了一番功夫,方才想出了这一招。 思及此,傅珺心下又浮起了一丝欣慰。 这也是她身边的这些丫鬟守得极紧,水泼不进,郑氏的人很难/插/手,所以才不得不让秀云出马。 却不知秀云得了郑氏什么好处,或者被她抓住了什么把柄? 傅珺的眉尖又蹙了起来。想了一会后,她决定还是不管这些,先将手上的事情处置了再说。 此事若论错在何人,那便是吴嫂子。若非她有了一丝巴结之心,又怎么会允许秀云借傅珺的帕子,还数次将她单留在房中? 只是,傅珺现在还不能发落她。至少在没有完全斩断郑氏的手之前,她必须按兵不动。 不过,傅珺已经没有耐心再与郑氏耗下去了。 面对郑氏,只要有个孝字在上头,傅珺便永远只能失却先手、受制于人。而这方帕子的出现,却是郑氏压断她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傅珺真是要谢谢郑氏这股孜孜以求的劲头。 她将帕子收进袖中,吩咐道:“绿萍去叫沈妈妈,涉江跟着,我们一起去见父亲。” 绿萍应了声是便出去了,涉江却是忍不住问:“姑娘,您这是……” “自然是去与父亲分说此事。”傅珺浅浅一笑。“那人终究是长辈,我实在不便做什么,想必父亲会有法子叫那人收手。” 涉江点了点头。 只要她们姑娘说了,那就必是真的。 她凝下心神。便招呼着青芜去开了只官皮小箱,将地上这些衣裳全都收了进去,又亲自锁好收起钥匙。 傅珺看着她动作轻柔地做着这些,忍不住道:“涉江,你今儿做得极好。若非有你的册子记着。我们查起来可要费许多事。” 涉江的脸色仍有些发青,垂首道:“婢子当不得姑/娘/的夸。婢子还是有错儿,收衣裳进来的时候没多注意一些。”说着她便低下了头,脸色越加苍白,眼圈儿却有些红了。 傅珺的衣物皆是涉江打理的,此事若闹出来,涉江难辞其咎。 见涉江神情委顿,傅珺便安慰她道:“这并不怨你。你已经做得极好了。” 涉江仍是有些无精打采的,只是见傅珺高兴,她便也强打起精神笑了笑。将箱子归置好。沈妈妈此时也进屋来了。 她进屋之后,一旁的青芜便上前将事情轻声说了一遍,沈妈妈一听之下,立时气得两手发抖,咬牙切齿地道:“真真是下作东西,什么阿物儿,竟敢这样算计姑娘。”说着又要吩咐人去开箱笼再细搜,被傅珺柔声止住了。 动静闹得太大,郑氏那里必会得到消息,反倒打草惊蛇。总归东西已经到手。现在的首要问题还是要及时告知傅庚。这种累及女子名声之事,只能悄悄处置,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所以她才会将沈妈妈叫过来。 傅珺是存了几分私心的。 沈妈妈是服侍王氏的老仆,有她在眼前。傅庚定会思及王氏。傅珺希望,这种思念能够让傅庚对郑氏有着更明确的认知。 她实在没精力再与郑氏斗下去了。这府里能制住郑氏的,只有傅庚。 傅珺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将那方诗帕收进袖中,含笑道:“我去见父亲,青芜、绿萍。你们把东西收一收,青蔓去挪个碳炉子进来。天凉下来了,屋子里冷。” 众人应诺一声,傅珺便带着沈妈妈并涉江,一行人神态轻松地出了南院儿。 桃源正站在正院儿的门前嗑瓜子儿,打眼瞧见傅珺出了门,她含笑打了个招呼,待傅珺她们行得远了,她便转身进了屋儿,见四下无人,便向郑氏轻声禀道:“姑娘又出门儿了,看方向是往外书房去的。” 郑氏的脸上便闪过了一丝冷意:“你看她神态如何?” 桃源笑道:“回太太的话,姑娘与往常无异,婢子瞧见她手里还拿着本儿书,看着是又去向老爷问学问去了。” 郑氏面露不屑,“嗤”地冷笑了一声,捏起桌上的帕子拭了拭唇角,讥道:“姑娘家不知学女红做针线,整天弄什么学问。到时候出了事儿,便知这什么‘探花女史’不过是表面清高罢了,骨子里还不知是什么东西呢。” 桃源见这话说得难听,却也不敢接话,只向茶盏里续了些茶。 郑氏便从果碟子里挑了一枚咸金果儿搁进嘴里,眯起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阴沉。 傅珺那边防得太紧,直是水泼不进,她是拿着朝云的事情对秀云威逼利诱,才迫得她将事办成,真真是费尽了心机。 现在郑氏只希望姜姒那边别出了错。 不过,就算姜姒那边出错儿了也没什么。所谓一事不烦二主,秀云顺手塞进去的那方诗帕,便是郑氏自己的算计。有了这双重保证,郑氏相信,她这个继女的名声,只怕落在地上便再也拾不起来了。 只可惜程甲现如今不在,否则那贱丫名声一落地,程甲便是现成接手之人,那几十万的嫁妆银子可不就到手了么? 思及此,郑氏的面色复又阴沉了下来。 便没有程甲也不打紧。这么一个名声败坏的贱丫头,傅庚就是再下死力去保,也是保不住的。再者说,傅珺名声一烂,郑氏便可提出将傅珂再接回来。届时她们母女合力,不愁不将那贱丫头的陪嫁弄到手。 如此一想,郑氏眼中的冷意又换成了得意。她打量着手上那枚精致的宝石戒子,脸上的笑容忽隐忽现…… ☆、第506章 金陵城今年的冬天较往年冷一些,立冬节气才过,便下了一场大雪。 太子刘章阔步踏出承明殿高大的殿门,抬头望了望天。 雪仍在下着,宫道之上寂静无人,整个尘世似都被这一场雪淹没了。那接天连地的片片雪花,无声地飘落下来,偶有北风扫过,便急急地搅成了一团,扑到人的脸上来,叫人根本睁不开眼。 大监冯满寿挪步上前,将一件雪貂大氅披在了刘章的身上。 “殿下,可要叫步辇?”他低声问道。 刘章摆了摆手,举下踏下了台阶。 冯满寿连忙跟了上去,踮着脚跟儿将刘章大氅上连着的风帽替他戴上了。 刘章回首望他一眼,见他的一张脸上满是皱纹,满头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刘章便温和一笑:“冯大监还当吾是小时候呢。” 冯满寿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奴才不敢。殿下莫要受了寒气。” 刘章笑了笑,转首继续前行。在他的身后,数名侍卫并宫婢小监也跟了上去。 “雪下得真大。”刘章难得地感叹了一句。 冯满寿知他心情颇好,便陪笑道:“奴才已经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啦。” 刘章那张惯是严肃的脸上,便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确实心情很好。 因为,傅庚最近过得很不好。 傅庚的后宅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据刘章得到的消息,说是傅庚的正室太太与他新纳的五房小妾每日里闹得不休,差点儿没将平南侯府后院儿的屋顶给掀了。 据说,侯爷气得对傅庚动了家法,侯夫人又病了一场,如今还在喝着汤药。 为了此事,谢阁老已经当朝参了傅庚,道他“不知修身,德行有亏”。 圣上对此虽未作表态,但最近对傅庚的态度亦不像往常那样和气了。召傅庚进承明殿的次数也明显少了许多。 刘章觉得,自河道贪墨一案之后,他压抑了多年的那口恶气,如今算是出来了几分。 他迎着风雪大步走着。口中呼出一团又一团的热气。 他实在是太欢喜了,整颗心都热得很,一点也未觉天气寒冷。他甚至觉得,今天他的心情,比小时候过年看宫里放焰口时还要开心。 大约是心情太好的缘故。往日里觉得极长的一段路,今天亦是转瞬即至。没过多久,刘章便已踏进了东宫的宫门。 “杜冲他们都在?”走进宫门时,刘章轻声问旁边的冯满寿。 冯满寿躬身道:“回殿下的话,都在偏殿里候着呢。” “甚好。吾正有事要问他们。”刘章唇边含笑,侧眸看了一眼冯满寿,温声道:“大监的靴子都湿了,快些下去换了罢。” 冯满寿连忙弯腰道:“奴才要侍奉殿下,靴子湿了不当紧的。” 刘章停下脚步,神色越发温和:“大监与我自小相伴。可要千万保重。快些下去歇一歇。” 冯满寿感动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弯了腰口中嗫嚅着。 刘章心情大好,又吩咐下去:“给冯大监送件氅衣并厚靴子过去,马上去办。” “是。”一旁的小监应了一声。 刘章脚步未停,大步走了进去,只留下冯满寿等人站在原地,人人皆是一脸的感动。 都说太子殿下仁厚,如今所见,传言非虚啊。 正殿中烧着银霜碳,锦帘开处。扑面一股温热的暖意,夹着几缕幽幽梅香。 刘章含笑踏入殿中,随手将大氅交给了一旁的宫女。 “参见殿下。”杜冲躬身施礼。 刘章虚扶了一下道“先生请起”,又叫人换了新茶上来。方坐下与杜冲说话。 “方先生怎么未来?”刘章捧着茶盏啜了一口。 “启禀殿下,方预去查二殿下那件事了,稍后即到。” 刘章点了点头,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傅三郎今儿又出了什么事?” 这真是他最近最想知道的事儿,杜冲每天都能弄到新的消息,刘章觉得。傅庚家里的那些事儿,比话本子还要有趣。 杜冲的心情显然也很不错,闻言便笑道:“微臣得到的消息是,他家五姨/娘/的手被四姨娘烫伤了,正请大夫瞧呢。” 说到这里,杜冲的眸中划过了一道精光。 他当然不相信傅庚忽然就转性了,变成了好色之人。太子刘章也不相信。 可是,傅庚此举意欲何为,他们却看不明白。 除了给自己以及给平南侯府抹黑之外,这位傅探花做下的事情,便找不到第二个解释了。 若说傅庚暗中有什么动作,东宫派出去的人手观察多日,再加上埋在平南侯府的暗线禀报,得出的结论便是:这位御史大人每天铁青着脸去官署,再铁青着脸回府。家里隔三差五地吵闹,众小妾为了件衣裳料子就能打起来,他家正室太太根本压服不住,还跟着一块儿闹,简直就是乱成一锅粥。 自从当年河道大案以来,傅庚一扫往昔风流探花郎的形象,变成了一位不苟言笑、行事端方的冷面君子。进京之后又任了御史,平素言行十分谨慎,连教习坊都不常踏足。 可是,不过一夜之间,这位傅探花忽然又变回了当年的模样,一口气连抬了五房小妾,为此还将嫡嫡亲的女儿挪到了别的院子里,将五房小妾与正室太太全归在一个院儿中,这种行径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据杜冲所知,傅庚所抬的五房小妾,皆是府里的丫鬟。其中一房是侯夫人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剩下的四个便全是正室太太的贴身陪嫁丫鬟。 这也正是令杜冲不解之处。 以傅探花的才貌,但凡说一声纳妾,多少好人家的女儿打破头也要挤进门来。可他倒好,兔子专吃窝边草,连着五房小妾皆是纳了府里的丫头,难道说他家的丫头特别美貌不成? 杜冲正自想着,便听见外头小监报说方预来了。 刘章说了声“宣”,搁下了茶盏。 不多时,方预便顶着半肩的白雪走进了屋中。 刘章抬手免了他的见礼,又温声道:“先生快进来坐,暖一暖。外头风雪太大了。” 方预告了声罪,将外头的披风解了,方才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第507章 刘章便问:“先生可知吾那位二皇弟如何了?” 方预神色微沉,摇头道:“二殿下倒未如何。微臣只知,皇贵妃娘娘昨晚又去求见了圣上。” 刘章面上的笑意立刻就淡了下去。 他蹙了眉,淡淡地望着手边的茶盏,语气微凉:“他这是还不死心。” 杜冲躬了躬身,语声平静地道:“二殿下不死心也无用,英王妃在花宴上亲眼瞧见他袖中落下了许氏女的帕子,又有一干侯爵与伯爵夫人作证。他二人有私在前,圣上能应下便不错了,再求更多的,只怕……”他说着便摇了摇头。 刘章的神色更冷了几分。 他站起身来踱至一旁的黄花梨雕灵芝卷足大案前,语意微讽:“吾那位好二弟,纳沧浪先生孙女在先,求娶傅氏四女在后。志不在小,其心可……诛。” 说到最后一个“诛”字时,他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 方预捻了捻额下胡须,沉吟道:“如今许后有孕,朝局晦暗,二殿下趁乱张势,殿下或当扼之。” 刘章的脸上表情全消,只盯着眼前桌案出神,半晌后方长叹了一声,却是不曾说话。 杜冲却是皱眉道:“不妥。殿下此时不宜动作。” 方预微愣,旋即明白过来,点头道:“杜先生所言甚是。老夫急躁了。” 刘章转首望着窗外。 槅扇外头透进几缕风。一些雪粒子随风而入,半空里被殿中的暖意化了去,变成水滴落了下来,滴滴落落,轻响有声。风拂在脸上也是温温的。含着几分清润。 刘章当然不好出手。 他乃是一国诸君,他的太子之位虽然坐得不大稳当,到底还是太子,是名正言顺将继大统之人。 也正因为此,他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被龙椅上的那位看成是不敬乃至于威胁。 此事只能由皇帝出手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方先生。倪睿安排好了么?” 他们也是在上回被人莫名破去一局之后。不经意间发现倪睿这么个人的。 此人乃是京中子弟,如今在五军营效力,其父又是宗人府经历。这样的出身与背景。倒是对东宫颇有助益。若是刘章能够顺利登基,倪睿自然用不上。但若事情有变,五军营中的帮手自是越多越好,而宗室那边。刘章也需要一定的支持。 “已经安排妥了,只待倪睿将苗疆密探人头呈上。官升三级是免不了的。”方预回道。 刘章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事东宫没有直接/插/手,不过是送了个没用的苗疆暗探给倪睿。升官之事顺理成章,便是有人要查也查不到东宫的头上。 不过,想到此人。刘章便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孟家那小子,如今可有什么动静?”他的声音十分沉冷。 若非孟渊横/插/一脚,他们此前安排下的疫症一事必能成的。如今却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倪家先拉了进来。 “孟渊前些时候出城去了外头,在陕西与湖广一带闲逛。又与镇东侯那里走动颇勤。只他身边有联调司的人,我们的人不敢妄动。只知他所查之事与东宫无涉,倒像是在查什么案子。”杜冲说道。 “案子?”刘章低声重复了一句。 杜冲此时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眉峰亦蹙了起来:“说起来,倒是有一事奇怪。便是三月间那事被孟渊无意间撞破,当时与孟渊同行之人乃一女子,曾两度出声示警,殿下可还记得?” 刘章转首望着杜冲道,神色越见冰冷:“吾自是记得。怎么,此女已经查出来是谁了?” 杜冲的眉头蹙得越发地紧:“虽未查明,然臣却有一个猜测。当日兴平伯府约了不少人去别庄小住踏青,孟渊亦在其中。臣总觉那天出声示警的女子,应也在兴平伯府中,亦是当时参加踏青之人。据臣的人得来的消息,孟渊出门那日,府中诸女皆去了青雀湖赏玩,唯傅氏四女因病未曾露脸。” 刘章的瞳孔微微一缩。 傅氏四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穿着青色劲装的少女,如疯子一般与萧红珠扭打在一起,一身的狠戾煞气,直叫人不敢直视。 这样一想,倒还真有可能。 刘章的眼中划过一抹不屑与阴沉。 也只有傅氏四女这般不顾礼数之人,才会有这样的胆子出现在男人搏杀的现场。 过得一刻,刘章淡淡开口:“去查。查清楚来报。” “是。”杜冲躬身应道。 刘章转首望着槅扇外头的大雪,停了几息,复又蹙起了眉:“西北那边,今年又不大好。” 他的话让整间大殿里的暖意都冷了一冷。 方预的神情便凝重了起来:“西北雪灾,已经是第五年了。”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西北连年欠收,去年还与契汗国打了一仗,所费甚赀。如今文官集团一片畏战之声,生怕契汗国今年再打进来,国境线那边已经加派了大批军队。而武将集团则拼命地想要打仗,一个个地妄想督军西北,以借温重之力立下战功。 前几日朝会时,文、武两方还争得脸红脖子粗。 天灾加上人祸,兴兵又极费银钱,再这么耗下去,国库也快空了。内阁如今也分了两派,拟个章程耗了一个多月,阁首张阁老前些时候还告了病,明显就是不想担责任。 圣上只怕是急红了眼,前两天还召了户部的人过去申斥了一顿。户部尚书出宫的时候一脸苦相。看上去情势并不乐观。 “乱一乱也好。”杜冲突兀地道。 刘章与方预皆是一惊。 数息之后,刘章蹙紧的眉头忽然便松了下来。 的确,乱一乱确实是好。若能乱出些事情来,于他倒还有利。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想起了皇帝那张青白交加的脸来。 最近两年来,每逢冬季,皇帝便要犯旧疾,彻夜咳嗽不休。如今又是内忧外患,想必皇帝的身子也更撑不住了吧。 刘章的脸上渐渐又浮起了一丝淡笑。 最近倒还真是诸事顺遂,他的日子从来没这般好过。他只愿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第508章 傅珺披着白狐披风,静静地立在雪中,听着雪片落在青绸伞上的声音。 伞外的天空泛着莹白,伞下的世界,唯有“簌簌”雪落的声响。 闻笛别馆的蔷薇早已谢尽,只剩下了一截截残损的枯枝。青藤搭就的花架上落满了白雪,宛若琼玉雕成的宫殿。 傅珺拢了拢袖中的手炉,探手伸出伞外。 雪片纷飞,像是白羽的鸟儿无声地飞向大地,雪翼掠过指尖时,留下几缕水意与微凉。空气清润,四下里寂无人声。 时间过得真是快,转眼又是隆冬时节。 白石岁考之后不久,陆缃便返回了山东外祖母家中。据说她的外祖母最近身子不大好,很想念外孙女儿。从陆缃几次送来的信来看,只怕她这个年也不会在京里过了。 八月底,府里收到了傅珍怀孕的消息。顾府果然是个好人家,并没给顾衍安排通房之类的。如今傅珍正在家中安心待产,府中事务暂时交予顾峤的小妾暂代打理。 九月中,结婚两年的王昭产下一子,乳名宝哥儿,夫妻二人爱逾珍宝。袁恪在翰林院里也很平稳,两口子的日子过得越见圆满。 傅琛的婚事定在了来年五月。傅琮也要从白石转到岳麓书院去了,只待过完了年就走。这还是傅庄请傅庚帮着安排的。最近这段时间,张氏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为傅珈相看婚事上头。据说人选中有威北侯府,也有张氏娘家嫂嫂韩家的子弟。 “姑娘,雪下得大了,早些回去吧。”涉江柔声提醒道。 傅珺回过神来,捧住手炉点了点头:“好,这便回吧。”说着她又将视线往前方掠了掠。 她所看的方向,正是秋夕居。 此刻,那里住着傅庚的六个妻妾。直到现在想起,傅珺仍觉得如在梦中。 那天她袖着诗帕去见傅庚,与他在外书房相谈良久。说了许多后续的安排,对于郑氏,傅珺只希望能让她离开侯府远一些。 平南侯府的祖宅便在山东。傅珺觉得,只需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让郑氏去山东呆上一段时间,她便好腾出手来准备手头的事。 接下来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并无余裕应付郑氏之流。 然而,当时傅庚却只是微笑着说,他会好生处置。不会再让郑氏算计傅珺。自然,也不会给外人留下口舌把柄。 可傅珺却万没想到,傅庚并未对郑氏有任何动作。他只是在第二天去见了一趟侯夫人。当天傍晚,秀云便被一乘小轿抬进了秋夕居。 她是傅庚抬进来的第一个妾侍。 当秀云穿着一身水红色遍地锦团花褙子,满面羞意地向郑氏敬茶之时,郑氏的脸色直是青灰相加,眼睛都红了,强撑了半天也没撑出个笑来。 平南侯府的三房一向子息单薄,到现在也只有傅璋这一个男丁,傅庚抬进一房小妾实在太正常了。更何况抬的又是侯夫人身边的丫鬟,侯夫人岂会不允?简直就是要举双手赞成。 在侯夫人这个婆母面前,郑氏根本连多问一句的地步都没有,只能生生受下了秀云奉上的那杯茶。 看着秀云一脸娇羞地住进了北院儿,傅珺当即就傻了眼。 他家老爹果然是神来之笔。 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傅庚会说他有万全之策。从根本上说,傅庚此举主要针对的还不是郑氏,而是皇帝。 这是傅庚对皇帝的一种表态。 身为臣子,尤其是天子近臣,若身上没点儿缺点毛病。皇帝用着只怕还要起疑,会觉得你暗底里有什么勾当。 傅庚最近这段时间风头也确实太劲了些。选在此时纳妾,让自己变回过去的风流探花郎,皇帝应该会省下不少心思。 毕竟皇后许慧是从平南侯府出去的。如今又怀着龙嗣,皇帝那种似有若无的怀疑,如今倒可以借此机会破一破。 至于郑氏,她只是傅庚顺手打击的目标。 有了傅庚在前,郑氏与秀云便再也不可能保持合作了。从此之后,她们必然势同水火。 而此举的第三个目的。傅珺以为,大约还是为了处置秀云更方便。 秀云是侯夫人的贴身丫鬟,傅庚便是要治她,也要费许多手脚。如今她被纳入三房做了姨娘,傅庚想要对付一个姨娘,都无需自己出手,自会有人替他出手。 相比较而言,傅珺提出的将郑氏送回山东一说,简直就是太弱了。傅庚这一手才是不废一子、全局尽解的高招。 秀云被傅庚抬成妾侍一事,在府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还没等这阵波澜过去,傅庚又一口气将郑氏身边的桃源、杏芳、香雪、金雨四个丫鬟全都抬为了妾侍。 傅庚此举,不只是平南侯府,整个金陵城都为之震动了。 自元配离逝之后,傅庚在江西的时候倒是风流了一阵,不过后来却被证明他那是障眼法。而后续弦妻忠义将军遗孀郑氏,让傅庚得了个“仁”的名头。这些年来,傅庚是一直洁身自好,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如今却不知这位傅探花是犯了什么病,居然一口气连抬了五房小妾。就算是京里最纨绔的子弟,也断没有像他这样急色的。这也太不成话了。 莫非是前头憋得太狠了,如今开了荤便不可收拾?整个京城为此众说纷纭。 郑氏身边少了得用的四个大丫鬟,傅庚便另从前院儿拨了四个人来近身服侍郑氏。 在成功抹黑自己让皇帝放心的同时,傅庚还顺手将郑氏身边的所有爪牙都变成了她的敌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桃源等四人对郑氏仍是忠心,郑氏也用之不便。 妾侍不比丫鬟。丫鬟还能四处走动,而妾侍却轻易不可出门,行动极受限制。更何况,从丫鬟陡然变成了傅探花的妾侍,日日与大汉朝最俊美的郎君相伴,这些丫鬟又如何会甘心为郑氏驱使? 所以,自从秀云等人进门之日起,郑氏的眼睛便再也无暇放在傅珺的身上。 身边一下子多出五个狐媚子来,个个都要争宠,傅庚一进门便立刻能缠上来好几个,郑氏一下子焦头烂额,每日里就是置气也要气个半死,哪里还管得了傅珺? ☆、第509章 这情景连侯夫人都有些看不过眼去了,亲叫了傅庚过去训话,叫他好生为官,莫要闹得家宅不宁。 自然,这番训话很是轻描淡写,且侯夫人接着就给秀云赏下了一堆东西,表明了她唯恐三房天下不乱的态度。因此,这番训话在郑氏看来,那就是个表面文章罢了。 按理说,丫鬟只能抬成通房,唯有产下子嗣方可升成姨娘。以侯夫人这种讲究规矩的性子,应是不会允许傅庚连抬五房姨/娘/的。 可是,当初傅庚求纳秀云之时,便许以姨娘之位,侯夫人那是欣然允准,还赏了秀云一副丰厚的嫁妆。 既然秀云是直升了姨娘,则桃源等人亦断无不升之理。这时候侯夫人就算想与傅庚掰扯掰扯规矩,那也是无从掰起。 这件事从根儿上起就歪了。后头再想捋直了可没那么容易。于是,这不成体统的五房姨娘便这样直直地戳在了平南侯府,让平南侯府再度成为当年京城百姓的八卦谈资。 侯爷直是气了个倒仰,把傅庚叫过去又抽了几鞭子。 然而,此事已经传遍了京城,坊间更有关于这五房小妾容貌的各种猜测,侯爷的鞭子打得再狠亦是无用。 风流探花郎的名声,就此越发响亮起来。 圣上为此当堂申责了傅庚,傅庚便出列奏对道:“臣知错,臣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啊。”他这意思就是说自己儿子少,想再多生几个。 据说皇帝当场就给气乐了,笑骂:“合着你收进房里的是五位大夫还是怎地?” 众臣瞧皇帝笑得倒挺开心的,骂完了人也没什么后续,虽召见傅庚的次数少了些。但该办的事儿却是一件没少,傅庚头上的官帽仍是稳稳当当的。 于是众人也就知道,傅庚此举不知怎么又取悦了皇帝。这么看来,这位直臣大有往宠臣方向发展的趋势。 傅庚自是不管他人所想,仍是该怎样就怎样。 因妻妾人数陡然增多,秋夕居已然不够住了,于是傅庚便禀明了侯夫人。由侯夫人作主。将傅珺安排进了沉香坞。 傅珺如今真是一身清静。 只是,有时候想想傅庚自污多半还是因己之故,就算明知他是有政治目的的。且政治目的还放在首位,傅珺却还是会有些心虚。 她这算不算是坑爹? 幸得她家老爹智商够高、脸皮够厚、手段够多,否则还真要被她给坑坏了。 傅珺忍不住暗暗自嘲。 与傅庚做父女的时间长了,她的脸皮也越来越厚了。现在她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傅庚身边多出来的女人。 你能指望一个男人怀念死去的妻子多久? 一辈子? 笑话。普罗大众能有个两、三年的空窗期就不错了。身为封建贵族子弟。傅庚已经做到了极致,甚至远远超出了傅珺对二十一世纪男人的认知。妻亡夫不娶。就算在一夫一妻制的前世,这也是能上社会新闻版的稀有事件,遑论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古代。 在这件事上,傅珺早已不再纠结。 那毕竟是傅庚的感情。他有处理自己感情的绝对自由,如果到现在傅珺还要出手去管,那她也太自私了。 至少于她而言。傅庚是一个很不错的父亲。这便足够。 傅珺慢慢地走着,涉江将青绸伞又向傅珺的方向倾了一倾。主仆二人缓步回到了沉香坞。 沉香坞正房的廊下,两个小丫头正立着说话。一个是白薇,另一个却是秋夕居的三等丫鬟,傅珺记着她叫香儿。 两个丫头远远瞧见傅珺过来了,忙上前行礼,香儿便笑道:“四姑娘回来了,婢子正等着您呢。” 傅珺见她一张脸冻得红红的,便含笑道:“你找我何事?可久等了?” 香儿便笑着又施礼道:“谢姑娘挂心。婢子没等多久。且您这院儿里舒服,婢子多站一会子也觉得安心呢。” 香儿说得绝对是肺腑之言。 沉香坞多好啊,又不吵又不闹的,不像秋夕居,从早到晚没个安生,老爷但凡多看了哪个姨娘一眼,旁边的几个都能说出一箩筐的话来。 也难为她们老爷涵养好,那样神仙般好看的一个人,含着笑坐在那里听她们吵,连她这个小丫头看了都觉得头疼,可老爷却温和极了,从来不说一句重话,对几个姨娘都很温柔。 香儿才从外院提上来没多久。她是真没想到,会遇这上这么一个温和的主子。如果那些姨娘没那么吵的话,秋夕居实在是个很好的地方。 这般想着,她又抬眼看了看傅珺。 这便是老爷前头元配生的女儿,她在外院儿也听人说了,四姑娘名声大着呢,且还是个美人。 香儿悄悄打量着傅珺,见她穿着件雪青色软烟罗簇金绣梅雀斜襟袄儿,丁香色纹罗撒花裥褶裙,外头罩着藕紫色雪狐毛披风。深深浅浅的紫衬着她莹润如雪的肌肤,乌发红唇,美得叫人不敢多看。 香儿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睛,心中感叹:四姑娘真真是好看,满府里的姑娘也及不上她一个儿。 傅珺笑着让涉江招呼香儿进了屋,香儿便道:“是老爷使了婢子过来的,老爷叫姑娘明后日得了空儿便去一趟外书房。” 傅珺点了点头,吩咐青蔓:“带香儿下去烤烤火吃杯茶,去一去寒气。再叫白芍送两样点心过去,吃了再走。” 青蔓会意地点头应是,便领着香儿下去了。 傅珺便由着涉江卸去了钗环,只将头发挽了个单髻,斜斜坠在耳边,连簪子也没戴,换了一身半旧的袄裙,便捧了本书看了起来。 屋子里很暖和,大花觚里/插/着几枝红梅,梅香在空气里浮着,幽暗里含着几许艳丽。 傅珺翻了几页书,心绪飘忽,又出起神来。 前些时候发生在武阳伯府赏梅宴上的事情,楚刃已经寻机向她作了详细的说明。 那天的花宴傅珺“恰好”偶感风寒,便未参加。侯夫人带着傅珈她们去了。 回府之后,侯夫人她们也未多说什么,但从她们脸上的表情来看,傅珺便知道宴会上定然是出了事。 果然,第二天楚刃便送来了消息。 原来,武阳伯府那天的花宴还真出了大事。 据说,武阳伯府的宴会举办得十分隆重,英王夫妇同时参加了宴会,二皇子刘竞也欣然出席。 因赏花所需,宴会便只用围屏分了男女席面儿。刘竞到女席这边向英王妃敬酒,举杯的时候,却不小心将一方帕子从袖中落了下来,恰好落在了英王妃的脚前。 ☆、第510章 按理说,刘竞落下一块帕子也没什么,英王妃拣起之后看了一眼,却是一下子脸色大变。 她的身边恰坐着武阳伯夫人吴氏。吴氏仗着与吴贵妃沾些亲,细算起来也算是刘竞的舅母,于是便凑上前去玩笑道:“这帕子好生精细,倒像是姑娘家用的似的。” 结果她这话一出,刘竞当先便变了脸色,一脸的惶急焦灼,连酒杯都掉在了地上。 众人俱觉此事有异,个个噤声。偏此时坐在一旁的郑氏不识旁人脸色,一脸小家子气地凑上前去,探手就要去拿帕子,一边还笑道:“哟,这帕子的一角还有字呢,是……” 她的话方说了一半儿,英王妃忽然接口道:“是安安二字。” 英王妃话音一落,郑氏的脸色立刻白了。 二皇子刘竞的脸色也变了。他居然一把从英王妃手里夺过帕子细看了一眼,随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而吴氏则是当场僵住,一张脸又是青又是白,场中气氛一时间极为诡异。 好在威北侯夫人及时救场,说了两句玩笑话儿,将这事圆了过去。而席上刑部尚书夫人许进的夫人曹氏,在脸色变了几变之后,终是满脸的喜色。 许允的小字便叫做安安。 二皇子刘竞当众落下二品大员之女的私物,这件事虽然没传得满城风雨,但京中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楚刃汇报完情况之后,傅珺大松了一口气,重重地赏了她,除金锭银锞子之外,还给了这孩子一大包各色糖果。 楚刃笑眯眯地捧着糖果和银子走了,而傅珺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现在她终于明白,孟渊为何不愿将那个神秘的“第三方”告知予她。原来,站在姜姒身后的那个人,竟是二皇子刘竞! 傅珺此前还有些想不通,如今得知许允之事后。她已经有些明白了。 许家与二皇子说不定有些联系,姜姒很可能也是因此才与刘竞接触上的。 不过,姜姒的行为还是有些奇怪。 她总是想要让傅珺与刘竞之间发生些什么,用意何在?看许允对姜姒的态度。便是许允嫁入皇室,姜姒应该也会跟着去的。 这样一步登天的机会,姜姒为何弃之不顾,甚至屡屡设计傅珺? 难道她是希望傅珺屈居于许允之下,成为侧妃么? 但这是不可能的。 傅珺亦是侯门贵女。出身不比许允差。依大汉朝的规制,普通皇子的正妃必须出身高贵,而侧妃一般为五品以下官员之女或是平民。 唯有太子殿下的侧妃才可逾此规定。 姜姒屡次出手,拼命要让傅珺与刘竞发生点什么,她就不怕毁了许允的好姻缘么? 想到这里,傅珺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姜姒在进入许家之前,曾经去过一趟裴家。姜姒的太姨姥姥牛氏,与裴家的一个姨奶奶是亲戚。 难道说,姜姒所为乃是裴家授意?或者说,是太子授意的? 傅珺蹙眉深思。却仍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系。 她只知道,姜姒对她十分怨恨。上回在镇东侯府的采莲宴上,她不只一次感觉到姜姒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与愤恨。 傅珺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她放下书,站起来踱至窗前,看着庭院中的一片雪色,眉尖轻蹙。 “姑娘,白芍来了。”绿萍轻声道。 傅珺收回心神,转身坐在了案前,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随着傅珺的话音,小丫头挑起厚厚的锦帘。白芍走了进来。 “我正等着你呢。”傅珺面含浅笑,“你与香儿可吃过点心了?” 白芍也笑了起来,道:“回姑/娘/的话,婢子和香儿吃了点心。还喝了茶,如今香儿走啦,婢子就来寻姑娘禀报消息了。” 傅珺笑着道:“那你且说吧,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白芍便上前一步,轻声道:“回姑/娘/的话,香儿说。如今秋夕居里每天都吵得厉害。还说老爷每天下衙之后,都会去房里坐一会,对五位姨娘皆很好。” 傅珺的眉尖又蹙了起来。 她也听说秋夕居如今天天吵成一锅粥,这应该还是傅庚挑起来的。据说他就是多看了谁一眼,那屋里都能闹翻天。 “那几位姨娘如何?”傅珺问道。 “香儿说,秀云姨娘最好说话,桃源与杏芳两个姨娘斗得厉害,香雪姨娘是棵墙头草,金雨姨娘平常不大爱说话。不过,老爷最宠的还是秀云姨娘,时常带了她去跨院儿宿着。”白芍回道。 秋夕居因人口太多,因此傅庚又叫人收拾出了一间跨院儿。他自己从不在秋夕居留宿,只会带着某位姨娘去跨院儿住着。这在侯夫人看来也很不合规制,但傅庚不管这一套,依旧我行我素。 “这几日可有什么事发生?”傅珺又问道。 白芍想了想道:“香儿说,秀云姨娘这两天有些不舒服,天天喝药,太太叫人送了补品过去,姨娘当面儿收了,背地里却全都给了下头的婆子,那几个婆子这两天可欢喜着呢。” 傅珺点了点头。 这才没过一个月呢就防备成这样,往后的日子秀云与郑氏都不会轻松。 这对傅珺来说只好不坏,她是乐见其成的。 “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事?”傅珺又问道 白芍歪着脑袋想了想,便道:“回姑娘的话,贾妈妈前几日得了伤寒,大太太直接便叫她家里将人领了回去。今儿婢子听角门上的婆子说,贾妈妈已经殁了。大太太才赏了十两收裹的银子。” 傅珺点了点头。 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今年冬天乍冷极寒,府里不少下人都病了,傅珺手底下也病了几个。 借着这个机会,浆洗上的吴嫂子便被傅珺撤掉了,举家都遣回了姑苏。如今管着浆洗的是一个姓夏的仆妇,也是从姑苏带来的,是个非常稳妥可靠之人。 此外,傅珺还将涉江的记录册子推广了一番。现在,沉香坞的一应洒扫、小厨房采买等事,皆都记录在册。连沈妈妈都说现在管起事情来更方便了,有什么记不清的,翻翻册子就能知道。 想到这里,傅珺便又问白芍道:“那个香儿你看如何?” 白芍的眼珠转了转,眸中闪过几丝狡黠,笑道:“婢子瞧她挺好的,是个明白事理的。” 傅珺点了点头:“那你就多与她交好些。” “婢子明白了。”白芍在这种事情上是一点就透。 ☆、第511章 翌日,雪仍未停,天阴沉得厉害,风很大。傅珺从白石书院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北风猎猎,雪粒子拂面而过,冰冷如刀,连身上的观音兜都挡不住这一阵阵的劲风。 傅珺扶着涉江的手出了书院的大门,抬眼便见马车前头立着一人,玄衣紫带、大袖当风,立在那里凛凛然、飒飒然,如雪中孤松,那一身的气度直叫人不敢逼视。 傅珺一时间满心讶然。 来人竟是傅庚。他可是很少到书院来的。 “见过老爷。”涉江向傅庚蹲了蹲身。 傅庚微一颔首,复又淡淡地看了傅珺一眼。 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傅珺觉得,傅庚的神情中含着几分肃杀,四下里冰寒的雪意似是浸进了他的眼中。见傅珺看了过来,他又是淡然一笑。 傅珺心下微凛,提步上前给傅庚见礼。 傅庚回手拉开车门,语声平静:“上车吧,为父与你一道回府。” 傅珺见他始终神色肃然,心里的那根弦便绷了起来。 一定是出事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上了车,傅庚也跟着她上了车。涉江却被拦在了门外。 “你坐车前头。”傅庚淡声吩咐道。 说这话时,他神态温雅安静,一如往常,唯一双眸子里却含着沉沉威严,令人心下悚然。 涉江脸色微变,却仍是向傅珺看了一眼。 傅珺向她点了点头,涉江这才一脸担忧地去了前头。这里傅庚关上车门,拉拢车帘,蓦地转首一笑:“你这丫头对你倒忠心。” 傅珺微怔,旋即笑道:“她是我的丫鬟,自是要忠心待我。” 傅庚淡笑了一下,端正坐好,待马车驶动之后方沉声问道:“我儿是否常见温国公三子?” 傅珺眉眼不动,心脏却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 傅庚知道她与孟渊私下通消息的事情了? 这算是很大的事情么? 傅珺略一凝思,便觉不然。 孟渊与傅庚暗中往来已久。他还是堂堂英王刘筠的小舅子,而刘筠与傅庚应是早就达成某种共识了。他们是一条战线上的。傅珺与孟渊私下通些消息或请之帮忙,理应在傅庚允许的范围之内。 这般想着,傅珺便也没有否认。而是轻声应了一声“是”,便即垂眸不语。 傅庚定定地看着傅珺。 她的睫羽长而密,轻覆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两排淡淡的阴影,漆黑的瞳仁半遮半掩。仍掩不住清冽的眼波,红唇润泽、不涂而丹,双颊微泛樱米分,莹润明洁。 这样的傅珺,有一种特别的清丽,若一泓秋水,明明静好,却又洇着潋滟水色。 傅庚看了女儿半晌,终是忍不住心下喟叹:他的女儿,真是长大了。 所以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呢。他这才问了一句。女儿的小脸儿就绷紧了,他心里真挺不是滋味的。 这般想着,傅庚便又想到了孟渊。 这小子也不知暗中与他家宝贝女儿往来多久了,居然一点信儿都没透出来,枉他还以为他的女儿乖乖在家,无人敢觊觎呢。谁想早就有人暗中盯上了,而他的女儿居然尚不自知。 想至此处,傅庚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他也是前几日听说了刘竞在花宴上落帕一事,才将傅珺手里的诗帕与之联系起来的。他派人查了查,便查到了孟渊身边一个叫做楚刃的小丫鬟。据说这丫鬟往书院跑得勤。时常与傅珺说话,楚刃的身上还带着功夫。 只消略一细想,便很容易得出结论。 这件事定是孟渊帮着傅珺周全过去的。刘竞掉出来的帕子肯定也是这小子的手笔。 按说这事傅珺若是向傅庚求助,说不得他还是要请孟渊出手。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差太多。 可是,到底这中间省却了他这个父亲这一环,这一点尤其令傅庚不快。 那两天他实在很想骂人。 孟渊这小子,手伸得倒是长。上次在清味楼的时候,好歹他还知会了一声。如今倒好,暗地里便与自家女儿往来上了。不管他到底有几个意思。在傅庚眼里就只剩了一个意思: 这小子没安好心。 傅庚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细论起来,自家女儿也有做得不妥之处。 可是,傅庚实在不忍心苛责女儿。女儿在平南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在外头也时常有人算计,这一切还是拜他这个爹所赐。对这个女儿,他着实是有愧于心。 所以,女儿没错,错的只有孟渊。 孟渊这小子…… 傅庚的脸色有点发黑。 他深吸了口气,将情绪往下压了压。 此刻他还要更重要的事要说,孟渊这死小子只能先放在一旁了。 傅庚放缓了脸色,转眸看向傅珺,语声低沉:“皇后娘娘今天上晌突然发动了,如今宫中正准备着诞下龙嗣一事。” 傅珺猛地抬起了头。 许慧怀孕还没到九个月呢,怎么忽然发动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宫中的人…… 傅珺不敢往下想,只能问傅庚:“皇后娘娘怎么了?出了何事?这还没到月分呢,怎么就发动了?” 傅庚眉峰微挑,语声淡淡:“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争执了几句,动了胎气。” 傅珺的心立刻揪紧了。 许慧这一胎怀得有多么危机四伏,她想也能想得到。可是,八个多月都平平安安地过来了,怎么这时候反倒出了事? “她们争执的原因,便是为了你。”傅庚又淡声道。 傅珺讶然地抬起头来看了傅庚一会,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忽然想起,二皇子刘竞的生母,便是吴贵妃 “爹的意思是说,此事是与二皇子……” 她话未说完,傅庚便点了点头,神色冷然:“正是。贵妃娘娘想求圣上将你指给二殿下,皇后娘娘却请圣上指婚许氏女。两位娘娘就此争执起来,结果皇后娘娘动了胎气。” 傅珺的后背一下子沁出了冷汗。 她再也没想到,宫里发生的这一切,居然会与自己有关。 刘竞当众落下了许允的帕子,难道他居然还能生生地略过此事,吴贵妃竟还亲去求圣上指婚自己? 他这是非自己不娶的意思么? ☆、第512章 傅珺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 她可不想嫁给一个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更何况,这刘竞行事如此卑劣,明明当众落下了许允的帕子,他居然还不想承认,还想将旁人指为正妃。 此种行径,一举便污了两位官员之女的名声,他这是想要将二女皆纳入府中的意思么? 傅庚此时亦是心底冰寒。 他没告诉傅珺的是,圣上其实是有些意动了。 自裴皇后薨逝之后,内宫事务便一直是由吴贵妃帮着打理的。她与皇帝少年相伴,情份匪浅,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若是立后,吴贵妃乃是不二人选。 不想最后却是许慧封了后,而吴贵妃在得知此事之后,只是病了一场,便安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同时,身为四大家族之一的吴氏一族更是谨遵圣意,那些在朝为官的吴氏族人或门生,在许慧立后一事上或是沉默,或上表支持册立许后,一个反对的声音都没有。 这样的吴贵妃与吴氏一族,自是让皇帝深感欣慰的。 四大世族皆久据大汉朝,若是吴家想要做些什么,比如像裴家那样表示明确反对,皇帝也不得不顾虑一二。可是,吴家却从头到尾安静诚厚。于是,皇帝在欣慰之余,对吴家与吴贵妃便存了一份歉疚之心。 许慧封后之后,皇帝对吴贵妃始终十分优容,可谓圣宠不衰,对二皇子刘竞亦颇为宠爱,一应封赏与太子皆是相同的。应该说,吴氏以阖族的隐忍,换来了刘竞如今的身价倍增,已隐隐有与太子并驾其驱之势。 如今,一直隐忍低调的吴贵妃亲口向皇帝求旨,欲将傅珺指给刘竞,皇帝有所意动也在情理之中。 傅庚乃是直臣,不朋不党。为人耿介;许进亦是出身寒门,身后干净得很。此二女便是同嫁刘竞,皇帝认为也不会对朝局有何影响。 如今朝中已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皇帝手边可用之人甚多。他只需在二女嫁予刘竞之后。将傅庚与许进中的一人调至不那以紧要的位置,这个问题便也很好解决了。 傅庚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圣上是何等样人,这些年来傅庚看得很清楚。他知道皇帝是如何想的,也很清楚皇帝的目的是什么。 不让任何一方坐大,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皇帝只想让这两方互相牵制,这样才更利于他的掌控。 许皇后的胎气,动得实在很是时候。 傅庚抬起头来看了面前的女儿一眼。 傅珺的神色十分平静。 虽然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但傅珺知道,现在的她不能乱。否则,许慧的胎气动得便太不值了。 这般想着,傅珺的心又是一阵揪痛。 那个陪伴着她度过了生命中最黑暗时光的人,如今虽与她隔着重重宫门,却仍在尽最大力量地守护着她。 傅珺的心中涌出说不出的酸痛。 她忽然有些害怕,怕许慧这一次出什么事。 许慧本就是高龄产妇。又是早产,民间还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万一她…… 傅珺立刻用力摇了摇头。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许慧的聪明稳重傅珺知道得很清楚。说不定这也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 “我儿勿要担心,为父离宫之时,皇后娘娘一切安好。”傅庚柔声安慰道。 他在宫里的眼线报来消息说,许慧的情况尚可,倒是皇帝受了些惊吓,咳嗽之症重了好些,正在由太医署的几个医正轮流施针。现在已经控制住了。 吴贵妃自知有罪,现在还跪在承明殿外呢。皇帝约摸是病得重,无暇顾及于她,也没人叫她起来。 如果吴贵妃不能把自己跪出一场重病来。只怕今天这件事是无法抵消过去的。 刘竞大约也要陪着跪一跪了。 许慧这一步棋行得虽险,然收效甚佳。 思及此处,傅庚的眉间闪过了一丝笃定。 许慧实际上已经怀孕九个月了。 太医署的鲁医正与郑医正,可是傅庚与刘筠分别经营多年之人。而少报一个月的月份是许慧自己的主意。 当时傅庚还觉得,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可许慧却说有备无患,多准备一些总是好的。 如今倒真是被许慧一语成讖。 怀孕八个月便即早产。与吴贵妃争执动了胎气,为了护着傅珺,许慧的姿态放得极足。 如果生产之时历些风险,生下的又是皇子的话,想必皇帝对吴贵妃的那一点歉疚,也要被对许皇后的歉疚所覆盖了吧。 如今就看许慧的命数了。若能诞下皇子,整个朝堂的风向都要变一变,彼时皇帝应也不会把眼睛只放在二皇子刘竞的婚事上头。 傅庚眼中的笃定变成了淡然,脸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傅珺转眸望着车窗上的流光纱,心中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许慧生产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还有,她听说西北又遭灾了,在看邸报的时候,她还分析出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国库里的银子正流水一样地花出去,而进项却日益减少。 皇帝需要钱,西北赈灾乃是大事。而此刻许慧又正好诞下龙嗣,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这也是一件大事。 两件大事合在一处,傅珺觉得,她想要做的那件事,如今正是一个极好的时机。 她抬起眼眸看着傅庚,轻声语道:“爹,女儿觉着,时机差不多了。” 傅庚蹙着眉头沉吟了片刻,语意有些迟疑:“提早了些,为父需要安排一下。” “无妨。”傅珺浅浅一笑,“女儿可在前头铺排一番,不过,这件事仍需与父亲并外祖父商议。一些细枝末节上的小事,女儿已经处置好了,但那些大的事物,女儿仍需父亲与外祖父帮忙。主要是那些人员的安排,女儿不想叫这许多人一下子失了依仗。” 傅庚凝目看向傅珺。 他忽然觉得,女儿此刻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凛然与肃杀。 他一直觉得女儿像王氏,可是,此时此刻他才惊觉,他的这个女儿,其实并不像王氏,也不像他。 他的女儿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一个杀伐果断之人。她的坚定、冷静与果敢,在王氏身上没有,甚至在他的身上也很欠缺。 他的女儿,是真的长大了。 傅庚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所以说,他是拦不住她的。 也罢,此事原就是计划中的一环,如今不过是时间提前了些而已。只要布置得当,他相信这一步定能取得如期的效果。 ☆、第513章 元和十八年十月初五,经过了一整夜的艰难生产,许皇后在清晨时分终于诞下一子。 是时,雪霁天晴、云破日出,朝阳绚丽如虹,整个天空都铺上了一层瑰丽的红霞。那金红色的冬日阳光倾洒在满是白雪的宫殿之上,泛出琉璃般的光泽。一道彩虹凌空而降,自东向西,横跨于寿成殿与承明殿之间,宛若一道七彩的桥梁。而在彩虹之上,便是耀眼的万丈霞光。 整个皇宫的人都为之震惊,纷纷伫足观此奇景,更有人跪地拜倒。圣上龙颜大悦,当即为三皇子赐名“彦”,并宣布加开恩科、大赦天下。 大汉朝的第三位皇子降生了。 三皇子的降生,让整个金陵城都为之沸腾。 皇子降生本就是大事,更何况刘彦出生当日,朝阳骤升、瑞彩祥云,冬天居然还出现了彩虹,不少百姓而言之凿凿,道亲眼见一条金龙于彩虹上盘旋,简直传得神乎其神。钦天监上表是为大吉之兆。京城百姓更是将此作为奇谈,议论不休。 比之坊间热闹非凡的议论,高门贵族们的声音便小了许多。 许皇后产下一子,母子平安,然她孕期不足九个月,这可是确确实实的早产,为什么? 还有吴贵妃,在刘彦出生后便即重病不起,刘竞也染了极重的风寒。 于是,一些小道消息便开始在高门中疯传。 头一个消息便是,据说吴贵妃母子是同时病的,而病的原因却是因在承明殿外自罚请罪,双双感染了风寒。 而更为劲爆的消息是,许皇后早产的原因便是因为与吴贵妃起了争执,急怒之下动了胎气。若非许皇后福泽深厚,三皇子天生祥瑞,只怕就得一尸两命。 还有一个隐约的传说,说是两位娘娘起争执的原因,与刘竞的婚事似是有些关系。但具体这关系达到了何等程度。却是众说纷纭。 不过,其后不久的几道圣旨,却是让最后一个消息变得更为可信。 圣上下旨,二皇子刘竞封“忠王”。赐忠王府,并下旨令王宓与另一位侧妃先行入府完婚。 众人至此相信,传言只怕非虚。忠王与吴贵妃只怕还真就是为了婚事与帝后二人打饥荒来着,皇帝为安抚这母子二人,便先行让忠王的两位侧妃嫁了进来。也算是聊作安慰。 忠王成婚,京里自然又是一场热闹。只是纳侧妃不比迎娶正妃,婚礼的格局小了许多,略走了个过场便罢。因忠王还卧病在床,这婚事便操办得更加低调了。 傅珺并不打算参加王宓的婚礼,只备了一份不轻不重的贺礼送了过去。 据跟去送礼的白芍回来报说,王宓听说傅珺送了礼过来,特意将管事妈妈招进去说话。白芍说,王宓如今的举止作派与往日大不相同,行动有宫里的嬷嬷亲自陪着。派头十足。 王宓十分客气地请管事妈妈代她向傅珺问好,并盛情邀请傅珺参加她的婚礼,又将皇后娘娘并太后娘娘赏赐的东西也有意无意地说了出来,最后还落泪说姐妹一场,如今就要分别,心下十分不舍,请傅珺无论如何要参加她的婚礼。 傅珺是真不知道,原来她与王宓竟是如此的姐妹情深。 大约是感情太深了,所以傅珺觉得这个婚礼她实在不宜于参加。不只是她,整个平南侯府也只派了个张氏过去坐了坐席。意思到了便罢。 接连两桩喜事,让京里的贵族又忙了一阵子。一个月的时间便此悄然滑过。 十一月初五,三皇子刘彦满月。 十一月初七,皇帝赐满月宴。平南侯夫人并各诰命夫人们皆需进宫参加宴会。 傅珺是少数几个没有品级却能入宫庆贺的人之一。 当踏上宽阔的宫道之时,她的心情微有些发沉,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侯夫人并未察觉傅珺的异样,只是淡淡地打量着走在身旁的这位庶房四姑娘。 傅珺穿着玄色遍地锦暗鹤纹曲裾深衣礼服,礼服的袖口与襟边镶着寸许阔的绛色绣卷云瑞草图案的襕边,外头罩一件绛色出白狐锋毛大袖衫。挽了个飞仙髻,髻上只/插/戴着一串鎏金镶红宝石珠子箍儿,圆润的珍珠与红宝石间错垂坠,精致华丽却又不嫌累赘。 侯夫人心中微有些不虞。 傅珺今天打扮得实在老气了些。虽然她气韵清冷、容颜又极美,很压得住这一身衣裳。可是侯夫人还是觉得,这样的傅珺有种令人不快的庄重感。一身气派直是非凡,竟连侯夫人都压了过去。 她淡淡地扫过傅珺,复又望向前路。 她们这些命妇是在宫外聚齐了才进来的。一路走来左右皆是人,虽个个维持着面子上的安静,但众人时不时凝睇而来的目光,侯夫人并非感觉不到。 大约是有不少人觉得傅珺命好吧。 当今皇后许慧与傅珺直有半母之情,如今又喜得皇子,恐怕有不少人认为,平南侯府的庶三房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侯夫人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嘲意。 许皇后产下三皇子,是福是祸还很难说呢。 自然,圣上对三皇子的宠爱似乎还是颇隆的。若非这一份宠爱,圣上又为何会令二皇子开府别居?还赐了忠王名号。一个“忠”字真是令人咀嚼不尽。 还有吴贵妃,据说为了养病所需,吴贵妃已经由广明殿迁至长信宫去了。 长信宫位于宫中温泉的泉眼处,四季如春,最宜于养病。唯一不好的地方便在于它的地势。长信宫位于皇宫最北角,离着帝后所居的寿成殿极远。 更绝的是皇帝对东宫的态度。 便在前几日,因大雪压坏了东宫的宫门,圣上便命钦天监重新选了方位,将东宫的宫门转到了南边儿,而被压坏了的这道宫门则要封起来。 如此一来,往后东宫的人若想觐见圣上,便需从南门绕上一大段路方可到在承明殿。如此一来,不只路途远了数倍,且自东宫南门绕进宫城,必得先行出宫,再自东门入宫,并无旁路可走。 亦即是说,东宫与帝后燕息的承明殿、寿成殿,已经不在一宫之中。忠王开府别居,太子此时亦如另府别居一般。 ☆、第514章 圣上这种种行径,无不昭示着其对幼子的关怀重视。刘彦被放在寿成殿由帝后二人亲自教养,连太后娘娘要看小孙子也只能纡尊降贵地往寿成殿凑。 这般待遇,无论是太子还是忠王,可都是从未有过的。 只是,圣眷越隆,许皇后母子二人便越会成为众矢之的。 一个才降生的幼小皇子自不能代表什么,可万一有人多想呢?万一有人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呢?小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可从来免不了七灾八难的。一场小小的风寒也能要了人的命去。而傅珺所忧者,亦是此一节。 不过,只以目下的情况看,皇帝对三皇子疼爱犹甚,远胜于前头两个儿子。在了皇帝亲自守护,想必这三、五年间,刘彦的安全还是有保证的。 无论如何,将来的事实在难说,也难怪不少人看着傅珺的眼光都有些不同了。便是方才在宫门外时,便有淮安伯夫人与兴平伯夫人过来搭话,看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对傅珺都表示出了强烈的兴趣。 傅珺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若是许皇后的势头再这么兴下去,只怕明年及笄之后,提亲的人就要踏破门槛了。 这想法让侯夫人的脸色又有些阴沉。 她从来没喜欢过傅庚这个庶子,但这个庶子着实比她想得更能折腾,居然能将局面做得如此之好,让她每每思及都觉分外不甘。 不过,她也没什么好急的。 四丫头能得着门好亲事,为平南侯府添上几分助力,她何乐而不为?总归最后好处都要着落在二郎的身上。只要与二郎有益,便让三房得意得意也无甚关系。 侯夫人的面色终于又平静了下去,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今天的满月宴便设在临华殿,与岁羽殿相去不远。陈太后与皇后双双出席。 只可惜傅琪不能来,侯夫人心下微觉遗憾。 一行人安静地转过宫道,不多时便来到了临华殿。 临华殿是掩映在一片腊梅林中的。 比之平昌郡主府千万树姿态各异的梅林。这一片腊梅林显得沉凝安静许多。数日前的一场小雪,将梅林化作了一树树琼枝玉珂。清冷的腊梅香气染了丝丝雪意,格外沁人心脾。 傅珺随着宫人进入了殿中。 临华殿以小巧见长,正殿面积不大。殿门处置了三重锦帘,将外头的寒意尽数隔绝了去。当最后一重锦帘掀开之时,傅珺身上的大裳已经穿不住了,便脱了下来交予涉江捧着。 此次并非正式宫宴,各人可带一名从人出席。 按部就班地行了跪礼。又不出意外地被太后娘娘叫了“免”,待归坐之后,傅珺才有暇暗暗打量上座的许慧。 许慧的气色颇好,脸颊比之前要圆润了些,眉润眼柔,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母性的温柔。 傅珺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去。 许慧看来恢复得很好,月子想必也坐得不错。看她圆润白嫩的模样,定是心情大好兼营养充足的缘故。 许慧也看见了傅珺,两个人远远地对视了一眼,傅珺不动声色地向许慧微微点了点头。 人已到齐。宴会开始。 今天的主角是三皇子,白胖胖的奶娃子一抱出来,立时便得来了满殿的赞叹与笑声。 众命妇皆是满脸笑意,一面说着吉祥话儿称赞小皇子如何天庭饱满,如何面相富贵,一面十分小心地与之保持着三尺以上的距离。 没有一个人敢凑近了去看这个大汉朝最金贵的奶娃子。开什么玩笑?离得近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那可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还是远着些太太平平地好。 刘彦小盆友今天倒是很给力,在整个展示过程中表现出了良好的心理素质,睡得口水直流,还呼哧呼哧地打呼噜。 奶娃子示众一圈之后便被抱了回去。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纷纷上前献上贺礼,恭祝三皇子满月,随后宴会正式开始。 宫宴是世界上最无趣的宴会,这大约是所有人的共识。因此宴席上大家皆是看得多、吃得少,还要时刻留意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以便随时接上话头。 傅珺对那些半冷的菜肴亦是丝毫没兴趣,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了筷子。 小半个时辰之后,宴会终于结束了,众命妇捧着热茶。一面小心地啜着茶水,一面寻思着太后娘娘何时会来一声“散了罢”,众人也好结束这场华丽丽的煎熬,回家真正地吃些热汤热水去。 便在此时,忽听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座席间响了起来,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女有事要奏。” 这声音很有两分耳熟,众命妇俱是循声看去,却见说话的却是平南侯府的傅四姑娘。 众人的眼神便皆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都说傅四与皇后情意极深,倒不知她这是要说什么话,还得当着大家的面儿说。 许慧并未说话,只含笑看着陈太后。陈太后一脸慈祥的笑意,温声道:“这是四丫头吧?宝楼啊,你瞧瞧是不是,哀家听着声儿可有些像。” 宋宝楼便笑道:“娘/娘/的耳力真好,确实是平南侯府的四姑娘。” 陈太后便笑了起来:“四丫头近前来吧。” 傅珺应诺一声,站起身来行至地屏宝座前,方要行礼,一旁的许慧便柔声道:“免礼,站着回话吧。” 这话一出,命妇中倒有一半儿的脸上露出几分羡慕。 看来传言果然非虚,这傅四与许皇后确实亲近,没瞧见皇后都没叫跪么?只这一份体贴入微的关怀,傅四便胜出席上所有人。 傅珺依言端立阶下,语声恭谨:“臣女僭越,斗胆在此献上一份贺礼,恭贺三皇子殿下满月。” 这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宛若石子入水,一瞬间让所有人的心神都跟着动了一动。 按照大汉朝祖制,傅珺这种无职臣女是没资格在这种级别的宫宴上送礼的。平南侯府的礼是侯夫人亲手送上去的,与傅珺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此刻,这位没有任何封号的傅四姑娘居然说要进献贺礼。且不说她这礼是什么,只这个说法便称得上轻狂了。 ☆、第515章 侯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想要出头也不是这么个出法。这像什么样子?这是仗着太后与皇后的几分宠卖乖么? 傅珺却完全没管场中诸人的面色,更没管那一道道扎在她背上的目光,只语声清淡地道:“臣女自知此举有违祖制,只是臣女一片赤诚忠君之心,乞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明鉴。” 听了这话,好几个命妇差点儿没绷住笑出来。 这也谀词太过了吧?不就是献个满月礼么,还“赤诚忠君之心”呢,真是拍马屁不知脸红。 侯夫人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她是真没想到傅珺能这么像她爹。这没脸没皮的劲儿父女两个简直一样一样的。 陈太后当先便是“噗哧”一笑,道:“你这丫头说得话儿也真真好笑。得了,既是你说得这么可怜见儿的,哀家准了。宝楼啊,去瞧瞧四丫头献的礼是什么?” 宋宝楼应了声是,便自宝座前走了下来。 此时不只是她,众人也皆将目光放在了傅珺身上,对这位傅四姑/娘/的贺礼十分好奇。 傅珺不疾不缓地抬手举袖,自袖中抽出一张洒金印花信封来,恭恭敬敬地交予了宋宝楼,再由宋宝楼呈予太后跟前。 太后示意了一下,宋宝楼便打开信封,取出了里头的一张纸。 见了这张纸,下头坐着的又有好几个人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这不是银票么? 满月礼可从没见人送银票的。当然,那些暗地里的勾当且不去谈,至少在明面儿上,大伙儿送的皆是些金贵吉祥的物件儿,何曾有人当面就送银票?且还是在皇子的满月宴上? 这傅四姑娘也太不着调了吧?以前瞧着还好好儿的,怎么如今变成了这样? 众人这般想着,满以为太后娘娘必也会嗤之以鼻。 开始看到银票的时候,陈太后的表情确实是有些好笑的样子,可是,再过得一刻。她的脸色却蓦地变了。 她甚至坐直了身子,亲手拿过银票,放在跟前儿细细地瞧着,眼中有着很明显的震惊。 在座诸人一刹时也皆凝了神色。心中皆在思忖:难道说这银票上还有什么名堂不成? 此时便听陈太后道:“哀家这眼神儿有些不好,来,皇后来瞧瞧,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许慧遵一声是,便将那银票接了过来展眼细瞧。谁想这一瞧之下。她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陈太后还在旁边催促她:“你瞧瞧,那上头写的是什么,念给哀家听听。” 许慧清了清嗓子,提声念道:“汇丰票号,白银四十万两。” 整个大殿有一秒钟绝对的安静。 连呼吸声亦似是消失了。 再过得一刻,傅珺的身后响起一片轻微的吸气声。 四十万两白银! 汇丰票号的四十万两银票! 汇丰票号乃是大汉朝最大的钱庄,分号遍布全国,通存通兑,童叟无欺。 傅氏四女献给三皇子的满月礼,居然是整整四十万两的银票! 侯夫人捏着茶盅的手一下子泛出了青白。 若非此时她垂首低眉。她脸上那一瞬间扭曲的神情,定会叫满座之人看个正着。 陈太后一脸讶色地看着傅珺,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四丫头,你这是何意呀?” 傅珺神态平静,语声仍旧清淡无波:“启禀娘娘,此乃臣女生身母亲留下的陪嫁店铺、田庄并一应器物折现后的银两。臣女在此全部捐予大汉朝慈善基金会,为西北赈灾出一份力,并权作三皇子殿下的满月礼。乞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成全。” 说罢此言,傅珺已是跪伏于地。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所有人都皆自她的话语中觉出了她的坚决与诚意。 傅珺也确实是决意如此的。 早在半年前她就在着手此事。将怀素与回雪销了奴籍,又将铺子并田庄上的人手尽可能安排妥当。 时间虽然紧了些,好在此事傅庚与王襄皆表示支持。尤其是王襄,对傅珺此举的评价是:“一石入水。泥砂俱下。大妙。” 许多埋在底下的东西,自傅珺捐银开始,将会渐渐呈现在众人的眼前。而他们等待多时的机会,亦将由此而来。 不过,傅珺做出这番举动,却并非尽是为了大局。 郑氏与傅珂几次三番所为。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绝大部分的罪恶,皆为利益使然。 在这一世,她傅珺终究不是警察。她囿于深深的宅院,宛若提线木偶,这整个时代强加于女子身上的各种限制,便是她身上无形的线。 她想过摆脱,想过通过种种方式去获取形式上的自由。 然而,就算能摆脱侯府深宅,她就真的能得到自由么? 答案是不能。 她所要的自由,大汉朝没有。 即便摆脱了平南侯府,她也不过是从一个宅院换到另一个宅院里罢了。 所以,她只能对自己来一招釜底抽薪。 千金散尽、玉堂皆空。没有了利益当前,傅珺认为,相应的便会少些算计与罪恶。 说到底,她终究不是推翻朝代、变革历史的弄潮儿。然却也不屑与这个时代握手言和。 所以,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找一条路来走。 对王氏的念想在乎于心,这些多出来的钱财,与其留在身边成为别人算计谋夺的对象,倒不如将它们赠予更需要的人。 人生总要有些意义。 人也总要有些理想。 傅珺承认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前世的她死在了追寻理想的路上,今生的她就算无法继续追寻,但也决不会就此放弃。 傅珺跪伏于地,心底澄明,如皓月青空。 她或许还没弄明白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但至少她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绝对不要活成真正的古代女子。 为了宅斗整天防备算计,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这也绝不是她想要的活法。 所以,她会尽一切努力让这样的事不发生,哪怕付出的是王氏留下的财产这样的代价。 更何况,这些钱财最终会到达更需要的人手上。大汉朝慈善基金会乃是由许皇后亲自创立的。傅珺相信,这些金钱在许慧的手上,远比于自己手上更有价值。 ☆、第516章 整个大殿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都有种呆滞的感觉。 数息之后,那种紧绷的氛围渐渐松动,众人看向傅珺的神情变得丰富起来,什么样的眼神都有,一瞬间真是神情各异、满殿不同。 这些诰命夫人们第一没想到的是,傅四的身家居然如此丰厚;第二没想到的是,这四十万两银子说捐就捐了,傅四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第三没想到的是,傅四便在这宫宴之上当众献上如此重礼,此刻还坐在大殿上的这些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们方才送的那些贺礼,与之相比岂非太过简薄? 难道她们还能什么都不表示,就这样回去不成? 不少人的眉头都蹙了起来。 傅珺突如其来的这一份贺礼,几乎让大半个金陵城的高门都陷入了为难的境地。 侯夫人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立刻跳出来斥责傅珺。 她真是没想到,三房居然有这样大的决心,傅珺竟将全副身家尽皆捐出,一分未留。 侯夫人低垂的脸已是一片铁青。 自郑氏放印子钱之事闹出来后,侯夫人便暗中派人去查傅珺的产业,将其名下的每一间铺子、每一处田产尽皆查了个一清二楚。当下头的人报上结果时,侯夫人亦极为咋舌。 据她估算,那些店铺田产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也有三十万两银。如今傅珺捐银四十万两,也就是说,她是变卖了王氏留下的一切,才凑足了余下的十万两。 到得此时,侯夫人真有些悔了。 早知道她就早些动手了。如今白花花四十万两银子捐了出去,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只是,这时候的侯夫人再心疼也是无用。这是送给三皇子的贺礼,还指明了要捐给皇后兴办的慈善总会。看这上头两位贵人的意思,这份贺礼着实是深得其心。 侯夫人深吸了口气,离座而起,跪伏于地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妇这个孙女违制失仪,请二位娘娘恕罪。然,臣妇亦觉四丫头乃是一片赤诚忠君之心。乞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成全。慈善基金会乃是皇后娘娘首兴,为君分忧、为民解难,实为天下大善之事。平南侯府原附皇后娘娘冀尾,捐银一万两为西北赈灾出一份力。” 侯夫人的话音一落。满座中人俱是松了口气。那一道道蹙紧了黛眉翠蛾,也随之放平了下来。 总算平南侯夫人还算识趣。这才像话嘛。一万两还差不多,若是比照着四十万两的数目来,她们这些内宅妇人可真做不了主。 且这话由侯夫人说出来也好听。侯夫人与傅珺乃是一家人,由侯夫人接过话头再将事情的调子向下降一降。也让在座各府有了缓冲的余地。 听了侯夫人的话,傅珺暗自点了点头。 别管侯夫人平素是怎样的,反应倒是真快。这一番话说得也很漂亮。 一没有抢傅珺的功劳;二捧了皇后娘/娘/的香脚;三只捐了一万两银子,给未来各府的捐银定了个基调。这个数目也在大部分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一、两万的银子这些人还是拿得出的。 傅珺握成拳头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千金散尽也要看怎么个散法,时机也要选对。 现在看来,这个时机确实很合适。傅珺想要的名声定然是有了,平南侯府也跟着小沾了一回光,回府后侯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而最重要的是,慈善基金会得了个大实惠,西北赈灾亦不必国库出银。 此刻,这场满月宴终于变成了傅珺所希望的慈善宴会,若是往后也能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大汉朝贵族们手里的钱财,也算有了个好去处。 陈太后此时已是笑容满面,一迭声地道:“快快起来,宝楼啊,你快去扶一扶,傅夫人年岁大了,可不能这么跪着。”说着她已是笑出了声儿:“唉哟这可真是没想到的事儿,四丫头竟是如此有心,也不枉哀家这么些年疼你来着。” 许慧亦是满眼笑意,跟着道:“母后说得是。四丫头心系百姓,连嫁妆都捐出来了,这一份为国为民的赤诚之意,可叫臣妾汗颜。这嫁妆可是女子后半生的依靠,四丫头这一份贺礼可真是再诚心不过的了。臣妾感动得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众命妇默。 皇后这话说得简直太明了。 这一口一个嫁妆银子,一口一个后半生的依靠,这是什么意思众人还能听不明白么?皇后娘娘这几句话,那就是往这凳子上头扎针哪。这叫人哪还能坐得住?无论如何也得意思一下才是。 于是,众命妇纷纷离席捐款,一刹时殿中满是女子叫出银两数目的声音。虽然有些人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底气,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就算回家得受家中长辈或夫君的责备,这上头太后与皇后四只眼睛看了过来,你还敢说只捐个几百两不成? 见众人踊跃捐款,皇后娘娘自是喜不自胜,便叫了女官过来记下各家捐银的数目,一张脸直是笑得满面春风。 傅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陈太后便朝她招手:“来,好孩子,到哀家跟前儿来。” 傅珺依言走上前去,陈太后便亲拉着她的手,柔声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方才还唬了哀家一跳呢。”说着她又转向侯夫人,笑着道:“你们家四丫头成婚的时候,这嫁妆便由哀家替她备下了。夫人放心,定能叫四丫头嫁得风风光光的。” 满座之人便皆笑了起来。 这话说得倒也是。人家连亲娘留下的嫁妆都捐了,太后若是不管不顾的可也太丢皇家的体面了。 侯夫人这时候还能说什么? 纵然她的心头滴着血,此时也只能咬着牙笑道:“臣妇代四丫头谢娘/娘/的恩典。四丫头虽捐了嫁妆银子,平南侯府还单备着一份儿嫁妆呢,不敢劳娘娘破费。” 陈太后笑着摆了摆手道:“你们的是你们的,哀家的是哀家的。这可不能混为一谈。” 众人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参差不齐的笑声,大殿里的气氛这时候倒是格外的融洽。 ps:拜年拜年,恭祝各位书友猴年大吉,万事如意! ☆、第517章 许慧微笑地看着傅珺,柔声道:“你今儿为赈灾出了这么大的力,怎么着也是一份儿功劳了。你想要本宫赏些什么,但说无妨,本宫先应下你了。” 陈太后便也笑道:“正是这个话儿,四丫头想要什么赏,只说出来,哀家断无不允的。” 方才她真是高兴坏了,倒忘了这茬。 这几日皇帝为了西北雪灾之事愁眉不展,她是看在眼中的。原先她就有捐银赈灾的想法,没想傅珺却是做在了前头,又做得如此漂亮,手笔还如此之大,现在她看傅珺,觉得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听了两位娘娘所言,傅珺摇头笑道:“臣女捐银非图赏赐,实是因臣女幼时生母离逝,伤痛莫及。臣女听了府中丫鬟议论,方知那些灾民有些活不下去的,只能卖儿鬻女,妻离子散。臣女便想着,捐出去的这些银两,至少能让这世间少一些妻离子散,多一些阖家美满。臣女更愿我大汉朝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傅珺话音方落,便听殿外响起了一阵笑声:“好,好一个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哈哈哈。” 随着笑声,便有小监尖利的嗓音响起:“皇上驾到——”,随后便见一行人走了进来,当先那个身穿玄色绣金线九龙袍、戴着金龙冠冕的,正是当今皇帝。 众人一见皇帝驾到,忙跪下见礼,心中俱是诧异于皇帝的到来。有些心眼子活的便万分后悔,早知道方才多捐点银子了,若能叫皇帝听见一声,多少也能给自己府上留下个好印象。 许慧满面含笑,迎上前去道:“臣妾见过陛下。” “免礼,都免礼。”皇帝的面色微有些苍白,带着些病容,不过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欢喜,连声的免礼之后又对许慧道:“梓童也坐吧。” 皇帝的到来让整个大殿的气氛都有些沉肃,方才的欢愉刹时散去。 傅珺仍是立在宝座边儿上。陈太后一直拉着她呢。她只能待皇帝走过来的时候才行礼,皇帝便又笑着挥了挥手:“免了,就站在那儿吧,朕瞧着母后可喜欢你得紧。” 皇帝一面说着一面便坐了下来。太后娘娘仍是居中高坐。帝后二人分坐左右。傅珺觉得自己这时候挺像善财童女的,就是身边儿的大神多了两尊。 待坐定之后,皇帝便向陈太后笑道:“朕还以为宴席散了呢,便想过来瞧瞧彦儿,倒不想亲见了一桩盛事。看起来。朕的小儿是个有福之人哪。” 许慧便叫女官呈上了认捐单子,笑着道:“这也是四丫头起的头儿,谁也没料着这孩子倒是个实诚的,为了给西北赈灾连嫁妆银子都捐了,臣妾这会子心里倒是真真的过不去。” 皇帝拿着单子看了一眼,神色未动,只问傅珺:“四丫头的嫁妆有这么些?” 他的语气十分平和,然而傅珺却能听出了这语气之外的深意。 傅珺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一个失妇之女,其母又是庶出,如何能给女儿留下如此丰厚的身家?这其中有没有其他渠道得来的?比如那位表面看来两袖清风的傅三郎。或是一向在清流中声名颇著的沧浪先生。这四十万两里,是不是包含了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傅珺面容宁谧,唇边含着一丝浅笑。 她早就知道,这四十万两一捐出来,以皇帝这多疑的性子,必会起疑。 不过,她早已与傅庚商定了对策,此时自是丝毫不乱,只垂首道:“启禀陛下,臣女的生母留下的嫁妆原先并没这么多。只是臣女在姑苏的时候得了能人相助。打理得极好,几年下来才渐渐多起来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眼风向皇后娘娘的宝座那里扫了扫。 众人俱是神色微凝,随后便有不少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许皇后在成为皇后之前。一直在傅珺身边任着管事,还曾陪傅珺在姑苏住了好几年,据说当时便是她帮着傅珺打理田产铺子的。此刻听傅珺话中的意思,她的这些嫁妆只怕还是许皇后挣回来的。 如此一来,傅珺今天的举动便也很好理解了。之所以她能如此轻松地将这些都捐出来,说不得这里头得有一多半儿是许皇后的功劳。傅珺捐了出来也算是物归原主。 众人的心气儿立刻就平了下来。 许皇后当年做管事的时候,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那可都是顶尖儿的,能够替傅四挣下这一份家业自是不在话下。 皇帝面色极淡,向傅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许慧。 他倒是一时忘了许慧当年的事。 他转眸看着许慧那张圆润光泽的脸,她的颊边含着温柔的笑意,一刹时,他的心中漾起了万般柔情,许多许多当年的情景似又重回眼前。 罢了,他再是疑神疑鬼,也不该为了这点儿银子去疑许慧。她是个怎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皇帝捋了捋胡须,脸上终是带了两分笑意,看向傅珺的眼光也带了些许欣赏。 说起来,傅四的表现倒也乖觉,这份满月礼果然献得巧极,大有乃父之风。 陈太后便笑着道:“便是这么说,到底也是女孩子的嫁妆银子。四丫头出手就捐了,哀家这儿倒替她心疼呢。” 皇帝的脸色又淡了下来。 太后与皇后皆在帮傅珺说好话,这银子捐得倒真是巧,明着就是请赏的意思啊。 皇帝端然而坐,神色不动。 细究起来,这傅四终归是借了他们皇家的东风。这位傅三郎的嫡亲女儿,倒是懂得为自己造声势。 他淡然看了一眼傅珺,蓦地开口道:“圣人言:长者赐,不敢辞。你将生母所留之物捐了出来,就不怕世人说你沽名钓誉、奉母不孝么?” 大殿里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 皇帝此语,可谓不轻。 捐出生母遗留产业,从某种程度上说便为不孝;还有郑氏,傅珺此举将这位继母置于何处?她就不怕别人对郑氏相疑么? 再退一万步说,便是为了赈灾,可到底是亲娘留下的嫁妆,拿着这些钱换名声真的妥当么?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傅珺的身上。 ☆、第518章(春节加更一) 傅珺端立于太后座边,身姿挺秀,神态安宁,并未因皇帝的问话而有丝毫慌乱。 虽然皇帝所问的,众人所疑的,还真就是傅珺此举的一部分诱因。但她也知晓,只要她仍是她自己,她的所作所为便永远不可能符合这个时代的规范。 她只是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尽可能不被这个时代同化。如此而已。旁人所想,与她何干? 傅珺面朝皇帝微微躬身,语声平静地道:“启禀陛下,臣女以为,金银钱财要用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臣女锦衣玉食、不愁吃穿,这些银钱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于臣女而言,这些银钱等同于一无用处。而西北灾民却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臣女以多余之物让灾民们得以活下去,这样的沽名钓誉,臣女觉得做得人还少了。若再多些似臣女这般沽名钓誉之辈,西北赈灾指日可成。” 说到这里傅珺顿了一顿,又续道:“在孝之一事上,臣女将对生身母亲的思念敬爱放在心里,对府中的嫡母柔顺恭敬,臣女的孝便经得起众人考校。再,臣女生母将全副身家遗于臣女,为的便是让臣女后半生平安喜乐。如今臣女捐银赈灾,心中极是平安喜乐,那么,母之所赠便已得其所。此外,臣女还以为,孝有许多种,/床/前奉药是孝、晨昏定省是孝、奉上恭敬是孝。然臣女心中的孝,却是尽最大努力让更多幼童不离父母,更多儿女不弃老迈,家家有食、人人有衣,不必因天灾困苦而背弃人伦。让这些幼童儿女皆有长辈可敬、有父母可孝。此乃臣女所以为的孝道。便有千夫所指,臣女问心无愧,亦绝不言悔。” 大殿之中安静极了。 这清清淡淡的声音似带着回音,在众人的耳边盘旋。 没有回避、毫不讳言,傅珺的一番话说得坦率诚恳,直接承认她就是在用这些钱换名声。然而,其话中堂庑气象却又十分阔达。根本不像是一个女孩子能说或该说的。 由家中小孝引至天下大孝。这话说得极是堂皇。就算此前还有人想指摘些什么,这一番道理听罢,亦只能住口收声。 皇帝微有些怔然地看着傅珺。 往常他还没觉得。如今这般看去,他才发觉,傅珺与傅庚竟是极像。同样的直率坦荡,同样的心怀桀骜。当然,也同样胆大包天。 他就问了一句话啊。真的就问了一句话,这孩子一口气给他整出一箩筐话来,还句句说得在理,让他都不能再往下问了。 这天下百姓都给整出来了。人家又真金白银捐了那么多钱,实实在在为君分忧。他若再问下去,可真就要伤了人家一片赤诚爱国之心了。 皇帝轻轻咳了一声。一旁的陈太后看了他一眼,眉眼间便漾出了一丝笑意。 她似是看到了傅庚在皇帝面前梗着脖子说话的模样。约摸彼时的皇帝。也是这般无可奈何的吧? 陈太后终是忍不住掩唇轻笑。 皇帝现在的样子着实有趣,还有傅四一本正经的模样,也让陈太后觉得分外好笑。她抬了镶金边四角缀玉的帕子,向傅珺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道:“唉哟哟,瞧瞧这张小嘴儿,说出来的话可真是一套一套的,哀家都听傻了呢。” 陈太后话一说罢,傅珺顺势便要往下跪,口中道:“臣女僭越,请陛下恕罪。” 皇帝哪还能让她跪?这一跪可就太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他只能挥了挥手,一脸要憋不憋的表情:“无罪,起来吧。” 许慧便笑道:“母后说得是,连臣妾都听傻了呢。不过四丫头这话说得并没错儿。那些西北的灾民着实可怜见儿的,四丫头一心想要行善,这已是极好的了。” 说罢她又转向傅珺,语气微嗔:“你这孩子,方才问你要些什么,你皆说不要,这可不行。本宫与母后虽不是什么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也断不能收回的。你且说说你要什么,总不能叫你白捐了这些钱出来。” 傅珺想了一想,便退行至阶下,躬身道:“既是娘娘有言,臣女不敢不从。臣女厚颜,请娘娘赐以皇庄。” 大殿中微微一静,随后便是一阵极低的议论声。 傅珺要的这个赏赐,着实古怪。 所谓皇庄,顾名思义便是为皇家所有的田庄。此类田庄倒还真有不少是用来赏人的,只是这种赏赐并不实惠,通常都是赏给那些有些功绩的商户或平民。 因为皇庄不可转让、买卖或继承,每年的出息也十分有限。皇庄的管事只能是宫中指派的,不可撤换。这些管事仗着与宫里搭些关系,吃拿卡要那还是好的,有些皇庄一年的出息连五十两都不到,主家还不能说什么。因为这庄子本质上讲就不是你的,而是属于宗室皇族的。 傅珺捐出这么多银子,只要求赏赐皇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陈太后与许慧二人相视一眼,便将视线转向了皇帝。 皇帝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他当然想不到,傅珺之所以要求赏赐皇庄,便是为了断绝某些人的念头。 这些庄子谁也动不得,就算是主家也不行。庄子出息是多是少也不与主家相干,就是个名声好听。傅珺认为,郑氏那一等人就算再贪心,这些皇庄他们也绝不敢动。 一年五十两也并不少了。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还不及一半儿,这些钱于傅珺而言也尽够了,更好的是她还不用操心,每年收银子便是,也不必担心有人会来谋夺。 如此一举多得之事,傅珺自然乐于接受。 皇帝看了傅珺半晌,终是抚掌笑道:“也罢,朕便依了你,赐你皇庄便是。朕记着六合那边儿的几所田庄是挨在一处的,便皆赏了你罢。” 傅珺跪下谢恩,许慧便笑道:“皇上宽宏,赏的皆是出息最好的田庄。” 陈太后却似微有些不足,笑道:“只虽是这样,哀家觉着还是少了些,小姑娘可怜见儿的,连嫁妆本儿都捐出来了。” 许慧便笑了起来:“母后都允了给嫁妆了,到时候再添上也是一样的。” ☆、第519章 听了许慧所言,陈太后只索罢了,终究还是叫宋宝楼寻了一匣子红宝石、一匣子翡翠、一匣子珍珠并一匣子羊脂玉赏了傅珺,最后又将一匣子宫中秘藏的“雀金泥”也赏赐了下来,太后娘娘的脸上才又多了些笑容。 众人看在眼里,俱是十分艳羡。 旁的不说,只说那雀金泥,那可是当年南山国宫匠所制的一种极为珍贵的印泥,乃是印泥中的绝品。 普通的印泥皆为红色,而这雀金泥却是青金相交,且融而不混、润而不油,印在纸上,纸朽而印不衰、字暗而印犹艳,真真是千年不褪的绝品。光是这样赏赐,傅珺那四十万两银子也算值了。 更何况,赏赐多少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份儿体面,还有太后对傅珺的呵护,那可是万金也买不来的。可见这傅四姑娘是得了太后的青眼了,往后的日子错不了。 傅珺恭恭敬敬地捧着五只玄漆描金如意纹镙钿匣子回了府,除了太后赏的四只,多出来的那只匣子里装着的是地契。不多不少四所皇庄,皆在六合地界,每年的出息加起来约有三、四百两,确实是皇庄里比较好的了。 因这些皆是贵人赏赐,傅珺不敢怠慢,回到房中便先供在了明间儿大案上,又摆了香案拜谢天恩,最后吩咐小丫头时时盯着,不可叫人轻易碰了去。 侯夫人一脸郁结,回府后还不得不召了三房媳妇说话,将傅珺所为说了,又将侯府需得再捐一万两的事也说了。 四十万两银子如窗外白雪,刹那间便化了去,如今的傅珺身家不再,就算不是一贫如洗吧,在高门里瞧来也差不离了。张氏与崔氏倒还好,唯有郑氏,一张脸几乎气得没变了形。还得拼命忍着。 每日里受那五房小妾的气还不够,傅珺又向郑氏心口狠狠/插/了一刀,直叫郑氏疼得说不出话来。 四十万两银子啊,就这么全都捐了出去。郑氏简直已经气得都不知说什么才是了。对于侯府要再多捐一万两出去的事情。她几乎就没怎么关心,只黑着一张脸回了秋夕居。 当天晚上,郑氏便罚了秀云的跪,又叫桃源与杏芳当晚在正房打地铺。次日这三位姨娘便皆冻病了。傅庚斥郑氏善妒,免了三位姨/娘/的晨昏定省。又特别叫小厨房给秀云熬汤药,直把郑氏气得也险些病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侯夫人,也不知是将这一万两如何分派的,总之是把事情交待清楚了,三个房头的人皆无意见。侯夫人还特意叫张氏好生替郑氏管着铺子,他/日/他们三房的嫁娶银子便皆在这上头。 次日,当傅珺来到白石书院的时候,捐银之事显然已经传遍了,众女生虽不曾议论,然傅珺所过之处。众人皆侧目而视,一时让傅珺接受了无数眼神的洗礼。 上午的课方至一半,书院门外忽然来了一队宫中使者,打头的宫女着绛色宫服,补子上绣着练鹊,一望而知是宫中掌事宫女。 这宫女言说太后娘娘有赏赐,还有一道口谕,着傅珺门前接旨。 白石书院往年也接过圣旨懿旨,但如今日这般指名道姓让某个学生接旨的,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望着这群尊贵的使者们。书院山长曹诩着实懵了一会。主要是他不知道学生接旨要怎么摆香设案,他们这群夫子要不要陪跪? 好在那个宫女十分有礼,只说叫傅珺一人在前跪接,院中众夫子并学生只需衣冠整齐、躬立在后便可。 于是整个白石书院女学部的夫子与学生们。便亲眼目睹了一场简洁而庄重的宫中赏赐。太后娘娘赐予傅珺的乃是一幅字,装裱在玄金匾额中,上书“大孝”二字。 傅珺领赏谢了恩,那个宫女又高声道:“太后娘娘口谕,傅氏四女捐钱赈灾,视天下父母为己之父母。孝善慈悲。白石书院教学有方,不忘诚慎,垂范于后,堪为天下典范。” 众学生并夫子皆齐声谢恩,又由曹诩亲自相陪,将这群使者送了出去。 既得了太后所赐,傅珺也不好再在书院里待着了,只能先行回府,将匾额也一并供了起来。 经此一事,傅珺的善举传遍了京城。 慈善基金会也因了傅珺此举而收到了许多捐银,最后凑足了六十万两银,这些银两大大缓解了国库空虚。接下来几年的灾荒国库都可以不必出钱了。 基金会分批购置了大量的米、面、油、薪柴并过冬的衣物等等,交由朝廷派出的军队,押送至西北灾区。 据说,灾民们捧着衣物粮食,向京城方向长跪不起,齐齐唱颂“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场面极为壮观。消息传回京城时,亦让皇帝沉了多日的面色亮了几分。 不过,皇帝的身体却是越来越不好了,有一日还免了早朝。如今太医院的几位院判每天都守在宫里,随时为圣上施针换药,斟酌药方。 只是,这些皇宫里的事情,普通百姓是不知晓的。他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傅氏四女的捐银之举。而傅珺的“大孝”名声,自此由京城传了开去。 随着这件事,平南侯府的门槛似也跟着抬高。最近向傅珈与傅琮提亲的人家多了不少,张氏倒有些挑花了眼。便连傅瑶并傅玠也成了香饽饽。 侯门荣耀、遍身光鲜,然这一切并未给傅珺带来任何变化。她仍如往常一般安然度日,对旁人的态度亦无分毫变化。 节气转至小寒,天气愈加寒冷。不过,朱雀大街上却是一日/比一日热闹了起来。 又到了年末将近之时,各家各户皆忙着采买年货、杀猪宰羊,置备祭祀之物,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这一日,美芳斋的小伙计清晨起了/床/,打着呵欠卸下了门板儿,便拿着块抹布忙忙地擦起柜面儿来。 今天他起得有些迟了,外头的天都亮透了,过会子若是让掌柜的知道此事,指定又要扣他的工钱。他可还指着这些工钱过年呢。 他一面卖力地擦着柜面儿,一面呵着冻僵了的手指,心里暗暗咒骂:也不给用热水,这么冷的天能冻掉人的手指头,掌柜的心忒黑了。 他正自在腹内骂得欢,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轰咚咚”的声响,虽声音不大,却十分沉闷,震得人心都跟着晃。 他连忙住了手,抬脚跨过门槛便向着声音的来处张望。 ☆、第520章 那声音一直响着,在街上听来更觉真切。整条大街的人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或驻足、或出门,皆是向着声音的来处看。 一时便有人问:“这是什么声音?莫不是冬天打雷?” 另一人便答:“你抬头看看这天,太阳这么老高的,哪来的打雷?你这眼睛莫不是摆设不成?” 那人却也不恼,仍笑问:“既不是打雷,莫不是哪里耍百戏的?要不是舞龙的?” 上元馆酒楼的掌柜此时也被这声音惊动了,出得门来张了一张,便顺嘴回道:“这不是耍百戏的,那个方向是安德坊。” 这话一出,众人俱是静了下来。 安德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都察院、大理寺与刑部皆在此处。因此处位于城西,乃是整个金陵城煞气最重之处,而这三法司干的就是抓人砍头的事儿,因此衙署便皆设立于此。 那美芳馆的小伙计这时候倒想起来了,一掌便拍在大腿上,大声道:“我知道了,这是大理寺外头的登闻鼓。这是有人击鼓鸣冤呢!” 此语一出,整条大街的人都惊得愣了愣,随后便是一阵群情激动。 这必须得是天大的冤情啊,否则谁会去敲登闻鼓? 登闻鼓可没那么好敲。鸣冤之人进了大理寺之后,过堂之前先得吃一顿杀威棒。据说一顿棍棒打下来,不躺上一个月是绝好不了的。若是身子骨弱的只怕能去了半条命。 既敢击鼓,便表示这苦主儿必有着极大冤情。这种热闹若是不凑上一脚,那可就枉称金陵中人了。 一时间朱雀大街上空下去一半儿,买年货的人都跑了,直道“年货等回来再买,这热闹可是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那小伙计也张嘴咂舌地抻了脖子去瞧,恨不能两条腿也能伸过去,被掌柜的一记毛竹板敲在头上,方才咕哝着回去干活儿了。 那掌柜的其实也很懊恼。登闻鼓已经好些年没人敲了,这场热闹必然好看。可惜他要开店做生意。只能望街兴叹。 安德坊大理寺门前,傅珺一身素服,腰垂青带,正一下一下地敲着登闻鼓。 在她的身后。沈妈妈并涉江等人皆肃容立着,青芜与青蔓二人抬着一样东西,那东西上盖着一面绛色绒布。这也是她们这群人当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大理寺的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伸着脖子、张大了眼睛,望着那个击鼓的少女。 虽然一身素服。身无簪珥,然少女头上的帷幕以及她身后那群下人的举止,无不昭示着这少女绝非普通平民,而是高门贵女。 一时间,众人交头接耳,压抑的议论声中有掩不去的/兴/奋。 这可真是一场大热闹啊,高门贵女击鼓鸣冤,众人简直等不及要看这少女登入大堂,吃一顿杀威棒的情景了。好些人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贵人,今天倒好。不仅能见着,说不定还能看见贵女的身子。 人群中已经有人捺不住地叫出声来:“小娘子何必鸣冤,来找哥哥不就行了。过堂的那顿棒子小娘子可万万吃不起哪。” 他这话极尽猥琐,语意更是下流致极,人群中便有人跟着怪笑了起来。 沈妈妈气得浑身发颤,一旁的涉江亦跟着白了脸,然而傅珺却完全不为所动,仍在一下一下地敲着鼓,全身上下凝着一股冷肃之气。 那小混混还待开口再说什么,忽觉后颈一麻。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中。随后,一道极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再有混说的,别怪我兄弟手黑。” 众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几个身穿皮甲、挎着腰刀的兵士,自人群中挤了出来,齐齐围在登闻鼓四周,将那名击鼓的少女与她的婢仆护在了中间。 有那有些见识的,立刻便认出这几人穿的甲衣可不是普通侍卫能穿的。那可是五军营的服色! 众人一时皆噤了声。方才说话的那个小混混也吓得脸色微变,一句话不敢多说。 却见这群兵士中的一个黑脸大汉提声道:“好教各位乡亲知晓,我等皆是当兵的,家人俱在西北。前些时候家乡遭了灾,村儿里还有饿死的人,眼瞅着这个冬天就熬不过去了。天幸有了慈善基金会,送了过冬的粮食衣物,我等家人才算活了条命。别的人我兄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傅四姑娘连嫁妆银子都捐了,就为了救我们这些穷苦人。乡亲们说说,这等恩德,我等可能忘?可该忘?” 他的声音粗豪高亢,四周百姓俱是静静地听着,这一声声话语便混在鼓声里,听来说不出的震耳。 “我等是粗人,没什么能做的,又不敢忘恩。听闻傅四姑娘在此击鼓鸣冤,我等誓愿于此护卫。若是再有那满嘴里喷粪的,可休怪我等刀下无情!”说着他猛地抽出腰刀,凌空虚劈了一记。 那大刀的刀锋划过空气,发出“咻”的一声锐叫,气势骇人。 众人俱是一惊,那个说浑话的混混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大家这才知晓,这击鼓鸣冤之人,竟是著名的傅氏四女。“探花女史”的“大孝”之名,不只是京城中人,便连外省也都传开了。 那些原先怀着看热闹的心态的人,此时倒有一多半儿收起了心思。别的不说,傅氏四女将亡母留下的嫁妆尽皆捐出,救济穷人,在坊间已有“侠女”之称。 这样的贵女,整个大汉朝也只此一个。对于她的种种行为,虽然每个人的看法不同,但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这位贵女值得尊敬。 身后的议论声渐渐又响了起来。众人都在悄声猜测着,不知这位著名的才女加侠女,有了什么样的冤屈,竟还要来大理寺击鼓鸣冤。 傅珺将视线转向了前方的大理寺。那两扇高大的黑漆门光可鉴人,门前凶兽威风凛凛,就连门环上的铜兽也是一脸的凶相。 这就是大汉朝最高法院。 今天,这里就是傅珺的战场,她要与那个所谓的“贵人”正面对决! “咿呀”数声,大理寺的正门终于缓缓开启了。 傅珺放下鼓槌,缓步行至大门正前方。此时,一列列的刀斧手、旗牌官、皂吏等等鱼贯而出。那些皂吏的手里拿着朱漆刑棍,在队伍排列整齐之前,他们以棍棒“笃笃”地敲打着地面,场面肃杀。 ☆、第521章(春节更加二)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情景。 傅珺打头,沈妈妈等人相随,带刀兵士殿后。在这一队奇异的鸣冤队伍前方,是整齐的玄色官服、白底皂靴,是如潮水般涌出来的大理寺差役。 傅珺一身青衣,便站立在这黑色潮水的对立面。 那一刻,所有人都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一身素淡的青衣,虽然瘦弱纤细,却带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如利箭破空而出,直直指向前方。 “何人喧哗?”深深的公堂之上,一个声音蓦地响起,威严而森冷。 傅珺微微垂首,提声道:“平南侯府傅氏四女,为亡母申冤,状告定西伯夫人卢氏毒害亡母傅王氏!” 她清淡的语声如风寒凉,堂内阶下,一片安静。 然而下一秒钟,“哗”地一声,人群像炸开了锅似地,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傅四姑娘居然是为亡母申冤的,且还是状告定西伯夫人,这又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更有人问:“傅四姑/娘/的生母亡故多久了?” 便有那知晓一二的悄声道:“已经死了七、八年了。当年傅四姑娘才只六岁,丧事方一办完就去了姑苏,前两年才回的京。” 这回答立时惹来众人一阵嗟叹。 幼年丧母,又孤身去了异乡,一看就知道这是不被待见给赶走了。众人又联想起傅三郎连纳五妾之事,一时间倒有不少人心生恻隐。 便有人叹道:“没/娘/的孩子可不就没人疼么。多可怜哪,她爹还一个劲儿地纳妾。虽说是贵女,那日子指定还不如我们小老百姓儿呢。” 这话立刻引起了一片共鸣。 人都是怕比较的。往常听来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的贵女,竟也有如此凄惨的身世,日子过得比普通百姓还不如。这种比较,让这些看热闹的人心理上有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这时候人人都觉得自己活得很好,至少比这个表面风光的傅四姑娘要好。小老百姓日子虽紧巴,好歹一家子安安稳稳的,不像傅四姑娘。小时候没了娘,长大了爹又是那样儿的。如今为母申冤居然没去找亲爹,反求到大理寺来了。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那定西伯夫人怎么又被傅四姑娘给告了?听那话里的意思,是定西伯夫人谋害了傅四姑/娘/的亡母?”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便又有那消息灵通的悄声道:“哎哟,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了。这卢氏不就是抚远侯的次女嘛,当年她可是好大的年纪才出嫁来着。据说啊,据说当年傅探花才丧了妻,那一头卢氏次女就要百日内嫁过去续弦呢。只后来不知怎么这事儿又没成。” 这话一说完。底下又是一阵更大的议论。 有人道:“没准儿这就是想害死元配自己嫁进来呢。” 又有人道:“这可真是说不准的事儿。先头先帝爷的时候,有个贵女非看上了人家有妇之夫,硬是把人家夫妻拆散了,还逼得那元配上了吊自己再嫁过去。啧啧,简直就是不要脸哪。” “肃——静——”一众衙役齐声喝道,众人连忙住了声。 “升堂!”公堂之上,那个威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傅珺提步走了进去,那些来瞧热闹的人被皂吏拦在外头,又有那几个兵士挡着,仍是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却见傅四姑娘一步一步走得极稳。那一身素色衣裙时而被风拂动着,背影纤秀而挺拔,如修竹青松一般,说不出的好看。 待行至公堂正中,傅珺垂首肃立,却根本未跪,仍是如修竹一般挺立于前。 众衙役便齐声喝道:“威——” “威”了一半儿那声音就没了,就像半中间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后头接着的那个“武”字完全就没喊出来。 众人只见傅珺身后的那两个丫鬟揭开红布,露出一只硕大的玄金匾额来。 一见这匾额。公堂上端坐的大理寺卿唐寂,唇边便涌出了一股极淡的笑意。 多日未见,这四丫头倒还和小时候一样聪明。 太后娘娘亲赐的“大孝”二字,用在此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有了这两个字。别说让傅珺跪了,说不得唐寂还得先跪一跪。那顿杀威棒更是不可能打了。 若是打了,这打的不是傅珺,而是打了太后娘/娘/的脸哪。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臣女奉太后娘娘亲笔手书‘大孝’二字,为亡母申冤。娘娘在上,臣女不敢僭越。请大人恕小女子不跪之罪。”傅珺的语声清淡无波。 “本官恕尔无罪。”唐寂咳嗽了一声。捋着胡须,仪态庄严。 还好,四丫头还算有良心,没把这匾抬到他跟前来。要不他还真不好坐着。 一旁的众人包括那些皂吏在内,见人家连太后娘娘赐的匾都拿出来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先跪着吧。 于是,呼啦啦一声,四周矮下去一大片儿。 唐寂清了清嗓子,喝道:“都先退下,关上大门。何评事、张评事留下。” “是。”大理寺各底层工作人员齐齐呼了口气。 这傅氏四女抬着太后娘娘亲赐的匾额为亡母申冤,还绕开了自己亲爹,这事儿只要有脑子的都能看出个一二三来。这才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呢,他们这些拿口粮混日子的能躲还不赶紧躲开? 何、张两位评事此时却是满嘴发苦。 他们留下来就是要听案子过程了,还要看审全程,记录案情。他们对贵族深宅间的斗争真的不感兴趣啊。这些秘辛可不是那么容易听的,没准儿就要惹祸。此时他们深恨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摊上了这事儿,简直是倒霉透了。 这时就听他们的唐大人温和地问道:“何张二位评事还要做记录,可否容他二人先坐下?”说到这里,他们尊敬的唐大人还打了个哈哈,语气十分客气地道:“啊哈哈,要写字嘛只能坐下写,跪着写不大方便,傅四姑娘看……” “两位大人请便。”傅珺语声温和地回了一声。何张二人不由自主抹了把汗。 他们大人好歹也是三品大员,却也架不住这位傅四姑娘上头有太后娘娘罩着,皇后娘娘待她又特别亲厚。只看唐大人现在的态度,便可知他对此事也是很谨慎的。 守在外头的众百姓们,眼睁睁看着大理寺的两扇大门缓缓合拢了来。他们眼中最后的形象,便是那两个补子上画着鸂鸂的吏目,正自从地上站起来,而那位傅四姑娘背影,仍是挺秀如昔…… ☆、第522章 卢莹坐在妆台前,向镜子里端详着发间的金累丝点翠镶红宝石凤钗。 “夫人戴着这钗子真好看,鲜亮得很呢。”一旁的丫鬟笑着奉承道。 卢莹微蹙了眉:“黄烘烘的有什么好看?”她向左右偏了偏头,打量着镜中那个穿戴华丽的美人。 她还是不大习惯这种装束。 她记得,她的三郎最喜欢天青色,还有天水碧的料子。她自己也觉着,这颜色的衣裳最衬她。不像现在身上穿的这水红色遍地锦通袖袄儿,上头的金线绣花晃得人眼晕。还有这头上的凤钗,也处处透着俗气。 那丫鬟偷眼打量着卢莹的脸色,向前凑了凑,轻声道:“老太太喜欢看鲜亮的颜色,夫人往常穿得太素了,老太太有时候未必喜欢。” 卢莹的眉头蹙了更深了,眼中却掠过了一丝恍惚。 说得也是啊,她已经是夫人了,再不是抚远侯府娇养着的小女孩,而是要撑起一府门楣的伯夫人。 想到定西伯府老太太那张皱纹纵横的脸,还有那一脸的假笑,卢莹眸中的恍惚便换成了冷笑。 她拔下凤钗往匣子里一丢,淡声吩咐:“拿去换成银的,点翠多加些,上头的宝石换成东珠,珠子不能大,小指肚儿大小即可。” 那丫鬟见她面色阴沉,不敢多言,喏喏应着是,捧着首饰匣子下去了。 卢莹慵懒地托着腮,望着镜中的女子出神。镜中女子云鬟雾鬓,容颜清婉,微蹙的眉尖儿漾着轻愁几许。 她的颜色还在,然而,她的心已经像是老了十岁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又有女子温柔的声音轻唤:“经哥儿慢一些,别踩着石头子儿。” 卢莹的眉头立刻拧紧了。 她这个大嫂也真是有趣,自己家的孩子不放在自己院子里带。偏要往她院儿里跑,这是什么意思? 她们家绍哥儿确实不爱说话,也不爱玩闹,性子有些沉闷。可是。绍哥儿很聪明,这一点卢莹这个当/娘/的再清楚不过。她那个大嫂却整天在老太太耳根儿前念叨,说是绍哥儿太安静了,还说他身子单薄,作出一副关心弟妹的模样来。还真打量别人不知道她那点儿小心思不成? 卢莹蹙眉站了起来,从窗缝儿里往外瞧了一眼。 庭院里还积着雪,几树红梅开得正好。她的大嫂带着三岁的嫡子陆经在院子里折梅。小孩子穿着大红的斗篷,虎头鞋上镶着珍珠,白胖的脸蛋儿上挂着笑,在雪地里跑得正欢,远远瞧着像个福娃娃一般。 卢莹眸色微冷,唇角却是轻轻一勾。 跑吧跑吧。再跑上几天,这孩子就该跑不动了。到时候,她倒要看看她那个好大嫂的脸上。还能不能有这许多的得意? 卢莹淡然地看着院中的几个人,忽听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门帘便被挑了起来,黄妈妈急步走了进来,神色十分焦急。 “妈妈怎么慌里慌张的?”卢莹微有些不悦。 这黄妈妈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跟了她好些年了。因性子有些慢,卢莹平素也不大使动她,不过是看她老实本份,搁在身边放心罢了。 黄妈妈也没管卢莹此刻的不悦,几步便凑上前去急声道:“夫人。府里来了好些大理寺的官差,说是要请您去公堂问话呢。” 卢莹一下子怔住了。 大理寺的官差寻她作甚?她一个内宅妇人,什么时候与三法司的人扯上关系了? 不过再一转念,她又是心头微凛。忙问:“是不是老爷出什么事儿了?又或是家里的几位爷摊上了官司?平白无故找我过去做什么?” 黄妈妈却是一径摇头,面上焦色更甚:“不是老爷的事儿,就是单找的您。老爷如今正在前头待客呢,还叫了几房下人过去审了。说是来的人是大理寺的少卿。老太太现也与官差的头儿说话,特为使了个小丫头过来悄悄传了话儿,老奴这是紧赶慢赶一路跑过来的。” 卢莹见黄妈/妈/的脸上尚有汗意。不由心中十分讶然。 大理寺的人还真是专来找她的?这又是什么事? 黄妈妈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又道:“只怕过一会子前头就要有人过来找您了,您可得准备准备,说话间人就到了。” 卢莹一脸的愣怔,呆在当地半晌反应不过来。 她实在想不明白,大理寺的人寻她作甚?还有,那唐寂当了多少年的大理寺卿,不会不知道定西伯府如今在朝堂上的地位吧?她可是抚远侯府的嫡女,她的姐姐是当朝太子妃,她的夫君乃是五军营的提督,大理寺的人怎么可能会找上她? 卢莹定了定神,拉了黄妈/妈/的手问道:“他们因何而来,你可打听到了?” 黄妈妈摇了摇头道:“老奴不知。”说到这里她神情微顿,眸色有些迟疑。 卢莹立刻发现了她表情上的些许变化,追问道:“妈妈想到了什么?” 黄妈妈有些不确定地道:“也没什么,不过老奴知道外头如今有一件热闹事,却是与大理寺有关的。老奴听管采买的赵嫂子说,平南侯府的傅四姑娘今儿上晌在大理寺门前敲了登闻鼓,还抬了太后娘娘赐的‘大孝’的匾额。说是要为亡母申冤。” 她的话才说罢,卢莹的手一下子冷得像冰。 傅四?竟然是傅四? 卢莹刹时间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漫上来,迅速冷遍了全身。 傅四为亡母申冤,紧接着大理寺的人就来定西伯府找她了。这是不是表示着,傅四已经知道当年的那些事情了?那她的三郎呢,三郎是不是也知道了? 卢莹僵直地站在窗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整个人都在打晃。 黄妈妈连忙一把扶住了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压低了声音急唤:“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卢莹挨着黄妈/妈/的手,过了好一会方站稳身形。 不行,她现在可不能晕。大理寺的人没准一会儿就到了,她得赶快把手上的那件东西处置掉,万一有个不妥有人来搜屋子,那东西落在了旁人手上,她就…… 卢莹不敢再往下想。她用力地吸了口气,稳住了心神:“我得进屋换身衣裳。”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还向黄妈妈笑了笑:“妈妈就守在外头。” ☆、第523章 卢莹的那一笑实在有些怕人,脸色更是白得像纸一般。黄妈妈心中惶惶,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打颤:“要不要叫两个丫鬟进来服侍您?” “不用。”卢莹说道,随后便走进了西次间儿,还亲手放下帘钩,以锦帘隔断了黄妈/妈/的视线。 卢莹一进房间,黄妈妈便用力地抚了抚心口。 不知怎么回事,现下她这一颗心慌得特别厉害,怦怦怦地直要跳出来也似,她用力地抚了好一会才算平复了一些。 黄妈妈微喘了口气,抬头望着那道密密合拢的锦帘,一时间心绪极乱,既有忐忑恐惧,却又难免有些庆幸。 她们家姑娘从很早以前起,就有许多事情不与她说了,反倒愿意信重身边的丫鬟,时常叫她们做些机密之事。 以前黄妈妈也曾心下不忿,只是后来她却看明白了。那些丫鬟们一茬一茬地或死或卖,没一个得了好下场。反倒是她,因卢莹从不与她说这些事,她倒是一直安安份份地活到了现在。 黄妈妈在帘外心潮起伏,卢莹进屋之后也靠在槅扇边上平定了一下心神。 现在的她一点也不能慌。她已经细细想过了,她对王氏做的那些事,就算首尾没收拾干净,也留不下什么大的把柄。 除了那样东西。 卢莹径直来到西墙边儿的博古架前,将最上头一个定窑方口素瓶拿了下来,伸手就在里面掏摸。 那样东西她原先是锁在装田契的镙钿箱子里的,只那箱子有些笨重,来来去去的十分不便,前两天她开箱取药之后,就顺手将东西藏在了土定瓶里。 这土定瓶说贵不贵,却又有两分看头,放在架子上最不惹眼,平常绝不会有人想到去收拾这个瓶子,小丫鬟掸尘也不会将瓶子拿下来。且她的东西一向是不许人乱碰的。那东西放在里头十分安全。 卢莹一面想着,一面便将手探到了瓶子的最深处…… 然而下一刻,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瓶子是空的! 她没有摸到她预想中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不见了! 她藏在里头好多年的东西,忽然不见了! 卢莹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扶着架子的手抖个不停。 她明明记得是放在这里的。 卢莹拼命稳住心神,急步走到迎光处,对着光往瓶子里细看。 瓶子中空空如也,唯有一面平平的底座。 卢莹两腿一软。跌坐在了脚边的矮榻上。 这怎么可能? 她明明将东西藏在里头的,前几天才用过。怎么一转眼东西就没了? 她定了定神,搁下瓶子便去了里间儿,搬出那只有些笨重的镙钿箱子,打开细细搜了一番。 还是没有。 卢莹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此时,忽听帘外的黄妈妈急声道:“夫人,好象有人来了。” 随着黄妈/妈/的话音,廊下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声音人数颇为不少。卢莹还隐隐听到她大嫂似是说了一句什么,却得来了一声低沉的回答。 那个回答之人的声音。很像是老太太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妈妈。 卢莹努力宁住心神,忙将镙钿箱子锁好,掀帘子出了里间后,却发现土定瓶还搁在矮榻上。她连忙拿起瓶子回到博古架旁,才将瓶子放回原处,耳中已听得黄妈妈见礼的声音:“见过老爷。” 随后便是陆机冷肃的声音道:“夫人在里面么?” 黄妈妈尚未答言,门帘便被挑起,陆机那张微带沧桑的脸出现在了卢莹的眼前。 “老爷,”卢莹柔柔唤了一声,人已经十分自然地从博古架边款步走了过来。她苍白的脸上双眸如泫。显得清丽而又娇弱,十分动人,“妾身听说大理寺的人来寻妾身,妾身有些怕。” 陆机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神色瞬间变得温柔:“夫人莫怕,为夫已经与大理寺少卿郑大人说好了,夫人现下不用去大理寺,只在文德轩里先问了话。若是无事便不必走这一遭了。” 说罢他又放低了声音,柔声安慰卢莹:“为夫会陪着夫人的,夫人但放宽心。” 卢莹闻言心下大定。苍白的脸上立时便浮上了几分血色。 她抬起一双如泣如泪的眼睛看着陆机,眸中泪水盈然,长长的睫羽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说不出的柔婉娇媚。 还好今天陆机在家。以他目前五军营提督的职权,便是大理寺唐寂过来了,也得给他们定西伯府几分薄面。 “老爷,妾身委实不知是怎么回事?大理寺的人为何要找妾身问话?”卢莹柔声问道。 陆机的脸上便掠过一丝冷意,复又缓和了面色,温声道:“是平南侯府那个不成调的四姑娘,说什么为亡母申冤,她家的一个逃奴如今被抓回来了,那贱婢口中不干不净胡乱攀扯,便扯出了夫人来。只内中详情那郑大人并不曾说。为夫一会当陪着夫人,届时亦可知缘故了。” 卢莹神情哀婉地点了点头,心下却是微有些凛然。 莫不是盈香那个该死的贱婢被傅四抓住了么? 她想来想去,除了盈香之外,其余汪贵并康保义等人她皆不曾亲见过,都是她当时的贴身丫鬟清莲来回递的消息。 清莲早在当年就被她报了病亡了。如今唯一的麻烦,还是那个盈香。 不过就算盈香活着被傅四抓到了,卢莹也不甚担心。 盈香虽见过她,只当时的她并没有用卢氏女的身份,脸上又一直蒙着帷幕。就算傅四得了盈香的口供,用处也不甚大。 这般一想,卢莹已经完全安下了心来。 今天且先将大理寺的人应付过去,至于丢了的那个东西,只能寻机再细细查找了。 此时却听陆机柔声道:“大理寺的人都在文德轩里等着夫人呢,夫人且随为夫来吧。” 卢莹柔柔地应了声是,便随在陆机身后出了屋。 文德轩位于定西伯府二进院子的中轴线上,乃是专门用来接待正宾的。进入院中,迎面三间正房飞檐翘角,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光。走近看去,门楣高大、厅堂轩轾,青砖地上一尘不染,厅堂正中悬着前朝三柳先生的水墨真迹《骊山御马图》,入得堂中便觉奔马腾飞、蹄声飒沓,气势迥异于旁处。 大理寺少卿郑典自《骊山御马图》上移开了视线,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眼,面上含着一抹温和的淡笑。 ☆、第524章(春节加更三) 自八年前帮助唐寂破获幼童被拐案之后,郑典便入了唐寂的眼,被调至了大理寺。 他原就是两榜进士出身,只因入仕之初遭逢父丧,回家丁忧后重新起复,官运却极不佳,先是在开封府任了个从七品的经历,数年后调至刑部,却也只官升了半级,不过是个典薄。自进了大理寺之后他才一路升了上来,再加上唐寂的提携,如今已坐上了少卿之位。 此刻,郑典正看着眼前端坐着的定西伯夫妇。 定西伯陆机身量中等,眉眼生得颇为秀朗,穿一身墨青竹叶纹直裰,发上戴着玉冠,看上去倒有几分斯文气;一旁的定西伯夫人卢莹穿着水红色团花牡丹遍地锦通袖袄儿,月白马面裙上绣着折枝牡丹,发挽云髻,正中/插/戴着宝塔祥云金累丝挑心簪,两边对称/插/戴着金累丝嵌珍珠分心,华贵中透着清丽。 郑典与陆机皆为正四品,只陆机身上还有个伯爷的爵位,故便坐在了上首,郑典斜对着陆机坐在下首,那几名衙役守在门外,整个厅堂里也就他们三人而已,连个下人都没有。 “在下乃是奉唐大人亲命而来,身负公事。稍后如有失礼,望伯爷并夫人海涵。”郑典当先开了口,直接就将唐寂搬了出来,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陆机自是知晓其意,颔首道:“郑大人客气了。” 郑典便转向卢莹,和声问道:“在下想要问一问陆夫人,是否识得抚远侯府故傅三太太傅王氏当年的一个贴身丫鬟,名叫盈香的?” 卢莹垂眸敛首,仪态端淑:“妾身不识。” “哦。陆夫人不识么?”郑典的语气十分平稳,“今日公堂之上,盈香指认八年前曾与陆夫人谋面,您亲手给了她几样东西,还叫她去找傅王氏报仇。” “竟有此事?”卢莹满脸错愕,“妾身真是头一回听闻。却不知这位盈……”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似是想不起盈香的名字。 “盈香。”郑典和声提醒。 卢莹一笑。续道:“是了。盈香,却不知这盈香是怎么断定见的人是妾身呢?且还是八年前的事儿,妾身委实无此印象。” 郑典好脾气地笑了笑。道:“陆夫人说得是,八年前的事儿了,您记不清亦属应当。只那盈香言之凿凿,又将陆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清莲的模样形容了一遍。方才在下提审了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两房下人。听其所言,盈香倒未说谎。” 卢莹一听这话便轻笑了起来。道:“清莲那丫头,倒确实是八年前在我跟前听用的。只那时候我常往各府走动,也去平南侯府赴过宴,盈香既是高门里的丫鬟。想必也是那时候见过清莲吧,这有何奇怪的?” “若说奇怪,便是此处奇怪。”郑典不慌不忙地道:“陆夫人的陪房说。清莲是八年前,也就是元和十年才提上来的。傅王氏在元和十年只出门走动了一次。便是当年抚远侯府的花宴。而在宴会当天,傅王氏身边听用的四个丫鬟里并无盈香,亦即是说,盈香与清莲并无结识之机。平南侯府的名册在下已经验过了,此事属实。在下于此便有一问,盈香既不识清莲,又是如何知晓她便是陆夫人身边的丫鬟的,且还能将其形容说得一丝不差?” 卢莹的神情微微一滞,随后她便以袖掩唇,轻声笑道:“郑大人怕是忘了一件事,当年五月抚远侯过寿,妾身可是去那府上赴宴的呢,说不得盈香便是那时候见过清莲。” “这怕也不对。”郑典的话语声仍是四平八稳:“平南侯府的寿宴是在五月夏时,然清莲却是九月深秋才到得陆夫人的身边。陆夫人的两个陪房皆说,在那之前清莲一直在针线房做活,并无出门的机会……这时间可不大对得上。” 卢莹的脸色一下子有些变了。 她是真想不起来这些琐碎事情了,只隐约记得清莲跟着自己的时候不长,办完了她该办的事儿之后便被处置干净了。如今被郑典这几个问题问下来,她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老爷,您看……”卢莹转向陆机,一双清眸泫然欲泣,神情柔弱中含着委屈。 陆机咳嗽了一声,沉声道:“一个丫鬟罢了,主子如何能记得这些?郑大人只管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真,莫不是跟我们定西伯府开玩笑么?一个丫鬟早用一时,晚用一时,与傅王氏病故又有何干?” 郑典神态平静地道:“伯爷言重了。在下也只是奇怪,明明盈香与清莲并无机会结识,如何她却能将清莲的样貌说得如此清楚,还画了像出来。贵府下人凭画像一眼便叫出了清莲的名字,所以在下才会有此一问。” 卢莹垂首拭泪,语声委屈:“八年前的事情,妾身委实记不得了。再退一步说,便是那盈香识得清莲,也不能证明妾身便是她见的那个贵人。卑贱婢仆一面之辞也是能信的么?” 郑典点了点头道:“唐大人也知兹事体大,自不会只听盈香的一面之辞。不过那盈香除了口供,亦有证物,只道是当年陆夫人所赏的。唐大人便着在下将证物也带了过来。便在方才,在下询问那两房下人时,这两房人皆认出了其中一件证物确系夫人所有。”说到这里他停了声音,自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了旁边的高几上。 那东西一拿出来,卢莹脸上的血色刹时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是一朵形制极为特别的牡丹花钗,钗头上镶着几粒小指肚儿大小的东珠。不过,这钗子看着有些年月了,珠子上早已光润不再,金累丝也有些发黑。 “陆夫人的两个陪房皆认了出来,此物当年曾在陆夫人手上出现过。”郑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下原以为这钗子不过样子别致了些,并不出奇。可是,后来在下却在这钗子上发现了一个特别的记号,这记号乃是宫中特有的。既是宫中所有,那便必是有录册可查的。唐大人已经派了人去查了。在下现在只想问一问陆夫人,这钗子陆夫人可识得?” ☆、第525章 卢莹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袖子。 她想起来了,当初为了让盈香死心塌地为己所用,她厚厚地赏了盈香,这支钗子也是那时候赏的。 彼时,卢莹满心以为事毕之后,盈香必是难逃一死。所以这钗子赏了她也没什么,最后仍旧能收回来的。 可是盈香却逃得无影无踪。 这么多年过去了,卢莹早就忘了还有个钗子在她的手上。如今猛可里瞧见,她才想起了前事。 厅堂里十分安静,卢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听在耳中格外明显。 郑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卢莹的表情。 他所问的这一切问题,皆是傅珺帮他设计好的。由浅入深,由表及里。 这些问题就像是无形的钩子,一件一件扒掉卢莹身上的外衣,让她露出本来的面目。 此刻,郑典按照傅珺说的那样,注意观察着卢莹眼角并唇角两处的变化。 还真如傅珺所言,卢莹此刻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她的眼角却迅速地开合了好几次,眼珠更是左右滑动。以傅珺所言,这是明显的惊慌与思索对策的反应。 郑典忍不住心下暗叹,傅四姑娘真是观察入微。 他还记得八年前傅珺帮忙破获拐卖幼童案时的情景。彼时傅珺才只六岁,便已显示出了惊人的才智。如今自是更胜当初了。 郑典等了一会,见卢莹一直说不出话来,他便又淡声问道:“观陆夫人神色,看来是识得这支牡丹花钗的。在下还听陆夫人的陪房说,这支钗子是当年太子妃娘娘赐予陆夫人的。一共两支。其中一支陆夫人赏了金陵布政参政赵大人家的婢女,此事他们亦证实了。在下斗胆请陆夫人将剩下的一支钗子拿出来。只需陆夫人将东西拿了出来,便可证明盈香乃是胡乱攀污,在下在此保证,定当以严刑待之,重责不怠。” 卢莹眉尖深蹙,紧紧扯住手里的衣袖。半晌后方强笑了一下:“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妾身也记不得这钗子在哪里了。说不得也赏了人。妾身真记不得了。” 听了卢莹所言,陆机的神色便有了些微变化。 他转眼看了看卢莹,眸中露出了几许淡淡的疑问。 卢莹后背的汗已经湿透了几重衣衫。 陆机一定是起疑了。 郑典这几个问题一个套着一个。而卢莹除了一句“记不得了”,却没有一个能实实在在反证的。以陆机的精明,必能听出卢莹话中的不尽不实。 若是连陆机也不相信她了,定西伯府又如何能继续护着她? 此时卢莹十分后悔。 前头她只顾着去找那个东西。却忘了叫人去东宫送信儿。虽卢菀出宫不便,派个女官过来却很容易。到时候这个什么郑大人还敢再多问么?还有抚远侯府那里她居然也忘了知会一声。如今再想要找人却是来不及了。 卢莹的脸色越发苍白,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她伸手扶住额头,一脸疲态地道:“老爷,郑大人。妾身有些不舒服。妾身想要……” 她的话还未说完,郑典突地霍然起身。 他的动作很大,身旁的几案都被他带得晃了晃。与此同时。一样东西从他的袖中滚落于地,发出了“咣当”一声清响。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凝在了那个东西上。 那是个约两指长短的细口铜瓶。瓶身上有几粒锈蚀的斑点,看上去十分陈旧。不过,这瓶子打造得却极为古怪,瓶身的一侧乃是平平的一面,另一侧则是朵云状的,却也只是半朵云,瓶颈至瓶肚处皆描着金漆,只可惜漆色剥落了,并瞧不出描的是什么。 这铜瓶甫一落地,卢莹说了一半儿的话立刻夏然而止。而她原本摇摇欲坠的身体,亦在一瞬间挺直。 她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铜瓶,目中划过一抹惊恐。渐渐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在下失礼了。”郑典歉然地道,神色微赧,“方才忽然想起一事,起来得有些急,不想惊动了陆夫人,请二位见谅。”他一面说着,一面便俯身拾起地上的瓶子,就要往袖子里放。 “请等一等。”卢莹忽然说道。 郑典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卢莹。不只郑典,陆机也在看着卢莹,此刻他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疑问。 卢莹强抑下怦怦乱跳的心,吸了口气扯出个笑来,仍是细语温柔:“这瓶子……挺精巧的,却不知郑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 郑典神色未明地看了卢莹一会,片刻后笑问:“陆夫人问的是在下手里这个瓶儿么?” 卢莹柔柔一笑,面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也是妾身好奇,见这瓶子精巧,故此多问一句,让大人见笑了。” 郑典了然地笑了笑,和声道:“此物乃是盈香拿来的另一件证物。不过方才在下问过了,陆夫人的陪房皆不识得,所以在下也没拿出来问陆夫人。” 卢莹点了点头,一颗心渐渐放平了下去。 方才这瓶子一滚出来,直吓得她魂都快没了。还以为她丢了的瓶子到了郑典的手上呢。 好在不过是虚惊一场。 卢莹安坐于座位上,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说来也是,此物那些下人自是从未见过的。 她方才已趁机细细瞧过了,这铜瓶其实并不是她的那一只。她的那只比这个要新,颜色也更亮。她前几日拿出来过,还曾用帕子擦拭过一回。 不过,郑典手里这个铜瓶,倒还真是她赏给盈香的。 这原是一对联珠瓶儿,当年她给盈香的那瓶里只剩了一小半儿的药,用在王氏一人身上尽够了。而她留在手上的那瓶里却是满的。 因这两种药并不相同,彼时她是特意弄了个一多一少,也是怕自己弄错。 她真是没想到,盈香居然连这个也留下来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卢莹只觉得满心烦躁,恨不能立时便将盈香的嘴堵上。 她暗自吸了口气,压下了满腹的焦虑。 她不能急,这事只能慢慢来。她得先将眼前的事情糊弄过去,待腾出手来再处置盈香。 这般想来,卢莹略略放了些心,正待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呼声。 郑典立刻站了起来:“何事?” 守在门外的一个差役道:“启禀大人,有个婢女鬼鬼祟祟在门外偷听,被属下抓住了。” “竟有此事。”郑典神色一凛,“把人带进来。” “是。”那差役应了一声,不一时便将一个女子推了进来。 ☆、第526章 众人凝神看去,却见那女子穿着府中下人的服色,年纪瞧来不大,也就十七、八岁模样,头脸儿倒还干净,收拾得也整齐,唯有一样,便是她的腿脚似有些不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被那差役推进来时,差一些便摔倒在地。 待站稳之后,那女子也不敢出声,“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郑典此时哪还有半分对卢莹说话时温和的模样,一股冷厉之气散发出来,目光如刀,将那女子从头到脚剜了一遍。 那女子似是感受到了郑典身上的冷意,抖得更厉害了,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你是何人,为何偷听?”郑典厉声问道。 “大……大人,婢子……婢子只是看……看……”那女子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牙关打战、格格作响。 陆机的脸上划过一丝厉色,沉着脸看向郑典,语声微冷:“郑大人,此女不过一卑仆,不必多问了吧。若大人无事,请恕下在就不远送了。” 他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了,态度也很不客气。看来是对郑典无端审问他府中下人十分不满。 郑典却像根本没听懂似的,只望着陆机一笑。此时的他又是一副温和好说话的样子,说出的话也很软和:“这婢女在门外偷听必有缘故,说不得便与本案有关。还望大人行个方便如何?” 陆机顿了一顿,又看了卢莹一眼,眸中掠过几许心疼。只是郑典的话虽说得客气,但这话中之意不只是他,便是卢莹也能听得明白。 郑典已经十分给定西伯府面子了。并没有把卢莹拉到大理寺,而是在府里问的话。如今他想要再多问一个下人,也不算很过分的要求。 陆机的脸色已是一片冰寒,扭头看向一旁不再说话。 郑典便当他应下了,又转向那个婢女问道:“说,你为何偷听?你说的‘看’又看的是什么?” 那婢女仍在发抖,半晌方颤声道:“婢子……看……看铜瓶……见过……” 郑典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旁的卢莹却是神色微变。 “你说清楚些。”郑典说道,语调十分温和,“只要你说清楚了。本官定不会治你的罪,还有赏。” 那婢女听了这话,似是鼓起了勇气。众人只见她伏在地上的手握成了拳头,而她说出的话却也变得流畅了一些:“回大人的话。婢子……婢子是说,婢子见过……那个铜瓶。” “你见过?”郑典追问道:“在何处所见?又是为何人所有?” 那个婢女强撑着胆子抬起头来。迅速地看了卢莹一眼又垂下头去,颤声道:“是夫人……夫人……有……” 大约是太害怕的缘故,这婢女的话根本就没说完。然而,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卢莹刹时间脸白如纸。旋即又浮起一层愤怒的红云。 “大胆贱婢,竟敢胡言!”卢莹厉声道,又转向陆机。眸中已经含了泪,“老爷。这贱婢满口胡话,老爷要为妾身作主啊。” 陆机向卢莹温柔一笑,转向那个婢女时,脸色沉冷如水:“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差?为何会到此处?为何又说你见过夫人有这瓶子。还不一一道来?!若有一句胡言,立刻拖出去打死!” 那个婢女伏地而颤,声音也打着抖:“回伯爷的话,婢子……婢子叫秋鸿,原是服侍……服侍大姑/娘/的,因摔坏了腿,现下……现下在外院管洒扫。婢子今日轮职打扫文德轩,方才扫地的时候不小心听……看见了伯爷、夫人和官老爷。婢子以前常陪大姑娘去夫人院中问安,曾经见过夫人有……一样的……一样的瓶子。” 她结结巴巴地说完了一长段话,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而这厅堂中的所有人,却在听了她的话之后面色突变。 卢莹此刻连嘴唇都白了,眼前却在一阵一阵地发黑。 竟然是秋鸿这贱婢! 她想起来了,秋鸿去岁摔断了腿,行动不便,自不能再服侍陆缃,卢莹便将她撵去了庄上做活。只是,这贱婢如何又回来了?是谁将她弄回来的?莫不是她那个继女陆缃弄的手脚? 卢莹心念急转,陆机此时却是脸色微微泛青。他看向卢莹的眼神中有着越来越浓的疑问。 “夫人,方才我便觉这婢女眼熟,现今想来,她的确就是秋鸿,她说的话……” 陆机并没把话说完,但是他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 如果是个外院的下仆说这铜瓶为卢莹所有,那自是胡扯。可秋鸿却是陆缃的贴身大丫鬟,时常出入卢莹的院子,若她说见过,那就很可能是真的。 卢莹的后背又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按下心头慌乱,转向秋鸿厉色道:“贱婢,你定是恨我撵你去了庄子上,故此攀污于我,我……” “陆夫人,”郑典忽然开了口,语气仍是十分温和,“陆夫人且息怒,还是由在下来问吧。” 卢莹愣了一瞬,郑典已经垂眸看向秋鸿,和声问道:“秋鸿,你既说你曾见过这铜瓶,可记得是在何处见的?” 秋鸿怯怯地看了卢莹一眼,颤声道:“婢子记得……是在夫人的房里,博古架子上头。” 她的声音仍是抖得厉害,然她所说之语,却又让陆机的脸色变了变。 卢莹努力稳住神色,心中越发慌乱。 秋鸿居然知道博古架?难不成…… 卢莹蓦地张大了眼睛。 不知何故,她有种落入圈套的感觉。 秋鸿怎么突然就出现了?时机还这样巧,就在铜瓶落地的时候?难道这竟是安排好的? 她急急地转着念头,耳中却听得郑典已经在向陆机说话了:“陆大人,既然贵府下人供述出尊夫人有此铜瓶,在下只能忝行公务,往尊夫人房里搜上一搜了。” 陆机立刻霍然起身,语声微怒:“断断不可。女眷内宅,岂可容外男擅入?” 郑典一点也没急,含笑道:“陆大人稍安勿躁,在下带了女役,稍后自是由她们进去搜检。陆大人若不放心,亦可以随行督察。但只有一件,陆夫人乃是傅四姑娘指明的本案被告,故在下只能留下尊夫人在此了。” “老爷。”卢莹轻唤一声,眸中已是泪光盈盈,泫然欲泣。 她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陆机了。 陆机面色沉沉,一直没说话。 ☆、第527章(春节加更四) 郑典看了陆机一眼,淡笑道:“陆大人,你我皆在朝为官,万望大人莫叫在下为难。若是不允搜屋,在下便只能请尊夫人往大理寺走一趟了。贵府老封君方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便是不愿尊夫人去大理寺。陆大人便为了老人家着想,也要三思啊。” 陆机一听这话,神色又有了些变化,眉眼之间尽是纠结。 过了好一会他才长叹一声,对卢莹柔声道:“你且在此少坐,我会跟着去的,定不会叫她们乱翻乱动你的东西。” “老爷……”卢莹还想再说什么,陆机却轻拍了一下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卢莹的心里泛起了一丝微冷。 是啊,他的夫君样样都好,对母亲最是孝顺。也正因如此,但凡府里出了什么事情,他的夫君一定会先尽着老太太,过后才会再顾着她这个夫人的。 卢莹忽然觉得累极了。 她苍白着一张脸闭上了嘴,再也没说话。 郑典便又问秋鸿:“秋鸿,你确定是在夫人房里的博古架上瞧见这瓶子的?” 秋鸿颤着身子点了点头。 郑典便转向门外道:“女役进来。” 随着他的话音,两个穿着青色窄袖胡服的中年女子便自门外走了进来。她二人的衣着打扮不似一般仆妇,却又不像衙役,上衣的前襟上头亦没有补子。 这乃是大理寺特有的女役,是专门为那些犯了事或需问话的官员家眷准备的。这些犯官罪臣虽然一时遭难,却也未必永远不得翻身。大理寺对他们通常还是很客气的,也很顾及他们的颜面。 那两个女役进门后便向郑典福了福身,郑典便吩咐她们:“你们一会去陆夫人房里。只许搜博古架,旁的一概不许动。” 两个女役躬身应是。 陆机听闻此语,神色明显缓和了下来。他向郑典颔首道:“多谢郑大人。” 郑典摆摆手道:“在下公务在身,诸多得罪处还望陆大人海涵。” 陆机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看上去对郑典如此识趣很是满意。 卢莹见此情景,脸色越发地苍白。 她被陆机亲陪着过来,走得又急。身边一个丫鬟都没带。如今便是想叫人传个话儿进去也是不成的。 现在的她,真正是无计可施。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那个东西已经不在土定瓶里了。 卢莹擎起了案上的茶盏。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那铜瓶是被人故意藏起来了。她甚至隐约地希望着,是陆机把东西藏了起来。除了他,还有谁能有机会这样做? 便在卢莹的满心忐忑中,满屋子的人皆退了出去。 陆机是带着那两个女役走了。秋鸿也被差役们带了下去,郑典却是为了避男女之嫌。自去了外头立在廊下。出门时他还十分好心地将屋门也关上了。 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 卢莹独坐屋中,心里像被浇了热油一般,直灼得她坐都坐不住,恨不能一步跨回自己的房中。 只是。她心中虽急,却也只能强行捺住。郑典他们便在屋外,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偷看?她便有万般心焦。也必须表现如常。 卢莹从没觉得时间如此难熬。 约摸过了盏茶功夫,门外忽然传来了郑典的声音:“陆大人回来了。” 随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屋门蓦地被人推开,一道明亮的光线扑进房中,将青砖地照得一片光亮。 卢莹忍不住以袖遮眼,然而,下个瞬间,她忽又觉得眼前一暗。 她放下衣袖,却见屋门已经重又关上了,陆机与郑典二人正站在屋门边上,两个人的神情都很沉重,尤其是陆机,此时他看向卢莹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卢莹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 “夫人可告诉为夫,这是什么吗?”陆机的声音十分暗哑,神情中含着一丝难言的苦涩。他一面说着,一面便举起了手里的一样东西。 卢莹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在了陆机的手上。 在他的手里,赫然拿着一只铜瓶。 那瓶子与郑典之前拿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瓶子要新一些,瓶身上的描金花纹乃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正是卢莹丢失的那只! 卢莹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 这是卢莹的第一念头。 然而,这念头方一浮起,她心中忽然又生出一丝异样。 土定瓶中没有藏着铜瓶,并不代表旁的地方没有。她之前只来得及在土定瓶与镙钿匣子里找,却忘了在博古架上好生搜检一番了。 郑典此时却是将自己手里的瓶子拿了出来,与陆机手中铜瓶放在一起略作比较,随后便将两只瓶子平直的那一面合在了一处。两瓶立刻合为一瓶,瓶口亦合成了完整的朵云形状。 郑典点了点头,含笑道:“此乃一对联珠瓶儿,陆夫人手中这个,与在下手中这个正是一对儿。” 陆机似是没听见郑典的话,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卢莹,神情莫测。 “老爷,这定是有人陷害妾身。”卢莹的眼圈儿又红了,语声格外凄清,“这不是妾身的东西,是有人放在妾身房里陷害妾身的。老爷,您要相信妾身啊。” “夫人说有人陷害于你,却不知夫人说得是谁?”陆机的声音仍是暗哑。 卢莹垂首轻泣,拼命地转着心思,忽然脑中升起了一个念头:“是秋鸿。”她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一定是秋鸿这贱婢。这都是她说出来的,定是她事先将东西藏在了妾身房中。” “秋鸿回府才三天。”陆机的神情越发晦暗,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我才叫人查过,因外院缺人洒扫,三天前,大嫂嫂才从庄子上叫了批人进来,秋鸿便在其中。” 卢莹再度垂下头去,掩去了眸中的一抹哂笑。当她抬头时,她的脸上已经滑下了两行清泪,神情越见凄苦:“老爷,秋鸿人虽只回来了三天,可若是有内宅之人做内应,她也不是不能做下此事来的啊。” “陆夫人,在下/插/言一句。”郑典说道,“陆夫人的意思是说,秋鸿早就知道傅四姑娘会为亡母申冤,也早就知道她指控的人就陆夫人您,还算定了会有个叫盈香的丫头供出这个瓶子,更一早知道在下会带着这个瓶子来贵府查证。所以她便找内应将东西预先藏在了陆夫人的房中,又提前三天回府当场指证陆夫人,陷害于您。陆夫人是这个意思么?” ☆、第528章 卢莹愣了一会,复又点了点头,垂首细声道:“是,妾身正是这个意思。” 郑典的脸上便露出了疑惑之色:“这在下倒不懂了,秋鸿难道竟是未卜先知不成?她是如何提前知晓了这许多事情的?” 卢莹立刻抬起头看着郑典道:“秋鸿是不是未卜先知妾身不知,妾身只知秋鸿之前是服侍谁的,而傅四姑娘有一位至交好友,便是这秋鸿服侍的那……” 陆机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瞬间扫向卢莹。 卢莹心中如遭重锤。 她一下掩住了口,目中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糟了,她为了脱罪,一时间口不择言,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了。 她连忙笑了一下,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陆机却先于她开了口:“大丫头八月里便去了山东。” 卢莹噎住了。 方才她确实是想到了陆缃。 秋鸿的腿是怎么摔断的,卢莹这个始作俑者自是清楚。想必陆缃也是清楚的吧。 这满府里能让秋鸿出面指证,又有能力串通卢莹的大嫂,还能串通内宅之人移走卢莹所藏之物,配合傅珺大理寺鸣冤一事之人,唯有陆缃。 可是,卢莹却忘了一件事。 陆缃乃是陆机的嫡长女,平素陆机对她很是疼爱。 这一刻卢莹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陆机像是不认识她一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中所含的深意,让卢莹的后背瞬间汗湿。 “我从来不知,在夫人的心里,竟是这样想着大丫头的。”陆机又开了口,神情晦暗,语声苦涩,“去年白石岁考之时,大丫头身上出的那些事儿,那辆马车。夫人真当为夫……” 说到这里他忽然收住了声音,眸中的苦涩却是越发鲜明。 卢莹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望着陆机。 他居然知道! 他居然知道自己让秋鸿摔断了腿又摔坏了陆缃的琴,还有自己在马车上动手脚的事。 这一切。陆机居然全都知道! 可是,她真的没有一点儿感觉。 这一年来,陆机待她十分温柔体贴,凡事皆是为她着想,从无一分猜忌。她从未想过。陆机竟是知道这一切的。 卢莹只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陆机强笑道:“老爷,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妾身是说……” “夫人还是去大理寺说吧。”陆机打断了卢莹的话。 他的声音很平静,眼望前方,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散发出冰冷的气息,竟让卢莹忍不住抖了一下。 “陆大人,”郑典说道,“如今物证相符。口供也齐了,在下只得请尊夫人去大理寺走一趟。那两房下人并这个叫秋鸿的丫头,在下也得一并带走。” 陆机看也不看卢莹,只将手里的铜瓶交予郑典,沉声道:“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自北角门而出?” 郑典立刻点头:“自是可以。我等也不愿让老封君伤心。” 陆机的面上浮起一丝淡笑,颔首道:“如此,多谢郑大人。” 说罢他便推开了屋门,转身就要往外走。 “老爷!”卢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陆机竟然同意郑典把她带去大理寺。他居然一点也不顾及自己这个正妻! 卢莹的眼前又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黑。 陆机停下脚步,转过脸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卢莹,良久后方语声低沉地道:“我会叫人给夫人收拾几套衣物,稍后送去大理寺。” 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屋门。 卢莹只看得见一角墨青色的袍袖,在屋门边微微一拂。随后便沓然无踪。 她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瘫软在了椅子上…… *************************** “咳咳……咳咳……”侯夫人端着汤盏的手不住颤抖,身上那件万字不到头儿的玄紫织金蟒缎大裳亦跟着抖成了一片。 张氏与崔氏连忙上前,一个拿开燕窝汤盏,一个掏出帕子掖在侯夫人襟前,于妈妈便抚着侯夫人的后背替她顺气。 “孽障。这个孽障……咳咳……”侯夫人用力拍打着椅子的扶手,直挣得两颊通红,面上青筋浮凸,神色狰狞。 四丫头居然跑去大理寺状告定西伯夫人卢莹毒杀亡母王氏! 这贱丫头,怎么就这样大的胆子? 她就从没想过这一状告下来,会将侯府置于何地么? 且这事那贱丫头还不是悄悄做下的,而是当着满京城百姓的面儿,敲响了登闻鼓,还抬了太后亲赐的“大孝”匾额,满身素服直闯进了大理寺,闹得满城风雨。 总算这贱丫头还有几分成算,没穿上一身的孝。否则,她整个平南侯府便要成为京城高门的笑柄。 想来,如今这京里的高门都瞪大了眼睛,使劲儿地瞧着平南侯府的热闹吧。 侯夫人的脸色一刹时阴沉得厉害。 听说那贱丫头状告卢莹准备得十分充分,物证也备得齐全。连同康保义、盈香在内共三个证人,齐齐指证卢莹便是毒杀王氏的元凶,还将上元节傅珺被拐一案也尽皆归在了卢莹身上。 因此案牵连重大,定西伯夫人卢莹当堂便被下了大狱。如今正被关押在大理寺诏狱之中。 自卢莹下了大狱后,定西伯府闭门谢客,定西伯更是谁也不见,径去了京郊大营,竟是对这位正妻完全放任不顾。抚远侯与世子据说去了一趟东宫,然东宫那里至今还未见任何动静。 侯夫人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扶手,脑海中瞬间浮起多年前上元佳节发生的那件事来。 连上元节那件事都已经被贱丫头查明了,那会不会也查到了他们平南侯府? 侯夫人握着扶手的手紧了紧。 然而再下个瞬间,她的手又放松了下来。 不会的。应该查不到的。就算查到也没什么。因为她什么都没做。 彼时的她不过是收到了卢莹的几句口信儿罢了,且那口信里也没说旁的,只叫她上元节当天放了孩子们出去看灯作耍,又请她早些回府看望王氏而已。 至于康保义其人,那也只是她与谢老夫人闲聊时说起过两、三次罢了。至于这名字如何入了卢莹的耳,她可是半点不知。 ☆、第529章 这般想着,侯夫人煞白的脸上才又有了一丝活气。而随后,一股怒意便袭上了心头。 这贱丫头做下这等大事,事前竟是一丝声息也没漏,直将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卢莹是什么人!那可是当今太子妃嫡嫡亲的妹子! 傅珺此举哪里是为亡母申冤?她这是逼着整个侯府站到了当朝太子的对立面儿。 这局面尤令侯夫人恼恨。 平南侯在大位问题上向来态度模糊。然侯夫人一心想要巴结的,还是太子。 否则当年她又为何一心助着卢莹?卢莹心慕傅庚她是知晓的,在王氏的事情上,侯夫人一向是帮着卢莹多些的。 王氏死后,侯夫人自知机会已到,立刻便与谢老夫人商议了傅庚续弦一事。谁想傅庚这贱种居然阳奉阴违,竟自去了江西。为着此事,谢老夫人几乎与侯夫人反目,还是侯夫人接连放低身段小心迎奉,卢莹又得了一门好姻缘,两边的关系这才慢慢缓了过来。 后江西查出了河道大案,还是傅庚一手查出来的,侯夫人彼时虽气,却也知道抚远侯府不可再近。因此后来这几年她渐渐与抚远侯府疏远了一些,其后许国公案翻案,侯夫人也有些明白朝局走向很是微妙,故越发小心地保持中立,不再倾向任何一方。 如今倒好,傅珺这一状告下来,竟是连着将东宫、抚远侯府与定西伯府全都得罪了。这还没算上太子身后的裴氏及其党羽。 这一状告得可真是狠。直接将平南侯府架在了火上烤,将侯爷与侯夫人逼进了死胡同。 只要一想到这些,侯夫人就是一阵无边的气苦。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临到老来还要受这等窝囊气,还是为了一个庶房出来的孙女。 “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侯夫人狠声道。脸色由白转青,“这个孽障,枉我这些日子待她如此之厚,我真是……咳咳……咳咳咳……” 侯夫人咳得越发凶了,于妈妈忙捧过一盏温水,小心地喂侯夫人喝了两口,侯夫人的气息方才平复了一些。 郑氏便凑上前去。细声劝慰:“老夫人息怒。媳妇……” “你给我滚!”侯夫人一掌便将郑氏推到了一边,抖着手指着她怒道:“你是个什么阿物儿,要你到我跟前儿来献殷勤?你是怎么养的四丫头。啊?你自己的女儿管教不好,如今连这个嫡女你也管不住,你还是一房主母吗?” 郑氏被骂得傻住了,过得一刻方掏出绢子来。捂着脸就哭:“四丫头又不是媳妇肚子里出来的,媳妇怎么好多管?继母本就难做。老夫人何苦拿媳妇撒气,没的叫满屋子人看笑话儿。” 侯夫人被她说得差点没噎过去。 儿媳妇居然敢跟婆婆拌嘴,她真是从没见过,更没听过。一时间直气得她又咳嗽起来。 张氏忙上前斥郑氏:“婆母在上。三弟妹可少说几句罢。” 郑氏一听这话,那哭声便顿了一顿,过得一刻却又哭道:“大嫂嫂何苦跟着人来踩我?我知道我是庶房的媳妇。又是乡野里来的,自是不如大嫂嫂有礼数有教养。只是我有一事也要请教大嫂嫂。您这般有教养的主母,怎的又叫人摸上了大老爷的房里人?还请大嫂嫂教教我这大家子的礼数儿。” 张氏一听这话,一张脸立刻气得铁青。 郑氏却捂着帕子哭得更响了,完全就是不管不顾的架势。 她整天闷在秋夕居里跟一屋子小妾置气,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如今既然已经吵开了,她索/性/便专挑张氏的软肋。 张氏铁青着脸看着她,不一时便又恢复了平静,淡声道:“三弟妹在花宴喷过一回,如今倒是陈疴难消。你自病着,嫂嫂不与你计较。”说着便是温婉一笑。 张氏这话说得平和,然意思却极毒,直接戳中了郑氏痛脚。郑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眼睛都红了,死死瞪着张氏却说不出话来。 “都给我闭嘴!”侯夫人怒道,“一个个儿都成什么样子了?成何体统!” 她话音一落,张氏便立刻跪了下来:“媳妇知错,老太太息怒。” 郑氏却是昂然而立,只斜着眼睛看着张氏,一脸的讥意。 侯夫人立刻提声道:“来人,扶三太太去祠堂跪着,今儿晚上不许吃饭!” 她的语气极为严厉,外头进来的几个仆妇自是不敢怠慢,几个人扶着郑氏便往外走。郑氏身边的丫鬟本就是前院儿来的,与她并不贴心,此时见状也只是干站在一旁,一个都不敢出声。 郑氏挣扎了几下,那仆妇中一个长了双吊梢眼的便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太太别叫奴婢等为难。一会子手重了,三太太可吃不住。” 郑氏识得此人,知道此人专管着内宅刑罚之事,听了她的话倒也没再乱动,便被人半扶半拖了出去。 一俟出了荣萱堂,郑氏眼中的讥意便全没了,唯剩下冷笑。 她就是故意的。 跪祠堂就跪祠堂。她还落得个清静呢。 叫那老贱妇这么一罚,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她来。等过一会子想起秋夕居来了,只怕这老贱妇就得将那一院子的狐狸精给治了。 郑氏一面冷笑着,一面便被人拖进了祠堂。 荣萱堂的正房中,崔氏此时正凑上前去,柔声道:“老太太,如今还是要先想个对策。四丫头这件事儿,可得快些处置了才是。”说着她又看了看博古架上的刻漏,双眉微蹙:“时辰可不早了,四丫头一会子怕就要回府。” 侯夫人心中早有成算,此时闻言便冷下脸来,沉声吩咐:“于家的,你去传我的话,就说我病了,栖霞寺的高僧说我年底犯太岁,府中凡肖鸡且申正时分出生者,皆需离府。” 众人一听此言,立刻便明白了侯夫人之意。 傅珺肖鸡,出生的时辰恰是申正。侯夫人这是要将傅珺体面地赶出侯府去,撇清关系。 张氏立刻便赞同地点头道:“老太太高见。” 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趁着傅珺还未回府,直接便将人带去别庄。名义上是为祖母之疾避于他处,实则却是向所有人表明立场:傅珺的态度只代表她个人,与平南侯府没有关系。而平南侯府亦并无拥立之心,始终保持中立的态度。 崔氏亦轻笑道:“还是老太太厉害。” ☆、第530章(春节加更五) 侯夫人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又道:“大郎媳妇,你带人去沉香坞,将四丫头的东西收拾出来,派车子送过去,再给四丫头送五百两银子过去。她如今身边没钱,我这个祖母总不能不顾着她,也别叫人说我侯府凉薄。” 张氏垂首应了声是,心中却是微微一哂。 侯夫人果然老辣,虽将人赶走了,但却并没做绝。看样子这也是两不得罪。毕竟傅珺身后还有个许皇后,太后娘娘对之亦多有照顾。 侯夫人又道:“再多派几房得用的下人过去,在别庄里好生服侍着四丫头。若她有什么多的话,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若她不要这几房人,则她身边的几个丫头便一个也留不得。若她没多的话,则此话不必再说。” 张氏立刻点头应诺,心下却是有些发冷。 才一出事便是如此处置。还好四丫头没回府,若不然…… 张氏眉头微蹙,不再往下想了。 “还有一事,”侯夫人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神色间划过一丝狞厉,“你与二郎媳妇现下便开始帮着相看,找一户差不多的人家,最好是外省偏远些的地方,给四丫头备着。待她明年及笄便将婚事办了。她那个嫡母我也不指望了。这事儿就由你们两个定夺。” 张氏与崔氏对视一眼,崔氏的面上便显出几分为难来,轻声道:“老太太,不是媳妇推托,只是这事儿还有一个三老爷呢,媳妇就怕我们这头定下了,那头三老爷脾气一上来。那可就……”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神色越发为难,“老太太也知道,三老爷的/性/子有些拧,媳妇就怕有个万一。” 侯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格外阴沉。 她当然知道傅庚是个大问题。可是,那贱丫头既查到了卢莹,对平南侯府必生异心。再也不能留在府里了。 想到此处。侯夫人的眼中掠过了一抹杀意。 若非此事闹得太大,她真想现在就让这贱丫头永远闭上嘴。深宅里叫一个人死得无声无息的办法多得是。 可现下侯夫人却不能这样做了。若要动手灭口,傅珺便必得回府方好施为。别庄反倒容易出纰漏。然而,现在侯夫急需的还是表明立场,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只能远远地把人打发了,最好从此不再相见。 “此事断由不得三郎。”侯夫人语声如冰。脸上更是无一丝表情,“我是他嫡母。更是四丫头嫡亲的祖母,她的婚事由我做主乃是天经地意。若三郎不从,我拼了不要这张老脸,也要告他个忤逆。到时候他头上的官帽可也别想要了。此事有我与侯爷在前。量他不敢不从。你们放心去办便是。” 见侯夫人面色沉冷,崔氏与张氏俱再不敢多言,皆躬身应了。 侯夫人吩咐完这些后似是有些累了。微微阖了双眼道:“二郎媳妇扶我进去吧,叫人将汤药熬上。” “是。”崔氏柔柔应了一声。上前扶着侯夫人,婆媳二人自回了里屋。 张氏和于妈妈退出屋外,各自去忙手上的事。 这里张氏便叫了几房稳妥的家人,径去了沉香坞。 沉香坞的院门半开半阖,透过门缝,隐约可见院中的雪地上落了几只麻雀,角落里一树腊梅,寒香清幽。 一个仆妇上前推开院门,忽见门里跑过来个小丫鬟,看那服色却是最下等的粗使丫头。 “你们院儿里的人呢?”那仆妇问道。 小丫头一见院子门口站了这么多人,吓了一跳,连忙蹲身行礼,又道:“姑娘留了婢子看门儿,还说若是有人来了只管进来便是。” 张氏心中微微一动,上前一步问道:“你们院子里的其他人呢?” 小丫鬟摇头道:“婢子不知。姑娘只说叫婢子看门儿。” 张氏见她一脸懵懂,知是问不出什么来,便叫人将之带了下去,她则带着人走进院中,直奔正房。 当正房的大门打开时,张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间里所有属于傅珺自有之物,全都不见了。而凡是侯府公中之物,却是一样也没少。 张氏犹自不信,带着人又往旁边几间房里看了看。 包括下人的房间在内,整个沉香坞已经没有了一丝傅珺生活过的痕迹。当初她搬进来时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 张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半晌后方苦笑了一下。 这位四姑娘倒真是简断,更是料事如神。看这样子,东西是早就搬走了的。 说起来,傅珺如今身边所剩之物并不多。此前她捐出大笔银两,是连王氏所留的那些器物一并变卖凑出来的。所以她这个家搬得也简单,不过是收拾几包衣物箱笼而已。 到此时张氏才想起来,当初傅珺从秋夕居搬至沉香坞时,东西就特别的少。彼时她还以为傅珺留了一部分物件儿锁在秋夕居的小库房呢。现在想来,必是那时候她就已经料知了今日之事。 望着这所空荡得近乎荒芜的院子,张氏唇边的苦笑渐淡,眸中却聚起了浓浓的沉思…… *********************************** 傅珺的马车方到侯府门前,便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她的不是别人,却是于妈妈。 看着于妈妈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傅珺的心里微微一松。 她就知道她今天进不了侯府大门,不过,这个过场她还是要走一走的。 傅珺伸手戴上帷幕,涉江替她整理了一番,傅珺便步下了马车,含笑语道:“妈妈如何在此处?是祖母有事吩咐么?” 于妈妈微微躬身,语声恭谨:“四姑娘,老夫人病了,栖霞寺的高僧说老夫人年底犯了太岁,姑/娘/的属相只怕有些冲撞,故叫老奴来给姑娘传句话,请姑娘前往别庄暂避。” 犯太岁?属相冲撞? 这还真是千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借口”啊。 傅珺心下哂笑,旋即面向荣萱堂方向庄重敛衽,语声真诚:“既是祖母有疾,孙女儿定当日日抄经,在别庄为祖母祈福。” 不知是不是错觉,于妈妈觉着傅珺说到“在别庄”三个字时,语气特别地重。 她微微怔了怔,复又按下心头思绪,上前两步,双手托着一只玄漆描金嵌宝石匣子,恭声道:“这是老夫人叫老奴交给四姑/娘/的。老夫人还交待,说姑娘在别庄的一应吃穿用度,仍是走公中的帐。这匣子里是零用,请四姑娘收好。” ☆、第531章 傅珺微微点了点头:“劳妈妈跑这一趟,烦你替我谢祖母垂爱。” 一旁的沈妈妈便上前来接过了匣子。 于妈妈便又向身后一挥手,便见荣萱堂的钱妈妈走了过来,不情不愿地向傅珺行了一礼便退到了一旁。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几房下人,看上去也是满脸的晦气。 他们皆是被张氏挑中去别庄服侍傅珺的。 于妈妈躬身道:“老夫人知四姑娘身边乏人服侍,特将钱妈妈调了过来,跟姑娘同去别庄。另还有几房下人,也皆拨给四姑娘便唤。” 傅珺点了点头:“祖母想得周到,对孙女儿百般照顾,孙女儿定当铭记于心。”她的语气仍旧真诚,还含了几分感激之意。 于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淡笑。 她就知道傅珺不会出口拒绝。 聪明如四姑娘,自是知晓侯夫人的意思。如今她这般乖巧,倒叫于妈妈对她高看了两眼。 这厢钱妈妈等人却皆是一脸的如丧考妣。待傅珺说完了话,钱妈妈打头,带着几个略体面些的媳妇子上了另一辆车。这里傅珺便向着荣萱堂的方向又拜了两拜,方才扶着涉江的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青幄小车、蹄声得得,两车数人缓缓离开了侯府,在夕阳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于妈妈远远地瞧着,只觉得那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单。她微叹了口气,转身跨进门中。 黑色的大门在她的身后缓缓合拢,她并没有看见,在马车离开府门后不久,一小队骑马的兵士便跟了上来,护卫在青幄小车的左右,随着小车往前行去。 这些兵士便是护着傅珺在大理寺鸣冤的那些西北兵,他们要一路将傅珺护送回别庄方会离开。此刻,他们一个个军容整肃,端坐于马上。他们骑着的马十分高大。与大汉国普通的马匹不同,通体漆黑、毛色油亮,护在马车之后十分抢眼。 此时虽已近黄昏,朱雀大街是却是热闹依旧。那些上午跟去大理寺瞧热闹的人。全都把年货放在了下午购置。更有些爱讲谈的便去了茶馆里坐着,围在一起议论傅氏四女击鼓鸣冤之事,又暗中传着话儿,说是定西伯夫人卢氏乃是毒妇,如今已经被大理寺请进了公堂。还下了大狱。 傅珺这一行人的出现,着实令整条朱雀大街都安静了下来。 随后,一阵阵议论声便跟着响了起来。有那识马之人便悄声道:“哎哟,这几位军爷胯下坐骑可是契汗所出,傅四姑娘拉车之马更是契汗纯种马。乖乖,傅四姑娘好大的排场。” 另一人便嗤地了一声道:“你懂什么。你知道边境的马市是怎么开的么?我告诉你,便是傅四姑娘赢回来的。去年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明珠公主打赌输给了傅四姑娘,这马市就是赌注。” “哎哟这是真的么?”又有人问道,“姑娘家打赌能赌这个?你可莫要诓哄人。” 前头那人便怒了。卷着袖子道:“你何时看我胡老三哄过人?我告诉你,这可是我那个远房侄子家的舅老爷家的三叔公家的小儿子家的马僮说的。那是千真万确。” 众人被这一串亲戚给绕得两眼发晕,便有人“嗤”了一声道:“胡老三你能说点儿人能听懂的话不?这话听得人都糊涂了。到底是谁说的,你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胡老三气得一双眼睛瞪得铜铃样大,方要再说些什么,便听一旁突然有人道:“俺有个大哥在五军营里当差,俺倒是听他说过,边境的马市真是傅氏四女打赌赢来的。他们现如今骑的马儿,皆是契汗的马。”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说话那人是个穿着短打的男子。一身的青布棉衣上还沾着些灰,个头儿不高,生得一张憨厚老实的脸。 见众人都瞧了过来,这人立刻呐呐起来。脸也涨得通红,小声道:“那什么……俺大哥是这么说来着。” 他张嘴一口土话,京里人对这些乡下土包子自是瞧不上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种人一般倒是不说大话。 胡老三见有人帮着他,立刻神气活现起来,大声道:“看。我没说错吧。这位老乡都说是真的了。我告诉你们说,这是真真儿的,那马市就是傅四姑娘打赌赢来的。你们没见去年契汗人走的时候,连甲衣都没穿么?一个个跟地老鼠儿似的,瞧着也不怎么威风。那就是因为他们打赌输了。”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又沸腾了,有人便问起了契汗人的甲衣问题,于是又有那知情的便又跟着说了一番“傅四姑娘国宴逞威,契汗凶徒当众解甲”之类的话,直是议论得热闹非凡。 孟渊坐在上元馆酒楼的雅间儿里,望着缓缓行过街市的青幄小车,淬了冰的眸中隐约划过一丝温柔。 她正坐在车里。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就在车里,如同她自己所料的那样,她将坐着那辆小车,驶往青雀湖畔的别庄。 他忽然便觉得,这整条大街上,都漾着一缕淡淡的香气。 好像,只要有她在的地方,那里的空气便会特别的柔和。 孟渊的唇边泛出浅笑。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而他要做的,便是配合她的计划,将这一切做得越加完美,不留分毫破绽。 “吴钩。”孟渊提了声音唤道。 吴钩立刻上前一步,十分主动地开始汇报工作:“主子,人已经分派妥了,别庄里安排了两个暗卫,楚刃也在。另派了几个人在坊间传话,马市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开来。主子放心。” “才安排了两名暗卫?” 孟渊眉头微蹙。 暗卫的人数好像少了一点。毕竟她的事情弄出了极大的阵仗,虽说事情闹开了反倒安全,但难保某些人不会怀恨在心,暗里有什么动作。 一见孟渊蹙起了眉,吴钩的脸立刻皱成一团。 “那什么,主子,属下以为,两名暗卫差不多了,您看,您这不马上就要启程了么?那地方凶险得很,属下……” 他话才说至一半儿,孟渊的脸已经沉了下去。 吴钩立刻缩了缩脖子,剩下一半儿的话也跟着缩了回去。 ☆、第532章 “暗卫加一倍,立刻去办。”孟渊冷声道。 “……是。”吴钩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原本暗卫就只有十几个,再去掉四人,孟渊身边的人就更少了。 想到这里,吴钩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回走,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庄子里本就人少,安排这么多暗卫往哪里藏?干脆弄成明卫得了。” 孟渊一时倒气乐了。 这小子最近胆子大了不少,跟他还来这套。 “慢着。”孟渊突然道。 吴钩身子一抖,回过脸来却是一脸的强颜欢笑:“主子放心,属下马上就去办。” 看吴钩那郁结的样子,倒真跟剜了他一块肉似的,多加两个暗卫还这么不乐意。孟渊终于忍不住了,颊边多了一丝淡笑。 “我没说这个,她……说的那些东西,你可备齐了。” 吴钩想了一想,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没汇报,便又道:“东西备齐了,只等主子离开之后,找一个晚上安排人去办。” 孟渊沉吟片刻,便向吴钩挥了挥手。 忠心的下属吴钩见劝谏不成,只得长吁短叹地下去办事去了。 孟渊行至窗前,看着脚下熙攘的街道。 斜阳铺散在西边的天空下,几朵淡白的云絮被染成了金红色。街道上还有不少人在三三两两地议论着,然而,那辆青幄小车,却已经去得远了。 孟渊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明早便需启程,想要与她道个别,此际却亦是不能的。 青雀湖畔的那所别庄如今已成众人瞩目之处,只怕明里暗里盯着的人不少。 除了多加暗卫护着她之外,他目前什么都不能做。 孟渊的长眉渐渐在眉心处聚拢。 他望着脚下人群涌动的大街,伫足良久,终是霍然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那一刻,一股浓烈的铁血之气自他的身上奔涌而出,若天将临世一般,直叫这繁华之处的雅室。也化作了塞北的千里冰封之地…… 几乎就在孟渊离开上元馆酒楼的同时,田荀正掀开锦帘,缓步跨入了傅庚的书房。 “田先生来了。”傅庚自案前站起身来,面上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田荀的脸上泛出一分无奈,笑道:“某再不来。大人岂不是还要派人去催?” 傅庚的脸上难得地有了些许尴尬,他指着一方扶手椅道:“先生请坐。” 田荀坐了下来,自袖中掏出一卷纸,脸上的笑容更无奈了:“某头一次写这种东西,也不知像不像。找山樵要了好些话本子来瞧,终究生疏得很。” 傅庚立刻笑道:“无妨的,难为先生了。” 田荀摇了摇头,将纸搁在案旁,傅庚双手捧过来瞧了两眼,眸中便划过了几分笑意。 这还是傅珺的主意。 傅珺希望能将状告卢莹之事编成坊间的故事。以达到在百姓中广为流传的目的。当然,故事中的年代人物等不可能照搬,傅珺的角色便换成平民女子,年代则换至前朝。故事的内容便是平民女子为母报仇隐忍十年,终于成功告了御状,将谋害母亲的诰命夫人告进了监狱。 在故事中,女主角忍辱负重、孝顺勇敢,大反派狠毒狡诈、灭绝人/性/,而皇帝这个角色则是公正严明、治国有方,更兼体恤百姓疾苦。简直就是个千古明君。 原先傅珺是想自己写个话本子出来,再请一班伶人来排戏的。后来发现她在诗文上头实在太差,根本不会写这种古代戏文,那些韵脚之类的她就更不通了。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写评书。 可是,就算是评书,以傅珺这点儿可怜的诗文功底,那也是捉襟见肘。无奈之下,她便将此事托给了傅庚,傅庚转手就交给了田荀。 田荀何曾写过这些东西?只得捏着鼻子临时抱佛脚。花了几个晚上整出个评书话本来。虽然写得并不太像,但也基本是回事了。 此时,见傅庚捧卷细读,时而露出一丝微笑,田荀心中倒也有些感慨。 傅四姑娘素来颖慧,他早就知晓。自然,这写评书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于是便笑道:“四姑娘这一招倒是精巧。” 懂得将天下悠悠众口为己所用,单凭这一点,就已不是内宅女子能做到的了。 傅庚竭力忍住脸上的一丝笑意,摆手道:“她小孩子家胡闹,不过是碰巧罢了。” 田荀捋着颌下短须,微叹道:“四姑娘若是个男子,大人可就后继有人了。” 听了这话,傅庚先是一笑,随后神情渐渐地就冷了下来。 他想起了傅珺如今正在别庄。 若傅珺是男子,侯夫人又如何敢这般对待她? 只可恨她身为女子,侯夫人处置起来真是毫无顾忌。而更可恨的是傅庚在此事上头掣肘极多,并不宜于大张其鼓地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侯夫人施为。据他得来的消息,侯夫人竟是要亲手拿捏傅珺的婚事。 傅庚的脸上怒意隐现。 他已经十分收敛了。为了这所谓的一家子和气,为了他所谋之事,他必须守足了孝道,做足表面的功夫。可这一切绝不能成为某些人拿捏他亲生女儿的借口。 想到这里,傅庚眼中的冷意又变成了讥笑。 这时候倒来跟他讲什么孝道了。好啊,那就大家一起拼一拼谁更能舍下脸来罢了。只要他那个所谓的嫡母敢说一声忤逆,他傅庚就敢来个大义灭亲。 这些年来,侯夫人做下的事可不算少,随便挑两件也足够傅庚大义灭亲了。只不知到时候平南侯又会更偏向谁?是偏向他阖族荣耀、侯府门楣呢,还是偏向他的结发老妻? 傅庚眸中讥意渐浓,一旁的田荀瞧见了,忍不住又是心下微叹。 这位傅大人心机手段都是上佳,唯/性/子偏激了些。虽这些年来已经有所收敛,但骨子里仍过于桀骜。 不过,只要所谋之事能成,这一切都不是大问题。 至于平南侯府么,最终这阖府中人所能仰仗的,只怕就是这位庶出子了。 ☆、第533章(春节加更六) 锦重重的帘幕在夜风里微微拂动,偶尔传来“啪嗒”一声,很快便又被周遭的死寂所覆盖。 刘竞坐在黑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铁锈般的血腥味道冲入鼻端,浓烈、火热、艳丽。 他闭上眼睛,想像着一股股鲜血喷洒而出,浓艳的殷红积成了一小面湖泊,在他的脚下缓缓凝聚。 那个进来点灯的小婢,如今正窝在他的脚下,温软的身体渐渐变冷、变硬。 刘竞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一只脚便被那小婢的尸体压着,一阵阵颤栗的/快/感从脚背直蔓延到全身。 他终于觉得又可以呼吸了。 他动了一动,有几分不舍地从尸体下抽出脚来,懒洋洋地唤了一声“来人”。 锦帘之外,颤巍巍地走进来一个婢女。 窗外月华黯淡,将她的影子描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此时,这模糊的轮廓便嵌在重重锦帘之间,宛若一道虚影。 “去,点了灯烛。”刘竞语声滞涩,带着几分餮足后的懒散,在黑暗中听来竟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那婢女的身子动了动,方才蹲身应是,便往案前走去。谁想没走上两步,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往前冲去,一下子便撞进了一个微温的怀抱中。 “啧啧,怎的如此不小心?”刘竞的声音温柔极了。 他动作轻柔地扶着婢女站稳,一只手搭在少女纤细的腰肢上,轻轻抚摸着。 这微微打着颤的身体,让他有些许流连。 可惜他还有要事需做,如今倒真是不能再耽搁了。 刘竞手掌用力向前一推,那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将婢女送至烛台边上。 婢女抖着手打亮了火石,一支一支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 “叫几个人来把这里收拾一下。”刘竞淡声吩咐道。 婢女僵着身子,根本不敢去看伏在地上那具已经僵冷了的尸体,只颤声应了声是。便自退了出去。 不一时,几个面白无须的侍卫便走了进来,其中两个搭起尸体抬了出去,另两人拿着大块的湿布巾与水桶。开始清洗地上的血污。 这几人明显是做熟了此事的,配合十分默契。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竞的书房里已是沉香缭绕、满室清幽,一派安静肃穆。 摒退众人之后,刘竞好整以暇地自案上拿起一支红烛。围着书房转了一圈儿,将屋子四角的牛油烛俱都点燃了。 刹时间,这间布置清雅的房间亮如白昼,连刘竞面上垂落的几缕发丝都是纤毫毕现。 “主子。”锦帘之外传来了金阿大的声音。 “进来。”刘竞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金阿大掀开锦帘,方一走入房中,迎头便见一物飞了过来。 他偏头闪过,身后传来“啪啦”一声碎瓷的声响。随后,刘竞满含戾气的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阿莹便在诏狱里,吾该如何是好?这一整/日/你不见踪影,却叫吾在此枯坐。吾养着你又有何用?” 金阿大转首看了一眼碎在地上的青瓷茶盏,眉间涌起一阵浓浓的不满。他深吸了口气,转首时已是一脸的恭谨:“主子,属下正是从外头打听消息回来的。” 刘竞脸上的戾气淡了下去,转身坐在了桌案后:“有什么消息?” “太子妃娘娘被禁足了。”金阿大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意,“据说太子妃娘娘亲去了承明殿,圣上却根本没见。太子殿下在东宫发了好大的火。” 刘竞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眉间的郁色微微舒展了几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然而,只要一想到卢莹仍在诏狱里,才浮上来的一点喜意立刻又被阵阵惶然所替代。 他不是担心卢莹如何。他只担心八年前的那宗拐卖案。 当时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竟叫卢莹将那两瓶子药哄去了。 想到此处,刘竞的脸色再度阴沉了下去,眉间郁色越见浓厚。 “主子还有何担心的?”金阿大问道。他实在有些弄不明白。卢莹进了诏狱,刘竞便算与她有些首尾,却也不该担心成这样。 听了这话,刘竞沉下脸来看了一眼金阿大,终是说道:“当年你来时,曾赠我两味药。你可记得?”他的语气难得地有些严肃。 金阿大点了点头:“属下记得。八年前,属下奉九庄主之命秘会主子,那两瓶药乃是我们庄主的心意。” “便是那个药,当年被阿莹看到了,她每样拿走了一些。吾担心,她会说出此药。” 刘竞的话一说完,金阿大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那秘药何等珍贵,便是在山庄中亦是上品。难道这位二皇子殿下不知道这种药必须自己留用么?如何能赠予不相干之人? 只是,如今再来讨论前事已是于事无补。 “主子给她药的时候,可曾与她说起过藏剑山庄?”金阿大的语声有些焦急。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弄清卢莹知道了多少。 “不曾。”刘竞立刻说道。 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卢莹。彼时他与卢莹正打得火热,见她求得可怜便应了,只说是自己找奇人弄来的药,旁的一概未多话。 只是他再不曾想到,傅四状告卢莹毒杀生母傅王氏,其中所牵涉到的,便是那秘药中的一种叫做“朱砂”的。 “朱砂”是专用在妇人身上的,不管你平素身体如何,只要小半瓶下去,保管你下红不止,直至命殒,药/性/极为凶猛。 至于另一味“子夜”,药/性/便缓和得多,不过是致人咳嗽而已。不过这咳嗽只会在半夜时起,至天明前止,阴毒积于肺腑、蕴于脏脾,且不论用何等药物亦化之不去。久而久之,那中毒之人自是一命呜呼。 这两味药最厉害之处,便在于无色无味,入水即融,入体即化,用之必死。且事前诊不出,事后亦验不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其命。 现在想想,当年的傅王氏便是死于大出血。 刘竞几乎可以肯定,此事必是卢莹所为。 而更麻烦的是,八年前傅四被拐一案竟也被扯了出来,据说亦是卢莹安排下的。 ☆、第534章 便是从这件事上,刘竞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怎么会这样巧,卢莹居然知道藏剑山庄之人四处寻找幼童一事?她的人又是如何与山庄的下家接的头? 刘竞记得很清楚,那些下家与人接头是有暗号的。且据他所知,藏剑山庄向来谨慎,根本不会去拐卖侯府之女。傅四不是他们的目标,然卢莹却将傅四混了进去。 若是不知晓其中的暗号、接头地点等,她根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她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 卢莹得药之时,正是金阿大来访后不久。说不得她便是在彼时偷听到了什么,或偷看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对金阿大他们的计划了然于胸。 时间过去太久,对于当时的许多细节刘竞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他将金阿大他们的计划抄录了一份下来,那东西就藏在他别庄的书房里。 而卢莹彼时恰巧曾去过几次书房。 刘竞越想越是烦躁。 他站起身来,在桌案后不停地来回踱步,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去。 “若实在无法,只能劫狱。”金阿大森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刘竞蓦地停下脚步,一双眼睛有些发光:“你的意思是将阿莹救出来?” “先救人,后杀之。”金阿大的声音变得十分肃杀。 “不可。”刘竞的脸上又浮起了戾气,“阿莹是吾的人,不可杀。” “此人必须死。”金阿大难得地反驳了刘竞的话,“主子,此人手上有山庄秘药,且还两种俱全。属下请主子为贵妃娘娘想一想。以联调司的那些手段,只要卢氏说出是从主子这里得的药,娘娘危矣!” 刘竞的脸色“刷”地一下子变白了。 他只想着他的阿莹,却忘了宫里的母妃。 皇帝自两年前开始久咳不愈,至今越来越重。已是沉疴难治。他的母妃手里,可是留着剩下的那一半的药的。 刘竞的脸色瞬间有些发青。 “救而杀之,不只可保娘娘,亦可凭此攻讦东宫。”金阿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双大小不一的眼睛在明亮的烛火中划过精光,“据属下所知,抚远侯世子卢荣甚爱其妹。若将卢氏之死转嫁抚远侯府,则东宫必遭申斥。只消贵妃娘娘那一头吴氏族中有人助力,废太子指日可待。此乃大好良机啊。属下请主子三思。” 刘竞的整张脸都在发着光。 方才的那些戾气、郁结与烦躁,俱都随着金阿大的一席话消散无踪。 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而且,诚如金阿大所言,卢莹的确不能再留了。 她必须得死! 刘竞忽然便想起了金阿大方才说的那个消息:太子妃去承明殿求见,圣上未见,随后太子便发了火,禁了太子妃的足。 圣上为何不见?太子为何大怒? 卢莹乃太子妃嫡妹,太子妃为救亲妹向圣上求助,在情亦在理。然圣上却连见都不见,是何原因?圣上的态度是否表明。卢莹与当年藏剑山庄拐卖幼童一案的关系,已经由大理寺呈报了圣上? 藏剑山庄乃是历朝历代君主之大忌。凡与之有涉者,往往关乎国运。 而当年的幼童拐卖案,藏剑山庄全身而退,此事虽秘,刘竞却是知晓的。卢莹偏在此案中出现,又兼手握来历不明的药物,以联调司的能为,查出脉络指日可待。 想至此处,刘竞的后背刹时间一阵冰冷。 他全副的身家/性/命。现如今竟都悬于卢莹的舌尖! 刘竞的脸上蓦地闪过浓浓的杀意。 “就照你说的做。”他说道,话语中的戾气几乎扑面而来,“此乃大患,速速除去。” “谨遵主命。”金阿大应道。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刘竞是个疯子,到底还有几分聪明。 不过就是个女人罢了,死了就死了,无甚要紧。 金阿大早就觉得卢莹不妥了。此女/性/子太阴,手段也太黑,做事根本顾前不顾后。如今他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动手。若是悄悄地杀了。何至于到今天这般地步? 金阿大一面想着,一面便退了下去。 刘竞却仍坐在房中未动,只拿起案上的一本书,闲闲地翻阅起来。 一阵寒风拂动锦帘,窗外响起了几声更鼓声。 刘竞侧耳听了听,一双眼睛仍在书上流连。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风变得大了些,锦帘在风里鼓动翻卷,宛若湖上波纹。那远处的更鼓声再度响起,在风声里更显残破,断断续续地传进了房中。 子初已过,万籁俱寂。 点在四角的牛油烛忽然同时晃动了一下,随着一声轻极至无的“嗤”的一声,蓦地灭了。 房间里的光线重又变得昏暗起来。 刘竞仍在看着书,似是没注意到周遭环境的变化,唯唇角轻轻勾了起来。 “我来了。”淡而平的声音飘飘而至,如同被风拂进来一般,在这昏暗的房间中宛若呓语。 “我知道是你。”刘竞淡淡地道,随后搁下书,向着锦帘处看了一眼。 那里立着一道淡淡的人影,虚渺如烟,印在翻卷不息的重帷之上,如同蛇一样地扭动着。 “我记得,你说过可帮我做三件事。”刘竞语声淡然。 “是。”那个影子说道。 刘竞的唇角一勾,语声略显轻快:“那就好,我要你时刻替我盯着金阿大。若有异动,杀了他。” 那个影子没有说话,似是在沉思,唯一道虚影随帘扭曲着,过了好一会方道:“可。” 刘竞又是一笑,眸中意趣满满,“还有,我要你找个机会,帮我把傅四掳过来。听说她如今住在别庄,平南侯府已经顾不上她了,我猜宫里的两位此时也不好多做什么。就算她人没了,想必也不会有人找。” 刘竞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一面说着,一面便自笔格中拣出一杆紫金狼毫来,放在手中把玩着。 然而很快地,他面上的闲逸便随着那个影子的回答而散去。 那个影子这一回说了两个字:“不可。” “为何?”刘竞掷笔于地,人已是霍然起身。 没有人回答。 那个影子虚虚地浮在锦帘上,时晦时明,仿佛随时就会消失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刘竞几乎以为那人走了。可再凝目细看,便发现那个影子仍旧印在重帷之间,虚淡得不似真人。 刘竞的眸中涌出浓重的戾气。 “殿下,慎怒。”那个影子轻飘飘地道。 他说话的声音仍旧如往常一般虚渺,然而不知何故,刘竞的后背竟出了一层冷汗。 ☆、第535章 刘竞缓缓坐归椅上,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唯眸中含了一抹嘲意:“你不是说要帮我做三件事么,怎么才只应了一件?为何不能帮我去掳了傅四来?” 那个影子“嗤”了一声,语意轻蔑:“此等小事,不足为之。殿下何以牛刀宰鸡耳?实乃暴殄天物。” 刘竞心下怒极,面上却浮出了一丝淡笑:“哦,此乃小事?不知在你眼中,何为大事?” 那个影子又是轻笑了一声,语声淡淡:“殿下可知京郊田庄发生的一起命案?” 刘竞一愣,问:“你说得可是邸报上记的官员夫妻烧碳致亡之案?” “是。”那个影子说道,声若轻烟般虚渺:“那是我们为殿下做的第一件事。” “此话怎讲?”刘竞低声问道,神情有些阴沉。 那个影子这一回终于笑出声来。那笑声细得如同针尖一般,刮在人的耳鼓上,直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官员夫妻乃是从西北来的,殿下请想,您在西北可有故人?”影子淡声道。 刘竞的瞳孔微微一缩。 西北?契汗国?萧红珠? 难道说,那官员从西北而来,竟不是普通的调动,而是有旁的事? 刘竞向前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问道:“愿闻其详。” 那个影子似是轻叹了口气,随后“啧”了一声道:“殿下自来聪明,如何不明其中之意?若非我等夺下密信,殿下以为,这联调司官员手上拿着的东西,还能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刘竞怔住了。 随后。一阵巨大的冷意刹时贯穿了他的全身。 此事真是太容易推测了。 联调司的官员自西北秘密入京,手执密信,说不得便是拿到了他与萧红珠私下联手的证据。 只要这密信一交出去,届时不只他,便是吴贵妃乃至于吴氏阖族,只怕亦再无翻身之日。 刘竞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面色瞬间变得无比狰狞。 他万没想到。联调司居然有人在暗中查他。难道说。这竟是他那个好皇兄安排下的? 想到此处,刘竞的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来。这笑容与他面上的狰狞之色糅杂一处,说不出的扭曲。 “原来此事竟是你做下的。”他说道。语声十分阴冷。 “那是自然。”那个影子的语气仍旧平淡,“藏剑山庄那几个人,无力为之。” 说到藏剑山庄这几个字时,他的语声没有一丝变化。就像在说一个最普通的江湖门派一般。又似是在他的眼中,藏剑山庄亦不过尔尔。 “田庄之事。是我们为殿下做的第一件事。”那个影子淡声续道。 刘竞的表情僵了一僵,旋即面上又隐隐划过了一抹杀意。 此人之语,无一不触及他的逆鳞。若非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他一定…… 那个影子却似是没发现刘竞满溢的杀气。继续说道:“今日殿下所言之事,是第二件。这第三件事,殿下当真愿效小儿。以牛毫换金针乎?” 刘竞额上的青筋又凸起了几根。 这厮以为自己是谁?口出不逊,竟敢以小儿之称辱及当朝皇子? 他的拳头捏着“咯吱”作响。几乎用尽了全副的力量,才将那股汹涌而至的杀意压了下去。 “自是不会。”刘竞的声音冷硬如冰。 “甚好。”那个影子看上去十分满意。 说完这两个字,只见重帷深处蓦地起了一阵涟漪,似是窗外的风拂了进来,吹乱了这锦重重的华丽锦绣。 待到锦帘重又归于平静时,那个影子已经消失了。 望着那道凸绣五彩龙凤纹的帘幕,刘竞压抑多时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他抬手向桌上一扫,“哗啦啦”一阵声响,案上的笔格、砚台、镇纸等物洒了一地,瓷壶中的水飞溅出来,将他的白色鹿皮靴染成了肮脏的灰色。 “来人。”他低吼了一声。 一个面白无须的侍卫应声而入,却被他挥手赶了出去:“叫刚才点灯的婢女进来。” 刘竞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 现在的他迫切地需一点鲜血,一点残碎的肢体以及属于少女的凄惨恐惧的尖叫声,来消解他满心的怒火和莫名的/欲/望。 未几时,锦帘下走进来一个娇小的婢女,正是方才点灯的那个。此时的她浑身颤抖,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慌与恐惧。 刘竞觉得口渴极了。 他舔了一下嘴唇,探手捞过那个婢女,在一声短促而颤抖的尖叫声中,将她狠狠压在了案上…… **************************************** 金陵城今年冬天的气候,着实有些古怪。 自小寒之后,雨雪稍歇,连着十来日皆是晴天,偶尔风过时,那风里竟似带着几分暖意,倒有几分春天的味道。 傅珺跨进宜清院的院门儿,一行与涉江说着话,一行便将手里的小竹篮子交予了她。 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草木生发得极早,竹林里竟有了几枚新笋。傅珺方才便是去挖嫩笋去了,如今那小竹篮子里便搁着两根儿,傅珺打算一会儿叫小厨房做一盅冬笋云腿汤来,也算是尝个鲜儿。 “姑娘这又是去做什么了,瞧瞧这一身的灰。”沈妈妈从屋里迎了出来,一见傅珺就开始数落,又拿出帕子替她掸灰。 傅珺便笑着拉了她的手道:“妈妈别忙了,横竖一会子便换了衣裳,妈妈尽可以拿去外头抖落便是。” 沈妈妈被她说得笑了,只得收了手,仍是忍不住叮嘱:“姑娘这一身儿也不该穿着,若被人瞧见了可不好。哪有侯府姑娘穿布衣的?” 说起来,这身青布衣裙还是为了便于活动才换上的,平素傅珺自不会这般穿着。此刻听了沈妈/妈/的话,她便从善如流地去换了身半新不旧的天蓝色绣五蝠纹香云纱袄裙,又重新梳了头,这才坐在迎窗的案前喝茶。 此时便听廊下响起了青蔓带笑的声音:“哟,咱们的糖人儿来了,快请进吧。” 楚刃的声音随后便响了起来:“我是糖人儿你又是什么?针线人儿?” 这话引得周遭的丫头们一阵咭咭咯咯的笑,房里的涉江等人听了,亦是笑了起来。 涉江便摇头道:“如今青蔓是找着伴儿了,与楚刃整天打牙撂嘴儿的,也不知怎么有那许多话要说。” 傅珺浅浅一笑道:“庄子里本就人少,有她们说着话儿倒也不显寂寞。” ☆、第536章 主仆二人说话间,那帘外已经响起了青蔓的声音:“姑娘,楚刃来了。” 傅珺扬声说了一句“请进来吧”,顺手便将茶盅搁在了案上。 楚刃最近来得很勤,金陵城中的许多消息皆是她传过来的。前两天她送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大理寺诏狱中突然闯进了一批贼人,具体情况不明。傅珺便请她将详情打探出来,今天楚刃过来,必是为了此事。 楚刃进门后,青蔓与青芜二人便守在了门外,绿萍借口晒衣裳,在后窗那里挪了方凳子坐了,自做起针线来。 别庄里多了好几房下人,都是侯夫人派来的,其用意不言自明。因此傅珺现在每次与楚刃说话,青芜她们几个都会自动担负起警戒的职责来。 说起来,以傅珺的眼光来看,这几房下人实不足为惧。 他们本来就是满心的不乐意,做什么都是推三推四的。傅珺早就给他们分派了轻省的活计,赏银给的却是十足。反正那也不是她的银子,侯夫人送来的钱,不花白不花。 有了白花花的银子在前,更兼这位四姑娘又很好说话,允许他们轮流歇班儿出门。有些人便趁此机会时常进城去,或寻亲或访友,日子过得反倒比在侯府里还逍遥。 因此,进别庄还没几日,钱妈妈第一个就软下了身段。对傅珺这里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并不怎么太往前凑。 有了她这个领头儿的,下剩的人便更好办了。一个个整天见不着人影,年纪大的扎堆儿吃酒喝茶说闲话儿,年纪小的便满园子乱跑疯玩。根本没人管。 楚刃进门之后向傅珺蹲了蹲身,又向左右看了一眼,便笑道:“四姑娘何必如此?有属下一人在,管不教人靠近了偷听。” “噗哧”一声,沈妈妈忍不住乐了,笑道:“说你聪明吧,你什么话都说在明里。说你笨吧。又什么都明白。真是叫人不知说你什么才是了。” 沈妈妈如今与楚刃也熟一些了。又见这丫头虽年幼,规矩上头却很像回事,对她的态度便好了许多。 楚刃憨憨一笑。傅珺亦笑道:“我知道我们楚刃武功天下第一总行了吧。你先坐着,与我说说那大理寺的事儿,我等了你好些天了。” 楚刃闻言,脸上的笑便换成了一副肃容。低声道:“这事儿属下打听了几天,还真是蹊跷得很。姑娘可知。那些贼人是去做什么的么?” 傅珺心中早就有了推测,此时便笑道:“是劫狱么?” 楚刃的眼睛立时睁得老大,惊叹道:“姑娘真是一猜就猜中了。没错儿,这些人就是去劫狱的。据说。他们是冲着定西伯夫人去的。” “呸,什么定西伯夫人,那下贱毒妇也配!”沈妈妈恨声道。一双眼睛已经红了。 楚刃连忙改口:“对,对。妈妈说得是。就是那个下贱毒妇。那些人就是想去劫她的,却扑了个空。” “哦?”傅珺立刻坐直了身子,追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楚刃道:“属下听人说,大理寺的诏狱不知是谁建的,却是一座迷宫,若是不识路的进去根本就找不到地儿。那伙贼人闯进去之后,一个个大喊着‘救夫人’什么的,四处乱闯了一番,却根本没找到定……那毒妇。后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连五军营的人也惊动了,那伙贼人便逃了。” 逃了么?傅珺的眉心微微蹙起。 这些人怎么会说逃就逃了?既是冲着卢莹去的,必定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不济也要留下些幌子来嫁个祸。否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于理不合。 傅珺想了一想,便又问道:“定西伯府与抚远侯府这两处,最近几天可有什么事?” 楚刃的眼睛又睁得老大,惊叹地道:“四姑娘连这个都猜到了,您可真聪明哪。” 傅珺一时间倒有些汗颜。 她就是这么一问,这也是合理推测而已,楚刃倒把她夸上天去了。 楚刃此时便又说道:“姑娘猜得没错儿。那定西伯府一直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什么事儿也没有。倒是抚远侯府,属下听说老侯爷把世子爷打了一顿。这事儿闹得极大,因为侯爷是在大街上当众打的人。后来世子爷就被叫进宫里去了。等出来的时候是被人抬出来的。说是不小心摔伤了,现如今正在府里养伤呢。” 听了这话,沈妈妈头一个叫好:“打得好!那府里就没一个好东西,活该!” 傅珺的眼神亦微有些冷。 沈妈妈说得一丝未错。 卢莹罪大恶极、累犯大案,她所做下的这一切,抚远侯府里的人会毫无察觉么? 她身边的丫鬟死得太频繁了,病故的、落水的、摔死的,这一条条的人命单靠卢莹一个人是抹不平的,这其中定然还有旁人的手笔。其中卢荣的嫌疑最大。 若是在前世,从抚远侯到世子爷,至少是包庇窝藏罪,若再往下查查,没准还能查出帮凶从犯来。 所以,还真如沈妈妈所言,他活该。 从这件事上亦可查知,那伙贼人果然还是嫁祸于抚远侯府了。虽然这种伎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但抚远侯府还是必须做出姿态来。 想必圣上对此亦是深忌之的吧。 就算明知不是抚远侯府所为,但毕竟卢莹出自抚远侯府,而事发之后,定西伯陆机摆明车马,不想认这个正妻,从头至尾一言不发。抚远侯却亲去东宫求了卢菀出面救人。 这两种态度一摆出来,对藏剑山庄十分忌讳的圣上,心里对抚远侯府肯定有了看法。 说起来,傅珺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最关键的证物——青铜描金牡丹连珠瓶儿,郑典是如何从定西伯府搜出来的? 彼时傅庚与傅珺商量的时候,只说此事由他来解决。傅珺只负责将事情闹大,将所有证人并证物交予唐寂,她的这一部分便完结了。 也不知她家老爹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在定西伯府里安/插/人手。 傅珺蹙着眉头思忖片刻,复又看向楚刃,笑问道:“罢了,可还有旁的事儿没有?” ☆、第537章 楚刃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蓦地眼睛一亮,喜道:“对了,还有几件事儿要说予姑娘知道呢。头一件是昨儿晚上出的事儿,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朱雀大街、玄武大街并崇武坊、大功坊一带,贴了无数的告示,说那个毒妇乃是大汉朝第一恶妇,又将那毒妇犯下的事都说了一遍,最后说这毒妇论罪当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什么的。如今整个金陵城都传遍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倒是派了人出来收缴来着,只这告示贴得满城皆是,也不知被多少人拿回家去了。” 她清脆的话语声如珠落玉盘一般,傅珺听在耳中,竟是莫名觉得温暖。 这一定是孟渊做的。 这也是她的主意,仍是利用舆论造势,务要让卢莹认罪伏法,将她的罪行昭告天下。 沈妈妈听了这话,红着眼圈笑了,道:“就该让大家都看看这毒妇的嘴脸。这告示实是贴得好。” 楚刃笑道:“除了这个,还有件好玩儿的事儿呢。也不知是从几天前起,这城里的有些茶楼出了一段新书,叫做《大唐申冤记》,那评书里的故事倒与姑/娘/的事儿像了个七、八分,如今凡去茶楼喝茶的,必点了这书来听。好些人都在传,这是有人替姑娘鸣不平呢。” 傅珺忍不住唇角微启,露出了一抹浅笑。 事件的走向不出她所料。现在的情况下,就算东宫与抚远侯府也已无力挽回了。卢莹除了一死,再无别路。 杀人偿命。这是法律的尊严,是法律对人间正义与良善的维护,是对一切罪恶的终极审判。 在封建皇权社会条件下,为了给冤死的王氏一个公正的审判,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而现在,她的努力终有回报。 傅珺的眼角有些微湿。她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纷涌的情绪,看着楚刃笑道:“你说的这几件事真是大快人心。我已经着人备好糖了。就放在青蔓那里,你快下去歇着吧。” 楚刃笑着应了声是,便自出了屋。 傅珺此时心潮起伏,只想一个人待着。于是便遣退了旁人,只一个人独坐于屋中出神。 卢莹伏法已是迟早之事。然而,事情却并未到此完结。 那伙失了手的贼人,究竟是何人所派?那个想杀卢莹灭口之人,是否便是与藏剑山庄勾连之人? 现在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还有傅庚他们。如今远在京城,与她这里不通消息。想来也是为了避嫌吧。 傅珺此举,令东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太子妃母族发生了这样的丑事,整个朝堂皆为之震动。 也许,用不了多久,这太子二字的前头,便要添上一个“废”了。 傅珺很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时序转眼便到了大寒。 天气仍旧很暖和,大太阳天天挂在半空,东风阵阵,吹开了早绿的花木。青雀湖畔的几丛迎春,绽开了金黄色的嫩蕊,长长的枝条沿堤岸探进水中,远远看去,宛若星河倒挂一般。 大寒过后就该到年下了。 元和十八年即将行至尾声,而傅珺一直期盼着的那个消息,却迟迟不曾到来。 卢莹下诏狱之后,便像是石子沉入了湖底一般,再也没听到有任何关于提审或供述的消息传来。 还有东宫与抚远侯府,亦像是被这乍暖的季节给融化了一般。便此消失在了金陵城喧嚣的人群中,亦是半分消息也无。 傅珺却也不急,仍是安闲度日。没了侯府中纷杂的各房人等,她觉得。这种类似于被放逐的日子,其实还是很怡人的。 这一日,傅珺歇午醒来,见窗外仍是天气晴和,院中花坛之上,星星点点草叶的嫩芽破土而出。昭示着这个冬天的和暖。她心情甚好,略用了些茶点,又在廊庑下散了一会步,便自回至了屋中。 西窗之外,天静云缓,正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傅珺坐在书房的案前,静静地抄写着经书。 侯夫人的病不过是个幌子,众人心知肚明。可是,这些表面功夫傅珺还是需得做的。且抄经亦能叫人心静,而于朗轩明堂之下伏案,时而睇一眼窗外早绿的花树,亦是一种享受。 傅珺端坐于案前,雪肤映在半窗暖阳之下,似有光晕一般。 沈妈妈在一旁瞧着,眉心蹙起了几许愁意。 离着大年三十只剩下五、六天了,府里却没有一点儿动静,看这样子是不打算接傅珺回府过年了。 只要一想起这些,沈妈妈就觉得揪心。 难道还真要叫她们姑娘孤零零地在庄子上过年么?便是再怎样冲撞了,接回府去吃顿团圆饭总是可以的。这府里的人却像是根本忘了这事儿似的。 真真是一群捧高踩低的东西。沈妈妈心下暗啐了一句。 就在她皱眉苦恼之时,忽听院门儿那里传来了一阵笑声,听那声音倒像是很久没见的钱妈妈似的。 沈妈/妈/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这钱妈妈真是没规矩得很,整天不见人影儿,连过来请安的次数都少得可怜。如今主子还在屋里呢,她哪来的脸面笑这么大的声儿? 沈妈妈看了一眼专心抄经的傅珺,轻手轻脚地退出房外,方行至阶下,便见前头一阵风似地走过来一个人,正是钱妈妈。 一见沈妈妈走了出来,钱妈妈便是一阵笑:“唉哟,老姐姐在屋儿呢,这可真是巧了。” 沈妈妈淡笑了一声道:“钱妈妈来了,什么事儿这么欢喜?”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挡在了阶前。 钱妈妈倒也没在意,很自然地便停下了步子,一张脸笑得像开了花儿似地,拍手打脚地道:“老太太使人过来接姑娘了,这可不是叫人欢喜的事儿么?” 沈妈妈一听这话,眉间愁意立时一扫。旋即却又有些不信,拉住钱妈妈追问:“此话当真?老太太真派人来接姑娘了?” 钱妈妈头点得跟什么似的,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可不正是么,所以我说是喜事儿呢。这不,我这儿先过来报个信,传话儿的人立等着呢,还派了车过来,叫马上收拾了便回府去。”说着她便又笑了起来,显得极是欢喜。 沈妈妈面上也绽出一个笑来。 这才对嘛,总不能叫她们姑娘一个人待在外头,这话传出去也显得平南侯府忒凉薄了些。 ☆、第538章 得了这个好消息,沈妈妈不敢耽搁,即刻便进去说予了傅珺。 傅珺自是无可无不可,不过是瞧着沈妈妈欢喜,不忍扫她的兴,便也跟着说笑了几句,又厚赏了钱妈妈。 钱妈妈得了赏银,喜得眉开眼笑,连声谢了傅珺方才出去了。 沈妈妈可是真的欢喜,走路都带着风,一迭声地吩咐涉江她们收拾东西,又去张罗着准备路上的茶水点心,忙得脚不点地。 因她们这一行人本就没住上几日,带的东西也算不多,所以没过了半个时辰,箱笼等便皆收拾妥了。 傅珺戴上帷幕,穿着一身不出挑的竹青色窄袖斜襟袄儿并浅青色宽襕裙,发上也只/插/了几只梅花钿儿,收拾得十分简素,扶着涉江的手出了院门儿。 侯夫人还病着,她身为孙女自是不宜穿得太花哨。 临出门前,傅珺叫青蔓将抄好的经书也收拾了出来,装了半匣子,由青芜捧着一并带了出来。 侯府派来的马车共两张,傅珺的那张车仍是原来的青幄小车,由两匹契汗纯种马拉着。另一张车则是骡车。 待来到别庄门外,傅珺抬眼看去,却见这次府中派来接她们的人,竟是张氏身边的刘妈妈。 远远瞧见傅珺过来了,刘妈妈便赶前几步走了过来,向傅珺蹲了蹲身:“见过四姑娘。我们太太着老奴来接姑娘回府。” 傅珺侧身受了她半礼,心下微有些讶然。 居然是张氏派人来接她的,这倒是颇出人意料。 刘妈妈乃是当老了差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是了然,此时便陪笑道:“老太太这几日咳得好些了。我们太太便说,眼瞅着又到了年下,四姑娘一个人在外头孤单单的,怎么着也该回府吃顿团圆饭。老太太一时想起来也是心疼得紧,我们太太便派了老奴来接四姑娘了。” 傅珺含笑听着她的话,这几句话之间,已经将事情理了个大概。 刘妈妈想要表达的意思便是。傅珺此次能够回府。全因托赖张氏帮着说了好话。自然,侯夫人也“思念”孙女,所以顺手推舟地应了。 虽不明张氏突然间的示好用意何在。傅珺仍是含笑道谢:“妈妈辛苦了,这一路奔波,一会子且去车上歇着。祖母、大伯娘与二伯娘对我的好,我会记着的。” 刘妈妈连声说“不敢”。又躬了躬身,方才退至车旁立着。 傅珺扶着涉江的手便往自己的车前走去。 此时恰有一阵风拂了过来。扑在人脸上温温的,却也不冷。傅珺身前的帷幕被风拂起,眼前视野瞬间变得万分清晰。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傅珺的脚步忽然一顿。 她停顿的时间极短。不过一个吐息之间,周遭的人尚未察觉,便听傅珺“哎呀”了一声。 “姑娘怎么了?”沈妈妈问道。 傅珺转首侧对车门。唇角的笑意隐在帷幕之下,若隐若现:“我的帕子掉啦。”她的语气十分轻快。还带着些许笑意:“青蔓去替我拣起来吧。” 她清淡中含着欢喜的声音散在风里,众人一时倒都听见了,皆循声看了过来,果见在傅珺的脚前躺着一方素雅的月白素绢。 青蔓连忙上前拾起帕子,扑打干净了便递了过去,傅珺探手接过,复又向着绿萍等人笑道:“涉江跟我上车,你们几个扶着沈妈妈去前头车上坐罢,替我陪刘妈妈说说话。刘妈妈这一路辛苦了,你们替我谢谢她。”说到这里她将声音压低了两分,又道:“还有钱妈妈,你们几个也好生招呼着,可明白了么?” 沈妈妈等人自是明白,傅珺这是想要与府里修好关系的意思,自是无有不应的。临到上前车沈妈妈还欣慰地想,到底姑娘大了,待人接物比往昔不同。这些底下的管事妈妈确实是需要交好一二的。 沈妈妈等人便自去了前头,这里傅珺便扶着涉江的手,轻轻巧巧地上了车。 直到车门完全合拢,窗帘亦拉起之后,借着涉江递上茶盏的时机,傅珺蓦地拉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捏。 *************************************** 姜姒将披着的老石青灰鼠斗篷解了下来,轻轻搭在了手上。 阳光筛过稀疏的枯枝,在她的身上落下几痕斑驳的影子。她只在石阶前站了这一会子,便觉得有些热,身上的斗篷也穿不住了。 她一手搭着斗篷,一手掠了掠鬓发,唇边含着一丝客套而温和的笑意。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在她脚下嬉戏着,追着一张纸团儿扑着玩儿,一旁的小丫鬟见了便笑道:“这猫儿真真灵醒,瞧瞧这玩儿得多精神哪。” 姜姒搭讪着笑了一声,又看了一会小猫,便转身离开了石阶,径往许允所住的冷香馆而去。 穿堂里有风,拂过她身上的葡萄褐挑花马面裙,裙幅随风摆动,漾起一波轻浅的波纹。 姜姒的脸上仍含着笑,然而她的眼神却是冷的。她长吸了一口气,将涌上心头的焦虑压了下去。 她早就觉得事情有异了,而就在方才,当那只小猫嬉戏地跑过她身边时,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她的秘药不知被谁掉了包。 她上晌的时候在猫食儿里混了秘药,然而小猫吃了之后却一切如常,根本就没发狂的迹像。 姜姒微微垂首,眼中划过深浓的怨恨与惶悚。 她一直如珍宝般藏着的秘药,居然不知什么时候便被人掉了包。如今不过是清水罢了。枉她还藏得那般紧,却不知药早就不在了。 现在的姜姒,既不知秘药是被谁拿去了,亦不知对方拿了药想要做什么。那窃药之人至今不露动静,让她的心也悬得高高的,怎么也放不下来。 姜姒暗底里咬了咬牙,随后,一阵不甘便直涌了上来。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人便能对她予取予求,任意妄为?她小心为自己留的这一小步退路,如今也被人封得死死的。她手中如今再无一点依仗。 秘药没了,而她原本计划好的一切,现在看来都不可能实现了。 姜姒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不能慌了手脚。她还有些时间,只要没到最后一步,她就总有翻身的机会的。 这般想着,姜姒的头又抬了起来,面上的笑意仍是温和,继续行过穿堂。 现下她唯一能够断定的是,药不是许家的人拿去的。 她曾以言语试探过许允,对方并未有何异样。至于曹氏,若是被她知晓姜姒藏着这种药,只怕姜姒早就被治死了。 ☆、第539章 姜姒怀疑是刘竞暗里动了手脚。因为她曾亲眼见过那些飞檐走壁的人,在许府里是如何的来去自如。 想到刘竞阴冷的眼神,还有那一夜被他掳去后的情形,姜姒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罢了,罢了,这秘药她只当喂了猪狗。只要刘竞不来找她,她也不会再多问一句。 思及此,姜姒忍不住又呼了口气,抬手抹了抹鬓角。 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那屈辱的一夜,直到现在想起,仍叫她说不出地害怕。 说起来,自从上一次武阳伯府花宴之后,刘竞便再也没派人来找过她。 然而,这也并未让姜姒轻松多少。 她又一次办坏了差事。武阳伯府花宴之上,刘竞落下的明明应该是傅四的帕子,谁想却变成了许允的帕子。 在知道事情的始末之后,姜姒便没有一天过得是安心的。 现在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于她而言都是一种煎熬。她很怕哪一刻回过神来,刘竞湿冷的笑脸便又出现在眼前。 好在她听人说刘竞病了,目下仍在忠王府中静养。 姜姒真希望他能一病不起。 她一面想着,一面行过穿堂,又转过一道葡萄架搭成的小径,再往前一个月洞门儿,便是许允的住处了。 “姜姑娘来了。”一个小丫鬟远远看见姜姒,笑着招呼了一声,便自上前引路。 姜姒也笑着问了声好,随着她进了院子。 整间院子里弥散着一种说不出的欢喜气。 无论是院中行过的婢仆,还是挂在廊下的鸟雀,抑或是那廊前阶下的花草树木,在在皆含着喜意。就连引路的小丫头也是满脸含笑,对姜姒的态度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 许允与刘竞的婚事已经基本定下了。许府现下正在悄悄地准备嫁妆,据曹氏说,翻过年后便会有赐婚的旨意下来。 如此一来。姜姒便是陪嫁的媵妾。除她之外,另还有三个曹氏亲选的良家女,亦将陪同许允一同出嫁。她们这四人如今每天都需过来陪许允学些规矩礼仪。这些下人们知晓,姜姒已是今非昔比。从此后是要服侍忠王的人了,对她的态度便客气了许多。 姜姒垂首静息、低眉敛袖,一路碎步行至正房明间儿。许允尚在西次间儿换衣裳,只隔了一层槅扇招呼她:“你来得倒早,先在外头坐着。夫子过会子才来。” 姜姒答了一声“是”便站在了左首的位置,连头也不抬。 过了约小半炷香的时间,许允也换好了衣裳。大抵是因了心情好,她来到明间儿后便挥手屏退众人,单留了姜姒说话。 “殿下叫人给我捎了样东西来。”许允微有些羞意地道,语气之中却有着掩不住的欢喜。 这还是前段时间的事情,太子妃的嫡妹下了大狱,东宫最近焦头烂额,忠王想必也是欢喜的吧。这些日子来,许允断断续续地收到了不少忠王与吴贵妃的赏赐。这让她每天的心情都很好。 “殿下对姑娘如此看重,婚后必定琴瑟合鸣。”姜姒柔声笑道,神情十分恭谨。 许允以眼角的余光细细地端详她,见她穿着件鱼白暗绣卷草纹立领夹襦,下头的裙子却葡萄褐的,手上搭着件老石青的灰鼠斗篷,头发挽成最简单的圆髻,只以两根素银簪子固住,两鬓服贴、一丝不乱,打扮得十分朴素。神色更是沉敛,比那三个花枝招展的媵妾顺眼多了。 许允的眼中便有了笑意,轻嗔道:“你这话说得可真老成。今儿穿得也老成,错眼瞧着倒跟个管事妈妈似的。” 姜姒垂首道:“若是能对姑娘有益。便做个管事妈妈我亦愿意。” 听了这话,许允心中越发欢喜。 姜姒初来之时,许允以为这又是个一心往上爬的,心下颇多厌恶。然而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姜姒是真的对刘竞不感兴趣,甚至还有些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她现在对姜姒的态度倒比素昔更好。 “若你真是这般想的,我自会助你。”许允笑着道,一双眼睛却盯在姜姒的脸上,观察她的反应。 姜姒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是一副感激的模样,垂道道:“多谢姑娘。” 许允笑着摆了摆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眉头便蹙了起来。 那三个媵妾倒现在还没来,却叫她在这里等,倒真是好大的体面。 许允的脸色便冷了起来。 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姜姒立刻柔声问道:“姑娘怎么了?是茶太烫了么?要不要我给您换一盏?” 许允摇了摇头,方要开口说些什么,心思微微一转,想到母亲教导她,对这些媵妾根本不用往心里去,只是猫狗般的玩物罢了。她便搁下了茶盏,开口时已是换过了一套说辞:“不是的,是我想起前两天偶尔听父亲说予母亲的一句话,父亲说,圣上最近龙体违和,他老人家日夜为此揪心。” 说到此处,许允倒真有了几分担心。 若是圣上一直这么病下去,来年的赐婚旨意何时能下,便也是个未知数了。 这样一想,许允的眉头便又蹙了起来。 姜姒垂眸看着裙角,并未开言。 这种话头可不是她一个媵妾能接的。不过,这消息倒真是个好消息。若当今圣上能这么一直病下去,忠王与许允的婚事想必还能再拖上一阵子。 姜姒摩挲着腕上垂落的银镯上的花纹,心中百般思量。 便在此时,忽听外头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见过夫人。” 随着话音,只见门帘一挑,曹氏走了过来。 “母亲,您怎么来了?”许允立刻迎了上去,姜姒亦上前蹲身见礼,随后恭立在侧。 曹氏似走得有些急,眉间隐着几分忧色,一进屋门便道: “安安,你……”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嘴,蹙眉打量了一眼旁边的姜姒,淡声道:“你先退下。” 姜姒暗里一哂,躬身退了下去。 直待屋门重新关严,曹氏才拉着许允的手,蹙眉道:“明儿你与我一起去鸡鸣寺烧炷香吧。” 许允愣了一下,讶然地问:“去鸡鸣寺?这都快到年下了,母亲怎么想起来这时候去烧香?是出什么事了么?”说着她便扶着曹氏坐了下来,又亲手倒了盏茶递了过去。 曹氏接过茶盏,抚了抚许允的头发,压下心头泛起的不安,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前几天老作噩梦,最近这京里事情又多,我想去寺里烧炷平安香。” ☆、第540章 说到这里,曹氏的眉间又泛起了忧色。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不安。这几天她的眼皮老是跳个不停,许进最近也有些不同寻常。而今儿上晌因兵部右侍郎韩府老夫人过寿,她过去吃了一顿寿酒,韩家大太太与她十分交好,悄悄告诉她说圣上最近病体沉重,已经有好几日不曾上朝了。 据曹氏所知,今上一直颇为勤勉,自登基以来,五日一朝从未间断。如今却是病得连朝会也不能来了,这就表明圣上确实病得极为严重,而许进这段时间的表现…… 曹氏不敢再往下想。她搁下茶盏,拉起许允的手,尽量放柔了语气道:“安安,你听/娘/的话,明儿陪娘去上个香。” 许允见曹氏的脸色有些不好,只当她是担心噩梦一事,便笑道:“母亲既这么说了,女儿定当陪您去的。” 曹氏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叫你哥哥也陪着一起。鸡鸣寺的素斋你不是最爱吃么,明儿咱们吃了饭再回来,再给你父亲求串佛珠回来。” 许允点头应是,此时门外又有小丫头禀报说那三个媵妾到了,曹氏便站起身来道:“今儿晚上我再叫人过来帮你收拾东西,明儿一早便走。” 许允此际一心只惦着学规矩一事,只点了点头便罢。曹氏便自带着人出了屋门。 姜姒垂眸立在屋外,恭送曹氏离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曹氏今天的神色不同寻常,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看着曹氏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姜姒的眼中划过了一抹阴沉…… ************************************** 傅珺的马车停在了半路上。 此处尚未至官道,道路两旁皆是杂草树木。透过树木的间隙望出去,远处隐约可见一带山峰。那里便是栖霞山。 傅珺从车窗前收回目光,一旁的涉江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傅珺回过头去,安抚地向她笑了笑。 涉江的脸色十分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仍旧清亮如昔。她回了傅珺一个笑,方才吸了口气。提声问道:“怎么停下了?出了何事?” 她的声音很平稳,语气亦仍如往常一般,略带着几分不满,似是对车子中途停下颇为不喜。 外头传来跟车婆子的声音。语声有些散漫:“回姑/娘/的话,车夫说松了个榫头儿,一会子就能好。姑娘且耐心等等儿。” 傅珺几乎能够相像出婆子不耐的表情。跟着她这个庶房姑娘被赶到别庄,虽说府里来了人接,保不齐什么时候又得被踢回庄子上。也难怪这些下人们有所不满。 涉江“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傅珺又凑到车窗前,极目向远处眺望。 从她的方向并看不到前面的情景,也不知沈妈妈她们那辆车行至哪里了。她想了一想便问道:“前头的车呢?” 跟车的婆子停了一刻方道:“回姑娘,他们的车倒走得快,已经瞧不见影儿了。这会子想是已经到了官道上。” 上了官道便离城不远了,这样便好。傅珺暗忖道。复又坐回到了原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车始终不见动静。傅珺凑到窗前,看见外头的婆子们开始悄声儿说话儿,有几个人大概站得累了,索/性/便走到旁边的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便在此时。车身忽然猛烈地晃了一下,傅珺一下子便被晃到了车壁板边,随后她的耳中便响起了一声惊呼:“不好,马惊了!” 随着这声惊呼,整个车子陡然向前一冲,接着便是马儿尖厉的嘶鸣声。涉江面孔煞白,一下子扑过来想要扶住了傅珺,然而马车晃动得非常厉害,涉江一个站不稳,与傅珺双双摔倒在了车里。 “不好。快拉住马!” “姑娘还在车里!” 短促的惊叫此起彼伏,如同风声过耳,婆子们惊慌的脸只在车窗外倏然掠过,忽地一下。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如雨点般急促的马蹄声。马车已经不受控制地飞速狂奔起来,车里的傅珺与涉江被颠得左右直晃,根本连坐都坐不住。 傅珺一面尽量将身体靠在壁板上,一面去拉车壁旁的扶手。涉江滚倒在傅珺的脚边,一只手死死抠住车板下放器物的凹陷处,阻止着自己继续向下滑动。 此时。契汗纯种马的脚力终于展现出了它的强悍,车速如离弦之箭,不过眨眼之间,马车已然奔离原路,拐进了一旁的杂树林中。 这片树林生长得极为茂盛,老树新树交错排列,然而马车却如游鱼入水,在这片树林中竟是穿梭自如。傅珺无数次感觉到车壁挨擦着树木飞速掠过,枯枝划过车窗发出刺耳的声音,如同刀子刮着耳膜。 傅珺几次想要调整坐姿。可是,这一段地面十分凹凸不平,整个车厢颠簸得如同海上浮舟,傅珺只觉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要被颠碎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速忽然慢了下来,马儿的嘶鸣声也停止了。马车由飞奔改为快走,颠簸的幅度小了很多。 傅珺浑身酸痛,挣扎良久方拉着扶手坐直了身子。涉江的情况比傅珺还要严重,她的额头碰破了一块皮,好在不曾出血,却也是一片青紫。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拉着另一边的扶手坐了起来。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傅珺与涉江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脸色皆是惨白如纸。 “我去料理尾巴。”车前忽然传来了一个极低的声音。 傅珺还未及细想,一道灰影蓦地掠过车窗,宛若大鸟一般凌空飞起,瞬间便消失在了车后。 傅珺心头一凛,一刹时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她想起了孟渊留给她的那几名暗卫。 那个灰影口中所说的“尾巴”,一定就是指他们。 傅珺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然而,车厢外传来的脚步声,却让她没有余裕去想别的了。 她一面做着深呼吸,努力压制胸口抵上来的烦恶不适,一面死死地盯住半开的车门。 涉江一下子扑到了傅珺的身前,挡在了她的前头。 透过车窗滤进来的几束天光,傅珺看见,涉江正在瑟瑟发抖。 一阵风自车门处拂了进来,带着一股泥土与腐叶混合的气息。四下里一片安静,连声鸟啼亦无。 傅珺迅速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重重叠叠的树影遮住了午后的天光,车厢内的光线也变得十分幽暗。 ☆、第541章 傅珺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方才她一直在计算着方向。这辆车一路向南,又折向西,最后转至北方。此刻她们应该处在离官道约两公里处的一片树林中。 傅珺的一双墨眉微微蹙了起来。 她没有想到,今日劫车之人,竟有两个! 傅珺不由苦笑。 派出一个大高手还不够,居然还又加了一个。看起来,那个人对她还真是志在必得啊。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观察着车门处的动静。 车厢的门已经被震开了,唯车帘犹自合拢着,似在拒绝着外头的一切。 涉江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傅珺。 傅珺乌沉如墨的眸子隐在幽暗的光线里,冰冷、沉暗,几乎毫无表情。 然而不知何故,涉江心里竟觉得有些踏实。这样的姑娘,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就像是无所畏惧一般。 傅珺并没注意到涉江情绪的变化。 她在等待,那个她预料中的人,此时应该正站在车门之外。 一只手忽然探了进来,扶在了车门上。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手掌宽大、骨结突出,修剪得有些粗糙的指甲饱满光洁,显示出这双手的主人身体的强壮。 涉江拼命忍住冲口而出的尖叫,颤着身子膝行着后退了一步,紧紧护住了傅珺。 “傅四姑娘,请出来吧。”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这声音粗且沉,字字压在咽喉深处,咬字时还略有些滞涩,似是不大会说大汉话似的,然用语却又平和,态度亦颇为有礼。 “我不想出来。”傅珺似是一点也没吃惊,清清淡淡地回道。 车外的男子不由淡淡一哂。 他的耳力一向很好。虽然这位傅四姑娘竭力掩饰,但她说话时微颤的尾音却仍瞒不过他的耳朵。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随后,“哗啦”一声巨响,稀疏的阳光应着这巨大的声响。一下子扑在了傅珺的身前,让她瞬间有种目眩之感。 那一刻,涉江的护在她身前的背影便嵌在这阳光里,她的发丝映在阳光下。有若轻尘般颤抖不息。 傅珺忽然发觉,今天的阳光真是极好。此时早过了午后,阳光犹自明丽,灿烂的光线斜射而下,筛过残枝。在这个男子的脸上投下几道阴影。 他带着几分好整以暇的闲适,目视着傅珺身后的方向,似是根本没注意他身前的这一对主仆。 望着这个身形高大、气若山岳的男子,傅珺蓦地一笑。 “乌里,果然是你。” 她的语声十分淡然,神情更显轻松。一面说话,一面还抬起衣袖,掠了掠鬓发。 乌里连动都没有动,唯一双粗眉挑了挑:“你认出我了?” 傅珺没说话,只向他淡淡一笑。 她当然认出他来了! 就在大半个时辰前。在别庄门前将要上车的那一瞬,当那阵暖风拂开帷幕的时候,傅珺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青幄小车的车夫翻起的衣袍下摆。 那上头,沾着血迹! 那个人根本不是侯府的车夫! 那个刹那,一声惊叫几乎便将脱口而出。 然而,再下一个呼吸之间,这惊叫声便被傅珺生生压了下去。 因为,她认出了车夫的背影。 那个裹着一身灰仆仆的粗布棉袄,看上去十分普通的背影,傅珺曾经在一年前见过。 那是乌里! 契汗国的高手。十招之内便击败了龙禁卫的乌里,彼时便坐在傅珺的车前,充当了她的车夫! 那短暂的一刹,傅珺几乎停止了呼吸。 然而。这停顿也只有一瞬。再下个瞬间,傅珺的脸上已经带上了极为自然的笑意。甚至连呼吸与心跳她都竭力控制着,不敢有丝毫异动。 她见识过真正的武林高手。知道他们中的佼佼者,能够仅凭着对手的呼吸与眨眼,便判断出对手的情况。 傅珺不敢冒险。 她可以断定,乌里绝对是有备而来。他一定知道有人暗中护着她。而孟渊派来的那些暗卫们,却一定不知道有个契汗高手假扮成了她的车夫。 如若不是傅珺有着过目不忘的强悍记忆力,她也未必能将这个不起眼的背影与契汗勇士联系在一起。 她不敢用这许多人的/性/命,去搏一个并不确定的可能。 她只能尽量保持正常。 为了不让乌里起疑,傅珺还故意弄掉了帕子。因为只有这样,她的那一瞬停顿才算合理。 而在青蔓拾起帕子那几秒钟的空隙,傅珺心思飞转,迅速对眼前状况进行了分析,并做出了最合理的判断。 她必须上车! 这是她唯一能够全身而退的机会。 因为,乌里并不知道她已经认出了他。 她完全可以利用乌里不知情的这段时间,充分做好准备。而若提前叫破,除了让更多的无辜者丧命之外,再无其他益处。 诚然,在暗卫的帮助下,她也有可能成功脱逃。然而那也不过是多赢得些时间罢了,傅珺并没把握躲过乌里的追杀。 到那时,她只能看老天站没站在她这一边了。而在乌里的面前,她觉得她的机会很渺茫。 傅珺厌恶这种被别人操控命运的感觉。 与其赌运,不与赌命。 她相信,只要她做足了准备,她还是有半成机会的。 所以,就在那个瞬间,傅珺决定一切如常。 当然,她的推论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条件之下,那就是所有的危险都只集中在傅珺这辆车上。 所以傅珺才会与沈妈妈她们说了那么些话。 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她装出叮嘱沈妈妈她们的样子,借机观察了前面那辆车的情形,并备细观察了刘妈妈等人的微表情。 好在刘妈/妈/的表情并无异样,肢体动作也很正常。那个车夫傅珺曾见过,是专门给管事们赶车的。 到那时傅珺才算略放了心。于是接下来,她便十分顺理成章地将沈妈妈她们都遣去了前头那辆车。 至少在前面的车子里,她们相对还是安全的。 果然,事情诚如傅珺所料,乌里应该也不想横生枝节,故一路上走得极慢,渐渐地便与前面的车拉开了距离。 在察知乌里的这个意图之后,傅珺暗里长舒了一口气。 于是,待两车有了一定距离之后,傅珺便吩咐涉江给她捶腿。借着美人拳落下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小心掩去自己的动作,悄悄做着准备。 ☆、第542章 待傅珺做完了准备,马车仍是正常地行走着,除了车速有些慢之外,并无异常。直到那时傅珺才有余裕去想一个问题: 乌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跟谁来的?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把自己这个内宅女子抓去某处做人质么?以他的身手地位,岂非大材小用? 没来由地,傅珺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颐指气使的脸,那双隐在眉弓之下的棕色美目,曾将无比狞厉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身上。 难道说,萧红珠也来了?若说抓住自己是萧红珠的主意,以傅珺对这位公主的了解,倒觉得说得通。 可这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萧红珠因何而来? 贵为一国公主,又手握实权,她有必要为了抓傅珺而单身赴险么? 这一切,会不会与大汉目前的局势有关? 不知何故,傅珺想起了那些凶残蛮暴的黑甲武士。 若真是如傅珺推测的一般,来人是萧红珠,则她肯定不会一个人来。在大汉国局势最微妙之时,她带着黑甲军潜入京城,其用意,十分险恶。 想到这里时,傅珺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还没待她再往下细想,马车就停了下来。随后便惊了马。 此刻,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契汗勇士,傅珺的手心已经有些汗湿。 她漏算了跟车的仆妇,以为劫车者只乌里一人。如今的局面,于她几乎已是绝境。 可是,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也要尽力一搏。 一念及此。傅珺的心立刻恢复宁静。前世追捕犯人时,她也曾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刻。这一次不过是比以往更凶险些而已。 傅珺握紧了拳头。 四周忽然变得安静了下来。 阳光暖得如同春时,晒得人浑身绵软。四野寂静,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遍地的蓑草腐叶、枯树残枝,在阳光下无声地伫立着。 一直目视前方的乌里,终于转回了视线。 傅珺直直地望着他。 乌里的眼神很淡。望着傅珺时。就像在看一件死物而非活人,神情中带着久弑人命的漠然。 渐渐地,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弥漫在了周遭的空气里。 傅珺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别过来,你不要过来。”她忽然轻声地叫了出来。 她的表情像在极力压制心头的恐惧,然而声音却仍是止不住地颤抖。她抬起衣袖挡住了眼睛,看上去已无法承受这扑面而来的杀意。 乌里的身子微微一晃。一只粗大的男人的手如鬼魅一般伸到了傅珺的眼前。 涉江的眼珠子动了动。 她其实想要挡住这个男人的动作的。可是,她的身子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连一根头发丝都动不了。 傅珺的衣袖挡在脸前,乌里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也不甚在意。 傅四曾经赢了萧红珠。 然而那又如何? 在他眼里,这位傅四姑娘不过是个随手一指便即毙命的草芥罢了。所以。他几乎是毫不在意地去抓傅珺的衣袖。对方那个遮挡的动作,在他看来不只多余,甚至有些可笑。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傅珺的衣袖时,他蓦地心头一寒。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傅珺挥动衣袖又颤声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她的胆怯与惊恐,在这一连串的声音与动作中表现得十分自然。而这并非攻击/性/的动作,让乌里微微一愣。 随后,他只觉得手指一阵刺痛,如同被蚂蚁叮了一口。 他刹时一惊,回手视之,立刻便露出了一个讥嘲的笑意。 手指尖上一粒如针尖般的血点,正迅速地凝结成珠。 乌里蓦地凭空一抓,傅珺的衣袖立刻碎裂了开来,青袖飞散如蝶,一柄紫金短剑已经到了乌里的手中。 “就凭这东西,你也想伤我?”乌里有些好笑地看着傅珺。 他知道这南人女子胆大,却没想到她还真敢藏着利器,竟还妄想伤他。 傅珺脸如白纸,却犹自凶狠地怒视着他,与在国宴之上看着萧红珠的眼神如出一辙。 只是,她也只能这样看着他罢了。她的身体现在已经一动也不能动了。 乌里对傅珺的反应与动作毫不在意。他将短剑翻转过来看了看,却见这短剑锋刃如乌,光泽沉沉,森寒若水,杀意凛凛,倒真是一件好东西。 乌里忍不住目露赞赏:“好剑!” 此等利刃本身便如高手,自有一股凛然之气。刚才他方将触及傅珺的衣袖时,便是感知到了这兵器上的杀意,所以才会收手。 没想到傅珺像是太害怕了,竟然挥了挥衣袖,歪打正着地碰了他一下。 乌里将短剑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随手便揣进了怀中。再度探手过来抓傅珺。 当他的手再度将要触及傅珺的衣袖时,他的动作忽然又顿住了。 傅珺清楚地看见,一阵淡淡的青气,迅速地漫上了他的脸。 乌里的双目忽然暴突出来,大喝一声:“尔敢!” 这一声震得四周簌簌而颤,蓑草哗啦一声迎声而倒,身旁的枯树残枝抖动不息。傅珺只觉得心神剧震,两耳一阵“嗡嗡”之声,身体犹如被巨石压住一般,僵直得根本动也不能动。 那一刻,傅珺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契汗高手的威压,直若沉渊倒灌、山岳倾塌。天地万物都在这吼声中噤若寒蝉。 傅珺闭上了眼睛。 “砰!”,一声巨响,马儿发出一阵断续的嘶鸣,车轮向后滑动了几步,随后便停了下来。 一阵悚然的安静。 那想像中惊破天地、直取人命的一击,并没有发生。 当傅珺睁开眼时,马车前站着一个蒙面的灰衣人。 确切地说,这是一个穿着灰衣的蒙面仆妇。自马车离开别庄后,她便一直坐在车辕上,很不引人注意。 此刻,乌里便倒在灰衣人的身后,张开的五指簸张如鹰爪,手掌向前,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眼角开裂,渗出殷红的血丝。 他的动作,定格在了行将撕碎傅珺的那一刻。 直到断气前的那一刹,他也无法相信,他会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异国女子手上。 南山国秘药,见血封喉! 傅珺呆呆地望着躺倒在地,连死去的姿势都显得极其不甘的乌里,蓦地泪湿长睫。 是王氏留下的秘药救了她。 她死去的娘亲,直到今天仍在守护着她! 即便斯人已去,踪迹沓沓,可是,那一份不舍的关爱与呵护,却依旧穿越了漫长的时空,守护在她的身边。 如果没有王氏留下的秘药,她又如何能杀得了这位契汗勇士,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她藏在袖中的短剑,还是几年前平南侯生辰时所赠。傅珺离开侯府之时,已经请孟渊帮着开了锋。 而短剑上滴的秘药,便是王氏留下的。那是剧毒之物,与短剑一同成为了傅珺身边的必备品。自告倒卢莹之后,这两样东西便须臾不曾离身。 ☆、第543章 泪水渐渐模糊了傅珺的视线。 涉江此时终于挪动着勉强能动的身子,凑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揽在了怀中。 灰衣女子露在布巾外的眼中,划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转首看了看乌里。这个死不瞑目的契汗人,此刻已是全身发青,连眼珠子都泛起了一层青气。 是中了毒,而且是很高明的毒。 灰衣人的眼中又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讶色。 这结果实在太出人意料了。她没想到,这位契汗国的高手,居然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手里。 “姑娘别哭了,快别哭了。”涉江柔声劝慰着,一面强抑颤抖,悄悄回首看了一眼那个灰衣人。 这个灰衣人,与那个凶悍的车夫是一伙的。 方才经历的那一幕,是涉江这一生都不曾经历过的。车夫大吼的那一声,差点没将她的心胆给震裂了。 她知道她们姑娘受了惊吓,可是这会却还不是哭的时候。那个灰衣人一直站在车外,衣襟之上血迹斑斑,看上去比那个车夫更吓人。 傅珺很快便收住了眼泪 她方才只是一时情绪有些失控罢了。 她从涉江的怀中抬起头来,看了看立在车外的灰衣女子。 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黑如乌晶般的眸子似是被水洗过一般,清亮耀眼。 她的眸光在灰衣女子身上一转,便露出了极浅的一抹笑意。 灰衣女子也在看着她,眼神中有着一丝疑问与不解。 她知道傅珺没有武功,所以她就更不明白了,就算是用毒。傅珺又是怎么能用到乌里的身上去。 “是偶尔得来的一味秘药。”傅珺似是明了灰衣人此时的想法,轻声而突兀地道,“说是见血封喉。我滴在了刀尖儿上,那刀子乃是吹毛断发的利刃,他来抓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刀尖,划破了手指。所以中毒死了。” 几乎是毫无隐瞒的一番解释。亦且是毫无必要的。然而不知何故,灰衣人听了这话,眼神又变得复杂了起来。 “可否容我下车?”傅珺含笑道。语气并不紧张。 灰衣人微微一愣,便即朝后退了两步。 傅珺轻轻拍了拍涉江的手,主仆二人相互扶持着走下了马车。 待站定之后,傅珺便向那个灰衣女子敛衽一礼。语声柔和地道:“多谢您方才不曾出手。” 那个灰衣女子无甚动作,唯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略有些不自然地转向了旁边。 傅珺似是没发现灰衣人的异常,含笑看着她道:“您知道么,在书院里,我最喜欢的一位夫子。便是教琴的魏夫子。” 她的话音一落,灰衣女子的眼神蓦地变得极为冷厉,如电的眸光瞬间扫向了傅珺。同时一足后退,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 “魏夫子的琴。有高山沅水之感。”傅珺继续说道,根本便没管灰衣女子的动作,甚至侧过了身子,望着远处的一抹斜阳,语声感叹:“我记得今岁封笔之前,偶过后山红枫溪桥,恰遇魏夫子扶琴,却是一曲《柏舟》。魏夫子随琴吟唱的最后几句,我深记之。她唱的是‘日居月诸,胡迭式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曲中之意,如寒夜月华,皎皎无尘。我亦自此知晓,魏夫子的心底一片澄澈,风清月白。” 傅珺清淡柔和的话语声弥散在微暖的空气里,灰衣女子的眼眸渐渐地变得柔和,望着远处的斜阳,露出了一抹回忆的神色。 傅珺转眸望着她,看着她眼底深处那一丝淡淡的挣扎,盈盈浅笑:“不知何故,看到了您,我就忽然就想起了魏夫子。虽然直呼夫子名讳有些失礼,可是我一直觉得,魏霜这个名字,便如夫子其人一般,虽生于肃杀寒秋,却自洁净孤高。不与朝露争辉,唯与明月为伴。此等境界实令人神往。您与她,很像。” 魏霜扶在剑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了下来。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傅珺,良久后,悄然一叹。 她的这个学生聪明绝顶,只怕早就认出她来了。现在更是几乎点明了她的身份。 魏霜知道,傅珺这是在逼她做选择。或是以夫子的身份放了她,或是以杀手的身份杀了她。 魏霜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很早便察知,她的这个学生很有几分孤勇。如今看来,傅珺就是在赌,赌她这个做夫子的到底会怎么选。 她会怎么选?她应该如何选? 看着眼前这个眸光清洌的少女,魏霜的脑海中闪过往昔的许多画面。 白石书院的清溪与红枫,石桥之上对月抚琴的空寂,琴课上表现优异的女学生,那一曲隔屏而奏的《乱红》。当伏在清味楼的梁上之时,她明知隔壁有人动了手脚,只因心底深处莫名的一丝不甘,所以装聋作哑。 望着傅珺那张如初雪般细嫩莹润的脸,魏霜的心中思绪万千,蓦地脑海中又现出了另一张阴沉如毒蛇的脸,那微垂的眉眼中蕴着的邪恶与戾气,只要一想起来就令人作呕。 然而,这令人作呕之人,如今却掌握了她同伴的生死。想到阿四与阿九,魏霜的眉间陡然划过一抹杀意。 若是现在就杀了傅珺,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是么?既可以令这少女免于受辱,又可借机灭口。 魏霜的手扶上了剑柄,然而另一个念头忽又划过:她真的要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之人吗?她并不是真正的刺客。她当年在藏剑山庄中入的是“勇”部。 “以力胜力,以强制强。” 勇部的八字真言,是她尊行了大半生的教诲,此刻杀一人易,可她杀了这个少女,便再也不能以“勇”部成员而自傲了。 魏霜的脸忽青忽白,眼中的挣扎犹为明显。 在她这一生中,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犹豫不决。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争辩。 “你已经认了主子,主子有令,下属只管执行,管旁的那么多做甚?” “你就甘愿遵从这样一个恶心的人做主子吗?你忍心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无辜之人殒命吗?” “那又如何?总归不与你相干,别忘了你可不是一个人,还有别人落在那人的手上。如若不听命于他,你的同伴会死。为了救下同伴,这女孩必须死。” “你明明自己怕死,又何须用担心同伴作借口?你何时沦落到要靠这种下作手段救人的地步?你的勇在哪里?义在何处?” 这两个声音如同巨人宏声,每一句话都在魏霜的心里激起千层巨浪。她满头大汗地僵立原地,额上青筋爆起,扶剑的手颤个不停,甚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第544章 傅珺没有说话,只专注地凝视着正在天人交战中的白石书院琴课夫子。 当魏霜站在车前的时候,仅凭着她的体型,傅珺便一眼认出了她。 难怪她从头到尾一直缩在车辕那里不出声呢,想来就是怕被傅珺提前认出。 傅珺不明白魏霜又是如何与乌里变成了同伴,她现在已经无暇多想,只求脱险。 魏霜的身手她可以想见,一定不比乌里差多少。孟渊派来的四名暗卫,如今就算没死,只怕也伤得极重。魏霜身上沾的血迹便是最好的证明。 傅珺之所以对魏霜说了那番话,就是因为发现了对方眼神中的那一丝挣扎。 那是未泯的良知,是一个仍有底线之人最真切的体现。傅珺希望,魏霜的这一点底线,能够促使之做出正确的选择。 时间如同停滞了一般,四野无风,唯有马儿偶尔打响鼻的声音,为这片荒芜的树林增添了一丝生机。 “你……走吧。”过了许久,魏霜才低声地道。 傅珺定定地凝视着她。 魏霜的手已经垂了下来,整个人像是才从水里捞上来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滞重与湿沉。 傅珺向魏霜蹲了蹲身。 魏霜不再说话,返身行至乌里的尸身旁,不废吹灰之力便将乌里庞大的尸身翻了过来,探手向他的怀中摸索。 “小心!”傅珺轻声提醒,“他怀里的剑有毒。” 魏霜回过头,眼中微含谢意:“我自会小心。”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小心地从乌里怀中取出短剑,随后手起剑落,一剑割断了乌里的咽喉。 “噗”一声闷响,鲜血喷射而出,魏霜侧头避过,衣衫上却仍是溅上了好些。 涉江捂住了眼睛,浑身打颤。不敢再看。 傅珺凝视着魏霜,眼中渐渐生出了一丝感激。 有了这一剑,乌里的死便有了合理的解释。她没想到,魏霜居然如此心细。这是在替傅珺抹去痕迹。 “药/性/小半个时辰后便会退去,”傅珺轻声说道,同时向前走了几步,“这种药虽是中者必死,但死后半个时辰。尸身上便验不出来了。” 魏霜微有些讶然地看了一眼傅珺。 一方面她是惊于这种秘药的药/性/如此毒辣,另一方面却是惊于傅珺此刻的镇定。 不过,傅珺方才都有胆子叫破魏霜的真名,有如此勇气者,又怎么会怕一个死人?魏霜略一回思,便即释然。 此刻再看乌里的尸身,他的脸上青气仍在,但眼珠子却已经恢复了正常。看来诚如傅珺所言,过不了多久,他尸身上的一切中毒痕迹皆会消失。 魏霜想了一想。抬手又是一剑,将乌里的两根手指削了下来。傅珺注意到,她削掉的正是乌里方才被剑尖刺伤的那只手。 “这样,他的死,与尔无涉。”魏霜简短地道。 傅珺点了点头,郑重敛衽,向魏霜执弟子礼。 魏霜坦然受了这个礼。 她将短剑以布巾裹起,问道:“剑我要带走,剑上之毒可有解?” 傅珺也不瞒她,坦荡直言:“此毒见血即解。”言罢一顿。又补充道:“若不放心,您可以再多扎他几刀。” 魏霜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一眼傅珺,随后将短剑纳入怀中,负起乌里的尸身转身便往回走。 “请等一等。”傅珺蓦地出声唤道。 魏霜停下脚步。转首望着她。 傅珺迟疑了一会,轻声问道:“那几名暗卫……如何了?” 她一直很担心那几名暗卫。 魏霜再次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傅珺,方简短地道:“死不了。”停了一刻又道:“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回城。” 说完这句话,傅珺只觉得眼前一花,魏霜的身影已在数丈开外。再过几瞬,树林之中便再无人影,唯有丛丛芜草杂落于枯枝断叶间,残阳如血,满目萧瑟。 傅珺终于放下了心来。 听魏霜所言,想必她是手下留情了。那几名暗卫只要不死,以习武之人的体魄,必能撑下去的。 涉江直到这时才真正地缓过了劲儿,一下子便软倒在了地上。 傅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歉然道:“对不起,让你跟着我遭了这番罪。” 彼时情况突然,傅珺已经尽最大可能将人都遣走了,若是身边一个丫鬟也不留,乌里必会起疑,后果一定相当可怕。 此外,涉江是那种无论傅珺做了什么都能够淡然处之的人。有她在身边,傅珺也能最大程度不被怀疑地做准备工作。 方才在车上,傅珺又是藏短剑又是滴毒药的,动静闹得那么大,涉江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始终镇定地帮着傅珺捶着腿。甚至还聪明地配合傅珺调整动作。 若是没有涉江对傅珺无条件的信赖,以及她的镇定与聪明,傅珺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说起来,救了傅珺的人里头,也有一个涉江。 听了傅珺所言,涉江摇了摇头道:“只要姑娘无事,婢子便是死了也是甘愿的。” 她的脸色仍旧白得可怕,唯有眼神清亮如昔。 傅珺安慰地向她笑了一笑,回身转至了车上。 这车上原先备下的东西,她现在是一样也不敢用了。不过,被涉江带上车的一只小包袱倒是派上了用场。 傅珺上车拿了包袱,又看了看已经没了车门的马车,思忖片刻后解下一匹马,向四周望了一眼。 斜阳挂在天边,光线尚是明亮。傅珺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方才魏霜警告傅珺不要回城,这就表明,此时的京城可能已经变天了。虽然心中极为忧心傅庚等人,傅珺却更知道,回城不啻自投罗网,保护好自己才是对亲人最大的帮助。 不过,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如今要往哪里去才是? 找个小村子躲起来? 不妥。她与涉江的衣着打扮与容貌都太显眼了,一入村子必定会被人注意到。万一后头有追兵,她们的情况就会很危险。 可是,若不找村庄躲藏,难道还能去野外? 那也不妥。她们两个人毫无准备,连食水都没有,如何撑过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 傅珺凝眉沉思,片刻后决定,还是先回别庄。 此刻已近黄昏,天很快就会黑下来。对于毫无准备的傅珺二人而言,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先找个地方过夜,再想办法弄些食水等物。而别庄无疑是最佳选择。 傅珺这段时间常在别庄闲逛,知晓庄中有一处隐蔽的角门时常开着。若是自角门潜入,旁人自不会知晓。 ☆、第545章 心下计议已定,傅珺便拉起了涉江,主仆二人上了一乘马,约摸用了小半个时辰左右,便已能远远望见别庄里升起的炊烟了。 二人下了马,又将马儿赶跑,这才伏下身子,仗着别庄外那一片不小的树林遮掩,悄悄地挨近院墙,顺着墙根找到了那处角门,潜进了别庄。 此刻,天边的余晖已然散尽,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幽暗,泼墨般的夜色漫涌而来,远处隐隐亮起了几星灯火,看方向是那些下仆们的住所。 傅珺凭着记忆,很快便来到了一所荒僻的院子。 此处乃是堆放杂物之所,一年四季鲜有人迹,傅珺也是前些时候在别庄闲逛时发现的。因院子里无甚值钱之物,所以也不曾锁门,她们很顺利地便进了杂物间儿。 这一路赶来体力消耗不小,精神上受到的损耗更大,二人皆有些精疲力竭,进屋之后,傅珺当先便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姑娘,地上凉。”涉江一面说着,一面便挣扎着要去扶傅珺。 傅珺抬手拦住了她,喘着气道:“如今哪顾得了那许多。先挨一会,待那些人睡下了,我们再去找些吃的和衣物。” 涉江情知傅珺说的是正理,也是累得图不得了,学着傅珺的样子也坐在了地上,两个人背靠着背歇息。 傅珺此刻身体很疲惫,可是精神却异常地亢奋。她一面阖上眼睛尽量放松身体,一面却是神思翻涌,许多念头冲入脑海,让她一时间极为混乱。 劫持她的幕后主使之人是谁?张氏在这次事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侯夫人对此是否知情?还有沈妈妈她们又会如何? 比起这次劫持事件来,沈妈妈她们傅珺最为挂心。 也不知她们是否真正安全了?就算平安回了府。服侍的姑娘丢了,沈妈妈等这些下人肯定会受重罚。 不过,就算受罚,也总比死于乌里之手要好。目前傅珺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 一时间,傅珺又想到了魏霜,眉头便又蹙了起来。 魏霜的出现与离开,都让傅珺觉得不可思议。 白石书院温和秀丽的琴课夫子。居然是一位武功高强的武林高手。她真正的身份又是什么?她为何会与乌里在一起?为何最后敢于放她一马? 刹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傅珺觉得脑袋如同乱麻一般,根本无法将事情理清楚。到最后她也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待到被涉江唤醒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 主仆二人稍事收拾,便即悄悄地出了屋。 此际,整个别庄已是一片安静。月辉淡淡洒落,再无一星灯火。 借着这黯淡的月光。她们潜进了下人们休息的地方。这地方涉江比傅珺要熟悉得多。便由傅珺在外把风,涉江踅进了大厨房与浆洗房两处,搜罗来了六、七个白馒头、几张饼子、一小罐酱菜、一皮囊的水并几套粗布衣裤等物。 看着涉江又抱又背地出来,傅珺真心觉得留她在身边实是明智之选。涉江似是很高兴。见了傅珺就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今儿运气好,浆洗上还晒了干净的被面儿。我全拿了过来,有四、五张呢。一会子能当包袱皮儿使。那灶上还留着点火,这水还是滚热的。” 傅珺也觉得她们运气极好,于是便将吃食接了过来,两个人又顺原路折返。行至一半儿的时候,傅珺忽然停下脚步,向四下张了张,随后拉住涉江轻声道:“你等我一下。”说着便猫着腰快步走到路边,悉悉索索一阵之后,又小心翼翼横穿小径来到另一头,又是一阵悉悉索索,方才赶了过来,轻笑道:“准备好了,走吧。” 涉江不明所以,见傅珺一脸的笑意,也不疑有他,二人重又来到了杂物间。 吃过了简单的一餐饭并略作梳洗,傅珺与涉江便皆换上了粗使仆妇的棉衣与棉裤,傅珺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掏出一罐子蜜米分,就着月光将自己与涉江的手脸等裸露在外的皮肤皆抹得黄黄的。涉江又将剩下的东西打了两个包袱。 忙完了这一切之后,傅珺掏出了怀表,见时针已经指向了“玖”。冬天的夜来得早,此时正是夜色渐浓之际。主仆二人奔波了一天,困意渐渐袭来。 这时候她们对黑暗已经有些适应了,便发现这杂物间里堆着几件破旧的棉褥子,上头尽是灰,也不知搁了多久了。傅珺知道,接下来她们可能还要逃亡一段时间,此刻必须以恢复体力为上,于是便与涉江将褥子略作整理,铺在了地上,盖上偷来的干净被面儿,二人合衣而卧,沉沉睡去。 傅珺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小学课堂上,老师在讲台上不知说些什么,她与她童年时最好的朋友悄悄地说着话。 课堂外是一片蔚蓝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色。知了在窗外叫个不停,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声音,风色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月季花的香气。那是六月初夏的味道,干燥而明丽。 “叮铃铃”,下课铃声终于响了起来。同学们一拥而出,走廊上与操场上一下子充满了喧闹的笑声。可是,傅珺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叮铃铃”的下课铃声不像是电铃,却像是…… 傅珺猛地坐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远处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傅珺整个人都清醒了。 “涉江,快醒醒。”傅珺推了推一旁的涉江,同时翻身坐了起来,将脚下的褥子踢到了一旁。 “姑娘,怎么了?”涉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此刻,外头的铃铛声已经息了,四下里悄然无声。 “有人来了,我们快走。”傅珺轻声而快速地道,旋即背起了一旁的包袱。 她方才于两树间系了铃铛,那条路乃是通往此处的必经之路。此刻铃铛响起,便表示有人过来了。 涉江应了一声,毫不迟疑地坐了起来,学着傅珺的样子一脚踢开褥子,也背起了包袱。 傅珺打头,两个人猫着腰轻手轻脚地出了院子。 ☆、第546章 月亮隐在了云层中,眼前的道路几不可见。傅珺凭着记忆循原路回到角门,方要推门,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砸门声,听那声音的方向,正是她们方才歇息的杂物间儿。 傅珺心里紧了紧,动作却越发地小心,悄无声息地将角门推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带着涉江挤出了门外,又返身将角门轻轻掩牢。 月华微现,光线比方才明亮了一些。傅珺早就辨明了方位,出门之后立刻往北而去。 金陵城地处盆地,四周不仅有牛首、栖霞、宝华等名山,更有无数不知名的山峰耸立。别庄北面的几座小山植被丰富,《南物志》中亦记载一些山体生有天然的石洞,堪为寻幽探胜之奇景。 傅珺还是想离城近一些,以便多了解些信息,所以她设定了一条迂回路线,从北面山峰入手,自山路间穿/插/接近金陵。那山中既有石洞,想来亦利于藏匿。这也是两全其美的选择。 主仆二人借着树丛的遮掩一路狂奔。好在天色虽暗,温度却不算太低,穿着厚棉袄也并不觉着冷。傅珺抬头看了看天,心中无比庆幸这是一个暖冬,天气又干燥,为她们的逃亡创造了绝好的条件。 ******************************** 魏霜面无表情地望着脚下的青砖,感觉到萧红珠的视线在她身上冷冷地打了个转。 “你这是何意?傅四没抓到也就罢了,乌里还被人给杀了。你这是自己跑回来了?”萧红珠的语声又沉又冷。 她特地派出乌里去劫傅珺,一是因其精通马语,傅珺所驭的契汗马在乌里手下直如小儿手中的陀螺一般听话;二是对傅珺志在必得,务要将当年国宴上所受之辱连本带利讨回来。 可她却没想到,乌里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傅珺却逃了,而这个始终以布巾蒙面的藏剑山庄高手倒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你叫萧红珠如何不恨? “公主殿下说对了一半,傅四逃了。”魏霜语声淡漠。转向一旁神情莫辨的刘竞,躬身道:“主子,属下赶到的时候,乌里已经死了。看其死状。傅四身边应有高手护持。” 刘竞面色阴沉,向魏霜挥了挥手道:“吾知道了,你下去吧。” 魏霜躬身退下,萧红珠立刻厉声道:“慢着。”说罢她看着刘竞,似笑非笑地道:“忠王殿下。我的人死得莫名其妙,你的人连句交待也没有,这是拿我开玩笑不成?我千辛万苦带人来帮你,你可不能这么糊弄我。” 刘竞的眉峰耸了耸,眼中划过明显的怒气,不过这怒气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那依明珠公主之意又当如何?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只待宫里一有消息吾就须即刻勤王。傅四吾也很想抓到,她对吾亦颇有用。然此事终归是小。公主当知,谋大事者,死几个人并不算什么。” “那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萧红珠立刻道。脸色变得极冷,“我带人前来相助,殿下总要给我句交待,我才好对父皇交待。” 刘竞不禁冷笑了一声:“父皇?公主此言当真可笑。你父皇若真要助我,会只派你这几百黑甲?” “殿下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吧,”萧红珠说道,复又目露讥意,“不过么,若殿下囊中丰厚,我们也不是不能多派些人过来。只可惜。发兵是要银饷的,光每天的嚼用就所费不赀。殿下供得起吗?” 她话音一落,刘竞身上蓦地生出一股戾气。 萧红珠不为所动,她身后侍立的几个黑甲侍卫却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一个个目露凶光。魏霜见状立刻欺身而上,挡在刘竞身前,手扶剑柄,冷电般的眸子扫向对面,森森杀意陡然若翻江倒海,直向萧红珠而去。 萧红珠瞳孔微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时间,双方的气氛可谓剑拔驽张。 金阿大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忠王其人,果非良主啊。当此情景,不说安抚盟友、息事宁人,反倒闹起了内讧。未曾杀敌,士气已经损了。 他一面心中暗叹,一面上前一步,沉声道:“主子,可叫阿四过来查看尸身,给公主殿下一个交待。”又转向萧红珠道:“公主殿下稍安勿躁。” 刘竞瞥了他一眼,未曾说话。萧红珠挥了挥手,黑甲武士立刻齐刷刷收回了动作。魏霜仍站在刘竞身前,身上的杀气却是收敛了。 “吾已派人再去搜了,”刘竞似是终于想起此乃非常时期,不可一味用强,因此语气微有缓和,“傅四身边就算有高人护持,与乌里一战只怕也要受伤。公主殿下但等好消息便是。” 萧红珠面色稍霁,然心中到底有些不安。 她此番是在父皇面前打了包票来的。去岁大汉国宴之上,她输掉了马市,还输得那么难看,回去后被父皇狠狠责骂了一顿。所幸后来父皇听从了她的建议,通过马市悄悄派出人手安/插/在大汉朝各处,随时打探消息,这也让萧红珠又重新获得了父皇的宠爱。 此次秘赴大汉助刘竞成事,亦是萧红珠计划中的一环。当初在国宴之上设下赌局,她的最终目的其实是铺设情报网,偷取大汉制甲技艺。而与刘竞合作,秘密助其登基,则是她与刘竞的私下交易。 刘竞允诺,只要他能够坐上龙椅,一年后便会发兵契汗,与萧红珠里应外合,助其登上女皇之位。所以萧红珠才会以制甲秘技为明牌,说动契汗皇帝拨出五百黑甲兵供她调遣,而乌里便是其中的一个百夫长,他的死萧红珠是必须要给出一个说法的,否则还真不好向她父皇交待。 此时便听屋外脚步声响,随后便有二人匆匆走了进来,却是金阿大带着那个阿四赶来了。 阿四是个身材精瘦的年轻人,约摸二十余岁,生得倒还清秀,就是总有些萎靡不振似的,整个人瞧着没什么精神。 他跟在金阿大身后懒洋洋地施了个礼,金阿大便向刘竞道:“主子,阿四来了,叫他看看尸身吧。” 刘竞知晓这些藏剑山庄之人,几乎个个身怀绝技,这个叫阿四的便是擅长制药研毒,且精通医理。于是刘竞便点了点头。 ☆、第547章 阿四走到乌里的尸身旁,先是蹲下来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复又以手触摸其咽部伤口、手部断指,还翻了翻他的眼皮,又将他的四肢也按了一遍,随后便站了起来,语气淡然地道:“先断其指,再刺咽喉,此乃高手所为。” 说罢他俯身捡起放在尸身旁的紫金短剑,对着光翻看了一会道:“就是这把剑刺的,伤口与剑刃一致。”他一面说一面“呛啷”一声丢下了兵器,道:“没有中毒迹象。”随后他向刘竞施了一礼,便即退在了一旁。 萧红珠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冷下脸来看着刘竞道:“就凭你的人几句话,这便了结了?” 刘竞也十分不满,冷声问阿四:“就这些?” 阿四懒洋洋地拱了拱手:“禀主子,这位大哥就是这么死的,再多的属下也编不出来。” 萧红珠阴沉的视线转向了魏霜,问道:“你呢,就没别的可说?乌里死了为何你还活着?” 魏霜语声平平地道:“傅四身边有暗卫,我先去料理了他们。后来便听见乌里大吼了一声,待我腾出手来赶过去时,傅四已经不见了。” “当时车里除了傅四和她的婢女外,还有何人?”萧红珠又问。 “没了。”魏霜道,“只有主仆二人。”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脑海中浮现出护在傅珺身前的那个秀丽的婢女形象,她记得那个婢女好象是叫涉江。 “傅四有个叫涉江的婢女,”魏霜说道。她实在不耐烦再与他们纠缠这些,只求尽早脱身,接下来的话越说越顺。“我猜此人很可能便是那个高手。离开乌里之前,车中唯傅四主仆二人,并无第三人气息,这一点我可以确定。众所周知傅四不会武功,除了傅四,也只剩下那个涉江了。现在回想一下,她的气息比一般人要略轻些。只是当时我并未在意。” 在萧红珠的面前。魏霜从不以“属下”自称。她已经认了一个疯子做主子,不想再对另一个疯子执属下之礼。 “这就难怪了。”魏霜话音一落,一旁的阿四便十分顺畅地接上了口。又指了指地上的尸身,“这位大哥死时肌肉绷紧、筋脉张而不松,此乃招势未尽之意;双目大张、眼底血丝迸裂,此乃死不瞑目之意。我猜他是死于偷袭。” 他一面说着。一面拾起地上短剑走到魏霜面前,飞快地睃了她一眼。蓦地一剑刺向魏霜。 阿四并无武功,这一剑刺来绵软无力,魏霜微微侧身躲过,张开五指便去夺剑。 阿四立刻后退一步笑道:“你别来真的啊。我这是跟大家演示呢。”说着他转向萧红珠,懒懒笑道:“公主殿下可看清了,高手通常有一个毛病。就是自负。在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时,高手最爱空手夺白刃。乌里的两根手指应该就是这么断的。” 魏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一旁的金阿大道:“原来如此,想是那个婢女突然偷袭,乌里将军一时轻敌,这才着了道儿。” 阿四点头道:“正是。二人近身相搏,地上这位大哥身高手长,施展不便。那个叫涉江的婢女有利刃在手,兼之女子个子矮小,身手灵活,再加上心机诡诈,就算武功差一些,杀一个高手也并非难事。” 萧红珠原本对阿四所言并不信服,但此刻见了他的演示,又见他虽态度懒怠,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倒也信了几分。 此时刘竞忽道:“这柄短剑吾见过,乃是皇祖父赐予平南侯的。” 此言一出,萧红珠心里的最后一点疑问也立刻散了去。 她原先怀疑乌里是魏霜杀的。 魏霜乃是藏剑山庄之人,萧红珠对她极为忌惮。 当初,萧红珠与刘竞联手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瞧在刘竞手上有藏剑山庄这支力量的份上。然而,待到真正与这支神秘力量合作之时,萧红珠还是有种本能的排斥感。 不过刘竞此刻所言,却令萧红珠大松了口气。 她方才也仔细看过尸身,乌里确实是死于紫金剑下。而此剑既是大汉朝先帝所赐,必是被傅四小心收藏,魏霜得之的途径无非偷或抢。而无论是哪一种,都只能是在傅四束手被擒的情况下,魏霜才有可能以此剑击杀乌里。 如今傅四却是踪迹全无,这就表明魏霜所言是真。萧红珠自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这柄剑几乎就是傅珺送给魏霜的,就是为了让她自证清白。 见萧红珠终于不再纠缠此事,刘竞也松了口气。他立刻转首问金阿大:“几时了?” 金阿大躬身道:“未至亥正。约的是子初。” 刘竞点了点头,眸中戾气隐现:“换甲,上酒,准备出发。” “是。”金阿大应了一声,又转向萧红珠道:“公主殿下,请你的人也换上我们的甲衣。” “好。”萧红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看着刘竞道:“殿下可别忘了,这甲衣就归我们了。” 刘竞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但取无妨。” 萧红珠“咯咯”笑了起来,便有一群面白无须的侍卫走了进来,一些人手里捧着酒,另一些人则捧着大汉朝金吾卫的甲衣。那群契汗黑甲换上了金吾卫的服色,又在臂上缠了一截白色布巾。 刘竞也在臂上缠好白巾,随后领头走出了房间。房门之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兵士,一个个衣甲鲜明,臂缠白巾。 刘竞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接过酒,以指沾酒,祭天地诸神,复又举起酒盏,肃容沉声道:“保圣上、清君侧,天佑大汉。” “天佑大汉。”众人齐声呼道。 这低沉的呼声迅速消隐于四周明暗不一的火把光线中,如同从来不曾发生过一般。 “凡无白巾者,杀!”刘竞眸光阴冷地看着前方。 “杀!”众人同声喝道,肃杀的语声沉入夜色。 刘竞当先举盏,众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魏霜冷眼瞧着场中情景,终究压下眉宇间的厌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第548章 夜幕沉暗,院子四周围了重重帘幕,将忠王府书房门前的灯火尽皆掩去,廊庑之下,大红的羽纱宫灯投出微弱的红光,连人的面目也照不清。 魏霜步下了汉白玉石阶,从帘幕中穿了出来,沿着寂静的庭院行至一处空置的院子,攀上假山,站在亭中向四下眺望。 夜色如墨色浸染,月亮早就不见了踪迹,几颗黯淡的星子挂在天边。 过了今夜,却不知他们这些丧家之犬,又有几人能够留得命在? 魏霜的眸中闪过了一丝悲凉。 “阿七,阿七,你等等我啊。”一个声音蓦地从身后传了过来。 魏霜转首看着手脚并用攀爬假山的阿四,蹙起了眉头:“你出来作甚?” 阿四喘着粗气,终于攀至亭中,瞥见周遭无人,他便行至她面前用手肘捅了捅她,挤眉弄眼地道:“你还不谢我?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 魏霜白他一眼,转身不语。阿四便又凑上前去,悄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我知道。”魏霜说道。 她虽然将乌里伪装成中剑而亡,但以阿四之能为,人是死后中剑还是死前中剑,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魏霜轻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问:“那酒你没喝吧?” “当然没喝,一闻就不对劲儿。我也没叫阿九喝。”阿四耸了耸鼻头,一脸的无所谓。 魏霜的眉心拢在了一处,只觉得万分疲惫:“这就好。至于阿大……”她停了一停,叹了口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便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阿四方轻声问道:“你有何打算?为何要说那人死于剑下?” 魏霜摇了摇头:“不好说。”说罢她目注阿四,良久后蓦地道:“阿四,你可愿随我走?” “走?走去哪里?”阿四的笑容变得苦涩,那双懒洋洋的眸子里,漾起了几许自嘲。“我们还有地方可去么?” 魏霜语凝。 是啊,天地虽大,他们又该往何处去? 他们是藏剑山庄之人,这世间除了藏剑山庄。便根本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山庄的烙印已经印在了他们的骨子里,离开了山庄,他们最好去处,唯有一死。 魏霜再次仰起头来,望着远处沉沉的夜空。星子稀疏、月华晦暗。或许。此年此夜,便是他们埋骨之日了罢。 然而,她心底终是不甘。 他们已离开山庄多年,若山庄有心要对付他们,他们万无生理。此刻他们还活着的唯一原因便是:他们还有用。也许用处不大,但总是有些用的。 魏霜有一种很模糊的感觉,她总觉得,山庄留下他们的真正目的,很可能并不在刘竞的身上…… *********************************** 承明殿里,点了几支细细的安息香。 清浅的香气淡淡缭绕。转过了垂落的玄色绡金帐。/床/顶的九龙祥云承尘之上,隐隐有香烟流动的印迹。 许慧伏在龙/床/边,没有一丝睡意。 皇帝已经昏睡整整五天了。 如果加上前些时候他断断续续昏睡的日子,这天数还要再多两倍。此刻,看着龙/床/上那张双颊凹陷、青中带灰的脸,许慧说不出是何滋味。 那个曾经在后花园的廊庑下陪她躲雨,在瘦山石的石洞子里红着脸对她吐露心迹的少年郎,如今居然已经老得她都认不出了。 他花白的头发、皱纹丛生的面庞,与她记忆中那个温润害羞的少年,宛若两个不同的人。 然而。他待她还是很好很好的。 给了她名份、地位,给了她所有的荣耀,还给了她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给她的这一切,她都记着。也都感谢。 她只愿他能长长久久地活着,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娘娘,您已经守了好些天了,可要安歇?”大监夏满喜轻声地道。 许慧抬头看了看刻漏。 尚未到子初,槅扇外隐约传来细微“簌簌”的声响。 “外头是什么声音?”许慧问道,人已自/床/边站了起来。 “回娘/娘/的话。外头下雨了。”夏满喜恭声道,一旁的小监奉上玄金九凤大氅,夏满喜亲自捧了过来,许慧身边的掌事宫女史宝香接过大氅,披在了许慧的身上。 “原来是雨声啊。”许慧说道,神态有些落寞。 她抬手挡开了史宝香的手,自己系上细带,提步往外走去。 殿门之外,雨声绵密。许慧方行至门边,一层细细的雨丝便拂了过来,沾上了她的面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空气清润温凉,拂面而来的风带着些许暖意。许慧抬步跨出了殿门,一双熬得发红的眼睛,微有些无神地望着远处的夜色。 方才还是疏星微月的天空,此时已经一片浓墨般的漆黑。 许慧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复又睁开了眼眸。 殿门前的羽纱宫灯投射出柔和的光线,雨线如牛毛,在温暖的光晕中丝丝而落。 她忽然想起,与他初次相遇之时,亦是下着这样的雨,细若飞烟,轻如薄雾。 他穿着玄色直裰,就那样立在廊下,修长的身材、俊朗的眉眼,她一眼看过便再也不能忘。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尊贵的二皇子殿下,而她,不过是皇后宫中不起眼的宫女。 许慧伸手接下几线雨丝,微凉的雨水沾湿了她的手指。她瞧见了自己绣着金凤的衣袖,在黑夜中闪着耀眼的光。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样久了。他们终究是在一起了,只是,他再不是当年的他,而她呢,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了。 许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蓦地,宫道转角处闪出了两盏灯火,那只最大的灯笼在夜色中犹为亮眼,上头的“岁羽”二字清晰可辨。 许慧心神一凝。 太后娘娘怎么这时候遣人过来了? 她极目看去,随着灯火渐近,却见那提灯之人不是旁人,乃是太后娘娘身边最得用的掌事宫女宋宝楼。 想是出来得有些急,宋宝楼连伞也没撑,穿着一身掌事宫女的常服,走得略有些匆促。 远远瞧见许慧站在阶前,宋宝楼连忙赶前几步,蹲身见礼。许慧挥手叫了起。 “禀娘娘,太后娘娘有召。”宋宝楼躬身说道。 听罢此言,许慧心头浮起几丝疑虑。 太后深夜找她过去说话,难道是与皇帝的病情有关?此前她因觉得皇帝这病来得奇怪,故暗中派了人去查。太后娘娘对此略有知晓,此时传唤,说不准是查到了什么线索,又或是有大事相商,否则也不会遣宋宝楼来传话了。 思至此,许慧便点了点头道:“好,本宫这就去。”说罢她又转向夏满喜,温声道:“烦夏大监在此照看着,有什么事便去岁羽殿寻本宫便是。” “是。”夏满喜应了一声,招手唤来小监抬起凤辇,撑起华盖,一行人便踏着细雨,往岁羽殿而去。 ☆、第549章 转过长长的宫道,自御园中拾径而出,呈现在许慧眼前的,便是一大片空阔的庭院。 岁羽殿便立在这一片空阔中。如烟的雨丝下,这高大庄严的殿宇,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太后寝殿里明烛高烧,然廊庑下的灯笼却熄了大半,于是,那寝殿里的灯火便显得格外抢眼。 “娘娘最近睡得不好,总嫌外头的灯笼太亮。”走在凤辇边的宋宝楼低声解释道。 许慧点了点头,又向宋宝楼一笑:“辛苦你了。” “奴婢不敢。”宋宝楼语声恭谨,“这是奴婢的本份。”她一面说着,一面亲自上前,与史宝香一同扶着许慧下了凤辇。 踏上玉石台阶,转过宫殿的大门,岁羽殿中十分清静,连小宫女也没几个。 许慧心中微有些异样,便看了宋宝楼一眼。 宋宝楼略略凑前,轻声语道:“太后说是要事,人都遣开了。” 许慧点了点头,又侧眸打量宋宝楼,却见她神色平静,灯火打在她清秀的瓜子脸上,平添了几分明艳,倒是一点也没显老。 说起来,宋宝楼年岁也不小了,到如今仍在太后宫中当值,连个尚宫也没捞到。许慧一直想与太后提这件事来着,只是她先是有孕,后又是皇帝病重,倒将这事给撂下了。 这般想着,许慧便笑道:“有劳你了。本宫过些时候会与母后说说,将你调至尚衣局去。” 此时,她们已经踏进了寝殿的大门。 “谢娘娘。”宋宝楼浅浅一笑,那笑容在摇曳的烛火下忽隐忽现,“奴婢何德何能,能被娘娘这般垂爱。” 说罢此言,她蓦地抬起头来,冰冷的眸子直视着许慧,唇边勾着一抹嘲讽的冷笑。 许慧一怔。 直到此时她才发觉,宋宝楼扶着她的手。手劲有些大。 她微有些吃惊,方要开口相询,身旁蓦地传来一声闷哼。 她猛然转首,却见史宝香张大了眼睛。表情僵直地看了过来,脸色惨白如纸。 在史宝香的前胸,透出来一柄雪亮的剑尖儿! “宝香!”许慧惊呼一声,一把扶住了史宝香。 史宝香似是不敢相信似地,垂目去看胸前的剑尖。那剑尖上鲜血颗颗滴落,连成了一道血线。 她一点一点地抬起脸来,双目渐渐凸起,嘴角沁出血丝。她似是想要说什么,然而喉咙“格格”作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伸出一只手,瞪大眼睛指着宋宝楼,人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宝香!宝香!”许慧急声唤道,想要撑住她的身体。然而。史宝香的头已经歪到了一旁,唯有一双失去生气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宋宝楼的方向。 “奴婢若是娘娘,这会子就不出声儿。”宋宝楼凉凉地道。 许慧跪坐在了地上。 史宝香胸前的剑尖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血窟窿。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那个窟窿里涌了出来,瞬间便将许慧的裙角染得一片鲜红。 她抬起头来向后看去,一个穿着甲衣的金吾卫正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处,手里的剑尖还在滴着血。在他的左臂上,缠着一截醒目的白巾。 “进来吧,慧君。”一个蕴满沧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似带着无限的疲惫。 许慧身子一震。 她缓缓转首,向着声音的来处看去。模糊的视线中,陈太后那张满是倦容的脸,出现在了许慧的眼前。 陈太后似是一夜之间变得老了。原本光滑的皮肤上布满了细细的纹路。她目光沉沉地望着许慧,眼神中再也不复往昔的光彩。 “是哀家叫你来的。只有在这里,哀家才护得住你。”陈太后的话语声像是隔了很远,许慧根本听不清。她的眼睛只盯着陈太后的手。 在陈太后的手上,正抱着才两个月大的三皇子刘彦。 ************************************** 雨越下越大了。 傅珺与涉江将被面儿撑在头项,在漆黑的山路上艰难地走着。 傅珺心下极为无奈。她的计划已经被全盘打乱了。她原本是想趁着夜色穿过山路。折向官道,再顺着官道旁的树林接近京城。 可是,这场突如其来的一场冬雨,却让向来方向感极佳的傅珺也变成了没头的苍蝇。 她们不敢举火。在离开别庄之时,傅珺清楚地听到了踹门的声音。她可以断定那是追兵。若非她提前有所准备,她与涉江只怕难得脱身。 傅珺一面大口地喘着气,一面极力分辨着眼前的道路。 实在太黑了,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走山路,就算想要不摔跤都是难事,何况还要去找山洞避雨,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她们已经在山路上走了至少半个时辰了,前方除了黑黢黢一排排枯树的影子,便什么也看不清。 “这样不行。”傅珺蓦地停下了脚步,喘着粗气道:“再这么走下去,还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涉江把被面儿往傅珺那里倾了一倾,也是气息不匀地道:“婢子现在什么也瞧不清。” 傅珺一面调匀呼吸,一面睁大眼睛往四下看去。 夜色浓得像是一大团化不开的墨,黏稠若有实质。连近在身边的涉江的脸傅珺都看不清,更遑论远处了。 她有些泄气地垂下了头,一时间倒有些后悔。早知道刚才就使一个疑兵之计了,弄出点声音诱着那些追兵追出去,她们再折回杂物间躲着,说不得还更安全些。 然而,这世间从来没有后悔药,现在想这些亦于事无补。傅珺现在唯一庆幸的是,那些人并不曾追出来。 看来,这群追兵远不是魏霜或乌里那样的高手,说不定这会正在别庄里大肆抢掠,腾不出功夫来追她这个三品官的女儿。 傅珺心下沉思着,蓦地发觉,眼前的世界似是有些不同。 她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周遭景物如同镀上了一些微光,又像她前世时用拍立得拍出的相片,渐渐现出了一些轮廓,山路、树木、草径、碎石与泥土,这一切景像似是在一瞬间又变得清晰可辨了。 “奇怪,月亮居然出来了。”涉江喃喃地道。 傅珺举首望去。雨丝细密,仍在不停地洒落着,然而,天边却悬着一轮淡淡的微月。 今冬的气候着实有些怪异。傅珺忖道,心中却又有些庆幸。 至少现在她不是两眼一抹黑了。 借着这微弱的月华,傅珺极目四顾,忽见左前方有一面倾斜向上的山坡,坡上的杂树丛中,似是隐隐露出了一角暗影。 “涉江,你看那里是不是个石洞?”傅珺伸手指着那一处道。 涉江张大眼睛看了一会,迟疑地道:“好像是的,婢子也看不大清。” “咱们去那里吧,先看看再说。”傅珺做了决定。 涉江点了点头,与傅珺两个人手拉着手攀上了斜坡。 ☆、第550章 这道斜坡的坡度较为平缓,傅珺她们走得并不如何费力。待走到那片杂树丛时,傅珺用一根路上拣到了树枝拨拉了一下,发现那树丛之后竟还真是一处石洞。 “佛祖保佑。”涉江先念了句佛。 傅珺深以为然。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先是月亮出来了,接着又找到了一处山洞。这山洞隐在树丛之后,那树丛上还残留着树叶,倒是有一定的隐蔽效果。 雨下得越发大了,傅珺叫涉江将被面撑大些挡在身后,旋即取出火石,又自包袱里拿出了一小截蜡烛,燃起烛光往石洞里照了照。 这石洞并不深,约摸六、七个平方,里头很干燥,也没什么异味,足够她们藏身了。 便是这么几分钟的功夫,月亮重又隐进了云层,四下里一片漆黑,唯有“沙沙”的细密雨声入耳,听起来格外的岑寂。 两个人躬身进了石洞。傅珺也不敢再点蜡烛了,吹熄了烛火后,凭着记忆先摸索到一块略突起的石头,便与涉江合力将湿被面儿拧干,再将之摊在石头上晾着。 这一路走过来,多亏了这几/床/被面儿,她们倒没淋什么雨,但被面儿却是湿透了。接下来还不知要遇到些什么,这几个被面儿能带上还是要带上的。 “还是你聪明,偷了几/床/被面儿出来。”傅珺赞了涉江一句。 涉江解开包袱皮儿,将之铺在地上,扶着傅珺先坐了下来, 方轻声道:“这也是姑娘吉人天相。”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取出水囊试了试,那水还温热着,她便问傅珺:“姑娘可要喝些水。” 傅珺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又递回给了涉江:“你也喝罢,现下也讲究不了那么多。” 涉江也没推脱,接过水囊也喝了一口。 走了这一路过来。两个人都有些疲惫,也没力气说话了,只依偎在一起坐着歇息。 此处地势颇高,方才上来的时候。傅珺隐隐瞧见了前方似有城池的轮廓。不过距离非常远,只能隐约瞧个大概。 她是一直在往京城的方向走的,也不知城中情形现在如何了,傅庚又是怎样?傅珺将两手拢在袖中取暖,静静地听着连绵的雨声。心中一阵七上八下。 便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星光亮。 是火光! 傅珺一下子站了起来。 “姑娘……”涉江方说了两个字,又是一道光亮闪过,看方向便在她们的右下方,在斜坡的另一个方向,与她们此前所走的山路平行。 涉江立刻噤了声,只凑到傅珺跟前,轻轻拉住了她的袖。 远处的那一点光亮,在漆黑的夜色中跳跃着,离她们这里越来越近…… *************************************** 姜姒颤抖着将身子蜷成了一团。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脸上的泪水早已干涸,双颊紧得生疼。然而她并不敢用帕子去擦。现在的她,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她怕她一动,那个人就会听见,然后回到屋中,将她丢进地下的兽笼。 她不想变成破碎的尸块,她真的不想! 姜姒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试图离那个大张着嘴的地洞远一些。一声声低沉的兽吼从地洞里传了出来,屋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 姜姒眼里流出了绝望的泪水。 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这里不是桑树街,这里是忠王府。她是被人连夜掳至此处的。 当刘竞湿冷的双眼出现在姜姒的眼前时。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他沉重的身子压了下来,他湿冷如毒蛇般的气息将她包围。她被他死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只得任他肆意妄为。 那时她就知道,这不是梦,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她身上每一处耻辱的伤痕、每一次尖锐的疼痛,都是真实的。 当刘竞勾着唇角按动墙壁的开关,露出那个恐怖的兽洞时。姜姒恐惧得连哭都不哭不出来了。她扑在刘竞的脚边颤抖着求他放过她。然而,她越是求饶,刘竞眼中的/兴/奋/就越浓。 所幸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将她扔进去便被人叫走了。那个叫走刘竞的男人有一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眼神阴鸷。姜姒曾见过这人一次,她觉得,他像是刘竞的幕僚。 刘竞离开密室之后便一直不曾回来。 可姜姒知道,刘竞总会回来的。当他回来的时候,她就只能变成一具破碎的尸体了。 这想法令姜姒心中绝望更甚,她将身上的衣服裹紧,似是唯有如此才能抵御心中的恐惧。 她方才曾试着去推门,然而那门却根本推不开。她也不敢放声求救,她除了缩在角落里哭,什么也做不了。 而现在,她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她将身子又往里缩了缩。 她现在只求刘竞晚一些回来。哪怕明知这不过是苟延残喘,她还是如此奢望着。 “卡搭”,屋门处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响。 姜姒浑身一震,随后便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她将头埋进手臂中,透过衣袖的缝隙偷偷往外瞧。 重重锦帘之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后,一道纤细的女子身影映在了帘幕之上。 姜姒一下子抬起了头。 进来的人居然不是刘竞! 这人是谁? 她张大了眼睛,却见那道纤细的身影掀开了最后一道帘幕,随后,一个穿着下仆服色的女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姜姒一脸震惊地看着来人。 这婢女明显是外院的粗使丫鬟,这种人怎么能够进入刘竞的书房? 她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这婢女,只见她手脚粗大,身材却很瘦弱,面色黄蜡蜡的,眉眼皆生得细小,长相极为普通。 这婢女并未发现角落里的姜姒,进屋之后她略略四顾,便直奔东墙边的书案,将案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随后又转到身后的大书架边,又是一番搜检。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姜姒现在连呼吸都快摒住了。 这婢女的动作十分轻巧,虽是一通翻找,书案与书架上的东西却是一丝不乱,每搜过一处她都会仔细地将之归于原位。在搜寻的过程中,这个婢女还不时地在各处壁板或按或拉,看上去像是在寻找机关,动作极为娴熟,显然是经常这般做的。 ☆、第551章 难道此人是偷儿不成?姜姒如此作想,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希望。 这偷儿偷溜了进来,那道门肯定没关。此刻她正在搜着书架,正好背对着姜姒。 姜姒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四肢着地,开始一点一点地往门口方向挪。 那个婢女仍旧背对着姜姒,在书架上翻找着。姜姒压下狂跳的心跳,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慢慢地爬到了屋子的中央。只要再往前爬上十余步,她就能躲至锦帘之后了。 看着那道玄紫色绣鸾鹤松竹纹的蜀锦帘幕,姜姒的眼中迸出了希望的光亮。 可就在此时,她的手掌下忽然传来响亮地“啪”的一声,随后她发现她掌下的青砖居然向两旁裂了开去。 “啊!”姜姒尖叫一声缩了回手,颤抖着向后爬了两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个婢女猛地转过了头,一双细长的眼睛寒光涌现,冷冷地凝在她的身上。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姜姒一边向后退一面拼命哀求。现在的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手脚并用往后退。 “姜……二姑娘?”那个婢女有些迟疑地开了口,面上带着一丝明显的惊讶。她说话的声音十分粗嘎,就像是闷在嗓子里似的,听得人说不出的难受。 姜姒一下子停了下来。 这婢女识得自己? 她张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看向对方。 “是姜姒,姜二姑娘吧?”那个婢女继续说道,一面说一面便走了过来。 姜姒吓得又往后爬了两步,直至退到了墙边才不得不停下。张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婢女,可是很明显,这婢女是识得她的。 “姜二姑娘,你如何在此处?”那婢女走到姜姒跟前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姜姒紧紧地缩起了身子,后背上冒出阵阵凉气。 她清楚地看见。这婢女的手上提着一柄匕首。刀尖儿上雪亮的寒光刺得她整颗心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那个婢女似是瞧出她极为害怕,便蹲下了身子,语声柔和地道:“姑娘大约不认识我了。我是荃儿。在姑苏的时候,我是锦晖堂宋老夫人院中的洒扫丫鬟。” 锦晖堂……宋夫人……姑苏…… 这些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人或事,突兀地出现在了姜姒的脑海。 她怔怔地看着荃儿,眼前渐渐浮现出了一个极淡的影子:矮小、瘦弱。永远都是低着头,在锦晖堂的廊庑外默默地扫着地。 的确。她还隐约记得这个名字,锦晖堂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洒扫丫鬟,叫做荃儿。可是,那丫头到底长什么样。姜姒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能遇见姑娘真是太好了。”荃儿的语气中含着些许欢喜,“正好请姑娘替我跑一趟,我可以办别的事情去。”她的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细线。 然而。看着荃儿的笑脸,姜姒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你要我做……做什么事?”她颤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瞬间抵上喉头的森冷刀尖。 姜姒刹时间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姑娘替我跑一趟英王府吧。”荃儿的声音十分轻松,就像在说请她跑一趟后花园似的。一面说着,荃儿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药丸。 “来,张嘴吃了它。”荃儿笑道。 “这……这是什……”姜姒的话只说了一半,荃儿已将药丸塞进了她口中,手里的刀尖微一用力,姜姒吓得赶紧闭上了嘴。 “咽下去。”荃儿的声音仍带着笑,一双小眼睛却是冰冷的。 姜姒捏紧了拳头,荃儿将刀尖往前送了送。 一阵刺痛蓦地自喉头传来,随后是荃儿轻声的嘻笑:“已经流血了,你要是再不咽,我的手可是会继续抖的。” 姜姒脸白如纸,唇无血色。明知那药丸绝非什么好东西,为了活命却也不得不直着脖子咽了下去。 顿时,一股又咸又甜的味道自喉头漫了上来,姜姒忍不住咳了一声。 “张嘴!”荃儿命令地道。 姜姒张开了嘴,任由荃儿拿着匕首挑起她的舌尖看了看,心下不由又是恨又是怕。 在她的印象中,荃儿就是个粗笨的丫头,可是此刻瞧来她哪里粗笨了?简直是精细致极,怕她没把药咽下去,还叫她张开嘴查看。 见姜姒吞下了“药丸”,荃儿似是放了心,她收起匕首,转身来到方才裂开的青砖前,一面从里面往外掏出一包东西,一面说道:“你吃的是乃是剧毒之药,若不赶在一个时辰之内吃下解药,便会七孔流血而亡。” 姜姒脸泛青灰,全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靠在墙边动弹不得,只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荃儿。 荃儿返身回到她面前,将那包东西交给她,蓦地笑道:“你去英王府拿解药吧,我这里没有。” 姜姒浑身一震。 解药?她真的能拿到解药么? “只要你跑到英王府,他们就会给你解药的。”荃儿说道。 “你……你胡说……英王府……怎么会有解药?”姜姒颤声说道,一脸的不信。 “我说有便有。”荃儿不甚在意地道,“总归你留在这里也难逃一死,我给了你活命之机,你不要?你想进兽笼?还是想被毒死?” 姜姒又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不想进兽笼,不想中毒,更不想死! 她还没活够呢,她还没享受到荣华富贵,她凭什么就要这样卑微地死?! 那一瞬间,姜姒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竟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荃儿没说错。 她总归难逃一死,现在荃儿给了她一线生机,就算是陷阱她也只能往下跳。 姜姒在一瞬间便做了决定。 她接过荃儿手里的那包东西,颤声问道:“我该怎么做?” “很容易。”荃儿说道,细小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你现在就去英王府,告诉他们你是地丁壹七,有要事禀报。他们自会放你进去,你将东西交给他们,再告诉他们忠王动手了。他们再问什么你只照实说便是。” “照实说?”姜姒目注荃儿,眸中流露出疑问,“若他们问起了你……” “你就照实说。”荃儿简短地道。说罢她便挥了挥手,“快去吧,北角门是开着的,从那里出去穿过大街再往南便是金水巷。” ☆、第552章 姜姒点了点头。 她去过一次英王府,只要找到金水巷,那里的路她便是闭着眼睛也认得。 那一刻,姜姒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片火热。 英王刘筠,那个修健英伟的男子,那张她心心念念了无数个夜晚的俊朗容颜,一刹时充溢于她的心间。 虽然不知荃儿的真实身份,可是有一点姜姒很清楚,荃儿一定是英王派来的。那就表明,此刻她代替荃儿送去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 姜姒握紧了手里的东西。 此时此刻,她握在手里的不只是她的生机,亦是她最后的一线希望! 最后再看了一眼荃儿,姜姒便毫不迟疑地冲出了锦帘,一头扎进下着大雨的浓浓夜幕中…… ********************************** 傅珺与涉江隐身在洞口边,只露出眼睛向下看着。 坡下的火把越来越近,现在离她们不过百余米,已经能够看清举火把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身绛色皮甲,在他身后还跟一个身形瘦小身穿斗篷之人。因他始终隐在高大男子的背后,傅珺并瞧不出他的长相。 这两个人看来也走了不短的路,高大男子的甲衣上水光淋漓,头发也全粘在额角,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傅珺忍不住心下称奇,这么大的雨,那火把倒还一直亮着,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这两个人走得并不快,看得出来,高大男子是随着瘦小男子的速度走的,且那瘦小男子走路有点跛。像是腿脚不便。而从那高大男子走路时一直躬着的身体来看,瘦小男子很可能职位在他之上,所以他才一直走得非常慢,配合着瘦小之人的速度。 深夜空山,陡然出现的两个人,其中一人还穿着甲衣,傅珺绝对没有打招呼的意愿。她与涉江皆屏住呼吸。远远地注视着这两个人。 火把照出一小片黄色的光晕。细密的雨丝在光晕里飞速掠过,高大男子的脸亦被照得十分清晰。 傅珺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的两眉有些往下压,双眼并未因雨大而眯了起来。而是始终睁得极大,眼神则显出了些许的……不耐烦? 傅珺的眉心立刻蹙了起来。 这样的表情,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着实怪异。而继续盯着那两个人看了一会。这种怪异的感觉便越鲜明。 既然瘦小男子腿脚不便,这高大男子为何不负着他?高大男子脚步轻捷。腰间还佩了剑,看着就是个会武的,背个人走也不会影响速度,为何他们一定要分开走?这一点很让人不解。 傅珺的眉心越蹙越紧。 此时,那两个人已经转过了坡底,很快便要转出她们的视线。蓦地。瘦小男子不知怎么脚下一滑,人向旁歪去。他连忙伸手去扶旁边的树。孰料动作一大,便碰掉了他头上戴着的风帽,顿时,一张弯眉杏眼的芙蓉秀脸,出现在了火把之下。 傅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福安公主!那个瘦小的人竟是福安公主刘筝?! 傅珺瞬间觉得头脑有些混乱。 刘筝怎么会出现在荒野深山中?观其形色十分惶急,像是也在避着谁似的,难道说,她也在被人追杀中? 傅珺立刻联想到了刘筝的胞兄英王刘筠。刘筝出现在这里,刘筠又在哪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看着刘筝扶着树站稳,重又戴起了风帽,傅珺一刹时万分犹豫。 要不要唤她过来?万一有危险怎么办?这会不会又是另一场阴谋? 刹时间,各种想法纷至沓来,傅珺的眉头越蹙越紧。 此时,那高大男子已经转过身来,看着刘筝整理衣物。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的眼中又一次涌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然而再下一刻,这神色又倏然消失,他恭敬地弯下了身子,将火把往刘筝的方向凑了凑。 便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傅珺做了一个决定。 她蓦地站起身来,略提了声音唤道:“福安公主。” 这突兀的声音让下头的两个人皆大吃了一惊。高大男子立刻手按佩剑,沉声喝问:“何人?”一面说他一面高举火把,向着傅珺这个方向照了过来。 涉江跨前一步护在傅珺身侧,傅珺语声平静地道:“平南侯府傅氏四女,见过公主殿下。” 此时,月亮恰巧行至一片薄云之后,月华虽黯淡,却将傅珺与涉江的身影照了出来。 那高大男子见她们只是两个女子,又听傅珺自报了家门,紧张的神色便略略放松了一些,福安公主刘筝却是抬起头来,目光沉静地看着傅珺。 傅珺知道她心下还有怀疑,索/性/令涉江点亮了蜡烛。 烛光的照耀下,傅珺与涉江的容颜更易看清。刘筝沉默地看了她们一会方歉然道:“你抹黄了脸,我一时没认出来。” 傅珺浅笑道:“我与丫鬟迷了路,故寻了这处山洞避雨。”对于抹黄了脸一事根本没解释,只道:“殿下若想避雨,还请上来说话。” 傅珺说话的声音回荡在雨声中,刘筝凝视着她,沉吟不语。 看她的表情即可知,她心下仍旧存疑。这也很好理解,深夜荒山中突然出现侯门贵女,这情景想一想就很古怪。但话又说回来,刘筝本身的情况也够古怪了。 大约刘筝也是这般想的,她并没犹豫多久便又笑道:“多谢傅四姑娘。”说罢便当先爬上了山坡。 此时,月亮已经自云层里钻了出来,淡淡霜华遍及山野,细密雨丝如万千银线,在月华中倾泻而下。 那高大男子明显是刘筝的侍卫,此时他纵目看去,见傅珺身后果然有一山洞,洞中并不像有埋伏的样子,他便也放了心,高举着火把替刘筝照亮前路,两个人一并步上了斜坡。 傅珺与涉江退回山洞,待刘筝进来后便上前见礼,被刘筝拦了下来:“不必多礼。反倒是我要多谢你让我避雨。” 傅珺盈盈一笑,指着涉江道:“这是臣女的丫鬟,叫涉江。” 涉江上前给刘筝见了礼,刘筝便向那高大男子示意了一下,他立刻走上前来叉手道:“标下胡长东,见过傅四姑娘。” ☆、第553章 走到近处傅珺才看清,胡长东的甲衣背后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虎,此乃虎贲卫的服色。想是此刻终于不必再淋雨,胡长东脸上的不耐之色已经没了,看上去倒是浓眉大眼,颇有几分憨直。 这时候众人也不论什么尊卑了,各自寻了地方坐下。胡长东将火把/插/在了洞壁的一处凹陷处,洞中倒有了些暖意。 涉江在傅珺的示意下走上前去,替刘筝擦拭身上的雨水,刘筝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下疑问,开口相询:“傅四姑娘怎会到得此处?” 傅珺一早便想好了说辞,闻言便道:“臣女在回府途中遇上了山贼,虽侥幸没叫他们抓住,却也迷了路,又逢天黑雨大,只得在此暂避。” 这是明显的谎话。 天子脚下哪来的山贼?但傅珺此刻心下也存着疑,所以干脆含糊其辞。 刘筝闻言微有讶色,举眸凝视着傅珺,傅珺坦然地回视于她,复又浅笑道:“却不知殿下又是因何到此?” 刘筝一怔,旋即眼中飞快地划过一抹肃杀。 她停了片刻方迟疑地道:“我是去围场行猎的时候,遇上了……遇上了……山贼。我与我的人走散了,又伤了脚,只胡侍卫一人护着我。” 又是山贼。 傅珺从来不知,金陵城外竟然是山贼横行,先劫了贵女又胆敢去劫公主,这些山贼的胆子倒是比天还大。 想到此处,傅珺的唇角情不自禁地便弯了起来。再看刘筝,此时亦是一副古怪的表情。 二人相视良久,蓦地同时失笑。 便是在这阵笑声中,傅珺基本可以肯定,刘筝的遭遇与她一样,也是遭人劫持了。再想一想刘筠私底下与傅庚的那些事,更表明了刘筝的立场与傅珺是完全一致的。 想来刘筝亦是想明白了其中道理,二人之间的气氛由此便轻松了下来。刘筝含笑看着傅珺道:“雨天难行,天又黑,真是多谢你唤了我过来。”这一次,她的语气可比方才真诚多了。 傅珺浅笑盈盈。正待说话,远处忽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直震得山洞里的火把也晃了晃。 几个人同时一惊,傅珺立刻站起身来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却见极远处的城廓之内。隐隐亮起了一片红光,照亮了小半个天空。 众人一时皆震住了,半晌无人说话。 过了良久,刘筝微颤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皇宫的方向!皇宫走水了……”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掩在唇边的手微微颤抖。 傅珺心中亦如遭重击。 皇宫失火了,这就表示已经有人动了手。是太子?忠王?还是英王?傅庚现在又是何等情况?他一直在等的机会终于来了,可来得却是如此突然,他做好万全的准备了么? 傅珺下意识地绞着襟畔的衣带,眉心紧紧蹙起。 城廓内的火光大盛了一会,便又黯淡了下去。现在只能瞧见天空仍是隐隐发红,像方才那种猛然窜起的光亮却再不曾有过。 刘筝重又坐了下来,除了脸色仍有些苍白,她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静。 傅珺转首看了看她,又以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旁立的胡长东。 他的脸半对着火把,明暗交织,在摇曳的光影中变幻不定。 从方才起,他便一直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一言不发,看上去很是沉默。不过傅珺注意到。当她说出“山贼”二字时,他的眼角明显地张了一下。 这人有问题。 事实上,从他们出现在山路时起,傅珺就总有种违和感。这主要来自于胡长东对刘筝态度上的模棱两可。似是尊敬,然又压抑着不耐。而这不耐又很是小心,随时都能转换成肝脑涂地。 这种矛盾的心态在体现在他的微表情中,被傅珺尽数捕捉于心。 此刻,涉江正拿着半爿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竹子,服侍着刘筝喝水。而胡长东的眼睛便一直盯着她们的方向。 过了一会,他的双眉微向下皱,眼角猛地抽搐了两下。 傅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然而,还未待傅珺细想,胡长东已是霍然起身,往刘筝她们那里跨了两步,伸出一只手似是要去调整壁上的火把,而另一只手却悄悄按住了剑柄上。 火光闪烁,打在胡长东的脸上,将他的五官与表情映照的分外清晰。那一瞬间,他的双眉朝下皱紧,上眼睑扬起,眼袋绷紧。 傅珺的脊背蓦地窜上一股冷意。 胡长东起杀心了! 他此刻的微表情,是典型的即将实施血腥犯罪之人的表情。 该怎么办?如何阻止他? 傅珺心念电转,掌心已然一片汗湿。 冲上去阻止?不行,且不说傅珺的短剑已经没了,就算有短剑她也没把握。涉江离他太近了。 出声示警让刘筝出手?更是下策。刘筝虽有些功夫,但毕竟受了伤,动起手来涉江仍要受波及。 眼看胡长东的手已经按上了长剑的崩簧,傅珺猛地站了起来,拍手大笑:“太好了!太好了!” 她的笑声极为响亮,在岑寂的夜色中尤显突兀。洞中三人尽皆一惊,胡长东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狐疑地看着傅珺。 傅珺一面飞快地转着心思,一面在脸上堆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欢喜地道:“太好了,公主大安了,臣女恭贺殿下。”说着她便蹲身行了一礼,借着这个动作将袖袋里的一只瓷瓶拿在了手中。 这还是孟渊此前帮她备下的。过一会就得靠它了。 刘筝望着傅珺,一脸讶然地道:“傅四姑娘此话何意?大安又是何解?” 傅珺上前一步,指着城廓的方向笑道:“臣女因与父亲有约在先,方才便一直没敢说。然见殿下忧心忡忡,臣女不忍继续相瞒,在此便实言相告。其实臣女之父与英王殿下早就约定,事成之后在宫中举火为号。如今宫中起火,正是事成的信号。臣女在此恭贺公主大安,贺英王殿下,哦不,应是贺陛下登基。” 傅珺一面说着这些大逆不道、足够抄家灭族的厥词乱语,一面郑重其事地转向皇宫起火的方向拜了几拜,神态极为肃穆。 涉江自来唯自家姑娘是从,见傅珺跪拜,她便也跟着拜了几拜,一时间倒让傅珺之语又多了几分说服力。 刘筝一脸怔然地看着傅珺,满脸的惊讶与不敢置信。而胡长东按在剑上的手此时已经放了下来,身上的杀气更是散了个干净。 ☆、第554章 傅珺暗里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则作出一副不经意间瞧见他的样子,立刻便笑道:“胡将军护主有功,待回城之后定会加官进爵,小女子在此提前给您道喜啦。”不待他回话,傅珺便又转向涉江,眉开眼笑地道:“我也算是搭救了公主殿下,没准儿回去后也能得个封赏。” 虽然傅珺此刻的表现与以往直是判若两人,然涉江是从不会多问一句的,此时自是顺着傅珺的话笑道:“婢子在这里恭喜姑娘了。” 听了傅珺所言,胡长东的嘴角本能地向上抬了抬,似是想要笑的样子。然而下个瞬间他的眉又压了下去,目中流露出几分将信将疑。 傅珺知道,仅凭自己几句话并不能完全使人信服。如今为了自己这三人的小命,她也顾不得了,只能按照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 于是她便作出向刘筝解释的样子,轻声道:“公主殿下想必心有不解,臣女便从头细细说来。殿下可知,臣女前些时候状告定西伯夫人卢氏一事?”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刘筝与胡长东自都知晓。刘筝便点了点头。 傅珺便又道:“这实则乃是一计,为的便是逼迫太子殿下动手……” 挑选三皇子出生之机状告卢莹,这确实是傅珺与傅庚商量好的,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废掉太子,亦有逼太子动手之意。如今傅珺便将此事稍加添减说了出来,因确有其事,所以听来十分可信。同时她又加进了一些自己的猜测,还将藏剑山庄之事也一并说了。 如此大的信息量,又牵涉到皇家秘辛。为傅珺的说辞增加了极大的可信度。她一面说一面仍以眼角余光观察胡长东,见他听得格外认真。当听到傅珺再一次说她救了公主,必得封赏之语时,胡长东的眼中闪过了贪婪与狂热的神色。 他终于相信了。 傅珺心里大松了一口气,口中却道:“……如今公主只消安心等待便是,待一会天再亮些,臣女便会向外传递消息。很快便会有人来接殿下啦。” 胡长东听罢此言。眼神闪烁不定,大约是没想到傅珺还能与外人联系上。傅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是转首笑道:“这会子还要有劳胡将军了。” 胡长东叉手道:“在下定不辱命。”又向刘筝道:“在下恭贺殿下大安。贺陛下登基。” 傅珺点了点头,转向刘筝殷勤地道:“殿下衣衫也湿啦,臣女这里还有一套干净的衣裳,殿下换上可好?” 刘筝秀眉微蹙。定定地望着傅珺。 直到现在她都有种做梦的感觉,傅珺所言在她听来简直匪夷所思。可是结合今天在围场遭遇的那场追杀。这些话又似有几分可信。她现在也有些糊涂了。 此刻见傅珺态度殷勤,刘筝心下虽对她突如其来的谄媚微有不喜,面上却仍是一派沉静,淡笑道:“傅四姑娘有心了。” 傅珺便叫涉江拿起被面挡在前头。她捧了一套粗使仆妇的棉袄送了过去,一副要换衣裳的模样。 胡长东自是不敢再看,转首行至洞口把风。心潮阵阵起伏,十分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动手。否则便只能亡命天涯了。 想到即将到手的一份大功,还有那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胡长东真想要放声大笑。 他原本是因欠了赌债,这才不得不受制于忠王。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傻到听命于忠王直接去掳公主。 那可是大汉朝唯一的一位公主啊,他有几条命干这等事儿? 所以,今日忠王手下攻进来时,他假装受伤倒地,却觑了个空儿偷逃了出来。本想跑回城看看情况,没成想半路遇见了受伤的福安公主。 他一路上都在犹豫,到底是绑了公主去见忠王,还是护着公主去请功。 坦白说,胡长东一点也不看好忠王。这人有点疯疯癫癫的,如果要押宝的话,他情愿押太子。 只是后来皇宫起了火,他知道这一定是出大事了,没准儿已经变了天,忠王得了手。胡长东便想干脆挟着公主去见忠王,定是一份大功。 好在那个傅四说出实情,他才免了一场大祸。 初时他倒是有些疑惑的,不过那傅四说得十分仔细,还将藏剑山庄也扯进来了,倒不由人不信。他也是与忠王的人有过接触,才隐隐知晓忠王似是与藏剑山庄暗里有勾连。想傅四不过一个深宅贵女,若非亲耳听其父傅三郎所言,又从哪里知道这些? 所以他才对傅珺的话深信不疑。 此刻胡长东只觉无比庆幸。英王若得手,那忠王定是死了。忠王一死,他胡长东曾经效力于谁便再没人知道。只要高官厚禄到手,他才不管谁做皇帝呢。 胡长东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他乐孜孜地想着,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不敢回头,只侧首看去,只见那个叫涉江的丫鬟捧着个水囊站在他身边,神态恭谨地道:“将军请喝些水,解解乏。” 胡长东凝目细看,见涉江虽然抹黄了脸,仍不掩其娟秀的容颜。他心中不由暗叹:这些贵人就连身边的下人也这般美貌,待有了钱,他也要买几个这样的使唤丫头好生玩玩儿。 他一面想着,一面便接过水囊喝了几口。走了大半个晚上的路,他着实有些渴了。涉江便又拿了两张大饼过来,恭声道:“无甚好吃的,将军将就用一些。” 胡长东几时被人如此细心周到地服侍过?一时间身子骨都轻了几两。他将饼子吃了,还吃了些小菜,又喝了不少水。涉江一直在旁小心服侍着,令胡长东非常受用。 待吃喝完毕,胡长东便问道:“殿下可收拾好了?” 涉江不曾说话,刘筝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好了,你往里站一些吧。” 胡长东转过身来,一看之下,不由微有些吃惊。 却见福安公主并未换衣裳,仍是方才那副打扮。而在她的身边,那位傅四姑娘正用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冷得如同冰刀一般,没来由地让胡长东心底一颤。 他脑中警铃大作,一只手本能地按上了剑柄。 “胡将军要做什么?是想拔剑么?”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说话之人正是傅珺。 ☆、第555章 胡长东目注于傅珺,只见她双眸沉沉地看了过来。胡长东的眼角肌肉缩了缩,蓦地发觉,眼前的傅珺身形渐渐有些扭曲……不对,那不是对方身形扭曲,而是他自己突然晕眩起来。 他心下大惊,厉喝道:“你……” 才说了这一个字,眩晕感陡然加重十倍,眼前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打着转,连人的脸都瞧不清。 他扶剑的手改去扶头,然而这个动作还未做完,他就像醉了酒似的,歪歪倒倒在原地转了半个圈,轰地一声颓然倒地,两眼紧闭,脸色青白,已是昏了过去。 看着倒在地上动也不动的胡长东,傅珺那颗一直提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回肚中。 这是孟渊送给她防身用的迷药,能致人晕厥。傅珺怕药不倒胡长东,整瓶子都倒了进去,现在看来,孟渊给的药还真的很管用,药/性/亦十分凶猛。 涉江只在胡长东倒地时微微讶异了一下,随后便又神态如常。 方才傅珺借帮刘筝换衣之机,悄悄在地上画字,与之密谈了数句,解释了个中因由。涉江对此并不知情。 后来傅珺叫她给胡长东送食水,她也就照着做了。如今胡长东被药倒了,她也不觉得奇怪。总归她们家姑娘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她只管跟着便是。 看着涉江那副镇定如恒的样子,傅珺再一次庆幸:拥有一个像涉江这样的队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望着倒起不起的前侍卫长,刘筝心中五味杂陈。 她一点没察觉出此人异样,傅珺方才提醒她时,她并不全信。她之所以配合傅珺,还是因为她的胞兄英王曾不止一次提过,傅四姑娘极为聪颖,还道其父乃是他以后要倚仗之人,亦是可信之人。 刘筝便是本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态度,配合傅珺演了一出戏。 直到方才。当胡长东目露凶光、手扶剑柄之时,她才惊觉,傅珺果然目光如炬,胡长东已生异心。此刻她看傅珺的眼光。已是带着无限的感佩。 “多谢你了。方才我还以为……”她轻声道,面上微有些不自然。 傅珺含笑道:“权宜之计,殿下不怪臣女方才大放厥词便好。” 傅珺方才说的话绝对够抄家灭族几个来回了。 刘筝秀丽的脸上便有了一丝笑容,道:“你为了救我方才以言语诓之,何罪之有?倒是我。还好我方才信了你,否则真是难说得很。” “殿下并未做错。”傅珺立刻说道,“臣女出现在此处,本就十分蹊跷,殿下心中存疑实属正常。然在其后,殿下却又果断相信臣女,放倒此獠,判断亦十分正确。以臣女看来,殿下当谨慎时谨慎,当决断时毫不犹豫。果不愧为一国公主。” 她说得是实话。刘筝有着极好的判断力,做事亦十分果断,若非是她,傅珺也很难一击得手。 刘筝的眼睛亮了起来,颊边笑意盈盈。 现在,胡长东这个隐藏的危险算是暂时解决了,然而,城里的情况却更使人担忧。 雨仍在下着,细细密密,连绵不绝。月亮终究为乌云所掩盖。除了洞中渐渐微弱的火把,便唯有远处隐约泛红的那片天空尚还有些明亮。 傅珺望着那一片漆黑,微叹了口气。 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得见曙光…… ********************************** 太子刘章带人冲进承明殿的时候。身上的白袍银甲已经熏成了黑色,发上的金冠还溅了几滴血污。 夏满喜的尸体倒伏在殿门前的石阶之上,两眼大张,胸前/插/着半截羽箭。前殿、侧殿,刘章所过之处,到处皆有零散的宫人尸体。 他提着剑。气急败坏地冲向最里面的寝殿。 这一切都不在他的计划中。他原先预计的动手时间,是在明年正月。 可是,他的人却接到了密报,忠王竟然反了! 这无疑是绝好的消息! 只要忠王一反,刘章身为太子,有最好的理由进宫护驾,届时将皇帝之死往忠王身上一推,他这个太子顺理成章便可得继大统。 刘章立刻便召来了方预和杜冲,布置人手换防禁宫。又怕军营有动静,还将三座城门也控制了。不想这时东宫突然起了火,他准备起事用的半库火药,尽皆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所幸那库房便在太子妃寝殿附近,死的皆是无用之人。虽然那些火药就这么炸了十分可惜,然太子妃卢菀却也被顺手除去了,倒省了他好大的麻烦。 而一俟火药爆炸,刘章便知事情有变,立刻带着八百兵卫直奔承明殿,只要抢得先机,他就是稳赢的局面。 自东宫南门绕至承明殿,需要过一道宫门。刘章做足了强攻的准备,然宫门处却一无守卫,宫门亦是大开。 刘章一见之下,立时便知忠王已然先下了手。他心急如焚,留下数百兵士守卫宫门,自己带着人直奔承明殿。 当他终于步入承明殿的侧殿时,他的心突然便放了下来。 承明殿最难啃的一百暗卫,如今已成一地死尸。 刘章几乎要笑出声来。 承明殿一百暗卫乃是联调司训练出来的死士,个个武艺高强。想要吃下这一百暗卫,刘竞至少要付出十倍乃至数十倍于之的兵力。 经此一战,刘竞手上还能留下多少可用之兵? 刘章的心跳越来越快。 有了忠王扫清道路,太子登基实是顺理成章。 他,终于能够得继大统了! 刘章只觉胸膛一片火热,似是那金銮宝座正在前方。他放缓了脚步,满身威严地踏过方砖地,如同一位真正的君王,自尸横遍地的殿宇中昂然走过,来到了正殿后侧的寝殿。 寝殿里有一股细细的龙诞香气,混合着鲜血铁锈般的腥味,直叫人骨冷身寒。 刘章的眼角眯了起来,神情变得十分笃定。 忠王完了! 刘章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刚刚好。 高大的龙/床/前,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眉眼微垂、容颜俊美,与刘章一样身着白袍银甲、戴着五龙金冠。 刘章瞳孔一缩,眼中掠过一丝喜意,复又满脸戾气。 “是你,是你杀了父皇!”他大声喝道,手中长剑一指,身后兵卫立刻将龙/床/前的刘竞团团围住,冰冷的枪尖直指而来,杀意瞬间铺满整间大殿。 刘竞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刘章一眼,眸光如针尖般锐利:“皇兄提剑进殿,是想弑父登基么?” 刘章神情微滞,旋即大笑:“吾是来护驾的,可惜来得迟了,父皇已被你这逆贼杀了。兀那贼子,还不纳命来?” 说罢他手中长剑一摆,四周长枪如铁雨,刹时间便刺向了中间的刘竞。 ☆、第556章 便在此时,四周忽然传来“砰”地巨响之声,寝殿周围的窗户尽皆碎裂,窗外伸进无数乌压压的羽箭。再下个瞬间,十几道黑影如闪电般旋身而起扑向刘竞。 待刘章回过神来,才发觉刘竞身边已经围了一圈臂缠白巾的金吾卫,一个个钢甲裹身,长刀在手,将刘竞护在了当中。 场中情况陡变,刘章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贼子!竟敢抗旨?”刘章目光如刀,狠狠盯视刘竞。 刘竞“哈”地笑了一声,复又冷下了脸色:“抗旨?旨在何处?”说到此处他双眉一扬,断喝道:“刘章,狗贼,尔谋杀父皇,吾乃勤王救驾,尔还不乖乖就擒?” 刘章怒目而视,看着对方那双阴鸷的眼睛,蓦地醒悟,一刹时怒火中烧,剑指刘竞:“是你!东宫的火是你放的!你设计诱吾带兵至此。你好大的胆子,弑父不够,还要弑兄!”说到后来他已是目眦欲裂,一张脸因扭曲而格外狰狞。 “好说好说。”刘竞一脸的好整以暇,“皇兄可也不差。五个城门你夺了三个,裴家的人也助着你。可惜啊,功亏一篑,你的人还没赶过来呢,这天就变了。待吾明日勤王得胜,这天下的军马可不都只听吾一人的么?皇兄倒是将现成的谋逆大罪扣在裴家身上了,省下吾不少麻烦。” 刘章双目喷火,怒道:“尔满口胡言!吾乃太子,一国之储君,乃是正统大道,尔此等行径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须容不得你!” 刘竞蓦地放声大笑起来:“哈哈,何为名正?何为言顺?勾结外戚、造反弑君便是名正言顺?真是天大的笑话。皇兄。你莫忘了你小姨子还在大狱之中,吾听闻她与藏剑山庄暗中勾结,皇兄名正何处、言顺何方?” 刘章闻言面色微变,复又张目怒视,刘竞的目光却在瞬间变得冰冷。他手一挥,轻轻吐出一字:“杀!” 一字出,万箭发! 但闻弓弦响声不息。冰冷的箭簇洞穿无数身体。半空中喷出一股又一股的血雾,惨叫声不绝于耳,承明殿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刘章所带兵卫只穿着皮甲。手无盾牌,根本挡不住强弓硬驽,不过片刻便死伤大半。而刘竞麾下众人却一个个双目赤红,刀剑加著于身竟似不怕痛一般。状似颠狂、形如厉鬼,直如修罗鬼刹临世。 而更可怕的是刘竞身前的高手。出手无回,招招夺命。转眼间,刘章的五百兵卫已不足百人。他的几名亲卫拼死将他护在中间,向着殿外且战且退。 然而。整个承明殿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寝殿之外,又是数百长枪铁甲的白巾兵。在阵阵喊杀声中。一蓬又一蓬的血雾喷涌而出,断肢与人头四处滚落。这些白巾兵亦是个个目赤如血。如同毫无知觉一般。 刘章身边的亲卫越战越少,不过半盏茶后,整个大殿除却刘章,再无东宫一人。 刘章遍身血污、拄剑而立,白袍撕裂成碎片挂在腰间,腿上、臂上各/插/着一支羽箭,已是摇摇欲坠。 “啧,啧,啧,”刘竞越众而出,唇角微微勾起,语声微凉:“皇兄可真不够爽快,要不要吾送您一程啊?” “你这狗……咳咳……咳……”刘章的口中喷出血沫,金冠早已坠地,那张平凡的脸上满是愤恨与不甘。 这一切原本是他的! 这大殿、这皇位、这天下,这一切都该是他的! 他怎么也不相信,如今的他已是再也无缘于此。 刘竞缓缓走到他的跟前,从旁边的侍卫手中接过一柄剑,向刘章的胸腹处比划了一下,又向他的咽喉处比划了一下,微垂的眉眼间笑意温柔,语气十分为难:“吾不知该往哪里下手,是这里呢,还是这里呢。” 刘章双目充血,怒视刘竞张口欲骂,忽觉心口一凉。 他缓缓垂首,一柄雪亮的长剑已经直直/插/入他的心窝,握着剑柄的那只手白皙而修长。 他抬起头,看着那张越离越近的俊美的脸,那一声怒骂终是卡在了喉咙中。他张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异母弟弟,眼中的神采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灰色。 刘竞拔出长剑,鲜血飞溅而出,沾满了他的衣襟。在他的身前,太子刘章如同一只漏了气的口袋,“扑”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看着脚下已经毫无生气的尸体,刘竞的眼中露出了嗜血的/兴/奋。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沾上的血迹,蓦地蹲下/身/子,用力拍了拍刘章的脸。 “皇兄,快来教训我啊,用你那一套仁义道德训斥我,快来啊。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罚我的站、打我的手板么?你不是最喜欢把我关在黑屋子里一关就是一整天么?怎么,你此刻不肯来教训你这个不懂事的皇弟了么?” 他的语声带着奇异的亢奋与颤抖,回荡在血腥气弥漫的大殿里,令人毛骨悚然。 刘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空洞的视线穿过了刘竞,望向未知的所在。 刘竞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尸体,突然“嗤”地笑了一声,语气变得十分慵懒:“啧啧,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我还当我的皇兄是无坚不摧的呢,原来也不过是一具臭皮囊裹着一滩血肉罢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站起身来,伸足又踢了踢刘章,一脸的意兴阑珊。 “殿下,莫忘了岁羽殿。”金阿大出声提醒道。 刘竞一下子回过了神。 他转首往四下看了看,周遭全是他的人。所有碍眼的人尽皆变成了死尸。 承明殿是他的了。 一阵巨大的狂喜瞬间将他淹没。 他成功了! 承明殿早就混进了他的人,禁宫大门亦被萧红珠所派的内线控制。至于那一百暗卫,那个答应只帮他做三件事的人,亦完成了他们的诺言。所以,这一路刘竞如入无人之境。就在小半个时辰前,他的父皇在他眼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那张衰老的脸上一片死灰,鼻息处再无动静之时,刘竞就知道,他离那个最高的位置,只差一步了。 而此刻,太子又因“谋逆”而亡。 那原本遥不可及的皇帝宝座,如今已是唾手可得。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人要收拾干净。 ☆、第557章 “去岁羽殿。”刘竞的神色变得冷厉。 “是,殿下。”金阿大应了一声,大小不一的眼睛里射出阴鸷的寒光。 斩草便需除根。三皇子刘彦虽是才出生的稚儿,留下也是个祸患。刘竞到底非皇后所出,如今只占了一个“长”,却终非“嫡”。 三皇子刘彦的存在,对刘竞仍是极大的威胁。 “留些人下来收拾这里。”刘竞吩咐道,唇角勾出了一抹淡笑,“将吾皇兄的尸身弄干净些。到底也是一场兄弟。”说至此处,他的脸上露出了几许怆然与悲悯。 他转过脸来望着金阿大,脸上表情未变,只眼中带着期待的神色问道:“如何?我若是这般神态,是否会叫人觉得吾乃仁厚之君?” 金阿大立刻躬身:“殿下本就仁厚。如此甚好。” 刘竞满意地笑了笑,复又垂眸抿唇,语气带着种几许惬意:“吾还得多练习练习,免得叫言官又逮出不是来。” 金阿大垂下眼睛,眸中的嘲讽自是不曾被刘竞发现。 此时,岁羽殿中却是一派安静。 细雨飒飒,微风穿透阔大的殿门,送进冬夜微凉的寒意。 宋宝楼站在寝殿的门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血腥味道,一丝一缕充塞于她的胸臆。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变天了。 她能够感觉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冰寒。拂面而来的东风不知何时已换作北风。这个冬天,终于在此刻显现出了它应有的肃杀。 宋宝楼回首看了看许慧。 许慧坐在寝殿深处的卧榻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刘彦,神态安详。 她的头上戴着九龙九凤金冠,金冠正中是一粒比成人拇指还要大的红宝石。更有无数点翠、红宝、翡翠、玉石镶嵌其间,而在她的发鬓两侧,各悬着一条金龙衔珠,硕大的东珠累累垂至肩头,繁美华丽,在明亮的烛火下蕴着温润的流光。 宋宝楼的眸中渐渐染上了极深的嫉恨。 她真是好恨。 凭什么许慧可以高座凤椅,陪驾陪君。而她宋宝楼却天生贱命。苦苦挣扎? 她许慧凭的是什么? 美貌?聪明?家世? 宋宝楼真想狠狠地“呸”一声。 什么狗屁许国公!这种鬼话也只能骗骗那些乡野村夫。又如何骗得过她宋宝楼去? 她一直弄不明白,许慧入宫比她还迟,生得不如她美貌。秉/性/也只是中庸,为何居然如此命好?先是不知怎么得了太后青眼,一跃成为掌事宫女。倒叫先来的宋宝楼还要屈居于她之下。 好容易熬到许慧离了宫,宋宝楼终觉头顶一片清明。谁知许慧摇身一变。竟成了许国公遗珠,再入宫时已是贵人。不到两年便由才人升至皇后,又诞下龙嗣。 不过是同在宫里当差的卑贱之人罢了,凭什么许慧的命就这样好?这种不知廉耻、小小年纪就勾引皇子的贱人,凭什么能做皇后?而她宋宝楼苦熬岁月。生生熬成了半老徐娘,却连个尚宫也没捞着。 这命运,何其不公? 难道这世上真有命中注定一说么? 宋宝楼绝不相信。 她坚信许慧成为皇后的背后。必是一场阴谋。虽不知这阴谋的主使者及目的所在,但宋宝楼相信。皇帝的病必与这阴谋有关。 宋宝楼不信命。更不信有人能一辈子走运。 所以,忠王刘竞那里不过只透了一句话过来,她立刻便应下了。 她虽长在深宫,却也粗通文墨。那书里戏里唱的“清君侧”,不就是要清掉像许慧这般祸乱宫闱之人么? 宋宝楼甚至觉得忠王动手太迟。她早就觉得这宫里得好好清理清理了,尤其是皇族血脉,断不可叫卑贱之人玷污。 宋宝楼眼中的尖利,终为一丝喜意所替代。 她转首望着前方。 夜色如墨,细细的雨丝不断飘落而下,即便身在寝殿,似亦能感受那冰凉的潮意。 远处传来“隆隆”的脚步声,不多时,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便出现在了岁羽殿前。 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宋宝楼的眼睛越睁越大。 然而,坐在榻上的许慧却连头也没抬,仍是轻柔地抱着刘彦,眉眼之间满是温柔。 陈太后一步跨至榻前,挡住了身后的许慧。那双往昔总是含笑的眸子里,带着阅尽人世的沧桑,又含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发上凤冠在烛火下闪耀着灿烂的金光。 一刹时,寝殿里的烛火都似在这威仪之下瑟缩了起来。一支牛油烛火苗晃动,终是“噗”地一声熄去了光华。 宋宝楼怔然而立,不知这烛火是被窗外的风吹的,还是被殿外蓦然而至的杀气拂灭了去。 “儿臣见过皇祖母,见过母后。”刘竞的声音蓦响了起来,随着他的话音,殿外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兵卫。 陈太后轻轻“哼”了一声,淡声道:“怎么,你还认哀家这个皇祖母?你怎么没将哀家也一并杀了?” 刘竞也不待她叫起,自己便起了身,向后一摆手,兵卫们便皆退后了丈许远,他只带了两名近卫,风仪洒然地跨进寝殿,面上含了一丝春风般的笑意,语声十分轻柔:“皇祖母若是一定想死,儿臣定当成全。还有母后,儿臣也不介意送母后最后一程。”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随意,陈太后的脸色却是一变。 “反正皇兄已经死了,”刘竞继续说道,一面说,一面提起手中的长剑,伸手抹去了上头的一道血迹,放在鼻尖嗅了嗅,“闻着这味道,皇兄似是死得很不甘心呢。不过,有他死在了前头,皇祖母与母后的死,推到他的身上自是容易得很。到时候我自有母妃……”说到这里他忽然拍了拍额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笑着道:“瞧我这记/性/,都说错了呢。应该是母后,到时候,自有我嫡亲的母后掌理六宫。吴氏贵为国母,替她的皇帝儿子管着大小老婆。那也挺好。” 陈太后的脸色一片惨白。 她没想到刘竞居然是个疯子。在他的眼中,根本视人伦天理为无物,往常她真是一点没瞧出来,这个看上去温和的二皇子,竟是如此地丧心病狂。 ☆、第558章 看着陈太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刘竞觉得无比畅快,不由笑出了声来。 “皇祖母又何必逼着人不孝呢?”他笑道,语气仍是轻柔,“若是您二位都活着,于儿臣自是无甚坏处。不过是两宫太后并立罢了,而皇祖母您自当您的太皇太后,我大汉皇室母慈子孝,岂不是显着我大汉皇帝乃是千古仁君么?” 陈太后终是缓过了一口气,冷冷看着刘竞道:“总算你还知道一个孝字。” “孝自不可违。不过么——”刘竞拖长了声音,忽然转向许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怀中的刘彦,“母后见谅,儿臣实在是担惊受怕了太久了,现在想要跟母后讨一个保证。” 许慧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刘竞,一语不发。 刘竞的面上忽然浮起一个笑来,手一挥,一个身形高大的侍卫立刻走上前去,探手一把便夺过了刘彦。 “哇——”刘彦大哭起来,刹时间,婴儿的哭声响彻殿宇。 这细弱的哭声让许慧的心瞬间揪紧了。 “你真要如此?”陈太后语声冷厉,断然喝道:“你竟要亲手弑弟不成?” “谁说是我亲自动手的?”刘竞的笑容里有一丝淡淡的委屈,“这都是皇兄做下的啊,与儿臣何干?” “你……”陈太后气得浑身颤抖,怒目看着刘竞,人已经站立不稳,坐倒在了床边。 “陛下,”许慧蓦地高声唤道,人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极大,“陛下。求求您,阿彦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知道,求陛下饶他一命。” “哎呀呀,母后,您这是做什么?倒叫儿臣好生为难呢。”刘竞摇着头,“啧啧”轻叹着。微垂的眼中闪过嗜血的/兴/奋。 他一挥手。那侍卫便将刘彦高高地举了起来。 半空中,幼小的婴儿不知何时挣脱了襁褓,小手小脚拼命舞动着。似是已经知晓了他接下来的命运。 许慧脸色惨白,死死咬住嘴唇,唇角已经渗出血丝。 她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 她一定要想个法子救下这孩子! 许慧的眼睛越睁越大,眼角几乎裂开。一对漆黑的眼珠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个高大的侍卫。 她该怎么做?有什么法子能让她的孩子活下命来? 刘竞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婴儿“哇哇”的哭声伴随着他肆意的狂笑声,在大殿里回荡着。 “且慢!”许慧突然尖声叫道。 她想起一个法子来了! 刘竞一挥手。那侍卫放下手来,倒提着刘彦的一只脚,根本不管他哭得如何蹬足摆手,宛若提着的不是活人。 “妾身有一法。可令陛下既全孝悌、又无隐忧。”许慧语声微颤,根本不敢去看仍大哭不止的刘彦,一颗心却像是被什么绞碎了一般。痛得无以复加。 刘竞的脸上有了一抹笑意。 从方才开始,许慧的用词及语意。便让他极为满意。 自称“妾身”,口呼“陛下”,刘竞从未想到,他此生听到的第一声“陛下”,竟会出自他的母后之口。 他简直满意极了。 “母后请说吧。”刘竞温和地道。 “妾身记得,祖制有‘残者不即位’之语。”许慧颤抖着说道,一双充满希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刘竞。 但愿她的话能让刘竞饶刘彦一命。 她只要她的孩子活着。再不求其他。 刘竞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倒是真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说得也是,刘彦若是死了,说出去终归不大好听。 新帝荣登大宝之日,便是父兄皆亡之时,这怎样都有些说不过去,那些清流们最爱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较真。但若活下来一个残废了的弟弟,倒可以省下不少笔墨官司。 刘竞越想越觉有理,一旁的金阿大亦上前轻声道:“断一臂即可。” 刘竞点了点头,转向许慧时不由目露几分赞赏:“母后到底出身名门,极好,便依母后所言。”说罢他便吩咐那侍卫:“断其一臂,别伤了他/性/命。” 那侍卫原是契汗黑甲所扮的,此时早已等不耐烦,深觉这些南人麻烦,要杀便杀好了,偏还要搞这些表面文章。如今一俟刘竞下令,他抽出长刀便向着刘彦挥舞着的小胳膊砍去。 许慧不忍再看,转首闭上了眼睛,眼泪一颗颗顺着脸颊流下。 “噗”,一声闷响,随后便是一声春雷般的怒喝:“契汗狗贼,住手!” 许慧猛地张开眼睛,转首回望。 抓住刘彦的侍卫胸前,不知何时竟/插/着一只漆黑的羽箭! 许慧心中蓦地一阵狂喜。 然而,再下个瞬间,她的眼睛忽又惊恐地睁大。 那侍卫身虽中箭,然他手中利剑却仍循着惯/性/向下劈去,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已经挨近了刘彦幼小的身躯,所指处竟是刘彦的咽喉。 “彦儿!”许慧惊呼一声,不要命一般合身扑了过去。 这一剑的去势极猛,许慧动作再快,终比不上他此剑余势。 她只来得及将刘彦的小身体向旁边托了托,长剑已然到了眼前,只听“嗤”地一声轻响,剑锋划过刘彦柔嫩的小手,瞬间便削下了三根手指。 “哇——”婴儿凄厉的哭嚎声猛然刺破了殿宇。 许慧她一把搂住了刘彦。 孩子活过来了。 许慧眼中迸出眼泪,脸上却挂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她的孩子活过来了,这就好。 她颤着双手紧紧抱起刘彦,陈太后一把拉起她避在了卧榻之后。 刘竞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他瞠目望着倒下的契汗侍卫,半晌未曾回神。 此时,一个兵卫连滚带爬了扑进了寝殿,大声禀道:“英王,是英王!英王攻进来了。” 刘竞的眼中陡然生出一丝戾气。 他已经瞧见刘彦断了三指。这位皇三子此生再也不可能坐上皇位了。 “哈哈哈,来得好。”刘竞眼角微眯,心怀大畅,“吾还正愁不能一击尽毙呢,他自己送上门来,恰好可让吾送他一程。” 他话音未落,殿门外已经传来了隆隆马蹄之声。 ☆、第559章 刘竞跨出殿门,却见岁羽殿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整齐地排列了三个长枪方阵。方阵正中一骑黑马,马上之人玄甲银冠,俊朗伟健,正是英王刘筠。 此刻,刘筠身旁奔出一员骁将,胯下赤兔宝马、手执方天画戟,气势有若山岳。再看此人眉淡目凝,面上生着几粒麻子,却是刘筠身边第一高手何靖边。 只见何靖边单手执戟,跃马至两军阵前,戟上挑着一颗人头,高声喝道:“尔等看好了,此乃契汗贼子。” 这一声大吼直如春雷滚滚,力透耳鼓,竟叫人耳中“嗡嗡”作响。 众人再度看去,却见那颗人头髡顶披发、高鼻深目,大睁的眼睛还是金黄色的,一望而知乃是契汗人。 刘竞眼中立时戾气大盛。 “大胆逆贼,满口胡言。”金阿大立时高声反驳,“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契汗人头,胆敢以此辱忠王,居心何在?” 他的声音远不如何靖边那般有力,听在人耳中模糊难辨。 “忠王刘竞,勾结契汗。谋逆叛国,论罪当诛!” 一阵整齐的歌声蓦地破阵而出,自刘筠阵中传入刘竞方阵营。 这歌声亦如雷声,嘹亮震耳,竟似有若实质一般,令刘竞这边的千余兵士起了一阵骚动。 刘竞的手心有些汗湿了。 他没想到一向闲散的刘筠,竟然仍有这般实力。 然而,此时情景他已再无退路,不过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提起长剑,直指前方,阴冷的眸中再次闪过嗜血的/兴/奋。 便在此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随后便响起了一片惨叫声。 刘竞悚然回首,一瞬间面色发白。 不知何时,空地之上竟又多出了一哨人马,当先的红色大旗上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金睛黑虎。青赤绿白黑五色军旗在夜雨中招展不息。 刘竞的瞳孔缩了起来。 五军营! 定西伯陆机竟也带着五军营杀入了皇宫! 刘竞的后背瞬间汗湿。 就在这一刻,变故陡然又生。 刘竞身边的一个兵士忽然倒伏在地,口中“呜呜”怪叫。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两眼反/插/上去,眨眼间便昏死了过去。 随着此人倒下,那些兵士如同被飓风刮倒一般。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一时间岁羽殿前如同鬼域,森森阴气扑面而来,魑魅魍魉发出“呜呜”哀鸣之声。直叫人心胆俱裂。 刘竞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身旁的那十几个高手此时却也是个个面露异色。有几人更是摇摇欲坠。 魏霜伏在梁上,清冷的眸中杀意微凝。 从姜姒那里偷来的两瓶药,尽数皆在歃盟酒中。 这些兵士当时喝下的,乃是与“赍剑煞”极为相似的药酒。在承明殿时药/性/便已发作了。所以这些兵士才会凶/性/大涨、极度/亢/奋。 而此刻药效渐失,接下来的症状便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凡喝过药酒者,都难逃倒地昏迷的命运。 如此变故。不止刘竞,刘筠与陆机亦皆呆住了。 原以为会有一场生死较量。如今却成了一边倒的局面。刘竞手下的千余兵士,其中还包括近一半的契汗黑甲兵,此时竟皆倒在了地上,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整个岁羽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除了那些兵士倒地时发出的怪叫,便只闻雨声飒然,旌旗猎猎。 “叮——”,一线极微之声蓦然乍响。 何靖边一声怒吒,手中长戟化作一片硕大的银色虹光,挡在刘筠身前。 “敌袭!”赵戍疆长声喝道,人已是凌空飞起,流星般直奔岁羽殿高高的房梁。一个呼吸之后,房梁上便响起了衣袂破空的声响。 何靖边护在刘筠身前,仰首看着房梁上的动作,过了好一会,他才觉出有些不对。 “忠王……伏诛了?!” 陆机的突兀地声音响了起来,语声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何靖边转眸看去,刹时间吃了一惊。 敌阵之中,刘竞正缓缓地跪倒了下来。 他脸如槁灰,大睁着两眼,神情仍停留在方才震惊时的模样,在他的前额正中,多出了一个黑色的洞。 四周火把极为明亮,将刘竞的死状照得十分清晰。何靖边清楚地看到,刘竞额头的那个小洞里,探出了一星尖锐的乌光。 原来,方才那一声轻响,竟是为了刺杀刘竞! 所有人都惊呆了。 便在此时,一道瘦削的黑影蓦地一闪,直向岁羽殿外窜去。赵戍疆高大的身影紧随其后。 “休要放箭!”刘筠命令道,又转向何靖边,“老何,你去看看。” 何靖边应诺一声,人亦如离弦之箭般凌空而走,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刘筠扫视了一眼周遭的情形,向陆机微一点头:“陆将军,城门情况如何?” “叛军已缴灭,活捉叛将倪睿!”陆机语声铿锵地道。 刘筠颔首:“好。京戢防卫这几日全靠陆将军了,京中恐还有契汗细作,务要细细搜查。” “遵令!”陆机叉手行礼,随后一挥手,身后五军营的士兵如同他们来时一样,整齐而无声地消失在了重重雨雾之中。 刘筠带着几十兵卫进了岁羽殿。 陈太后与许慧尽皆无恙,此时已自榻后走了出来,俱是脸白唇青,好在神色还算平静。 刘筠的心下放了一半,安抚了她们几句,又见刘彦伤得极重,便吩咐人去找太医过来救治,又派人马去城外寻找失踪的刘筝。 宫中经历了一场血洗,死尸遍地,那些宫人有趁乱偷跑的、有抢盗财物的,情况十分混乱。所幸陈太后已经打点起了精神,向刘筠借了数百侍卫,又统合宫中残留的侍卫与宫人等,临时组织起了一支力量。 当今皇帝驾崩,太子与忠王同时毙命,宫中各处皆张挂白幡,帐幔、灯笼等物亦需换成白色的。此外还要清理宫人名册、打扫宫室道路等等,连夜便忙碌了起来。 当刘筠带人步出皇宫高大的双阙时,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黎明的曙色已经染亮了东边的天空。 雨仍在下着,天色仍旧一片灰暗,整个金陵城如同沉陷于昏睡中,不见半点灯火。 然而,这漫长的一夜终是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刻,刘筠似是听到了一声断裂的声音,在这冬/日/的黎明嚣响于他的心底,久久不息。 他望着远处的那一线曙光,脸上露出了笑意。 新的一天,终于来临了。 ************************* 《大汉志》载:大汉朝元和十八年十二月末,帝崩,太子谋逆,忠王反,称“丙申之变”。英王次年登基,开启“建武盛世”。 (第四卷完) ☆、第560章 元和十九年正月初,金陵城下了一场大雪。 连着三日,大雪纷纷扬扬,彻夜不息,整座城市被白雪覆盖。一眼望去,街头巷陌宛若拥雪而眠,屋檐下坠着长长的冰棱,一些久疏人迹的屋门前,雪厚得能没进人半个小腿去。 暖冬过后,满城霜华。 前些时候早绿的新芽、初开的迎春,尽皆覆在了这厚重的白色棉被里,唯有偶尔露出的一星嫩绿,才能叫人想起数天前的温暖来。 这是一个不见红烛、不闻爆竹的清冷之年。金陵城的雪色之下,亦是一片缟素。 丙申之变、宫墙喋血,皇帝驾崩、太子谋逆、忠王造反、三皇子险些丧命。这些接踵而至的消息,让整座都城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气息。往常黄昏之时,朱雀大街总是十分热闹。而今日,暮色中的朱雀大街人迹寥寥,家家户户门前皆挂着白灯笼。天还未曾黑透,那惨白的灯烛便亮了起来,白蜡蜡的灯晕下,是无声飞坠的大片雪花。 两驾马车带着十数骑快马,便在这个黄昏悄然驶出了城外。 官道上的雪积得比城里还厚,好在天气并不算太冷,路面不曾结冰。然那马蹄偶尔打滑的声音仍是不时传来,为这支队伍平添了几分冷肃。 约摸两、三个时辰之后,这支队伍停在了栖霞山附近的一所田庄中,傅庚掀开车帘步下马车,在车旁等候片刻,陆机便从另一辆车中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月白骑/射/服,腰束宽革板带,箭袖与前襟处镶着寸许阔的淡青色素锦襕边,披着件白色青州棉大氅。他一面下车,一面便从车中抱出来一个约四、五岁的幼童。 那是陆机的次子陆绍。 傅庚一眼扫过去,见陆绍也穿着一身素衣,裹着厚厚的青绸斗篷,白胖的脸上五官颇为秀丽。 他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陆机走上前来。与傅庚并肩进入田庄,一行人踏雪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一户不起眼的人家。 一路上,两个人始终不曾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直待穿过这户人家空阔的后院,来到地窑门口时,傅庚才道:“我在此候你。” 陆机点了点头,俯身抱起陆绍,自窑口石阶走了下去。 卢莹抱膝坐在地窖中。脸色枯槁,手上、脚上皆戴着粗重的铁链,石青色的粗布棉袄宽大肥硕,掩去了她妖娆的身姿。若非眉眼中仍残留着几分清秀,她看上去与普通民妇无异。 石阶上响起的脚步声,让卢莹的身子动了一动。 她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不知多少天了。此处不是大理寺的诏狱,她可以断定。大理寺的诏狱至少没这么冷,也没这么安静。 除了每天有人打开地窑的门,给她送一次饭菜之外。此处便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她日复一日地对着低矮的房顶与空空的四壁,连咳嗽声都能激起一阵回音。 她已经将知道的都说了。 原本她还以为仗着自己的身份,那些人不会对她用刑,可她却忘记了她所涉之事有多么严重。 藏剑山庄,此乃君主大忌。她未想到傅珺居然连九年前的拐卖案也一并算到了她头上。当沾着污暗血迹的刑具一摆出来,卢莹立刻便晕了过去。 待到冷水当头将她浇醒之后,她就从头至尾地全都说了。但她也知道,刘竞的事情不可说,说了必无生还之理。所以她将毒药之事尽数推到一个死了的婆子身上。 然后,她就被人打晕了过去。待醒过来时。便来到了这里。 这里安静极了。 除了自己发出的声音,再无旁的声响。如果她摒住呼吸、一动不动的话,这里便会一片死寂,如同墓室。 这绝对的寂静时常会令卢莹觉得悚然。 有时候她会自言自语。打破这令人不安的寂静。而更多时候,她会想像自己并不在这里,而是身处某座府邸的华宴,品佳馔、着丽服,与一群同样华丽的女子说说笑笑,听着她们的奉承。享受无上尊崇。 唯有如此,她才不会被这安静逼疯,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而不是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 也许是安静得太久,当石阶上响起脚步声时,卢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很快她就醒悟,那脚步声是真的。因为,随着脚步声,一个身影正拾级而下,渐渐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卢莹抬起头来,瘦得形销骨立的身子微微颤抖,双眼大睁,惊恐里混杂着一丝期待,看向来人。 先是玄色毡靴,再是月白袍摆,当来人的脸终于映照在烛火中时,卢莹先是一怔,随后她的眼睛一下亮了。 是陆机!是她的夫君!还有她想得心都碎了的绍儿,也一并来了。 她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人,终于来看她了! 那一刻,卢莹的心中涌出狂喜。一下子站了起来,身上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哗啷”作响。 “老爷!”卢莹唤道,步履蹒跚地扑向陆机,语声凄切:“老爷,真的是您么?绍儿,绍儿,是娘亲在此,你可还识得娘亲了么?”她一面说着,眼泪已经落满了面颊。 陆绍被这如同疯婆子一般的女人吓得浑身颤抖,两手紧紧搂住陆机的脖子,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根本不敢去看卢莹。 陆机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曾经的正室夫人。 卢莹的脸瘦了一大圈,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有一种格外的凄清。 “老爷,您是来救妾身的么?妾身的冤屈洗清了,是不是?”铁链阻住了卢莹的去势,她只能站在离石阶五、六步远的地方,哭得肝肠寸断。那柔弱的模样如同开在路旁的娇弱花朵,无端地叫人心生怜惜。 只可惜,陆机的眼神却是冷的。 “卢氏,请慎言。”他的说话声同样冰冷,“十日前,我已将休书送至贵府,从今往后,我与你再不相/干/。” 卢莹蓦地停下了哭泣。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陆机,苍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她没听错吧?她被休弃了?她成了下堂弃妇? 这怎么可能? 她乃堂堂太子妃嫡妹,抚远侯嫡女,乃是大汉朝数一数二的高门贵女,怎么可能会被人休弃? ☆、第561章 “你怕是不知,太子谋逆,已然伏诛。抚远侯阖府皆下了大狱。如今的你,不过一犯妇尔。”陆机的声音再度响起,冷酷无情,不见一丝体恤。甚至那也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快意,字字句句如同钢刀,狠狠刮过卢莹的心。 卢莹呆呆地看着陆机,良久后她摇头喃喃地道:“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你骗我!”她越说声音越见尖利,“你骗我,你说的都是假的!这不可能,你胡说!” 陆机冷声嗤笑,抱着陆绍拾级而下,俯身将之放在了地上,随后拂了拂衣袖,神态轻松:“待你去了诏狱之后,自可一家团聚。届时真假自明。” 卢莹苍白的脸上,迅速地浮起了一层死灰色。 她看得出,陆机所言非虚。 他们到底也做了数年夫妻,虽然对陆机这个人她始终没怎么放在心上,但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她还是能够分辨得出的。 这么说,她们卢家完了?东宫也不存在了? “那……我姐姐……太子妃呢?”呆立良久,卢莹喃喃地问道。 “死了。”陆机简短地道,复又加了一句,“东宫前几天夜里走了水。” 卢莹的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阵眩晕,“扑通”一声跌坐于地。 “娘亲,您是娘亲么?”陆绍躲在陆机身后,怯怯地看着卢莹,稚嫩的童音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卢莹的样子变了许多,与他记忆中的娘亲很不一样。他辩认了许久才勉强认了出来,却仍不敢确定。 陆绍的声音唤回了卢莹的心神,她终于转过了视线。 那一瞬间,卢莹只觉得一颗心蓦地揪得紧极了。 她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她的孩子了?看着陆绍那张柔嫩的小脸,她的心都快碎了。 “绍儿,我是你的娘亲啊,我儿不认得娘亲了么?”卢莹泣不成声。 陆绍迟疑地去看陆机,陆机向他点了点头,语声温和:“她就是你娘亲。” “我是你的娘亲啊。我儿,快到娘亲这里来。”卢莹张开了双臂。 陆绍慢慢地走了过去,卢莹一把将他揽进了怀中。 抱着怀中温热的小人儿,卢莹觉得。她那颗冰冷破碎的心,终于有了几丝暖意。 “绍儿,可想娘亲么?”卢莹颤声问道,将陆绍紧紧搂在怀里,似是抱着她此生唯一的希冀。 这是她嫡亲的孩子。是定西伯陆机的嫡子。也是她最后的依傍。 卢莹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陆机至少愿意来探望她了不是么?虽然他休弃了她,但他既然肯来,就表示他还牵挂着她。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儿子呢。 卢莹心中刹时滚过一阵热流。 她还有路可走,她还没到绝境。绍儿便是她全部的希望。她一下子将陆绍抱得更紧了:“绍儿,娘亲的宝贝,怎么不说话?你想娘亲么?” “想的,绍儿可想娘亲了。可是父亲说娘亲生了病,要在外面养病。绍儿每天都想娘亲早些好起来,娘亲现在是不是已经好了?”陆绍偎在卢莹的怀中奶声奶气地道。 卢莹的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哽咽道:“嗯。娘亲已经好了,我们绍儿真懂事。” 陆机面无表情地望着这搂抱在一起的母子,垂在身侧的手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片刻后,他转身踏上台阶,走出了地窑,又叫人关上了门。 那对母子的声音,现在终于听不到了。 然而,即便那两个人的声音已经被隔绝在了门内,陆机仍觉得胸闷气促,呼吸压抑。 在他的胸臆间。一股浊气正充塞其间,几令人窒息。 他踱出屋门,却见傅庚正负手立在门外,仰首望着漫天的大雪。一身白衣映于雪中,飘飘若仙。 陆机行至他身边站定,抬起头来,望着漆黑的夜空,视线冷若坚冰,良久后方艰涩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傅庚转首望了望他。复又看向空阔的庭院,面无表情。 这一场大雪,不知掩埋了多少人,多少事,多少曾经的过往。留下的,却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傅庚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他知道么? 也许他是知道的罢。 比如七年前陆机身体受损,虽可行房,却再无诞下子嗣的可能;比如卢莹与刘竞在宫中多次私会,五年前恰好曾在宫中逗留了半日,随后便有了身孕;再比如这个叫陆绍的孩子,是如何成为一个男人心头最耻辱的尖刺,长久地扎在陆机的心上。 这些事,他或许是知道的吧。 其实,他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长夜漫漫、时光倥偬。无数个白日与黄昏堆叠成岁月的冢,总有那么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事情,会掩埋于无尽的光阴之中,如同这一场大雪,覆住人间一切印迹。 一刻钟后,陆机再次进了地窑。待他出来时,他的怀中抱着哭泣不止的陆绍。 这孩子虽哭得伤心,却也不曾闹将起来,只是一直抽噎着,口中低声地唤着“娘亲”。 娘亲,这真是一个惹人心怜的称呼啊。 傅庚感慨地叹了口气,眸色已是一片冰冷。 他的孩子,从六岁起便没了娘亲。那个百死难赎其罪的恶妇,倒还做起娘亲来了。 她也配? 傅庚按下心头冷意,向陆机颔首:“人,我带走了。” 陆机没说话,亦无表情,只抱着陆绍转到了一旁,又将小斗篷裹在了他的脸上,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几个侍卫走下了地窑,不一时,便抬出了一只大麻袋。 那麻袋并不算大,只裹住了卢莹大半个身子,露出了她枯瘦的脸。她双目紧闭,发鬓散乱,唯有口中呼出的微弱热气,显示出她还是个活人。 卢莹被抬上了马车,很快地,傅庚的马车便离开了,连同他带来的金吾卫,也一同消失在了夜色中。 空阔的庭院里,只剩下了陆机与他的一名亲卫。 陆机轻轻放下了陆绍,掀开他脸上的斗篷,看着他仍沾着泪痕的面庞,笑问:“你不是一直想玩雪么?往常胡妈妈总拘着你,今儿她不在,你去堆个雪人吧。” 陆绍的眼里一下子迸出光来,复又黯淡了下去,怯生生地道:“孩儿可以玩么?父亲不会责骂孩儿么?” “自是不会。”陆机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头。 “谢父亲。”陆绍立刻一脸的欢喜。 他到底也还小,与母亲的离愁很快便被玩心代替。他跑到了院子中间,抓起地上的雪玩了起来。 ☆、第562章 陆机远远地望着陆绍。 空阔的庭院中,那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雪地上,如同白纸上一滴鲜明的墨迹。 雪光映上了半空,视野中是一片白灼灼的光华。 陆绍垂在身侧的手,再一次痉挛地抖动了一下。 他觉得很冷。 然而,胸臆意的那股浊意,却被这冷激得横亘而上,直叫他呼吸困难。 他呼出一口白气,向旁边伸出了手。 亲卫递上备好的弓箭。 铁弓冰冷,箭簇寒凉。 侧身,张弓,搭箭。 镔铁打造的箭尖在雪色下泛起乌光,箭尖所指之处,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雪里,玩得十分专注,连头也没回一下。 那一刹,陆机恍惚想起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年方七岁的他被兄长骗着喝了青梅酒,第一次拿起了弓箭。 少年青葱,那些/干/净得如同白雪一样的年月,似是一转眼便消失无踪。唯甘甜的酒香回转于舌尖,这一刻,忽然让他格外怀念。 “嗡”,弓弦松开。 “夺”,利箭穿心。 白茫茫的大雪中,纸上的那一团污迹,软软地倒伏在了地上…… 元和十九年正月初,定西伯嫡次子陆绍误中叛军流矢,死时年仅五岁。 因年岁太幼,未及写进族谱,陆绍死后亦未葬入陆家祖坟,而是寄魂于小镜湖畔毗卢寺中,终朝与湖烟青岚为伴。每一年的深冬,陆机皆会于寺中小住,为亡子祈福。 *********************** 英王府的天空,似是比旁处更多了几分凄清。 傅珺靠坐于槅扇前的条案上,兀自听着雪落的声音。 傅庚黄昏时便出了门,说是有要事处置,至今未归。傅珺因才醒过来没几天,被严令不许出屋,只能在房中静养。 她现在住在英王府的梅苑。与福安公主刘筝所住的兰苑只隔了一面小湖。 宫变那晚,她与刘筝在山间偶遇,其后便一直躲在山洞里藏身。直至两天之后,她们消耗光了所有的食物。正准备冒雨下山之时,孟渊找到了她们。 孟渊是自西北回来的。 他率领麾下将士悄然潜入西北军,与温重所率辽东军秘密合兵,格杀裴宽、平定兵变,一举消灭裴氏余孽。如今西北大营尽为英王刘筠旧时部曲。官兵一心,军威大涨,大汉朝西北固若金汤。 平定兵变之后,孟渊便立刻回军驰援京城,半路上收到太子与忠王伏诛的消息,同时也得知傅珺失踪了。 他心急如焚,令大军先期驻扎于城外,他自己则往平南侯府别庄寻人。巧的是,那群夜入别庄作乱的叛军团伙居然还在大肆抢掠,正好为孟渊擒获。 由他们口中。孟渊得知了傅珺逃跑一事,于是一路搜寻,终于在别庄北面的山洞里,捡到了渴得嗓子冒烟的大汉朝公主、侯府贵女以及某个据传闻是武林高手的丫鬟各一枚。 那一水囊的水都被傅珺下了药,只能看不能喝,这三人只得接雨水解渴。如此说来,胡长东还算幸运,至少还有涉江时不时喂他两口水,以使他始终处在晕迷状态。 彼时,京城中局势仍颇动荡。契汗黑甲尚有数百人在逃,萧红珠不知去向。傅庚心头大患已去,自是无所顾忌,只全心全意心疼亲女。/干/脆就没让傅珺回侯府。而是在英王刘筠的建议下,接了傅珺进英王府静养。 当此际,纵观整个大汉朝,又有何处及得上英王府的保护规格更高更强? 如今的英王府,已然化身成为临时******。因皇宫的清理工作尚未完成,泰和殿里还遭了一场小火灾。因此,自宫变次日起,内阁、六部并各衙署高官便****皆往英王府汇报工作,商议一应事体,包括拟定先帝庙号、谥号、国丧章程,太子与忠王身后事宜等等。 最后内阁拟定先帝谥号景,加尊号全称为“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景皇帝,讳简”。三皇子刘彦因已身残,终身无缘皇位,允其母许慧带同刘彦暂居别宫,容后处置。 此外,太子刘章意图谋逆,虢夺太子名号,所出子女冷宫圈禁,终身不得出;忠王刘竞弑父弑兄、勾结契汗,阖府男丁问斩。至于两府女眷以及宫中一应先帝妃嫔,除吴贵妃自戗外,余者皆入皇觉寺,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文武百官一致推举景帝之弟英王刘筠先期摄政。 事实上,身为景帝唯一一个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直系亲属,刘筠称帝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刘筠却一定要守完二十七/日/的孝。这个表态自是为他赢得了包括清流世家在内所有人的一致赞誉。 这些事情,傅珺也是断断续续听青蔓她们说的。 进英王府后没多久,身子骨极差的傅珺便开始发高烧,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转了来。反观金枝玉叶福安公主刘筝,只饱睡了两晚便又活蹦乱跳。如此对比,越加突显出傅珺的渣体质,让她备感憋屈。 望着槅扇外凄清的夜空,她怅怅地叹了口气。 今年的大年三十,傅珺是在昏睡中度过的。 当她醒来时,第一个看见的便是沈妈妈带泪的笑脸。后来她才知道,是孟渊亲去侯府领来了沈妈妈她们。 那一刻,傅珺的心一阵阵地觉得暖,眼前似又浮现出那双淬了冰的眸子,那眸中细碎的光华,暖暖地笼在她的心头。 也不知孟渊现下正在做什么。傅珺出神地想道,又调整了一下坐姿,将镂银錾镙钿梅花手炉抱进了怀里。 她最后一次见他,是他穿着一身玄色重甲,目如寒冰地出现在山洞的洞口,像一尊杀神似地,让人止不住地打颤。 然而,就是这个叫人胆寒的家伙,却让傅珺觉得很安心,还有一种隐约的笃定。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习惯? 因为习惯了他对她的护持,他绝境时的相助,所以,他出现得再突兀,于傅珺而言,也是理所当然。 傅珺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 空气寒凉,自帘外丝丝浸入鼻端。廊下点着灯笼,温暖的光晕拢住碧栏玉阶,雪花在阶前飞舞,整个世界安静无声。 “青蔓,我要的绒线可寻来了不曾?”傅珺问道。 她想替傅庚织一条围巾,叫青蔓帮着寻些素色的绒线过来。这事儿她下晌就说了,想来青蔓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傅珺的话。 除了雪落屋檐的细微声响,整个梅苑一片寂静。 ☆、第563章 傅珺觉出不对,转首看去,却见锦帘下站着一个人。高大修健,眉目俊朗,星眸映在烛火下,温润如水浸玄玉。 英王刘筠?! 他什么时候来的? 傅珺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便站了起来,一时间十分踌躇,不知是该行跪礼口呼“陛下”,还是蹲身称一声“殿下”。 望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脸镇静却又举止无措的模样,刘筠的眼中有了一丝笑意。 “我来看看你。”他温声说道,“免礼吧。” 傅珺从善如流地向他蹲了蹲身,复又抬起头凝眸望着他,清澈的明眸宛若秋水,在烛光下清泠泠、湛湛然。 刘筠看着她,没来由地,指间划过一丝灼热。 他好像,总是忘不了那一次。 在深冬的琼玉湖畔,他揽住她,手指擦过她纤细的腰身。那样的一种柔嫩与娇软,隔着重重布料摩挲而来,从指尖一直震颤至心尖。每一次回想,都会让他的心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样的感觉,在他还是第一次。 往常他也不是没动过心。他的身边从不缺女人,他也一直以为,与女子间的****亦不过如时序一般,由暖至凉,也只是几夜、十几夜的时间而已。 然而,这个叫傅珺的少女,却让他第一次知道,这世间还有另一种心动,只需看着对方的眼睛,便已心悸不能自已。 有时想想,他会觉得自己可笑。 年纪已经一大把了,居然为了个小女孩心动不已。他理应拿她当晚辈看,而非心悦于之的女子。 然越是这般强压下去,那心动的感觉便越强烈。 不过是最不紧要的触碰,连肌肤都不曾沾上。那种心尖的震颤却如烙印,久久不衰。 少年时金戈铁马,无暇****,意义风发地回京后。等待他的是危机重重、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的困局。他如同提线木偶,活在别人的意志里。 何为心悦?何为情动?何为一见而难忘?他竟是从未真正体会过。 他将所有精力皆放在了身外,努力扮演一个闲散王爷的形象,尽量让所有假相看起来更显真实。这样的时日久了。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 直到那一天,他在/射/圃里遇见了她。 那个晴朗的春日,就像是一只打开的匣子。那匣子里装着的,是他自青葱年少至而立之年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样的美好,如同朝露初生。叫人不忍触碰,又使人无比沉醉。 他沉寂了十数年的心,便是自那一刻起,重新开始跳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忽然便想起了这句诗。 或许,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心悦”吧。 他有些理解那些因两情相悦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了。就如此刻,他明知他不该来,可他还是来了。 他管不住自己的脚,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原本只打算走一走散散心的,可却鬼神使差地走到了梅苑。还特意将所有人都赶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这样做了。 而此刻,望着站在对面的少女,她盈润的肌肤映在烛火下,眉眼清滟、红唇微抿,不知何故,他忽然就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悸。 好像,在面对她时,他所有的自控力都会变得格外脆弱。 刘筠转开了视线,望了一眼墙上挂的紫玉箫。柔声问道:“你可还住得惯?” “谢殿下垂问,臣女住得很好。”傅珺说道。 刘筠往房中踏了两步,离她站得近了一些,细细地向她脸上看了两眼。 她仍旧低垂眉眼。唯鬓边的蝴蝶簪双翅轻颤。 他的心似也跟着颤了一下。 “你瞧着气色好多了。”他转开眼眸,语意温和,“我这些日子忙了些,没来瞧你,也忘了谢谢你救了阿筝。” 傅珺知道他指的是胡长东一事,便含笑道:“也是臣女侥幸。公主殿下福泽深厚。便没有臣女亦可无事。” 刘筠看着傅珺,心中微有些失落。 她又是那副清冷有礼的样子了。 他还记得她在琼玉湖边向他发脾气,在银杏林中也是,她气鼓鼓地不睬她,那样子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他更记得教她/射/箭时,她那种满是崇拜、面色微红的模样。 不知从何时起,面对他时,她已经不再有那样的神情了。 刘筠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他忽然有些不敢想像,若有一天她对他形同陌路,那种感觉将会是何等地令人心寒。 几乎是一瞬间,一个念头突然窜上了他的脑海。 不,不是突然。与其说这是突如其来的一时性起,倒不如说在潜意识里,他已经预谋了许久,也盘算了许久了。 以前的他不能提,也不敢提。因为他是羁糜于京的亲王,他亲近于她只会害了她,让她陷于险境。 可现在,一切皆不同了。 他即将拥有整个天下。那么,或许他也可以拥有她……了罢? 那一刻,刘筠再一次觉出了一种不可控制。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蓦地热流翻涌,让他几乎握不住。而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不受控制地冲出了喉咙:“我其实是想问问你,你可愿……与我在一起?” 他听见自己微带暗哑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如同流动的风一样,从他的身边掠了过去。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震了一震。 房间里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安静。 两个人都有些怔忡。 不只傅珺,刘筠亦然。 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此一问。 然而,再过得一息,他的心里竟涌出一阵笃定与安妥。 他早就该这样了。 她不是一直孤单柔弱,乏人照拂么?那就由他来照拂她、疼惜她好了。只要有他在,这天下间又有谁敢再欺负她、算计她? 那一刻的他,竟是前所未有地欢喜着的。他看着她时,就像是望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眼中心里,除了她,还是她,再也容不下旁人。 傅珺望着刘筠,大脑有短暂的空白。 烛火幽微、满室春温。这温暖的感觉让她犹如做梦。 她是不是听错了? 刘筠这是在向她表白? 这怎么可能?刘筠可是未来的君主,大汉朝最新出炉的皇帝。他居然跑来向她表白? 她是不是睡得太多,所以产生了幻觉? 然而很快地,傅珺便打消了这种无谓的自我迷惑。 她没在做梦,也没产生幻觉。 眼前的英王刘筠,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他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如此强烈,烫得傅珺几乎不敢直视。 ☆、第564章 刘筠的心跳得很快。 那一下一下有力的撞击,在他的胸中激起巨大的回响。有那么一瞬间,他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渐渐微红的面颊,看着她微微垂下的臻首。她细嫩的肌肤宛若羊脂玉,在灯烛下晕然生光。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热浪毫无预兆地袭卷而来,冲入脑中。他像是被这巨浪推着、挤着、鼓动着,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张开了双臂。 他实在很想就在这一刻,拥她入怀。 然而,就在他张开双臂的同时,眼前的少女突然地,却亦是坚定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他的怀抱蓦地落了空。 没有软玉温香,也没有纤细的腰肢在他的指间婉转。他的怀中一片冰冷。 槅扇里拂来深冬的风,微凉、清润。 刘筠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忽然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就这样不顾她的感受,也没去管她的名声,就想要与她有亲密之举。 他明明比她大了那么多,此刻却表现得跟个毛头小伙子一样,这简直就是…… 刘筠收回双手垂立于侧身,缓缓朝后退了一步。 他着实有些唐突了,竟忘了她还未曾及笄,还是个柔嫩的小姑娘。 他是真的忘形了吧?刘筠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愿。”傅珺清淡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 屋中的空气刹时冰冷。 她的声音很淡然,很平稳。 她甚至连“臣女”的自称也没有用。 只有三个字。 听在刘筠的耳中,却是如同冰棱一样直刺心底。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怔然,望着傅珺瞬也不瞬。 “……为何?”过了良久。他开了口,语气微带涩然。 他有些搞不懂。 他不是没见过她看他的眼神,那样/干/净清澈的眸子里,每一丝情意都透亮如水底之石。 她心慕于他。 至少在一年多前,她曾心慕于他。 只是那时的他不能回应。他比她大了太多,身份也太过敏感。她已经很受关注了,若再加上他。只怕算计她的人会更多。 他不舍得。 所以。他才远着她。 可是,现在的她为何如此冷淡?难道当年种种是他的错觉? 傅珺望着刘筠。 他问她理由。 她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她不想成为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她从来没有与别的女人分享男人的意愿。她目前根本没有嫁人的打算。她对他的感情已经淡去。她现在并不爱他,以后更不会爱他。因为他已经有妻有子,而她对介入别人的感情毫无兴趣。她不是爱情至上者,从始至终,她爱自己胜过世间任何人…… 一刹时。无数正义凛然的借口,无数绝情凉薄的话语。在傅珺的舌尖与心上翻滚而过。 然而,当她张开口时,她说出的话却是: “我没有嫁妆。” 我没有嫁妆! 刘筠简直是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傅珺。刹时间处于失语状态。 这是什么鬼理由?居然是因为没嫁妆,就/干/脆地拒绝了天下至尊的示爱? 他再也没想到,她给出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刘筠忽然有些想要笑。 这小姑娘。像只炸毛的小猫似地防备着他,他还以为她会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呢。却原来是为了这个。 真是孩子气。孩子气得他的心都疼了。 他张开口想要说“有我在,这一切皆不成问题。” 然而,傅珺并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而您,拥有整个天下。”她蓦地续言道,神情坦然,目光澄澈,“与您相比,我只有我自己,您却拥有太多。”她的语声清淡如水,滑过他的耳畔。 “我不想连自己也输掉。所以,我不愿与您在一起。” 她淡然地望着他,双眸平视,坦荡清冽,仿若这世间一切不过风拂袍袖,只需轻轻一摆便可抛却。 在那个瞬间,刘筠莫名有种错觉,觉得眼前少女并非与他同处一室春温。她望着他时,就像与他隔了千万年的岁月时空,在她的眼神深处,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空寂与寥落。 刘筠久久地望着她。 她其实一点都不柔弱。 柔弱娇嫩的不过是她的外表,而她的内心却强悍得足够以一己之身,抗衡他拥有的一切。 两个人对视良久,到最后,他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何会对她如此难以忘怀了。她吸引他的地方,便在于这种外表与内心的强烈反差。那是她身上最令人着迷之处。二者缺一不可。 或许,也正是因了如此,他待她便总有些不同。 若是寻常女子,他如何还会多此一举询问对方的意愿?然而,那个人是她,是他须得郑重以对的珍贵的人,故他才会出口相询。 他只是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样爽快,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样绝决的拒绝,让他忽然更想抓牢她了。 “我不迫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刘筠的声音温柔如水,唯一双眸子灼灼如炽,态度比方才强硬百倍。 他向前跨出一步,逼近傅珺身前,身上的龙涎香气息瞬间拢住了她,压迫感亦随之而来。 此刻的刘筠,才真正显示出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以及身为男子的强势。 他垂眸望着她的眼睛,一瞬不瞬,眼神格外地温柔。蓦地,他俯身贴近她的耳边,低语道:“你再想想。我可以等。”他口中呼出的热气贴着傅珺的耳边擦过,莫名地让她有些微恍神。 说罢此言,刘筠蓦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离开亦如他来时一般,安静而蓦然。傅珺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此刻,那门前的锦帘兀自摆动着,余波未息。 傅珺的心亦如这锦帘,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她捂着怦怦狂跳的胸口,好半天才呼出了一口气。 这可是她穿越之后的首度初恋告白。 只可惜,他们之间,绝无可能。 她方才确实有那么一点动心。 可是,也只是动心而已。她对刘筠的感情早已约束于理智的堤岸,这种动心,更多还是来自于傅珺自己。 就像许多人对初恋不能忘怀一样。这种牵念,很多时候并非针对那个人,而是对彼时青春岁月的难以割舍。 ☆、第565章 傅珺深吸了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定,随后心头泛起浓重的阴霾。 这实在是最糟糕的情况。比被人算计、遭人追杀还要更糟糕百倍。 她辛苦穿越一场,绝非为了在这个她无比厌恶的封建时代,成为一个她深恶痛绝的深宫嫔妃。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众女共侍一夫,整日阴谋算计。这样的日子想一想都叫人窒息。 还有刘筠方才的微表情,那种有恃无恐、恃情而强的态度,更令傅珺万分切齿。 他一定早就看出来她对他的心动了。他更明白在他的面前,没有什么女人是得不到的。于是他就用她曾经的心动来撩拨她,再以权势压迫于她。 傅珺有一瞬间简直是愤懑的。 她讨厌这种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的感觉。 可现在的问题是,她无法摆脱。 傅珺头一次感到了绝望。 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刘筠只是一时兴起,她回答个“不”字他就会放弃。 刘筠可是大汉朝的皇帝,是这个男权社会的最高权力者。 他对她再好,也还是拿她当附属品看的。问她一声不过是给她面子罢了。只要他起了这个念头,傅珺不认为自己有逃脱的侥幸。 就算为了皇帝的脸面,他说出口的话也绝不可能说说就算了。 傅珺的眉头越蹙越紧。 还不如/干/脆让太子上位呢。到时候真刀真枪地/干/一架,也好过此刻国家是安宁了,她却要被人逼着当小老婆! 刘筠,你丫就是个狗皇帝! 傅珺气急败坏地想着,一时间热血上涌,很想砸些东西或是大声怒骂,更想马上逃离英王府。 可是,这想法一冒头,她又觉得自己幼稚。就算逃出了英王府,她能逃出大汉朝么? 蓦地。傅珺的眼睛亮了。 这倒未必不是一条路。 若实在不行,那就逃出大汉,逃出刘筠的管辖范围。在圣旨下达之前远遁,应该不能算抗旨吧?傅珺有些不确定地想着。细思着计划的可实行度,心头的烦闷亦随之消去了许多。 总归天无绝人之路。她还有时间,她尚未及笄。现在才是正月,她的生日在九月。她还有时间细细思考自己的去路,为将来做准备。 傅珺蹙眉思索着。又坐回了案前。 槅扇外不知何时有了人迹,小丫鬟拿着笤帚,扫着廊下的细雪。北风掠过玉阶,一蓬篷雪片随风乱舞。英王府的梅苑之中,重又归于往日安详宁和的模样…… ******************************* 元和十九年早春二月,英王刘筠守完二十七日孝期,经过了一番“三请三让”的程序后,终于荣登大宝,改国号建武,成为了大汉朝第十五位皇帝。 新皇登基。天下大赦。然而卢莹却未赶上这件幸事。 在大赦令下达之后,她的判决方才下达。她便被判“笞五十不赎,斩监候”。 那五十大板是在大理寺公堂之上当众执行的。 抚远侯府的荣耀门楣,在露体受刑的这位原侯府嫡女杖责之后荡然无存。卢氏一族亦因“永不得参加科举”的重判而自此沦落为庶民,再也不曾兴起过。 傅珺亦自英王府搬回了平南侯府,仍旧住回了沉香坞。 直到回府之后,傅珺才知道宫变当晚,金陵城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混乱。 刑部尚书许府、兵部侍郎裴府皆于宫变当晚遭遇叛军血洗,裴宥一家尽皆丧命,许家只活了一个嫡子许克。因这两府或多或少参与了太子与忠王的谋逆。因此就算有幸存者,等待他们的也是重罪判罚。 此外,抚远侯府身为太子岳家,亦遭受了忠王一系叛军的冲击。幸得府中侍卫众多。只死了十几个下人,主子皆是无碍。但在最后清点人数时,众人才发觉卢悠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平南侯府当晚也有叛军攻入,因他们是从西墙的角门攻打进来的,故秋夕居成了重灾区,秀云等几名妾侍或死或残。郑氏倒是跑出来了,却因慌不择路从假山上摔了下来,伤得极重,一直昏迷不醒。直至傅珺回府时仍在昏睡。 至于张氏等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倒并无大碍。 傅珺回府,众人厮见,自是一番劫后余生的庆幸。侯夫人特意召了傅珺到近前,拉了她的手慈声道:“好孩子,祖母听说你的事儿了。那天你没了踪影,祖母真是急得不行。可恨那时候城门已经叫不开了。你祖父也是因此才察知不对,及时调拨了侍卫,才叫阖府免了灾难。说起来这都是你这孩子有福气,我素常就说你是个好的,如今见你好好儿的,祖母心下也安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抹着眼角那并不存在的泪水,神态倒是一派慈爱。 傅珺自然要接了下茬继续说的,便也低了头道:“孙女儿在外头也挂心府里,见祖母与祖父并伯父、伯娘们俱都安康,孙女心中实是欢喜。只是母亲受了伤……” 她说到这里便住了声,实在不愿再往下说那些虚言。 张氏立刻接口道:“老太太也别难过了,四丫头也放宽了心。你母亲那里你一个小姑娘家也不懂照顾,素昔你身子又弱,若是过了病气可就不好了。大伯娘听说你在英王府里还大病了一场,可是么?” 傅珺心下极为诧异,张氏这话头送得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口中却是轻声道:“鲁医正说是受了风寒。” 崔氏马上接口道:“可不正是这个话儿。”说着她转向侯夫人,语声轻柔:“老太太,媳妇瞧着四丫头这还没大好,倒是要静静养着才是。老太太觉着呢?” 侯夫人自然立时便点了头,直道傅珺“可怜见儿的,小脸儿黄黄的,可见是还没好,快些去静养着,你母亲那里就别去了”云云。 此时的侯夫人对傅珺简直是全心全意地好,恨不能将心也掏出来似的,像是全然忘记了就在一个月前,她还曾咬牙切齿地要给傅珺寻一户人家远远嫁了。 如今若再有人跟侯夫人提这话,那准是去找骂的。 侯夫人前两天才听平南侯说,傅庚这一回算是从龙之功,说不得就要入阁,就算不入阁,一个正二品的太子少师是少不了的。此时的傅珺身价百倍,前程似锦,侯夫人是再舍不得将之远嫁的。 ☆、第566章 傅珺回府后没几日,张氏便有一日寻了过去,委婉地向傅珺透露了一个消息。 便在去年年末之时,忠王侧妃王宓突然下了张贴子,请府里的女孩子们去忠王府赏梅。在赏梅宴上,王宓特意当众提了一句“如何不见珺表妹?”又可怜傅珺独居别庄,还掉了几滴眼泪。 彼时的王宓到底也是王妃,张氏被她当面点了出来,自不敢擅专,回去便禀了侯夫人。侯夫人不好明着与王宓过不去,所以张氏才会派人来接傅珺,孰料下人里竟混了探子进来。 傅珺至此才将自己被劫持之事理出了一条线。这条线以刘竞为始,后面跟着萧红珠、王宓,再串上张氏、侯夫人,最后便是乌里与魏霜了。 想到这里,傅珺便觉得讽刺。 就在前几日,任氏竟还试图到英王府求见傅珺,想要为王宓求情免去皇觉寺剃度。 傅珺那时候还病着,傅庚便将任氏打发了回去。最近她倒是没来。据说王昌的官身已经保不住了,想是为了自家夫君的前程,任氏已经不敢再就王宓的事情多做什么。 新帝登基后不日颁下旨意,三皇子刘彦封为静王,封地位于山东登州一带,特着许慧与子同往封地就藩,待天气和暖便可启程。 收到这个消息,傅珺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自古以来,齐鲁多出士子,山东又一向民风淳朴,登州也不算太偏远,还可以临海而居。想来许慧亦可与刘彦一同安然度日,远离政治斗争。过上平静的生活。 这样说来,刘筠还是个不错的皇帝。至少在对待刘彦的问题上他显得颇为宽厚。当然,这也未必不是一种政治做秀。此旨一颁,朝中多有臣子赞今上仁德与勇武兼备,实乃一代明君,傅庚也上表赞圣上对子侄宽厚,顺势拍了一记马屁。 随着这道圣旨的颁布。更多的官员任免接踵而至。 原内阁辅臣霍狄乃是太/子/党。太子获罪他亦不能免。他是个聪明人,上书告老,得了一份体面。离开了大汉朝的政治舞台,带着一家老小黯然出京。武阳伯阖族参与宫变,满门抄斩,诛连九族。从此京中再无这号人物。还有宗人府经历倪敬,因其子倪睿领兵造反。他本人还领着一哨人马杀进了裴府并抚远侯府,也是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沧浪先生”王襄被破格擢拔,晋身文渊阁大学士。出任内阁辅臣兼任刑部尚书,正二品;傅庚因辅佐新帝有功,获封太子少师。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位列大九卿;裴宥身故。空出来的兵部左侍郎一职便落在了定西伯陆机身上,定西伯因护驾有功,爵位升了一等,如今已是定西侯;裴宽在西北的职位则由温重补上,再提了一等,温重如今已是都指挥佥事,加授昭武将军,正三品;滇南大营吴拓事涉贪污,虢夺官职,抄家问罪,威北侯窦羽接任滇军都指挥使;至于陆机空出来的五军营提督一职,则暂时空缺。 随着这一连串的旨意下发,京中百官人心大定,金陵城的百姓生活也逐渐恢复了正常。虽然仍在国丧期内,但新帝登基也算是喜事,弥漫在整座城市中的肃杀之气,亦被渐暖的东风拂了去。 二月中旬,白石书院复了课。 当踏上太清轩门前的石子路时,傅珺只觉得恍若隔世。 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经不见了。裴熹死了、许允也死了,花季少女香消玉殒,她们曾经的梦想与切盼,如今看来是多么的轻渺如梦,而她们争抢的那些东西,又是多么可笑虚无。 卢悠失踪了。有一种传闻说她是被她的异国“挚友”萧红珠救走了,此传闻并未被证实。不过若传闻是真,傅珺觉得,“救”应该改为“掳”才是。以萧红珠睚眦必报的个性,她既能派乌里来抓傅珺,就完全有可能派另一拨人去抓卢悠。 辛韫也离开了京城,其父辛博调至广东任按察使,阖家上任去了。 至于魏霜,也不知白石书院有没有察知她的身份,自是渺然无踪。女学部的琴课如今由男学部金夫子兼任。 不过,傅珺熟悉的陆缃、谢亭与冯薇她们皆无事,几个小姐妹于白石重聚,谢亭第一个红了眼眶,拉着傅珺的手半天不肯放。 她们皆是幸运的。她们的父兄站对了位置、选对了阵营,所以,依附于这些男人的女人们便也有了不一样的境遇。 说起来,这是傅珺在白石就读的最后一年。白石女学部最长学制为三年。想起初入学时的情景,再回看这几年来的走过的路,傅珺不禁深觉时光如飞,再想到她即将面对的未来,这段学生岁月于她而言更显珍贵。 也许,待毕业之后,她便要与她熟悉的朋友们,与大汉朝的一切,从此天各一方了吧。 当金陵城降下第一场春雨之时,许慧悄然离京。 没有灞桥折柳,亦没有长亭洒泪、挥手作别。她走得无声无息,傅珺收到消息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傅珺心下十分怅然。 她不知道许慧是如何想的。 或许她会恨。恨这世道的无常,恨那当头荣耀消散太快,前一刻华灯玉烛、凤冠加身,后一刻便是高楼倾塌、荣华成灰。也或许,她亦如傅珺一样,只觉得人世若一场大梦,回望前路,唯道一句“天暖好个春”罢了。 便是在这般怅惘的情绪中,谷雨时节,如期来临。 和煦的东风携来江南烟水,金陵城中细雨如雾,平南侯府前湖边的一行柳树在风里软下了腰肢,垂落于水面。时而有鸥鹭振翅飞过,羽尖划过水面,留下一道道涟漪。 这一日,傅珺自书院回府后并没去沉香坞,而是带着人转至了秋夕居。 郑氏已经醒了,因昏迷时间太久,脑部受损严重,她醒来后便不大认得人,除了记得傅璋是她的儿子,连傅庚都认不出。 此时的傅庚,重又做回了温柔良人。 他遣去了仅存的妾侍金雨和香雪,如今的秋夕居只住了三房夫妻二人。众人皆道傅庚情深,妻子病得如此严重,他仍是谨守诺言,不离不弃。 ☆、第567章 傅珺来到秋夕居时,傅庚也在。 郑氏虽不识得傅庚,然每每傅庚前来,她的脸上便会多些笑容。她看着傅庚的眼神天真得如同二八少女,带着几分痴情、几分纯稚。 或许是一颗心皆放在了傅庚身上,傅珺的到来,郑氏并未多在意,只将/床/边案上的点心匣子往傅珺这里推了推,便又去痴望傅庚了。 这样的氛围委实令人尴尬,傅珺只盏茶功夫便即告退,傅庚却在郑氏房中耽搁了许久。 他一向以为,做戏总要做足了才好。便如此刻,他满脑子想的皆是朝中所议西北军事,然那小座钟的指针不绕足半圈,他就不能走。 他其实是觉得很好的。 这样的郑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合他的心意。 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笑意,傅庚自秋夕居出来后便去了外书房。田荀远远瞧见了他的身影,便立在廊下等他。 王襄不日即将进京,不过田荀却还是留在了傅庚身边,其中的约束提醒之意,傅庚自是知晓。 二人也未多作寒暄便进了书房,待遣退一应仆从之后,田荀便问:“大人又待了半个时辰?” 傅庚神态惬意地抿了口茶,眉眼未动:“多待了半刻钟。” 田荀目露赞赏:“这般也好。一扬一抑,大人如今声名更佳。今上见了,亦自欢喜。” 傅庚含笑不语。 景帝在时,为令其放心,更为让郑氏无暇对付女儿,他连纳五妾自污求安。如今宇内升平,郑氏又病得傻了。他现在真是一身轻松,心情格外舒畅。 说起来,那帮闯进侯府的叛军,还是他引来的。 刘竞与刘章那边皆收到风声,道傅庚手中有他们谋逆的证据,便藏在秋夕居。所以,那些叛军才会直奔秋夕居。绕过了重兵把守的侯府正门。 叛军中埋着傅庚的暗线。此人收到的秘令是:格杀勿论。 傅庚是真没想到郑氏的命这么大。居然还能逃出来,只是残了却没有死。 不过这样更好。 傅珺身边最大的、也最麻烦的威胁,如今已然解除。郑氏若是死了。傅珺便要守孝,倒还误了她的婚事。倒不如现在这样伤残在家,傅庚还能多作些文章。 这样一来,异日与王氏地下相见。他也不会无颜以对了罢。 这般想着,傅庚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垂眸望着眼前的茶盏。盏中清碧的茶水照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定定地望着那个模糊的人影,恍然间有种错觉,那人影与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傅庚的心中渐渐涌起一丝茫然。 自从踏上了那条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路。他就再也不曾有过一次回顾。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他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褪去了曾经的鲜烈、激扬与明亮,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五军营那里。朝上仍无定论?”田荀问道。 他的话语让傅庚回过神来。 他搁下茶盏,抚了抚颌下短须。眸色已是一片清明:“尚无。然观今上之意,似有所属。” “孟渊?”田荀立刻问道。 傅庚赞赏地看着田荀,点了点头:“先生目光如炬。” 田荀淡笑道:“大人谬赞。”言罢又蹙紧眉头:“然,圣上宁不惧外戚乎?” 傅庚洒然一笑:“自古以来,明君从无所惧。” 田荀微怔,旋即抚须笑了起来,点头赞道:“大人这才是高见哪。” 二人相视一笑。 五军营提督的空缺,始终不曾有人替补。朝堂之上众人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冒然推举。傅庚亦保持沉默,泯然于众臣。 好在刘筠也不急。 新帝新气象,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比如册封皇后、妃嫔、公主等等,并立太子。这些事情无不是耗时耗力,又要祭告太庙,又要钦天监选日子,直至小满前后才堪堪结束。 陈太后依旧做她的太后娘娘,原英王正妃孟清正式册封为皇后,嫡长子刘霆为太子,刘筝仍做她的福安公主。另有几个侧妃、姨娘所出子女亦有封赏。同时,英王府中妾侍等亦扶摇直上,一跃成为宫中各阶妃嫔。 皇后的册封大典过后,照例又是一系列的命妇进宫送上贺礼表笺等程序。待几拨诰命夫人俱皆见过,各勋贵世家便接到了皇后懿旨,着她们带同女儿入宫觐见。 这可是很少见的情况,京中高门一时间众说纷纭。如今太子刘霆才八岁,远未到选妃的年纪。便有人猜测皇后是要为几位公主选伴读。也有说是为选秀提前做准备。 无论如何,傅珺身为九卿之女,自是免不了走上一遭。于是,四月中旬的一天,傅珺与傅珈等几位姐妹,便于晴朗的春日暖阳中来到了皇宫。 皇后孟清乃是温国公孟铸元配夫人吕氏所出之女。 吕氏出身陕西世族,据说前秦时乃是望族。传至大汉之时,这一支的吕氏已非千年前的嫡支,族谱亦只能上溯到唐末汉初。但吕氏坚称他们乃是前秦分支,世人倒也驳不了他们。 吕氏与孟铸婚后多年只生了一女孟清,后便因病故去。当年,孟清以失妇之女的身份嫁予英王刘筠,乃是景帝多方权衡后赐的婚,目的自然是不让刘筠有任何助力。 彼时,所有人皆以为孟清这辈子最多就是个王妃。更有人猜测,以景帝对刘筠的忌讳,没准儿她这个王妃做不了多久,就要与金水巷的前主人宁王一家子在地下相聚了。 然而世事难料,如今孟清高高在上,贵为皇后。那些当年曾经俯视过她的人,此刻只能跪在地上向她行礼,这种感觉也奇妙得很。 傅珺并没有多在意这些事。 在金碧辉煌的永昌殿中,傅珺的视线始终凝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傅珺绝对想不到能于此相遇的人——姜姒。 姜姒居然成了刘筠众多老婆中的一个! 她现在的身份是采女,在宫中的位份算是非常低了,再往下两阶便是无品级的秀女。 如此低微的位份,姜姒的神情却十分怡然。她垂眸站在某位昭仪的身侧,脸上始终含着一抹梦幻般的笑意,腮凝樱米分、眉眼含春,那一份幸福的满足,是再也伪装不来的。 ☆、第568章 傅珺有一刹那的膈应。 两个月前,刘筠以准天子的身份深情告白,一脸的情深不悔。而一转脸,他就把谋算了傅珺无数次的姜姒纳入后宫。 或许在他看来,这就是小事一桩。傅珺可以肯定,如果她就此质问刘筠,说不定刘筠还会高兴,认为傅珺是在嫉妒。 傅珺忍不住心下嗤笑。 这都是什么混蛋逻辑? 她从来没对刘筠的感情抱有任何幻想。她只是对古代男人这种骨子里的性别优势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哪来的自信,以为全天下的女人见着一个位高权重长得帅的男人,就必须一心嫁过去死也不放手? 这种自以为是简直可笑。 淡淡地扫了一眼姜姒,傅珺转开视线,隐身于一众高门闺秀间,完成了跪、叩、起等一系列拜见仪式,随后便站在旁边当布景,听着皇后孟清与众命妇寒暄。 孟清一面说着话,一面将眼风不经意地往下掠了掠。 她必须承认,即便在这样多的妙龄少女中,那位傅氏四女仍显得非常出众。雪肤朱唇、长眉如墨,一双明眸如秋水般冷冽,可谓绝色姝丽。而她身上那种清淡的气韵更叫人着迷,那味道形容不出。似是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又含着隐约的锐利,偏她还生得柔弱,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格外堪怜。 也难怪刘筠一见难忘了。就算是孟清见了,也自觉得这般美貌着实惊心动魄。 与诰命夫人们说了几句客气话,孟清便叫了身边的女官带各位贵女去御花园走走,不必拘在宫中。 领了皇后之命,众女便又去了御花园。 此时正值春好之时。园中花团锦簇、绿树葱笼,景致颇为优美。傅珺便与陆缃、谢亭并冯薇做了一处,去了一处六角小亭子坐着说话,并不敢四处乱跑。 陆缃便悄悄打趣谢亭道:“你不是闹着要斗草的么?在书院里天天吵着玩,这会子有这么大一所花园,你怎么又不玩了?” 谢亭便嘟了嘴道:“缃姐姐最坏了,天天来打趣人家。人家就是再想玩。也不敢在这里造次嘛。缃姐姐你要再这样讲。那牡丹笺你也别想要了。”说罢还鼓起包子脸“哼”了一声。 冯薇便柔声劝道:“好啦,亭儿也别生气。待过几/日/我下了帖子,请你去我家玩。我们家旁的没有。花草是多多的,你想摘什么就摘什么。” 傅珺看着她们说话,觉得这次进宫真是历来最省心的一次,眸中笑意点点。 便在此时。忽见一个女官模样的宫人走了过来,躬身道:“傅四姑娘。娘娘召见,请您随我来。” 小亭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傅珺心下叹了口气。 才说这次进宫省心来着,这不就来事儿了。 她略停了片刻,起身笑道:“烦请这位姑姑带路。” 冯薇与谢亭倒没什么。陆缃却是一脸的担忧。她所历之事比谢亭她们多得多,自是觉得这宫人来得有些突兀。 然而,此处乃是皇宫。随便一个贵人都比傅珺大,有人召见她自然是必须去的。 与那个宫人走出御花园的时候。傅珺还觉得庆幸。好在她提前向孟渊要了楚刃过来,今天有她与涉江陪着,就算宫里有什么阴谋,她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几个人安静地出了花园,踏上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转过几个月洞门,又沿宫道走了一会,再一转弯,前方便是一幢小楼。那门楣上端正劲美的“听涛”二字,一刹时让傅珺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在那个叫做听涛小筑的二层小楼中,她第一次与刘筠相遇。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转眼之间,刘筠已登大宝,成为天下至尊,而她亦不再是当年的六岁小姑娘。 看着这幢小楼,傅珺已经知晓是谁召她说话了。 宫人到此便止了步,只向傅珺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另一人自楼中而出,身材高大、形容粗豪,正是赵戍疆。 赵戍疆先向傅珺略略一揖,随后便将一双灼灼的眸子盯在了涉江的身上,上上下下足足打量了两个来回,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瞪得特别大,似是要从涉江身上看出朵花儿来。 看完了之后他便抓了抓头发,一脸的不解。 涉江被他看得发毛,完全不知他是何意。傅珺也觉得很是莫名。不过她此刻心绪纷乱,并未多想,便当先进入了楼中。 刘筠坐在二楼迎门的梅花凳上,看着那个纤弱的少女拾级而上、步履轻缓。 那一刻,他觉得她的每一下足音,都似是踏在了他的心尖上。 望着她淡绿色的春衫若盈盈/春/水,腰肢纤细,红唇微微开启,他的心止不住地跳得有些快。 他真是越来越像个毛头小伙子了。不过就是这样见一面,竟也会心跳如鼓。 虽心下如此自嘲,可是,那越来越快的心跳却完全不受控制。看着眼前的少女,他蓦地有种错觉,似是自己也回到了年少之时,初次知慕少艾,对着娇媚的少女心动不已。 “臣女参见陛下。”傅珺清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声音让刘筠的心跳平息了一些。 他站起身来虚扶了一下,俊朗的脸上笑容温柔:“起来吧,我找你有话说,没吓着你吧?” 傅珺摇了摇头。 见刘筠总好过见姜姒。 虽然这两个人都代表着麻烦。但至少刘筠还没让她觉得恶心。 一想到姜姒,傅珺眼中便多了分冷意。 看着突然冷下来的她,刘筠的心蓦地有些发疼。 他见过她这样的神情。 在琼玉湖畔,她就是这样,露出满身的冷意,去应付那些人的算计。明明还是个柔弱的小女孩,却不得不将内心修炼得如此强大。 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事? 这样想着,刘筠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遇到麻烦了么?” “臣女不曾遇到麻烦。”傅珺语声淡然地回道。 她总不好说你的小老婆跟我有仇吧。况且就算说了也没用。刘筠既然收了姜姒,就表示他肯定知道姜姒是什么来路。明知如此还要收她,定然有目的。 不过,这些并不在傅珺的关注范围内。 “若有何事,但说无妨。我会帮着你的。”刘筠语声柔和,始终不肯以“朕”自称。 自从认识了她,他才知道他也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以前他是一点都没发现的。 “陛下召臣女至此,有何事吩咐?”傅珺问道。 刘筠被她一言提醒,这才想起了会面的目的,便含笑道:“我带了个人给你见见。”说到这里他略提了声音道:“出来吧。” 话音方落,一个人便自里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白衣如雪,神情冷寂,秀丽的眉目间含着岁月霜华。 竟是魏霜! “……魏夫子?”傅珺失声道,一时间万分惊讶。 ☆、第569章 魏霜仍是大带垂绅的夫子装扮,若非她神色憔悴,看上去直与往常无异。 傅珺怔立片刻,上前以弟子礼相见。 这真是太意外了。她原以为魏霜已经逃走了,没想到她居然跟刘筠进了宫。 见傅珺一脸的喜色,刘筠的脸上亦带着笑容,和声道:“喏,我就知道你想见此人。她于你是有救命之恩吧?” 傅珺连连点头,转眸看着刘筠,脸上含着感激的笑意:“谢陛下。臣女确实是欠魏夫子一个大人情,一直深恨无缘拜谢。陛下天恩浩荡,臣女万分感激。” 刘筠的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她欢喜便好。 魏霜乃是忠王身边小卒,据她本人说她是之前江湖上极富盛名的“天山派”传人。后因江湖纷争,门派覆灭,她们一众弟子流落江湖,被刘竞招纳。 刘竞天性残暴,自奉之为主后,天山派弟子损折无数。魏霜便起了杀心。宫变那一夜,魏霜以强驽/射/杀刘竞,为师兄弟们报了仇,亦算是向新帝刘筠递上了投名状。 逃出岁羽殿后她便立刻束手就擒,同时将救下傅珺、故意放走姜姒递消息等事一并说了。 彼时,逆王刘竞残余部曲皆关押在大牢,何靖边便提审了不少人问魏霜的来历,然却没得到多少有效的供词。原来,刘竞喜怒无常,身边的侍卫婢女无故消失者极多,如今的这些人最长的不过跟了他三年,因此,魏霜所言竟是无人可驳。 而何靖边再试其武功,发现魏霜还真是一身天山派的武功。虽这并不能证明她说的便是真的。然刘筠却也不想简单地杀之。他是个惜才之人,深觉魏霜武功高强,若不能为己所用,殊为可惜。 何靖边却认为魏霜此人过于神秘,留在身边并不安全。恰巧此时魏霜提出想要随身保护傅珺,何靖边头一个便觉得好。 如此一来。他们既可暗中观察其动向,同时亦令其远离新帝,实为两全其美的妙策。 刘筠想的则是另外一回事。 他直觉魏霜可信,亦可用。 多年来羁留京中。历过无数风险,刘筠的嗅觉早被打磨得格外敏锐。魏霜身上藏着秘密,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这秘密却并不关涉朝局,甚至亦不关涉刘竞。而是只与魏霜个人有关。 而最重要的是,她在关键时刻救了傅珺。这并非见势不好转投己方,而是证明魏霜其人,在骨子里有着强烈的武者风范。 如此秉性高洁之人,更兼武功高强,刘竞以为,有她护着傅珺亦是好事。且他一直记得,那个小姑娘对武功高的人有种特别的崇拜,若身边有了个这样的大高手,她一定会特别欢喜。 只要能让她欢喜。他便也欢喜。 此刻,望着欢喜而笑的傅珺,刘筠的心亦如这春风一般,变得格外温软…… ***************** 永昌殿的偏殿中,皇后孟清正对镜理着妆容。 她生得一张富丽的圆脸,眉如弯月、眼含水杏,笑起来时,颊边各有一粒米涡。 这是最讨长辈喜欢的长相,不过在男人的眼中,大约会觉得这样的容貌不够风韵吧。 孟清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一旁走过来个小监,附在掌事宫女林月秀耳边悄语两句,便即退了下去。 林月秀的脸色有些发沉,上前轻声道:“娘娘。听涛阁那里来了信儿,说是陛下与傅四姑娘会了一面。” “还有此事?”孟清向镜中端详着口脂的颜色,笑容恬淡,“这也无甚要紧。难得有个喜欢的,由他去便是。” “娘娘!”林月秀有些不满地唤了一声,又道:“娘娘总这么宽心。也不想想万一真叫那傅四进了宫,她可是王阁老的外孙女儿、傅探花的嫡女,陛下对她又格外上心,往后岂不是于娘娘不利。” 孟清转过脸来,伸出一根珠圆玉润的手指虚点着林月秀道:“瞧瞧你,说话这么没规矩,也不怕叫人听了去。”说着她便笑出了声,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你呀,就爱瞎操心。你是不慕道的,说与你你也不懂。本宫却是看得透了,什么皇位大统、金尊玉贵、********、海誓山盟,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有了本宫便用着,无有本宫亦不求。想那么多作甚。你就是个想不开的。” 林月秀听孟清又说起这些来了,冒了一头的汗,真想一把捂住这位皇后娘/娘/的嘴,急得小声道:“娘娘,这话可再不兴说了。万一叫人听见了那可如何是好?” “听见了又能如何?”孟清冷笑一声,神色倦怠,“黄觉寺里再多一个人也无甚要紧。” 见孟清连这话都说出来了,林月秀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强拧过话题道:“娘娘,这口脂的颜色正好。娘娘瞧过便罢了。外头那些夫人们还等着呢。” 孟清一听这话立时便来了精神,揽镜笑道:“没想到玫瑰露里掺些紫茉莉花汁,熬出来的颜色倒真是干净。艳而不俗。这方子我可得记下来,免得过后又忘了。” 她这一高兴,连本宫的自称也丢了。 看着孟清笑得眉眼弯弯,林月秀的眼中便有了一丝探究之意。 她是真有些看不懂这位皇后娘娘。 这位主儿简直就是没心没肺,在英王府的时候便是如此,从来不争不抢不算计,整日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或鼓捣胭脂水米分、绣样花谱,或者便是弄些异想天开的吃食,春时集花造香,夏时制冰赏莲,秋冬两季便天天思谋着哪里的水果好吃、烤肉味美,又爱收集雪水烹茶。对正主刘筠却是始终不冷不热,从不主动应酬。 大约是因了好性儿,刘筠待她倒是甚厚。见她不能生养,便将个通房生的儿子抱到了孟清跟前,充作嫡子,便是如今的太子刘霆。 原本刘筠是要去母留子的,孟清却不愿,说是不想刘霆怀着一腔恨意养在她名下,便硬将那通房留了下来。待刘霆略大些后,孟清便告诉他那才是他的生母,刘霆去见生母她也从不拦着。 也不知她是如何教育的,刘霆对她这个嫡母倒是越显亲厚。后来那通房病故,孟清特意求了刘筠,升了那通房为侧妃,补办了玉牒。刘霆自此对孟清十分敬爱。 不过,依林月秀来看,就算刘霆对孟清无甚敬爱,她们这位皇后娘娘也不会在意。 想到此,林月秀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是真弄不明白孟清是如何想的。那傅氏四女明显极得刘筠宠爱,在英王府梅苑中,两个人就私下会过面。孟清难道就不怕傅氏四女入宫之后产下嫡子,她皇后的位子不保么? ☆、第570章 被林月秀视作宫斗大敌的傅珺,此刻正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听魏霜细述前因。 当魏霜说到为免萧红珠多问,托辞涉江为武林高手之时,傅珺忍不住笑出了声:“怪不得呢,方才赵将军一直盯着涉江看,我还当他是看上我们涉江了呢。” 涉江一下子涨红了脸,难得地不镇定了起来,轻嗔道:“姑娘别打趣婢子。婢子方才可是吓得心里发毛呢。” 赵戍疆方才那种眼神,可以说是跃跃欲试,明显就是想找涉江一试身手。 魏霜微微沉吟了一会,对傅珺道:“乌里一事,我未说出你的名字,只说人是我杀的。至于涉江,我也解释过了,那不过是欺瞒萧红珠的托词,只赵戍疆还有些不信似的。他是个武痴,或许以为我帮着你瞒他呢。” 傅珺点了点头,又脑补了一番赵戍疆与涉江决战的画面,只觉得太有喜感,绷不住又笑了。 待笑过之后,傅珺便又想起一事来,轻声问道:“魏夫子为何不远遁?以您的身手,便是何靖边何将军,只怕也拦不住您吧?” 魏霜神情冷肃,低声道:“我有个同伴被萧红珠带走了。”说着她看了傅珺一眼,神色微有些不自然,“我觉得,萧红珠只怕还会再来找你。” 傅珺愣了一会,方才恍然大悟。 魏霜这是拿傅珺当了诱饵,等着萧红珠上钩的意思。 这结论让她十分无语。 她就这么招人恨么?连魏霜都觉得萧红珠吃定她了。 见傅珺神情郁结,魏霜歉然道:“我也是无法了。萧红珠踪迹难寻,所以我才出此下策。请你见谅。” 傅珺摇头笑道:“我当然不会怪先生。先生救过我,又愿意护在我身边,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她说得绝对是真心话。 作为一个马上就要跑路的人,身边有了魏霜这等高手为伴,她还怕什么?天涯海角她也敢去。一时间傅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心中再次感叹:刘筠真是个好皇帝。 “还有一件事,需得给你提个醒。”魏霜说道。 “何事?”傅珺问。 “就是那姜姒。”魏霜眼神微冷,“她好像有些来头。我自宫变次日便随侍在陛/下/身边。陛下一直问我秘药之事。” 秘药?傅珺心神一凝。 “请先生细细说来。”她说道。 魏霜道:“姜姒藏着两瓶秘药,来历诡异,我偷来用在了刘竞那伙人身上。宫变那晚,刘竞党羽便因中了秘药之毒。全军伏诛,此事我亦禀告了陛下。陛下自此便对姜姒极为上心,还曾专门找她说过话。此次封赏,便特意给了她一个名份。” 傅珺心中十分讶然。 真没想到姜姒上位居然还有这样一层缘由。 沉吟片刻后,傅珺便又问道:“那姜姒本是住在许家的。如何又跑去了英王府?您又如何会知道她有秘药?还请先生给学生解惑。” 魏霜点了点头道:“此事我却是知晓。那姜姒早就与刘竞暗中往来了许久。你可还记得两年前宫廷春宴,你差点被人推入水中一事?” “自是记得。”傅珺说道,墨眉已是微微蹙起,“难道此事竟是姜姒所为?” “正是。”魏霜肃声道,神情中含着一丝厌恶,“刘竞……好美色,姜姒那次便想叫你落水,刘竞再出手相救,这是她第一次算计于你。其后又有清味楼那一次,她拉上了你的继妹与继母。与刘竞合谋设了局;我后来还听刘竞透过一句,说是姜姒从你继母那里弄来了你的帕子,想要在武阳伯的花宴上做些什么,不过亦是没成。” 说到这里,魏霜顿了一顿,略有些歉然地看了傅珺一眼。 毕竟这些事情她全都知情,却也只在清味楼那一回帮了个小忙,余者却皆是旁观的。设身处地想一想,若她是傅珺,此刻的心情想必也不会好。 傅珺目视魏霜。坦然一笑道:“先生有大义、守信念、重然诺,大有君子之风。那些许小事学生都忘记了,先生又何必挂怀?” 无论如何,魏霜终究曾奉刘竞为主。奉行的亦是主子有命、属下遵从的行为准则。她能够在关键时刻违背主命、尊重自己的良知,已然高出这世间许多人。 魏霜怔怔地看着傅珺,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良久后她方哂然一笑,道:“还是你通透。我这个夫子却不如你想得明白。” 傅珺灿然一笑,复又问她道:“还请先生继续说来。那姜姒后来又如何去了英王府?” 魏霜被她一语提醒,便又续道:“宫变那晚,刘竞便叫人把姜姒掳了来,带进了密室。他本已……收用过她几回了,按此人心性,凡收用过的贱籍女子,皆不会留活口。我以为姜姒此番亦是死了,谁想她不知怎么却从密室中偷跑了出来。那时我恰好潜回府办事,见她行色鬼祟,出府后径往英王府方向而去,我便也没拦着她。后来我才知道,便是她给陛下及时送了消息,陛下这才没被人占了先手。说起来她倒是有功的。不过赵戍疆说,姜姒并非他们在刘竞那里的眼线,他们的眼线是一个叫荃儿的丫头。” 荃儿?傅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藏剑山庄的秘探荃儿?她怎么会出现在忠王府? 傅珺凝眉想了一会,蓦地想起了王宓。 当初王宓嫁入忠王府时,任氏替她备了几房姑苏老宅的陪房。荃儿没准儿就是那时候混进去的。 说不得这便是傅庚的主意。 傅珺被这个消息乱了思绪,一路沉思着,直到马车停下,车门开启,露出了吴钩那张殷勤的笑脸,她才蓦然惊觉,马车居然停在了孟渊位于玄武大街的那幢宅子门前。 “傅四姑娘,我们主子等着您呢。”吴钩笑得脸都快僵了,心中却暗暗撇嘴:用这种法子将人家姑娘骗过来,他家主子也太不讲究了吧? 傅珺只怔了一刻,便即下了车。 她已经好久没有孟渊的消息了。只听楚刃说他又去了西北,却不知他寻她又有何事? 她一壁想着,一壁进入了院中。 庭院仍旧是原来的模样,长梯、油布、雕镂了一半的窗棂、漆色半落的米分墙,处处粗疏。虽是草长莺飞的春时,却有着淡淡的萧瑟气息。 ☆、第571章 孟渊立在廊下,远远便见一道淡绿色的纤秀身影,穿过扶疏的花木,盈盈而来。 他那双淬冰般的眸子里,便有了细碎的柔光。 她好象又长了些个子,淡绿的春衫随着她的步履摆动,如绿水清波,叫他的心也跟着起了一圈涟漪。 可是,一想到她背着他的那些举动,他又有些恼怒,周身的气息一刹时便冷了下来。 魏霜眉峰微挑,孟渊冰冷的眼神立刻扫向了她。 就是此人! 在见到对方的瞬间,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地方——清味楼。 孟渊斜飞的长眉微微一蹙,臂指魏霜,语声冰冷:“你,止步。” 他说话的语气着实让傅珺抖了抖。 一旁跟着的吴钩与楚刃立刻拦在魏霜身前。 魏霜倒也并无异议,只目视傅珺。 傅珺便向她点了点头,复又转首望着孟渊,方要说话,蓦地觉得有些异样。 孟渊的样子,好象有哪里不对。 她凝眸细看,过了好一会方才发觉,孟渊脸颊上的那道伤疤,居然不见了! “你……把它拿掉了?”傅珺一下子忘了想说的话,提步上前,向孟渊的脸上细细打量。 那道疤虽然几可乱真,但每当孟渊说话或作表情时,伤疤的运动轨迹都不正常。傅珺早知这伤疤是假的,她只是不明白,孟渊为何将这个伪装去掉。 孟渊回过神来,一瞬间又有些咬牙切齿。 他为她费了多少心思,打乱了多少计划,又好容易说动了太后娘娘帮忙。孰料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居然还想给他逃跑。每思及此,他就觉得心里窝着一股火。 压了压火气,他淡声道:“你进来,叫你的人在外头候着。我有话说。” 见他神色郑重,眉眼间还隐着几分怒意,傅珺心下凛然,转首对涉江道:“你在外头吧。等有什么事我……” 她的话尚未说完。孟渊一把便抓住了她的胳膊,微一用力便将她带进了屋中。 “砰”地一声,屋门关上了。 傅珺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 她看得出,孟渊是真的生气,连关门声都带着明显的怒意。 “你怎么了?”傅珺一面问道,一面用力挣了挣。 孟渊的力气很大。抓着她的胳膊微有些疼。 孟渊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她微蹙的眉尖宛若墨染,清冽冽的两道眼波凝在他的脸上。那眸子清澈得能照见他的影子。 孟渊的心不受控制地恍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手上的力道已经小了许多,却仍旧握着傅珺的胳膊,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将她拉到了西次间儿,这才松开了她。 傅珺仍是十分莫名。她抚了抚微皱的衣袖,旋即便抬眸望着孟渊。 两道清澈如水的眼波。就这样停在了孟渊的脸上。 看着她那张满是疑问的脸,孟渊蓦地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他轻舒猿臂,伸指便在傅珺的脑门儿上弹了个脑崩儿。 “嘶”,傅珺轻声呼痛,本能地抬手捂住额头。孰料还没待她说什么,脑门儿上便又挨了第二记。 咦,这是什么意思?孟渊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气疯了拿她撒气? 傅珺完全弄不清状况,只将两手捂在脑门儿上,看向孟渊的眼神既茫然又带着几分疑惑。 孟渊被她看得又有点憋闷起来。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他开了口,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恚怒:“这般大事,为何不寻我帮忙?为何不说予傅大人知晓?你自己暗地里瞎折腾,就不怕出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向傅珺步步逼近,那双平素如同淬了冰的眸子里,此刻却窜出了火苗。 傅珺本能地觉出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她一面一步步地向后退,一面换上个无辜的笑脸,尽量不动声色地笑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请你说明白一些。” 说罢这句话,傅珺的身后已是一层冰冷的坚硬。 不知何时她已经退至墙边,后背抵着墙,再也无路可退。而在她的身前,孟渊却仍在步步逼近。 傅珺没来由地有些慌神。 孟渊身上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强大得几令人窒息,压迫得傅珺心跳都快停了。 这样的孟渊,让她觉得陌生。 她忽然发觉,她再也不能将他看作少年人了。不知从何时起,曾经的少年已然长大,血与火的淬炼、生与死的考验,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由凌厉而内敛。 此刻的孟渊,眉眼仍旧是她记忆中的眉眼,看向她的眸光,似亦仍是姑苏的灯火下那个昳丽的少年。然而,他的身上有些什么已经不一样了,当年那皎皎朗朗若山间明月般的少年郎,如今已有了一股深邃凝厚的气韵,配合上他如冰似雪的容颜,叫人根本不敢逼视。 傅珺不由摒住了呼吸。 或许,他的身上终究少了些岁月沉淀的韵味,亦少了光阴打磨的痕迹。然而,那种宝剑藏锋、锐意刚劲的魄力,却又令他比起那些顺应岁月而渐长的人,更显出一种迫人的气势。 傅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想要掉头逃跑的/冲/动,只张大眼睛看着渐渐迫近的孟渊,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就在这一错神间,孟渊已经欺身而上,与她几乎贴体而立。 原来孟渊竟然这样高。傅珺有些后知后觉地想。 她的头顶还没到他的下巴,她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得到他的眼睛。 此时的她根本没意识到,她的两只手还捂在脑门儿上。而她仰起头来的动作,配合着她因走神而略显茫然的视线,不知何故,竟让孟渊眼里的火苗瞬间大盛。 这火苗不再是方才的怒火,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火,这让他的眸光越发幽暗。 他再向前跨了一步,蓦地握住了那双纤细的手腕,分向两旁按在了墙上。 傅珺有点呆住了。 这样大开门户的姿势固然令人极为不适,而更让她不适的还是他的眼神,深邃、幽暗,却又隐着危险的火焰,让人脚底发软。 孟渊深深地望着傅珺。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微有红印的晶莹肌肤。 他没想到她的肌肤竟是这般娇嫩。 方才他几乎没用什么力,却仍在她的额上留下了淡淡的红痕。那两点淡红印在细嫩的肌肤上,如雪上飘落的米分樱,柔弱娇软,让人忍不住想要揉搓爱怜。 猝不及防间,他的唇已经落在了她的额上。 ☆、第572章 傅珺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整个天地似都消失了,唯有孟渊那张放大了的俊颜,还有他幽暗灼人的眸光,以及额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让她手握成拳,身体绷紧。 他的气息实在太过于灼人,灼得她不得不闭起双眸,以抵挡这突如其来的炙热。而这样一来,他的唇所带来的触感便越发地清晰强烈,仿若每一下都烙在她的心尖。 先是额上的那两痕淡红,他以唇轻触,吐息灼人;随后,那温热的唇渐渐下移,温柔而轻缓地触上了眉尖,再后来是薄薄的微泛桃米分的眼睑。如同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每一次轻触都蕴着深深的怜惜。 她的肌肤细滑幼嫩,水豆腐一般滑过他的唇畔,引得他每一次轻触都只能略一停憩,便又不得不滑向下一处。而这样柔嫩的触感却又不只是惹人爱怜,而是催生出了更多的/欲/望,令人/欲/罢不能。 他的呼吸渐渐深沉起来,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流连。她的睫羽长而密,宛若蝶翅,时而刷过他的下巴与鼻尖,激起阵阵颤栗,让他的吐息更加急促。很快地,他灼热的唇便一路滑过她秀挺的鼻尖,蓦地含住了樱果般微启的红唇,轻吮慢碾,不肯放开。 傅珺觉得快要窒息了。 他的气息与她的气息缠在一起,他身上的热力透过薄薄的衣衫贴在她的肌肤上,烫得她整个人都在跟着发烧。 她试图转动手腕推开这股灼人的热力。 可是,那挣扎的念头才将泛起,一阵令人心悸的战栗便迅速占据了她的身体。 她的挣扎变成了手指微弱的曲张,全身的力气已被那股火焰般的灼热融化。而她所有的理性亦尽皆被这股颤栗取代。她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呼吸,只觉得全身/酥/软,整个人虚飘飘的浑不着力,若不是他还攫着她的手,她一定连站都站不住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她。他的呼吸与她的呼吸,他们紧紧相贴的火烫的身体,她被他牢牢握住的手腕,还有他灼热的/唇/。带着不顾一切的力量,封住了她所有的言语和思想。 傅珺就像是一条离岸的鱼,除了不规则的呼吸便再不剩其他。她渐渐地有些神智模糊,并没意识到孟渊已经松开了她的手,改为一手扣在她的脑后。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她甚至也没意识以,趁着她张嘴呼吸的当儿,他已经长驱直入,由最开始的轻触到后来的勾挑卷碾,直至最后的抵死缠绵。 孟渊的吐息变得越发浊重。 他的手掌紧紧贴着她纤柔的细腰,每一根骨节似都在细细描摹着掌下的纤若无骨,那柔软娇嫩的触感自掌心蔓延,瞬间令他种想要将怀中的人儿揉碎的/冲/动,却又在心底深处涌上无边的怜惜。 傅珺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将她拥得太紧了,几乎要将她嵌进他的骨头里去。肺部的空气被这股大力挤压,一丝一丝奔出体外。她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只得无力地将拳头一下下地捶着他的前胸,喉咙深处发出“唔唔”的声音。 那声音落在孟渊的耳中,若小猫儿叫唤一般,糅杂在细细的/喘/息中,每一声的尾音都带着水意,颤巍巍、软绵绵,挑动着他所有的神经末梢。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以绝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想要再进一步的念头,终是松开了怀中的少女。 新鲜的空气大量涌入,让傅珺稍觉清醒了一些。 她大口地呼吸着,那种全身无力的感觉让她根本没法站稳。只能靠在孟渊的胸前,一只手本能地抓着他的衣襟。 孟渊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有力的心跳震动着傅珺的耳鼓。他仍揽着她的腰,宽大的手掌几乎将她的腰身尽数覆住,而他的另一只手此时却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扣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刹时间,傅珺的眼前现出一张俊美的脸。 往日如淬了冰的眸子,此刻亮若星辰,长眉斜飞入鬓,高挺的鼻梁、微方而坚毅的下颌。这极致的美带来的压迫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傅珺又有种大脑空白的感觉。而她勉强才聚集起来的一点意识,在触及那双星辰般璀璨的双眸时,亦尽皆散去。 她忽然就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垂下眼眸,浓密卷翘的眼睫在颊边落下阴影,格外清滟。 孟渊忽然闷闷地笑了起来。 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他真没想到,还能见到她这样的一面。而他早就融化了的心,在这一刻起了些微的涟漪。那一圈圈漾开的波纹,绞得他的心都有些疼了。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他第二次问道,箫鼓般的声线犹带着几分暗哑。 傅珺飞快地抬眸睇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眸。 孟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这样子他真是从未见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想不到一向冷静清淡的她,亦会有这样惹人心疼的可爱。 感觉到脸颊边那个宽大胸腔的震动,傅珺才惊觉他们此刻动作的/暧/昧。 她被孟渊揽在怀里,两个人的身体间距不足一拳。 这岂止/暧/昧,简直就是不成体统! 傅珺扭手扭脚地挣扎了起来。 她的动作立刻激起了孟渊的不满。 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揽在她腰上的手掌更紧了几分,迫得她不得不紧贴在他身上。 他俯身凑到她面前,身上的气息瞬间将她牢牢裹住。 那味道,竟让傅珺有片刻的沉迷。 不是任何熏香的味道,却比这世间一切熏香皆要好闻,/干/燥、温暖、清爽,如同阳光下/干/草的气息,带着灼人的热度,烫得傅珺不敢呼吸。 “你最好不要动。”他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呼出的热气让她瞬间耳尖发烫。而他充满威胁的动作加上警告意味的语气,以及绝对不堪匹配的武力值对比,让傅珺立刻识时务地停止一切挣扎,乖乖地贴在他胸前站好。 她现在还没办法组织起任何语言,智商更是落在了爪哇国,大脑如同一团浆糊。那个突如其来却又激/烈/缠/绵的/吻/,让她在瞬间分泌出了足够毁灭一切理性思维的荷尔蒙与多巴胺。 她现在就是个充满了青/春/荷尔蒙气体的人形气球,来自于身边这个俊美高大、强势有力的男子的任何轻微触碰,都会让她瞬间自爆而亡。 至于那个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剩女灵魂,对不起,请您先让位于十四岁春/心/萌动的少女本能吧。 ☆、第573章 “你就这么胆大?”孟渊说,捏住傅珺下巴的手指动了动,面上带着薄怒,眼底却又含着好笑的神情,“居然还想逃跑?为何不寻我或傅大人帮忙?” 他的问话,让她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 她其实早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起初她是想装傻糊弄过去的,而现在看来,装傻的结果会很可怕。 “我所做的事,算得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不想连累亲人朋友。再者说……”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抬眸睇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眸:“……我怎知道你会帮我。” 她没敢说得太理直气壮。天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孟渊的面前她居然有点心虚。 孟渊可是刘筠的小舅子。她总不好说:“喂,你姐夫要让我当小老婆,我不乐意,你帮我逃婚吧。” 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 更何况孟渊是个标准的古代男人,早就被灌输了一脑门的忠君报国思想了。傅珺绝不敢拿这种事去冒险。 只是,如今的境况,却又让她有些混乱。 虽然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已经代表了一些什么,而她给出的反应,亦表明了她真实的内心。然而她仍旧疑惑,孟渊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或者说,她是对孟渊是否具备这样做的手段与能力,感到怀疑。 若事情果如她想的一般,孟渊要对付的,便不只是他的姐夫,而是整个大汉朝最尊贵的男人。 他有这个能为么?他能扛得住刘筠的怒火么?触及帝王威严可非小事,孟渊是否已经想清了其中关窍,而非仅凭着一腔热血贸然行事? 这一刻,她是真的替孟渊感到担心的。 傅珺凝眉沉思着。浑然忘却了身边还有别人。而看着她那明显是神游天外的表情,孟渊的眼神再度幽暗了下来。 他不希望她走神,然而,走神的她却也有种格外的/媚/惑。那双清澈的眸中蒙着一层水雾,樱果般的红唇微有些肿,唇畔狼籍着几痕他留下的红印,细柔的吐息此时正拂过他的手指。 孟渊喉头滚动。心尖上毛茸茸地起了一层颤栗。宛若小猫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挑动着。 他深吸了口气,蓦地俯身,再度封住了那樱果般米分润的唇瓣。 这一次的孟渊比上一次更激烈、更强势。像是要摧毁什么一般将她抵在墙上,不容她有任何反抗。而他的唇更是一路向下,由秀气的下巴到柔软的颈项,碾过大片樱米分的肌肤。最后落在她的耳畔。 傅珺的大脑再度一片空白。 “不许走神。”他浊重炙热的吐息喷在她的耳边,含住她耳珠的唇更是烫得吓人。“再走神,我就再这样。直到你不走神为止。” 他的呼吸极不稳定,低沉的声线有些嘶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随着热气喷洒在傅珺的耳边。 傅珺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孟渊将头埋在她的颈项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无限流连地放开了她。向后退了两步。 他不能再揽着她了。 再揽着她,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 他明明是想要告诉她一切有他。让她放心的,却未想刚才一时间情难自禁,居然对她做了那样的事。 不过,这样也很好。孟渊忍不住唇角有些上翘。 她没有拒绝他,方才还一直抓着他的衣襟。只要一想到她无力地偎在他怀里,白嫩柔软的手抓在他的衣襟上,他的心里便有种莫大的欢喜。 那种被人依靠的感觉,以及能够完全拥有一个人的感觉,让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比战场上杀敌、酒桌上豪饮更让人神清气爽。 他凝眸望着她。 那一刻,他的心头鼓涨着万般柔情。 “我知道他……陛下想要做什么。”孟渊说道。箫鼓般的声线带着几许低回、几许温柔。 傅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隔开了几步的距离,她终于可以正视他了,而她的理智也终于全线回归。 “你怎么知道的?”她立刻抓住了孟渊话语中的漏洞。 刘筠向她表白时,梅苑内外肯定是清场了的。孟渊怎么会知晓此事? “梅苑并非铁桶。只要我想,我总能知道。”孟渊淡淡一笑。 尤其是你的事,我没有一件不知道的。他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 傅珺一时间倒没了言语。 说来也是。孟渊身边能人无数,想要探听些消息自然是容易的。不像她,一个深宅贵女,想做点什么真是千难万难。而略略动作大些,便会被人察觉。 孟渊想必亦是因此而知晓她的计划的吧。 不过,事情谈开了,傅珺反倒没了顾忌。她抬起眸子直视孟渊,问道:“那你待如何?” 孟渊的长眉微微一挑。 很冷静的态度,似是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一般。那个于他而言意义重大的吻,于她而言,却像是并未曾造成任何影响。她仍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便连望着他的眸子,亦是清澈得如同山间流泉,湛然无波。 孟渊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情绪波动总是很快便平伏,冷静与理智却似与生俱来。那是他熟悉的她。而这样的她,他亦欢喜。 “我娶你。”孟渊望着她的眼睛,语声低沉。 傅珺愣住了。 “就算方才不曾……那样,我也已经打算好要娶你了。今日约你来,便是要说此事。”孟渊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眸光拢在她的身上:“你其实不必逃跑,我娶了你,别人便再不能对你如何。你放心便是。” 傅珺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惊得张开了嘴。 她是震惊的。 然而,在心底深处,这个答案似又在意料之中。 此刻,孟渊那双淬冰般的眸子便定定地凝在她的脸上,细碎的光华如同微月,辉映出一丝温暖。 “我是外室子,身份配不上你,所以这些天来我一直在为此忙碌,没顾得上来看你,让你白白担惊受怕,是我的不是。”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望向傅珺的眼神越见温柔:“如今诸事已妥,我的生母已入族谱,不日便有五军营提督的调令下发,我官至世袭千户,又是国公府三子,更是皇亲国戚。虽是庶出,与侯府庶房的嫡女却也堪堪相配。” 他低沉的话语声若远山斜阳下清越的箫鼓,飒飒如风,掠过傅珺的耳畔,在略显空阔的房间里来回盘旋,缭绕不息。 ☆、第574章 傅珺定定地看着孟渊。在这个瞬间,她似是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能这样静静的凝望着他。 孟渊亦在看她,神色温柔,冰眸中光华细碎,丝丝点点落在她的身上:“我虚长你六岁,今年二十有一。我手头有亡母所遗田产铺子,又有这些年来的积蓄,身家虽不算富,却也绝不会让你过苦日子。嫁予我之后,你仍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不会教你受半分委屈。我如今孤身一人,家中无妾室、无通房。且往后我也不打算有。”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幽深的眸子凝在傅珺的脸上:“有你一人足矣。” 傅珺仍旧望着他的眼睛,怔怔而不能语。 两辈子加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求婚。而这通有如个人简历般的告白,不知为何,竟让她的心跳极为不稳。 所有的冷静都是表像。只有傅珺自己知道,在这片平静的海洋下,正喷发出足以毁灭她所有理性的岩浆。 良久后,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为何?”她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似是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你是不是想要……帮我的忙?” 孟渊先是一怔,旋即一股怒意便窜了上来,然而再下个瞬间,那怒意复又自行消散,他的心里竟浮起几分好笑。 若真要帮忙,替她弄个路引、送她去往别处,这皆是帮忙,他何必饶上自己去?可笑这位聪明绝顶的傅四姑娘,在遇到这种问题的时候却成了个傻子,问出来的问题直是匪夷所思。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淬冰般的眸中蕴着流光:“你说我帮忙?你可见过有人这么帮忙的?你说一个给我听听。” 傅珺想了一想,蓦地一笑。 她真是问了个傻问题。 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孟渊是否已经将所有问题皆已想清。 “这样做,后果恐极严重,你不怕么?”她复又问道,神色十分凝重。 孟渊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有何可怕?”他反问。 明明是笑着说的话,那悦耳的声线中却带着几分杀意,“我早说过。一切有我。你不用怕。” 傅珺怔了怔,心头蓦地窜上一股热流,眼角边竟有了泪意。 “可我却是怕的。”她说道。清澈的眸子停上他的脸庞,“我怕你会后悔。此事绝非小事,万一往后为我所累,你可能会恨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眸中划过些未名的情绪,然语声却格外坚定:“我不想如此。” 孟渊看了傅珺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这算不算好事?她怕他恨她,这就表明,他的态度她至少还是有一点点在意的。 莫名地,他觉出一丝淡淡的甜意。像小时候吮过的泡桐花蜜,不多,就那么一点。却能叫人甜到心里去。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蓦地大步向前。伸指又向她额上轻轻一弹。 “傻阿珺。”他的声音又低又柔,像大提琴流动出的乐韵,让她的心也跟着那韵律轻轻晃动起来。 “我心悦你。”他低语道,俯下了身子去看她的眼睛,冰眸之中,星光璀璨。 有风自窗外拂了进来,滟滟地,似携了一缕花香。 傅珺长久地凝视着他。 或许是带着岁月历史的沉积,也或许是眼前这玄衫箭袖的男子,有着令人失神的俊美,于是,这简简单单的四字,便像是有了一种镌刻的味道。 是镌刻在时光里不朽的诗句,是在天空与河流下辗转不息的誓言,古老而又悠远,自千年前的异时空穿越而来,响起在傅珺的耳畔。 她蓦地便有了一种错觉。 她与他像是站在时空的两岸,她的身后是钢筋水泥的高楼,是宽阔的柏油路与飞驰的汽车;而他的身后却是小桥流水的旧时庭院,是黛瓦朱檐、柳絮轻烟。 她始终都是有些恍惚的,时常弄不清自己是谁,来自何处。然而此时此刻,却有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深深地凝视着她,对她说:“我心悦你”。 不是随意说出的四字,而是以婚姻、以承诺,对她道出了这样的告白。 傅珺的心跳得很平稳。 只是,这平稳的心跳却又极重,每一下都带出沉沉回音。 “我……”她说道,声音有些发涩,根本接不下后面的话。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她做不到千金一诺。 她没有这种千钧在上、一诺掷出的勇气。她太冷静了,冷静到了令她羞愧的地步。就在刚才,她还在一直权衡考量,思索着此事的可行度,计算着彼此得失,却完全忽略了他的心意。 “我……”她再度张了张口,嗓子眼却有些发干。 如此深重的情意,那些随意的话语又如何以对? “我心悦你。”孟渊忽然又是一笑,看着她的眸中漾着温柔的暖光,“被你累及,我甘之如饴。”他如是说道。 温柔的语气,语意却是不容置疑。他将她拉到近前,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是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变得迷乱起来。 “是真的么?”她喃喃地问,轻而飘的语声含着些许不确定,宛若窗外拂来的微风。 看着她有些惘然的双眸,他的语声沉若洞箫:“自然是真。”他说道,复又将她的下巴抬高,那张冰雪般的俊颜在她的眼前渐渐放大,“此乃一劳永逸之法,可绝一切后患。然,若你不愿,我亦弄到了路引,安排好了路线,到时我与你同行。无论你想去哪里,我总会陪着你。”言至最后,他语声渐低,宛若耳语。 她下意识地问他:“那你的前程,还有……家人,你统统都不要了么?” “要这些作甚?”他低低地说道,胸腔震动出共鸣,“若没有你,我挣那些前程有何用?”说到此处,他的眸中有了一丝霜雪的痕迹,“至于我的那些家人……自我生母逝后,我早已是孤家寡人。” 他的神情有瞬间的冷寂,然而再下一秒,他便又去看她的眼睛,深深地,似是要看进她的心底里去。 “总归都是累及于我,你真不愿再考虑一下那一劳永逸之法了么?”他的脸上重又浮起了笑,唇角微勾,星眸灿然。明明是玩笑般的语气,却让傅珺感觉到了每个字的分量。 “我……”傅珺说不下去的,她的喉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股又酸又软的水意,渐渐自喉头漫向心尖。 他叹了一声,又将她拉近了一些:“死遁、逃跑、失踪,这些我都能帮你做到。且你若不在我眼前,我总不放心。故,我只能守在你身边了。若侥天之幸,我便娶了你。若不然,便一世守着你罢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浅浅一啄。 ☆、第575章 傅珺忘记了挣扎。 她像是沉在了透明而温暖的水里,又像是被一种让人悸动的力量包裹了起来。 “我以前从不重身份。”孟渊再度开了口,大提琴般的声线流动在温暖的空气中,使人微醺,“只是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了。总不能因为我便委屈了你。我二哥不日便将升任五军营把总,嫡母这才松了口,改了我的外室子身份。不过,若是我跑了,国公府怕也要乱,我嫡母与二哥只怕会气死。这也颇合我意。” 越往下说,他的语气便越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态度十分淡漠,似是说着不相关的人与事。而这般絮絮言语,亦非他平素少言的模样。 可偏偏地,傅珺就听了进去,且还为了他语中未尽之意,而心疼、而难过。 她想,她终究还是动心的。 记得前世便有一个理论:讨厌一个人,便从讨厌那人的身体开始;反之,喜欢一人,亦从接受其身体开始。因为身体才是本能,是最直接的反应。而所有附加的外在因素,却是人为所致。 那一瞬间,傅珺的心忽然一片温软。 她何必还要跟自己较劲?或者跟他较劲? 情之一字,在哪个时代都是冒险。 她明明已经为了他而柔软,而心跳,而悸动,却非要以现代人高高在上的态度,去俯视他对她的承诺。她凭什么?就因为她有一个从现代而来的灵魂,所以她的人格便比旁人伟大,她的感情便比旁人高贵? 那一刻,傅珺几乎是唾弃自己的。 正因为她来自于现代,她便更应该懂得尊重的意义,也更应该知晓平等的价值。 这样的一个男子,能够在这样的时刻挺身而出,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在她与他所拥有的一切之间,毫不犹豫地便选择了她。 他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而她,只需以诚意回应,便即足够。 那么,她的心又是如何想的?除了那一分心动。她是否亦如他一般,心悦于他? 这念头一起,傅珺便有些许混乱。 动心与心悦,这中间的模糊界限,她并不能保证一定分得清。她只知道她现在全部的心跳。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 她看着孟渊的眼睛。 他的眼睛澈若寒星、光华耀眼,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脸,微红的、柔软的、带着青春的娇嫩与柔情。有那么一瞬,傅珺觉得,他眼中映出的不仅是她的脸,亦是她的心。 她忽然有些想要笑,然而那笑意漫上眼眶,却又含着些许微酸。 像是春天的藤蔓缠绕着花枝,又像是细雨打湿了手里的棉花糖,细微、轻缓、安宁、寂静。然而空气里却又响起细细的“噼啪”声,迸出一丝丝微甜的气息。 至少在这一刻,她想,她必须正视自己的内心。 傅珺的眸中,渐渐漾起了一痕浅笑。 “一劳永逸,甚好。”她望着他道,心中所有的不安与惶惑,亦在这句话之后散了个干净。 他待她以诚,她亦应不负本心。这是她答复他的首要因素。 两情相悦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难的,她很幸运地碰上了一个。没有任何外力的干扰,亦不存在道德上的困惑、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对立。她与孟渊的婚姻合乎情,顺乎理,亦与她前世所遵循的一切不相违背。在异时空的古代。这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此外,这桩婚事能够让她避开进宫的安排,逃开紧紧缠在她身上的既定命运。仅从现实角度来看,纵观整个大汉朝,孟渊大概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娶她、敢娶她且娶了她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人。 毕竟他是刘筠的小舅子,就算刘筠是皇帝。也总不至于和小舅子抢女人。 如此一来,她与孟渊的婚姻,竟是一椿天作之合的绝好姻缘。 思及此,傅珺忍不住又是浅浅一笑。 孟渊此时倒像是有些怔住了。 他的手指还搁在傅珺的下巴上,她细滑的肌肤便在他的指间辗转,而她清冽的眼波亦辗转在他的脸上。 他忽然就有种不堪承受的感觉。虽然,她只说了几个字。 滟滟的风又拂了过来。那一瞬间,四周的空气变得格外怡人,而他的心里更是一点点地漫上了欢喜。 她应下他了! 他的脸上不自觉地便有了笑容,且笑容还在渐渐扩大。 他突然意识到他此刻动作的不妥,连忙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复低低又一笑,道:“那就好。” 傅珺睇了他一眼。 她不确定是不是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点得意。那表情来得太快,她根本无暇看清。 他现在看着她的眼神温柔极了,让她有些不敢直视。 她低下头去,借着整理衣服的动作掩去了一丝尴尬,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孟渊:“我的头发可乱?” 孟渊的嘴角噙着笑意,颔首低语:“是有些乱。”说罢便十分自然地上前两步,将她鬓边的发丝捋至耳后。 傅珺有些不自在躲了躲,却终躲不过他敏捷的身手。替她捋顺了发丝,他又端详了她两眼,指着她发上的一处道:“这钗子也有些歪。” 傅珺按着他的指示扶正了发钗。他便又细细地看了看她的额头,眸光向下滑去,又掠过她印记宛然的樱米分唇瓣。 他的喉头又有些发干,转眼看向了一旁:“我没顾轻重,可弄疼了你?” 傅珺摇了摇头:“不疼,就是印子难消。”言罢她陡然一怔,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不自然。 这段对话,委实暧昧,亏她还是从现代而来的,却连这都没听明白。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又不知该如何表示,害羞并不合适,生气就更夸张了。 见傅珺蓦地张大了眼睛,微有些愣怔地站在那里,孟渊用拳头抵着唇角,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这般像是犯傻的模样,他是头一回看见。而再一想他方才故意问的那句话,他便又有些心动起来。 傅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她应该早就发现的,孟渊其实有些腹黑。说不得刚才他一定是故意的。如此一想,她便又用力地剜了他一眼。 ☆、第576章 孟渊的笑声又响了一些,复又停住不语,只凝视着傅珺。 眼前的少女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的表情,鲜活、娇嫩、可爱,全不见往日的平静沉稳。 孟渊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她,只有他才看得到。 他的心里再一次鼓动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欢喜。他从来不知,心悦一个人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好,其畅美快意远胜世间一切。 他几乎是有些贪婪地望着她,似是想要用眼睛牢牢刻画出她的模样。 越离得她近些,她身上的气息便越让人沉醉,清幽芳馥,美妙如梦。 若非接下来还要进宫,他真想一直这样下去。 傅珺此时已理罢了衣裙发钗,抬起头来看着孟渊,轻语道:“既是你愿娶我,我觉得,此事需得尽快,越快越好,万不可叫那……陛下先下了旨。新帝登基,采选秀女乃是惯例。” 这是傅珺目前最担心的事。 只要选秀女的旨意一下,无有婚约的高官之女肯定跑不掉。傅珺确实很怕刘筠来这么一招,所以才会拼命加紧速度搞路引。 孟渊被说得怔住了。 他有些讶然地望着傅珺,渐渐地眼中便又聚起了笑意。 她还真是……从始至终地与众不同啊。现在她这是要催婚? 不知何故,这想法竟让他的欢喜又多了一重,只觉得连空气都甜得像是能咬下一口糖来。 “你放心,我一定加紧处置,五日内定给你个准信儿。”孟渊笑着道,长眉舒展,整张脸都在发光。 傅珺瞬间有种目眩之感。 这世上有一种美,存在于极致的反差中。比如孟渊,平素总是一副冰冷铁血的模样,便是笑也只如微风拂过水面,淡极近无。而像此刻这般纯然欢喜的笑容,傅珺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一种灿烂明朗。如冷月乍破浮云、冰柯初逢晴光,直叫看着的人觉得,若能得他这一笑,便是立时死了也甘愿。 恍惚了好一会。傅珺方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你打算如何做?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她花了一些时间宁下心神,复又问道。 孟渊的笑容灿然若冰雪初消:“你只等消息便是。” 傅珺侧眸不去看他,向着空气点了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言为定。”孟渊语声微沉。 他真是欢喜极了。 她的一切都那么合他的意。甚至是这种外人看来过于直白的性子,也让他十分满意。她就是像上天专为他降生而来的那个人,与她在一起。他才知道何谓人生圆满。 ************************** 五日时间一晃而过。 便在五月初二那天,平南侯府接到了太后赐婚的懿旨。傅珺被指给了温国公府三子孟渊,婚期也定了,便在来年五月。 这道旨意一下,京中高门有羡慕的,有看笑话的,亦有冷眼旁观的。 孟渊虽是皇后的异母弟弟,最近又升任五军营提督,世袭正千户,前途大好。然其终究是卑贱的奸生子,纵使其生母身份已改,他骨血里的低微却是改不掉的,有些人甚至认为这是皇帝对傅庚的打压。 这位不到四十岁便位列大九卿的傅探花,这些年可谓青云直上,如今终于遇上了一件糟心事儿,京中为此额首相庆之人并不在少数。 傅庚对外淡然处之,私下与田荀谈及此事时,态度却有些矛盾。 彼时已过了端午,天气越发炎热起来。傅庚立在外书房的窗下。手里摇着一柄折扇,神色凝重,对田荀道:“孟渊身上匪气太重,我怕棠姐儿吃亏。然因皇后极得圣心,位子坐得很稳,棠姐儿嫁入温国公府却也好,几十年的安稳日子是少不了的。” 田荀便道:“大人也是关心则乱。其实只要细想想,当今之势,勋贵倒比清流稳妥。今上励精图治。流官制势在必行,世家门阀必不能久矣,君不见解骏已官至吏部郎中,那些当年支持解骏的都给事中,亦多有于吏部任职者,今上这是打定主意要拿世族开刀。依某看来,这椿婚事乃是上上之选,大人的子孙亦可受益。” 傅庚点了点头,又叹气道:“我往常总觉得棠姐儿还小,前头局势又乱,她的婚事我便未多想。前些时候我倒瞧着谢瑛的长子不错,再有唐寂的次子也很好,他还隐约给我透过这个意思,那孩子又与棠姐儿打小儿就认识,我便想再相看相看的,谁想太后赐婚的旨意下得倒快。” 田荀抚须道:“谢大人的长子,依某看来只怕圣上已有了打算。谢阁老就算再强项,他也终究姓谢,他本就出身四大世族,他嘴上不认,他身上流的血却不得不认。某以为,四大世族将来几十年的路皆不会好走,大人只安心嫁女便是。” 傅庚如何不明其中之意?且现在赐婚旨意都下了,他有再多想法也是枉然。 这般想着,傅庚心下便有些悻悻。 孟渊这小子他现在是越看越不顺眼了。只要一想到这厮居然背着他与他家宝贝女儿暗中往来,他就特别不高兴,若非懿旨赐婚,他是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他的。 自赐婚旨意下达之日起,傅珺便被关在了府中,绝少露面,而平南侯府也进入了一种全民加紧办婚事的状态。 傅珺在家行四,除了长姐傅珍已为人妇,上头还有傅珈与傅瑶的婚事没办呢。 傅珈倒是好说,她的婚事之前一直在相看中,二月便定下了张氏娘家嫂子的侄儿,兵部右侍郎韩鸣的嫡长孙韩嬴,因傅珺婚期便在来年,因此傅珈的婚事便定在了今年十月。日子却是有些紧了,也难怪张氏忙得焦头烂额。 至于傅瑶却有些尴尬。她才及笄没多久,崔氏对她的婚事并不如何上心,如今傅珺这边接了旨意,崔氏才着手找人相看,一时间却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 平南侯府看着光鲜,然除了傅庚之外,傅庄至今仍在户部任郎中,傅庭原先的肥缺也丢了,还降了一级,如今任着尚宝司丞,职位极不紧要,就是个闲差。 除了傅庚,府里也就傅庄官职高些,也只有五品。天子脚下,五品官儿可不算什么,更何况看今上的意思,对任何一个家族都没有任其满门光鲜的打算。 比如王阁老王襄,其子王昌因女儿为忠王侧妃之故,已经被免去官职,如今赋闲在家。次子王晋至今还窝在翰林院,看样子就算要任用,至少也要再待十年。 傅庭官职只得六品,傅瑶又是庶出,她的婚事便有些不上不下的,莫说崔氏头疼,便是侯夫人也头疼得很,亲自请了京中出了名爱做媒的礼部侍郎之妻尤氏上门,烦她帮忙寻个合适的人家,一时间阖府上下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第577章 金陵城的天气,每逢五月,总要有一段时间的梅子黄时雨。 微雨过后,岁羽殿门前的青砖地上,便有细细的小草探出砖缝,这里一丛、那里一簇,遥遥看去,便有了几分离离原上草的意味。 刘筠垂目看着自己脚上的玄色绣金线九龙靴,神色如冰,眸光沉冷,周身的气息叫人胆寒。 方才他一时没忍住,终是向陈太后发了火,质问她赐婚一事。他原先都打算好了,不日便会颁下选秀旨意,以最终抱得美人归,谁想太后的一道懿旨,打乱了他全盘计划。 当初听到消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待消息得到了证实,他简直形容不出自己当时的感受。若非身居帝位,他只怕当场便要发作起来。 可他知道,他不能。 他乃一国之君,更立志要做一代明君。他不应为了一个女子便与母后过不去,为难皇后的弟弟。 可是,他的心里像压了一团火,滚烫、灼热,/日//日夜夜炙烤着他的心,让他无一刻安宁。 所以,他才会质问陈太后为何如此。而陈太后的一席话,却让他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你们几个皆非哀家亲生,哀家也从不曾厚此薄彼。哀家之所以给四丫头赐婚,是不忍心叫她在深宫里熬白了头。陛下乃是九五至尊,自是不懂这深宫女子的心思。哀家在宫里这么些年来,便没有一日真正的平安喜乐。宫里每年死多少宫女小监,又有多少宫妃落胎乃至绝育,陛下只怕从未细细思量。这哪里是皇宫,这分明就是个吃人的地方,陛下又何苦再饶上个不相/干/的四丫头?这丫头身世多么可怜,陛下不是不知。小时候没了娘,长大了还要与害死亲/娘/的人斗,她这十几年可没一日过得安稳。陛下便不觉得可怜么?” 看着陈太后那张越见衰老的脸,还有她鬓边的苍苍雪色。刘筠竟是无一字可回。 宫变之后,陈太后似是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脸上皱纹丛生,一下子老了十余岁。 她身边原先还有个宋宝楼。陪在她身边二十来年,也算是个伴儿。谁想宫变那夜,宋宝楼却摇身成了逆王眼线,最终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而一直与太后情意深厚的许慧,如今已远在登州。就连太后最疼爱的小皇孙刘彦,也已离她而去。 面对着这样的太后,刘筠那积了满心的愤懑与怒火,俱都没了宣诸于口的途径。 大汉朝向来重视孝道。太后懿旨一出,刘筠便断无更改的可能。而此刻,望着太后哀戚的面容,他甚至连埋怨的话也说不出了,只得闷闷地辞出了岁羽殿。 五月初夏的时节,御花园中处处锦绣,空气里还残余着艾草的清苦味道。 刘筠步下御辇。信步踏入园中。 端午已经过了,明年的这个时候,那个少女便将成为旁人的妻子,自此后相夫教子,夫妻美满。 刘筠只觉得心中绞痛,无法言说。 望着满园的芳草落英,他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忽闻不远处传来女子说笑的声音。 “快,快,那大雁歪到一边儿了。快去捡回来。”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语声清冷,莫名地让他想起了那个少女。 他循着声音走了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园中的一处空地上。几个穿着宫装的女子正在放风筝。那立在正中的女子穿着一身浅紫色的衣裙,鬓边簪着一排嫩米分的花钿儿,身姿高挑、风韵清素,正是皇后孟清。 孟清正专注于手中事务,忽觉身畔一片安静,回首看去。恰逢着刘筠的视线。 孟清一怔,随后便笑着蹲身,姿态落落:“臣妾见过陛下。” 见她丰润的脸上笑意明媚,刘筠便觉心绪稍有纾解。他上前扶起她,淡笑道:“今儿风大,小心着凉。” 孟清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道:“风大才好,恰好放风筝。臣妾才叫人制了一只九连环的大雁风筝,风小了还放不上去呢。”说着她便仰首向天,神情微有些向往,“风大了,风筝便能飞得高些,飞到宫外头瞧瞧,便如臣妾也去外头瞧了一遍似的。” 说这话时,她眉眼空明,笑容恬淡,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日头晒的,她的双颊薄薄地施了一层淡米分,瞧来倒比刘筠往常所见更为动人。 仰首看了一会风筝,孟清蓦地回过神来,转眸望着刘筠解嘲地一笑,道:“臣妾没见识,让陛下看笑话儿啦。陛下日理万机、国事繁忙,臣妾不敢耽搁陛下的正事儿。” 刘筠倒被孟清此前的一番言语说动了心肠,便没注意到皇后娘娘话语中隐晦的逐客之意,而是转首吩咐道:“去把前几/日/交/趾国进贡的那个孔雀风筝拿过来,再来个人帮皇后换个顶线。”说着他又转向孟清笑道:“你这个顶线坏了,所以风筝总飞不高,换一个便好。” 孟清神情微怔。若是细心的人便会发现,她的笑容略有些僵,似是对被人打扰极为不喜。不过这表情也只是一瞬,再下个瞬间,她已是笑意温柔,点头道好,看向刘筠的视线亦有着恰到好处的柔情。 过了一会,七彩辉煌的孔雀风筝送到,帝后二人便在后花园里放起了风筝。当夜,刘筠便宿在了永昌殿,此后又连续十数日留宿皇后宫中,自是引来宫中嫔妃一阵争宠动荡,直至七月间皇帝终于想起了宫里被冷落的女人们,又开始施行雨露均沾的政策,这阵动荡才算平息。 相较于宫中那无声的剑拔驽张,傅珺现在的日子可谓平淡至极。 她到现在才弄明白,为何有个词叫“待嫁”,此词的谐音便是“呆家”。 现在的傅珺整天呆在家中,专心绣她的嫁衣,哪里也不能去。这等活计想也知道,傅珺是绝对完成不了的,只能由青蔓她们代劳,而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往外跑。 白石书院的课她是早就不能上了,傅珺现在除了在平南侯府的花园里逛逛,连傅庚的书房也去不得。 日子无聊得使人昏昏然,全不知岁月几何。 五月中,傅琛娶亲,新妇进门,平南侯府的长孙媳终于新鲜出炉。邹氏容颜端秀,举手投足有股书卷气,洞房次日拜见翁姑之时,她的应对十分得体,虽然张氏全程面无表情,傅庄与傅琛倒显得颇为满意。傅琛的脸上还久违地多了些笑容。 夏至前两日,府里接到了顾府的消息,傅珍头胎产下一女,母女平安,顾衍是亲来府中送的消息,看得出,他对这个长女十分疼爱。 ☆、第578章 待坐完了月子能出来走动了,傅珍便回了一趟侯府,特意给傅珺送了一只寓意吉祥的翡翠石榴手镯,权做结婚贺礼。 那手镯通透润泽、水头极佳,傅珺本着却之不恭的原则收了下来,傅珍便笑她:“这是在给自己收嫁妆呢,瞧瞧你,性急成这样儿。我还没恭喜你呢,愿你与你的夫君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傅珺也不害羞,纠正傅珍道:“他还不是我夫君呢,应该叫未婚夫才是。” 傅珍便向她身上轻拍了一记,羞她道:“真没见过你这般的,脸都不带红一下。” 傅珺笑道:“男婚女嫁本是天道,有何可害羞的。” 傅珍被她说得张口结舌,只得指着她笑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四妹妹的性子竟是这般。” 姐妹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方才散了。 傅珍来访过后没几天,韩家便择了吉日过文定,韩嬴到府那日,傅珺也被傅瑶拉着去看了热闹。 韩嬴身材修长,容貌十分俊秀,举止更是潇洒,很有股世家公子的派头。细论起来,韩家也算是中等世族,故教出了韩嬴这一身的气派。 傅珈却对这头婚事并不太热衷,立在屏风后头双眉深蹙。 韩嬴读书有成,生得又俊秀,唯一不足便是/风/流/了——府里已经有了两位姨娘,另还有通房若/干/。傅珈为此一直耿耿于怀,张氏就算说破了天去,她还是一脸的不乐意。 傅瑶却是十分羡慕,傅珈所恼之事,于她根本不成问题。 不就是姨娘么,又不是没见过,傅瑶自己就是姨娘所出,对于姨娘之属再清楚不过。只要主母手腕高明,姨娘还能翻出什么花来不成?她这些年在崔氏身边耳濡目染,倒学得崔氏几分世家嫡女的做派。 傅珈本就心情不好。见傅瑶一脸羡慕地看着自己的未来夫婿,更是心头火起,便刺了傅瑶几句,傅瑶也不是个好欺的。立刻反讽回去。 于是,屏风前头韩嬴对答如流,屏风后他未来老婆跟小姨子吵成了一团,好在这两姐妹还顾着有外人在,没大吵起来。却也闹得极不愉快。 对于这两个姐姐的争执傅珺已经见怪不怪,自不会多掺乎。 她现在发愁的是涉江。 涉江已经二十一了,从前年起,傅珺就一直在考虑她的婚事,可是她提了几次,涉江皆以傅珺婚事未定为由表示了拒绝。 如今傅珺婚事已定,涉江的事便再度提上了日程。 然而,傅珺替她挑了好几户人家,还请傅庚帮着在外院挑了几个有前途的管事,涉江却咬紧牙关不肯嫁。最后被逼得急了,她才对傅珺说她想要自梳,以后便以陪嫁管事的身份跟着傅珺嫁进温国公府。 坦白说,傅珺从不觉得结婚是女人的必经之路,尤其是在男权社会的大汉朝,婚姻更如一场豪赌,赢的概率实在太低,而一旦输了,男人无所谓,女人却是万劫不复。 不过。这只是傅珺自己的想法,涉江却是纯粹的古代女子,结婚生子仍是她的标准配置,傅珺并不愿以现代人的思想去左右她。 因此。听了涉江所言,傅珺并没太当真,她猜涉江应该还是害羞,或是一脑门儿的“忠婢”思想,便想再做做她的工作。 谁想傅珺这里才开了口,涉江直接就动了剪刀。言道若是傅珺一定要让她嫁人,她不如铰了头发做姑子去,也好过这辈子靠男人过活。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傅珺再也不敢逼她了,此事便先放下不提。 就这样一折腾,便到了九月,傅珺及笄了。 及笄这日,太后娘娘亲赐了一根象征绾发成长的银镶碧玉流苏长簪,簪头上雕着一朵青莲、数梗莲叶,迎光看去,那莲花上头流光婉转,摇曳生姿,竟似活的一般。簪尾处则以银累丝垒成九朵莲花,以碧玉珠串起,每朵莲花的花心皆镶着圆润的羊脂玉珠,颗颗皆是一般大小,打造得极为精美。 因郑氏卧病在/床/,傅珺的及笄礼是由侯夫人亲自主持的,另有大儒解方专程请来的衍圣公嫡支的一位夫人,为傅珺插簪,更有数位高门贵妇充当赞礼等职, 总之,以前来观礼的陆缃等人看来,傅珺的及笄礼只怕这几十年都无人能超越了。待礼毕之后,几个小姐妹便齐聚沉香坞说话,谢亭塞了一嘴的甜糕,抱怨地道:“回去后我娘准定又得逼着我练字读书了,珺姐姐都怪你,弄得这般大阵仗,叫人可活不活了?依我说呢,你可快些嫁人吧。” 傅珺便上去呵她的痒,恨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吃着我的还赶我走。” 陆缃与冯薇便上来拉扯,姐妹几个笑做一团。 当天晚上,楚刃从外头进来,将一只玄漆长扁匣子予了傅珺,什么也没说便退了出去。 傅珺启匣看去,却见匣中躺着一支羊脂玉簪子,玉质温润、通体无瑕,并无任何雕饰,握在手中宛若握了一泓秋水,似只要一个转眼,这一脉水波便会自掌心流泻而去。 这簪子极尽素净之美,傅珺很是喜欢,亦知这必是孟渊托楚刃带来的。 自赐婚之后,孟渊一直不曾来找她,想来是因为定了亲要避嫌。傅珺不免心下腹诽,这家伙现在倒知道避嫌了,以前可是没事就要来翻一翻窗户的。 九月事繁,傅珺的及笄礼后,便又是傅珈大婚。傅瑶的婚事也终于相定了,在傅庭的一再坚持之下,傅瑶的婚事说予了靖南伯府的庶三子曾砚,婚事便定在了明年四月。 忙忙碌碌中,府中姐妹又少了一人,傅瑶因亲事已定,便被崔氏拘在房里绣嫁衣,等闲出不得门。傅珺这里便由腾出手来的张氏代行母责,镇日里亦是闷坐屋中。 时光如静水,很快便又到了年下。在外求学的傅琮与傅珂皆回了府,一家子好歹也算吃了顿团圆饭。 傅珂这一次会留在府中,待开春后便进入白石书院就读,不会再去山东了。 近两年的离家生活让傅珂看上去沉静了不少,至少从外表看来如是,而她低平的眉宇也舒展了几分,倒比往常多了几分颜色。 见了傅珺,傅珂只是依礼问了好,态度颇是恭谨。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管事妈妈并四个面生的丫鬟,俱都是傅庚亲挑上来的,连张氏与崔氏都没大见过。 不过,这些须小事两位管家夫人自不会多言。崔氏心中还自感慨,这傅家的三个兄弟,待子女倒皆是一样的,傅庚派了这么多婆子丫鬟来盯着傅珂,不过是怕自己的亲闺女吃亏罢了。 还有傅瑶,她的婚事外表看来不大光鲜,实则那曾砚却是块读书的好料子,是要走科举之路的,与傅瑶成婚后,有了平南侯及傅庚助力,想必前途亦不会差,在这桩婚事上,傅庭也是颇花了些心思的。 ☆、第579章 傅珂回府之后,行止与以往大不一样,凡事皆以傅珺这个姐姐为先,就算是去探望郑氏,亦是与傅珺约好了同去,再无一步逾越。 这样的傅珂纵然令人刮目相看,沈妈妈等人倒又警惕起来,生怕她暗中使坏。 傅珺便笑着开解道:“妈妈也不瞧瞧,五妹妹身边两个妈妈、四个丫鬟,十几双眼睛盯着呢,出入皆有人跟着,父亲还专门挑了四五个粗壮的婆子专管跟着五妹妹出门,妈妈也想想,这么多人看着,五妹妹还能做什么?” 沈妈妈细细一想,倒也真是这个理儿,便笑道:“老奴老啦,不像姑娘看得明白。” 傅珺浅浅一笑。 她自是看得明白,傅庚现在是放开了手脚,根本无所顾忌,安排在傅珂身边的人肯定不止明面儿上这些。楚刃就曾说过,傅珂身边还有暗线盯着。 傅珂回府后虽然举止安静,但她曾私下找过当初守角门的婆子,询问宫变那夜秋夕居遭袭的情景。由此可见,对于郑氏受伤她心中是有疑问的,其怀疑对象不是傅珺就是傅庚,或者两者皆有。 傅珺问心无愧,对此并不予理会。 有这些事忙忙也好,省得她这个心思又深又多的继妹又整出别的什么来。 建武元年便在这宁静而又纷扰的氛围中悄然过去了。 建武二年的上元佳节,正当整个金陵城都沉浸在花灯的海洋中时,平南侯府又接到了一道圣旨。 相较于太后娘/娘/的赐婚懿旨,这道圣旨带来的震动,不只平南侯府,便是整个京中高门都被震得有点发晕。 傅珺居然被钦封为了“勇毅郡主”! 还不是只有封号的空头郡主,而是封号连同郡主府一并赐下了。这般赏赐,便无封邑,那也是绝大的荣耀,足够平南侯府子子孙孙当作掌故传下去。 非宗室女子而获郡主封号。纵观整个大汉朝前后十五代皇帝,也只有两例,太祖皇帝时,有一高官女子曾获此殊荣。因此被载入史册,而傅珺便是第二个。 如此高规格的恩赏,可非一般功劳可得。待众人一番打听之后,这才知道宫变那一晚,傅珺打晕贼人、救下公主。立下了大功。再加上此前国宴赢下马市,献出全副身家赈灾等等大勇大善之举,堪当“勇毅”二字,今上这才以郡主封号加以奖赏,亦是变相地应了太后娘娘当年那句“嫁妆便由哀家替她备下了”的承诺。 郡主大婚,那可是有标准规制的。如今傅珺也算是半个皇室中人,她的嫁妆由宫里来出自是名正言顺。旁的不说,只一座华丽的郡主府邸,便已远高于一般高门嫁女了。据消息人士称,勇毅郡主府便坐落在金水巷中。原是前头献帝爷时嘉柔公主之府,已经空置好些年了,有那年岁高的老人便道,那府邸的富丽堂皇,比平昌郡主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名被封了个郡主,还有个三品的品级,傅珺委实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前一刻她还是失妇之女,如今却已贵为郡主,这其中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得很。 虽然心头万般滋味尽皆涌上。然该走的程序还需按部就班地进行。 圣旨下达次日,傅珺穿上郡主规制的玄色绣金线六翚大服,六翚霞帔,头戴六翚礼冠。进宫谢恩。 刘筠高居宝座,远远地望着大殿中的少女。一身的玄色郡主大服穿在她的身上,越衬出黛眉如墨、肌理晶莹,那双眸子便如水洗过一般,一睇一转,动人心魄。 他忽然就觉出一种柔软的欢喜。 他远远地望着她。像是望着一样极美极好的事物,虽远不可及,然而,便只是这样迢遥地看上一眼,心里亦有淡淡的欣悦。 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他与她,终究还是错失了。 他知道她的心意,亦知但凡她决定了的事,除非用强,否则再难更改。 她舍下了他。她的决然不顾、避之唯恐不及,莫名地便激发出了他心底里那些隐秘的东西。 即便他得不到她,他也有办法将她拉到身边,看着她也好,护着她也罢,总归她是逃不开的,只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而往后的那许多年,每逢年节,他还能以这样迢遥的距离,远远地看上她一眼。 这是他的一点私心。 他知道他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可是,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没什么自控力。他如今已经管住了自己的脚,然而他的心,他不想再管着了。 就顺着自己的本心来吧。刘筠这样是这样想的,亦是如此做的。将傅珺纳入他的羽翼之下,她成了郡主,他护着她便也多了一层理由。 如今他能为她做的,似也只能是这些了。 或许,他与她之间最好的结局,便是自这样远的地方望着她吧,只是这样望着,不靠近、亦无交集,当她逢着烦难之事时,他能够随时伸手帮一把,得来她一句清清淡淡的“多谢”。如此而已。 纷扰的思绪来去不息,刘筠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当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已是寥无人迹,唯深冬的寒风穿越而来,拂过空阔的大殿,又悄然而去…… 从承明殿出来后,傅珺又去永昌殿拜谢皇后娘娘。 皇后待她很是客气,赏了些东西,又说了几句话,不过傅珺却看得出来,皇后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待了不足十分钟后,她便很知机地告退了。 她这里人还没出宫门,便听见皇后已在身后叫人:“快些去瞧瞧那血糯汤圆,这时辰可差不多了,再熬下去就该糊了,本宫饿了大半个早上,就等着吃这个呢。” 她的声音中有着单纯的欢喜,似是为即将入口的美食而雀跃。不知何故,这欢喜的口/吻/竟让傅珺对这位皇后极有好感。 她真是头一次在深宫里见到这样情绪外露之人。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又乘了软轿,去岁羽殿向太后娘娘谢恩。 陈太后看上去有些憔悴,满头的头发也花白了,倒叫傅珺看了一阵心酸。她记忆中那个笑靥如春花般的美丽女子,如今已是垂垂老矣。 好在太后娘娘精神不错,见了傅珺也很开心,不仅赏赐了一大堆绸缎首饰等物,还留了傅珺用饭,直至下晌才放她出宫。 看得出来,陈太后非常寂寞。这偌大的殿宇虽万般富丽,然身畔的孤寂却是外物所无法填补的,这让傅珺格外唏嘘。 若是刘筠不在宫里的话,她倒真不介意偶尔进宫陪陪太后。可惜那一位乃是九五至尊,傅珺并不想与他有太多交集,便也只索罢了。 ☆、第580章 郡主府的修缮工作从正月始,至三月初而止。 在这期间,傅珺曾在屏风后头见了一次孟渊。 孟渊是来过文定的。 看着那个寒冰皎月般的昳丽男子,着一身玄色大服郑重而来,送上了满满一百担的聘礼以及整一万两的聘金,饶是傅珺对古代婚姻并无多少幻想,也不由得心间悸动。 孟渊待她,实是尊重至极。虽然金钱与婚姻的牢固度并无关系,但一个男人对她的未婚妻予以的最大尊重,某种程度便表现在金钱上。 傅珺立在屏风后,唇边含着一丝浅笑。 天气真真是好。春日的阳光透过槅扇落在人身上,似是将衣衫也染成了一片新绿。在这般新绿如洗、阳光明洁的时日,看着孟渊这般如画的美男子,着实是一种享受。 傅瑶与傅珂皆是头一次见孟渊。往常她们听人说这温国公家的三公子如何行为放浪,又是如何好勇斗狠,又听说他生得凶恶,脸上还有个疤。 可如今一见,除了不大爱笑之外,这位孟三公子生得却是极为俊美,一行一止进退有度,看上去极有担当,何来京城纨绔一说? 傅瑶便笑着推傅珺道:“四妹妹命真好。”说着又掩唇而笑,“我说错了,是郡主娘娘命真好。” 傅珺便以手肘拐她道:“三姐姐若再叫我郡主娘娘,我便要逞一回威风,把你这个坏姐姐拖到沉香坞里好生教训教训。” 傅瑶便做害怕状向傅珺求饶,惹得傅珺又要来呵她痒,姐妹两个笑作一团。 傅珂的唇边挂着一丝礼貌的笑意,看了看傅瑶与傅珺,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裙摆。 裙摆上绣着忍冬连枝的花样子,浅碧的花枝里缠了金线,轻米分的裙角上亦蕴了金边,阳光投射于其上,刺得人眼目生疼。 傅珂便眯了眯眼。 温国公府三公子、五军营提督、俊美不输傅庚的青年才俊。配上二品大员的嫡亲女儿、当朝勇毅郡主,倒真是郎才女貌的好姻缘。 傅珂伸手拂了拂裙摆,向后退了小半步。 阳光仍旧落在裙面儿上,她后退的那小半步亦并不曾躲开这明烈的春日阳光。身旁傅瑶的嘻笑声还在不时传来,还有傅珺轻细的说话声,亦像是这阳光一样,躲不开、拂不去。 傅珂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若这世间真有神明,她真希望神明能在这一刻降下天雷。将这刺目的阳光、扰人的笑声,以及这所有一切让人无法忍受的东西,全都劈成碎片。 然而,春风拂来、花香四溢,轻柔的女子笑声仍旧传了过来,屏风后的那个昳丽男子,仍旧俊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傅珂垂下头,又一次拂了拂裙摆。 她不能再看屏风后的那个男子。如果再多看一眼,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现在就发疯,将她那个所谓四姐姐的脸抓花。 所以。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低下眼眸,去看自己的裙摆。 若是可能,她更想堵住耳朵,不去听身旁的说话声,捏住鼻子,不去闻这充满了春时花好、美丽芬芳的味道。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属于她的。她待得越久便越会流连,而越是流连,离开时便越会觉得不甘。 那不甘锥心刺骨,让人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能够感觉到。此时此刻,那浓浓的不甘正在她的胸口盘旋着、尖嚣着,像是下一刻便将破胸而出,将她炸出一个洞来。 “五妹妹?”有人碰了碰她的衣袖。 尖嚣声消失了。连同那刺目的阳光亦像是一刹时黯淡了许多。 傅珂抬起头来,对上的是傅瑶疑惑的脸。傅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问:“你想什么这么入神?人都走了,没得看了。”她一面说,一面便又露出个好笑的神情来。 傅珂略略回神,转首去看屏风后。那昳丽俊美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如今唯侯夫人并傅庚坐在房中,正自相看着礼单。 傅珂愣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道:“嗳呀,瞧我,一径想着功课上的事情,一时间却是走神了。”她歉然道,复又转首往屋外看去。 傅珺已经出了屋,正与丫鬟说着话,并未往她这里多看一眼。 傅珂再一次垂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脚,低平的眉眼终是向下压了几分。 “我约了四妹妹去园子里散散,你可愿一起?”傅瑶含笑问道。 傅珂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一个浅笑:“小妹怕是不能去了。还有功课没弄完呢。”说着便露出一丝烦恼的样子来,蹙了眉道:“我倒是想去,只是去不得。” 她的语气并神态拿捏得极好,并不予人炫耀或自夸之感,极为顾及傅瑶的感受。 傅瑶便笑了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耽误你用功啦。”说着她便又转向了外头,“四妹妹,等我一等。”一面说着,人已是提步而去,不多时便与傅珺携了手,两个人逶迤而去。 傅珂远远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唇边的浅笑始终未散。 含着这样一个浅而温和的笑意,她步履款款地出了屋,回到了秋夕居。 “姑娘是回自己的屋子,还是去太太那里?”一个妈妈上前问道。 往常的这个时候,傅珂惯常是要去郑氏屋里做针线的,不过今日不巧,郑氏才喝了药,已经睡下了。 傅珂想了想,对那个妈妈笑道:“我还是去母亲屋里吧。” 那妈妈应诺一声,傅珂便带着人进了郑氏歇息的西次间儿。 屋子里点了安息香,郁郁的香气像是带着极重的分量,压得房梁都低矮了几分。 傅珂在郑氏的床边坐了,丫鬟递上针线,又在旁边的案上备好香茶细果,一应安置妥当便自退出了屋子。 床前帐幔半垂,锦一重、纱一重,虚虚实实、明明暗暗,傅珂的身影被帐幔掩着,亦变得有些虚幻不清。她将身子往里靠了靠,纫上线、拈了针,细细地缝着手里的袜子。 那是她为郑氏做的。如今的她,唯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才能觉出些许的自在。 ☆、第581章 窗屉子开了小半扇,明亮的光线斜射进来,透过纱幔上绣的莲花,映在傅珂手里的素袜上,也是一朵莲花。 傅珂恍了恍神,那袜上的影子忽然一动,竟幻化出傅珺的脸来。 傅珂吓了一跳,停了针线凝神看去,傅珺的脸却又消失了,那影子又再一动,便又成了一张昳丽俊美的脸。 傅珂痴痴地望着那张俊颜,唇边漾出了笑意。 若这俊美的男子是为她而来,只对她而笑,那该有多好。 这念头方一浮起,袜子上的脸忽又变了,俊美的男子已然不见,却浮现出了昏睡的郑氏的脸,那张脸苍白中泛出灰,枯槁如死尸。 傅珂嫌恶地蹙了眉,手里的针已经狠狠刺了下去。 银针穿过,那张她曾经无比眷恋,而今却万分憎恶的脸,终于消失了去。素袜仍是素袜,莲影仍是莲影,那帐中昏睡的人,亦终是昏睡不醒。 傅珂低平的眉眼向下压了压,压下了眸中的那一丝怨毒。 用得着她的时候,便对她百般驱使,凡事都由她这个女儿挡在前头。如今她回来了,被人当囚犯般地看着,身家性命任由旁人拿捏,眼睁睁看着风光都被别人抢了个干净,而她却只能永远缩在她那个所谓四姐的阴影下,像个乞儿一般讨好。 这时候,她最需要的便是郑氏的支持,有了嫡母在前,那个所谓四姐总要顾忌一些,可谁想郑氏却变成了傻子,除了吃和睡,便只是发呆。一整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初时,傅珂还以为郑氏是在做戏。然而没过多久她便知道,郑氏是真的傻了,心智之弱还不如稚儿。 她犹自不信,亦曾多次冒险试探,用针刺、打耳光、掐她身上最隐秘的地方。 然而,郑氏除了会叫一声痛。便再没其他的反应。 在最需要她这个嫡母出面的时候。郑氏却成了傅珂最大的累赘,不仅是身体上的,亦是精神上的。 她从没有恨过一个人。像恨郑氏这样的深。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狠心,总会弃自己的女儿于不顾? 当年改嫁傅庚时,郑氏便想要将她留在程家,那程家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她竟也忍得下抛下女儿而去。后来进了侯府,郑氏又拿她当枪使。利用完了便任由她去了山东,这两年多年,信都写得寥寥,根本便没管她这个女儿的死活。 好容易她熬到了回府。郑氏却又变成了这样,一点忙也帮不上。 傅珂狠狠地捏住了针。 早知如此,当初她又何必豁出命去帮郑氏?她为郑氏做了这么多。如今不过想求一点点回报,却已是再无可能。若郑氏现在还好好的。有她帮忙筹划,那冷峻昳丽的孟三公子,这般天赐良缘,说不得便能落到她傅珂的头上。便是婚事不成,搅黄了它,让她的所谓四姐得不着好姻缘,亦是好的。 而现在,她的四姐终身有靠、前途光明,而她这个侯府嫡出五女,却只能坐在这阴暗的、弥漫着腐烂气息的房间里,陪在一个活死人的身边。 傅珂用力地刺下银针,带出一根细长的月白丝线。 现在的她,除了做这些事情,已经再无别事可做了。而每思及此,她的心底便会泛出深深的寒意,仿若那床上躺着并非郑氏,而是傅珂自己。 傅珂忍不住打了个颤。 她不想就这样慢慢地腐烂下去,像郑氏一样毫无反抗之力,一辈子受继父与继姐的压制,最后无声无息地老死于深深的后宅,终生与显贵风光与缘。 她绝对不要这样! 傅珂蓦地停住了针线,握着袜子的手轻轻地颤抖。 她不能太急,一定要沉住气。 她深深地吐纳了几息,重又开始缝制袜子。 现在她能依仗的,唯有她自己而已,所以她一定要走得稳、走得慢,尽可能不引起傅庚的怀疑。再者说,凭她现在之力,已经根本动不了傅珺分毫。 所以,她首先要做的,还是尽量与傅珺修好关系。 人只有在没有防备的时候才会露出破绽,就算不能让傅珺露出破绽,修好关系对傅珂亦是只好不坏,若能就此软化傅庚对她的态度,让傅庚为她择一门不输于傅珺的婚事,就算再是憋屈难忍,她亦是能忍下的。 傅珂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低平的眉宇终于渐渐舒展了开来,面上亦换过了一个浅淡的笑意。 除了傅珺,傅璋与傅庚那里她亦不能放松,待手里的袜子做完,她接着便要给他们做一副扇套儿,再一个笔袋儿。 所谓细水长流,她总要做出姿态来,才好为自己赢得一线机会。 阳光滤过窗纱、筛过纱帐,落在傅珂面上时,只余下极淡的几痕,孝女缝衣、慈母安睡,秋夕居的西次间儿里,一派安详与温馨…… 文定过后不几日,太后娘娘忽然降下懿旨,着勇毅郡主入住郡主府邸,待出嫁前一日再返回家中。 据那传旨的太监说,太后娘娘是怕郡主府久无人居,少了人气,所以先让勇毅郡主过去住一住,习惯一下。 太后娘/娘/的旨意,众人如何敢违? 众人也看出来了,傅珺那就是太后娘娘罩着的,谁也惹不起。 于是乎侯夫人亲自翻了黄历,挑了个宜入宅、宜移徒的黄道吉日,将勇毅郡主娘娘恭恭敬敬地送入了郡主府。 本着绝不让准女婿得逞的原则,傅庚大手一挥,派出了近百名侍卫,将郡主府围了个固若金汤,又亲自将孟渊叫来敲打了一番,严令他不许再私下见自己闺女。 孟渊自是应下了。 现下他正在竭力讨好未来岳父,生怕这位傅探花犯了犟劲儿来个抗旨,那他可没处哭去。 因此,最后这两个月的待嫁时日,傅珺过得既清静又舒爽。 郡主府占地比侯府还大,傅珺每天除了四处闲逛、赏玩风景,便是在廊下弄张长榻,再叫涉江端了茶水点心,躺着晒太阳读书。 四月傅瑶出嫁,傅珺以郡主的身份参加了婚宴,因她也是出嫁在即,故只露了个面儿便又回转,倒叫********想要与她搭话的傅珂十分怅然。 ☆、第582章 五月初六,傅珺住回沉香坞,由张氏将侯夫人备下的一千两压箱银子交予了傅珺,再将一册少儿不宜的“生活画册”一并交了过来。 这是傅珺结婚前的最后一夜了。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结婚,她心下难免有些惴惴。她不是个粗线条的人,没办法像有些穿越女那样分毫不乱,一夜沉酣至天明。 有一点焦虑,有一点惶惑,也有一点期盼。这些情绪纷至沓来,一个挨着一个,到最后她也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入的睡,唯觉方一阖眼,那厢涉江已在轻声叫起了。 睁开朦胧的双眼,透过窗棂看出去,东边的天空尚是一层极薄的鸭壳青,一颗金色的启明星光华灿亮,高悬于天际。 傅珺在涉江等人的服侍下,从头到脚细细梳洗了一遍,换上了洁白的中单,再穿上了吉服。 虽已有了郡主的封号,然傅珺却终非宗室血脉,因此婚服便未用郡主翚衣,而是一般贵女结婚时的形制。 大汉朝女子婚礼吉服类似周制,上下通体玄色,唯襟边袖口饰以绛色宽边,以暗金线绣着吉祥的双蝶石榴团花纹,新娘亦无盖头,乃是以五彩团扇遮面,唯一能显示绣功的便是霞帔了,亦是玄绛两色,绣着双鱼牡丹缠枝花样儿。 穿上吉服之后便是梳头。 此时已是天色大亮,阳光透窗而入,空气温暖,有未名的花香携风而来,沾染于鼻端。 张氏、崔氏、傅珂等内宅女子尽皆进了房,还有观礼的谢亭等人亦皆到了。全福太太请的是尤氏,她是京里出了名的爱做媒、福气好,膝下儿女成行,头尾俱全,亦是京中高门全福太太的最佳人选。 郑氏这个所谓嫡母自是无法履责的,梳头的重任便落在了张氏身上,她拿起描金牡丹双燕檀木梳。梳齿轻轻滑过傅珺鸦青的发丝,口中念的是极具古风的四言吉语: 静女其好,绿鬓袅袅,佳木梳之。瞻彼偕老; 静女其娈,绿鬓婉婉,佳木梳之,瞻彼凤鸾; 静女其美,绿鬓薇薇。佳木梳之,瞻彼于归…… (注:此诗为作者杜撰+混搭,请勿考据。) 古老的诗句,简单明丽,却又深挚动人,吟唱着对婚姻的美好向往,带着难以言喻的美妙韵律,让傅珺第一次对这个婚礼生出了实感。 长发梳成妇人髻,脸上抹了香米分胭脂,朱唇如晕、双颊含樱。莹玉般的肌肤细滑柔嫩,墨眉横翠、清眸若水,雪白的衣领与脖颈直若一色,眼前新妇之清滟绝丽、姝色天姿,直是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去。 说起来,傅珺所用的香米分还是皇后娘娘亲赏下来的,指名了要傅珺大婚之时用上,如今上脸一抹,却是比之前的香米分不知好了多少,描画出的妆容清透自然。又格外光彩照人。 一屋子姐妹亲人团团围看,个个脸上带着惊艳的笑意,傅琪跑到近前来,向傅珺的脸上细细看了半天。赞叹道:“四姐姐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好看。” 众人尽皆笑了出来,这话很快便被人传至前头花厅,侯夫人笑得满脸褶子,就没一刻停下来过。 梳好了头,上好了妆,便也到了吉时。亲迎的队伍已经在敲门了,外头闹哄哄地一阵热闹。 傅珺左手捧着个不知谁塞过来的宝瓶,右手执一柄团扇,袖袋里揣着沈妈妈准备的几块糕点,头上戴着金累丝珍珠凤冠,端坐在屋中。 见了傅珺的模样,沈妈妈头一个忍不住,红着眼眶抹起了眼角。 她其实是要以陪房身份跟着傅珺过去温国公府的,并不会与傅珺分离。然眼见着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小女孩,终于长成了大姑娘,又得了一门好姻缘,她的心中无限感触,那眼泪就再也止不住。 傅珺亦想起了逝去的王氏,也自觉得心潮起伏。 此时,亲迎的队伍已经一路过关斩将,拼过了诗文、比过了刀剑,一番热闹由白芍领着几个小丫头不停地回报进来,满屋子的人皆是笑个不息,众人都道孟三公子才高,催妆诗也做得,舞刀弄剑更是不在话下。 张氏便叫傅珺拿团扇遮了面。 傅珺眼前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了,耳中但闻脚步声响起,旋即便是张氏含笑的声音道:“吉时将到,新妇入轿。” 随后,平南侯府三爷傅玠便负起了傅珺,步出了沉香坞。 风很暖,拂动着傅珺的袍袖,她伏在傅玠的背上,忽然便想起许多年以前,他们姐妹兄弟几人聚在一起吃汤圆。 那是她记忆中少有的温馨画面,而今想起,心中竟也觉得微暖。 花轿便等在二门外头,傅玠将傅珺轻轻放在轿门边,低声道:“四妹妹,三哥哥就送你到这儿啦。” 傅珺隔扇点了点头,轻声道了一句“谢谢三哥哥”,便即入了轿中。 轿门关上,花轿被人抬起,外头又是一阵鼓乐喧天,爆竹也响了起来,到处都是笑声。 傅珺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那些新娘为何多会哭了。如此庄重的仪式,是向过去的自己告别,向无忧的少女时光告别,那些哭泣与眼泪,或许便是对过往的留恋与不舍吧。 从今往后,她便有了另一重身份,是人妇,也可能会为人母,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这样的时刻,直若翻篇断章,从此进入全新的人生? 傅珺此刻唯一庆幸的是,本朝没有哭嫁的风习。 她确实有些感慨,只是这感慨却不能令她哭泣,说是忐忑不安倒更贴切些。她再一次感谢她穿来的这个时代,虽仍是封建时代,却到底比前世某些时代开明多了。 花轿晃晃悠悠,伴随着一路花香,一路暖风,离开了平南侯府,转上了热闹的大街。 当年的探花女史,其后的大孝侠女,再到今天的勇毅郡主。傅珺出嫁于京城百姓而言不啻一场绝大的热闹,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群众,还有小孩子一路跟着跑,更有那心细的看客,便一抬一抬地数着这位异姓郡主的嫁妆。 当年平昌郡主风光大嫁,嫁妆共计一百六十六抬,从玄武大街到朱雀大街再到金勾巷,真真是十里红妆,让京城百姓大过了一回瘾。 然而,傅珺的嫁妆抬数却注定要让这些人失望了。她的嫁妆总共也才四十八抬,也就勉强从朱雀大街的街口一直延至街尾而已,根本说不上十里红妆。 ☆、第583章 见勇毅郡主的嫁妆居然这样少,人群中便有人悄声议论:“哎哟,这嫁妆怎地这般少法?前头平南侯府次女出嫁的时候,那嫁妆也有八十多抬呢。怎地郡主娘娘倒少了这么多?” 另有人便嗤笑道:“你傻了吧?勇毅郡主这份嫁妆可都是宫里帮着备办的,这四十八台比一百抬还值钱呢,不信你问廖掌柜的。” 那廖掌柜的乃是专营珍玩的大客商,一双眼睛利得很,此时便捋须点头道:“别的不说,便说那四个一般大小的清供瓶,出自前唐秦窑,世间所存无几,极为罕见,便是一只已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这是一套四只?据老夫所知,宫里藏着秦窑明手秦彦朴的‘四象瓶’,说不得便是这四只。” 众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便又有人向那廖掌柜请教嫁妆中的家具、布料之类的,廖掌柜倒也健谈,一一加以说明,众人这才知晓,这四十八嫁妆数量虽少,份量却是十足,所赀银两直叫人咋舌。 傅珺人在轿中,自是听不到这些议论。她早上起得太早,此时未免有些犯困,便阖着双眼休息,摇摇晃晃间,半个时辰便过去了,花轿也终于到达了温国公府。 落轿、出轿,红毡铺就的道路便在眼前,傅珺仍是团扇遮面,在两个喜/娘/的护持下先行送入了洞房。 依大汉朝习俗,新妇却扇之后方可与新郎祭拜宗祠,这个程序与傅珺前世所知不同,也不知是何等形制。 傅珺心中这般想着,人已被喜娘按坐在了喜/床/上,房间里不知站了多少人。有男有女,傅珺身畔更是围了好几个小孩子,大家俱是屏息静待新郎孟渊念完却扇诗,好一睹新妇芳容。 傅珺微微垂首,心中忖度着张氏前晚的交待:“……却扇诗至少念过两首之后,你方可拿下扇子,否则便是不吉。” 此时。孟渊那如同斜阳萧鼓般的声线已经响了起来。念的是:“一夜红烛将未明……” 这头一句诗才念完,挤在傅珺身畔的几个小孩子不知是谁蓦地一撞,这一撞力道竟是极大。傅珺完全没防备,手里的扇子“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这变故来得突然,众人尽皆愣住了。 傅珺心下大是讶然,连忙低头去寻扇子。若是团扇落地,那可是大不吉的。 好在新妇的吉服极为繁复。层层裙摆堆在/床/边,好巧不巧接住了团扇。 傅珺俯身拾起团扇,如今却也不好再以扇遮面了,于是她抬起头来。恰是与/床/边的孟渊四目相对。 两个人皆是微怔。 洞房里燃着喜烛,又正是白天,明亮的光线将眼前人的容颜映照得格外明晰。 孟渊的一双眼睛凝在傅珺的脸上。却见她不似一般新妇那般脸上搽着厚米分,唇上点着猪血似的唇脂。而是肌理晶莹、腮凝娇晕、眉眼清滟、红唇含丹,美得动人心魄,让他的心跳都有些加速起来。 傅珺也定定地凝视着孟渊。 他身穿缁衪纁裳,襟边露出白绢中单,头戴爵弁,长眉入鬓,双眸璀璨如星。这庄重的着装竟与他的气质极为相合,令他俊美得有若神祗。 傅珺有点看呆了。 她从没见过有人能将吉服穿得这般好看,便是修俊如韩嬴、温雅如顾衍,亦无这般夺人的美。 孟渊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随后,笑容便一点一点自他的唇角漫起,直至布满整个脸颊。他深深地望着傅珺,眼神专注得好似这世间只她一人,旁人皆不在他的眼中。 房间里响起了轻微的吸气声,所有人看向傅珺时,眼里多多少少皆含了几许惊艳。 傅氏四女声名在外,众人早有耳闻,亦知晓她美貌聪慧、有勇有谋,然而今日一见,众人方知传闻竟是多有不如,单只美貌这一样,便已超出众人想像了。 此时喜娘方才反应了过来,忙笑着打哈哈,说着吉祥话儿道:“团扇落锦衣,大吉又大喜。” 孟渊这时方转过眼眸,长眉蹙起,视线如冰,冷电般向傅珺身畔扫了扫。 傅珺明显感觉到身边某个熊孩子抖了一下。 随后,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孩童音便响了起来:“三叔父好凶,人家不是故意的,三叔父坏。” 这哭腔听起来很不真实,傅珺怀疑这孩子是装哭。 此时便有一个穿团花褙子、容貌娟秀的妇人走了过来,笑着道:“哎哟哟,是我们的不是,三爷可别恼了。”说着她又看向傅珺,笑道:“郡主娘娘也别恼了我们。这大喜的日子,不作兴生气的。” 这话说得倒像傅珺真的生气了似的,傅珺心下倒觉得好笑。 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位怎么瞧出来她生气了?况且,就算她生气也实属正常,谁在大婚的时候不想讨个吉利?还好她的芯子换了,若真是古代闺秀,这时候说不定都能哭出来。 心下虽是腹诽,此时的傅珺却根本不宜于有任何表现,于是她便微微垂首,外人看来自当她是不好意思害羞了。 旁边便有人笑道:“孟二太太快别说了,您瞧瞧,新妇害羞了呢。” 孟二太太? 傅珺心念微转,瞬间便记起了此前楚刃送过来的消息,这位孟二太太,想必便是温国公府二房太太吴氏了。 吴氏便又拉了那熊孩子过来,向孟渊道:“三爷若真恼了,便打这孩子几下出气便是。” 熊孩子一听这话立刻便哭了起来,这回倒是真哭了,哭声还相当地大,“哇啦哇啦”地一面哭一面还含含混混地说:“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哇哇……三叔父最凶最坏……哇哇……三婶婶丑死了……哇哇哇哇……” 傅珺被她哭得脑仁疼,心道熊孩子这种生物,倒真是什么时空都存在的,一时又脑补了一下孟渊在新婚洞房打孩子的画面,便忍不住地想要笑。 此时便有另一个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道:“吉时快要到了,二弟妹还是先将二丫头带出去吧,瞧瞧这小脸儿,都哭花了。” 这妇人的声音很和婉,她唤吴氏为弟妹,想来便是长房太太冯氏了。 这倒是很好,还没到拜见翁姑呢,府里的几房太太倒都认全了,傅珺觉得这却也省事。 见冯氏的梯子搭了过来,吴氏哪有不接之理,立刻便笑道:“还是大嫂嫂明理晓事、行事婉转。我们又不是故意的,大喜的日子三爷可别恼了我们才是,我就先把二丫头带下去了。”说罢便拉着仍在哇哇大哭的熊孩子走了出去。 ☆、第584章 傅珺真是无语了。 吴氏的话说得夹枪带棒,她说冯氏明理婉转,那不明理不婉转的人又是谁?是冷下脸来的孟渊,还是装害羞的傅珺?在人家大婚的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傅珺倒真是头一回遇见。 此时她倒有些好奇,听说吴氏出自四大世家之一的吴家,怎么说起话来这般不妥?在傅珺所知的世族女子中,还没一个像她这般的,难不成世家中难得一遇的奇葩,竟然便隐居在温国公府? 傅珺深觉自己的“运气”委实很“好”。 她这里兀自出着神,蓦地觉出身畔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原来,孟渊已经坐在了/床/边,正含笑看着她。 他的心里重又漾满了欢喜。 方才的些许不快早已散去,他脸上的笑意灿烂得令人目眩。 傅珺情不自禁也回了一笑,房中众人见状俱都哄笑了起来,便有人道:“孟三你小子有艳福啊!” 又有妇人笑道:“新妇也瞧新郎瞧傻了。” 众人便又是一阵哄笑,随后便将一应专为婚礼特制的小金银锞子、花生、红枣等物抛向/床/中,一时笑闹不停。 待撒帐结束后,喜娘便又剪下傅珺与孟渊各一小绺头发,与早就备好的同心结系在一处,是谓“结发”之意。随后又由另一个喜娘捧出以彩结相连的一双酒杯,杯中置酒,二人互饮一盏“交杯酒”,再将酒盏掷于/床/下,两盏一仰一合,取意大吉。 没有熊孩子的婚礼就是好婚礼。接下来一应程序进行得十分顺利,待诸事结束,便由孟渊在前,傅珺居后,二人手中牵着一根长长的彩结。行至祖宗祠堂参拜。 此时已是日影微斜,暖风拂面而来,温国公府宗祠前植了两株高大的桐树,苍翠如盖。叶影印在砖石地上,在风里婆娑轻摆。 傅珺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里。 平南侯府的祠堂比这里更显庄严,却是草木不生,感觉十分压抑,而此处却因了这两株参天大树。便有一种岁月沧桑之感,令人望之而心静。 孟渊的眼睛晶亮如星,凝在傅珺的脸上。 她的一颦一笑、一盼一转,都让他觉得看不够,就连往/日/他最讨厌的宗祠,亦因了她在而变得让人心情舒畅。 他唇角噙笑,带着傅珺参拜了列祖列宗,再牵着彩结将傅珺送回了洞房。 此房洞房里人虽少了些,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 孟渊的喉头动了动,终是倾身靠近傅珺。柔声低语:“你再忍忍,待他们走了你便好自在些。” 傅珺垂首点了点头。 这一番举动立刻又招来一阵起哄,其中又以孙大海的笑声最为响亮粗豪。 孙大海便是当日毒药箱事件里的那个小旗,如今他已官至营官,与孟渊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便被孟渊请了来吃喜酒。温国公府今日大排筵宴,新郎倌自是少不了被人灌酒,孙大海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帮着挡酒,也算是身负重任,所以他才能凑到洞房瞧热闹。 孟渊便瞪了他一眼。复又向他抬了抬下巴。孙大海便搔了搔头皮,笑呵呵地出了洞房,孟渊便也跟着走了出去。 新郎官儿走了,洞房里的人便也渐渐散了下去。周遭终于清静了下来。 傅珺这才有机会打量她的新住处。 从她所在的房间位置估算,正房应为标准的五间制,洞房便设在东次间儿,房间里一应陈设皆以玄绛两色为主,庄重馥丽。/床/是新打的铁力木架子/床/,纱帐等皆是内造的。上头绣着吉祥的百鸟朝阳图案,临窗设着一张妆台,铺陈着妆镜、首饰匣等物,对面墙边则是铁力木的博古架,上头置着珍玩器物,其中最醒目的自然是秦窑四象瓶了,雨过天青的瓶身温润含蓄、光华内敛,瓶身线条简素,云纹、鱼眼纹、双叶纹、火焰纹,无不是纹理流动,浑然若天成一般。 此外,在/床/头并/床/尾处各有一柜一案,亦是铁力木的,落地罩前还有一张短榻,上头铺着内造十样锦的棉褥子,一看就让人想要半歪在上头看书。 傅珺正自心内思量,忽听一个娇嫩的声音道:“婢子见过郡主娘娘。” 傅珺回过神来,转首却见身前跪着两个丫鬟,穿着打扮皆很不俗,套着一等丫鬟的宝蓝比甲,她知道这应是孟渊身边得用的,便含笑道:“起来吧。” 两个丫鬟便起了身,傅珺扫眼看去,只见这两个丫鬟不只穿着打扮不俗,生得也很好看。其中一个长着典雅的鹅蛋脸儿,眉眼柔润,琼鼻樱唇,瞧来约有十八、九岁模样,端是个标准的古典美人;另一个则生得娇柔,年纪更轻些,下颌尖尖、肌肤白晰,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更兼身姿若柳,别有一番灵秀。 两个丫鬟起身后,一旁的涉江便迎上前去,笑吟吟地道:“不知两位妹妹如何称呼?” 那鹅蛋脸看上去是为首的,便当先道:“我叫文秀,她叫文娟,以前是三爷跟前听用的。”她语声娇柔、态度温婉,极易予人好感。 涉江的眼神闪了闪,手里已经递过去两个一等的赏封儿,含笑道:“原来是文秀妹妹与文娟妹妹,有礼了。” 她二人接了赏封,又向傅珺谢了赏,倒也没多耽搁,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 傅珺放松了下来,便由涉江服侍着卸去沉重的凤冠,又将更加沉重的吉服也脱了,只穿着中衣坐在镜前卸妆。沈妈妈便柔声道:“方才扇子没落地,不算不吉,娘娘千万莫要当了真。” 傅珺早忘了这事儿了,此时便笑道:“不过是熊……小孩子胡闹罢了,我不会计较的。” 涉江其实对此亦很是不满,尤其是吴氏当时的态度,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只是今天乃是大喜的日子,这些事不好多提,于是她便也笑道:“娘娘就是个宽心的,这样最好。” 傅珺折腾了半天,她这个身体原就比旁人弱些,此时便有些累了,涉江早吩咐人烧好了热水,便服侍着傅珺略洗了洗,又抹上了谢亭送来的香体脂,换了一身与吉服同色的简洁款新妇家居服,傅珺便歪在了/床/边。 ☆、第585章 天色向晚,斜阳落满窗前,暖风自帘外掠进一阵又一阵的花香,傅珺的眼皮有些发沉,沈妈妈塞了个大迎枕,她便靠着打起盹儿来。 这一盹儿便到了夜幕初降,傅珺一觉醒来,觉得精神好多了,肚子倒有些饿。洞房里有现成的点心,傅珺睡眼惺忪地吃了两块梅花糕,正喝着温温的开水,忽听外头传来了青蔓的声音:“启禀娘娘,楚刃来了,说是三爷使她来的,有要事回禀。” “叫她进来吧。”傅珺道,同时心中有些疑惑,这时候孟渊派楚刃过来传什么话?有什么话过会他回来了亲口说不是更好? 楚刃很快便进来了,她的脸色非常难看,一进屋便蹲身道:“属下来得唐突了,郡主娘娘勿怪。方才赵统领带来了皇上口谕,宣主子即刻进宫奏对,不得有误。主子走得很急,来不及亲口告诉娘娘,便派了属下来传话。” 傅珺一下子睡意全消。 赵戍疆如今任御前侍卫统领,管着大内十二卫禁军,统御数千人,深得刘筠信任,可谓御前红人。 他亲自来宣旨叫孟渊进宫,且还是在婚礼当天,难道西北有紧急军情? 傅珺蹙眉思忖,复又暗自摇头。 就算军情再紧急,也断无此时叫人进宫之理。这可是结婚啊,就算在君权至上的古代,婚丧嫁娶亦为大事,皇帝在这种时候把人叫进宫,以傅珺所知,那真是前所未闻。 傅珺沉吟了片刻,便问楚刃:“赵统领宣旨之时你可在旁?” 楚刃点头道:“属下在。” 傅珺便问:“你看他神情如何?有没有显得很焦急或是很紧张?说话语气又是如何?” 楚刃想了一会,道:“他倒没有紧张,也没显得多急,只说要主子立刻进宫,不许耽搁。至于说话的语气么,嗯,属下觉得他很凶。好像主子若是耽误一会他就要动手似的,哦对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五十龙禁卫。” 傅珺的脸色有点发黑。 这不是传旨。这绝对是抓人,五十龙禁卫加一个武功高强的赵戍疆,孟渊只怕一秒钟耽搁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不明白刘筠宣孟渊进宫原因何在,但看这个架势,最多是军情出了问题。若真是谋逆什么的,至少还要有个差不多级别的文官跟着来宣旨才是。 虽是如此安慰自己,傅珺到底还是有些忧心。 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非要让新郎倌儿扔下这几十桌客人以及新娘子,跑进宫里汇报军情。刘筠这又是打得什么算盘? 此时,跪在承明殿里的孟渊却不似傅珺这般莫名。 他很清楚刘筠为什么在大婚当天宣他进宫,在见到刘筠那张几无表情的脸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刘筠的目的。 这是他以天子之威对孟渊小惩大戒。 说到底,孟渊背地里与太后联手,突颁懿旨赐婚。让刘筠自感失了颜面。他的用意说白了就是:你敢抢我看上的女人,我就让你没法洞房。 这样一想,孟渊又觉得十分可笑。他再没想到,当今圣上、九五至尊,竟会用如此促狭的法子给臣子难堪。 然而,虽心下无比明了,孟渊却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刘筠是以西北军情告急为由,急召孟渊进宫的。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便是陈太后在此也没法说什么。妇人不得/干/政,此乃大汉朝祖制。刘筠行使的乃是天子当政的权力。别说太后了,就算是阁老来了也挑不出他什么错儿来,祖制里并没规定天子不可宣新婚的臣子进宫,更没规定不许/干/扰臣子洞房。 此时此刻。看着跪在地上仍挺立如松的孟渊,刘筠心中集结多/日/的郁气,终于稍有缓解。 “契汗动作频仍,西北军情紧急,孟将军,你看朕要不要把你这‘疤脸煞神’派过去压一压?”他开口说道。平淡的话语声在大殿中缓缓回荡,“朕觉得半年足够了。半年时间,以孟将军之威,定能让契汗人老实上一段日子。”刘筠的语气不紧不慢,人却已舒服地靠坐在了龙椅上,抚着桌上的一方黄玉龙镇纸,满脸的惬意。 太后娘娘他治不了,那个小姑娘他更不舍得下狠手去治,眼前这人他却有得是办法治他。 孟渊的脸已是黑如锅底。 半年?他还没洞房呢就要去西北待半年?就算是皇帝也没这么不讲理的吧。 孟渊一时间有些咬牙切齿。 可他知道,这不是讲理的时候,这是比拳头大小的时候,而刘筠的拳头绝对比他大。 他深吸了口气,沉声奏道:“陛下有旨,微臣自当遵从。只勇毅郡主不能全礼,他日只怕遭人诟病,更有损皇家体面,微臣恳请陛下降旨,着郡主回郡主府居住。” 并没有要求先洞房,反而提出让傅珺住回郡主府,以免看婆母的脸色。 孟渊的话,让刘筠的心莫名地一软。 如果真将孟渊强行押至西北,那个小姑娘在国公府里的日子,只怕就更不好过了。 温国公府本就是一团糟。温国公孟铸才能平庸、优柔寡断,在请封世子的问题上一直举棋不定,直接导致了国公府内宅的混乱。 他与平南侯还不同,平南侯之所以迟迟不立世子,是因为他是个功利之人,凡事若无最大化的利益,他绝不会轻动。与之相比,温国公既无那份忍耐,亦无那种洞明,连个后宅都压服不住。 正因为府中太乱,故前头景帝便从未将温国公当回事儿,彼时尚是英王的刘筠有一个这样的妻族,景帝是绝对乐见其成的,而孟渊身为外室子,在府里的生活自是可想而知。 看着刘筠瞬间沉敛下来的脸色,孟渊心中微定。 他的话纵有提醒刘筠之意,却也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想法。 一来国公府太不成体统,孟渊绝不会让傅珺在嫡母面前立规矩;二来,傅珺才只盈盈十五,而孟渊已经二十多了,若是迟些圆房,女子一方也少受些罪。 当然,这些皆是无奈之余的想法罢了。 刘筠静默了一会,沉声问道:“你当朕听不明白你的话么?” 孟渊立刻朗声道:“皇上圣明。” 清朗的语声、挺立的身姿,坦荡中含着几分桀骜,却并不显得失礼。 ☆、第586章(50月票加更) 看着孟渊身上的吉服,刘筠忽然觉得有些刺目,而他原本软了一些的心,亦在这一刻复又坚硬。 他确实不愿让那个小女孩在国公府受罪,亦不愿她为人诟病,但是,孟渊也不能就这般轻易放过。他既敢背地里与太后联手,就该料到今/日/的局面。 刘筠的脸色变得冷硬,语声如冰:“记,忠王余孽尚在,五军营班军急训,着提督孟渊驻军三日亲自督导,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秉笔太监下笔如飞,在诏纸上记下皇上金口玉言,盖上玉玺。 孟渊此刻的感觉已经无法以言语表述。 刘筠居然真不给他洞房了! 孟渊简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有这么当皇帝的么?臣子大婚居然不让人家洞房,还美其名曰班军,还说什么忠王余孽,真是好大的借口。 孟渊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了,刘筠见状长眉立刻一挑。 “怎么,孟将军想要抗旨?”他语气极冷。 “微臣不敢。臣领旨。”孟渊立刻说道,停了一刻,又有些不死心:“陛下,微臣可否回家取些换洗衣物……” “孟将军,”刘筠打断了他,语气微讽,“朕说的是即刻启程,孟将军的换洗衣物,朕已叫人备好了。” 说到这里刘筠挥了挥手,吩咐道:“邓成海,这三日就由你照管孟将军一应衣食住行,赵统领,朕命你带五十龙禁卫保护将军安危。” 孟渊满嘴发苦。 刘筠这是从里到外把他看管起来了,就算他想要半路上偷偷折回府见一见傅珺亦是不能。 此时,赵戍疆与大监邓成海皆上前领了旨,二人行经孟渊身侧时,赵戍疆还同情地看了一眼孟渊。 洞房花烛夜啊,就这么没了,还要扎在臭烘烘的兵营里熬三天,虽然往常他看这孟三并不顺眼。但现在倒觉得他也怪可怜的。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孟渊身为臣子,此刻除了尊旨别无他法。 好在只是三天而已。跨出殿门的时候他这般安慰自己。 本朝风俗。新婚后的头、三、五、七日皆可回门,不过一般的人家皆是三朝回门,孟渊算了下时间,在五军营待满三天,他回府的时候应是婚后第四天。回门还是来得及的。 望着孟渊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的夜幕中,刘筠眉峰聚拢,视线中含着些微茫然。 他也说不清自己缘何如此。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以为他已然忘却,可是,当那一天真正来临时,他还是有种说不出的郁结。 强令新婚的孟渊驻军三日,这举动可以理解为对冒犯天威之人的惩戒,亦可能只是他单纯地想要出口气,这其中的界限。他自己亦是模糊的。 也或者是两者兼有罢。 刘筠的眉峰蹙得越发紧,只觉得这殿外的夜色沉重如山,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孟渊大婚当夜被皇帝一首口谕宣进宫中,此事在温国府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婚宴草草结束,温国公孟铸与夫人裴氏并长房、二房夫妇,齐聚在老封君裴老夫人的瑞锦堂中,等候宫里的进一步消息。幽暗的烛火下,每个人皆有些心神不宁。 此刻已是夜色深沉,孟铸见裴老夫人面有倦色。便温声道:“母亲累了便先去歇着吧,儿子守在这里便是。” 裴老夫人摇了摇头,满头白发映在烛光下,越发显得苍老。她拨弄着手里的佛珠。神态平静:“我还没那么经不起事。”说着她又看了看满眼惶急的裴氏,暗里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阖起双眼闭目养神。 房间里一片安静,这样的安静,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裴氏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慌得越发厉害,她忍不住轻声问道:“去了这么久还没消息,会不会是三郎犯了什么大事儿?” 她说的几乎是房中一半人的想法。 裴老夫人睁开眼睛,淡淡地瞥了一眼裴氏,语声平静:“阿渊那孩子虽性子冷了些,却是个知分寸的,再者说,若真出了大事,我们还能这么安生地坐在这里?” 裴氏闻言点了点头,又有些不确定地道:“老太太说得虽在理儿,只媳妇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有个万一,老太太也知道,那孩子性子是有些左,万一他惹了什么事儿……” 她的话没往下说,一旁的二太太吴氏便接口道:“孙媳妇也觉得母亲言之有理,说不得三爷便是犯了事儿,要不圣上也不会在这么个日子口儿叫人进宫,这也太……” “住口!”孟家二爷孟瀚立刻喝止了吴氏,又转向裴老夫人道:“妇人家没见识,老祖宗勿怪。” 他的话虽是如此说,然他的神情却隐着几分压抑的/兴/奋。 孟渊如今算是庶三子,身份已经正过来了,又是国公府前程最好之人,已经隐隐有超出两位兄长的气势,身为国公府唯一嫡子的孟瀚,心里未必是愿意的。 本朝并非没有庶子袭爵的先例,且孟渊与皇后孟清一向感情最好。自刘筠登基之后,孟瀚便始终觉得自己的袭爵之路又多了一重障碍,如今自是乐见孟渊受挫乃至于出大事的。 裴老夫人看了一眼孟瀚,心中长叹。 喜怒形于色,无半点容人之量,她的这个嫡孙,可真是没一点嫡出子的气度。他就从没想过,独木不成林,若要孟家子孙兴旺,单靠一个人是绝对不行的,他们兄弟三人唯有齐心合力,才能让孟氏一族壮大起来。可孟瀚却只知盯着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根本忘了宗族延续的大道,若认真论起来,庶长孙孟澄都比孟瀚更适合袭爵。 裴老夫人看得清楚,从事发至今,孟澄始终表现沉稳,没急于表态,神情更是平静得很,这就表明他心里有数,同时更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准。 以国公府庶长子的身份,此时孟澄说什么都要落人口舌,所谓一言一不如一默,一动不如一静。以裴老夫人看来,单在此事之上的表现,庶长孙已经高出嫡孙多矣。 裴老夫人暗里又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心疼孟瀚多些,便出言点拨:“你们也想想阿渊现在的官职。以他五军营提督之位,但凡有事,便是军国大事,如此大事,我们一家子岂能无恙?还有,你们也想想皇后,若真有事,宫里会事先没一点儿消息送出来么?” ☆、第587章 闻听此言,众人便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觉得裴老夫人说得很在理,裴氏却仍有些不大服气,拧眉道:“就算三郎没出大事,没准儿是私下里胡乱作为呢。说不得又去什么花楼了,也或许是私下枉顾人命,前些年三郎不还把人打伤过嘛。”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面色各异。裴老夫人被这个无知又愚蠢的远房侄女噎得不知说什么才是,只得暗自摇头。 孟铸及时止住了裴氏的发散性思维,沉声道:“好了,你少说两句,就算阿渊出了这些事,那也是私德有亏,圣上叫他过去申斥一顿也就罢了。” 裴老夫人微微点头。 她这个次子虽然不是个通透的,好在也没糊涂到家。 这般想着,她忽又想起一事来,问孟铸道:“大郎回去了么?” 她说的大郎乃是孟铸的长兄孟钊。今日国公府办喜事,身为孟铸的兄长他自是亦需参加的。 孟铸便笑了笑,道:“大哥今儿在席上遇见了吴彪,如今吴彪在西营做了营官儿,大哥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我安排他住下了。” 裴老夫人便也微笑了起来,道:“那吴彪倒是个知恩的。”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刻,脸上露出几分回忆的神色来,复又笑道:“如此也省便。明儿恰是新妇认亲,你大哥大嫂一家子都在,倒也一下子认全了。” 孟铸笑道:“母亲说得是。” 裴老夫人一时间不再说话,心里却又涌起些情绪。 当年请立世子之时,裴老夫人满以为身为嫡长子的孟钊会袭爵。孟铸也不知是随了谁,性子柔和,倒像世家公子似的。而孟钊秉性中有股狠劲儿。跟老国公爷有些像,也算是杀伐果断。 只可惜这杀伐果断后来却用在了自家兄弟身上,老国公爷也是伤透了心,这才将嫡次子孟铸请封为世子,后来孟钊虽也悔了,老国公爷却还是坚持分了家。 如今孟钊已是年过花甲,裴老夫人觉得往年那些恩怨也可以放下了。又见孟铸待兄长仍颇宽厚。她心下也自安慰。 思及此,她倒又想起一事来,便又转向裴氏道:“既说起了明儿认亲。我倒想起来了,二郎媳妇,你可去安抚郡主娘娘了不曾?阿渊这一走,她那里便落了单。怪可怜见儿的。” 裴氏一听此言,眉眼间便有了一丝不耐烦。 她一直就瞧不上平南侯府。不说别人,只说那个郑氏,出身既低,行止又差。当年花宴之上还喷晕了自己,简直不成体统。而傅珺更是个失妇之女,虽说得了个空头郡主的名号。哪一点能与皇后母族温国公府相比? 然而另一方面,傅珺又是个有来头的。生母那一头有个入了阁的外祖父王阁老,傅三郎如今更是权倾一时,孟渊有了这样强有力的妻族支持,往后只怕更要目中无人了。 也正因如此,这椿婚事裴氏是样样不满,故听闻孟渊被宣进宫后,她便故意没去理会傅珺,此刻见裴老夫人动问,她便笑道:“老太太也真是的,傅氏是新嫁,害羞着呢,媳妇并没叫人去扰了她,也是怕她担心。” 裴老夫人如何看不出裴氏这点心思。她压下心头不耐,和声道:“那就更应该派人去安抚安抚了。这才过了门的小媳妇,经了这样大的事情必是怕的,你身为婆母自该好生待她才是,怎么说这都是我们对人家理亏,你是阿渊嫡母,说两句暖话儿也好叫傅氏先放心。” 见裴老夫人一力劝自己安抚傅珺,裴氏心下十分不愿,那脸便也拉了下来。 裴老夫人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左性儿了,一时间只觉得无比烦躁。 她这个远房侄女出身世族,却是裴家旁枝的旁枝,因各方面都不出挑,人又笨了些,打小便被几个姐姐妹妹一直压着,养成了执拗的性子。 当年为孟铸续弦时,裴老夫人已经看出了先帝爷对世族的打压,因此便没在嫡枝里选人,这裴氏是孟铸自己瞧上的,只说她老实敦厚,裴老夫人虽觉不妥,然终究心疼儿子,便应下了。 谁想裴氏过门之后,裴老夫人才发现这就是块榆木疙瘩,莫说周旋于京中各高门了,就是让裴氏管个家都管不好,偏她的性子还特别执拗,只要是认定的事情便再也拧不过来,刚嫁进来时还好,这日子长了,裴氏仗着自己一品诰命的身份,倒还经常跟裴老夫人置气。 裴老夫人实在不想再看她这张脸,/干/脆便将管家权交予了长孙媳冯氏,自己则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莳花弄草、念经吃斋,悠闲度日。 此刻见裴氏脸拉得三尺长,裴老夫人心下一股一股地往上窜火。她压下火气,转动佛珠淡声道:“我乏了,你们都下去吧,有什么事也别来告诉我,反正我老了,管不了事儿了。” 孟铸见裴老夫人面沉若水,自是知晓她生气了,便皱眉对裴氏道:“母亲的话你也不听?叫你去你就去,还耽搁什么?” 裴氏对孟铸并不如何怕,不过到底还需顾着夫君的颜面,便喏喏地应了,出门的时候那脸却还拉得老长。 长房夫妻二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身为国公爷,在自己的夫人面前却也只剩下了这丁点权威,他们是晚辈自不可言长辈之过。但是心里的想法却是无法抑制的。 裴老夫人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与老国公爷都不是笨人,却不知为何,教养出来的两个儿子却成了这样,长子是太过于狠辣,次子却又耳根子太软。 她疲倦地叹了口气,对孟铸道:“行了,我真乏了,全都下去吧,明儿认亲也别来我这里了,到底你媳妇才是正经婆母。” 孟铸见她神色倦怠,自不敢再多说什么,带着人退了下去。 一行人方出瑞锦堂的大门,便见前头的管事飞跑进来,说是宫里来了个小监传话。 众人便又往前院听了传话,方知孟渊要去京郊大营里待三天,到得此时大家伙儿才算松了口气,折腾了小半个晚上,他们亦是个个力尽神疲,便自回房安歇不提。 却说裴氏,她才出了瑞锦堂没多久,便也知悉了孟渊的去向,见孟渊并没出什么大事,她便撇了撇嘴。 既然孟渊无事,裴氏认为傅珺那里也无需她去安慰了,于是她便随意使了个粗使婆子去新房那里传了个话,多的一句未提,便也自回了房。 ☆、第588章 新婚当晚新郎进宫面圣,随后便被踢去了军营,三日后方可回转。 傅珺相信,没有一个穿越女遇到过这种事。 而当那个穿着下仆服色的婆子,一脸谄媚地过来传话,并言明是国公夫人裴氏指派她来的时候,傅珺更是深觉怪异。 裴氏到底对孟渊、对她傅珺得有多么不满,才能随便叫个粗使婆子来传这种话?就算是平民出身的郑氏,也做不出这般完全不顾人脸面的举动。 傅珺一面叹为观止,一面仍是叫沈妈妈赏了那婆子一角银子。她倒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大半夜的,人家走了这么远的路过来也怪不容易的,总要给点辛苦钱。 沈妈妈却是暗自点头,笑道:“娘娘宽厚。这般行止才叫人挑不出错儿来,于娘/娘/的名声有益。” 傅珺笑而不语。 母仇已报,现在的她才不管什么名声,她只是依照本心行事罢了。 没了新郎的洞房花烛夜,傅珺倒是睡得很好。她没有择席的毛病,又累了一整天,酣沉一觉。次日晨起之时,神清气爽,双颊如施了米分似的泛出光泽。 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镜中那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傅珺觉得有些滑稽。 按理说她现在还是姑娘家,这个发型原则上便是错误的,当然,从名分上说,她已经是孟渊的正妻了。 换上玄绛两色的新婚大服,环着深绛色蜀锦大带,腰畔缀一枚象征吉祥的鸾凤羊脂玉佩,长长的金红如意绦八宝流苏结直垂至裙边,行路时随步微动,有一种婉然安静的妩媚。 待穿好衣裳后,傅珺便自首饰匣里挑了一支镶红宝琉璃发钗簪于髻顶,那钗头的七彩琉璃雕成一朵牡丹花,在阳光下光影变幻,十分华丽。除此之外。涉江又在她髻边戴了几枚精巧的琉璃花钿,耳上的坠子亦是琉璃珠镶红宝的,喜庆庄重里透着几分青春气息,越衬得她肌肤莹润如雪。眼波清冽似秋水一般。 涉江便对镜笑道:“娘娘真美。太太留下的这套钗子配上这身衣裳,真真是好看!” 沈妈妈愁得几乎一夜没睡,只觉得她们姑娘这门亲事处处透着不吉利,然这时候她只怕傅珺不开心,此时便也强撑出个笑脸来道:“太太留下的东西自是好的。况我们娘娘本就生得好,最是有福气的。” 屋里一众丫鬟齐齐点头。 虽然不曾洞房,可新郎倌是被皇帝叫去的,这就表明他们主子爷极得皇帝宠信,一定是这样的。 见满屋子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惶然,傅珺便笑道:“好啦好啦,快着些准备去前头认亲吧。涉江去叫楚刃过来带路,她对这里熟,总好过我们一路问过去。青蔓去茶房看看水,白芍跟我去前头。青芜、绿萍、绿藻守着门户。” 青蔓去茶房自然是去套话的,白芍跟着去前头,这丫头生得不起眼,打听点什么都不是难事,至于青芜她们三个,生来便是稳妥的性子,守好门户自不在话下。 众人见傅珺神态从容,眉眼间一派平静,又将各人的职司都分派了,她们的心便也平定了下来。 分派完差事后。傅珺便带着沈妈妈、涉江等人出了正房。 方转出落地罩,尚未跨出屋门儿,一直守在廊下的文秀并文绢便皆迎了上来,恭声道:“给郡主娘娘请安。” 傅珺含笑道了声“免礼”。又向沈妈妈看了一眼,沈妈妈便笑道:“你们两个也跟着娘娘去前头吧。” 文秀与文娟对视一眼,便皆顺从地跟在了傅珺的身后。 这两个丫鬟是孟渊的人,傅珺觉得这不是她的事儿,她也懒得在这些上头费心,不过她房里的事却不打算让这两个陌生人插手。到时候不拘沈妈妈给她们指个什么差事,先把这三天混过去,其他的容后再论。 主仆几人出了正房,跨出院门,径往“素心馆”而去。 说起来,傅珺与孟渊的新房便是孟渊此前一直住着的院子,叫做“临清阁”,位于内宅的东北角。而温国公夫人所住的素心馆则位于东南角,两所院子横贯内宅,直线距离相当不近。 傅珺想要先熟悉熟悉温国公府的环境,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起/床/,此时亦是未乘软轿,而是选择了步行,楚刃便在前头领路,向傅珺介绍各院情形。 先温国公孟固娶妻裴老夫人,夫妻二人共育有两子,一名孟钊,一名孟铸。这两子皆是裴老夫人所出,孟固是个专情的,倒没弄出庶子庶女什么的。 然而,在承爵的问题上,孟固却仍旧遇到了麻烦。嫡长子孟钊娶妻赵氏,夫妻二人膝下始终无子,孟钊抬了三房姨娘,更睡过通房无数,用了数十年时间拼命努力造人,却始终生不出儿子来。 而嫡次子孟铸自元配夫人吕氏故去后,其庶长子孟澄便降生了。大约是考虑到宗族血脉的延续,老国公爷便选立了孟铸为世子,便是如今的国公爷。 现温国公孟铸共育有三子两女,嫡长女孟清为已故元配夫人吕氏所出;庶长子孟澄的生母为良妾陈姨娘;嫡次子孟瀚与嫡次女孟湄,皆为续弦亦即今国公夫人裴氏所出。当然,还有一个外室子孟渊。 至于孟钊那一支,先国公爷在世时便分了出去,如今孟钊刚提上了宗人府经历,膝下嫡嫡庶庶共有八个女儿,这还只是成活的。若是算上夭折的,其数量将会翻倍。 如今国公府人口不算复杂,长房一家子共计四口人,孟澄与冯氏夫妻恩爱,育有嫡长子孟羿与嫡长女孟翘。其中孟羿已经十一岁,如今住在外院儿。孟翘九岁,与父母住在西北角的“浸墨楼”。 二房人口略多些,除了孟瀚与吴氏夫妻外,另还有个柳姨娘。二房的子女分别是七岁的嫡次子孟翀、两岁的嫡三子孟翱、八岁的嫡次女孟翡、六岁的庶三女孟翠。如今一家子住在国公府占地面积最大的院子——“括香居”。 至于小姑子孟湄,她今年也就十一岁而已,裴氏对她非常疼爱,单给了靠近素心馆的一所院子,叫做“倚琼台”,此处乃是整个后宅风景最好之处,院子前头是一大片琼花,一道清溪绕过整间院子,更有竹桥渡水而过,端是个清雅的去处。 ☆、第589章 一般说来,府中各房住处的好坏远近,便是府中人际关系的标尺。以目前情况看,二房与小姑最受宠,长房与孟渊则同受冷落,排名不分先后。 傅珺觉得这情形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温国公府的现状,与平南侯府几乎一模一样。两府皆是二房最受宠,所不同的是平南侯府长房乃是嫡出,而温国公府的长房却为庶出。 庶长子恐怕是所有宅斗中最令主母头疼的物种了,而更要命的是,孟铸袭爵就是因为他有了庶长子,他对这个儿子应是相当看中的。 傅珺不由十分郁结。 比起平南侯府来,温国公府人际关系更为复杂。而从昨晚的情形来看,这府里只怕也没什么规矩,这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了国公爷本人的能力问题。 傅珺心下凝思,面上却带着一抹极浅的笑意,扶着涉江的手,一行人转过一道穿堂,素心馆便已近在眼前。 素心馆方方正正,如同所有后宅正房一样,位于国公府的中轴线上,走进院中,里头的布置却让傅珺颇为讶异。 院子的四角皆种着高大的柏树,西首一个大葡萄架,翠叶堆叠,覆下一地浓荫。东首的花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儿。院子正中砌了个荷花池,四周有石子路,两边俱是抄手游廊。 这样的布置,也说不出怎样不妥,就是叫人觉得有些别扭。 傅珺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一面转过游廊,行至正房门外,那廊下的小丫头便蹲身行礼。一个管事妈妈模样的中年女子迎上前来,两眼精光直闪,陪笑道:“哟,三太太来啦,好早哇,快些请进吧。”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用一种极令人不快的眼神上下打量傅珺。态度可谓十分简慢。 傅珺此前已经得到了楚刃的第一手资料。自是知道这仆妇便是裴氏身边最得用的史妈妈。 傅珺淡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跨过门槛,转过槅扇。便来到了西次间儿。 只见上首的座位上,国公爷夫妇正端坐着。两旁坐着各房人等。靠左首的头两个位置上,坐着一对上年纪的夫妻,其中那个男子面貌与国公爷有几分相似。傅珺便知这是大伯父孟钊及其妻赵氏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又不动声色地向温国公夫妇打量了两眼。 温国公孟铸生得颇为清雅。乍看起来倒像是世家清流出来的似的。他穿着玄色官服,此刻神态平静,看向傅珺的眼神也比较柔和。 裴氏穿着件品蓝色团花棱纹长褙子,戴着绛色绣鹤纹抹额。披着件不伦不类的遍地锦如意纹云肩,一脸庄重地高坐于扶手椅上,看向傅珺的眼神透着浓浓的不屑。 傅珺扫眼看罢便垂下头来。那史妈妈便凑了过来,笑着道:“哟。三太太一个人儿来的,只怕人还认不全呢,奴婢领了夫人的命带您认认人儿。” 她话音一落,坐在左首的赵氏便惊讶地看了裴氏一眼。 她往常也知自己的这个弟媳妇性子有些左,可她万没想到这人能左性成这样儿。 新妇拜见翁姑,新郎不在也就罢了,谁叫皇帝有要事召见呢,可新妇是郡主啊,裴氏居然随便指个仆妇来带她认亲,这是打孟渊的脸呢,还是裴氏自己不顾脸? 傅珺觉得十分无语。 温国公还坐在前头呢,裴氏当着他的面儿这么做,真不知道这位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想到这里,傅珺不由又想起孟渊往常说起国公府时那一脸的冰冷与厌恶。看裴氏这架势,儿媳妇刚进门就这么不顾脸面地行事,她平素待孟渊是什么态度便可想而知了。 傅珺身上的气息立刻便冷了下来。 她淡然凝立于屋中,既无言语,亦无动作,权当史妈妈不存在,那一身玄色镶绛红金边大服,衬得她气度从容、肤光胜雪,只站在那里已经叫人从心底里不敢小觑。 史妈妈说了半天的话,没得来傅珺一句回复,再一见对方的气势,她这心里便有些打鼓。 这位郡主娘娘身上的威压可是有若实质一般的,史妈妈没一会便觉得两脚有点发软,她抬起头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人已经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低下头来束手而立,再不敢有一言一行逾矩。 孟铸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转眸狠狠地瞪了一眼裴氏。 裴氏原先是要发作两句的,突然接收到了孟铸的眼神,她一愣,那苛责的话便没说出口。 便在此时,傅珺已经抬起眼眸,大大方方地扫视了一圈,方提步上前,向孟铸并裴氏蹲身道:“新妇傅氏,见过国公爷,见过夫人。” 孟铸笑着捋须道:“起来吧。” 傅珺起身之后,眼角余光瞥见了地上的锦垫。 还好,总算裴氏没弄出别的幺蛾子来,这也是万幸了,傅珺原先还怕裴氏连跪拜的垫子都没备下呢,特意还穿了一副加厚的护膝。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自涉江手中取出两样针线,跪在锦垫之上呈了上去。 大汉朝的婚俗又与别的时代不同,新妇拜见翁姑时,需得奉上亲手缝制的针线,长辈则以尺头作为回礼,至于平辈与晚辈,亦需赠以针线活儿,回礼则是没有的。 傅珺双手高举过顶呈上针线,在孟铸的眼神压制下,裴氏不情不愿地收了下来,又回以两端表礼,孟铸亲口说了几句“开枝散业、家族兴旺”之类的话,裴氏这边的程序便算完结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利了许多,傅珺又向孟钊夫妇并长房、二房送上了针线,得回表礼数端。 当所有人都拿到了傅珺的针线活后,表情便有些古怪起来。 因为傅珺送出去的针线活只有一个种类:护膝。 这还真是她亲手做的。 虽然对古代婚姻制度没抱奢望,但对孟渊这个人,傅珺觉得她有必要给予一定的尊重。孟渊待她以诚,出于回报,她待孟渊的家人至少也要表现出一点诚意。 所以,待嫁的那段时间,她便在无人帮衬的情况下,亲手完成了认亲这/日/的所有针线活儿。东西虽做得差了些,但傅珺以为,这是她的诚意,东西好坏倒在其次。 ☆、第590章 面对这样的“诚意”,长房夫妻神态自若,坦然纳之。 说起来,大爷孟澄倒是好相貌,剑眉下一双鹰眼,形容伟岸,蓄着一部浓浓的胡须,很有几分大将之风。此前他一直在辽东军中效力,后来回了京,数年经营下来,如今在兵部任职,前途十分看好。 其妻冯氏是孟澄在任上娶的,冯氏之父亦是辽东武将,不过冯氏却很有几分大家女子的温婉气质,昨日熊孩子事件中她还帮着打了圆场,傅珺对她观感不恶。 而二房夫妻在拿到护膝之后,吴氏第一个便笑出了声,若非国公爷瞪了她一眼,只怕她当场就要说风凉话。 二爷孟瀚长得很像国公爷,容貌颇为文秀,皮肤白皙,身量算是孟家三兄弟里最矮的。他倒是没笑话傅珺,只是看着傅珺的眼神有点发直,眸中俱是惊艳。 吴氏笑罢,转眸却见自家夫君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傅珺身上,恨不能将眼睛粘上去似的,她心中极不是滋味,虽不好当场发作,然她看向傅珺的眼神却变得格外尖利,面上的笑也变得极冷。 国公爷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总算让孟瀚的眼珠子恢复了转动。 傅珺根本没注意到二房夫妻这些许的眉眼官司。 接下来便是与小辈相见,那厢孟钊五个未出嫁的女儿便过来见礼,这五个姑娘分别是庶四女孟沅、嫡五女孟漌、嫡六女孟涓、庶七女孟涵、庶八女孟泠。 傅珺觉得三点水偏旁的字都快被孟钊用完了。 这五个姑娘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六岁,傅珺分别给了见面礼——古代版口罩,她给那几个侄子侄女的见面礼也一样,统统都是口罩一只。 如此分发了一通口罩之后,所有人都见过了,其中长房的一子一女——孟羿与孟翘,傅珺印象最好。这两个孩子冯氏教养得极佳,男孩子端方坦荡,女孩子大方知礼。拿到礼物后不仅道了谢,孟羿还顺便请教了一下口罩的用法,行事说话都很让人舒服。 至于二房的嫡次子孟翀,他生得倒是白净斯文。却是一身的公子哥儿习气,拿到口罩立刻丢给了身边的丫鬟,完全没当回事儿;嫡次女孟翡就更无须说了,熊孩子还能有什么好表现?从昨天的事情就能看出来,这孩子不是个省事的。此时拿到口罩,孟翡是嫌弃又是笑,拉着她庶妹孟翠一起挑剔针线,满脸的不屑。 孟翠似是很怕孟翡,对方说什么她都点头道好,傅珺看在眼里,不禁感叹:所谓言传不如身教,端看二房这几个熊孩便可知,若无熊大人在前,他们几个断不会长成这般模样。 便在傅珺感慨的当儿。孟翡仍在与孟翠挑剔着傅珺的针线,她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小,再加上孟沅她们又与傅珺说话,屋子里便有些闹腾。国公爷的眉毛便皱了起来。 他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将两袖展了展,便负手走了出去,裴氏连忙起身道:“老爷慢走,妾身不送。” 屋中众人亦都起身恭送,一时间倒安静了下来。 国公爷这一走,屋里的男丁们便都坐不住了。孟钊向裴氏拱了拱手,便也出了门,这里孟澄等人连带着几个男孩子,也皆是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瞬间便走了个/干/净。 一旁的赵氏瞥了一眼裴氏,亦起身告了个罪,说是头疼,便自出了门,单留下几个女儿应酬。 国公爷一走。二太太吴氏头一个便松了口气。 国公爷在这里她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如今可算觉得解放了,她咯咯一笑,两根手指随意地拎起了一只护膝,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方笑道:“瞧瞧,这针线活儿倒是比我们翡儿好些。” 这话一出,坐在上头的裴氏头一个便“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孟翡才八岁,又是傅珺的晚辈,吴氏这话说出来就是寒碜人的。 傅珺淡笑不语,孟翡却不乐意了,嘟着嘴不依:“娘您又说我,我的针线活儿哪里不如三婶婶了。”说着她将口罩拿在手里甩了两圈儿,神态鄙夷地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呀,线头儿都出来了,做得真难看。”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上下打量着傅珺,眼神与她的娘一样尖利。 傅珺神情淡然,一旁的大房四女孟沅便笑着打圆场:“这个口罩子倒是挺新鲜的。” 孟翡一听这话,眼珠子便转了转,忽地歪了头,眨着一双眼睛问:“咦,四姑母您还在这儿呀,我都没瞧见您。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不回去?难不成今儿晚上还想住在我们国公府里不成?您这是把我们国公府当您自己家了么?” 她这话说得极为刻薄,孟沅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她转动视线向旁看了看,只见裴氏正端着茶盏啜茶,并没往这里看上一眼,吴氏更是满脸笑意,根本就没人出来喝止。身为晚辈如此与长辈说话,这在一般的高门里是绝对不允许的,可观此时情景,房里辈分最高的长辈明显就是偏着自家孙女儿的。 孟沅的脸越发红得滴血一般。 她知道孟翡在国公府是百宠千娇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她,如今她倒有些后悔不该出面打圆场了。 前几日,孟钊特意将几个女儿叫去跟前,对她们耳提面命,要她们与勇毅郡主处好关系,所以孟沅方才会帮着傅珺说话,却未想孟翡根本就不给面子。 大房几个姐妹关系一向很好,见四姐被人抢白,五女孟漌立刻冷下了脸,张口就要说话。 便在此时,傅珺却突然开了口,语声清淡温和,不紧不慢地道:“这个口罩春天的时候用最好。沅妹妹有所不知,我家里有个六妹,每到春时便会长红疹子,梁太医说这是因风里含着花米分,有些人闻不得这些,便叫做了口罩来戴上,可免此疾。如今宫里有几位娘娘也都戴这个呢,太后娘娘也说这口罩样子虽怪,倒也有趣。” 这倒不是傅珺瞎编的,陈太后确实说过“这东西怪模怪样的,挺好玩儿”之类的话。 这平静的声音袅袅回荡在房中,有种叫人安心的力量,孟沅的脸色好了一些,孟漌也放平了神情,两个人皆向傅珺微微颔首致谢,傅珺回以一笑。 她没有让人代己受过的习惯。 很明显,二房这是冲她来的。或者说,是冲三房来的。孟沅不过是受波及罢了,所以傅珺抢先说了话。 此言一出,又将太后娘娘都扯进来了,终于成功地让吴氏拉了一把孟翡,将她接下来的话给止住了。 ☆、第591章 见母亲不让自己说话,八岁的孟翡小脸立刻阴沉了下来。 她在国公府中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她大伯娘都要时常吃她抢白,如何会将傅珺放在眼中。 她靠在吴氏身畔歪着脑袋打量傅珺,一双眼睛十分不客气地从傅珺的头上扫到脚下,蓦地伸手指着傅珺,大声道:“三婶婶,我想要你头上的钗子。” “哎哟,你这孩子,”吴氏作势轻拍了孟翡一下,脸上却含着笑意,“如何能就这么开口要东西呢,真是没规矩。” 裴氏立刻便道:“二郎媳妇,小孩子家家的你也不能太拘着她了,再说三郎媳妇又是她长辈,你这么说倒显得三郎媳妇小气,这样可不行。” 吴氏忙站起身来,一脸羞愧地道:“是媳妇的错儿,母亲教训得是。三弟妹一向大方得很,听说昨儿晚上给那周婆子的赏银足有三钱呢,可知三弟妹豪阔。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裴氏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话儿。”她一面说一面又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傅珺,语气随意地道:“既是二丫头喜欢,三郎媳妇想来也不会舍不得的,你那钗子我看也不值什么,便给了二丫头便是。” 傅珺瞬间有种进入奇葩世界的感觉。 吴氏已然是个奇葩了,没规矩乱说话,傅珺是深深领教过的,她没想到裴氏居然也不遑多让,竟就能在儿媳妇第一天认亲之时,撺掇孙女抢儿媳妇的头面。这种事情只怕乡野村妇也未必/干/得出来。 见裴氏如此给自己撑腰,吴氏母女二人脸上便都有了几分得意,孟翡神态张扬,娇笑道:“三婶婶,祖母都说了要您把钗子给我,侄女先多谢三婶婶了。” 坐在一旁的孟湄挑着眉毛,看向傅珺的眼神中含了一丝隐蔽的畅意。须臾后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人或事,目光渐渐地穿过了傅珺。看着不知什么地方出起神来。 傅珺凝眉不语,沈妈妈已经气得脸都快青了。 她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见到这么不着调人,几个长辈合起来欺负一个新媳妇子。这话说出去都快成笑话儿了。 察觉到沈妈妈情绪有些激动,傅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向她浅浅一笑。 此时,一直坐壁上观的冯氏已然站起身来,笑着打趣:“二丫头惯是顽皮。三弟妹可千万别当真儿,她和你闹着顽呢。今儿虽是头一朝认亲,只我却是个脸皮厚的,倒要求三弟妹往我那里走一遭儿。听人说王大学士擅书魏体,深得圆阔遒劲之真髓,又听人道傅探花更是一笔好字,嫂嫂我手上有张前唐周君柏的字贴,厚颜想请三弟妹帮着赏鉴赏鉴,不知三弟妹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冯氏一开口。立刻将场中那种乌烟瘴气的氛围扭转了过来,这一番话说得既好听,又隐约点明了傅珺娘家的背景力量,这也是隐晦地提醒裴氏与吴氏。 只可惜,她这番话说出来,其语中深意那婆媳二人根本就没听明白,终不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命运。 裴氏的脸迅速冷了下来,不虞道:“谁说二丫头顽皮来着?我们二丫头最是听话懂事的。大郎媳妇你身为长嫂,可不能为了显摆长房的身份就这么压着你弟弟他们,我们府里惯不是这么着的。”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傅珺真的很想笑。 所谓鸡同鸭讲,她真是切身体会到了。 冯氏面不改色,立刻垂首应了声是,当她抬起头来时。便不着痕迹地向傅珺递过去一个眼风。 傅珺立刻看懂了她的意思。不是她不想帮忙,而是面对这种货色,你除非把话说得明明的,她们才能听明白。 见冯氏吃憋,吴氏笑得更欢喜了,熊孩子孟翡已是咯咯笑道:“大伯娘又与翡儿说笑了呢。翡儿向三婶婶要根钗子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您呀,还是坐着吃茶吧。”说罢她又眨着眼睛看向傅珺,一脸“天真”地道:“三婶婶,您怎么还不把钗子给人家呀?人家都等不及了,您快些给了人家吧。” 傅珺并未理她,只面向裴氏轻声语道:“母亲,媳妇这钗子……”她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神色间却显得万分为难。 裴氏一下子拉长了脸,冷声道:“怎么,你不愿意?” “非是媳妇不愿,实在是……”傅珺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又低着头,倒是做足了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姿态。 别人不说,只那孟钊的五个女儿,此刻倒都觉得傅珺可怜。孟沅心最软,此时更是一脸同情地看了过来,却终究不敢说什么。 裴氏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说了叫你把钗子给二丫头,我是你婆母,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你这是仗着郡主的身份违逆婆母不成?”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地提高了八度,“我可是一品诰命,就单论品级也比你高,我的话你敢不听?” 此言一出,整个房间立刻一片安静。 吴氏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神色。 太痛快了! 她早就看傅珺不顺眼了,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三个儿媳妇里身份最尊贵的,如今见堂堂的郡主娘娘被裴氏训得低头敛首,还是当着这么多亲戚、晚辈和下人的面儿,她只觉得无比畅意。 傅珺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一眼裴氏。 裴氏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没来由地,她便想起傅珺与萧红珠对决时的眼神来。那时的傅珺也是如此冰冷,那眼神虽淡,却让人有种莫名的恐惧。 裴氏的心忽然抖了一下。 这一丝惧意来得突然,却真切得让人全身发寒。可随后,一股冲天的怒意便涌上了心头。 裴氏的脸色变得铁青。 这傅四还真拿着郡主的款儿,她都说了这么半天了,对方居然一没下跪请罪,二未开口服软,竟还冷眼看了过来。 “你看什么看!”裴氏怒道,“砰”地拍了一下扶手,横眉立目、眸光如刀,“我的话你敢不听?” 傅珺突然又有种想要笑的感觉。 裴氏的词汇量也真有限,来来去去只一句“你敢不听”,真是听得人都要烦了。 她心下如此做想,面上却仍是昂然不动,目光保持平视,腰杆挺直、身姿如竹,只语气平静地向裴氏道:“媳妇只是想问母亲一句,若是媳妇不愿将钗子交出,母亲将如何处置媳妇?” ☆、第592章 裴氏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问题还真超出了她的脑回路,她从未想过身为新媳妇的傅珺,竟还真敢不答应她的要求。 她愣愣地看着傅珺,寻思着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应答,一时又拿不定主意是罚傅珺抄书还是罚跪,还是罚去祠堂挨饿。 如此多的想法同时冲入脑海,裴氏愣怔的时间便有些长。 此时,冯氏却又开了口,仍是打趣般的口/吻/,轻笑道:“三弟妹这话问得也真是。你是新媳妇儿,母亲便是再不开心也不会如何的。你不会以为母亲是要赶你走吧?”说罢她便掩唇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未息,裴氏的眼睛已经亮了。 着啊,这可不是个比罚跪更好的法子么?哪个媳妇胆敢冒着被退回娘家的危险不听婆母的话? 如此想罢,裴氏已是厉喝出声:“三郎媳妇你可听见了,你若不应,我们国公府便断容不得你这等忤逆不孝的媳妇。” 裴氏的话语声回荡在正房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不是错觉,傅珺觉得冯氏往她这里看了一眼,二人的视线虽未交错,却几乎同时垂下了眼眸。 新妇若是被婆家遣回娘家,那可就再也没脸见人了,于女子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惩罚。吴氏的眼神越发/兴/奋,而孟翡挑衅的笑意几乎没溢出唇角来。 “媳妇告退。” 傅珺清清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非常平静的语气,仿佛面对的不是婆家对媳妇最严厉的惩戒,而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一般。 大部分人的表情都有些呆滞。 这位勇毅郡主居然真的如此强项,情愿退回娘家,也不愿交出发钗? 她是不是疯了?! 冯氏脸色平平地打量着衣袖上的刺绣。 裴氏与二房,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她微微垂首,抑住了唇角的一抹笑意。 她很清楚这位勇毅郡主抱着什么想法。她就是不想服软,就是不想在第一天便被人压下势头去。 冯氏其实是有些羡慕傅珺的。 如果她也有一层郡主娘/娘/的身份,她在温国公府又如何会过得如此艰难?不过就是个世子之位罢了,还真以为人人都当是个宝呢。也只有裴氏与吴氏这种蠢货,才会看不清楚形势。 不过,现在也好,来了个身份背景绝强的儿媳妇。冯氏相信,捅了这个天大的漏子,裴氏与吴氏只怕是横行不了几天了。 冯氏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一些。 傅珺说完那四个字,便行礼如仪,姿态优雅地向裴氏微微蹲身。复又退行两步,旋即便带人步出了槅扇。 裴氏睁大了眼睛,近乎于呆傻状态地望着傅珺。 从方才对答直至出门这整个过程中,傅珺始终言语有礼,风仪从容,一行一止无不是雍容大方,无愧于她的郡主头衔。 她就这样带着一众仆从,堂而皇之地出了素心馆的正房。 没有人想起来拦一拦她。 裴氏的脑回路这会还在拼命寻找方向中,根本就忘了阻拦;而吴氏则是情绪转换太快,超出负荷。处于当机状态;至于史妈妈之流,一介仆妇在傅珺的威压面前,别说阻拦了,就是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 一院子的人便这样眼睁睁地呆立原处,由得傅珺夷然而去。 直到傅珺一行人出了院门,裴氏才反应过来,直气得脸都绿了,却又想不出该如何骂才是,抖着手只一个劲儿地道:“好,好。她真敢,她还真敢!” 吴氏仍是一脸的瞠目结舌,实不敢相信一个新媳妇居然能有这样的胆气,熊孩子孟翡的脸上还凝着得意与挑衅。此时又加上了一抹不可思议与呆愣,神情格外古怪。 一旁的孟翘神情不变,对此全不理会。而孟湄则是满脸不耐,扯着手里的帕子,一脸的百无聊赖。 孟钊家的五个女儿则尽皆骇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孟漌当先便请辞道:“二婶婶,我们也耽搁了好些时候了,母亲还在偏厢歇着,我们想去看看母亲。” 裴氏如今哪里还顾得上她们,只随意地挥了挥手,孟沅等姐妹便皆辞了出来。 待出得素心馆的院门儿,七女孟涵便小声问道:“三堂嫂真回娘家了么?” 孟沅便摇头道:“不知道呢。”说着她又有些黯然起来,叹道:“三堂嫂若真被赶回了娘家,那她往后可就再没脸见人了,唉,真是可怜。” 孟漌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道:“姐姐糊涂。您也不想想三堂嫂是什么身份,那可是郡主娘娘,除了平志侯府,她还有个郡主府呢,您怎么忘了这个?” 孟沅一下子恍然大悟。六女孟涓在姐妹里是最精明的,此刻便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定然不能善了,郡主娘娘哪里是二堂嫂之辈能欺侮的,二姑娘这回得罪的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了。” 说到这里,孟涓的眼中流露出一抹快意。 孟翡仗着国公府嫡出姑/娘/的身份,又有裴氏撑腰,平素不知强行索了她们多少东西过去。孟涓看得明白,孟翡索要东西不是因为那样东西好,她纯粹就是取乐,东西到手后她通常立刻就会当着别人的面儿毁掉。 孟涓当年有一个精致的小荷包,被孟翡硬讨过去后,孟翡便立刻找来了剪刀,一刀一刀将荷包铰得米分碎,一面铰一面还盯着孟涓看,孟涓的脸色越难看,孟翡就笑得越开心。那情形直到今天想来,孟涓仍觉切齿。 孟漌对孟翡亦是早就深恨了,此刻亦笑道:“这样儿才好呢,三堂嫂一看就是个厉害的,你们看看她方才离开的时候,那一身的气势,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胆寒。” 孟涓便也笑了起来,又压低了声音对孟沅道:“大姐姐,这事儿咱们可不能只是白白地看着,只要三堂嫂一回郡主府,这事儿绝小不了,咱们回去得禀了父亲,看父亲如何定夺。” 孟漌亦点头道:“正是,母亲那里也要先说一声。” 姐妹几个又商议了几句,自去寻赵氏不提。 此时,傅珺已经坐进了郡主规制的玄漆朱顶马车,径自出了温国公府,行驶在通往朱雀大街的一条青石路上。 “过会子到了朱雀大街,你们记得提醒我一声。”傅珺含笑吩咐道。 涉江与青蔓闻言应了声是,相视一笑。 ************************************* 建武二年五月,勇毅郡主大婚当晚,新郎倌儿孟渊因公去了五军营,未能成礼。次日上晌认亲之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勇毅郡主竟被婆母温国公夫人赶出府邸,一路哭回了郡主府,朱雀大街、玄武大街来往的百姓尽皆听得清楚。 回府之后,勇毅郡主便即病倒。 此事一出,满京哗然,京中各高门在事发后数个时辰内便迅速得到了消息。 ☆、第593章 开始时,所有人都对此事真伪存疑。 两府通婚,为的便是结两姓之好,京中高门嫁女娶妇,皆有着各方面的利益考量,新婚次日便将新妇赶出府去,这是直接打亲家的脸,便是门第再悬殊的姻亲,也断无此等行径。再退一万步说,婆婆瞧媳妇不顺眼,整治的法子多得是,关起门来怎么都行,哪有这般光明正大地给媳妇下脸的?这也太不成调儿了。 虽高门中相信之人不多,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内幕消息被挖出来,这件事的真实度亦一点一点地随之上升。这些消息有一部分从国公府下人口里传出去的,而另一部分却是与宗人府经历孟钊交好的某些人,自孟府内宅里打探来的。 据说,勇毅郡主认亲当日,国公夫人纵容孙女强行索要新妇头上的钗子,新妇稍有迟疑,国公夫人便直接将人赶出了府去,且这番行事还是当着一房的下人、亲戚和晚辈的面儿。勇毅郡主新婚次日即受此大辱,自是万般委屈,当下便哭着回了郡主府,委实可怜。 孟铸在礼部当差,当天下晌他便收到了信儿,直气得他脸青唇白,他的同僚惧着他国丈的身份并不敢说什么,然那看过来的眼神却是明明白白的讥讽。 温国公府阖府的体统脸面,如今全都丢了个/干/净。 勇毅郡主乃是圣上亲自下旨钦封的郡主,再怎么那也算是半个皇家宗室。还有傅珺的娘家平南侯府、其父傅探花以及其生母那一头的外祖父王阁老,亦都是位高权重,尤其后两者更可谓炙手可热。裴氏这一回不仅得罪了当朝重臣,还顺脚连皇家的脸面也给踩了。 孟铸拿着管事捎来的字条儿。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满心满口的苦说不出,回府路上几度两眼发黑,直欲晕厥。 此事的闹得非常大,一夜过后已是满城风雨,豪门恩怨的戏码最为京中百姓乐见,几乎所有的茶楼酒肆都免不了有人讲谈几句。 宫里自然也得着消息了。陈太后次日便派女官去了郡主府。说来也巧,便在郡主府门口,这位女官与国公府派来的几个管事妈妈狭路相逢。 那几个管事妈妈是来接傅珺回府的。女官见状当即便冷下了脸,也不说话,只将那几个管事妈妈拦在门外,自去寻了傅珺说话。待出府之时。女官的脸上连个笑模样也没有,直接便将那几个管事赶了回去。 当天下晌。太后降下懿旨,着温国公夫人入宫觐见。 裴氏入宫之时是坐着一品诰命的马车去的,而待出宫之后,她的马车已然不见了。国公府管事现从车马行雇了辆车,一路灰朴朴地回了府。 在岁羽殿中,陈太后狠狠发了一通火。质问裴氏为何如此行事?在她眼中可有顾及皇家的颜面?她是不是瞧不上太后赐婚的这个儿媳妇? 当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面儿,裴氏那点气焰全都没了。唯唯诺诺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气得陈太后差点便犯了眩晕。 此事不知怎么便被皇帝知晓了。 当今皇帝事母至孝,见母后被裴氏气成了这样,他自是震怒,也不问情由,当场便虢夺了裴氏一品诰命的封号,降为最低等的五品宜人。 裴氏灰着一张脸出了宫。因没有相应规制的马车,又才承受了太后娘娘与皇帝的双重怒火,又惊又怕的裴氏不敢有分毫逾矩,只得在路上雇了马车,回府后便一头病倒在/床/。 随着裴氏封号降等,余怒未消的皇帝又降了一道申斥的口谕,道温国公修身有亏、齐家不能,着令阖府在家思过三日。勇毅郡主受辱,便等同于皇家受辱,裴氏如此作为,引伸开来便是在说,皇帝钦封的郡主她根本瞧不上,也难怪皇帝如此发落温国公府了。 温国公府阖府受罚,众人便越发好奇起来,实不知那一日勇毅郡主与女官都说了些什么,竟令得陈太后与今上同时震怒,分别下旨以示惩戒。 直到第三天,更劲爆的消息才传了出来。 原来,勇毅郡主在新婚次日所戴的发钗,竟是其亡母留下的唯一的一套首饰。 众人这才恍然想起,就在去年,勇毅郡主将亡母所遗全部嫁妆尽皆捐予了“慈善基金总会”,并因此得了陈太后亲笔书写的“大孝”匾额。而勇毅郡主之所以获封,亦有一部分原因便在于她的慷慨善举。新婚次日戴着这般有纪念意义的发钗认亲,想来亦是想要告慰亡母在天之灵,如今倒好,无知小儿当场索要如此重要的事物,婆母还帮着施压,你想想,这事儿换了谁能轻易答应? 更何况勇毅郡主又是个纯孝之人,一方面是亡母,另一方面是婆母,人家有所迟疑亦是应当的。任哪一个婆母,也断没有逼着儿媳妇将亡母最后遗物交出来的道理,这也太不要脸了,也只有那等无知蠢妇才会行此下作之事。 如此一来,满城百姓尽皆道勇毅郡主可怜,这样有才有貌的出色女子,刚结婚就摊上了这些糟心事儿:先是新郎不在,无法成礼;接着又是婆母刻薄,不给脸面。也幸得她是郡主,又本性刚毅,想到回郡主府住着,也算是全了婆家与娘家的体面。若换了一般人家的女儿,只怕当晚就得抹脖子上吊了。 一时间,温国公府真是千夫所指,差点没叫人戳断了脊梁骨。而在郡主府中好吃好喝、每天听八卦的傅珺,在新婚后的第三日,便被陈太后一道懿旨接进了宫中。 那一日恰是个大晴天,阳光明丽,碧空如洗,皇宫门前,高大的双阙巍然耸立,仍如往日一般肃穆,宫道宽阔如初,整齐的大块青石平滑得像镜子一般。傅珺坐着软轿缓缓而行,一时间很有种时光错乱之感。 这已经不知是她第几次进宫了,却从无一次如此次这般,在皇宫里感受到一种宁静。 或许,这是因为住在宫里的人不一样了罢。建筑仍旧是那些建筑,却因了人的不同而有了一种迥异的味道。 ☆、第594章 转过长长的宫道,再自那座风物秀丽的花园穿过,当傅珺踏上岁羽殿绣着九凤的红毡时,宝座上的陈太后已是提声笑道:“免礼罢,四丫头快些近前来,叫哀家好生瞧瞧。” 傅珺微微垂首,提着裙子款步行至阶前。 她今儿穿着一身淡米分色的薄罗衫子并嫩绿色的湘裙,梳着堕马髻,发上插戴着青玉簪,娇嫩中含着妩媚。 陈太后端详了她两眼,便即笑了起来:“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儿,好个水灵灵的模样。” 傅珺笑道:“臣妇不敢。” 她虽有郡主头衔,到底还是大臣之妻,因此并不以郡主自居。陈太后笑得十分欢喜,招手道:“站过来说话儿。” 傅珺依言踏上玉阶,行至陈太后跟前陈太后便拉了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受委屈了,哀家已经替你出过气了,那裴氏吃此一錾,往后再不会那般待你。” 傅珺点了点头,含笑道:“多谢娘娘垂爱,臣妇愧不敢当,臣妇想着,待夫君回来之后再与夫君同回国公府。娘娘看可好?” 见她如此自觉地提出这事儿,陈太后越发欢喜起来,只觉得傅珺知进识退,很有分寸。此事原是裴氏占了大错,然傅珺身为晚辈,却也不好一直这么僵着,温国公府如今阖府丢了脸面,傅珺主动退一步,事情便圆过来了。 “终究还是委屈了你。”陈太后微有些怜惜,看向傅珺的眼神越见柔和,“你能这般,足见是个懂事的。” 傅珺盈盈浅笑:“那也是有娘娘给臣妇撑腰,臣妇才能进退自如,臣妇是托了娘/娘/的福。” 这不是她第一次借太后娘娘的势,她原先还担心太后会不喜,好在陈太后一直待她亲厚,她自是放了心。如今裴氏不过一个五品宜人罢了,傅珺认为。没了一品诰命在身,往后裴氏的气焰也不会这么嚣张。若能从此相安无事,她自是乐见。 太后娘娘到底心疼傅珺,临别前叫人抬了整套的蓝琉璃镶银头面过来。那蓝琉璃的色泽纯净如海,又似天空般清透,一看便知乃是稀世珍宝。 除了这套头面,太后又叫人抬了只镶宝石的镙钿箱子出来,里头另装着整三层的琉璃首饰。一层是发簪、一层是发钗,另一层则是手镯,每样皆是十只。 太后笑道:“这些你都拿回去,蓝的那套是专赏予你的,你年纪轻,戴这个好看。另这箱子的东西你留着送人罢,你婆家又是侄女又是小姑子的,小姑娘家家的最爱这七彩的,便予了她们便是。” 看着这满箱子的七彩琉璃,傅珺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陈太后待她真的很好。连她回府后的事儿都替她考虑到了,这是变相地敲打二房呢,你们不是强索七彩琉璃钗么,太后娘娘这便替傅珺给了,下次若再想问傅珺要什么,便是在向太后讨赏,试问二房有这么大的脸面么? 傅珺深觉太后此举大好,不过以吴氏的脑子,只怕她还想不明白,需得再派人跟她说清楚了。 于是傅珺便道:“臣妇想请娘/娘/的示下。回府之时,臣妇可否摆郡主仪仗?郡主府的女官可否跟着臣妇回府?” 陈太后闻言立刻大笑了起来,探手向傅珺脸上轻轻捏了一把,逗趣地道:“行啊。哀家准了,你尽可以多带几个女官回去,若有人不敬,直管打上去,哀家替你作主。” “娘娘真好。臣妇谢娘娘!”傅珺这一回的谢那可是真诚万分的。有了太后娘娘此言,往后她在国公府里横着走都行。所谓一力降十会,一切阴谋诡计在强大的实力面前都只能化为飞灰。 傅珺喜孜孜地辞出了岁羽殿。因心情极好,她也未乘软轿,而是步行至花园,在紫薇林中选了个石凳子坐了,一面细细思量着回国公府的事宜。 便在此时,旁边的树丛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傅珺蓦然心有所感,悄然回首,却见花树丛中转出一行人,居中之人着玄色九龙服,身形修健、容颜俊朗,正是皇帝刘筠。 刘筠未料会于此处偶遇傅珺,神色间掠过一丝讶然。 他负了两手,立在离傅珺约七、八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的眸光有几分复杂。 傅珺微微一怔,随后起身行礼。 “罢了。”刘筠挥了挥手,唇边含了丝淡笑,“你怎会在此处?” “太后娘娘召见臣妇。”傅珺回道,语声清淡,并不见情绪的起伏。 刘筠心下一黯。 傅珺的事情他自然都知道了,亦知晓太后召了她进宫说话,方才他原是想去岁羽殿问安的,便是因了傅珺还在,这才弯到了花园,想要等傅珺离开后再去。 谁想,他与她,终不能免于一见。 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孩。 女孩梳了妇人发式,细嫩的肌肤在阳光下莹润如玉,颊边仍带着少女娇柔的晕色。此刻她眼眸微垂,长而密的睫羽覆住了一双清眸,红唇轻合、肤光胜雪,立在紫薇花下,容颜犹胜万千花树。 刘筠心里有些钝钝地痛。 他深吸了口气,将那种钝痛压了下去,举眸将视线往两旁扫了扫。 到底是居于帝座之人,气势之强横威严,有若扑天盖地,跟在傅珺身边的涉江与楚刃俱是心胆一颤,伏地不敢动。 “退下。”刘筠语声淡淡。 包括涉江在内,所有人全都退了下去,一时间,紫薇林中唯落花轻舞,树下二人静默无言。 长久的沉默后,刘筠终于问道:“这就是你选的路?” 他的语气有些涩然,神情更是晦暗不明。 “是。”傅珺答道,蓦地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刘筠,璨然一笑:“臣妇觉得很好。” 很好? 望着对方明丽的笑靥,刘筠心中五味杂陈。 “当真很好?”他凝视着傅珺的眼睛,眸光深邃得如同夜空中的星子。 “是。”傅珺点头道,清冽的眸中笑意灿烂,“臣妇如今有娘娘撑腰,往后再无人敢欺,尽可以横着走,这岂非很好?” 刘筠愣住了,良久后,蓦地失笑。 傅珺亦笑了起来。 便是在这笑声中,那一直存在于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一些什么,渐渐地为另一种情绪所替代,而刘筠心中堵塞了很久的石头,亦于此时,悄然空出了一线缝隙。 有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为之一爽。又像是一直行走在黑暗之所,突然眼前一亮,抬头只见晴川千里、丽日迎空。 刘筠蓦地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 他抬起头来,望着头顶高阔碧蓝的天空,不知何故又想起傅珺方才所言,只觉得忍俊不禁。 往后的温国公府可有得热闹了,也不知孟渊这小子能不能抹得平? 这般想着,刘筠终是握拳抵唇,低笑出声。 ☆、第595章 傅珺静静地望着刘筠。 他的样子仍旧很好看,她相信,这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当得起那一句前世的修辞: “他的外貌犹如夜空里的星星。” 许多年前,她曾为他心动。 他是她这一世的初恋。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这错过无关年龄、身份,只因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前路。 他的路是极致的尊祟,壮丽炫美,那是古代君王之路。 而她,不在他的路上。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或与人携手、相伴斜阳;也或者,踽踽独行、孤单终老。 而她,宁愿孤单至死,亦不愿苟且偷生。 她的路只属于自己,一如她的心,只忠于她自己,她绝不会隐没在别人的路上做陪衬装饰,更不会将自己的一生依附在别人的身上。 所以,她注定不能与他同行。 也正因为太清楚这样的结局,她才会希望他一切都好。 有她也好,无她也好;铭记也好,忘却也好,她皆不在意。只要能循着各自的梦想前行,就算前路迥异,亦是一种圆满。 傅珺的唇角,渐渐染上了一丝笑意。 刘筠望着她的笑靥,忽然觉得,她这样促狭的样子,亦很可爱。 “你现在是有撑腰的了,/干/脆耍横。”他笑着打趣。 “那可不,”傅珺扬了扬下巴,笑容灿烂,“臣妇还要多谢陛下的封赏,有了郡主封号,臣妇行动便自在多了。臣妇谢陛下隆恩。”她一面说着,一面便作势要跪。 刘筠笑着摆手道:“罢了罢了,有何可谢的。”停了一息又低笑道,“跟我你还来这一套。” 在她的面前,他始终不愿以朕自称。 不过,傅珺可不敢不守着君臣之礼。虽言笑晏晏,却仍是恭谨如初:“臣妇自是要多谢陛下。” 望着她清滟的笑颜,刘筠心中难免有些复杂难言。 说到底,将孟渊踢去大营还是他下的旨意。她今日所遇种种,很难说便不是因他之故。 他望了她一会,温声道:“往后若遇麻烦,可叫魏霜递信予我,她如今也算半个宫人。”说到此处他又笑了起来。眸中漾着追忆的柔光,语声低沉柔和,“打小儿你就麻烦不断,从六岁到十六岁,每回我遇见你,你身上都有件麻烦事儿。也许往后一直到六十岁,你的麻烦可能也少不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天,我总会帮着你的。凡事皆有我在。你不用怕。” 他的话语和着温暖的东风,拂过傅珺的耳畔。 这样温柔的语句,远比情/情/爱/爱的告白更叫人心悸。傅珺立在当地,千言万语涌向唇边,而最后,却终是无言。 静默了片刻,她向他蹲了蹲身,旋即悄然转过花树,不多时,那一道轻米分淡绿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紫薇林中。 刘筠怅怅地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直到身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才回转了心神。 “微臣参见陛下。”是何靖边的声音。 “免礼。”刘筠淡声道,神情微有些倦怠。 怔立了一会。他方摆了摆袍袖:“摆驾,回承明殿。” 何靖边应了声是,复又抬起头来,向着紫薇林的深处望去。那道柔嫩的身影早已消失,放眼放去,紫薇林中唯有风吹花树。落英如雨。 御辇自岁羽殿外的紫薇林离开,不多时便行至承明殿,进殿之后,刘筠摒退宫人,只留下何靖边一人说话。 何靖边如今任着联调司总指挥使,今日是刘筠召他进宫说话的。 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刘筠已是神色冷峻,再不复方才的柔和。何靖边肃然立在案前,低声禀道:“陛下,现已查明,宝藏便在姑苏。” “哦?”刘筠的神情不见喜怒,“细细说来。” 何靖边沉声道:“是。臣一直怀疑宝藏为南山国皇裔所有,故派员沿前南山国公主逃亡路线细查,一直查到了江南一带。据几位当年在江南做生意的商贾回忆,四十余年前,江南一带曾出现过一位南方来的商人,出手豪阔,生意做得极大。只此人极为神秘,见过其真面目者寥寥无几,有传言说此人乃是女子,微臣属下经多方查证,推断这个神秘商人便是南山国公主之女。” 说到这里,何靖边顿了一顿,又道:“只是,这位南山皇裔为人谨慎,当年曾见过她的人如今俱已离世,线索到此便断了。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终生隐居江南,再不曾离开,因此宝藏也确实如陛下所料,就在姑苏。” 刘筠眉峰微蹙,沉吟道:“能确定便好。”一面说着,他一面便将手指轻扣桌面,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老何,你可知朕为何如此执著于这处宝藏?”刘筠忽然问道。 何靖边怔得一刻,方有些迟疑地道:“微臣斗胆猜测,陛下是怕南山国死灰复燃,故一力追查宝藏。” 刘筠摇了摇头,淡笑道:“南山国已覆灭久矣,国人更是四处流散,谈何复国?直是痴人说梦。”说到此处他的眉头便又凝在了一处,沉声道:“你怕是不知,如今国库空虚,大汉朝已经再经不起一次天灾人祸。” 听得此言,何靖边先是愣住了,复又沉声道:“原来如此,陛下是希望以此宝藏,填充国库。” “如尔如言。”刘筠的语气越发低沉,“只朕亦知,此事急不得。你再细细地查。”停了片刻他又问:“那姜姒,可与之有关?” 何靖边道:“联调司查到了姜氏祖宅,其母宋氏出身河南,在姑苏只住了几年,时间对不上。至于其手中秘药,臣无能,安排下去的人至今没套出话来,姜……娘娘十分谨慎,入宫一年多来,除去皇后娘娘并太后娘娘外,从不与第三人多言,暗中亦无往来之人,也无人潜入宫中探望。” 刘筠闻言神色微冷,淡淡地道:“再等等吧,若她与宝藏有关,总会露出行迹来的。” 何靖边应诺了一声,停了片刻,又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臣还查出了另一件事,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尚林局腐尸一案?” “尚林局腐尸案?”刘筠微微一怔,随后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道,“那不是傅氏四女起出来的案子么?怎么,有问题?” 何靖边神色严峻,肃声道:“是。那具腐尸业已查明乃是先逆太子刘章派去的,臣要说的却是那个失踪的太监杨成喜。臣最近接到属下报来的一个案子,文华殿日前翻修,废井里挖出了一具腐尸,经人辨认,此人便是失踪的杨成喜。他身上骨骼多处断裂,头骨破碎,乃是被人杀死的。” ☆、第596章 何靖边话音一落,刘筠的神情立刻变得冷肃起来:“杨成喜死了?” “是,陛下。”何靖边道:“据仵作验明,杨成喜尸身腐烂严重,推测已死亡五年或者更长时间,而宫里的杨成喜却是三年前失踪的,也就是说,在杨成喜死后有人冒名顶替于他,又在宫里待了两年。臣推测,应是那个杀掉杨成喜之人易容假扮成了他,混迹宫中,后不知因何事跑了,这才有了杨成喜失踪案。” 刘筠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冰冷如刀。 “易容术?”他扣着桌案的手蓦地停了下来,神色微凝,“江湖上的易容术有这么高明?”他问道。 何靖边的神情越发严肃,沉声道:“江湖门派的易容术并不高明,但据臣所知,藏剑山庄的易容术却是极高明的。” “藏剑山庄?”刘筠的眼角微微一眯,眸中/射/出冷电般的寒光,“他们与此有关?” “臣还在查。”何靖边道,但神情却未见轻松:“臣现在就很担心,若真与藏剑山庄有关,陛/下/身边……” “无妨。”刘筠立刻截断了他的话,淡淡而笑,“藏剑山庄从不与任何一国对立,否则他们也活不到现在,如今朕得登大宝,江山稳固,他们没有理由对朕不利。” 言至此处他微微一顿,神色复又冰冷:“不过,这倒提醒了朕一件事,你去寻个行家,仔细验一验朕那两个好侄儿的棺木,看看死的是不是本人。” “是。”何靖边沉声应道。 “还有,你这些日子一直在拷问逆王余孽。可曾问出了别的事情?”刘筠道。 “启禀陛下,臣接下来正要说到此事。”何靖边的眉峰又皱紧了,语声沉肃,“有人交代,逆王身边除失踪的大小眼男人之外,似还有另一股暗中的力量在帮助他,宫变当晚。这股力量潜入承明殿。格杀暗卫,终致先帝爷驾崩。” “先帝爷驾崩是因吴氏那贱妇下了毒。”刘筠的神色间含着震怒,语气亦极冷。“逆王母子罪无可恕,吴氏一族朕定要严惩。” 何靖边并不言声,只沉默静立。 他们联调司只听命于皇帝,并不参与朝政。此等事情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相信刘筠此刻也不是想要听取他的意见。 果然。刘筠言罢又静了一会,方接着刚才何靖边的话道:“当初朕就在奇怪,以逆王身边那点儿人,就算与吴氏内外勾结。以先帝身边一百暗卫之力,亦断不可能无一生还者。如今倒说得通了。只是,那股暗中的力量最后为何又不见踪影?” “陛下所疑。亦正是臣不解之处。”何靖边道,面色变得越发沉重。“这些人既有弑君之能,为何最后关头却不出现,眼睁睁看着逆王伏诛而无一丝动静,后来/干/脆消失不见。这一点,臣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承明殿中一片沉寂,君臣二人俱是蹙眉不语。 过得一刻,刘筠方抬起头来看向何靖边,语声冷凝:“此事方为大患,藏剑山庄可以放一放,先查此事为要。” “是,陛下。”何靖边立刻应道。 刘筠捏了捏前额,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口气,微有些倦怠地道:“罢了,先这般吧,你下去吧。” 何靖边躬身应了声是,便即向外走去。 “且慢。”刘筠忽然出声。 “是,陛下。”何靖边立刻停下脚步,转首躬身而立,静候指令。 “朕忽然想起一事,朕隐约记得,温国公家有一房媳妇似是出自吴氏一族。”刘筠不紧不慢地道,神态十分轻松,面上还含着笑意:“这种事情,你们联调司可比朕清楚得多,你只说朕有无记错罢。” 何靖边怔了怔,低垂的眼眸中迅速掠过了一丝讶然。 刘筠当然没记错。 温国公嫡次子孟瀚之妻吴氏,便是吴氏族女,何靖边绝不相信与温国公做了多年翁婿的刘筠,会连这个都记不清。 不知何故,那一刻,何靖边眼前蓦地便浮现出紫薇林中的那个背影来,若他没记错,这位傅氏四女在温国公府受的委屈,便来自于二房吴氏及其嫡出的女儿。 何靖边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刘筠的用意。 他微微躬身,语声平静地道:“陛下所言甚是,温国公次子孟瀚之妻便是吴氏。” “很好。”刘筠笑了起来,招手唤过何靖边,“朕就一事不烦二主了,恰好你在,便替朕跑一趟,往温国公府给朕传个旨。”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运笔如飞,也不唤秉笔太监,亲在那空白诏纸上迅速地写了几行字,复又盖上了玉玺,一面吹/干/墨迹一面道:“传过旨后你再添一句口谕,就说是朕说的,朕觉着吴氏族人最会教养孩子,先吴贵妃便是一例。” 一听这话,何靖边差点就变了脸色。 刘筠这话直是诛心。 吴贵妃教养出来的儿子,那不就是刘竞么?刘竞弑父弑兄、十恶不赦,刘筠这话一说,谁还不明白圣上这是铁了心要跟吴家过不去了? 还有,刘筠选的这传旨之人也太狠了些。 又非什么重要旨意,随便叫个太监去传即可,刘筠倒好,直接派了联调司指挥使去颁旨,这不只是敲山震虎,这就是摆明了的威胁。 何靖边忍不住心底寒了一寒。 这就是所谓的天威难测,前头方说绝不放过吴氏一族,转脸就派联调司指挥使上门专给吴氏族女传旨,打压吴氏不选旁人,却在姻亲府邸下了第一刀。这一招当真是好狠,外戚世族,一刀双杀! 再者说,皇帝连姻亲都不放过,吴氏其余族人若还不放聪明点儿,那就等着联调司上门吧。这些做官的谁不知道,若是大理寺的人找上门来,或许还有翻身之日;而若是摊上了联调司,那可就绝无生还之理了。 虽然总有一种刘筠公报私仇的感觉,何靖边还是不得不承认,刘筠这道旨意下得极为高明,不用一刀一剑,便令吴氏一族噤若寒蝉,再顺手狠狠敲了打一番外戚孟家,叫他们老实点儿。 ☆、第597章 当何靖边身着官服来到温国公府时,除了府里的老封君还能保持镇定外,阖府中人无不是噤若寒蝉。 温国公夫人大约是病得重,那脸色白得几乎都发青。温国公更是神情僵硬,听旨之后半天都没缓过神来,面色直若死灰一般。 刘筠的旨意其实很简单,甚至还带着几分善意。温国公府嫡次子孟翀、嫡次女孟翡即日起入宫伴读,孟翀伴读二皇子,孟翡伴读三公主。 换作以往,这样的恩宠可是极难得的了,一般人家还轮不上呢。 可是,随着这道恩旨而来的,却是那句叫人胆战心惊的口谕。孟瀚当场就白了脸,若不是孟澄扶了他一把,他可能连站都站不稳了。吴氏更是面如死灰,瘫倒在地,几个人都拉不起来。 一家子送瘟神一般地送走了何靖边,孟铸铁青着一张脸,转身便进了瑞锦堂,与裴老夫人关起门来秘谈了半日。 待孟铸出门之时,他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一颗心也定了下来。 裴老夫人看得很清楚,皇帝这是借着敲打温国公府这座山,去镇那些世家的老虎。温国公府本身担的干系不大,最多是受到些余波侵扰罢了。 当然,圣旨下达之时,孟铸确实动过让孟瀚休妻的念头,却被裴老夫人制止了。 吴氏不过一介妇人而已,又还是旁支出身,就算皇帝要打压世族,也断不会为难一个出嫁的吴氏族女。再者说,勋贵虽不是清流,名声却也要紧。如今温国公府正被世人骂得狗血淋头,若是连自家媳妇都护不住。那可就更要为世人看轻了。 唯今之计,以不变应万变方为上策。日子照常过,凡事但求一个“稳”字。以裴老夫人的观点,家里有些丑事也好,也免得帝心不安,怕外戚张势。一个有些污点的外戚,比一个强盛壮大的外戚可要好太多了。只要皇帝不相疑。温国公府的日子就安安稳稳的。荣华富贵一样也不会少。 且不表那吴氏如何哭得泪水涟涟,跟摘了心肝儿一般送走了一双儿女。却说永昌殿中,掌事宫女林月秀亦在与皇后孟清说及此事。 “娘娘。温国公府才接了旨,如今阖府皆是人心战战。娘娘看,要不要赏些东西过去,安抚一番?”林月秀轻声地道。 孟清淡淡一笑。将手里的香篆搁在案上,看着林月秀道:“你说要本宫赏他们些东西。理由何在?” 不知何故,林月秀觉得孟清的神色虽看着平静,然眼神却极冷。这冰冷的眼神迫得林月秀低下了头,唯唯不敢多言。 “月秀。本宫知道你是谁的人。”孟清蓦地淡然说道,语声仍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林月秀一惊,旋即脸色微白。“噗嗵”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奴婢不明娘娘之意。” 孟清叹了口气。神情略有些疲惫。她抬起手来捏了捏额角,复又笑道:“罢了,起来吧。本宫并不想为难你。你也是吃人的嘴短罢了。”说着她便又笑了起来,道:“只你也别总拿这些话试探于本宫。本宫没那么聪明,听不出你哪一句是真心为本宫着想,哪一句又是代替你主子问的。本宫只想知道,你主子真的希望本宫赏东西给温国公府么?” 林月秀的脸色已是惨白如纸,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本宫就知道他不乐意。”孟清撇了撇嘴,淡声道,“罢了,你起来,替我传句话给你的主子。” 林月秀依言起了身,仍是垂着头。 孟清也不看她,信手拣起案上的香篆,漫不经心地道:“你告诉你主子,所谓娘家,有娘才算。本宫打小儿没了娘,所以本宫也没娘家。温国公府于本宫而言,就是个普通勋贵人家罢了,你家主子想怎么对付都行。若有需要我做的,只管吩咐下来,我皆照做。我只在这儿多一句话,阿渊是个好孩子,性子也有些痴,你主子若信得过便用一用。自然,若他信不过,不用也罢。是缘是劫,总归是阿渊自己的事,不与本宫相/干/。”说至此她停了一停,又淡声道:“就这些,你去吧。” 林月秀躬了躬身,无声地退了下去。 孟清凝视着手里的香篆,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所谓夫妻,有的时候比真正的仇敌还不如。刘筠在她身边安排下的人并不止林月秀一个,她一直就知道。她挑最要紧的林月秀传话,意思也只有一个:她委实腻烦算计,有什么最好直接说清楚,君心人猜、人心难测,她没那么多闲功夫陪他玩儿。 她从来就知道她的夫君是怎样的人。 一个野心磅礴、心机深沉的男人,你能指望与他夫妻同心?那可真是笑话儿了。至于真心,他大约是有的。只是这真心怕也很有限,且也并不在她的身上。 从许多年前起孟清就知道,她的夫君一心想要的,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这么多年来,他苦心孤诣、精心设计。这一切她都心知肚明。 所以,她从来没去争过什么。 他若得势,她自然一步登天;他若失势,她也免不了米分身碎骨。所以,那些位份啊、子嗣啊,真没什么可争的。因为争来了也未必守得住,倒不如开开心心过日子,尽情享受这人世间的美好。 好在老天眷顾,她终究站在了这世间的最高处。虽然高处不胜寒,不过她并不在意。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她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了跟那些女人抢男人的,更不是为了整天算计什么的。这世间值得珍视的事情、值得欣赏的美好这样多,她没那么多闲功夫操心别人。 思及此,孟清的神色终于又变得平和了些。她望着手里的香篆浅浅一笑,提声吩咐:“来人,吩咐下去,今儿天气好,蒸些紫藤花糕来吃。本宫记着冰室里还储着新鲜的花儿呢。少搁些糖,别做太甜。” 她稍嫌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欢喜,似是此前与林月秀的那番对话,从来不曾发生过一般…… ☆、第598章 傅珺知道,她一定又在做梦了。 她还记得她白天才从宫里回来,见过了太后,被她软语安慰。她亦记得紫薇林中的落花与微风,记得那个如星辰般俊朗的男子。 然而此刻,她却站在明斯顿大学的先贤走廊里,望着荣格的画像出神。 走廊笔直而长,拱形的廊顶连着立柱,带着鲜明的哥特式建筑风格。阳光透过大块的玻璃窗,投/射/在她的脚下。 她迈开脚步向廊外走去,四周景物倏然变幻。几乎是转眼之间,她已经来到了学生公寓楼前。 公寓楼是一幢四层的老建筑,还保持着二战后期的建筑风格,红砖外墙爬满了常春藤,一些黄色的花朵从宽阔的叶片间探出头来。楼前有一小片草坪,草坪略有些倾斜,向下便是一条窄窄的便道,时而会有学生骑着脚踏车经过。 傅珺坐在了草坪上。 天色渐暗,西边的天空一片绯丽。南半球的夜色来得浓烈,玫红、靛紫、湖蓝、金米分,如同调色板上的色块,这些华丽的色彩在夜幕降临前重重涂抹,绽放出一种幽寂的绚丽。 傅珺抬头看着天。 天空是纯净的阴丹士蓝,一轮硕大的冷月悬挂在公寓楼顶的烟囱上。每一扇窗户都亮起了灯光,明亮且温暖。 傅珺知道,她已经回不去了。 这明亮的灯火万户千幢,却没有一盏是属于她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巨人,站在时空的潮汐之外,看着脚下碌碌人群在时空中来往,出生又老去;她又像是穿梭于银河系外的旅者。孤身一人,身边是亿万颗星子明灭闪耀。 那一刻,她无比深切地知道,任这宇宙有多少颗星子,她也终究是无处可去。她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便整个宇宙亦无法填满。 她是时空的弃儿,是无垠宇宙中无所归属的物质斑点。 这想法让她觉得孤寂。 无法排遣。无边无际的孤寂。 傅珺想。她应该很快就会醒来了。 以往无数次梦回前世,当那种巨大的空与无边的冷寂袭卷而来时,她总会因恐惧而惊醒。 可是这一次。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因为,她忽然便嗅到了青草的味道。温暖、/干/燥、清爽,像是阳光下晒着的的/干/草,爽然而又怡人。 傅珺从不知道。梦里也可以有嗅觉,甚至还有触觉。 她循着那味道的来处而去。有些贪婪地追逐着,不愿放开。她的身边似是有一个特别温暖的所在,吸引着她前往。她伸出手,手里仿佛攫住了一样东西。质感绵密,上头还有些纹路,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 她短暂地迟疑了一下。 然而,那温暖的味道是如此引人沉醉。很快她便不再犹豫,而是摆脱了身边羁绊,整个人都靠了过去,紧紧攀住了那温暖/干/燥的热源…… 孟渊垂下眼眸,有些无奈地望着睡得正熟的傅珺,斜飞的长眉舒展开来,唇边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是连夜赶回来的。 因为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傅珺住回了郡主府,所以他也没回国公府,而是直接叫开了郡主府的大门。 彼时傅珺已然睡下了,孟渊便没叫人扰了她。沈妈妈见姑爷回来了,终究觉得这府里有了个男主子,也算是有主心骨了,又见孟渊是直接过来的,身上又是汗又是灰,显见得对郡主娘娘很上心。沈妈妈心下的那些怨气便也没了,待孟渊倒也客气。 孟渊先在外书房里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家常直裰,这才直奔正房,也没惊动人,便自去了卧房所在的东梢间儿。 一跨进房门,他的心忽地便是一软。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甜香,越往/床/边靠近,那香气便越发清幽,当孟渊掀起/床/帐时,看见的,便是全身都埋在锦被中,只露出一张小脸的恬静睡颜。 他站在/床/边,只觉得一路奔波的辛苦,还有满腔的期盼,俱在这一刻化为了柔软。 他站在/床/边看着傅珺,也不知看了多久。 按照他原先的打算,他是真的只打算看一眼便回外书房的。 可是,她却在梦里哭了。 不是抽泣哽咽的那种哭,而是无声地落了泪。 他清楚地看见,在她浓密的睫羽间,渐渐地渗出了透明的水滴,她的眉尖微微蹙起,神情哀凉,如同亘古以来、千年万载,她只得独自一人踽踽独行。 这样的她,让他的心都绞得痛了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便靠坐在了/床/边,探手去拭她睫羽上的泪。 谁想,他的手才伸出去,她忽然便靠了过来,一只手更是伸出锦被,准确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就在他错愕之际,她整个人已经攀了过来,就像是条虫似地,裹着锦被一动一动地蠕动到了他的身边,最后还将脑袋紧贴在他的衣袖上,蹭了又蹭,这才似是满足地叹了口气,复又睡了过去。 孟渊从没见过她这样,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大人的手臂不肯撒手。 她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方才的一番动作,让她的两只胳膊露了出来,柔嫩的少女的手臂,带着不可思议的纤软,揽住他的衣袖,乌云般的发束上缠着深紫色的发带,而在她素雪般晶莹的秀项上,亦缠着一截深紫色的系带。 系带蜿蜒缭绕,蛇一般蜷曲在那片柔嫩的肌肤上,几绺发丝与系带探进了锦被,惹人遐思。 孟渊忽然觉得喉头发/干/,全身发紧。 他把这归结为此刻姿势的别扭。 他原是坐在/床/边的,可是经过傅珺的一番又拉又扭,他的一只手臂已经被拉进了/床/里。饶是孟渊身高手长,现在也觉得重心有点不稳。 他的心跳就更不稳了。 他没有多做犹豫,脚下已经快速地除了靴子,坐进/床/中,又将绡帐也放了下来。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并无一丝犹豫。 他的动作并不算大,然而,熟睡中的傅珺还是被惊扰到了。 似是不愿他离开一般,她抓住他衣袖的手又用了两分力,人也继续往梦中那个温暖而/干/燥的热源靠了过来。大约是嫌锦被碍事,她又是伸足又是摆臂,原先就滑至肩头的锦被,终于成功地一路滑到底,最后堆至了脚边。 自觉再无羁绊的傅珺,心满意足地又叹了口气,继续牢牢抱紧热源睡了过去。 ☆、第599章(100月票加更) 孟渊已经有点坐不住了。 他的喉头/干/得要冒烟,整个身子绷得僵直,全身的血液冲进脑海,旋即又向下涌去,额头已经沁出汗来。 五月的天气本就有些热,再加上傅珺的一通折腾,孟渊现在不只额头冒汗,整个人亦如同着了火。而点火的那个人,却仍旧以一种最无辜的表情熟睡在他的身边。 孟渊没料到,她的小衣居然是这样的。 那件小衣极短,只及肋下,小衣亦不是完整的一件,而是裁成了两片,柔软的深紫色绣蝶纹杭绸,包裹住的是皎洁皓月、素白霜雪。那系带自前绕至颈后打结,长长的带尾转过晶莹的雪颈,垂落于身前。 幽紫与腻白交相辉映,直看孟渊得血脉贲张,一双眸子变得分外幽暗。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处,辗转流连,呼吸浊重,心底里一波一波地涌出滚热的岩浆。 更要命的是她的小裤。 她的小裤也极短,只够堪堪遮住关键部位。修长的双腿线条纤丽,一屈一直,紧贴着他的袍摆,圆润的膝头小巧精致,光滑的肌肤在幽暗的光线下莹润生晕。 她身上的全部衣料,加起来还不够他的一只衣袖,这近乎于只着寸缕的衣物,将她的身形勾勒得格外贴服。 由秀致的肩至纤细的腰,是一段渐渐凹陷的美妙弧度,而由腰再往下却渐呈圆润,弧度越发饱满丰美。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膝盖正顶在他的小腿上,那温软的触感让他的呼吸越来越急,而她柔嫩的手臂亦横搭在一个很要命的位置,那手臂旁的布料已经可疑地高高隆起,且还有继续壮大的趋势。 孟渊觉得绡帐中温度灼人,热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他垂下眼眸,望着偎在他身边的睡颜。 她睡得并不安稳,双颊微红、睫羽轻颤。樱果般的唇微微开启,甜美的吐息喷在他的手上,一寸一寸烧灼着他的皮肤。 她又动了动。 不知是觉得不舒服,还是觉得身边多了个人。她的眉尖蹙了起来,又调整了一下姿势。 这轻微的动作,终于让她的手臂合拢在了他的腰上,而那紫色小衣之下的物事,亦紧紧贴在了他的腰部。 孟渊瞬间绷直了身体。 他全部的血液都在那一刻飞快奔向与她相触的那一处。又疯狂下涌。 孟渊那双淬了冰的眸子里升腾起了幽幽火焰。他深吸了口气,蓦地翻身压住了她,含住了那颗红润欲滴的樱果。 那是他想念了无数个日夜的柔软唇瓣,触感温软,每一下吐息都甜得醉人。 星星之火,终致燎原。 由轻触而至深入,这时间快得不到一秒,趁着她呼吸不过来的当儿,他顺利地长驱直入,而他的手更如探索者一般逐处追索。只觉得处处风光皆是醉人。 她的衣物褪得很容易,反倒是他的有些啰嗦。 他也顾不得这些了,胡乱地扯着那些繁复的系带,她的或他的。有时候他会停一下,小心地避开她的发丝,而更多的时候他却是强硬的,没有一丝犹豫与迟疑。 在这样/激/烈的动作之下,没有人还能继续沉睡。 傅珺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睁开眼时,便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里。那眸中满是细碎的光华。 “我回来了,我们/圆/房。”他凑在她的耳边低语,强势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圆/房?现在? 傅珺一时间有种混乱的感觉,而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还有来自于身体某些部位的接触,都本能地让她觉得危险。 她挣扎了一下,这才惊觉他们此刻姿势的无限亲密。 她的双手高举过顶,被他的一只手牢牢扣住,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她纤细的手腕在他的掌心合拢。根本无法动弹。 而他的另一只手正遵循着身体的本能,做着一切在本能指导下的动作。一阵阵陌生而又熟悉的酥麻感,迅速地随着他的动作向四肢蔓延。 “等……唔唔……”傅珺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余下的话语便被他尽数吞没。良久后,他方放开她的唇瓣,凑上前去含她的耳珠,沉若萧鼓般的声线带着令人心悸的暗哑:“就现在,不可再等。” 不容她有多余的言语,他的动作比他的话语还要坚定,傅珺几乎没来得及等到意志力回归,便已全线沦陷。他火烫的气息连同他身上的热力,重重包裹在她的身上,让她有种做梦的感觉。 她想要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还想要提醒他一下,她才刚睡醒,不适合突然进行/激/烈的运动;她更想向他求证一下,这究竟是她的梦还是正在发生的真实。 然而,她所有的话语和思想,尽在一阵烫似一阵的灼热里烧成了灰,被他吞吃入腹。偶尔冲出喉咙的,亦只是几声破碎的呜咽。 红烛摇动,暮/春/的风拂进了房间。绡帐遮住了/床/中的情景,唯有黄花梨木打造的架子/床/,在这五月的夜里不停地咿呀着,那声音时断时续,直至天色将明…… 傅珺直睡至日上三竿方才醒转。 睁开眼的瞬间,她的头一个反应是:去荣萱堂请安只怕来不及了。 过了好一会她方省转,她已经不必再去荣萱堂请安了。她现在住在郡主府,根本无需给任何人请安。 随后,关于昨夜的记忆便涌入了脑海,直到此时她才察觉到身体上传来的阵阵异样。 傅珺闭上了眼睛。 记忆力太好有时候也未见得是好事。比如此刻,那些/香/艳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回放,她甚至能数得清昨夜的次数。而孟渊那远未餮足的神情她亦记得十分清楚,他忍耐中含着疼惜的神情,亦曾让她的心随之悸动,直到此刻回想,那源自于心底的震颤仍余波未息,一点点地漾了开去。 她紧紧阖住双眸,并不敢去想一会睁开眼后,与他相对时的场景。 昨夜的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快得让她连一秒钟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便将一切交付于身体的本能,而此刻,她却觉得有些难堪。 毕竟,他们连正经的恋爱也没谈过,只是一次求婚,数个亲吻,便走到了夫妻圆房的地步。饶是傅珺有个来自于现代的灵魂,此际情景,仍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PS: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章原来应该是晚上七点以后发的,后台显示也是发上去了,但页面上却没有,我来再试一次。 ☆、第600章 良久后,傅珺终于张开眼睛,转眸看向一旁。 孟渊正靠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卷书,却始终未读,一双眸子凝在她的身上,早已被眼前美景迷得说不出话来。 她方醒转,清澈的眸中蕴着一层水雾,迷迷蒙蒙地望了过来,带着几分茫然。大约是睡得有些热了,锦被只堆在她的胸腹处,露出大片雪白晶莹的肌肤,堆雪垒玉一般,莹润处若月轮、腴美处似膏脂,真真叫人心尖发痒,便乌黑的发丝遮挡在前,亦掩不去这大好风光,反倒更增几分诱人。 见她看了过来,他恋恋不舍地转开视线,勾着唇角望着她,眸色温柔如水。 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看着她多久了。 傅珺心里骤然萌生出几分羞意。 不是羞于他的凝视,而是羞于自己此刻的状态。她将被子拉至下巴,自我感觉唇边的皮肤略有些/干/硬。她怀疑自己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 孟渊可能全都看见了。 这想法让傅珺一时间万分尴尬。那种突然之间所有隐私与人共享的感觉,她没办法应付自如。 “你醒了。”孟渊的眼神便凝在她的眼中,箫鼓般的声线低沉而温柔。 傅珺本能地错开视线,同时抬手抹了抹唇角,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云。 孟渊突然低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傅珺咕哝了一句,终究没有勇气看他,半直起身子,伸手去够帐边的垂枝海棠银镶玉帐钩。 这/床/帐分了两重,有一重薄帐便设在/床/的中间,若放了下来便可形成相对独立的两个空间,互不相扰。 “你这是要做什么?还想再睡么?”孟渊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她现在的样子似是有些生气,两腮微鼓,樱唇嘟起如熟透的米分果。可偏偏的,她小衣的一根衣带尚搭在肩上。欲掉不掉,锦被只挡在下巴处,却没顾得上腿。这一刻的她紫衣雪肤、乌发红唇,那将掩未掩的秀色。简直是诱人犯罪。 孟渊的呼吸又有些急促起来。 傅珺不理他,继续去放帐钩。 就算已经/睡/在一起了,换衣服这种事情她还是想要/私/密一些。 孟渊的眼神却变得越发幽暗。 她伸直了手臂,拼命去够那只帐钩,另一只手便顾不上掩住锦被。那隐约探出被外的一弯腰线,纤柔得让人想要一把握住。而只要想一想锦被下昨夜数度征服过的大片风光,孟渊就忍不住热血下涌。 他探手握住她的手,垂眸望着她,柔声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害羞什么?” 傅珺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她只是尴尬罢了。 她的心理年龄比他大了许多,即便已经是夫妻了,接受起来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况且,他昨夜的表现也太…… 傅珺转开了视线,努力忽视身体深处的些微不适。 疼自然是有些疼的。尤其是最后一次,他大约是忍不得了,动作十分生猛。不过,那样的疼,亦在可忍受的范围内,疼痛指数远低于当年与萧红珠打的那一架。 她本就不是纯然的白纸一张,前世的经历让她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而孟渊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以他的年龄以及“绝佳”的身体条件,在那种时候能够不把她弄昏过去,便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更何况。他在事后亦极尽温柔,最后还抱着她去了净房。其实那个时候她也还走得动,不过既然有人代劳,她也没理由拒绝。 此刻回想昨夜种种。靡/艳/热烈、情/浓如酒,傅珺的心便跳得有些快,连帐钩也忘记了,只微微侧首出神,猛不防额头叫人轻弹了一记。 “又在走神。”孟渊低笑道,修长有力的手指顶在她的美人尖上。眼神里含着隐隐的威胁,“你是不记得我的话了吧。” 到得此时傅珺才发现,孟渊身上竟只披了一件外袍,因方才他是坐着的,她便没发现。此刻他长身而起,外袍散开,便露出了大片小麦色的肌肤。 傅珺一瞬间有些恍惚。 孟渊身材极好,不只有六块腹肌,还有一条迷人的人鱼线。自然,那汗巾之下的某些部位,目测亦是颇为雄伟可观的。 她怔了好一会方才转开视线,感觉到额头上的手指力道加大了一些,她一面后仰身体躲避他的手指,一面有些嗑嗑巴巴地道:“我当然记得你的话。只是我现在还有些不大……嗯……习惯。我想一个人换衣裳。” 这一番动作带动了整个上半身,她又是跪坐着的,重心原就不稳,这一来二去间,便自有了一番说不完的情味、道不尽的旖旎,连着那锦被也起了一层波纹,复又向下坠了一些,白嫩的手臂与滑落而出的雪腻肌肤间,便夹了一线靡丽的绯色。 孟渊眼神变得幽暗起来,周身的气息却越发灼烈。 他蓦地探出手,一把便捞住了傅珺的腰。 她的腰身十分纤细,入手入又柔又软,肌肤细滑得几乎握不住,他干脆趁势向下一揽,再一用力。 傅珺来不及惊呼,整个人便已腾空而起,瞬间便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宽大的怀抱。 “既然爱妻还未习惯,看来是为夫的不是。为夫有必要让爱妻好生习惯习惯。”他贴在她的耳边说着话,语声暗哑,低沉的尾音扫进她的耳鼓,呼吸滚烫。 傅珺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腾出一手推他,只是以她那点儿力道又哪里推拒得动?早被他轻松制住,再也动弹不得。 毛沙沙的布料上有凸绣的花纹,硌着他的掌心。而布料下的肌肤却极富弹性,无论他如何动作依旧滑若凝脂,仿佛一个不注意便会滑了开去。 只是一个呼吸间,他便已翻身压住了她,灼热的唇攫住了她的唇瓣,复又一路向下,似是要将她啮咬成碎片一般。 傅珺被他的气息笼罩,神智开始模糊,隔开二人的锦被早被他一把扯开,她的手瞬间便触及了他的肩。 他的肩膀肌肉隆起,小麦色的皮肤泛出健康的光泽。五月的阳光滤过绡帐,微红的光影印在他的脸上与身上,照出他的眼神幽深如海。 ☆、第601章 傅珺的呼吸已经乱了,再也无法进行思考。 他们的气息绞/缠/在一处,不分彼此,他们的身体亦如是,有那么一瞬,傅珺觉得他们的灵魂似也纠/缠/在了一起,/刎/颈相交、抵死/缠/绵。从发丝到指尖,从身体到灵魂,她像是被他一寸一寸地碾碎再重新糅合,脱胎换骨一般被重塑了一遍,又像是被他穿透了身体,从此后再不复以前的那个她。 绡帐被风拂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丽的靡香…… 事实证明,在孟渊的强大攻势前,傅珺的战五渣体质连抵抗的余力亦无,而绡帐内偶尔传出的对话声,亦成为了此次“战况”的最好佐证: “现下你可曾习惯了?”男声问,语声低沉有若箫鼓。 “我真的还没……”女声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剧烈响起的/床/帐“咿呀”声打断了。 ……小半个时辰后,对话声再度响起: “现在呢,习惯了么?”男声呼吸微促,语音沉若箫鼓。 “你这样真……不讲道理,我们好好说……”女声细细地喘着气,只是她依旧不曾把话说完,因为/床/又开始剧烈摇晃了起来。 ……再小半个时辰之后,这一次是女声主动开了口:“习惯了……真的……真习惯了……”湿漉漉的尾音,似还余着潮湿的水意。 “真乖。来,为夫再让你习惯习惯。”男声低沉如酒,又含着隐约的笑意…… 于是,又是梅开数度。 总算孟渊还知道这是白天,略有节制,又疼惜傅珺身子弱,每一次都不曾太用力。饶是如此,傅珺也没力气下/床/了,最后仍是被孟渊抱进了净房。 此刻已将近午时,在孟渊的殷勤“服侍”下。傅珺草草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衣物,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些。而孟渊的衣衫亦是傅珺帮他换上的。 她也是没办法,孟渊说了。若她不替他更衣,他很愿意再牺牲一点时间,以便让他的爱妻再多“习惯习惯”。 傅珺立刻便认栽了。 如此悬殊的武力值对比,傅珺认为,认栽是明智的选择。 她拿过孟渊的衣裳。向他身上比划了一番,随后便发现,她的个子比他矮了太多,替他更衣有些不便。当然,这难不倒我们聪明的傅四姑娘,很快她便拖来了一张小杌子,站在杌子上开始解决孟渊的更衣问题。 孟渊觉得,这样的她简直叫他看不够。 她站在小杌子上,清冽的眼眸专注地盯着他的衣带,认真地打着结子。长长的睫羽时而轻颤一下,润泽的红唇一时抿起,一时又张开,初雪般晶莹的肌肤上蕴着一层淡淡的樱米分,那样子直是难描难画。 孟渊止不住弯起了唇角,觉得现在的她就像一只小巧的云雀。她的个头实在娇小了些,站在杌子上也只与他一般高。不过,这样的高度用来/偷/香/窃/玉、撷果摘樱,却是正正合适。 用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傅珺终于气喘吁吁地完成了孟渊的穿衣大计。又将自己身上的衣裙重新整理完毕,孟渊便将她从杌子上抱了下来,却并没放开她,而是揽她入怀。好一会都不愿松开。 她的气息是清淡的微甜,宛若二月杏花的香气。这香气令他沉醉,只觉得,就这样拥抱在一起,便已让人分外安心。 那一刻,他总算明白了什么是琴瑟在御。什么是岁月静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这样静静地拥抱,便已经平安喜乐,远胜世间万事万物。 孟渊抱着傅珺出了净房,又抱着她坐在了镜台前。 这样的感觉,傅珺并不讨厌。在心底深处,她甚至还是喜欢的。那种深深刻印在骨血中的孤寂,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渐渐融化,消散无踪。 傅珺头一次觉得,有一个亲密无间的伴侣陪在身边,也是一件很让人快乐的事。 坐在妆镜之前,两个人便都有些犯难。 傅珺只会梳马尾,发髻什么的却都不会。孟渊就更不会梳头了。只是,此时的他不愿叫人进来打扰,而傅珺也很怕见涉江她们。 她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尤其是房间现在的样子,一看就是才经过数场/激/烈的“运动”。方才去净房前,她已经尽量将/床/铺恢复原状了,但那两套撕破了的古代版B/R/A与P/A/N/T/S,她是没本事缝起来。她现在根本不愿去想一会青蔓她们收拾房间的情景。 两个人在镜台前发了会呆。当然,发呆的主要是傅珺,孟渊却是怡然的,时而啄一下她的唇,揽一下她的腰,眉眼间皆是欢喜与满足。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傅珺帮孟渊梳了个男式的高马尾,又给自己梳了双马尾。 孟渊端详了她两眼,似不满意,解开了她发上的翠色发带,打开首饰匣子挑了两根紫色的缎带递过去,低笑道:“还是这个颜色最好看,换这个。”说罢他又埋首在她颈边,吐息滚烫、语声低沉:“今儿晚上,你还穿那套小衣。” 不是询问,也不是请求,而是陈述式的语句。傅珺相信,如果她不依言而行,今儿晚上绝对不会好过。 她委实很想叹气。 好容易收拾得能见人了,傅珺便推孟渊:“我饿得很,你不饿么?” 从昨晚一直折腾到午后,傅珺早就饿得不行了。 孟渊怔了一怔。看他的神情,可能这会他才想起还有吃饭这回事。他是真没觉得饿。他昨夜回来后在外书房吃了点东西,再加上这一夜秀/色/可餐,此时并没什么感觉。 不过,她这样跟他喊饿的样子,他也是欢喜的。 孟渊伸指在她鼻尖上点了一下,低笑道:“为夫错了,饿坏了爱妻。”说罢又将她搂了搂,这才放了她下来,携起她的手笑道:“叫人进来吧。” 傅珺点了点头,也没甩开他的手。 孟渊的唇角又向上勾了勾。 她这样坦然接受他的亲昵的模样,瞧来也有一番随性自然的可爱。 ☆、第602章 沈妈妈走进来的时候,脸上的笑便没停过。 自从傅珺离开温国公府之后,她就一直很担心,就怕傅珺此举削了温国公府的颜面,让孟渊心生不满,致使夫妻离心。 可是此刻,她却是一点都不担心了。 她们姑爷连家也没回,直接就来找她们姑娘,仅这一个举动,就显出了姑爷对姑娘十分上心。 昨晚孟渊进房后,沈妈妈怕小丫鬟们不懂事,便亲在外间儿守了一夜。自然,从昨晚到今早,那房里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上晌的时候还是她打发走了一应服侍的丫鬟,不叫扰了这对小夫妻。 如今见孟渊与傅珺手拉着手站在房中,孟渊的一双眼睛便没离开过傅珺,那脸上更是一脸的柔情,沈妈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进了房间之后匆匆给傅珺道了个喜,便第一时间冲到/床/边,将元帕取了出来,郑重其事地装在了早就备好的匣中,心中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看着沈妈/妈/的动作,傅珺着实有些讶然。 昨夜孟渊回来得太迟,接下来的事情又非傅珺能够左右,她都忘了还有元帕这事。 似是知晓她此刻的想法,孟渊便凑在她的耳边轻语:“是为夫放的元帕,爱妻已经不记得了吧?” 傅珺一下子有些脸红,只当着这满屋子的人,她也不好做何表示,只得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孟渊低笑出声,握住她的手紧了紧,食指在她手心划了个圈儿,柔声道:“好了,莫生气,先去吃饭罢。” 涉江等人此时亦皆过来道喜,青蔓便道:“禀娘娘,禀郡马,饭已经摆好了,便在西次间儿。” 孟渊点了点头。携着傅珺的手出了屋,径去西次间儿用饭。 用饭的时候,自又是一番/缠/绵/旖旎。 孟渊将所有服侍的人皆遣了出去,将傅珺抱坐在怀里。夫妻二人用了一顿腻腻歪歪的饭。而傅珺本着不挨饿的原则,对于孟渊的种种出格举动,她是照单全收。 好容易用罢了饭,孟渊便携了傅珺在后花园里散步消食。 郡主府的花园占地面积极广,却并不以花草见长。唯见修竹疏影、翠叶如碧,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杂以石子小径、幽溪清湖相间,又有瘦山石垒成的假山、竹根雕成的桌椅等等,风景疏拓、洒然自在,与它处截然不同。 傅珺因接连大体力的消耗,散步没一会便有些乏了。孟渊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抱进了外书房。众人看在眼中,自是知晓郡马爷对郡主娘娘实是疼宠到了十分,更有孟渊身边的侍卫见了。惊得险些没将眼珠子瞪出来。 他们家主子常常是十天半个月都不带笑一下的,如今却在郡主娘娘面前笑得如此温柔,直让人以为自己眼花了。 有着一颗现代芯子的傅珺,自不会将孟渊此举看成冒犯。她只是奇怪孟渊带她来外书房的举动。 待进了书房之后,傅珺便问:“怎么没回房,倒来这里了?” 孟渊也不说话,只轻轻将她放在扶手椅上,又很贴心地斟了一杯温茶予她,便转身进了里间。 傅珺心下微讶,搞不懂孟渊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不多时。孟渊便从里间走了出来,单手提着个玄漆匣子,放在了傅珺的手边。 “这是何物?”傅珺看了看那只匣子,又看了看孟渊。 “开匣即知。”孟渊沉声道。人已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淬了冰的眸中星华细碎,温柔地拢在她的身上。 傅珺依言启开匣盖,却见里头是一叠纸,随意打开一张,才发现是地契。有田产铺子,还有两所庄子。 “你收着吧。”孟渊语声低柔,“往后,你帮我管着这些。” 傅珺转眸看着他。 他的眼睛像是看进了她心里去,温柔专注,无限深情。 傅珺怔住了。 她不是没谈过恋爱。情到深处时,亦曾被人以最浓烈的情感、最炽热的话语告白。 然而,前世今生,她还从未被人以如此深情的眼神凝视过。那样的一种眼神,专注得近乎于跋扈,却又含着蚀骨的温柔与眷恋,似是想要一直探进她的灵魂深处,与她相融相合, 她的心尖像是被烫了一下,颤颤地疼。 他的手已经覆了上来,包裹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握进掌中,轻轻合拢。 她的手指纤细柔软,米分嫩的指甲如同花瓣。 他的心亦像是春/风吹乱的花瓣,飘飘忽忽,不知所往。 他捧起她的手,轻/吻/着每一根手指,神情虔诚,眸色如梦。 自从那一年,他与她同车而行,这双手便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那时他总在想,若有一日,能够光明正大地牵起这双手,一根一根/吻/着她的手指,那将会是怎样的幸运与快乐。 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她就在他的身边,她微温的指尖掠过他的唇畔,那样的娇嫩柔美,宛若这世间最美的一个梦。 他欢喜得心都疼了。 他拉起了她,拥她入怀。 她的发香、她的气息、她娇小而温暖的/身/体,她的所有一切都那么合他的心意。她像是专为他而生的一般,将他的生命合成完整的圆。而他心底深处那个冰冷的空洞,亦在这一刻被幸福填满。 “那我就帮你管着吧。”她伏在他的怀中道。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叹息似地,在他的心底缭绕。 他将她拥得更紧,那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震动着她的耳鼓,她的心也跟着跳得快了起来。 竹窗之外,枝影离披,午后的阳光映上窗纸,微风掠过,满室馨香…… 傅珺是在新婚第七日回的门。 原本按她的打算是五日回门的,孟渊便笑她:“你既想打脸,那就打痛快一点,在郡主府多住两日便是。我已经放了话,只说这是我的意思,你是我的妻子,你受了委屈,我这个做夫君的焉能不替你出头?” 看着孟渊微勾的唇角,傅珺没来由便想起前世“邪魅狂狷”的那些霸道总裁们。 看起来,有个霸道总裁做老公,虽然晚上要吃些辛苦,白天倒是很管用的。 ☆、第603章 在郡主府过了两天逍遥日子,夫妻二人于婚后第七天方带了两车的礼物回门。这两车礼物中的一车是温国公特意叫人送过来的,其用意不言自明。孟渊大方收下,自己又添了一车,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回到了平南侯府。 平南侯府的诸人早收到了消息,此时俱都围坐在大花厅里,坐等着郡主与郡马回门。 傅珺在认亲当日发生的事情,平南侯府自是也听说了。侯夫人当时还犹豫过,要不要以娘家人的身份替傅珺出这个头。不过,温国公府乃是外戚,这样的亲家,侯夫人并不想贸然得罪了去。 好在傅珺处置得体,宫里的反应也快,倒省了平南侯府出面的麻烦。侯夫人亦再一次发觉,庶房出来的这个四丫头,行事实在大有乃父之风,简直就跟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一般。 想到这里,侯夫人的嘴角便向下微微一撇。 “老太太可是觉得茶凉了?”张氏在旁轻声问道,又招手唤了秀云过来倒茶。 侯夫人慈声道:“不必换了,这茶温凉合度,刚刚好。” 崔氏便笑道:“想是老太太等得心急了。”说罢她又向外看了一眼,喃喃道:“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她话音方落,便有管事进来禀报说车子到了。 崔氏便笑了起来,道:“果然这人经不起念叨。我这里才说了一句,那里人就到了。” 这话说得众人皆是一笑,侯夫人亦笑得满脸慈和。 不一时,便见院门外走进一大群衣着华丽之人,当中一双俪影十分抢眼,众人便都凝神细看。 却见傅珺穿着玄色压金线牡丹纹宫纱通袖袄儿,折枝百花裥褶裙,发挽仙髻,鬓横金钗,肤如凝雪。瞳若清波,竟是前所未见的美艳绝丽,直叫满堂珠翠尽皆失色。 再看一旁的孟渊,亦是一身玄色大服。腰束深紫锦带,襟边悬着一枚深青玉玦,容颜俊美,气韵沉肃,与傅珺站在一起意外地和谐。 众人见了便不由在心里感叹:三房这一家子。倒出了两对神仙眷侣。 见女儿气色红润,傅庚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去。 温国公府出了那么多事儿,他看在眼里,却苦于身居高位,反倒无法多做表示。况且宫里的反应也实在很快,陈太后与刘筠先后降旨惩戒,将傅珺当成宗室女护着,倒叫他这个当爹的也没法多说什么了。 如今见傅珺一切安好,他才算放了心。只是再看一旁的孟渊,傅庚的神情便冷了下来。 待新婚夫妇见过了长辈。又奉上礼单,傅庚便咳嗽一声,对孟渊道:“去外头说话。” 他做了多年的御史,身上自有一股气势,此刻神情肃然,殊无一丝喜色,屋中不少女眷便都有些变了颜色,大约是怕他当场给皇帝的小舅子难堪。 孟渊却是神态如常,十分恭敬地应了声是,便跟着岳父大人去了花厅外的敞轩。 坐在上首的侯爷见状。眉毛便皱了起来。 他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许是日子过得顺心,倒一点没显老,两鬓也只微白而已。此刻浓眉一聚。再加上身板挺直,便有几分威严。 看着傅庚与孟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侯爷终究不放心,停了片刻也自出了门。 这里侯夫人便叫傅珺坐到了跟前,亲亲热热地与她说起话来,对她在温国公府的经历却是绝口不提。 傅珺心下微哂。面上仍维持着一贯的浅笑,与侯夫人说些闲话,权作应酬领导。 郑氏仍病着,这种场合自是来不了的,崔氏与张氏便共同代理了她的职责,一时招呼跟来的宫婢管事,一时又叫人领着沈妈妈等人下去吃茶,张罗得十分周到。 侯府的女儿嫁得差不多了,傅瑶尚是新婚,今天自是脱不开身。傅珈与傅珺本就淡淡,自也不会回来。唯有傅珍回了府,再加上傅珂、傅琪以及傅璋等人,此刻皆围过来说话,花厅里倒是一阵热闹。 待说完了场面话,傅珺便向侯夫人请辞,含笑道:“祖母见谅,孙女还要去母亲那里看一看。” 侯夫人自是应下了,笑道:“是该去看看。你这孩子真是孝顺,是个好……咳咳……”她说着便咳嗽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 于妈妈忙上前替她顺气,一旁的素云便奉上汤盏,盏中盛着燕窝汤。侯夫人喝了两口,这才好了些。 傅珂便上前笑道:“老太太,孙女也想陪四姐姐同去看望母亲。” 她这话说得周遭皆静了一静。 侯夫人的面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喜,然转眸看了一眼傅珺,她的眼角便又眯了眯,和声道:“既这么着,你便与你四姐姐同去吧。”说着她又转向傅珺笑道:“四丫头,你五妹妹不懂事,有什么你多教教她便是。” 此言说罢,厅中众人神情各异,傅珂的眉眼便又向下压了一分,傅珺瞥眼瞧见,神情不动。 傅珍看了傅珺一眼,蓦地笑道:“哎哟,瞧我这记性,我这会子才想起来,我们府上有个亲戚才从西北来,带了好些土仪,我备了厚厚的一份儿想要孝敬老太太的,不想却忘在车上了。老太太,孙女儿向您讨个情儿,请五妹妹陪了我去车上拿罢。” 她连说带笑地说了这番话出来,花厅里的气氛倒又活跃了一些。 侯夫人眼神动了动,停了片刻方点头道:“就你是个精乖的。偏偏这记性倒差。罢了,五丫头,你便陪你大姐姐走一遭儿罢。” 傅珍笑吟吟地道:“多谢祖母。”对侯夫人话中之意似是毫无所觉。 傅珂的眉眼已经放平了。 她抿着嘴唇立在厅中,垂下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脚,侯夫人话音一落,她便立刻恭顺地蹲了蹲身,应了一声“是”。 侯夫人并没再多看她一眼,只点了点头道:“去吧。” 傅珂垂首敛衽,藏在袖中的手却死死捏住了衣袖的一角。 在她的郡主四姐面前,她这个大姐姐倒是卖得一手好乖,而一向待三房不喜的侯夫人,亦难得地和软起来。 真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子。 傅珂心头泛起浓浓的嘲意。她直起身来,仍是微微垂首,保持着谦恭柔顺的姿态,跟着傅珍出了花厅,从始至终面含浅笑,行止极为自如。 ☆、第604章(白天睡觉2和氏壁加更) 待得出了花厅,踏上了那条通往垂花门的青石小径,傅珍便看了傅珂一眼,淡笑道:“五妹妹,你可别怨姐姐多事,实是土仪多了些,有五妹妹在,也好帮我照看一二。” 傅珂淡淡一笑,颔首道:“大姐姐有命,小妹自当遵从。” 傅珍点了点头,遂不再说话,二人无言地往前行去。 便在此时,傅珂不知怎么脚下一滑,“哎呀”一声,人已经歪到了一旁。 “姑娘小心。”她身旁的丫鬟一直跟得紧,她才一叫出声,那丫鬟便已伸手去扶她。然傅珂这一滑力道却大,那丫鬟亦被她带得又往旁边趔趄了几步,二人方才站稳。 众人皆吃了一惊,傅珂身边的妈妈此时忙凑上前去,察看她有无受伤,傅珂亦是面色微变,一手扶着丫鬟,一手便去拍心口,一脸的心有余悸。 傅珍倒真是吃了一吓,忙问:“五妹妹可摔到哪里了?” 傅珂便撑出个强笑来道:“这脚下不知怎么一滑,真真是险得很,所幸没摔下去。” 傅珍见她脚上的一双湖蓝镶珠绣鞋已是沾了灰,有丫鬟正在替她掸,便又问:“五妹妹走走看,脚可扭着了?” 傅珂顺从地依言活动了一番手脚,便笑道:“小妹无事,都是我不好,吓着大姐姐了。” 她这里说着话,那厢一个丫鬟蓦地轻呼出了声:“姑娘,您的玉蝴蝶掉地下了呢。” 众人听了这话,俱都往地上看去,却见旁边的草地上果真躺着一枚玉蝴蝶,却是傅珂系着的禁步。一个丫鬟便上前将东西捡了起来。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傅珂像是有些着急,几步便行至那丫鬟跟前,凑到她手里看了一眼,眼中便露出些惋惜的神色:“络子脏了呢。” 此言说罢,傅珍眼中立刻划过了一抹哂然。面上却仍是笑得团团和气,道:“这可是个事儿呢,一会子还得坐席,五妹妹快去换个新的吧。我这儿你不用管了。” “那怎么能行?”傅珂似是极不好意思,脸都涨红了。 傅珍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五妹妹但去便是。” 傅珂红着脸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小妹便不多耽搁大姐姐了。”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刻。随手点了几个丫鬟道:“你们跟着大姐姐去吧。我虽不在,你们也要好生帮着大姐姐。” 傅珍忙要推辞,傅珂的一张脸益发涨得通红,道:“大姐姐若是不应下,小妹心里实是过意不去。”态度却是十分的坚决。 傅珍原就不欲多敷衍她,此刻见她坚持,便也一笑应下,自带着人往垂花门而去。 傅珂谨守礼仪,立在道旁目送傅珍一行人离开,方才转上了去往秋夕居的小径。 自这条小径转过一道月洞门。便到了后湖。众人正自走着,忽见前头转出来一行人,居中的乃是一名妇人,穿着茧色团花绉纱膝襕曳撒,外头罩了件珠子褐蝠纹纱罗披裳,挽着倭髻,发上插戴着玉八仙累丝金钗并珠子钿儿,生得白净端秀,眉眼间依稀与崔氏有两分相似。 此人傅珂却是识得的,正是崔氏姨母之女——刘氏。 刘氏的夫君姓崔名源。乃是清河崔家旁支子弟。据傅珂所知,这崔源在河南漳德任了个同知,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儿。刘氏今年开春时回京探亲,便住在了娘家。最近一个月倒是常往平南侯府走动。傅珂冷眼瞧着,这刘氏多半还是为了夫君的前程而来,大约是想给崔源挪个位置,或是再往上升一升的意思。 此时,那刘氏也瞧见了傅珂,面上便堆出一团笑来。打老远便笑着道:“哟,五姑娘在这儿呢,这是要往哪里去?” 刘氏这种八面玲珑之人,傅珂从心底里就瞧不上。这些年她长在侯府,早养出了一双富贵眼睛,刘氏在她眼中就是个破落户罢了。只心下虽是如此想着,面上她却笑得恬雅,迎上前道:“五太太好。我这是打算回房换身儿衣裳。” 崔源在家行五,人皆唤刘氏崔五太太。傅珂是拿她当半个亲戚看,便此省了一个“崔”字。 刘氏便笑吟吟地道:“我还说呢,怎么没见你去前头迎郡主娘娘去。” 郡主娘娘这四字一出,傅珂便觉心头微刺。她眸光微垂,望向一旁,含笑道:“四姐姐没在前头,如今去瞧母亲去了。” 刘氏便点了点头,又细细端详了傅珂两眼,眸中便含了几许笑意,道:“到底是白石书院里出来的,五姑娘与别家的姑娘还真不一样。” 傅珂含笑低首,眉头却是一耸。 刘氏惯会看人眼色,从来不是多话的主儿,今天却不知为何,竟平白夸起人来。 此时却听刘氏又笑道:“我听人说,五姑娘在白石也上了青榜,那些世家出来的姑娘还多有不如,我先还不信,如今见着你这通身的气派,这才知道什么叫眼见为实。” 傅珂心下万分狐疑,实不知刘氏忽然间的怎么说出这番话来,面上却仍是低眉敛首的贞静模样,谦道:“五太太过奖了,我也平常得很。” 刘氏并未说话,只含笑看着傅珂,那眼神中带着三分称量、三分研判,直看得傅珂心里发毛。 好在刘氏似还有事,未再多说什么便自告辞而去,临去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傅珂一眼,直叫她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傅珂忽然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直到刘氏转出了月洞门,她仍旧立在原地,蹙眉不语。 “姑娘,可是落下了什么?”一旁跟着的冯妈妈轻声问道。 傅珂略略回神,转首望着她一笑,轻语道:“冯妈妈,你说四姐姐这会子是不是还在秋夕居呢?” 冯妈妈怔了怔,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方才在小径上故意滑了一下,找理由不陪傅珍去前头垂花门,傅珂的用意无非就是想往傅珺跟前凑罢了,冯妈妈冷眼旁观,自是瞧得清楚,可她没想到傅珂却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 迟疑了一会,她恭声答道:“回姑娘的话,郡主娘娘这会子应该是在秋夕居的。” “那我还是等一等再回去吧。”傅珂说道,又向冯妈妈一笑,“劳烦妈妈跑一趟,去我妆匣里将那只双螭玉环禁步取了来。” 冯妈妈再一次怔了怔。 此时傅珂身边就她一人跟着,若她再去了,傅珂身边便没使唤的人了。 “我自去‘悬箩影廊’那里坐等便是,妈妈快些去吧,总归我也走不远的。”傅珂又笑着道。 悬箩影廊便在花园,连着一道荼蘼架并一座小亭子,倒是个清静避人之处。很明显,傅珂这是并不打算与傅珺见面了,连路遇的可能性都免了。 ☆、第605章 冯妈妈想了一想,便应了声是。 傅庚交待她们的是将傅珂每日言行一字不差地报上来,却并没叫她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只叫她们一切听五姑娘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既如此,冯妈妈便也没再坚持,很快便转出了小径。 一见冯妈妈行得远了,傅珂便立刻提起裙子,疾步转过月洞门,拐进了一旁的夹道,抄近路匆匆行至花园,随后便隐身于一大片荼蘼架下,一面紧张地向外张望着。 过不多久,便见刘氏与崔氏各带着一个贴身丫鬟,出现在了花园另一头的五彩碎石小径上,二人有说有笑,径往离荼蘼架不远的一角凉亭而去。 傅珂按住怦怦狂跳的心,长呼了一口气。 这还是她前几次偶然发现的,崔氏与刘氏时常会在凉亭说话,方才她见刘氏走得急,看方向是往花园去的,她便赌了一把,没成想还真叫她赌对了。 却不知刘氏与崔氏要商量什么事。傅珂心中暗忖,同时将身子伏低了一些,人却往前凑了凑。 却见二人在凉亭里坐了下来,便将丫鬟皆遣了下去。那刘氏便笑道:“是我的不是,来的时候没瞧日子,贵府这会子正忙着,倒是扰了表妹了。” 崔氏掩唇一笑,道:“表姐也忒煞客气了,前头也不忙,您来了我还能出来散散呢,也能舒坦些。”言罢她顿了一顿,又向左右看了一眼,方道:“我也不跟表姐绕圈子了,您说的事儿,我已经说予我们老爷了。只事情成不成却难说。您也晓得的,三老爷位高权重,未必能听得进我们老爷的话。” 刘氏闻言便叹了一声,道:“这份情我记下了。表妹说的我都懂,只我们老爷总盼着有个出头之日,我这也是没法子了,才求到表妹这里来。” 崔氏便道:“姨父姨母待我极好。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只可叹如今世族衰落。若不然便凭我崔家之力,表姐夫也断不至于如此。” 刘氏便也跟着感叹了两句,二人言来语去说得皆是崔家之事。傅珂在旁听着。一颗心便稍稍放平了些。 方才刘氏的表情实在怪异,由不得她不多想。如今看来她是有些杯弓蛇影了,想刘氏一个破落户,能与她这个侯府嫡女有什么关系? 心中正如此作想。却听那厢刘氏话锋一转,又向崔氏道:“那另一件事。你又是如何看的?” 崔氏便向四下看了一眼,声音压低了几分道:“我瞧着是有些难说。” “这是怎么说的?”刘氏问道,神情微有不解,语声却压得极低。“她虽是嫡女,只谁不知她什么来头?又不是亲生的,还真要当侯府嫡女供着不成?不是我说。这京里的好人家谁会看得上她?长兴伯世子配她正合适。” 崔氏忙“嘘”了一声道:“你小声些。”说着她又微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如何不是?不是我说。以这一位的身份,能攀上长兴伯世子还是她高攀了。只是此事我不好多口,我到底也是她伯娘,我看你还是先探探老太太的口风吧。我瞧着,此事若是老太太准了,便有了七、八成了。” “哟,这不会吧?”刘氏面露惊异,低声道:“那位爷跟老太太不是不对付么?怎么老太太应下倒能有七八分准了呢?” 崔氏便轻笑了一声,提了帕子拭着唇角道:“你也不想想,她为何会在山东一住就是两年?那是她当年算计到那位爷的亲闺女身上去了,所以才被赶出了府去。如今那位爷只怕也头疼得很呢,若这时候老太太提了长兴伯府的婚事,以那位爷的性子,没准儿他就应下了。总归有老太太在前头顶着,别人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他也乐得了却一桩烦心事儿不是?” 刘氏恍然大悟,笑而不语。 崔氏又轻笑了一声,道:“今儿这日子口老太太恐不得空儿,过几日表姐再来,到时候寻个机会把话儿递过去,老太太若是点了头,这事儿便成了。想那长兴伯家里得了这头好姻缘,可不得好好谢谢您这个大媒人,您求的那幅字儿便也能得手了。” 刘氏喜得眉开眼笑,道:“托表妹吉言。说来这也是运气使然,叫我偶尔知晓那吏部鲁大人酷爱黄道元的字,偏那长兴伯手里便有一幅,我这才起了这个念头,这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若果真此事得成,那幅字便可到手,到时候鲁大人再帮着我们老爷说项说项,我也不必总来麻烦表妹了。”言罢便望着崔氏,二人相视一笑。 傅珂缩在花丛中,紧紧咬住牙关,脸白若纸、神情扭曲。 这二人口中所言的“侯府嫡女”,除了她傅珂,还会是谁? 那一刻,她真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撕了这两人的嘴。 一幅字,仅仅为了一幅黄道元的字,这两个贱妇便在背后这么算计她! 长兴伯府?那不就是个破落户?一家子五、六房的人挤住在一起,家里的姑娘出门应酬,身上的头面从没超过三种,且来来去去就那几样儿。上回怀恩侯家里摆宴,长兴伯府六房的一个女儿差点闹出丑事来,最后被怀恩侯家的小孙子讨回去做了小,满京城的高门谁不是当笑话看的? 还有那个所谓的长兴伯世子,那就更是个大笑话了,有传闻说他好男风,常往小倌馆里走动,又爱捧男旦戏子,总之就是个纨绔子弟。 这样惫懒下作之人,比起温国公府俊美的三公子,便如泥污朽木与珍珠美玉相比,相差何止万里? 一时间傅珂只觉得心头刺痛,手脚一片冰凉。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人要在背后这样议论她,还要将她与一个京城破落户的儿子扯在一起?就因为她不是傅庚亲生的,便能叫人这样轻贱了去?就因为她少了几滴傅家的血脉,便只配与长兴伯世子这样的腌臜货色为伍?同是侯府嫡女,为什么她那个所谓四姐就能又封郡主、又得良缘,而她傅珂最多也只能拿来换别人手里的一幅字而已? 这些人到底凭的是什么? 傅珂捏住衣角的手指已经暴起了一团团青筋。 但凡傅庚待她好一些,这些贱妇又如何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算计于她?但凡她那个郡主姐姐能对她略略假以辞色,谁还敢拿她的婚事当筹码? 那一刻,满腔恨意轰地一声窜上头顶,直让傅珂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第606章 东风携来湿润的气息,荼蘼架下,翠叶如荫、暗香袭人。然而,这温软甜和的初夏风致,傅珂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甚至就连那亭子里的人是何时离开的,她也不知道。 她觉得冷。 那冷意直渗到骨头里去,又在骨头里淬上血肉、沾上怨毒,变成灼人的烈焰,烧向她的四肢百骸。 那一刻,她眼中的世界,是一片血色的殷红。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便是一笑。 很好,这所有一切,真真是好得很。 她就知道,她的隐忍内敛、她的委曲求全、她的谨小慎微,这皆是无用的。她用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再加上一百二十分的心,亦换不来一丝真正的父爱与关怀,更换不来一个真正高贵的身份。 傅珂唇边笑意渐冷,双眸如淬毒火。 既是如此,那她又何必再忍? 最多不过是鱼死网破罢了。 她的唇角勾着一抹冷笑,望着空无一人的凉亭,唯有一双眼睛在发光…… ************************************* 傅珺坐在秋夕居的西次间儿里,望着靠坐在床头的郑氏。 郑氏还是老样子,谁也不认得,见傅珺来了,她也只是痴笑地看着来人,并没话说。 她比之前又瘦了些。据服侍的婆子说,白天时还好,到了晚上郑氏却总做恶梦,有时候整晚也睡不足一个更次,虽也吃着大夫开的助眠汤药,却是收效甚微。 面对这样的郑氏,傅珺已经激不起任何情绪了。她沉默地坐在案前,看着郑氏在阳光下玩她自己的影子,又拿了布老虎捏弄,跟个孩子似的。她只觉得怅惘。 坐了约十分钟后,她便离开了这令人压抑的房间。 秋夕居里,木樨依旧,深翠的树影挡住了五月的阳光。地上有斑驳的叶影。 傅珺有些恍惚。 这院子早已不是她当年住的那一个了,连同这院子里的人与事,亦早已变换了模样。 她心下怅怅,立在秋夕居的院门外出神。微风掠过空阔的庭院,青砖墙上。有蔷薇寂寂开放。 “娘娘,可要回去了?”涉江轻声问道。 傅珺转回心神,摇了摇头道:“时辰还早,我想走一走。” 这时候回大花厅,也不过就是陪着那些所谓的亲人说废话罢了,傅珺此刻没这些闲心。 她步下石阶,转过小径,自一道小月洞门穿了出去,便来到了花园的后湖。 阳光微温,湖岸边的行柳垂下腰肢。细长的叶子在水面上拂动。 傅珺沿着湖边的石子小路信步而行,不多时便行至竹林。 许是在郡主府呆得惯了,她如今对竹林有种特别的偏爱,这一片竹林是当年傅珈设计她琉璃钗之处,她印象很深。 然而,除此之外,这竹林中亦曾留下她幼时的足印。她曾与傅瑶来这里看小鹿,亦曾独自在林中捧卷静读。故地重游,心境已非昨日,傅珺一时也说不清是喜是叹。只觉得无限感慨。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提步往竹林而去,谁想就在此时,眼角余光蓦地瞥见一道人影闪了过去。 傅珺微微一惊。 那个人影竟然很像巧云! 她凝神看去。却见在竹林的另一端,巧云的背影匆匆而去,观其形色,像是避着什么人似的。 傅珺神色微凝,楚刃已经悄声道:“那个女人鬼鬼祟祟的。” 傅珺想了想,吩咐楚刃:“你去瞧瞧。看她都去了什么地方,别惊动了她。” 楚刃应了一声,无声地遁入林中,很快便不见踪影。 有了这段插曲,傅珺便也没了闲逛的兴致,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便又回了大花厅。 今/日/的家宴以一架六扇围屏分隔男女席位,众人团团坐了,吃了一顿还算欢喜的团圆饭。 依大汉风俗,午饭后新妇与新郎还需在家中歇息一会,至晚方回。恰巧孟渊也想看一看傅珺婚前所住的闺房,故此夫妻二人便皆留了下来。 众人出了花厅,侯爷自回了外书房,其余各房的人也皆散了,傅庚便着拉傅珺说话,问了问温国公府的情况,孟渊便在厅外候她。 也就是这么一两句话儿的功夫,花厅外便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喧哗。 傅庚与傅珺对视一眼,俱都出了门。 方跨出门外,便见阶前不远处的一丛芍药花旁,傅珂跌坐于地,浑身是灰,脸涨得通红,看样子是摔了一跤。她的几个丫鬟尚立在阶上,看上去是有点吓傻了,竟是不知所措一般。 傅珍站在傅珂左近,脸色十分古怪。而孟渊则站在石阶之上,离着芍药丛至少有丈许远,背向此处而立,似是根本没注意到这里的情况。 傅珺脚步微顿,眉尖已经蹙了起来。 这场景,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见傅珺走了出来,傅珍的神色越发古怪,要笑不笑的。此时傅珂已经自己站了起来,含羞带怯立在花旁拍打着衣裙上的灰,脸红得似要滴血一般。 傅庚的脸色刹时间阴沉了下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傅珂,眼风又扫过一旁的孟渊,随后一摆袍袖,大步走了出去,竟是连问也没多问一句。 “五妹妹快些回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傅珍已然换过了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走上前来说道。 傅珂的几个丫鬟此时才醒过神来,倒有一多半唇青面白。 方才在台阶之上,傅珂走得好好的,忽然脚下一软,直直地向旁倒了下去,彼时孟渊恰巧就在阶前,傅珂这一倒,直接就能倒进孟渊的怀里去。 那几个丫鬟扶之不及,俱是大惊,一旁的傅珍脸都白了。 孰料,接下来的场景却完全超出了众人的想像。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怎么一来,孟渊已远在一丈开外,而傅珂却是真真的一脚踏空,自阶上滚落花丛,结结实实滚了一身的灰。 这情景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半天没反应过来。 此刻,见了傅珂那一身狼狈的模样,傅珍心中暗自嗤笑不已。 她这个五妹妹大概是失心疯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竟然就唱了这么出戏,就算真叫她计成了,她也不可能嫁予孟渊。 傅珂可是记入族谱的嫡女,以平南侯府的门第,怎么可能让两位嫡女共侍一夫?除非傅珺始终无所出,而孟渊又不顾脸面地要娶个平妻,这才像话。 可是,退一万步说,就算孟渊想娶平妻,人选也绝不会是傅珂。傅珂已然及笄,她的婚事很快就将定下,指定明后年便要嫁人了,哪里等得到嫁入国公府的那一天? 傅珍是真不明白她这个继堂妹今日此举用意何在。 ☆、第607章 一众丫鬟婆子此时俱已回过神来,纷纷围随上前,拍灰的拍灰,扶人的扶人,七手八脚便将傅珂裹挟而去,那速度倒是相当地快。 傅珍便含笑给傅珺打招呼:“是五妹妹滑倒了,我跟去瞧瞧。四妹妹乏了罢,快回去歇着吧,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傅珺便顺着傅珍的话笑道:“有劳大姐姐辛苦,小妹先回去了。” 此间情景实在太容易猜了,傅珺早将事情料了个大概,心中的感觉一时竟是难以形容,厌恶有之,膈应有之,无奈有之,亦有一丝淡淡的感慨。 孟渊此时亦回过身来,肃着脸遥遥地看向这里,见傅珂已经被扶下去了,他方才踱了过来,眸色如冰,浑身的气息更是冷得吓人。 他上前牵了傅珺的手,垂眸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方沉声道:“放心,有我在。” 傅珺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就是因为有你老人家在,她这位五妹妹才会动了歪心思。 然再一转念,傅珺又觉得十分憋屈。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女人,已经被男权制度完全豢养了,除了后宅这针尖大的一片地界,她们什么也看不见,畸型的社会生态环境之下,只能产生这种畸型的心理与畸型的人格。 这样的人,傅珺绝不愿以之为对手。 见傅珺神色淡然,眉眼间有着分明的冷意,孟渊以为她是生气了,心下倒有些歉然,接着又泛起一丝淡淡的甜意,打定主意一会回了房,要好生安抚安抚傅珺。 且不说孟渊回房后是如何“好生安抚”新婚妻子的,却说傅珂,一路神色淡然,浑若无事一般回到了秋夕居。 进了北院后,她略事梳洗。又换了身半旧的桃红夹袄儿并月白挑线裙,襟边与裙缘皆绣了仙鹤水波纹,头发挽成双鬟,对称插戴着青玉簪子。方屏退了服侍的人,自针线笸箩里翻出了一件女式中衣,细细地缝制起来。 这件中衣是为郑氏缝制的。自回府后,她每日针线不断,旁人看在眼中。谁不赞她是个孝顺的好女儿。 只是此刻,她的手里虽做着活计,心思却早飘到了极远之处,低垂的眉眼间隐着一丝/兴/奋之色。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分明瞧见钱妈/妈/的人影在垂花门那里晃了晃。她相信,她传递的这个信号,侯夫人一定会欣然接收的。 一面做着针线,一面细细思忖着接下来要做的事,傅珂手下丝毫不慢,细密的针脚一如她此刻流动的心思。 她想起了在花厅前靠近孟渊的那一刻。 那是她头一次离一个陌生男子那样的近。 直至此刻。她的心还在怦怦地跳个不息。 那个瞬间,她分明嗅到了他身上微冷而又清爽的味道,比世间一切熏香皆好闻百倍,直令她筋酥骨软,几欲沉醉。 越是靠近了看,便越能觉出他样貌的俊美,那般英武的气势,比傅珂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吸引人。 她相信,这世上再没哪个男子能胜得过他。看着他那样温柔地凝视着傅珺,再一想方才在花园里听到的那段对话。傅珂的心里竟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针尖一样,又锐又毒,刺得她的心都扭成了一团。 长兴伯世子又算个什么东西?与其做他的正妻。何如陪在孟渊这样的男子身边,哪怕只做妾室,她也心甘情愿。 不过,她是不可能做妾室的。傅珂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再怎样说,她也是三品大员的女儿。就算并非亲生,她的身份却摆在那里。 既做不成妾,那就只能往妻位上考虑一二了。 傅珂低垂的眸中划过了一抹冷意,眼前似又浮现出傅珺的脸来。 她这个四姐既然不愿给人脸面,那也别怪旁人舍下脸面去争! 傅珂唇角微勾,笑容冷如寒冰。 是,她的确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可她相信,只要有了侯夫人助力,她所谋之事便有把握能成。侯夫人不是一直怕三房势大,就此压下二房的风头么?现在她主动投诚,只要能嫁予孟渊,她什么都愿意做。 郑氏的伤、几个小妾的死,本就疑点重重。若侯夫人能助她得偿所愿,就算让她当面指证傅庚杀妻弑妾,她也愿意。到时候她甚至可以想办法认祖归宗,再度做回程氏后代,与那个所谓的继父一刀两断。 这想法让傅珂连针都拿不稳了,一双手心早已汗湿,呼吸更是瞬间变得粗重不已。 那样的情形,真是想一想都叫人从心底欢喜起来。 傅珂将头又垂低了两分,唇角浮起的冷笑里又多了两分快意。 以往是她太笨了,没想起来拉上侯夫人,这才致使前招尽输,步步失算。如今她手里也算有了筹码,只要好生利用起来,不愁前路有失。 再者说,若她再不加紧动作,那刘氏万一开了口,她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唯今之计,只有先刘氏一步,才能让侯夫人不被刘氏蛊惑了去。 傅珂一面想着,眼睛已是亮得怕人,手里的针线却仍是未停,仍旧一针一针缝得细密,飞针走线如行云流水。 时间在轻细的针黹声中悄然滑过,当傅珂再次抬起头来时,才发现窗外已是红霞满天,时间已至饭时。 她招呼丫鬟进来收拾起针线,便去了郑氏房中陪她用了饭。 傅庚未曾回房用饭,不过傅珂也并不在意。她已经看透了,也想通了,那所谓的父亲慈爱,她宁可不要。 在寂然中用罢了饭,傅珂便带着丫鬟往荣萱堂给侯夫人请安。 初夏的傍晚,空气温暖而潮湿,天边尚有斜阳脉脉,映照着偌大的庭院。傅珂行走其间,头一次觉得,她的前路亦如这灿烂斜阳,看似将尽,却总会于次日重新生起。 她的眼睛越发亮了起来,唇角噙着笑意,满面淡然地来到了荣萱堂。 侯夫人看起来一切如常,对待各房人等的态度亦无变化,一直与众人说话至掌灯时分方才说累了,众人便皆退了下去。 傅珂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张氏与崔氏自是早就知晓了花厅门前一事,此时俱都心照不宣,含笑而去。侯夫人便将一应服侍的人皆遣走,还令于妈妈亲守着房门,这才神色微冷地开了口。 “五丫头,今儿花厅门前的事是怎么回事?”她淡淡问道,神色不辨喜怒,微凉的语声在房间里回荡。 傅珂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祖母在上,孙女儿不敢相瞒。”傅珂说着,语声有些发紧,却仍是一字一句吐出唇畔,“孙女儿想要一门好姻缘。” ☆、第608章 听得傅珂所言,侯夫人脸上的冷意蓦地淡了下去,她将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不冷不热睨了一眼傅珂:“你胆子倒大。” 话语隐晦,然,意思却明。只说她胆大,却未说她所谋之事做不成。 傅珂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就知道,侯夫人一定会懂她的意思。 “祖母明察秋毫。孙女儿自忖愚笨,也只得用这个笨法子,将心思转告祖母了。”傅珂的声音不再/干/涩,话也说得越发流畅。 侯夫人的脸上含了一丝未明的笑意,玩味地打量着傅珂,半晌后蓦地一笑:“我倒是看走了眼。” “孙女儿便当祖母这是夸奖了。”傅珂的语气有些急促,抬起头来看着侯夫人,双眸亮得怕人。 “孙女儿愿助祖母一臂之力。”她蓦地说道,上前几步扑在侯夫人身前跪了下去,复又抬起眼眸直视着侯夫人,无一丝退缩。 侯夫人的笑容淡了些。 “你助我?如何助?”她的声音仍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孙女儿自有办法。然,祖母也需帮孙女儿的忙。”傅珂说道,低平的眉宇间扬起一丝期待。 侯夫人上下打量了傅珂一会,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傅珂看了她一眼,知道若是不说些什么打动侯夫人,侯夫人是绝对不会平白答应帮忙的。 她沉吟了片刻,方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只要祖母相助,事成之后,孙女愿将……那人,拉下九卿之位。” 侯夫人耸然动容,立刻坐直了身子,脸色却越发肃然。 “你说什么?”她问道。 “孙女儿手里有些东西,可以置那人于死地。但孙女儿此时位卑言轻,此物一出,孙女儿自己可也不保了。”傅珂此话半真半假。 侯夫人神色微动。冰冷的眸子直直盯在傅珂身上,直盯得她心底发寒。 良久后,侯夫人冰冷的声音才再度传了过来。 “你要什么?”她问道,神色间漾着一丝锐意。 傅珂的话她并不全信。但目前的形势不容她多作权衡。傅庚已经站得太高了,她若再不做些什么,这整个侯府便要成为这个庶子的囊中之物。 她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求祖母成全,孙女愿以平妻身份与四姐姐共侍一夫。若是……续弦……则更佳。”傅珂压低的声音里,有着轻微的颤抖。 她从未如此紧张过。亦从未如此/兴/奋。不只是声音,她的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不介意与傅珺共处一室,然而,若是傅珺不在了,她想她会更开心一些。 侯夫人终于笑了起来,道:“你倒打得如意算盘。你四姐姐才嫁过去,你要怎么做?” “无子即可。”傅珂说出了早就盘算好的办法,“国公府里与四姐姐不对付的人多得是,只要我们这边略透些话过去,她们一定乐得见郡主娘娘生不出孩子来。” “那至少也要等上好几年。”侯夫人淡声道,“我等不了这么久。” “不需多久,一年便足够了。”傅珂说道,低平的眉宇间难得地渗出笑意,“我娘给过我一些药,是在宁波的时候得的,效用极佳。用罢了药,只需再找个大夫诊一诊,再将不孕的消息放出去便成了。那药用上几遭,人便会渐渐干萎下去。前后也用不上两年时间。” 她平平地说着话,脸上的笑容映在烛火之下,竟是极为瘆人。 侯夫人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嫌恶,旋即她又放平了神色。淡声道:“那也需要至少两年的时间。你已及笄,你父亲已经在相看婚事了,只怕要不了半年你就得定亲,我等得,你也等不得。” “这也不难。”傅珂说道,脸色越发地平淡无波。“祖母一定知道,我娘病得是极重的。”她的语气淡然得就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连眉头都没耸一下。 侯夫人的脸色变了。 郑氏若是病故,傅珂至少要守一年的制。 连亲生母亲也下得去手么? 侯夫人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打量着傅珂。 她头一次发现,她这个继孙女不只继承了郑氏的心机,还有一颗比郑氏更狠毒百倍的心。 不过,这一切皆不与侯夫人相/干/。 三房能有这么个怪胎,那也是傅庚运气差,关她何事?只要傅庭能够请封世子,三房闹出什么丑事来侯夫人都不介意,若是能闹得侯爷析产分家,她倒还乐见其成呢。 这般想着,侯夫人看傅珂的神情倒多了几分郑重。 她沉吟片刻道:“你身边的人我能帮着调开,再给你派几个得用的外院长随,出府走动之事我也能安排下去。温国公府往年也常办些花宴,到时候我带上你便是。不过,此事具体如何做、找谁做,仍需你自己筹划,我什么都不知道。” 傅珂一瞬间喜动颜色。 侯夫人愿意帮忙了!只要有了这份助力,她所谋之事定然能成。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按下涌上心头的喜意,语声微颤地道:“多谢祖母。若能去除身边掣肘,孙女儿行事会大大方便。若祖母能够亲自教导孙女,这是孙女的福分,想父亲亦会体谅。” 傅珂的意思却是更进了一层。侯夫人若是直接提出来将她接到荣萱堂教养,傅庚确实不好多说什么,到时候她就更方便行事了。 侯夫人淡淡一笑,眼中却划过了一抹精明:“这我可应不下你。帮你安排人手倒是行的。多的我做不到。再者说,”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方说道:“我怎知你手上真有能制住那人的东西?” 傅珂怔住了。不过很快她就换过了一副笑脸,细声道:“是孙女儿贪心了,不过事成之后,祖母便知孙女说得是真是假。” 就算是假也无所谓。 侯夫人此刻已经不关心傅珂手上的所谓证据了。 有了傅珂今日这番话,事成不成皆无关紧要。傅庚管教继女不严,致使继女谋害嫡母。只要傅珂出手,此事传出,傅庚不死也要脱层皮。 侯夫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暗中加紧催办傅珂的婚事,逼她动手弑母,再派人盯紧了她。只要她一动手便当场抓人。届时人赃俱获、扭送官府,不愁傅庚不丢官,就算是降职也成。 侯夫人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傅珂亦是唇角微勾。 荣萱堂的明间儿内,祖孙二人眉眼含笑,各自打着算盘。却不知那屋顶之上,早伏下了一个人影,将她们的对话尽皆听在了耳中…… ☆、第609章 傅珺回到温国公府时,天已经黑透了。 晚风携来蔷薇的香气,夜色中的温国公府,亦因了这花香而多了几分温软之意。 傅珂全身也都是软的,几乎是被孟渊半抱着下了车。 下晌在沉香坞时,孟渊不顾傅珺的反对,尽职尽责地好生“安抚”了一番娇妻,傅珺最后累得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时近黄昏。 因太过疲倦,上了马车后她便又再度睡了过去,孟渊心疼她,便叫车走得慢一些,所以回府才会这么晚。 此刻,素心馆里灯火通明,各房人等皆在此恭候郡主并郡马回府。听闻马车到了,孟铸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向一旁的裴氏看了一眼,眼神中有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裴氏穿着件姜黄色绣五福团花的长褙子,神情萎顿,显是仍未从诰命降等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做什么都有些慢半拍。此刻见孟铸看了过来,她也只是茫然地回视了他一眼,复又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进素心馆时,傅珺只觉得气氛怪异,阖府中人似都在强颜欢笑,连史妈妈脸上的笑意也僵得发硬。 再看裴氏,只见这位当日耍尽婆母威风的国公夫人,此刻却是无精打采的,眼睛半阖不阖,一脸倦意。而二太太吴氏更是满脸的病容,整个人瘦了一圈,双颊颧骨突立,原先的娟好容颜荡然无存。 见傅珺与孟渊夫妻二人比肩而立,如明珠美玉一般,在烛火下灿然生光,孟铸心下倒有几分欢喜。 这个三儿媳身份高贵,行事也算有分寸,认亲那天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也没哭回娘家去,反倒回了郡主府。如今又借着回门之机十分顺当地回了婆家,孟铸的心总算落回肚里。 只要这件事平平静静地过去,平南侯府不做太多表示。他就谢天谢地了。 如今勇毅郡主安然回府,平南侯府以及傅庚并王襄等人,亦并未就此事有再进一步的动作,这就表示。这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至此终于收梢。 这般想着,孟铸暗里长出了口气。 前两日刘筠宣孟铸入宫,已经透露出了一个意思。 孟铸那个宝贝孙子孟翀,过两个月自会回来。不过孙女儿孟翡就难说了。据说她与三公主相处甚欢。皇帝又道是想借这机会拉拔一下府里的女孩子们。 孟翡当众为难才进门的婶婶,那名声可有些不大好,如今入宫伴读,也可借此机会为府里的女孩子们挽回一些名声。 此刻,眼见着三儿媳终于回了府,看上去与孟渊感情不错,孟铸深觉松了口气,好言好语安抚了傅珺几句,又赏下了一堆东西,这才放了二人回房。 孟渊悄悄携了傅珺的手。半扶着她步下了素心馆的石阶,正待步出院门,斜刺里忽然窜出来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当先的那个眉眼温婉、身段妖娆,正是文秀。 “婢子见过爷,见过娘娘。”文秀的声音柔而甜,像是蕴了蔷薇的香气,直甜到人耳朵眼儿去。 孟渊面色一寒,停下脚步。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丫鬟。 “何人?”他淡声问道。 文秀的脸色有些发僵,文娟也是一脸的呆怔,好一会后方强笑道:“婢子是文娟,她是文秀。婢子们是服侍爷的。爷不记得了么?” 孟渊身上的气息瞬间便冷了下去。 “退下。”他语声极淡,淬了冰的眸子里已经拢了一层寒霜。 文秀与文娟不敢多言,皆站起身来,退至后排站好。 孟渊仍旧携着傅珺的手往前走,将要跨出院门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了下来。转首吩咐沈妈妈:“郡主府西苑正缺人看屋子,你将这两个叫什么文的丫鬟安排过去吧,明儿一早就走。” 沈妈妈闻言怔住了,旋即她的眼中便露出了一抹喜色,垂首应了声是。 对于姑爷的安排她是举双手赞成的,这两个狐媚子似的丫鬟,就该离着姑爷远些才是。 文秀与文娟的脸白得更厉害了,迟疑了一会,文秀终是大着胆子颤声道:“爷,婢子们是夫人留下……” “夫人?”孟渊寒声截语,眸中漾起了极浓的讥意,“既是如此,你们就留下服侍夫人吧。” 说完了这句话,他便牵着傅珺的手,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院门。 涉江等人见状连忙跟了上去,不一时,廊下便只剩下了文秀与文娟,明显的烛火自屋中倾泻而出,照在她们的身上。两个人俱是面色惨白,文秀的身子还摇摇欲坠,直若马上就要晕倒一般。 几个廊外服侍的小丫鬟此时亦皆将眼睛看向了这里,有好奇的,亦有看笑话的,更有凑在一起轻声议论的,一时间倒是起了些轻微的热闹。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怎么这人说不要就不要了?”看了半天热闹的吴氏此时出了声,那张瘦脱了形的脸上,隐隐有了一丝兴味的神色。 冯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向文秀并文娟道:“既是三爷发了话,你们也别杵在这儿了,先去收拾东西住回素心馆,明儿再听发落。” 这府里原就是冯氏主持着中馈,她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二女听罢此言,俱都蹲了蹲身,白着脸自去收拾东西不提。 这一段小小的意外,并未影响到傅珺的情绪,当然,吃惊还是有一些的。 她原以为,孟渊对这两个丫鬟就算不熟,至少也应该认识。可是看孟渊的反应,他不仅不认识这两个丫鬟,还深厌之。而再结合傅珺这些日子来的观察,她发现,孟渊身边的服务人员,可能还真是以长随、侍卫为组成单位的。至于丫鬟,除了这两个之外,傅珺再没见过第三个。 待回至临清阁,孟渊便将一应从人皆遣了出去,方才凝视着傅珺的眼睛,温声问道:“她们……可有让你为难?” 傅珺自是知晓他说得是谁,便摇了摇头,含笑道:“我也只见过她们几回,回郡主府的时候她们也没跟着。” 孟渊的长眉舒展开来,猿臂一伸,已将傅珺揽进了怀中。 “府中情况,料你已知。是我带累了你。”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似蕴着淡淡的郁气。 ☆、第610章 傅珺见过孟渊的强势,也见过他的温柔,却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抑郁,如同困在笼中的猛兽一般。 她的心莫名地便有些微疼。 “阿渊,”傅珺轻声唤他。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陌生而又让人心中柔软,“一直以来都是你帮我的多,现在也该轮到我帮你了。好歹也算我回报一二。” 孟渊圈住她的双臂紧了紧:“你已经回报得足够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停了一停,他忽地又道:“你以身相许,我铭感五内。”说罢他终于低笑出声,胸腔中发出一阵阵的震动。 傅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孟渊便又低笑道:“我说错了,你还没回报够。今儿晚上我还要多索几次回报。” 傅珺忍不住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 这才说了几句话,话题怎么又扯到了这上头去了。果然,每个男人的身体里都住了一个流氓,此语诚不我欺。 此时却听孟渊又道:“你唤我阿渊,我唤你何名?还是阿珺么?”他摇了摇头,又将下颌抵在傅珺的头顶上,微有些不满地道,“我听岳父唤你棠姐儿来着。你的小字是什么,你还没告诉过我呢。” 傅珺怔了一会方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原来是说她及笄时取的字,于是便道:“我小字叫雅真。” “雅真,雅真,”孟渊喃喃语道,又开始摇头,“还不如阿珺好。” 傅珺也觉得她的小字怪怪的,便点头道:“我也这般觉得。” 孟渊便又低声唤了几句“阿珺”,只觉得怀中的娇小身体温热柔软。渐渐地他便有些/情/动起来。 此情此景,怀中是********,鼻端是馥馥幽甜,当此美人在怀之际,又恰逢新婚,再是个铁石人儿也要化出百般柔肠来,更何况他怀里拥着的还是思慕爱恋了许久的女子。孟渊这时候便尽显行动派的本质。 他将傅珺打横抱了起来。几步便进了东次间儿,也不管怀里的人是如何急声道“还没卸钗环”,又抱怨“还没洗漱你等一会不行么”。径直便拉了屋帘,连帐子也没放,便将傅珺按在了架子/床/上。 五月春衫本就薄透,他身上的热力透衣而来。蒸腾出温暖而干燥的味道,直入傅珺鼻端。不多时便已模糊了她的神智。 在身心全线沦陷的最后一刻,傅珺悲摧地想:这就是渣体质的下场。别说抵抗,她能喘匀了气儿就已经是极大的胜利了。一时心下又恨:这家伙全身上下坚硬如铁,她连下爪掐的地方都找不到。她真是…… 她真是如何,傅珺已经接不下去了。她的思绪到此断了篇,接下来自然又是孟渊的主场。一整夜被翻红浪,自不消细说。 ********************************* 傅珺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几日过后,她便习惯了温国公府混乱中含着奇异秩序的生活。 每日晨起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素心馆问安。当然,有时会有另一件“大事”需要陪着孟渊先做,问安便放在第二位。 晨定时欣赏一番裴氏与吴氏的奇葩秀,约一炷香后便各自回房用朝食。 因傅珺不用管家,临清馆又人少事简,用过朝食后她便会小睡一会,午时在自己房里用饭,下晌有时习字、有时画画,有时便帮着打理孟渊的家产,看看账之类的,晚上待孟渊回来,二人用罢了饭便又到了“运动”时间,然后安寝。 虽是每天周而复始,然日子却并不显单调。逢着孟渊休沐,他便会带傅珺在外头消磨一整天,或去小镜湖赏景、鸡鸣寺上香,或便在朱雀大街购物休闲,二人倒也逍遥。 文娟与文秀如今便留在素心馆裴氏那里,亦是领着大丫鬟的差事,一个专管茶水,另一个管着针线。傅珺去素心馆请安时,偶尔还能接受到两人中的某一个投来的幽怨视线。 冯氏有一次与傅珺闲谈,隐晦地说起了文秀与文娟的来历。 她们以前皆是服侍裴氏的,孟渊的赐婚旨意下来后,裴氏便将她们予了孟渊。然孟渊绝少回府,或住军营,或便去玄武大街的宅子住,因此,这两个丫鬟与孟渊打过的照面儿极有限,孟渊不识亦属正常。 冯氏还道:“这也不是头一遭儿了,前些年,母亲还将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也予了三爷,只三爷转手就将人送了出去,母亲生了好大一场气。再早些时候,三爷身边儿也有几个大丫鬟服侍,姿色皆极出众。只不知何故,这些丫鬟有一天突然全都没了。我思忖着,怕是三爷用不惯丫鬟服侍,还是惯用长随多些罢。” 看着冯氏娴淑的笑脸,傅珺亦回以柔和浅笑。 如此多的信息量,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嫡母以美貌丫鬟为诱饵,妄图将外室子带歪,外室子坚不中计”的故事脉络来。 如此一来,孟渊对文娟她们的厌恶便很容易理解了。 也许在他的心中,所有的丫鬟都是包藏祸心、意图害人的洪水猛兽吧。再回想他平素对涉江她们不假辞色,一回屋立刻将丫鬟全部遣走的行为,傅珺心中又觉怜惜,又有些想要笑。 孟渊原来这么怕丫鬟。 可再一转念,怕丫鬟的孟渊却偏偏吃定了自己,傅珺又觉得笑不出来了。 时序转眼便到了夏至,金陵城中柳岸飞莺、蝉鸣阵阵,又到了一年最热的盛夏时节。 温国公府在宝华山脚下有一所别庄,依山背水,乃是消暑胜地。府里的老封君裴老夫人年纪大了,禁不得热,五月中旬便挪了过去。如今又过了半个月,裴氏她们也吃不消了,便打点行装准备阖府搬去别庄消夏。 “……媳妇已经先行遣了几房下人过去,将窗纱皆换了新做的,帐幔也换了新的,只椅搭仍旧用了早年的湘妃竹。那旧物用着不凉,温润得很,媳妇便做主没叫换。母亲瞧瞧,可还有旁的要换的么?” 素心馆的明间儿里,冯氏手里拿着录册,一面翻页读着,一面向裴氏禀报道。 裴氏摆了摆手,又看了一眼吴氏并孟湄,问道:“我是没什么要换的了。你们两个呢,可有什么要交待你大嫂嫂的?” 吴氏笑道:“大嫂嫂惯会做人的,自是安排得好。” 孟湄则是无话,只摇了摇头,神情有些百无聊赖。 裴氏便将视线往傅珺那里扫了一扫。 傅珺穿着一身天青色薄罗衫儿,下头系着月白染烟连枝阔叶莲湘裙,发上挽一根长长的流苏簪子,清眸如水、长眉浸墨,便只坐在那里不说话,亦有一种流波清浅的美丽。 ☆、第611章(150月票加更) 看着这位郡主娘娘,裴氏便有些恨恨起来,将眼风又向傅珺的身旁横了两眼。 也难怪她恨。 自回门之后,傅珺每每晨定之时,身边便会跟着两个穿着宫中女官服饰的管事嬷嬷,一姓夏、一姓盛,皆生得一脸板正,平素不苟言笑。 屋子里平白杵着两个宫里的嬷嬷也就罢了,偏这两人手里还拿着着家伙。夏姑姑拿着的是戒尺,盛姑姑拿着的是竹板。裴氏曾亲眼见过史妈妈因看傅珺的眼神有些不敬,那夏姑姑上去就是一戒尺,连句多的话都没说,史妈/妈/的手上当时就渗出了血珠。 自那之后,国公府的下人见了傅珺全是绕着走的,别说不敬了,在她面前喘声大气都要掂量掂量。 有了这两尊大佛立着,裴氏原先打算的那些让傅珺立规矩、跪祠堂之类的手段,便皆没了施展之处。她本想着,就算她诰命降了等,好歹她也是傅珺的婆母,婆母要治儿媳妇那还不容易么? 可是,到了傅珺这里,这件事还真就不容易做到了。那两个嬷嬷动辄便是“郡主娘娘千金之体”如何如何,堵得人能说不出话来。 此刻,看着这位郡主娘娘一脸淡然地坐在那里,裴氏就觉得肝儿疼。 她盯着傅珺看了好一会,方才收回视线,淡声道:“三郎媳妇可有什么要添减的?” “谢母亲垂问,媳妇没什么要添减的。”傅珺语声恭谨地道。 裴氏一见傅珺这样子就有气,忍不住语带讥讽:“说得也是。你是当朝郡主,身边自是什么也不缺的,倒是我这个做婆母的多嘴了。” 傅珺立刻站起身来,微微垂首道:“母亲言重了。” 见傅珺虽言语恭敬,然站在那里却是腰背挺直,那种骨子里的傲岸直刺得裴氏火气上涨,正待再刺傅珺两句,外头忽然匆匆走进来一个丫鬟。一进门便蹲身道:“启禀夫人,平南侯府来了个姓李的管事妈妈,说是有要事要见三太太。” 傅珺心头微微一凛。 平南侯府姓李的管事妈妈,除了李娘子断不会再有旁人了。她怎么这时候跑来了?难道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裴氏眼珠转了转。便吩咐道:“叫她进来。”说着又转向傅珺道:“既是人来了,便叫她进来说话吧,人多些说话也热闹。”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看着傅珺,一脸的好奇根本不加遮掩。 傅珺并没打算叫这一屋子的人听她娘家发生的事儿。此时见裴氏如此说,她便浅浅一笑道:“母亲恕罪。媳妇家里怕是出了什么事,媳妇还是将人迎到偏厅去说话,以免扰了母亲。” 裴氏一听此言,脸立刻就拉了下来,然不待她开口,傅珺立时又笑道:“母亲若是想要人陪着说话,媳妇留下盛姑姑陪您吧,盛姑姑最会说掌故,媳妇也时常与她说话儿来着。”说罢她便吩咐道:“盛姑姑,你留在此处陪母亲说话解闷。何时母亲解了闷,你再回来罢。也算是替我尽一尽孝。” 盛姑姑板着一张冷脸,握着毛竹板子如同那官老爷的在朝堂手执玉笏一般,肃脸应了声“是”。这里傅珺便又向裴氏蹲了蹲身,便自带着人转过了槅扇。 裴氏差点儿没气个倒仰。 这是哪家的儿媳妇敢这么嚣张?她这是倒了八辈子的楣才摊上这么个儿媳妇,连多问一句都能给你顶回来。 傅珺可没管裴氏在她身后气得脸红脖子粗,只一路匆匆出了素心馆,举眸便见前头的白石甬路上走过来两个人,一个是方才传话的丫鬟,另一个正是李娘子。 李娘子的面色倒还平静。并不见焦色。 沈妈妈忙赶前几步迎了过去,打发走了那个丫鬟,一行人便拐上了另一条甬路,不多时便到了花园偏厅。 这偏厅乃是三间敞轩。朱栏玉砌,装饰得倒也华美。进屋之后,傅珺派人守住了前后门窗,又给李娘子端了张小杌子,方问:“李管事为何事而来?” 李娘子此时才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来,向左右看了一眼。方低声道:“是府里出了件大事儿,因实在瞒不住了,三老爷便使了奴婢来跟娘娘说一声儿,过不了几日外头只怕也要传开了。” 傅珺神情微肃,道:“你只管说罢。” 李娘子便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道:“老奴便从头儿说起吧。姑娘回门之后的第三日,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便寻到了咱们府门前,说是有要事要寻三太太说话。娘娘也知道,三太太病得很重,自是见不了客的。那门上的人不敢耽搁,便回到了大太太那里,大太太便将这夫妻俩领进来了。谁想这老夫妻一见了大太太便跪下了,哭天抹泪地道他们乃是五姑/娘/的亲生父母,此番是专门来带亲女回家的。” “什么?”傅珺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间直是难以置信。站一旁的沈妈妈亦跟着张大了眼睛,面色极为震惊。 “五妹妹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来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她不是母亲生的么?”傅珺追问道,只觉得这事情实在匪夷所思。 李娘子亦是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道:“回娘/娘/的话,可不正是这个话儿么。当时大太太也惊得不行,实不敢相信这话。但这对老夫妻却言之凿凿,只说五姑娘是他们的女儿。大太太见兹事体大,也不敢瞒着,先将那老夫妻安抚下来,即刻便禀了侯爷并三老爷,老夫人那里却是隐下没报,只怕又惊得她老人家病了。过后侯爷并三老爷便请了那老夫妻过去问话。谁想这一问之下,这事情却原来竟是真的。五姑娘果真便是他们当年丢下的女儿。” 傅珺已经完全听傻了。 这般天方夜谭的奇事竟然便发生在侯府,她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李娘子又道:“这对老夫妻男的叫吴原兴,女的是吴李氏,乃是贵州安顺人。吴原兴说,当年他们夫妻做了些小生意,辗转到了京城,因生意不好做,身上钱财也没剩了多少,偏这时候吴李氏产下一女。他家里人口本就多,再养不活一个女儿,只得骗人说女儿夭了,偷偷将这孩子丢在了一户人家门前,他们躲在一旁,亲眼看着一个中年妈妈将孩子抱了进去。他们还说了那位妈/妈/的长相,倒是与三太太当年身边的范嬷嬷很像。” ☆、第612章 偏厅之中一片寂然,唯李娘子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 她喝了口茶水,又续道:“过后这吴氏夫妻便离京返乡,好容易攒钱盘下个米面铺子,做起了小生意。孰料世道艰难,这些年铺子生意越发地不好,膝下的几个孩子竟也相继没了,连个孙辈都没留下。如今只剩下他们老两口儿相依为命,他们便想起了多年前抛下的女儿来。因怕身后无人送终,他们便兴起了寻女的念头,一路又是问人又是打听,最后便寻到三太太这里来。” “这便叫他们认了五姑娘了么?”沈妈妈禁不住问道。 空口白话的,平白便将侯府里的姑娘认走了,这根本说不通啊。 “自不是平白说的,吴家还带来了两样信物。”李娘子道,“那吴原兴道,当年女儿生下时,吴李氏做了成对儿的襁褓,又拿红绳儿编了一副方胜梅花镯子。送女时夫妻二人便将这两样各留了一样,权作念想。那吴李氏又将女儿身上的几处记号也告诉了大太太。恰巧五姑娘那几日染了风寒,一直卧病在/床/,连屋子都出不了。大太太便亲去验了五姑/娘/的胎记,吴李氏却都说对了。三老爷又亲回秋夕居找了一番,果真在个旧箱子底下找到了一方极旧的襁褓,又翻出了红绳编的镯子,皆与吴家给的一样儿。显见那吴家人说得是真。” 傅珺听着李娘子的话,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平白无故地,郑氏捡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来养着作甚?她又不是不会生养?这件事着实古怪得很。 “父亲没派人去查么?吴家人当年是怎么扔的孩子?在何处扔的?程大人当时又住在哪里?时间可对得上?还有人证,这些都查了没有?”傅珺忍不住问道。 此刻她已经将这件事当作案件来看了,问出来的话亦是直指证据。 李娘子便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查?三老爷当即便派人手去查了。那吴李氏十五年前确曾产下一女,接生的稳婆倒还记着这事儿。那些街坊邻居也有知道的,都道那吴李氏生下女儿没多久,便跟人说女儿夭了,与吴家人的说辞倒真是对得上。那吴家人说的扔孩子的地方,还真就是当年程大人进京参加春闱时赁下的房子,时间和地点也都没错儿。至于三太太身边服侍的老人。如今也多不在了。三太太又病得这样,问她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大太太后来说了一句话。倒是让此事又确定了一些。” 张氏?她又说了什么? 傅珺的眉心蹙了起来,问道:“大伯娘是如何说的?” 李娘子便道:“大太太说,三太太现在只认得五爷,连五姑娘也不认得了。” 傅珺闻言微怔。旋即心下便是一凛。 张氏此语,倒还真是一语中的。 的确。自摔坏了脑袋后,郑氏除了认得傅璋是她的儿子,旁人一概认不出。从某种程度而言,这的确是非常有力的间接证据。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傅珂很可能并非郑氏亲女。 “三老爷见事情越发不大好,便含含糊糊地将实情告诉了五姑娘。五姑娘听了又是哭又是闹,死也不肯跟吴家人走。病势越发沉重了。”李娘子道,复又叹了一口气。“三老爷想来也是心疼的,便只将那吴家人留在府里好生款待着,并不急着提此事,又许了他们好些银两,说是五姑娘不愿意走,三老爷到底也养了五姑娘这么些年了,这么忽巴剌地便把人送走了,三老爷心里也不好受。谁想这时候又出了件事儿,三老爷这才觉得瞒不住了,便使了老奴来禀娘娘。” 说到这里,李娘子的声音又压低了两分,道:“因五姑娘前些时候染了风寒,老夫人便道服侍的人不尽心,将五姑娘身边的人全都撤换了,这原也没什么。不过,那吴家人寻来之后,被撤换下来的一个婆子便去见了侯爷,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侯爷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过了几日,侯爷便跟三老爷密谈,后又下了死话儿,道五姑娘必须走,侯府绝留不得她。三老爷今儿才给奴婢透了个口风,言道当年朝云姨娘出事之时,五姑/娘/的手上像是……有药。” 此言一出,厅中一片死寂,随后便响起了吸气声。 “这……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儿?”沈妈妈已经忍不住问出了声,就连一向镇定的涉江,此时亦是面露惊异。 李娘子的话说得隐晦,然其语中之意谁听不明白?朝云当年产下死婴,大夫说是胎里带了毒。细算起来,朝云有孕之时,傅珂倒确实还在府里。只谁能想到此事竟着落在了傅珂身上?就是傅珺亦觉得故事反转得叫人目不暇接。 李娘子此时的表情仍很平静,语声淡然地道:“三老爷原先是不肯信的。只是,此事虽做不得准,然终究犯了侯爷的忌,侯爷对五姑娘极为厌弃,再加上昨儿朝会的时候,这事儿不知怎么又捅到了圣上那里,朝上便有人参了三老爷,道三老爷仗势欺压百姓,致令孤老夫妻骨肉分离。三老爷如今也是内忧外困,五姑娘却还是整天哭闹不休,三老爷这些天瘦了好些呢。” 沈妈妈此时的表情尽是鄙夷。 很显然,结合傅珂之前的表现,朝云的事情着落在傅珂的身上,沈妈妈是信了个十成十的。且傅珂现在的表现越发显得贪慕虚荣,她死死扒着侯府不肯走,连亲生父母都不认,实在令人鄙视。 “这事儿到此还没完呢。”李娘子又道,语气还是平静无波,似是全然不知她所说的每一件事都称得上惊世骇俗,“今儿上晌,三老爷进宫面圣,便去分说了此事。圣上似是极为不喜,责令三老爷尽快让五姑娘认祖归宗,不得强行扣押别人的女儿,又给了期限,五日之内必须把五姑娘还给吴原兴一家。此事已经渐渐传得开了,三老爷这才使了奴婢来给娘娘送信儿。” ☆、第613章 听着李娘子的话语,傅珺墨染般的长眉蹙得越发紧了。 她总觉这事十分蹊跷。 颦眉沉思了片刻,傅珺脑海中蓦地划过了一个画面: ……花厅的石阶前,傅珂含羞带怯地立在芍药花边,而傅庚打她身边走过,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那一刻,傅庚眸子里分明闪过了浓重的冰寒之意。 自那一摔之后,才过了三日,吴氏夫妻便出现了。 若吴氏夫妻所言属实,傅珂便将从侯门贵女变成普通商户的女儿,她不仅与傅庚毫无血缘关系,与郑氏亦无血缘关系。 大汉朝秉承封建等级制度,向有“士农工商”一说,商户的地位极其低下。身为商户女的傅珂,即便自甘为妾,也断不可能进入皇后的母族温国公府。 这件事,会不会便是针对傅珂的某些非份之想而设的局? 傅珺凝眉思索了一会,蓦地便生出了一种倦怠。 此事真伪难辨,然,她已全然失去了兴趣。 身为此事最大的受益者,她直觉此事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可是,换个角度去看,与继妹宅斗她固然不屑为之,却也没有那种圣母情怀,去关心傅珂今后的人生轨迹。 面对这样一个总在算计破坏她的名声,且以各种阴谋诡计妄图谋夺她所有一切的继妹,傅珺自认她还没有那般宽广的胸襟。 想到此节,傅珺长眉渐平,神色亦淡了下来。 “父亲还有什么要交待我的么?”她轻声问道。 “三老爷说,此事因有了圣上亲下的旨意,娘娘便不必进宫求情了。圣上已经不高兴了。娘娘还是在府里呆着为好。” 李娘子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点后怕的意味。想来亦是觉得此事实在太叫人挠头,平南侯府怎么处置都不妥当。还好皇帝并没有降平南侯府的罪。 傅珺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淡声道:“过几日我们府上便要去别庄消夏,至少要在别庄待上一个月。” 李娘子闻言便点了点头。 这个借口很好,人都不在京里了,自然便更没机会进宫了。 她便又道:“如今大老爷并二老爷也皆知道了这事儿,侯爷还定下了明儿开祠堂。将此事告祭列祖列宗。老夫人那里也不好再瞒着了,由侯爷亲去说。五姑娘走的时候,娘娘也不必去送了。这是侯爷交待下的。不只娘娘,府里的其他人等皆不会去送。侯爷说五姑娘虽病得好些了,只怕还有病气,万一谁染上了倒也不好。” 这是要将傅珂从族谱上除名了。也不知傅珂听闻此事之后。又会是何等心情? “三老爷还说,若有人向娘娘问起此事。娘娘只推说不甚清楚便是,一切自有三老爷处置。”李娘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样自然是好。傅珺觉得这水已经够浑的了,她没必要再湿了自己的鞋。为了傅珂,尤其不必。 傅珺便点了点头。浅笑道:“我知晓了。烦请李管事上复父亲与祖父,请他们莫要太过伤怀。再,沈妈妈也替我备一份仪程。多备些金银锞子,李管事回府的时候便一并带回去交予五妹妹吧。就说我不去送她了,总算我们姐妹一场,我这个做姐姐的唯望她平平安安。” 李娘子点头应是,傅珺又笑着让她:“难为李管事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这么一大篇子话说下来,想是也口渴得紧了,快喝口水歇一歇罢。” 这话说得李娘子也笑了起来,道:“哪里就说累了嘴呢,奴婢每日里做的不就是这些么。” 众人闻言俱是一笑,厅里的气氛这才转了过来。 因还要回去复命,李娘子并不敢久坐,又喝了两口茶便辞了出来。傅珺已经叫人备好了仪程,又派了车,李娘子便坐了郡主府的马车回到了平南侯府,去外书房向傅庚交了差事。 见李娘子将诸事皆处置妥当了,傅庚便捋须点了点头,温声道:“劳动李管事辛苦走了一遭。行舟,过会你送一两银子过去,给李管事买茶喝。” 李娘子忙谢了赏,便自退了下去。 此时已将至午时,天色微有些阴,闷热的空气里和着一股潮气,越发地燠热起来。 傅庚将邸报拿起来随意地翻看了两眼,复又搁下,见外头倒无甚阳光,便开口唤道:“行舟,去前湖。”说罢便一甩袍袖,当先出了院门儿。 行舟连忙跟了上去,主仆二人转过院墙,踏上了青石路,不多时便来至了前湖。 天气虽热得紧,湖畔倒时而有些微风,缓缓拂过荫翠的行柳。傅庚拣了树下一方干净的白石坐下,行舟见状,知道傅庚这是要垂钓,忙去寻钓具。傅庚便坐在湖边,望着那一波浩渺烟水出神。 这个局,始于两年前。 傅珂于清味楼设计傅珺,妄图败坏自家亲生女儿的名声。从那时起,傅庚就在寻找一种一劳永逸的法子,绝此后患。 让傅珂死很容易,但只要她一日顶着侯府嫡女的身份,她的死便总难免为人诟病。 郑氏亦如是。 在对待这母女二人时,傅庚但凡有一丝不妥,便立刻会背上“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骂名。 背上骂名他并不怕,然彼时却正是朝局动荡的关键时期,他所谋之事,容不得他有半分错失。 所以,他只得耐心等待,徐徐图之。 此局最难之处,便在于寻到合适的人选。 此人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贫穷、卑贱、贪婪、胆大包天,还必须有十多年前产女的经历。 最终,吴原兴夫妇进入了傅庚的视线。 十多年前京城产女,后幼女夭亡;一家皆是最低等的商户,身后并无子息;吴原兴嗜赌成性,吴李氏坑蒙拐骗,夫妻二人蛇鼠一窝,欠了一屁股的债。 傅庚要做的,便是先诱使吴原兴因赌入局,再叫他输上成百两银子,最后以债主身份紧紧逼迫,并“不经意”间透出几句口风,引吴原兴夫妇上钩。这对夫妻急红了眼,自然会抓住一切可乘之机。 傅庚并不急,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一点一滴伏脉而设。 有了此局,郑氏便必须死。所以宫变当晚,傅庚才会借乱兵之手下了密杀令。按照他此前的设想,只要郑氏一死,他的局便无人能破。 没成想郑氏未死,却是傻了。 这样更好。无论真傻还是假傻,傅庚每天去“看”她半个时辰,亲手喂的那些药,那可不是白吃的。便是再聪明的人喝上一个月,也要真变傻了。 ☆、第614章 望着眼前浩大的湖水,傅庚唇边隐着一丝极淡的冷意。 他并非一味逞狠之人。人手他是早就安排下去了,局也早已设好,然傅珂若是老老实实地做她的侯府贵女,不去触及傅珺的安危,这个局便永远不会触动。 长兴伯世子的婚事,还有刘氏与崔氏的那些许小心思,他一早便知道了。他一直按兵不动,就是想看傅珂会如何选、如何做。 彼时他还在想,若是傅珂笨一些,干脆吵到他眼前来,或者是向傅珺哭诉求助,他一定会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好生护着这个继女。若再进一步,傅珂足够聪明,只需假作不知,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身为太子少师、正二品大员之女,傅珂就算不是傅庚亲生的,那也是高门嫡女,怎么可能下嫁给一个落魄的伯府世子?只要想透这一点,好好呆在府里,自会有一番大好前程。 可是,花厅门前的那一摔,以及荣萱堂中傅珂与侯夫人的那场密谋,却让傅庚明白,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自作聪明、心思歹毒之人,眼里除了利益,再无其他。 傅珂的毛病,便在于她一面享受着侯门贵女的富贵荣华,一面却又恨亲情淡薄,恨傅珺与傅庚待她如外人,却从不曾想过,她又何曾有一次视傅庚如父、视傅珺如姐? 傅庚最后的一丝善意,亦被傅珂自己亲手埋葬。 一收到暗线禀报的消息,傅庚便立刻用了药,从傅珺回门之日起至今,傅珂一直重病在/床/,风寒始终未见起色,她的一切算计在这场突出其来的重病面前都只能按下不提。 傅庚用的乃是虎狼之药,寻常没一个月傅珂是好不了的,即便侯夫人换掉了服侍的人也没用,倒还让傅庚越发从事件中抽身而出。 先将傅珂绊住,接下来便是收线了。 “债主”将吴原兴夫妻抓住拷打一番。以命相胁,并放出最后的筹码,逼其就范,令吴原兴以为。施此计者是傅庚的厉害仇家,目的是为了报复。如此一来,从旧襁褓到傅珂身上的胎记,这一切也都有了合理之处。 至于那个捅破朝云落胎一事的婆子,她嫡亲的孙子便在傅庚手下做事。傅庚只稍稍提了一句,那婆子立刻便应了。不过是顺嘴说句谎话罢了,傅庚又给傅珂备下了充足的证据,侯爷一搜即明,不愁他不信。 想到这里,傅庚眉宇间的冷意越发深浓。 内宅中的阴私手段着实令人不齿,而只要一想到傅珂居然存了害死傅珺的心思,傅庚就恨不能一刀杀之解气。 他自问待傅珂已是宽仁,她此前无数次算计傅珺,他皆是高举轻放。只将人送去山东而已,一应生活用度仍旧十分宽待,便是在山东亦是由名师指点,实指望她能学得道理,知晓做人的根本。 然而,傅珂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动他的底线,竟至最后要弑母杀姐,此人绝不可留。如今终于大局已定,傅庚亦可以缓一口气了,而留下傅珂一命。他自觉已是仁至义尽。 不一时,行舟便将钓具送了过来。 傅庚面含忧色,愁眉深锁,孤坐于湖边郁郁垂钓。阴暗的天空下。他淡白的衣袂在风中翻卷,手中青竿若线,背影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孤寂。 湖畔来来往往的下人极多,见此情景俱都心中讶然。有那知情一二的,便悄悄议论:“可怜三老爷养了五姑娘一场,如今乍然分别。心下定是十分伤怀。” 似是为了令这伤怀更显深浓,午后没多久便下起雨来。这场雨细密温柔,不似夏时急雨,倒像春雨绸缪,雨丝轻落于湖面,点开一圈圈涟漪。而傅庚却似恍然未觉,仍是独坐于雨中,一旁的行舟撑着青绸伞相陪。 一竿、一伞,一坐、一立。 湖岸边的这幅画面,孤清得直如萧瑟寒秋,便连侯爷远远瞧见了,亦是心下怅然。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好些天,直到傅珂离开之时,雨仍未停。 吴原兴雇了船,决定走水路先去江南,陪女儿散散心,再换马车赴江西,赏一赏桂林山水,再去云南,最后返乡。 因平南侯府赏下的财帛极多,加起来有近千两银子,傅庚还特意出钱现买了两房下人供他们使动,吴原兴财大气粗,便雇了镖师沿路保护。 傅珂仍是病体沉重,昏昏沉沉地被两个粗手大脚的丫鬟扶上了船。那脚行里搬货的伙计抬了好几个来回,才将大些的箱笼搬上了船。送行的行舟便踢了踢脚边的三只松木箱子,吩咐道:“这三箱小心着些搬,里头装的是药,别洒出来。” 伙计应了一声,两人一抬,小心地搭起箱子上了踏板。 行舟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跟去了船上,待三箱药搬上来后,他又挨个儿开箱验视了一番。最后方召了吴原兴过来,打着官腔道:“姑娘病得重,药一日也不可断。这药乃是侯爷亲命人熬制好的,每日一剂,共一百二十剂,船上自有丫鬟会喂。你们盯着些,莫要叫你家姑娘少服了药。” 一剂药可让人昏睡十个时辰,傅珂必须活着离开大汉。 “是,是,小的记下了。”吴原兴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哈腰。 行舟睨了他一眼,便下了船,又向船上诸人看了几眼,一个不起眼的丫鬟抬眸看了看他,暗暗点了个头,行舟这才放心离开了。 船很快便离了岸,数日后便抵达了江南,然吴原兴并未多做停留,而是很快便雇了马车。自此后便是一路长途车行,过安徽、跨湖南,至广西梧州境内时,因傅珂病得太重,无法赶路,急于返乡的吴原兴夫妇便带着大批财物与大队人马先行离开了,单留下一房下人陪着傅珂。 吴原兴带着的大队人马进入贵州境内,很快便消失在了十万大山中,从此再无人知其踪迹。而留下养病的傅珂主仆,没几日也离开了客栈。只是,那马车却是一路向北,与贵州方向完全是背道而驰。 ☆、第615章 四个月后,当傅珂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交趾国最南端的一个偏僻海岛。 此岛孤悬海外,十分偏狭,岛民皆为当地土著。离此岛最近的一个岛屿,走水路至少要半个月,而该岛离交趾国的大片陆地更是遥远,需在海上航行四、五个月方可抵达。 傅珂此时的身份,乃是海岛族长新买的婢女。语言不通、身份低下,每日还要进行长时间的辛苦劳作,回到简陋的下人房,往往累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 常人遭此大变,只怕大多数都了无生志。 然而,傅珂却并没有死。 她卑屈而坚忍地活了下来。 复仇的念头如同淬了火的毒液,每时每刻都在侵蚀着她的心,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离开孤岛,甚至不惜向年老的族长出卖自己。 只是,傅珂的运气似乎并不太好。 她这样皮肤微黄的少女,以海岛人的眼光来看,并不以为美。岛人最爱的还是丰腴微黑、野性妖娆的女子,在先天上,傅珂已然棋差一着。 她虽是如愿已偿地被族长收用了,然没过多久,她便被当作礼物转赠给了族长的下属,那个下属很快也腻烦了,于是,她又继续被当作礼物转赠给了下属的下属。 如此几个轮回,傅珂心中的仇恨尚未被时间消磨,她并不太多的那点儿美色与青春,便已被酷烈的阳光、粗砺的海风啃啮殆尽。 不过一年光景,傅珂已然变成了一个黑瘦的海岛渔妇,干着最低贱的活计,只为求一口饱食。这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亦不是一月两月,而是年复一年,永不止息。 她此后的余生一直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心中的仇恨如尖利的顽石,刺得她无一刻安宁。然而,她身份低贱、容颜丑陋,她在大汉朝拼了命才习得的礼仪、知识与技艺。在这海岛上根本无用武之地。终其一生。她再也不曾踏足过大汉朝的土地,身处异国海岛,贫贱终老。 此皆是后话。按下不表。 却说傅珺,在傅珂离开当日便去了别庄消夏。 温国公府的别庄建在宝华山麓,临着山脚下一面不知名的湖泊,风物秀丽。每逢初春时节。漫山遍野的宝华玉兰若星河点点,于山间掩映成辉。实为踏青的好去处。 此际已是盛夏,山间绿树如荫,高大的玉兰树接天连地,如同一张巨大的绿毯。将整座山体包裹得绿意葱笼,一眼望去,已叫人心生爽然。 孟渊并未跟着来别庄。 五军营军务繁忙。最近又到了演练之时,这些日子他皆在军中督练。要等七月方能歇下来。女眷们是由孟澄带人护送过来的。不过,他也没留在别庄,护送的任务一完成,他便匆匆赶回了金陵。 兵部最近也很忙,刘筠算是半个马上皇帝,对军中事务尤为着紧。如今各地卫所皆在进行夏演,内阁又在皇帝的授意下,对辽南、滇西、关东几处军队进行了重大调整,孟澄也是忙得脚不点地。 府里最闲的男丁大约就是孟瀚了。 只是,孟瀚也没有跟来别庄,而是留在国公府看家。 这也是吴氏的一点小心思,妄想借此机会再搏一搏掌家权。孟瀚留下的目的,便是要熟悉家中各项支应开销、进项出息等等。虽说男子不好中持内宅中馈,但搜集一些情报还是可以的。 以吴氏的打算,即便不能夺下半壁江山,从冯氏手上分一杯羹亦是好的。便因有了这些心思,裴氏与吴氏最近倒不怎么针对傅珺了,只整天找冯氏的麻烦。 当然,在冯氏的眼中,她们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称做麻烦,最多不过是小纰漏而已,以冯氏的手段,处置起来自是轻而易举。 平南侯府唱的那一出认女大戏,如今已是传遍了京城,来别庄后没几日,裴氏与吴氏便皆听说了,还专门找了傅珺去问,却什么也没问出来。 不过,这也不当紧,京里传来的消息多得是,足够裴氏与吴氏闲来拿此事磨牙,二人自免不了当着傅珺说些怪话,傅珺只当是空气,根本不予理会。 宝华山山势平缓,极宜于登临赏景。只傅珺是个没体力的,自是没有登山的勇气,不过是闲时在院中散散步,偶尔带着侍卫们去山道上走一走罢了,日子过得倒也闲逸。 建武二年的夏天比往年短了一些,时间堪堪到了七月头,天气便已经没那样热了,山间拂来的风已带了几分飒然,夜时便有秋虫唧唧,凉意顿生,沈妈妈便取了/床/小夹被出来,晚上睡觉时常替傅珺盖着。 这一日清晓,傅珺悠然醒来,先在/床/上躺了一会,望着帐顶上绣着的石榴绕云纹出神。 淡青的曙色自窗外投射进来,滤过浅青色的绡帐,光线越显清幽。她轻轻阖起双目,各色鸣禽间间关关、兜兜转转,于雕梁画栋间缭绕不息。山中的早晨,就连热闹也透着一种格外的清丽,而这般鸟啼破梦的山间晨曦,她前世从未体会过,此刻只觉满心的宁静。 今日恰是绿萍当值。她是个心细的,听见帐中传来轻微的响动,便知傅珺已经醒了,于是便上前轻声叫了起,又将绡帐挂了起来,唤小丫鬟进来服侍。 一时梳洗完毕,傅珺在房中略用了两口点心,便依例去往主院给裴氏请安。 跨出院门儿的时候,她才发觉天色尚早,若此时过去,少不得还要在裴氏门前立会儿规矩。 傅珺实不欲多看裴氏那张冷脸,只此时倒也不好再回头了。她想了一想,干脆便拣了一条平常不大走的路,转去了花园散步。 沿着修建得极为平整的青砖小路走不多远,便是一片大荷花池。此际恰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池上荷叶荫翠如盖,淡米分的荷花亭亭而立,在晨风中轻摆。 傅珺便立在池边赏玩了一会,偶有洒扫的仆妇经过,见了傅珺便俱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上前问好,傅珺亦含笑点头回应。 ☆、第616章 此时,却见对面的小径上转出来一个面生的大丫鬟。这丫鬟生得一张温润的鹅蛋脸,修眉俊目,神态安然,见了傅珺也没太过慌张,蹲身行了一礼便退至了路边。 傅珺向她微微颔首,心下暗自思忖这是谁的丫鬟,不想错眼之间,那丫鬟身后又转出来两个人,却是个妈妈扶着个的年老的夫人。 那老夫人穿着件老绿色蜀锦一年景长褙子,发上戴着只福头玉簪,虽衣饰简单,但那簪子水头却极好,衣料做工亦极精致。 傅珺只愣了一秒便回过神来,立刻上前见礼:“孙媳傅氏见过太夫人。” 裴老夫人未曾料到竟会在此处遇见勇毅郡主,微微一愣,须臾便明白了过来,面上便有了一丝淡笑,颔首和声道:“好孩子,起来吧。” 傅珺依言起身,避立于道旁,腰背挺直,两手在小腹处轻轻交握,姿仪十分端秀。 裴老夫人不由便向她看了两眼。 对于这位孙媳妇,裴老夫人原先是存有一些想法的。 头天认亲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让温国公府丢尽了颜面,裴老夫人身为家中老封君,心下自是不会欢喜。因此,自傅珺成亲以来,她便采取了避而不见的态度,甚至一度避到了别庄,就是不想跟这个闹事儿的孙媳妇见面。在她的印象中,这个郡主孙媳就算不是蛮横无礼,至少也是骄奢不懂事的。 谁想今日不期而遇,却见傅珺行止端庄,堪比教养严格的世族女子。此时裴老夫人倒想起来,这位勇毅郡主,可是连续三年白石书院的青榜头名,礼仪一课更是三年甲优。 这般想着,她便又向傅珺细细打量了两眼,只见这位郡主孙媳穿着件天水碧凸绣莲叶缠枝薄纱衫儿,里头衬着月白素面儿交领纱衣,系着一条淡烟色织绫纹素面儿裙。臂上闲闲地搭了一条水绿色长披帛,发挽螺髻,鬓上斜掩了两枚点翠簪子。此时恰有山风拂过,眼前女子翠袖当风、衣袂翩然。便有万千翠叶碧荷,比之亦多有不如。 裴老夫人的眼中便有了一丝惊艳,复又了然,心中暗忖:怪道阿渊亲去宫中求娶此女,果然是姝颜丽色。阿渊为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显见得是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她暗里摇了摇头,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儿子辈的事情她都不想多管,遑论孙辈? 裴老夫人心中神思百转,瞥眼却见傅珺依着礼仪避立在道旁,并没有贴过来表示亲昵,然行动却又不显失礼。 她看在眼里,对傅珺的看法倒又改观了一些。 世族中教导女子时便有云“礼而有度、亲而不狎”,又有“适时适情、适人适礼”之语,傅珺此时举止。倒十分符合这一规范。 裴老夫人便又笑了一笑,问:“你也在此散步?” 傅珺浅笑盈盈:“是,孙媳妇觉得此处景致美丽,故来赏玩,不想惊扰了老太太。” 裴老夫人笑得十分温和,道:“你这孩子也忒客气了,我也只是偶尔路过罢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往前走去,路过傅珺身边时,手臂微微抬了抬。 傅珺自来惯于观察微表情。见了对方这个动作,她哪里会不明白?她立刻轻轻巧巧走上前两步,顺势便扶住了裴老夫人的手,口中笑道:“孙媳妇不知此处风景掌故。还要请老太太赐教。” 没有很刻意地讨好,只说请老太太教些掌故,话说得十分得体。 裴老夫人便又看了傅珺一眼。 她身边两房儿媳妇,三房孙媳妇,倒还没一个这般体察入微的,说出来的话也让人舒服。 傅珺自是不知。这短短一刻钟里,裴老夫人心里的想法已是一变再变。她只是依照微表情观察着这位老封君的心态,适时给出反应,一时间倒也应付裕如,裴老夫人脸上的笑也多了些。 散了一会步,裴老夫人便自回了房,见对方并无叫人相送的意思,傅珺便也识趣地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开,方才转回原路,去了正院请安。 自此之后,裴老夫人待傅珺倒比前些时候亲厚了一些,偶尔亦会叫了傅珺过去小坐,沈妈妈等人瞧在眼中,心下自是欢喜。 小暑过后没多久,山里便真正地有些凉了,温国公府的女眷们便又一齐回到了京城。 由宝华山进京路途遥远,马车清晨出发,到得国公府时,已是申初时分。裴老夫人等俱都累了,各人便自回房歇,傅珺亦回到了临清阁。 青芜与青蔓留下看家,此时便皆迎了出来,青蔓蹲身道:“娘娘想是累了,婢子已备了水,娘娘先洗一洗罢。” 傅珺便笑道:“真真是巧,偏是你迎了出来。路上路过太白居,我叫涉江买了几笼豆腐皮儿的包子,是你爱吃的,你一会子拿下去分一分。” “谢娘娘。”青蔓笑得极为欢喜,涉江便嗔她:“就知道吃,走之前我叫你打的络子可打得了不曾?” 青蔓忙讨好地道:“打得了,涉江姐姐一会子去查。” 白芍此时亦凑上来问:“络子也就罢了,青蔓姐姐答应我的手套可织好了不曾?” 青蔓便向她头上轻拍了一记,瞪眼道:“这才多早晚你就要手套子?且等着吧,便要织也是先给涉江姐姐织,你不知道她那手,一到冬天就常要犯疮症的,只要在外头便是手套不离身,哪像你这个皮糙肉厚的。” 白芍忙陪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涉江姐姐打小儿便禁不得冷嘛,这个我都知道。只姐姐也别忘了我的手套才是。” 傅珺见她们几个又是丫鬟间的官司,笑着摇了摇头,扶着青芜的手进了屋,自去梳洗沐浴。 待一切收拾妥当,绿藻便在门前报:“禀娘娘,楚刃来了。” 傅珺一惊,复又笑道:“叫她进来吧。” 绿藻挑起门帘,将楚刃让了进来。 初见楚刃的一瞬,傅珺几乎没认出她来。 楚刃长高了一大截,这也就罢了,偏她身上的皮肤晒得极黑,若不是那双点漆般的眸子仍如当初,傅珺真怕自己认错了人。 “你怎么变了这么多?”傅珺讶然,又吩咐青蔓给她端了张绣墩过来,问:“从我回门那天起你就没了影儿,这是去做什么了?” 自那日傅珺吩咐楚刃跟着巧云之后,楚刃就人间蒸发了。她原是孟渊的人,帮着孟渊办事亦属平常,傅珺只当她又去办差了。 ☆、第617章 听了傅珺的问话,楚刃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道:“傅大人临时给了个差事,属下在外头跑了几天,晒黑了。” 青蔓素来与她交好,此时便掩唇笑她:“你这不是晒黑了。你是糖人儿么,自然只能晒化了才是。” 众人听了这话,俱是大发一笑,楚刃便剜了青蔓一眼,道:“我还好心给你带东西来了呢,你过会子可别想拿。” 众人便又笑了起来,闲话了好一会儿,楚刃方对傅珺道:“娘娘叫属下查的事情,属下已经查到了一些,此番便是来复命的。” 傅珺知道她说的是巧云,便问:“你都查到了什么?” 楚刃向左右看了一眼,傅珺便叫涉江等人皆退了下去,楚刃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属下跟了她好几日,又找人打听了些消息,这巧云的夫家家里开着间极大的生药铺子,叫做保泰堂,当家的名叫肖冀恩。约摸十来年前,那肖冀恩得了场重病,肖家大妇便买了巧云进府冲喜,谁想肖冀恩的病却就此好了,巧云因此很是得宠。三年前,肖家大妇病故,家里的几房小妾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巧云虽未被扶正,在府里却是一人独大的。” 说到这里她略停了片刻,又续道:“保泰堂素常管着给平南侯府供药材,巧云约摸隔两三个月便会去一趟侯府,主要是送些燕窝、人参之类的补药,一般皆是直接送到库房。” 侯夫人几乎隔日一盏燕窝,用量确实不小,也的确需要时常送货。不过,傅珺记得府里以前常吃的药皆是益年堂供的货,什么时候换成了保泰堂? 她思忖片刻后便道:“你帮我查查益年堂给府里供了什么药,另还有保泰堂给侯府供的药具体有哪几种,日常是谁用着,也请你替我查一查。” 楚刃应诺了一声,傅珺又问:“巧云素常接触的人里。有没有侯府的人?” “这倒没有。”楚刃歪头想了一会,道:“不过,属下跟着她的日子还短,若娘娘想知道得详细些。属下会继续盯着她。” 傅珺笑道:“那就要多麻烦你了。” 楚刃笑道:“属下/干/的就是这些,娘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傅珺笑了笑,道:“我这里是没了,青蔓怕是还找你有事儿。我也不扰你们啦,快去吧。” 楚刃摸摸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便自退了下去。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傅珺心中却升起了一丝疑问。 傅庚让楚刃跑腿,为了什么事?楚刃怎么能晒得那样黑?难道是跑到什么海边去了不成? 她正自想着,青芜已将晚饭的菜单呈了上来。傅珺记起孟渊今晚回府,便丢开此事,拿了单子细看了一番,勾了几道孟渊爱吃的菜,又吩咐做一味酸笋鸡汤,这是他们两个皆爱吃的。 临清阁的事情本就少。定下了晚饭,傅珺手上便没事儿了。她有些困,便找了本《牗窗录》出来,歪在榻上翻着,不一时便书倒人乏,睡了过去。 待涉江喊醒她时,傅珺睁眼便见半窗斜阳,归鸦阵阵,已是时近黄昏了。 她懒懒地起了身,见衣裳已经皱了。便又换了一身舒服的半旧袄裙,发上也只挽了两根羊脂玉的钗子,略略梳洗了一番,方才敛上镜台。便听见阶上小丫鬟道:“给爷请安。” 随着话音,孟渊大步走了进来,步履间带起的风将绣帘也拂到了一边儿去。 “你回来啦。”傅珺站起身来含笑道。 孟渊的眸光停落在傅珺的身上,唇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他未曾说话,只一挥手,屋里众丫鬟尽皆低眉肃手。悄无声息地退去了阶下。 需要说明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众丫鬟对孟渊的脾性俱了解一二,知晓他很讨厌屋里留人服侍,因此,只要孟渊在的场合,包括涉江在内的大小丫鬟便会退出去候着。 此外,孟渊极讨厌陌生女子碰他的衣裳用物,这屋里除了傅珺,也就一个沈妈妈勉强还能管一管。而若是沈妈妈与傅珺不在,孟渊便自己动手。他在军营里待惯了,一应身边事都做得极顺,还泡得一手好茶。看他那样子,一个人待着更自在些。 此刻见丫鬟们都出去了,孟渊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漾开去。那双光华细碎的星眸,尽皆笼在傅珺的身上。 她穿着件嫩黄素面香雪纱的的衫儿,下头是极浅的软蓝色湘裙,亦是素面无华。这样娇嫩的颜色穿在她的身上,越衬出肌肤如雪,莹润生光,清滟姝色难以尽述。 窗外暮色将至,然此时此刻,孟渊的眸光却比暮色还要温柔。 他也不说话,只迈步上前,将朝思暮想的娇柔身躯揽进怀里,埋首于她的颈边,贪婪地大口呼吸着。 新婚不久便即分别,他着实思念她的紧。 傅珺伏在他的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拥着傅珺好一会,孟渊方低语:“想我没有?” 低沉悦耳的声线若箫声过耳,轻轻扫进傅珺的耳畔。 傅珺的心尖微微一颤。 他的气息笼住了她,温暖、干燥、清爽,合着夏末的微风与清浅花香,让她如同置身于梦里。 那种有人依靠,心有牵挂的感觉,她前生今世都不曾领会过。而今却在他宽大的怀抱里,头一次浅尝。 那感觉,竟是有些微醺。 而越是如此,她便越觉词穷,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也想你。 只是,她已经太久没谈过恋爱了,这样的倾诉于她而言,比破什么样的案子都要艰难。 感受着他的心跳,她双唇嚅动,良久后方轻声道:“有一点。” 这回答无疑有些矜持。 然而,这已是她此刻的极致。 不是不想回应,而是话未出口,已然气怯。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她就是无法在面对他时,直白地说出心中感受。 孟渊显然有些不满。 他揽着她的双臂加大了力度,铁箍一般将傅珺搂得极紧,问道:“就一点?”语气中隐含着威胁。 傅珺觉得,她快要嵌进他的怀里去了,他搂得她那样紧,像是拼命想要将她挤压进他的身体中去。 “也不是……一点……” 她的声音也像是被他挤出来似的,带着一丝极细的气促,最后那个字的尾音在他的铁臂下化为呻唤,娇弱得让他的心也颤了起来。 孟渊唇角微勾,低低一笑。 有时候……不,是大多数时候……也不对,是所有时候,他就喜欢看她被他“欺负”的样子。 平素冷静的她,在他的面前却总是格外娇柔,只要他掀起狂风暴雨,她便只能无力地依托与他,这会让他有种特别的成就感。 ☆、第618章 “不是一点,又是多少?”孟渊附在傅珺耳边轻语,她的耳珠如同半透明的花瓣,让他忍不住以舌尖轻触,语声越发含混。 傅珺只觉得两耳发烧,从耳鬓到脖颈,晶莹的肌肤上迅速爬满一片樱米分。孟渊含住她的耳珠,眼神变得幽暗了起来。 深深地吸一口鼻息中的幽甜,他的唇碾过她的耳珠,轻啄过柔嫩的脸颊,最后便覆住了那张柔润的红唇,一只手扣在她的颈后,不容她有分毫动弹。 傅珺很快便呼吸不过来了。 她双手攀住他的衣襟,仅靠着他的铁臂支撑着身体的全部重量,而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如同风中的荇草。 当他终于放开她时,她已是发鬓微散、肤米分如樱,双眸似浸了水雾一般,似泪似嗔,红唇更是娇艳欲滴。 孟渊的喉头吞咽了一下,方凑在傅珺耳边低语:“先吃饭,再吃你。”语声微哑,吐息炙热如火。 傅珺此时才算完全恢复过来,也顾不上其他的,先便坐在了镜台前,一面对镜整理衣物,一面便气息促促地抱怨:“你老这样,也不提前说一声儿。”说着便又从镜子里剜了他一眼,清冽冽的眸子里水波潋滟,直叫那镜子里也起了一层雾岚 她委实是有些怨气,不吐不快。这厮一来就弄乱了她的头发,害得她还要重新整理一番,而他却是衣衫整洁,看上去无比光鲜。这种对比实在叫人气馁。 只是,才被人采撷过红唇的她此时说话尚还不利落,那一言一语如嗔似怨,娇颤颤地勾人心魄,光听声音便已叫人筋酥骨软了,更何况那一脸荼蘼的樱米分,孟渊的眼神一下子又变得幽暗起来。 他深深地吐纳了几息,方才压/下/身体深处奔涌的热流。复又低笑:“那我先提前说一声儿,吃了饭就吃你。” 傅珺便从镜子里盯了他一眼。 她现在也没什么有力的武器了,除了偶尔盯他一眼以及抱怨几句,她都不大敢太招惹他。天知道这人的精力有多旺盛。有过无数惨痛经验教训的傅珺。也就只敢挑这种时候说两句罢了。 她这样子有些气鼓鼓地,看得孟渊心都要化了,一时又笑不可抑,便走上前去揽了她,语声越发低沉悦耳:“晚上。我给你赔罪。” 这暧昧的话语让傅珺再不敢再看他,脸上的樱米分却越发地重起来。 这种宣告式的通知,还真是充满了别样的味道。 孟渊见了她的模样,便不再逗她,微微俯身向镜中打量了她两眼,复又问:“为何不用紫色的发带?” 傅珺实在很想要长叹一声。 自洞房那夜起,孟渊便喜欢上了看她穿紫色的衣裳。傅珺已经做了十来套改良版BRA与PANTS,全是清一色的紫色系,婚后两月余,除了月事那几日。孟渊晚晚都要亲自“检查”。 这些他还嫌不够,又大手笔地买了好些昂贵的南洋紫色珠缎,那可五金一匹的料子,他一买就是五、六匹,裁下来做发带、做小衣,还要盘花钗,又托人从南山省买了稀有的紫色琉璃来做花钿,恨不能她从头到脚都穿紫色才好。 此时听他又说什么紫色发带,傅珺一时想起他每晚的“武力炫耀”,不由心里又是恨又是不甘。便拿钗子敲他的手,瞪了眼睛看他:“我不要那劳什子紫发带,你休想叫我换上。” 孟渊由得她又拍又打,仍是自顾自地翻着她的首饰匣。 那首饰匣共有七层。放在案上若一只小柜子一般。他一层一层地拉开合上,蓦地一怔,便从匣中抽出一物来,奇道:“你怎么有这个?” 傅珺瞥眼看去,却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个素色锦囊,做工极精致。然布料却很普通。 傅珺愣了愣,脸上一下子有点儿挂不住了。 这还真是物归原主。 她都快忘记了,这匣子里还放着这么个东西。 这只锦囊便是多年前她被拐那一夜,孟渊骑马撞翻了钱宝他们后随手留下的钱袋子。 孟渊一根手指挑起锦囊,长眉挑得高高地,箫鼓般的声线十分悦耳:“你怎么会有我的钱袋儿?从何处得的?”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傅珺,淬了冰的眸子里光华细碎,笑意一点一点漾了开去。 傅珺觉得自己脸红得简直莫名其妙。 这钱袋儿又不是她偷来的,只是随手拿了起来,那时候她才六岁,就算拣了他的钱袋儿也不代表什么,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然而,越是这样想,她的脸就越是烧得厉害。 看着她羞不可抑的模样,孟渊的心软成了一汪水,又泛起一阵深深的悸动。 他早就知道了当年的事。 他与她的缘分,是在她六岁时便结下的。每思及此,他的心里便会有种很深很深的悸动。 多年前的上元佳节,他为了探望病重的娘亲匆匆出城,无意间救下了被拐的傅珺。那一夜,他们同时遭逢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变故,殊不知,上天亦于此埋下伏笔,将他们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 孟渊眸中笑意渐淡,眼神幽深,漾起缱绻柔情。 傅珺并未再看他,只眼眸微垂,轻声道:“其实,我还没谢过你当年……” 她的话未说完,他已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如夏天的大海,有阳光的味道蕴于其间。 那一刻,这怀抱似能包容她的所有一切,而她的整个生命,亦将被他完整地纳入怀中。 “我都知道的。”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若温暖的微风拂过耳畔,“这是你我的缘分,我百倍珍惜。” 傅珺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跳。 孟渊紧紧地拥着怀中之人,良久无语。 “禀娘娘,饭好了。”帘外传来涉江的轻声禀报,打破了这屋中旖旎。 孟渊放开了傅珺,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低笑道:“去吃饭罢。” 傅珺点了点头,又匆匆向镜中看了一眼,确定全身都整齐无误后,她才扬声道:“知道了,你们将饭摆了便下去吧。” 这也是临清阁新立下的规矩:主子吃饭,下人退避。 孟渊拉着傅珺的手用了些力,眼中笑意越发地浓了。 她待他真好,连吃饭不喜人服侍这一点也顺了他的意,他原先还以为她会不习惯呢,没想到她不仅迎和了他的习惯,且还无半分勉强。 她从容坦然的模样,他也极喜欢。 ☆、第619章 若是知晓了孟渊此刻的想法,傅珺恐怕要默一默了。 无人服侍、自在用餐,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想当年习惯丫鬟布菜她可是用了好一段时间呢。 两个人携手去了西次间儿,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孟渊便拉着傅珺坐了,拿起汤匙先舀了一小碗酸笋鸡汤,放在了傅珺的面前,柔声道:“先喝些汤。” 傅珺舀起一勺入口,眼睛已经眯了起来。鸡汤的鲜香、酸笋的清爽,在这道汤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喝了一小口汤,她便也顺手帮孟渊舀了一碗,又多多地堆了好些冬菇、嫩笋与鸡肉,将碗推至他跟前浅笑:“你也多吃点,军营里的饭菜肯定不如常嫂的手艺。” 常嫂是傅庚亲自挑出来的,不仅做得一手好淮扬菜,且还深谙食补之理,为人尤其谨慎,全权负责傅珺入口的吃食。 孟渊的星眸中有笑意闪过,他端起碗来喝了口汤,道:“军营里能有热的吃就不错了。” 这话说完之后,他便不再言语,而是风卷残云般地扫荡起桌上饭菜来。 傅珺侧眸望他。他的吃相亦如他这个人一般,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凡落箸必不改,连筷子在半空划过的轨迹也有着刀锋般的锐利。 见他吃得香,傅珺也是胃口大开,倒比平常多用了小半碗饭。 饭毕之后散了会步,孟渊便急不可耐地要安寝了。 傅珺无法,只得由他将人都遣了出去,连热水都提前备在了净房。 待得红烛微暗、绡帐轻落,两个人皆入了帐中。孟渊便转首凝视着傅珺,眸子里的火焰已是幽幽燃起。 傅珺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你……要做什么?” 孟渊勾唇一笑,蓦地探手向帐顶上一按,但闻“啪嗒”一响,一个东西便横在了傅珺的头顶。 傅珺微有些吃惊,仰首看去。却见那是一根漆作绛色的木棍。两头皆有一孔,以极粗的红绳悬系于/床/两边的木架子上。 “这是……”傅珺只问出了这两个字,腰身便是一紧。孟渊的铁臂早已缠上身来,一把将她揽到近前。 这时候还是夏天,身上穿得本就少。傅珺又迫于孟渊的威胁,只在bra与pants外头披了件半透明的薄纱。她自是不知。当她仰首之际,那薄纱亦随她的动作向两旁散开。露出幽紫色的小衣,小衣边缘如堆霜拥雪一般隆起的冰肌玉肤,孟渊早看得眼都直了,自是立刻有了动作。 如同剥开新笋一般。将她身上的翠色薄纱分两旁褪下,孟渊的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极长的紫色缎带。 他也不说话,只将缎带缠上那双晶莹纤细的皓腕。略绕几圈试了试松紧,便将带尾自横在头顶的木棍上绕了个圈儿。再打了一个结实的结。 傅珺有点懵了。 直到孟渊做完了所有动作,又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她才反应过来,她竟然被孟渊给悬吊了那根木棍上。此刻的她以臂弯为支点,呈九十度缚于头顶,只能半跪或坐着,却是根本躺不下来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像要滴血。 孟渊这是从哪里学来的?简直就是…… 还没容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但闻“嗤”一声轻响,小衣已被孟渊撕成了两片。他的力道用得极巧,薄薄的布料裂而未碎,他顺手一拂,那小衣便挂在了傅珺的臂弯处。随后,她身上的小裤亦被如法炮制。 绡帐外蓦地起了一阵风,微凉飒然,渡帐而来。傅珺身上的关键处皆是寸缕不着,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霜雪般的肌肤莹润如玉,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媚人的弧线。 孟渊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低头封住了润泽的红唇。 滚烫的吐息自他的口中喷出,一点一点烧灼着她的肌肤。她有些颤栗,心里却又像汪了一团岩浆。他的动作猛烈狂野,似是想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让她从心底里颤抖出来,细滑的皮肤上迅速地浮起一层樱米分,在幽暗的帐中莹润生光。 傅珺从不知道,被一个人如此热切地、如饥/似/渴/般地需要着,这感觉竟是如此令人沉迷。 那一刻,她如同身处炙热的海水,被他的热力团团包裹,再也无法有分毫思想。而她的心亦如她的身体,被那双有力的手臂抛起又按下,反反复复,永不停息。她就像是大海中的小舟,浮沉皆不由己,只能一任那具强有力的身躯将她抛向无边无尽的远方,再将她拉回到他的身旁。 到最后,傅珺甚至连一个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了,红绡之中,除了偶尔传来她“嘤嘤唔唔”破碎的呜咽声,便唯余一片浊重的/喘/息…… ******************************* 一夜芙蓉帐暖渡/春/宵的结果,便是次日晨起时,傅珺是被孟渊拖起来的。 昨夜睡得太迟,导致傅珺睡眠不足。 然而,当她坐在镜前时,镜中少女一双清眸雾气弥漫,颊边泛出娇嫩的桃米分,红唇鲜嫩欲滴。这一切无不昭示着,对于昨夜之事,这具年仅十六岁的身体其实是相当适应以及乐在其中的。 并且,她的芯子,似乎也很欢喜。 这想法让傅珺的心尖又颤了颤。 她转开眼眸,不敢多看镜中那张娇媚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脸,快手快脚翻出香米分,薄薄地盖了一层,这才将气色变得正常了些。 早在丫鬟们蜂拥进屋的时候,孟渊便提着长刀出去了。 这是他每天的惯例,时间不定,通常丫鬟何时进屋,他就何时去练刀术。 待傅珺终于梳妆打扮完毕,孟渊便也回转了来。 他显然已经在外书房沐浴过了,换了一件干净的墨色直裰,身上有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 他一进屋,丫鬟们便齐刷刷地避出了屋外,唯有沈妈妈留了下来,帮傅珺整理衣裳。 还好孟渊没有“妈妈婆子恐惧症”。望着硕果仅存的一位服务人员,傅珺心下暗自侥幸。 此时已是天色大亮,两个人也没多耽搁,收拾齐整后又略用了几口点心,便去给国公夫妇问安。 方才行至素心馆廊下,傅珺便听见了屋中传来的笑语声,其中还夹杂着吴氏有些得意的说话声。 她与孟渊对视了一眼,孟渊便凑至她耳边,低语道:“孟翀回来了。” 傅珺点了点头,脚下未停,跟在孟渊身后进了明间儿。 ☆、第620章(200月票加更) 帘外的小丫头通传了一声,吴氏便在帘里笑道:“哟,这是你三叔三婶来了,你也好久没见了,快些去见个礼。” 在她有些嘈切的话语声中,孟渊与傅珺已是跨进了门槛。 傅珺扫眼一看,便看见了偎在上座旁的孟翀。 孟翀的小脸整瘦了一圈儿,两眼下有淡淡的青印,身上的少爷气已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符的暮气,整个人有些死气沉沉的。 看起来,入宫伴读的这段日子,对孟翀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傅珺一面心中思忖,一面便向孟铸与裴氏见了礼,又与大房并二房夫妻问了好。 裴氏的一颗心全在乖孙身上,只淡淡敷衍了一句便罢。吴氏得意地向傅珺瞥了一眼,亦凑在裴氏身边说话,两下里说得十分热闹。 孟铸此时心下是很欢喜的。 嫡亲的孙子回来了,刘筠这个皇帝果然说话算话,由此亦可知在刘筠的心里,他这个国丈还是有些地位的。 他笑着捋着胡须,破天荒地没有对裴氏的敷衍态度表示不满,而是笑着问孟渊道:“营里的事情都忙完了?” “是。”孟渊淡声应道。 孟铸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今年要自云贵班军,可有此事?” “有。”孟渊仍是只回了一字。 孟瀚此时便插了一句:“父亲,儿子听人说要开选秀女了。礼部那里是不是有了消息?” 孟铸捋须的手顿了一顿,方道:“确有此事。如今正等着内阁拟章程,礼部也在着手备办着了,若是快便是今年底,最迟明年春上,旨意便会下来了。” “哎哟,”吴氏有些夸张地叫了一声,“这圣上当真要选秀女?” “这还有假?”孟瀚略有些不屑地嗤了一声,又蹙眉道:“这些事你们女人家又不懂。” 吴氏向孟铸瞥了一眼,见国公爷正襟危坐。并没有不满的意思,她便又壮着胆子接口道:“我这也是担心哪。皇后娘娘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这话倒说得众人一阵沉默。 皇帝选秀女,那必然又有好些鲜花嫩柳般的姑娘入宫伴驾。而皇后孟清已经年近三十了,又只得一个儿子在膝前。还不是亲生的,这万一哪个秀女得了宠,孟清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裴氏对这个继女虽全无感情,此时她倒是真有些担心,于是她便向孟铸道:“老爷。可要妾身递牌子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说话儿?” 孟铸未置可否,一旁的孟瀚却是眼珠转了转,试探地问道:“大伯父家里,可要先去知会一声?” 孟铸捋了捋胡须,淡声道:“再等等,待内阁那里出了章程再看。” 听其话意,对孟瀚的建议却是采纳了。 孟瀚的脸上便露出个笑来,吴氏亦是眼神微闪。孟澄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端坐椅上如同山岳,与孟渊的冷漠如出一辄。 傅珺便向孟瀚瞥了一眼。 孟瀚的反应倒是挺快的。这里才说要选秀女,他就想着孟钊家里那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了,而看孟铸的意思,大约也有以孟家女帮皇后固宠的意思。 说起来,孟沅今年已经过十五岁了,孟漌亦有十四岁。若是明年选秀,这两个姑娘年龄倒都够,只不知孟钊对自家女儿又有着怎样的打算。 她心中正自思忖着,忽闻孟铸咳了一声,道:“过些日子。三郎媳妇递个牌子进宫去瞧瞧太后娘娘吧。” 蓦然被点了名,傅珺一下子回过神来,转眸处便见孟铸正看着她,目光殷殷。脸上的神情颇为温和。 傅珺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让自己以郡主的身份进宫劝劝皇后,或是开解她一下,至于见太后什么的,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这倒不好推拒。 略顿了一顿,傅珺便起身恭声道:“是。媳妇遵命。” 孟铸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掸了掸袍袖,对裴氏道:“我去官署。” 裴氏忙起身道:“妾身恭送老爷。” 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俱都微微躬身。孟铸点了点头,便自转出了槅扇。 他这一走,屋子里的兄弟三人便也一同辞了出去。 孟渊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趁人不注意,他附在傅珺耳边低语:“我去兵部,晚上回来吃饭。”说罢又向她一笑,方才离开了。 裴氏的一双眼睛往这个方向扫了一扫,神色间便有了明显的不屑。 孟渊的身影方一消失在槅扇处,她便立刻拉长了脸,不阴不阳地道:“三郎媳妇,便是你们小夫妻燕尔新婚,大庭广众之下也需注意着些儿,莫要失了分寸才是。” 此语一出,房间里顿时静了一静,吴氏旋即便是“咕”地一笑,忙又用绢子掩了口,眸中满是兴灾乐祸,在傅珺的身上扫来扫去。 “是。”傅珺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复又坐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从头到尾面无异色,一举一动仍是从容自然。 裴氏噎了一噎,随后便是一阵心堵气塞。 她真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儿媳妇。 一般情况下,听到婆母如此指摘,身为媳妇的必定会羞得无地自容才对啊,可这位郡主娘娘倒是大方得很,脸上连点儿红晕都没有。 裴氏觉得,她这个儿媳妇的脸皮简直厚比城墙。 吴氏也放下了掩口的手,看向傅珺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傅珺只以茶水略沾了沾唇,复又搁下了茶盏。 她一点没意识到裴氏方才向她放了大招,更没意识到她此刻的气定神闲,瞧在旁人眼中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她这个现代人的芯子,在此类事情上的开放程度不是古代女子可比的。 直到察觉屋中气氛有些异样,傅珺方抬起头扫了一眼,见裴氏面色阴沉,吴氏满脸讶然,两个人都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她不由心下狐疑,笑着问道:“母亲还有别的事吩咐么?” 裴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眼前之人刀枪不入,裴氏的脑回路又有些忙不过来了。 见裴氏说无事,傅珺便也不打算继续呆在这里了。她站起身来告了个罪,便带人离开了素心馆。 ☆、第621章 从素心馆往临清阁要先经过一道穿堂,傅珺方才踏上穿堂的青砖地,便听身后有人唤:“三婶婶,请留步。” 随着这声微有些稚嫩的呼唤,孟翀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了穿堂前的石子小径上。傅珺转首看去,却见他似是一路疾行而来的,行至傅珺跟前时/喘/息犹自未平。 傅珺向他打量了两眼,见他的额上有些汗迹,双颊因跑动而泛出微红,那双属于孩子的明澈眼睛此刻正凝在傅珺的身上。 “唤我有何事?”傅珺和颜悦色地问道。 孟翀停了一会,喘了两口气,方才趋前两步向傅珺躬了躬身,抬起头来时,眼中含着一丝恳求之色,道:“三婶婶,若是您去了宫里,可否去瞧瞧二姐姐?” 闻听此言,傅珺心下极为讶然。 在她的印象中,孟翀是个标准的小公子哥儿,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可看他此刻的表现,却似是很关心自己的嫡姐,还懂得求傅珺帮着进宫照看。 面对一个七岁孩子的请求,傅珺自不好直言相拒。 她想了一想,便蹲下了身子,双眸平视着孟翀,语声柔和地道:“若觐见之时能遇见三公主,我自会去瞧瞧二姑/娘/的。只是我并不能保证。宫里规矩大,不是想见谁就立刻能见到的,这一点想你也明白。” 孟翀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眼神中有着明显的失望。不过他很快便又打起了精神,笑着躬身道:“侄儿先谢三婶婶。” 并没有再继续强求,甚至连失望亦只是一掠而过。 傅珺倒觉得这孩子进了趟宫,人变得顺眼多了,于是她便又向他笑了笑,和声道:“你的事儿三婶婶记下了。” 见傅珺态度和蔼,孟翀的脸上便又有了笑容,用力点头道:“嗯,侄儿不耽搁三婶婶了,先行告退。”说罢他便向傅珺揖了个手。带着人步出了穿堂。 待他们行得远了,涉江便轻声道:“是二太太。” 傅珺点了点头,并未说话。沈妈妈已是满脸的不喜,蹙眉道:“她自没脸来。便叫上了旁人。” 傅珺摇头笑了笑。 进宫这事还要等选秀的事情定下来才好说。况且,傅珺很怀疑皇后会不会如裴氏以为的那般黯然神伤。在她看来,这位皇后娘娘也是个妙人,国公府的人只怕都看走了眼。 日子便在等待中平静地滑了过去,夏末的余温渐渐消散。秋意却日渐浓厚了起来。 选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虽然礼部始终没有得到内阁的授意,但那些府中有适龄女子的人家,皆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议亲的速度。 今上自登基以来,其执政能力日益受到朝臣称道。虽大汉朝从不搞一人独大的孤家寡人,内阁、通政司、六部、六科互为掣肘,国事一向是以较为客观开明的方式议定。然,到底皇帝也在其中扮演了最为重要的角色,一个明君所带来的影响,于整个国家而言都是积极有益的。 如今。刘筠已具明君之态,至少可保刘氏皇朝往后数十年的安定繁荣,因此京中不少高门便都动起了心思,还有人向傅庚打探消息,翼图从他这里挖到内阁的动向。 傅庚坐在湖边的白石上,手里闲闲地翻着一本书,眼睛却凝视着眼前的湖水。 已经是九月了。 他以前从没发觉,时间竟是走得如此迅疾。垂柳成行、浓荫遍地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待回过神来时,便已到了西风萧瑟的时节。 岸边行柳的叶子已经脱落殆尽。唯余枯瘦的枝条在风中摇曳。湖风携来秋/日/的凉意,小径之上寥无人迹,银杏叶堆在路边,黄灿灿地若一地碎金。 行舟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时。便宛若踏着一地的碎金而行。不过,他的脚步很有些匆忙,一路快步走到傅庚的身后才停了下来,低低地唤了一声“老爷”。 傅庚的眼睛仍凝在湖面上,淡声问:“何事?” 行舟又向前走了两步,将一张折得极小的便笺交予了傅庚。复又退后几步,侍立在侧。 望着火漆上印着的朵云形状,傅庚神色一肃,随后,一股冷意便从他的身上散发了出来。 以指甲挑开火漆,展笺扫了几眼,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 将纸笺随手浸入水中,待墨迹洇化开来后,傅珺便将之揉成了一团,揣入袖中,旋即便即起了身,看了一眼前方淡淡的斜晖,语声静若沉水:“备车,去刑部大牢。” 行舟躬身应诺,转身退了下去。 苍烟落照、碧水浮岚,湖面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傅庚袖起书卷,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湖岸,神情淡然,直若无事一般。 黄昏时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驶出了平南侯府,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刑部大牢门前。 傅庚步下马车,仰首看了看西边的天空。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安德坊高高的坊门上,勾着一抹如血的残阳。 此刻,那微晕的余晖正自褪去,天空一片青灰,铅色的云朵大片堆积而来。远处的朱雀大街方向,上元馆酒楼的青瓦与灯笼便嵌在这背景下,极目看去,便如永夜来临前最后的光亮,叫人生出无限苍凉。 那个人,便关押在刑部大牢。 傅庚抿紧嘴唇,一手撩袍,一手握紧了手中之物,径直跨进了牢房的大门。 从天光尚亮之处踏进漆黑的牢房,他被火把的光亮晃了一下。 他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这里的光线。行舟早已上前递上了澄黄色的铜腰牌。 那牢头生了一张和善的圆脸,小眼睛里却闪动着精光,一见那枚打造精致的铜腰牌,他的腰立刻弯得如同倒立的弓弦,脸上浮起了谦卑的笑意。 “不知大人到来,有失迎迓,大人恕罪。”他一面点头哈腰地说着,一面将铜牌还给了行舟。 “无罪。我家老爷不过是来瞧一位故人罢了。”行舟说道,复又向傅庚的脸上瞥了一眼。 傅庚仍是无甚表情,谪仙般的面容上有着刀刻般的冷峻,烛火之下晦明难辨。 “是,是,卑职这就叫人带大人过去。”牢头恭声说道,又向傅庚躬了躬身,便挥手招来了一个瘦猴儿般的狱卒,低低地向那狱卒交待了几句话,便自退了下去。 ☆、第622章 “大人,请随小的来。”狱卒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盏灯笼,他打着灯笼在前引路,一行人往牢房的深处而去。 一股混杂着潮气、腥气与恶臭的味道,渐渐充斥于傅庚的鼻端。 这条甬道并不宽,两旁的铁栅栏前点着灯笼。栅栏后便是一间一间的牢房,每间牢房都有一扇开得极高的小窗,天光自小窗涌入,落进牢房中时,便只剩下了惨淡的一抹,而这条甬道,则早早陷入了黑暗之中。 傅庚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丙申之乱”后,刑部大牢里关押了许多人犯,有逆王余孽,有逆******羽。比起大理寺诏狱,关押在此处的犯人本质上不算重罪,有些还能求得一条活命。 不过,傅庚将那人关在此处,可不是为了让其活命。 傅庚冰冷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刑部大牢是所有牢狱中条件最恶劣的,每年死在牢里的人犯不知凡己。与之相比,大理寺诏狱及联调司监所可谓天堂。 狱卒回过头来,讨好地弯腰道:“请大人再忍一忍,里头没这么大的味儿。” 傅庚阴沉的脸上再度恢复了面无表情,唯将手中的事物抓得更紧了一些。 走过极长的一段甬道,转角处是一扇沉重的铁门,狱卒用钥匙打开门之后,地势忽然为之一狭,房顶变得十分低矮,甬路比方才更加狭窄。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狱卒手里的气死风灯也吹得晃了几下。 此处的味道确实比外头要好些,但那种低矮逼仄的感觉,让人更为压抑。 几个人沉默地走着,靴子踏在石头地面上,发出沉寂的声响。甬道旁的牢房里时而露出一张辨不出五官的脸,如阴魂一般惨笑着,宛若地府鬼域。 狱卒解下腰上的皮鞭,狠狠地抽在牢门上。“啪”地一声厉响。让人头皮发麻。 一瞬间,鬼魅似的人与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野兽般低沉的呼吸声,在牢房的深处间次响起。 傅庚淡淡地看着眼前的景像。两鬓的霜色映着黯淡火光,摇曳出几分阴森的意味。 “就是这间,大人。”狱卒停下了脚步,将手里的灯/插/进了壁上的凹槽。 此时,他们已然行至了甬道的尽头。那里有一间极为狭小的牢房,牢门是整块生铁铸成的,唯门下开了个一尺见方的洞。 狱卒取下钥匙,哗啷啷地打开了牢门,行舟给了他一块银子,他便很知机地退去了十来步远的转角处。 傅庚提步走进了牢房。 牢房很小,也就十步见方,四壁亦是生铁铸成的,没有一丝缝隙,更没有接通窒外光线的窗子。整间牢房冰冷而黑暗。石头地面凹凸不平,散乱地堆着一些稻草。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散发出霉味与恶臭的人影,便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听见脚步声响,那身影惧怕地又往里缩了缩,口中“霍霍”叫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傅庚垂眸望着这个人,唇边忽地漾起了一丝笑。 “我来了。”他说道。 他的声音低沉幽微,带着森然冷意。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将手里的事物摆在了那个人影的身前。 这话语声让那个人影全身一震。 那人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浑浊得如同老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傅庚。 渐渐地,一丝光亮在那双眼睛里迸发了出来。 “三……三……郎?”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一般磨着人的耳鼓,那人像是太久没说过话了,每一个字都模糊不清。 那人一面说着。一面不经意间视线下移,突然像是见了鬼一样“啊”地惨叫了一声,整个人都缩了回去,还在不停地打着颤。 这尖利而凄惨的叫声,竟让傅庚的眸中又多了一分笑意。 “怎么,认不出来了?”傅庚一字一顿地道。眼中的快意渐渐如刀,阴冷地划向地上的人影,“这镜子里的恶鬼,不正是你么,卢莹。” 他的语气阴森得如同鬼魅,谪仙般的俊颜映在烛火下,唇角勾起、眸光冰冷,宛若修罗。 卢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来,向着立在地上的镜子看了过去。 镜子里是一张不似人形的脸。 整张脸皮塌肉陷,皱纹纵横交错,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里沤着两只混浊的眼睛,布满了可怖的血丝,张开的嘴像一个黑洞,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这张脸就像是一只风/干/的皮口袋裹在一具骷髅上。这已经不是人类的长相,而是迹近于鬼。此刻的卢莹,哪里像是二十芳华的女子,说是六十老妪还差相仿佛。 她凹陷的眼睛睁得极大,看着镜子里那个如恶鬼般的人,良久后,蓦地又爆发出“霍霍”的惨呼声,伸手便想要将镜子推开。 然而,她的手才一伸出来便立刻无力地垂了下去,身后的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好了,安静些。”傅庚淡淡地道,将镜子又往后挪了挪,“我知道你见了我很欢喜,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接下来的几天,你可以天天瞧着镜子里的你。如何,这礼物你可满意?说来我是很满意的。你现在这样子,跟你的本性才最相衬。” 卢莹凹陷的眼睛里,渐渐升起了一片绝望的灰暗。 这阴森如鬼魅般的声音让她浑身颤抖,而那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残忍与快意,令她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 傅庚垂下眸子,淡淡地扫了一眼卢莹,唇角又勾了起来。 “今日前来,除了送这个礼物予你,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猜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说到这里,傅庚上前两步,蹲下了身子,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凝注在卢莹的脸上,像是在打量她到底能不能听见他的话。 “你知道么,你的绍儿,已经死了。” 他一字一句地道,声音里没有丝毫起伏。 卢莹浑身剧震。 她猛地抬起头来,凹陷的双眼陡然射出可怕的寒光。 “你……胡……胡……说……” 她的声音喑哑得不似人声。 她已经太久没有说过话了,每一个字吐出口中时,都像是在用刀子刮着喉咙,让她的嗓子火辣辣地疼。 “我为何要骗你?”傅庚面无表情,语声平平,“过几天你就要问斩,我骗你有何用?再者说——” 言至此,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又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那孽子是谁的种,陆机可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第623章 卢莹的颤抖一下子停住了。 她的身体还维持着伏地的姿势,甚至就连她凹陷的眼睛,都还保持着方才怒视傅庚的模样。 那一瞬间,她就像是被那冰冷的话语冻成了石头,失去了一切表情与感觉。 傅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所以,你的绍儿在去年初被叛军射杀,当场毙命。”他忍不住语气里的快意,说到后来,几乎就要放声大笑。 “阖族俱灭、身后无依,你卢家也有今天,你许是从未想过吧?”傅庚终于笑出了声来。 只是,他的笑声听在卢莹耳中,却比鬼哭还要凄厉。 “身首异处、断子绝孙。如何?我待你总不算薄。”笑声戛然而止,傅庚的话语坚涩冷硬,如钢刀刮骨。 卢莹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个表情。 她像是想要哭。 然而,她的双眼早已干涸如荒漠,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能拼命地张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她的眼角迅速开裂,血丝沿着纵横的皱纹渗落而下,刹时间,她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她紧咬的牙关早已刺破舌尖,鲜红的血流过唇角,滴落在地面上。 她忽然“霍霍”地叫了起来,那声音既不似哭,亦不似笑。 她一面叫着,一面拼命捶打挠抠着坚硬的地面,断裂的指甲嵌进肉里,指尖一片血肉模糊。她似是毫无知觉,仍是不停地捶打着,那“霍霍”的叫声与指甲刮过石头的声响,直叫人头皮发紧。 行舟忍不住再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直守在牢房外,里面的对话声他并不听见。然而,卢莹此刻的样子,却让他后背发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傅庚直身而起,站在离卢莹不远处。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像是想要弄明白她要说什么,又像是想要将她此刻如恶鬼般的情状刻印在心底。 那一刻,他的眼中没有一丝表情。看向卢莹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条狗。 “来人。”他蓦地唤了一声。 那狱卒立刻从转角处踅摸了过来,头垂得低低地,小心地道:“小的在,大人有何吩咐?” “留一命上法场即可。”傅庚的声音清朗温和,如同春风。 这悦耳的声音却让狱卒忍不住浑身一抖。 一般说来。刑部大牢的犯人上法场前是不会再用刑的。卢莹乃是当年谋害傅探花元配夫人的真凶,早定下了七日后问斩。可是,看傅探花这意思,却是要他们继续动刑,只要问斩当天人还留一口气便可。 狱卒吞了口唾沫,方才小心翼翼地道:“是,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照办。” 傅庚淡淡一笑,复又以下颌点了点卢莹,淡声道:“先废了她的手。腿也废了,免得她弄死了自己。”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杀头饭,以泔水代之。” 狱卒心底里再次抖了一抖。 这得是有多大的仇恨,连死囚临刑前的最后一顿饭都只许给泔水。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傅庚一眼,却见这位太子少师面无表情,浑身的气息却十分阴沉,只这般看上一眼,便能叫人心胆俱裂。 “是,大人。”狱卒抑住心底的颤抖。应了一声,头垂得几乎贴到了地面。 傅庚最后看了卢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转出了甬道,玄色的袍袖在灯火下晃了几晃。很快便扑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 选秀的旨意虽仍未下,温国公府已是一片暗流涌动。 孟沅与孟漌最近成了府中常客,裴氏甚至专门拨了一间院子,单叫她姐妹二人居住,看起来,她很有将这姐妹二人培养成固宠帮手的打算。 傅珺对这些却全无兴趣。 九月廿一。卢莹问斩。 傅珺不曾去法场观刑,而是将自己关在临清阁的一间静室中,安静地抄了一天的佛经。 王氏的在天之灵,想必终能安然了罢。 虽然这公正来得迟了些,然而它到底还是来了,罪者伏诛,逝者洗冤,而身为生者的傅珺,却不知该如何排解此刻的心绪。 除了一字一句抄写经文,她想不出她能在这一天做些什么。 她是无神论者,前世的她唯一信仰的便是法律。即便经历了/灵/魂/穿/越这样的事,也仍然无法抹去她毕生的信仰。然而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她抄写的这些经文,能够将她心里的内疚与释然,尽数告知那个早已远去的身影,让她的灵魂得以安息。 她伏在静室的小书桌上,凝神抄写经文。大袖衫垂落在跽坐的锦褥边缘,柔润的笔尖浸满墨汁,起落之间,她的心似亦跟着沉静如水。 西风自槅扇外透进屋中,有木樨的香气,随风轻送。 蓦地,一双手轻轻覆了上来,宽大温暖的手掌合握于傅珺的手上,随后,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在这里。”孟渊从后拥住她,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口中呼出的热气拂起她的几根发丝,有些痒痒的。 “嗯。”傅珺轻轻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累极了。 许久许久以来,她一直都在拼命前行,向着那个既定的目标,向着她对自己、对王氏许下的承诺,努力地往前走着。 她放弃了许多,也隐忍了许久。 她不想说她走得艰难。 虽然事实上,她走得的确艰辛。 她没有可以依傍的力量。她要对付的人太强大、太有权势,就算她有个同行的父亲,然傅庚选择的路比她还要艰难百倍。 此刻回首,傅珺甚至不知道他们父女是如何坚持着走下来的。要扳倒如此强劲的对手,还要符合这个时代的道统大义,即使身边有所助力,他们也必须用尽全力,甚至不惜拿生命作赌。 而今,目标已然达成,傅珺便有了一种虚脱般的疲倦感。 卢莹伏诛或许只是诱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她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依傍的人。 靠在孟渊的怀抱里,疲倦的感觉铺天盖地,瞬间便将傅珺卷入了其中。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身后怀抱的热力与温暖,感受着他掌心的薄茧,还有他呼出的阵阵热气。她的心里,渐渐生出了一股暖意,就像是温泉自泉眼里汩汩涌出,一波一波漫上了她的四肢百骸。 ☆、第624章 傅珺搁下毛笔,返身伏在孟渊的怀里,两手攀在他的颈间,咻咻的鼻息温热轻细,羽毛般拂过他的颈项。 “累了么?”他柔声问,将她的身体又扳过来些,让她完全窝在了他怀中。 他的气息重重包围了过来,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母体中的婴儿,整个身心都汪在温暖的水中。 “不知怎么,累得很。”傅珺轻轻地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她的样子倦极了。 不知如何,孟渊觉得他怀里抱着的,是个走了很远的路、如今满身疲惫的小姑娘。她窝在他的怀里,那样的安心而满足,对他全身心地依赖着。 他无端地觉得鼻酸。 那种又酸又软的疼,从四肢漫向心尖,将他的心绞得皱成了一团。 他小心地又将她拥紧了一些。 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垂下了眼眸。 方才还不停地扫过他脖颈的睫羽,此刻正安静地阖在他的下巴边。长长的眼睫若小扇轻拢,在眼她的眼下拢出一片清滟的阴影,秀气的鼻翼微微开合着,发出轻浅的呼吸声。 孟渊的唇角不知不觉便弯了起来。 她的睡颜亦如同孩子,毫不设防,安详得像是心无忧思。 他动也不敢动,便保持着跪立的姿势,同时注意手臂的力道,不使之过松或过紧,生恐惊扰了眼前睡得正熟的她。 若是以往,这样的傅珺会让他生出别样的感觉。他会想要不顾一切地彻底拥有她,想要让她屈服于他的力量,在他的身下婉转哭泣、软声求饶。 可此刻,他一点这样的绮思都没有。 他只想要好好地呵护她,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想要一辈子疼惜她,给她最好的一切,不让她再受一丁点的苦。 那种掏心挖肺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感觉,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强烈得他的心都疼了。 西风拂进窗纱。将案上的经书吹起了一角。 然而,这些微的动静很快便也安静了下来,除了两个人的呼吸声,静室中再无旁的声息。 傅珺觉得。她睡了自穿越以来最舒服的一觉。 被温暖与安宁包围着,不再忧心于前尘往事,亦不再因愤怒而心中绞痛。 所有一切似都在这安稳的睡眠中放下了。 那一刻,她觉得她很轻,轻得如同一羽蒲公英。被温暖的东风吹拂着,飘向另一个温暖的所在。 便是在这温暖而安心的感觉中,傅珺睁开了眼睛。 她以为她睡了很久,其实也不过小半个时辰而已。 当她睁开眼时,窗外的阳光只偏转了一个角度,白桦树在窗前挺立着,秀丽的树干映在窗纱上,如同一道凝重的墨线。 “醒了?”孟渊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耳畔,低沉而又温暖。 傅珺这才惊觉她睡姿的怪异。 她一下子直起了腰身,吃惊地看着保持着跪立姿势的孟渊。 “你……你一直这样?”她问道。睁大的水眸里还余着初醒时的雾气,迷迷蒙蒙,惹人怜爱。 孟渊忍不住又弯起了唇角。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换跪为坐,方才低笑道:“谁教你睡得这般快。” 傅珺此刻的心情,可以用无颜以对来形容。 “那你也不叫醒我。”她有些埋怨地小声儿道,又去看他的胳膊和腿,“疼不疼?是不是麻了?” “小事尔。”孟渊满不在乎地展开长臂,撑在身后,“野战设伏。一、两个时辰不能动。你这才多久?”他的语气中带着笑意。 这话不知怎么让傅珺有点不自在,心尖上像是被什么打了一下似的,有些微的疼。 “设伏乃是战事,自不可轻忽。现在又非打仗。我睡着了也没什么,你也不晓得动一下。”傅珺说道,一双手已经抚上了他的膝盖,“我替你揉揉罢。” 孟渊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她此刻的样子与上午替他着衣时一样。澄洌冽的眼波落在他的身上,清澈得宛若秋水。玄色袍子上按着她的一双小手,白生生地。还在用力地揉着,手背上的肉窝泛着柔嫩的米分色,指甲如同花瓣。 这时候他倒真希望自己的膝盖能受点伤,也不枉这双小手这么卖力地揉。 心里的欢喜溢了出来,他满足得想要叹息。 “傻阿珺。”他伸指点了点她的鼻尖,坐直身体,将她的手包在掌中,拉到胸前。 傅珺重心不稳,人已经合身扑进了他的怀里。 “莫要难过。”他吐息温热,语声低沉得如同叹息,“往后有我相伴,母亲在天之灵定会护佑着我们,你也再不会孤单了。” 她的耳边是他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热力与暖意,喷洒在她的心上。 她安静地伏在他的怀中。 语言已经不重要了。他想要说的话,想要表达的情意,她在这一瞬间已然尽知。 或许婚姻并不可靠,也或许,爱情也并不可靠。 然而,这世上还是有一些人,值得她去相信、去依赖。 虽然她不知道这依赖能有多久,但至少此时此刻,在时间与空间交织的这一个点,这一刻是真实存在的。这个安静而温暖的午后便刻印在这里,永不会消失,直至时间的尽头。 于她而言,这一刻,即是永恒。 **************************** 霜降过后,温国公府各处的景物,便一/日/日地萧瑟了去,然前院植下的那片白桦林,却益发地秀拔超群,那一杆杆笔直的树影宛若列兵,风吹得树叶“沙啦”作响,人在林间走时,会觉出一种秋/日/的炽烈。 温国公孟铸的六十大寿,便在霜降后不久。 六十乃是整寿,依大汉朝的风俗是要好生办一办的。再者说,这亦是温国公府身为皇后母族举办的第一场盛事,不说旁人,裴氏第一个便兴头了起来,从八月底便开始忙着张罗做寿之事,将冯氏以及一干管事们赶得团团转,今儿订戏班、明儿瞧菜单子,忙得连说话声都比往常响了好些。 孟铸如今春风得意,三个儿子都算有出息,女儿又贵为皇后,这场寿筵他亦是十分期待,不仅派了得力的管事帮着张罗,还让孟瀚也跟着打理。 不过,孟铸究竟谨慎。在做寿前特意寻机面见了圣上,隐约透露出国公府想要大办的意思,请刘筠的示下。其谨小慎微之意昭然。 ☆、第625章 刘筠对这位糊涂平庸的国丈还是很满意的,闻言便和声道:“六十乃是一甲子,正合天地轮转之意。国丈劳苦功高,寿诞自该好生庆贺。朕到时候也要送份儿大大的贺礼。” 孟铸听了这话,一时间诚惶诚恐,五体投地道:“臣不敢挟功,乞请圣上降罪。” 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跑来跟刘筠说这事儿,怎么听都有点挟身份求赏的意味。若是多想一些,只怕便会有人认为他这是仗着国丈的身份摆谱。 孟铸的后背一下子汗湿了,脸色也有点发白。 刘筠素知孟铸是个庸碌之人,断没那等试探君心的胆量,此时便温言道:“国丈快快请起。国丈这些年慎持诚谨、温德嘉言,何罪之有。” 见刘筠并无降罪之意,孟铸这才起了身,心下却仍是惴惴。 刘筠便又温言宽慰于他,明确表示国公府寿筵尽可操办起来,并嘱司礼监备办贺礼,又与孟铸谈笑几句,尽去其忧。孟铸这才擦着一头的汗退出了承明殿。 至晚,刘筠宿永昌殿,与皇后孟清闲话此事,孟清便淡笑道:“皇帝圣明,臣妾拜服。”旁的一概不言,显然对此并不关心。 她的态度无疑甚得君心,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皇帝又是/日/日宿于永昌殿,对皇后极为疼宠,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孟铸得了圣上金口玉言,虽觉自己这事儿办得不算太好,但今上之意倒是明明白白的,他便也放下心来,安心操办寿筵。 身为新嫁进来的媳妇。这般大场面自是没傅珺多少事,她亦觉省心,便将全副心神放在了备办寿礼之上。 孟渊曾向傅珺透过底,孟铸平素极爱收集印石,家中所藏甚富,然精品却不多,傅珺送的寿礼若是印石或印章拓本。总不会错。于是。连着几日,傅珺皆在陪嫁的事物中搜寻此类事物。 她的嫁妆分作了两处安置,其中国公府里只有一半儿左右。她便先叫涉江与沈妈妈开了箱笼。在专放金石玉器的那几箱里翻找。她记得在姑苏之时,外祖父王襄曾赏过她几枚前朝印章,有一方乃是秦末书法大师孙乾干亲制的,乃是孤品。极其珍贵。 傅珺自己于金石一道上并无多大爱好,既然孟铸痴迷于此。倒不如将这件珍品送于爱之懂之的人,也算物得其所了。 只是,那几个箱笼里皆未寻到此物,因嫁妆单子落在了郡主府中。傅珺倒是颇费了一番周折,这才在收香盒香篆的箱笼里寻到了那方印章。 孙乾干所制印章乃是以青田石刻就,刀法古拙、莹洁如玉。才一起出印盒,一股香气便随之传出。幽渺清素,却又蕴着苍然旷远之意。 傅珺便笑道:“这下倒好了,这印章上竟染了香,却也别致。” 涉江便道:“这是什么香?味道真真是好闻。” 傅珺便打开旁边的香盒儿瞧了一眼,笑道:“是金丝伽南的味儿,怪道如此清幽呢。这也是外祖父给的。这香不宜焚,就这么搁着最好,我也是忘了,将它搁在箱笼里,倒叫明珠蒙尘。” 说着她便从香盒里取出金丝伽南来,见那不过是婴儿巴掌大小的一团,黄莹莹的,迎光看时似有金丝如缕。傅珺便又将香搁进盒中,吩咐涉江:“去寻个素面儿锦盒来,把这个装着,你去谢府跑一趟,将这个送予阿亭,再替我向她道个恼。她前些时候儿病了,我现下这样儿不方便去瞧她,现送个玩物过去予她解闷,就说请她多多担待,等有空儿定给她下帖子。她平素最喜欢这些香啊花儿啊的,这金丝伽南在她手上定也是物尽其用。” 涉江记下了傅珺的话,自去寻了盒子装好香料,便亲往谢府送了一趟。 傅珺便将青田石印章拿了出来,又寻了一个堪与之匹配的官窑雨过天青印池来,将这两样装在一方退光素漆印盒里,这份寿礼便齐备了。 将东西收拾整齐,傅珺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便自去榻上翻书。不一时涉江便回来复命,谢亭的回礼却是十二套新制的花笺,每套六张,乃是仿着古法薛涛笺所制,十分精致。 傅珺拿着花笺赏玩了一会,此时又有针线上的妈妈送来四套当季新衣,沈妈妈又拉着傅珺试戴寿筵当天的头面,临清阁里倒有了一番久违的热闹。 时间倏然而过,很快便到温国公的寿诞。 这次国公府虽说是大肆操办,却也只办了两天的戏酒。第一天请的皆是朝臣同僚,第二日则以亲朋为主。自然,身为主家的几房人等,那是哪一天都不能落下的。 当日一早,当傅珺来至素心馆时,明间儿里已经坐了一屋子的人,珠环翠绕、红绡绿锦,更兼有女孩子清脆的说话声,显得十分热闹。 傅珺进屋后便先向裴老夫人、裴氏问了安,这才扫眼往四下看了看,却见屋里除了长房、二房人等以及孟钊的五个女儿外,另还多了一个面生的女子。 那女子约摸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弯眉红唇、肤如凝脂,一双杏眼汪着水一般,看着人时如水波荡漾,一颦一笑皆有一段动人的风韵。见傅珺望了过来,她盈盈一笑,笑容也十分甜美。 吴氏便在一旁笑道:“弟妹想是没见过,这是我堂妹,在家行三。” 吴氏家里来了个亲戚,此事傅珺早有所闻。只那亲戚是个娇客,过府后便病了,一连歇了十来天都没出过屋,想来便是这个美人儿似的娇娇柔柔的女子。 那吴三姑娘此时已然站起身来,含笑向傅珺蹲身见礼:“这位想是郡主娘娘了,民女给娘娘请安。” 傅珺一笑,正待说话,吴氏已经抢着开口笑道:“哟,你这丫头也太见外了。这里都是一家子亲戚,什么娘娘不娘/娘/的,你只管叫三嫂便是,便叫三太太也使得。” 她这话说得一旁的盛嬷嬷便蹙了眉。 傅珺转首向她递了个眼色,旋即又望着吴三姑娘一笑,道了一句:“有礼了。”却并未接下吴氏的话头。 吴三姑娘飞快地瞥了吴氏一眼,转向傅珺时面上已是笑意盈然,道:“娘娘唤我阿晚便是。” 傅珺笑着点了点头,并不再与之搭话,那厢孟沅等人过来见礼,房中又是一阵莺声燕语,却是将此处的尴尬也揭了过去。 ☆、第626章 不一时便有管事来报,道前头已经来了几位夫人,多为中级官员家属,裴氏倒也不敢专擅,先向裴老夫人请示过后,方安排冯氏与吴氏去前头待客。 一时又有人报詹事府詹事夫人谢氏来了,裴老夫人知道傅珺与谢家颇有渊源,便叫傅珺去前头延请她们进来。 如今谢瑛已经自鸿胪寺调任詹事府,詹事一职比鸿胪寺卿又高了两个级别,由此可见圣上对谢瑛的重视,且谢瑛还需时常进宫为太子讲读,看得出来,圣上是想将谢瑛留到将来为太子所用。 只是,虽然谢瑛官途大好,当傅珺见到谢夫人时,她的神色间却殊无喜色,反倒有些愁意。 “娘娘……”见傅珺亲来相迎,谢夫人一声敬称已是脱口而出。 傅珺忙止住了她,微嗔道:“您也太见外了,若再这么着我可要生气了,您还是唤我四丫头便是。” 谢夫人便笑了起来,拉了她的手柔声道:“还想着做四丫头呢,如今你可做不成了,你可是孟三太太。” 傅珺这才发觉一时失言,竟忘了自己已为人妇,便也笑了起来,一旁的谢亭便跑过来羞她:“你连这个都忘了,真真好笑。” 傅珺便拉着她的手轻拍了一记,嗔她:“你又来编排我。”说着又佯作生气地道,“枉我一直想着你,盼着你来呢。” 谢亭忙笑嘻嘻地拉着傅珺跟她陪不是,两个人头凑着头挨得极近,说笑不息。 见她们两个处得这般好,谢夫人先是眉眼含笑,旋即便又蹙紧了眉头。 她一直便瞧傅珺是个好的,原还想将她娶回去做儿媳妇的,不说别的,单只说才貌这两样,傅珺与谢玄便已十分相配。 可惜她这边才动了心思,那厢太后便赐了婚。她也只索罢了。原想着为谢玄再寻一门好亲事,谁想最近几天谢瑛透了口风,道谢玄已经被圣上相定了,不日便要尚了公主刘筝。 这消息直如晴天霹雳。砸得谢夫人几天没回过神来。 谢玄几乎便是谢家将来的全部希望,若是他尚了主,往后便难再有作为,大好前程就此断送,谢夫人心中如何不痛? 只她并非无知愚妇。痛过之后亦明白,皇帝此举,针对的仍是门阀世族,并非单指谢家,且皇帝也已经给了补偿。谢瑛如今的官职,便表示皇帝对谢家还是愿意用一用的,至少谢家未来二、三十年间仍可居于京中的政治中心。至于以后如何,也只能将来再说了。 自家一个好好的儿子,就此没了锦绣前程,谢夫人自是百般不得开怀。幸得傅珺与谢亭两人说说笑笑。这才将她的心绪岔开了一些。 陆缃与冯薇今日也都来了,姐妹几人如今难得一聚,互相见了皆是欢喜不已。 开席之前,傅珺便招待她们去了后花园水榭游玩。 后花园有个不大的小湖,湖边泊了一只三层高的大画舫,又有水榭花淑,景致宜人。据说,故温国公夫人吕氏喜水,最爱于上元佳节时与孟铸一同乘着彩楼画舫沿河观灯赏玩,堪为一时佳话。 如今斯人已去。画舫亦没了用处,日复一日空置于水边,徒有雕梁彩绘,却终无赏识之人。倒显出一种孤寂来。 傅珺便领着众女上了画舫,又叫人备了细果茶水,众人便坐在舫中看看湖景,聊些闲话,却也惬意。 傅珈被丫鬟领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傅珺带着陆缃等人。在画舫中轻声笑语,气氛十分欢愉,显然是自成一国了,旁人一时倒真不好打扰。 遥遥地望着傅珺那张笑意清滟的脸,傅珈的脸色变得格外阴沉。 “太太,可要婢子去前头先说一声儿?”身旁的丫鬟轻声问道。 傅珈的眉尖紧紧蹙了起来,望了那画舫半晌,方摇头道:“罢了,我不耐烦这会子凑上去,待开席后再说罢。” 那丫鬟不敢言声,只退后一步站好。顾妈妈向前看了一眼,又望了望神色倦怠、满面不虞的傅珈,心下暗自摇了摇头,上前柔声道:“既这么着,太太便先回前头去也好,若夫人问起来,太太便照实说便是。” 对于张氏身边最得用的这位顾妈妈,傅珈还是颇给面子的,闻言便笑了笑,道:“多谢妈妈提醒,我理会得。”说罢她便转了身,一身明艳的大红遍地锦衣裙映在秋光里,火焰一般鲜烈耀眼。 顾妈妈疼惜地看了她一眼,回身又向画舫处张望了一下,蓦地脚步一顿,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傅珈往前行了两步,转首却见顾妈妈未曾跟来,却像是在看着画舫里的什么人,她不由也停下了步子,奇道:“妈妈在看什么?怎么不走了?” 顾妈妈顿了顿,张开口似是要说什么,复又摇头道:“也没什么,就是瞧着那里头有个人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许是老奴眼神不行,瞧岔了。” 傅珈便也顺着她看的方向往画舫处看了看,却见微风摇动落叶,碧水轻起微澜,舫中不过是傅珺她们几个并些丫鬟,并无甚出奇处。 她此时恰是满腹的心思,自是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便蹙眉道:“咱们快些离了这里才是。” 一旁的丫鬟觑着她的面色道:“正是呢,妈妈还是快走罢,一会子那头儿瞧见了咱们,倒又不好。” 顾妈妈归拢心神,应声道了个“是”,便随着傅珈转过石径,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湖畔,转上了一条小径。 这条小径也不知通往何处,道旁植着银杏,又有秋海棠绽放枝头,风里隐约还有木樨的清香。 可是,傅珈却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她一壁走,一壁仍是眉头深蹙、面色阴沉。 她被婆母耳提面命了无数回,叫她务要与她几个姐妹保持来往,尤其是勇毅郡主,一定要好生维系着姐妹情谊,万不可轻忽。 在理智上,傅珈很清楚傅珺的重要性,更知道她这个四妹妹已是今非昔比。然而,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要让傅珈矮/下/身段来讨好傅珺,她却怎样也做不到。 ☆、第627章 自新婚之后,韩家人的嘴脸傅珈一日比一日瞧得清楚,不过是一家子趋颜附势的小人罢了。那韩嬴待她亦不过尔尔,一个月里也就在她房里待上个三、五日,余下的时间便分配给了几个姨娘与通房。 如此婆家、如此夫君,傅珈实没有那个心思助他们一臂之力。 她蹙着眉头,也不辨方向,只循着小径乱走,不多时便到了花园深处,找了个无人的亭子坐了下来,兀自想着这些头疼之事,只觉得一阵阵地心烦意乱,而再思及今日出来的最终目的,她的心下又有些按捺不住。 见她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顾妈妈便向那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立刻弯着腰退到了亭子外头。 顾妈妈便上前一步,凑在傅珈耳边轻声道:“太太还请安心,有珊瑚在,事情必妥当的。太太倒要欢喜些才是,免得叫夫人瞧出端倪来。” “我自知晓的。”傅珈的语气有些烦躁,揪着手里的帕子,眉头越蹙越紧,“我就是烦心得很。这一起一起的没个完,何时才是个头儿?偏我这肚子又总没动静,我真是……”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便有了一丝哽咽:“妈妈也瞧见了,那几个贱蹄子哪一日不来戳我的心窝子?偏我们爷还向着她们,总说我脾气不好。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一面说着,一面终是落下泪来,忙用帕子按住眼角,心中一时无比气苦。 顾妈妈自是知道傅珈的心病。 她这是心高气傲惯了,在平南侯府众星捧月一般,如今嫁了人,这才知晓她这身份并不算什么,韩家对平南侯府的敬重,多半还是瞧在三房的份上。 心里暗叹一声,顾妈妈上前两步,柔声道:“太太可别这么伤心,谁家里也都是这些事儿。这男人家就是爱个新鲜。颜色好的他们自是喜欢着,也不过三年五载罢了,太太若一/门/心/思盯在这上头,那才是跟自己过不去呢。您是正房大太太。何必与那些猫儿狗儿一般见识?快别哭了,若叫人瞧见了可不好。” 傅珈如何不知这是在别人的府上,只是她这心里实在是堵得厉害,眼见得此处四下无人,索性便发泄出来。恨声道:“让人瞧见就瞧见,他们韩家做得,偏我还说不得不成?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太,那贱蹄子又算什么阿物儿。”说着她心下又是一阵气苦,复又落下泪来,哽咽道:“打量着我不知道,悄没声儿地便怀上了,这是欺我这个主母不受宠。但凡我们爷是个有分寸的,我又何至于如此?如今倒好,有理也要成没理。还要背着人。” 顾妈妈被她这话吓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地道:“太太小声儿些,这些话若叫人听去了可不得了。” 傅珈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莽撞了,便此收了声,只用帕子拭泪。 顾妈妈却是一身冷汗都要吓出来了,又见傅珈哭得可怜,她心下也是疼的,便压低了声音劝慰道:“太太但放宽心,今儿这事绝不会落下首尾来,老奴已经安排妥当了。太太只管等着便是。再者说,这些事情原就不需太太劳神,都是奴婢们的事儿,太太只管安心吃酒看戏便是。” 她这话说得熨贴。傅珈心里好受了些,没多久终是收了泪,顾妈妈便叫了那丫鬟过来,取出靶镜与香米分,在傅珈脸上涂抹一番,遮住了泪痕。只是她此刻脸色终究有些不好。顾妈妈便也没催她回去,而是陪她在亭子里歇着。 傅珈坐了一会,便向顾妈妈道:“还好有妈妈在此陪着,我才好了些。” 顾妈妈笑道:“这是老奴的本分,老奴只愿太太好好的才好。” 傅珈面上露出个笑来,便又道:“方才在画舫那里,您究竟看见了谁?我瞧着您像是有话说似的。” 闻听此言,顾妈妈的神情便有些迟疑起来,道:“也没谁,就是觉着,郡主娘娘身边的一个丫鬟,老奴像是在外书房那里见过。” 傅珈不以为意地道:“我还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个丫鬟。四妹妹往昔就爱去三叔父的外书房,有丫鬟走动也没什么的。” 顾妈妈没说话,眉头却又蹙了起来。 她可不是在傅庚的外书房遇见那个丫鬟的,只是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她又只看见了一个背影,且因她时常外出办事,傅珺身边的丫鬟她并不熟。 不过,这也终究不是什么大事,顾妈妈也只是想过便罢了。待傅珈的面色恢复了些,主仆几个便出了亭子,自去了前头。 前头已经快要开席了,她们回去的时机倒是刚好。 韩夫人见傅珈过来了,便趁着无人悄声问:“可与郡主娘娘说上话儿了?” 傅珈便拿帕子掩了口,轻声道:“四妹妹身边好些人,媳妇不好开口,待开了戏媳妇再去寻她说话儿。” 韩夫人点了点头,眉间却终是隐着几分不喜。 韩家也算百年世族,老封君谢老夫人乃是谢氏嫡支,韩夫人的娘家亦是江南小有名气的清流世家,她一向自诩身份高贵,可惜嫡长子韩嬴却娶了傅珈。 傅珈出身勋贵,在韩夫人眼中,世族与勋贵直有云泥之别,她便总觉得这房媳妇有些行止不妥,她也不大看得上眼。 她一面想着,一面又淡淡地扫了一眼傅珈,面上并无表情。 傅珈微微垂首,脸却在瞬间涨得通红。 她顶讨厌韩夫人用这种眼神看她,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视目光,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太太,您的帕子。”顾妈妈适时地凑了过去,假借递帕子,向傅珈使了个眼色。 傅珈长吸了口气,接过帕子,再抬起头来时,她的神色已然恢复了正常。 此时,裴老夫人、威北侯夫人并镇东侯夫人等皆已入了座。几位最高级别的贵妇入席,酒宴便正式开始了。众女眷坐在花厅里,一面品尝美酒佳馔,一面轻声交谈。 酒至半酣,花厅里笑语渐喧,吴氏便借着酒盖了脸,硬拉了吴晚出来,嚷嚷着叫她即席赋诗一首。 裴老夫人的双眉便有些往下压。 ☆、第628章 吴氏此举自是有欠妥当,不过,这到底这是女眷席上,又是寿酒,吴氏所为倒也不算太出格儿。 裴老夫人压下的眉峰只停了一瞬,便又笑着与威北侯夫人说话,并未多管。 见裴老夫人没说什么,吴氏越发得意起来,自觉她这是做了件给国公府长脸的事儿,便一个劲儿地撺掇吴晚。 吴晚明显是有备而来的。此时虽飞红了脸蛋儿,态度倒是落落大方,也没多推诿,很快便口占七绝一首,立意无非是华宴寿诞、吉祥欢喜罢了,用词却颇为精妙,赢得了满堂彩声。 自她起了头儿,便又相继有闺阁女儿即席表演才艺,或诗或画,倒也有趣。 傅珺身为人妇,这种出风头的场合自然轮不着她了,谢亭却是跑不掉的,这位白石书院青榜头名风头正劲,很快便被人点了名。 谢亭未作忸怩,即席吟了一首乐府短歌,此诗一出,立刻便将吴晚的诗给比了下去。 谢亭所作短歌无论立意还是用字,皆显示出了谢氏家族深厚的底蕴,堪称压轴之作。裴老夫人当即便笑着赞好,给了彩头,威北侯夫人等亦添了不少,谢亭便成为了这场闺秀比试的大赢家。 到此时傅珺才发现,这场寿宴隐隐有变成相亲宴的趋势,此时镇东侯夫人、威北侯夫人看谢亭的眼神,很像是在相看未来的孙媳似。 谢亭倒是处之泰然,看上去对此早有预料。 热热闹闹地吃罢了酒,照例又是小戏儿登场,戏台便搭在花厅前头。就着午后明灿的秋阳,伶人们装扮起来,清亮的唱腔回荡在庭院中,真真是满院秋声。 傅珈觑了个空儿,去傅珺那一桌坐了片刻。 傅珺与她从来都是话不投机,因此二人虽一处坐着,其实并无甚可讲谈处。不过是泛泛地聊些“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话题罢了。 傅珈有些心不在焉,且她时不时瞄向韩夫人的眼神,也实在过于明显了些,就是拿傅珺做幌子唱戏给人看呢。 傅珺心下十分不耐。却也好不点破她,只得虚应着她的话儿,两个人聊天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足十五分钟,傅珈便又回去了。 傅珈一走,陆缃便走了过来。歉然地悄声道:“我得先回去啦,家里的管事寻过来了。” 傅珺便忍不住要笑:“你这可真是忙,比那管家太太还忙。” 陆缃便红了脸,咂嘴嗔道:“瞧瞧你,嫁了人便露原形了。素常是我看走了眼,谁想你原来竟是这样跳脱的性子。” 傅珺便笑道:“是是是,我们缃姐姐最有识人之明。”两个人说着便又笑了起来。 望着陆缃纯净的笑靥,傅珺一时间倒有些感慨。 卢莹死得实在是好。 没有了卢莹,陆缃明显变得快乐得多,连身上的衣饰也较两年前精致了许多。傅珺记得。在白石读书时,陆缃并没太多头面,来来去去就那几样。卢莹对这个继女并不上心,府里的几房人看在眼中,自然欺到头上来。 如今再看陆缃,珠翠簪发、流纨束腰,一身精绣鸾鸟衔枝纹的翠绿长褙子乃是姑苏“锦香楼”最新的云纱料子,仅穿戴一项,便比此前好了不知多少。 定西侯陆机自休弃了卢莹之后,便一直没再续弦。如今府里的中馈有一多半儿是陆缃掌着的,那几房伯娘现在见了陆缃可是又怕又巴结。她们一家子的生计便着落在陆缃的手上,对她的态度自是与以往大相径庭。 陆缃与傅珺再说了两句话,便自去寻裴老夫人告了罪。方带着一众丫鬟仆妇们离开了。 韩夫人在远处瞧见陆缃离开的背影,便有些不以为然,蹙了眉低声道:“也不叫个长辈来,单单一个姑娘家出来应酬,可真是的。”一面说,她一面便摇了摇头。 傅珈以眼角余光睨了韩夫人一眼。并未说话,唇角却微不可察地向下撇。 韩夫人这是做梦还没醒呢。 傅珈这些日子时常与张氏通消息,倒是对朝局有些了解。如今世族门阀俱已式微,韩夫人还以为他们韩家如何呢,殊不知似他们这种不大不小的世族,头一个便要受打压。 傅珈不无恶意地想,若真能将韩夫人这股自视甚高的气焰打压下去,她也算出了口恶气。 韩夫人仍在轻轻摇头,又以帕子掩了唇道:“还好娟儿说得是崔家儿郎,我这心里才过得去。” 望着韩夫人满意的笑脸,傅珈亦附和地一笑,轻语道:“崔家确实是好。” 话虽如此说,她心中却是冷笑不已,提了帕子拭了拭唇角,眼角余光蓦地瞥见一个仆妇匆匆走进花厅,她的心立刻便是一凛。 那仆妇正是韩府的一位管事妈妈,看她面上焦急的神色,傅珈便知是事发了。趁着无人注意,她转首与顾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仆妇很快便走了过来,凑在韩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韩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蹙眉问道:“怎么会这样?”压低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气急败坏。 “母亲,出了何事?”傅珈适时问道,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讶然。 韩夫人吱唔了一会,脸色就有些不大自然起来。 她倒是不想说的,只此事却终是瞒不住,傅珈身为长房正妻,总会知道她房里有个姨娘滑了胎。 未经主母同意擅停避子汤,此乃一错;有孕在身却偷偷瞒下,亦是一错;自己不知保养,终致胎儿不保,这更是关乎子息的大错了。 如此三错加身,那姨娘只怕得发落了去。只是,那姨娘乃是韩嬴极宠爱的,只要一想起处置此事的种种烦难处,韩夫人就头疼得厉害。 “呃……府里出了些事儿,且回去再说罢。”韩夫人斟酌着语句道,说话的语气大异于以往。 傅珈心中冷笑,面上却显得十分柔顺,低眉道:“是,媳妇听母亲的。” 韩夫人点了点头,也未多耽搁,便扶了丫鬟的手去前头告辞去了,傅珈自然亦要陪着,没一会儿,韩府婆媳二人便离了席。 ☆、第629章 预告下,今天有一章加更。另外,这几章重点写了傅珈,作者是想写一个与女主相对应的人物,于是选了傅珈。在面对同样的人生命题时,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女主选的是一种,傅珈选的是另一种,不能说哪一种选择更好,只能说价值观的相异带来人生道路的迥然不同。当然,这几章作者也埋了一条很隐蔽的线,接下来开始进入破案+宅斗程序。 ***************************************************************** 韩府出了件大事,傅珺当天晚上就听说了。 这倒并非傅珺在韩府里埋了眼线,而是此事闹得极大,不只京中高门尽知,市井百姓亦传遍了。 原来,韩府的马车离开国公府后没多久,便有人瞧见韩府大爷韩嬴骑马匆匆赶了过来。 据说,韩嬴过来的时候神情尚好,虽面色有些焦急,但行止还是很正常的。他拦下了韩夫人婆媳所乘的马车,先是立在车下说了会儿话,旋即便也上了车。 待他上车后,马车便又向前行去。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车子里渐渐传来了一些响动,确切地说,是从车中传来了比较轻微的争执声。 此时马车已经将要拐上朱雀大街,街上行人如织,因此,听见争执声的人并不止一个。 这倒并非说韩府的马车板壁太薄,连说话声也挡不住,实在是那争执的声音这时候已经有些响了,且这声音还是一男一女,尤其是那女子的说话声颇为尖亮,连哭带说,时而便有一、两句冲出车厢,落在行人耳中。 有那耳尖的便听到,车中女子说的是:“……姨娘的事本是正妻处置才好。爷跑来管这档子事算什么?你们韩家的规矩难道是正妻反倒要矮小妾一头么……” 而此时,马车恰好拐上了朱雀大街,车厢里的争执声亦越来越大。 据那些在现场的人说,那一男一女先还只是争执。接着便成了大吵,到后来更是提声互骂,那声音之大,别说路过的人了,就算是呆在酒楼里的人都能听得见。 先是那男人骂女人“不尊夫君。不敬婆母”,女人便斥男人“宠妾灭妻、枉读诗书”,待那那人骂了一句“粗野无礼”后,车厢里便响起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紧接着,最叫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便发生了。 众人但闻“哐”地一声巨响,车门居然被人撞开了,一个穿着大红遍地锦衣裙、发上戴着金钗的女子,竟从车里直直跌出了车外,旋即一声怒喝亦随之响起:“傅珈,我韩嬴今儿不好生教训教训你。我就不姓韩!” 到得那时,众人才知这车上男子便是兵部侍郎家的长孙韩嬴,而那个被踹出车外的女子,赫然便是韩家大太太、韩嬴的正妻傅珈。 所幸彼时马车走得不快,傅珈跌出车外也没受伤,那马车也就此停了下来。 再接下来,一出惊掉众人下巴的“小夫妻当街恶战”的戏码,便在朱雀大街上演了。 据说,傅珈怒吼了一声便返身扑进车里,也不知怎么一来。竟将韩嬴也拉下了马车,拽着他不要命似地又踢又打,一面还高声哭骂,把韩家那点儿事全都抖搂了出来。 韩嬴脸色铁青。偏脸上还带着个清晰的巴掌印,让人不免联想起方才那个清脆的击掌之声,且又因傅珈撕扯个没完,他不免也来了气性,抡起了拳头。而更要命的是,韩家的仆从还少。也就二、三人而已,据说是韩夫人讨厌勋贵带侍卫的作派,最喜温雅懂礼的仆从,以彰显世族教养。 如今这一开打,这几个仆从哪里拉得开?且人手也不够, 韩夫人又是气又是哭,最后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那些“温雅秀气”的仆从又要忙着掐人中捶背,又要给小夫妻拉架,直是无所适从,哭天抢地声不绝于耳,朱雀大街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这事儿最后还是定西伯府出面摆平的。 傅珺后来才知道,原来陆缃当时也在朱雀大街。因见韩家闹得着实不像,她便使了两个侍卫并两个健妇过去,将韩嬴与傅珈分开,又派人往韩家报了信,这才算结束了这场闹剧。 傅珈与韩嬴大闹了这一场,根本不可能回韩家,当即便回了平南侯府。 据说,待韩府大队人马赶到时,韩夫人已经躲进了旁边的酒楼,搂着韩嬴哭得肝肠寸断,直骂傅珈“恶妇”,而韩家马车之外,仍旧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有了这出全武行,此事傅珺想不知道都不可能了。不只是她,温国公府上下皆知晓了此事,孟渊当晚回来后还问傅珺可需要他帮忙。 傅珺便摇头道:“不用了,此事我就当不知便罢。我若是出面,二姐姐只怕要多气一层。” 孟渊听了便也未多言,只笑着摸了摸傅珺的头发,夫妻二人自去安歇不提。 有了这件大八卦,次日寿宴傅珺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若非有裴老夫人压制着,裴氏与吴氏这婆媳俩准能说出半车的风凉话来。 饶是裴老夫人在前,在中午的酒宴上,傅珺还是接收到了不少人的注目礼,只她并未将这些放在心间,仍是照常应酬,与孟沅姐妹几人轻言笑语,一派的云淡风轻。 因今日只招待亲戚,席面儿也只四、五桌而已,酒席便设在了垂花门外的“拖绿横烟舍”,用一架烟波皓月紫檀面儿缂丝屏风分设男女席。此处临湖,植了大片柳树,棵棵皆有七、八十年的树龄,寻常两三小儿合抱不过来,春来看绿幕横拖,秋时观水烟凝翠,且此处房舍又皆是半敞的明轩,用来招待亲戚极为相宜。 酒过三巡后,屏风后的男子席上便有了劝酒之声,听那声音,倒有一多半儿是冲着傅庚去的。 身为孟铸的姻亲,今/日/的寿宴傅庚自是要参加的。傅庚现下正是如日中天,那些人专找他敬酒亦是自然,一时间只听得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热闹到了十分。 男子席上劝酒声一起,女眷这边儿的席面便先散了。 裴氏安排了说书的女先儿,众人便皆去了花厅。傅珺扶着涉江的手随大流而行,方行至垂花门处,便闻身后有人唤“郡主娘娘留步”。 傅珺听这声音有两分耳熟,回身望去,却见行舟立在不远处向她躬了躬身。他如今已是傅庚身边的大管事了,蓄着胡须、穿着件石青茧绸长衫,行动很有几分派头。 “老爷请娘娘去白桦林里说话。”行舟说道。 傅珺含笑点了点头,令白薇去向裴老夫人说一声,她这厢便乘了软轿,随行舟来到了白桦林。 ☆、第630章 软轿于白桦林外停下,傅珺下轿看去,却见林中立着个风仪清俊的男子,青袍大袖、衣袂当风,虽两鬓微有霜色,却亦难掩谪仙般的容颜,便只是随随便便地立在那里,已叫这满眼秋光尽皆失色。 傅珺远远瞧见了,情不自禁地便露出了一抹笑意,开口便唤了一声“爹”。 傅庚闻声侧首,刹时间眼里便堆满了疼宠与关切,笑着向傅珺招了招手:“到为父这里来。” 行舟见状,心下便十分感慨。 他们家老爷也就在姑娘面前还能这般,旁人若想要得他一个笑脸,那可是太难了。不说别人,就说姑爷吧,他们家老爷每每见了姑爷,那脸能板成一块铁板,莫说笑了,连嘴角都不带弯一弯的,别提多吓人了。 一见傅庚温和的笑脸,傅珺的心里便漾起阵阵暖流。她想也未想便提着裙子跑了起来,一时间连在婆家要守的规矩也忘了。 她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傅庚了,此时相见,心情竟是难得的雀跃,她这一世最庆幸的便是生为傅庚与王氏之女,得享父母亲情,足够弥补她前世的一切遗憾。 “真是越大越像个孩子。”见傅珺一路跑了过来,傅庚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的疼宠却又浓了几分。 傅珺笑着向傅庚蹲身见礼:“父亲可安好?好些日子没见了,女儿甚是挂念。” 傅庚的笑容温和得如同春风,凝望着傅珺的眼中蕴满关切,含笑道:“为父一切都好,我儿可好?”说至此,他的眉眼间忽地压上了一层威势,语声亦陡然冷了几分:“孟渊没欺负你罢?” “自是无有。”傅珺忍不住掩唇而笑,又打趣道:“有了爹在,谅他也不敢欺负于我。” 傅庚笑着点了点头,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昨/日/他真是被傅珈给吓着了。 那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打小儿便生得白净讨喜。及笄后更是明艳。可是昨儿傅珈回府之时,其情其状直是惨不忍睹,披头散发、仪容不整也还罢了,好好的裙子上竟还印着个大鞋印子、眼眶还青了一只。实是触目惊心,便是他这个隔房的长辈见了,亦觉于心不忍。 后来他才听说傅珈跟韩嬴当街打了起来,被韩嬴一个窝心脚踹出了车门。 傅庚真是头一回瞧见夫妻打架能打成这样的,一听闻此事。他头一个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家的宝贝女儿。 他这个女儿身体羸弱,全不似傅珈这孩子长得壮;偏那孟渊又是个行军打仗的武人,韩嬴比他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两相一对比,傅庚直直便担心了一宿,觉都没睡好。 便因为担着这桩心事,趁今日参加寿宴的“良机”,傅庚将孟渊拎过来狠狠敲打了一番。好在孟渊十分知机,当场便发了毒誓,保证绝不会加一指与傅珺。更不会负她伤她。 如今见女儿神情欢悦、面色红润,与他有说有笑的,傅庚方才真正放下心来。 “如此便好。”傅庚笑道,眉眼也舒展了一些,“有为父在,我儿万事不必忧心。”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又添了一句:“为父昨日已寻了魏夫子交待过了,她明日便进府。” 傅珺闻言微怔,旋即便明白了傅庚的用意,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心底里却又觉得感动。 傅庚这是怕她在孟渊这里吃亏,给她找了个绝强的帮手进来压制孟渊的。 魏霜与孟渊,这两人要动起手来,也不知谁输谁赢? 这想法让傅珺又有些好笑。一面心中暗忖,幸得涉江等人这会皆立在树林边上,这话若是被她们听见了,不说别人,青蔓头一个便忍不住要笑出来。 不过,傅庚既提到了魏霜。傅珺一时倒有些犯难。 魏霜的身份有些特殊,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位前白石夫子。 让魏霜做随从并不合适,可是,若将魏霜当作夫子,却又断没有出嫁女带个夫子陪嫁的,因此傅珺便将她留在了郡主府,以幕僚的待遇敬而奉之。 此刻听了傅庚所言,傅珺沉吟了一会,终是笑道:“魏夫子终究是夫子,进了国公府女儿也不知如何安置于她。” 傅庚摆手道:“无妨,为父已与国公爷说妥了,国公府几位姑娘正是进学的时候,恰巧缺一位琴课夫子,魏夫子进府便是西席的身份,且她还有两位师弟要照应,如今我也将人一并予了你,便算是你的外院儿管事。这三人的口俸单从我那里出,人自是你的人,不与国公府相干。” 傅珺听了这话便有些发怔。 魏霜还有两个师弟么?她倒真是头一回听说。 对于这位武功高强、身份神秘的夫子,傅珺从来不愿多问。因此也不知道她还有师弟这回事。 见傅珺仍是一脸的迟疑,傅庚很明白自家女儿在想些什么,心下倒有些欢喜,便笑道:“我儿不愿挟势相迫,实有君子之风。只你大可不必忧心,魏夫子很愿意进府。她说她曾誓言要护卫于你,若留在郡主府便如食言,之前她因一直找不到安置师弟的法子,所以未曾提及此事,如今她的师弟也算有了去处,她自要全心践诺。” 傅珺闻言沉吟了一会,方笑道:“女儿便依了爹,谢谢爹为女儿安排。” 傅庚笑着点了点头,一颗这才算真正地放了下来。 见了他的神情,傅珺便知他这是被傅珈的事刺激到了,便轻声问道:“爹,二姐姐现在还在家里么?她可还好?” 傅庚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道:“你二姐姐伤得有些重,才请了大夫来瞧。你大伯父正在气头上,将韩家派来的人打了出去。” 傅庚也深觉韩嬴很不成体统。 身为读书人,最讲究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更讲究洁身自爱,守礼自持。宠妾灭妻已是不妥,还当街殴打正妻,礼法尽失,读书人的颜面都要被他丢尽了。此事再怎么说也是韩家理亏,若他们不拿出诚意来,平南侯府自不会善罢甘休。 傅庚的神色变得极为冷厉。 傅家的女儿不论是哪一个,也断无叫人欺到头上来的理,弹劾的折子他今儿已经递上去了。在这件事情上,平南侯府是一个整体,没有房头之分。 见了傅庚的神情,傅珺情知他为的是什么,便上前扯住他的衣袖,笑问:“爹怎么不说话?”说着又是灿然一笑。 这笑容瞬间便勾起了傅庚的回忆。他的眼前似又浮现出女儿小时候的样子,胖乎乎的,头上顶着圆圆的小发鬏,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 傅庚心中顿时一片温软。 ☆、第631章(250月票加更) 此时此刻,眼前的女子颊边亦有浅浅梨涡,一如儿时模样。傅庚情不自禁也笑了起来,慨然道:“我儿长大了。”神态间很有些怅怅。 女儿长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他这个当父亲的只能远远地看着,却不好像女儿小时候那样护在她身边了。 这想法让傅庚又有些黯然。 傅珺却没那么多的顾忌,上前扯着傅庚的衣袖,拉他陪她散步。 父女二人在白桦林中聊着天,欣赏着秋日明丽的景色,傅庚还细细询问了傅珺的日常生活,其细心处堪比慈母,直令傅珺咋舌。 直待小半个时辰后行舟过来提醒,道傅庚还约了人见面,傅庚这才离开。 这一段父女独处来得难得,那种怡然与温馨的感觉,让傅珺的心情十分舒畅。傅庚走了她也没急着离开,而是带着人又在林中散了会步,方意犹未尽地步出了树林。 这片白桦林占地不小,林深处便是孟铸的外书房,行出林间,隐约便可见左侧一角飞檐,半幅青砖雕花墙,墙内一树腊梅生得高大,虬枝探出墙外,横斜疏影交织在于阳光下,别有一番味道。 傅珺一面缓步前行,一面侧首观赏梅影芳姿,蓦地眼角一花,却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自墙角处转了出来。 那女子年约双十,生得四四方方一张脸,双眉淡淡,眼睛倒是挺大的,却有些凸出,肤色泛黄,整张脸瞧来十分普通。 这丫鬟亦瞧见了傅珺,她先是愣了愣,随后便蹲身行了一礼,行止倒是颇有规矩。 傅珺向那丫鬟打量了两眼,认出她穿的乃是国公府二等丫鬟的服色,她也并未多在意,只淡淡扫了一眼便罢。 谁想便在此时。白桦林里忽然便起了一阵大风。 这阵风又疾又猛,那丫鬟背向而立,身上衣裙立刻从后包裹了上来,她的人也不由自主被风吹得向前迈了一小步。 傅珺她们却是站在下风口的。一时间被狂风吹得人人衣袂乱飞,青蔓等人皆抬手遮眼。 便在这个瞬间,一股冷素清幽的香气,蓦地传至了傅珺的鼻端。 傅珺一怔。 此时恰好风停,傅珺目注对面的那个丫鬟。却见她的头发被吹得有些乱,正自用手抚着,一面已然转过了身,看样子是要往仪门方向去。 “且慢!” 傅珺蓦地出了声。 众人俱是一惊,那丫鬟也停步回首,一脸讶然地望着傅珺。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傅珺面含浅笑,语气淡然。 那丫鬟呆呆地望着傅珺,脚下却仍维持着往前走的动作,随后。她的眼角猛地一缩,唇角的肌肉亦于刹那间绷紧。 傅珺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丫鬟有问题! 她此刻的微表情绝非正常反应。主子叫她过去回话,她却表现得如此紧张,肌肉绷紧,如临大敌,而她的手更是下意识地按向了胸口。 她的胸口衣襟有些鼓,似是装了什么东西。 电光火石间,傅珺已然断喝出声:“拿下此人!” 她话音未落,楚刃便“刷”地一声跃起,直奔那个丫鬟。 那丫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似是想要逃跑,可楚刃乃是会武之人,速度快了她太多,眨眼间已到了她眼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丫鬟突然裂开唇角,“呵”地笑了一声。 那一刻,她的脸色黄中透青,五官僵硬,唯有嘴角不自然地弯起,像是被人硬扯上去的一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意。 楚刃立刻脚下一顿。 这丫鬟的笑容实在有些瘆人,让楚刃不由想起苗疆那些密探。 楚刃的犹豫只有一刹。 那个丫鬟要的,可能也只是这一刹。 便在楚刃顿住脚步的同时,那丫鬟猛地抬起手来,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一样东西。 不好! 傅珺暗叫一声,提高喝道:“拦住她。” 然而,已经太迟了。 一层死灰般的颜色瞬间漫上了那个丫鬟的脸。 数息之后,她已是眼角开裂、两耳流血,就连张大的眼睛里也泛出血色,形如厉鬼。随后她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如同一截朽木一般,“嘭”地一声摔倒在地,激起了一片巨大的灰尘。 “保护郡主!”楚刃断喝一声,人已飞扑上前,一脚将那丫鬟的尸身踢去数丈远。 此时,场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两个穿绛色劲装的女子,一人持剑、一人提鞭,护在了傅珺身前。 变故来得太快,青蔓等人皆是呆若木鸡,唯有涉江一把扶住了傅珺,连声问:“娘娘可安好?有无受伤?”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人人皆是面白如纸,白芍甚至还呕了出来。 她们从没见过死人,且这人的死状还如此诡异,便是涉江久经险况,此刻亦是浑身微颤,扶着傅珺的手一片冰冷,而从未经历过危险的青蔓等人更是吓得几乎昏厥。 “你们别怕,那人已经死了,无事的。”傅珺清清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此际听在青蔓等人耳中,竟有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安抚完了青蔓等人,傅珺又轻轻地拍了拍涉江的手,复又转首问楚刃:“你手头可有能用之人?” “有。”楚刃沉声道。 “你速派人去禀报三爷,再派人严守此处,不许任何人靠近。”傅珺道。 “是。”楚刃利落地应了一声,飞快地闪身退了下去。 傅珺提步便往尸体的方向走去。 “娘娘请小心。”提剑女子立刻拦在了傅珺身前。 傅珺转眼看去,只见对方瘦削的面颊上蕴着冷肃之意。那个提鞭的女子亦跟在她身边,虽不似她那般伸手拦着,但其所站的位置却恰好封住了傅珺的去路。 傅珺知道,这两人一定是孟渊安排下来的暗卫。她们的职责便是保护傅珺的人身安全,傅珺的一切危险行为自然都会被阻止。 可是,一具尸身便近在眼前,一个诡异的案件便发生在数秒钟前,若是放着不管,傅珺打心底里觉得过意不去。 ☆、第632章 傅珺停下脚步,向那两个暗卫浅笑道:“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属下秦剑。”持剑女子道。 “属下韩链。”提鞭的女子随后说道。 傅珺点了点头,笑道:“两位,我其实并无它意,就是想过去看一眼尸身。此女死得奇诡,又是因我之故,我总要过去查看一番。” 秦剑与韩链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怪异。 从事件发生到现在,这里的一众女子皆吓得浑身发抖,唯独这位郡主娘娘神色自若,事件发生后立刻做出了妥善安排,此时又想要去查看尸身。 这样的贵女,她们还真是头一次见。 只是,孟渊给她们下的命令便是保护傅珺的安全,不可使之置身险地。因此,两个人虽心下诧异,却仍是护在傅珺身前,挡住了她前行的方向。 傅珺十分之无可奈何。 她知道这两人乃是职责所限,她们并没做错。自己虽可摆出郡主的身份强行过去,只此种行径终究有违傅珺的本性。 她转眸向旁看了看,只见涉江等人虽未言语,但看过来的眼神却皆带着几分求恳之意。 傅珺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罢了,我不过去了。”说罢她又摆了摆衣袖,语气里有着淡淡的落寞,“也免得你们为难。” 秦剑与韩链对视一眼,双双单膝点地,秦剑沉声道:“属下等不敢。属下等奉命保护郡主,那丫鬟死状诡异,属下恐尸毒伤及娘娘,故此阻拦。属下等失礼在先,请娘娘见谅。” 傅珺当然知道她们也是一腔好意,只是眼前有案件却破不得,终令人有些意兴阑珊,她挥了挥手,懒懒地道:“起来罢。我知道你们也是奉命行事。” 秦剑与韩链便皆起了身,仍是双双护卫在傅珺身侧。 没过多久,孟渊便带人赶了过来。 “你可还好?”一俟望见那道玄衣茜裙的纤秀身影,孟渊便立刻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傅珺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眸中满是关切与担忧, “无事,虚惊一场。”傅珺任由他拉着她的手。语声柔和。 秦剑与韩链早已单膝跪地请罪:“属下该死,没有保护好娘娘。” 孟渊浑身的气息立刻变得冰冷,两道长眉低低地压在眉弓上,眸中一片冷意:“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面问话,一面又将掌中的那只柔荑握得紧了一些,感觉到在他微湿的掌心里,那只柔软的手亦安慰地回握了他一下。 方才听到楚刃送来的消息,孟渊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傅珺在温国公府遇险,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孟渊初时以为是逆王余孽追到了国公府。及至后来听说只是一个行迹可疑的丫鬟突然自戗,傅珺并未受波及,他的呼吸才又恢复了正常。 此际,握着那只柔若无骨的纤手,他又急又快的心跳渐渐平缓了许多。 “禀告主子,属下等暗中护卫娘娘出了白桦林……” “且慢。”秦剑方说到这里,孟渊便蓦地打断了她。 他转首望着傅珺,淬冰般的眸子里满是细碎的柔光:“你先回去可好?”他身上的冷意此时早散了个干净,语声温和,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抬手理了理傅珺微有些散乱的发鬓,动作十分自然,“此间之事便交由我来处置,你自去陪老太太。” 傅珺有些犹豫。 她是此案的第一证人。那个丫鬟的死从某种程度而言亦是因她之故,她直觉此案不简单,很可能会有相关人士前来问话。她还想着留下来参与案情调查呢,实在不想就此离开。 见傅珺的一双清眸凝望了过来,素昔冷冽的眼波此时却变得格外热切,孟渊自是知晓她的想法。只是他想得却又更深了一层。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此事,怕是与国公爷有关。” 傅珺怔得一刻,旋即便醒悟了过来。 的确,那个诡异的丫鬟是从孟铸的外书房出来的。无论她做了些什么,肯定与孟铸脱不开关系。若单单是孟渊接手此案,傅珺自可放心参与,然若是温国公的事,她却不好多作置喙了。 身为儿媳妇,如何去管老公公的事? 傅珺觉得遗憾极了。 “好吧,那我先回去。”她有些不情不愿地道。然终究有些不放心,探手将孟渊拉到身前轻声,踮了脚在他耳边轻语道:“那你叫楚刃随时通报案情予我,好不好?” 孟渊无奈地笑了笑,眸光细碎如月华倾泻:“依你便是。”他说道,低沉的语声犹带斜阳音色, 傅珺这才放了心,松开了孟渊的手回身找人。 涉江等人早就退到十步开外去了,便连秦剑与韩链也皆退出了老远。一众人等要么抬头望天,要么垂首看地,并无一人往傅珺这个方向看上一眼。 傅珺便觉有些好笑。 孟渊还真是所有丫鬟的克星啊,凡他所在之处,方圆十步之内必无一丫鬟在,这种大灭绝式的威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走罢,去花厅。”傅珺向涉江招了招手,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孟渊此时已经离开了傅珺身边,自带着楚刃往前方尸身所在之处而去。 涉江她们见危险解除,这才纷纷围随了过来。 孟渊这一来,倒让青蔓她们将那具诡异的尸体也给忘了,此刻面色皆好了许多。于是一行人便伴着傅珺回至了花厅。秦剑与韩链这时候倒又不见了,想是在暗中继续履行她们的护卫职责。 花厅里的女先儿正说着一段《寒窑记》。 傅珺进门之时,这段书恰说到书中主角救下受伤大雁的情节。那女先儿情绪饱满、吐字清晰,如珠落玉盘也似,将那主角的贫苦刚强、大雁的奄奄一息模仿得惟妙惟肖,厅中诸人皆听得入神,并无人注意到迟来的傅珺。 傅珺便悄悄地落了座。 几案上置了各色果点,俱装在一水儿的甜白瓷果碟子里,红的松子山楂糕、青的如意脆果儿、米分的藕米分豆沙小团子、黄的海棠果儿等等,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傅珺便拣了枚海棠果儿咬了一口,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书,一面注意着周遭的动静。 ☆、第633章 “三堂嫂来得巧,此时恰是精彩处。”大房四女孟沅向傅珺身边凑了凑,轻声地道。 傅珺便以帕子掩了口笑,亦是轻声道:“这倒正好。这段书我只听过前半段儿,此时恰好接上了。”说至此她停了一停,复又道:“这女先儿的口齿倒好。” 五女孟漌便轻笑着评价:“不及胡玉兰清脆婉转,功架子倒好。” 胡玉兰乃是京里最出名的女先儿,孟漌拿她出来比较,傅珺倒没说什么,一旁的吴晚却一直在注意这里的动静,此时便接话道:“我倒觉得周彩月的嗓子又甜又脆,亦是很好的。” 周彩月也是个出名的女先儿,不过论名气却不及胡玉兰大。 吴晚的话说罢便有些冷场,孟家诸女面色各异,并无人接话。 这吴晚自出现以来,孟家姐妹个个心中明镜也似,知晓她亦是为明年选秀而来的,因此互相间便有些隐约的敌意。这两日在寿宴之上,这几个小姑娘之间可谓暗潮汹涌,虽不见刀光剑影,言来语去间却厮杀得异常激烈。 此时吴晚接过话头,孟氏诸女便一心冷着她,不搭她的话,唯有六女孟涓瞧出几分端倪来,心下不免嗤笑,口中便道:“周彩月倒真是又娇又柔,天生媚骨,我听父亲说有好些公子皆爱听她的书呢,难怪晚姐姐会喜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意味深长地睇了吴晚一眼,眸中笑意如同针尖一般锐利。 吴晚被孟涓一语戳中心事,立时心头一紧,眼神不由自主地便向傅珺身上飘了飘。却见傅珺正专注地瞧着前头的女先儿,并未注意到这里。 不止是傅珺。便连她身后侍立的几个丫鬟,亦无一人往这里递个眼风。 吴晚心下稍安,旋即却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尴尬,似被人一掌掴在脸上似的,两腮竟火辣辣地起来。 她忍不住以帕子抚脸,作出一个掩面而笑的动作,暗里长吸了口气。复又向傅珺瞄了一眼。 傅珺仍在专注地听着书。手里还拈着枚海棠果儿。雪白柔嫩的指尖、樱花般淡米分的指甲,衬着黄水晶一般的海棠果儿,越显得那肌肤的莹润如玉。似有一层光晕。 一只手都能美成这般,也难怪…… 吴晚眼神微闪,挪开视线,脑海中却蓦地划过一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那双冷得如同坚冰的眸子似是亘古不会融化。 吴晚的心忽然就热了起来。 似这般冰冷的眼眸,不知在柔情万种之时。是不是亦会如春水融化,叫人望一眼便全身酥软了去。 吴晚的眸光渐渐迷离。那一刻,她似是已被那春水围绕包裹,从身到心皆是软绵绵地。浑没半分力气,而那心底的热亦悄悄沾染了面颊,令她两腮微米分。一副娇艳欲滴的模样。 “晚姐姐想什么呢?脸怎么这般红?”孟涓不冷不热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吴晚的一腔绮思。 吴晚咬住唇瓣。转过脸去佯作听书,并不去接孟涓的话,脑海中却回想起吴氏前晚交待的话: “……你且安心,明年的选秀便是不成,你也用不着回去。夫人已经向我透了底儿,言道三爷身边乏人服侍,她冷眼瞧了好些天,深觉你性子好、模样儿好,又温柔知礼,极合她老人家的心意。如今姐姐倒要问问你的意思,你可愿意?” 直到此刻想来,吴氏的话仍让人羞不可抑。 吴晚低下头来,那低垂的眼神柔得似有水波流转。 她自然是千般万般愿意的。 能嫁得像孟三爷那样俊美如仙的少年郎,她如何会不愿?那可是多少女子做梦也得不来的姻缘呢,想她不过一介庶女,何德何能竟有这般机缘,这于她而言不啻一步登天。 想到此处,吴晚的眼神又变得有些晦暗起来。 她虽然姓吴,亦出自吴氏一族,然却出自旁枝的旁枝,便是因她身份十分低微,所以才会被吴氏挑中带进京里。 像她这般美貌的庶女,从来都是做棋子的命,便是一时入宫受宠,因了身份之故也不会有大作为,最多封个嫔罢了,既不会分了皇后的宠,又能帮着拉拢皇帝的心。 若是入宫不成,庶女便只有低嫁方有成为正妻的可能。 可是,自丙申之变后,吴世一族便日益举步维艰,吴晚的父亲更是丢了差事,如今只得依靠嫡支过活,说不得往后还得拿她们这几个女儿讨好嫡支,为家中男丁谋一份前程。 如此情形,自非吴晚所求。 她原先是卯足了劲儿要入宫的,可自进了国公府后,见了府中繁华景像,又见了几位爷风采各异,她心里便生出了些旁的想法。 比起禁宫内苑,国公府的日子才更合她的意。 没有那么多女人去抢一个男人,最多不过应付几房妻妾罢了,这样的日子,何等的惬意舒适,远远好过在宫里苦熬光阴。 只是,虽心里存了想头,吴晚却没敢表露出半分来,她如今寄人篱下,事事皆需仰仗吴氏。若叫吴氏知晓她的那点儿小心思,等待着她的必是米分身碎骨。 吴晚万没想到,吴氏居然也存了与她一样的心思,而那心思之下的人儿,竟是最俊美、最超拔不群的孟三爷! 听到吴氏话语的那一刻,吴晚欢喜得险些不曾晕过去,这从天而降的好运,让她几乎喜极而泣。 她花了好大力气才止住了眼泪,羞答答地垂了头,半推半就地含糊了几句,却并没给吴氏一句准话。 她不可答应得太快。 吴氏还是想叫她入宫帮皇后固宠的,她的心思吴晚瞧得很清楚,若吴晚应得太快,吴氏只怕会起疑。 不过,吴晚心底里已经有了决定。 她要落选。 落选的办法多得是,礼仪上无伤大雅的粗疏、说话时偶尔显得无知蠢笨等等,只要略动动手脚,她的愿望便能实现。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若那双冰雪般的眸子若能温柔地看过来,吴晚相信,她一定会得到这世间最俊美的有情郎。 ☆、第634章 见吴晚始终微垂臻首,全不理会自家姐妹,孟漌不由怒从心头起,冷下脸来道:“晚姐姐真是好大的脸面,我竟不知,这世家姑/娘/的作派竟是这样儿的,从今后倒要好生领教领教。” 她说话的声音略有些高,吴晚那一腔的绮念情思,皆被这冰冷冷的话语给敲碎了。 她微蹙了眉向孟漌看了一眼,谁想却猛不防对上了孟涓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吴晚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已露出个甜笑来,柔声道:“漌妹妹莫恼,方才我一时听书听入了神,便没听见涓妹妹的话儿,我先在这儿陪个不是罢,两位妹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不得不说,吴晚的应酬功夫还是不错的,温温柔柔的几句话,既显出世族女子的大方,又有姐姐的宽容,极易得人好感。 孟涓却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仍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吴晚,淡声道:“晚姐姐言重了。晚姐姐这般温柔知礼,又懂事体贴,果真是世族教养,小妹惭愧得紧。” 吴晚立刻柔柔一笑道:“不敢,涓妹妹谬赞。妹妹冰雪聪明,姐姐我也是佩服得紧。” 孟涓一愣,抬头却见吴晚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了过来,孟涓心念微转,刹时间心中一片雪亮 吴晚这是明显的示弱。既已有了旁的心思,则选秀一事,只怕吴晚便未必会尽心尽力,对于孟家女而言,去掉一个强劲的对手,自是好事。 一念及此,孟涓蓦地一笑,便此不再说话了。 见吴晚居然夸起自家姐妹来了,孟漌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住了声,仍将注意力放回说书的女先儿身上,场面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对于这些姑娘们的口角官司。傅珺只一眼扫过便罢,她一直暗中观察着座中各人的微表情,想要找出那个自戗的丫鬟究竟是跟着谁过来的,而这几个小姑娘显然不在此列。 不过遗憾的是。满座中人皆是神色如常,直至散席,傅珺亦未从中寻到任何线索。 送走了客人,傅珺便带人回到了临清阁,涉江她们提心吊胆了一个下午。此时个个都显出几分疲倦来,傅珺便命她们下去歇息,只留绿萍与绿藻在身边服侍。 卸去了满头钗环,再换上一身舒服的家常袄裙,傅珺亦觉颇为疲惫,便自歪在了榻上。 錾金瑞兽炉里搁了一星撒复兰,香气幽微而宁静,借着秋/日/的凉风四散了开去,廊下的小丫鬟们皆收敛声息,庭院一派静寂。几片黄叶随风轻舞,无声地飘落于地面。 孟渊踏进临清阁时,见到的便是这安详宁静的景象。 他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脱下大氅搭在臂弯,面上含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掀帘进了屋。 房间里弥漫着清浅的香气,那是他惯熟了的味道,淡而清甜,宛若二月如雪的杏花。 孟渊面上笑意渐浓,轻手轻脚地踱进了里间儿。 傅珺正歪在榻上。半阖着眼睛,长长的睫羽搭在眼帘上,投下两道弯月般的阴影。 孟渊越发放轻了脚步,唇角勾起一个上翘的弧度。 她的睡颜实在好看得紧。他看多久都看不够。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靴底敲在毡子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榻上的傅珺立刻便被惊动了。她身子动了动,长而密的睫羽轻轻一颤,旋即便裁开了一双洇着水雾的眸子,迷迷蒙蒙地望在他的脸上。 孟渊展颜一笑。道:“吵着你了?” 傅珺摇头,又揉了揉眼睛,人便自榻上起了身,十分自然地上前接过了孟渊的大氅,浅笑道:“不曾,我也就是眯一会子。”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拉开榻旁的铁力木玄漆光面橱,将衣裳挂了进去。 她说话的声音仍带着睡眼惺忪的味道,清淡中含了一丝软糯,娇媚万状,偏她自己并无所觉,说罢了话,见他不语,便又挑了眉凝眸望他。 “怎么了?”她问了一声,沙哑甜腻的声线,羽毛似地刮过他的耳,拂上他的心。 孟渊眼眸微沉,长臂一伸便将傅珺揽进怀中,刹时间,甜腻冷涩的香气盈满鼻端,他的喉咙有些发干。 “你怎么了?”她又问了一声,还在他怀里拱了拱,温腻软滑的身子鱼儿一样,隔着布料紧贴在他身上。 孟渊的喉头吞咽了一下,眼前陡然划过一个穿玄衣的修长身影。 他的眼神忽然一暗,手臂用力,紧紧拥住了怀里娇软的身躯。 “你是我的。”他有些含混不清地道,炽热的呼吸喷洒出来,烫得傅珺心头一颤。 “你说什么?”她问道。他方才埋在她颈边说话,她并未听清。 孟渊埋首于她的颈边,好一会才松了松手臂,眼神却仍有些微暗。 “没什么。”他在她耳边低语,复又将声线压得越加低沉,“今儿晚上再教训你。” 那声音,有些咬牙切齿地。 傅珺没来由地心底颤抖。 他的气息灼热得像是火一般,让她从里到外都被烧化了。好容易聚起力气推了他一把,得来了对方更加用力的铁臂紧箍,她立刻缴械投降,伏在他怀里使不上力气。 孟渊的眼神越发幽暗起来,紧紧拥住了她,像是生怕她被抢去一般,良久后,他微哑的声音才响了起来:“联调司来人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傅珺心念转了一转,很快便又移到了他说的话上。 联调司来了人,这就表示此事并非小事,那个自杀的丫鬟身上很可能搜出了重要的物证。 “是国公爷报给了联调司么?”傅珺问道。 孟渊仍拥着她,他说话的声音便在她的侧后方响起:“正是。那丫鬟偷了国公爷的私印与一封写给同僚的公函。” 傅珺心下了然,并未有太多吃惊。 她已隐约料到了那丫鬟所盗之物,只没想到那丫鬟除了盗印,还偷了公函。难怪孟铸要报给联调司呢,有了前许国公冤案在前,这种事情自然还是早报早好,孟铸的外戚身份实在过于敏感,如此作为自是撇清关系,表现出一种磊落不怕人查的态度。 ☆、第635章 孟渊此时终于放开了傅珺,扶了她坐在榻上,他自己也顺势坐了下来,脸色已是一派沉肃。 那个人的到来固然令他不快,但他亦自知晓,那丫鬟死得实在诡异,而其所盗物品亦叫人越想越是心惊。 公函与印章,这两样事物联系起来想,便总能想到当年许国公案上去。那人偷盗孟铸之物,意欲何为?难道想制造第二起许国公案? 孟铸在得知此事后气得脸色铁青,当着孟渊的面儿便砸了方镇纸,想必亦是明白此事背后的深意,而第一时间向联调司报备,也是他与孟渊商议后决定的。 当然,在报备之前,府里还是先期进行了一次隐蔽的大搜查,所有男丁的书房均在其列,所幸搜检结果还算好,除了在孟瀚那里搜出两本春宫并下流话本子之外,并没搜出别的东西。 因兹事体大,联调司最高长官何靖边亲自到府,由下属依例提审了相关人员。 孟渊原本是让楚刃顶替傅珺作目击证人的,谁想却有别的仆妇供出了傅珺,说曾在白桦林见过郡主娘娘,联调司官员最擅顺藤摸瓜,几句话便问出了破绽,孟渊无奈之下,只得私下据实以告。 按照常理,傅珺是要去前堂做口供的,但孟渊却坚决不允,只应下由他先回房问清事情始终末,再行转述。考虑到勇毅郡主身边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何靖边便允了,孟渊此刻回房,便是来向傅珺打听详情的。 他沉吟了片刻,便问傅珺:“楚刃说。那丫鬟并无甚可疑处,为何你要令她拿人?” 傅珺闻言一笑,道:“是因为风,还有味道。” “风与味道?”孟渊重复了一句,淬了冰的眸子深深地凝在傅珺的脸上,“此话怎讲?” “那丫鬟撞见我时,恰好起了阵大风。我站在下风口。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金丝伽南的香气。”傅珺款款说道,语速平缓,条理清晰。 “这金丝伽南乃是香中超品。一个二等丫鬟是断无机会接触到的,此其疑点一;至于疑点二,便是我的一点推测了。据我所知,这府里老太太爱用檀香、母亲与二嫂喜用沉香、大嫂嫂偏爱越邻香。至于几位爷么,除了二爷爱用龙诞外。余者皆从不熏香,更无人用金丝伽南。巧的是,前两日为了给国公爷送寿礼,我从箱笼里寻了方青田石的印章出来。那印章因是与金丝伽南放在一处的,自沾了一股香气。因此一闻见那丫鬟身上的香味,我便自然想到了国公爷书房里的印章。” 孟渊恍然大悟。道:“你的怀疑原来由此而来。”顿了一顿,复又问:“各房人熏的什么香。你竟都记下了?” 傅珺含笑道:“也不是特意记的,只是知道而已。” 熏香这种事傅珺从没在意过,但那味道却是过而不忘,在见到那个可疑的丫鬟并嗅到金丝伽南的香气后,这些记忆便尽数浮现在脑海,帮助她迅速做出了决定。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十分正确,设若那丫鬟偷盗成功,后果将不堪设想。 孟渊眸中又有了细碎的光华。 这样的她,他亦欢喜。 她的聪慧冷静他早就见识过,她今日之举,无疑是救了整个温国公府,而他却一点未觉意外。 他喜欢着的她,本就应该是这样的,有时聪明冷静,有时娇柔甜软,有时媚惑妖娆。她就似一朵千层幽莲,唯有他,才是那个窥其全貌之人,旁人休想有这般幸运。 孟渊无声地叹了口气,长臂一伸,又将傅珺揽进了怀中。 傅珺窝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伏好,心里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今天的孟渊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总像是要证明些什么似的。 “你是我的。”他蓦地伏在她耳边说道。 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 原来,方才他在耳边的模糊低语,说得竟是这一句。 傅珺的心瞬间变得柔软。 她反手搂住他的脖子,喃喃着说不出话来,终是未再去想那些煞风景的念头。 爱情或许不得长久,然爱情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不顾一切的热恋是这世间最美好的精神病,傅珺觉得,在孟渊的带动下,她患病已深。 听着她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孟渊只当她是默认了,心中的欢喜难以言表,直到跨进外书房的院门儿时,他的唇角还勾着若隐若现的一抹笑意。 唐俊回转身来,眼中瞬间划过一抹光亮。 “孟将军,可问到了郡主娘/娘/的证词?”唐俊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一些,以压服住微有些混乱的心跳。 孟渊的神色冷淡下来,语声有若寒冰:“唔,证词我已交予了何指挥使。” 唐俊秀丽的眉峰立刻蹙了起来:“怎么?有什么问题?为何要将证词交予何指挥使?” 望着他神色间若有若无的关切,孟渊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就是不想让这小子看到傅珺的证词,这才直接交给了何靖边。 “无甚问题,唐大人但放宽心,郡主是我的妻,我自会护着她的。” 孟渊不确定自己的语气里是不是夹着几分刻意。他平素最瞧不起那些小肚鸡肠的男人,却没想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患得患失起来。 可是,明知傅珺是他的妻,这姓唐的小子却还一脸关切地问上来,实令人不喜,而再一联想当初傅庚说过曾有意为傅珺定下唐家的婚事,以及唐俊对傅珺那种似有若无的感觉,孟渊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无事便好。”唐俊松了口气,旋即眉头蹙起,喃喃地道:“也不知珺表妹有没有受惊吓?” 孟渊身上的气息越发冰冷起来,肃声道:“不劳阁下挂心。”言罢将衣袖一拂,拂出一身寒凉。 唐俊的神情也冷了下来。 “我与珺表妹乃是亲戚,多问一句又如何?孟将军不乐意?”他的语气有些冲,还含着几分讥诮。 孟渊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淬了冰的眸子里寒意大盛,“唐大人何意?” “无他。”唐俊毫不示弱地盯着他,身体绷得笔直,“不过是有什么说什么而已,想孟将军一定会懂。” ☆、第636章 新的一个月来临啦,作者君厚颜上来求个推荐票,不是月票,是推荐票哦,月票一个月也就那几张,作者君就不强求了,推荐票票是每天都有的,如果各位亲们手上有推荐票,就请砸给作者君吧,谢谢大家啦。 ************************************** 孟渊霍然跨前一步,迫近唐俊身前,眸子里射出冰冷的寒光。 “本将自然懂。”他语气变得极为危险,“唐大人最好也懂。” 唐俊抿唇不语,神情却仍是冷竣。 他二人身高相仿,此时挨得极紧,眼睛盯着眼睛,两个人的身上都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阿渊,小唐,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何靖边进了书房。 孟渊浑身气势倏然一松,转身时已是云淡风轻,揖手道:“见过何指挥使。”一举一动洒然自若。 唐俊却不似孟渊这样收放自如,过了好一会才敛尽气息,脸色却仍有些发僵,亦躬身向何靖边见了礼。 何靖边拿到了傅珺的证词,国公府的事情便已了了,他是过来寻孟铸的,却没想遇见了孟渊与唐俊。 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何靖边并不感兴趣,他与孟渊又略说了两句话,便带着人离开了。 唐俊回到联调司的时候,已是深夜。 联调司的署门早关了,唯西角门是长年开着的,夜里也不闭。守门的乃是两个不会说话的喑人,按天轮值,这两人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夜巡”。 “王夜巡在呢。”甫一进门,唐俊便含笑向今日当值的门子打了个招呼。 随着他的话音,夜色中便露出一张丑陋的脸来,正是那个姓王的喑人夜巡。他喉咙里“霍霍”了两声,裂嘴向唐俊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旋即便又隐在了黑暗中。 唐俊信步穿过如迷宫般巷道复杂的庭院,不多时便来到了丁部所在的一所小院儿门前。此处门口亦有值守的侍卫,唐俊交上对牌,对方验证无误后。方才打开院门,允许唐俊进入了丁部的办公地。 此时院子里自是黑灯瞎火的,并无一人在此,唐俊在耳房里草草洗漱了一番,又随意啃了些干粮。便坐在了值夜房里看卷宗。 只是,今天的他总有些心神不宁,那卷宗上的字他一个也没看进去,脑海中翻来覆去的,便是孟渊那张充满威胁意味的脸,还有他身上冰冷的煞气。 唐俊心下躁意顿生,索性便掩了卷宗,披衣起了身,在庭院中慢慢踱着步。 今夜月色极好,中庭上悬着一轮银盘似的满月。皎皎清光铺泻于地,院子西角的假山石笼了一片白霜。 坦白说,当初听闻傅珺赐婚的消息时,唐俊其实并无特别感受。 少年时的往事、姑苏的软烟温岚,早已随着光阴的逝去而渐淡,那个记忆中的少女,亦早在时光中渐行渐远。 最初的几年间,他还偶尔会想起她来,记起她清丽的笑颜,想起那双澄澈如水晶般的眼睛。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他们之间总无交集。虽然后来她进了京,又入了白石书院,然而。他们见面的机会仍旧十分地少,自然而然地,他的那些少年心性便也在时光中消磨了去。 他对她终于不再关注,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联调司。 幼时经历的那次被拐事件,让他对这个神秘的部门产生了兴趣,考中秀才之后。在他的一再苦求下,唐寂终于松了口,亲自安排他进联调司任调查员。因不曾中举,唐俊至今连个官身都没有,还只是一介普通的调查员。 不过,这些他皆不在意。 这两年他也算走南闯北,长了不少见识。而他的办案能力亦日渐突出,上峰对他亦极赏识。今日温国公府发生的案子,便是由唐俊的上峰推举他参加调查的,来的时候,他并没想到这案子会牵扯到傅珺。 他其实也只是想看看她而已。 他们算是沾着些亲,身为她的表哥,对表妹表示适当的关心,他觉得并无大错。 可孟渊那厮却根本不给他面子,不仅拒绝了他的要求,还处处跟他过不去。孟渊的行为自是激起了唐俊骨子里的桀骜之气,所以唐俊才会跟他对上,还于言语间刺激他。 他就是不服气罢了。 唐俊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 往常他还未想过将来如何,可今天,他突然便明确了目标。 虽然他无武力,不能上场杀敌,不能如孟渊那样靠军功升上高位,可他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他一定会取得不输于孟渊的成就。 一定会! 唐俊握紧了拳头,返身便回了屋,翻开卷宗细读起来。 那卷宗封着牛皮纸的封皮儿,上头印着联调司的官印,并以朱砂写着四个大字——《三尸案卷》。 ************************************* 寿宴的热闹过后,温国公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说是宁静却也不够确切,因为,这府里多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吴晚,每日早晚的定省,时常便令傅珺有种看戏的感觉。 吴晚实在是个温柔的姑娘。她对这府里的所有人都很好,无论是冯氏的淡然,还是傅珺的泛泛,抑或是孟湄偶尔的不屑,都不能让她的态度有任何变化。 她像是永远不会生气,不会有更激烈的感情一般,始终温柔如水,那双汪着水烟的眸子,也始终流转着动人的波光。 二爷孟瀚最近留在素心馆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了。 就算傅珺不想注意,却也不得不注意到,孟瀚每每看见这位晚姑娘时,那眼神都会有一种格外的粘腻。 吴晚的态度倒是挺明确的,那就是避而远之。 不过,她的回避亦是温温柔柔,不见一丝剪断,这种天生的柔情似水,傅珺有时候还有些羡慕。 她就做不来这样。 在某些时候,她也很想对孟渊表现出这种水一般的柔情,只是,在孟渊的面前,她通常没什么表现的机会。 孟渊是个行动派,对她尤其如是。往往她话还未说两句,孟渊便已翻身压了过来,接下来的事情便不是傅珺能够左右的了,固然孟渊她无法左右,甚至就连她自己她也左右不了。 青春荷尔蒙主导了一切,让她每每在孟渊的面前神志尽失,所以她从不知自己在孟渊眼中是怎样的,是不是有时亦如吴晚一般温柔如水? 这个问题,傅珺认为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第637章 时序转至小雪节气,吴晚的日程安排骤然紧张了起来,除了每日按时定省,便不大能见得到她的面儿,包括孟沅与孟漌亦如是。 礼部终于接到了内阁拟定的章程,选秀一事已然敲定,与众人预想的一样,正式选秀将于明年三、四月间进行,吴晚与孟沅她们自都进入了备选状态。 傅珺最近也成了香饽饽。因她深得太后喜爱,府里府外便有不少人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一时间赏梅听戏的帖子雪片般飞来,险些没将傅珺砸晕过去。 裴氏诸事糊涂,于此事上却十分有主见,知道像傅珺这样的“宝贵资源”是不能与外人共享的。于是她干脆便以婆母的身份给傅珺安排了个差使,着她协助冯氏料理家中过冬至的事宜,借此挡掉了外界的一切邀约。 说起来,对于那些邀约傅珺其实也并不感兴趣,她的几位好友皆不在入选之列,这让她首先便放了心。 冯薇是几个女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年初便定下了亲事;至于陆缃,傅珺隐约听说定西侯陆机似是很不舍得这个女儿早嫁,还因此特意进宫面圣陈情,圣上似是也准了,今年选秀陆缃只需走个过场,头场便会被刷下来。 谢亭的情况与陆缃差不多。谢玄将尚大公主一事如今已是半公开的秘密,谢家既已出了一位附马爷,圣上断不会再招一个谢家女儿进宫,因此谢亭也会在头场便被刷下来。 几位好友皆无须入宫,傅珺对选秀一事便更没放在心上了,又因手上有了件闲差,她便时常与冯氏在一处说话,与这位长嫂倒是渐渐亲近起来。 国公府冬至前向有油米分壁、换新漆的旧习,这一日,冯氏便将傅珺邀至了浸墨楼商议此事。 当傅珺披着件雪貂斗篷跨进浸墨楼时,冯氏正指挥小丫头们从库房里搬新做的椅搭子出来,傅珺人未进门。便听见冯氏不疾不徐的声音道:“……慢着些儿,两人搭一卷儿,你们几个去将门帘掀开些儿。” 傅珺的唇角便弯了起来,笑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嫂嫂这里忙着呢。” 冯氏回头见是傅珺来了,忙迎上前来笑道:“你来了,瞧我这儿正乱着呢。”说着又笑,将手指虚虚点着傅珺道,“你这话就是臊我呢。是我邀你来的,我这个主人没当好,你这编排得是。” 傅珺掩唇而笑,回身自涉江手上捧过个精致的青花瓷盅儿来,道:“是我说错话了,嫂嫂原宥则个。这是我娘家捎来的花露,我记得良姐儿喜欢这些,这个便予她玩罢。” 冯氏之女孟翘小名良姐儿,平素最喜欢鼓捣花露香米分。 冯氏并未多客气,大大方方地接了瓷盅儿端详了两眼。笑道:“好个精致的瓶儿。”说罢便将东西交予丫鬟收好,将傅珺让进了西次间儿。 二人落座后,便有小丫鬟奉了茶上来。房间里烧了地龙,十分暖和,冯氏便道:“今儿请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你们那处院子今年可要重新米分一米分?府里过冬至向来有这个惯例。” “还是罢了。”傅珺笑着婉拒,“五月才刚米分过,不必这么麻烦。” 冯氏面上便露出个笑来,向左右看了一眼,几个丫鬟便皆退了下去。冯氏便拿帕子按了按唇角,道:“好教弟妹知道,临清阁也就大婚的时候将东次间儿四壁并外头廊柱油了一遍,其他地方儿倒没大动过。” 她的话说得隐晦。傅珺却是明白,冯氏是在变相地告诉她,孟渊大婚之事裴氏并不上心,连新房也只给洞房一间房刷了新漆。 冯氏此番约摸是想借着冬至送个人情,傅珺觉得无可无不可,便笑应道:“既是如此。那就劳烦大嫂嫂了。” 于是二人便又谈了些闲话,冯氏也顺便透露了一下孟涓姐妹与吴晚的关系。 这三人如今倒成了至交好友,平素有来有往的,关系颇为融洽,寿宴上闹的那些不愉快直如没发生过一般。 傅珺对此亦有所知。虽然裴氏与吴氏口口声声说吴晚是要送进宫去的,但傅珺总觉得这位吴三姑/娘/的来意没那么简单。 自浸墨楼出来,傅珺瞧了瞧时辰,尚未至巳初。 若在前世,早上八、九点正是上班高峰期,一天的工作即将展开,而这一世的早上九点不到,傅珺已经完成了晨定、早餐以及与冯氏谈话这几件大事。 她信步转出浸墨楼前的一小片竹林,竹林出来便是一条三岔路口,分别通往临清阁以及后园画舫。 傅珺站在路口,正在犹豫着是直接回房还是去画舫那里散散步,便见白芍自左侧的蔷薇花架下急急走了出来,一眼瞧见傅珺,她连忙加快脚步走上前蹲了蹲身,道:“禀娘娘,国公爷才派了个妈妈来,说是王老太爷来了,立等着姑娘去呢。” 傅珺微有些讶然。 王老太爷便是傅珺的外祖父王襄。王襄来国公府做客,且还指名要见她,傅珺一时心念微转,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忍不住想起了远在姑苏的外祖母宋夫人。 宋夫人年岁也不小了,从建武元年起就一直说身体不好,也没跟着外祖父进京,到现在还在姑苏静养。 这般想着,傅珺的眉头便蹙了起来,道:“回去再说。”说罢便带人回到了临清阁。 那个外院的妈妈正由沈妈妈陪着说话儿,傅珺一进屋,沈妈妈便上前道:“这位是曹妈妈,是国公爷使她来的。” 曹妈妈此时早已起身见礼,傅珺侧避了开去,又笑道:“我年纪轻,不大认得人,不知曹妈妈在哪里当差?” 曹妈妈便笑道:“劳娘娘动问,奴婢是专管跟出门儿的,今儿上晌来了贵客,老爷便使了奴婢来传话。” 见这曹妈妈言语十分有度,并不是那种有一说三的人,傅珺便也息了向她打听消息的念头,只叫沈妈妈招呼着,她自己便转进了里间儿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又重新梳了头,方才跟着曹妈妈去了孟铸的外书房。 ☆、第638章(求推荐票票) 孟铸的外书房便建在白桦林。 青砖素瓦隐在整齐肃立的树林中,一棵棵白桦树修长挺拔,树杆洁白如雪,梢顶是深绿色的叶片,若风入林间,便飒然有声,那“哗啦啦”的声响有一种北方阔远高爽的旷味,偶尔还间杂着一两声马蹄铁的清越凤鸣,让傅珺想起前世的首都。 甫一进书房,傅珺便嗅到了一股清幽冷洁的香气。 说起来,这金丝伽南的味道还真是沾衣欲染,傅珺不过是送了孟铸一枚染香的印章,这书房里的味道便至今未散。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蹲身行礼。 王襄与孟铸俱坐在窗边案前,此时皆含笑望了过来。 傅珺穿了一身杏色遍地锦大袖衫并月白挑线裙,发上横着金钗玉钿,举手投足比往昔大不相同,王襄见了,忍不住有些感慨。 “起来吧,坐。”孟铸和声说道。 傅珺便起了身,抬眸向上打量了两眼,却见王襄穿着玄色官服,胸前的补子上画着只神采奕奕的锦鸡,而他的人亦是精神抖擞,两鬓只有些花白,看上去比孟铸还要年轻。 “外祖父。”傅珺忍不住出声轻唤。 自离开姑苏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与王襄见面,心情难免有些激动。 说起来,王襄是去年六月正式入的阁,按理说他人在京里,傅珺要见他一面并不难。 可遗憾的是,傅庚升任左都御史,从政治角度上说,这个职位十分敏感,新帝刘筠虽不似景帝那般多疑,然傅庚却因从龙之功而更需小心行事,且这中间还夹着王晋、顾恪以及王宗并王安等一干王氏子弟的前程。为长远计,傅庚认为他与王襄还是仅保持同僚关系为上,两家人疏远一些,于王氏一族只好不坏。 对于傅庚这些政治层面的考量。傅珺也略知一二,因此便也从行动上对此表示支持,与王襄那里便多以书信礼物问候,二人却一直未曾谋面。 也正因如此。王襄今日来访,便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孟铸先请傅珺坐了,这才向王襄陪笑道:“王学士,下官因还有几件公事未了,先行告退。” 王襄官拜刑部尚书。又乃文渊阁大学士,正是所谓的位极人臣,而孟铸虽有个国公爷的爵位,官职却只得五品,在礼部任着个不大不小的郎中,在王襄的面前他还是要矮下一个头去的。 王襄笑着客气道:“国公爷太谦了,老夫今日乃是为私事而来,国公爷拔冗相陪,老夫不敢当。” 孟铸笑道:“久闻沧浪先生谦和温润,今日一见。真乃如沐春风也,下官本欲讨教一二,只不应扰了先生叙天伦,否则便是下官的不是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客气,王襄亦确实是有急事寻傅珺,因此便未多与他客气,只笑道:“如此,多谢国公爷。” 孟铸便笑着走了出去,傅珺起身相送,待他人出了屋。她才回身坐回原位,也没多问,只静静地看着王襄,静待下文。 望着傅珺那沉静安然的模样。不知何故,王襄心里有些发酸,眼前似又浮现出当年傅珺初至姑苏时的情景,那小小的身影立在船舷边,孤零零的,叫人不忍多看。 王襄忍不住慨然而叹。道:“棠姐儿真是长大啦,外祖父总还记着你小时候的样子。” 傅珺心下亦有些感慨,便道:“孙女儿也时常会想起姑苏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孙女可是时常去玄圃借书习字的呢。”说到后来,她的语气便有些怅怅。 比起王襄的开明通达,傅庚对傅珺管得更严些,傅珺也是后来才有机会去外书房坐坐,但定婚之后却也不能去了。那时候她就特别怀念在姑苏的日子,并越发觉出王襄对待子女问题上的态度,于她实在是心有戚戚焉。 听了这话,再看着傅珺那一脸怅然的样子,王襄眼前便又现出她小时候的样子来,此刻傅珺的表情与她幼时一般无二,倒将王襄给逗笑了,他故意扳起脸道:“不肖孙女,原来没想着外祖父,倒整天惦记我的书房。” 傅珺忙站起身来,讨好地给王襄的茶盏中续了些水,笑道:“外祖父别恼,孙女也时常惦念您与外祖母呢。” 王襄端起外孙女亲奉的茶啜了一口,方道:“今日外祖父前来,确因有事。” “外祖父请说。”傅珺轻声道。 王襄的神情便有些肃然,一手端着茶盏,一手以盏盖拨着茶叶,声音放得极低地道:“有一宗案子,外祖父想请你帮着查一查。” 傅珺闻言神情微怔,旋即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居然是要查案子,简直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但凭外祖父吩咐。”傅珺立刻回道,颊边已浮起了笑意。 王襄对傅珺的这个表情再熟悉不过。 以往在姑苏时,每每有案子请她查,她总是这样笑得欢喜。此刻见他这个外孙女笑得眉眼弯弯,颊边梨涡隐现,他亦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抚须道:“果然还是阿渊懂你。他说你若知此事,必会欢喜。” 傅珺听得这话,不由怔了一怔。 孟渊也知道此事? 不知何故,王襄的话让傅珺心头微有些发沉。她本能地想起了那宗连环杀人案。 “此事需秘。”王襄的声音压得极低,“国公爷并不知情,我只说要你陪着去看看房子。因你外祖母明年春上来京,她住的那所院子需得你帮着归置。” 王襄的话立刻拉回了傅珺的心神。 这个理由给得极好,帮着归置院子花的功夫可短不了,少不得要去上个七、八回,这样傅珺出门便也有了借口,裴氏那里也能搪塞过去。 “是,孙女记下了。”傅珺说道,又向王襄一笑。 王襄深觉自家外孙女之聪明伶俐,实是无人能及,不由满意而笑,道:“那便好,今儿下晌外祖父便派人来接你,阿渊也会随你同去。” 有孟渊同行自然更好,裴氏想挑理儿也没处挑去。傅珺便轻声应了是,王襄又温言叮嘱了她几句话,她便辞了出来。 ☆、第639章 王阁老亲自到府,请托勇毅郡主帮其外祖母安置院子,这件事很快便经由孟铸之口传至了裴氏那里。 裴氏心下极是不喜。 才进门儿的新媳妇见天儿往外跑,裴氏觉得有失体统。 可她也知晓,这满大汉朝也就六位阁老,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那可不是温国公这种躺在爵位上吃饭的勋贵可比。因此,当傅珺去素心馆言明此事时,裴氏便拉长了一张脸,漫声道:“罢了,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去便是。”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终是压不下心中不满,不阴不阳地道:“别怪我这个婆母没提醒你,你一个新媳妇子,按理是断不该往外跑的,没的叫人看着没规矩。只王学士到底是你外祖父,为人子孙者自要尽孝,我也不拦着你。只一点,速去速回,不许在外头乱逛。你可记下了?” 傅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深觉封建荼毒之下的女人真是无药可医,面上她却维持着垂首而立的姿态,恭声应是。 见傅珺神色淡然,裴氏不免又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心中的气又添了一层,拧眉道:“还有,三郎乃是官身,平素差事繁忙,你也别总叫他陪你做这些闲事儿,旁人瞧着也不好看相。” “是。”傅珺依旧奉行一字真言,坚决不多说,只应声。 她这样子自然更让裴氏不满了,她的脸色越发难看,眉眼间蕴着浓浓的怒意,“啪”地一声将茶盏撂在了桌上。 盛嬷嬷立刻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裴氏猛然惊醒,抬眼便碰上了盛嬷嬷平静无波的眼神,以及她手里那根亮锃锃的戒尺。 裴氏的气焰一下子矮了半截。 “罢了,就这些了。”裴氏脸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笑,跟个假人一般,“来回的路上慢些儿。” 最后的这句叮嘱十分没有诚意。 “多谢母亲,媳妇告退。”傅珺立刻接上话头。又微微躬了躬身,方才离开了素心馆。 回去的路上,一行人皆有些沉默。 婆婆刁难儿媳到了这种程度,想来傅珺无论怎样讨好怎样委曲求全。也无法扭转裴氏对她的态度了。这样的认知难免让人丧气,那几个丫鬟虽竭力保持镇定,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傅珺反倒觉得省心。 既然与裴氏的关系已成死局,她自是一身轻松,该如何就如何。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 孟渊未到午时便回来了。 他一回房,临清阁自又成了夫妻二人的小世界。 对于下午要查的案子,孟渊所知不多,唯一能确定并告知傅珺的便是,这又是一桩三尸案。 这消息让傅珺的心情颇为沉重。 一个变态杀人狂便生活在金陵城中,而以大汉朝的破案条件,想要揪出凶手却十分困难,傅珺对此很不乐观。 用罢了午饭,再休息片刻,傅珺便与孟渊坐上了马车。 车声辚辚、北风萧瑟。当这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马车驶出国公府时。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驾车之人乃是吴钩,跟车的除了楚刃与涉江外,便是孟渊的几名亲卫。一行人轻车简从,先去了孟渊位于玄武大街的别业,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装束,随后便一路向北,来到了金陵城中下层百姓的生活区域——大功坊。 大功坊以一座高大的牌楼为坊中心,分东西南北四大街区,案发地点便位于牌楼西街。 马车渐渐驶近坊市大门,傅珺自车窗的缝隙向外看去。却见此地建筑仍是金陵城最常见的青砖灰瓦,只是房屋大多较为破旧,街边小摊小贩云集,所卖货物包罗万象。街头更是行人如织、摩肩接踵,自有一种小老百姓安分自足的喜意。 马车在离着坊市大门不远处的一间酒楼门口停了下来,与早已等候在此处的王襄等人汇合。 不过,傅珺却不曾料到,陪在王襄身边的居然是一个熟人——唐俊。 乍然见了唐俊,傅珺很有些吃惊。 他们也就两年未见。唐俊的变化却极大。 他的个子又窜高了好些,修长挺拔、气势沉凝,眉眼间多了几分稳重,显是成熟了许多。 能于此处遇见故人,傅珺倒也有几分欢喜,虽不便上前打招呼,然那唇角却向上弯了一个弧度。 孟渊瞥眼瞧见了她的神情,略顿了顿,俯在她耳边轻声道:“唐二是联调司的调查员。” “联调司调查员?”傅珺讶然地转首看了看孟渊,又去看唐俊。 此时细细打量,傅珺才发现唐俊的衣着十分特别,那身像是官服的玄色窄袖长衫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在长衫的下摆袍角处,以暗色金线绣了一个形状怪异的云朵纹样。 “那是麒麟云纹。”孟渊低声道,伸手指向唐俊衣袍下摆的方向,“此乃联调司丁队的标志,唐二如今便在丁部任队副。” 傅珺一时间大为艳羡。 唐俊这孩子居然跑去做FBI了,而她这个前警察却处处束手束脚,想要查个案子还要拐上好几个弯。 傅珺心下羡慕,口中便不自觉地叹了一声:“真好啊。”一面说着,一面又去掀车帘,想要再仔细多看两眼。 谁想她一声叹息未完,孟渊搭在她腰上的手猛一用力,她立刻被他从帘边拉进了怀中。 “外祖父马上就到了。”傅珺舞手舞脚挣扎着,一面小声提醒孟渊,动作却并不敢太大。 孟渊立刻收紧双臂,不令她动弹,凑在她耳边吐着热气道:“我去接外祖父,你在车中候着便是。”一面说,一面又威胁地捏了捏掌中纤柔的细腰。 傅珺素不禁痒,被他掌中热力触及,又想要笑,又拼命要忍,“嘤”的一声便脱口而出,孟渊立刻低低一叹,道:“差点便叫人听了去,真是不小心。” 话声谆谆,却终是忍不住压抑的几许笑意。 傅珺恨得去打他的手。若不是这厮一双大掌作乱,她怎么会突然发出这般“奇怪”的声音。 孟渊低笑着放开她,径便下了车,又十分贴心地将车帘掩好,车门关严,方大步上前与王襄他们汇合。 ☆、第640章 王襄向马车的方向张了一张,见那辆马车乃是最普通的单马车,并不显眼,他的眸中便露出满意的神色来,颔首道:“阿渊来啦。” 唐俊亦上前与孟渊见礼,态度倒是比上一回多了些客套。 三人站在车下低声商量了几句,王襄挥了挥手,便有四个健壮仆妇抬着一乘青帘小轿行了过来。这种小轿亦是街头常见的,随处可雇,一般良家女子出入街市皆以此轿为主。 傅珺在车中瞧见,便知这应是她今天的主要交通工具了。 轿声咿呀响着,有规律地摇来晃去,这些微的声响在大功坊热闹的市声中如滴水入海,根本叫人分辨不出。 孟渊与王襄这一行穿布衣、戴斗笠的男子,亦混杂于拥挤的人群中,并无任何显眼之处。 约摸二十分钟后,周遭的声音便渐次稀疏了下来。再过得一刻,轿子便停住了,帘外传来涉江的声音:“主子,到了。” 随着话音,轿帘掀起,涉江伸过戴着厚棉布手套的手,将傅珺扶下了轿。 隔着一层深青色的帷幕,傅珺向四下打量了几眼,却见轿子停在了一处极普通的宅子前。 这宅子只有一进,从敞开的院门看去,可见这宅子的布局呈“品”字形,迎门三间正房,两侧各一间厢房。正房大门左右各悬着一挂大蒜、一提红椒。院子正中是一只大水缸,水缸旁放着一堆木柴,东厢种了一棵石榴树,树长得并不大好,又瘦又矮。 看起来。凶手这次选择的作案对象仍旧与以往一样,为普通市井小民。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四下环视。 “便是此处。”孟渊走到傅珺身边低声道,“进去吧。” “好。”傅珺应道,又向一旁的王襄并唐俊蹲了蹲身。 “走罢。”王襄向傅珺笑道,负手进了院中。 唐俊已然知晓来人是傅珺了,虽心中难免讶异。然见孟渊与王襄皆是神色如常。他也不愿表现得太明显,此时便亦笑着点了点头,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傅珺。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王襄进入了院中。 这所院子早就被联调司暗中买下了,此时那负责保护现场的官员便迎了过来,口中大声寒暄着“老太爷请进”之类的客套话。一面便将院门关上了。 此处住户云集,谁家里出什么事儿左右邻里皆要看个热闹。傅珺他们人数众多。早有邻近的居民启户窥探。不过王襄已提前做了布置,他们进院儿之后,那些邻人也没跟进来瞧热闹。 待院门关严,又由护卫守紧院子。涉江等人亦留在院门处,王襄便立在院中,低声向傅珺介绍了一番基本案情。 死者夫妻是走街串巷提篮卖货的。男的叫周炳祥,女的是周叶氏。死时年龄分别为二十一岁与十八岁,其中周叶氏还怀有四个月的身孕,死亡时间约为十天前。 因邻居发现周家连续数日大门紧闭,也不见人走动,怕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便告诉了里正,待里正叫人撞开大门后,才发现周氏夫妻二人双双七孔流血而亡,死状十分骇人,里正当即便报了官。 此前联调司便下了公文,所有夫妻双亡的案子皆需上报,故该案最后便由联调司专门负责秘查此案的官员接了手,随后便发现周叶氏的指甲有被人剪短的痕迹,由此联调司正式着手调查。 “据我所知,三尸案有一个关键证据是由阿渊提供的。而联调司那里又查证出当日阿渊曾带着一个黄脸小厮去郊外田庄验尸,外祖父当即便知,那定然又是你了。”王襄笑道,然眸中却殊无多少喜意。 联调司的人大概早就查到傅珺身上来了,当何靖边找上门来时,王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何靖边并未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只请王襄帮忙破案,又顺便点出姑苏棋考之事,言来语去间就差指名道姓说出傅珺的名字了。 三尸案涉及全国七个布政司,死者逾三十。凶手专杀有孕在身的孕妇夫妻,作案手段又十分隐蔽。此等大案兼怪案,联调司自是调动一切力量,务求将凶手抓获。何靖边身为联调司总指挥使,与刑部尚书王襄是有着职权合作关系的,他的要求,王襄并不好拒绝。 “……只要去现场看一眼便可。”何靖边最后如是说道,语气中不乏求恳之意。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当年尚林局腐尸案,傅珺也是只“看了一眼”,便令地下腐尸重现天日,这种天赋般的对现场的观察力,他们联调司目前尚无人能及。于是,在调查陷入瓶颈之时,何靖边便找到了王襄这里来。 与何靖边以及联调司之间的官场文章,王襄自不会明说,此刻亦只看着傅珺慈声道:“你只管放手去做,凡事有外祖父在。” 傅珺欣然点头,自不知王襄这也是被逼无奈之举。 “案发地点是在哪间屋子?”傅珺四下环视一遍,便问王襄道。 王襄一指东厢道:“便是此处。”他一面说,一面便跨上台阶,当先走了进去。 傅珺忙紧随其后跟上,脚下却蓦地打了个晃。 “小心些。”孟渊抢上前一步,大手已经扶上了傅珺的纤腰。 傅珺紧挨着他站稳,歉然笑语:“我不惯坐轿,脚有些软。” “无妨,有我在。”孟渊淬了冰般的眸子满是关切,扶住傅珺的手便没放下来,倒叫一旁的唐俊侧目。 傅珺对自己的渣体质已经无语了,且此时又是一心查案,便也没在意其他的,由着孟渊扶她进了屋。 东厢乃是卧房,房中置了一张大/床/,/床/边立着脸盆架子,又有一架描着牡丹纹样的衣橱,窗前的小方桌上放着些一只简陋的妆匣,一应家具皆是松木的,材质很廉价。 傅珺微微耸了耸鼻尖。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颇为呛鼻。 “陈尸日久,怕是气味还未散尽。”唐俊解释地道,又向傅珺的方向瞥了一眼。 却见傅珺举动如常,他不由心下称奇。 ☆、第641章 傅珺着实有些怀念这气息。 前世时她经常闻这种味道,此刻乍然入鼻,心下难免有些感慨。 “外祖父,请问死者的死因为何?”孟渊问道。 这问题也是傅珺想问的,方才王襄并未说明。 王襄便道:“是误食了毒菇。”语罢向正房的方向指了指,道:“正房的橱柜里堆着一小篓蘑菇,经查验,其中有一种乃是巨毒,食者必死。” 傅珺拢起了眉尖。 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毒蘑菇? “这些蘑菇是从哪里来的,外祖父可知晓?”她问道。 王襄便叹了口气,道:“是周炳祥自己弄回来的。有人见他数日前拎着一篮子蘑菇回了家,别人只当他是从干货店里买的。” “坊市所有的干货店我们都查了,”唐俊接口道,“并无人见过周炳祥,也没人记得曾卖过蘑菇予他,且干货店里的蘑菇皆是干菇,而周炳祥家的却是鲜菇,两种菇并不一样。” 傅珺点了点头。 查蘑菇的源头估计很困难,且以现有的刑侦条件,并不能查明周氏夫妻到底是死于毒菇之毒,还是死于和毒菇药性相近的其他毒药之毒,这中间只要有一点偏差,案子的走向便会南辕北辙。 傅珺沉吟片刻,决定先放下这些无法定论之事,还是仔细勘察现场为上。 这般想着,她便转开眼眸,细细观察着房中的情景。 因房间朝向颇好,此时房中的光线十分明亮。冬/日/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纸洒落进来,带着几分暖意。 傅珺缓缓环视四周,墨染般的长眉渐渐蹙紧。 没有异样。 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都透出一股安详的气息。 可以肯定,凶手在剪去周叶氏的指甲时,一定非常小心,并没有去触动这房间里的其他地方。 虽早知道结果很可能会是失望。然傅珺却并不死心。她戴上早就备好的手套细细搜检起来,打开橱柜、翻看被褥,推开窗子观察上面的痕迹,甚至还蹲下去观察/床/底下的情形。 唐俊瞪大了眼睛看着傅珺。实不敢相信他这个远房表妹、赫赫有名的勇毅郡主,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开始时他是觉得有些好笑的。 一个戴着长长帷幕的少女,似模似样地检查着房中情形,这画面不知何故让唐俊觉得很有趣。 可是,渐渐地。他脸上的笑意便收了起来。 他发觉,他的这位珺表妹在查验现场时的表现,比最老道的联调司官员还要熟练,每一个动作都很干净,搜查的所有位置皆是查案时必查之处,且搜查得十分仔细,连桌缝里的灰亦以细针挑起细看。 这倒让唐俊又有些期待起来。他也听说过尚林局腐尸案,此刻倒真希望傅珺能“看”出些什么来。 然而,傅珺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唐俊十分失望。 “无甚异常。”她简短地说道,语气平淡无波。 这结果早在傅珺意料之中。 一个连续作案多年的老手。不可能留下太多线索。 王襄听了这话,面色倒也无甚异常,只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这便回吧。” 他是希望早早结束此事的。反正傅珺已经来过了,何靖边那里他这个刑部尚书也算配合无间,再往后便是联调司之事,与刑部并不相干。 傅珺却有些意犹未尽。 既然已经出来了,若不将案发现场从头到尾查上一遍,岂不枉费了她好不容易才接触到的一个案子? “外祖父可否等一等,”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含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恳求,“我想去另两个房间瞧一瞧。” 王襄微有些迟疑,侧首看了傅珺一眼。 隔着帷幕,他并不能看见傅珺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两道清冽冽的眸光正凝注在他的脸上。 “这样么……”王襄语意迟迟,神态仍有些犹豫。 他是真不想让自家的宝贝孙女在这凶宅里多待一刻。 “反正我都出来了,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难得的……”傅珺的语声渐渐便小了下去。 她是真不甘心就这么走,怎么也要把另两个房间看一看才是。 包括唐俊在内,所有人瞬间都生出了一种错觉:这位勇毅郡主怎么像是有点可怜巴巴的。 孟渊上前一步。低声道:“外祖父,便让她看一看罢,并耽搁不了多久。” “正是。”唐俊很自然地接口道,旋即便接受到了孟渊冰冷的视线,他略停了停,又道:“孟将军也可帮着看一看。有时换个人来看,说不得便能发现些什么,我司调查员向有此例。” 王襄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就依你罢。可快着些。” 傅珺大喜,笑着道了一声“多谢外祖父”,人已向外走了出去。 孟渊的眸中露出一抹宠溺的笑意,随着傅珺出了屋。 傅珺先在院中停留了片刻。 院子里足迹凌乱,东西也有着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现场破坏得十分彻底,傅珺只扫了一眼便决定放弃这里,转去了正房。 正房坐北朝南,约有二十平米左右,正对着门是一张大方桌,桌上放着一套粗陋的茶具,两旁是几张凳子,东墙立着一只一人多高的四脚橱柜,柜边又是两张矮凳并一只两层的架子,上头散落着些白菜叶子、鞋子、抹布等等,看上去应是放置杂物的;西墙也立着个柜子,透过镂空的柜门可见里头放着杂货。 不知何故,这房间让傅珺觉得有些异样。 她并未急着进屋,而是站在门边向里打量着。 房间的布置并不特别,家具也很普通,包括桌上的茶具等杂物也没有明显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她就是觉得这房间有些怪。 傅珺的心跳快了起来。 她有种即将找到线索的预感。 她捺住心神,视线缓缓扫过方桌、橱柜、圆凳与双层架子…… 双层架子! 傅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确切地说,是在双层架子的周遭,有一些特别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边有了一丝隐约的笑意。 ☆、第642章 提起裙子迈入屋中,傅珺并未去看双层架,而是先行来到四脚柜前,仔细观察那柜子良久,复又行至那双层架子边,前后左右看了好一会,还蹲下去将地上的菜叶子拣开,又拿出帕子在地上轻轻地擦拭了一会,一双眼睛已是闪闪发亮。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可能是线索的线索。 傅珺站起身来,转首问唐俊:“俊表哥,请问一下,这屋子里的东西你们动过没有?有没有挪过家具?” 唐俊摇头道:“不曾。此处家具我们只搜了搜,并未挪动。” 他一面说着,人已经走了过去,向傅珺方才勘察之处细细看去。 除了散乱的杂物、几张凳子,他并未觉出有何异样。 “那就好。”傅珺说道,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喜意,伸手指着四脚柜道:“这四脚柜原先并不在这里,”说到此处她指向那双层架子所在的位置,道:“应是在那里。这两件家具互换了位置。” 此时王襄也已进了屋,听得傅珺所言,他便顺着傅珺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四脚柜,又看了看架子,目中便露出几分不解来。 “何以见得?”他问道。 “外祖父请细看这地上的砖。”傅珺说道,复又蹲下了身子,戴着手套的手指点着砖地上的几处,“您看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有四个印子。” 众人凝目看去,这才发现傅珺手指之处,确实有四个并不明显、然样式却极相似的印子。 “这砖上的印子,与那橱柜的四脚应能合得上。”傅珺胸有成竹地道。 方才她已经大致量过了,这四个印子的间距与那四脚柜基本相同,应该便是其原先摆放的位置。 “既是俊表哥你们并未挪过家具,则此橱柜要么是周炳祥挪动的,要么便是凶手挪动的。而据我猜测,凶手挪动的可能性更大。”傅珺说道,语气十分自信。“从这宅子的布局来看,周炳祥夫妻并不是讲究条理之人,也不大爱收拾,一应家具皆是随意摆放。处处都很杂乱,许多家具积灰甚厚,至少一两个月没人打扫过了,由此可知,周炳祥绝没那个闲心去挪家具。” 说至此处。傅珺略停了一停,复又道:“确定了这一点,再看这地上的印子仍是清晰可辨,便可知这橱柜是才换了位置没多久,因此我断定是那凶手所为。” 其实,无论是谁搬动了橱柜,只要将四脚柜子移开,便可知分晓。 孟渊立刻叫来两个侍卫,将那四脚柜子移至了庭院中。 当柜底那片粗陋的灰砖地面呈现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地面上居然有一个洞。 确切地说。那也并不能算是一个洞,而是挖去地砖后留下的坑。 有三块地砖,不翼而飞。 “少了几块砖。”唐俊讶然道,语声中有着一丝惊喜。 无论是谁都能瞧出来,那几块砖一定是才撬出来没多久,周遭痕迹颇新,砖下的泥地也还有些潮气。 傅珺颦眉望着那少了三块砖的地面,澄澈的眸光微微流转,心思亦在不住转动。 假定这砖块是凶手撬走的,为什么? 凶手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会将三块地砖全都撬起来,还费力挪动家具将之遮住。原因何在?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砖块一定对凶手很重要。 “会不会是这砖下埋着什么东西?”王襄提出了一个假设。 傅珺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若砖下有物。只需取出东西再复原便是,没必要将砖也带走。” 王襄想了一想,确实如此,便点头道:“倒也是。”说罢他便也不出声了,只捋须观察着那块地面。 唐俊已经蹲了下去,在那砖地周围仔细查看。 四周并没更多的痕迹。除了一些浮灰、几点破棉絮外,便只是一片肮脏的灰砖地而已。 他又站起身来,围着那片区域打了个转儿,过眼之处仍是一切如常,地面上除了那三个突兀而方正的黑洞,便再无其他可疑之处。 “那砖上一定有什么,也许是落下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傅珺转首望着屋外窄小的庭院,望着那一树枯萎的石榴树,兀自喃喃自语。 她始终不能理解,凶手为什么要费劲将橱柜与双层架换位? 若是怕缺了砖惹人怀疑,只消再于其他几个房间多撬几块砖,令旁人以为这房子就是地面缺砖的破屋,不更简单么? 凶手之所以选择了挪家具的做法,表明他要遮住的不仅是这几块砖,而是这整片区域。 这片区域一定有他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 傅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为澈亮。 “俊表哥,可否容我在此处看一看?”她轻声语道。 闻听此言,唐俊连忙向旁避开几步,让出了那片区域。 傅珺迈步上前,却并没有去细看那里的地面,而是着意观察着两边的墙壁。 那四脚柜足有一人多高,不只遮住了一方地面,亦遮住了大片墙壁,只是那地上缺砖的部分实在过于显眼,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注意墙壁。而傅珺却觉得,恰恰是被大多数人忽视的部分,才更值得去细加关注。 这几日天气潮湿,这房间又是久无人打扫,因此四壁上长了许多青苔。傅珺因戴了帷幕,视野并不清晰,她整个人便都贴在了墙壁上,细细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在墙面上寻找着。 直过了好一会,傅珺才蓦地轻轻“咦”了一声。 “发现了什么?”孟渊立时问道,人也向前迈近了两步。 正房的光线不及东厢明亮,傅珺盯着那一处细瞧了半天,终究生怕自己瞧错了,便探手指着墙上的一处,回首问道:“阿渊,你过来瞧一瞧,这里是不是有一点点红色的斑点?” 孟渊闻言立刻又上前几步,凑到傅珺身边只看了一眼,便立刻颔首道:“正是,此处确有一点红斑。” 他乃习武之人,眼力极好,不一时便又指向另一处道,“此处亦有一点,”说着扫眼向两旁看了看,又指向另外六、七处道:“此几处亦有。” ☆、第643章 傅珺顺着孟渊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这几处红斑有两处位于橱柜的底部,余者则在橱柜中部,甚至还有一处在顶部。观其形状,很像是飞溅的血迹。 只是,若说是血迹,这红斑的颜色却又过于鲜艳了些,说是颜料还差不多。 唐俊此时也凑了过来,盯着那几处细看了两眼,忽然耸了耸鼻尖道:“从方才起我就觉得,这房间里隐隐有股香味,我先还以为是……熏香,然此时离这红色斑点越近,香味便越浓,看起来,那香味应是从这红色的斑点上发出来的。” 早在唐俊说话之时,孟渊已不着痕迹地将傅珺拉到了另一边,此时听得唐俊如此说法,他长眉微轩,身上的气息已经冷了下来。 大约亦是知晓自己此刻言语有些唐突,唐俊语罢,微微咳了一声,脸色颇不自然。 他开始时还真以为是傅珺身上的熏香,故一直未提,此时才知那香味是自墙壁而出的。他也是实话实说,并无别意。只是,心下虽如此想,他的那张俊脸却渐渐有些发起热来。 他咳了一声,掩饰地向后退了几步,直行至门边方停下。 孟渊斜睨了他一眼,复又转首向那红斑处轻嗅了嗅。 果然,唐俊倒真非虚言,那红斑处确实是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习武之人五感远胜于常人,然这味道就是孟渊闻着都觉极淡,唐俊却说他早就闻到了,看来他是天生嗅觉灵敏。 这般想着,孟渊身上气息微缓,看向唐俊的眼神亦不复方才的冰冷。 傅珺根本便没闻到什么香味,不过,唐俊的话却提醒了她。她立刻回首向四下看去,似是在寻找什么。 “四丫头,你这是要找何物?”王襄问道。 几个年轻人都跑到前头去了,他便站在后头观望。此时见傅珺四处张望,便开口问道。 “外祖父,孙女儿想点根火烛,只没有火折子。”傅珺一面说着。一面便步履轻盈地去了另一边的柜子前,十分熟稔地从柜中拿出一根细烛来。 众人皆满脸惊异地望着她的动作,傅珺便举烛道:“方才瞄了一眼,发现这柜子里有蜡烛,故借来一用。”她一面说着。一面侧首浅浅一笑,虽有帷幕遮挡着,并不看见她面上的笑意,然她带笑的声音却自帷幕中弥散了开去。 孟渊是亲眼见识过傅珺在尚林局腐尸案时的表现的,此时自是神态如常,而王襄与唐俊却皆大为讶然。 一介贵女,在凶案现场泰然自若、观察入微,这也就罢了。此时拿着死人用过的东西却没一点忌讳,这得是多大的胆子? 唐俊的眼睛睁得极大,看向傅珺的眼神写满了不可置信。 孟渊侧眸望他。唇角微勾,遂负了两只手,向守在门边的吴钩微微颔首。 吴钩早听见了屋中对话,此时立刻飞奔而至,恭恭敬敬地递上火折,又立刻飞奔回原地,其动作之速,比之闪电亦不遑多让。 傅珺瞠目视之,愣了一会方忍不住掩唇轻笑,道了声“多谢”。 孟渊上前点亮了火烛。又将之小心地卷在傅珺的衣袖上,方交予了她。 “外祖父在,还是避忌一些。”他凑至傅珺耳畔低语,高大健朗的身躯微微俯下。冰冷的眸中闪过刹那温柔,复又直身站好。 傅珺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落在老人家眼里,怕是会有些不舒服。 她向王襄的方向看了一眼,果见对方正一脸担忧地望了过来,她忙轻声道:“方才孙女儿一时心急。忘了这些避忌,请外祖父莫要生气。” 王襄不着痕迹地向孟渊那里看了看,方颔首道了一声“唔”,心中却想着,一会子还是要叫人在马车里备些干艾草炙一炙,去去晦气。 傅珺自不知王襄已经在思量去晦气之事。她拿起蜡烛,将之挨近了墙上的一处斑点,不多时,一股十分馥郁幽甜的香气便自烛火边弥漫了开去。 味道总是遇热发散,这是很普通的物理学常识,王襄等人此时亦皆明白了过来,孟渊的眸中早已是光华细碎,宛若月辉。 “此为何香?”他沉声问道。 孟渊从不熏香,对香方之类的自是一无所知,然王襄与唐俊此时亦是一脸的惑然。 这香气馥郁中似还含了些泥土的腥气,倒叫人一时难以分辨。 傅珺并未急着回答孟渊的话,而是向他展颜一笑,复又搁下蜡烛,以帕子裹着手,向墙上的红斑处一抹。 说来也怪,那干硬的红斑此时竟似被烛火熏化了似的,被她抹下了一点来,当傅珺收回帕子时,帕子上便多了一个淡淡的红点儿。 傅珺细细向帕子上看了看,唇角便弯了起来,一双清眸也跟着弯成了月牙儿。 这可真是一条重大的线索。 她将帕子举起来,向众人示意了一番,方含笑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应是原南山国出产的一种印泥,叫做‘茜灵砂’,与‘雀金泥’齐名,虽不及后者名贵,然也算是十分罕见的一种印泥了。” 王襄陡然醒悟,走上前几步,迎着光细瞧了瞧傅珺手中的帕子,却见那一抹红痕中似有些微颗粒状的事物,他立刻捋须长笑道:“果然果然,还真是茜灵砂。四丫头好眼力哇。” 傅珺浅浅一笑道:“若非俊表哥说有这红斑有香味,我也想不到这上头来。” 孟渊此时已是冰眸如星,望着傅珺含笑道:“这是《牗窗录》里载着的罢。” 傅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又转向王襄道:“外祖父,前些年太后娘娘赏了我一匣子雀金泥,我因瞧着有趣,便略翻了几本书,可巧便得知了茜灵砂的事儿。书上说茜灵砂‘幽幽暗香,略有泥腥气’,又道它‘遇冷即凝,遇热即化,色若茜砂’,故我才想到了它。” 说到此处,她便放下了帕子,又续道:“书上还说,茜灵砂因掺了一种南山国特有的‘灵海’之水,故亦与其他印泥不同,需得以瓶盛之,用时便滴数滴于印石上,待其晕染开后再印于纸,其色有如茜纱般鲜艳明丽。” 王襄抚须道:“色如茜纱,灵海水制,故名‘茜灵砂’。” ☆、第644章 今晚有一章加更,然后再来求个推荐票,请各位有推荐票的都投给作者君吧,谢谢了. ********************************************** 闻听此言,唐俊已是一脸的佩服:“原来如此。”他向王襄躬了躬身:“学士大人果然渊博,在下受教了。” 王襄此时心情极佳,抚须朗笑道:“此乃四丫头发现的,老夫可不敢掠美。” 一时间,房中气氛十分轻松,一扫方才的凝重。 只是,傅珺的心情却不像王襄这样好。 虽然已可基本确定墙上的红斑就是茜灵砂,可是,那凶手的行为仍有解释不通的地方。 此时,便听孟渊箫鼓般的声线响起在了耳畔:“阿珺,在想什么?” 傅珺拉回心神,转首望了望他,道:“我还在想这四脚橱柜之事。从地上撬走的砖块以及那墙壁上茜灵砂飞溅的印记来看,凶手一定是不慎落下了装茜灵砂的瓶子,茜灵砂自瓶中飞出,洒在了地砖并墙壁上。而凶手撬走地砖的目的,应是不想叫人发现茜灵砂。” “四丫头说得是。”王襄沉声接口道,“那茜灵砂颇为珍异,坊间有人卖到十金一瓶,周家只是普通民户,自不可拥有这般奇珍,若叫人发现了必会疑其死因,故凶手才会撬走地砖,又以橱柜遮掩,这并不出奇。” 闻听此言,傅珺隐在帷幕下的墨眉已然蹙了起来,清淡的话语声中含着一丝难得的迟疑:“外祖父高见。只是孙女有一事不明:凶手既有时间撬地砖,为何不顺手将墙上的印迹抹干净,反倒费力去挪四脚柜?原因何在?” 这是最令傅珺不解之处,她的眉尖越蹙越紧,续道:“移柜子可比擦墙壁麻烦多了。这橱柜又高又重,移动十分不便。周氏夫妻陈尸数日。亦即是说,凶手有大把时间做安排。他为何舍简就繁,非要去挪动橱柜不可?他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原因呢?” 被傅珺这样一说,众人才发觉这其中确有蹊跷。 “也许是有了突发之事。令凶手不得不匆匆离开,只得移柜加以遮挡?”唐俊说道,一面用手摸着下巴,神色间带着几分沉思。 这解释有些牵强,然而却也说得通。 王襄沉吟了片刻。一摆袍袖,展眉笑道:“罢了。据老夫看,还是先查茜灵砂的来路为上,其他容后再说。” “正是。”唐俊点头道,眉间染上了一层自信的笑意,“茜灵砂并非寻常之物,联调司以此入手,不日必有结果。” 茜灵砂本就价高物稀,这凶手身怀此物,必有来处。只要抓住这根线往下查,想来亦是能查到些线索的。 虽然心中仍有疑问,可目前看来,唐俊的搜查思路才是最为快速有效的,于是傅珺便亦笑道:“外祖父与俊表哥所言极是,茜灵砂确实是一条很有用的线索。” 王襄心情大好,傅珺便趁此良机又提出去西厢勘察,自得到了应允。 此时孟渊与唐俊又凑到了一处,商议着接下来的搜查事宜。傅珺便与王襄二人又来到了西厢。 西厢是作厨房并杂物间用的,灶台就占了一半儿。又有一应厨具餐具,墙边打了一具碗橱,地上搁着散开的面口袋,东西亦是摆放得极为散乱。 王襄便指着那碗橱道:“方才我忘了说了。据仵作验明,当时这柜中尚余了小半锅汤,汤中亦有一些煮熟的毒菇。” 傅珺闻言点了点头,又向四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间房虽事物杂乱,但却如东厢一般,让人觉出一种安详的生活气息。傅珺只凭直觉便可断定,此处就算凶手来过,亦必是一物未动、不留痕迹的。 不过,她还是循例仔细搜检了一番,结果自是一无所获。 她也并不气馁。今日发现了茜灵砂这条重要线索,搜查已有重大进展,她心里还是颇为开心的。 与王襄自西厢出来后,见孟渊与唐俊仍在说着话,二人面色沉肃,似是说到了要紧处,王襄便与傅珺往院门处避了避,涉江此时便走上前来,弯腰替傅珺整理衣裙。 方才的一通搜查,傅珺的裙摆上、衣袖上皆沾了好些灰,看样子涉江是早就忍不得了,此时一见她过来,便立刻上前帮着收拾起来。 傅珺心中暗觉好笑,也不点破,只立在矮檐下与王襄说话。 此际已是日薄西山,一脉斜晖自西厢铅灰色的屋顶铺泻而下,洒落在小小的院落中,并不见丝毫暖意。北风卷起地上的灰尘,搅起几根破棉絮,在风里翻卷不息。 望着这院中孤冷的景像,傅珺不由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可是冷了?”王襄问道,语声十分慈蔼。 “孙女儿不冷。”傅珺笑道,又问王襄:“外祖父可累了?要不要进屋坐一会?” 王襄捻须笑道:“你外祖父可没这般老朽。”语罢微顿了顿,又笑道:“今日幸得你在,否则,茜灵砂只怕将永藏于壁间。” 傅珺笑了笑,蓦地想起一事来,犹豫了片刻后,便向涉江的方向看了一眼。 虽隔着帷幕,涉江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自又退至一旁。傅珺便扶着王襄往院中行了几步,方轻声地道:“外祖父,孙女有一事想问问您。” “但说无妨。”王襄仍是捻着胡须,笑容温和。 傅珺沉吟了一会,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问道:“我想问问外祖父,棋考与荃儿,现下如何了?” 王襄捻须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他凝目望着傅珺,神情渐渐变得冷肃。 “为何问起他们?有人找过你?是谁?”王襄沉声问道,花白的眉毛蓦地拢起,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久居高位者的威压。 “并非如此。”傅珺轻声语道,“只是听人偶尔说起,说在二表姐处见过荃儿。” 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推测,荃儿必是以王宓陪房下人的身份,才能跟去刘竞府上的。 王襄的表情略略放松了一些,眼神也和缓了下来,道:“原来如此。确实,当年荃儿是去了逆王府中。” 并没有否认,而是直承其事。 傅珺点了点头,又轻声问道:“那二表姐现下已在皇觉寺,荃儿……也跟了去么?” 王宓如今在皇觉寺出家,也算留得一命,据说任氏还偶尔会去探望于她。 ☆、第645章 王襄当年致仕时早已分了家,如今王昌一家皆另府别居。对于这个长子,王襄已经尽全力保住了他的命,余事却不好再多管了。且舍去一个平庸无才的王昌,换得王晋、袁恪并王宗等一干子弟的前程,王襄所为可谓封建大家长的明智之举。 听傅珺说及王宓,王襄的神情便又有些黯淡,道:“那孩子如今在寺里,倒还安生一些。”说至此处,他终是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当年是外祖父没在她婚事上头经心,如今却是悔之已晚。” 王宓今年也才十七、八岁,正是大好年华,却只能对着古佛青灯了此残生,王襄自是极为感慨。 傅珺便也沉默了下来。 这个话题她并不好接续,只得沉默以对。 过得一刻,王襄方道:“至于荃儿,丙申之变后,她趁乱逃回姑苏,不知怎么寻到了棋考的关押处,将他救走了。” “人跑了?”傅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心中十分怀疑,“是荃儿一个人做下的?” 在她的印象中,荃儿是个没见识的粗笨丫头,且还不识字,她又有何德何能,竟能找到关押棋考的地方还将人救走? “荃儿虽不识字,然她有一样看家本领,便是懂些机关术。”王襄语道,神情中的黯然已去,亦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且她也颇为精明,当年我们皆被她骗过了。是她主动提出潜伏逆王身边替我们做事的,因她懂机关术,查到了逆王密室,倒真送了不少消息出来。” 王襄说罢,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来,道:“致仕后,为免隐舍被人找到,我将棋考关在了老宅之中,那荃儿不知怎么查到了,趁夜将人救走。棋考还留书一封,道‘恩怨两消,后会无期’,落款便是他兄妹二人的姓名。” 傅珺如同听故事一般听着王襄的话语。觉得这对兄妹也堪称江湖奇人了。 “那藏剑山庄能放得过他们?”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又向唐俊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唐俊仍在低声与孟渊说着什么,并没注意到这里。 棋考兄妹若是藏剑山庄之人,就算逃了出来。等待着他们的也未必是好结果。 “这我便不知了。”王襄抚着微白的头发慨然叹道,复又一笑,“如此也好,此事亦到此为止了。” 傅珺点了点头。 的确,身边留两个藏剑山庄的钉子,一旦为人知晓,说不得便是一场大祸,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大家各自丢开手,只当此事没发生过。 想到此处。傅珺忽地心头一凛,轻声道:“宫里的那位,对此事又是何等态度?” 她问的是刘筠。 当年棋考一案,刘筠肯定是插手了,对于棋考的身份,想必他亦是有所察觉的。 王襄闻言微怔,旋即便洒然笑道:“你外祖父如今还站在这里,你说是何态度?” 傅珺被他问住了,随后反应了过来,不由也笑了起来。道:“是孙女儿糊涂啦,外祖父莫嫌孙女愚笨才好。” 王襄笑着摆了摆手,这个话题亦就此揭过。 此时孟渊与唐俊终于说完了话,二人双双行了过来。孟渊便向王襄恭声道:“外祖父,若事已了,我们便先回府。” 他们出来得时间颇久,也确实该回去了。 王襄颔首笑道:“好,时辰不早了,你们且先回罢。” 唐俊亦笑道:“我与学士大人还要在此等几个人。孟将军、珺表妹慢走,请恕我不远送了。” 孟渊淡淡一笑,与傅珺同向王襄行礼告退,二人便自离开了。 直待弃轿登车,在麟麟的车声中,孟渊那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这才完全放松了下来。 “累不累?”他轻声问傅珺,又拉过她的手在掌中暖着,眸光细碎温柔,满是疼惜。 傅珺便向他身上靠了靠,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热力,轻语道:“方才没觉着累,现在倒有点累了。” 孟渊低笑一声,揽她在怀道:“你一遇案件,必是精神百倍。” 傅珺现在倒真有些倦了,便在他怀里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窝着,问他:“你与俊表哥都说了什么?如何说了那样久?” 俊表哥…… 孟渊向着无人处挑了挑眉。 若是能找机会把唐二弄到五军营就好了。孟渊的眼睛眯了起来。 “怎么了?不方便说么?”傅珺显然会错了意,以为孟渊的沉默是因为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自然不是。”孟渊低沉悦耳的声线掠过了过来,揽住傅珺的手臂略一用力,便将她抱坐在了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傅珺一跳,过得一刻方才醒过神来,却也没怎么反抗,她这个现代人的芯子,对此等亲密举动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孟渊想是欢喜的,眉眼弯了弯,又将她往怀里拢了一些,方低声道:“我与唐二说的,便是那个自戗的丫鬟一事。” 此语一出,傅珺立刻精神一振。 “那丫鬟身上查出了什么?”她仰首看着孟渊问道。 孟渊便向她的眉心啄了一记,道:“那丫鬟名叫如月,一直是在外院儿管茶炉子的,唐二说,联调司已经确认她并非苗疆探子,服的毒亦是鹤顶红,而非苗毒。” 这结果与傅珺所料相同,她便点了点头,又问道:“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么?” 孟渊又道:“还有,如月是六年前买进来的,她身上二等丫鬟的衣裳是偷的,安排她进府的管事与此事并无关系。与她同一批进府的那几个下人,联调司也一并暗中查了,如今还没查出结果来。” 傅珺沉吟不语。她推测,有了这个如月在前,只怕国公府里的下人们都得要细查一番了。 “如今府里明面儿上没什么,暗里却乱得很。我之前没告诉你,唐二他们方一动作,府里就有几个下人失踪了,也不知是什么人走漏的风声,好在失踪的几人皆是外院儿最低等的杂役,接触不到府中要务,故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我还是想,待过了上元节,咱们便去郡主府小住些日子。”孟渊说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温国公府人多眼杂,远不及郡主府来得清静。 ☆、第646章(50月票加更) “便听你的。”傅珺应声道,眉眼间蕴了笑意。 见她面现欢容,孟渊心中尽是温软,又道:“听岳父说,你身边还有几位能人,待过几日,我会寻机带他们去咱们住的地方,也请他们帮着看一看。” 傅珺倒被他说得怔住了,过了一会方想起来,孟渊口中所谓的能人,指的应该便是魏霜一并带进府来的两个师弟,一个叫阿四,一个叫阿九。 据魏霜说,她这两个师弟虽不会武功,然阿四擅识毒辨药,阿九擅机关术,这两个人傅珺还不曾见过。 “据我观察,临清阁里的人,基本上无甚问题。”傅珺轻声说道。 人性最为复杂,没有人能保证对别人百分之百的了解,因此她并没敢打包票,毕竟她也不是神,这个结论是根据平素的观察得来的。 孟渊微微一笑,道:“我自是知晓你擅识人,只是,”说到这里他语声微顿,身上的气息瞬间有些冷,“人或可没有问题,却保不住东西不出问题。” 他这话语意极深,说得傅珺一时间静默了下来。 安静片刻,孟渊低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一字一句冷意森然:“你是不知,举凡家具、用物及衣裳被褥等等,皆是大有可为的。” 他越说神情越是讥诮,唇角绷得极紧,显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傅珺的心尖微微发疼。 他现在的样子,让她有种说不出的疼惜。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他的下颌,动作轻柔,语声更是低柔:“好的,便依你,便叫阿四他们来瞧瞧。” 她清清淡淡的声音像是有一种安抚的力量,让人心中宁静。 孟渊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眼中冰雪悄然释尽,只将一双光华细碎的眸子,凝在眼前的丽颜上。脸上的每一处线条都变得格外柔和。 车外寒风呼啸而过,携来深冬的冰冷寒意,而车厢之内却是温暖如/春/,一双人影久久相偎。不曾分开。 ************************************* 北风阵阵,掠过金陵城渐暗的天空,携来江水湿冷的气息,为这座城市平添了一段寒意。 大功坊胡姬巷深处,一所极不起眼的宅院伫立在风中。寥落而又孤凄。这所宅子看上去建了有些年头了,灰砖脱落、黛瓦凋零、门楣破败,外墙坑洼不平,门前的石阶尚有落叶堆积,似是很久无人居住。 黄昏的光线有些幽暗,一路扫过阶前,又拂过简陋而芜杂的大片庭院,只在窗边搭了一线斜阳的残影。 窗帘用的是最结实的青州棉布,此际已合上了大半,那一线斜晖便挂在帘边。淡淡的微白映在天青色的棉布上,似是清晨曙光的颜色。 然而,这房间里的气氛却无半分曙色所预示的光明。 几个以布巾蒙面的男子围坐于桌前,安静得如同死物,唯有粗浅不一的呼息声显示出他们还是活人。 房中光线极暗,这几人的大半面孔皆隐在布巾下,唯露出一双眼睛,却也是模糊不清的。 他们似是正在等着什么人,虽无人言语,然而。一种隐约的焦虑氛围,却还是在这屋中渐渐弥漫了开来。 “咔嗒”一声轻响,房门被人推开了,一阵北风随声而入。在房间里逡巡了一卷,复又散入了幽暗之中。 众人抬起头,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玄色布衣的蒙面男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见过主上。”几人齐齐起身,躬身行礼。 “坐。”那玄衣人说道。语声轻如虚烟,如同浮在半空。 几人皆坐了下去,其中左首一个穿黄袍的蒙面人当先道:“禀主上,属下现已探明,秘藏便在姑苏城内,并不在近郊。” 他的官话带几分苏南人的口音,听上去十分儒雅,而他语声中透出的欢喜之意,却表明了他对这个发现极为欢喜。 “好极。”玄衣人虚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然而,在那双被布巾遮住大半的眼睛里,却并看不出多少喜色。 一旁穿青袍的蒙面人抚掌道:“如此一来,起事有望,属下恭祝主上早成大事。” 此人的声音有着中年人的低沉,一口官话却是十分地道。 此语一出,在座诸人皆同声贺道:“恭祝主上早成大事!” 诸多声音中,唯一个穿灰衣的蒙面人态度有些迟疑。 “怎么?你不高兴?”坐在灰衣人身旁的是一个穿蓝袍子的蒙面人,此时便出声点破了他。 这蓝衣人的声音有些尖细,说话的语气像是含着讽意,十分刺耳。 “属下不敢。”灰衣人立刻起身,语声有些惶急。 他身形魁梧,此刻立于窗前,室内的光线又变得暗了一些。 玄衣人的眼珠动了动:“无妨。” 仍旧是虚若轻烟般的声线,飘浮在空气中,让人不寒而栗。 灰衣人眼角的肌肉迅速抖动了几下,垂首不敢言语,那高大的身躯映在窗边,竟些几分瑟缩。 玄衣人不再看他,目注旁处,语声淡然:“几分把握?” “已有八分准了。”灰衣人态度恭谨,语气中甚至还有些讨好之意,“那人此次升职无望,心中不满,属下已拿话套过了,他已有意动。” “善。”玄衣人说道,两道阴沉的视线却凝在了灰衣人身上。 灰衣人的额前渗出了一层冷汗。 “如月之死,是你。”玄衣人说道。 他说话的声音仍是虚飘飘地,然那语气中的森冷却有若实质,且他所说之话亦并非质问,而是陈述。 灰衣人浑身一震,布巾后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惊慌,猛一抬眼,恰好对上了玄衣人冰冷的眼神。 “属下该死。”灰衣人蓦地离座而起,跪地请罪。 玄衣人垂目看着他,直待冷汗浸透了对方的眉间,方一字一顿地道:“没有下次。” “属下知错,谢主上!”玄衣人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然那声音里的颤抖却根本无法遮掩。 玄衣人停了一会,方摆了摆手:“起。” 他似是极不喜多言,能少说一个字便少说一个字。 灰衣人闻声站了起来,见玄衣人并无更多表示,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第647章 “宫里?”玄衣人又道,这一回却是向着穿蓝袍的人说的。 那蓝袍人立刻站起身来,低声道:“属下无能,我们的人已经被清出了大半,剩下的多在不紧要的位置上。” 玄衣人布巾下的眼睛闭了起来。 过了一刻,他方才又出了声:“那个人?” “是,”蓝袍人躬身禀道,“新帝并不曾叫那人侍寝,却安排了不少人暗里盯着,属下已在她身边埋了几颗钉子。” 短暂的安静后,玄衣人忽然“呵呵”笑了起来。 只是,他人虽在笑,那笑声却是冰冷的,平平的声音无丝毫起伏。 寒风自门缝里漏了进来,伴着这笑声四下弥散。 房中一片死寂,并无人敢附和他的笑声。 “若有异,杀。”玄衣人突然停了笑,轻烟般的声音若染了寒气,冷得叫人心底发颤。 “属下遵命。”蓝袍人抱拳应诺,复又坐了回去。 玄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布巾后的眼睛便阖上了,不再说话。于是,整个房间便也安静了下来,唯有几个人轻浊不一的呼吸声,时不时地响起。 良久后,玄衣人方才张开眼睛,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字条。 他往青袍人的方向看了一眼,青袍人立刻躬立而起,双手接过字条打开看了看,复又向玄衣人点了点头,随后便将字条握在手中一捏,再松开时,那字条已成碎末,自他的掌中洒落于地。 众人寂然而视,连一声咳嗽也无。 此时,满座中人唯有褐衣人未曾说话了。 玄衣人布巾下的眼珠缓缓转动,凝在了那褐衣人的身上,却并未开口发问。 良久后,一道嘶哑的声线响了起来:“联调司查三尸案,目今无果。” 这人看身形年岁应该不大。可他说话的声音却如同刀片刮铁一般,听得人牙酸,且其对玄衣人的态度亦颇为疏冷,少了旁人的那种噤若寒蝉。 此人似与玄衣人一样。亦是极不喜多言,只是,这几个字透漏出来的意思,却叫玄衣人身上的气息有了些变化。 “细说。”玄衣人以食指轻扣桌面,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指触及木质桌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案涉七省,死逾三十,夫妻同死,女一尸两命。”褐衣人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房间中:“在查镖行。” “镖行?”青衣人插口道,毡帽下的眉头浓浓聚起,“案涉七省,此案是流窜作案;查镖行,是因镖行中人常年四处奔波?” 自褐衣人口中寥寥数语,便能分析出如此多的信息,这青衣人不仅武功很高。其思维也相当敏锐。 褐衣人点了点头,再不肯多说一字。 玄衣人的眼珠又动了动:“甚好,容后细报。” 褐衣人闻言便起了身,向玄衣人揖了一礼。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右臂似是受过伤,不大能抬高,揖礼过后,他又沉默地坐回了位中。 玄衣人便向青衣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青衣人立刻站起身来,沉声道:“复我故国,兴我南山。” “复我故国。兴我南山。”众人同声道。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被密合的门窗拢住,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黄袍人第一个站了起来,向玄衣人施了一礼。随后便走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前门处。 约摸一刻钟后,蓝袍人也起身离开了,却是从宅院的后门离开的。 这些人离开的顺序似是预先安排好的,平均间隔时间为一刻钟,且每个人离开的路线都不一样。 灰衣人是第四个走的。 他自院子的后门而出。此处出门便是一条丁字型路口,他走的是左边的那条小巷。 小巷细而长,很像是大宅门里的那种夹道,只是,这条夹道却要破旧阴森得多,道路两边亦非整齐的青砖高墙,而是弃置多年的荒宅,墙颓垣断,长满了荒草。 穿过夹道便是大功坊最为偏僻的胡姬巷西岔口,需得再往前步行至少一刻钟,方能见到人迹。 灰衣人在巷中便已褪去了面上布巾,又将外头的灰色长衫也脱了。 小半个时辰后,当孟钊转出大功坊正中的牌坊,坐上自家干净舒适的马车时,他已是一身墨色绣竹叶纹长衫,披玄色狐狸毛大氅的打扮,眉眼之间威严赫赫,俨然一副官老爷的气派。 背靠着玄紫蜀锦坐垫,手捧着紫金仙人盖手炉,孟钊长长地呼了口气。 额上的冷汗早已干了,然后背的湿冷之意,却直到此刻才略有缓解。 思及方才种种,孟钊的眼神变得阴鸷起来。 什么狗屁复国,什么南山遗族,什么主上属下,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若非心有所图,他才懒得搭理这群蛇鼠一样的家伙。 忆起玄衣人那倨傲的态度,孟钊阴鸷的眼神中便又多了两分讥诮。 就凭这几个人还妄想复国?简直是痴人说梦! 复国是要兴兵打仗的,连兵马都搞不到,谈何复国?更何况宫变那晚还折损了最精锐的高手,落到现在还需得他出马策动五军营的人,就算他策动成功,这么点儿人手也根本达不到复国的目的。 思及此,孟钊的脸色变得更为阴沉。 他好容易才得了主上信任,跻身组织高位,手里也总算有了可用之人,可他万没想到,他这里才一动手,便被他那个好弟弟一招破了局。 孟铸做寿,这是多好的时机,他使动的又是埋在府里近一年的暗桩,便是那个叫如月的丫鬟。他交待下去的任务并不复杂,不过是盗一封信并一块印而已。说实话,若非前些年孟钊不慎被老国公爷抓住了马脚,这事儿他自己都能做得。 只可恨孟铸防他防得死紧,从不带他往外书房去,一应印章等物又收得隐蔽,如月也是查了好些日子,才查出了一点端倪,谁想方一动手便折了进去。 所谓时运不济,想亦如是。 孟钊阴沉的面色中,渐渐掺上了几许悲愤与怨怼。 老天待他何其不公? 明明他才是嫡长子,理应得继世子之位;论才智、论能为,他比孟铸强了何止一点半点?可他却偏偏生不出儿子来,待想要动手夺位之时,却又被老国公爷抓住了手。 而这一次,他手里虽有人手,却也只敢挪用其中一人而已。而即便如此,还是被那所谓的主上知道了,差一些便惹来大祸。 ☆、第648章 这般想着,孟钊额上又冒出一层冷汗。 如月伏诛之事,温国公府一点端倪未漏,孟钊根本毫不知情。依原定计划,他与如月将在今晚会面,孰料如月早就死了,若非玄衣人点破,孟钊至今还蒙在鼓里。 难道说,除如月之外,温国公府还有另一个暗桩? 这念头一经泛起,孟钊心里便生出些许不安。 连如月伏诛这等消息都能送出来,这暗桩的来头肯定小不了,说不得他的一举一动便皆落在那人眼中。 这想法令孟钊的后背又是一阵发凉,随后,心底深处便又涌上一种锥心蚀骨般的恨。 这一辈子,他总是与最想要的事物失之交臂。 世子之位、孟铸的命,以及两年前的那场宫变。 若宫变之时他已在组织谋得高位,孟铸岂能坐享国丈尊荣? 可惜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不得志的六品小官儿,每每还需仰孟铸鼻息,虽加入了组织,却始终摸不着法门,更不知组织暗中做下的那些事儿。 直待新帝登基,孟钊这才终有机会进入组织高层,并能够参加两月一次的秘密集议,他这才知晓,原来当初组织是选择了忠王刘竞的,为的便是扶助这个疯子登基,继而达到复立南山国的目的。 只可惜,刘竞时运不济,苦心设局却为英王刘筠所破,若非组织及早抽身,只怕丙申之变也熬不过去。 孟钊以为,他之所以被提拔,便是因为他有些军中的关系。如今组织的情况已是大为不妙,丙申之变后元气大伤,到现在也没恢复,迫切需要新鲜力量填补进来,孟钊也是适逢其会,方才有机会进入了高层。 只是,看今日集议的情况。主上对他已有不满,想是他用组织里的人去办私事,已是犯下了大错。 思及此,孟铸的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 外有孟铸越加严密的防范。内又有主上不满,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怕是只能收敛些了。 不过,孟钊也并不着急。 很快便要选秀了,只要他的女儿能入得宫中。想必届时主上对他会更加重视。以组织的力量,复国或许无望,然助他夺回国公之位,却是大有可为的。 孟钊的神情重又变得轻松起来,他拢紧手炉,将身子又向后靠了靠,舒服地闭起了眼睛…… ************************************* 大寒这一日,金陵城落了一夜的小雪。 次日晨起之时,望着临清阁外雪迹斑驳的地面,还有那一树白桦的绿叶白衣。傅珺只觉得,这一年一年的时间过得真是快,转眼又到了年下。 孟渊最近又去了军营。 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刘筠登基以来,京营便没了过去的逍遥日子,阖营野地训练之事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孟渊身为五军营最高指挥官,自然需得亲自督训。 傅珺望着窗外的白桦,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 平素他在身边时倒没觉得,如今乍然分开了。她才发觉生活中像是缺了些什么,每每回眸转首,那个本该在那里的人,如今却已不在。那样的感觉,时常让她觉得得怔忡。 或许,这便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吧。 这感觉于傅珺尚有些生疏,然而,她的心却又忍不住为此而跳动,那种隐约流动着的欢喜。亦时常让她在独自一人时微笑起来。 “娘娘。”青蔓轻轻唤了一声。 傅珺自窗前收回目光,回首看去,却见青蔓与白薇各捧了几件衣裳请她挑选,红红绿绿的轻纱重锦,搭满了两人的手臂。 傅珺扫了一眼,便挑了一身水红的曲绫纹遍地锦袄儿并玄青绣团花芍药纹遍地锦八幅裙,外头是豆灰穿花鸾鸟纹遍地锦大袖衫儿。 待这样一身穿戴起来后,涉江便对镜叹道:“娘娘真该多穿穿红色,这样儿真是好看。” 一旁的白薇已经看得眼睛都瞪圆了,听了这话便用力点头笑道:“婢子都快不知往哪儿看了,娘娘就像那书里说的光彩照人。” 众人听了这话尽皆笑了出来,傅珺亦笑道:“白薇如今也识字了,说起话来可斯文得紧。” 白薇惯是沉稳的性子,难得与傅珺说笑,此刻被傅珺说得红了脸,忸怩着垂首不语。 一时间收拾妥当,略用了几口点心,傅珺便掐着时间点儿赶到了素心馆。 素心馆五间正房皆烧了地龙,又有火墙,因房间阔大,相接的门帘儿亦是挑开的,傅珺一进屋便有了种温暖如/春/的感觉,且也不觉逼仄,很叫人舒服。 裴氏正与冯氏、吴氏商量过年诸事,傅珺进来她也只挑了挑眉,难得地没说什么酸话。 “……戏酒便罢了。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几个班子皆没什么新戏,无趣得紧,且年年戏酒也腻了,倒不如换个花样儿,大嫂嫂可要多费些心才是。”吴氏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拿眼睛去睨冯氏,那话语中的挑剔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裴氏便点头附和:“正是这话,每年都听戏也真听乏了。”说着她的脸又拉下了一半儿来,有些不喜地道:“我说大郎媳妇,你也要上些心,别年年都一个样儿。我们如今也是皇亲国戚,没的叫人看笑话儿去。”话说到后来便已有了些斥责之意。 吴氏听了,眼睛便笑弯了起来,拣起茶盅啜了口茶,手指头翘成了一朵兰花,模样十分惬意。 “媳妇也是这般想来着,故今年便未请小戏儿。”冯氏笑得十分温淑,似是根本没注意到婆母与妯娌的刁难,“前些时候,媳妇已经定下‘天庆班’了,便是那一应女子耍百戏的,还有女子吞火呢,说是那女子也就十七、八岁,还有一身肩碎大石的硬功夫,如今满京里就属这个班子最红。” “哟,这是真的么?”吴氏一下子被冯氏的话带偏了话题,“这女子也能碎大石?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莫说吴氏,便是一旁的吴晚、孟湄、孟沅她们也都睁大了眼睛,一个个皆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冯氏。 ☆、第649章 冯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面上的笑容十分温和,而其眼神中的笃定让傅珺相信,她这个大嫂一定是早有准备,就防着裴氏与吴氏找茬呢。 年纪最小的孟泠此时便糯声问道:“大堂嫂,这是真的么?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呢?” 冯氏摇了摇头,笑着和声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这班子最近火得很,我是八月就下了定,定了除夕并初一这两班,那威北侯夫人还跟我打了商量,叫我匀一日予她。现下媳妇便要请母亲的示下,看是应还是不应?” 傅珺对冯氏的谈话技巧实在叹为观止。 这就叫提前堵嘴,又叫带头跑偏,这种转换话题的手段,裴氏和吴氏绑在一起也不是对手,以这两人的脑回路,必定是被冯氏牵着鼻子走的。 果然,听了冯氏郑重其事的请求,裴氏便开始认真思考到底要不要让一天百戏给威北侯府的事情,早就把开头那点儿心思丢到爪哇国去了。 傅珺陪着众人略坐了一会,后见冯氏辞了出去,她便也跟着告退了。 回屋之后,用罢了朝食,傅珺便坐在案前,手里捧着一卷《治水方略》,心思却转到了三尸案上。 三尸案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原以为会有所突破的茜灵砂线索,却在调查初期就遇到了阻碍。 这种印泥如今已经在坊间消失了。 具体也说不上是几年前开始,茜灵砂便渐渐地没了踪影,联调司的人推测,可能是有人在专门收购这种印泥。茜灵砂原就不易见,且也是南山国无数失传秘技中的一种,若有心人暗中收购,则此物必会一天天地少下去。 如今事隔多年,那些商户已经想不起这东西是谁买的了,查账本也只能查个大概日期,旁的便一无所知。而更蹊跷的是。有几家商户还遭了贼,不只损失了不少财务,连账本子也一并丢了,就算想要查找当年购买茜灵砂的人。亦是查证无门。 如此一来,三尸案的凶手身上,便又多了一重迷雾。 这里头有问题,明眼人一望便知。 这些商户失窃的时间也太巧了些,更何况从没听说过哪个小贼还会偷账本的。那东西又沉又占地方。偷来何用? 只是,傅珺有一点想不明白,茜灵砂一事知之者极少,这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就算有内鬼,这内鬼也太神通广大了些,连这种最高机密都能搞到,而若内鬼真在联调司的领导层中,那问题就相当严重了。 傅珺掩卷颦眉,蓦觉身旁微微一暗。 她猛然惊醒,转首看去。正迎上了孟渊那双淬冰般的眸子。 “你回来了?”傅珺微有些讶然,眉间却情不自禁含了丝笑,便欲起身离座。 “坐着罢。”孟渊道,一面按住了她,一面便自旁拖了张绣墩过来,坐在了她身旁,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挨近她的身边,语声低沉:“我回来看看你,一会就走。” “这么急?”傅珺说道。忍不住抬手抚上了他的眉。 他的眉长而黑,上头沾着雪粒子,此刻正渐渐化作晶莹的水滴。 “外头又下雪了么?”她问他,语声轻柔。宛若微风滑过耳畔。 孟渊深深地望着傅珺,半晌未语。 未见到她时,他满心里皆是难捺的渴念,而一俟挨近了她,那渴念便化作了相思,绵密缱绻。如同/春/天的藤蔓,一丝一缕爬满心头。 他揽了她在怀中,鼻端是清甜的杏花香气,让他的心也一并化作了/春/风。 “雪已经下了好一会了,你不知?”他问她,唇瓣擦过她的耳鬓与发丝,温热的吐息有着清爽干净的味道。 傅珺忍不住深深地吸了满鼻。 那是他的味道。 偎在他的怀中,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傅珺莫名地觉得安心,语声亦多了几分在她少有的甜与柔:“在想三尸案呢,便没发现又下雪了。” 这糯而软的声音,让孟渊的心跳又快了两分。 不得不说,以这般甜糯温柔的语气,说起一桩恐怖的杀人案,且还能叫听者闻声而心动,这满大汉朝,怕也只这一对夫妻而已了。 “别总想那些。”孟渊摸了摸傅珺的头发,语声中含了些安慰,“待营中事毕,我带你去观灯,可好?” 微沉的尾音,如斜阳渐近的薄暮,让傅珺从心底里暖了起来。 说来也是。很快就是/春/节了,随后便是上元佳节,这个于他或她都难免孤清的节日,似乎,亦因了这一句邀约,而终是有了几分甜蜜与温馨。 她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窗外的雪渐渐大了起来,雪粒子变成了大片的雪花,簌簌地落满了庭院,不消多时,临清阁的檐角与栏杆,便如琼玉砌成的一般,化作了琉璃世界。 傅珺的身畔已经空了。 孟渊是回京取公文的,顺道回来看了她一眼,便又去了。便在小半个时辰前,他的身影便嵌在窗格子里,玄青色的大氅在风里翻飞,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了院门边儿。 不知从何时起,目送着他离开已经成了一件艰难的事,傅珺从未发现,自己在骨子里竟也有如此小女人的一面。 这般想着,傅珺的脸上便又有了情不自禁的笑意。 “娘娘,谢大姑娘使了人过来。”帘外传来白芍通传的声音。 傅珺闻声微怔,片刻后方满脸笑意地坐直了身子,道:“叫她进来吧。” 门帘应声挑起,带进一阵清润的寒气,一个穿着素绸斗篷、戴着昭君帽的高挑女子走了进来,却是谢亭身边的大丫鬟瑶光。 “见过郡主娘娘。”进得屋中,瑶光当先便向傅珺蹲身行礼,一口软糯糯的江南口音,绵软而温柔。 “起来罢,大雪的天你还跑了这一趟。”傅珺含笑说道,又叫小丫鬟奉了茶。 瑶光逊谢了几句,只接了茶,却不肯坐,立在下首门边的位置,柔和婉丽的眉目间蕴着和善的笑意:“婢子奉姑娘之命给娘娘问安。姑娘说,娘娘提的事儿她应下了,待天暖和了她便会去。又说娘娘应下的事儿莫要忘了,姑娘想要个黑卷毛儿的小狮子狗儿。” 她一行说,傅珺便一行笑,眼前似又浮现出谢亭娇憨的笑脸,待听到最后一句时,不止是傅珺,满屋子的人皆是面露笑意。 ☆、第650章 傅珺是有事请谢亭帮忙,这才去信相询的。 自嫁入温国公府后,傅珺便以大汉朝慈善基金会的名义,开始着手在京里办一间女校。 此女校不同于白石书院女学部,而是专门面向平民招生的,教授的内容亦是以启蒙教育加技能教育为主,包括识字、绘画、地理、历史、算术、针黹、厨艺、园艺、体育等等。 傅珺希望,通过这样的教育,能够让更多的女性习得一技之长,识字明理、开拓视野,进而摆脱这个社会强加于她们的命运,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载而非男人的附属物。 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需要各方面的支持,基金会那里倒是好说,许慧自随静王就藩之后,慈善基金会便转交到了现任皇后孟清的手中。傅珺原先还有些担心,以孟清这疏淡的性子,只怕并不耐烦这些庶务。孰料孟清却对基金会极为关注,自接手以来更是倾注了大量心血,经营得有声有色。如今慈善基金会俨然已成大汉朝第一慈善组织,不仅具有极高的公信力,且在民间也越来越受尊重与推崇。 傅珺倡议兴建的这间女校,便是孟清以皇后的身份多方筹措,方能得以建成的,孟清还求得了圣上御笔亲题的“金陵女校”四字匾额,以壮声势。 因女校还处于草创阶段,需要一些有社会地位、有影响力的人士参与推广,因此傅珺便请谢亭帮忙担任客座教师一职。同时被傅珺邀请的还有陆缃,她骑射俱佳,便任了客座体育教师。还有王昭也被傅珺挖了过来,这位名满大汉的朝烟先生已经答应傅珺,可以不定期地去女校授课。 有了帝后二人的支持,以及这些京中贵女名媛的声援,傅珺相信,待明年一月金陵女校开学之时,一定能招收到很多学生。 此时见谢亭已然应下了此事。傅珺便笑道:“行了,我记下了,来年定送你们姑娘一只顶可爱的卷毛小黑狗儿。”说着又吩咐涉江:“去把那架顶上的褪光玄漆盒儿拿过来。” 涉江应声去了,不一时便捧着匣子走了出来。傅珺便笑着向瑶光道:“宫里才赏了两样新鲜的面脂,说是皇后娘娘亲自叫人制的,我用过了,确实是又润又香,你且带回去给你们姑娘吧。” 瑶光接过东西谢了礼。又笑道:“姑娘今儿叫婢子送了两条狮子头的金鱼儿,因外头太冷,方才一进屋我便交予涉江姐姐了。” 傅珺点头笑道:“是了,你们姑娘送的礼自是好的,我一会子便去赏玩。”说着她又向窗外看了看,道:“罢了,这雪大天寒的,我也不留你了,快些回去罢。替我问你们太夫人、夫人并姑娘好,再替我谢谢你们姑娘。” 瑶光蹲身应是。由涉江亲送出了屋。 青蔓便走进来笑道:“娘娘,那金鱼儿便在玻璃碗里游着呢,可好看了,婢子拿进来给您瞧瞧吧。” 大汉朝并不产金鱼,以往权贵们养鱼也仅限锦鲤,这金鱼还是这两年从南洋引进来的,稀罕得紧,青蔓她们自是从未见过,此时不免称奇。 傅珺一时间也被勾起了兴致,便叫青蔓将金鱼端了进来。众人围着赏玩了半天才罢。 因傅珺尚是新妇,创办金陵女校的许多事宜她只能从后遥控,却并不好参与其中,好在她现在也有了两个外院儿的管事。那阿四是个懒散的,阿九却十分精于心算,看一眼数字就能报出账来,傅珺便权且拿这位擅机关术的大匠当了个账房先生使。 阿九对做账房先生倒颇有兴趣,几个来回下来,发现傅珺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立时大为折服,两下里竟是异常地合拍,傅珺亦觉这位大匠管事用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时间便在忙碌中倏然滑过,似是只一转眼间,便到了建武二年的除夕。 是夜,温国公府共设了大小席面近二十桌,素常来往稀疏的旁支亲眷尽皆露面,花厅里坐满了七大姑八大姨,傅珺仅认人就认了大半个时辰。 冯氏将一应事宜安置得极为妥当,府中下人被分派成了无数专项组,临清阁也临时抽调人手去了前头支应。一时间,府中但闻欢声笑语,那明灿灿的灯火直亮了整间府邸,又有腊梅蕊冷、红梅傲霜,直似人间天堂一般。 若论这满座中最为开怀之人,那定是裴氏莫属。 裴老夫人素性喜静,不耐这热闹场面,只出来照了个面儿便又回了瑞锦堂。裴氏钗玉簪金、拥裘倚锦,独据上座,享受着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奉承讨好,着实快意。 然而,这座中却也有人愁眉不展,便是二太太吴氏。 今年的团圆饭,各房人等尽皆到了,却唯独少了一个孟翡,吴氏心中思念女儿,坐席时便锁了眉头,显得有些不大欢喜。 她原以为孟翡能够回家的,却不料三公主刘霓对孟翡似是极为信重,大过年的也要拉她作陪,还请她同去宫里的摘星楼看放焰口,又赏了不少玩物给二房。 此等殊荣,温国公夫妇自是诚惶诚恐、欢喜不禁,连孟瀚亦托宫人带了口信儿道“家有好女、父心甚慰”,唯有吴氏心疼女儿孤零零地呆在宫里,心下十分牵挂。 傅珺因有着三品诰命在身,除夕、大年初一这两日皆是白天与孟渊去宫里领宴,晚上回府过节,听说孟翡与三公主刘霓相处极佳,傅珺还以为领宴时能见到她呢。 可是,两次宫宴刘霓倒是次次都在,陪在其身边的却并非孟翡,而是一个面貌普通、气质柔善的官家小姐,据说乃是吏部右侍郎之女。 傅珺回府之后,孟翀便来打听消息,傅珺据实相告,孟翀听了,那张又长胖了些的小脸儿便皱了起来。 傅珺柔声宽慰他道:“宫宴规矩又大,人又多,三婶婶又坐在极远的位置,也或许是没瞧清。” 孟翀却是一脸愁容,并未因傅珺的宽慰而开解,再加上一旁还有个黑着脸一身煞气的孟渊,他的脸便皱得更厉害了,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第651章 见孟翀不敢说话,孟渊的神色便越发地冷,“咄”了一声,蹙眉道:“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 听了这话,孟翀越发吓得头都不敢抬,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又站了一会,便闷闷地向傅珺道了谢,辞了出去。 见了孟翀的反应,孟渊极为不屑,眉间冷意湛湛,傅珺便忍不住摇头:“他才几岁?你也过于严厉了些。” 孟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上前拉了傅珺的手回里间安歇。 年初一进宫领宴,年初二回娘家省亲,初三初四拜访宗室,初五迎灶王爷家中摆宴,初六初七拜亲访友…… 这是傅珺身为郡主后的第一个/春/节,亦是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其忙乱程度远甚于前,大半个节过下来,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 孟渊心疼她,接下来的几日便不叫她出门,安心在府里静养,直到正月十五那日,方才避过了众人,夫妻二人带同数名暗卫,轻车简从出了侯府。 青幄油车,快马轻骑,哒哒的蹄声与辘辘车声相伴,车外更有爆竹声与笑语声,灯火的光亮透进车窗,喧阗出一城的热闹繁华。 傅珺半倚在锦褥上,心绪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怎么了?”孟渊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傅珺轻轻摇头,又转首去看他。他亦正看着她,冰眸映在微暗的灯火下,有着星光的璨然明亮。 傅珺一笑,人向他身上靠去,那一阵涌上心头的伤感,亦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渐渐散去。 马车在离着朱雀大街很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前面车马拥挤、人头攒动,已经过不去了,孟渊便扶着傅珺下了车,二人的执手相握,立在街口向远处张望。 星河般的灯火在前方烁亮着、流动着,沉寂的夜空中星光寥落。一轮冷月高悬在上元馆酒楼的檐角边,朗朗清辉被尘世的灯火尽数掩去。 那一街的热闹,像是与他们隔了个世界。 他们久久静立着,背影印在青墨色的天空下。并无人再往前一步。 “便在这里,可好?”良久后,傅珺方才轻声语道。 尘世烟火,绚烂如斯。而她,却始终融不进去。 在心底的最深处。她知道,那终究不是她的世界,甚至亦不是他的。 只需以这样的距离远远地看着,欣赏着,欢欣着,于她而言已是圆满。 她深信,他亦如是。 “我也正这么想。”孟渊说着,将她的手又握得紧了一些。 人流从他们的身畔经过,如同潮水一般,涌向那热闹最深之处。而他们便立在远处静静看着,脸上心里,安宁欢喜。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朵烟花蓦地升上了半空,映亮了星子,亦照亮了清冷的月辉。傅珺悄然回首,漫天的烟花与清辉下,是他昳丽的侧颜,如雕塑一般俊美。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回眸而视。一刹时,便连星辉与月华都在他的眸光中失了色。 “嘭”,又一朵烟花在半空绽放,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傅珺蓦然轻笑:“真好看。” 轻柔的话语声。只有他才听得见。 他笑了起来,道:“很美丽。”语声低柔,若流转的大提琴。 就像他知道她说得是他,她也知道,他说得是她。 他们望着对方,深深地看进了对方的眼睛里去。 烟花与星光似是皆消失了去。与之一同消失的。亦有许多年来印在脑中的那个凄惶的夜晚,那些曾经的疼痛与愧悔,年少时孤清的岁月,在这盛大灿烂的人间烟火中,尽皆消散无迹,留在心底的,是温馨安详,是两情缱绻,是执子之手的不离、不弃…… ***************************** 跨出永昌殿高大的门槛时,姜姒的头垂得极低。 东风细细地拂了过来,几片米分嫩的桃花瓣儿落在她的裙边,有几分牵缠地,贴住她的裙角,复又委落尘埃。 姜姒停下脚步,展开绣了百蝶穿花纹样的衣袖,轻轻地拂了拂裙角。 东风管自多情,惹罢了落英阵阵,便又去催柳絮纷纷,这偌大而又空阔的御花园中,米分白黛绿终究只得付予/春/风,却难得有人来顾上一顾。 姜姒立在花园中,望着这场无声而浩大的花飞絮舞,怔忡而不能语。 建武三年的/春/日光景,她似是又将辜负了去了。 细算起来,她进宫已足两年。 这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丝毫不短,足够将她心底里那团火一样烧灼着的炙热,渐渐烧成了飞灰,四散而落。 如今,她的心底只剩下了一片冰凉。 入宫两年,姜姒心心念念了无数个日夜的那个男子,从不曾临幸于她。 一次都没有。 今上似是并不好女色,然那些妃嫔们该得幸的却也皆幸过了,甚至就连位份低于姜姒的几位夫人,亦有二、三得见天颜。 而采女姜姒自入宫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刘筠,便连宫宴时远远瞧上一眼,亦不曾有过。 她位份太低,宫宴根本轮不上她出席,而她身边又跟着好几位严厉的嬷嬷,她所有的心计手段,在她们面前皆如透明的一般。 她根本抓不住一点向上爬的机会。 她所有的好运气,似是皆在宫变那一夜用完了。 当她冒着大雨赶到英王府,交出荃儿令她传递的重要消息后,刘筠便亲找了府里的大夫给她解毒。后来她才知道,荃儿逼着她吃下去的根本不是毒药,不过是颗盐浸果子而已。 之后,她便被软禁在了一间安静的小院儿里,期间刘筠曾来看望过她一次,问了她几个问题。再然后,便是册封旨意下达,在册封大典上,她与一众位份低微的嫔妃一同拜见了帝后二人。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刘筠。 姜姒垂着头,清婉的眸光里渐渐染上了一层幽怨。 深宫岁月,消磨了多少红颜与岁月,直至此刻她才知晓,在这偌大的后宫中,她是如同尘埃般的存在,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方才在永昌殿中,姜姒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向皇后进言,她态度隐晦地阐明了选秀之后新人入宫将带来的问题,并力劝皇后拉拢可信者固宠,以免失却先机。 ☆、第652章 这番话是姜姒深思熟虑后才说的,她希望能够凭借此言,让皇后对她多些信重,言语中她尽量避免自荐之嫌,而是作足了忠婢的姿态。 然而,皇后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却让姜姒瞬间凉透了心。 “姜采女有心了,跪安吧。”皇后的语声又淡又远,似与她隔了万水千山。 也是,她们本就隔着万水千山,皇后与采女,这中间差着的,不止是整整六个品阶,而是云泥之别。 姜姒的心,在那一刻冷若寒冰。 这几乎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在无数次算计失败、手段落空之后,皇后娘娘便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只要能近得皇后身边,她就一定有机会近身服侍刘筠,到那时,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子,终究会看得到她。 而现在,这一切皆落了空,皇后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断绝了她所有的念想。 “我没拦着你,就是想看看你会耍什么手段?”薛宝林充满讥讽的话语似犹在耳畔,刺得人抬不起头,“你做小伏低求了我带你觐见皇后娘娘,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呀,啧啧啧,真可惜,娘娘可不待见你呢,这从今往后啊,本嫔也只能远着你一些儿了。” 因位份太低,姜姒是与另几位采女同住在薛宝林的宫里的,权作了她的大宫女,薛宝林可算是姜姒的半个主子。采女以下的宫女平素并无机会拜见皇后,今日之机,还是姜姒百般讨好之后苦求得来的。 离开永昌殿后,薛宝林便像躲瘟疫似地早早走了,她临去前那居高临下的一瞥,那满是嘲意的眼神,直到现在仍让姜姒心中像吞了个苍蝇似地难受。 她浑浑噩噩地出了永昌殿,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空落无人的御花园。 皇帝最近爱于揽秀园垂钓,宫中但凡有些门路的。此刻都聚往了九龙湖,这御花园便成了人影寂寥、落英空舞之处了。 望着眼前阔大的庭院,傅珺只觉得满心的凄凉。 “娘娘可要坐下歇歇?”一旁的嬷嬷问道,话语虽是慈蔼。然语气却完全不似下人,倒像个管家太太似的。 姜姒身边的几个嬷嬷皆是五品以上的品阶,服侍姜姒便如纡尊降贵,动辄便是教训的语气,姜姒从最开始的不服。到现在已经麻木了。 “便去那亭中坐一坐罢。”姜姒有些无精打采地道 那嬷嬷应诺了一声,指挥小宫女铺上大块的锦帕,将栏杆略拭了拭,这才请姜姒坐了下来,服侍得倒还周全。 姜姒懒懒地坐在亭中,斜依栏杆,望着不远处的几树桃花,独自出着神。 便在此时,身后的小径尽处忽然传来一声娇叱:“谁许你方才说话的?吾与二姐姐说话,你插什么嘴?” 刁蛮的语气。颐指气使的态度,还有那甜美的声线,让姜姒立刻浑身激灵一下。 这是三公主刘霓的声音。 姜姒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慌乱。 刘霓乃是张贤妃所出,因生得甜美娇俏,又极会说话儿,颇得刘筠宠爱。这也养成了刘霓刁蛮的性子,偏她人又聪狡,对着帝后及几位妃子是一副嘴脸,对着位份低的宫人或官员子女,则又是另一副嘴脸。 在宫里有一个常人皆知的道理:得罪了皇后或还有救。得罪了三公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姜姒以前很是吃过刘霓几次亏,此刻听得她的声音,她便本能地想要躲。 她向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有座假山,她便立刻站了起来,又向旁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嬷嬷似也知道这位三公主不好惹,见了姜姒的眼神,便也点了点头,又示意小宫女不许出声。主仆几人匆匆收拾一番,便提起裙子飞快地出了亭子,避在了假山之后。 一行人方才藏好身形,刘霓便出现在了小径的转角处。 姜姒凑在假山的缝隙间看去,却见刘霓穿了一身七彩绛云纱曲裾长裙,外头罩着件月白云纱披衫,当先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十几个宫人小监。 三公主刘霓肖似其母张贤妃,生得一张美人似的脸蛋,容长脸儿,上挑的眼睛略有些狭长,配着那双斜飞入鬓的长眉,妩媚妖娆。 只是,这张妩媚的脸此刻却显得有些阴沉,眉与眼皆聚往中间,神色十分不虞。她一壁向前急急走着,一壁气急败坏地踩着沿路的花花草草,行不过数十步,便将那件披衫胡乱褪了下来,一把扔在了地上。 宫人忙上前拾起衣裳,复又躬身退至刘霓身后,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刘霓的身后,除了一应低头缩肩的宫女与小监外,还跟着两个穿着锦绣衣衫的官家姑娘。其中穿绿衫的那个姑娘发鬓微乱,一面走一面还用帕子按着眼角。 “你哭什么?是吾委屈你了?”刘霓蓦地停下脚步,转眸盯着那绿衫姑娘,脸色阴沉如水。 “臣女不敢。”绿衫小姑娘连忙说道,复又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脸。 姜姒凝目看去,却见这绿衫小姑娘生得颇为娟秀,弯眉圆眼,唇角微翘,长相很讨人喜欢。 姜姒隐约觉得她有几分面熟,似是曾在哪里见过。 刘霓狭长的眼睛定定地凝在绿衫小姑/娘/的脸上,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去:“孟翡,吾不过说你两句,你做出这样子又是给谁看的?莫非又想叫父皇怪罪吾么?还是你想叫那谢大公子替你说话?” 姜姒发现,在说到“谢大公子”几个字时,刘霓的语气变得格外阴冷。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那小姑/娘/的名字吸引了去,她一下子便想起来,这绿衫小姑娘应是温国公府二房的嫡女——孟翡。 姜姒的眼神微微一闪。 “臣女不敢。”假山之外,孟翡已经蹲下了身子,说话的声音却在微微打颤。 刘霓淡淡地看着她,蓦地,面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她转首向两旁扫视了几眼,复又将视线集中在孟翡的身上,面无表情地道:“按住她。” 周遭空气微凝。 孟翡猛地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刘霓。 ☆、第653章 此时,两个身材高壮的宫女应声而出,上前便将孟翡按在了地上,其中一人还熟练地掏出块布巾,堵住了孟翡的嘴。另有一个小监提着根极粗的木棍走了过来,便站在孟翡的身后。 孟翡脸色惨白,却并不敢太过挣扎,只睁大眼睛哀求地望着刘霓,整个身体都在打着颤。 刘霓的唇角勾了起来,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你既哭得这般伤心可怜,吾便如你的意,不叫你白白哭了去,可好?” 孟翡身子一震,随后便颤抖得更厉害了,拼命地向刘霓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瞬间便打/湿/了脸庞。 刘霓用一种十分满意的眼神欣赏着孟翡的表情,随后红唇轻启,吐出了一个字: “打!” 话音刚落,小监手里的木棍便重重落在了孟翡的身上。 那木棍上裹着好几层厚棉布,击在人身上时几乎没有声音,而孟翡却被打得“唔”地闷哼了一声,整个人直向前扑倒,却又被两旁的宫女死死拉住,按回了原位。 那小监神色木然,手下不停,一下一下地打着孟翡,动作极为熟练,一看便是常做此事的。 姜姒用帕子掩着嘴,惊恐地看着假山外的这一幕。 “小心些,别碰着脸和手,带出幌子来吾可不依。”刘霓语声懒散,向旁伸出了一只手。 随侍的宫女忙递上一只精致的米分青梅蕊哥窑盅儿来,刘霓便自盅里拈出一粒雪白晶莹、捏作兔儿形状的糖果,放在口中细细品着,双眼微微眯起,一脸的惬意,也不知是满意于孟翡被毒打,还是满意于那糖果的甜美。 约摸小半炷香后,刘霓吃了两粒糖,一枚果子,方纤手一挥。带几分慵懒地道:“罢了。” 那小监便即住了手。他似是累得不轻,此时已是面有微汗,向刘霓行了一礼便无声地退了下去。按住孟翡的宫女也扯下了她口中布巾,退至一旁。 孟翡瘫软于地。发鬓散乱、脸白如纸,额上的冷汗与脸上的泪水混在一处,浑身抖若筛糠,却不敢哭出来,只小声抽噎着。 “来人。给她拿张帕子,好端端一个小美人儿,哭成这样,吾瞧着也心疼得紧。”刘霓居高临下地看着孟翡,蓦然一笑,洁白的贝齿映着天光,瞧来竟有几分瘆人。 一旁便有宫人躬身上前,将一方崭新的轻湖色绣牡丹纹府绸帕子递给了孟翡。 “谢殿下。”孟翡战战兢兢地双手接过丝帕,将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复又垂首跪好。并不敢有一字多言。 “你可知吾是谁?”刘霓淡声问道,狭长的眼中射出冷光。 “殿下……是……公主。”孟翡的声音颤得似是连不成线。 “你最好牢牢记得这一点。”刘霓的语气陡然变得狞厉,“吾不管你在家里是什么样儿,在吾面前你便须谨守君臣之礼。你可知有一句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孟翡整个人都爬伏在了地上,声音颤得几乎说不出整话:“臣……女知……知……道。” “知道便好。”刘霓狭长的眼睛凝在孟翡身上,面无表情,“如若你还敢像开始时那样,在吾的面前大呼小叫。凡事都想压在吾前头,可莫要怪吾不客气。你可不是吾的公主姐姐、公主姑姑,吾没办法治她们,却有得是办法治你。” 她说话的语气阴冷至极。莫说是孟翡,便是躲在假山里的姜姒,此刻亦觉汗毛倒竖,似是那双狭长的眼睛正阴冷盯在自己的身上一般。 “是,是,臣女不敢。”孟翡战战兢兢地道。 “起来罢。”刘霓淡淡地道。 孟翡手足并用挣扎了一会。好容易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白得吓人,额上冷汗浸湿了发鬓,紧贴在颊边。 “来人,赐药。”刘霓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孟翡此刻的模样似是让她极为欢喜,语罢她又看向孟翡,含笑道:“你要记得抹药哦,可莫要辜负了吾的一腔好意。” “臣女谨记。”孟翡语声嗫嚅,一旁便有小监送上了药瓶,孟翡恭恭敬敬地接了下来。 她恭顺的表现显然取悦了刘霓,刘霓便很“大度”地挥手道:“好了,吾这里不需你陪了,你且在此收拾干净了再回去,莫要叫人瞧出端倪来。吾要先去看望母妃。” “恭送公主殿下。”孟翡躬身道,语气十分谦卑。 刘霓看也不再看她,扬着一脸张扬的笑意,带着人离开了。 直到刘霓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孟翡才站直了身子,娟好的脸上有着浓浓的幽怨,脸色仍是惨白如纸。她垂首整理着身上衣物,身边并无一个服侍的人,看上去很是可怜。 望着孤单无助的孟翡,姜姒心头微微一动。 她隐约听人说过,傅珺大婚次日便被婆母与侄女联手刁难,哭着回了郡主府。其后不过几天,先是温国公夫人诰命降等,随后孟翡入宫伴读,入宫之后便再也没回过府,连除夕亦不曾回家,有传言说三公主刘霓很是信重她。 今日所见,令姜姒终于知晓刘霓是如何“信重”孟翡的,这个发现固然令人吃惊,然而却也算是意外之喜。 姜姒的眼中悄然划一抹光亮,须臾便又阴沉了下去。 她尚记得新帝登基后不久的那一日,她于永昌殿中见到了傅珺,彼时的她还以为,从今往后,她将高高在上,一步一步登上那个极致尊崇的位置,而傅珺,终将成为她脚下的尘埃。 可谁又能料到,傅珺居然一朝得封勇毅郡主,又嫁予了大汉朝最显贵的温国公府三公子。而反观姜姒,却在深宫里空自消磨着光阴,那如云绿鬓之下掩藏着的,是一颗枯槁的心。 姜姒的眼神变得越发阴冷起来。 她从不相信命运,若真信了命,她姜姒早就该死了,何曾能有今天的光鲜荣耀? 路要靠自己去走,机会亦需牢牢抓在自己的手中,今日巧遇的这一幕,于她姜姒而言,不正是一次机会么? 温国公夫人与傅珺的婆媳关系,想必是极为微妙的罢,若是知晓自家宝贝孙女儿在宫里过得是这样的日子,她对傅珺又会是何看法? 姜姒的眼神又变得闪烁起来,唇角亦微微勾起。 温国公夫人乃是皇后嫡母,依照常理,嫡母所说的话,便是贵为皇后,亦总要听上一两句的,若能得到温国公夫人的鼎力支持,姜姒相信,她一定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就算不能东山再起,这深宫里的日子也寂寞得紧,若能找些事来做,时不时地让她那位“珺表妹”膈应一二,于姜姒而言,亦是一个很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姜姒眸中笑意渐深,复又消隐。 她抬手掠了掠鬓发,又往假山外看了两眼。 孟翡仍旧站在原地默默垂泪,四下再无旁人,姜姒不由得意地一笑,提起裙角转出了假山…… ☆、第654章 当刘筠自御案后抬起头来时,博古架上的那座镶宝石金座钟,刚好敲了十二下。 更深人静、漏断夜长,这静夜里的皇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岑寂。 他抬头望向殿外。半开的殿门切下一角夜空,深蓝色的天幕上悬着半痕微月,星光黯淡如雾,初/春/的暖风拂过殿宇,将玄色落地帐幔上的流苏结也拂得晃动了起来。 “禀陛下,何指挥使求见。”大监邓成海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禀道。 刘筠神色微凝。 何靖边遑夜而至,必是联调司有事。 “宣。”他挥了挥手。 邓成海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不多时,何靖边便大步走了进来。 刘筠抬眼看去,却见何靖边身着鹰灰色直裰,腰束革带,发上贯着玄玉簪子,却是一身便装打扮。 “微臣见过陛下。因事发突然,臣未及整理仪容匆匆而至,请陛下恕罪。”何靖边单膝点地,恭声请罪。 他做了刘筠多年下属,如今亦习惯执武将礼。 “起来说话。”刘筠语声温和地道。 何靖边起了身,又往两旁看了看。 自他进殿,一应宫女小监便被邓成海带了下去,此时的承明殿中唯君臣二人而已。何靖边便上前两步,低声道:“姜采女那边,今日有了异动。” 刘筠神色未动,手指轻扣案上玉盏,沉吟了一会方淡声道:“说罢。”言罢他便站起身来,缓步踱下了御座。 “是。”何靖边道,语声十分低沉,“姜采女今日先在永昌殿向皇后娘娘进言。请娘娘务要在选秀前提拔几个亲信,以免圣上耽于美色、新人恃宠而骄。” “哦?”刘筠淡淡一笑,神情不辨喜怒,“朕倒不知,姜采女还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说至此处他略停一停,又问:“皇后娘娘是如何说的?” “禀陛下,娘娘只叫姜采女跪安。”何靖边说道。 刘筠仰首望着殿外的一轮微月。并不曾说话。 何靖边低声道:“姜采女离开永昌殿后。偶遇孟家二女与三公主,三公主打了孟家二女。” 刘筠神情淡然地点了点头。 刘霓的骄横刁蛮,他早便知晓。还主动推波助澜,此时闻言自是毫不吃惊。刘霓的生母张贤妃乃是寒门出身,现在的刘筠,迫切需要一个这般身份的高位妃嫔给外界一些暗示。 便是因了刘筠对张妃的“宠爱”。张氏一族如今已有多人入仕,正往高官的方向迈进。而刘霓受宠。张妃坐大,还有张家的兴起,无不昭示着刘筠对世族清流的态度。 他一直觉得,似傅庚、谢谭、解骏这样的直臣还是太少了。他的手里还需再多上几把尖刀,杀起世族门阀来才更顺手,也更利落。 “继续说。”他淡声道。复又缓缓向前踱步。 “是。”何靖边随在其后,继续道:“姜采女躲进假山看见孟家二女挨打。待三公主走后,她便现身安慰孟家二女,并告诉孟家二女,勇毅郡主在姑苏的时候,名声不大好。” 何靖边的声音一无起伏,然刘筠的表情却有瞬间凝结。 “据说,勇毅郡主在姑苏之时,曾与一名声不洁的女子过从甚密,二人还同车而行,后来此事被王学士查知了,那女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何靖边的声音仍是无甚起伏,一如刘筠此刻的面无表情。 静默了一会,刘筠问:“姑苏之事又是怎么回事?” 似是早知刘筠会问及详情,何靖边禀道:“微臣查过了,原来当年勇毅郡主曾救过一个含冤女子。那女子因新婚之夜元帕上无有落红,被婆家休弃。郡主娘娘便出手相助,将她送至了她的远房亲戚那里。如今这女子已然嫁夫生子,过得甚好。此外,这女子的继父谋害她的生母,又妄图杀掉她几个妹妹,被问了斩,此案乃是王大学士当年亲自审结的。” 原来是这样。 刘筠身上气息未动,唯望向天空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笑意。 他就知道那小姑娘喜欢查案。 在姑苏之时,棋考与荃儿这两颗钉子便是她一手起出来的,前些日子联调司查的那宗三尸案,据他所知,傅珺也曾出了大力,故他才会提醒何靖边找傅珺帮忙。 这固然是他相信以她之能必有所获,而更大的原因却在于,他好像,终于有一点懂她了。 说来也真可笑,以往刘筠有无数的机会亲近她、观察她,却如身在山中,不知山之真正形貌。而如今,她与他隔了一道天堑,这样远远地看过去,他才有些明白她当初为何会拒绝于他。 她想要的,是恣情肆意地活着,尽最大能力去做自己想做之事,而非囿于深宫。 这样的日子,他的确给不了她。 有时想想,便这样远远地看着她,也是很好的。因为唯有如此,她才能在他眼中变得更清晰,他亦才知晓,在她纤柔清丽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怎样的心。 刘筠的神情渐渐柔和,眼前似又浮现出那张莹润如玉的脸庞,那双清亮的眸子冷冽湛然,至今回想,仍令他心悸。 他抬起头,深蓝的天幕上悬着微月疏星,洒下温暖而清润的光华,一如她澄静的眼波。 刘筠仰首凝望,良久后方淡然一笑:“姜采女,可杀。” 极淡的语气,似是之前的羁留试探皆为无用。 何靖边垂在袖边的手蓦地捏紧,复又松开。 “臣遵旨。只是,宝藏之事……”他的语气隐了几分犹豫。 姜姒手上秘药乃是南山国所出,而姑苏宝藏亦断定为南山国所藏,姜姒是联系宝藏与南山国的线索人物之一,他总觉得杀之过早。 “宝藏之事,她并不知。”刘筠淡淡地道,“否则,她也不会去打孟家二女的主意。” 何靖边神情微顿。 “老何,若姜采女真与宝藏有关,你想想,她还需去主动接触孟家的小姑娘么?”刘筠用了旧时称呼,语声虽淡,语气中的切切之意,却让何靖边心头微震。 的确,想那宝藏乃是南山国皇室所有,可想而知数目十分惊人,姜姒但凡与那宝藏有一点关系,便必与南山国皇族有关,则其手边亦必有暗中的力量相助,亦免不了与外界有所接触。而他们此刻所见,却并非如此。 ☆、第655章 近两年以来,联调司一直派员暗中观察着姜姒,可是,这姜姒除了使些小伎俩外,便再无其他。如今更是只能去挑唆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手段不仅下作,且亦无力得很,一个手握宝藏之人断不会如此行事。 刘筠的判断十分合理。 这姜姒不动则已,一动便露端倪,如今她这一动,便暴露出了她底气的羸弱。这等内宅妇人之行径,哪里有分毫皇族之态?既是与宝藏无关,则刘筠忍了她两年,如今自是无需再忍。 当年姜姒对勇毅郡主的所作所为,刘筠可是一直看在眼里的,想必早就深厌之,如今见其无用,自然不会再留着她的命。 不过,那两瓶秘药还是要问一问来路。 思及此,何靖边立刻沉声道:“臣遵旨。” 刘筠点了点头:“明日此时,朕要听你报上她的口供。” “是,陛下。”何靖边单膝点地。 刘筠向他一笑,复又挥了挥手,何靖边便退了下去。 刘筠立在殿门边,仍旧望着那一轮微月出神,承明殿中,弥漫着淡淡的温柔与宁静。 “陛下,夜深了,可要安歇?”邓成海的声音响了起来,拉回了刘筠的心神。 他收回目光,转首望着大殿深处,上的琉璃灯盏火苗摇曳,他俊朗的面容亦于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今日谁侍寝?”抬手捏了捏眉心,刘筠的语声略有些疲惫。 “禀陛下,陛下今日未作安排。”邓成海的腰弯得几乎贴到了地面。 刘筠神情淡然地盯着殿旁垂落的帐幔,半晌后方一摆袖:“罢了,摆驾,去永昌殿。” “是。”邓成海应了一声。 灯盏里的火苗晃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一如这殿外沉寂的夜色,便有月华清辉,亦始终浓稠如墨,宁静得搅不起一丝波澜。 **********************8 三月上祀一过。天气便渐渐暖了起来。温国公府的那片琼花林,如今正是团团如雪、累累如霜,素白的花球繁复如星子结系,坠满枝头。一晌风过,便能累下半溪碎玉。 孟湄这几日心情好,在府里办了一场小小的赏花宴,倒也未邀外人,只三、五好友并家中姐妹聚坐一处。看花吃酒,却也逍遥。 据说,冯氏与吴氏皆有幸入席,唯有傅珺,被孟湄单单遗忘了去。 三月的风携来花香,远处有隐约的笑声,随风掠入临清阁。 “是琼花呢。”傅珺慵懒地依在窗前,望着风里偶尔拂过的细雪飞霜,踮起脚跟儿去接那花瓣儿。 “娘娘仔细手。”青芜在旁提醒,一壁又将窗屉子推开了两分。 窗子上新漆了朱漆。这会子只是半干,沾了衣裳事小,沾在皮肤上可不好清洗。 傅珺早已接了一枚花瓣在手,此时摊开手掌,望着掌中洁白细嫩的小小一片,轻笑着问:“青芜你瞧,这是琼花不是?” 青芜便凑向她掌中看了一眼,却见那花瓣与掌心皆是白腻如雪,直叫人分不出边界来,她凝目细看了一会。方点头笑道:“婢子瞧着像。” 一旁的青蔓终是气不过,蓦地丢开手里的针线,赌气道:“什么琼芳宴,真真好笑。谁稀罕似的。赶明儿娘娘也办个桃花宴梅花宴的,也单单不请她!” 见她一张包子脸又鼓了起来,仍如幼时模样,傅珺忍不住便要笑,涉江便摇了摇头,叹声道:“你这也是闲的。生得都是些闲气,娘娘哪里会在意这些?” 绿萍难得地插了句嘴:“依婢子看,宴无好宴。” 选秀定在了四月初,孟湄却偏在此时搞什么花宴,这个时机选得,傅珺已经不知说什么才是了。 一个吴晚,再加一堆三点水的孟家姑娘,另还有几位适龄参加选秀的姑娘齐聚一处,确如绿萍所言,这小小的赏花宴赏得不只是花,只怕还有别的什么。 孟湄大约……不,她肯定是故意单单没请傅珺。且不论她这莫名而来的敌意缘自于何处,于傅珺而言,这不请却比请好了太多,能够躲开一场潜在的是非,她真是求之不得。 果然,到得晚间,白芍便报过来一个消息,下晌花宴之时,吴晚不知怎么落了水,还不是落在倚琼台的小溪中,而是落在了前院儿的锦带渚里。 幸得今儿府里几位爷皆不在,前头又无男客,饶是如此,吴晚湿着身子的模样,仍被那几个来访的小姑娘瞧见了,十分不雅。 她本就是个柔弱多病的身,这般着了凉又经了水气,当晚便发起烧来,不几日病势转沉,看着竟似是好不起来的样子,府里请了大夫来瞧,诊出来却是极重的风寒,只怕需得将养个月余才能好。 如此一来,吴晚参加选秀便不可能了。 裴老夫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此事,直接下令将人从内宅挪了出去,又对裴氏道:“如今正是乍暖还寒之际,她这病来得凶猛,别叫过了病气,便只府里几个哥儿首先便要保重着。” 听得此话,裴氏深以为然。吴晚到底只是个不要紧的亲戚,哪里及得上她的宝贝孙子重要,自是无有不从。于是,吴晚便连夜挪到了国公府位于京郊的一所田庄。 孟湄倒未受此事影响,这几/日/她一直窝在房中作画,说是要将那日参加花宴的人皆画下来,作一幅《十美图》。据傅珺所知,孟湄师从工笔名家,尤擅亭台楼榭,她的画傅珺亦曾有幸观过,确实颇有水准,虽神韵上略欠缺,然技巧却是相当圆熟的。 温国公府向来是娇养着女儿的,是故裴老夫人对孟湄并无太多苛责,裴氏与吴氏却没这么幸运了,被裴老夫人好生训诫了一番。 孟湄行事随性,却偏偏无丝毫成算,此次幸好受伤的是自家亲戚,若是别府姑娘在府里受了伤,温国公府又要担上一场是非。裴氏对这个女儿的教养很成问题,裴老夫人自是要拿她是问。 至于吴氏,却是因她不似冯氏早早退席,而是从头到尾参加了整场宴会,身为长辈却不能好生安置客人,致令吴晚落水生病,吴氏难辞其咎,便也跟着受了罚。 不过,吴氏到底也是有儿有女的人,这罚便罚得很隐晦,裴老夫人令她到祠堂抄了三天的经,也算是略施惩戒。 ☆、第656章 此事闹将出来后,青蔓便对绿萍大为拜服,有一日便拉了她的手道:“还是你瞧事儿瞧得准,可恨我却是白生了一场气,针都戳坏了几根。” 这话被青芜等人引为笑谈,过后许多年依然时常提起,在此按下不表。 却说选秀,在一片纷扰之中终于正式开始,自四月初直至芒种前方才结束,而选出来的结果却叫京中高门个个弹眼落睛。 四大世族无一女入选也就罢了,便是勋贵并高官亦鲜少有入选的,倒是几个寒门之女得幸入宫,且一入宫便有了位份,其中大儒解方的一个孙女儿更是获封宝林,算得上出类拔萃。 这结果一出,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而今上对世族门阀的态度,亦就此更为鲜明。京中高门各自瞧在眼中,有几家正有意向与世族子弟论亲的,那亲事便就此揭过不提了。 不消说,在这般大形势下,孟家两女皆是落选了的,再加上一直在庄上养病的吴晚,温国公府想要送女入宫的打算就此落空。 孟铸倒是愁了几日,虽裴老夫人一再开解,他还是深深地为他的皇后女儿忧虑,因此便向傅珺递了话,着她有空进宫看看皇后。 这原是傅珺早就应下的,此时孟铸有令,她得不捏着鼻子递牌子入宫,见了皇后娘娘一面。 彼时已是五月初,天气和暖,再过不上两三日便是端午节。 傅珺举步踏进永昌殿的殿门时,满殿皆是糯米与苇叶的清香,暖风拂面、醺人欲醉,直叫人从心底里慵懒起来。 不知何故,这暖风十里、糯香悠悠的况味。倒叫傅珺忽然想起前世读过的一句词: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云鬓偏。 这永昌殿上下所流露出的气息,亦似带了几分词中意境,温暖恬静,如入江南。 傅珺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种奉命入宫的烦躁之感,似亦在这殿中悠然散淡的氛围下消散了去。 皇后孟清已经在正殿坐着了。傅珺举眸看去,只见孟清穿着一身镶月白缠枝莲暗花菱领软蓝大袖衫。暗云纹轻碧长裙拖曳于地。发上插着一根碧玉长簪。 她坐在那里亦非正坐,而是微斜地倚着椅背,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悠闲淡然的气韵。 “坐。”孟清含笑指了指阶下的椅子。语调疏离,然又不算冷落,一壁令傅珺坐了,一壁便又令宫人奉了茶。 五月的阳光斜照而来。将殿外廊柱的影子投射于地,带了几分疏拓。槅扇外拂来和暖薰风,有淡淡荷香糅杂其间。 “今儿怎么想着来瞧本宫了?”孟清当先开了口,语气清冷,态度亦未见亲近。 傅珺却觉得。这态度很叫人安心,至少比张贤妃那种亲切的笑容真实了许多。 “臣妇亦是奉长辈之命而来。”傅珺坦言道。 从仅有的几次接触来看,皇后孟清极不喜与人兜圈子。这一点性格特征傅珺还是能抓准的。 “噗哧”一声,孟清蓦地笑了出来。那眉眼微弯的样儿,竟还有几分少女的清纯。 笑罢后,她便伸出一根手指遥遥地点了点傅珺,笑道:“怪不得母后常言你是个憨的,本宫现在才知晓,母后所言不虚。”她似是心情颇佳,笑容亦是深达眼底。 傅珺心下便有些感叹,真难得,在这深宫之中,还能得见这般真切的笑容。 据说,刘筠待孟清极为敬重,以傅珺看来,孟清这样的女子,值得一个男子最大的礼遇,可惜了,她错入了皇宫。 孟清的话声又响了起来:“你回去告诉国公爷并国公夫人,就说本宫好着呢。那几个新人里头有一个云南来的,她会制干云腿,据说还是祖传秘法,本宫如今便跟她学着。”说至此,孟清的眉眼之间尽是喜意,“再告诉他们,平素没事儿也别老往本宫这儿跑,又无甚事,跑多了也无趣得紧。” 她的笑容真切明亮,竟是极富感染力,傅珺情不自禁也启唇微笑,恭声道:“是,臣妇谨记。” 孟清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向她面上细细打量了两眼,蓦地问道:“本宫上回赏的面脂,你用了不曾?” “禀娘娘,臣妇用了,极好,还转赠了一些予手帕交,她也说好用,比芳馥斋买的还要好。”傅珺回道。 孟清的眼睛一下子笑弯了,提了声音吩咐:“来人,将那桃花并樱花的口脂各拿一匣子来。”又向傅珺笑道:“这两个是我新制的,你年纪轻,用了必好看。” 这一回她说话的声音却比方才亲近了好些,语声中的笑意亦是未加掩饰。显然,比起得宠失宠这些事来,胭脂水米分更能激起皇后的淡兴。 傅珺忙起身谢了赏,心下再一次感叹,这位皇后娘娘实在是大汉朝凤毛麟角的人物,可惜她囿于身份,竟是不能好生结识,实为憾事。 宫人很快便将口脂拿了过来,孟清十分有兴致,步下宝座拉着傅珺当场便试了颜色,细细端详后,她便将那樱花的收了回去,说是颜色不够明净,配不得傅珺的姿容,另又换了一匣子海棠红的,顺手又将她自己亲自画图打制的两只点翠螺钿簪子也赏了傅珺,只说是她戴着好看。 送出去的礼物收回来,再换个新的填上,这样的事若换了别人来做,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自在,可孟清却做得无比自然,其态度之洒落从容,让傅珺大为感佩。 自这簪子始,两个人似是找到了共同语言,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天来,而越聊下去,傅珺便越是惊奇。 孟清杂学竟是极繁,合香、制笺、打首饰、作风筝、造胭脂水米分、养奇花异草,乃至于飞鹰走狗、相马观鱼,举凡这世间有趣好玩之事,她竟是无一不通。 傅珺对这些虽所知不多,可她平素喜欢看各类杂书,又是过目不忘,因此在孟清眼中,这位勇毅郡主博闻强记、所学甚富,两个人聊得异常合拍。聊到兴起处,孟清当即便拉着傅珺要去看她养的鹰,还是一旁的嬷嬷好说歹说给止住了。 ☆、第657章 命妇入宫是有时辰定规的,孟清与傅珺这一聊就是半个时辰,郡主娘娘待得时间太长,已有逾制之嫌。 孟清这才作罢,面上悻悻地,倒像个孩子生气了一般,末了又拉了傅珺的手叮咛:“得了空儿便进宫来玩儿,本宫这里旁的没有,好玩儿的东西最多,下回你来,本宫给你瞧瞧亲打的点心模子,有好多花样儿呢。”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傅珺欢喜之余,又觉皇后娘娘能做到她这样儿,着实也是一种境界了。 不由自主地,傅珺又想起了许慧。 自与静王同去登州就藩后,傅珺写了无数封信过去,却只收到过许慧的一次回信。 那是一张短笺,笺上只寥寥数语:“汝在彼,吾在此。两相或忘,各自安好。无复往还,勿以为念。”随笺附上的,还有一顶微有些泛黄的兔毛小绒帽。 那是傅珺儿时用物。她记得,王氏去逝时那个大雪的深夜,她去灵堂拜祭,许慧亲手将这顶小绒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时至今日,记忆中那柔软的触感似犹摩挲于发顶,而那个温暖而又慈悲的怀抱,亦似仍轻拥着儿时的她。然而此时此刻,傅珺却深知,许慧与她,已经再也无法回到当初了。 人事皆非、风景殊异。如今的许慧,有了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亦有了她必须以一生守护之人,傅珺的去信,于她而言或许便是一种负累。毕竟傅珺乃是当朝重臣之女,又有郡主身份,还是手握重兵的武将之妻。无论从何种层面看。许慧与她之间,还是撇清关系为妙。 藩王,本就深为君王所忌,许慧此举是为了静王,亦是为傅珺好。 坐上回府的马车时,傅珺的心情仍有些怅惘,也不知是为了音讯沓然的许慧。还是为了独守深宫的孟清。 她们先后贵为皇后。是或者曾是这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可即便如此,强加于她们身上的桎梏却仍旧堪比囚犯。 纵观整个大汉朝。只要生为女子,便再是富贵荣华,亦终逃不过依附于男人的命运,而在封建君权的滚滚车轮之下。多少女子便是在无声无息间,枯守于狭窄而逼仄的后宅。毫无意义地消磨掉了一生。 一刹时,傅珺只觉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那种压抑感无形却又厚重,让她如同置身于水底。心中焦躁愈甚。 带着满腔未名的情绪,傅珺回至了温国公府。 孟铸一早便等在了外书房,傅珺回府之后。便有管事将她请了过去,在外书房中。她便一五一十地将孟清的原话转告给了孟铸。 似是受到傅珺低落的情绪感染,听罢她的话,孟铸神色微黯,沉默良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未多说什么,便挥手叫傅珺出去了,他自己则转身去了瑞锦堂。 在瑞锦堂紧闭的门扉之后,并无人知晓孟铸与裴老夫人又商量了些什么,只是自此之后,温国公府再也没提过送女入宫一事,而裴氏亦似是得了指示,自此亦是绝口不提此事,连孟家几个女儿亦很少叫进府说话了。 只是,这些事情傅珺并不曾多往心里去。 心中再是烦扰,这日子却还是得一天天地过。平南侯的寿诞便在端午节后,近几天来,傅珺只忙着准备寿礼一事,亦是借着这短暂的忙碌,将那些无法纾解的心事搁在了一旁。 平南侯寿辰当天,孟渊陪着傅珺一早便回了娘家。 今年侯府的寿宴仍是小办,只一天而已,来的宾客分为两批,中午宴请家中亲朋,晚间则招待同僚官员。 坐在马车中,见傅珺神情有些恹恹地,孟渊也不多问,只将她轻揽入怀,低声地说些话予她解忧,又时而撩起车帘,指点些沿街的风物于她看。 面对这般和风细雨般的柔情,傅珺纵有再多的忧闷,亦不忍不顾,只得打起精神顺着他的话偶尔答两句,一时间孟渊又说到了贺寿一事,傅珺便向孟渊道:“还是你想得巧妙。祖父好武,用宝剑作寿礼,他必极喜,说来我还要谢谢你。” 孟渊将她揽在身侧,低沉悦耳的声音便在她的耳畔:“你欢喜便好。”停了片刻,又道:“我只愿你心开。” 不知为什么,这话竟让傅珺有些感动。 她没说话,只仰首在他面上轻啄了一下,清眸之中泛出点点柔情。 孟渊心中一片温软,抬手向她发上抚了抚,温暖的大掌摩挲过她的发顶,顺势拨了拨她鬓边的蝴蝶簪。 那簪子原是细金箔打制,蝶翼薄得如透明一般,此刻被他手指拨弄,颤巍巍地晃动不息,傅珺便去打他的手:“可别这么着,一会子弄乱了又要重新戴。” 见她语带轻嗔,抬起的眼眸清亮如水,神情倒比方才鲜活了一些,孟渊便低笑:“还是这办法好,你现在可精神多了。方才你瞧着很不开心。” 傅珺被孟渊说得怔了怔,旋即心里便暖了起来。 “我没有不开心。”她说道,双手捧起他的手,手指细细地描过他掌心的纹路,神色微暗:“就是想起了许娘子,有些想念。” 孟渊双臂用力,将她揽紧了些,下巴搁在她的发顶轻轻摩挲:“此非难事。你若想她,待得了闲儿,我们去看她不就行了。” 傅珺一下子抬起头来。 “可以这样么?”她问他,清冽的眸光便凝在他的脸上,“万一……” 她没接着说下去,然语中躇蹰之意却十分明显。 望着她有些黯然的神色,孟渊不由软化了一颗心,向她额上轻轻啄去,鼻息间是她发上清芬的香气:“你放心,一切有我在。再说,今上亦非先帝爷,你就是想得太多。” 见他神态笃定,傅珺心头的烦忧消了大半。 她已经基本融入了大汉朝的生活,但在有些事情上,比如对帝王之心的推测与把握上,她却始终不得其法。说到底,她终究并非真正的古人,前世受了近三十年的现代教育,在面对这种问题时,她恐怕还不如这个时代的普通人。 ☆、第658章 见傅珺眉眼皆开,孟渊的唇角又勾了起来,想了想,又附在她耳边低语:“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姜姒死了。” 傅珺立时心头一凛。 姜姒居然死了? 姜姒手上的秘药曾让刘筠对她十分在意,如何会死?刘筠难道没派人看着她? “说是不小心落了水。”孟渊的声音淡淡地,还有些懒散,“尸首在水里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言至此,孟渊揽着傅珺的手臂又紧了一些:“因她位份太低,又不曾侍过寝,便葬在合陵了,帝后并太后娘娘皆无赏。” 合陵乃是宫人死后埋骨之所,亦即是说,姜姒死的时候是以宫人的身份入的殓,连最低等的妃嫔都算不上。 傅珺有些怔忡。 她还记得离开姑苏之时,姜姒以王晋的玉扣要挟入京,彼时的她野心磅礴,连眼睛里都写着浓浓的/欲/望,似是只要入了京,便有天大的富贵前程相候。 她大约再也不曾想到,她会死得这样突兀且无声无息,所谓前程,不过是与宫人合葬一处,她所寄身的皇宫,连个最基本的名份亦不曾给她。 “此女就算不死,我亦会寻机杀之。”孟渊说道,语气很淡,身上的气息却瞬间冰冷,“她算计过你无数次,如今死得倒便宜。” 傅珺向他身畔靠了靠,墨染般的长眉蹙了起来。 姜姒死得果真便宜么?恐怕并非如此。 姜姒手中的所谓秘药,让傅珺总觉自危。刘筠对秘药显示出的兴趣,说不得便与南山国有关,如今姜姒已死,这是否表示刘筠已查到了更多的线索? 她忍不住想起当年流风的翻车事故。 南山国,这个已然覆灭的国家,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流风之死、姜姒之死、三尸案中出现的茜灵砂……这些人与事之间是否有关联?而她这个南山国皇族后裔,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怎么了?”见傅珺神情凝重,孟渊低声问道。 傅珺回过神来,转首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十分专注。淬冰般的眸子里光华内敛,深邃得如同夜空。 她的心头一时泛起无数情绪,终是忍不住问:“若有一日,我只是假设这么一说。若有一日,你我终须为敌,你会怎么做?” 孟渊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后,低沉一笑。 “你还是这么信不过我?”大提琴的乐韵沉沉响起。那一刻,他双眸湛然若青空,剔透如寒星,所有光华尽皆拢在她的身上。 傅珺怔然凝视着他,一时间喉头堵塞,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问了个傻问题。 一个感情如此纯粹、心性如此坚定的男人,如何会成为她的敌人? 孟渊凝目望着她,她亦回望着他,两个人的视线相接相触、相融相合,似有无限柔情。 末了。他低柔一笑,探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声:“傻阿珺。”言罢将她揽进怀中。 他的心跳极有力,一下一下撞击着傅珺的耳鼓,在她的心里长久地盘旋着,似带着回音。 静默良久,她终是抬眼看他,清冽的眸子映出他沉邃的面容:“君不负我,我不负君。”说罢复又一笑:“此君乃君子之君,却非阿珺之珺。” 望着她娇柔的笑靥。孟渊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宛若漫天星光倾覆其间。 “定不负珺。”他望着她的眼睛,神情郑重,语出如掷地:“此珺。只为阿珺之珺。” 傅珺久久地望着他,眼中渐有了些潮意。 她好像,听到了这世间最动人的誓言。 此珺非彼君。 这是他对她一个人的承诺。 她未再说话,只重又偎进他怀中。 东风浩荡,拍打着车帘“扑啦啦”地作响,那翦翦暖风穿渡而来。又婉转而去,却终是拂不散这车中氤氲的气息。 直待马车进入平南侯府,两个相偎的人影才分开。 傅珺的脸有点发红,一面若无其事整理发鬓衣物,一面却并不敢去看孟渊。 见她明明害羞,却偏要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孟渊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以手握拳抵在唇边,望着她的眼中光华细碎,像是夜幕下的星光:“傻阿珺。”他说道,似叹似笑,见她不自在地扭身不看他,他更是笑不可抑,连肩膀也抖动起来。 傅珺平素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悉数不见,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 好在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门外亦传来了傅珺的大嫂邹氏招呼仆妇摆车凳的声音。 这声音让傅珺立刻恢复如常。 这人都回了娘家了,自然需得表现得体,不可叫亲戚们笑话了去。孟渊此时亦止了笑,只拉住她的手捏了捏,低声道:“晚上再说。” 傅珺尽量忽视他语气中的暧昧,正色道了个“好”字,便忙不迭地下了车。 邹氏与傅琛亲来相迎,见面后自又是一番寒暄。待客气话说罢,傅珺便随邹氏往霜风梦晓轩而去,孟渊则是跟着傅琛去了男客聚集的品藻堂。 当傅珺来到敞厅之时,抬头便见傅珍与傅瑶皆已到了,此时皆笑微微地坐在厅里看着她。 傅珺先向一应长辈亲眷们见了礼,方含笑上前招呼:“大姐姐、三姐姐,你们来得好早。” 傅珍与傅瑶皆点头含笑,拉了傅珺坐下,姐妹几人免不了叙些契阔,说得倒也热闹。 傅珈来得晚了一些。 当她穿着件月蓝绣缠枝牡丹长褙子,翡白的湘裙上云纹飘摆,仪态翩然地踏入进屋中时,傅珍与傅瑶不约而中停下了话头,满面震惊地看着她。 傅珈实是变得有些让人认不出了,便连傅珺亦深感讶然。 自六岁穿越而来,傅珺眼中所见、心中所记的傅珈,从来皆是一身鲜烈的红衣。 从荔枝红到膏粱红,从海棠红到杏子红,深深浅浅的红色几乎已经成了傅珈的象征,而她明艳的容颜便嵌在这红衣的背景中,如同火焰一般叫人印象深刻。 可是,此刻的傅珈却穿了她从未穿过的素色衣裙,便连她明艳的脸,亦被这清浅的颜色洗淡了去,鲜烈换作清冷,明艳亦成冷艳,而她身上的张扬则凝成了如今的内敛,一颦一笑,皆有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第659章 “大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好些日子没见了,倒叫我怪想的。”一见了傅珺等人,傅珈便含笑上前见礼,态度居然是温婉的。 只是,这温婉未免有些叫人发憷。 傅珍与傅瑶相顾骇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傅珺瞥眼向旁看去,却见在傅珈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生得着实美貌,肤若凝脂,琼鼻樱唇,更兼纤腰如柳、削肩如云,露出衣领的脖颈宛若天鹅一般优美。 姐妹几人相见已毕,傅珈便回手指着那浅绿衣裙的女子,语声和婉地道,“这是我们爷新纳的姨娘,姓裘。”语罢又向裘姨娘笑了笑:“这几个是我的姐妹,你也来见一见吧。” 裘姨娘便走上前来,弱柳扶风似地行礼拜见,一行一止优美如舞蹈。 傅珍与傅瑶面面相觑,面上皆是讶色,傅瑶忍不住便问:“二姐姐,怎地没见顾妈妈?珊瑚呢?” 闻听此言,傅珈面上便显出一丝悲色来,语声微低地道:“去年初冬的时候,顾妈妈……去了,他们家里走了水,一家子皆没逃出来,还是母亲出钱将他们一家子安葬了。”她说着似有些怅惘,停了一刻才醒过神来,垂了首柔声道:“瞧我,这喜庆的日子竟说这些,还请姐妹们别介意才是。说起珊瑚来,却是我做主放了她籍,如今她正在家里绣嫁妆呢,不日便要成亲了。” 她这话说得众人又是一阵讶然。 顾妈妈竟是死了,这消息委实惊人,说起来,这顾妈妈可是张氏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妈妈,当年在平南侯府亦是十分得脸,如今却这么悄没声地就去了,叫人顿时觉出命运无常来。 此时,轩中众人虽皆在说话,但那些暗里投过来的视线。却全凝在了裘姨娘并傅珈身上。正妻出门应酬,不带丫鬟却带着个姨娘,此事虽说不算违礼,却是极少见的。 傅珈对众人的视线却是浑若不觉。叫裘姨娘见礼后便吩咐她道:“我这儿不用你服侍了,你去哪里坐一坐,一会子再回来。” 只看她说话的表情,便可知她对这裘姨娘竟是颇为信重,语气竟比对珊瑚等丫鬟还要好些。 裘姨娘又向众人行了一礼。便静静地退至房间的角落处坐了,也不与旁人多话,看样子倒似是自在得很。 场中的气氛一时间颇是微妙。 过得一刻,傅珍蓦地轻笑道:“嗳呀,说来也是我疏忽了,忘了给大家做个引见。”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旁边拉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来,笑着道:“这位乃是我夫君的姨母,姓颜。” 那女子落落大方,上前给诸人见礼。又向傅珺蹲身:“民女见过郡主娘娘。” 傅珺忙侧身避过,复又向她打量了几眼。 傅珍之夫顾衍确实有一位姓颜的姨母,乃是其生母的表妹,叫做颜茉,关于她的经历过往,在傅珍大婚当日傅珺便听白芍转述过了,今日初见,心下不免存了几分好奇。 她不着痕迹地向颜茉打量了两眼,只见对方约摸二十六、七岁年纪,皮肤瓷白如玉。仍有着少女般的细腻,容颜颇为秀美,尤其一管鼻子生得好,挺直且秀丽。这让她的脸部轮廓较一般中原女子为深,亦让她有了一种剪断洒落的气韵。 她穿了一身宫紫绣暗银线牡丹纹的大袖裳,发上簪着银镶玉长簪,又有掩鬓梅花簪子,装扮十分得体,言谈举止更是从容有度。一看便是经过世面的。 自颜茉出现后,座中倒有不少人将视线转了过来。 像颜茉这般年近三十尚未出嫁的女子,在大汉朝可谓绝无仅有,众人便一径向她打量着,亦有人悄声议论起来。 成为众目所瞩之人,颜茉依旧大方得体,并无一丝忸怩之态,不说别的,只这一份从容的风仪,便让人颇有好感。 傅珺便含笑向她问好,又客气地道:“今儿您陪着大姐姐过来,可是辛苦了。” 这原是随口一说的客套话,不料她话方说罢,傅珍的脸便管自红了。 颜茉便笑答:“娘娘言重了,民女一点儿不辛苦,倒是珍姐儿辛苦着。”说罢便向傅珍的小腹处瞄了两眼。 “哎哟,你这是……又有了?”傅瑶最先反应了过来,一脸的讶然。 傅珍便红着脸点了点头道:“四个月了,还看不大出来。”一面说着话,一面便自然而然地将手放在了肚子上。 “呀,竟真是这样呢,”傅瑶笑了出来,上前去拉傅珍的手,“那真要恭喜大姐姐了。” 傅珺亦是十分讶然,携了傅珍的手道:“那大姐姐快坐下,可别累着了。” 傅珍笑道:“哪里就这样娇贵起来。已经坐稳了胎了才出来的,不碍事。” 一旁的张氏此时亦听到了这里的对话,神色便有了几分不自在。 傅珍又怀上了,可傅珈的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她嫡亲的女儿如今变成这样,她心里也并不是滋味。 不过张氏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不动声色换过一副笑脸,上前柔声道:“话不是这么说,珍姐儿快些坐下,今儿你且安生待着,不必帮着招待客人了。” 上座的侯夫人亦适时笑道:“快坐着吧,这可是好事儿。” 傅珍只得依言坐下了,又叫颜茉也坐,笑道:“姨母也歇一歇。” 众人便又坐下说话,傅珺眼角的余光却瞧见傅瑶身边的大丫鬟红袖从外头走了进来,远远地向傅瑶打了个手势,复又退出了轩外。 再过得一刻,傅瑶便找了个由头也跟着出去了。 傅珺原以为她是净面去了,谁想她这一去便没了踪影,直到开席前人才回来。 彼时,众人已然离开了霜风梦晓轩,预备往江天雪霁阁赴宴,傅珺瞅了个机会一把拉住傅瑶,嗔她道:“三姐姐这是躲哪里去了?累得我方才还要替你遮掩,过一会子可得好生罚你的酒。” 傅瑶便向她手上拍了一记,又往四下看了看,方压低了声音道:“我这是听消息去了。”说罢又将声音压低了两分,道:“便是这一位的事儿。”她一面说,一面便伸出两根手指来,比了个“二”字。 傅珺情知她说得是傅珈,一时间倒没了听的兴致。 ☆、第660章 自与韩嬴大闹了一场后,傅珈直在娘家歇了近两个月,期间韩家多次放低姿态求上门来,韩夫人又亲自过府赔礼,韩嬴亦被其父韩章押着向傅珈赔了罪,傅珈这才回到了婆家。 这之后的事情,傅珺便没怎么听人说过了,如今傅瑶却要说傅珈之事,她本能地不想听。 然而傅瑶却十分有兴致,一路只拉着傅珺不令她走,又遣开了丫鬟们,将傅珈之事由头至尾说了一遍。 傅珺这才知晓,原来,傅珈自大闹过那一回之后,竟像是脱胎换骨一般,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回到婆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在了韩府的最高权力者——兵部侍郎韩鸣——的面前,求她放过那个惹出一切事端的姨娘。 彼时,那姨娘已被打断双腿扔进了柴房,专等着傅珈这个正房太太亲自处置,用以给她立威。孰料她回府之后却一反常态,竟为这姨娘求起情来。 初时,韩府之人皆以为她在作戏,为的便是想要挽回韩嬴的心,可是几个月下来,傅珈直如变了个人也似,对那个姨娘嘘寒问暖,照顾得十分周到,同时对房中的另几位姨娘亦态度大变,不仅给她们换了宽敞的院子,又调拨人手过去服侍。 其后不久,傅珈又出人意料地从府外带回来了两个女子。众人到此时方知,这两个女子皆是韩嬴在外头的相好,其中一个还是青楼女子。 傅珈不仅大方地出钱替那青楼女子赎了身,又将此二人也皆抬了姨娘,每月亦是与那前头几个姨娘一样的份例,那青楼女子便是现如今的裘姨娘。当然,以韩嬴目前的官职,他是无论如何纳也不得良妾的,这几位自皆是一纸身契成了贱妾。 自此后,韩府长房气象为之一变,真真是妻妾和美。阖家欢乐,韩嬴坐享齐人之福,深觉傅珈大有贤妻之态,对她倒比以往更加敬重了。每个月去正房的次数亦多了起来。 至于那个当年惹得傅珈夫妻大吵的姨娘,没多久便失了宠。她本就腿断身残,又有新人换旧人,心中自是怨恨不休,整日挑事生非。韩嬴的那点耐性很快便磨得没了。倒是傅珈,依旧待她十分宽厚,府中诸人见了无不交口称赞,皆道这位长房大太太实乃贤德之人。 将前因后果一口气说罢,傅瑶便掩了口笑,道:“现下二姐姐已经掌了府里中馈,倒真是稳重起来了。” 傅珺闻言浅浅一笑,却并不曾接话。 傅瑶向她看了一眼,见她面上并无多少欢容,心下亦知傅珺的性子。便轻推了她一把,嗔道:“我就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可我这不也是没人说嘛,就跟你说一说罢了。”言至此处,她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终究也是一家子姐妹,二姐姐变成这样,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知说什么才是了。”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收束于一声淡淡的叹息。 傅珺向她看了一眼,张了张口,却终是无言。 她能说些什么呢? 傅珈所遭遇的,是这个时代所有女人都会遭遇的命运。也许用不了多久。同样的际遇亦会发生在傅瑶或者她自己身上,而在面对这样的命运时,每个人的选择皆会因了性格、经历与悟性的不同而不同。 很显然,傅珈选择了改变。 改变自己。去迎合这样的命运,再以这样的改变为自己谋得一条出路。 这样的选择,傅珺认为并不能轻易地以对错论处,或许她并不认同傅珈的做法,但却尊重她选择的权力,更不会对之任意评判。 说到底。这终究是傅珈自己要面对的问题,没有人比她本人更有发言权。 傅珺凝眉沉思,久久不语。 一阵微风拂了过来,玉禁步上结着的流苏翻卷而上,轻触着她的手指。 她回过了神,侧首望去,却见傅瑶已然落在了身后,此时正立在一棵高大的梨树下,怅怅地望着一树的深翠浅碧出神。 傅珺停下脚步,向傅瑶招手笑道:“三姐姐快些儿吧,就快开席了呢。” 傅瑶被她一语惊醒,向她一笑,扶着小丫头的手走了过来:“瞧我,竟在那里发起呆来。”她一面说一面笑,语气略有些自嘲,“四妹妹可别笑话我才是。” “哪里会。”傅珺浅笑,伸臂向前遥遥一指,“咱们真该快些了,你瞧,那不是于妈妈亲自过来请了么?” 傅瑶向前张了一张,果见于妈妈正行了过来,忙笑道:“哟,这是真来催了,咱们快着些罢。” 姐妹二人便迎了上去,由于妈妈亲领着入了席。 傅珈此时早已坐在了桌旁,见傅珺她们过来了,立时便笑着道:“你们可算来了,这也太迟了,过会子可要罚酒。”说着又去拉身边的傅珍,“大姐姐作证,一会子可得帮着我。”言语间倒有了几分以往的娇蛮。 见她言笑晏晏,身旁侍立的裘姨娘行止规矩,显然是已经被收服了的,傅珺倒没如何,傅瑶却拿胳膊肘一撞傅珺,又向傅珈笑道:“当得的,来迟了自然该罚,只二姐姐上晌也来迟了,也得罚一杯才是。” 傅珈便不依,又让傅珺评理,姐妹几人说说笑笑,气氛竟是好得出奇。傅珺甚至觉得,这是她自穿越之后家中姐妹相处最为融洽的一次。 不一时侯夫人也到了,寿宴正式开始。平南侯府如今正是鲜花着锦,这寿宴之上的热闹繁华、锦绣喧嚣,自不必细说。 一时饭毕,众女眷便分作了两堆。未成亲的姑娘们便去府中四处游玩,至于那些太太夫人们,则齐聚于湖畔水阁前听戏。因今儿侯夫人高兴,点了一出新戏《/春/月缘》,这戏文涉及男女****,并不宜于未婚的姑娘们听,因此才会分头作了安排。 傅珺随在夫人太太们的行列里去了水阁,却见水阁前锦重重地设了好几层锦幛,又有得脸的管事妈妈们看着,严防死守不叫姑娘们听了那戏文去。 傅珺深觉这情景使人发噱。 《/春/月缘》这戏她听过,还专门拿了剧本来瞧过,真真是词藻典丽、满口余香,剧情亦是含蓄雅正,连个香艳点儿的描述亦无,实无必要这么防着。可侯夫人却如此安排,像是特别彰显平南侯府的家教似的。 傅珺心下微哂,很不耐侯夫人的这番作派,一时想又起郑氏那里她还未去过,于是便就势向侯夫人告了罪,悄悄地步出了锦幛。 此时,那戏台上正响起戏文开篇的一阵胡琴,咿咿呀呀的琴声被东风吹断,零落于耳畔,衬着这满世界的芳红嫩绿,倒有种难以言喻的况味。 ☆、第661章 傅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转首回望。 东风翦翦,将深翠的锦幛吹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宛若湖水临风。那琴声却已然听不见了,唯空气里花香浅淡,荼蘼而芬芳。 “见过娘娘。”身旁传来见礼的声音。 傅珺循声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颜茉,看她的样子亦是才从幛中出来。 “不必多礼。”傅珺侧身避了避。 颜茉直身而起,含笑道:“才安顿好了珍姐儿,出来得迟了。” 傅珺微微一怔,旋即醒悟,颜茉年龄虽然大了,却仍旧是小姑独处,那戏文她自然也听不得的。 傅珺一时十分无语,对侯夫人又暗自腹诽了几句,面上则是浅浅一笑。 “/春/未老,花影过墙东。画堂罗帐消/春/困,恨不相逢在梦中。小帘又东风。” 身后蓦地传来细细的曲声,小旦的嗓音婉丽而明媚,有若/春/风缱绻。 两个人一时间皆有些尴尬。 静默片刻,傅珺含笑道:“既是在此巧遇,咱们便一块儿出去吧。” 颜茉自是求之不得,点头应是。两个人便一同出了锦幛,向前头的月洞门行去。 直待行至月洞门跟前,那叫人尴尬的唱曲儿声方终是听不见了,傅珺转向颜茉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竟是孤身一人,连个丫鬟也没带。 傅珺颇为吃惊,沉吟片刻后便向颜茉笑道:“这花园前头有个闻笛别馆,却是蔷薇花架子垒起来的,这时候花开得正好,那里又安静,是个极好的去处。” 闻听此言,颜茉不由微有些讶然,转眸看了傅珺一眼。 傅珺的这一番话,实是体贴入微。 顾家并不算富贵,这次跟出门的也就一个婆子并一个丫鬟而已。傅珍正有孕在身。颜茉自是将这两个全留下服侍她,自己则一个人悄悄退了出来,却不想遇见了傅珺。 她原以为,这位郡主娘娘见她孤身一人。或许会高傲地嗤之以鼻,又或者会居高临下地施舍两个下人给她使。而无论哪一种,无疑都会让人十分难堪。 可她却不曾料到,傅珺竟说了这样一番话,既未叫她难堪。又暗里关照了她,还很是顾及对方的颜面。 这般想着,颜茉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谢意,蹲身道:“多谢娘娘指点。” 傅珺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遂笑着摆了摆手,两个人便在月洞门处分开了。 颜茉这是头一回来平南侯府,并不识得路,好在这花园各条路口皆有小丫鬟守着,她便向小丫鬟问明了路径,一路逶迤着来到园子的东南角。 还未至近前。一阵甜柔的花香便随风拂了过来。 转过脚下细细的羊肠小径,颜茉抬眼望去,却见前方是一架好大的蔷薇花幛,翠叶如碧,花朵累累,轻红浅米分层叠堆积,真真是锦绣千重,繁花灿烂。 一见之下,颜茉心中不由赞了一句:真个好景致。 而更可喜的是,此处果如傅珺所言。是个极安静的去处。那些小姑娘们或去前湖划船采莲,或去竹林观鹤看鹿,倒鲜少往这里来的。 颜茉一面想着,一面便往花幛间行了过去。 便在此时。另一头的小径忽地转出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子,其中二人相貌秀丽,约十四、五岁年纪,衣着十分华贵,皆穿着江南织造新出的“青岚烟云纱”,这种料子色若青岚。尤其宜于制成褙子套在外头,可映出里头的衣衫,有一种如梦似幻之美。 颜茉认出这两个皆是高官之女,便停下脚步准备打个招呼,孰料耳畔却随风传来几句话,说得却正是“颜大姑娘”如何如何。 她一时倒有些踌躇,停了片刻,转身便避进了旁边的花幛。 那一行人因尚在转角,并无人发现颜茉,而随着她们越行越近,那说话声便也越发清晰起来,言来语去间,果然说得便是颜茉。 颜茉便凑到花幛边,自花叶的间隙向外看,却见走在左首穿轻湖衫儿的女子掩唇笑道:“……真真是好笑,这么老的人了,倒还跟我们做了一处,我瞧她那年纪与我娘一般大,却还被人叫着颜姑娘,偏她还能听得下去,我都替她害臊。” 另一个穿茜色衫儿的女子亦笑道:“就是嘛。若换作是我呀,我早便呆在家里了,何苦出来丢这个人。” 轻湖衫儿的女子便笑她:“你可万不会这样儿的。我可听人说了,平昌郡主前几日才给你们家下了帖子,你的事儿呀只怕就要成了。” 茜衫女子羞红了脸,顿足道:“好啊,你跑到我面前来嚼舌头,看我不拧你。” 两个人便嘻笑着打闹起来,边笑边行,那轻湖衫儿女子一抬头,发现此处翠幛千重、风摇花动,便笑着去推茜衫女子:“哎呀,你快瞧,这花架子好生别致呢,咱们且进去瞧瞧。”说着话便拉了茜衫女子往此处行来。 见此情景,颜茉忙轻提裙角,悄无声息地往花幛深处行去。这花幛乃是“凹”字型的,她连着转过两个转角,猛一抬头,忽见花幛里竟然还有一人。 此人竟是个男子! 颜茉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伸手掩唇,将冲口而出的那声惊呼掩了下去,只睁大眼睛打量着那个男子。 那男子穿着一身半旧的豆灰素面儿宽袖衫,疏疏拓拓地立于花幛深处,身量修长,两鬓微霜,长发散落于肩,只于发顶处将一根玄玉簪子束起少许。此时见有人闯了进来,他亦只抬起眼眸淡淡地扫了一眼,复又移开了视线。 颜茉一眼看罢,心下稍安。 观此人衣着,倒有些像是夫子或门客一类的人,只要未曾冲撞到什么贵人,她便放心了。 她定了定神,上前几步向那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向花幛的另一头指了指,复又向那人蹲身行了一礼,以极轻的声音道:“惊扰了先生,请先生恕罪。小女子只是暂避,稍后便会离开。” 此时,花幛那头已然传来了说笑声,女孩子娇声呖呖,宛若莺啼燕咤,于花香中听来却也十分应景。 “……这花儿开得多好,咱们采些罢。”听声音,这似是那茜衫女子在说话。 轻湖衫儿的女子便道:“长在这里不更好看么,何苦摘它下来。” 茜衫女子便道:“你不知花堪当折直须折么?待花残之时,这满枝皆空,又有什么意思?”语罢,轻轻一叹。 ☆、第662章 茜衫女子有些惘然的话音袅袅未息,一时间花幛那头便安静了下来。 良久后,方有另一声轻叹响起,却是那轻湖衫儿的女子叹道:“你说得果然有理。像那颜姑娘,年纪老大却还是独自一人,便如这花儿一般,颜色旧了,自是无人看顾了。” 被人这般背后议论,且又还叫个陌生男子听了去,颜茉纵是再大方,心下亦难免尴尬,不由自主地便瞥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却并未看她,仍是一脸疏淡地立在那里,侧对着颜茉,望着花幛外的天空兀自出神。 他这态度倒让颜茉自在了一些,便又向他睇了一眼。 这一眼看罢颜茉才惊觉,这男子竟是生得极为俊美。 自侧面看去,他的眉骨比一般人略高,眼神便显得格外深邃,由鼻骨至下颌便如工笔画出的一般,格外地干净利落,却又含着几分流丽,叫人一眼也看不尽。 只是,在这谪仙般的俊颜上,却不见一丝仙人的洒脱,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怆然。那微白的两鬓苍色冥冥,便四周繁花如锦,亦掩不去他身上深深的寂寥。 不知何故,颜茉竟觉有些鼻酸。 这男子身上的沧桑,她在这一瞬间感同身受。 外头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了,那两个女子已然离开,东风缱绻而来,花幛内甜香浮动,枝头花朵迎风轻颤,似在向着来人点头致意。 颜茉向那男子蹲了蹲身,转身便往回走。 行至转角处,她悄然回首,却见那男子仍旧立在原地,孑然不动,似是以一身孤冷抵御着这万千繁华。 “先生何苦如此。”颜茉忍不住轻语,脚步亦停了下来。 那男子转眸看了看她,一言不发。 “小女子与先生萍水相逢,后会无期。倒要劝先生两句,凡事看开一些,过自己的日子便是。先生若觉命运不公,便想一想小女子。”说到这里。颜茉展颜一笑,“方才那两个姑娘口中之人,便是小女子。虽她们觉得小女子可怜,可小女子却不觉有何不好。似小女子这般做老个姑娘,不用看男人脸色过活。不用被婆婆小姑欺负,手上银子又够花,可自在得很呢,旁人说得再多,小女子只当她们没事乱嚼舌头。” 说到此处,颜茉自己撑不住笑了起来。 那男子眸光微深,向颜茉又看了一眼。 颜茉便笑问:“观先生气度,想是夫子,又或是门客?” 回答颜茉的,自然又是一阵沉默。 不过。颜茉这些年颇见过些世面,倒有些察颜观色的本事,见这男子眸中似有不以为然之意,她便知自己是猜错了。她倒也不尴尬,洒落一笑道:“啊,原来是小女子猜错了,那小女子再猜一猜,莫非,先生是府中的伶人么?” 男子仍是一语不发,身上的气息却骤然冷了下来。 颜茉忙蹲了蹲身。歉然道:“请先生忽恼,小女子妄言,请先生莫往心里去。” 言罢她又直起身来,自顾自地笑道:“无论先生是做什么的。只看先生这样子,想必是读过书的罢。若依小女子说呢,这书读得太多却也不好,书读得多的人,想事情就会特别细致,其实过日子哪有那般精细?不过是衣食住行。想得太多反受其累。这天地何其广阔,先生身为男子又有多少便宜,何苦积步原地,自苦如斯呢?” 那男子大约没料到颜茉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眉眼之间到底动了几分颜色。 颜茉见状,忍不住掩唇轻笑。 “这样才好。先生现在看来倒有了些活气儿了,方才看着像个石头刻的人似的。”颜茉笑着道,复又蹲身:“小女子胡言乱语,望先生万勿怪罪,小女子这便去了,先生自便罢。” 说罢她便转过了身,这一次却再不复回首,那道宫紫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花幛深处。 傅庚凝目看着那道背影。 若是熟悉他的人在此,必能看出他此刻的神情有些瞠目结舌。 这个女人,倒还真是……奇诡。 奇诡得让傅庚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原是从秋夕居出来的。 方才他在秋夕居探病,郑氏忽然便发了狂,不仅抓住他的衣衫不放,还将他的头发也打散了,弄得他一身狼狈。 他已经很久没在秋夕居过夜了,一时间只寻到了一件家常旧衫,他便随意披了,头发也只随手挽了挽,便自走了出来。 郑氏病势渐沉,如今连傅璋也不大识得了,每天或是昏睡,或是醒过来发狂,有时候两三个人都按不住她,只能一/日/日用药压着。 鲁医正说,郑氏只怕熬不过这个年去。 若照此说来,过不了多久,傅庚续弦之事便又要成为平南侯与侯夫人的关注点了。 一思及此,傅庚心下便十分烦躁,自秋夕居出来后,他也未辨方向,只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行至闻笛别馆,这才发觉府中有女客,他便避在花幛之间,随后便遇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 这女人真是怪得很。莫名其妙地上来便说了一大通话,言语中竟对读书大加诋毁,还自称老姑娘。 而最叫傅庚瞠目的是她认人的本事。 她哪一只眼睛看出他是伶人的? 就因为他生得俊了些,穿得破了些,便被当作伶人了? 伶人能有他这一身气度么?这个叫什么颜姑/娘/的,这眼睛也不知是如何长的,认他作夫子也就罢了,竟将当朝堂堂大九卿、太子少师,认作供人取乐的伶人,这也真是…… 傅庚暗自摇了摇头。 识人不清、胡言乱语,也难怪这女子会成老姑娘。 可是,她方才说的话倒也并非一径浑说,有些话还是颇有些意思的。 只是,道理人人都懂,说起来也很容易,然这世间懂得道理的人何止千万,而真正能依道理而行之人,却只寥寥。 傅庚又摇了摇头,向花幛外头看去,却见园中寂寂,唯东风拂过花树,偶有落红飘过,除此之外便再无旁人。 他掸了掸衣襟,缓步踏出了花幛,信步而去。 闻笛别馆又变得安静了下来,那些轻颦浅笑、喁喁细语,很快便被暖风拂乱了去,唯蔷薇如故,花香依然…… ☆、第663章 谢谢各位童鞋的打赏和月票,作者君在此团团一揖,然后再求个推荐票,谢谢大家啦。 ************************************************* 荼蘼芬芳的五月,便在这暖人的薰风里悄然过去了。 当六月携着最初的热浪袭卷金陵时,金陵女校的名声已经响遍了全城。 皇后娘娘坐镇,勇毅郡主牵头,更有无数名媛才女任客座夫子,金陵女校可谓声势煊赫,吸引了无数视线。而金陵女校的运作模式也让金陵城的百姓议论不息。 金陵学校是以“义塾”形式经营的,不仅学费十分低廉,且每天还提供两顿免费学生餐,一些特别贫困的家庭还可以免去学杂费。 如此优厚的条件,对平头百姓极具吸引力。单说那两顿免费学生餐,便可将学费赚回来了,更省去了好些嚼用,一时间,那些家中有女儿的恨不能连还在吃奶的女娃娃也送进去入学,而家里没女儿的则只能又妒又羡。 至六月初,学校运行渐渐步入正轨,傅珺亦开始着手安排下一步计划。她打算再开办几个作坊,让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女学生入坊工作,挣钱养家。这个计划还在酝酿中,她这几日每天都拉着阿九做预算。 这一日清晨,傅珺梳洗已毕,见孟渊要往官署去,她便跟出来提醒他:“今儿你可早些回来,我们还得去青云巷看地方去呢。” 青云巷位于玄武大街左近,是一处平民商业区,各方面条件皆很不错。治安也好,傅珺打算将女校开办的作坊集中在那里。 孟渊便颔首道:“自然。”说罢又向她端详了两眼,见她穿着件香雪纱斜襟藕花轻衫,朵云纱雪紫湘裙,裙缘与襟边皆绣了细碎的米分紫茶花,发上簪了蓝琉璃莲花发钗并簪子。一身清清浅浅的颜色,雪腻肌肤、明眸若水。立在廊庑边上。直叫天地皆失了色。 孟渊的眼神便幽暗了起来,他喉头吞咽了一下,转身回至她身边。向她耳边低语:“这样穿,很好看。” 傅珺被他说得一愣,过了一会方才明白过来,一时间倒有些啼笑皆非。 孟渊的所谓好看。指的是她这一身衣裙的颜色,浅紫色亦是紫色系的。那是孟渊的最爱,难怪他会有此一说。 原来是因为这个。 傅珺摇了摇头,展袖道:“这料子还是你买的呢,你自己倒忘了。若是你想不起来。下晌我与你同去库房瞧瞧,且看看那里头有多少这个颜色的衣料。”说着她自己没忍住,掩唇笑了起来。 这一笑横斜多姿。孟渊的眼神便又暗了下去,走上前来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直说得傅珺面泛薄米分,这才满意而去。 看着他修长高大的身影消失于院门处,傅珺觉得,若此生能与孟渊做一对腻腻歪歪的夫妻,倒也不算太坏。 这般想着,她便又笑了起来。 “娘娘,时辰不早了,可要去夫人那里?”涉江上前轻声请示。 傅珺便自窗扇向房中看了一眼,见博古架上的座钟已经指向了“柒”,倒确实到了晨定之时。 傅珺便笑着点头:“这便去吧,总归我也不饿,点心回来再用。” 涉江领命,吩咐小丫鬟将点心罩子罩上,青蔓等人亦围随了过来,一行人径往素心馆而去。 今儿傅珺请安的时辰可有些晚了,才一踏进素心馆的明间儿,便见裴氏居中高座,冯氏与吴氏分坐两旁。 裴氏穿着一身团花福纹墨绿褙子,手里端着个茶盏,遥遥地向傅珺看了过来,架子倒是搭得十足。见傅珺行礼,她也只在鼻孔里“嗯”了一声,既未叫起,亦未让座。 对于裴氏的冷脸,傅珺早便惯了,行礼过后便自起了身,向末座的位置径坐了下来,一行一止风仪俊秀,裴氏的态度对她根本没有影响。 裴氏冷眼看着傅珺,眸中蓦地便有了针尖般的锐意,旋即又换作冷笑。 她几乎快要忘了,这位勇毅郡主嫁入国公府,已经时过一年。 一年前她不能拿这位郡主娘娘如何,可如今却未必了。 念头转至此处,裴氏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看向傅珺的眼神亦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三郎媳妇,昨儿歇得可好?”待傅珺坐定,裴氏便语声淡淡地问道。 “劳母亲动问,媳妇歇得很好,多谢母亲。”傅珺起身恭答,无论是表情、用词还是动作,皆是端正有礼,有若最标准的礼仪范本。 裴氏面上掠过一丝不喜。 她顶恨傅珺这样。 这所谓的从容有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裴氏,眼前这位乃是尊贵的勇毅郡主,而她裴氏却只是个五品宜人罢了。 “坐罢。”好容易压下心头怒气,裴氏淡声说道。 傅珺依言坐下。 不知何故,她觉得今天的素心馆气氛有些诡异。 “三郎媳妇也过门儿一年多了罢。”裴氏再度开了口,语速不紧不慢,“这一年多来,也不知我们国公府的日子,你可还过得惯?” 傅珺微微挑眉。 这真是难得的拉家常的开场白。 “媳妇过得惯的,多谢母亲垂爱。”她语声平静地回道。 “嗯,你这礼数倒真是好得很。”裴氏不冷不热的赞了一句,复又是一笑:“既是你这般知礼,我接下来说的话,想你必能明白的。” 说到此处,她故意停顿了片刻,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一旁的吴氏已经眯起了眼睛,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椅背上,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至于冯氏,此时却专意打量着手里的帕子,那上头的绣花似是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 傅珺并未接话,仍是风仪端秀地坐在位上,静候裴氏接下来的话。 裴氏搁下茶盏,提了帕子按了按唇角,淡声道:“你过门一年,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少不得我这个嫡母要表示表示。今儿你便将文秀领回去吧,她是个稳妥的,又温柔懂事,我已经想好了,待她开了脸,便正经抬了姨娘。” 廊下屋中悄然静默,裴氏的话语声一层一层荡了开去,滑过众人的耳畔。 傅珺静静地望着手里的茶盏,面色一无所动。 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裴氏终于转性了呢,倒忘了这一茬。看裴氏此刻笃定的模样,似是料定了傅珺无由推拒。 ☆、第664章 “哟,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光阴如白驹过隙。”吴氏咯咯笑了起来,语声中有难掩的得意,“弟妹原来入府一年多了呢,母亲不说,媳妇竟没转过来。” “正是如此。”裴氏接口道,好整以暇地望着傅珺,“子嗣乃是大事,我这个做母亲的自是着紧得很。” 吴氏笑看了傅珺一眼,转向裴氏笑道:“母亲慈爱,色色俱想到了,又安排得悉心,真真是为了我们晚辈操持着呢。只是,兹事体大,可不能草率为之。”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又看了看傅珺,眸中似含着笑意:“说起来,媳妇平素冷眼瞧着,那文娟也很不错,她这年纪可也不小了罢。” 裴氏眼神一闪,旋即便拍了拍脑袋,一脸恍然地道:“哎哟,瞧我这记性,真是年龄越大越记不住事儿。若不是你提醒,我倒还真忘了还有个文娟呢。”说着她便又看向傅珺,仍是一脸的好整以暇:“正所谓好事成双,三郎媳妇,文秀与文娟原就是服侍三郎的,如今便也一并开了脸罢,过两/日/你带她们过来敬杯茶,这事儿便算成了。” 傅珺真是很想要笑。 如此不成体统之举,裴氏与吴氏做起来还真是煞有介事,这满京城的高门,还从没有丫头才开脸就升姨/娘/的。 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向裴氏看了一眼,复又看了看吴氏。 乌沉沉的眼睛,明明冷冽,却又似暗夜般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吴氏心头打了个突,唇角的笑意便有些开裂。忙掩饰地用帕子掩了口, 裴氏却是心中一冷。傅珺冷冰冰的眼神,让她从头到脚如被一盆冰水浇过,心底竟有些打起颤来。 这位郡主娘/娘/的眼神,她并非第一次领教,但凡傅珺有此眼神,接下来便会是毫不留情的反击。 裴氏面色铁青。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的理由堂堂正正。 她倒要看看。这位勇毅郡主还有什么法子拒了去,京里一般的高门,媳妇过门一年而无孕的。婆母便都会给安排通房,若是有孕那就更要安排通房了,总不能叫爷们儿素上几个月吧? 裴氏自觉理直气壮。 她今天可是依足了规矩做事,放到哪里也说得过去。 “说起来。我也好些时候没进宫了呢。”傅珺清清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说出来的话却与裴氏所言风马牛不相及。“不过,虽很久不曾进宫,我却还记得,胡狼国与交趾国前些时候都派了使团进京贺圣上千秋。还送了许多珍稀的礼物。” 吴氏张大了眼睛,掩唇的帕子已经不自觉地放了下去,睁着一双眼睛不解地看着傅珺。 这忽然间的。这位郡主娘娘怎么忽然说起外国使团进京之事来了?裴氏方才可是说了要把文秀与文娟给抬成姨/娘/的,傅珺接过来的话却说这个。用意何在? 不止吴氏,冯氏此时亦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傅珺。 裴氏的脸已经拉下来有半尺长了,一双眉头更是锁得死紧:“三郎媳妇,我与你说的是抬姨娘之事,你扯这些作甚?”她冷声道,语气中的不悦十分明显,复又嗤笑了一声:“莫不是你以为你东拉西扯几句,我便会将这茬揭过不提么?我可正告着你,做媳妇的都得有这么一天,别以为你是郡主你就能躲得过去。” 她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厉,然傅珺却似是根本没听见一般,仍旧神态悠然,缓声道:“那胡狼国与交趾国送来的贺礼中,可有一样极有趣的,”说至此处,她顿了一顿,清滟滟的面容上笑意浅浅,“那便是他们皆送了美人儿给圣上贺寿,胡狼国送了一百名名绝色的色目美人儿,交趾国送了五十名丽色舞姬。” 她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刻,方淡笑地看着裴氏,不冷不热的语声漫传而来:“母亲,您知道么,当时我就想到了您。” 她清清淡淡的声线一如往常,平稳无波,然而,这最后一句话却如一石入水,让这房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唯有冯氏,眼中似有点点笑意。 “什么话!”裴氏勃然作色,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这是你一个媳妇该跟婆母说的么?” “如何不该?”傅珺立刻反问,面色十分地“茫然不解”,“母亲/日/日为我们晚辈操劳忧心,苦心安排媳妇房里的事儿,媳妇想要回报一二,更想要为母分忧,这是媳妇的一点孝心,有何不可?媳妇已经想好了,今儿就递牌子进宫请太后娘娘降旨,请娘娘赏十个美人儿进府与母亲。” 说到这里她眼眸一转,看向一旁瞪大了眼睛的吴氏,璨然一笑:“哦对了,还有二嫂嫂,劳您这么关爱于我,我无以为报,这么着吧,我也叫太后娘娘降旨赐十名美人儿予您。母亲与二嫂嫂看,这般处置可好?” “咳咳……”冯氏一口茶呛进喉咙,立刻咳嗽起来,她连忙拿出帕子按着唇角,拼命忍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笑声。 这位勇毅郡主,简直是促狭到了家,冯氏真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裴氏与吴氏的脸同时黑了下去,其中尤以裴氏为甚,她顾不上再讲什么风度派头,“呛啷”一声便撂下了茶盏,伸手指着傅珺,气急败坏地道:“你这个……你这个……”一壁说,她一壁抖得越发厉害,却是话也说不全了,脸白唇青,整个人都气得抖个不停。 “三弟妹,你这是何意?”吴氏此时亦忍不得了,霍地起身,一张脸已是铁青。 “你们是何意,我便是何意。”傅珺怡然道,将手里的茶盏向桌上一搁,人已经站了起来,一双眸子淡然扫过裴氏,又扫过吴氏。 这两个女人此时的脸色不只是发黑,亦含着几分惊恐。 傅珺知道,她们是真怕自己进宫要人。 太后赐下来的女人岂是好接的?不仅不能拒绝,还需好生安置着,那可是宫里来的人,你想要处置都要看宫里的眼色。 “哪有你这般说话的?三弟妹可知‘长者赐不可辞’?”吴氏语声渐厉,神情也变得狰狞起来。 傅珺好整以暇地一笑:“那是自然,二嫂嫂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过一个‘辞’字?不过,我倒要请教二嫂嫂一声,尊者赐,可能辞?” ☆、第665章 吴氏一时语塞,再一转念,又不由恨得两眼冒火。 方才傅珺确实根本就没说她不要文秀等人的话,她只是说要请太后赐娘娘二十名美人儿进府。 “有十名美人儿为二嫂嫂分忧,想必二嫂嫂往后的日子会过得极为舒心。”傅珺继续说道,神色间尽是悠然。 “那可不行!”吴氏想也不想地道,言罢眼神一扫,忽见傅珺身后的盛嬷嬷正冷冷地看了过来,手上的戒尺映着室内光线,竟是锃光瓦亮。 吴氏的眼神立刻一缩。 她忽然便记起了傅珺的身份,亦记起了傅珺在认亲的那一天,是如何强硬而利落地回敬了她与裴氏。吴氏不敢再看,只得转身望着裴氏,目中含着求助之意。 裴氏脸色铁青地盯着傅珺。 “怎么?母亲不喜?那就是嫌赏赐太少了?这可不好办呢,再多的美人儿我可求不来了。”傅珺眉尖轻蹙,似是十分发愁。 裴氏抖着嘴唇看着傅珺,说出的话也带着颤音:“你……大胆!” “媳妇不敢。”傅珺立刻恭声道,复又满脸“不解”:“只是,媳妇还要请母亲赐教,媳妇哪里做得不妥?媳妇一心孝敬长辈与嫂嫂,有何不对么?” “我哪里敢受你的孝敬。”裴氏面色铁青,语声极厉。 “原来母亲是真嫌赏赐太少了。”傅珺的眉尖又蹙了起来,旋即像是下定决心似伸出了五根纤细修长的手指:“只能再多五个美人儿。十五个美人儿,再多的,请恕媳妇无能,求不来了。” 裴氏直被气了个倒仰。 这还越说越来劲儿了。 那一刻裴氏真恨不能摔了杯子。 “我不许你去!”她怒喝了一声,看向傅珺的神情就像是要吃人,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傅珺淡淡地望着她,蓦地一笑,恭声道:“那媳妇便不去。” 裴氏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这话风转得也太快了吧?这位勇毅郡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她还准备了好些话呢,光一个“孝”字她就能将傅珺压得死死的。可现在对方的态度却十分恭谨,这让她接下来的话也没法说了。 裴氏愣了好长时间,见傅珺始终神色恭谨,倒并没什么更强硬的表示。她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本就该如此才是。 在婆母面前,一个做媳妇的能翻出什么大浪来?可笑她方才居然被吓住了。 一念及此,裴氏面色稍霁。 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去端案上的茶盏,孰料。就在她的手端起茶盏的一刹那,那个恼人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媳妇谨遵母命,就不进宫去了,总归今儿轮着夏嬷嬷进宫回话,我这便叫夏嬷嬷给太后娘娘传个话儿,求她老人家赏些美人儿进府。如今时辰还早着呢,那二十五名美人儿下晌便能到,到那时,素心阁与括香居里刮过的风,只怕都会比别处香上几分。” 裴氏端茶盏的手停在原地。半晌后方觉一口气狠狠堵了上来,险些没叫她晕过去。 夏嬷嬷与盛嬷嬷可是宫里的女官,裴氏可以仗着婆母的身份压傅珺一头,却无论如何管不到宫里的女官去。 她的脸色重又变得铁青,手指死命捏住茶盏,指关节已是根根发白。 此时的她,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傅珺从头到尾无一字忤逆,却终将裴氏逼到了死胡同。她没想到这个三儿媳妇竟能这般不顾脸面,说话行事简直就跟地痞无赖一般,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她竟也做得出来。 到得此时。裴氏是真有些悔了。 可是,若要叫她此时服软收回成命,她却又抹不下这个脸来。 一时间,裴氏心中真是百般纠结。神情亦是变幻不定。 望着堂上这对面色铁青的婆媳,傅珺蓦觉索然无味。 她抬起眼眸,再度淡淡地扫了裴氏与吴氏一眼,蓦地一笑:“既无别事,媳妇先行告退。” 裴氏愣了愣,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傅珺身上。恨不能在她身上看出个洞来。 吴氏却终是忍不住满心的焦急,急声道:“三弟妹,你这是要找夏嬷嬷传话?”她的语声十分尖利,一脸的气急败坏。 傅珺拂了拂裙角,秋水般的明眸闲闲扫向裴氏,恭声道:“一切还要看母亲的意思。” 得体的话语,周全的礼仪,然她话中的未尽之意,却叫裴氏与吴氏同时脸色骤变。 傅珺向裴氏蹲了蹲身,再度起身时,修竹般的身姿挺得笔直。 裴氏怔怔地看着她,忽觉眼前的人影像是在打转,又像是多了几个重影。 她不由探手扶了扶额头,压下那股冲上胸口的烦恶。便在这个瞬间,傅珺已是转身离去,雪紫色的长裙拂过槅扇,便快便没了踪影。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裴氏的嘴唇才掀了掀,却终究没有唤她停下,更无法开言叫文秀与文娟跟去。 她是真的担心。 她担心她这头才将两个丫鬟塞进三房,那头孟铸身边就真多了十五个妖娆多姿的美人儿。 诚然,她也满可以赌上一赌,就赌傅珺只是嘴狠,并不会真这么做,怎么说她也是傅珺的婆母,儿媳难道还真能把手伸进婆母房里去不成? 可是,心下虽如此作想,裴氏却终是没有这个勇气。她可是记得清楚,这位勇毅郡主的亲爹,当年有一个浑号叫“傅不吝”,看这郡主娘/娘/的行事风格,裴氏总觉得也有那么点儿浑不吝的架势。 这万一她浑劲儿上来了,裴氏找谁哭去?而只要一想到孟铸身旁美人儿环绕,她心里就特别地堵,那一口气更是无论如何硬不下来。 吴氏此刻心中所想,与裴氏却不尽相同。 傅珺方才展现出来的气势,让吴氏记起了她们地位的悬殊,而再一思及她的宝贝女儿至今还在深宫之中,近一年来竟是未谋一面,吴氏忽然便打了个冷战,心中亦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想要斗赢这位郡主娘娘,仅凭她的力量,再加上一个裴氏,亦是难以匹敌的。 夏/日/的晨风带着微凉,拂过雕着葡萄连枝纹的槅扇。那一刻,素心馆中死寂岑岑,直如墓室,裴氏与吴氏面色惨白,二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心有余悸。 ☆、第666章 素心馆的廊庑下,傅珺缓步而行,面上浮着一丝淡笑。 她现在心情很不好。 那种压抑与憋闷的感觉,让她透不过气来。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金锁记》里的一段话:“……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 裴氏与吴氏,以及这大汉朝无数在内宅中挣扎着的女人们,不正戴着黄金的枷么?甚至包括傅珺自己,亦是枷锁束身。只是,她恐怕永远也学不会像裴氏她们那样,用这枷角去劈杀别的女人。 那与她的信念相悖,亦与她的人格相左。 然而,心底虽是一片澄明,她墨染般的眉尖却仍是微微蹙起。 突然遭逢这样的事情,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保持心境上的平稳,傅珺亦然。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平视、面含浅笑,维系着表面上的淡然,领着人转过廊庑,出了素心馆的院门。 方才踏上那条青石铺就的小径,一个人影突然从后飞奔而来,不管不顾拦在傅珺身前,“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众人皆是一惊,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人竟是文秀。 青蔓等人立刻挡住了傅珺,盛嬷嬷高声喝道:“大胆贱婢,竟敢拦着娘娘!”一面说话,一面便举起了戒尺。 “娘娘,娘娘……婢子斗胆求求您,求您赏婢子一条活路吧。”哀哀切切的声音,温婉中含着几许轻颤,文秀那张古曲美人般的脸上已是珠泪滚滚,如泣如诉。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抬手作了个手势,盛嬷嬷会意,立刻退至一旁,青蔓等人亦无声地退了下去。 傅珺缓步上前,垂眸看着地上的文秀,淡淡一笑:“起来说话。” 平静的语声,却像是含着一种力量。 文秀的身子颤了颤。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傅珺一眼,复又低下了头,却仍是跪伏于地,抽泣着道:“娘娘最是慈悲。当年捐了那么多的银子给……穷人,求娘娘也可怜可怜婢子吧,赏婢子……一条活路,婢子往后定会……好好服侍娘娘,服侍……爷。” 傅珺凝视着她。 她与文秀交集有限。并不知这人秉性如何。不过,仅听文秀此刻所言,便可知这是个精明的,很有几分说话的技巧,明明是来求当姨/娘/的,开口却提了当年傅珺捐银一事。 这种混淆概念的本事,倒也是一种天赋。 傅珺紧蹙的眉尖慢慢松开,眸子里含了一丝淡笑。 “我可以让你进金陵女校,习得一技之长。我还能安排你在校做工,自己挣一份儿银子。”傅珺的语声极为平静。风拂起她的裙裾,雪紫轻蓝,重重叠叠,宛若水波轻漾。 文秀既然口口声声说求她赏条活路,她就指一条她认为最好的路给她,只要文秀有这个心,傅珺绝不吝于好好安排她的未来。 文秀垂着头,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处。 此时情景,与她想得极不一样。 她特意选了这条路、这个时机,是算准了孟渊回府的时辰的。在她的想象中。傅珺应该难堪大怒,当众责罚于她,而恰在此时又逢着孟三爷回府,眼见着郡主娘娘欺压一个楚楚可怜的婢女。到得那时,她心中所想便有望成为现实。 可是此刻,傅珺却是意态闲雅、风姿轩轩,还平静地问她想不想进金陵女校。 文秀不由咬住了嘴唇。 “婢子……求娘娘赏一条活路。”她颤声说道,泪珠悬在睫羽上,雪白的颈项弯成一个柔媚的弧度。 “去女校不是一条很好的‘活路’么?”傅珺淡声道。“我还可以替你去了奴籍,你自可择良人嫁之,这也是一条活路。你可愿意?” 文秀的身子动了动,并未接话,只伏地不起。泪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娇弱的身躯微微颤抖,那模样着实惹人怜惜,傅珺若是个男人,只怕这会子也要心疼了。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不解。 这个时代的女人,真的就这么希望给别人当姨娘么? 她已经给了文秀两条很好的出路,可很明显,文秀是认定了要做小的。 “怎么,这两条路你皆不愿?”她问道,语气并不见变化,仍是淡然平静,“那还有第三条,我仍是去你的奴籍,再给你些银两,拿了这些银子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这也是一条活路,你看如何?” 文秀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了一眼傅珺,脸上仍是泪痕狼籍,颤声道:“娘娘……婢子……婢子……” 怯怯软软地嗫嚅半晌,文秀终是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噗嗤”一声,傅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凝目望着她道:“你倒真真有趣。口口声声说要我给你一条活路,我给了你三个选择,你却又皆不肯。你实话说吧,你到底想要如何?” 清清淡淡的声线,语中并无愤怒、怨恨或是讥讽,只是很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 依旧与文秀所想完全不同。 只是,这样的傅珺,似乎又是万事可以商量的,至少她没有当场打骂过来,而是在问文秀缘故。 文秀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 如果未来的女主子是个耳根子软的,她往后就更有机会往上爬了。 这想法让文秀心中发热,眼前似又浮起了孟渊俊美的脸庞。 她是直到孟渊大婚前才知晓,这位她一直瞧不上的三爷,不仅人生得俊美,更有一个极好的前程,那时她便起了心思。若能攀上孟渊,她后半辈子便可享尽荣华富贵,若再能得个一儿半女,那她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而此刻,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她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一瞬间,文秀连呼吸亦急促了起来。 她壮起胆子抬头看了傅珺一眼,复又垂眸道:“婢子定会忠心服侍娘娘……服侍三爷……”她的声音仍在颤抖,似是怕傅珺不信,又切切地看着傅珺:“婢子是真的这般想的,婢子只想一辈子好好服侍娘娘和三爷,绝不会生二心,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言至最后,她目色坚定,神情竟还有些悲壮起来,似是对所盟誓言深信不疑。 ☆、第667章 傅珺抬手揉了揉眉尖。 跟这种死缠上来的女人打交道,实在很让人厌倦。 “不行。”她简短地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文秀身子一震,怔怔地望着傅珺。 方才还是耳根子很软的样子,可此时说出来的话却绝决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这样绝然的回答,再一次背离了文秀的想象。她怔怔地看着傅珺,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的眸光中,似是含着一丝怅然。 文秀一怔,旋即便从心底里冷笑起来。 她就知道,这些所谓的正房太太,最喜欢装慈悲、假良善,嘴里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一个“妒”字罢了,却不知这样子是装给谁看的,难不成是怕在别人面前落下口实? 心中念头一起,文秀已是合身向扑倒在了傅珺的脚边,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颤声泣道:“娘娘为何不应?娘娘就算贵为郡主,亦需知嫉妒乃是七出之一。娘娘何苦犯下七出之条?娘娘啊,娘娘……” 傅珺无语地看着脚下的文秀。 这种神一样的逻辑,让她突然很想要笑。 她正颜望向文秀,问道:“你说我嫉妒,我嫉妒的是谁?难道是你么?你有何可妒,且说来听听。” 文秀微微一怔。 她抬起泪眼望着傅珺,却见对方那双清冽冽的眸子亦正凝在她身上,神情竟是专注而认真的,似是等待着她的答案。 文秀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猛一转念,她整个人忽然便僵在了原地。 是啊,她有何可妒? 美貌、身份、地位、名声、财富……她有哪一样能比得上这位勇毅郡主?更遑论才情礼仪、教养学识了,人家乃是连续数年的青榜头名,更有太后娘娘亲赐“大孝”二字。 而她文秀,不过是温国公府的婢女而已。 甚至就连年纪她亦比不上傅珺。傅珺才只十七,还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而文秀却已经二十一岁了。 文秀的脸色瞬间有些灰败。方才的勇气似亦随之消散,她呆呆地跪坐于地,直到那雪紫色的裙裾随步而动,云朵一般流向身后之时。她才蓦地惊醒。 这一刻,文娟的话语再一次浮现于她的脑海。 “……妹妹自知愚笨,到不了三爷身边也是无法了,妹妹只替姐姐不服,姐姐这般容貌性情。放到哪里都是一等一的,实不该就此埋没了去……” “……这世间不会有男子喜欢霸道的女子,倒是那可怜娇弱的,必能惹得男子怜惜。姐姐天生娇弱美貌,可惜却不能近得三爷的身,若是配了小厮,连妹妹都替姐姐心疼着呢……” 文秀的手狠狠抠住地面,眼神亦变得尖利 文娟说得没错。 若不能近得孟渊的身,往后随便配了个小厮,那她文秀不也就此变成泥土一般的存在。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不,她绝不会委身于泥土!她一定要豁出去再搏一搏!算算时辰,孟渊也该回来了,正好让她唱一出好戏。 想到这里,文秀猛地站了起来,尖声道:“娘娘在上,婢子斗胆也要说上几句。娘娘一不顾夫人意愿,有违孝道;二不顾子嗣大事,辜负了三爷待您的一片心,有朝一日这事儿传了出去。三爷颜面何存?还有娘娘您自己,难道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么?” 她尖锐的话语声高亢而响亮,小径两边路过的仆妇已有不少人将目光瞄向了这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文秀低垂眼眸。掩去了眼中的一丝得意,她就不信,这位郡主娘娘能忍得下这样的话。 “那就让天下人笑去好了,我不在乎。” 那个清清淡淡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语声若山间幽泉,说不出的泠然。 文秀呆住了。 傅珺已是停步转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一脸“赤诚”的丫鬟。看起来,就算文秀的举动极为无礼,亦并不能让她身上的清冷有丝毫变化。 “我平生行事,从来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亦从未在意过世人眼光。于我而言,夫妻之间但凡有第三人在,便是对双方最大的侮辱。圣人有云:士可杀,不可辱。故,你的要求,我永不会应。”傅珺朗朗说道,一面悠然地拂了拂衣袖,风姿如画,美丽不可方物,“再者说,这天下人也没远你想得这般无聊,为了这些许小事就议论纷纷,你也未免将天下人瞧得太小了。” 说到这里,傅珺面上神情微敛,字字清晰地道:“至于你所说的那两点,我可不敢认下。第一,母亲之命,我一字未违,上房当差的人多着呢,大家可皆听见了,母亲并没叫任何人跟我回三房,倒是你,自己巴巴地赶了上来,也真是奇哉怪也。至于你说的第二点,三爷的子嗣问题乃是我三房的事儿,你一个长房的丫鬟,又是个姑娘家,管得倒宽。”言至最后,傅珺面上似带了几分嗤笑之意。 “噗哧”、“噗哧”数声,傅珺身边的丫鬟有人笑了出来,不过很快地,这笑声便被盛嬷嬷严厉的眼神止住了。 文秀瞬间有种被扇了一记耳光的感觉,整张脸都在火辣辣地疼。 她做足了要挨打受骂、要被那个板着脸的盛嬷嬷狠狠教训的准备,更做好了一面流泪一面坚不改口、事事以三爷为先的准备。这场面但凡被人瞧见,只会说勇毅郡主恃强凌弱,而她文秀这个忠诚又可怜的美丽婢女,一定会叫赶来的三爷既感动、又心疼。 然而,她所思所想的一切,却皆不曾发生。 方才明明态度那样强硬,可转眼之间,郡主娘娘却又与她讲起道理来,一条一条地驳了她的话去,还没有一点儿发怒的迹像。 文秀觉得无力极了。 傅珺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语,都不在她的预想之内,这位郡主娘娘完全超出的文秀对后宅女主子们的预想,她头一次发觉,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表情呆滞地立原地,脸涨得通红,一脸的不知所措。 她舍下了脸面,只想拼着换一个好结果,可谁成想,她的脸面是掉在地上了,人家却根本连看都不看。 “怎么,文秀姑娘没话跟娘娘说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讥嘲之意。 这说话的人文秀识得,便是勇毅郡主最信重的大丫鬟涉江,此时,涉江正淡淡地看着她,似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儿。 ☆、第668章 小径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仆妇与小丫头子,见此情景,不少人皆是嗤笑出声,一道道或轻视、或嘲讽的目光,尽皆集中在文秀的身上。 方才素心馆发生的那一幕,看到的人可有不少。裴氏的确并没叫傅珺领人走,是文秀自己拼命贴过来要做小,还拦住傅珺不让人走,简直就是以下犯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得十分热闹,时不时便有“下贱胚子”、“好不要脸”之语传出。 傅珺面上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在骨子里,她还是没有那种强烈的尊卑意识,只要不越过她的底线,她并不介意与一个丫鬟讲讲道理。 不过,她今天讲的道理只怕是多了些,一旁的盛嬷嬷已然有些不满,看过来的眼神甚至是责备的。 “娘娘。”她出声唤道,态度恭谨:“此等贱婢,娘娘还是不用理会的好。” 傅珺不置可否,向盛嬷嬷盈盈一笑,再也没看文秀一眼,转身踏过了小径,不多时,一行人衣香沓沓,便此消失在了小径的深处。 直到傅珺等人已经走得不见了,文秀才终于缓过了一口气。随后,一股强烈的不甘便袭上了心头。 她瞥眼向另一头的小径看去,恰好可见一角玄色的袍摆。 孟渊回来了! 文秀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真是绝好的时机,只要她再最后努力一回,说不得便能有一个顶好的前程。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尖着声音唤道:“娘娘……” 只叫了这两个字,她的嘴忽然便被人捂住了。随后,盛嬷嬷面无表情的脸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文秀的视线越过盛嬷嬷,看向了她的身后。忽然便全身打起抖来。 在盛嬷嬷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 是刑房嬷嬷! 温国公府有一个专门处置府中下人的院子,院子里常年有四、五个积年的老嬷嬷当差,下人们私下里将这些嬷嬷叫做刑房嬷嬷,每一年。总会有几个人死在她们的板子下。 冷汗瞬间浸透了文秀的后心。 孟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文秀立刻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他,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哭得如梨花带雨一般。然而孟渊神色冰冷,浑身气势犹如铁铸。根本便没往文秀这个方向看上一眼。 按住文秀的婆子取出绳索,利落地将文秀捆了起来。 文秀仍在看着孟渊。 她在等着他叫人停手,等着他救她出苦海,可孟渊却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刑房嬷嬷,微微颔首道:“有劳了。” 文秀呆住了。几乎是一瞬间。她忽然便明白了此刻的处境。 这几个刑房嬷嬷,看样子竟是孟渊叫过来的。 文秀心里陡然生出了浓重的寒意,她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睁大的眼睛里涌动着惊恐与惶悚。 她是夫人房里的丫鬟,谁都不能任意处置! 孟渊却根本没往她这里看,仿佛他视线的这一角有个不洁之物。 随后他便抬了抬手。 一阵剧痛从后颈传来,文秀眼前一黑,人已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割舌再卖。”孟渊简短地道,根本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多浪费一个字。 “是。”刑房嬷嬷应了一声。盛嬷嬷便在旁补了一句:“犯口舌忌,按宫规需乱棍打死。” “随你。”孟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罢便迈开长腿,转往素心馆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盛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温国公府惯是不成体统,好在郡马爷是个好的,待郡主亦很好,若非如此,太后娘娘跟前她还真不好交代。 她转回视线,望着地上不省人事的文秀,忍不住摇了摇头。 人往高处走,那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郡主娘娘实是心慈,还真指了几条明路出来,可这丫头心太大、想得又太短,便是现下的结果。 “带下去。”盛嬷嬷吩咐道。神态十分从容。 她与夏嬷嬷皆得了太后娘娘口谕,着令替勇毅郡主撑腰,若有犯进者皆可罚,如今不过是处置一个婢女罢了,这些许小事她自是做得了主的。 文秀很快便被人拖了下去。 与此同时,素心馆正房的门帘。亦被孟渊一掌拉断。 未几时,素心馆廊前檐下的人便皆走得一干二净,那些下人们一个个面白唇青,像是被鬼追着似地,直至回到了下人房,仍旧是怕得两腿打颤。 孟渊方才的神情太吓人了,那浑身的杀气直若索命无常,胆小的丫鬟已经有两个吓哭了,便是史妈妈亦连多问一句的胆子都没有,只顾领着人飞快地退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孟渊与裴氏在房里都说了些什么。 当素心馆正房的大门重新开启时,孟渊施施然地行了出来,那张惯是冰冷的脸上无一丝表情。而裴氏却从这一天起便病了,连着十来日在房中静养,免去了所有人的定省。 至于文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盛嬷嬷最终并未按宫规处置于她,而是依着孟渊的吩咐,将人发卖出去了,文娟亦随后发卖,卖之前还挨了顿重责,拖着一身的伤离开了温国公府。 据说,那一日文秀当众阻拦傅珺,都是文地娟暗里撺掇的,只是这事儿并没确证,众人也只敢在私下里传传罢了。 这事亦就此画上了句号。 半个月后,裴氏的病终于渐渐有了起色,日子亦恢复了正常,晨昏定省,朝来暮去,除了裴氏与吴氏对傅珺的态度好一些外,再无其他变化。 转眼又到了三伏天儿,亦到了阖府去别庄避暑的时日。 然而,启程的日子敲定,傅珺却并未跟随大队人马离开,而是晚走了两天。 金陵城又发生了一起三尸案。 案件便发生在六月中旬,因死者乃是粮道官员,职位紧要、身份特殊,联调司调查得异常仔细。可是,这起案件仍如以往的无数起三尸案一样,并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再度成为了悬案。 于是,何靖边又找到了王襄。 这一回,他是带着圣上的口谕来的,这道口谕只短短九字:“着勇毅郡主协查此案”。 ☆、第669章 得此口谕,再加上王襄本就为刑部尚书,疑案要案亦需亲自过问,因此他再不能推辞,只得将此事转告了孟渊与傅庚。 翁婿二人得知此事,略加商议后便由孟渊递牌子进宫面圣,也不知他与圣上都说了些什么,待他出宫之时,他的身上便多了个刑部提调使的任命。 这只是个虚职,然有了这个虚职,孟渊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傅珺查案了。自然,有他在旁护着,王襄与傅庚亦觉安心。 便是因为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傅珺得到正式通知的时候,距案发时间已过去了十日有余。 “时间已是迟了不少。”在临清阁中,孟渊这般向傅珺说道。 彼时已是六月末,金陵城中暑热袭人,临清阁的庭院里一丝风都没有,白桦树在阳光的炙烤下仍旧挺直,唯叶片有些发蔫,不复往/日/的翠绿。 傅珺靠坐在临窗的条案前,望着檐下白晃晃的地面出神。槅扇外置了两个冰盆,散发出沁人的凉意,扫去满屋的燠热与潮闷。 孟渊的长眉蹙得极紧。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次的案子与以往不同,像是有着什么大阴谋一般,他也说不出这感觉从何而来,只是本能是觉得非同一般。 “我省得的。”静了片刻,傅珺点头说道,神色已是一片肃然,“今儿下晌便去么?” “嗯。”孟渊低声应道,又有些心疼地看了看傅珺,“辛苦你了。” 傅珺一笑,有些庆幸地道:“所幸母亲她们皆去避暑了,咱们出门儿也方便些。” 裴氏她们昨天便启程去了别庄。 “若时间来得及。倒可以去外祖父那里坐一坐。”孟渊说道。 案发地点便在长乐坊,离王襄的住处并不算很远。 傅珺笑意盈然地道:“那就最好啦。我也好久没见外祖母她老人家了,着实想念得紧。” 宋夫人还是今年二月间进的京。因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大好,一到金陵便水土不服,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才养好了些,傅珺本就有看望她的打算。 夫妻二人商议已定。外头便有丫鬟道午饭好了。 因天气太热。傅珺便叫人将饭摆了进来,两个人在屋里用罢了饭,又小憩了片刻。便顶着金陵城的酷烈阳光出了门。 孟渊心疼傅珺吃辛苦,一路上布置得十分周全,车厢里不仅置了冰盆,还备了一把大折扇。由他亲自帮着傅珺打扇,且选择的出行路线亦是树多的。因此这一路行来,傅珺倒没怎么热着。 案发地点位于长乐坊金科巷的一所三进院子,当傅珺步下马车时,守在院门口的唐俊早得了信儿。便自迎了出来,将傅珺与孟渊让进了院中。 这院子虽有三进,面积却皆不太大。屋前檐下又植了好几株高大的桐树,此时浓荫匝地。似有微风拂面,倒并不显得热。 唐俊在前引路,一行人沿着米分刷一新的抄手游廊转向后宅,唐俊便将案情讲述了一遍。 死者乃是户部的一位主事,姓贺名固,妻朱氏。贺固的官衔只得从六品,然职位却十分紧要,管理着京府几个大粮库,换言之,就是个大仓库保管员。 因天气炎热,户部放了几/日/的假,十天前的一晚,贺固在房里置了冰盆,便将门窗紧闭睡了,谁想这一睡到次日午时还未起,老仆敲门亦无人应。那老仆慌了神,叫人撞开了门,这才发现贺固夫妻陈尸于地,尸身下满是血水与化了的冰水。 此案报上刑部后不久便由联调司接了手,仵作验尸并经现场调查后发现,贺固夫妻应是死于意外。 结合现场发现的茶杯与茶壶碎片,还有床栏上明显撞击的痕迹来看,应是朱氏半夜想要喝水,起床后却不慎踩到了地上冰块,滑倒在地晕了过去。 贺固大约是被这响动惊醒,便下床想要去扶妻子,结果亦不慎滑倒,倒地后挣扎起身时又再次滑倒,导致后脑多次撞击在坚硬的床栏上,终至后脑流血而亡。 巧合的是,他的尸身刚好压在了昏迷的朱氏身上,贺固身形较胖、体型墩实,他压下来的尸身封住了朱氏的口鼻,致使朱氏窒息而亡,若非朱氏双手的指甲被剪短,且有孕在身,此案必会以事故结案。 然而,就算明知此案并非事故,联调司却仍旧找不出凶手作案的线索。 凶手将一切都布置得十分完美,贺固后脑的伤痕、地上滑倒的脚印、碎裂的茶杯以及两具尸身死时的位置,皆将案件指向了意外事故。 言至此处,唐俊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查了半天,我还学着珺表妹的样子,将那家具也挪开看了,却仍是一无所获。” 他的神情中含了些惭愧,还有几分怅然,傅珺向他看了一眼,嘴唇掀动,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作为一个才入行不到两年的新手,唐俊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可是,一些最基本的常识他却很欠缺,比如对案发现场的保护。在没有任何线索的前提下,无故挪动现场的家具,傅珺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这也不能怪唐俊,受这个时代条件所限,刑侦手段自然及不上傅珺的前世,这一点她很理解。 几个人边说边行,不一时便到了案发现场,亦是贺家内宅正房的西次间儿。 到得此处,唐俊便止了步,十分自觉地退到了后头,孟渊亦只在房门处站定。 傅珺便立在槅扇前头,打量着房中情景。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寝室,拔步床、矮榻、几案等等皆是榉木所制,看得出,房间已经被清理过了,地上的血迹已然洗净。 然而,叫傅珺头痛的却非此处,而是这房中布局完全被打乱了,留下了明显翻动过的痕迹。家具全部都移了位,木质地板上划痕鲜明,还留下了不少鞋印,有一些还沾着泥迹,窗台上至少印着两人以上的手印,傅珺甚至还在地上发现了几根长短不一、明显不属于同一个人的毛发。 这还真是乱七八糟的现场啊。傅珺忍不住心下哀叹。 如此混乱的案发现场,凶手留下的痕迹或湮灭、或混淆,她简直不知该从哪里查起才是。 她来得实在太迟了,迟得已经完全无法从中窥及一丝线索。仅凭直觉她已能断定,此处的勘察她必一无所获。 ps:今晚有一章加更,另外再求个推荐票票吧,谢谢各位的支持。 ☆、第670章 傅珺的心情有些烦躁,她抬手便褪下了帷幕,再度细细观察着现场情况,红唇紧紧地抿着,清眸之中满是冷肃与不满。 孟渊向她看了一眼,探手接过了她的帷幕,却并不说话,只顺势在她手上轻轻捏了捏。 傅珺回过神来,向他一笑:“戴着这个总看不清,也热。”她解释地道,神色有瞬间的温软。 孟渊淬冰般的眸子里便有了些许笑意:“又没人拘着你。”说着又将她的帷幕拿起晃了晃,道:“我替你收着,你且查去。” 傅珺又是一笑。 有一个合拍的夫君,实是她之幸。 然而,当她将视线从孟渊身上转回案发现场时,她唇边的笑意便尽皆收束了起来。 完全没有头绪。 这里乱成了一锅粥,她料定不会查出结果。 这般想着,傅珺干脆便没进屋,而是又踱至一旁的正房并东次间儿瞧了瞧。 这两个房间予她的感觉与西次间儿一样,她蹙起了眉问唐俊:“俊表哥,请问这两个房间的家具并物什,你们可曾挪动过?” “挪过了,尽皆仔细搜检过了。”唐俊说道,神情间还有几分自许。 傅珺有些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这还真是无处可查了。 正房三个房间尽数遭到了破坏,就算有线索,也被唐俊他们搅没了。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一阵热风自枝叶间掠过,傅珺阖目思忖,想着要不要再回西次间儿看一看。 便在此时,一股奇怪的味道随风而来,闻着很是刺鼻。 这味道…… 傅珺松开眉心,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渊,这是不是上漆的味道?”她转眸向孟渊求证。 “是。”孟渊言道。 傅珺心头微微一动,转首向四下打量。 到此时她才发觉,这院子里朱栏碧窗。处处皆有着明显才米分刷过的痕迹,她又想起方才进门之时,那抄手游廊的栏杆亦是新刷了漆,颜色特别鲜亮。而在这院子角落的花坛边儿上,正零散地搁着三个木桶,那刺鼻的油漆味便是自那里传过来的。 “俊表哥,请问你们可动过这些油漆?”傅珺看着唐俊,心里兀自打着鼓。 但愿唐俊他们没碰过这些东西。 唐俊正立在廊下。闻言便看了看那三个漆桶,摇头道:“这倒不曾,这几个桶因在院子里,我们的人便没查。”说着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傅珺:“这漆桶有问题?” 傅珺大松了口气,向他一笑,并未立刻答他,而是行至漆桶前,蹲下了身子细细观察。 这三个木桶里盛着三种颜色的漆,分别为新绿、墨绿与正红。因为久无人管。天气又闷热,油漆已经干了,最上面的一层裂了几条缝,味道颇为刺鼻。 观察完毕,傅珺又起身回转至西次间的陈尸现场,这一次,她并没有只站在门前观望,而是走进了房间,纤秀的身影立在窗边,垂眸打量着窗台上那两个清晰的手印。 见傅珺神情郑重。唐俊亦有些紧张起来,他跟在傅珺身后走了进去,却见傅珺眼望着窗台,清眸中射出璀璨的光华。 随后。她的唇角便弯出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就在刚才,她险些便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这个混乱不堪的房间、这处破坏得十分彻底的现场,第一时间扰乱了她的注意力,她只顾着注意那些显而易见的错误,却未曾发现此处的线索。 她真是愧对刑警这个职业。 如此明显的不合常理之处,她明明看见了。却视若无睹,若非闻到了油漆味,今天她必将空手而回。 不过么……她盯着那两个手印看去,又暗自摇了摇头。 现在说是线索似还为之过早。 这般想着,她的眸中便多了几分思量之色,转首问唐俊:“俊表哥,请问一声,给这宅子上漆的工匠,您可曾查过?” “自是查过。”唐俊立刻说道,神情已是十分肃然,“贺固只请了一个工匠来米分院子,那工匠乃是匠作坊里的老人,做了近二十年了,案发那天晚上他恰好轮值,是在匠作坊里过的夜,因他打呼声太响,与他同屋的人几乎一夜没睡,却是证明了这匠人未曾离开过。” 傅珺点了点头,其实她要问的并非这匠人的不在场证明。 停了片刻,她轻声地道:“俊表哥可否派人问一问那匠人,这几个房间的窗台漆的是什么颜色?何时漆的?漆上之后几日可干?” 唐俊一怔。 这几个问题明显与此案无关,不知傅珺问来何用? 看着唐俊明显不解的神情,傅珺笑了笑:“兹事体大,说不得便是一处重要的线索,烦请俊表哥着人问一问。” 唐俊的神色又肃了下来。 在来之前他曾得何靖边亲命,令他全力配合傅珺的调查,此时见傅珺言辞郑重,他自不敢怠慢,心下虽有些嘀咕,却还是即刻叫人去寻了那工匠问话。 匠作坊离长乐坊不远,来回也就盏茶的功夫,见那联调司官员领命离开了,傅珺便又转向孟渊,含笑道:“阿渊,你会武,又懂些江湖之事,我这里有几件事想请教于你,还请不吝赐教。”说着她便向他蹲了蹲身。 孟渊唇角轻勾,淬了冰的眸子里已是笑意细碎。他咳嗽一声,向傅珺拱了拱手,声线沉若箫鼓:“知无不言。” 傅珺盈盈浅笑,遂问他道:“我想请问一问你,凭你的身手,如何能做到既杀了贺氏夫妻,却又叫人以为这是个意外?还请你细细说来。” 她是想请孟渊虚拟一下杀人现场,以期从中找出其他可用的线索。 孟渊此时面上笑意尽去,神情亦渐渐冷峻了下来,沉吟片刻后,他沉声道:“若我是凶手,布置这样的现场并不难,只须以迷药迷晕贺氏夫妻,入室后先行捂杀朱氏,弃尸床下,再提着晕迷的贺固狠撞床栏,致其流血而亡,再将其尸身压在朱氏之上即可。” “那死者鞋底的划痕,还有地面上滑倒的痕迹又是如何做的呢?”傅珺问道。 ☆、第671章(100月票加更) 孟渊被问得一怔,蹙眉想了想方道:“也许是凶手胁迫贺氏夫妻自行滑倒,再以武力杀之?”说到此处他自己又摇头否定:“不对。若用武,尸身上必留痕迹,仵作不会验不出来,且此法亦不稳妥,万一谁大声呼救,此事便不成了。” “正是。”傅珺接口道,“所以我猜,这凶手还是先用了迷药,再分别换上死者的鞋,做出滑倒的假象并打碎茶具,其后再杀人布置现场。” 孟渊沉吟片刻,颔首道:“有理。” 此时傅珺却又微蹙了眉,问孟渊道:“阿渊,这江湖上的迷药果真如此厉害?” 孟渊神情郑重,道:“据我所知,藏剑山庄便有此药。” 此言一出,众人便皆安静了下来。 傅珺双眉微颦,心下暗自思忖:以藏剑山庄之能,作案条件与手段皆是齐备,但她本能地觉得,此案与藏剑山庄无关。连续数年毫无意义地谋杀平民,藏剑山庄不会做这等不划算的买卖,就算是有人背着山庄私下行事,这种人藏剑山庄亦须容不得他。 此时,那跑去问话的调查员终于回来了,傅珺便避入里间,由唐俊与之对话。 唐俊便问:“可寻着那工匠了?” 那调查员擦着汗道:“寻着了,那工匠说,正房所有房间的窗户皆是漆成了墨绿,西次间儿的窗户也漆成了墨绿色,他是在案发那/日/的白天上的漆,在这个天气里,那漆只需一夜便可干透了。” 傅珺立在槅扇后,听着那调查员气喘吁吁的话语,一直蹙起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 这果然是一条线索,而且还是突破性的线索。 此时不只傅珺,便连唐俊与孟渊亦皆面容微动。 这调查员的回话,让他们同时注意到了一个此前忽略的问题。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西次间儿那个印了手印的窗台上。 那窗台。漆的是朱漆! 二十年的老工匠,不可能漆错颜色,再退一步说,就算他漆错了颜色。一夜过后,那漆早干得透了,也不该被前来查案的人印上手印。 这朱漆窗台,一定是在案发那日工匠离开后重新上了漆,漆上朱漆之人如果不是贺固自己。便只能是凶手了。 傅珺相信,贺固是绝对不会自己刷漆玩儿,不过出于谨慎,她还是问唐俊道:“俊表哥,贺固的尸身上可有挨擦过油漆的痕迹?” “并无。”唐俊立刻说道,欣喜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这个发现可谓重大,他家这位表妹果然天赋异禀,于刑名一道竟比积年的老调查员还要厉害。 “此乃凶手所为。”孟渊沉声说道。 唐俊立刻表示赞同:“孟兄所见极是。”说到此处,他的目中便露出几分不解:“只是,凶手为何要将窗台重新刷一遍漆?目的何在?” “我推测。是为了遮掩痕迹。”傅珺说道,又向那窗台上的手印指了指,道:“案发当晚,新漆未干,那凶手在犯案过程中,很可能是不小心在这窗台上落下了痕迹,也许是手印、也许是脚印,也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不能叫人发现的。因此他便又重新刷了一层朱漆,将印迹尽皆遮了去。” 她一面说着。唐俊便一面点头。 方才问题一说出口,他便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可是,他还是有些不解:“凶手为何不仍旧漆绿窗,却改漆朱窗?他便不怕被人瞧出不对来么?” 这一点确实古怪。 整个正房皆为绿窗。凶手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偏要将凶案现场的窗子改了个颜色。 傅珺的眉心蹙了起来。 若说是为了遮住痕迹,原样再上一遍漆便是,又为何偏偏要以朱漆覆住绿漆?这样明显的差别,很容易便被人看出来了,难道凶手慌乱中选错了颜色? 这想法才一冒头。傅珺便立刻否定了。 凶手做事很仔细,只看这现场的布置,从茶杯到冰块,再到贺固夫妇尸体倒下的位置,每一处都设计得恰到好处,显示出了凶手的细致。还有这新刷的朱漆,傅珺方才仔细看过了,那层漆刷得密实均匀,显然是仔细地刷了不止一遍。 一个行事谨慎、精于细节的凶手,为何会突然变得粗疏不堪,犯下这等大错?到底有什么样的理由,促使他做出了这样的事? 没来由地,傅珺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上一个案发现场的情景。 那一次,凶手费尽力气将极重的橱柜挪了位,就为了遮住溅到墙上的茜灵砂,他选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掩盖痕迹,原因何在? 傅珺怔怔地盯着眼前的朱漆窗台,脑中画面不时闪回,墙上飞溅的茜灵砂与朱漆窗台重叠出现。 凶手作案手段可谓精妙,却偏偏在两次掩盖痕迹时表现拙劣,他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有什么必须如此的缘由? 傅珺眉尖紧蹙,眼前似有重重迷雾,让她如身处黑暗之中。可是,她却分明有种感觉,那答案就在不远处,呼之欲出。 蓦地,似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傅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忽然发现,这朱漆窗台与飞溅于墙壁的茜灵砂、墨绿色的油漆与青砖墙壁,这几者有一个明显的,然而却很容易叫人忽略的共同点: 颜色! 它们皆是红色与深绿色的! 上一次,凶手为了遮住“墨绿”砖墙上“红色”的茜灵砂,不惜挪动笨重的四脚柜,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而凶手第二次犯错,亦是为了遮掩痕迹,以“红色”朱漆覆住了原本的“墨绿”色油漆。 傅珺的眼睛越来越亮,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这个凶手,为什么总是在红色与墨绿色同时出现的时候,犯下错误? 难道说,这个凶残的连环杀人案凶手,竟是……色盲?! 傅珺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可能性极大!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开始回忆前世所知的关于色盲的相关知识。 色盲,通常意义上指的便是“红绿色盲”,此类色盲患者无法正确地区分正红色与偏深的绿色,尤其是在光线较为昏暗的时候,更易将此二色弄混。 ☆、第672章 如果凶手是色盲,则他的种种行为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茜灵砂质稀易干,甫落地时,凶手尚可挖砖以绝痕迹,可是墙上的茜灵砂却已干涸,粘在了墨绿色的砖墙上,身为色盲的凶手自是无法分辨,只得挪动家具遮掩。 同理,凶手以红替绿给窗台重新上了漆,盖因浅绿色在色盲眼中是呈灰青色的,而墨绿与红色却同为深褐色,凶手于暗夜中无法分清红绿,便随意选了一个重新刷了漆。 由此可推及两事。 其一,凶手对自己色盲一事并不自知或知之不多;其二,凶手的母亲与外公一定是色盲。 前世因查案所需,傅珺曾系统了解过色盲的相关知识,色盲是一种遗传学疾病,表现为同一谱系中成员的交叉遗传,也就是说,祖父遗传给母亲,母亲再遗传给儿子,儿子再遗传给孙女,依此类推。且男性得病的机率高于女性。 傅珺越想越觉/兴/奋。 这个发现太重要了,若以此为依据,便能大幅缩小调查范围,进而锁定凶手。 这般想着,她已张口道:“这个凶手……” 然而,方说了这几字,她忽然心念电转,蓦地便止住了话头。 她该如何向唐俊解释色盲? 色盲这种病症,大汉朝并无记载。 此时傅珺若指认凶手是色盲患者,则她必须先解释此病症的缘由,再说出自己知其缘由的原因。 她一个养在深闺的贵女,如何能凭空得知色盲之事?再者说,这说话的场合亦不妥,谁能保证此地隔墙无耳? 如此重要的线索,让他们的调查头一次领先于凶手,若是不慎流出消息,往后的调查难度将会更大,此事还需谨慎为之,不可贸然言明。 此外。她有还个隐约的担心,此前的田庄三尸案及茜灵砂一事,让她总觉得联调司很可能并非铁板一块,凶手既然能截杀联调司官员。便未必不知联调司三尸案的调查进程。 如此一想,傅珺立刻便熄了据实以告的念头。 她略停了停,再开口时,说出来的话便拐了个方向:“……凶手若是没有武功,是不是亦能做下此案?”她转向孟渊问道。 这个问题也是她很想知道的。 孟渊凝眉思忖片刻。道:“可。只要有藏剑山庄的迷药,一切皆非难事。”停了一刻,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凶手须得力大。” 傅珺点了点头,随后便说出了久在心中的另一个想法:“我觉得,凶手很可能来过贺固的家。” “何出此言?”唐俊追问道。 傅珺便道:“这其实也是我的推测,且分成三点来说明。第一,关于凶手。此人精明狡诈,作案手法隐蔽,无一错杀,这表明他事前做足了准备。亦即是说,他事先必会踩点、务色人选,且选择合适的时间与地点,才能做到犯案时万无一失。第二,关于死者。三尸案的死者绝大多数为平民,居住之处亦为人员混杂的坊市,这一点从大功坊之案、怀庆两案及湖南案中可窥一二。这些地方就算有生人出现,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凶手便是利用这一点,混迹于闲杂人等之中。隐去了自己的形迹。” 说到这里,傅珺停顿了片刻,方道:“现在便要说第三点了,亦即本案与田庄之案。这两起案件。死者与凶手平常的作案对象大为不同。田庄一案暂且不提,只说本案。长乐坊可非大功坊可比,若有生人在此处窥探,必会引起周遭的注意。然,联调司却并未在这上头获知任何线索,由此亦可知。这凶手事先并不曾踩点。” 唐俊闻言点了点头。他已经有点知道傅珺往下要说什么了,此时便续道:“诚如珺表妹所言。既是凶手不曾事先踩点,则他又是从何处得知贺固的夫人有孕在身一事呢?其次,凶手进出自如,门户亦无撬动痕迹,可知凶手对此院布局了然于胸,由这两点可知,凶手很可能与贺固相熟,亦来过此处,因此他出现在长乐坊这一带,便不会有人相疑。” “正是。”傅珺浅浅一笑,又转向孟渊道:“再回说田庄一案。那联调司官员身携秘信,却人死信失,夫妇皆亡。我总觉得,田庄案与贺固案之间,似有一条隐线。凶手作案的理由亦非简单杀人,而是另有目的。我们姑且猜测,凶手杀联调司官员,为的便是其手中秘信;那么,凶手杀贺固,会不会亦是因为其手上有什么东西,故而杀之?” 傅珺话音一落,孟渊便沉声道:“贺固的底细已经查清了,就是个普通官员,他身上唯一要紧者,便是他的职位。” 孟渊与何靖边熟识,且五军营与联调司亦有着紧密合作的关系,他手上的消息比唐俊可要详尽得多。 “贺固管着几大粮库,会不会是有人想打粮库的主意?”傅珺提出了另一个假设,语气并不确定。 孟渊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这种可能性联调司也考虑过,可是,那几个库房他们皆仔细查了,却并无异状,而贺固的接任者他们联调司更会认真挑选,绝不可能让可疑之人混进来。 傅珺想了想,还是觉得贺氏夫妇之死必然事出有因,否则凶手不必冒险出手,于是她便道:“贺固身居要职,若是身死必会引起各方注意,凶手甘冒奇险杀之,一定有非杀不可的理由。若贺固本身行端立正,那会不会是因为他在死前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危及到了凶手,凶手这才杀了他?” 这话一出,孟渊长眉一轩,唐俊则是猛然挺直了脊背。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皆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是……”唐俊迟疑着开了口,孟渊立刻接口道:“……检库?!” 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心头大震。 贺固在五月间曾上折要求检库。所谓检库,便是将库里的粮食一袋一袋地搬出来,打开粮袋挨个儿查看。 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极耗人力,还需与禁军合作,自大汉朝太祖皇帝至今,统共也就检过五回库。贺固的折子一递上去,当即便被内阁搁置了,却也并没驳回,如今他人既已死,这折子自然便也作废。 此事联调司是当作背景信息收集来的,查案时并未由此处入手,如今傅珺将田庄案与本案一起拎出来说,这才凸显出此事的诡异。 五月提出检库,六月身死家中。这其中,莫非真有什么关联? ☆、第673章 孟渊浑身的气息变得极冷。 京城粮库乃是国之大事,六合、江浦、溧水这几大粮库,是为国家储备粮,为的便是于战争及天灾时应急,外地受灾亦皆需从这三大粮库里调拨粮食。 若粮库出了问题,那可就是大问题了。 而联调司前些时候查验粮库,也只是核对帐簿、清点数目,却不曾开袋检视。 一念及此,不只唐俊,便连孟渊亦觉得后背冒出冷汗来。 傅珺看了多年邸报,检库是什么意思她亦是知晓的,于是便又道:“那我们再姑且假定,贺固之死便是因为他提出了检库一事。如此,将两案联系起来想:一人死于手持秘信,一人死于提出检库。这便又推出了另一个假设:这个凶手,有没有可能是个当官儿的?或者是能接触到联调司与粮库的吏目、主薄之类的人?否则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检库与秘信之事的呢?” 一般平民断无接触到这类消息的可能,尤其是联调司的事情,普通百姓更是无法知晓,傅珺认为,就算凶手不是当官儿的,也必然与官场中人有极深的关系。 孟渊闻言气息微冷,蹙眉颔首道:“极有可能。” 若贺固之死真与检库有关,这个假设便可成立,且中低层官员流动性较大,更有公干出差、京城下派、地方官员入京述职等等便利,也是全国各地到处跑的。若细论起来,比起普通的镖师与行商,官员的身份更具隐蔽性,也更不易为人注意。 唐俊此时却是怔怔地看着傅珺。 从上一次他就对这位珺表妹刮目相看了,而今天,对方的表现实在可用惊艳来形容。 天马行空般的想像力、独到的观察角度、敏锐的直觉,这几者在傅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表妹真乃天纵奇才。”他忍不住出声赞叹,目中满中激赏。 傅珺微有些赧然地一笑,道:“我只是换了个方向去想罢了,就像俊表哥说的。有时候换个人来看,也可能就发现了什么。再者说,我的推测也还未经证实,还是要先看看检库是怎么一回事。才能接着往下查。” 此事确实重大,必须立即着手处置。 孟渊肃容对唐俊道:“事不宜迟,我先送阿珺回府,你速将此事秘报何指挥使,稍后我会去联调司。” 他乃是标准的军人作风。雷厉风行,一面说着一面便将帷幕戴在了傅珺头上。 傅珺亦知此事非同小可,并未多耽搁,迅速整理好了帷幕,一行人便离开了案发现场,兵分两路,唐俊回联调司,孟渊则快马加鞭将傅珺送回了温国公府,又匆匆离开了。 调查取得极大进展,然傅珺却并不敢掉以轻心。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此事需得先行告知王襄与傅庚。 于是,回府后不久,楚刃便带着傅珺的口信分别往阁老府与平南侯府跑了一趟,到得斜阳满天之时,王襄与傅庚身着便服,施施然地来到了温国公府中。 孟铸早便得了傅珺的口信,知道这祖孙三人有要事商谈,因此只露了一面儿打了个招呼,便借故离开了。 当他步出外书房时。西边的天空铺满了绯红的火烧云,预示着次日又是个燠热晴天,树影在地上参差着,白桦林里掠过一阵南风。风中犹带温热的气息。 孟铸掏出绸绢,向面上抹了一把。 这才行了几步路,他的额上便已被汗水浸湿了,这天气着实是热得人难当。 他又回首往外书房看了一眼。 书房四门大开,窗子也是敞着的,从他所处的位置望去。还能瞧见王襄与傅庚的面容,唯有傅珺是坐在角落里的,并未露出身影。 孟铸遥遥地向书房里看了两眼。 这几个人似是在说着什么重要的事,王襄与傅庚皆是神情严肃,尤其是傅庚,浑身上下皆散发出一股冷意。 上一回平南侯府二姑娘与其夫君在街上打架,傅庚便是这样一身冷意,却不知平南侯府又出了什么事,竟还惊动了王襄,想来那事情小不了。 孟铸拿起折扇摇了几下,心中暗自忖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皆不与他相干,他只当不知便是。一面想着,他一面便摇了摇头,负起了两手,慢悠悠地步出了白桦林…… **************************** 建武三年的盛夏,悠长得如同大太阳下一程绵延不息的路,烧灼着、炙烤着、闷热着,便是下了雨,那雨点砸在地上亦是冒着热烟的,实叫人以为那雨若是落在人身上,也能实实在在烧出个洞来。 整个城市都被热浪包裹,陷入了一片死寂,城中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皆去了城外别庄避暑,连皇帝亦带着皇后去行宫消夏去了,于是,六合并江浦粮库检库一事,便似也被这热浪卷走了一般,并未在京中掀起波澜,绝大多数人甚至根本毫无察觉。 然而,在行宫之中,刘筠捧着何靖边递来的检库秘折,那张素无表情的脸上,已隐隐聚起了一层青气。 六合粮库竟查出了大纰漏,库中有近四成粮食变成了石灰泥砂,共计两万石粮食沓无踪影。 而再往下细查,这些失踪的粮食竟与逆王刘竞有关。 六合粮库的管库原为忠王府长史的外甥,此人在丙申之变后下了大狱,没多久便病死狱中,而贺固亦是从那时起兼任六合粮库的管库,直到不久前被人杀死。 刘筠皱起眉头,将折子搁在了御案上,淡声问道:“逆王将这批粮食运去了哪里,你可查出来了?” 何靖边躬了躬身道:“微臣调阅了近几年来逆王名下产业的变动,奇怪的是,并无大宗变化,而逆王名下的几艘船只近几年却也无甚动静。微臣以为,这批粮食只怕并非逆王动用的。” “哦?”刘筠的脸色瞬间一冷,沉声道:“那依你之见,难道是……” “是,微臣以为,这恐怕还是那支神秘力量所为。”何靖边的脸色十分凝重 刘筠冷笑了一声,拂袖道:“若果系如此,那神秘力量所谋倒还不小,只是,朕对此十分怀疑。”他顿了一刻,神态变得颇为轻松:“如此大批的粮食,可不是那么容易动的,朕推断,这些粮食就算运出去了,亦只有一部分,剩下的肯定是藏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片刻又道:“老何,从现在起,你将水陆口岸的口子给朕扎紧了,朕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把粮食运出去。” “遵旨。”何靖边利落地应道。 事实上,早在刘筠下令之前,他已经叫人盯住了从金陵通往各地的水陆要道。他也认为这些粮食肯定还没全部运出去,唯今之计自是先将路堵死,然后再往下查。 ☆、第674章 一阵热风拂了过来,大殿里的纱幔在风里轻轻晃动 刘筠凝目望着大殿外的天空,沉声问道:“三尸案可还有其他线索?” 何靖边躬身道:“禀陛下,属下正在命人往官吏身上查,不过因小吏人数众多,尚需要一些时日。” 刘筠不曾说话,只下意识地抚着御案上的一只黄玉镇纸,良久后方问:“又是勇毅帮的忙?” “是。”何靖边应道,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佩服,“勇毅郡主于刑名一道实是天资过人,检库一事还是她发现的,凶手为官吏一说,亦是她自田庄案与贺固案里推断出来的,属下等皆以为,这个分析极有道理。” 听着何靖边略带钦佩的话语,刘筠面上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早就听孟渊转述过了,自是知晓那日在贺固家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此时见一向沉着的何靖边对傅珺亦是无比佩服,没来由地,他的心里便觉出了一种欢喜。 听着旁人夸她,竟比听那些谀词开心得多。 “先是查出女尸指甲的不同,又发现了茜灵砂,如今又查出了粮库一事,这三尸案倒像是勇毅一个人查出来似的。”刘筠开了句玩笑。 何靖边一揖到地,并未言语。 这案子还真就是傅珺一手起出来的。 当初田庄案发生时,若没有傅珺,此案便会被当作普通的暗杀,谁又能想到,这凶手竟是个丧心病狂的杀人者,连续在大汉朝多地作案,如今死者已经上升到了四十五人,亦即是说,大汉朝有十五对夫妻以及他们未出生的孩儿,死在了此人手上。 为查明案情,联调司秘密派出无数人手,分头前往全国各地搜集情报。而从报回来的消息看,凶手犯下的最早的一宗案件竟发生在元和十年。 目前,联调司还在进行相关的案情调查,务要将这凶手的作案时间理出一条脉络来。这工作量极为耗繁,再加上还需筛查底层官吏、回翻粮库管库记录等等,查案的速度自然便慢了下来。 “老何,你觉不觉得,那茜灵砂十分古怪?”刘筠忽然说道。 何靖边被他一语拉回心神。沉吟了片刻,垂首道:“臣愚钝,不知陛下指的是什么。” 刘筠清朗的面容上蒙了一层阴霾,淡声道:“当初逆王身边除藏剑山庄与萧红珠之外,还有另一股神秘的力量。逆王党羽亦交待,宫变当夜他们闯进寝宫时,承明殿已是一地的死尸,连同那一百暗卫在内的上下人等尽被格毙,如今想来,这定是那股神秘的力量所为。现在六合粮库又丢了两万石粮食。管库的亦是逆王之人,朕总在想,这股神秘的力量,加上六合粮库,再加上茜灵砂,会不会是另一条线索?” 何靖边一下子抬起头来。 “陛下是说,这股力量与三尸案有关?”他问道。 “朕是有这个感觉。”刘筠说道。 他羁靡京中多年,经历过无数风险,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些联系。然而这联系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清。 何靖边沉吟了一会,问道:“陛下为何不怀疑藏剑山庄?以藏剑山庄的力量,亦能做下此事。” 刘筠摇了摇头:“绝不会是藏剑山庄。你想。当初朕一直防着的乃是太子,根本没想到逆王会抢先动手,彼时可谓千钧一发,若藏剑山庄真要倾全力相助,朕今日便不会坐在此处了。且据朕所知,逆王身边那一股藏剑山庄的力量。很可能便是当初因拐卖案被联调司追捕的几人。他们后来无处可去,才会投效逆王,以这几人之力,如何能杀得了那一百暗卫?” 何靖边对此其实亦是知晓的,他现在接管联调司,许多机密情报尽在掌握,只是他并不希望除藏剑山庄之外,他们还要再多对付一股强大的力量。此时听了刘筠的分析,他便沉默了下来。 “为什么是茜灵砂呢?”刘筠喃喃自语道,目光投向殿外的沉沉夜色,“此物颇珍异,大内也只得数匣而已,此人为何会在凶案现场留下茜灵砂?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何靖边恭声道:“陛下,微臣率众竭力查探,却所获甚微。这茜灵砂早在五年前便绝迹了,若此獠第一次作案乃是在元和十年,则这十二年间,他有足够的时间令此物绝迹,臣等唯一能确定的是,此人手中颇有余财,否则拿不出这大笔银子购买此物。”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复又躬身道:“属下无能,茜灵砂消息走漏一事臣仍在查,已派了暗线秘密监视了几个关键人物,目今仍是无果,请陛下降罪。” 刘筠淡淡一笑:“联调司的人,朕还是信得过的。”语罢略略一停,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外,眼神变得十分幽深:“朕还想起一事来,便是姜姒的死,老何,你也觉得那是单纯的宫人报复杀人么?” 何靖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冷峻,眉头聚成了一个“川”字。 姜姒是被人推下水淹死的,凶手是一个宫人,据说曾被姜姒算计过,故此怀恨在心。按说这理由并非说不过去,可巧合的是,这宫人动手之时,姜姒身边的几个暗线皆被事情耽搁了,空出了一段时间刚好让这宫人动了手。待暗线赶回时,姜姒已然失踪,直到次日尸体浮上水面,众人才知姜姒已死。 思及此,何靖边躬身道:“臣对此极为怀疑。”说这里,他的语气变越发沉凝,“故臣才多次请陛下肃清禁宫。臣斗胆,再次恳请陛下,尽速将宫人全部撤换,以防逆王余孽作乱。” 刘筠毫不在意地一摆手,怡然笑道:“频动干戈,未必有益啊。逆王当年精锐悉起,残党已然无力,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若此时动手反倒打草惊蛇,再者说,就算将宫人全部撤换,又焉知不会再混进新的钉子来?”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此事你可按朕的安排布置下去了?” 何靖边肃声道:“禀陛下,臣已按陛下旨意,将与此事相关人等皆调至尚林局与尚衣局这两处,严密监视,只这些人最近并无动作。” 刘筠点了点头,复又将目光投向殿外深邃的夜空,良久后方又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与神秘组织相关的别的消息?” 何靖边躬了躬身,道:“禀陛下,臣等虽未查到关于这组织之事,却收到了另一条重要的消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云南那一带,最近发现了萧红珠的踪影。” “哦?”刘筠立刻坐直了身子,目光变得格外锐利:“消息可确实?” “消息确实。”何靖边道,语声越见低沉,“此女极狡,我们方一动作她便又藏匿了起来,臣已叫人盯住了各条交通要道,务要将之活捉。” “此事可缓。”刘筠淡声道,神情十分笃定,“那个神秘的组织,说不得便着落在萧氏身上。” ☆、第675章 何靖边愣了一会,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道:“原来如此。”说罢方觉自己失态,忙请罪:“臣御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刘筠笑了笑道:“无罪。” 何靖边直起身来,面上已是含了几分笑意:“陛下真是明见千里。如此一来,那神秘组织不日便要露出马脚来了。” 刘筠淡笑不语。 萧红珠因参与丙申之变,潜逃之后便再没回过契汗。 大汉朝刘筠登基,温重执掌西北兵权,西北兵力骤然强盛。反观契汗国,最近的日子却并不好过,契汗老皇帝忽得重病,新近册立的太子根萧常远根基未稳,国内局势相当动荡。 此等形势下,萧红珠自是腹背受敌。萧常远一向与之不和,此时便给自己这个彪悍的妹妹安上了一个谋逆的罪名,如今萧红珠已成丧家之犬,四处逃窜,之前是在交趾国,现下又潜入了大汉。 势单力薄的萧红珠若想自保,便需要寻求合作对象,当初同为刘竞效力的神秘组织便是她此际唯一的退路。刘筠相信,用不了多久,萧红珠一定会潜回金陵,与这个神秘的组织进行接触。 只要将口袋开得大一些,刘筠有极大把握将这个神秘组织一网打尽,还大汉朝一片宇内升平。 望向殿外黑沉沉的夜色,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亮…… ******************************** 立秋之后,秋老虎携着盛夏的余威,在金陵城又肆虐了十余日,直至八月中旬,一场突降的大雨才将暑热尽皆洗去。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了。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西风渐次卷落了黄叶,金陵城中的各府贵人们,亦一拨拨地回到了府中。 离开温国公府多时的吴晚,亦随着这阵回城大潮一并回来了。 “……哟,瞧瞧这小脸儿,可真是有红似白的。可见养得极好呢。”素心馆中,裴氏拉着吴晚的手上下端详着,脸上满是慈祥的笑意。 “媳妇也是这么觉着的呢。”吴氏笑道,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瞥过傅珺。笑意便又深了两分,“这孩子说是去养病,却养出了十分的好颜色,真真叫人看了挪不开眼去。可惜选秀报了病,若不然定会雀屏中选、一步登天。” 吴晚的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含羞垂首不语。 裴氏的笑容却淡了一些,松开了拉着吴晚的手,转而去端桌上的茶盏。 选秀的事情她并不愿人提及,吴氏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吴氏却根本没见注意到裴氏的脸色,兀自对吴晚笑道:“如今你身子也大好了,天气又凉了下来,我瞧你还是在我们这儿住着吧,旁的事待天暖了再说。”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向裴氏那里扫了一眼。 裴氏的眼神微微一闪。 过了片刻,她便搁下了茶盏。面上的笑容又变得十分欢喜:“这便好,你且住着就是,我们府里别的没有,空屋子倒有两间,且我素常也想找人说说话儿,你只管住着,过两年我再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这话说得吴晚越发抬不起头来,红着脸坐在那里十分无措。吴氏笑着上前凑趣儿,孟湄也跟着笑了几声,素心馆里难得地笑语欢然。唯冯氏与傅珺皆淡笑不语。并没去凑那个热闹。 得了裴氏这句话,吴晚便安心地在温国公府住了下来,她为人十分温柔圆融,一个月未到。便在下人们那里得了个“善姑娘”的名号。 平素无事时,吴晚或与几个姑娘做针线、读诗文,或便待在自己房里,十分贞静,便是偶尔去长房或三房小坐,亦皆挑着爷们儿不在的时候。坐也不过小半个时辰,行事十分妥贴。 应该说,这位晚姑娘比起她那个不着调儿的堂姐吴氏可要强多了,也更像世家出来的姑娘,连宫里两位嬷嬷亦道吴晚“识趣知礼、温柔有度”。 傅珺对此不置可否。 自回京后,她的精力便被几件事牵扯了去,头一件便是外祖母宋夫人的病。因受不得金陵城的酷热,前不久宋夫人便回了姑苏,最近天气凉了,听说她又有些咳嗽,于是傅珺便将涉江遣去姑苏探病,随行的还有一位太医署的医正。 此外,金陵女校工坊事宜亦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不日便要开门营业。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色盲患者的斟别工作。 需要说明的是,在去贺固家查案当天,她便将凶手乃是色盲一事告知了傅庚与王襄。不过她并未直言“色盲”一语,而是以迂回方式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又假说曾在街头见过有人分不清颜色的等等,理由十分充分。 色盲这个词还是王襄想出来的,而在之后在告知孟渊时,傅珺便顺理成章地以色盲称呼凶手的病症。 王襄、傅庚与孟渊是傅珺最信任的人,这其中,傅庚更是能将色盲患者的斟别工作推行下去、且还不引人注意的唯一人选。 御史这个行当,就是专为官吏而生的,此事由傅庚来做十分合适,而他与吏部左侍郎解骏私交极好,行事更是如臂使指。 近段时间以来,吏部对七品及以下底层官员的考核便多了一项内容:笔试。 笔试共有两张卷子,卷头分别以红色与墨绿色作了记号,答卷者考完试后,需得按颜色将卷子分别放进两个不同颜色的卷格儿里。 因考试为一对一模式,故不虞有人作弊,也不会打草惊蛇。用这种方法,傅庚已经标记了近四十位患有色盲的各地官吏,并陆续拿到了他们这十二年来升迁、调任的记录。孟渊则从联调司搞来情报,提供了连环杀手作案的大致时间线,而这些资料最后全都汇总到了傅珺这里,由她一个个加以排除。 比起受人瞩目的御史府与阁老府,温国公府显然更易处理此事,谁能想到,嫁为人妇的勇毅郡主会是查案的主力?此事目前仅只四人知晓,连何靖边那里傅珺也没说。便是因为手上有这些事,因此吴晚每每前来,傅珺总觉十分不便。 可是,人家一个温柔和善的姑娘家来傅珺这里作客,她总不好摆脸将人赶出去,便只得客客气气地应酬着。 所幸吴晚来的次数不多,否则傅珺手头的工作也要耽搁了。 这一日晨定之后,因想着昨日发现一名官吏的调任轨迹与凶手作案路线有八成相近,傅珺心中挂记着这事儿,出来后片刻未停,带着人便直往临清阁而去。吴氏落在她身后几步,想要唤她却终是不及,人还没到廊庑下,那厢傅珺已是芳踪沓然。 吴氏的脸当即便沉了下去,“急脚鬼似的,是躲着人还是怎地?”她低声咒骂着,眉头拧得死紧,眼中有着浓浓的怨恨。 ☆、第676章 吴氏原想求傅珺帮忙进宫去看看孟翡的,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傅珺总是来去匆匆,吴氏根本捞不到机会与她说话,此时见傅珺又是跑没了影儿,她心下不免恨恨,扶着丫鬟的手一用力,尖利的指甲便在那丫鬟手上掐出个血印子来。 那丫鬟猝不及防,“嘶”了一声呼痛,吴氏立刻眉目一冷,一掌便甩开了那丫鬟,指着她怒道:“主子还在呢,你嘶什么嘶?不知道忌讳么?在主子跟前死啊活的,你又是个什么贱东西?” 一面说着,她一面便又“啐”了一口,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那丫鬟吓得跪在地上直打颤,口中哭叫:“婢子错了,太太饶命。” 吴晚正在不远处,见四下里仆妇皆瞧了过来,她心下哂笑,面上却擎起个柔柔的笑意来,三两步赶上前去,拉了吴氏的手细声道:“姐姐息怒,看气着了。”言罢又转向那丫鬟,眉尖微蹙:“还不快下去,竟是等着人说‘请’字儿么?” 那丫鬟先是一怔,旋即便感激地看了吴晚一眼,起身喏喏退了下去,吴晚便又柔声对吴氏道:“这里是风口,姐姐可别着凉了,翀哥儿这几天可老咳嗽呢。” 吴氏最心疼自家这个宝贝儿子,一听此言立刻道:“哟,你说得正是,我若是病了再过了病气给翀哥儿,那可就不好了。”说着便忙往前走,却将那丫鬟的事儿也给忘了。 三言两语哄得吴氏离开了众目睽睽之处,吴晚暗里松了口气。 这人还在素心馆呢,吴氏就这么当着一院子下人的面儿对个丫鬟喊打喊骂的,叫人瞧着成什么了?再者说。那挨骂的丫鬟与孟瀚怕是有些首尾,吴晚早就察觉了,可笑吴氏还蒙在鼓里。若是那丫鬟再往孟瀚那里哭几声,吴氏现就吃不了的亏。吴晚目今还用得着这个堂姐,自是要帮着她一些儿。 “阿晚,怎么还不走?”吴氏走了几步回首看去,却见吴晚正自立在廊下出神。便出声唤道。 吴晚忙笑道:“就来。”说着便走了过去。亲亲热热地挽了吴氏的手臂,两个人往括香居而去。 吴晚如今也有了自己的院子,便住在宅子南边儿的“薰风馆”。挨在倚琼台边儿上,与孟湄做了一对邻居。不过她今日却是有事,便陪着吴氏一同回了括香居。 几经思量,她最后还是决定将孟瀚与那丫鬟的事告诉吴氏。说到底。若她还想在三房那里谋一份前程,便需吴氏相帮。而她也要表现出一些诚意,方能换得吴氏为自己筹谋。 心中计议已定,回房之后,吴晚寻了个由头遣退了满屋子的丫鬟。再斟酌着词句,慢慢地将那丫鬟与孟瀚之事说予了吴氏。 吴氏闻言气得直抖,当即便跳将起来。直要叫那丫鬟立刻进屋回话。 吴晚好说歹说按住她道:“姐姐糊涂,这会子闹将起来。头一个便是我的不是,旁人只当我乱嚼舌根儿,往后我在这府里可也住不得了;次一个,此事若是没过了明路,那丫鬟还知道些忌讳,也不敢如何,一旦过了明路,那丫鬟豁出去闹一场,可不叫人看了笑话儿去?” 吴氏一听这话有理,只得将火气往下压了压,却仍是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地,拍着榻沿儿切齿道:“贱蹄子,不要脸的下作东西,往/日/我待她也不薄,竟敢背着我勾搭爷们儿。什么阿物儿,哪一日撞在我手里,定要扒了她的皮!” 她越说越气,脸色已是铁青,眼中皆是戾气。 “姐姐且消消气儿。”吴晚替她抚着后背顺气儿,又倒了半盅热茶递了过去,柔声道:“这人是肯定留不得的,只姐姐不能明着处置,必要寻一个法子,既叫爷怪不着姐姐,又不叫那丫鬟有时间去爷跟前儿喊冤。姐姐,这事儿可千万得慎之又慎,最紧要的是莫要惊动了爷,若不然,爷头一个闹起来,姐姐岂不委屈?” 吴晚这话说得极贴心,吴氏心中感动,再一想到孟瀚平素的样子,一时间悲从中来,眼里便蓄了两泡泪。 她拿了帕子来按住眼角,咽声道:“他就是个狠心的,我巴心巴肝地待他,什么好的不尽着他?有了好处头一个便想着他。他倒好,处处下我的脸,又何曾将我这个正房太太放在眼里?” 她一壁说,一壁便落下泪来,早上才抹的香米分儿也给眼泪冲散了,露出里面微黄的肌肤。 吴氏皮色微黄,一直引为平生憾事,因生恐别人说嘴,故她每日起床后头一件事儿,便是细细地往脸上抹香米分,一年三百六十天从不断的。 吴晚见她一张脸哭得又黄又白,花猫也似,不免心中暗笑,面上神情却是越加温柔,拉了吴氏的手安慰她,又悄声道:“此事说难却是一些不难,姐姐只需如此这般,定能两全齐美,最后爷还要念着姐姐的好儿呢。”却是向吴氏献了一计,叫她借着冯氏的手除去那个丫鬟。 吴氏细细地听着,再一思量,果然此计极好,喜得眉开眼笑,拍着吴晚的手道:“还是妹妹想得周全,这法子果然极好。妹妹真真是个女诸葛。” 吴晚柔柔笑道:“我这也是替姐姐打算,姐姐莫要嫌我多事才好。倒是姐姐,这会子且莫夸我,还是先净了面,这妆都花了呢。”说着她也不待吴氏作声,便自转出槅扇,唤小丫头送了热水进来,又亲挽了袖子拧干布巾,替吴氏净面上妆,待她十分亲厚。 不一时,吴氏便在吴晚的服侍下重匀香米分、细染胭脂,姐妹二人重新坐定,又叫小丫头换了热茶上来,吴氏便挥退旁人,拉着吴晚的手笑道:“我这妹妹果真贴心得很,他日却不知谁有那个福气得了你去。” 吴晚闻言羞红了脸,垂首不语。吴氏却又微蹙了眉道:“只可恨那三房防得紧,我这里也不凑手,倒委屈妹妹了。” 吴晚一听这话中之意,竟是大异于前,她心下不由便有些发起急来。 她已年过十七,若不能在国公府寻一门好亲事,待回至老宅,又到哪里去寻孟渊这样前程似锦的俊美贵公子?而当年她为躲过选秀故意中计落水、大病一场的算计,岂非变成了笑话? 这般想着,吴晚连害羞也忘记了,只轻声问道:“姐姐这话是怎么个说法?如何姐姐便不凑手了?三房为何又要防着姐姐?难道我不在的时候又出了什么事儿?” ☆、第677章 吴晚这一句一句地问得甚紧,吴氏一时间张口结舌,那神情便有些不自然起来,强笑了笑方道:“那个……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实则也是无事。” 文秀一事当日被孟渊严令封了口,事后又当众打杀了一个多嘴的婆子。那些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议论,吴晚自是不知此事。 吴氏语中破绽百出,吴晚立时便听了出来,于是便又是一番软磨硬缠,终是磨得吴氏说了些实情。她隐去了傅珺塞美人儿的事,只说傅珺十分强项,仗着郡主身份坚不肯文秀与文娟进屋,末了又叹道:“因三爷也跟着一齐闹,夫人也无法,只得随他们去,如今三房的事情夫人也不大管了,妹妹的事儿,只怕这一事半会儿的却是不成。” 她虽语焉不详,吴晚却还是从这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大致的真相,心下不由恨了一声。 这吴氏赚得她错过了选秀,却又因斗不过三房便想撂开手去,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只她心中虽如此作想,却也明白这事儿不能急在明面上,万一迫得太紧,吴氏一甩手将她送回老宅,她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今看来,此事还是只能靠自己,但她是客居,行事诸多不便,少不得还需吴氏帮衬着。 这般想着,吴晚便抬起头来,微红着脸向吴氏柔柔一笑,道:“妹妹也不瞒姐姐,那件事……妹妹是愿意的,只姐姐如今也为难,妹妹更不愿姐姐难做。故妹妹只求姐姐帮一个忙。容后之事妹妹自己处置,断不会连累了姐姐去。” 说至此,吴晚已是珠泪盈睫、两腮作赤,垂下头来掩泪道:“往后便有万般不是,皆是妹妹自作自受,万望姐姐帮着妹妹这一回,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了。” 吴氏见她哭得可怜。又见她口口声声只要自己帮一个忙,她早心软了。 孟翡进宫伴读一事,吴氏将之算在了傅珺头上,更何况这一年多来。她又数次在傅珺手上吃亏,心里对傅珺更是深恨,此时见了这大好机会送上门,她自是万分乐意给傅珺添堵的,便拉着吴晚的手道:“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妹妹便和我嫡亲的妹子也似,姐姐自会助着妹妹,妹妹且说要姐姐做什么?但凡能做到的,姐姐定不推辞。” 吴晚垂首听着,神色间已是一片冰冷。 这话说得真巧,什么叫“但凡能做到的”?若事情难办,她这位姐姐只怕又要缩起头来万事推个干净了罢。 心中虽恨,吴晚的面上却仍是害羞的模样,轻声道:“也不需姐姐帮多大的忙,在三爷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姐姐只需给妹妹……行个方便,便成了。” 她越说声音越轻,说到后来羞不可抑,脸颊儿红红、眉眼儿水润,别一有番动人风韵。 吴氏便笑了起来,手指轻点了点吴晚的面颊,笑道:“这事儿容易,包在我身上。” 支走几个下人再简单不过,吴氏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府里主持中馈的人是冯氏。届时不拘寻个什么由头,叫冯氏出面便是。 这般想着,吴氏面上的笑容便有些走样,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而低着头的吴晚却一无所觉。自然。她目中的怨恨与不甘,吴氏亦是毫不知情的。 重阳节前两日,金陵城中已是一片金秋盛景,那街头巷陌枫叶醉红、银杏染黄,更有桐树飘落了一地的枯叶,西风拂过时。满城便有瑟瑟蛩音,有若琴韵,萧然中又添一抹寂寥。 涉江已经回来了,宋夫人的病情亦有好转,这个节日傅珺的心情尚算不错。 说起来,重阳在大汉朝也算是个重要的节日,虽无登高风习,重阳糕却是有的,亦有茱萸插门扉、小儿点朱砂、女子戴菊花的习俗。 对于最后一个风俗,傅珺表示欣赏无能,却也架不住沈妈妈并涉江等人一脸欢喜,又有孟渊大手笔买花哄傅珺开心,那一盆盆名贵的金带围、海棠/春/、青心白、一捻红,流水似地往临清阁里搬,弄得廊前檐下摆满了各色名花。 傅珺已经排查完了手头所有的色盲患者,却是一无所获,如今她亦是闲来无事,又实在不愿叫这些造物精灵毁在自己手上,因此,除了那株洒金秋海棠外,最近她又在学着莳弄这些娇贵的花朵,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这一日,自素心馆回来后,因见天气尚好,阳光金灿灿地铺洒在中庭,傅珺便叫人将花儿皆搬至廊下晒太阳,她自己便捧了卷《藏钩会抄》读起来。 这书乃是秦末一位无名氏所著,书中内容却是涉及由秦至唐八百年间各类博戏,从投壶到射覆,从斗草到百索,无论入流不入流,书中尽数收录,作者显然精于各类史料,前因后事细加述说、信手拈来,写得十分有趣。 此类杂书最为傅珺所喜。她手不释卷,从上晌一直读到下晌,直至窗前光线渐暗,她抬起头来,这才发觉窗外的天已经阴了,铅色的云块沉沉压着,槅扇里拂来一阵风,飒飒凉凉,含着几分水意。 傅珺探身往窗外瞧去,却见栏杆上晾着的衣裳早收进来了,涉江正立在廊下,轻声指挥着小丫头们将盆花挪至暖房,廊庑的转角处,青蔓亦正领着两个小丫头往沈妈妈房里去,小丫头的手里端着铜碳盆儿。 “娘娘,天也暗了,这书明儿再瞧吧。”绿萍的声音响了起来。 傅珺将书搁在案上,回首笑道:“便听你的。”说着又向外头张了一张,道:“这天气真怪,上晌还是大太阳天儿呢,这会子却像要下雨似的。” 她这里说着话,那厢便见院子里的小丫头忽然一齐跑了起来,有人便道:“下雨了,这雨来得好急。” 随着她的话音,便见一道道透明的银线自半空里落下,不过几个呼吸间,院子里的地便湿了。 “娘娘,请容婢子关了窗。”绿萍轻声说道,人已经走上前来,探手便将窗屉子合上了。 绿藻此时亦进了屋,手里拿着个火折子,将烛台上的红烛点燃了,笑道:“一关了窗子就黑得很,婢子先点着灯吧。” 傅珺笑着点了点头,自去坐在了榻前。 ☆、第678章 窗外的雨声一阵急似一阵,槅扇前的门帘已然落下了,偶尔一阵风过,掀起锦帘,便会带进一阵微湿的雨意。 傅珺坐了一会,见无事可做,便站起身来道:“我去暖房瞧瞧花儿去。” 绿萍与绿藻一听此言,忙都搁下手里的活计,一个上前打起锦帘,一个便扶着傅珺的胳膊,主仆三人转出槅扇,跨出了房门。 暖房便设在东厢,是孟渊前些时候叫人收拾出来的,因有个大大的窗户,采光采暖皆好,很是宜于养花,那些盆花此刻皆置在花架子上,傅珺便取了一方干净的布巾,一盆一盆地去抹那花叶上的浮灰。 她这里才抹了两片叶子,便听见门帘响动,转首看去,只见孟渊正立在门边,淬冰般的眸子里含着一丝笑意。 “我也想你这时候该回来了呢。”傅珺一面将布巾交予绿藻,一面便笑吟吟地迎了上去,柔声问道:“外头下雨了,你淋着没有?” “不曾。”孟渊沉声道,人仍旧立在门边,高高的个头修长而挺拔,发髻几乎触到门框。 傅珺仰首向他望了一眼。 他的声音里像是含着些情绪。 只是,他恰是逆光而立,从傅珺的角度并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盈盈一笑,方想开口说话,孟渊已经沉声道:“我先回外书房处理些事情。” 傅珺略微怔了怔。 既是要去书房处理事情,为何不直接过去,反要先回房? “就想先回来瞧瞧你。”孟渊又道,如同大提琴一般低沉的声线,回荡在傅珺的耳畔。 她掩唇轻笑。又向廊下侍立着的丫鬟们瞄了一眼,方轻语道:“既是瞧过我了,你就快去忙正事儿吧。” 似是被她这娇柔的语气感染,孟渊的声音里便有了笑意:“那我先去,晚上回来用饭。” 傅珺轻轻“嗯”了一声,孟渊便转身走了出去,修长的身影破入重重雨帘。很快便消失在了院门处。 直到此时。傅珺的眉心方蹙了蹙。 然而,这轻蹙的眉心亦只聚起了一瞬而已,待绿萍与绿藻回到暖房时。见到的仍旧是浅笑盈盈、神态怡然的傅珺。 ****************************** 雨点落在素面杭绸伞上,那声音急且密,宛若行军时催得人心焦的鼓点。瑟瑟秋风带着彻骨寒凉,和起雨丝扑面而来。直叫人心底发凉。 吴钩此刻的心便似这秋雨一般,冷得要发抖。 孟渊脸色阴沉。浑身的气息都如铁铸,比在战场上亦不遑多让。吴钩相信,若这府里没有郡主娘娘在,那位晚姑娘只怕这会已经香消玉殒了。 念头及此。吴钩实在很想摇头。 何苦呢?又不是嫁不出去没人要,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何苦要来招惹这位“疤面煞”?她一定不知道。在西北一地,疤面煞这三个字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且这止的还不只是大汉朝的小儿。契汗小儿对这三字惧怕更甚。 连凶横的黑甲军见了孟渊都要掂量三分,这位晚姑娘是不是嫌命太长了,竟泼了胆子去算计人,也不看看自己头上长着几颗脑袋。 “还没醒?”孟渊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刀子刮骨头,刮得吴钩浑身都疼。 他将手里的伞举得更高了一些,遮在孟渊的头顶,口中回道:“楚刃才报的,说是醒了一回,吐了,又晕了。” 孟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为不耐,眉头也皱了起来。 “打醒。”他简短地道,语气中除了厌恶再无其他。 吴钩立刻应了声“是”,又向旁打了个手势,一个着劲装的黑衣女卫利落地单膝点地,旋即便闪了出去。 此时,他们已经行至了菡萏渚,由此处往前数十步,便是拢烟小筑。因这两处有些偏,拢烟小筑里又养了不少香獐、鹿、兔子之类的野物,故向来鲜有人迹,孟渊喜此处清静,每次便都拣着这条道儿回临清阁。 便在今日下晌,当孟渊踏上菡萏渚旁的碎石小径时,“善姑娘”吴晚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吴钩一眼瞧见时,着实吓了一跳。 出现在小径上的吴晚,穿了一身袅袅婷婷的翠绿长裙,那衣裙紧裹身上,越显出那身段的凹凸有致,走起路来一摇一曳,风姿颇为动人。 只是,这位晚姑娘走路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歪歪倒倒的不说,小脸儿也是惨白,像是随时便要晕倒一般,眼见着要歪到一旁的荷花池里去了。 孟渊当即便是满身冷意。 莫说孟渊,就连吴钩的脸也黑了下去。 这位晚姑娘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孟渊在的时候往荷花池里跳,是何用意?这万一被谁瞧见了,她的名节还要不要?孟渊是否还要对此负责? 刹时间吴钩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幸得他准备充分,常年备着两名女卫跟着孟渊,此时自是用兵之时,于是他手一挥,吴晚身边便鬼魅般地多出了个穿黑的女卫。那女卫领命在先,也不管吴晚真晕假晕,直接便将她拖到了离水颇远之处,又拿出事先备的清心丸在她鼻前晃了晃。 吴晚很快便“清醒”了过来。 吴钩的一颗心也算放了下来。 孟渊从头至尾没往吴晚那里瞧上一看,看起来,只要此事至此结束,他必不会深究。 可是,吴钩还没庆幸多久,这位晚姑娘便娇滴滴地唤了一声:“三爷请留步。” 那声音又娇又软,险些没酥掉人的骨头去。 孟渊浑身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冰冷,吴钩却是头又大了一圈,忙上前道:“晚姑娘请留步,爷还有事。” 吴钩的话根本没起到丝毫作用。 他话音还没落,吴晚竟又往前走了几步,直行至孟渊身后不远处,方娇柔婉转地行了一礼,复又用一双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孟渊,柔声道:“三爷高义,救了小女子一命。小女子无以为报,愿抚琴一曲聊表谢意,还请三爷万勿推辞。” 一面说着,她一面便娇羞地垂了首,双颊泛起桃红,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时而便向孟渊身上睇一睇,直是未语含羞、柔情万种。 ☆、第679章 见此情景,吴钩心里激灵了一下,当即便知事情要糟,再一瞥眼,却见孟渊面色如铁,唇角却忽然一勾。 吴钩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耳中却闻孟渊冷声道:“带去拢烟小筑。” 那女卫应了一声,扶着吴晚便往拢烟小筑而去,全不管她身后的吴钩已经白了脸。 那拢烟小筑常常几天也见不着人,以吴钩看来,那实是杀人抛尸的好去处,想至此处他不止白了脸,额角也冒出汗来。 偏那位晚姑娘根本不知自己的小命儿已然悬于一线,仍是娇滴滴地道:“三爷,抚琴需得去琴台才好,拢烟小筑如何使得?” 后见孟渊并不答话,她也并不以为意,依旧柔情似水地望着孟渊,又看了一眼那空落无人的庭院,不知想到些什么,忽然间脸便红得厉害,娇怯怯地低下头去,任由那女卫将她扶进了拢烟小筑。 吴钩心中叫苦不迭,却也知道拦不住孟渊,只得疾步上前提醒了一句:“主子千万手下留情,莫叫郡主娘娘为难。” 孟渊不答,脚下却微微一顿,复又大步往前走。 吴钩暗自抹了把冷汗,知道自己的话多多少少起了点作用,想必过会他们家主子不会做得太绝。 平心而论,吴钩觉得孟渊之后所为,其实已经相当收敛了。 也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不过是叫人赶了头獐子出来,先以弓箭射杀,又趁着那獐子还没断气儿,令唐刀将獐子绑在树上,当着吴晚的面儿活剥了那獐子的皮。孟渊便又“好心”地向那位晚姑娘解释:“这獐子是我一年前救下的,现叫人剥了它的皮,也算它报答了我的救命之恩。” 也就如此而已,吴钩真觉得这事儿没什么。 不就剥个獐子皮吗?那獐子的皮毛又暖和又软,多少贵人爱拿它作个衣裳领子、拼个褥子什么的,香獐肉还好吃呢。如今不过是当着人面儿剥皮罢了,真不至于如何。 可是,他显然高估了养在深闺的女子对这件事的接受程度。 孟渊才将那獐子绑在树上,吴晚便吓得哭了。 在接下来的整个过程中。这位晚姑娘不仅全程哭泣发抖,还因受不了血腥气吐了一裙子。偏那女卫领了命,一直按住她的脑袋不叫她动,就算她闭了眼睛,那冲人的血腥味还是让她无法忍受。最后更是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孟渊当即便黑了脸,看着唐刀手里才剥了一半儿皮的獐子,满脸的不虞。 吴钩便向那女卫做了个手势,女卫便去取了荷花池的水,用帕子沾着往吴晚的脸上抹,没多久便把人抹醒了。 当吴晚睁开双眼时,见到的便是孟渊面沉如水、唐刀两手鲜血淋漓继续剥着獐子皮的画面,这画面直吓得她又是两眼一翻,再度晕了过去。 彼时,吴钩觉得这位晚姑娘甚可怜。 摊上这么个完全不懂怜香惜玉为何物的主儿。亏她方才还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人呢,也不想想这位主儿岂是她能肖想的?如今反弄得她自己浑身脏臭,又是何苦来哉。 然而,这念头也只在吴钩心里转了一转便罢。孟渊这些年来的遇到的算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要一想到这些,吴钩的心肠便又硬了下来。 算计不成反被算,这位晚姑娘也是自作自受。 当吴晚第二次晕过去之后,孟渊终于不耐烦了。 “抬去草寮。”他挥了挥手,那女卫便将吴晚向肩上一扛,一溜烟往拢烟小筑的北角而去。那里有三间草搭的屋子,是专门放饲料用的,如今并无人在。 孟渊便向花池里净了手,又将溅了血点的外袍脱了。方先行回了临清阁。据吴钩猜测,孟渊可能是怕晚归惹人担心,故先回去露了个面。此刻回转,想必是已经见过郡主娘娘了,这才专门回来处置吴晚一事。 “查清了?”孟渊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吴钩心头一凛,立时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一旁。 “回主子。查清了,是二太太说她要翻院子,大太太便遣了洒扫上的人去帮着打理,这条路因走的人少,洒扫上的人便全去了二太太院子里。又因主子常走这条路,属下便没安排暗卫。”吴钩一面说着,一面擦了把冷汗。 孟渊自己随身带着暗卫,这条路自然无需多做安排,谁能想到有人等在这里呢? “二太太?”孟渊语声极冷,眼睛已经眯了起来。 上回文秀一事也是吴氏暗里挑唆,裴氏才起了给三房塞人的心思,如今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吴氏倒又来了。 孟渊眯起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冷意。 “派个人去看看二哥何时回来。”孟渊淡声说道,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吴钩利落地应了声是,便自退了下去。 孟渊负手立在拢烟小筑的院门前,衣襟之上满是雨丝,斜飞的长眉微微一轩。 如此也好,此事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了,这最后的一步,他很愿意推上一把。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便勾了起来…… 天将擦黑的时候,括香居的院门儿忽然“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了,旋即一排灯笼自门内急急涌出,飞快地往薰风馆而去。 此时恰是饭时,各院儿门前的小径上,来来往往皆是送饭的丫鬟婆子。这群打着灯笼的人一出现,立刻便让往来人等皆惊住了。一时间,所有人皆停住了脚步,一个个撑着油伞、拎着食盒,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群人。 吴氏当先走在队伍前列,娟秀的脸上青白交加,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灯笼里的烛光筛过雨丝,落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眼中的阴沉与恚怒。 就在半刻钟前,前院儿有个老妈子偷偷送来了一个消息:下晌的时候,吴晚在菡萏渚闲步,不知怎么竟落进荷花池中,巧的是,此时孟瀚刚好自衙门回来,经过此处,发现了呼救的吴晚,于是便将全身尽湿的晚姑娘捞了上来。 彼时,那菡萏渚空无一人,跟着吴晚的小丫鬟又不在,因怕吴晚落了寒气,孟瀚便亲自抱着她去了外书房,又叫服侍的妈妈找干衣裳替她换上,直到她收拾好了才将人送回了薰风馆。 这还不算完,送回吴晚后,孟瀚竟还拿了国公爷的名帖,请了时常在府里走动的何太医去为吴晚诊治,又叫人送了好些药材补品过去,最后他更是亲自登门,嘘寒问暖,直到现在还耽在薰风馆里不曾出来,还将院门儿也关上了。 ☆、第680章 听到这个消息时,吴氏一口气没接上来,当即便厥了过去。还是一旁的老嬷嬷掐人中才将她掐醒。 醒来之后,吴氏顾不上生气,立刻便点齐人马,挑着灯笼直奔薰风馆。她倒要看看,这一对狗男女还能做出什么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当吴氏一行人气势汹汹奔向薰风馆时,孟瀚正坐在槅扇边儿的绣墩上,与吴晚说着话。 “晚妹妹倒没发烧,实是侥天之幸。只是何太医说了,晚妹妹还是需得将养些时日。”孟渊温声说道,看向吴晚的眼神含着深深的怜惜。 “多谢姐夫。姐夫的救命之恩,阿晚铭记于心。”吴晚半靠在床头,说话的声音娇柔无力。 孟瀚凝目看去,却见她颊晕轻米分、水眸含羞,怯怯地抬眼看了看他,复又垂下眼眸,两排睫羽遮在眼下,越衬得她下颌尖尖,说不出地惹人怜爱。 “晚妹妹何必这样客气。”他的语声越发温柔,烛火映着他俊秀的眉目,倒比往日看去更多了些温文。 屋子四角点着碳盆,房中蕴着暖意,薰笼里搁了几星芙蓉香,旖旎甜丽的香气,娇婉而又温柔,在房间里四散氤氲。 吴晚娇羞地垂下双眸,藏在锦被中的手却兀自颤抖不息,她只得死死捏住被角,用以抵御袭上心头的恐惧与惊慌。 事情发展至今,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进荷花池,又是如何被孟瀚救下的。 她最后的记忆,仍旧停留在那恐怖而血腥的一幕。只要一想起那个侍卫两手是血、一脸狰狞地当着她的面儿剥獐子皮的模样,她就止不住地从心底里怕起来。 那一刻,什么俊美无俦的俏郎君、什么花好月圆两情相悦,这一切幻想尽皆被无情地米分碎,她只想早点逃开那个可怕的男人,离得他越远越好。 她还能记得自己哭着求他,请他放自己走。可是。那个可怕的男人却根本不理她,还叫人按住她的脑袋不令她乱动,而他看着她的眼神着实怕人,让她想起人们常说的罗刹阎王。 那时候她真的好悔。可却悔之已晚。最后晕过去的时候她还在想,若早知他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她绝不会煞费苦心地设下此局。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吴晚委实一点也不记得了。 待她再度睁开眼时,她正被孟瀚抱在怀中。浑身又湿又冷、冻得瑟瑟直抖。 孟瀚待她极好,处处照顾得周到,还为她请了太医诊治,又亲自登门送上药材与补品。 直到此时她才知晓,这个平常她并未放在眼里的孟家二爷,是个多么温柔体贴的男子,比起那个可怕的男人强了太多。若非有他一直陪着,她还知会如何呢。 思至此处,吴晚心中恐惧渐消,心中隐隐地升起了一线希望。 她抬起头来。再一次悄悄地睇了孟瀚一眼。 其实,他生得也很俊秀,虽不及孟渊那般夺目,却也自有一种温和雅致的气韵。 若能长伴这般温柔俊秀的郎君身畔,吴晚觉得,亦是人生一大幸事。 “晚妹妹可是觉得不舒服?是不是火盆不够暖?”孟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温和而又体贴,还含着让人心暖的关切,且他虽说着话,人却始终坐在槅扇边上。谨守着礼节,并未往吴晚身边凑。 望着他俊秀的眉眼、温文的表情,吴晚心里暖了起来。 终究还是要这样温润柔和的男子,才是她终身的依靠。他救了她。与她也算是有了肌肤之亲,唯今之计,她亦只有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方能为自己挣来一份前程。 这般想着,她的脸又火烧般地烫起来,垂了头轻声语道:“姐夫荐医送药。将阿晚照顾得无微不至,阿晚感激涕零,只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她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又转眸睇他,眼波流转,温柔无限。 孟瀚顿时心中一荡。 到底是年纪幼嫩的姑娘家,又是世家出来的,便是温柔亦与旁的女子不同,更迥异于那些欢场女子,那一段贞静娇软的风韵,直叫人骨软筋酥,而她娇脆甜柔的声线更若黄鹂轻啭、白羽翩飞,自孟瀚的耳畔一路滑至心头,停在那里久久不去。 孟瀚心中又是一荡,语声更是温和:“晚妹妹妹何必这般见外。说起来却是我的不是,不曾好好照料你,让你受了惊吓。” 吴晚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这原是阿晚自己不小心,不关姐夫的事,说起来,也是阿晚命苦罢了。”说着她便红了眼圈儿,又似是怕他看见,便拿了绢子去拭泪。 吴晚的这一番动作略大了些,她披在身上的氅衣便滑下来一半儿,露出了里头的交领绣襦,那襦衣做得极贴身,稍一动作便勾勒出了一道妖娆动人的曲线。 孟瀚在槅扇外瞧见了,一双眼睛瞬间像是粘住了似的,心里亦像是着火般烧将起来。他忍不住回味起方才/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情景。那身翠绿衣裙紧贴住怀中娇柔的身体,又湿又滑,抱在怀里便像是抱了条美人鱼,那胸前高耸、腰肢细柔、纤腿修长,无一处不清晰,无一处不诱人。 “姐夫,你……”眼前的美人鱼娇怯怯地嗔了一声,脸却羞得通红,回手将氅衣重又披在了身上。 孟瀚这才发觉,刚才一时出神,他竟是一直盯着吴晚的胸前。 “是我失礼了。”他连忙转开视线,人亦离坐而起,行至了一旁小窗边上,心中却仍是荡漾不息,只不知要如何才能探知美人鱼此刻的心思。 便在此时,忽听院门处传来一阵喧哗,旋即一个尖厉而高亢的女声便响了起来:“孟老二,你这个不要脸的!” 随着话音,一行人直直冲进院中,随后便是“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撞开,吴氏铁青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前。 “嘤”,吴晚似是怕极了,发出一声细弱的惊呼,旋即抖衣而颤,一张脸亦瞬间惨白。 孟瀚的心立刻揪成了一团。 “你是这做什么?”他几大步走到吴氏面前,堵在槅扇前头,一脸不耐地道:“没见晚妹妹病着么,进门前怎不叫丫鬟通传一声儿?” “通传?”吴氏怪叫一声,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槅扇后的吴晚,那眼神就像是要择人而噬,复又怒视孟瀚:“你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你倒跟我讲起礼数来了?好啊,既是如此,我们便到老太太跟前去评评这个理,看看到底是谁不知廉耻不要脸,到底是哪个贱货狐媚魇道,勾引有妇之夫!”吴氏越说越气,声音也越发尖利响亮,一面说一面便要往里闯。 ☆、第681章 孟瀚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推开吴氏,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甚么?我行得端坐得正,怕你何来?我与晚妹妹清清白白,你哪一只眼睛瞧见孤男寡女了?这屋里还有旁人你瞧不见么?” 见孟瀚一径堵着门,显见得对吴晚极为回护,吴氏又是气又是妒又是恨,只觉得一颗心像是搁在热油里煎似地,噗噗地直往上冒火星子,一双眼睛早气得通红,哪里顾得上旁的。 她身边的杜嬷嬷此时却觉出了不对,再一看槅扇外头摆着个绣墩儿,吴晚则是靠在里间儿的床上,帐幔微垂,旁边还有个小丫鬟服侍着,显然并非吴氏所说的那般。 她心里格登了一下,忙在吴氏耳边嘀咕道:“太太息怒,爷一直坐在外边儿来着,您瞧清楚了再说。” 吴氏火气上头,哪里还会听她的话,一把便甩开了她,指着槅扇后的吴晚尖声道:“好啊,有爷替你挡着,你倒真坐得住。一个破落户这会子倒装起高贵来,还真当自己是高门千金呢,我呸,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打秋风的穷鬼。是我当初瞎了眼,把你当亲姐妹敬着,反倒敬出这一身的是非来,我就该三、五两银子打发了你,也免得到现在被你这白眼儿狼反咬了一口。” 她一行说一行便哭了起来,胸口像是堵了块千斤巨石,堵得她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越想越觉窝囊,直哭得泣不成声。 她满打满算把吴晚送进三房给傅珺添堵,却没想最后堵的却是她自己。再一想那菡萏渚的下人还是自己给调开的,是自己亲手给这对狗男女行了方便,她气得真恨不能将吴晚撕碎了才好。 吴晚似是被她这样子给吓住了,亦是“嘤嘤”地哭了起来,只她哭得不似吴氏这般声气壮大,而是颦眉掩泪、哽咽轻泣,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在玉颊边。若春雨打湿的海棠,说不尽的委屈、道不尽的娇柔,直叫人从心底里疼惜起来。 孟瀚回首看了看她,见美人鱼哭得如梨花带雨。他这心里便酸疼酸疼的,又是荡漾又是心痛。 而再一转首,却见眼前的吴氏哭得米分都花了,露出里面焦黄的面皮,他不由便厌恶地皱了眉。冷声道:“罢了,你还说。晚妹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大家亲戚一场,你何苦这般刻薄于她?再说当初不是你亲去了信请晚妹妹走亲戚的么?哪里来的打秋风一说?” 见孟瀚仍是一力帮着吴晚说话,吴氏气苦更甚,也不管这屋子里站了一地的下人,冲上去拉着孟瀚的衣袖,哭叫道:“爷如今眼中只有旁人,再看不见我,一径只帮着个外人却不顾我。我也不活了,爷一根绳子勒死我是正经。” 孟瀚见她闹得越发不像,说出来的话又极难听,心中越发烦恶,一掌便将吴氏扫到了一旁,厉声道:“疯妇,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他这一掌力道极大,吴氏直朝后踉跄了几步,一个不稳便坐倒在地。 屋中众人皆傻住了。 以往二房夫妻也吵过,但像今日这般动手的却还是头一次。一时间众人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氏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孟瀚,似是不认识他一般。杜嬷嬷此时方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扶她,孰料她的手才一触及吴氏。吴氏突然“嗷”地嚎了一声,便放声大哭起来,哭叫道:“爷果然是多嫌着我,我也不留在这里讨爷的嫌了,这便自己了断。”说着她便坐了起来,一头便往旁边的廊柱撞了过去。 众人俱惊呼起来。杜嬷嬷直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吴氏不放,那些下人此时也醒过神来,忙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吴氏。 吴氏透过人丛往外看,却见孟瀚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耐与厌恶,竟无一丝怜悯回护之意,她心中万分悲凉,只觉得一腔子的血都凉透了,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杜嬷嬷原是吴氏的奶嬷嬷,待吴氏倒有几分真心,此时见吴氏是真伤了心,便哭道:“太太何苦如此?有什么话好好说便是,这样子闹出来可怎么是好?”一面说着一面又跪在孟瀚跟前磕头,道:“爷好歹给太太留分体面。” 那厢吴晚见吴氏要寻死,也自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哽咽道:“我这便家去,再不留在这里给姐姐姐夫添麻烦。”一面说着一面又咳嗽起来,颤巍巍地扶着小丫鬟,一副风吹就要倒的模样。 见了她娇怯怯弱不禁风的模样,孟瀚心里又是一阵酸疼,忙唤人来拦着,又柔声劝慰于她,两下里虽是隔着一道槅扇,然那一份温柔呵护之意却是槅扇也遮不住的。 便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高声道:“夫人来了。” 众人皆是大惊,连吴氏亦止住了哭声往门外看去,便见细密的雨丝中,一行人簇拥着裴氏匆匆而来,裴氏那张铁青的脸便在灯光下亦能瞧得分明。 她显是匆匆赶来的,进屋时尚还有些气促,再一见屋中满地狼藉,吴氏竟还坐在地上,她的脸便沉了下去,向四周扫视了一眼,怒道:“你们都是死的不成?主母摔倒了也不知扶一扶?” 众人忙一拥而上,将吴氏从地上扶了起来。 吴氏此时已经收了泪,呆怔怔地且由着人摆布,杜嬷嬷见了更是心疼不已,亲拿了帕子替她擦泪。 孟瀚此时便上前给裴氏见礼,又道:“母亲怎么来了?这天又黑路又滑,母亲只在素心馆歇着便是。” 裴氏便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也知道天黑路滑,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的娘亲?”说罢也不待孟瀚回话,便又转向一旁道:“都给我退下去,全都挤在屋里成什么话?” 满屋子的人得了令,自皆退了下去。不一时,房中便只剩下了裴氏、二房夫妻并吴晚四人,连使唤丫鬟也皆叫裴氏遣至廊下听用。 “说罢,这是怎么了?”见房中再无外人,裴氏方问孟瀚道,眼中未始没有几分责备。 这事儿实是闹得太过难看,还好今儿孟铸在外头应酬,孟澄与孟渊亦皆不在府中,否则这二房的笑话儿直要叫全家都看了去,裴氏深觉面子上不好看相。 ☆、第682章(150月票加更) 见裴氏动问,孟瀚沉吟了一刻,转首看了看仍在一旁垂泪的吴晚,又看了一眼脸色焦黄的吴氏,一个念头蓦地便窜了上来。 既然事情已然闹开了,这倒也省了他好些口舌。 一念及此,他撩起袍摆,当即便跪在了裴氏脚前,道:“儿子求母亲成全。”说罢便磕了个头。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随后,吴晚的脸忽然便红了,她娇羞地低下头去,一颗心却是无比地欢欣雀跃。 一旁的吴氏却是脸色煞白,也不说话,唯看向孟瀚的眼神既冰冷又陌生。 孟瀚便又续道:“今日之事原是儿子的错,损了晚妹妹的名节,唯今之计只有儿子纳了晚妹妹,方能全了礼数。一切皆是儿子的不是,但求母亲成全。” 听了这话,吴晚的眼圈儿已经红了,她悄悄抬起眼眸,不着痕迹地看了裴氏一眼,却见裴氏的面色依旧阴沉。 吴晚心头一凛,瞬间脸色便又苍白起来。 思忖片刻,她轻移莲步,落后孟瀚一步跪在了裴氏面前,含羞忍泣地道:“夫人,阿晚并不想拖累了姐夫,今日之事原是一场误会,明日一早阿晚便会离开,决不会给姐姐姐夫添麻烦。” 甜柔娇美的声音,懂事知礼的话语,无不显示出说话者良好的教养与脾性。 裴氏面上神色渐缓,转眸看了吴晚一眼。 吴晚的话实是说到了她心里去。 此事的首尾她其实早就清楚了,原先她还以为吴晚定是要死活赖着她嫡亲的儿子不放呢,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她首先便放了心。 说起来,裴氏倒并不讨厌吴晚,若吴晚是府里的丫鬟,只看孟瀚此刻的态度,她早就同意开了脸放在二房了。可偏偏的,吴晚是良家子。还是吴氏的旁枝,不能为贱妾,只能做良妾。 可是,大汉朝唯五品以上且年满三十者。方可纳一良妾,二品以上可纳二良妾。这皆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若是违了那可是要被弹劾的。 孟瀚今年刚满三十,年纪倒是够了,可惜却只是个六品官儿。如今正在紧要关头上。便是为了孟瀚的官途,吴晚也进不得门,除非她自卖自身甘做贱妾。 思及此,裴氏便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吴氏。 吴氏若是不闹将出来,这事儿便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可此刻却不得不拿出个说法来,总不好叫亲戚家的女孩子受了委屈。 吴晚的一席话听在孟瀚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字字句句皆是为他人考量,却唯独不顾自己的委屈。设若吴晚真回了吴家老宅,还不知她要怎么委屈呢。孟瀚越想越是心疼,深觉吴晚忍辱负重,两相对比之下,便越发突显出吴氏的凉薄无情,而吴晚的那一份婉转情意,亦就此传达了过来。 这般想着,孟瀚不由心神激荡,昂首大声道:“母亲在上,此事原就是儿子做错了。如何能再委屈了晚妹妹?这岂非一错再错?儿子不想做那无义无情之人,还望母亲成全。” 吴晚的脸一下子红得似要滴血,娇娇柔柔地轻垂臻首,秀项弯出一个婉转的弧度。却是一语不发。 裴氏便向孟瀚扫了一眼,有些不满地道:“二郎,你如今的官职并不能纳良妾,便是我想成全也成全不了啊。” 她话音方落,吴晚那婉转垂下的秀项,蓦地便僵住了。随后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而坐在一旁的吴氏则蓦地响亮地“嗤”了一声,眼中满是讥嘲。 吴晚刹时间如坠谷底,心中已是一片冰凉。 她竟忘了这一茬,还以为孟瀚亦如孟渊一般,讨个良妾不在话下,却未想他官职如此低微,竟连个良妾也纳不起。 想到这里她不由暗自咬了咬牙,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一层阴霾。怪不得吴氏敢这样闹,原来是算准了她进不了门,索性闹开坏了她的名声。 吴晚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一颗心便如坠进了冰桶里一般。她是断不会做贱妾的,尤其在吴氏手底下,她一个贱妾还能有什么出头之日? 孟瀚此时却又是另一番心情。 听得裴氏松了口,他竟是笑了起来,喜孜孜地道:“母亲虑得是,是儿子未说清。其实儿子今日才得了消息,不日便将调任工部员外郎,儿子本想晚上回了父亲再说的,如今却好教母亲先高兴高兴。” 裴氏一听这话先是愣住了,旋即那眼睛便亮了起来,一脸的喜笑颜开,一时间连吴氏闹出的这档子麻烦事儿也忘了。 员外郎乃是从五品,比起孟瀚之前的官职又升了半阶,裴氏如何不喜,直笑得眼角都眯了起来,道:“哎哟我的儿,这可是真的?” 孟瀚笑道:“自是真的,调令不日便至,到时候母亲且有得乐呢。”想到他这一次不仅升了官,还能抱得美人归,孟瀚真是心怀大畅,只觉得人生快意之事不过如是。 此时,吴晚与吴氏的表情又是两样。 吴晚苍白的脸上瞬间便浮起了一层红云,眸光似水、臻首微垂,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娇艳欲滴,直看得孟瀚又是一阵荡漾。 而一旁的吴氏却是满脸呆怔、双眼发直,似是完全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裴氏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一迭声便地叫人进来,说要连夜开了祠堂拜祭祖宗,孟瀚好说歹说方劝住了她,又含笑道:“母亲,如今儿子已是从五品的官阶,可纳良妾一人,晚妹妹今日受了委屈,儿子不想误了她去,如今再求母亲成全,母亲可能应下了罢?” 孟瀚升官乃是裴氏最开心之事,此时见儿子软语相求,她哪有不应的,笑吟吟地道:“准了,准了。我儿自有担当,母亲本当欢喜,此事便这么定下了,回头我再与你父亲商量商量,再给吴家那里去个信儿。” 说到这里,她似是终于想起了半晌未出声的吴氏,便转向吴氏道:“二郎媳妇,如今二郎正是青云直上,说不得便能出将入相,你这个做正妻的自是跟着享不尽的福,你堂妹又是个乖顺懂事的,往后你们姐妹二人便还跟从前一样亲亲热热和和美美,岂不是好?” ☆、第683章 见裴氏一径向着自家儿子,却把她这个儿媳妇欺到了这般田地,吴氏心里就像是冰锥子扎着似的,又是疼又是冷,一口气没接上来,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满屋子人皆吓了一跳,一时间薰风馆里又是一通人仰马翻,最后还是裴氏做主,叫人抬了软兜过来,将吴氏抬回了括香居。 说到底,此事终究是孟瀚做得过了,裴氏亦觉理亏,因此便上了十二分的心,将吴氏送回屋后,她便连夜去请了大夫来瞧,又生火熬汤、送药赏物,将吴氏照顾得无微不至。 忙乱中的众人却是未曾发现,便在吴氏被抬回括香居时,一个年老的嬷嬷悄悄闪出了薰风馆,提着灯笼径自出了角门,不一时便来到了寥无人迹的拢烟小筑,熟门熟路地去了那三间草寮。 草寮里点了支细烛,烛光十分微弱,吴钩的脸便隐在这幽暗的光线里,唯一双眼睛发着光。 “事情妥了。”那嬷嬷躬身说道,复又将灯笼里的火吹熄了。 屋子里的光线越发黯淡了起来,吴钩便向那嬷嬷笑了笑,道:“有劳这位嬷嬷。” 那嬷嬷忙摆手道:“哎哟哟,吴爷可折煞老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传几句话而已,二太太本就是个莽撞的脾气,一听之下自是闹开了,如今阖府皆知晚姑娘的事儿,事情也定了下来,二老爷定会讨了晚姑娘进门儿的。” 吴钩笑道:“这就齐活了,还是嬷嬷会说话,更会办事儿。”他一面说着,一面便自怀里取出个荷包来,递给了那个嬷嬷。 那嬷嬷也没推辞,伸手接了荷包用力一捏,只觉得又硬又鼓,里头的银子没有十两也有五两,她一下子笑得眉眼皆开,真心诚意地道:“多谢吴爷。” 吴钩便摆了摆手道:“这几个月还要委屈嬷嬷在外院儿待着。待事情平息再回来。” “老奴省得的,吴爷放心便是,老奴再不会多说一个字。”那嬷嬷将胸口拍得嘭嘭响,就差跪地磕头了。 吴钩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嬷嬷聪明。” 说罢此言。他蓦地伸指一弹,那细烛上的火苗“嗤”地一声便熄了下去,房中顿时一片黑暗。 那嬷嬷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何事,忙将灯笼点了起来。待到光明重回这间草寮时,她才发现,吴钩不知何时竟已不见了,草寮之中除了她自己,便再无旁人。 “我的个天爷爷,这人竟是会飞的不是。”那嬷嬷暗里咕哝了几句,便即出了草寮,很快地,那一盏微弱的灯笼便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夜色中…… 孟瀚即将纳吴晚为良妾的事情。没过几日便传遍了侯府,傅珺自也知晓了。 当听白芍说起吴晚落水被孟瀚救起之事时,她心里便动了动。 那一天,孟渊先是回了临清阁,却又很快出去。算一算时间,吴晚落水便在孟渊离开后不久,而再一联想孟渊当时的神态与表情,傅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只是,她并不曾明着问出来。 若是孟渊想说,她自会听着;若是孟渊不愿说。她也不会多问。 夫妻相处,信任是第一要紧的。傅珺对孟渊有着绝对的信任,所以无论孟渊如何处置,她都不会有任何疑问。 不过。此事孟渊并没打算瞒着她,便在重阳节的前一日,用罢晚饭之后,夫妻二人坐在榻上,孟渊便将此事的详细经过尽皆告知了傅珺。 听闻吴晚试图在孟渊跟前落水,又要弹琴报答“救命之恩”时。傅珺一点也不吃惊。 前有傅珂,后有文秀,现在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吴晚,实是正常致极。 孟渊这样的多金公子、富贵郎君,又生得如此俊美,放在前世亦必是身边围绕着无数甘做小三、拉下正室的女子,更遑论纳妾并不违法的大汉朝。 傅珺总觉得,防小三最大的利器,不是正室有多强多狠,而是男人有一颗持得定、爱得深的心。因诚而守诺,因爱而不移,一切小三自是不攻自破。而若反之,则傅珺便有三头六臂,也架不住男人不生出些旁逸斜出的心。 不过,孟渊能够如此态度鲜明地守护他们的婚姻,傅珺还是觉得很开心。 接下来剥獐子皮一事,孟渊并未详说,只将其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工部员外郎的空缺还是岳父告诉我的,我当天便给岳父递了个信儿,又叫人向二哥透了话,二哥官升一级,从五品可纳良妾一人,剩下的事情便简单了。”孟渊神情淡淡,似是对算计了自己二哥一事完全不介意。 “听说工部甚是艰苦,二爷也愿意么?”傅珺便问道。 孟渊淡淡地道:“原先他是不肯,如今自是千肯万肯。”言罢看了傅珺一眼,又补充地道:“却扇之事、认亲之事、文秀之事、吴晚之事,再加上过去这十年间二房的所作所为,二太太看来是太闲了些,往后只怕她是不得闲儿了。” 明明是出语讥讽,然孟渊的语气却极淡漠,神情更是冷到了极致。 不知何故,傅珺竟觉心头刺痛起来。 这是孟渊头一次谈及过去,看得出,二房对孟渊的算计,只怕从来就没少过。 这让她觉得愤怒,而下一刻,她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心疼。 她向他身边坐了坐,看着他的眼睛道:“阿渊,你可还好?” 孟渊神情一怔,绷直的唇角渐渐便柔和了下来,转眸望着她一笑。 傅珺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身上冷意虽敛,然眉眼间却尚余着几分薄怒,傅珺知道,此次二房所为,终是触及了他的逆麟。 过得一刻,孟渊终是淡然一笑:“不过是小人奸计尔,下作得很。”说着他的眉眼便又冷了下来,“只她们不该屡次三番连你也算计。” 傅珺摇头浅笑,轻轻靠在他怀里,轻语道:“我无事,就是担心你,怕你心里不舒服。” 孟渊心下温暖,伸出长臂环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埋首在她颈边,鼻端满是她身上杏花般清甜的气息,他深吸了口气道:“这些事情,如今已不能如何我了。” 虽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却终掩不尽那话语中淡淡的怅惘。 ☆、第684章 傅珺反手环住孟渊的腰,在他的后背轻轻抚着,动作温柔而小心。 孟渊双臂用力,将怀中的人揽得更紧了些,语声越见低沉:“十三、四岁的时候,我身边这些事儿极多,丫鬟也……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上赶着来的,有一多半儿皆是我二哥收用过的,二太太却是拿我做了由头,借我的手一箭双雕。”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声却更显淡然:“直到几年前,我找何靖边在脸上弄了个刀疤,大汉祖制,面有疾者不得入仕,自然更与公侯无缘,这样一来,不少人皆放了心,我又极少回府,此类事才绝了迹。” 听着他冷淡至漠然的语气,傅珺的心针扎般地疼。 外室子本就被人瞧不起,更何况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嫡母、一心想承爵的嫡兄,孟渊这一路走来,所历艰辛定是比傅珺更甚,也难怪他的性子如此偏激。 “往后总有我陪你。”傅珺柔声道,仰首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他的唇冰凉,他全身上下的气息亦冷得叫人心底发寒,而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心疼且怜惜。 “我爹和我娘皆是庶出的,咱们是一样的人。”她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温热的吐息蕴着甜香。 孟渊的心软成了一汪水,那温暖的水汽漫升而上,渐渐地让他从心底里热了起来。他也不说话,只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径自穿过门帘,去了里间儿。 未几时,里间儿的烛火便暗了下来,再过一刻,便有轻柔的絮语、细软的呻唤,还有那床板摇曳如小舟般的“欸乃”声,渐渐地盈满了房间。 不是往日的疾风骤雨,亦非浓烈如酒的狂热与激情,这一夜。临清阁中唯有温柔如水,缱绻绸缪,直令这萧瑟寒秋亦化作了春暖花开。 ****************************** 重阳节当天,国公府开了两桌筵席。一家子围坐一处,吃了个团圆饭,席间各房皆是欢声笑语,唯有二房的氛围有些怪异。 吴氏这段时间一直病着,整日歪在床上起不来。大夫说是忧思过甚、心情郁结,开了一张温补的方子,又叮嘱莫要叫病人生气,尽量顺着她的心思来。 这般医嘱,自是让裴氏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她这里才作主要给儿子纳妾,那头儿媳妇便病倒了,且还是心病,明显就是在下裴氏的脸。 家宴之时,吴氏倒是强撑着来了。只是她病体羸弱,脸瘦得只比巴掌大些。也没怎么打扮,脸色又黄又暗,看着比孟瀚至少老了十岁不止。 此次家宴并未分男女席,而是按着房头分的座。孟瀚坐在吴氏旁边,二人却无一句交流,对病恹恹的吴氏他更是不闻不问,倒是孟翀懂事,不时叫人将吴氏爱吃的菜布进她碗里,又时常轻声与她说话,十分孝顺。弄得吴氏眼圈儿差点红了。 裴氏见了,脸拉得老长,一脸的不虞。好好的重阳家宴,吴氏却一脸苦相。这又是做给谁看?若非裴老夫人在前,她定要好生教训吴氏几句。 酒宴方过一半儿,孟瀚便找了个理由先走了,说是有公文要处置。 吴氏见了,知道孟瀚一定又是去吴晚那里了,不由心中一阵气苦。脸色越发难看。 吴晚已经搬出了国公府,住进了尚文坊的一幢三进宅院里。 也不知当初孟瀚是如何求的裴氏,这买宅子的钱是裴氏给的,裴氏还专门拨了几房下人过去服侍,如今吴晚整日里呼奴使婢,倒真有几分贵女的样子。 吴氏还听人说,吴晚一家子皆已从老宅启程,不日便将进京,到时候一家团聚,那处宅子便予了吴家做聘礼,出嫁时便是吴晚的娘家。 如今,纳妾的一应事宜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因吴氏病着,日子便定在了来年春上。 一念及此,吴氏心里便像是有刀子扎着一般,疼得她坐也坐不住,一餐饭直是吃得无滋无味,待饭毕回了房,她便一头倒在了床上,脸上已是落下泪来。 二房本就有了一个姨娘,还有好些通房丫鬟,吴氏自觉她对孟瀚已经忍让到了十分,可还是阻挡不住他要纳妾,且还是良妾。只要一想到吴晚那娇柔婉转的模样,从今往后便会在自己的眼前晃悠,而她竟还不能任意挟制这个所谓的良妾,吴氏便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再也咽不下去。 杜嬷嬷便上前劝道:“太太可别哭了,叫人瞧见了又是一顿口舌。” 吴氏病体支离,裴氏总觉得她是装的,不过是想给裴氏不痛快罢了,因此最近对她越发不喜,若她回房哭泣一事叫人捅上去了,裴氏必定又要发火。 对这母子二人吴氏是早寒了心,闻言便惨笑道:“我还怕什么?如今这家里哪还有人想着我?在他们眼里我不就和死了差不多?” 杜嬷嬷忙上前捂了她的嘴,急道:“哎哟我的好太太,这大节下的可不能乱说话。太太乃是正经三媒六证抬进门儿的,这二房就是您做主,您便是瞧在翀哥儿的份上,也得打起精神来才是。” 听杜嬷嬷提起了孟翀,吴氏心中悲意渐收,眼泪也渐渐地止住了。 杜嬷嬷见了,知道她这是听进去了几分,便又道:“太太若只管这么病着,往后那狐狸精进了门儿又得了势,您且想想,翀哥儿可还小着呢,您就不怕哥儿受苦么?” “她敢!”吴氏一下子坐了起来,整张脸已因愤怒而扭曲:“她胆敢动翀哥儿一根头发丝儿,我便拼了这条命也要将她千刀万剐。” 见了吴氏这般模样,杜嬷嬷先暗里念了句佛,复又上前继续道:“太太能这般想便最好了。若依着老奴看,太太如今还要快快好起来才是,纳妾的事情您也要操持起来。老奴知道太太委屈,可为了翀哥儿,再委屈您也得忍着,您主动帮着操持爷纳妾之事,夫人头一个便会欢喜,且爷也会觉出太太的好儿来。还有尚文坊那里,太太也要时常派人问个好、送些东西,才能显出您的宽容大度来。名声这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于太太却是极有用的,待您的名声传出去的,往后再有些什么事儿,人家只会说那狐狸精是个狐媚子,断不会说太太的不是。太太您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PS:  最近几天是过渡章节也可以说是小伏笔,接下来还要再埋几个伏笔,再然后就要慢慢抖包袱了,请大家耐心看,毕竟前面交待的内容也不能太生硬,否则最后抖包袱的时候大家只会觉得突然。作者君一定会尽量把包袱抖好看一些的,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685章 吴氏一面听着杜嬷嬷的话,一面便渐渐坐直了身子,神色也变得郑重了起来。 说起来,这些道理其实她都懂,只是心里转不过来,故此才一天天地病着,如今杜嬷嬷一语惊醒梦中人,让她立刻醒过神来。 的确,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只会便宜了吴晚,苦了自己和两个孩子。 杜嬷嬷此时又向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那狐狸精家里就是个破落户,日子过得紧巴得很,哪里及得上太太陪嫁丰厚。太太您想,那破落户身边使唤的下人,可不就是没见过银子的么?太太您何不这时候便早早地布置下去,往后那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太太不是头一个便知道了?再有,便是那天仙般的美人儿,三年五载后还不得靠儿子傍身?太太,您为何不往这上头想一想呢?” 吴氏越听下去,那脸色便越见发亮,到最后更是连连点头。杜嬷嬷说的最后一段话,真真如醍醐灌顶,令她豁然开朗。 吴晚确实有优势,那便是年轻貌美。可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没生下孩子来,若是能想个法子让吴晚永远生不出孩子来,她那美貌又有何用? 这般想着,吴氏脸上的怒意便渐渐隐了下去,唯有一双眼睛变得格外地冷…… ****************************** 九月霜降后不久,便又到了孟铸的寿诞。国公府照例摆了寿宴。 许是裴氏如今心情好的缘故,她今年所邀的客人中,傅珺这一边却是邀了个遍。除了兵部侍郎的孙媳傅珈外,傅珍与傅瑶亦在其列,平南侯府自是阖府受到了邀请。 吴氏如今已是身子大好,人也精神多了,前不久还主动将孟瀚纳妾一事接了下来,令裴氏十分欢喜。 按理说,此等事情本就应由主母出面才合规矩。裴氏前些时候也是被孟瀚催得急了,这才不得不勉力而为。如今一切归于原位,吴氏这个二房主母也终于有了几分样子,裴氏自是心情极好。对吴氏的态度亦恢复如常。 据白芍送来的消息,说吴氏还主动向孟瀚陪了不是,如今夫妻二人亦是和好如初。 到得寿宴当天,傅珺虽不曾像冯氏那样忙得脚不点地,却也需得接待平南侯府各房、一应姐妹以及谢亭、冯薇等手帕交。亦是忙得连喝水都需抽空。 傅珍才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正在月子里,只在事前送了寿礼,人却是不曾来。还有陆缃才定了亲,男方便是威北侯的嫡长孙窦俭,可谓门当户对,此时她亦是在家绣嫁妆,出不得门。 在国公府的花厅中,傅珈便笑着向裴氏道:“这来不了的都是因为喜事,来了的自然更是冲着国公爷的福寿来的。可见国公爷这寿辰的日子大有福气。” 说这话时。她那件天蓝色长褙子上的暗银绣花便在秋阳下光晕点点,衬着她带笑的容颜,既冷艳、又娇媚,还有种令人舒服的温婉。 她说得本就是吉祥话,自是无人不爱听。裴氏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傅珈的手直说“好孩子”,傅瑶便用手肘去拐傅珺,笑得一脸兴味。 傅珈身边的姨娘又换了。这一回跟着她出门的是个容色妍媚的女子,一双眼睛如烟似雾,胸高腰细、身段丰腴。 与裴氏等人应酬了几句。傅珈便坐到了傅珺这里来,大大方方地向她们介绍:“这是孙姨娘。”又叫孙姨娘给傅珺等人见礼。 傅瑶忍不住心头好奇,便问:“上回不是裘姨娘跟着来的么?” 傅珈淡淡一笑,不甚在意地道:“你说她啊。她前些时候得了急病,如今在家养病呢。”说着她又转首望向一旁的孙姨娘,柔声道:“你且宽心,想吃什么想玩什么自去吧,别在我这里拘着。” 那孙姨娘听了这话,眼眶竟红了。向傅珈蹲了蹲身,便自退去了一旁。 听得傅珈此言,傅瑶悄悄转过脸来,向傅珺递了个“我没说错吧”的眼神。 傅珺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也是才听傅瑶说的,原来韩家前些时候出了件事儿,府里有个姓孙的姨娘才怀上孩子没几日,孩子便掉了。 此事一出,韩夫人头一个便觉无颜。 原来,自孙姨娘查出有孕时起,主着中馈的傅珈便将之挪去与韩夫人同住了,理由便是长房人多眼杂,韩夫人那里清静。如今孩子没了,韩夫人自是抹不下这个脸去,于是便发狠心叫人去查,结果这一来二去的,便查到了裘姨娘的头上。 韩夫人这一气非同小可,直接便将人发卖了,又接连发卖了好几个妖调的丫鬟,将府里好生整治了一番。 在未见傅珈之前,这些也只是传闻。然今日一见,那裘姨娘果不曾来,偏又是个姓孙的姨娘跟了出来,傅珈又叫她“宽心”,由此可知传闻不假。 不过,这个掉了的孩子并没令韩府纠结太久,因为傅珈已然验出了身孕,如今也有三个多月了,算算日子,明年开春之时,韩府又将添丁,故而韩夫人今日对傅珈的态度可谓空前地好,一直很关照着她。 傅珺正自思忖,谢亭不知何时悄悄地凑了过来,轻声问道:“珺姐姐,缃姐姐若成了亲,是不是也要住到云南去?” 这轻声细语让傅珺的思绪顿时一转。 说起来,威北侯如今统领滇军,他一家子皆迁去了昆明长住,窦俭亦在滇军中任要职,陆缃婚后自是要随夫赴任的。 傅珺便点了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说着她便有些怅然,叹了一声道:“往后要想再见她一面,可得走上好几月的路呢。” 谢亭闻言,愀然不乐,漂亮的丹凤眼中尽是不舍,拉了傅珺的手道:“若她能住在京里就好了。” 话虽这般说,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肖想罢了。哪有做妻子的不随在夫君身边的道理。 见谢亭神色郁郁,冯薇便上前劝道:“我听人说,那云南四季如春,一年到头都很暖和,花开得遍地都是,是个好地方呢。阿缃去了那里可享福得紧,也不用像咱们这样,每到冬天冷得手都伸不出去。” 冯薇如今已是孩子的娘了,说话行事自是比以往沉稳了许多,劝起人来亦很是熨贴。 ☆、第686章 傅珺便上前拉着谢亭的手笑道:“那云南还有好些风景名胜,尤其有一座玉龙雪山,风景绝美,堪称人间奇景。阿缃这一去能见识到这许多大汉朝的美景,我还羡慕她得紧。” 冯薇忙点头附和,又与谢亭说了好些话。她们两人这般轮番哄着,谢亭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模样。 此时,傅琪亦从旁走了过来,拉着傅珺笑道:“四姐姐也陪一陪恬姐儿”,倒惹得冯薇与谢亭笑个不息,只说“六姑娘好生有趣儿”。 傅琪今年已经十岁了,若是不撒娇的时候,倒也颇有几分小淑媛的模样,一行一止十分有度。因她自小便很喜欢傅珺,故在她面前还有几分孩子样儿。 见傅琪秉性宽柔、言谈有趣,谢亭倒是很喜欢她,没多久便将她引为小友,又撺掇她去求傅珺要去看她养的名贵菊花。 架不住小姑娘软语央求,最后傅珺便带着府中姐妹并两位手帕交,齐去了临清阁暖房赏花。 温国公府的寿宴,便在这欢欢喜喜的氛围中收了梢。 时序转眼便到了立冬。 今年冬天十分寒冷,大汉朝仍旧处在小冰河期的威力下,西北在九月秋收时下了好几场冰雹,田地颗粒无收,如今又闹起了雪灾,契汗国亦是蠢蠢欲动。 连续几个朝会,刘筠的脸上都无一丝笑容。 自景帝时起,大汉朝的国库便再也不曾充盈过。连年不断的灾荒,再加上景帝时的几起大贪腐案,早已令国库十分空虚。此外,刘筠对国之武力的追求。亦在一点一滴地消耗着国库里不多的银子。 如今幸好还有一个慈善基金总会,通过募集善款的方式,持续向西北运送物资,这才让灾情有所缓解。 然而,大汉朝的局势仍旧不妙,若再不想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这种情况还会继续。而待到大汉朝耗尽了最后一点国力。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国家必不会坐视。 “张阁首。你们可拟出个章程来了?”承明殿中,刘筠的声音不紧不慢,半眯着眼睛。淡淡地看着张阁老那张皱纹横生的脸。 殿角的金狻猊兽炉里燃着龙诞香,青青白白的香烟缭绕于垂幔边,不时便有北风的呜咽声穿透垂幔,在殿中发出空阔的回响。 张阁老抖着半部胡须。离坐而起,揖手道:“陛下圣明。陛下乃千古明君。大汉基金会戮力相助,西北雪灾指日可消,此乃圣上洪福,降甘霖雨露于万民。百姓莫不额手相庆。臣听闻那救灾物资到达西北之时,无数边民扶老携幼、载歌载舞,齐唱圣上天恩浩荡。天子福泽苍生……” “好了好了,朕没问你这些。”刘筠打断了张阁老的满口谀词。剑眉已然微微皱起。 “皇上恕罪,微臣万死。”张阁老说罢这一句,那双隐在皱纹里的眼睛便阖得只剩下了一条缝,如老僧入定一般坐回了位中。 这个老狐狸。刘筠忍不住心中腹诽,沉沉的目光自张阁老身上扫过,又往其他几位阁老身上看了看。 那几位亦是低眉垂首,坐在那里连动都不动,看样子是打定了主意死不开口。 这一刻,刘筠实在很想拍案而起。 朝会上死气沉沉,下了朝还是人人如死,这些阁老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这是要跟他往死里耗的意思。 一个“打”字就这么难说出口么? 刘筠已经把意思透过去了,他就不信这帮精明似鬼、油滑如奸的阁老们,会看不懂他的意思。 不过就是怕担责任罢了。 契汗可是块硬骨头,啃起来没准儿就得磕掉几颗牙,然而以大汉朝如今的状况,若是不狠下心来打一仗,往后只会越加艰难。 刘筠忍不住磨了磨牙。 他知道这些阁老们怕什么。这一仗若是打赢了,那自是能为大汉朝带来数十年乃至百年的繁荣昌盛,可若是输了,那可就是个“穷兵黩武、国破城倾”的千古骂名。 在没有十成把握的情况下,这群人精自然是一个个牙关赛蚌壳儿,根本撬不开。 “怎么?朕问阁老们的意思,阁老们这又是什么意思?”刘筠淡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声中仍是听不出喜怒。 “臣等万死,皇上恕罪。”六位阁老齐齐起身,同声而出,整齐划一的苍老声音瞬间在大殿中回荡着,听得人头皮发紧。 “无罪,无罪,都坐下吧。”刘筠抑制住扶额的冲动,眉头却忍不住跳了两跳。 从两个月前起就是这样,无论刘筠怎么问这几位阁老,都问不出一个准主意,每个人说出来的话都是云山雾罩,动不动圣人云、子曰,一个圈子能兜完上下几千年。而若刘筠稍有不虞,这些人就立刻请罪,然后就一个个摆出个死人脸来半句话不说。 刘筠现在有些明白前朝那些暴君是怎么来的了。有时候他也很想打人,若在军营他早这么做了,可此处却是承明殿,一国之主不比一营之将,行事自是有祖宗法度为准。 这一刻,刘筠深恨祖制里那句“不辱人臣”之语。 “罢了,几位阁老先回去吧,西北之事,容后再议。”刘筠终是熬不过这几位人精,当先松了口。 六尊大佛立刻恢复了活气儿,齐齐起身向刘筠躬身告退,一个个风度潇洒、大袖飘飘,仙人似地鱼贯退了出去。 望着空下来的殿宇,刘筠觉得十分烦躁。 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若到了明年,情况只会更糟,户部尚书谢阁老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哭穷,问他要点儿银子就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想到这里,刘筠终于下决心似地向下一挥手,朗声道:“来人,给朕将汤学士叫回来,再宣五军营孟将军。” “是。”邓成海在殿门外高声应了一声,忍不住抹了把头上的热汗。 汤学士便是兵部尚书汤贺,亦是武英殿大学士、当朝阁老。这才把几位阁老送出去,一转眼又要叫人回来,邓成海十分迷糊,不明白皇帝陛下又想要做什么。 不过,君心本就难测,邓成海也只敢转了个念头,脚下已是疾走如风,径往宫门而去。 ☆、第687章 立冬后不几日,一个消息便在京中高门渐渐传了开来: 五军营又要班军了。 只是,这一回的班军却不同以往,不是各卫所军队进京,而是各卫所军队进发辽东紧急冬训,冬训的时间很可能长达数月,且班军的卫所数量亦较往日为多,官兵人数逼近三十万。 如此大规模的班军,在建武朝尚是首次,便是景帝时期亦不多见,因此兵部极为重视,兵部尚书倪阁老亲自调拨各地军队,内阁也拟定了章程。 作为五军营提督,孟渊自不可缺席,数日后便需带领一众将官前往辽东,待冬训后再带队返回,届时便由班军人马与现五军营官兵对调。 从金陵到辽东路途遥远,孟渊这一去,寻常没三、四个月是回不来的,却是连年也没法在家过了。 自成亲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去那样远的地方,且离开的时间还如此之久,傅珺心中十分着紧,亲自督促吴钩等人收拾东西,旁的不说,药材先要备好,还有过冬的衣物亦要准备起来。 “青蔓,你去寻些素净的丝绸料子来。”临清阁的明间儿里,傅珺吩咐道。 这两年她也听孟渊说过,班军集训虽不会真的打仗,但刀剑无眼,每年都会有士兵受伤,还死过人。她便想着要为孟渊做几身丝绸里衣,据说这种里衣能有效阻止古代弓箭的攻击。 青蔓应诺一声退了下去,傅珺便又唤涉江:“你去将药材点一点,尤其是治伤寒感冒以及治冻伤的药,一定要带足了。” 涉江亦领命而去,傅珺又叫小丫头们去找阿九,她还想购些上好的伤药,少不得要请外院管事帮忙买。 孟渊跨进院门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一片繁忙景象,大丫鬟、小丫头们走路都是小跑,每个人皆被傅珺支使得团团转。 孟渊眸中便漾起了一丝笑意。 “爷回来了。”廊下传来小丫鬟见礼的声音。傅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孟渊已经大步走了进来,门帘开合处,带进来一股冷风。 “在忙什么呢?”见傅珺的纤纤细指上还串着顶针。孟渊便拉起她的手坐在案边,低声问道。 傅珺的脸有些发红,轻声道:“我想给你做几件里衣,才缝了两针。”一面说着,一面便将笸箩往身后掩了掩。 那衣料裁得横七竖八。针脚也粗得很,她这手针线活儿实在不大能见人。 孟渊眸中喜意闪过,长臂一伸,傅珺身后的笸箩便到了他手里,垂首看着里头玄青与墨绿的衣料,他的心里已是一片温软。 “多谢你。”他拣起衣料细看,眸光灿烂如星。 “呃……先说一声儿,我那个……针线活儿不是很好。”傅珺支支吾吾地道,脸上越发地热起来。 她在这方面实在天资有限,孟渊摊上她这么个不事女红的老婆。也算他运气差。 孟渊诧异地看着手里的衣料,挑眉笑道:“我觉得甚好。”说着还将衣裳翻过来看了看,那神情竟然十分满意。 傅珺被他这态度弄糊涂了,看了看那件衣裳。 就算那是她自己做的,她也必须承认,那针线活确实很糟糕。 “你真觉得好?”她抬起头问道。 望着眼前的如水明眸,孟渊眸中笑意更浓:“是真的好。”说罢他便牵起了她的手,语声柔和地道:“小时候,我娘也常给我做衣裳,后来她眼睛不好。我便不叫她做了,再后来进了国公府,那针线房做的衣裳……” 说至此处,孟渊身上的气息有一瞬间的冷。旋即又敛去,语气却变得淡漠起来:“那衣裳……并不那么好穿,从十岁时起,我只穿成衣铺子里的衣裳,里衣皆是军营里发的,那针角可粗得很。” 看着孟渊冷淡的神情。傅珺心头微微一痛。 看起来,初入国公府的那几年,孟渊身上发生的事情,有一些很可能是十分可怕的,否则他不会连针线房的衣裳都不敢穿。对付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这些人怎么下得去手? 傅珺瞬间愧疚得无以复加。 她实在是个不称职的妻子,这么久以来竟都没怎么过问他这些事,原来他对国公府忌讳之深,竟已到了这般田地。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抬手轻抚着他的眉心,抚去他眉间紧蹙而成的那个“川”字。 孟渊凝眸望她,蓦地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明亮耀眼,直让人目眩。 “现在有你给我做针线活儿,我也不必总穿成衣铺子里的衣裳了。”话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里已是笑意殷然,语气竟是难得的欢快。 看着他灿烂的笑脸,傅珺心都绞得疼了。 “只要你不嫌弃我粗手笨脚,你的里衣我还是能做的。”她柔声说道。 孟渊没说话,只以大掌包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眸光已是暗了下去:“今儿晚上,为夫要好生奖赏奖赏爱妻。” 傅珺靠在他的肩头,他灼热的吐息喷在她耳畔,她觉得有些热,有些甜蜜,也有些微的无奈。 自从嫁给了这个人,无论他们的谈话开始于何处,最后永远都会归结于此,而她竟也渐渐习惯了。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这样,她就能真切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傅珺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的气息总是那样的好闻,清爽、干燥而温暖,一如他包住她的大手,亦是暖得让人心底柔软。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平生第一次,傅珺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心底里泛起酸痛与柔软,最后化作温热的水意,一点一点漫上了眼眶。 她眨了眨眼,旋即便有些失笑。 她这是怎么了,孟渊人还没走呢,她竟然就有种想哭的感觉了,这一点也不像她。 调整了一下情绪,傅珺便又絮絮地说起话来。她头一次发觉,自己竟也这么能唠叨,光是叮嘱孟渊该带的药材就说了好大一篇话,孟渊便微笑地听着,也不去打断她。 她这副絮絮叨叨小女人的模样,也有一种特别的好看。 孟渊的唇角又往上弯了一个弧度。 若是能一直这样听她絮叨下去,他这一生也算不虚了。 烛光摇曳,纱帐上映出两个相偎的身影,满室温馨…… ☆、第688章 深翠的竹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午后的阳光滤过层叠交错的枝叶,印在眼前的石子小径上,叶影横斜、洒然疏落,倒有几分写意泼墨的味道。 傅珺将窗屉子推开了一条缝,凉润清寒的空气自窗缝里钻了进来,携着几分南方雪后的潮意。 “这雪也下得奇,才小半天儿就停了。”青蔓自傅珺身后探头看了看,发出了一句感叹。 傅珺合上窗屉子,转身看着她笑,一旁的涉江便翻动着薰笼上的衣裳,摇头道:“你都多大了,整天还老想着这些?” 沈妈妈便也笑了起来,道:“正是这个话,青蔓这是想堆雪人儿了,只恨这雪没下起来。” 这话说得连傅珺都笑了出来,青蔓的圆脸上升起红云,小声儿道:“人家就说一下,妈妈又来讲人家了。” 仍旧是孩子式的语气,便连她面上的神情亦带着几分天真。傅珺不由想起青蔓小时候的样子,一时间心下倒有些怅然。 人皆道光阴似水,此时的她倒真是如此希望着的。 只是,自大军开拔之后,这时间便过得格外地慢,如今距孟渊离开不过十余日,傅珺却觉得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 她坐回案边,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望着盏中浅碧色的茶水,轻叹了一口气。 郡主府的一应用物皆是按着宫制来的,以傅珺的品级,这茶碗杯盏等物便是一色的雨过天青官窑,盏中茶水亦是太后娘娘才赏下来的湖州顾渚。此刻,坐在烧着地龙的东次间儿里,傅珺只觉得诸处皆好,除了孟渊不在,让她略有些遗憾。 傅珺是在小雪前几日住回郡主府的。 此次她回郡主府的理由十分充分。年关将至,郡主府也需洒扫除尘,又有皇庄的庄头进京送来一年的账目并庄上的出息。勇毅郡主回郡主府打理事物,这理由自是无人敢驳。 这几日,六合的庄头们已经陆续进府请了安,交了帐单并送上了年礼。又有孟渊名下的铺子掌柜进府交账,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孟渊前几天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一切皆安,又写了些沿路的风景,还道傅珺做的里衣他现在每天都穿着。夸傅珺针线活儿好。 傅珺捧着茶盏,忆及孟渊信中写的那些话,她的唇角便噙了一丝浅笑,沈妈妈在旁看着,眼中亦是笑意暖暖。 虽说女子嫁人之后,凡事便应以婆家为重。可是,有个裴氏那样的婆母在,沈妈妈便也觉得这些规矩不守也罢,傅珺回郡主府过冬,沈妈妈更是十分赞同。 她们家姑娘打小身子骨就弱。冬日颇为畏寒,而临清阁里却又没个地龙火墙,就靠那几个碳盆子,远不及郡主府暖和。 “绿萍,你去取了录册过来我瞧瞧。”傅珺轻声吩咐道。如今几所庄子的出息都出来了,她还不曾合过账,此时见手头无事,便想拿过来算一算。 绿萍应诺一声,便自去了里间儿,不多时便捧着账本过来了。又将算筹也一并带了过来,傅珺便搁下了茶盏,坐在案边合起账来。 自获封勇毅郡主之后,傅珺名下的四所皇庄进项倒是一年比一年多。今年交上来的银两加起来近六百两,颇出傅珺意料。再加上孟渊名下各处铺面儿等等,三房今年一年的入息共计五千七百两,算得上是收获颇丰。 除此之外,各庄头们还送来了不少野物、菜蔬、米粮、庄子里自酿的酒等等,将郡主府的库房堆得满满的。 这些东西自不好独个儿留着。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傅珺便将这些东西分成了几份,分送往平南侯府、外祖父王家、谢家并其他人家,权作年礼。 待忙完这些事,便已到了十二月。 这一日清晨,傅珺召了阿九过来,与他商议金陵女校工坊建设之事,二人才说了几句话,沈妈妈便掀帘走了进来,禀道:“娘娘,平南侯府来人了。”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沉,傅珺向她看一眼,见她神情严肃,大异于往常,傅珺心里便格登了一下。 沈妈妈极少这样,说不得平南侯府又出了什么事儿。 阿九此时便站了起来,十分识趣地道:“在下先回去查一查,明儿再给娘娘回复。” 傅珺颔首一笑,阿九便出了屋。 待阿九身后的门扇合拢了,沈妈妈这才凑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娘娘,三太太没了。” 傅珺震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沈妈妈。 郑氏死了?这么快?她本以为郑氏还能再撑些时候的。 “何时的事?”她问道。 沈妈妈摇了摇头,道:“老奴没问,李娘子现在外头候着呢。” 傅珺点了点头:“快叫她进来吧。” 不一时李娘子便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灰色袄裙,腰上环着白麻衣带,一见傅珺便行礼道:“娘娘,三太太没了。” 傅珺颔首道:“我知道了,李管事快起来。” 李娘子便直起身来,傅珺便问她:“九月间我去看过母亲一次,她还睡得好好的。最近病情又加重了么?” 李娘子便道:“回娘娘的话,三太太的病本就重,鲁医正说熬不过这个年去。前几日三太太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只能醒一个时辰,昨儿三太太却整睡了一天,待下人晚上送药过去时,才发现三太太已经没了。因那时候夜已深了,外头又宵禁,三老爷便叫今儿上晌再报丧。” 傅珺点了点头,沈妈妈便轻声道:“娘娘,国公府那里还要知会一声,再要请娘娘的示下,娘娘是先回国公府,还是直接便回平南侯府?” “沈妈妈先收拾着,过会子咱们直接回平南侯府。”傅珺说道,“国公府那里父亲自会派人去的,就算府里准备丧仪,我也还是要先赶回去才是礼数。” 此乃母丧,就算傅珺是继女,亦需第一时间回去,并等不得裴氏等人备好东西。 沈妈妈应诺一声,便自下去准备。 李娘子便又道:“娘娘说得是,三老爷已派了朱管事去国公府报信儿了。” 傅珺早知道傅庚会如此安排,便请李娘子先下去喝茶,又吩咐人准备素净的衣裳,并将一应用物也换成素色的等等,郡主府中又是一阵忙碌。 左都御史丧妻,丧事自是办得极为隆重,当傅珺的马车路过侯府大门时,却见门上的灯笼已经换成了白色,门前亦停了不少华丽的马车。 吊丧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傅珺此时回来正是时候。 ☆、第689章 接下来的几日,傅珺过得十分混乱。 布置灵堂、招待人客、哭丧、守灵……琐事纷繁如扑面而来的细雪,时间亦被切割成了碎片。 在忙乱不堪的间隙,傅珺时常会觉得得恍惚。那灵堂外张挂的白幡似是勾起了一些什么,而灵堂内浓浓的香烛气息亦时常让她胸口憋闷,无法呼吸。 许多时候,她像是与这一切隔了个世界,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不清。 她能记得傅庚憔悴的脸与两鬓的霜色,亦记得侯夫人冷漠的神情、张氏与崔氏殷殷的关切,还记得傅璋一脸木然,呆呆地跪在郑氏灵前,面上一滴眼泪都没有。 这些情景交替出现在傅珺的眼前,而她并不能分清它们的顺序。 她只知道,这遍地稿素的秋夕居,还有那似曾相识的肃杀与寒冷,与她记忆中的另一个场景重合了。她像是又回到了六岁那一年,回到了痛失至亲的那个冬天。 直到帘外响起清脆的爆竹声,一阵阵欢声笑语打破了城市的冰冷,傅珺才蓦地发觉,建武三年竟已悄然过去,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与事,亦早就停留在了过去的时光中。 而时间,仍在奔涌向前。 如海浪推开岸边的沙,将新的覆住旧的,亦将那些曾经的脚印,尽数洗成一片洁白。 建武四年的正月,便在这样一种新旧交替的氛围中,静静地来临了。 京中高门的这个年,鲜有过得安稳的。 大汉与契汗在边境开战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金陵。 众人此时方才醒悟,此前那不同寻常的班军,原来是为了让大批的军队调动不引起契汗人的怀疑,而到了十二月中旬,当班军尽出辽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陈兵边境时,契汗国那边才慌了手脚。 五军营提督、上骑都尉孟渊任先锋。率十万大军挥师北上,半个月间连夺七城,杀入契汗腹地,打了契汗一个措手不及。直到大将萧明达率黑甲军驰援而来,这才挽回了一点颓势。 然而,契汗这一仗明显处于被动,萧明达发动了数次夺城战,却皆被大汉守军大败。损兵过万。孟渊率领的先锋营如一柄尖刀,直直指向契汗国首府——大梁。 战局至此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接下来是战是和,还要看朝廷与契汗的交涉。 捷报传回,朝野内外一片欢呼,其中尤以户部尚书谢阁老为最,别的不说,单说那七城中所含的一座金矿、两座铁矿以及无数物资,便让此次大举兴兵有了足额的回报。 谢阁老已经上了好几道称颂皇帝的折子了。只要国库有进项,只要能不在刘筠跟前哭穷。这种不要钱的折子他可以一天写一百道。 无论如何,建武四年算是开了个好头,整个大汉朝亦是一片欢腾,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然而,傅珺的这个年却过得有些冷清。 因身带母孝,年关时她便仍旧留在了郡主府。在她眼中,没有了孟渊的温国公府,只是一处华丽些的府邸罢了,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家。如今又得知两国开战的消息,她更无心过年了。每天都是坐立不安。 孟渊深入契汗腹地,驿道便不像在本国那样通畅,自开战以来,傅珺只收到过他的两封信。皆写得很短,只简单报了平安。 她能够想象孟渊在军营中忙碌的样子。十万大军在握,每天要处理的事何止百件?大汉朝虽有强兵,却仍属于半封建军队建制,运营机制十分落后,许多事情就是靠武将的个人能力来完成的。 傅珺此时深恨她不懂军事。没办法帮他,除了每日在郡主府枯坐揪心,一封又一封地给他写信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这世间的一切却并不因她的情绪而有分毫转变。 金陵城中过年的气氛仍旧浓郁,在大多数人看来,西北大捷乃是值得庆祝之事,因此,今年的上元节灯会办得比往年更热闹,还没到正日子,朱雀大街上的花灯便已架了好些,每到夜时宛若星河般璀璨,引来游人无数。 离着上元节还有数日,宫里便来了一道旨意,太后娘娘着傅珺于上元节当天进宫领宴,并于摘星楼同赏烟花。 传罢太后懿旨,那穿着绿色宫服的女官特意走了过来,含笑对傅珺道:“太后娘娘还有几句话转告郡主娘娘,太后娘娘说:‘渊哥儿媳妇可不能总这么拘在家里,这大节下的,总得出来热闹热闹,莫要叫人担心了去。’” 她学着陈太后的语气说着话儿,连神情亦学得肖似,傅珺忍不住笑了起来,眼前似又浮现出陈太后那张衰老而慈爱的笑脸。 “烦您上复太后娘娘,便说我知道了,谢谢娘娘一心惦着我,再告诉娘娘我好着呢,能吃能睡的,待上元节那日定叫娘娘瞧见个长胖了的渊哥儿媳妇。” 傅珺的话让周遭的人皆轻笑出声,那女官亦是满意而去。 数日时间飞逝而过,到得上元节那日,傅珺换上了绣鸾鸟绫纹领玄色大服,高梳宫髻,插戴着一整套翡翠的头面,腰上环着碧色丝绦,裙边垂着长长的玉兔流苏禁步。虽是一身素净的装扮,却犹衬出她秋水为神、冰玉为骨,在五色灯笼之下,直如莹玉一般光彩夺目。 夏嬷嬷端详了傅珺两眼,便上前一步,轻声道:“娘娘这样穿极好,只是,到底今儿也是太后娘娘亲叫娘娘过去的,也不好太素净了,莫不如将那禁步换个颜色些的,娘娘看可好?” 她这话说得婉转,傅珺亦知她是好意,便浅笑道:“便听姑姑的。”一旁的青蔓便捧上首饰匣子,傅珺挑了个绛红色灵芝玛瑙禁步,换下之前的羊脂玉兔。 收拾妥当后,她便坐上了郡主规制的玄漆朱顶马车,带着两位嬷嬷并涉江等人,赶往皇宫赴宴。 今天的宫宴仍循旧例设在了万寿宫,此乃每年上元赐宴之所,傅珺颇为熟悉。参加宫宴者亦是有规制的,除各府三品以上诰命夫人外,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各位公主以及各品级高的妃子亦是尽数出席。 ☆、第690章 陈太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参加过大型宫宴了,因此,今日的宴会氛围较往年更为隆重,当她穿着一身金紫九凤遍地锦合领褙子,玄紫九凤长裙直曳于地,头戴三扇博鬓凤冠,自绛色厚毡上款款行过时,满殿中人尽皆俯身见礼,人人面上皆带着几分郑重。 能够亲临太后娘娘参加的宫宴,说出去也是一份荣耀。 傅珺随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宝座上的陈太后,眼角微有些潮意。 初见陈太后时,正是她韶华盛极之时,容颜之美叫人心惊,而今日所见的太后娘娘,虽华服高冠依旧,却已是个两鬓微斑的老妇,这让傅珺心中陡生岁月无情之叹。 众人见礼已毕,陈太后又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一般情况下,宫宴也是有着很刻板的程序的,各诰命夫人们依等级分坐两旁,一应礼、乐、拜、歌、舞等等,年年都差不多,程序亦十分繁杂,一整套走完,那饭菜早就凉透了。 前两年傅珺参加上元宴时,皆是连筷子都不动的。大殿里本就不算太暖和,那菜肴又冷,满座的人也没几个人真吃,皆只是举箸做做样子罢了。 不过,今年的上元宴却与往年大不相同,摆上桌的竟然是涮锅子。 那桌子看来是特制的,桌子下头没有腿,而是一个极大的铜围子,铜围子里头烧了碳,外头则包着几重锦缎,坐下来便觉得暖意袭人。桌面儿上挖了一溜小洞,每个小洞上皆架着个小铜锅,里头的汤咕嘟嘟地冒着热气,看着就觉得暖和。坐席时,便以十人为一桌,一人一锅,倒与傅珺前世吃的小火锅十分类似。 难得在宫宴上吃到热乎乎的食物,又是这般新鲜的吃法。众命妇倒都觉新奇,宫宴的气氛便显得格外欢愉,便连那繁琐的程序亦不令人觉得冗长了。 陈太后极是欢喜,便招手叫了皇后孟清近前。拉了她的手笑道:“这么个吃法倒有趣儿,又暖和又自在,难为你想得周全。” 一身后服正装的孟清笑得两眼皆弯,笑道:“谢母后夸赞。只这也不是臣妾一个人的主意,福安帮了臣妾好大的忙呢。”说着她便笑了起来。又向一旁的福安公主刘筝招了招手。 大汉朝最尊贵的两个女子说话,众人自皆停箸聆听,此时听得孟清夸奖福安公主,众人亦皆附和地笑了起来。 傅珺原是侧对着宝座的,此时便转首向宝座处看了看,便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三公主刘霓的衣袖动了动。 刘霓的动作十分轻微,亦无甚出奇之处,傅珺亦只是扫眼而过。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将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又拉了回来。 刘霓的衣袖方一动,紧挨着她坐着的一个人身子便猛地颤了一下。她颤抖的幅度并不小,然此时众人皆在看着宝座最上头的陈太后,并无人注意到她。 唯有傅珺,双眉微微一蹙。 刘筝此时已经走到了太后座前,附马谢玄亦随在她身边。 作为本次上元宴唯一的男宾,谢玄并无一丝局促,一行一止十分有度。当年芝兰玉树似的美少年,如今已是谪仙一般俊丽的人物,风仪秀朗、举止翩然。立于万千华灯之下,有若美玉生晕、明珠含光。 刘筝与他并肩而立,亦是毫不逊色。她本就生得秀美,更兼风度雍容、举止温雅。那眉眼间隐约的英气,与谢玄的洒然十分合衬,两个人一露面儿,大殿里便响起了一片赞叹声。 陈太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眯了眼睛道:“瞧瞧,这一对儿小夫妻可真真好看得紧。那书里说的珠连璧合,可不就是这样儿的么。” 这话说得孟清掩口而笑,刘筝微有些羞赧在低了头,大殿里则又是一阵赞叹与附和之声。 便在这满殿皆欢之时,刘霓的衣袖,蓦地又是一动。 傅珺的视线立刻转了过来。 她终于看清刘霓在做什么了。 刘霓居然一直在拿簪子扎她身边的人! 傅珺恰好坐在她的斜侧方,因此看得十分清楚,刘霓的衣袖间有金属的光泽闪过,而每当她袖间光华一闪,她身边的那个人便是身子一抖。 傅珺的双眉紧紧蹙了起来。 华宴之上,这位三公主殿下不好好坐席也就罢了,竟还敢用簪子扎人,她就不怕被人发现么?还是说,她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又或者是完全下意识的动作,她本人并不认为此举是错? 傅珺心下暗忖,一面继续观察着刘霓的动作,而随后,她发现了一个十分怪异的情况。 刘霓动手的频率,与其看向谢玄的次数相同。 到目前为止,刘霓一共看了谢玄五次,其身边之人便也被她扎了五下。而更叫傅珺讶然的是,刘霓看向谢玄的眼神中,竟有着几分隐秘的狂热。 难道说,刘霓对谢玄,竟然有着淑女之思? 这念头方一浮起,傅珺心头便涌起一阵不适。 谢玄已与刘筝成婚,而刘霓居然肖想自己的姑父,简直就是不顾人伦。而再看其行事,傅珺总觉得她的眼神狂热得有些过分,像是心理有些不正常似的。 傅珺不着痕迹地挪了一下位置,想要换个角度看清刘霓身边的人是谁。 可是,那人坐的位置十分不巧,不只有廊柱挡了半个身子,她的头上还垂着一盏宫灯,恰好遮住了脸。傅珺只能瞧见她穿了件朵梅水米分宫纱衫子,旁的一概看不清。 好在此时刘筝与谢玄皆回到了座位上,刘霓的小动作也终于停了下来。 傅珺已是长眉微蹙。 刘霓的举动,让她不自觉地想到了卢莹。 从某种程度上说,只怕卢莹还比刘霓好些,至少她还能维持住表面的正常与体面,行事也知道避着人。刘霓却明显要大胆得多,众目睽睽之下她也敢用簪子扎人,此等行径已经不只是偏执了,而是变态施虐狂。 而更糟糕的是,刘霓的身份极其尊贵,能够管住她的人,整个大汉朝也没几个,长此以往,这位三公主很可能真的要长成一个虐待狂了。 ☆、第691章 傅珺前世在明斯顿大学只学了三个月,心理学知识堪堪掌握了个皮毛,而像刘霓这种情况,却是需要精深的专业心理疏导的,傅珺并帮不上什么忙。 她沉吟了一会,最后决定先将此事禀告太后娘娘,由她出面管教,或许能够收到些成效。 唯念之计,她能做的也只是这些罢了。 想到此处,傅珺便又向宝座上方看了看。 宫宴已近尾声,宝座上的贵人们皆已停了箸,傅珺便也搁下筷子,心中忖度着稍后一散席,她一定要找个机会将此事悄悄禀告陈太后。 心下计议已定,傅珺便将目光自刘霓处收了回来。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唤了一声“三公主”。 那声音十分清冷,如寒泉掠过耳畔,傅珺蓦然回首,却见宝座之上,孟清正淡笑地看向刘霓的方向,神情中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儿臣在。”刘霓脆声应道,人已经站了起来,身上那件大红绣暗银线鸾凤纹的大裳在烛光下如火焰般耀眼。 孟清目光迢遥地望着她,片刻后蓦地一笑,道:“阿霓,来,把你手上的簪子交给母后罢。” 刘霓的背影微微一震。 随后,她右手的衣袖便动了动,而孟清的眼神,亦随着刘霓的动作微微一闪。 傅珺很有些吃惊。 她真是没想到,除了她,皇后孟清竟也发现了刘霓的小动作,看起来,这位皇后娘娘的观察力也相当地敏锐。 随着衣袖处动作稍停,刘霓又脆又甜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母后说什么呢?儿臣听不懂。” 天真的语气、甜美的笑声。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大殿里的说话声渐渐平息了下来,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了宝座。 今日的宫宴,刘霓的生母张贤妃因要养胎,并未参加。只是,她人虽不在,刘霓说话的底气却比往常还要足。看起来,对于腹中的胎儿。张贤妃是寄予了极大希望的。否则三公主也不会用这样的态度回应皇后。 众命妇看向宝座的目光便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此时的情况,已并非皇后与公主的几句小小口角,而应是两宫之主的争斗了。 对于刘霓明显的简慢敷衍。孟清连眉头都没抬一下,淡淡地看着刘霓:“三公主许是不知,本宫说话,从不说第二遍。” 仍旧是寒泉般的声线。也仍旧是淡然的表情,然而。她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冰冷淡漠,仿佛眼前万物皆为草芥。 傅珺不由睁大了眼睛。 一向悠闲不管事的孟清,亦会有如此气势强横的时刻,这再度出乎了她的意料。 刘霓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复又挺直了腰,强笑道:“儿臣真没听清,请母后再说一遍。” 三公主竟是真与皇后杠起来了! 殿中命妇俱皆屏息敛神。连出大气的都没有,大殿里的气氛越发显得压抑。 便在此时。一个凄厉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皇后娘娘救命!求皇后娘娘救救臣女!” 随着这声尖叫,一个人影飞快地从刘霓身边跑了出去,连滚带爬地直奔到孟清座前,“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嘶声哭道:“臣女再也受不了了,求皇后娘娘救救臣女!救救臣女!” 惊变突起,满座之人皆是目瞪口呆。 孟清身边立刻窜出两个身手敏捷的宫人,上前便要去抓地上的人,却被孟清挥手止住了。 众人这时才看清,那跪地之人竟是个小女孩,看身形也就十来岁模样,穿着一身水米分梅花衫儿,此刻哭得全身颤抖,泣不成声。 傅珺第一时间便认出了这个声音。 是孟翡! 方才坐在刘霓身边的人也正是她。 看着跪地痛哭的孟翡,傅珺只觉得匪夷所思。 平素裴氏与吴氏说起孟翡时,皆道她极得三公主喜爱,连着两年都是在宫里过的年,可想而知三公主有多么倚重于她,可如今看来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此时,孟清已经叫人扶起了孟翡,又向一旁的陈太后耳语了几句。 陈太后面色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孟清便又转向一旁的大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那大宫女便带人走上前去,将孟翡扶了下去。 这整个过程进行得很快,也就一、两分钟的样子,在此其间,太后与皇后皆不曾问过刘霓的意思,甚至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此时,刘霓正侧身而立,傅珺能够清楚地看见她的表情。她的脸色十分阴沉,不过,这阴沉却并非因为孟翡,而是因为谢玄。 谢玄一直在与刘筝轻声地说着话,从头到尾皆不曾往这里递过一个眼风,他与刘筝似是相谈甚欢,俊美的面容上蕴着浅浅笑意,眼神更是柔和。 刘霓直直地看着谢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随后,她狭长的眼眸又转向了刘筝,目光阴沉,放在裙边的手拧住了一角衣袖,用力的扭转撕扯,似是要将那一角衣袖撕成碎片。 陈太后不着痕迹看了刘霓一眼。 似是感应到了陈太后的眼神,刘霓蓦地像是回过了神,她放开了衣袖,转眸向旁看了看,恰好瞧见孟翡被人扶了下去。 到这时,她的眉头才拧了起来。 “母后,请问您要将儿臣的伴读带到哪里去呀?”若不去注意说话者眉眼间压抑的狰狞的话,这一番话只这么听着,仍旧还是孩子式的天真甜美。 孟清淡淡地看了刘霓一眼:“本宫的侄女儿身子不好,本宫要带她回去静养,怎么,阿霓舍不得?还是不愿意?”清冷的语声若掠过殿外的风,不知怎么,竟让人有种心底发凉的感觉。 所有人都摒声静息,许多命妇还垂下了头,似是不堪承受皇后娘娘这突如其来的威势。 刘霓的身形再度瑟缩了一下。 她不安地抬起头来,往上座的陈太后方向看了一眼。陈太后的面色十分平静,并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 刘霓呆了一呆,脸上蓦地扯起一丝强笑,张开口方要说话,孰料陈太后衣袖一摆,人已经离了座,含笑道:“这会子也该放烟口了,大伙儿便去摘星楼吧。”说着她便当先步下玉阶,往外行去。 ☆、第692章 刘霓的神情有些怔忡,过得一刻便回了头,似是在找什么人。此时陈太后恰好经过她的身边,脚步蓦地一停。 刘霓连忙转过头来,屈膝向陈太后见礼,陈太后侧首向刘霓面上端详了一番,淡淡地道:“阿霓许是累了罢,脸色真真是不好。”说罢又转向孟清道:“哀家先陪三公主去岁羽殿歇着,皇后便带人去摘星楼罢。” 孟清应诺了一声,陈太后便携起了刘霓的手,也不待她说话,便自往前行去。 刘霓的脸上,终于划过了一丝慌乱。 然而此时情景,哪容得她有太多动作。她几乎是一路被陈太后拉着走的,她身边的宫人亦被岁羽殿的宫人团团围住,裹挟着往前行去,中间一点停顿的时间都没有。 傅珺瞥眼瞧见,岁羽殿的一个掌事宫女在经过刘霓座前时,略弯了弯腰,拾起地上一样金灿灿的事物,揣进了袖中。 看起来,这是将刘霓方才随手丢掉的金簪给拣起来了,那簪子上没准还沾着孟翡的血。 殿中诸人无一人敢说半个字,那些宫妃们更是一脸看好戏的怡然,看着陈太后将刘霓拉出了万寿宫。 直到太后娘娘的鸾驾消失在殿门处,所有人才都直身而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温国公府的嫡次女突然跑出来喊救命,紧接着三公主刘霓便被陈太后带走了,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若将事情剖开来说,便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女,与张贤妃的女儿之间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如此一想,则今日之事更是耐人寻味。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别的隐情?今上对此又会是怎样的态度?这宫里的风向是不是又要变?朝堂的风向又会否受此波及? 一时间。满殿的命妇尽皆沉默下来,无声地跟在孟清身后出了万寿宫,往摘星楼而去。 傅珺觑了个空儿,招手唤楚刃过来吩咐了她几句话,楚刃领命,寻机悄悄地退了下去。 待众人来到摘星楼时,那焰口已经放起来了。一朵一朵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华美而又耀眼。 楚刃很快便回来了,向傅珺做了一个事已办成的手势,傅珺的心这才完全放了下来。 她方才叫楚刃给陈太后传了消息。 刘霓的心理有些不正常。需要严密关注,还需要有人进行适当的疏导,傅珺便是去提醒太后娘娘的。至于刘霓对谢玄的那点心思,以陈太后的那双利眼。一定是早就看出来了,傅珺倒没去多这个嘴。 上元节的赏灯宫宴。便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氛围里落下了帷幕。 其后不久,傅珺便陆续收到了几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关于孟翡的。 孟翡在上元节当夜便回到了国公府,然而她在府里只住了几天,便被裴氏送回了孟家在晋州的老宅。理由是老祖宗思念曾孙女儿,要将孟翡接过去养在身边,待及笄后再送回京城。 第二个消息则是关于吴氏的。 吴氏又病倒了。说是过度劳累,躺在床上将养了大半个月才好些。自然,那纳妾之事如今也暂时搁置了。孟瀚就算再是急色,也断不好在这个时候一心只想着吴晚,温国公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儿上,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三个消息亦是最叫人震惊的消息,便是关于三公主刘霓的。 刘霓竟被送进了消暑行宫,禁足两年,不许出宫。 这座消暑行宫可非今上的避暑山庄,而是先哲宗皇帝时所建,位于金陵城外的江心洲。 哲宗皇帝当年有一爱妃萧氏,生得千娇百媚,宠冠后宫,这处消暑行宫便是哲宗专为萧妃建的,因四面环水,大有古诗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意,故又名蒹葭宫。 可叹的是,一代君王早已灰飞烟灭,曾经的美人亦如水空流,唯剩下这一座荒僻的行宫。因哲宗皇帝最后的收梢并不算美好,因此这座行宫自哲宗后便被视为荒淫无道的标志物,许多年来一直荒着,今上将三公主关在此处,着实无法不令人多想。 此外,那江心洲除却一座蒹葭宫,连户民家都没有,且四面环水,楼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当年为出行方便,哲宗曾修了专门的码头,如今这码头自然又重新启用,圣上下旨,每一旬派一艘楼船往返蒹葭宫一次,运送些柴米衣物等用物,由此可见,刘霓关在此处完全是坐困孤城,想要出宫极为艰难。 看起来,皇帝对刘霓此前的行径是极为恼怒的,所以才会罚得这般重。据说,张贤妃捧着肚子求到了刘筠跟前,希望将禁足的地点换个近些的,刘筠却根本未应,不仅未应,还以养胎为由,张贤妃挪到了长信宫。 众所周知,那长信宫最后的一位主人,可是景帝时的吴贵妃。吴贵妃毒杀先帝,其子刘竞为逆贼,吴贵妃自己最后亦是投缳自尽,这结局实在说不上好。圣上将张贤妃迁入此宫,实是意味深长。 而更叫人惊掉下巴的是,此事过去没多久,张贤妃的一个堂兄便因小过被言官告至御前,最后竟被虢夺官职,一抹到底。 这件事在京中高门迅速地传播并发酵,一时间寒门子弟人人自危,清流世家个个悚然,皆觉君心难测、天威赫赫,明明前些时候还对寒门格外重视,转眼间张家就倒了霉,让人根本弄不明白皇帝在想些什么。 不过,有些心思清明的,此时便看出了一些门道:比起多出读书人的世族与寒门,已经连续几朝势微的勋贵,反倒在皇帝一轮又一轮的打压下成了幸存者,武人的地位亦随之提高了不少。从某种程度而言,今上这是在着力打乱固有格局,重新划分各系力量,以使君权更加稳固,令朝堂上的力量配比更为均衡。 金陵城中风向变动不息,让人难以捉摸,然而,这人为而成的风向,却并不能左右节序的转换。 不过一夜之间,陌上垂柳已是新绿脉脉,朱雀大街上的桃花开了,米分簇簇的花树下,有盈盈少女穿柳花裙、着碧纱衫,轻快的笑声洒落了一路。 建武四年的春天,已是悄然来临。 ☆、第693章 二月东风柳色新,大汉朝与契汗国的战事,亦终于在这个温暖的时节画上了句号。 由孟渊率领的大汉铁军势如破竹,二月初便攻入都城大梁,契汗皇族迁都于万仞峰外铁马城,仗着千里冰封的北地天堑暂偏一隅。 契汗北境地势险峻,万仞峰更是由十数座大雪山构成的天然屏障,常年冰雪覆盖,易守难攻。大汉朝军队若想吃下这片区域,便必须做好持久战的准备,而以大汉朝目前的国力来看,此举并不现实。反过来说,契汗虽有天堑自保,然若想蓄力反攻,亦需付出极大的代价,此外,契汗老皇帝驾崩,萧常远在铁马城举行了登基大典,萧家皇朝正处在风雨飘摇、新旧交替之时。 新帝萧常远是个聪明人,见战事陷入僵局,再打下去于双方皆无好处,尤其是契汗皇族内部矛盾日益突出,他必须腾出手来先安内,方才有攘外的可能。于是他当机立断派出使者,奉上国书一封,表示愿将万仞峰以南的半壁江山拱手相让,并对刘筠俯首称臣。 需要说明的是,契汗国有一别号“冰封之国”,其大片疆土皆覆于千里冰雪之下,万仞峰外以南的那片土地实际上只占国土面积的三分之一,因此,这半壁江山一说也是掺了水分的。 而即便如此,与大汉朝对峙数百年的契汗国能够开口求和,于大汉朝而言不啻为绝好的消息,亦是正中刘筠下怀。于是两国互派使者,于万仞峰下陈留镇谈判磋商,最终签订了历史上著名的《万仞峰条约》。 《万仞峰条约》订立后,契汗便正式成为大汉朝属国,萧常远改皇为王,从今往后不得著玄绛二色,其子萧德英、萧德良随大汉军队入京为质子。此外,契汗国每年需向大汉朝进贡白银、战马、粮食等钱款物资达数十万之巨,而大汉朝则将契汗立为“永世不征之国。” 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永远都伴随着坚甲利兵,亦永远伴随着一个国家的兴盛与另一个国家的衰败。《万仞峰条约》后,契汗国元气大伤,一撅不振。而刘筠治下的“建武盛世”却就此开启了新的篇章,大汉朝亦进入了最为强盛的时期。 二月廿九,春分。 这一日,在外征战近半载的西北军殚忠、效义二营,奉旨进京。面圣献捷。 边军入京乃是罕事,因此,天还未亮,便有大批百姓蜂拥而至,将西华门至朱雀大街这一段路挤得水泄不通,连房顶上都站满了人,众人皆想一睹这支大败契汗的强军风采。 比起喧嚣热闹的大街,温国公府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寅正方过,府里各处便皆亮起了灯。国公府前几日便接到了旨意,着孟铸等人于边军进京当天前往麒麟门。与今上一同迎接大军还朝。 “此乃国之盛事,阿渊这是开疆拓土的功臣哪!”瑞锦堂中,穿着朝服的国公爷孟铸努力抑住唇角的笑,捋须道:“阿渊此番立了大功,光耀门楣,今上甚喜,前几日还召了我御前奏答,言语间对阿渊那是大加褒奖,说阿渊乃是不世出的名将。” 孟铸越说越是欢喜,说到后来已是眉飞色舞。 温国公府在勋贵中的地位一向有些尴尬。自老国公爷过世后,整个国公府便是一派温吞无力之象,孟铸心中亦是自知的。如今终于出来了一个孟渊,孟铸这才有种国公府实至名归之感。他这个国公爷的腰杆儿也终于可以挺起来了。 裴老夫人亦是面含笑意,道:“阿渊这么有出息,可见也是我们孟氏祖宗保佑,今年祭祖可需得好生办一办。” 孟铸立刻点头称是,道:“母亲所言极是。想我温国公府当年便是以武晋爵,如今阿渊继承先祖遗愿。于战场上扬我国威,此事是需得好生祭告祖宗。”说罢他终是忍不住心中喜悦,放声大笑起来,直震得那案上红烛也跟着晃了晃。 孟瀚映在烛火下的脸,便也跟着这烛火一忽儿明、一忽儿暗,阴晴不定。 冯氏瞥眼瞧见了,眼角微微一眯。 去岁才为了纳妾一事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在工部又整天喊苦喊累,裴氏跟在后头忙活,生恐委屈这个公务“繁忙”的嫡子。这母子两个大概谁也没想过,国公府的庶三子能挣下这么大的功名,只怕这会子心里不是滋味呢。 冯氏一面想着,一面便又向裴氏瞥了一眼。 裴氏的脸拉了一半儿长,面色倒还算平静。 也是,裴老夫人在上,国公爷也是满心的欢喜,裴氏身为孟渊的嫡母,此时就是再怎么不开心,面子上也得端着。 众人又说了会子话,天边的曙色便跃上了窗棂,麒麟门迎驾便在卯初二刻,孟铸不敢多耽搁,带着两个儿子便先离开了。 裴老夫人许是心里欢喜,孟铸走了她也没叫人散,仍是又拉着裴氏等人说话,最后索性便留下众人用朝食,瑞锦堂也难得地热闹了一回。 冯氏一面忙着张罗摆饭,一面抽空往傅珺那里看了一眼。 却见傅珺穿了一身水红色合欢领云纹暗花绉纱衫子,下头是轻米分染烟霞十二幅晕色湘裙,臂弯里搭着月白团云纹香雪纱披帛,梳望仙髻、簪玉步摇,一身衣饰宛若云中仙子,气韵极是超然。 冯氏便暗自点了点头。 她的这位郡主三弟妹倒真是沉得住气,比起脸拉得老长的裴氏与冷着脸的吴氏可要好得多了。 一时饭毕,众人漱了口,又喝着茶闲话了两句,裴老夫人便扶了裴氏的手,带领众人前往素心馆明间儿里坐了,等待孟渊回府。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二月的东风携来清润的气息,令人心神一爽。 裴老夫人居中坐了,往四下看了看,见素心馆的明间儿新换了窗纱,碧盈盈的绿里晕了一汪梨白,光影荫荫,映得满屋皆是新绿,她便含笑道:“这窗纱的颜色倒新鲜,又干净又鲜亮。” 冯氏站起身来笑吟吟道:“老太太眼光真好。这个是姑苏府今年新出的梨影纱,还是三弟妹从宫里得来的,各房皆得了一匹呢,孙媳妇原怕这颜色太亮老太太不喜,既老太太喜欢,明儿孙媳妇便叫人给瑞锦堂换上。” ☆、第694章 听得冯氏所言,裴老夫人便笑了起来,点头道:“那感情好,我正想着要换个颜色新鲜的窗纱来着。”说着又转向傅珺,含笑道:“叫我们也跟着郡主沾点儿光。” 傅珺站起身来,浅笑道:“老太太言重了,是孙媳妇有福气,才得能在老太太跟前尽孝。” 裴老夫人便摆手笑道:“罢了,坐下说话吧,一家子亲戚,莫要这般生份了去。” 见裴老夫人待傅珺和颜悦色,裴氏终是再也忍不住,一张脸又往下拉了半尺。 她实在是极不开心的。 虽已是努力遮掩,然而那心里的愁绪与不喜却仍旧时不时地便要往上顶一顶,让她没办法摆出个笑模样。 事实上,自孟渊娶妻之后,她便没有一日过得顺遂,每件事都像要跟她作对似的,总会往她最不愿意的那个方向转。 有一个极不好管束的儿媳已经足够她头疼了,现在倒好,她最讨厌的奸生子立了功,还是大功、首功,想来那封赏肯定不会少,说不得又得往上升一升,如此一来,这奸生子的风头已经远远盖过了她嫡亲的儿子。 裴氏拢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拧住了帕子。 此事已经足够叫人不喜了,偏裴老夫人竟还领着一家子女眷专候在素心馆,就为了等那个奸生子回府,一想至此,裴氏那心里便像是针扎似地难受,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了傅珺,眉眼间的怨毒直是藏也藏不住, “咳咳……”裴老夫人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 裴氏微微回神,转眸便碰上了裴老夫人淡漠的视线。 她心中微惊,连忙用力按下情绪,面上换过一副僵硬的笑脸来,向裴老夫人道:“老太太可要歇一歇?三郎回来还早着,您今儿跟着起了个大早,这会子可累了不曾?要不您且先回房歪着。待三郎到了门口媳妇再叫人请您出来。” 裴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道:“我这把骨头虽老了,倒还硬朗,坐一会子还是使得的。”说着她又看向一旁端坐的傅珺,却见这位郡主娘娘端坐在一旁。从神情到举止并无一丝破绽。 裴老夫人便暗自点了点头。 小夫妻一别就是半年,说不想念那是假的,能够于众人眼前稳静如常,光是这一份镇定,便已比一般的年轻姑娘要强多了。 若傅珺知晓裴老夫人此时心中所想。只怕会觉得惭愧。 裴老夫人只看见了傅珺表面上的样子,而事实上,她拢在袖子里的手正不自觉地打着颤。她甚至不敢去端茶盏,只能竭力保持仪态,心里却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又像有个大锤在不停地敲击着心脏,“怦、怦”的心跳声响个不停。 那个她挂心了许久的人,终于就要回来了。傅珺觉得她的心轻得像是能被风吹起,又像是阳光遍洒,照亮了每个角落。 昨夜她几乎没怎么睡。今天更是一早便起来了,平生第一次为了挑衣裳而犹豫不决,耽搁了许多时间。 此刻,坐在素心馆的明间儿里,她从没发现时间竟是过得这样慢,等上许久许久,那座钟的指针才会挪一格。 也不知孟渊现下如何了?她做的里衣可够他穿?他是瘦了还是黑了?有没有像她想他一样,也思念着她? 纷纷扰扰的思绪如窗外乱飞的柳絮,拂不开亦看不尽,唯觉一阵阵地恍惚。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珺觉得好像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院子外头忽然便响起了丫鬟满是惊喜的声音:“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裴老夫人立刻便站了起来,面上带着掩不去的笑,高声问:“是阿渊回来了么?” 一个小丫头这时候才连走带跑地进了屋。一进门便笑着见礼道:“回老太太的话,是三爷回来了!方才进了垂花门儿,正往里头走呢,婢子先赶回来给老太太报喜。” 裴老夫人喜得眉开眼笑,道:“好个聪明的小丫头,来人啊。看赏。” 话音未落,一旁的大丫鬟知雅便含笑上前,将个大荷包塞给了那小丫头。 小丫头揣起鼓鼓的荷包,笑得见牙不见眼,欢天喜地地磕了个响头便跑了下去。 接着又有好几拨来报信儿的仆妇,裴老夫人皆是重重有赏,随后便听见门外传来了见礼的声音,“见过三爷”、“给三爷请安”。 廊下的丫鬟早便殷勤地打起帘栊,未几时,一道修长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屋门外。 傅珺定定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近的人影。 黑了,也瘦了,然俊美的容颜却仍旧夺目,是多年前在灯火下昳丽的少年郎,亦是于烟花漫天时回望着她的那张温暖的脸。 一股又酸又软的情绪漫了上来,傅珺的眼角已是微湿,唇边却漾起了一丝笑意。 似是心有灵犀,孟渊亦在这一刻停下了脚步,转眸去看她。 刹时间,周遭的一切似皆消失了去,傅珺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那样响亮,那样急促,让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情不自禁地抚着胸口,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阿渊,阿渊,到祖母这里来。”裴老夫人满脸是笑,眼中却含着泪花,一迭声地唤道。 孟渊转过视线,脚下不停,大步行至裴老夫人身边,跪下磕了个头,沉声道:“祖母,阿渊回来了。” 依旧是如箫鼓般悦耳的声线,微沉的尾音带着几分嘶哑。 像是被这声音的弦拨动着一般,傅珺觉得,她的心又跳得急了一些。 裴老夫人的眼眶已经红了,复又笑了起来,亲手去扶孟渊,语声微颤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语罢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向他身上拍打了两记,哽声道:“你这孩子,走的时候儿也不说一声,直到打起来了祖母才知道,祖母可真是担心……”一面说着,一面便落下泪来。 孟渊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这阖府中除了孟清之外,也就裴老夫人视他如亲人,当年他初入府时,裴老夫人亦对他多有回护。此刻见她老泪纵横,知道她是真的为自己担心,孟渊心中颇为愧疚,便道:“老太太教训得是,孙儿不孝,事先不曾支会您一声,累您为孙儿担心了。” ☆、第695章(200月票加更) 裴老夫人见孟渊仍跪在地上,整个人又黑又瘦,比起往日不知憔悴了多少,她到底心疼孙儿,便又去拉他,又是哭又是笑地道:“你还不快起来,还要你祖母拉你不成,你这般长大,祖母可也拉不动你。” 这话说得一屋子人皆笑了起来,裴氏与冯氏等人忙上来相劝,孟渊便也起了身,转眸向旁看去。 那个纤秀而美丽的身影,正亭亭立于他视线的终点,眉目如画、风姿清丽。 他的眸光刹时温暖,尽皆拢在她的身上。 没去管旁人侧目而来的眼神,更未去理会一旁裴氏有意的咳嗽声,孟渊蓦地迈开大步,径自便行至了傅珺的身前,望着她一笑。 “我回来了。”他道。 傅珺的耳边,似又响起了大提琴的乐韵,这短短四字像是带着余波,久久回旋于她的心底。 “嗯,我知道。”她望着他笑,睫羽上却凝了一层水珠,微酸的疼痛一刹时漫上了全身。 孟渊向她一笑,笑容灿烂得令人目眩,旋即他便转过了身,向裴老夫人躬了躬身,道:“老太太,孙儿尚有军务未结,需得先去五军营一趟。” “这么急?”裴老夫人的眼角尚有泪意,拿了帕子抹泪道:“怎么这才一回来就又要走?你不是还要去西北吧?”说到后来,她的语气中已尽是担忧。 “孙儿不会去西北,老太太但放宽心。”孟渊说道,又向裴氏略一躬身,道:“母亲,儿子还需回五军营处理公务。需得耽搁些时日。” 裴氏眼角微眯,手里的帕子却按在颊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罢,你房里的事不用担心,自有我帮着照看。” 孟渊神情微肃,眉眼未动。向裴氏再躬了躬身。最后再向傅珺的方向看了一眼,温柔地道:“阿珺,我这便去了。”说罢他便大步转出了槅扇。不一时便闻靴声枭枭,他修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院门处。 “可早些回来。”直到他的人影已经不见,裴老夫人方想起叮咛了一句。自然,这一句殷殷的叮咛。孟渊定是不曾听见。 傅珺亦未听见裴老夫人的话。 她的视线长久地停伫在窗扇处。窗上的梨影纱掩映出一角院墙,绿荫荫的蔷薇翠叶如盖。攀住墙头,有小小的花苞露出枝头,在风里轻轻摇曳。 孟渊的身影,方才便嵌在这绿色葱笼的背景下。而此刻,那里唯有东风轻拂,碧叶摇枝。 傅珺墨染般的长眉。微不可察地一蹙。 然而,屋子里已经再度热闹了起来。欢声笑语响个不息,并没有人注意到傅珺有什么不同,而傅珺也始终表现得十分平静。 孟铸他们没多久便也回来了,众人便又忙着迎国公爷并几位爷坐下,听他们细述边军进京时的盛况,裴老夫人与孟铸显然极是欢喜,人丛中时不时便会传出他二人的笑声。 众人说完了话,便又聚在素心馆里用了午饭。孟铸叫人开了一坛云州金窖,家下男丁人人皆倒上了酒。孟澄与孟瀚自不能免,孟羿如今已经整十三岁了,全然是个小大人,竟也似模似样地陪了一杯。 女眷这一席也上了酒,却是今年新制的桃花酿,那酒是用糯米酒并桃花露兑制而成的,入口甜软、回甘微醺,酒劲儿并不大。裴老夫人喝了一盅,吴氏等人也皆饮了些,傅珺却将酒倒给青芜了,只说她不擅饮,众人倒也没强去灌她。 一顿饭直吃到将至未正才散,孟铸扶醉而去,众人亦各自回房,冯氏便与傅珺相携着出了素心馆,两个人漫步而行。 转上了通往水榭的那条碎石小径,冯氏便轻声道:“方才在席上我也不好劝你,你莫要担心,三爷已经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这便是好,如今不过是在京营里待着,不会有事儿的。今儿你也累了一天了,且回去好生歇着才是正经。” 傅珺知晓她这是一片好心安慰自己,遂浅笑道:“我无事的,大嫂嫂才是累了一天呢,还是快些回房躺一躺罢,今儿可是一大早便起来了。” 冯氏确实是有些累了,听了傅珺的话便笑道:“我可比不得你正年轻,我可是真累了,回去就得躺着。” 两个人又说笑了两句,便在水榭前分作两路,傅珺自带着人回了临清阁。 方一踏进临清阁的大门,傅珺便回首吩咐道:“来人,备车,我马上要出去一趟。” 她说话的语气极为平静,然不知何故,涉江却从中觉出了一丝冷意。 事实上,在素心馆的时候涉江就感觉到了,傅珺似是心情不大好,面上虽是淡然,身上的气息却颇为沉肃。 此刻闻言,涉江不由心下微怔,旋即应了声“是”,便带着人下去准备出门的一应事宜。一旁的青蔓忙叫白薇去收拾包袱,一面上前轻声问道:“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可要带些什么?” 傅珺笑而不答,径自便回了屋,却将一应人等皆遣了出去,还拉上了门帘,也不知在屋里做些什么。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傅珺的马车便驶出了温国公府。 “娘娘,您到现在还没说去何处呢,这车要往哪儿走才是?”马车上,涉江轻声问道。 此时,车子便停在崇武坊的坊市口,玄漆朱顶的郡主规制马车歇在路边,又有高头大马的侍卫在侧,已经引得路人频频往此处观望了。 傅珺淡淡一笑,道:“去玄武大街,三爷的别院。” 依旧是平静的语气,然涉江却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她没敢再说话,只轻声向外吩咐了一句,未几时,马车便驶离了坊市口,转上了朱雀大街。 自朱雀大街至玄武大街,不过是盏茶的功夫,当马车停在孟渊的别院时,早有侍卫上前叩响了门扉。 “吱哑”一声,门应声而启,露出了吴钩那张有些惊慌的脸。 “娘娘,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只愣怔了一刻便迅速地反应了过来,立刻往门边靠了靠,整个身体几乎便贴在门上,一脸“我不在,你没瞧见我”的表情。 ☆、第696章 傅珺步下马车,见了吴钩这般怪模样,忍不住便是“噗哧”一笑,积在心里的那层怨气,便在这一声笑里破了个口子。 她将帕子掩在唇边,挥手道:“得了得了,你作出这种怪样子骗谁呢?真当我不知道他在这儿似的。” 吴钩表情一僵,旋即便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苦着脸道:“娘娘,属下就知道瞒不过您,这真不是属下的主意,主子一定要这么做,属下劝也没劝住。” 傅珺并不理会吴钩的唠叨,提起裙子便往里走。 街口处拂过来一阵风,拂起她的衣袂与裙角,轻米分绡纱帷幕、水红绉纱衫儿、烟霞晕色长裙,明明是一身娇嫩妍媚的色泽,却在这几步走时气势烈烈,张扬得如同火焰一般。 吴钩原本才起了个头儿的阻拦意愿,便在这浩荡的东风与火焰中熄了个干净。待回过神来时,门前唯有一车并数骑而已,身后倒传来了一声女孩子娇脆的轻笑:“呆子。” 吴钩的脸红了。 孟渊叫他看看是谁来了,结果他看是看了,却完全被来人压住了气势,连回去禀报一声的机会也没捞着,还被人笑话是呆子。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角淡青色的裙摆,轻快地转过了院门。 “你又乱讲话了。”月洞门外的小径上,青芜有些责备地对青蔓道。 青蔓吐了吐舌头,复又掩了口嘻笑:“那人确实有点呆嘛,怪好笑的。” 青芜摇了摇头,瞥眼向前头看了一眼。 傅珺的背影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不快亦不慢。可是青芜却分明感受到了那背影里的怒意,正随着主院的临近而越发浓重。 青芜与青蔓对视一眼,尽皆肃下了神色。 此刻莫说是她们,便连白薇与白芍亦皆是敛声静息,脚步声都压得轻极近无。 所有人都有一个感觉:郡主娘娘生气了。 傅珺确实是在生气。 她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孟渊回来时的情景,他进屋时的步态、下跪时的动作、被裴老夫人拍打时面部的表情……每回忆及,她心里便是一阵尖锐的抽痛。 “咿呀”一声。眼前的玄漆雕兰草房门忽地被人拉开了。傅珺抬眼看去,心底瞬间一片冰凉。 “鲁医正!”她上前几步,一把便拉住了鲁医正的药箱。语声中已经有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了颤抖:“他怎么样了?伤得可重?” 不只是声音在抖,她的手也在微微发颤,连同她的心,亦跟着颤个不息。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鲁医正的语气十分不虞。脸色也不大好看,“就是毒还没拔干净。如果早些回来定然无事的,这是耽搁了,拿自己的命不当命,死小子!” 鲁医正嘀嘀咕咕地说着。又翻开药箱四处翻找,自言自语道:“咦,我明明记得药丸就在这儿的。跑哪去了?” 余毒?居然是中毒? 傅珺的身子晃了晃。鲁医正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她觉得身子有点发软。脚也像不是自己的一样,竟是半步都挪不动。 涉江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她。 傅珺定了定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毒?阿渊是中了毒?不是肩膀受伤么?” 她观察到的微表情是孟渊的肩上有伤,她再也没想到,孟渊竟是中了毒。 “你知道?”鲁医正上下打量了傅珺一眼,嘴一撇:“好家伙,还不让我说呢,原来你都知道了,那你不知道这小子是中了毒箭?我告诉你,那一箭幸好射偏了,军医处置得也算还成吧,要不然你就等着当寡……” “鲁医正。”里间传来了孟渊嘶哑的声音,随后,一张温暖的笑脸便自槅扇边露了出来。 鲁医正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得得得,我不说了,我得回去合药了。”说到这里他又大力地一拉药箱,向傅珺瞪眼道:“我说你怎么回事儿啊?还不放开?你再拉着我,你男人死了我可管不着啊。” 他素来便是这个脾气,傅珺是知晓的,再说她此时也无暇去管鲁医正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她现在的全副注意力,皆在里面的那个房间。 她放开鲁医正,提了裙子便急急地往里间走。 裙子像是有些长,时而便要去绊她的脚,她不得不将裙子提得高一些。而她早就压抑多时的情绪,此刻亦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堵在那里哽住了她的喉头,让她连喘一口气都要憋上半天。 这一路她走得似梦似醒,将她这一生所有的趔趄都打完了。她甚至不知道涉江是何时离开的,身后的门又是何时关严的,更不知道自己又如何会落进他的怀里,被他抱去了榻上。 直到衣衫半褪、长裙落地,微凉的空气拂过她的肌肤,她被他的气息完全拢住,那时她才完全地清醒过来。 这情景,与她想像中截然不同。 他确实是伤在了肩上,与她的推测一致。只是,除了那一处伤,他就像是没事人一样,竟然大白天的就关门关窗,拉着她去做……那种事。 “你还伤着呢……”她半喘着劝他,责备的话也不及说,推拒的动作更不敢太大,小心翼翼地避着他的伤处,伸长手臂去拾地上的裙子。 他顺势便褪了她的中衣,随手扔到榻尾,俯身埋首于她的颈畔。 近半年的思念焦渴,上晌见到她时还能忍得住,然而此刻,她这样半红着眼圈、跌跌撞撞地冲进他的怀里,他哪里还把持得住,那渴盼多时的思念尽皆这一刻轰然决堤。 这一刻,他根本就没去管什么伤,什么外人,甚至也没管她愿意不愿意。 他是几乎死过一回的人,此刻回转尘世,只想要这现世的温暖。此时的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他活着就是为了她,也只为了她。如今她就在眼前,他自不能再放开,总要牢牢嵌进自己身子里才是。 傅珺不敢乱动,却也不想现在就与他做那种事。只是他现在这样子,她真是挡又不是,不挡又不是,挣扎忙乱中瞥见案上搁着的药碗,便又去推他:“总要……先……吃了药……”细碎的语声连不成一句整话,半吊在腿上的亵裤欲坠不坠,随他的动作晃动颤抖,若风中柳絮。 “你就是我的药。”他俯在她耳边道,旋即便堵住了那张又想说话的红唇…… ☆、第697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外的窗纱映出日影,斜斜地,向着西边倾了一倾。院子里传来不知名的鸟啼,清越明净,越衬出这庭院的安静。 正房的东梢间儿里,亦有着一种暴风雨过后的安静。 屋里的空气仍残留着几许靡艳与甜腻,不过,傅珺的喘息已经完全平定了下来。她一件件地穿好衣物,又帮着孟渊着上了里衣,再向他身上盖了层薄被。 到得此时,她才能真切地感觉到,孟渊确实伤得不轻。 以往每每事后,他总是精神熠熠,一脸的神清气爽,此时的他却是额头见汗,闭了眼睛安静地躺在榻上,好在脸色还算红润,肩头的纱布也还干净着,并没血迹渗出来。 傅珺的心又开始绞得发疼,那些责备的话语在胸中盘来绕去,涌出口时却变成了:“你现在觉得如何?” 孟渊睁开双眸,低沉一笑:“我自是好极。你呢?” 傅珺一时间怔住了,须臾便即明白了他语中之意,也不知该作何表情才是,只得加重了语气道:“我问的是你的伤。” “小伤尔,不必担心。”他语气懒散地道。 傅珺不再说话,自向前倾了身子,轻手轻脚揭开纱布,去看他的伤口。 那一处箭伤便在右肩,外表看来伤口并不大,不过成人一指粗细,却是自后背而入,直透至颈窝下方而出,几乎是贯胸而过,可想而知这一箭的力道,若这箭再偏上几分…… 傅珺不敢再往下想,脸色已是变得一片惨白,颤着手重新裹好纱布,问:“这一箭……并非敌袭,可对?” 背后中箭,中箭后孟渊又是如此讳莫如深,傅珺直觉这一箭绝非战场受伤那样简单。 孟渊抬眼看她。淬了冰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赞赏,道:“军中确有内奸,我是被人从身后偷袭的。” 傅珺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可查出来是谁了?” “查出来了。”孟渊语声淡漠。神情极冷,“是二哥原先的手下。” 孟瀚? 傅珺一时间怔住了,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答案显然超出了她的想像。就凭孟瀚这种混在女人堆里的公子哥儿,能有这般手下?这种能为? “可作得准?”傅珺问道,脸色仍旧苍白如纸。唯一双眸子恢复了往日的澄澈:“以我对二爷的了解,他不像是能做出此事的人。” “我亦如是想。”孟渊顿了顿,复又神情淡然地道:“二哥只怕是有些小心思,然此等行径,论手段、论魄力,皆高出他太多,此事应是有人嫁祸。” 孟渊的语气十分淡漠,对孟瀚的评价亦很冷静,仿佛论及的并非亲人,而是陌生人一般。 “嫁祸么?”傅珺喃喃地道。 杀掉孟渊。嫁祸予孟瀚,这是什么道理?莫非那嫁祸之人希望温国公府起内讧,或者是想让孟瀚背上谋杀的罪名? “我还在查。”孟渊说道,眸中冷意森然。 下手的乃是孟瀚原先在五军营时的一个手下,叫做陈喜来,因捉得一手好蛐蛐,孟瀚便将他提上来做了小旗,称得上是孟瀚的亲信。 这陈喜来偷袭孟渊后便失了踪,两天后战场清点尸身时,孟渊才知他已经死了。尸身上还藏着一封孟瀚的亲笔信,信中说“外室子辱我亲眷、设计陷害至亲”,隐晦提及吴晚被孟渊设计落水一事,并叫陈喜来“伺机出手、以解心头之恨”。 然而。也正因了有此一信,孟渊反倒起了疑。 孟瀚与陈喜来的关系虽近,然也只是酒肉朋友而已,又非刎颈之交,就算孟瀚有心谋害,又怎会将如此大事轻易托付给一个普通朋友?且这陈喜来明明箭法精熟。却一直在军营里默默无闻,此处亦十分古怪。 只是,这事若要细查还需时日,上午一俟回了京,孟渊便立刻禀明了刘筠并何靖边,以联调司的力量,想必查清此事亦是指日可待。 “你不必忧心,此事我已交给联调司了。”孟渊说道,看向傅珺的眼神温柔如水。 傅珺点了点头。 孟渊受伤,她这心里就像乱麻一般,根本无法静下心去细思案情,联调司插手自是最好的了。 思及此,她沉吟了片刻,便探手自袖袋里取出个小药瓶来,道:“我带来了解毒药。方才看你的伤口,边缘尚还有些乌沉之色,鲁医正又说余毒未除,我想,我这个药应该有些效用。”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拔下瓶塞,将药递到了孟渊眼前。 孟渊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复又接过药瓶细细打量。却见那小瓶子也就小儿食指大小,瓶中的药水有若清水,剔透无色,他拿起药瓶放在鼻端嗅了嗅,亦无甚味道。 如果一定要说这药水与清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这药水显得极为清透,比清水还多了一分凛冽。 “这是什么药?”孟渊问道。 “万毒不侵。”傅珺语声清淡地道。 孟渊一下子抬起头来。 “万毒不侵?”他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句,淬冰般的眸子里迸出光亮,“你说的是南山国圣药,万毒不侵?” 傅珺凝眸看着孟渊,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是她方才出门前带出来的。因不知孟渊伤得如何,所以她带出来的秘药不只这一味,还有一味止血的。 万毒不侵,又称“毒圣”,乃是解毒圣品,别管中了何等毒药,一小匙即可解毒。这药一直是南山国宫廷大匠秘制,自南山国灭国之后便已绝了迹,如今傅珺却忽然拿出了一瓶,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孟渊更清楚。 他的神情刹时间变得格外凝重。 那一瞬间,他忽然便想起了那一回,她在马车中问他的话:若有一日,他们终需为敌,他会如何自处? 原来,这一切竟应在此处。 时间如同停顿了一般,有几分迟滞地,自两人之间流转而去。微凉的空气,微凉的房间,微凉的风。 两个人相顾无言,过了许久,傅珺方才淡淡一笑。 “我,乃南山国皇族后裔,我的外祖母,便是南山国公主之女。”她听到自己如是说。 那一刻,她的声音亦如这房间里微凉的风,带着几分涩然与迟缓。 ☆、第698章 孟渊久久地望着傅珺,蓦地一笑。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毫不犹豫地仰起脖子,灌下去半瓶子药水。 傅珺怔怔地看着他。 没有多问一句,亦不曾向她确证真伪,甚至便连她这身份可能带来的种种不便,亦无一句别话。 她说了,他便信,至于其他,那似是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如此而已。 迟疑了片刻,她终是凝目望着他,问:“你不怕?” 不怕她的身份为他带来的麻烦?不怕他辛苦打拼赢来的一切,最终会因她的身份而落空?不怕有朝一日君臣相忌,他或许会因她而丢掉性命? 他,真的不怕么? “当然不怕。”似是早就知道她会这样问,他答得浑不在意,唇角还勾出了一抹笑意。 “天上地下,总有我陪你。”他漫声说道,淬冰般的眸子里,有星光璀璨。 傅珺有些恍惚地凝望着他。 不知何故,那种微酸的疼痛的感觉,再一次漫上了她的眼眶。 孟渊向她一笑,取过她手里的瓶塞,盖好了瓶盖,再将药瓶珍重纳入怀中,方道:“此物珍贵,我留一些,保命用。”言罢又是一笑。 傅珺的唇角,亦噙了一丝浅笑。 其实,这一切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复杂,不是么?有许多事,想明白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天上地下,总有我陪你。 只是这样的一句话,九个字,所有烦难艰险便皆如履平地。 傅珺长长地吐纳了一口气。 她终于可以畅快呼吸了,方才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在他的这一句话中,早已悄然移开。 不觉间,她的眉眼已蕴了轻快与欢喜。 孟渊含笑看着她。 他真是爱极了她这眉眼弯弯、梨涡隐现的模样,每回见了。心底总是一片柔软。 往后有她相伴,就算天塌地陷,他亦无所畏惧。 更何况,他也不是毫无准备。不说别的,只说他在军中经营这么多年下来聚集的力量,还有在宫里的助力,他就不信刘筠能把他们怎么着。 退一万步说,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就反了他刘家又能如何? 这世间千人万人,也比不得他眼中心里的这个人,而若没了她在身旁,那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一辈子,他总需护得她好好的,他才算真正地活了一遭。 “阿珺。”他凝眸望着她,似叹似唤,大手已经覆上了她的,温暖的掌心略有些粗糙,硌着她的手背。 “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低沉的声线在她的耳畔流转,大提琴似的,让人从心底里低回起来。 她默然无语,任由他宽大的手掌包住她的手。这一刻,她心中的温暖,远甚于方才与他贴体相拥。 良久后,他方问她:“你怎知我受了伤?又怎知我在此处?” 傅珺闻言掩唇轻笑,盈盈眼波若风过秋水:“你那点小动作,再瞒不过我的。给老太太磕头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总是左半边身子用力;老太太拍打你时。方一触及你的右肩,你的眉头与眼角皆有了变化。最后你又说要去军营,一见你那神态表情,我便知道你没说实话。这几处合起来。便可知你必是在这里养伤了。” 孟渊惯用右手,回府后的一应动作却与以往相反,这引起了傅珺的怀疑,接下来就是微表情观察加一些简单的推理而已,并不复杂。 闻听此言,孟渊一手握拳抵在唇边。低笑出声:“为夫拜服。往后再不敢在你面前说一字虚言。” 傅珺也笑了,弯了眉眼看他,又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柔声道:“方才你说的每一个字,皆是真话,我信你。” 孟渊眸光转深,凝视着她,半晌不曾说话。 便在此时,帘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便是涉江略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娘娘在里头呢,鲁医正请容婢子禀报一声。” 鲁医正大声“哼”了一声,也不搭理涉江,只提声道:“孟三儿,我给你的药可有效验?你完事儿了没有?”语声极为不满。 傅珺连忙自榻边站起身来,垂首整理衣裙,孟渊却是勾唇一笑,朗声道:“鲁医正请进吧。” “你看你看,我就说对吧,你拦着老夫干嘛,老夫这是来看药效的,你们这群小丫头懂什么,真是……”鲁医正响亮的报怨声与脚步声糅杂于一处,旋即那锦帘便被人掀了起来,露出了鲁医正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傅珺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鲁医正方才说的话,怎么听起来好像有别的意思? 她转眸去看孟渊,却见孟渊正自坐靠在榻上,见她看了过来,又是勾唇一笑,那笑容竟有几分邪魅。 “怎么样?药效好不好?”鲁医正问道,又向孟渊上下打量了两眼。 孟渊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药效极好。” 傅珺怔了片刻,蓦地反应过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这两个人的对话她要再听不明白,她真是枉为警察了。怪不得方才孟渊见了她就要做“运动”呢,敢情是鲁医正给用了药。 饶是傅珺有一个来自于现代的灵魂,此刻也有种难以形容的尴尬。 “你脸红什么啊?”鲁医正奇怪地看着傅珺,旋即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似地摇了摇头道:“啧啧,你们这些贵人就是死要个面子,这又有什么的?阴阳交合乃是天道,害羞什么?再者说了,你男人这毒须得用药激一激才有得治,难道你还想他死了不成?” 他一面大摇着头,似是对傅珺的食古不化十分不满,一面便顺势坐在了榻边,伸出三根干瘦的手指去搭孟渊的脉。 孟渊便向傅珺勾了勾唇,低笑道:“因你来了,鲁医正便在药里便加了些/催//情//药,说这样药效最佳……” 他的话还没说完,傅珺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一时间又觉得无地自容,红着脸点了点头,道:“嗯,我明白了,你不用……嗯……再往下说了。” 平生第一次说话时声若蚊蚋,傅珺甚至连头都不好意思抬。 怪不得孟渊方才说“你就是我的药”呢,原来这还是真的,她可不就是他的“药”么? 孟渊握着拳头抵在唇边,压抑的笑声仍低低地传了过来。 ☆、第699章 傅珺转过眼眸,狠狠地剜了孟渊一眼。 这一眼她是用了全力去瞪的,然此刻的她恰正是腮凝樱米分、红唇欲滴的娇艳颜色,那横波而来的一睇,看在孟渊眼里,便是柔波潋滟、水眸如雾,再看她衣领处露出的肌肤白嫩细滑,若水豆腐一般,偏那上头又是红痕狼籍,一副才被人采撷过的模样,直叫人恨不能将她掳至眼前狠狠“欺负”一番。 孟渊的眼神一瞬间又幽暗了下去。 “啧啧啧,瞧瞧你这点儿出息。”鲁医正凉凉的声音响了起来,看向孟渊的眼神十分不屑,“我可告诉你,行一次房就行了啊,再多了你身子可受不得,到时候再出了什么事,我可没壮阳药给你。” 一席话说得孟渊立刻黑了脸,傅珺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甚个笑?”鲁医正立刻转移目标,一脸不满地看着傅珺,“你男人不能行房,你不也得旷着?有甚好笑的,我看你该哭才是。” 这一回换成傅珺变了脸,先是红,复又黑,孟渊便以拳抵唇笑了起来,道:“是为夫的不是,让爱妻久旷了身子。”言罢又转向鲁医正,一本正经地问:“神医可有法子缩些日子,苦了爱妻,我终是于心不忍。” 傅珺简直没法再听下去了。 这一老一少荤素不忌,说起来话来根本没个遮拦,这是生怕她不脸红啊。可心中虽如此作想,她的一双脚却像是钉在地上似的,分毫也不曾动。 孟渊伤得这样重,若不问个清楚,她总是放不下心来。 鲁医正此时终于给孟渊切完了脉,便捋着稀稀拉拉的几撇胡须,呵呵笑道:“果然我老鲁用药如神,这一剂猛药下去,你这脉象倒真是稳下来了。”言罢便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一脸自得。 傅珺一直提得高高的心。此刻终是落回了肚中。 鲁医正若说无事,那便真的无事了,说不得那“万毒不侵”便起了作用。 此时鲁医正便记下了脉案,复又开了药方子。傅珺便吩咐人去抓药,又问了些用药时的忌口之类的,鲁医正便又匆匆走了。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 窗纱上落着几痕树影,在风里婆娑摇曳,翩翩若舞。 傅珺向旁边看了看。顺手便将案上已经凉了半晌的药端了过来,径坐在了孟渊榻边。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那药倒仍是温着的,她小心地捧起药碗,对孟渊道:“你先喝了这药吧。鲁医正说,今儿还得再喝一天,明日才能换新药方子。” 见她一双清冽冽的眸子便停在自己脸上,说话时长睫轻扇,语声轻柔,孟渊眸中已是星华隐现。他用下颌点了点自己的右肩,面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道:“我胳膊动不了,你喂我罢。” 傅珺便拿眼睛去剜他。 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方才强拉着她做“运动”的时候,他这胳膊还好得很呢,这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能动了? 见她水眸里含了一丝轻嗔,柔柔脉脉地睇了过来,孟渊忍不住又有些蠢蠢欲动,恨只恨鲁医正下了严令。此时却是不能再“欺负”她了,只是,这般娇嫩柔软的人儿便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白看着。 这般想着。孟渊已是眸光渐暗,长臂一伸便揽过这可人儿的纤腰,将那颗樱果般的红唇含在口中,剩下的那只手也没闲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像是恨不能再多生几只手才好。 傅珺手里还端着药。根本动都不敢动,只得任由他施为,还得时常小心别叫药洒了,应付得十分辛苦,一时间倒忘了质问他的胳膊怎么又好了。 好容易孟渊才算松了手,却见怀里的人儿衣敞裙悬、发丝凌乱、娇喘细细、水眸含雾,他便又低低一笑,贪婪地去嗅她的秀项:“若不然,你哺我也是一样的,只是我却心疼你吃苦药。” 傅珺被他说得又是双颊酡红。 她已经发现了,战斗力全盛时的孟渊她固然是不敌的,而战斗力打了对折的孟渊,她则更是不敌。 认命地再度剜了他一眼,傅珺终是捧起药碗,送到了孟渊的嘴边。 窗纱上投下日光的影子,春风翻卷着锦帘,房中药香浅浅,低语细细…… ****************************** 青帘之外,有微风软絮、游丝落英。 东风是浩大的一匹绵绣,绣出金陵城中千家烟树绿,万户梨蕊白,便连大功坊最偏陋的胡姬巷里,亦有些绿草碧树,点缀春/心。 然而,这里终究还是颓败的。 无论春风如何多情,亦不能将此处的荒僻洗尽,便如那青帘外的春光再如何明丽,亦始终不能让这间阴暗的房间明亮起来。 孟钊抬起衣袖,悄悄地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然而那汗像是经不得擦,他衣袖方落,汗珠子便又密密地布了一层。 “孟渊之事,是你?”玄衣人语声平平,并听不出情绪。 “回主上,不是属下所为,属下万万不敢。”孟钊肃声否认,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若非玄衣人问起,他根本就不知道孟渊受了伤,前几日在温国公府他还看见过孟渊,对方举动如常,并不像受伤的样子。 “除了你还会有谁?”青衣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却是冷中含讥,让人能够想见他撇嘴而笑的神情,“你那些暗地里的勾当,还真当别人不知道么?” 此语一出,孟钊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青衣人竟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一直以为他们这些人互不知身份,可如今看来,除了他们的所谓主上外,只怕这青衣人亦是知晓一些的。 见孟钊露出布巾的一双眼中满是惊恐,玄衣人便将手指向案上轻轻叩了叩。 青衣人立刻敛了声息,肃然而坐,再不向孟钊看上一眼。 “东西,运走了?”玄衣人尖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问题明显问得不是问孟钊,他不由偷偷呼了口气,向玄衣人躬了躬身,坐回了位中。 青衣人此时已是站起身来,恭声道:“是,属下按主上的指示,已经分批将东西运过去了,京卫等人并查不到那上头,主上的法子果然高明。” 口中虽说着奉承话,青衣人的语气却十分严肃,于是,这奉承话听起来便也有了几分庄严,倒像是朝臣给皇帝上表恭贺一般。 ☆、第700章(350月票加更) 玄衣人布巾后的眼珠动也不动,没有一丝表情。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他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那人,杀了?” 这一回,他问的却是蓝袍人。 蓝袍人立刻站起身来,躬身道:“回主上,那个人已无法牵制宫里的视线,故属下作主,将之杀了,否则若待她供出什么,于我等大事不利。” 玄衣人静默地望着蓝袍人,布巾后的两个眼珠幽而黑,如深不见底的黑洞,直直定在他的身上。 蓝袍人情不自禁擦了一把额角,一个字不敢说,身子却躬得更低了。 良久后,玄衣人蓦地“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声轻细而又尖利,直让人心底发毛。 房间里落针可闻,连呼吸声似都消失了去。 “继续。”玄衣人的笑声陡然一顿,虚渺如烟的说话声复又响起。 “是,主上。”蓝袍人似是松了口气,继续道:“经此一事,我们的人也暴露了一些,但皆是些不要紧的,属下已经安排好了。”说至此,他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起来,“只是,如此一来,宫里的各处又洗了一遍,我们的人亦折损了近两成,且关键位置如承明、永昌、寿安、岁羽等几处,皆再也无力渗透。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说罢他便单膝点地,跪在了地上。 玄衣人静静地望了他一会,方抬了抬衣袖:“起。” 只此一字,蓝袍人却是如闻纶音,立刻站起身来,再一次抹了抹额头的汗,方又躬腰坐回了座位。 房间里重又变得安静,厚密的布帘漏下一束阳光,有灰尘在阳光里浮动。然而,光线之外,却是满室的阴暗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联调司。无异动。”过了半晌,褐衣人嘶哑的声音方才响了起来。 玄衣人的眼珠子动了动。 “三尸案进展如何?”青衣人忽然出了声,布巾后的浓眉紧紧皱起,看向褐衣人的眼神中含了几分不满。 “无。”褐衣人惜字如金。说完后便即站起身来,向玄衣人躬了躬身,复又坐了回去。 在这个房间里,这个动作是表示禀报完了的意思。 玄衣人黑洞般的眼珠,终于停在了他的身上。 褐衣人垂着眼睛。似是完全没有感知到玄衣人的视线。 “陈喜来。”玄衣人虚飘飘地道。 没头没尾的一个名字。 然而,褐衣人却猛地一震,抬起头来,那双被布巾与毡帽遮挡得只剩一线的眼睛里,刹时间划过了一丝尖利,以及深深的怨毒与阴狠。 房间里似是响起了一声叹息,如怨似泣、若有若无,如同鬼哭。 孟钊的头皮一阵发麻,脊梁骨里窜上一股凉气,他忍不住脚趾屈伸。坐在椅中的身子却越发僵直,连头发丝都不敢动一下。 “下不为例。”玄衣人轻若浮烟般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不知何故,孟钊总觉得,这声音里竟像是含了几分悲悯与哀凉。 没有人说话,亦不见谁有任何动作,玄衣人说的这句话,便像是对着空气说的一般。 随后,他便看了青衣人一眼。 “复我故国,兴我南山。”青衣人站起身来,沉声说道。 孟钊心底里长长地呼了口气。站起身来,跟着众人一同重复了一句口号,便又坐回了位中。 今天他们的人来得不齐,黄袍人不知何故缺席了。自孟钊参加秘会以来,这种情况尚是首次。不过,玄衣人是不可能对他们作解释的,因此孟钊只能私下里猜测,这黄袍人要么是出了什么事,要么便是另有安排。 他一面想着。一面便又悄悄抬起了视线,此时恰是褐衣人离开之时,孟钊便向他打量了一眼。 往常他很少去注意观察参加会议之人,今日细看之下才发现,这褐衣人年纪应该很轻,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身量偏瘦,个子不算太高,但骨架颇为匀称,因而显得身材修长,行止间竟还有几分风度翩翩的味道。 似是察觉到孟钊探寻的眼神,褐衣人蓦地转过眼眸,两道冰冷而阴狠的视线,瞬间便盯在了孟钊身上。 孟钊心下一凛,连忙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不敢再多看。 褐衣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摆开衣袖,大摇大摆地跨出了屋门。 “哐当”一声,屋门在身后重重合拢,那压抑得如同墓室一般的氛围,亦被挡在了屋门后,呈现在褐衣人身前的,是灿烂明媚的三月午后,是花香袅娜、芳气袭人。 褐衣人布巾后的眼睛微微一眯,流露出了明显的厌恶,他信步踱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自侧门步出了宅子。 侧门后是一条短巷,拐过短巷便是一个四岔路口,路口边植了高大的桐树,树上已是绿影婆娑,放眼望去,一片凉荫荫的绿。 这个四岔路口无论从哪条道儿走到头,都连接着至少三条岔路。不只如此,便是从前门、角门并后门出去,亦皆是岔路繁杂、密如蛛网。 望着眼前的路口,褐衣人的眼角又眯了起来。 作为密会之处,胡姬巷还真是再合适不过,荒僻少人、巷弄交错、废宅众多,又有许多大树遮掩,极易隐藏形迹。 他一面想着,一面将头上那顶破了边的毡帽往额前扶了扶,缓步向前行去。 此时的他,已不复方才翩然匀称的姿态,而是躬着腰、缩着肩,步履蹒跚,仅从步态上看,至少老了二十岁不止。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褐衣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大功坊胡姬巷的北巷口,人流亦渐渐地密集了起来。 今日天气极好,一扫前几日倒春寒的阴冷,大功坊里热闹非凡,熙来攘往,瞧来比朱雀大街还要喧嚣几分。 褐衣人停下脚步,摘下面上布巾,抬头看了看天。 春日的阳光似一匹透亮的薄丝棉布,暖烘烘地扑到人脸上来,那一刻,他的脸被这灿烂的光线映照得分外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丑陋的面孔,前额与眉宇处毛发尽秃,纵横交错的米分色与红色肉痂如一条条蠕动的虫,爬满了脸颊,就算是没有伤疤之处,亦是肌肤发红发紫,整张脸几乎看不出五官的模样。 ☆、第701章 似是被刺目的阳光灼了眼,褐衣人抬起衣袖遮在眼前,复又低下头去,重新将布巾蒙在了脸上,方缓步往前行去。 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偏僻巷口出现的这个毫不起眼的褐衣人,就算他面上蒙着布巾,亦极少有人多看他一眼。 春天风大,大功坊又多植桐树,此时正值桐絮乱飞之际,街上多有人蒙着布巾的,再有钱些的,便戴着新近才流行起来的“口罩子”,因此,褐衣人的这一身打扮,在大功坊并不显眼。 越往前走,行人便越多,道路也越拥挤。这条路位于牌楼北街,紧挨着驻马里与沽衣廊,那里有不少卖杂货的店子,从胭脂水米分到笔墨纸砚应有尽有,此时自是熙来攘往,人流不断。 褐衣人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佝偻着背,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 “让一让!让一让!”几个著深青直裰、环紫带垂绅的年轻人,一面大声呼喝着,一面从后面窜了出来,很快便越过了褐衣人,一路往前飞奔而去。 褐衣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他们。 那几个年轻人的身上,穿着白石书院的校服。 褐衣人的眼神中,瞬间露出了几许追忆、几许向往,然而几息之后,这些神情便自他的眸中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毒和阴沉,以及深浓的恨意。 孟渊这厮命倒是真大,淬了毒的箭竟也弄不死他,倒白白损了一颗暗棋。 褐衣人低垂的眼中划过阴狠,走得却越发慢了起来。 动用陈喜来并不是难事,以他如今在组织里的地位。调动一个像陈喜来这样的小角色还是能够做到的。只是他没想到,主上竟能立刻知晓此事是他做下的,而绕开了最值得怀疑的孟钊。 想到这里,褐衣人的眼中便又添了一丝冷意。 自温国公府婢女如月自戗一事后。灰衣人的身份昭然若揭,褐衣人一早便将之与孟钊划上了等号,所以,他才会安排陈喜来与孟瀚交好,更时刻注意孟瀚的动向。那吴晚之事,便是孟瀚醉酒后透给陈喜来的。 温国公府门禁森严,褐衣人自不敢轻动,然而,吴晚那里却极好入手,不过花了几个小钱,吴晚的贴身丫鬟便将她的主子意图勾引孟渊的事情给说了出来,二太太吴氏的那一场大闹,以及孟瀚为纳吴晚与吴氏夫妻反目的事情,自然也被那丫鬟顺嘴说了。 一念及此。褐衣人的嘴角便浮起了一抹阴狠的冷意。 吴晚看中的明明是孟渊,最后却成了孟瀚的妾侍,这其中若说没有内情,他是绝不会信的。而有了这一重隐形的兄弟龃龉在前,他的谋划便又多了几分成算,于是他便给陈喜来下了格杀令。 在褐衣人的计划里,由陈喜来射杀孟渊,拉上孟瀚垫背,再适时翻出吴晚一事,届时外人便会以为温国公府不成体统。兄弟二人为了个女人自相残杀。而在组织中人看来,对国公爵位垂涎良久的孟钊乃是此事最大的受益者,一举除去两个爵位继承人,则其必然为背后主谋。而褐衣人自己便能摘得个干干净净。 可他万没想到,主上竟是洞若观火,当即便发现了谁才是真正的主谋。 不过,他不怕。 他早就什么都没了,如今不过烂命一条罢了,只要孟渊性命不保。就算搭上他这条烂命,他也在所不惜。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张冷峻而戾气的脸,那张脸上有一道可怖的刀疤,这张脸曾在很长的时间里占据了他的每一个噩梦。在梦里,他总是被困在一个着了火的房间里,那灼热的火烧进他的眼睛、窜进他的鼻孔,连喉咙里都满是火焰的刺鼻焦味。 他知道,当年孟渊想要他的命,就像现在他想要孟渊的命一样。可惜,以陈喜来的身手,居然也失了手。 这个蠢货! “哟,老王,你真在这儿哪。”肩膀上蓦地被人拍了一记,褐衣人心头一凛,身上的怨毒阴沉已尽数敛去。 待他慢慢转过头来时,早已不复方才的阴冷,而是一副躬腰缩背的胆小模样。 在褐衣人的身后站着一个穿青袍箭袖的胖子,满脸油滑之相,看上去十分不起眼,见褐衣人看了过来,他便笑呵呵地道:“王夜巡,陈夜巡今儿闹肚子,你得跟他调个班儿,我是来找你回去替班儿的。” 王夜巡,这称呼让褐衣人有瞬间的恍惚,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恭顺地弯了弯腰,复又自袖子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向青衣胖子示意了一下,那油纸包散发出一股酱肉的香气。 青衣胖子耸了耸鼻尖儿,呵呵笑道:“好家伙,原来你好这一口儿啊,怪道老往大功坊跑呢,这大功坊吴家老铺的猪下水,可是京城一绝啊。”一面说着,他便一面吞了一口涎水。 王夜巡便将手里的油纸包往他怀里一送,又讨好地向他眯了眯眼睛,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是送给他了。 青衣胖子也没推辞,大大咧咧地便将东西揣进了怀里,笑着作势拱了拱手:“那我就多谢王夜巡啦。” 王夜巡立刻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又是摆手又是打躬作揖,口中“霍霍”有声,样子极其谄媚。 青衣胖子又是“哈哈”一笑,遂不再多言,当先便往前而去,王夜巡缩肩躬腰,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那几个白石学子仍在前方的人群中奔跑着、跳跃着,青衣紫带衬着满世界的春光,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洒脱、张扬自信。 王夜巡极目看着他们,眼神微微一黯。 许多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当年的他,竟也曾有过这般倚马斜桥、青衫醉拍的时日,而今想来,那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的眸中终是悄然划过了一丝伤感,那双被烧去了睫毛的眼睛里,显现出了一星属于年轻人的明亮波光。 若青衣胖子于此时回头,便会发现,这位喑人王夜巡的眼睛,其实生得很好看,若是配上光滑的眼睑与乌润的睫羽,便应是一双颇为迷人的桃花眼了…… ☆、第702章 谷雨时,孟渊的箭伤终于痊愈,回到了温国公府,随同孟渊一同到府的,还有圣上的封赏。 此次由温重任元帅、孟渊任先锋的大汉铁军,杀入契汗腹地,斩将夺城、拓土千里,斩首更是接近十万,若纯粹按军功论处,温重至少是个万户侯,孟渊也应有个伯爷的爵位。 这温重倒还罢了,此人在军中经营多年,也算是劳苦功高,封个候爷也还能称得上相宜。可是孟渊却不同,才只二十出头便已有如此战功,长此以往,总有一天将会封无可封,且他的年纪也太轻,又有一层外戚的身份,封赏太重、兵权太大,皆有尾大不掉之虞。 因此,内阁经过数日商议,最终拟定的封赏是:温重封西凉伯,升任指挥使,统领西北五万大军,赐金刀金甲,并赐西凉伯府一座;孟渊封征虏大将军,升任京卫所指挥佥事,赐银刀银甲,并赐大将军府一座。 圣旨下达之日,整个温国公府直是一片欢腾,其中尤以裴老夫人并孟铸为甚。 孟渊才二十五岁不到,便已官至从三品卫指挥同知,战功赫赫,身上的功名真真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汉朝历代能有如此成就的武将,两只手数得过来,而孟渊今日成就,亦昭示着他日后必将青史留名,成为一代名将。 恭恭敬敬送走了传旨的大监邓成海,孟铸当即便吩咐人开了祠堂,将孟渊受封的银刀银甲供奉于祖宗牌位前,并奉上三牲香烛,隆重祭告了祖宗。 接下来的几日,温国公府可谓热闹非凡。登门道贺之人接踵而至,前头院儿里几乎每天皆有戏酒,足足庆祝了四五天才罢。 待时至三月末,孟渊便真正忙碌了起来。 他如今已经不必常往军营跑了。但却需每日到卫所衙署安排公务,一应俸粮、屯费、器械、舟车、边腹地图文册、薪炭荆苇诸事皆需重新熟悉,每日回府时天都黑透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临清阁每晚都会进行的、堪称激烈的“运动”时光。傅珺甚至觉得,此次回京后。孟渊像是更“精进”了一些,比新婚那段日子还要生猛,时常以“欠了半年的都要补回来”为由,将傅珺折腾得死去活来,有时候一个晚上也睡不足两个更次。 幸得她可以利用下午的时间补眠,这才没在脸上带出幌子来。 这一日清晓,傅珺在绿萍的轻唤声中醒来,睁开眼时,却见枕旁已经空了。 绿萍便上前轻声道:“爷去衙署了,叫婢子们晚一些再叫您起来。”一面说着。一面便将米分紫绣百草绡帐分两旁挂起,瞥眼却见帐顶上悬着一根朱漆木棍,上头缠着一根极长的深紫色缎带。 “娘娘,这个是……”她疑惑地看着那朱漆棍子,眸中尽是不解。 傅珺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一刹时双颊作烧,真恨不能把头埋进被子里去。 这种闺房“趣物”,孟渊也不晓得先收一收,真是太难为人了。 傅珺一面心中怨念,一面便强作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这个……嗯……是那个,嗯……挂帐子用的。”说着她便坐了起来,也顾不得手足酸软,奋力将那个木棍收了回去。 绿萍自来便是个稳重话少的。因此也只问了这一句,便回身去叫白芍她们进来服侍,又将窗屉子推开少许,顿时,一股初春的清新气息拂了进来,将这房间里原本的靡丽亦冲散了不少。 待梳洗完毕。傅珺也没用点心,便去了素心馆问安。 她的人还未到院门,便见那门口处立着两个面生的丫鬟,皆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套着二等丫鬟的姜黄比甲,生得白净甜美。 沈妈妈便凑前一步,悄声道:“晚姨娘昨儿进了府。” 原来是吴晚的使唤丫头,傅珺微微颔首。 纳妾本就不算什么正经婚事,且国公爷也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事,亲口吩咐不许铺张,生生将这事只压在二房,昨日吴晚进门,二房也只关起门来摆了两桌酒,连个贺客都没有。这般说来,吴晚这个良妾,倒与贱妾的待遇无甚差别。 心中思忖着,傅珺脚下却是未停,在小丫头们一片问好声中跨进院门儿,又拾级而上。一时间,众人眼中唯见那软蓝绣樱草的长裙若烟水横拖,轻蓝坠流苏的披帛更似碧水清波,飘飘洒洒便进了正房。 吴晚身边的两个丫鬟是头一回进国公府,直看得摒声静气,眼睛都直了,其中叫彩画的那个望着傅珺离去的身影,眼神微闪,伸手便拉过一个婆子,悄声问:“这位妈妈,请问一声,方才进去的便是郡主娘娘么?” 另一个叫彩琴的亦跟上来问:“那位太太真的便是那个得了太后‘大孝’匾额的勇毅郡主么?” 那婆子用一种看乡下人的眼光睨了她们一眼,方倨傲地道:“那可不?娘娘可是圣上钦封的异姓郡主,满大汉朝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若不是郡主娘娘,哪里能有这一身的气派?”说着她便挺了挺胸脯,满脸的与有荣焉。 彩画的眼里顿时堆满了艳羡,咂嘴道:“啧啧,太好看了,郡主娘娘真真好看,像那画儿里的仙人一般。” 彩琴立刻用力点了点头,眼中亦满是艳羡之色:“往常我总觉得我们姨娘好看,如今见了郡主……” “啊呸!”那婆子立刻啐了一口,压低了声音疾言厉色地道:“还不给我闭上嘴,满口里胡唚什么?一个姨娘也敢与娘娘比,这话万一叫娘娘旁边的嬷嬷听了,一顿板子少不了你的。” 见她说得严重,神情又特别严厉,两个丫鬟皆吓得小脸儿煞白,摇头摆手地道:“再不敢乱说了,妈妈小声儿些。”又道:“妈妈也教教我们,府里的好些规矩我们皆不懂。” 那嬷嬷不过是个专管传话儿递东西的,哪曾被人这般敬着,又见那个彩画一面说着,一面便拉她去了倒座房边儿上的青石阶上,亲掏了绢子铺在地上请她坐,她便益发得意起来,便拉着二人讲谈起来。 ☆、第703章 素心馆的东次间儿里,裴氏正拉着吴晚说话,白净的脸上笑容慈和,眉梢眼角皆是欢喜。 吴晚穿着一身绛红绣双蝶遍地锦通袖袄儿,品蓝绣缠枝牡丹遍地锦长裙,挽了个翻荷髻,插戴着一整套的珍珠头面,耳边的珠花耳坠更是米珠串成,颗颗剔透、光华流转,映衬着芙蓉面、翠黛蛾,真真是雪肤花颜、容光照人。 裴氏便笑道:“我等着喝你这杯茶可等了好些日子了,若不是前些时候诸事繁杂、冗物缠身,你这杯茶我一个月前便能喝着。”一面说,一面便将眼风往傅珺那里扫了扫。 傅珺面含浅笑,端起茶盏沾了沾唇。 她自然听出来了,裴氏口中所谓的杂事、冗物,就是在说孟渊回府以及受封一事。至于这话中的酸意,傅珺以为,这满座中人便没一个听不出来的。 若换了以往,裴氏一旦与三房过不去,吴氏定是第一个跳出来拍手称快的。可是今日,吴氏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只淡笑着坐在一旁,端详着自己手里的帕子。 吴晚看了傅珺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便有些发白,她忙转首向裴氏一笑,含羞道:“夫人错爱,妾不敢当。” 吴晚的柔顺显然取悦了裴氏,她面上含笑,轻轻拍了拍吴晚的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温柔知礼、懂事和善,不像有些人连个尊卑上下也不懂,对长辈尤其无礼,这种人就该好生跟你学着才是。”说罢她便又向傅珺扫了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冯氏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不着痕迹地转眸看了裴氏一眼。 裴氏似乎总是会忘记。这个“对长辈尤其无礼”的人,乃是当朝勇毅郡主,更是太后娘娘懿旨赐的婚。难道裴氏是想说,太后娘娘看中的人,还不如她给儿子纳的妾不成?这话要是给有心人听了去,裴氏头上那顶本就不怎么高的诰命,只怕就得给削平了。 吴晚听了这话。一时间却是又白了脸。眸中划过一丝极深的惊惧。她借着抚裙摆的动作悄悄向傅珺看了一眼,却见对方安静如常,连根头发丝儿都没动一下。不知何故。吴晚心里竟松了口气,低下头装害羞,不出一声儿。 一旁的吴氏此时却是换了个坐姿,改为端详桌上的茶盏。亦是静默无言。 一时间,整个素心馆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傅珺实在很想要笑。 裴氏大概从没想过。她的同盟居然毫无回应,干脆做起了壁上观。 裴氏这时候像是才咂摸出一点不对来,转过头,狐疑地看了看吴氏。 吴氏仍旧是连眼皮都不抬。看着茶盏的眼神专注得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好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丫鬟通传的声音:“二老爷回来了。” 随着话音,槅扇边便转出来一个人,玄衣青带的官服衬出他俊秀的眉眼。胸前的补子上绣着只白鹇,正是孟瀚。 裴氏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转了过来。眉花眼笑地望着孟瀚道:“我儿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孟瀚打从进来后,那眼睛便一直粘在吴晚的身上,唇边的笑意可谓温柔多情。他并没急着答裴氏的话,而是款步上前与吴晚并肩而立,方笑道:“今儿事情少,儿子便先回来了。”说着便又转向吴晚,柔声道:“你几时来的?我不是叫你多睡一会子么?” 吴晚羞得脸颊通红,向后退开了好几步,方柔声道:“老爷的好意妾心领了,只是妾不能乱了礼数,请老爷见谅。” 傅珺注意到,她后退的那几步姿势怪异,像是腿抬不起来似的,很有种新承恩泽娇无力的模样,一旁的吴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唇角浮出一抹讥意。 孟瀚也注意到了吴晚行路不便,唇边的笑意越加温柔如水,转首向裴氏道:“母亲,让阿晚坐下吧,她昨儿也是因了儿子累了一天,儿子于心不忍。” 吴晚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抬起眸子看了孟瀚一眼,水汪汪的眼睛里柔情万种,像是能搵出一把水来。 傅珺觉得有点坐不住了。 孟瀚这话说得很有歧意,这是暗示他的“能力”很强还是怎么? 冯氏适时站起身来,含笑道:“母亲,今儿云裳坊的人要过来量尺寸,只怕这会子就该到了,您看……” 裴氏不在意地点头道:“你自去忙你的。”一面便招呼孟瀚坐下,又唤小丫头上茶上点心,对自己嫡亲的儿子嘘寒问暖起来。 冯氏应诺了一声,又含笑道:“三弟妹也随我一起吧,你们屋里才挑上来几个小丫头,身量尺寸也需录个册。。” 傅珺立刻从善如流地道:“如此,多谢大嫂。”言罢又转向裴氏款款行礼:“媳妇告退。” 裴氏这回连个眼风也没给,只挥了挥手,傅珺对她这个作派早免疫了,自顾自起了身,与冯氏联袂而去。 回到临清阁,傅珺便叫涉江过来卸钗环,又换了一身舒服的半旧袄裙,方才用了朝食。 一时饭毕,青蔓服侍傅珺漱口净手,涉江便带了小丫头收拾盘盏,又奉了热茶来,傅珺便去了西次间儿,打算先练一会儿字。便在磨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前些时候才得了谢亭送的几沓花笺,原想等过几日将新渍的五味青梅送过去的,一时事忙却给忘了。 这般想着,傅珺便唤过涉江来,叫她取了青梅,又再加上一对金边白竹编的小鸟笼子并几样新鲜点心,一并送去谢府,又叫绿萍安排车子并跟车的婆子等事,倒是忙活了好一会。 待涉江出了门,傅珺便才又提起笔来,谁想,她这里一字尚未写完,白薇便又从外头走了进来,在槅扇外头蹲身道:“启禀娘娘,叶太太求见。” 傅珺笔管一停,旋即便是面露微笑。 她倒将这事儿给忘了。白薇口中所说的叶太太,指的便是怀素。 当年傅珺将王氏所遗嫁妆尽数捐出,怀素与回雪便皆销了奴籍,在问过她们的意见后,傅珺便予了她们每人银五百两,又将提前盘下的两间铺面分别赏给了她们,也算是给足了本钱,由得他们自己做生意。 总归有她这个勇毅郡主在上头镇着,就算京里生意难做,他们也必能走出一条路来。 ☆、第704章 回雪的夫君黄万忠与怀素的夫君叶君得皆是有能力的人,两个人便干脆合伙做起生意来,如今的芳馥斋与永吉号皆在京里做出了名头。 不过,自嫁入温国公府后,因裴氏规矩大,傅珺不愿与她产生正面冲突,故怀素与回雪便较少过府了,若有事时多是由阿九递信儿。前几日阿九便说怀素求见,傅珺允了她今日过来,却未想她来得这么早。 思及此,傅珺便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叫她进来吧。” 白薇蹲了蹲身,又禀道:“回娘娘的话,叶太太今儿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两个人,看上去像是母女。因是没见过的生面孔,婢子便做主请姜婆子先将她们安置在了二门的茶房里头喝茶。” 姜婆子是管着往内院儿回事的,白薇素来稳重,这么安排很妥当。 傅珺便笑道:“如此甚好,先叫怀素进来,看看她要说什么事儿。”说着又吩咐青蔓梳头换衣裳。 不一时怀素便到了,进屋后她先向傅珺行礼,方抬首向前看去,却见傅珺穿着一身靛湖色香云纱斜襟大袖袄儿,轻碧色八幅裥褶裙,襟袢、袖口与裙缘上皆以月蓝并樱米分丝线间绣着如意头兰草图案,一头乌鸦鸦的青丝挽作抛家髻,发上插戴着一支华丽的金累丝嵌珠镶碧玺双蝶桃花簪,那碧玺皆有成人指甲盖大小,簪首东珠光华流转,金累丝更是层叠繁复,却终掩不去傅珺的如画容颜、肤光胜雪。 怀素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眸,心中却是觉得,多日不见。郡主娘娘的容颜似是又盛了几分。 “坐下说话吧。”傅珺柔声说道,又叫青蔓上茶,开玩笑地道:“叶太太如今忙着赚钱,今儿怎么有空丢下生意过来了?” 这话说得众人皆笑了起来,怀素便“嗐”了一声道:“娘娘又来打趣人了,您还是叫民妇怀素吧,叶太太这三个字听着太生分了。” 傅珺便也笑了起来。便又问了问怀素家里的情况。如今怀素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那两个孩子傅珺也曾见过,皆是乖巧懂事的,家里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两个人又略略叙了几句家常。怀素便笑道:“民妇这一次是受人之托,有两个人想带来给娘娘见一见。” 傅珺便笑问:“是何人?” 怀素笑道:“说起来不知娘娘还记不记得,便是李念儿与她的那个远房姨祖母。” 李念儿? 傅珺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弱而胆怯的少女形象,她是姑苏那起/恋/童/癖案子的受害者。后来被傅珺送去了她远房姨祖母身边,如今已经嫁人生子了。 “我自是记得李念儿。”傅珺说道。语气中含着几分惊喜,面上笑意渐浓,“方才听白薇说来了两个面生的女子,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她们。她们怎么会到金陵来了?” 怀素便道:“回娘娘的话,这李念儿嫁的夫君姓孙,是开油铺子的。恰好我们永吉号也是间粮油铺子。如今因要开分号,便干脆将孙掌柜家的铺子换成了我们的名号。这也是娘娘之前说过的什么‘加盟’还是什么来着。” 傅珺闻言便笑了起来,道:“是加盟,当初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加盟连锁是企业快速扩张的捷径,傅珺也是偶尔与怀素提过一回,没想到她还真记住了,且还按此办理。 怀素便亦笑道:“还要多谢娘娘提点。今年永吉号已经有了三家加盟铺子,收益又翻了番。那孙掌柜的因老实勤恳,今年便被调至总号,李念儿一家子便也跟着来了,前几日才赁了房子,便在青云巷那里。一安顿下来她便求到民妇跟前来,说无论如何要过来给娘娘磕头,民妇便带着他一家子过来了。孙掌柜因是外男,民妇便叫当家的陪他等在外头,李念儿跟她姨祖母严氏便候在二门处。” 傅珺没想到今天还能与故人一见,心下十分欢喜,笑吟吟地道:“那就叫她们进来吧,我也很想见见她们呢。”说罢便吩咐青蔓:“你跟怀素去前头将人领进来。” 青蔓应诺一声,便与怀素一同退了下去。 约摸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却见院门处走进来几个人,除了青蔓与怀素外,另还有两个平民打扮的女子,因明间儿里未设屏风,只以一道珠帘相隔,傅珺的视线一无阻滞,她便远远地打量着那两个女子。 李念儿的面貌变化不大,身量却长了好些,穿着一身簇新的品蓝实地纱宝相花对襟袄儿,石青地银枝线纱素面儿裙,头发挽作圆髻,插着一点油金簪子,面庞圆润,体态丰腴,步态沉稳,神情安详,与傅珺记忆中那个胆怯的少女已是大不相同。 傅珺见了,心下颇感欣慰,只看这穿着打扮,便可知李念儿最近过得极好。她一面想着,一面又将视线转向李念儿的姨祖母严氏,却见她约摸六十余岁模样,穿着一身老石青水纬罗的袄裙,头上包着青布帕子,看上去干净朴素,虽脸上不少皱纹,却显得颇有精神。 此时,这一行人已经行至阶下,白薇撩起了珠帘,在一阵清脆悦耳的帘栊声中,李念儿她们进得屋中,双双跪地向傅珺磕头见礼。 傅珺忙笑道:“快起来吧。” 李念儿却不曾起身,而是实实在在地向傅珺连磕了三个响头,方才抬起头来,哽咽地道:“娘娘对民妇有救命之恩,民妇多谢娘娘的大恩大德。”说罢又是以头触地,向傅珺磕了三个头。 傅珺忙叫青芜去扶,绿萍亦上前将严氏拉了起来,傅珺便笑道:“你们能来看我,我很欢喜,坐下说话罢。” 李念儿却仍是不肯起身,青芜与白薇两个人才将她拉了起来。严氏此时便垂首立在一旁,既无动作、亦不说话,若不去注意看,便像是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傅珺眼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从方才起她就觉得,这严氏的行为举止极有规矩。从进院门开始,无论是步态、神情还是动作,包括下跪见礼的姿势都有种训练有素的味道。 傅珺记得李念儿在信里提过,严氏曾在大户人家做过活,看她此刻的行止,傅珺觉得,严氏服务过的那个大户人家,只怕很不一般。 ☆、第705章 此时,那李念儿仍在哽咽着道谢,严氏却已经被绿萍扶在了小杌子上坐了,她的坐姿亦是直腰垂首,两眼保持向下四十五度,对郡主娘娘房间里华丽富贵的摆设并不好奇,亦没乱看。与之相较,李念儿手足无措地红着脸道谢的样子,便显得粗陋得多了。 傅珺看向严氏的眼神里,便多了一丝探究。 唯有世族或勋贵高门或世族门阀家中世仆,才能有严氏这样的举止。 待她二人坐定,傅珺便问了问李念儿家里的情况。李念儿便道:“民妇如今便住在青云巷,家里两个妹妹也一起跟了过来。民妇原还想带着小子过来的给娘娘磕头的,只他这几日有些发热,姨祖母说怕过了病气,民妇便没带他一起来。” 李念儿说话的时候,严氏便一直垂眸坐着,虽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然礼数却又十分恭顺,并未叫人觉出任何不妥。 傅珺向严氏看了一眼,含笑问李念儿:“这位老太太便是你的姨祖母罢?” 李念儿忙道:“是的,娘娘。” 傅珺便转向严氏,笑道:“当年多亏您照应着,我替念儿谢谢您了。” 严氏闻言便站起身来,束手恭声道:“娘娘言重了。这是娘娘心慈,也是念儿的福气,民妇不敢当娘娘的一个谢字。” 她说着一口极标准的官话,吐字清晰、态度恭敬,回话的一应用语行止皆极有礼。 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却让傅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凝目看着严氏,脑海中陡然闪过一个画面。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移。最后停在了严氏的脚上。 因是躬腰站着的,严氏的一双青布素面鞋便露了出来。那是一双极普通的鞋,上头没有一点儿绣花,绣工却是极佳,针脚细密,一看便知这鞋子是出自精于针线的巧手之人。 傅珺盯着她的鞋看了一会,蓦地问道:“严老太太。您脚上的鞋。是您亲手缝的么?” 严氏怔了一怔。 事实上,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有些发怔。 郡主娘娘居然问起针线活儿来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且她问的还不是什么精致绣花,而是问一个民妇脚上的鞋。青蔓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满脸的不可思议。 屋子里的安静持续了一秒,严氏便快便恭声答道:“回娘娘的话。民妇脚上的鞋是民妇自己做的。” 非常标准的回话,无一字赘语。 傅珺望向严氏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邃起来。 她确实听过这个声音。 在许多年以前,这个声音与另一个娇嫩的小女孩的声音,共同构成了她记忆中的一段画面。 刹时间,那段年月久远然而却又清晰如昨的画面。重又在傅珺的脑海一一闪现: 假山石洞外祖孙二人的对话、素面青布鞋与绣着杏花的红鞋、鬼针子与掩翠斋、侯夫人沉冷阴鸷的面孔,还有傅珈哭泣委屈的面容…… 如果没记错的话……不,傅珺的记忆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她记得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严氏,便是傅珺——或者说是原主——许多年前在石洞中看到的那双素面青布鞋的主人。严氏说话的声音、语调。还有她脚上针脚细密的素面鞋,与傅珺记忆中一般无二。 那一瞬间,傅珺只觉得无限感慨,这万千世界中种种偶然与巧合,竟能造就出这等令人不可思议的安排。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遇见当年鬼针子事件的相关人物,更不曾料到,当年她在姑苏破获的那起/恋/童/癖/案件,竟会在多年后,将另一个疑难事件的人证,带到了她的面前。 便在数日前,傅珺刚刚收到了关于平南侯府的几个消息,正想找时间再往下细查,如今巧遇严氏,倒可以解她心中几个疑惑。 如此想罢,傅珺便向李念儿一笑,道:“念儿,我有些话想要与你姨祖母说,你先与白薇下去吃茶可好?”一面说着,傅珺便向一旁的青芜递了个眼风。 青芜会意,挥手便将房间里的人皆摒退了。李念儿对傅珺是全身心信任着的,此刻听了傅珺所言,以为傅珺是有话要交待严氏,她也未曾多想,便很顺从地跟着绿萍下去了。 傅珺便站起身来,转过槅扇来到了东梢间儿,严氏亦被青芜扶了进来。 此时的严氏,依旧是沉默安静,十分守规矩。 待二人坐定后,傅珺便温声道:“我听念儿说,您以前是在大户人家做活的。我且猜一猜,那户人家,是不是平南侯府?” 严氏的身子震了震,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傅珺一眼,眸中划过一丝明显的惊异。 看了她的表情,傅珺展颜一笑,道:“看来我没猜错。” 严氏垂下头来,合握于膝前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半晌后方长叹了一声,道:“民妇不是故意瞒着娘娘的。娘娘那时候还很小,民妇以为娘娘不记得了。” 傅珺温声道:“我自是记得的,我叫您进来,是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当年的鬼针子事件,还有那个神秘的掩翠斋,以及侯夫人对此事的忌讳与愤怒,傅珺印象极深,也一直很想探个究竟,如今严氏的到来也算是一个契机,她相信,掩翠斋的事情这位严氏很可能是知情的,这从她当时与外孙女的对话中可见一斑。 念头转至此处,傅珺忽然心中一动。 她细细地看了严氏一眼,方才放缓了语气,柔声问道:“我可否问问您,您的外孙女儿……还好么?” 李念儿曾说严氏是个孤老婆子,身边并无亲人,可傅珺却分明记得,当年那个穿红绣鞋的小姑娘是叫严氏“姥姥”的。 听了傅珺的话,严氏的身子微微一僵。不知是不是错觉,傅珺觉得,那一瞬间,严氏的身上散发出了一种哀切而悲伤的气息。 “她……死了。”过了许久,严氏方才低声说道,语罢,又紧紧握住了两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她……犯了大错,打了四十大板……没挨过去。” 她说话的声音低且沉,然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悲痛,唯有麻木,还有一丝阅尽人间悲凉的沧桑。 傅珺的心里也不太好受,一时间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是。 ps:今日有一章加更。另外今天是小长假第一天上班,祝你们工作有个好心情哈。 ☆、第706章 “民妇是个福薄之人,当家的走得早,女儿生孩子又是难产,也去了,偏娇娇也是个福气浅的。”严氏说道,语气比方才平淡了一些,像是在说着旁人的事,“娇娇便是民妇的那个外孙女儿。自她去后,民妇便去了外院儿管洒扫,后来便被遣回了夫人的陪嫁庄子。” 原来严氏是侯夫人家里的家生子,傅珺暗自点了点头。 平南侯夫人赵氏祖籍四川,在成都也算是望族了,祖上出过几位高官,只到了侯夫人这一代便渐渐有些没落了下去,侯夫人当年也是机缘巧合,偶遇带兵打仗路过四川的平南侯,这才成就了一段姻缘。 严氏便又道:“民妇那时候身子不大好,做不动重活儿,眼睛也做针线熬得坏了,又想着身边再无一个亲人,便干脆用攒下的银子赎了卖身纸。民妇有个远房的表叔在山西,民妇便投靠了他,后来他一家子去外地谋生,民妇实在不愿意挪动,便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傅珺和声道,“再后来,念儿她们姐妹几个便去了山西,说起来,这也是你们的缘分。” 严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傅珺道:“这也是娘娘心善,才叫民妇这后半辈子有了靠,念儿她们几个……很孝顺。”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红了眼眶,便掏出一方青布帕子来按了按眼角。 看得出来,她此刻的心情有些激动,傅珺便也没说话,只静待着她情绪平稳下来。 过得一刻,严氏方收起帕子,站起身来向傅珺福了福身,道:“民妇失礼了,请娘娘恕罪。” 傅珺摆手笑道:“无事,你且坐下。”又叫青芜替她换了杯热茶。 待严氏重又坐在了小杌子上,傅珺方轻声道:“我如今有些事情想问问您。是关于平南侯府的一些旧事,若是我问得唐突了,也请您别介意。” 她有些担心娇娇的死与掩翠斋有关,若是勾起严氏的伤心回忆。她会很过意不去。 严氏恭声答道:“娘娘太客气了,这天下间再没有比娘娘更好更心善的人,娘娘只管问便是。” 傅珺便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问道:“关于掩翠斋,您知道多少?” 严氏一下子抬起头来。讶然地望着傅珺,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忡,过了一会,她方才又垂下了眼眸,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庞上,浮现出了几许淡淡的苍凉。 “不知娘娘可知道,当年府里,曾经殁过一位爷?”她慢慢地说道,复又抬起头来看向傅珺,浑浊的眼中含着回忆的神情。 傅珺怔住了。 平南侯府居然还死过一个男丁?此事她真是闻所未闻。 严氏似是知晓傅珺并不知情。此时便叹了一口气,续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大多都死了,民妇也是偶尔偷听到了别人说话,才知道这件事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便越发低沉了下去,“民妇那时候年纪还小,才从成都的庄子上进侯府没多久,因是针线上头的,对宅子里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有一次,民妇去给管事妈妈送衣裳。回去的路上经过闻笛别馆,民妇一时动了玩心,便去里头掐花,便在那时。民妇听见荣萱堂的两个洒扫嬷嬷念叨,说是夫人之前生下了一个男胎,却只活了半个时辰便殁了,还说夫人自此后伤了身子,怕是往后再难有孕,那掩翠斋原先是夫人为长子准备的。如今却只能空置着,还不许人进去,夫人时常会在里头一个人呆很久。” 原来,掩翠斋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侯夫人年轻的时候竟还产过一个男婴,若非严氏提起,傅珺再也猜不到这其中的隐情。 严氏此时便又道:“民妇听了这么件事儿,心下自是怕的,回去后也没敢跟任何人说。后来,那荣萱堂里便换了一拨人,那两个洒扫婆子也都不知去向,民妇便更不敢说了,时间一久,便也慢慢地忘了。” 傅珺静默无语,眉尖却轻轻蹙了起来。 事情仍旧有些说不通。 当年鬼针子事件时,侯夫人的表现与其说是伤感,毋宁说是忌讳与愤怒,还有隐约的……恐惧。就算那个夭折的婴儿死因有待商榷,身为一个母亲,怎么会对自己死去的孩子感到恐惧?这完全不合常理。 掩翠斋所掩藏的秘密,应该绝不止这么简单。 思及此,傅珺微微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严氏一眼,却见她仍旧坐得十分规矩,似是察觉到傅珺的视线扫过,她眉眼未动,只微微抿了抿唇。 这是明显的言犹未尽的表现。 是因为娇娇的原因,所以严氏才会如此不愿吐露实情么? 傅珺蹙起的眉尖又凝了凝,迟疑了片刻,终是斟酌着词句轻声问道:“就这些了么?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关于掩翠斋,您是不是还有些事没告诉我?” 严氏垂首不语,合握于膝前的手却有一瞬间的肌肉绷紧。 傅珺的视线,紧紧凝在她的身上。 过了良久,严氏的手指蓦地一松,旋即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事情,民妇原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只娘娘对念儿有活命之恩,对民妇更是恩重如山,娘娘动问,民妇不敢再有隐瞒。民妇接下来要说的话,从未对第三人说起过,这几十年来,有时候连民妇自己都会觉得,那说不定只是一场梦而已。”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视线扫过傅珺,转而停驻在窗纱上,语声有些低沉:“那已经是民妇偷听到那场对话两、三年后的事了。民妇记得,那一年,贞姨娘进了府。” 傅珺神色微凛。 贞姨娘便是傅庚的生母,亦是平南侯唯一的良妾,不过她似是身体不好,生下傅庚没多久便去逝了。 “贞姨娘进府后便住进了秋夕居。那时候,夫人已经嫁予侯爷好些年了,却一直子嗣艰难,下人们在一处闲聊的时候也说,侯爷这是没办法,才纳了一房良妾。”严氏说得很慢,似是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中,“只是,自贞姨娘进了府,府里便经常出事儿,荣萱堂与秋夕居的丫鬟婆子,时不时地便有挨板子的、落水的、偷东西的。民妇虽在针线房里,这些事儿亦时常能传过来。” 妻妾斗法、两房相争,此乃后宅最常见的,并不算稀奇。 ☆、第707章(100月票加更) 严氏说到此处停了一会,微有些混浊的两眼盯着窗纱,似是在努力回忆当年的情形:“贞姨娘进府一年……也可能是一年半的时候,民妇记不清日子了,只记得,那年夏天侯爷去了滇南打仗。便是在那个时候,夫人的一个表妹进了府,便住进了掩翠斋。只这位表姑娘从不出门,说是染了风寒要静养,夫人的娘家对这表姑娘极好,一应服侍的下人皆是从成都老宅带来的,侯府的人一个没用。后来,夫人验出有了身孕,怕过了病气,便不怎么过去看表姑娘了,不过,掩翠斋却仍是由老宅的人服侍着,一应用度皆是最好的。只表姑娘身子娇弱,不怎么出门儿,下人们都在背后悄悄言论,说这位表姑娘天资国色,夫人怕是要纳她进门儿对付贞姨娘的。” 严氏语气平板地说着,傅珺并不去打断她,静静地听着她又道:“那年秋上,民妇提了针线房的总管事,有了单独的院子,因民妇平素喜静,故此民妇的住处极少有人来。有一天下半晌,民妇忙完了手上的差事,因有些头疼,便回院子里歇着,谁想竟睡了过去,待民妇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民妇便去桌上点灯,不想这灯一点着,房间里便突然窜出一个人。” 说到这里,严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语声却压得更低,如同耳语:“那人是个年轻女子,窜出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摆弄着手里东西,又朝民妇笑。民妇先是被她吓了一跳,待看清她是个女子后,便以为是府里的丫鬟,便问她是谁,为何到此处来。那女子却像是不大听得懂话似的,痴痴呆呆地,只问我要糖吃,又说要回家、要娘亲。” 严氏顿了顿。合握的两手指关节泛白:“民妇见她是个痴傻的,便想喊人进来,可是,待民妇细细打量那女子后。民妇突然……突然……就怕了起来。”说到这里,严氏的眼睛忽然张大,眸中划过了深深的惊恐,语声亦变得颤抖起来:“那女子身上穿着件湖蓝缠枝樱草纹遍地锦通袖袄儿,民妇记得。这件衣裳是前几日由民妇亲手送到荣萱堂去的,据说是给……给……表姑娘做的。若仅是如此,民妇也不会怕得那么厉害,最叫民妇害怕的是,这女子竟……竟……怀着身孕。” 严氏的牙关格格打战,那一字一句便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直叫听的人心底发寒。 “民妇……不敢再多看她,更不敢……再多往下想。”她低沉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枯瘦的双手仍是紧紧合握在一起,痉挛般地颤抖着。“在大宅门里待得久了,民妇很清楚,什么是该知道的,什么是不该知道的。那个时候,民妇既不敢喊人,也不敢让人知道,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寻了几个果子出来给那个女子,哄着她离开。好在她并未呆多久,也就小半刻钟的样子。便又自己跑了出去。” 言至此处时,严氏的神情变得放松了一些:“那时候恰是饭时,民妇的院子与大厨房正是两个方向,一般来说。这个点儿是绝不会有人经过的。不过民妇也没敢跟出去看,只马上关紧了院门儿,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似是因为终于吐露出了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严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两只手也不再痉挛,而是安静地搁在膝盖上。 “接下来的几日。民妇一直很害怕,可是,这件事像是并无人知晓,那个女子……民妇也再没有见过。第二年初春,夫人诞下了大爷,又过了几日,民妇便听说表姑娘被送走了。下人们都说夫人有了大爷,侯爷后继有人,便用不着表姑娘去对付贞姨娘了。” 房间里悄然无声,唯有微暖的东风拂槛而来,携来一缕淡淡的花香。 “那些服侍表姑娘的人,后来都去了哪里?”良久后,傅珺方轻声问道,语声有些许干涩,“还有掩翠斋,为何又要重新关闭?” “回娘娘的话,这些事民妇都不知道。”严氏答道,语气十分平静,“民妇在那件事发生后没几日便因为犯了错儿,削了管事的差事,被罚到了二门管上夜。那地方不怎么通内院儿的消息,就连夫人产子、表姑娘被送回老宅的事情,民妇也是很久后才听说的。” 傅珺凝目看着她,她亦坦然回视于傅珺,并无一丝躲闪之意。 也许,当年严氏“突然犯错”确实是随机事件,也许那是严氏故意为之,为的便是远离内宅阴私之事。无论如何,如今再追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沉吟片刻,傅珺便又问:“你后来回了老宅,也没听过关于那个表姑娘的消息么?” 严氏摇了摇头,恭声道:“回娘娘,民妇不曾听过。民妇回去的时候,老宅里也没几个熟人了,民妇又不喜与人打交道,所以……” 她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了,只站起身来,向傅珺蹲了蹲身。 傅珺也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严氏应该已经说出了她知道的一切,事实上,若非前些时候从楚刃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傅珺也并没打算于此事上多做纠结。 她只是始终不明白一些事情而已,如今听了严氏所言,倒是将之前想不通的地方也梳理清楚了。 从未露面的表姑娘的一来,侯夫人便有了孕;严氏遇见的痴呆女子穿着理应是表姑娘的衣裳,还大着肚子;侯夫人产下傅庄之后,表姑娘便从此消失了。 出人意料的往事,推导出的,却是最合逻辑的结论,而侯夫人一直以来种种令人不解的行径,亦终于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傅珺轻轻抬手,端起了茶盏。 毕竟是在高门里待过的,见此情景,严氏立刻便垂首道:“民妇告退。”说罢她便直起身来,退行了数步,躬立在槅扇边儿上。 傅珺亦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含笑道:“多谢您,解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难,您是有福之人,往后定会平安喜乐,阖家安康。” “谢娘娘。”严氏的语气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既然郡主娘娘说了“平安喜乐,阖家安康”之语,便表示她不会就此事追究下去,严氏一直提着的心,这才落回肚中。 ☆、第708章 青芜上前扶住严氏,几个人转出了槅扇。便在此时,严氏不经意间目光一转,脚下蓦地便是一顿。 这停顿十分短暂,若非傅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定然是注意不到的。且停顿了一下后,严氏便又继续往前走,并未显示出什么异样。 傅珺墨染般的长眉又蹙了起来。 严氏方才视线掠过的地方,不知何故,让她有些许在意。 思虑片刻,傅珺终是出声唤道:“严老太太,请留步。” 严氏立刻停下脚步,面向傅珺躬身束手而立,却并不说话,而是静待傅珺下文。 傅珺想了一想,对一旁的青芜做了个手势。 青芜立刻向傅珺蹲了蹲身,旋即便步出了西次间儿。 房间里的说话声仍在不时传来,一句两句落入耳畔,衬着这满屋子青碧的绿意,有一种宁静与安详。 “您方才看到这个时,为何会停了一下?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是青芜熟悉的傅珺的声音,清清淡淡,如山中冷泉拂过耳畔。 “回娘娘的话,民妇不敢隐瞒,民妇以前还真见过相似的东西,故此方才多瞧了一眼。民妇失礼了。”这是严氏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却也能叫人听得清楚。 不过,当槅扇上的那道锦帘落下之后,这些声音便皆听不到了。 青芜回身跨过明间儿的门槛,亲自守在了廊下。 临清阁里一片宁谧,似是连时间也停驻了一般,唯有偶尔飞过的米分蝶,兀自舞蹈着。翩翩飞过了院墙…… 送走了李念儿与严氏,傅珺便叫青芜换了一壶新茶,又遣退了所有人,随后便独自坐在西次间儿里,花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对所有事件进行了通盘的考虑。 这是一项极其耗费精神的工作,因为。思考时所需要的大量资料。皆是储存在傅珺的记忆中的。 那一刻,傅珺鲜明地感受到,人的大脑是一个多么繁杂而精密的仪器。许多尘封的记忆、不经意间的画面、偶尔想起的细节,便在这台机器的运行下,被傅珺一点一点地挖掘了出来。 直到那时傅珺才惊觉,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有多少细节被她忽略了,又有多少明显的破绽与疑点。其实早就呈现在了她眼前,而她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以及某种连她自己也难以说清的感情,对这些疑点。选择了视而不见。 当她终于自思绪中脱出身来时,已是时近午时,到了用膳的时间。 用了一顿食不知味的午膳。傅珺便又将人遣了出去,继续在书案前枯坐。她的手边摊着一张素白尺幅。原是用来起画稿用的,如今那上头却写满了字,还画着不少箭头、方框、下划线等等。 剔除一切感情因素,在确定了一个基本的逻辑点之后,剩下的,便是进行合理的推理,或者说,是在基于某个设想的基础上,对今后的事件走向进行全盘的战术推演。 这项工作比上午时还要耗时耗力,傅珺一直忙到黄昏将近,才终于告一段落。 她抬起头来,望着窗纱出了会神。窗纱上拢了一层薄青,淡淡的绯色斜阳滤过梨影纱,在地面上落下几抹暗影,细细瞧去,倒有几分釉里红的味道。 她自案边站起身来,向窗外张了一张。 涉江与绿萍守在廊下,皆是安静不出声,不远处,几个小丫鬟抬着食盒,自院外走了进来。 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要用晚膳了,傅珺不由有些失笑。因为专注于手中事务,她一点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却不知一整个白天的时间,便如此消磨了去。 这般想着,傅珺便又蹙起了眉头。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认一件事。 “涉江,打些水进来。”傅珺将稿纸翻转过来,提声吩咐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涉江松了口气。傅珺关在房里整整一天,她实在有些担心,如今听了这一声唤,便知傅珺这是忙完了。 一壁想着,涉江一壁便应了声是,不多时便亲自捧了个小铜盆进了西次间,将铜盆轻轻搁在案上,复又垂首退了出去。 铜盆里盛了半盆清水,映出满室的暮色。傅珺将写满了字的纸浸在水中,待墨迹洇化、字迹全消,方才将纸取出揉成了一团。 到目前为止,理论工作已经基本完成,然实践工作却仍需一步一步推进,不可操之过急。当然,有些事情这时候却是可以做起来了。 沉吟了片刻,傅珺便又在案前坐了,抽出一张素笺,提笔写了起来。 要写的内容很多,然而她却写得极快,不多时便写好了信,吹干墨迹后便装进信封,以火漆封好并印上一朵海棠印鉴,将楚刃叫了进来,着她将信送给王襄。 楚刃领命而去,傅珺的心里却仍有些发沉。 好在时间还早,一切应该还来得及布置,而她此前犯下的错误,如今亦并非不可补救。她一面暗自思忖,一面又抬头望向窗外。 青砖墙上爬满鸢萝,一些细细的花朵在暮色中绽放,香气芬芳。 只是,这荼蘼的味道却并不能令她心情舒畅,她凝眉望着砖墙外的那一线天空,面上的神情十分凝重…… ************************** 谷雨过后没几日,傅珺便接到了李娘子送来的消息,四月初十,平南侯府三爷傅琮大婚。 说起来,傅琮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此前因一直在山东求学,婚事便耽搁了下来。去岁傅琮终于回了京,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武举考试,他的婚事也在张氏的张罗下敲定了,订下的乃是一位通政司参议的女儿。 那通政司参议官职虽只得五品,其母却是定西侯府的正经嫡出姑娘,背景可谓深厚,与平南侯府称得上门当户对。这门亲事难得地得到了傅庄与张氏双方的肯定,从议亲开始便走得极顺,婚期便定在了今年开春。 接到这个好消息,傅珺自是欢喜,便叫人开了箱笼,挑了一对寓意吉祥的双鱼戏莲羊脂玉佩权作贺礼,着涉江与沈妈妈一同送了过去,又将楚刃叫进来,悄悄吩咐了她几句话。 ☆、第709章 不几日便到了正日子,傅珺一早便回了平南侯府,这也是大汉朝的风习,出嫁女回娘家参加婚宴,通常只坐半日的席,晚上那一顿却是不吃的。 马车方一驶进永宁巷,便有喧阗的笑语人声扑进车帘。傅珺撩起窗纱的一角向外看去,却见平南侯府大门的门环上系着绛色缠金线如意百结绦,匾额下挑着簇新的绛纱灯笼,写着斗大的喜字,宽阔的巷子里车马往还,十分热闹。 长房长媳邹氏早得了信儿,在仪门处接了傅珺,姑嫂二人说笑了几句,便乘着软轿来到了霜风梦晓轩。 霜风梦晓轩里此时恰是环朱绕碧、脂香米分凝,坐了满满一屋子的女客,傅珺先去拜见了侯夫人并张氏等人,便被招呼着坐在了侯夫人左下首的位置。 傅珈正在一旁陪着宜兴伯家里的几位女眷说话,她与傅琮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自是要帮着招待客人。傅瑶则坐在离傅珺不远处,此时便凑上前来,将一柄团扇掩了半面,向傅珺轻语道:“四妹妹你快瞧,二姐姐身边又换人了。” 傅瑶不说傅珺也注意到了,傅珈这一回带出来的是个生得极秀婉的女子,巴掌大的小脸儿,皮肤细白、眉眼精致,穿了一身鹅黄卷草纹轻罗褙子,腰畔上的那枚仙鹤牡丹米分玉禁步水头极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一个说是姓康,才提上来的,原先是针线上的丫鬟。”傅瑶一面悄声说着话儿,一面以手肘拐了拐傅珺,“我听人说,上次的那个孙姨娘前些时候染了重病,人已经送去庄子上了。” 以韩嬴那种喜新厌旧的脾性,人不在跟前他是绝对想不起来的,孙姨娘若想再回韩府,只怕是不大容易的了,甚至可以说是绝无可能。 傅珈在韩府可算站稳了脚跟。她今年二月生了一对双生子,如今正是母凭子贵,若为非了傅琮的婚事,韩夫人也不舍得放她出来。 望着傅珈的盈盈笑脸。傅珺心中思绪万千,转首向傅瑶笑道:“这里好生气闷,我去外头散一散,三姐姐可要同去?” 傅瑶便在团扇后向傅珺做了个鬼脸,悄声道:“四妹妹还是这般性子。便是听不得这些。”说着她便又笑了起来,抬手抚了抚小腹,挑眉道:“只是姐姐我如今却也不便陪你了,身子正沉着呢。” 傅瑶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她夫君又疼她得紧,到现在连个通房也没有,日子过得格外舒心,此时便露出一脸的得意样儿来。 傅珺便打趣她:“瞧你这样儿,真真该叫姐夫来瞧瞧。”又笑道:“我先在这儿提前祝三姐姐一举得男。” 傅瑶听了,笑得眉眼都弯成了月牙。 细算起来。傅瑶大约是她们几个姐妹里过得最舒心的一个。 靖南伯府虽不算显赫,家里又有个不成调的大公子曾硕,好在府里风气还算清明。靖南伯夫人是个极通透的人,脑子十分够用,她膝下本就有三个嫡子,往后几十年都不用愁,因此待那几个庶子庶女亦很宽厚,该有的一样不缺。 傅瑶的夫君曾砚虽是庶出,却是靖南伯夫人一手培养起来的,不仅品格端正。人也相当聪明,书读得很不错,过个一两年便要下场,往后前途无量。 与傅瑶说笑了两句。傅珺便扶着涉江的手出了门,转出抄手游廊,却见前头行来数人,居中一人穿着一身天水碧云纹大袖连裳,腰畔的冰种玉舞人儿禁步下打着长长的流苏结,风度清奇、神采如仙。远远地往这里行了过来,那姿态有若仙女乘风一般。 傅珺的唇角便含了一丝笑意,立在廊下等着,待那个女子走得近了,方迎上前道:“小姨,您来了。” 来人正是傅珺的小姨王昭。因袁恪年前才调至户部任主事,与傅庄是上下级的关系,故亦收到了喜帖,今日携眷赴宴。王昭再是个不喜俗事之人,这些礼节拜访却也是必须参加的。 王昭也早看见了傅珺,此时便停了步子,略略颔首道:“嗯,我来了。”说这话时,她清丽的脸上神情淡然,仍旧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傅珺知道她素性冷淡,并不以为意,招呼过后便又向她身后看去,却见一个奶娘模样的妇人手里牵着个四五岁大、生得十分秀气的男娃娃,这便是王昭之子,乳名唤作宝哥儿。 “宝哥儿都这么大了。”傅珺笑吟吟地道,又向宝哥儿招了招手:“宝哥儿乖,到表姐这里来。” 宝哥儿腼腆地一笑,脱开奶娘的手行至傅珺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方奶声奶气地道:“宝儿见过珺表姐娘娘。” 傅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他道:“什么叫表姐娘娘?宝哥说的话我听不懂呢。”说着便蹲下了身子,伸指在他的小鼻尖儿上刮了一下。 宝哥儿被刮得鼻尖发痒,伸出肥肥的胖爪子抓了抓鼻头儿,歪着脑袋道:“珺表姐是郡主娘娘,又是宝哥儿的表姐,不叫表姐娘娘叫什么呢?” 见他一张小包子脸满是疑惑,样子十分呆萌,傅珺早软化了一颗心,搂着他便向他面上香了一记,复又笑道:“宝哥儿只唤我表姐便是。”说着便自涉江手里取出一只极精致小巧的玉算盘来,交给宝哥儿道:“这个是表姐给你的,拿去顽吧。” 王昭淡淡地看了那玉算盘一眼,眉头微微一蹙:“你何时变得这般俗气了?”语气中不乏责备之意。 傅珺浑不在意地一笑:“金陵女校附属工坊正在筹建中,小姨是不知道,建个工坊可得精打细算呢。” 王昭平生最不耐这些金钱俗事,闻言眉头更是蹙得深了,傅珺知道她向来如此,遂一笑做罢。那厢宝哥儿却因得了个从没见过的玩具,玩得十分开心,将个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傅珺看一眼蹙眉不喜的王昭,再看一眼抓着算盘活脱儿一个小守财奴的宝哥儿,一时间忍俊不禁。最后还是王昭耐不住,叫奶娘将宝哥儿带去了一旁,大约是受不了听算盘珠子的声音。 ☆、第710章 傅珍没多久也来了,又是牵又是抱的,将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带了来,她的姨母颜茉也跟着一起来了。 傅琮与傅珍是一个房头的,虽是嫡庶有别,到底傅珍也是长姐,弟弟的婚礼自需参加。 傅珺便又拉着傅珍说了会儿话,宝哥儿也凑上来看小弟弟小妹妹,王昭虽一直不大说话,却也没冷下脸来,几个人倒是讲谈得颇为开心。 再过得一刻便有小丫鬟跑来说新妇入府了,王昭便领着宝哥儿去了霜风梦晓轩,傅珺则是陪傅珍带着两个孩子同去洞房,欢欢喜喜地看了一回新妇却扇、新郎吟诗的戏码,充作婆家人凑了个热闹。 且不说洞房之中红烛锦绣、笑语不息,却说平南侯府前头的大花厅,里此时亦是人语喧嚣,贺客挤满了院子。 山樵走进花厅的时候,忍不住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今天来的客人着实是多,便连他都被召进来帮着待客,如今却是得了傅庚的吩咐,叫他寻一个人去前头说话。只是,这花厅里坐了不少人,山樵抬眼睃巡良久,才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一位。 他停了一会,见一个穿着宝蓝直裰的贺客走上前去与那人攀谈了起来,他方才三步并做两步行至那人身边,恭声道:“我们爷方才说有事儿,请您去前湖边儿说话。” 说这些话时,山樵始终微躬着身子,视线所及处便是一角绛色的袍袖,以及那人脚上的玄色挖云皮靴。 此时,却见那一角绛色袍袖微微一动,旋即便是一管平平的声线响了起来:“我知道了。这便去,你先下去吧。” 山樵不再多言,又躬了躬身,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那人与贺客又闲聊了几句,方步出花厅,不疾不徐地往前湖而去。 暮春的风拂了过来,日头却是正好。薄薄地似一层碎金。铺散在廊前檐角。青石路边植了几树木香,清润的香气随风而来,不远处还有数棵梨树。此时尚余着几朵白花缀枝,亦是香气清幽。 转过青石路,前头便是两条岔路,皆是通往前湖的。其中一条路需绕过品藻堂并几道穿堂,另一条路则需从江天雪霁阁当中穿过。途中还要经过一个小花园。 那人在路口停了片刻,似是在犹豫到底该从哪条路走,便在此时,却见两条岔路的尽头分别晃过一道人影。 那人微微怔了一怔。 这两个背影不仅身量相似。便连穿在身上的衣衫亦极为相似,从远处看几乎叫人无法分辨,而最重要的是。此二人的身影,看上去都很像傅庚。 那个人立在路口左右张望了一会。有些拿不定主意哪一个才是他要找的人。 便在他迟疑的这几息之间,那两道人影便皆消失在了路口处,唯留下树荫浅浅,花香悠然。 那人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旋即便摆了摆袍袖。总归傅庚与他是约了在前湖见面,他便直接去前湖寻人便是。 这般想着,他便信步踏上了左首那条路,很快地,这一道绛色的身影,便也消失在了暖风与花香之中…… ************************************ 参差不齐的青砖墙下,探出了一枝细弱的迎春花。 卢悠坐在石阶前,久久地盯着这丛翠绿与嫩黄相间的花枝,眉眼间带着几分怅然。 这整间院子,也就这一小块地方能入得了眼了。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将两条腿扳到下一级石阶上,身子便靠在了廊柱旁。 朱漆廊柱如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唯有斑驳的暗红色与朽木原本的褐色相间,宛若枯木上干涸的血迹。 卢悠觉得,风里像是有些铁锈的味道。 许多年以前,在那个寒冷得叫人窒息的冬夜里,这种铁锈般的味道,曾充盈于她的鼻端。 她蜷起了身子,凹陷的眼眶里升起一丝极深的惧意,复又换作了哀切与悲凉,这悲切是如此地深重,很快便染上了她的全身。那一刻的她,便像是开在墙角的那丛迎春,有一种细弱的、行将消亡的气息。 “哟,卢大姑娘在这儿瞧什么呢?”一个冰凉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一双绣着精致鸾鸟纹的湖蓝色绣鞋,便探进了卢悠的视线。 卢悠的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身上的哀切气息瞬间冷却,化作了深深的恐惧。 她转过身体爬伏于地,整张脸几乎贴在石阶上,颤声道:“婢子见过明珠公主。” “起来吧。”萧红珠似是心情不错,语气里透着几分愉悦,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廊柱旁靠着的拐杖踢去了一旁,弄出一声极大的声响。 “这东西好生碍事,我说,你是不是忘记了,在我面前,你是不能用拐杖的。”萧红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声线冰冷透骨,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寒意。 “婢子不敢,婢子知错了。”卢悠的声音里蕴着惧意,两手撑着身子,眼睛依旧垂落在石阶上, 湖蓝色的绣鞋便停在她的眼前。那鞋上镶着米粒大的珠子,只这珠子的成色并不好,灰秃秃的,无一丝光华。 萧红珠也在低头看自己的脚,高高的眉弓下隐着一丝不喜。 这种鞋子以往她是绝对不屑于穿的,绣工又差,珍珠还这么小,哪里配得上她一国公主的尊荣?可是如今,便连这样的绣鞋,她也没几双了。 萧红珠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从逃亡至今,她便没几日过得安生,好在逃跑之前她听从了安国师的意见,先期从忠王府掠去了许多金银财物。 便因有了这笔钱财做本金,他们才能一路以行商的名义离开金陵,在越昌国与交趾国的边境处藏身,往来两国贩货做起了生意,也算是安顿了下来。 只可惜好景不长,最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生意越来越难做,萧红珠无奈之下,只得暗底里接些见不得人的买卖,杀人越货、走私抢劫,什么来钱快便做什么,如今在两国边境也算闯出了名号。 只是,此终非长久之计。一来容易招致官府注意,引来两国官兵围剿;二来她手下的黑甲军本就不过数百而已,杀人越货总有消耗,近一年来死伤竟已超过两成。而更可恨的是,契汗国竟被大汉打得那么惨,国境线整整向后缩了数千里,让萧红珠的重返故国之路变得更加艰难。 ps:作者君要在这里跟大家抱个歉,存稿已经告罄,接下来可能就没有加更了,泪,可能是结文在即,倦怠感莫名上升,最近码字的速度极慢,所以对不起各位啦,每天双更还是可以保证的,再多的作者君实在是有心无力了,顶锅盖接受大家的鄙视………… ☆、第711章 唯今之计,看来只能与那人联手了。 思及此,萧红珠的心下又涌起了几分烦躁。 当初若是一路北上,只怕这时候她早已拉起一干人马,与她的皇兄在国内一争长短了,又怎会落到如此窘境?如今她手中的兵马枪械已是她最后的依仗,若是连这点依仗也没了,她简直不敢想会怎样。 所幸的是,那个人派来的使者,让她这几年的逃亡之路终于有了一线曙光。 那一刻,那个使者的话语在萧红珠的心头浮起,牵动起她异样的情绪。 “……殿下若一直在这里耗下去,总有一天会将手上精锐耗尽。到得那时,殿下又当如何?当真要做一个女商人,最后嫁个男人了此残生?” “……殿下所求者,不过是返回故土、重整旗鼓;我主所求与殿下相同,亦不过是叛出大汉,谋一海岛自立为国。殿下与我主若能合力,则殿下壮志将酬,我主大事可成,殿下何乐而不为呢?” “……我主早已谋好了局,时机亦已敲定,如今就差殿下点头了,殿下,可莫要失却良机啊……” 那使者说着一口儒雅的姑苏官话,明面儿上的身份乃是珠宝商,且此人所言亦真有些商人味道,三两句话便将本利算了个清楚。 金阿大与安国师皆认为,这笔买卖他们并不吃亏。他二人话中未尽之意,萧红珠却是心知肚明,以她目前的这点儿力量,人家能看得上她是她的运气。 这般想着,萧红珠的脸色便越发阴沉了起来,她调转视线,看向方才卢悠凝视的方向,蓦地唇角一勾。 “贱婢,去,把前头那些杂草拔了。”萧红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寒鸦的音色。冷得彻骨,而她纤长的手指指出的方向,正是墙角的那一丛迎春, “是。”卢悠低低地应诺了一声。垂下的眼睛里,是一片死灰般的颜色。 现在的她,在听到萧红珠叫她“贱婢”的时候,居然觉得欢喜,以及。松了一口气。 贱婢,这是萧红珠心情尚佳时对她的称呼,若是萧红珠心情不好,卢悠便会被冠以“卢大姑娘”的称谓。 在那个时候,卢悠的腿,通常都会被砍下来一截。 不多的一截,也就三指宽的样子,有时是左腿,有时是右腿。 从最开始的痛不欲生,到后来的麻木乃至于庆幸。卢悠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时间。 她只知道,现在她还活着,虽然两条腿只剩下了膝盖以上的部分,走路亦必须依靠拐杖,可至少她还活着。 只要能活着,便足够了。 如今的卢悠,也只剩下了这一点点卑微的愿望。 萧红珠大约也是不希望她早死的罢。或者说,萧红朱是想留着她的命,继续羞辱玩弄,借此取乐。 这大约是卢悠活着的唯一价值了。 可是。她并不敢将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价值上。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有更大的作用。 所以,她从不会去激怒这位公主,亦始终表现得逆来顺受。这些年来。她在那些黑甲兵的身下苟延残喘,在切骨之痛与无穷无尽的折辱之下接续起每一次呼吸。她知道,她必须将抚远侯府的尊严,将卢氏一族的荣耀踩在足底,才可能有机会活下去。 活下去,是她这些年来唯一的信念。 因为她相信。她绝不会一直这样活着。 凭卢悠对萧红珠的了解,她坚信她一定会有活命的机会,只要萧红珠觉得她还有用,她就能为自己找出逃出生天的办法。 所以,在听到萧红珠唤她“贱婢”时,她会觉得欣喜。 心情尚好的萧红珠,于卢悠而言,便是生存的保障。 她一面想着,一面转过身体,向着墙角的方向爬了过去。 在萧红珠面前,卢悠是没有使用拐杖的权力的。 她只能爬。 靠着手肘以及剩下的那一部分残腿的力量,慢慢地往前爬,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 现在的卢悠已经掌握到萧红珠的喜好了,往往能够爬得让萧红珠笑出声来。 到那个时候,萧红珠大概便会放过她了罢。 那么,今天这一天,她也算是熬过去了……吧。 卢悠一面咬牙撑起身子,一面用一种虫子蠕动般的怪异姿势,一点一点爬到了那丛迎春花前。 细弱的花朵在风里微微地点着头,鹅黄的笑靥,明媚的、娇艳的,像是少女翻飞的裙裾。 卢悠死灰般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极浅的波澜。 许多年前,她记得她也曾有过这样的娇艳与明媚。那个时候,她的腿还在,她的父兄还在,所有爱她宠她的亲人也都在,尤其是她的娘亲,曾经那样温柔地疼爱着她的娘亲,那时候也还在…… 卢悠死死咬住了牙关。 不可以再往下想了。 她必须将自己从这些回忆里抽离出来。唯有如此,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她咬住舌尖,伸手拉住花朵细细的长茎,用尽全力将迎春花连根拔起,牢牢地攥在了手中。 “好!”萧红珠带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听得出来,她的情绪相当不错。 卢悠艰难地转了个方向,全身匍匐于地,唯两手托着花枝高高举起,语声卑微而谦恭:“尊敬的殿下,婢子该如何处置这把杂草?” “扔了吧。”萧红珠淡淡地说了一句,旋即便转身离开了游廊,轻快敏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渐至无声。 庭院里恢复了方才的安静,东风拂过荒芜的杂草,拂过卢悠手中残损的花枝,以及她不复细嫩的手指。她匍匐于地,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直到再也听不到萧红珠的脚步声,才缓缓直起身体,面无表情地将迎春花丢在了一旁,复又以手肘撑地,爬回到了石阶前。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随后,一双穿着薄底靴的女子的脚,出现在了卢悠的眼前。 卢悠抬起头来看向来人,眼中迸出一星喜悦:“姑娘来了。”她的脸上含着怯懦而讨好的笑,语气恭敬而细弱。 来人是个女子,肤色白皙,双眼细长,她是萧红珠身边八名女卫之一,名字叫做阿竹。 ☆、第712章 阿竹虽然不大爱说话,却有一副好心肠,平素不仅从不欺负卢悠,且一直对她颇为照顾,时常偷偷带吃的来看她,还给她带过止血的伤药。从某种程度而言,卢悠能够活到现在,阿竹功不可没。 见卢悠一身的灰土,样子十分凄惨,阿竹也未说话,而是先去一旁将拐杖拾了起来,方才又回到卢悠身旁,细长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同情的神色,轻声道:“要不要我扶你起来?” “多谢姑娘。”卢悠语声微颤,面上含着浓烈的感激之情。 阿竹笑着摇了摇头,动作小心地将卢悠扶了起来,又将拐杖递给了她。 那两根拐杖长度很短,只及卢悠的断腿处,亦即是说,就算是撑着拐杖,卢悠还是要比普通人矮了一大截,才到阿竹的腰部。 “我下回找人替你做个假腿吧。”阿竹轻声说道,一面便自怀里掏出个白面馒头来,撕下一角道:“来,先吃点儿东西,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又没吃上饭?” 卢悠眼中划过一丝黯然,低声道:“婢子饿一顿不打紧,姑娘别管婢子了。” 阿竹放柔了声音道:“我又不是白给你吃的,我还要听你说故事呢,你快些吃了东西再给我讲讲你们南朝的事情,我最爱听这些了。” 阿竹虽不喜说话,却很爱听卢悠讲故事,最近又迷上了听掌故,卢悠便挑了大汉朝的一些世族勋贵说予她听,每一次阿竹都听得津津有味。 卢悠感激地看着她,眼中泪意点点,却又拼命忍着不敢哭,只哽咽道:“若是没有姑娘,婢子早就死了,婢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阿竹并不说话,只神情柔和地看着她,将手里的馒头又向前送了送。 这一回卢悠没再拒绝,而是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很快便将一整个馒头都吃了,阿竹贴心地喂她喝了些水,最后又将她抱到了廊下向阳处坐了,方才笑吟吟地道:“好啦。今儿你说些什么给我听呢?我都等不及了。” 卢悠没急着回答,而是将拐杖收拢,转首放在了一旁。 那一刻,她的头垂得极低,低到再也没有人能够看到她的眼睛。于是,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厉与嘲讽,以及浓浓的鄙夷之色,亦是无人能够看到的了。 当她回过头来时,她的头仍旧垂得很低,一如她以往卑怯而胆小的模样,说话的声音亦是怯懦细微到了极处:“婢子今天便给姑娘说一说南人贵族宴请的事情吧,不知道姑娘可喜欢听?” “你说什么我都爱听的。”阿竹柔和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亲切而和善,“快些说吧。” “是。姑娘。”卢悠恭顺地应了一声,便细声细气地说了起来:“那一年是元和十八年,那年冬天,平昌郡主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赏梅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了,威北侯夫人、镇东侯夫人、温国公夫人……” 她细弱而怯懦的说话声和着春风四处散落,传到廊庑后的房间里时,已是迹近于无。 萧红珠向窗外扫了一眼,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卢悠大概以为是遇见善心人了,所以这几年以来。她几乎将她所知道的关于大汉朝勋贵世族的事情都说了,却根本不知道,阿竹是萧红珠派去打探消息的。 比起严刑拷打得来的消息,萧红珠更愿意相信人在放松警惕时说出来的话。所以卢悠的身边才会有了一个阿竹,而卢悠对阿竹说的每一个字,阿竹都会原封不动地报给萧红珠。 萧红珠淡淡地望着廊下说话的两个人,眸中漾出了几许兴味。 得知真相的卢悠,不知会是怎样的表情?当她知道她一心信任的阿竹,终有一天会背叛她时。她此刻还会这般倾尽所知地述说一切么? 萧红珠的唇角,勾出了一丝残忍的快意。 约摸一刻钟后,阿竹便走进了房间,将卢悠方才所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萧红珠淡淡地听着。通常情况下,卢悠说的那些事情,虽有她感兴趣的,无用的却是更多。 然而,这一次,听着阿竹所言,萧红珠的眼中渐渐便聚起了思索的神色。 窗外的卢悠仍是垂头坐在廊下,看上去了无生气。 萧红珠盯着她良久,蓦地一笑。 “阿竹,看起来是时候给我们这位卢姑娘做一副假腿了。”她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嘲谑、几分漠然,那种久居上位者生杀予夺的气势,让阿竹立刻弯下了腰。 “是,婢子这就去办。” 萧红珠微微顿首,又将视线投向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死物一般的卢悠。 萧红珠再一次发觉,听从金阿大之言还是对的。人就算废了,也比死了要好,因为废人还可以一用,死人却是什么用也没有了。 她不由有些庆幸。 好在她一直没杀卢悠,如今看来,这个废物竟也能起到些作用,倒是颇出人意料。想必,那位在金陵城中顺风顺水的勇毅郡主,亦再也不会想到,她的故人,很快便要来拜访她了吧。 这般想着,萧红珠的眉弓向下狠狠一压,身上弥漫出了一股浓重的杀意…… ******************************** 夏至过后,天气便一天天地热了起来,而勇毅郡主得了重病的消息,亦像这渐渐散开的炎热空气一般,在金陵城中传了个遍。 说起来,这些贵族女子们身体娇弱,常年小病不断,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勇毅郡主却与一般贵女不同,郡主与温国公夫人关系不大好,这在京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 此次郡主生病,没几日便迁出了温国公府,携夫君征虏大将军孟渊住进了郡主府中。此事一出,众人便难免不往婆媳关系上头去想,认为这一定又是国公夫人厌弃郡主儿媳,这才变着法儿地将郡主又一次赶出了府去。 似是为了印证众人的猜测,夏至过后没几日,陈太后便一道懿旨宣了温国公夫人进宫,明着是请她过去说话,实则内里缘由为何,京中各高门自是心知肚明。 ☆、第713章 出人意料的是,裴氏此次进宫却未受申斥。因为她进宫后没多久,勇毅郡主身边的盛嬷嬷也递牌子进宫面见了太后娘娘,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后娘娘最终并未降罪予裴氏,甚至还赏了几样宫缎与首饰予她,又给勇毅郡主下了一道口谕,着她于郡主府中静养。 众人至此方知,勇毅郡主是真生了病,此前温国公府传出的说她得了“热风症”的消息,看来亦是属实,而再一联想郡主自回府之后便闭门谢客的举动,大家伙儿总算明白,这确实不是婆媳不和,而是勇毅郡主症候严重,避出府外亦属无奈。 且不说京中高门如何思量,却说温国公府中,看着案上供奉的那几匹内造妆花蟒缎料子并两匣子首饰,裴氏直是欲哭无泪。 这一次她委实很冤枉。 傅珺得的是极严重的热风症,临清阁里已经有好几个下人被传染上了,挪去郡主府养病还是傅珺自己主动提出来,由孟渊亲口向孟铸请求的。 当然,这个请求裴氏举双手赞成。 这种热风症往年也在京里传播过,也算是时疫的一种,染上了便不易好,总要养上一两个月才行,而若病症凶险些的,便有转成痨症或女儿咳的可能。此外,这热风症还有一个特点:若以前得过这个病的,便再无被传染之虞。 而温国公府的几个哥儿并姑娘们,乃至于吴氏、冯氏等人,却皆是不曾得过此症的。因此自傅珺生病后,不只裴氏紧张,便连孟铸也颇为重视。孟渊一提出要搬出去,国公爷当即便同意了。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叫傅珺出府养病罢了,只是,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到最后竟变成了裴氏欺负儿媳,这也是温国公府始料未及的。好在傅珺及时派人向陈太后分说清楚。这才让事情终于平息了下去。 裴氏难免心下暗恨,深感婆母不易做,人言更是可畏。又深忌傅珺身后有太后娘娘撑腰,她这个做婆母的反倒时常受人挟制,真是越想越叫人窝火。 故自皇宫回府后,接下来的好几天。裴氏皆是脸拉得一尺长,在素心馆里摔东打西。处置了好几个丫鬟婆子,连吴晚也挨了训斥。那几天,下人们一个个避猫鼠儿似地,走路都不敢大声。 小暑将至。傅珺在郡主府里也住了将近半月。因病势沉重,她此番便没住在常住的“绿荑馆”,而是在主院儿住了下来。 说起来。郡主府的主院儿“绕翠山庄”,无论房舍还是园林。皆要比绿荑馆疏朗阔大得多,东西次间儿并无槅扇,而是以挂落飞罩承接,那飞罩下又悬着雪青绣莲叶纹的纱帐,此际素帷低垂、竹香清浅,廊前阶下沓无人迹,别有一番清幽。 傅珺得的乃是会传人的病,因此,除了涉江与沈妈妈这两个得过热风症的人,青蔓她们皆不在近前服侍。也就是最近,傅珺的病情略有好转,有时候会唤了人进来,亦不过是传个话、递个水之类的活计罢了。 也正因如此,绕翠山庄便越加清静了。 “这一次还是托了先生的福,学生才能这么快便安排妥当。”西次间儿中,傅珺庄容向魏霜施了一礼。 魏霜来此并无人知晓,不过为谨慎起见,傅珺还是将沈妈妈她们皆遣去外头办事去了。 见傅珺行礼,魏霜便侧身避了避,神情平静地道:“是我托了娘娘的福才是。” 傅珺直身而起,延魏霜入了座,亲手斟了杯茶置于魏霜几前,含笑道:“这是今年新出的杭州云雾,先生请用。” 魏霜拣起茶盏浅啜了一口,阖目细品,复又睁开眼睛一笑,赞道:“好茶。” 傅珺浅浅一笑,自向案边坐了,方问道:“先生今日前来,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情况?” 魏霜闻言神情一肃,搁下茶盏,轻声道:“确实是发现了一些端倪。昨日傍晚在大功坊左近,我见到了一个熟人。”说到这里她语声一顿,眉头却蹙了起来,“此人是萧红珠身边的一个女卫,因她用的兵器是一对软剑,我对她印象颇深,我记得萧红珠叫她阿兰。” “阿兰?可是在国宴上陪在萧红珠身边的那个圆脸女子?”傅珺问道。当年与萧红珠比武之时,她曾听萧红珠这样叫过身边的一个女卫。 魏霜顿首道:“正是。萧红珠身边八大女卫,分别以梅兰竹菊、朵云静霞为名,武功高低亦是按这个顺序排的。这个阿兰在萧红珠的女卫里排名第二。” 傅珺眉尖微蹙,神情瞬间有些凝重,旋即却又放松了下来,淡然一笑:“连排名第二的女卫都进了京,可想而知,萧红珠必不远矣。” “确应如此。”魏霜说道,眸色微有些冷,“只是,那个阿兰十分精明,我缀上她没多久她便察觉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便没再继续跟着。” 说到此处,她有些担忧地看了傅珺一眼,道:“你这一招,我还是觉得过于行险了些,便没有万全的法子么?若孟渊顾不过来,我可以先护着你去外地藏起来,待这阵风头过去了再回京。” “若要一网打尽,便只能如此行事了。”傅珺说道,浅浅一笑:“学生这法子已经将方方面面皆考虑进去了,先生放心便是,此乃将伤亡减至最低之法,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或是有一个足够的诱饵,那个神秘组织与萧红珠,便一定会上钩。” 傅珺望着案上的官窑茶盏,眉眼一片清明。 她没有告诉魏霜的是,她之所以设下此局,便是拿自己当了最大的诱饵。因为她十分清楚,她这个诱饵无论是对萧红珠还是对那个神秘组织而言,都极其诱人。 魏霜若有所思地看着傅珺,眸中划过些许不解。 她总觉得,她的这个学生有些话并没说清楚,然而若再细想,却又觉得此计也算得上巧妙,只要时机恰当,倒还真如傅珺所言,乃是将伤亡减至最低之法。 蓦地,一阵极轻柔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魏霜不由神色一凝,侧耳听了片刻方略略放松,对傅珺轻声道:“楚刃来了。” ☆、第714章 似魏霜这种高手听声辨人的本领,傅珺除了佩服还是佩服,而她别说辨人了,就连脚步声都是过了一会才听见的。 “娘娘,国公府的二姑娘来看您了。”未几时,楚刃的声音便从外面传了进来。 二姑娘?傅珺恍了恍神才明白过来,楚刃说的二姑娘乃是孟湄。 自傅珺挪到郡主府以来,孟湄也来探过一回病,不过是走了个过场便罢。因怕过了病气,傅珺甚至都没请她进屋,两个人是隔了结结实实一道院门儿说的话,今日孟湄忽然登门造访,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傅珺一面心下暗忖,一面便道:“请她进来吧。我好些了,便她请在明间儿坐着,再叫青蔓把帘子放下来。” 因傅珺得的是时疫,因此便叫人在几个隔间儿里皆设了帘子,用的是深青绣莲纹蕴金线锦绫,这种锦绫产自川西,遮光效果极佳,又不闷气,是立夏后才换上的。 楚刃应诺一声退了下去,没过多久,青芜等人便皆从院外鱼贯而入,分立于廊前阶下,青蔓便将帘子一一落下,一时间,整个主院儿正房皆是窗帘密合、锦帷拂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孟湄跨进院门儿的时候,便被这药味呛得眉头轻蹙。 涉江迎上前去,笑着蹲身道:“婢子给二姑娘请安,姑娘请随婢子来。”说着她便在前引路,一行人转上了一旁的抄手游廊。 借着回身引路之机,涉江悄悄抬眼,打量着孟湄。 孟湄今年将满十三岁,正是抽条儿的时候,身量长高了许多,穿着一身湖蓝窠纹窄袖交领襦衣。下头的裙子是浅碧撒花绉纱的,发挽双鬟,对称插戴着两支七彩琉璃桃花发钗,打扮得颇为娇俏。 涉江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视线。 若她没记错的话。孟湄头上的两支发钗还是傅珺前年送的,满府里的姑娘皆得了几支。不过,这钗子孟湄似是并不喜欢,今儿还是头一回戴上,这种明显示好的态度。倒让人心下难免要多几分思量。 孟湄却并未察觉到涉江的视线,自转上抄手游廊后,她便一直在仔细打量主院儿的格局。 主院儿的正房共七间,西耳房旁建了抱厦,东边亦设了暖阁,与温国公府素心馆的格局十分相似,不过,整间院子的布置却与素心馆大不相同。 院子里引了活水,在西南角汇成一面池塘,水面上浮着几朵盛开的睡莲。洁白的花朵宛若冰玉雕成的一般。池塘边上立了几块小巧的寿山石,另有修竹数杆、竹椅若干,十分闲适。院子两侧皆是抄手游廊,碧莹莹的栏杆圈起庭院,院子里亦设了景,碎石铺就小路,路旁修竹森森,间以山石兰草,布置得错落有致,精巧异常。 这还是孟湄头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正院儿。而越是打量,她便越是发觉,这郡主府之典雅精致、秀丽清幽,绝非一般府邸可比。便连平昌郡主府亦是多有不如。 此时,一行人已经行至正房明间儿门前,涉江便延请孟湄入坐,又奉上了香茶细点,便退至门边听用。这厢孟湄便隔着锦帘向里间儿蹲了蹲身,柔声道:“三嫂嫂。我来瞧瞧您,您的病好些了么?” 回答她的是一阵轻轻的咳嗽声,随后,傅珺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二妹妹快些坐吧,多谢你还想着我,我的病如今倒好了一些,不过……咳咳……鲁医正说还是谨慎为好,需得立秋之后才能出来见人,还请二妹妹原宥则个,咳咳……”傅珺一面说话一面轻声咳嗽着,听上去很是虚弱。 孟湄温言道:“嫂嫂还请安心静养,这病养一养便好了。”说着便又回身唤过丫鬟,捧过来几只匣子,和婉地道:“我带了些药材过来给嫂嫂补身子用。那只素面褪光朱漆匣子里的老参,是母亲让我带给三嫂嫂的,母亲还叫我代问您好,请您安心养病。” “多谢二妹妹。”傅珺轻声说道,咳嗽似是平息了一些,“也烦你替我上复母亲,就说我在这里遥谢她老人家了。” 孟湄轻轻应了声是。 她与傅珺原先便无甚话可说,如今见东西送出去了,她再坐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三嫂嫂歇着吧,别为了我扰得您歇不好,倒是我的罪过了。” “二妹妹快别这么说,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傅珺说道,语气十分轻缓,“只可恨我病着,慢待了你,我很是过意不去。” 闻听此言,孟湄的神情便有些迟疑起来,过了一会方轻声道:“三嫂嫂,有件事儿我想请您帮个忙。” 傅珺笑了一声,道:“何必这么客气,二妹妹但说便是。” 见傅珺态度柔和,孟湄的神情便放松了少许,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三嫂嫂知道的,我平素喜欢画上几笔,听人说郡主府中风物佳妙,竹子更是一绝。因我近来恰在学着画竹,想在您这里逛一逛,不知三嫂嫂意下如何?” “这有何难,二妹妹只管去逛便是。”傅珺回答得十分痛快,又吩咐道:“青芜、青蔓,你们两个带着二妹妹去园子里走一走。”言罢又轻声一笑,道:“这原是我这个做嫂子不是,竟忘了招待妹妹好生逛逛,请二妹妹别往心里去。” 见傅珺应得如此之快,孟湄心下亦自欢喜,便又谢了傅珺几句,方跟着青芜与青蔓下去了。 勇毅郡主府占地面积颇广,若真要逛起来,没个大半天是逛不完的。好在孟湄只逛了几片竹林,又沿着垂花门往外院儿略走了几步,便自辞了出去。 一俟坐上马车,孟湄的脸色便迅速地淡了下去。 她面无表情地偎坐几前,神情有些阴沉。她的大丫鬟种雪见状,便斟了一杯茶,轻手轻脚放在了孟湄手边。 车厢里一片寂静,唯有马蹄“得得”声响个不息,不多时,马车便驶出了金水巷的巷口,径往白鹤大街而去。 “姑娘,咱们不回府么?”种雪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温国公府是要走朱雀大街的,白鹤大街却与之背道而驰,方才孟湄又没言明去处,故种雪才有此一问。 孟湄手托着腮,眉头微皱,轻轻地“唔”了一声,道:“去长干里。” ☆、第715章 长干里位于大功坊,里头颇有几间专卖南洋货的纸笔铺子,孟湄偶尔也会去买些稀罕的颜料与画笔。那些铺子虽比不上朱雀大街,却也还算干净整洁,往来人等亦非三教九流,多是以读书人为主。 种雪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只要不去大功坊便好。上一回孟湄心血来潮,竟去了大功坊的茶楼里喝茶,现在想想种雪都是一身的冷汗。 孟湄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眉头却仍是蹙得颇紧。种雪见她情绪不高,遂不敢再说什么,只安静地半跪在一旁。 车窗外掠过的街巷与人群,孟湄淡淡地看着,没来由地,心神有些恍惚,眼前似又浮现出了一张熟悉而憔悴的脸。 在孟湄的记忆中,那张脸曾经是如此的神采飞扬、亲切温柔,她原以为她此生再也见不到了,却未想前几天,她竟接到了一张字条儿,那熟悉的字迹,还有印在落款处的枫叶记号,都在一瞬间勾起了孟湄尘封的记忆。 她实是不敢相信,与那个人竟可以再度重逢。 只是,这重逢却让她的心一直揪得极紧,那张脸上的哀切与卑微,还有那人对自己说话时那种小心的、谨小慎微的态度,亦让她的心底格外酸楚。而在见识过勇毅郡主府的轩丽亭台、阔朗风物后,那种酸楚而揪心的感觉亦变得格外鲜明,时不时地便要刺上心头,令她又酸又痛。 在心底的最深处,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她未来的三嫂嫂会是……那个人。 孟湄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眉头却蹙得越发紧了,低垂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凉意。 “罢了,还是回府吧。”她蓦地说道。语气有些意兴阑珊。 “是。”种雪低低地应了一声。 孟湄不再说话,只垂眸打量着小几上的茶盏,眸中闪过几许怅惘、几许思量…… ********************** 在仪门处恭送国公府二姑娘上了马车,直待马车行出了门外车道。说青蔓与青芜方才回转至傅珺处复命。 魏霜已经先行离开了,傅珺此时正独自坐在锦帘后看书。 她这场病自然是个幌子,目的是为了张网布局,不过,这戏既要做便需做足。因此傅珺“病重”的真相除了少数几个局中人以及魏霜他们外,余者并不知情。 “娘娘,婢子回来了。”青蔓立在锦帘之外禀道。 傅珺轻轻“嗯”了一声,问道:“二妹妹都去逛了哪里?” 青蔓恭声道:“回娘娘的话,二姑娘逛了‘一枕园’与‘碧梧援风’两处,后沿着绕翠山庄前头的那条道儿逛到了垂花门那里,又叫了软轿往仪门处逛了逛,便回去了。” 一枕园与碧梧援风乃是相临的两处庭院,位于府邸西北侧,风景清幽、气韵疏拓。倒真是值得赏玩之处。一枕园的院墙外头便是夹道,连着一道北角门。 说起来,这几处隔得可不近,几乎贯穿了郡主府的一半儿,走这么多路,也不知孟湄这个娇娇小姐是不是吃得消?傅珺对此深感怀疑。 孟湄在国公府里那绝对是娇养着的,养出了一副目下无尘的脾性,今日有兴趣在郡主府逛了一圈儿,傅珺还有些受宠若惊呢。遥想当年的“琼芳宴”,孟湄可是独独落下了傅珺。其冷落怠慢之意十分明显,如今她主动示好,傅珺颇有些不适应。 不过,对于温国公府的各色人等。傅珺一向是秉持着你敬我一尺,我原样回敬的原则,孟湄表现出的友好态度,她并不排斥。 听了青蔓的回报后,傅珺说了声“知道了”,便让青蔓与青芜退了下去。随后她将书搁在案上,立在窗前向外看去。 园中竹影幽碧,修长的竹枝挺立于院墙上,涂抹了一层金色的阳光,映着青绿的一角碧空,写意洒然之外,竟有了几分凌厉之意。 都说物似主人形,这园子似也一样。许是因为有了个孟渊,原本闲闲淡淡的竹林绕翠,如今却是刀剑出鞘,怎么看都有点杀气腾腾的。 傅珺的唇边漾起些许笑意,蓦地腰间便是一紧。 她微微吃惊,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便落进了一个温暖怀抱。 那是她熟悉的怀抱,就算闭着眼睛,她也知道那是他。 “你回来了。”傅珺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向后靠了靠,语声有些慵懒。 孟渊未说话,只埋首在她颈边,含混不清地“唔”了一声。他的发髻上贯了根青玉簪子,簪首微凉,轻轻滑过她的额角,随后便是他的下颌划过了她面颊,密密的胡茬刺在肌肤上,有一些痒。 傅珺便有些心疼起来。 最近这些日子,她在郡主府里没闲着,孟渊就更忙了,除了手头上的正常公务外,还需与联调司、禁军、五军营的人配合,有时候两三日见不着人。 “累不累?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叫厨房给你弄些吃的?”傅珺扳开他的手臂转过身去,向他脸上细细端详。 孟渊望着她一笑,道:“先不忙。”语罢便不再说话,只凝目看着她,眸子里漾着细碎的柔光,随后双臂微拢,将她拥进了怀中。 “事情都忙完了么?”傅珺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一只手便去摆弄他衣襟上的扣袢。 孟渊捉住她的手团进自己掌中,一根一根摩挲着掌中纤细柔软的手指,顿首道:“只待时机。” 傅珺的一颗心放下了大半。 此前她一直怕来不及,如今看来,对方应该也在等待时机,而萧红珠进京则令事态向傅珺预判的方向又进了一步。 沉吟了片刻,她便道:“再过几日,六合粮库与长乐坊的案子便可以先放出风来了。” 这两件事一出,那些隐在水面下的东西总会有些动静。 孟渊便拿手去点傅珺的鼻尖,低笑道:“都被你算进去了。”言罢手臂一紧,将这具娇软的身子又往怀里嵌了嵌。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安静地享受着这初夏难得的宁谧时光。 天青绣菱纹流光纱的窗纱,遮去了房间里的一切景象,若是此时有人进得院中,便会发现,郡主府的绕翠山庄,此时又是寥无人迹,窗纱上的青晕与森森竹影相映,安静宁和,幽思缱绻。 ☆、第716章 金陵城的七月盛夏,在一场湿闷潮热的细雨中,无声地降临了。 按理说,黄梅天儿早就过去了,天气本不应这般潮湿才是。可是,今年的夏天却像是沾上了五月梅雨的尾巴,隔不上三两日便要落一场雨,且落雨的时候还出着大太阳,于是,那天气便越发热得让人难熬。 京中各高门皆早早去了城外避暑,整座城市亦就此显得空阔了许多,而随着皇帝陛下赴避暑山庄小住,金陵城中渐渐有些人迹稀疏起来。尤其是午正时分,街上除却蝉鸣喧嚣,几乎见不到人影。 六部开始轮休,官员们有不少皆跑去别庄与亲人团聚去了。不只文官在京的不多,十二卫禁军以及五军营亦派出大批人马随驾护卫避暑山庄,禁军统领赵戍疆、征虏大将军孟渊分别任左右都统,全权负责皇帝的安全保卫工作。 如此一来,整个京城便越发显得空空荡荡的,连朱雀大街向来热闹的早、晚两市,也少了往日人头攒动的景象。 萧红珠立在槅扇边儿,垂眸看着跪倒在她脚下的阿竹,面无表情。 湘帘落了两重,挡住了酷热的暑气,一旁的荷叶承珠铜冰錾里冒出白丝丝的冷气,门外蝉鸣震耳,房间里却十分凉爽。 然而阿竹却觉得,这房间不只是凉爽,简直就是冰冷透骨,让她忍不住心底发颤,伏在地上的手指骨节泛白。 卢悠不见了! 便在昨日,在将完整的地形图交予阿竹后,按照原定计划,卢悠是要随阿竹一起回来见萧红珠的。可谁也不曾料到,这个双腿尽废之人,居然在阿竹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 而更叫人惊异的是,与卢悠一同逃跑的。竟还有一个叫做勒图的黑甲武士。 经过一番查证,萧红珠这才知晓,早些年她将卢悠扔给一帮子黑甲兵由得他们折腾的时候,卢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将十夫长勒图勾到了手。 勒图在丙申之变时受了伤。断了一只手臂,卢悠在服侍他的时候,对他极是小意温柔,勒图对她便有了情意。后来卢悠自己也断了腿,两个人更是同病相怜,私底下想来是常常会面的,只明面儿功夫做得好,竟是瞒过了所有人。 昨天夜里,卢悠骗阿竹喝下掺有迷药的茶水,勒图则偷出了房门钥匙。两个人打晕守卫,趁着天黑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出去。 接到消息后,萧红珠连夜派出几拨人去追,然今早报来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这让她心底尤为焦躁,恨不能一剑杀了那些不中用的下属。 可此时境况,她却不能不考虑接下来的计划。 卢悠的出逃,无疑为他们所谋之事增加了无数变数,而只要一想到玄衣人那没有表情的眼神,还有那管钢针一样尖细轻飘的声音。萧红珠便忍不住头皮发麻、手足发冷。 即使当初面对刘竞,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如果说刘竞像一条阴冷的毒蛇,那么,这玄衣人予她的感觉。便像是一团浓重的雾气,表面看来似是无害,然而当你置身雾中时,却总觉得在看不清的某处,隐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那种对未知的莫名惧意。有时候会让人害怕得想要尖叫。 一念及此,萧红珠的心头便涌起了一股寒意。 她转开视线,望着空阔的庭院出神。明晃晃的阳光铺满庭院,像是会反光一般,刺得人眼目生疼,看得久了,会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静默良久,她终是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 “阿朵,给阿竹记上二十军棍,事成之后再行处罚。你先带她下去,叫人查查她中的迷药可要紧。”萧红珠的声音平板无波,并无情绪起伏。 “是,殿下。”阿朵应诺一声,目不斜视地将人带了下去。 萧红珠无力地闭了闭眼。 如今正是用人之计,便是她有再大的火气,此时亦不得不压下去,转而思考该如何与玄衣人商讨余事。 隐瞒显然并不明智,且此事已如箭在弦上,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萧红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直接说明。故昨夜她便叫人递了消息过去,想来今日午正过后,玄衣人应该便会来了。 不知何故,萧红珠心里有些发慌,卢悠的出逃让她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她一面颦眉沉思,一面踱回房里,盯着冰錾上浮雕的莲叶发怔。 “在看什么?”轻细的声音宛若虚无,又像是洇了一层冰錾里的冷气,凉丝丝地,在萧红珠的身后响起。 萧红珠心底颤了颤,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收到消息了。”她转过身来,强抑下心头的不适,向玄衣人勾了勾唇角,勉强算是一笑。 “嗯。”玄衣人轻轻应了一声,停了一刻,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像是飘浮在半空,瘆得人牙酸,若不是外头就是大白天,萧红珠真以为她是在听鬼笑。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费了很大力气才压制下了想要冲出房间的念头。 “我知道,是我的人行事不妥。”萧红珠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 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完整地表达出了歉意。多年的逃亡生涯,她身上的颐指气使早已消磨掉了不少,特别是在玄衣人的面前,她更没办法摆出公主的谱来。 玄衣人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那双隐在布巾后的眼珠,便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萧红珠转开视线,继续轻声地道:“卢悠已经跑了,事情恐会有变。我已叫人提前堵了路,不令她跑去那几处府邸报信儿,但此法终非长久之计,还需想个对策出来。若是派人去搜,这京城却又太大,找人十分不易;若是放任不管,我怕夜长梦多。” 只要一想到事情的棘手程度,萧红珠一时间便也忘了对玄衣人的忌讳,开始长篇大论地说起话来。若是熟悉她的人便会发现,萧红珠这番话说得十分低声下气,以往与刘竞说话时,她可从来没这么客气过。 “无妨。”玄衣人终于开了口,虚飘飘的声线从萧红珠的耳畔滑了过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悠然与笃定,“她有恨,不会报信。” ☆、第717章 萧红珠微微一怔,旋即便醒悟了过来。 抚远侯府满门获罪,卢悠与当今皇帝刘筠有着家族血仇,她自是不会跑去报信。至于那位勇毅郡主娘娘,卢悠与她之间的仇怨更大,萧红珠这些年来可是时常说及的。当年若非傅珺提醒,她也不会去查丹霞受伤一事,之后更不会挟恨掳走卢悠,说起来,卢悠被掳,傅珺起到的作用极大,卢悠恨她可能比恨刘筠更甚。 如此一想,萧红珠已是心下微松,然而再一转念,蓦地一事浮上了脑海,她一下子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这件事只怕玄衣人也未必知晓。 思及此,她已是急急地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可知,卢悠当年对温国公府三公子孟渊,曾心有爱慕?”说到后来,她的语气已是十分焦躁。 她几乎将此事忘记了,也就是方才心念电转间忽然想了起来。 当年萧红珠曾派细作对卢悠详加查探,她心慕孟渊一事,还是细作买通了抚远侯府的下人,从卢悠的贴身丫鬟那里听说的。 “那又如何?”玄衣人黑洞洞的眼珠动了动,语气平板无波。 萧红珠此时早已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语声更是焦急:“我方才便一直在想,在越昌国与交趾国时,这贱婢为何不跑?为何偏要在大汉逃跑?她就不怕被人抓去邀功请赏么?如今想来,只怕便是因为此处有一个孟渊。孟渊娶的又是傅四,于是,我等所谋之事,便成了这贱人手里的筹码。” 玄衣人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然而萧红珠却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是冷的。 “这贱婢倒打得一手好算盘。”萧红珠又道。语声中满是阴狠。“她与傅四仇怨极大,一心巴不得傅四死,如今她这一跑。便迫得我等不得不动手。她定是想要借我等之手除去傅四,然后她再向孟渊报信邀功,保得性命,顺手再除掉我们。如此一来。傅四已死,她大仇得报。说不得还能凭着报信的这点儿恩情,与她的心上人再续前缘。”她越说语气越冷,说到后来几乎是满面狰狞。 她真是小瞧了这个南人贱婢,没想到这么多年的挫磨。倒把这贱婢挫磨得更奸滑了,当初她真不该留这贱婢一命,如今却是悔之已晚。 “呵呵”玄衣人蓦地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的笑声极短。几息后便停了下来,随后便是一管轻若虚烟般的声线响了起来。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萧红珠此时正是心急如焚,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如何能让人真正放下心来?她竭力抑住满心焦灼,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玄衣人黑洞洞的眼珠转向了窗外,语声若冰:“昨夜消息已递,五军营有人。” 这在他已经是说了一长段话了,萧红珠略一思忖,一颗心终于真正地放了下来。 五军营正在孟渊辖下,而孟渊此刻还在避暑山庄护卫刘筠,卢悠若要找他报信,便只能去往避暑山庄,他们的暗线自可趁机行事。 想她一介她罪臣之女,只要一露面儿,那暗线都不必露面,只需喊一声“剌客”,实在不行还可叫破其身份,杀之十分容易。 萧红珠长长地吁了口气,旋即眉头又皱了起来。 “那我们的事……”她有些迟疑地问道。 出了卢悠这个变数,后续如何实在难料,她心下难免有些打鼓。 玄衣人黑洞般的眼珠又动了动,却是沉默不语,似是在想什么事情。 房间里是一阵压抑的安静。 “今日初几?”静了片刻,玄衣人突然问了一句。 这几乎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虽心下万分不解,萧红珠却仍是答道:“今日七月初十,再有几日便是处暑节气。” 玄衣人微微颔首,毫无表情的眼睛停在某个虚空之处,良久后方道:“择日不如撞日。” 萧红珠身子一震。 她猛地抬起头来看着玄衣人,问道:“你是说……今晚?” 玄衣人“唔”了一声,转身道:“进来。”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穿着青衣、身材高大的蒙面人便自屋外走了进来,向房中的二人躬了躬身。 “你说。”玄衣人向那青衣人道,说罢便自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阖起双目,不再出声。 萧红珠见状,知道玄衣人这是已经决定了。她虽心下不安,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提声将阿梅唤了进来。 阿梅在她身边的位置,便等同于青衣人在玄衣人身边的位置。自进京之后,一应计划安排、人员交涉等事宜,皆是由他二人接应完成的。 阿梅很快便走了进来,过不多久,房间里便响起了青衣人与她说话的声音。萧红珠眉头紧蹙,向玄衣人看了一眼,却见对方拢起一只衣袖,正轻轻地抚着腰带。 不知何故,玄衣人此刻的样子,竟让萧红珠觉得万分熟悉,她隐约记得,那一年随使团出访大汉朝时,她曾在许多官员身上看到过这种下意识的动作。 难道说,这玄衣人的真实身份,竟是一位当朝官员不成?! 这想法令萧红珠心中暗惊,她悄悄地转开视线,脸上划过了一抹深思…… ******* 未正过后,气温便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偶尔拂过的风里,亦有着些许潮湿的味道。 卢悠靠坐在门槛上,慢慢地系着衣带,视线越过破败的庙门,投向极远处。 天空中正聚起铅云,宛若厚重的棉絮,重重地压向远处的田野,将那一大片绿油油的田地,映出一种死寂的青灰。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难熬。 没来由地,卢悠想起了自己及笄的那一日。 那天是个阴天,她穿着一身茜红嵌玄金鸾鸟纹曲裾礼服,立在廊下,等着她的太子妃姑姑送来的贺礼。 那一天的天空,似乎也是这样的铅云密布,而那一天的风,似亦是这般带着潮意与水气。她满心的焦急期盼,无数遍地幻想着她将要收到的贺礼,据说,那是一枚极华美的金累丝九转玄玉琉璃钗。 那一日,她平生第一次在心底里有了隐约的渴望,渴望着,她戴着这发钗的模样,能够被孟家三郎看到。 不,那也并非是她那一天的想法,而是她心底深处始终不熄的烛火。在那以后的无数个日夜,当她无数回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时,这一星烛火总能适时燃起,让她又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第718章 卢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她将手按向胸前,掌心里已是一片汗湿,也不知是不是热的,她也不去擦,只望着远处苍茫的天空,怔怔地出神。 曾几何时,她的天空亦是这样的辽远且阔大的。她一直以为,有那么一天,她会与他并辔而行、纵横驰骋,成为大汉朝最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甚至,当她因坠马而腿脚受伤时,她竟还觉得庆幸,以为自己这个隐秘的愿望,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现在想来,那时的她可真是傻得很。 卢悠无声地咧开了嘴角,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她后来才知道,那于她而言充满血腥、恐怖得令人想都不愿想的一夜,有一个名字,叫做“丙申之变”。 多么简短的四个字。 后人读史时,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四字之下覆盖着的,是多少血肉与生命,是多少人被就此葬送的一生。 而那许多人里,便包括她。 卢悠怅怅地叹了口气,将胸前的衣襟掩上。 有时候想想,其实这样也好。 卢氏一族被打落尘埃,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那道鸿沟,却亦因此而不再难以逾越。至少,来自于她身边亲人的阻力是没有了,只要她努力向前走,而他又略有一分回护之意,那么,她的愿望,便能实现。 卢悠的指尖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心底深处涌出了欢喜与兴奋,直是按捺不住。 她自是知晓,时至今日,她是不可能再与孟家三郎并辔而行了。好在她要得也不多,只要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时常见到那张如冰似雪的俊美容颜,哪怕无名无份,她余生已足。 想来,这个愿望应该并不难实现。 卢悠脸上的神情淡了下去。垂下头,将裙摆上的折痕抚平。 只要傅四一死,这一切就会十分简单。 而傅四,一定活不过今晚! 卢悠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她偶尔知道了关于傅四的一个秘密,只要将这个秘密揭破,就算萧红珠不动手,当今圣上也不会让傅四继续活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是个皇帝,对这种事从来都是深忌之的,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卢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阿悠,你在做什么?”勒图的声音蓦地响起,话声里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卢悠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方才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忘记了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我没做什么,就是看一看。”卢悠语声温柔,然而,她背对着勒图的脸上。神情却极冷淡。 说起来,她倒真要好好谢谢这个人,若没有他弄来药物配出迷药,提前探好路找好藏身之地,又替她杀人夺马,她的谋算也不会这般顺利。 自然,她也要谢谢她的孟家三郎。 孟家三郎打了大胜仗,大汉国土又扩张了好些,那些住在万仞峰以南的契汗人,如今也算是大汉子民了。金陵城中亦偶尔会有契汗行商经过。也正因如此,勒图在城中四处走动,亦并未引来过多眼光。 “我们还要等多久?”勒图又问,身后传来他悉悉索索整理稻草的声音。 思绪被打断。卢悠厌恶地蹙起了眉,然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温柔如水:“好阿图,要等天黑才行呢。” 这条路是通往避暑山庄的,而她一直渴望见到的那个人,便在这条路的尽头等着她。 不过,这些她都没告诉勒图。 勒图以为她是要躲避朝廷眼线。投奔远房亲戚,所以才会跑到城外来。 “你要不要喝些水?”勒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气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殷勤。 “嗯。”卢悠柔顺地应了一声,停了一刻,转过头去,向他一笑。 勒图痴痴地望着她。 明亮的天光扑上她的半边面孔,她颊边残留的潮红清晰可见。那一刻的她,眉含春色、媚眼如丝,那张并不如何美丽的脸上,竟也有了几分妩媚与风情。 “阿悠,你这般笑,真真好看。”勒图呵呵笑道,一面便将一只缺口无数、宛若锯齿般的粗坯青瓷大碗,递到了卢悠的身前。 卢悠转过眼眸,飞快地瞥了一眼碗中混浊的茶水,掩唇一笑,复又拿眼去睇他:“你又来哄我。”温柔甜腻的语声,含着些许娇嗔,一面说着,一面便抬手去接碗,手指似是无意间划过胸前,才掩好的前襟便此扯开了两分,露出了里头白腻的肌肤。 勒图的眼睛有些发红。 “阿悠,我还想要。”他呼吸浊重地凑了上去,也不等卢悠回话,顺手便将茶碗搁在地上,人已是欺身而至。 卢悠“嘤咛”一声顺势仰躺于地,娇羞地侧脸垂眸,语声中带着些许水意:“不是才要过,怎么又来?”一面说,一面便将身子一扭,复又一折。 长裙遮住了她的断腿,裙幅四散铺地,这一扭一折之间,便自有了种妖娆柔媚的味道,似是挣扎,又似诱惑。 勒图喘着粗气,庞大的身躯将卢悠尽皆覆住。 未几时,破败的庙宇里便是一片喘息与呻吟,黑壮的男子身躯下,是女子纤秀白皙的半边身子,那女子似是不堪承受,一只手探向了一旁的虚空处,似是想要抓住什么,纤细的手指时不时地便会拂过那只粗瓷茶碗…… *********************************** 天色向晚,铅云低垂,半空中,有雷声隐隐传来。 绕翠山庄的廊庑下,竹风摇落斜阳,几片翠叶在风中飘摇着,很快便落入了莲池。 “这天儿真是说变就变,也不知多早晚这雨才会下来。”沈妈妈立在廊下,抬头看了看天,随手便将锦褥交给了一旁的小丫头,叮嘱道:“你们可快着些收拾,别叫东西被风吹跑了。” 今儿下晌阳光不算太烈,沈妈妈便叫小丫头子将入秋要用的东西拿出来见见太阳,谁想这会子却像是要下雨了,她便又紧着催她们收回去。 傅珺从窗前转回目光,回至案旁坐下,将手里的纸条浸在了青铜小釜笔洗中,神情中蕴着几分凝重。 “说了何事?”一旁的魏霜沉声问道。 “那个人今日去了城中尚文坊一处别院,在里头耽搁了约一个时辰。”傅珺的神情越见冷凝,“其后,宫里便有了些动静。” PS:  评论区有一篇读者的评论作者君实在无力回复,因为一回复就涉嫌剧透,说得多了又像是解释写作意图,那就没意思了。每次推位好的时候都会有这种评论顶上来,作者君这是跟好推位有多大仇啊,也是醉了…………在这里我就简单说明一下这篇评论所说的第一个问题吧,关于平南侯这个爵位的来由,此问题的答案详见第一卷第38章,他平定的是“南洋“而不是“南山国”,这是女主的高祖拿回来的爵位,女主的祖父继承了,至于女主的祖父攻打南山国这件事,以及女主外祖母玉姨娘的“血海深仇”,我就先呵呵一下吧,再说就剧透了。 至于这篇评论所说另外的几点,我只能说一百个读者心里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书、音乐、美术这类事物,从来没有客观只有主观,有人觉得好就必然有人觉得不好,能够尽全力写完这本书,于我已是大满足、大欢喜,最后谢谢所有支持这本书的朋友们。 ☆、第719章 “宫里?”魏霜微怔,旋即讶然,“正主儿皆去避暑山庄了,宫里留下的皆是不要紧的人物,如何会是宫里?” 傅珺淡淡一笑,将字迹全无的纸条揉成了一团:“那个人要的,只怕不是人,而是物件儿。” 魏霜闻言便蹙起了眉,略作沉思之后便摇了摇头:“罢了,原非我之事,多想无益。”言至此她停了停,复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还要多谢你。 傅珺莞尔一笑,道:“先生太客气了。说来我还要多谢先生才是,您顾全大局,一直忍到现在都没动手,为我们赢下了不少时间。” 虽说擒贼先擒王,但傅珺面临的局面却更复杂,那个神秘组织经营多年,不知有多少人暗中为之效力,若不尽数起出,他日必受其害。因此,此役并非擒到贼首便可解决,而是必须一网打尽。 也正因如此,傅珺才请托魏霜按兵不动,不要去劫金阿大。 以魏霜的身手,从萧红珠手里劫走个把人自是不在话下,然只要金阿大失踪,那个神秘组织便必有所觉,很可能会就此蜇伏下来,这样一来,整个局势反倒会走向无法控制的境地。 听了傅珺所言,魏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她转首望着桌案上残余的几道斜晖,语声低沉:“我等行不义之事在前,你虽不计前嫌,我却是无颜以对。” 傅珺微微一滞。 这话题却是有些沉重了。她看了魏霜一眼,张了张口,终是不曾说话。 魏霜他们当年拐带幼儿之事,确实令人发指。 可是,反过来说,这些实施罪行之人,当年也曾是受害者。魏霜、阿四、阿九以及金阿大这几人,皆是幼时便被拐进山庄,从小接受的便是听从命令、无条件执行上峰指令的洗脑式教育。 此等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人格是不可能健全的。更何况。即便是正常环境下成长的人,亦不能单纯地以好坏划分。就比如金阿大,在傅珺眼中乃是十恶不赦之人,可魏霜却愿以命相抵。救下此人。 思及此,傅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往后,先生要往哪里去?”她轻声问道。 此事过后,魏霜他们肯定是要离开的,傅珺虽曾挽留。然她却是去意坚决,并不愿再留在金陵。 魏霜的神情有些怅然,语声越发低沉了下去:“我还未曾想好,原打算去北方的,但阿四说那里太冷,他不想去。”说到这里,她的脸上便有了些许笑意:“他说,待阿大回来了,我们这些人也算齐全了,届时山庄是一定要派人来追杀的。既然总归难逃一死,与其死在塞北苦寒之地,他情愿死在温暖的江南。” 她的语气很淡,神情亦是淡然,仿若与傅珺论及的并非生死,而是携酒远游的风雅事一般。 “先生多虑了。”傅珺轻语道,面上含着一丝浅笑,“以学生看来,山庄对先生一行,已经不会再去追究了。至少这几年不会,先生但放宽心。” 魏霜击杀刘竞,说简单点便是助新帝登基,若说得复杂点。那便是藏剑山庄使了一招成功的反间计,魏霜更是凭一己之力令山庄站在了胜利者一方,以常理推断,山庄对魏霜所为应是赞同的。若非如此,魏霜等人又如何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魏霜闻言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 傅珺亦不再多言。转开视线看向窗外。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绕翠山庄的米分墙上悬了宫纱灯笼,在风里摇晃得厉害,那淡红的光晕投射出去,照不及尺许,便被沉沉夜色吞没了去。 她站起身来,踱至窗边极目眺望。 远处的天边云层堆积,厚厚的云块之间偶尔划过一线白亮,随后便是隐约的雷声轰然响起。 “要下暴雨了。”魏霜不知何时亦踱了过来,立在傅珺的身畔。狂风透窗而入,她腰间长剑的剑穗被风掠起,“啪”地一声轻拍在傅珺的裙裾上。 “这还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傅珺的语声有些慨然。 魏霜侧眸看着她曾经的学生,神色十分复杂。 过得一刻,她方沉声道:“我去了。”言罢一顿,又轻轻拍了拍傅珺的肩膀:“保重。” 傅珺转首一笑,复又看向窗外乌云翻滚的天空,轻声道:“先生也保重。” 蓦地一阵狂风大作,青色纱帘“刷啦”一声飞向了半空,那一刻,傅珺似是听到了衣袂搅动空气的轻微声响,随后,便是长久的岑寂。 她没有回头去看,亦没有任何动作,唯凝望前方的眸子里,闪过一痕淡淡的情绪。 涉江轻手轻脚走进屋中,点亮了案上的灯烛,举眸处,却见一抹倩影悄立窗前,长长的裙裾在风里翻飞着,似是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涉江迟疑片刻,上前问道:“娘娘,天晚了,可要点上灯?” “点上吧。”傅珺回首一笑,清澈的眸子在灯火下璀璨如星,“多点几盏,我要看会书。” “是。”涉江应诺了一声,自去取了火折,开始一盏一盏地点亮烛火。 灯笼、烛台、提灯与壁烛,不消片刻,勇毅郡主府的绕翠山庄之中,已是灯火通明。 只是,阔大无人的府邸中,这一角庭院的灯火再是如何明亮,亦显得冷寂而单弱,远远看去,便像是黑沉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涉江收起火折,又望了一眼坐在灯下看书的傅珺,见她专注于书卷上,便也没再打扰,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青蔓她们皆住在相隔不远的院子里,这是傅珺一直坚持的,理由便是怕她们过了“病气”。因此,待涉江一走,这庭院便越发地空阔起来,却偏偏灯火明亮,瞧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风越来越大,夜色如墨,星月全无。 银白色的闪电撕裂云层,仿若巨人力士手执利剑、劈开天际,划下一道道铁划银钩,带出一声声震动十方的惊雷巨响。 然而,雨却始终未至。 虽是电闪雷鸣、云气翻涌,阵阵疾风将沙石吹上半空,可雨却一直没下来,唯有空气中愈来愈浓的水腥气,预示着接下来将会是一场大暴雨。 PS:  明天开始,本文正式进入解谜阶段,作者君先顶锅盖出来说一声,明天的剧情可能会让部分读者轻微不适,如果看了不爽也请轻拍,因为这是从本文第一卷开始就埋的伏笔,所以作者君先求个放过,谢谢。虎摸你们。 ☆、第720章 绕翠山庄里的灯火,渐次熄了下去,然即便如此,那正房里几盏灯烛所散发出的光亮,仍在这暴雨将至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醒目。 傅珺静静地坐在案边,书卷摊放于一旁,她并未去看,而是侧耳倾听着屋外如山涛海啸般的风声。碎叶与尘沙被狂风搅起,不时拍打着屋檐与廊柱,发出“嘭啪”的声响,直若飞沙走石、天地剧变。 蓦地,廊庑下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是傅珺熟悉的脚步声,轻快而又稳重,若仔细去听,便能听见裙摆被风拂动的轻微声响。 她转首看向槅扇,果然,不消多时,涉江便捧着个描金玄漆托盘走进了房中。 “你方才去哪里了?”傅珺笑问道,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外头风大得很,你没冷着吧?” 涉江微微一笑,蹲身道:“娘娘恕罪,婢子方才去了隔院儿找青蔓去了,外头风虽大,却也并不冷。”她一面说,一面便将一只官窑小盖盅儿放在了傅珺手边,柔声道:“娘娘看了半天的书,想是渴了,喝杯茶吧。” 傅珺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停,旋即转开,启唇轻轻一笑,道:“好丫头,还是你想得周到。”说罢便以一手折起宽大的衣袖,姿态优雅地掀起盏盖,端起了茶盏。 茶是杭州云雾,茶水是洁净的浅碧色,苍白的水汽蒸腾而上,在半空中凝成一小朵云絮,复又散开。 傅珺举盏啜了口茶,闲闲地道:“涉江,你真的不打算嫁人了么?” 涉江怔了怔,抬眼看了傅珺一眼,随后便渐渐地晕红了双颊,摇头低声道:“娘娘也别总问婢子这件事儿了。婢子是真不打算嫁人,只想一直陪在娘娘身边。” 傅珺闻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真的么?”她问道,语气中含了一丝怅惘。“你真的想一直在我身边服侍么?” “是,婢子便是这般想的。”涉江语声不高,然语气却很稳,似是心中早有决断。 傅珺转眸目注涉江。良久后,启唇一笑。 “所以,你才给我端了这杯茶来,是不是?” 清清淡淡的语声,平静得仿若山间幽潭。兴不起一丝波纹。 “轰隆隆”,一声炸雷蓦地响起,直炸得整个房间都跟着抖了抖。 涉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 傅珺并没看她,而是轻垂臻首,姿态优雅地再啜了一口茶。 茶香清浅,在房间里缓缓缭绕。然而,涉江此刻心底却如窗外疾风,掀起了阵阵狂澜。 她抬头凝视着傅珺,神情怔怔地,像是茫然无所知。又像是不知该何颜以对。 随后,她的脸色便一点一点地灰败了下去,那双永远镇定如恒的眸子深处,渐渐涌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有些哀痛,又含着些许伤感,最后却又染上了几分希冀。 “啪,啪,啪,啪”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拍巴掌的声响。随后,便是一道清脆而甜美的声线响了起来:“傅四,连这你也能瞧出来,吾倒真佩服你了。” “不敢当。”傅珺浅浅一笑。人已是直身而起,看向了纱帷上映出的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明珠公主,别来无恙。” “嘶拉”,裂帛之声陡地响起,长长的青纱应声而落,若青雾漫了一地。明亮的烛火下,现出了萧红珠那张满是不屑与嘲讽的笑脸。她“啧啧”两声,一旁的女卫还剑入鞘,束手而立。 “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喜欢装模作样。”萧红珠讥笑地道,人已是大喇喇进得屋中,如同男子一般,撩袍便坐在了主位之上。 傅珺向后退了半步,身子却是微微一晃。 “娘娘小心!”涉江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却被她轻轻一挣。 这一挣的力量极微,傅珺的额角却冒出一层细汗来。 涉江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了一丝愧疚,颤着嘴唇道:“娘娘,婢子不是……” “退下。”傅珺截断了她的话,语声微凉,再用力一挣,终是摆脱了她的扶持,背依着桌案站好。 涉江面白如纸,垂首往后退了几步,再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直至与傅珺拉开距离,立在了槅扇边上。 萧红珠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有趣,很有趣。”她将身子向后一靠,玩味地盯视着傅珺的脸,似是要将她面上的一切表情尽皆看个清楚。 “如何?被人背叛的感觉,是不是很不好?”她问道,脸上挂起一个虚假的同情的表情。 傅珺抿紧嘴唇,脸色微有些泛白,却是一言不发。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你不是一向最为能言善辩的么?”萧红珠终于笑出声来,眼中的得意与讥讽一览无遗。 傅珺静默不语,似是根本没听见对方的话,此刻的她脸色十分苍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看向涉江的视线里掩着讶然与不可置信:“涉江,你给我用的……是什么药?”她一面说一面大口地呼气,一只手用力地抚着胸口。 涉江的脸白得像纸,身子轻轻颤抖。 她抬起头,表情哀切地看着傅珺,眼中似是泛起了一线水光。然而很快地,她又低下头去,语声微带嘶哑:“没用的,娘娘,那盏茶,只是最后一剂药……就算有万毒不侵也解不了……那不是毒,乃是以药物相克的原理调制的迷药……婢子……并不想伤害……” “你不想伤害我,我知道。”傅珺第二次截断了她的话,语声艰涩,神情黯然,唯眼波清冽如昔,此刻正凝在涉江的身上。 良久后,她淡然一笑:“若你存了害我的心,只怕我早就能察觉了,可是,你得到的指令却是尽全力保护我,是不是?” 涉江猛地抬起头来,张大眼睛看着傅珺,眸中迅速划过一丝震惊,旋即那震惊又散去,换作惨然一笑:“娘娘果然是天下间最聪明的人,您没说错,婢子……确实是被人派来保护您的。” 萧红珠“咯咯”笑了起来,身子靠在桌旁,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看傅珺,又看看涉江,眼神闪烁不定:“傅四,你不难过?你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你,你一点都不难过?吾不可信哦。”她一面说着,一面终是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 ☆、第721章 “我当然难过。”傅珺说道,语声虽低,却仍旧清淡若幽泉,自萧红珠张狂的笑声中穿透而出,“只是,难过也是无用的,公主殿下已然在此,我的难过,不过是让公主殿下寻个开心罢了。” 闻听此言,涉江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嘴唇微微颤抖,却终是说不出一个字。 傅珺转眸凝视着她,良久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罢了,你且去寻东西吧,雀金泥并南山金甲等物皆在小库房里,钥匙在此。”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拉开了桌案边的抽屉,自暗格里取出钥匙,抛给了涉江。 萧红珠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笑声亦戛然而止。 “你连这都知道?”她忍不住问道,一脸的不敢相信,“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真是能掐会算?” 傅珺唇角微掀,浮起一个虚弱的淡笑:“她刚才说了万毒不侵之名,公主殿下也听到了。这世上除了某些人之外,又有谁会知道这种药物?既她知道万毒不侵,又是奉命保护于我,想必许多事情她亦是知晓的。如此一来,那个人的目的便也昭然若揭,公主殿下来此,不正是奉那人之命带我离开的么?” 言至此处,傅珺略略停顿,复又哂笑起来,道:“说起来,我倒不该再称你公主殿下,契汗如今俯首称臣,就算契汗王认了你,你也不过一届郡主罢了,咱们彼此彼此。” 萧红珠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轰隆隆”,一记炸雷蓦然响起,房中烛火陡地晃动起来。萧红珠的脸映在烛火下,阴晴不定,高高的眉弓遮去了她的眸子,唯见两团骷髅般的阴影,随着烛火幽幽地发着光。 “你再说一遍!”她的语气阴沉冰冷,面上笑意瞬间褪了个干净。 “殿下!”涉江神情突变,返身侧挡于傅珺身前。沉声喝道:“还请执行主上之命!” 她话音一落,房中蓦地闪进几个黑巾蒙面之人,皆是一身青袍箭袖,身手矫健、动作灵敏。进屋后便齐齐立在涉江身后,一望而知乃是会武的高手。 “殿下若有异动,休怪我等无礼!”涉江对萧红珠显然毫无敬意,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憎恶。 “啧,何必呢?”萧红珠高高的眉弓瞬间放平。身上杀气亦尽皆消去,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有些懒散起来。 她在座位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嘻笑道:“吾还没如何呢,你一个小喽罗急什么?”说罢便将眼风向两旁扫了扫。 随侍女卫立时会意,上前几步,倨傲地向涉江抬了抬下巴,睥睨道:“兀那婢女,还不快去搜东西?若耽搁了时辰你拿什么跟你主子交差,嗯?” 涉江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只转向傅珺,蹲身道:“娘娘,婢子先去取东西,一会儿便带您离开。”说着又向旁吩咐道:“你们护好娘娘,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青衣人齐齐应了一声。 似是为了迎合这整齐划一的应答声,此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将廊前屋后照得亮如白昼,随后便是轰隆隆的雷声响起,直震得人心尖发颤。 傅珺并没往涉江的方向看。 她淡然地凝视着前方,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涉江向她蹲了蹲身。带着两个黑衣人转出了屋子。 小库房不在绕翠山庄,而是在绿荑馆那里,就算是飞檐走壁的高手,来回也是需要点时间的。 萧红珠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旁。看向傅珺的眼神仿若在看笼中的猎物,眸中隐着残忍与嗜血的神色。 “吾一直想要一个美人鼓来着。”她忽然开了口,语气极是欢悦,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只是,人皮易得。美人儿却难得。如今见了你,吾倒觉得,吾那个美人鼓怕是有着落了,瞧瞧你这身肌肤,白得羊脂玉似地,脸蛋儿又是这般的绝色,若做成了人皮鼓,想必亦是又白又美,声音清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傅珺,似是在忖度着该从哪里下刀,复又“咯咯”一笑:“吾以为,自你的头顶下刀,灌入水银,叫你自己活活挣出一张美人皮来,此法最佳。却不知到了那时,你还能不能有力气再与吾夺一次旗呢?” 说罢她便放声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中却殊无喜意,反倒寒气袭人,而她的眼神更是阴沉,看向傅珺时含着极深的怨毒。 “萧郡主倒是好雅兴。”傅珺的语气清淡如常,根本不为所动,“说起来,萧郡主这心眼儿也未免太小了些,不就是当年输成狗了么?狗有什么不好,时不时吠上两声,讨根骨头,我觉着很有看头啊。萧郡主现在吠得这样欢,莫不是想要我赏几根骨头不成?” 说至此处,傅珺的身子又晃了晃,脚步亦有些虚浮。 她白着一张脸勉力撑住身体,面上却浮起一个戏谑而嘲讽的笑意:“萧郡主还请近前来,我会想法子找两根骨头予你的。” “贱人,闭嘴!” 萧红珠霍然起身,高高的眉弓压得极低,身上瞬间迸出一股浓重的杀意,整张脸因愤怒而扭曲,看向傅珺的目中几欲喷出火来。 傅珺却仍是神态轻松,虽脸色苍白,唇边的讥意与嘲讽却是更甚。 萧红珠的眉毛蓦地立起,“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傅珺,咬牙切齿地道:“贱人!今日若不在你狠狠脸上划上几刀,难消吾心头之恨。” “呛啷啷”,一阵兵刃出鞘的声音骤然响起,傅珺身边的青衣人已是刀剑在手,齐齐挡在她身前,每个人皆是气势沉凝,更有一个高大的青衣人一步便退至了傅珺身前,将之牢牢护在身后。 “尔等止步!”青衣人中传来一声断喝。 萧红珠目视他们,蓦地仰天大笑起来。 “刺啦”一声,一道闪电当头劈过,雷声轰响,狂风四起,满室烛火被吹得乱晃。 萧红珠的狂笑戛然而止,张目剑指傅珺喝道:“蠢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就凭你们几个人,也敢螳臂挡车?” ☆、第722章 似是为了证实萧红珠的话语,院中蓦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轰隆”一声,半空里又是一个炸雷,一时间但闻刀枪霍霍、靴声枭枭,竟似有千军万马奔袭而至。 傅珺悄然环视,眸光微沉。 不知何时,院子里、屋脊上乃至于房间里,鬼魅般冒出来许多身披黑甲、手执长刀的黑甲军,他们一个个髡顶披发、气势凶横,瞧来竟有两、三百之众,瞬间便将整个绕翠山庄围了个水泄不通。 “哈哈哈……”,萧红珠再度仰首狂笑起来,剑指青衣人道:“你们的主子定是不曾料到,吾交给他的,不过是些在交趾国与越昌国临时收下的山贼海寇罢了。那区区几百乌合之众,又岂能与吾手中精锐相比?” 到这里,萧红珠笑声陡然一停,看向傅珺的眼神狞厉而阴毒:“傅四,吾劝你还是乖乖就擒的好,”她摆了摆手中寒光迫人的长剑,人已是迈步向前,阴冷的语声在房间里回荡:“吾保证,只划花你的脸、跺下你的手脚,再不会动你别的地方,会好好地留你一条小命儿。” 说到此她神色一冷,长直剑青衣人,红唇中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刀光剑影闪过,四周的黑甲兵立刻将青衣人与傅珺团团围住,烛火之下,但见黑甲重重、寒兵如铁,冷兵器摩擦铁甲之声不绝与耳。 在这黑甲与刀枪的丛林间,那数名青衣人显得异常单薄,被黑甲军迫得步步后退,包围圈亦越来越小。 “刺啦啦”,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狂风掀起地上的纱幔,墙边的一支牛油烛火苗乱晃,“噗”地一声熄灭了。 “好啊。”一管清清淡淡的声线响了起来,语声中竟还含着笑意。 萧红珠脚步一顿。 她抬眼看去,却见傅珺的面容正被闪电照亮,那双眼睛清亮得如夜空中的星子,而她的整个人。亦在这笑声里发着光。 萧红珠的瞳孔微微一缩。 此时的傅珺。长裙翻飞、气势如虹,哪里有半分中了迷药的样子? 直到此时,萧红珠才陡然发现了一件事。 那个叫涉江的婢女。已经去了很长的时间了。 卢悠弄来的地形图上有标注,绿荑馆离绕翠山庄虽有些距离,却也绝不算远,来回一趟绝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这念头一起。不知何故,萧红珠的身上竟生出了一丝凉意。那凉意自脚底而起,渐渐漫向了四肢百骸。 那一刻,她忽然便想起了当初的夺旗之战。 当年的她,亦是在最为志得意满、一心以为胜券在握之时。输给了傅珺。 此时情景,与当初何其相像?! 冷汗刹时间湿透后背,心念电转间。萧红珠身形陡然暴起,高声喝道:“先抓了这贱人!” 只要能抓住傅珺。这一切问题便皆不是问题。 只可惜,她明白得太迟了。 便在她身形暴起的一刹,傅珺的手已经探进桌肚,用力一拉。 “吱哑”一声,绕翠山庄里,蓦地响起了沉涩而又巨大的金属绞动声。 这声音尖利刺耳,宛若巨兽磨牙,又似利爪刮过铁片,掺杂在这暴风与雷电声中,气势极为骇人。 所有人尽皆为这声音所慑,一时间皆停住了手中动作,有些黑甲兵还不安地转动脑袋,四处寻找声音的来处。 “哐当”一声巨响,萧红珠脚下地砖猛地一翻,竟露出个巨大的空洞,猝不及防间,她甚至连惊叫声都不曾发出,整个人已向下坠去。 “殿下!”一旁的女卫伸手欲拉她,谁想脚下方一动,“噗刺”一声,一根儿臂粗的铁刺蓦地自青砖下倒刺而出,饶是她反应迅速闪过要害,却仍是被刺穿了大腿处的动脉,血箭瞬间飚出丈许远,立刻便将她半边身子也染红了。 这几下兔起鹊落,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萧红珠所站之处已是人影不存,唯余两块刚刚合拢的地砖,而那个女卫却倒伏于地,浑身抽搐,显见得已是活不成了,地上的铁刺正在缓缓缩回,很快地,那块地砖便又恢复了原状。 “刺啦啦”,闪电再度划破夜空,惊雷击地、狂风大作。 然而,绕翠山庄之中,却再也不闻人声。 所有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 不止是屋里的黑甲兵,便连院中及房顶上的人,此时亦皆目瞪口呆,一脸悚然。 便在此时,一阵更为沉重的“吱哑”声,再度响了起来。 那声音滞涩而迟缓,如同一根粗大的铁链绞拉着石磨,又像是有人绷紧了巨驽的弓弦,听在耳中直让人头皮发紧,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仿若下一秒那弓弦便将绷断,巨驽亦将突射而至。 屋脊上的一个黑甲兵似是受不了这声音的侵袭,忍不住动了动脚。 “嗖”,浓墨般的夜色中陡然传来破空之声,那声音似蓄了巨力,隐隐竟带着一缕尖啸。 此时恰是炸雷停顿的间隙,这尖啸声瞬间引起了连锁反应,屋脊上的黑甲兵或伏地闪躲,或挥刀格挡,一个个皆是动作灵敏。 可是,他们动作再快,也比不上箭支快。 “嗖、嗖、嗖”,一瞬间,绕翠山庄破空之声大作,四周竟似埋伏着箭阵一般,无数箭支自四面八方疾射而至,眨眼间便将黑甲兵射倒了数十人,人人皆是身插十数箭支,喷射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屋顶与地面。 “都不要动!”一个尖利的女声蓦地响起,直震得房中烛火也颤抖了几下。 傅珺淡淡地转过眼眸,认出说话的人便是萧红珠身边的第二女卫——阿兰。 总算还有个聪明的。 她微叹了口气,抬手掠了掠鬓发。 看起来,这个叫阿兰的女卫果然如魏霜所说,是个精明角色,此刻已然瞧出了不对,及时出声喝止。 虽萧红珠已然不在,然公主的积威还在,因此,阿兰的这一声断喝,还真是令黑甲兵皆停止了动作。 除了受伤的人还在发出阵阵惨叫呻吟外,便唯有雷声与风声掠过耳畔。 ☆、第723章 阿兰面色惨白、双目赤红,握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不要动,一动就会引发机关!”她的声音被狂风吹向四周,尖锐中带着几分声嘶力竭:“这是机关阵!这是机关阵!” 阿兰厉声吼叫着,却并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引动脚下的机关。 就在她脚边不远处,阿朵的尸身便横躺在那里,双目大张,已然停止了呼吸。她的大腿被铁刺刺了个对穿,留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此刻,那血窟窿里仍在汩汩地往外流淌着鲜血,鲜血又很快顺着砖缝渗了下去。 却不知,这整间正房的地砖之下,究竟埋着多少铁刺与陷坑?而这院中的每一块砖、每一面瓦,又牵动着多少箭支? 阿兰的后背窜上一股凉气。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正身处择人而噬的怪兽口边,只要这怪兽张开巨口,便能将他们所有人皆吞噬入腹。 “所有人都不要动!脚不可离地,一旦离地便会触发机关!”阿兰竭力保持着声音的稳定,手心里却是一片汗湿,冷汗顺着额角滴滴落下,她却连抬手擦一擦都不敢。 “机关阵?!”黑甲兵中终于有人发出了惊呼,而这声惊呼又引发了一阵更大的骚动。 只是这一次,所有人都不敢再乱动了,他们惊恐地打量着脚下所立之处,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机关阵的鼎鼎大名,鲜少有人不知。 秦末时,有墨家后人以一个巨石阵,将陈国大军数万兵马瞬杀于泗水河畔,陈国人后来光挖尸骨就挖了半年,而机关阵的威名亦就此传遍各国。 时至今日,机关术仍旧普遍存在,虽然像“泗水巨石阵”这种大型的机关阵已然绝迹,但在某些地方,却依旧有着关于机关阵的种种传说。 据说。藏剑山庄有一个叫“玄机门”的分部,便是前秦时墨家后人亲手设立的,其门下弟子便是专门修习机关术。学有小成者,便可设迷宫、建密室乃至于修建陵寝地宫。而若学有大成,文有筑城建池、武有军前排阵,建功立业不在话下。 此刻,这些以前只当故事听的事情,就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敌我双方一刀一剑未交,己方便已折损了数十人,机关阵的威力着实惊人。 而眼利的人更是发现,那些平空射来的箭支,竟全是镔铁箭头、竹枝箭身! 这些黑甲兵潜入金陵多时,自是知晓勇毅郡主府中别的没有,竹子却是极多。他们不过区区三百来号人,这竹子却是成千上万,他们这数百人,如何敌得过数千竹箭? 这想法让不少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两只脚更是牢牢巴紧地面,唯恐一个不小心,便引发新一轮的箭阵。 见黑甲军终于不再乱动,而机关阵也没有发动进一步的攻击,阿兰终于恢复了冷静。 她横眉看向那群青衣人,声色俱厉:“你们还不快制住傅四?别忘了,公主殿下与你们的主子已经联手了,我们才是一伙的,而她,”她伸手指向傅珺的方向。神态越见狰狞:“她,才是我们要对付的人,你们忘了吗?” 她尖利的声音在绕翠山庄回荡着,语声中的急迫清晰可辨。 然而。没有人回答。 雷声稍停、风色翻涌,除此之外,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几个青衣人依旧保持着方才护住傅珺的模样,阿兰的话落在空气中,激不起丁点回音。 她怔住了。 这情形,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 “你们聋了么?”她的眉间划过一线慌乱。复又尖声喝问,“你们是不是疯了?你们就不怕被她的机关阵一起杀死?” “轰隆隆”,一声炸雷惊破天地,随着这震人心魄的巨响,一管清清淡淡的声线传了过来:“谁说他们与你们是一伙的?”那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语声清冷凉润:“你哪一只眼睛看到他们听命于你们了?” 阿兰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青衣人。 惨白的闪电蓦地划过夜空,将整个绕翠山庄映得一片雪亮,那些黑甲军如同泥塑木雕,定定地僵立于地,而傅珺澈亮的眸光亦在这闪电的映衬下,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阿兰咽了口唾沫,转眼看向傅珺,面上的神情犹如溺水者,语声十分艰涩:“你……是何意?” 傅珺盈盈一笑:“我的意思,你难道不懂?” 阿兰的表情有些呆滞。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她手里的软剑变得格外沉重。 她长久地望着傅珺,渐渐地,眼中渗出了一丝惨然。 此时情景,就是再笨的人也应明白,这些青衣人,根本就是傅珺的人。 那个叫涉江的婢女至今不归,怕是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而玄衣人派来的那几个高手,只怕也凶多吉少。 此时,傅珺身旁那个高大的青衣人蓦地抬手扯下布巾,布巾下露出的,是一张如冰似雪的俊美容颜。 阿兰抬头望去,刹时间全身剧震。 “孟……渊?!”她喃喃地道,脸上的神情如同见了鬼。 孟渊居然没在避暑山庄保护圣驾,而是在郡主府中?! 他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五军营的大批人马,说不定也在郡主府里。 他们上当了。 阿兰的手,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走吧。”傅珺转眸望向孟渊,温柔地一笑。 “嗯。”孟渊低沉地应了一声,揽她入怀,反手一推窗屉。 “哗啦”一声巨响,随后又是“吱哑”数声尖锐得让人牙酸的金属声响,不知孟渊推开的窗子又启动了别的什么机关。 四周黑甲兵人人兵器在手,却无一妄动,只有一张张满是惊惧的脸,在雪亮的闪电下阴晴不定。 孟渊提气纵身,跃出窗外,几个起落便已不见踪影,那几个青衣人亦紧随其后,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三百黑甲、数十亲卫,契汗公主萧红珠麾下的全部精锐,便这般僵立于勇毅郡主府的绕翠山庄,眼睁睁看着孟渊等人离开,却无一人敢动。 ☆、第724章 “嘶啦”,又是一道闪电刺破天际,轰隆隆的炸雷接踵而至,便在这惊雷声中,一道沉冷的声线远远传进了绕翠山庄:“想活命的,就不要动。” 短短八字,却字字冷若刀锋,最后一个“动”字更是含着无穷劲力,余音回旋缭绕,久久不息。 傅珺缩在大氅里,双手攀住孟渊的脖颈,伏在他耳边轻笑:“大侠好俊功夫!” 孟渊铁臂用力,揽紧了怀中娇软的身躯,淬冰般的眸子凝视着前方,唇角微抿,却并不说话。 看着他冰寒的双眸,傅珺心里竟有几分微甜。 她知道他是在担心,为她方才孤身涉险的举动而心中不喜。 她将身体往上挪了挪,想要凑到他耳边说句软话儿,谁想她方一动,孟渊的大手便伸了过来,将兜帽罩在了她的头上。 “风大!”他低低地道,语罢便又抿紧了嘴唇,却将她揽得更紧了,似是要用身上的热力去抵御这漫天四起的狂风。 傅珺的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这世上,终究还是有这样的一个人,从始至终,待她以诚。 然而,这念头方一泛起,涉江那张苍白的脸便出现在了她的脑海。 傅珺的心又沉了下去,百般滋味瞬间浮起,无法言说。 那个始终陪伴在侧的女孩,到最后,却站在了她的敌对一方。纵然她们并不曾兵戎相见,然而,这样的背叛,也足够令人心情沉郁了。 似是感知到了她骤然低落的情绪,孟渊向她看了一眼,眸底已经有了一层柔光。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就算她孤身涉险,他和一众暗卫却始终在旁戒备,且他也第一时间护到了她的身边,总算是有惊无险。 更何况。这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萧红珠极狡,多年的逃亡生涯令她的每个动作都分外小心,其手下人马更是分散于城中各处,若不给她一个足够的诱饵。她是不会将人尽数带出来的。而就算有了诱饵,若是这诱饵身边有重兵把守,萧红珠也会立刻缩手,转为隐于暗处,伺机而动。 至于那个神秘组织。若非有此契机,只怕也不会尽数出动。五军营里埋的钉子、禁宫里的暗桩、联调司的内鬼,还有藏身于各家府邸的暗线,今晚亦必会有所动作,这也是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也正因如此,孟渊才不得不同意了傅珺的计划。当然,他同意这个计划还有另一个原因。 就在方才格杀那些青衣人时,他分明察觉到,除了他与数十暗卫外,绕翠山庄周围。还隐匿着数位高手。 其中一人的气息,很像是何靖边。 孟渊的唇角又抿紧了些。 看起来,刘筠终究还是不放心,将何靖边这员大将也派来了。 孟渊的眼睛眯了眯,情不自禁将怀里的娇躯搂得更紧了些。 有时候,他真希望能把怀里的人揉碎了再嵌进血肉里,这样,旁的人便再也不会将目光投在她的身上了。 无声地呼了一口气,孟渊垂眸看向隐在兜帽里那张莹润的面庞。 那一刻,怀中的人儿正微垂着头。长长的睫羽在雪白的肌肤上覆出阴影,覆出几许黯然与苍凉。 孟渊无力地阖了阖眼。 他的心,为什么就软成了一汪水呢? “去绿荑馆?”他终是低声问她。斜阳箫鼓般的声线,嵌在轰响的雷鸣与阵阵狂风声中。竟有一种格外的好听。 傅珺没说话,只在兜帽里点了点头,复又将脸颊贴在孟渊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心跳。 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声音,比他的心跳声更能予人安慰。也再没有一种味道,能像他身上的气息那般,给她心底带来莫大的平静。 她轻阖双目,窝在孟渊的怀里不再出声,直至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一震,耳旁呼啸的风声亦随之停息,她方才张开眼睛,抬手褪下了兜帽,举眸看向四周。 蓦地,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了她的脸上。 不知何时,远处的天际已不再有闪电划过,耳畔渐渐便有了雨声,由疏而密,由缓而疾,眨眼间便已大雨如注,密集的雨点不住敲击着屋檐,其声有若擂鼓,听来比雷声还要惊心。 傅珺怔怔地望着烛火下映出的白亮雨线,不知何故,心中竟有几分怅然。 这一场酝酿多时的暴雨,终是如期而至,然而,另一场人为制造的暴雨,却不知何时才能停息? 她将手拢进袖中,极目向远处望去。 夜色如墨,漆黑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唯有雨声若松涛海浪,在这漆黑的暗夜里“哗啦”作响…… ************************************* 吴钩晃着脑袋,将身上的雨蓑外往抖落了两下。 斗笠与蓑衣溅落出大量水滴,然而很快地,暴雨又将斗笠变得湿重,蓑衣上的雨水更是连接成线,每跨一步,都能湿去半边靴子。 贼老天!吴钩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下起来了。 心中虽不住抱怨,可他却不敢有一丝轻心,隔开几个轮岗的士兵,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牢牢笼在那个可疑的身影上。 吴钩此刻所处的位置,乃是避暑山庄前仪卫护军营盘,营盘便设在避暑山庄宫门前官道五里处,再往后便是中仪卫、亲军卫及禁卫,每隔一里便有一营。其中,前仪卫官兵数为两百,分五班昼夜驻守官道。 避暑山庄依山而建,地势险峻,除却这条人工开凿出的官道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而他们护军的任务便是守好官道,防止闲杂人等进入避暑山庄区域。 许是为了彰显十二卫禁军的威仪,护军的营盘修建得极为坚固,箭楼高达丈许,两边有城垛与堡垒,墙下修有兵洞,高墙之后便是营帐,比之一般小城的城墙亦不遑多让。 只是,此刻的吴钩却没那个福气躲在营帐避雨,因为,他负责盯梢的那个人,如今正在墙头值守,于是他便也不得不跟着守在此处。 ☆、第725章 身为孟渊身边亲信,吴钩如今已是副将,领了个正六品的武将品级。不过,他这个副将可不比一般副将,便是品级高出他许多的营官,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 也正因如此,吴钩出现在前仪卫的营盘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他本就被孟渊授命巡视各营,出现在哪里都很正常。 吴钩垂下视线,望着城墙下的官道。 城墙上点着巨大的白油纸灯笼,光线直直照向官道。不过雨实在太大了,这几道光线投入雨幕之中,也只能将前方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吴钩瞥眼去看那个人。 那个人隐在值守的士兵中,身上只披了毡衣,比吴钩淋得可惨多了。 总算不是自己一个人受罪,吴钩无声地咧开嘴,笑了。 藏身于树上负责瞭望监视的唐刀,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变成了落汤鸡,哦不对,应该叫落汤鸟才对。吴钩再一次幸灾乐祸起来,咧开的嘴角又向外括了一个弧度。 今日一早,他们盯着的那个营官鬼鬼祟祟地进了树林,在一棵歪脖儿树上划了几个记号,又在树下埋了张字条儿,便离开了。 吴钩分出人手去盯着那人,自己则守在歪脖儿树旁边,没多久,便有一个身负弓箭、腰悬朴刀、长相极为普通的兵士跑来,挖出字条看过后,便吞进了肚里。 吴钩原以为此人要去送信,谁想,这士兵回营后便跑去跟人换了两个班儿,从白天开始,就一直守在墙头上。 守在墙头也就罢了,这人却在身上带了三张弓,一张二石,一张三石,一张五石。 只看这人摆弄弓箭的架势,吴钩便知。这人定是箭术高手。 从那一刻起,吴钩的心便一直提在了嗓子眼儿。 孟渊背后中的那支毒箭,便是一个叫陈喜来的普通小旗暗算的,那个陈喜来。亦是箭术高手。 若非得了孟渊严令不得轻举妄动,他早就把这人抓起来了。可是孟渊却交待过,何时赵戍疆那边有了消息,何时他们才能有所动作。 所以,他只能暗中盯着那个人。不敢有丝毫打草惊蛇的举动。 心中思忖不断,吴钩又换了个角度站着,假装去抹脸上的雨水,顺势将袖驽的机簧按下。 暴雨倾盆、声若奔雷,他弄出的这些许响动,完全隐没在了雨声中,那人并没有听到。 事实上,那个人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方的官道上。 那里,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吴钩双眼微眯。人已经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了隔在中间的那几个兵士,同时手腕翻转,袖驽已经瞄向了那个人。 几乎与此同时,那个人亦向后退了一步,将身体藏在了墙垛的阴影中,随后便撩起了身前的一方大毡布。 弓箭经水便不能用,那块毡布是用来挡住雨水。此刻,那人已是张弓搭箭,乌黑发亮的箭支在阴影下寒光闪烁。正随着马蹄声响,一点一点地移动着。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吴钩极目望去,却见银线般的雨幕中。渐渐现出了一骑身影。 雨帘重重,马上之人的身形有些模糊不清,可身旁那个人绵长而沉凝的呼吸,却在那一瞬变得安静了下来。 “前方何人?”墙外守兵大声喝道,手中长枪“哗啷”一声指向前方。 疾驰的马儿渐渐放慢了速度,马上骑手的身影也慢慢变得清晰。吴钩纵目细看,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那骑手竟是个女子! “将军且慢,民女有重要军情禀报。”女子的语声有些嘶哑,然而吐字却十分清晰,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勒住了马。 此时,这女子已离墙洞处不远了,她浑身被雨淋得湿透,连件蓑衣也没披,发丝粘在秀气的脸上,衣裙尽皆贴身,直是纤毫毕露,样子既狼狈,又有几分媚惑。 “站住!”守兵并未被她的外形所惑,长枪指向女子,语气十分严厉:“此处乃是禁宫,庶民不得靠近!” “民女卢氏,乃先抚远候府嫡女,民女有重要军情禀报!”卢悠的声音十分尖利,刺透了隆隆雨声。 她的话语,成功地让守兵呆了一呆。 卢悠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只要她一开口,这些兵丁一定会小心从事的。就算她是罪臣之女,那也是曾经的勋贵高门之女,以她的身份,这些小卒必定会向上级禀报。 如果一来,她与孟家三郎,终得相见。 那一刻,明亮的光线照在卢悠的脸上,她的双颊因亢奋而迸出潮红,双眼闪着奇异的光。 她张开口,竭力将声音提到最高:“大汉朝有南山国余孽,勇……” “噗”! 一声闷响,高亢的话语被生生截断。 众人大惊,忙定睛看去,却见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支羽箭,此刻正正插在卢悠的咽喉上,箭尾白羽兀自打着颤。 “此女为逆太子余孽,当速诛之!”城垛上传来吴钩沉肃的声音,他一面说着,手中的袖驽已然收回。 卢氏与傅珺素有大仇,吴钩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卢悠一开口说出那个“勇”字,吴钩便知不好,可还没等他动手,那个人便已松开了弓弦,将卢悠的话生生钉死在了喉咙里。 如果一来,吴钩反倒觉得省心。 无论那个人为何射杀卢悠,这杀得实在是好。 “你做得很好,孟将军定然有赏。”吴钩向着那个人说道。 此时,那个人已然收起了一身气势,摸着脑袋憨憨地笑了笑,“标下手滑了,标下没敢的……”他语声嗫嚅,一脸的老实相,一面说一面低下了头,像是吓得不轻,手里的弓箭也丢在了地上。 吴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暗里打了个手势,令唐刀继续盯牢此人,他自己则步下了城墙。 有了他的命令在前,守兵们自是尽皆听从,此时见他下来了,便让出了一条道。 吴钩慢慢地踱到了卢悠跟前。 卢悠依旧坐在马上。 她的坐骑是经勒图改装过的,马鞍上装了两个简陋的木架子,用以固定她的身体,弥补断腿的不便,所以,就算中了致命的一箭,她也仍然没有落下马来,而是直直坐在原处,披头散发、面色灰白,咽喉汩汩涌出鲜血,形如厉鬼。 ☆、第726章 卢悠还没有断气。 她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脸上的神色停留在惊讶与不敢置信之间,眼珠渐渐凸起,鲜血倒灌进她的喉咙,发出“格格”的声响。 她拼命地张开嘴,却已经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了。她又颤抖地伸出手,想要去摸咽喉,似欲拔出羽箭。然而,手伸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的头也缓缓歪向了一旁,眼中的光彩渐渐消散,覆上了一层死灰。 吴钩淡然地向卢悠的尸身扫了一眼,便将注意力转到了马鞍边挂着的一个布口袋上,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似是装着什么东西。 他拔出佩剑,“刷”地一声便割断了口袋上的系绳,一样事物应声落地,“骨碌碌”滚了几下,停在了吴钩的脚边。 他垂目看去,却见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人头,那人头双目暴凸、髡顶披发,眼珠隐约带着些绿色。 “什么破玩意儿。”吴钩嘟囔了一声,抬剑挑起人头,对着光看了看。 “是契汗人!”一个眼尖的守兵立刻大声道,眼珠转了转,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卢氏竟与契汗人勾结!” “正是。”吴钩语气威严、正义凛然,“卢氏随身带着契汗人的人头,没准便是与这人有些首尾,想借着禀告军情之机刺杀吾皇。” 众兵士齐齐点头。 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吴钩又是孟渊身边的大红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谁还能反驳不成。 方才接话的那个守兵是个机灵的,此刻已经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地问道:“吴将军,这女刺客的尸首怎么处置?”一面说着,他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浓浓的热切与渴望。 吴钩将剑尖上的人头往地上一丢。嫌弃地道:“割下人头去请赏吧,今/日/你们都算立了功,这契汗人头的赏银你们也拿去分了。” “谢吴将军。”从兵丁齐声欢呼,人人脸上都带了笑。 契汗细作的人头五两一个。逆太子余孽的人头八两一个,他们这几个人每人都能分到不少银子,这一班岗真是赚到了。 一时间,避暑山庄前仪卫营盘的官道上响起了一阵欢快的笑声,便连瓢泼大雨也遮挡不住。 而与之相比。守在长干里附近的几名内监并内卫,此时却是满嘴发苦,其中又以内监管事胡德禄为甚。 今天这么大的雨,他还以为能偷个懒儿躲在房中喝酒呢,可谁想却等来了一尊大佛。 此刻,看着当今圣上身边第一大红人、总管大监邓成海那张眼皮垂挂的脸,胡德禄恨不能在脸上笑出朵花儿来。 “邓大监,您怎么这时候儿来了?”他哈着腰迎上前去,将手里的油布伞举得高高地,全然不顾自己身上已经被雨浇了个半湿。 邓成海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皮又耷拉了下来:“怎么着,咱家来了,胡管事不欢迎?”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小的真是欢迎之至啊,您老人家来了,真是那什么逢毕生辉哇!”胡德禄口不择言地道,一面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抹了把脸上油汗。 这话说得邓成海笑了起来,抬脚轻轻踢了他一脚,笑骂道:“猴儿崽子。那是蓬荜生辉,不懂就不要说,叫人听见了可不得笑死?” 这一脚直踢得胡德禄心花怒放。邓大监肯踢他一脚,那就表示没拿他当外人。他长年守在这没半分油水的地方,早就想挪个窝儿了,若今日能得了邓大监的青眼,往后在宫里不也能得个好差事? 胡德禄越想越是欢喜,一张脸已经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那是,小的哪能与您老人家相比哇。”说着他又将手里的伞往邓成海的方向斜了斜。谄媚地道:“不知道您老人家亲到此处来,有什么吩咐?” 邓成海似是心情不错,耷拉的眼皮也立了起来,看着胡德禄道:“陛下吩咐咱家跟着走一趟,让咱家送些东西过去,快着,叫你的人把东西都搬过去,可别耽搁了功夫。” “哟,您老人家竟要亲自跑一趟不成?”胡德禄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复又转了转眼珠,小声问道:“看您这意思,陛下对那一位……” 邓成海拖着鼻音“哼”了一声,却并未说话,一脸的讳莫如深。 胡德禄立刻会意,忙点头哈腰地道:“奴才省得了,省得了,马上就去办。”说着便转身吩咐道:“来呀,快帮邓大监把东西搬上去,快着些!” 内卫与小监杂役们立时忙碌了起来,开始从马车上卸东西,邓成海身边也跟着不少内卫,此时亦过来帮忙,风雨中的长干里一片忙碌。 没有人注意到,便在这群人中,有一个穿着龙禁卫服色的男子,始终半低着头跟在邓成海身边,当这个人看向不远处那高大的铁铸之物时,眼中竟流露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怆与欢喜…… *************************************** 绿荑馆西梢间的廊庑下,悬着一盏硕大的绛纱宫灯。 青蔓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宫灯下立着的那一抹倩影,心头浮起了许多疑问。 掌灯时分,她们这群人便被楚刃带到了绿荑馆,连平素只管洒扫的粗使小丫鬟亦被一并带到了此处。 只除了一个人。 而就在方才,当郡马爷令她们进来服侍的时候,青蔓分明瞧见,郡主的身边并没有人。 涉江不见了。 如果说,她们这群丫鬟里有谁跟着郡主的时间最长,最得郡主的信任与喜欢,那必是涉江无疑。就算青蔓自诩受主子宠爱,也是万万不敢与涉江相比的。 可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明显是有大事发生,绕翠山庄传来的巨响声连她们这里都听得到,而涉江,却始终不曾出现。 “青蔓,把灯给我,你先退下吧。”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如水,却又蕴着微凉。 这声音打断了青蔓的思绪,她微微一惊,上前几步将手里提着的素纱元宝灯笼交予了傅珺,便即退了下去。 傅珺提起灯笼,向守在门边的一个劲装女子点了点头。 那女子向傅珺抱拳施了一礼,上前拉开了西梢间的门。 ☆、第727章 西梢间原先还有一门是通往西次间的,此时那扇门已被封死,窗子也是从外头封死了,这里便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涉江便被关在这里。 傅珺提起裙摆,缓步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早已没了家具,空空荡荡地,每一声呼吸似都能听见回音。涉江半垂着头,跪坐在角落里,身上并无绳索,衣裙也依旧干净,唯鬓边散落下了几络发丝。 傅珺有些恍惚地望着她。 有那么一瞬,她竟有种错觉,觉得再下一秒,这个陪伴她多年的女子便会如往常一般,动作轻柔地走上前来,向她蹲身行礼,含笑向她请安,再向她汇报些家常琐事。 这些平常得几乎****可见的情景,填满了光阴的巉隙与回忆的转角,不经意间,便堆积成了她的大半人生。 那一刻,她像是踏进了时光的长廊,许多许多的记忆纷涌而来,在她的眼前幻化不息:棱窗格下细细挑选钗环的手、清晨时落在她发上的梳齿、替她披上氅衣时轻声的叮咛、陪她看书时挑亮的烛火…… 原来,时间竟已经过了这样的久,久到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人,最终却渐渐变得如此陌生。 傅珺心底涌出莫名的情绪,凝眸望向涉江,眼神在烛火下幽微难辨。 涉江缓缓抬头,失神的眼睛往傅珺的方向看了看,复又移了开去。 “你……有没有受伤?”傅珺听见自己问道。 房间里很闷,她的声音像是激起了回音,又像是被隆隆的雨声击成了碎片。 涉江的身子动了动。 “谢娘娘垂问,婢子……没受伤。”嘶哑低沉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涩而微凉。 傅珺举起灯笼往她的方向照了照。 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涉江的脸有一种灰败的白,死气沉沉的,毫无光泽。 不过半个时辰未见,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韶龄女子。已经陌生得让人认不出了。 傅珺凝眸望着她,两个人皆不曾说话。 那一刻,时间像是停住了,沉默却被抻得很长,长到让傅珺生出了错觉。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梦。 “娘娘是何时知道的?”涉江干涩的声音传来,像是竹篙点开水面,划破了这一室死寂。 傅珺恍了恍神。 这声音提醒着她,这并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了她。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戳了一记,那种疼是陌生的,却又真切得仿佛能滴下血来。 她无法规避,更不可退缩。 傅珺无声地呼了口气,俯下了身子。将灯笼搁在地上,再抬起头来时,眸中已是一片清冽:“隐约的感觉,自流风死后便一直有了,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看着我,却并不知是谁。真正查到你身上,是在今年三月间。” “三月间……”涉江微微地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怅惘,“那时候还是春天呢……” 她的语气里含着叹惋,却又像是如释重负。唇角噙了一丝极浅的笑:“婢子就知道,娘娘顶顶聪明的,婢子定会被娘娘查出来。” 不是懊恼悔恨,更没有怨怼乞怜。她是在真诚地表达着她的喜悦与钦佩,神情态度,一如往昔。 傅珺微有些怔忡。 她转开眼眸,望着窗纱上被雨打湿的印迹,面上浮起了一丝苦笑:“被你瞒了这么久,聪明二字。用在你自己身上才是。” 有些自嘲的话语声,在微凉的空气里四散而去。 涉江摇了摇头,失神的眸子里聚起光来,凝在傅珺身上:“婢子其实一直都没做什么,只是牢牢守着婢子的本份而已,所以娘娘这么久都没察觉。除了姑苏流风那一次外,频频往外递消息,也就是从去年开始的。那时候婢子就觉得,婢子一定瞒不了多久。”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肃然:“流风的事……婢子并不后悔,那个时候,不能不防着……太子那一头。” 傅珺深知她的意思。 彼时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就连她自己也是想尽办法防着流风的,而流风一死,最大的得利者便是傅珺,确实免去了她无数麻烦。 思及此,傅珺的眼中便浮起了一丝复杂的神色,语声渐低:“你们是怕流风走漏了风声,所以干脆连她弟弟也一起杀了?” 涉江目视傅珺,神色平静:“娘娘说得是。流风的弟弟是她最大的软肋,若有人察知一点消息,只消将她弟弟抓住,为了南宫家族最后一点血脉,别说走漏风声了,就算叫她提刀杀了娘娘,只怕她也会做。”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渐渐便涌起一丝悲苦,然声音却仍旧平静无波:“因为,婢子的弟弟……便是被人下了药,婢子是如何选的,娘娘也看到了……若要护得娘娘无事,流风和她的弟弟,就只能死。” 她的语气并不太强烈,似是家人被下药,她自己又被人捏在手里听命于人,并不是一件叫人难过的事。 傅珺却是心底微惊。 她并不知道这些事。虽早就发现涉江有问题,但为了稳住对方,她一直按兵不动。 原来,涉江的背叛,亦是有着不得已的原因的,只是,这发现并未曾令傅珺心里好受。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背叛的本质并不会变。 涉江,终究还是欺骗了她。 “那毒药极其古怪,中毒者平素与常人无异,发作时却是吃不下一点儿东西,生生将人的血肉耗干,若得了解药,则不几日便又好了。”涉江的声音复又响起,语气仍旧平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婢子也曾偷着想法子,想要解开小弟身上的毒,无奈这毒太过古怪,根本无法可解。那人后来发现了婢子暗里的举动,便对婢子说,他既有法子让婢子的弟弟中毒,便也有法子将婢子的一家子杀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脸上掠过了一丝恐惧。 “你很怕他?”傅珺问道。 涉江至今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敢提,此人在她的心目中,想必是极为可怕的存在。 “是的,娘娘,婢子……害怕。”涉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面上有了些许羞惭,似是愧于她此刻的恐惧。 ☆、第728章 傅珺长久地凝视着涉江。 这个在乌里的面前都敢挺身挡在她前面的人,却对那个人怕得如此厉害。 也许,那个人对涉江做下的事,远比她说出来的要多。而她在傅珺面前表现出的沉稳与淡然,有很大的一部分的原因,亦是源自于她的经历。 人世的艰难、人心的险恶,她很早就已领略,说不定还曾不止一次深深地品尝过这其中的痛苦,所以,她才会在面对其他人或事时,有着如此超然的定力。 傅珺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再来追究前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早在许多年前,涉江便已经选定了要走的路,只是,这条路所覆住的,毕竟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人生,亦有傅珺的。 那一刻,傅珺是恍惚的。 她有些弄不明白,这一路走来的漫漫光阴,究竟是真还是假?那些守候在岁月里的温暖与陪伴,究竟是值得铭记的真挚情感,还是……构筑于谎言之上的海市蜃楼? 静默良久,然,心头泛起的,终是苦涩。 “那吞毒自戗的叫如月的丫鬟,还有茜灵砂并阿渊受伤之事,我猜,都是你传的消息吧?”傅珺轻声地道。 如月死后没多久,国公府便有若干下人接连失踪;茜灵砂才被发现,几个商户家里便同时被人窃走了账本;而当傅珺于玄武大街别院找到受伤的孟渊后不几日,一些与陈喜来接触的人便齐齐消失了。 只要将与几件事相关的人物进行一个简单的筛查,涉江。便一定会进入傅珺的视线。 可当时的她,却根本没这么做。 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惯性思维左右了她,而多年来积累的类似于亲情的感情,更蒙蔽她的理智,令她失去了第一时间判断的能力。 或许,这并非因为涉江隐藏得深。而是在潜意识里。傅珺自己不愿意去面对罢了,因为一旦面对,那后果或许便是不堪承受的。 那个瞬间。傅珺忽然便想起了派涉江去姑苏探望宋夫人一事。 彼时,正值她核对色盲官吏之时,此际想来,她之所以将涉江遣去姑苏。也许便是本能地觉得,色盲一事。不可让涉江知晓。 房间里恢复了沉寂,唯雨声闷闷而落,更衬得四下一片安静。 涉江垂下了头,语声涩然:“娘娘都说对了。确实是婢子往外递的消息。” 这答案原就在傅珺意料之中,然而此刻真正听在耳里,她的心底仍旧有些发冷。 再也没有什么。比亲耳听到身边的人承认自己的背叛,更令人心生寒意的了。 她握了握僵硬的手指。似是想要借着这样的动作,令自己觉出几分暖意。 然而,她的手掌亦如她的心,一片冰凉,而她握进手里的,不过是一团虚无的空气罢了。 她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涉江往外递消息,想必是极为容易的,因为,傅珺对这个伴着她多年的丫鬟,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她根本就不会想到,有一天涉江会背叛她。 那一刻,傅珺只觉得无比讽刺。 信任别人并没有错,可她错就错在,她信任的这个人,对她却根本无一丝信任。 涉江从未向傅珺透露过她家里的事,甚至就连漏一句“弟弟生病了”这样的话,都不曾说过。 这就表明,打从一开始涉江就认定了,傅珺是不值得信任与托付的,所以她才没去寻求傅珺的帮助,而是选择了背叛。 傅珺甚至可以肯定,在做出这个选择时,涉江定是无半分犹豫。这种坚定与果决,就像她毫不犹豫地帮助傅珺脱离险境,全身心地保护她一样。 傅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或者,这便是所谓的人性吧,难以捉摸,更无法以好坏善恶来界定。 窗棂上传来紧密的雨声,响逾奔雷,重锤似地砸在耳中,将这房中的压抑与寂静亦捶打得越发密实起来。 傅珺将视线凝在涉江的身上。 她像是有些累,撑着身子换了个姿势,苍白的脸在幽暗的烛火下显得单薄。 傅珺的心头五味杂陈。 在察知涉江有异后,她曾去信向王襄打听当年姑苏的一些情况,从而得知了一个小细节:据那个会拟声的小厮回忆,第二次审问棋考那天,涉江曾以送茶水为由,试图闯进静室,幸得那小厮机灵,提前锁死了房门,又拟了傅珺的声音说话,这才免于真相泄露。 那时候的涉江,只怕是起了疑,所幸王襄安排得严密,这才将棋考一事死死瞒了下来。 如今想来,涉江递出去的消息并不算多,然这并非出自其本身意愿,而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让她几次都不曾参与到最机密的事情中去。除了对棋考的审问外,田庄三尸案、假疫症案、严氏来访、色盲斟别等等,都是于阴差阳错间绕开了涉江,亦令得涉江背后的那个人,没有掌握到第一手的消息。 这算不算是老天对傅珺的补偿? 傅珺轻轻甩了甩头,收拾起纷杂的心绪,专注地看着涉江。 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涉江的身子动了动,眼中划过了些许不安。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傅珺缓缓地开了口,看向涉江的眼神平静无波:“元和十一年上元节灯会那一天,我被歹人拐走。那件事,你是不是也参与了?” 涩然微凉的语声,不似往日清淡,却像是一柄薄刃,一刀劈开了房中死寂。 涉江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傅珺,眼中瞬间划过无数情绪,讶然、愧疚、痛苦、自责,以及深深的悲凉。 她的嘴唇颤抖着,似是想要说话,然而,望着傅珺那双清冽如水的眸子,那些涌到唇边的话语,终是化作了无声的一叹。 她颓然地矮下身子,整个人似都没了力气,只能靠墙壁支撑着身体,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灰败与黯然。 “果真是你。”傅珺喃喃地道,自嘲地一笑。 纵使心中早有预料,然而此刻亲眼见到了对方反应,她的心底仍旧有些痛,亦有彻骨的冷。 她还真是,被欺瞒了好久、好久啊。 ☆、第729章 “那是……婢子第一次……婢子也是被逼的……”涉江呢喃着说道,与其说她是在回答傅珺,倒不如说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傅珺转开眼眸,望着房间的一角,语声平淡如水:“我猜也是。不过,你这第一次做得极好,连我也不曾察觉。因为从头到尾你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选了个极为合适的时机,让我看到了你没戴手套、冻得发红的手。”言至此,她的语气终不免几分自嘲与寒凉:“直到三月间,当我细细回思前事,青蔓无意间说起的一段话,才让我终于将事情想得通透。” “……一到冬天就常要犯疮症的,只要在外头便是手套不离身……” “……涉江姐姐打小儿便禁不得冷……” 这两段对话,不过是丫鬟们日常的闲聊,然细细思量,却将傅珺的思绪引到了多年以前。那一晚,她之所以会去张子秀的豆浆摊,正是因为看到了涉江冻得红肿的手。 一个长年生冻疮、手套不离身的人,为何偏偏要在那一晚,在她的面前,露出了这样的一双手? 她对涉江的所有怀疑,便是从这双手开始的。 涉江抬起脸来看向傅珺。 她的脸白中带灰,神情似悲似痛,五官轻微地扭曲着,颤抖的唇中吐出的词句亦是断断续续:“婢子真的……真的不知道……他只说将娘娘带到……张子秀的豆浆摊儿……真的……若是知道后来娘娘会被人……婢子一定不会……” 那微弱的声音絮絮地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如一段不曾收尾的乐韵,再也无法接续。 密闭的房间里,雨声如闷雷,一注连着一注,敲得人心底微凉。 “婢子对娘娘……是感激的。”涉江低低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那声音微弱而空,才一响起,便又被雨声打乱。 是啊,她应该是感激的吧。 若没有傅珺替她求情。她早就死在侯爷的杖下了,又何来这往后十余年的朝夕相伴? 傅珺扯了扯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卢莹当日布下的局,无意间竟成就了一个涉江,这也算是天意了。 她微微阖眼。掩去了眉间的那一丝疲倦:“这世上,从来就没什么‘若是’、‘如果’。你为救下亲人做出了选择,这是因。如今你被我识破,有此一晤,此乃果。这世间万事万物,因果相循,而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顺着本心而为,只要无悔便可。” 说到这里,她略略一停。张开双眸望着涉江,良久后,终是一叹:“你我,缘尽于此。” 说罢她便俯身拾起灯笼,头也不回地出了西梢间。 门在傅珺的身后轻轻合上,她轻吁了口气,大雨的空气里,蕴着潮湿与微凉。 疮疤揭开,那伤口总是不那么美好的,可笑的是。她一向自诩冷静,此时才发现,她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淡定。 眼角有些发涩,心底亦然。 只是。这世间的人与事,终究不是她一人之力可以操控的,她只是觉得悲哀,为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无谓,为这命运的无常。 狂风肆虐,大雨自廊外泼洒而来。很快便打湿了她的裙摆,冰凉的雨线时不时探上她的脸,不消多时,她的颊边就有了些许湿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着立在廊下的那个高大身影走去。 “说完了?”孟渊回首望她,低沉的语声糅进风雨,是大提琴的乐韵隔水而来,温凉而又低柔。 傅珺轻轻点了点头,偎向他的身旁。 “别难过,阿珺。”他低低地道,温热的手掌裹住她的手,掌心里传递而来的热力,一丝一丝漫向她的心间。 她有些鼻酸,然而,心底深处却又含着些许释然。 这世上能留在你身边的人,也就只得那几个而已,便有偶尔的同行者,亦终不免渐行渐远,渐至无踪。 孟渊垂首看她,冰眸微凝,是揉碎了的漫天星子,是春夜里细碎的月华。 傅珺向他笑了笑:“我无事。”说着,反握了他的手,眉眼间渐渐一片清明。 “避暑山庄那里可有消息了?”她问道,眸光停在他的脸上,神情平静。 孟渊有些心疼,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声低沉:“避暑山庄、联调司、国公府、平南侯府,这几处皆传回了消息,人……抓住了一多半儿。” “一多半儿?”傅珺听出他话中之意,立刻便颦了眉:“宫里呢?宫里情况如何?” 方才孟渊独独没说宫里的情况。 见她问了出来,孟渊的脸色便有些发沉:“宫里的人,不见了。” “全都不见了么?”傅珺微微一惊,“怎么会不见了?不是说下晌便有动作了,联调司派去的人手没盯牢?” 孟渊身上气息微冷,语气亦是冰寒:“盯是盯牢了,但那群人进了宫里的藏库,就再也没出来过。待联调司的人进去查,才发现这些人竟是平空消失了。” 傅珺倒吸了一口冷气。 “藏库里定是有密道。只是急切之间,密道却并不好找,何大人已经派人去查了,他人就在前头竹楼。”孟渊又道。 竹楼乃是此次行动的总指挥中心,不过傅珺没想到,何靖边居然也来了。 说起来,藏库是大汉皇宫最顶级的珍宝库房,内中所藏皆是精品中的精品,因此进出藏库皆需搜身,且还需得画押留名,写清缘由。 此外,藏库中的内监因管着整个大汉朝最名贵的珍玩,因此皆是些极稳妥的人,不仅平素极少与外人接触,且进出亦有单独的宫门,可以说是大内禁宫中最为神秘的一群人,那些人选择从藏库秘道进出,还真是挑了个极好的地方。 “那个人,也一并消失了。”孟渊沉肃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傅珺的心陡然向下一沉。 那个人若是脱了钩,三尸案便一定会继续发生,一个杀人成瘾的变态连环杀手,是绝不可能收手的。 一时间,傅珺与孟渊皆不说话,唯有雨声潇潇,落于阶前。 ☆、第730章 便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随后便是一个威严的声音传至耳畔:“你们在这里,叫我好找。” 傅珺转首看去,只见何靖边一身玄色劲装,自廊庑的另一端大步走了过来。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很显然,神秘组织主脑逃脱,不只令此事越发扑朔迷离,他对圣上更是没办法交代,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今晚一网打尽的,如今的境况却不容乐观。 孟渊携着傅珺迎上前去,揖手道:“何大人,情况如何了?” 何靖边摇了摇头,语气沉肃:“秘道是找到了,但人还是没找到。” “请问何大人,秘道的出口是在哪里?”傅珺问道。 “在大功坊胡姬巷。”何靖边说道,语声愈加严峻,“此前得了你的消息,我们便已查知这些人是在大功坊秘密集议的。因不想打草惊蛇,故一直未曾再往里查,只知是在牌楼北街那一带。如今看来,他们之所以会把集议地点选在胡姬巷,便是因为宫里的秘道出口便在那一处。” 说到这里他的眉头便蹙了起来,脸色难看到了十分:“秘道的入口只有内宫藏库,这些人若想从秘道去胡姬巷参加集议,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因此我便叫人又查了内宫藏库这一年来的出入名录,谁想这一查,还真查出蹊跷来了。”他一面说,一面便从袖中抽出张纸,递给了孟渊。 傅珺凑上前去细看那字条,却见上头写着约五、六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名字最为令人心惊,赫然便是邓成海! “邓大监?”孟渊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复又抬头去看何靖边,“竟然有他?” “事情的蹊跷便在此处,”何靖边面沉如水,“这上头记的是五月初邓大监曾进过一次藏库,然而据我所知。五月初那几日邓大监犯了腿疾,在房里歇了好几天,根本不可能跑去藏库。除邓大监外,名单上的另几人今日亦皆在宫里。我派人查了查,发现这几个人也全都是被人冒名顶替的,他们都说从未去过藏库,且还都找到了人证。可藏库的几个管事却说他们分明看见入库的便是他们几个,这几个人的长相他们不会认错。” 急促的雨声拍打着屋檐。屋檐下的这几个人,面色皆是极为凝重。 孟渊皱眉沉吟片刻,蓦地抬起头来道:“何大人的意思莫非是……易容术?” 何靖边顿首道:“正是。你们可知当年腐尸案中失踪的李成喜?他其实早在失踪前便已死了,失踪的那个是冒名顶替的西贝货。此人精于易容术,一直隐身于禁宫之中。” 孟渊与傅珺同时一怔,旋即便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避暑山庄情况如何?”孟渊立时问道,身上气息极冷。 傅珺亦是面色沉凝。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邓成海。 邓成海可是刘筠身边最得宠的大监,而那人如此精于易容术,万一这次假扮邓成海,跟着刘筠去了避暑山庄。那情况便很不妙了。 “无妨。“何靖边沉声道,神态平稳:“避暑山庄自是无碍。且我们的人在胡姬巷附近找到了几个人证,他们都说看到有一群人驾着车自巷子里出来,更有人认出了邓成海的画像。” “邓成海去了胡姬巷?”傅珺喃喃地道,复又恍然,“那就表明,这个擅于易容之人化妆成邓成海跑了。这世上想必如此精于易容之术的人也很少,既然他已经跑了,那么留在避暑山庄的邓大监便一定是如假包换的真身。” 孟渊与何靖边皆点了点头,何靖边又道:“老赵已经安排好了。避暑山庄不虞有变,只是……”说到这里他的眉毛便又皱了起来,“假邓成海出了胡姬巷便失了踪迹。大功坊那一带本就乱,尤其是晚间。有些贵人专挑晚上往那里去,车马往来频繁,踪迹便不好查了。” 傅珺亦微蹙了眉尖,道:“他们既有车马,想必还是要出城的。” “此话是极。”孟渊沉声道,“只需封好各水陆要道。必能一网成擒。” 何靖边眉头紧皱:“唯今之计,只得如此。”话虽是如此说,可他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 神秘组织四大首脑潜逃,局势并不乐观,万一这群人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化整为零遁出城去,情况便更糟了。 傅珺并不曾注意到何靖边说的话。 她转首望着廊外的大雨,微有些出神。 这样的天气,假邓成海一行车马只要出了大功坊,便会十分引人注目,更何况金陵城是有宵禁的,若是无法赶在宵禁前找到藏身地,便很容易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发现。换句话说,他们的藏身之地必定离大功坊不会太远。 想到这里,傅珺心头蓦地划过一个念头。 “何大人,您认为他们会藏起来么?”她转眸看向何靖边。 何靖边沉吟了一会,道:“我想会。我已算过时辰了,他们从胡姬巷出来时恰是戌正一刻左右,内城宵禁定在亥初,这其间容他们跑的时间也就三刻钟。如此短的时间,出城是来不及的,只能找地方躲起来。” 傅珺闻言,颦眉凝思了片刻,复又摇了摇头道:“我总觉得,藏起来终是下下策。万一全城戒严个十余日,再派官兵挨家挨户搜检,他们这么多人又往哪里逃?那些南山国的珍品怎么办?我觉得,他们不会不考虑到这一点,更不会以此为退路。” 既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便不可能藏起来了事,这样做不只危险,且也过于轻率了些。 孟渊沉吟了一会,肃声道:“这伙人原定的计划是,趁圣上在避暑山庄,五军营重兵转至避暑山庄布防,京畿防卫正当空虚,由五军营北营副将吴彪领一支兵马,悄悄由避暑山庄杀回金陵,攻开城门,与城中反贼里应外合,杀出城去。他们定是不曾料到早就被我等暗中控制住了吴彪,还将他们的计划合盘托出,仓促之间,他们只得行此下策。” ☆、第731章 傅珺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心底深处那种怪异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她想了一想,便又道:“这个组织在丙申之变前便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他们之所以能隐藏这么久,除了受制于本身格局、力量等方面的不足外,定然是组织严密、计划周全,否则不可能扛得过丙申之变。我现在倒有一种感觉,吴彪这一步棋,很可能只是他们的计划之一,除了吴彪,他们一定还有备选计划。” 听了这话,孟渊与何靖边皆沉默了下来。 傅珺说得确实在理。 事实上,若非傅珺一举揪出了这个组织的首脑人物,让他们顺藤摸瓜查出了不少线索,联调司绝不可能这么快便将对方的底细弄清,这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这个组织的严密性。 一个行事谨慎、藏身京城近十年的组织,不可能在起事时如此仓促,并且,也确实如傅珺所言,找地方躲起来并不安全,被人瓮中捉鳖的可能性极大。 “依郡主之见,他们的备选计划会是什么?”沉吟了一会,何靖边终是问道,看向傅珺的眼神中有着几许疑惑。 各条要道都封死了,如果不躲起来,这些人又要往哪里去? 孟渊想必亦是如此作想的,便接口道:“自六合检库后,水陆要道皆派了十倍兵力严查,不管他们想从哪条路逃跑,皆无可能。” 这一点傅珺也是知道的。 自从检出少了两万石粮食后,京城各要道便查得极严,尤其是大宗货物运出、船舱的压舱等物,皆由五军营派兵严查,这些人若想带着大批南山国珍宝出城。难度系数非常大。 可是,她总觉他们得漏掉了什么。 她转过视线,极目看向远处。 密集的雨线接天连地,将整个视野尽皆覆盖,庭院中的竹林被雨水冲刷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一面心中忖度,一面回味着孟渊与何靖边方才说的话。 她本能地觉得。漏掉的那一处。便藏在他们方才的对话中。 可是,他们究竟漏掉了什么呢? 傅珺心下沉吟着,脑海中翻来覆去回忆着她所掌握的情报。一时间,廊庑之下寂无人语,唯雨声不息。 “刺啦”,天际陡然划过一道闪电。将半个天空照得彻亮如昼。 便在那一瞬间,一段文字猛然浮现在傅珺的脑海: “……东北牛首、紫金二峰。夹水暗礁,方圆里余,仆与娄老辨,老曰:涨潮水深不及。轻舟可过。仆曰:操舟者仆,楼船无虞……” 楼船……东北……牛首山与紫金山……暗礁…… 傅珺的眼睛顿时一亮。 刹时间,被忽略的那一点。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想法,一股脑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治水方略》。是《治水方略》,”她蓦地开口道,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星辰,璀璨耀目:“我记得《治水方略》曾言,在京城东北有牛首与紫金二峰,二峰夹角有一险隘,布满暗礁,此处乃是入海口,出去后便是茫茫大海。” 孟渊与何靖边同时看向傅珺,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茫然。 “阿渊,今日是不是七月初十?”傅珺突兀地问道。 孟渊眉峰微耸,道:“正是。” “那就对了。”傅珺道,又转向何靖边,“何大人,请您速带人去长干里金川码头,问一问开往江心洲蒹葭宫的楼船,今晚是否加开了一趟。” 闻听此言,何靖边先是怔住了,旋即脸色大变,失声道:“竟是如此!” 孟渊此时亦明白了过来,心下亦是凛然:“没想到,他们竟从金川码头……” “正是。”傅珺续上了他的话,说道:“方才我就在想,他们进入藏库的时候,明明不曾冒用邓成海的名义,为何出来后要化妆成他?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他们是要利用每旬给蒹葭宫运食水的楼船,从金川码头潜入江心洲。金川码头每月的十、二十、三十这三日皆会派楼船往江心洲运粮食用物,今日恰是初十,邓成海又是内宫大监,若是他说要加开一班船,金川码头上的人必不疑有他,且此码头位于大功坊与尚文坊的交界处,他们赶在宵禁前过去是绝对来得及的,且还能隐于大功坊众多夜行马车中,毫不引人注意。” 说至她停了一刻,又续道:“此外,江心洲离着牛首、紫金二峰也就四、五十里水路,若是从二峰夹角险隘强渡入海,自可逃出生天。《治水方略》载,那一处入海口因水势湍急、暗礁无数,十分险恶,因此平素从无船只经过,自不会有水军把守。” 何靖边此时已是手心汗湿。 江心洲蒹葭宫,那里可还关着一个被禁足的三公主刘霓呢! “此计委实歹毒。”孟渊冷声道,“三公主尚在行宫,便是我等追击,他们亦有质子在手,届时恰好拿来做筹码。” 傅珺的神色也冷了下来,道:“还有一事,便是失踪的两万石粮食。那么多的粮食,就算以之压舱,一般的商船也要分许多次才行。如今各水陆要道被封,这些粮食运不出去,我猜,他们的藏粮之所,怕也是江心洲蒹葭宫。” 此言如醍醐灌顶,何靖边刹时间豁然开朗。 金川码头位于内城,通行船只唯有开往江心洲的楼船,并不与外界相通,他们联调司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再者说,那可是给当朝三公主运食水的船只,若无皇帝亲命,就算是联调司也是无权去查的。 而神秘组织既在宫中有内应,便很可能便利用这一点,将粮食分批偷运进蒹葭宫,悄悄囤积起来,以待起事时一并运出。说不定,他们与吴彪的里应外合亦是虚晃一枪,而自江心洲驾船出逃,才是他们的最终计划。 “孟大人,速派一营人去金川码头。”何靖边沉声道,说罢又招手叫来联调司的几个暗哨,悄声吩咐了他们几句话。 此次行动是由何靖边统领的,孟渊亦受其节制,此刻闻言立刻躬身领命。 见他们开始忙着布置人手,傅珺便也没多打扰,唤过青蔓与青芜,主仆几人径去了一旁的东次间儿。 ☆、第732章 傅珺离开后,孟渊与何靖边亦步出了廊庑,二人也没打伞,冒雨而行,很快便来到绿荑馆前头的竹楼。 踏上楼梯后,孟渊便道:“此役还需水军支援。” 何靖边挥手道:“无妨,我已派人去水军借船了。”语罢又是一笑,拍了拍孟渊肩膀,“阿渊,你这个夫人可真是智勇双全啊。” 孟渊神色淡定,压着眉峰未作表情,然唇角却已经勾了起来,心中暗道:那是当然,他孟渊的夫人自是这天下间最好的。 说话间便已来到了楼上,二人便又就布防追击等事宜匆匆商量了几句,待全部人手分派完毕,何靖边便遣退了所有人。 此时雨仍是极大,竹楼建在高处,远远望去,不只可见绕翠山庄灯火通明,绿荑馆中亦是漾着一片微弱的暖光。 孟渊的心里有些热了起来,旋即又是一阵发紧。 今夜过后,傅珺的真实身份很可能便再也瞒不住了,虽然暗中已有了准备,可是,他很担心刘筠会有旁的动作,所谓君心难测,人一旦坐上那个位子,总会有些改变的。 这想法让孟渊的长眉又向下压了压,身上的气息亦随之变冷。 无论如何,他总需护得她周全,就算与全天下为敌,他亦不会离她而去。 “阿渊,有件事需得说予你知。”何靖边的声音蓦地响起,瞬间便让孟渊转回了思绪。 他回身看着何靖边,却见对方神情肃然,正专注地看着他。 “何事?”孟渊的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何靖边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程甲这个人?” 孟渊的长眉微微一轩。很快便又放平了下去,神色亦随之淡然。 程甲,这个卑鄙小人他怎么会不记得?当年在清味楼中,就是这个程甲,居然与傅珂联手想要坏了傅珺的名声。 “此人我自是知晓,他是忠义将军程大人的远亲,当年被我岳丈接进京城。先是进了白石书院读书。后返乡应试去了。”孟渊语声平静,唯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何靖边“唔”了一声,负手往窗边踱了几步。道:“这个程甲,便是我联调司里的内鬼。” 孟渊的神色微微一变:“他竟在联调司?” 何靖边点了点头,向孟渊扫了一眼,复又转首向外。手把栏杆,沉默不语。 竹楼外挑着许多素纱灯笼。里头燃着的牛油烛明光耀眼,方圆数十步亮若白昼,视野十分清晰,放眼望去。但见密集的雨丝似是从半空里倒灌而下,白茅尖儿一般扎向地面。 一时间,除却“刷刷”雨声。竹楼中二人皆是不曾说话,那雨声便越发密集得响亮。 良久后。何靖边平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此人容貌尽毁,右臂行动不便,嗓子似也受了伤。他在联调司一直充任喑人夜巡,改名换姓,潜伏数年,无一人察觉。” 孟渊神色淡淡,并不说话。 何靖边似也不需要他说什么,仍是语声平静地续道:“程甲乃神秘组织元老之一,当年金陵城外田庄三尸案,便是他走漏的消息。据他供述,当时那调查员查出萧红珠与刘竞暗中勾结,连夜自西北启程,想要将秘信亲手交到总部。说来也是天意,竟叫程甲自联调司人员的对话中嗅出蛛丝蚂迹,便禀明上了他的主子,他的主子亲自出手,杀害了那夫妻三人,秘信也被截获。” 田庄三尸案发生于元和十八年,而程甲被遣回原籍,却是元和十七年的事。也就是说,程甲被遣回原籍没多久便又重返京城,却不知因何之故容貌尽毁。 孟渊依旧神色未动,眸色亦平静得仿佛在听什么不相/干/的事。 然而,他心里十分清楚,此事并非与他毫无关系,而何靖边特意挑了此时与他说起此事,想必亦是知道了孟渊与程甲之间的那些旧事。 果然,又过得一刻,却闻何靖边道:“阿渊,当年程甲离京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语罢他便看向孟渊,眸中锐意一闪而过。 孟渊转过视线,坦坦荡荡地回望于他,言简意赅地道:“我带人半路拦截,断其一臂。” “就这些?”何靖边语气平平,眸中锐利却如针尖。 孟渊闲闲地一掸袍摆,“唔”了一声,一身的气势却陡然如山峰倒转,蓦地倾压而来。 何靖边微微一愣。 片刻后,他终是释然地摇了摇头。 孟渊的脾性他还是很了解的,一个程甲还当不得他撒谎。 如此想罢,他眸中的锐利已是敛去,神态平静地道:“既如此,则其身上的烧伤,只怕便是一场意外了。只程甲却似是对你极为怨恨,将一切都归咎于你,陈喜来便是在他的授意之下去刺杀于你的。” “哦,竟是他?”孟渊挑了挑眉。 这倒是颇为出人意料,然转念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当年他派人暗中缀着程甲的车,寻了个人烟荒凉之处下手,断了他一条手臂,令他此生再无入仕可能,又放了狠话威逼他不得再坏傅珺的名声,否则便要了他的狗命。 以孟渊的脾性,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若非怕所为太过影响到傅珺,杀了这程甲也是容易的。 却不知这程甲断了手臂后又发生了什么事,竟是烧坏了脸,也算是一生尽毁,他将这一切皆算到孟渊头上,亦是顺理成章。 “此人是如何进的联调司?”孟渊蹙眉道。 联调司的门可没那么好进,所有成员都必须是家世清白、身份可靠之人。 “是傅二老爷做的保。”何靖边道,语气仍旧平静如常,“程甲顶了个傅二老爷朋友族人的身份,求到了他跟前,恰巧那时候联调司要个夜巡,他便荐了程甲。” 竟然是傅庭做的保。 孟渊的长眉挑了起来,旋即又放平。 “据我所知,程甲当年住在平南侯府时,与傅二老爷过从甚密,傅二老爷朋友的事想是他那时候听说的,且他容貌已毁,估计傅二老爷也认不出来,冒名顶替并不难。”孟渊说道。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以傅庭为人的粗心大意,他可能根本就没把这事儿往深里想。 ps:鞠躬感谢心无声童鞋连续几天的打赏,亲破费啦。鞠躬感谢所有投各种票票给这本书的童鞋们,作者君团团一揖,谢谢大家啦,虎摸你们………… ☆、第733章 何靖边一面听着孟渊说话,一面便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联调司夜巡并非要紧职位,说白了就是个门子,故条件也简单,除家世清白外,便是不识字且必须为喑人,程甲是有心要潜进来的,定是做足了准备,且他又是毁容又是断了手,极易予人可怜之感,蒙混过关自是容易,再加上……还有平南侯府的二老爷做保……” 他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唯望向孟渊的眼神又多了一丝复杂。 孟渊并没去看他,而是转首望向窗外。 大雨冲刷着竹叶,雨声连绵不绝,竹楼旁,在烛火不及之处,夜色如墨般浸染,便连远处绕翠山庄的零星灯火,亦被大雨与夜色滤成了几星微光。 孟渊的神情极淡,高大修健的身躯稳凝如山,那一瞬间,何靖边蓦地发觉,这个温国公府的三公子,不知何时便已有了一种气势,令人不敢小视。 “我明白。”孟渊说道。 何靖边亦转眼望向了窗外:“程甲脑子倒不笨。被俘后,他很快便知晓自己已成弃子,倒也没费我们多少力气便什么都说了,除田庄案与陈喜来一事外,他还交代了一事,便是建武二年十月中,尚文坊大火烧死一家七口之案,亦是他在他主子的授意下做的。” 尚文坊大火一案? 孟渊的长眉微微蹙起。 他隐约记得,此案的死者乃是一个镖局的趟子手夫妇一家。因事发于秋末冬初,最是天干物燥,因此便被当作事故结了案,他还是偶尔听傅珺提过一句这才知道的。 “那家人可是姓顾?”孟渊问道。 何靖边颔首:“是姓顾。那家的家主顾大勇乃是镇武镖局的趟子手。顾大勇父亲早亡,其母乃是平南侯府内院管事,长房夫人张氏对其颇为器重,在平南侯府也很得脸。他一家子都销了藉,唯有那顾老太太仍在平南侯府当着差。” 原来真是顾妈妈一家。 孟渊的长眉已然放平,神情分毫不动。 虽不知顾妈妈一家因何而死,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一定又与傅珺的身世有关。 这想法令孟渊心情愈重。面色却仍旧淡然。 “程甲,想要见你一面。”何靖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见。”孟渊说道,语声淡然无波。 何靖边看了他一眼:“他说。他有你想知道的秘密。” 孟渊嘴角微勾,勾出一抹讥意:“弃子之言,何大人也当真?” 此人早已自知必死,想要见孟渊一面。又说有什么秘密,无非是希望临死前最后给他添个堵。孟渊并没那个时间去满足他这种卑劣的愿望。 何靖边闻言微怔,却也未强求,一笑作罢。 在知晓秘密组织对江心洲蒹葭宫的企图后,再回头来看程甲与吴彪乃至于孟钊。便不难看出这几人应同为弃子,就算能参加每月的胡姬巷集议,定然也接触不到最高机密。 思及此。他看向孟渊的眼神便又有些复杂。 “孟钊……也已被擒。”何靖边说道。 孟渊的长眉蹙了蹙。 他几乎都忘了还有个孟钊。 他也是直到今晚才知晓,他的这个大伯父。居然也是秘密组织的一员。 说起来,孟钊这些年来表现得一直很低调,除了与吴彪走得近些,便再无其他动作。而若非查到吴彪那里,孟钊也不会进入孟渊的视线。只是,对于这个老实的大伯父,孟渊一直只是存疑,并不曾真的拿他当敌人看。 七月初,孟钊先是将阖府女眷皆遣去了栖霞寺,说是要进香祈福,而他自己则一反常态,竟跟着温国公府一家子去了宝华山别庄消夏,想来便是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不过,自知晓神秘组织将在近期起事后,孟渊在国公府与郡主府便已布置了大量人手,宝华山庄那里自也埋了伏兵。那厢孟钊才一冒头,便被孟渊手下精锐尽数击杀,孟钊人虽跑了,却也没跑多远,便被联调司暗卫抓获。 “孟钊一直喊冤,说其不知叛国一事。”何靖边说道,语气十分平板。 孟渊微微一哂,笑道:“是,他的确不想叛出大汉,他要的滔天富贵,也唯有大汉才能给。” 贵为皇后母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富贵?想必神秘组织偏隅海外孤岛的行径,他是极为瞧不上的。他想要的,不过就是那“温国公”三字而已。 何靖边看了看孟渊:“你说得没错。他交代说,他原打算趁今晚灭你一门,再给国公爷……还有你,安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他则是大义灭亲。如此一来,身为皇后娘娘唯一的血亲,他得个爵位自是不难。” 孟渊淡淡一笑,终是掩不住眼中的几许嘲讽。 将亲生弟弟满门尽灭,甚至亲生母亲也不放过,他这个大伯父,倒还真有一颗王侯将相的雄心。 “他交代得倒快。”孟渊说道,唇边笑意寒凉,“杀死兄弟满门,也好过叛国通敌,孟钊也不算太过愚笨。” 何靖边未曾说话,只又向孟渊看了一眼。 直呼孟钊之名,看起来,这是完全没把孟钊当亲人看了。 也是,这亲人都要杀自己一家满门了,还怎么认?再者说,孟钊早已分了出去,他的所作所为,与温国公府没有关系,与孟渊就更不相干了。 “何大人可还有余事交代?”孟渊问道,神色已然恢复如常。 何靖边将视线转向窗外:“无事了。”他说道,语罢无声地呼了口气,“现在,就等金川码头的消息了。” 孟渊沉默地踏前两步,扶着窗前栏杆,凝目看着灯火下的无边雨丝。 的确,现在就等金川码头的消息了,若情况与傅珺推测的一致,则此事何靖边亦无法决断,必须转奏今上,请旨定夺。 心绪在这些事上轻轻带过,孟渊的神情越发冷肃。 不知何时,窗外雨声渐渐小了下去,不再是大雨隆隆,然而,他的心头却比方才还要沉重。 这一场大雨后,却不知他与傅珺的命运,最终又会走向何处? ☆、第734章 一宵雨过,凉风乍起,街头巷陌落叶满地,都城金陵竟是一夜便入了秋。 傅珺掀开帘幕,疏疏细雨浸透窗纱,颊上倏然划过了一丝凉润,一股带着些泥土与草叶气息的空气,瞬间便布满车中。 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凝目向着马车前行的方向看去,细雨薄暮中,隐约可见几星灯火,黑黢黢的船只如泊在水中的铁兽,高高的桅杆直指天际。 “马上就到了。”低沉的声线响起,随后便是一双温暖的大手覆了过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车帘合上了,雨丝被隔绝在窗外,连同那一片将及不及的夜色,亦被关在了车外。 傅珺向身后靠去,语声亦如窗外雨丝,清润柔和:“你别担心。” 孟渊没说话,只将她的手握紧了些。 傅珺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轻轻阖上了眼。 她的推测没错,那些漏网之鱼果然全部潜入了蒹葭宫,自昨夜起便与官兵对抗,而三公主刘霓,亦果然成为了他们手中的质子。 因事涉皇族成员,此事早经何靖边上达天听,刘筠亦于昨晚连夜回宫亲自处理。糟糕的是,张贤妃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知晓刘霓被叛军擒为人质,当即便惊动了胎气,尚不足月便产下了一个女婴。 大汉朝第五位公主降生,然而宫中的氛围却依旧压抑。三公主刘霓还在对方手里,大汉朝水军虽团团围住了江心洲,却不敢有丝毫妄动。 直到今日午后,何靖边亲自带回来一个消息:那个人,指名要见傅珺。 不是以勇毅郡主换三公主。亦非想再多裹挟一个人质,那个人说,他只想与傅珺单独说说话,时间地点由他们定,谈过之后,他会酌情考虑三公主的去留。 这个要求既可以看作是那个人有恃无恐,仗着三公主在手乱提要求。亦可以将之当作投降的前兆。毕竟他愿意谈判了,这就表明他还没疯狂到不顾一切的程度。 不过,傅珺心中却并非如此作想。 那个人这些年来的心理历程。她曾经做过模拟与推测。傅珺认为,他此刻的要求更多的还是出于他心底的某些缺憾,那很可能是一些他此生都无法弥补、只要一想起便痛恨纠结到无法排遣的缺憾。 他想与傅珺谈谈,或许便是一种变相的心理补偿。冀图籍此排遣心绪,一浇胸中块垒。 何靖边的话一传到。傅珺立刻便应了下来。 对方的要求十分宽松,谈话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己方手里,且,这消息既已递了过来。便表示刘筠对此事亦是首肯。与其僵持不下,不如应下他的要求,或许。刘筠也很想通过这次谈话,获知一些他想要知道的信息。 车声麟麟。疏疏落落的雨点轻敲车顶,发出寂寥的声响。 秋天是真的到来了。 虽气温并不很低,然那种萧瑟与寂静,却自这雨声中涓滴入耳,再至浸心。 与那个人相会的地点,便约在了金川码头。 这码头原就是皇家专用的,修建得十分气派,一应建筑均为砖木结构,就连一旁专供内监与内卫看守码头的屋子,亦是高大的砖瓦房,两扇朱漆门光可鉴人,顶上黛瓦垂檐,坠下雨丝成线。 如果不去看肃立于码头四周的铁船高桅,不去看五色旌旗下甲胄鲜明、刀枪出鞘的官军的话,这所不大的院子,倒还有几分临水而居的意味。 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与孟渊跨进了院中。 院子里植了一本桐树,阔大的叶片被雨水洗得浓翠,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廊下悬着灯笼,萧疏的雨丝在灯光下兀自飘洒着。 这院子建得简致,东西两厢加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便围出了一方小小天井,此时四下并无一个人影,唯细细雨声落入耳畔,寂静而寥落。 “人就在正房。”何靖边说道,又看了看一旁面色冷峻的孟渊,“本官自会守在院中,四周还埋伏了火枪营高手,你且安心。” 这是在向傅珺交底,告诉她此处十分安全,让她尽管放心进屋。 “多谢何大人。”傅珺向何靖边蹲了蹲身,他侧身避过,又拍了拍孟渊的肩膀,没再说话,便停在了院门后。 傅珺转首向孟渊一笑:“你在这里,我便不会有事,你且安心便是。” 清淡柔和的语声杂在雨里,似琴韵泠泠,滑过暮色。 孟渊垂首看她,淬冰般的眸子染了些寒肃的秋意,湛凉且幽深。 良久后,他方才握紧了她的手,语声低沉:“我送你到门外。” 那个人的要求是与傅珺单独说话,不得有第三人在场。 傅珺无声地点了点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那只长满薄茧的手,此刻让她无限安心。 行过天井,踏上石阶,房门在傅珺的身后轻轻合拢,她凝目细看,入眼处便是直通梁顶的两排铁栅栏,每一根都有儿臂粗细,横亘于正房并东次间之中。 这两间房竟是被完全打通了,再以铁栅栏隔开,形如前世的牢房一般。 “刘筠生怕我伤了当朝郡主,考虑得倒是周全得很。”东次间里传来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语速平缓,听在耳中并不叫人讨厌,反倒觉出这说话人的从容与平静。 傅珺侧首望去,两个房间里皆安了牛油烛,明晃晃的烛光铺满四周,将初秋薄暮的寒凉驱散了许多。 看着对面那张熟悉的面孔,她迟疑了一会,终是微微蹲了蹲身:“大伯父。” 傅庄的身形微微一动。 这清清淡淡的语声,让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柔软。 “大伯父……么?”他喃喃地道,将手里的青东瓷茶盏搁在案上,唇角漾起一抹虚浮的笑:“怎么?你还认我这个大伯父么?” 傅珺未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傅庄的确已经不能算是她的大伯父了,因为他们没有一丝的血缘关系。然而,到底他也是傅琛他们的父亲,顶着平南侯府嫡长子的名头活在这世上三十余年,若不唤他“大伯父”,傅珺又该唤他什么? ☆、第735章 房间里有片刻的寂静,却又被疏落的雨声细细填补。 “大伯父便大伯父吧。”傅庄笑了起来,神态温和,“你这一声唤,我自忖还是当得起的。”语罢又向傅珺身后一指:“你开着门罢,也好叫你夫君放心。” 傅珺想了想,依言将房门打开,又向他道了声“多谢”。 门扇开启,携来凉风飒然,将牛油烛吹得晃了晃,傅庄的面色亦变得飘忽不定。 “不知您想与我说些什么?”傅珺说道,一面提了裙摆款步来到房间正中,径寻了一方朱漆扶手椅坐好。 旁边的案上备着茶壶与青东瓷盏,她执壶向盏中注了些热茶,捧在掌中暖着手。 傅庄看了她一眼。 烛火摇曳中,对面的女子眸光清澈、神态安静,没有因为与他相见而显得不安。 他的眼神变得十分难辨,像是揣摩她在想什么,又像是欣慰于她此刻的表现。 过得一刻,他平淡的声音方传了过来:“你是何时发现的?” 何靖边已将大致情况说与了傅庄,而他此刻心里的疑问,亦是由此而来。 傅珺心中了然,凝眸静静地看着他,语声清淡:“发现您有问题,是在今年三月;确定您就是三尸案的凶手并神秘组织首脑,则是在今年四月二哥哥大婚的那一日。” “琮哥儿大婚那一日么?”傅庄把玩着桌上的茶盏,神情有些许的恍惚。 “正是那一日。”傅珺应道,“您应该记得,那一日山樵找到您,说我爹约您去前湖说话,您在去前湖的岔路口瞧见两个相似的背影,都与我爹很像,在您犹豫着究竟该叫住谁的时候,这两个人便皆走远了,最后您仍是在前湖等了一会才等到了我爹。” “确有此事。”傅庄也想了起来。那天傅庚确实约他往前湖说话,主要说的还是朝上的一些事情。 “您大约不知道,那两个人里有一个是我爹,另一个是我的小姨父袁大人。因他二人背影极像。我便请他们演了这出戏,为的就是测一测您到底是不是色盲。” “色盲?”傅庄把玩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眼看着傅珺:“何谓色盲,还请郡主娘娘请惑。” 傅珺抬起头来,向傅庄浅浅一笑。轻声语道:“大伯父面前,解惑二字侄女并不敢当。‘色盲’乃是我外祖父发明的新词儿,说的是一种病症,患了这种色盲症的人不大能分得清红色与深绿色,而您就有这种色盲症。那天在前湖的路口,我爹与小姨父一着红袍,一着墨绿袍,您远远看去便分辨不出谁是谁了。可是,我爹那天一早便和您见过面,若换了普通人。定不会忘记我爹穿的是绿袍,根本不会将穿红袍的小姨父认作我爹。而您却因是色盲,单从外衣根本无法分辨,且小姨父又与我爹身量仿佛,于是您最后还是用了笨法子,直接去前湖等着我爹了。” 傅珺说话的时候,傅庄一直双目微垂把玩着茶盏,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待傅珺说罢,他便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倒是我疏忽了,竟没瞧出此乃一计。” 并未显得恼怒或郁结,其行其言依旧温润谦冲,风度怡人。停了停,他话锋一转,“只是,我仍旧不是很明白,色盲与三尸案又有何干?” “这两者关系极大,”傅珺淡淡看了他一眼。语声清肃:“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大功坊与长乐坊这两宗案子?” “自是记得。”傅庄语气如常,神态中不见一丝惶惑与愧疚。 傅珺起身行至门边,将微凉的茶水泼至阶下,方转首一笑:“您许是不知道,凶手在这两宗案子里,各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是大功坊案件里出现的茜灵砂,另一个,便是长乐坊之案中的窗台新漆了。”说至此她顿了顿,笑容里添了一丝玩味:“我说到这儿,想必您就能明白了罢。” 当傅珺说到茜灵砂时,傅庄的神情并无变化,可当他听到“窗台新漆”四字时,他的瞳孔微微一缩,身上的气息瞬间变得阴鸷冰冷。 不过,这变化只有一瞬,很快他便又温和地笑了起来:“我知道郡主在查三尸案,却没想到郡主查案的角度如此刁钻。此际想来,怕是我那晚弄错了漆的颜色,让郡主瞧出不妥来了。”他说道,面上竟渐渐有了些笑,像是长辈欣然于晚辈青出于蓝,“郡主本非凡人,从青傍头名到国宴扬威,再到捐资助国、为母报仇,桩桩件件,无不赫赫煊煊、堂堂正正,郡主娘娘实乃皇族之典范。” 说到后来,他的语声渐渐激昂起来,抬头目注傅珺,双目炯然有光,竟带着几分狂热与崇拜。 “我不过一介凡人尔。”傅珺语声平静地道,神情并无一丝变化,“之所以发现您有异,还是托赖于一位知晓侯府掌故的老太太。” 傅庄愣了愣,神色间划过一丝极微的不安:“郡主此言何意?” 傅珺回至案边坐了,凝目看向傅庄:“多年前,我曾在姑苏帮过一个叫李念儿的女孩,因她家里出了些事儿,我便将她送去了她远房姨祖母身边。前些时候,李念儿和姨祖母严氏来了一趟国公府,巧的是,这严氏原来竟是祖母娘家四川赵氏一族的家生子,当年曾在平南侯府针线房做过事。也就是从她那里,我才知道了当年掩翠斋的事。” 傅庄脸上的表情,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他定定地看着傅珺,那双平素温和的眼睛此刻如同两个黑洞,深不见底。 傅珺转眸看着门外。 夜色翻卷而来,如浓墨浸上宣纸,又似黑色的丝绒层层铺展。不知何时,暮色尽、夜深沉,廊庑下的灯笼映着萧萧秋雨,满世界皆是零落的雨声。 “你……知道了多少?”傅庄的声音像是被雨水洗净,不含一丝感情,平淡冷漠,若寒雨敲窗。 傅珺拢袖执壶,向盏中注了些热茶,双手握住茶盏,静静地凝视着盏中微碧的茶水,缓声道:“我知道得不太多,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包括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祖母的表妹,那位表姑娘来的时候恰是祖母有孕之时,而表姑娘那时候也怀着身孕。后来……祖母……‘生’下了您,而那位表姑娘亦离奇消失了,从此再也没出现过,更没人知道她的那个孩子……去了哪里?” ☆、第736章 房间里不再有说话声,却也不显死寂,铁栅栏两端的人,似都在静听秋雨滴落屋檐的声音。 仿佛是过了许久,傅庄的声音才再度响了起来:“那所谓的表姑娘,就是……我的生母,她的尸体……就埋在掩翠斋。” “叮零”,檐下的马蹄铁忽地一声清响,仿若一声轻轻的叹息。 傅珺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傅庄。 傅庄仍旧坐得安然,唯有额角青筋凸起,握盏的手骨节微白。 “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那贱妇……厌我如斯,无论我如何孝顺讨好,皆不能讨得她欢心,我亦为此气苦懊恼了许久……”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宛若呢喃低语,面上的神情似是回忆,又似惘然,“有些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像是恨不能我去死……恨不能这世上从来便没有我……可每回我想要再深究时,她待我却又一如平常,跟这天下间的母亲也无甚不同。可我知道,有些事情确实是不对的,一个母亲待他的孩子,就算再是不喜,也断不会如那贱妇一般……” 他停住了话头,茫然地看着前方,似回到了当初那段纠结晦暗的时日,随后,他的神情便渐渐狰狞了起来,“娘娘或许不知,自从我那好二弟降生之后,我曾有过数次命悬一线,最险的一次是七岁那年惊了马,若非侯爷救得及时,我就算不死也得残。” 言至此处,他的眼神越发阴鸷,压低的眉头不住耸动,唇边抿出了两道深深的纹路。 良久后,他的语气神态才终于恢复了平静,说话的声音亦变得冲淡平和:“七岁后,我住去了外院儿,侯爷又加派人手护着我,我自己亦是勤练功夫。这些‘意外’才少了。从小到大,在我身上发生的许多琐事不必赘述,然这些琐事加在一处,我终是起了疑。这世上纵然有偏心的母亲。却也断无对自己的亲骨肉……如此痛恨且畏惧的母亲。那年恰好部里派了查账的差事,我便趁机去了趟四川赵家老宅。说来也是我的运气,老宅里还有那么一两个知情的老仆,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了真相。” 檐下雨声潇潇,凉风拂进房中。然而这一切皆比不上他语声中的萧瑟与寒凉。 “那一年是元和十年么?”傅珺轻声问道。 “是。”傅庄应道,面上并无惊奇,似是傅珺能猜出年份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傅珺凝目看着傅庄,眸中露出沉思:“元和十年是第一起疑似三尸案发生的时间,赵家老宅一个姓周的婆子并她儿子与儿媳,在出城路上遇到了山匪,儿媳死时腹中已经怀有骨肉。这起案子,是您犯的吧?” 傅庄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傅珺目光沉沉地望向他,亦是无言。两个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对傅庄的怀疑,并非始于获知掩翠斋的身世辛秘,而是在那之后,当严氏快要离开时,她偶尔看到了傅珺放在桌上的一样东西,那一刻她明显停顿了一下,也就是从那时起,傅珺才将三尸案与傅庄联系在了一起。 严氏看到的,是傅珺随手放在桌上的一个绣样。 那段时间她一直在思考色盲的问题,便试着以红线与绿线混绣了一丛兰叶。随手放在房间里,那绣样还被青蔓她们笑过,只说古怪,而严氏看到绣样后却显得大是吃惊。这引起了傅珺的注意,于是便单独询问了严氏。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在那个“表姑娘”突然出现的夜晚,她手里拿着的那样东西,便是一朵以红绿双线混绣的古怪牡丹。当时“表姑娘”还特意向严氏显摆过,说那是她自己绣的,还问严氏好不好看。 因那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严氏在回忆时便漏掉了这个细节,直到看见了傅珺的绣样,这才想了起来。 有了这个细节,傅珺的思路才转到了傅庄身上。 众所周知,色盲是一种交叉遗传病症,依傅珺推测,疑似色盲的“表姑娘”理应是傅庄的生母,而根本没有色盲症的侯夫人应该与傅庄并无血缘关系,至于侯爷,彼时他正在外打仗,又才纳了贞姨娘,既没时间亦无必要弄出个外室子来。 在这个大前提下,傅庄是色盲的可能性便极大,而三尸案的真凶亦是色盲,也就是从哪时起,傅珺才开始真正怀疑傅庄。 严氏走后,傅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整理思路,搜集记忆里的资料,很快她便想起,疑似三尸系列案的第一起案件,便发生在元和十年的四川省。 虽然周婆子一家死了四人,并不能算是真正的“三尸”,然而,那死去的年轻媳妇怀有身孕,且又是横死,州府官衙里是有备案的,因此联调司便将之当作疑似三尸案收录了进来。 巧合的是,那一年的仲夏直至秋末,傅庄便在西南公干,带回来的土仪中便有四川特产。且那一年公干回来后,傅庄瘦得十分厉害,整个人都脱了形。如今想来,他必是在那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又是第一次犯案杀人,心理压力巨大,因此才会形诸于色。 便是以此为基点,傅珺进行了大量的资料整合,将三尸案的所有案发时间与地点,与傅庄这些年来出差公/干/的轨迹进行比对,从而基本断定他就是三尸案的真凶。 “那一次是为了灭口。”傅庄平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拉回了傅珺的思绪。 她转过视线,望向雨丝之外漆黑的夜空。 第一次犯案,死者的指甲并没被凶手剪掉,且杀人手法也很直接,与后期很不一样,想必便是因为这次犯案是有实际目的的。 “周婆子一家想要跑,被我半路截杀了。”果然,没过多久,傅庄便补充了一句。 傅珺仍是未说话,只静待他开口。 “元和十年我自四川回来后,便时常潜进掩翠斋。”傅庄平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周婆子临死前说,我的生母虽是连夜离开了侯府,她却知道我生母人并没在车里,车里只有一个裹成人形的棉被。那时我便猜测,生下我当晚,我生母只怕……就被处置了,否则也不会这么些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声音平淡得近乎板正,仿若这一切皆不与他相干。 ☆、第737章 凉风飒然,吹得檐下灯笼轻轻晃动,雨点浸上石阶,烛火下微光闪烁。 傅庄黑洞洞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眼神却是飘忽的,像是透过前方的栅栏与墙壁,望向了别的什么地方,语声亦有些飘忽不定:“掩翠斋草木荒芜,唯有野针子长得茂盛,其中有一处更是长了半人高的一大丛,那时我恰好听说珈儿因鬼针子一事惹怒了那贱妇,挨了重罚,我忽然福至心灵,便想要挖开这草去看一看。” 说起来,侯夫人当年对傅珈的态度的确十分反常,傅庄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自是能够从“鬼针子”事件中嗅出异样的味道。 “我挑了个月黑风高之夜,带着锄头进了掩翠斋,将那丛鬼针子挖开看了。”他声音平平的,几乎没什么起伏,“也许是冥冥之中我生母保佑,那鬼针子虽生得极茂,根也埋得极深,却好在那一阵子下了雨,土地松软,倒真叫我挖出个大坑来,那里头……果然埋着一口薄棺,那棺木朽得厉害,板材已经脱落,鬼针子的根须直伸进棺中,与棺中枯骨长在一处,待挖出来时,我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草根,哪里是枯骨。” 傅珺心底生出一丝寒意,旋即又转作哀凉。 先是发现自己并非平南侯之子,而是侯夫人借腹生下来的,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随后发现生母早已死去,尸骨竟就埋在侯府,与他相隔不过几间院子而已。 整个平南侯府最大的秘闻,还有他自己的身世之谜,一直就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现真相时,他一定是极为震惊且惶悚的吧。 “郡主娘娘一定不知道,我在那棺木里发现了什么。”傅庄定定地望着前方,双目幽深,看不出一丝表情:“我发现,那棺木的板材内侧竟留有指甲划痕。那划痕极深,这么多年竟也未消,显见得这人用了极大的力量,到我挖出来时依旧清晰可见。郡主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一面说。他的嘴角便动了动,像是想要挤出一个笑,神情有瞬间的扭曲。 傅珺怔了怔,蓦地一阵毛骨悚然。 棺木内侧留下了指甲划痕,这只表明了一件事: 傅庄的生母被埋下去时。人还活着! 冷雨自廊外拂进几滴,傅珺的心被凉风吹了个透。 居然是活埋! 傅庄的生母,竟是被活活埋进了棺材里!而棺木内侧之所以会留下指甲印,很可能是她挣扎求生时留下的。 虽然前世见惯了罪恶与黑暗,傅珺此刻亦觉手足发冷,连握在盏中的茶亦凉得彻骨。 “彼时我之心境,郡主可能明了?”傅庄平板的声音里,终是染上了一丝悲怆与凄绝,“就在我生母的枯骨旁,我竟叫了那人……叫了那杀我生母的贱妇……二十多年的‘母亲’。且往后我还得这样叫那贱妇……那时候我恨不能……恨不能将那贱妇撕碎,恨不能将我自己……将我自己也撕碎!” 他咬着牙吐出这些字句,嘴唇青白、语声颤抖、面容扭曲,身子亦弓成了一团,似是唯有如此才能抵御袭上心头的恨意与痛悔。 傅珺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悲悯,须臾又换作凛然。 原来如此! 傅庄之所以要剪去女性死者的指甲,缘由便在于此。 那一刻,她心中涌出的不是同情,而是愤怒。 “所以。你后来才会去剪孕妇的指甲。”她说道,双眸直视傅庄,语声寒肃,“所以你才杀了那么多人。就因为你心里有恨,就因为你的生母死得冤屈,你就让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为你心中的怨恨陪葬?” 傅庄的遭遇或许值得同情,可这并不能成为他所犯罪行的托词。犯罪就是犯罪,一个杀人无算的连环杀手,罪无可恕。 傅庄闻言有些发怔。面上的扭曲渐渐淡去,眼中竟浮起几分不解:“这些穷苦人家活在世上不过是苦熬苦挣,一生孤凄,最后终不免骨肉分离。原本我倒可以赠银赠物,照看他们一生,可郡主也知晓,我将立大业,更将远渡海外,这些人我又不能带走,倒不如早早给他们一个了断。我也没亏了他们,送他们全家同路,到地下时,有夫、有妻、有子,恰好一家和和美美,一路上也不孤单。那些女子临去前,我皆为她们理容剪甲,将她们收拾干净,我这也是为了他们好,与我生母何干?” 他说得好似寻常事,神态和语气皆极自然,仿若他杀掉的那些人并不是死了,而是去了什么好地方一般。 怔怔地看了他良久,傅珺终是无声地转开了眼眸。 她怎么忘了,傅庄是标准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患者,缺乏基本的同情心与愧疚心,缺乏与焦虑相关的自主精神反应。在他看来,他杀掉那些人的目的,不是真的为了杀死他们,而是在免除他们今后的痛苦。 以一个/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患者的视角来看,他确实是做了他认为对的事。 傅珺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门扇大开,凉风时而拂上面颊,可她仍旧有种憋闷之感,心底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傅庄起身踱至铁栅栏边,凝目看向傅珺,像是在打量她在想什么。 “你脸色不好?怎么?是不是不舒服?”他问道。 此刻的他语声温润、神态关切,就像是长辈在关心晚辈。 不知何故,傅珺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傅庄却像是起了谈兴,手扶着栅栏看了过来,眼神晦暗不明:“郡主娘娘可知,我为何要建立南山会,复立南山国?” 傅珺闻言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她一直不太理解之事。 发现侯夫人不仅并非生母,且还是杀母仇人,傅庄大可以杀之报仇,为何却要复立南山国?难道是想通过叛国谋逆报复整个平南侯府么? “我猜郡主也不知道。”傅庄居然有点得意起来,黑洞般的眼睛里闪着光,“郡主怕是不知,我生母便是南山国人。” 傅珺猛地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 傅庄冲她勾了勾唇角,青白的脸映在烛火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当年,周婆子便是奉命替……那贱妇相看合适的女子,据周婆子说,那贱妇只要找无依无靠、身世干净的孤女,旁的一概不在其中。彼时,南山国虽已覆灭多年,南山子民仍有许多流落大汉朝,他们远离故土、根基极浅,又因久经战火离乱,多有孤儿孤女,我生母,便是父母亲人皆亡的南山国孤女。” ☆、第738章 傅珺定定地看着傅庄,心底觉出几分荒谬。 傅庄的生母竟然是南山国人! 原来他建立南山会的目的,竟在于此。 此时,傅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气十分安然:“我生母许是受过什么刺激,人有些痴呆呆的,极是好骗好瞒,便被那贱妇相中了,先找人受了孕,又将那男人……处置干净,再将我生母接进府里,为的便是瞒过探脉的太医署的医正。周婆子交代说,那贱妇早早做好了打算,定要‘生’下嫡长子来,压那贞姨娘一头。孩子生下来若是男丁固然好,若是女孩,则想办法从外头抱一个进来换掉。所幸生下来的正是区区在下,那贱妇之计也算成了。” 傅珺沉吟地看着他,心底对他的说法是认同的。 这也是她缘何要请傅庚与袁恪帮忙确认傅庄是否为色盲的原因,她担心的也是这个问题。 大汉朝没有亲子鉴定,就算严氏看见患色盲的“表姑娘”大着肚子,也不一定她就必然是傅庄的生母,而三尸案真凶与傅庄的时间线纵使完美契合,但他若非色盲,则此案亦还有可商榷处。 “娘娘自是不知,无国无家、天地之大无一处容身,那样的感觉,是何等叫人绝望。”傅庄慨然叹道,拍了拍栅栏,又向傅珺一笑,“幸得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祖国,可叹的是,故国已然覆灭,我这才兴起了立南山会的念头,这件事我从元和十年起便着手准备着了。” 原来是寻找归属感。 这亦是人之常情,尤其傅庄还经历了那样大的人生变故,突然从高高在上的侯门公子,变成了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孤儿,这种寻找归属感的愿望便会异常强烈。 不过,他又是如何知晓傅珺身份的?难道是涉江? “郡主是不是想问,我是如何知晓郡主的身份的?”似是猜到了她此刻所想,傅庄含笑问道。 “是。”傅珺坦然承认。看向傅庄的眼神十分专注,“是我身边的人透给您的消息么?” 傅庄摇了摇头道:“非也。关于郡主之事,我在郡主去姑苏的第二年便知晓了,那时我四处寻找南山国遗民。说来也巧,姑苏城中尚有几位知晓当年秘辛之人,尽皆被我收至麾下,知道郡主身份亦是顺理成章。”他的语声压得极低,一字一句送入傅珺的耳畔。 傅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未接话。 据何靖边说,傅庄手下倒颇有几个能人异士,除了那个易容高手外,还有精于武技与堪舆的异人。说起来,南山国本就大匠云集,灭国后这些大匠的后人散落于大汉朝各地,若有心去寻,总能寻到的。 “为什么选了我?”傅珺问道。 这是她多年以来始终不解之处。 为什么是她,而非她的小舅王晋? 王晋可是玉姨娘所出的唯一男丁,按理说。他才是百里氏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可当年流风将秘密合盘托出时,便未曾提过王晋一字,待傅珺事后想起此事,流风却已经被傅庄杀了。而傅庄亦如流风一般,认定了傅珺才是南山国皇族百里氏后裔,却对王晋不闻不问,这难免让人觉得怪异。 听了傅珺之言,傅庄微微怔了怔,旋即了然一笑:“南宫家族的祖训,郡主是知道的吧?” 此语一出。傅珺立刻心中雪亮。 百里氏家族看来亦如南宫氏一般,关于身世之秘有着传女不传男的祖训,所以王晋对此一无所知,傅庄亦只盯着她。 “为了护郡主周全。我可是做下了不少恶事。”傅庄的声音再度传来,语气平淡如水,“你身边那个叫流风的丫头,仗着身份便想脱离郡主掌控,此人若不死,郡主危矣。故我才命人杀之。” 此事傅珺已经从涉江那里听说了,此时闻言亦无所动,只蹙眉问:“那么,杀顾妈妈又是为何?” 她从孟渊处听闻了程甲之事,这才知道顾妈妈竟也是傅庄叫人杀的。 闻听此言,傅庄竟轻轻叹了一口气:“顾妈妈管得太宽了。她家那个小儿子当年曾去姑苏老宅窥探过,我已经放过他一次了,谁想她竟管得那么宽,那一回涉江给我送茜灵砂的消息时,不小心被她撞见了,虽她只见着了个背影,只这顾妈妈却是个精明的,对涉江竟是起了疑……” 说到这里他略略一顿,凝目看向傅珺:“涉江之事,你必已知晓了罢。” 不是提问,而是陈述式的语气。 傅珺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傅庄脸上便浮出了一丝悲悯,微微一叹:“她也是被我害的,若得便,还请郡主饶她一命。” 傅珺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并未作答。 傅庄似是也不需她回答,又自顾自地道:“那顾妈妈便是疑上了涉江,还叫她小儿子帮忙去查,我不得已才灭了她的口,所幸她只是私下里查的,倒还没来得及说予旁人知晓。”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怅然:“可惜顾家与侯府连着,我不能亲自出手。” 听其话意,是在惋惜于不能亲手杀人。 傅珺淡淡地看着他,并不觉得讶然。 似傅庄这样的杀人成瘾者,对生命的看法自是异于常人的。 静默片时,傅珺又问:“程甲呢?他又是如何成了大伯父的手下?” 程甲对孟渊有种莫名的仇恨,傅珺直觉此事必与傅庄有关。 果然,闻听此言,傅庄眉眼微冷,须臾又淡去,负手道:“当年他意图毁掉娘/娘/的名声,罪无可恕,我原意派人半路截杀,不料孟渊先我一着,断了他一条胳膊。”说至此,他的眼中竟有了些笑意,向傅珺点了点头:“你那夫君是个好的,我很满意。” 傅珺垂着眼眸,未曾回应他的话。 傅庄并不以意,又续道:“我观此人心胸狭隘,是个有仇必报之人,若适当加以挑动,必能为我所用,我便毁去其容貌、断其生志,再出手相救并以言语诱之。程甲认定了是孟渊害他如此,誓要报仇,我也没点破他,只令他死心塌地为南山会效力,更助其混进了联调司,也算是人尽其材。” 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随意且平静,似是在他眼中,程甲并非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只是一颗任由其操控命运的棋子。 ☆、第739章 “再者说,程甲本就是暗中定下的弃子。”傅庄的平淡的语声再度响起,仍旧不含半分感情,“我们的原计划是平南侯府长子失踪,届时程甲为南山会主脑之一的事情就会披露,我那个好二弟可是他的保人,只怕就得进诏狱。”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神色,“傅庭可是那贱妇的心头宝,眼见着嫡亲的儿子下了诏狱,那贱妇必是生不如死。” 他一面说,一面终是“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声轻飘而虚渺,有若鬼哭,让人不寒而栗。 傅珺转开了眼眸,望向门外。 雨点打在阶前,灯火下的青砖地泛出微光。 良久后,傅庄终于停了笑声,看向傅珺:“说起来,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郡主娘娘解惑。” 他此时的语气倒是异常恭谨,就像是属下对主子的态度。 傅珺心头微凛,眼角余光向外瞥了一眼。 何靖边与孟渊皆立在院门处,似是正在说话,不过,以他二人的武功,房间里的谈话他们不可能听不见。 一时间,她的心情有些复杂,悄然转开了视线。 “请问郡主是如何识破的?”傅庄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傅珺的思绪。 她抬起头看了看他,反问:“识破什么?” “说来虽是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一个是我隐去的身份,一个便是我们今晚的行动。”傅庄说道,眉头皱得极紧,“你是如何查知我乃‘南山会’尊主的?就因为大功坊与长乐坊的案子?” 傅珺忍不住启唇而笑:“大伯父也太自负了,您就没想过,元和十八年田庄案。死者密藏的刘竞通敌罪证不翼而飞;长乐坊一案死者临死前曾提出检库,联调司后来查出六合粮库少了两万石粮食。这两起案子,可皆是直指逆王刘竞的,刘竞身边除藏剑山庄外尚有一神秘组织,这并非什么秘密。有此两案,三尸案与南山会自然便能联系在一起了。” 傅庄的脸色变了变,复又温文一笑:“倒是我疏忽了。” 傅珺笑道:“既是话说到了这儿。索性我再说清楚些。自从初步确定您不仅是三尸案真凶。亦是南山会首脑外,我便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她略略一顿,清亮的眸子望向傅庄。“您与逆王刘竞搭上关系,许是从元和十一年我被拐那件事开始的吧?” 傅庄愣了一下,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复杂。 他定定地看着傅珺,良久后方微叹了一声:“你连这都知道了?是涉江说的?” 如此久远之事。除非涉江亲口交代,否则不可能有人能查出来。 傅珺盈盈一笑。语声清若山泉:“不是,大伯父。此事并非涉江告诉我的,而是我自己推导出来的。” 傅庄霍地抬起头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知道大伯父不信。可您大约是忘了,打小儿我的记性就特别好,凡过眼之事便绝不会忘。可巧我就想起了我被拐那晚的一些细节。就此断定涉江有问题,我们暂且将之称作线索一。”傅珺不疾不缓地道。神态笃定。 “再说线索二。如月自杀、茜灵砂、阿渊被刺,这些消息一再被人泄漏,很显然,涉江便是泄漏消息之人,而她所泄漏的消息里,茜灵砂与三尸案紧密相关。由此我认定,涉江与三尸案的凶手——也就是您——是属下与主子的关系,而您身后又有一个神秘组织——亦即南山会——与刘竞相关,此乃线索二。” 说到这里她停住话头,莞尔一笑:“再转过来说一说线索三。我一直在想,这个所谓南山会是如何与刘竞牵上线的?这中间总要有一个契机,或者说,您总得交上一张投名状,才能让刘竞信了您。元和十一年的拐卖案,是藏剑山庄与刘竞的第一次联手,巧的是,涉江也在那件事里出现了。由是我推断,南山会与刘竞的初次联手,应该也是在元和十一年的拐卖案。不过,卢莹的突然出现却坏了你们的大事,此乃意外,我并没算进去。” 傅庄此刻的神情不只震惊,亦有着隐约的欢喜,看着傅珺的目光又变得狂热了起来,笑道:“早知郡主聪慧,却不知竟聪慧如斯,果不愧郡主高贵的出身。”说着他笑意微收,眉头再次蹙起,“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郡主如何知晓我们会有所行动,又如何算准是在七月初十那天?此乃我临时决定的,我的人更一直暗中紧盯郡主等人,并未发现有何异动,按理说,萧红珠那数百黑甲军,做成此事是极容易的。” 见他如此执著于“真相”,傅珺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前世她也接触过此类罪犯,因为长年逍遥法外,他们会有一种本能的自负,而一旦被抓,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害怕与忏悔,而是“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才会导致被抓”。 傅庄此刻的表现,便是一种明显的“反省”心理,与其说他在追根究底,倒不如说他是在反省自己的错误,找出失手的症结。 对于这样的犯人,傅珺一向是采取直面问题,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早在今年三月间我便知涉江有异,自那以后,我所有的布置都是写信交由楚刃送给外祖父,再由外祖父安排下去的,您只顾盯着我与阿渊,自是什么也查不出。”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傅庄,语气平稳。 “原来如此。”傅庄捋着胡须点了点头,眉头仍旧紧蹙未松:“却不知郡主布置了什么手段?萧红珠的数百黑甲,可没那么容易抓。” 很真诚的语气,完全就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傅珺掩唇一笑:“好教您知晓,我手下也有几个能人,恰巧有一人便极擅机关术。自三月始,此人便一直在郡主府替我布置机关阵,那阵子想是您也听说郡主府要修园子,没准儿还使人去查过,不过那皆是表面文章,真正的机关阵是在地底下完成的。郡主府本就是前朝公主府,既是皇家园林,自免不了有些暗道密室之类的东西,行家一眼就能瞧出来。巧的是,绕翠山庄地下便有一处极大的密室,足够用来设置各种机关。有了机关阵,又何必去管你们几时动手?总归我守株待兔便是。至于萧红珠,她实是个太容易骄傲轻敌之人,便她手下有上千黑甲,亦不足惧。” 她清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她一面说,傅庄便一面捋着胡须,目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740章 认真说来,傅珺所言实在经不得推敲。 机关阵哪有那么容易建起?阿九殚精竭虑、不眠不休,好容易才算弄出了图纸,王襄亦派了不少能人相助,才算勉强完成此阵。因时间紧迫,绕翠山庄的机关阵许多地方并不尽如人意,不过,用来对付萧红珠却是足够的了。 一俟听说萧红珠进京,傅珺便知她必与南山会勾结。 她算得极准,知道来郡主府抓人的只会是萧红珠,此人睚眦必报,丙申之变时便曾想要掳走傅珺,如今这个大好时机她自不会错过。 可是,萧红珠却忘了一件事。 她逃亡了这么多年,其手下黑甲兵早非当年那支强军,不只战力有所折损,敢战之心亦随之消磨。 若是换作四年前,机关阵也未必能陷得住这群杀性十足的军人,可如今,这支被各个国家追杀的黑甲军早已军心涣散、畏首畏尾,机关阵先声夺人、威力赫赫,这群惊弓之鸟哪里还敢反抗,只能束手就擒。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傅珺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拂了拂裙摆。 她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呆了大半个时辰了,该说的话亦已说完,实不想再与这个变态杀人狂共处一室。 傅庄负手沉吟了一会,似在认真思考还有什么要说的,俄顷他便敲了敲额角,自嘲地一笑:“我竟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语罢他便转向傅珺这一侧的屋门处,提声道:“何大人请进,我有话说。” 他的声音温润而亮,远远地传了过去,何靖边与孟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许疑问。 “孟将军也一并过来吧。”傅庄忽又说道,转首温和地向傅珺笑了笑:“郡主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于你,叫你夫君过来也是令他安心。” 何靖边与孟渊此时皆已进了屋,孟渊更是几步行至傅珺身旁,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你可还好?”他低声问,又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色。眸光细碎如春夜月华。 傅珺含笑摇了摇头:“我无事。你放心罢。” 何靖边上前一步,目视傅庄,沉声问道:“尔有何事?” 傅庄微阖双目。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方睁开了眼睛:“甚好,此处除我等四人外,再无旁人。” 闻听此言。何靖边与孟渊同时气息一冷,孟渊立刻将傅珺护在身后。何靖边冷声道:“傅大人是在显摆武功么?” “不敢不敢。”傅庄朝他二人拱了拱手,笑得十分谦冲,“只因我要说的乃是绝密之事,以此事再加一个三公主。我想换我手下几条活命。” 傅珺看了他一眼,心底拂过一阵淡淡的寒凉。 傅庄大约是真疯了,手中筹码竟只要换手下活命。却根本没去管他的妻子儿女。就算平南侯府与他并无关系,傅琛他们却终究是他的亲骨肉。张氏与他相伴近二十载,从少年夫妻到人至中年,他竟也弃之不顾。 这样的人,傅珺已经不知该如何看待了。 何靖边此时已是冷哼一声,道:“尔等叛国谋逆,论罪当诛,本官奉劝你莫要痴心妄想。” “何大人并不知我要说什么,轻易下此论断,似嫌过急了吧?”傅庄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袖,蓦地抬头盯住何靖边,黑洞洞的眼睛瞬间深不见底,语声更是低若蚊蚋,“若我说,我知道南山国宝藏埋在姑苏何处,甚至还曾亲去宝藏中查看过,何大人以为,这个消息够不够换我手下几条活命?” 虚若浮烟般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何靖边神情淡淡、岿然不动,然而傅珺却敏锐地发现,他双脚的重心十分隐蔽地向后偏移了一分,这就表明,傅庄所说的话,对他造成的冲击相当大。 “何大人可知那宝藏价值几何?”傅庄的声音轻而缓,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何大人又知不知道,这宝藏为何不曾藏在当年的南山国境内,反倒埋在了大汉朝姑苏城中?至于那南山国公主之女,如何以一身之力携带这笔巨万之资安然潜入大汉,何大人想必就更不知道了罢?” 何靖边神色不变,然负在身后的手却动了动。 这细微的动作自是又被傅珺捕捉到了,而傅庄竟似也感知到了他的变化,竟是“呵呵”笑了起来。 “看起来,何大人并不知其所以然嘛。”他笑着道,轻轻拍了拍铁栅栏,语气慨然:“遥想当年,大汉朝坚船利兵、长驱直入,南山国顷刻覆灭,南山老皇帝率百里氏阖族自戗于皇宫之中。在我小的时候,偶尔听侯爷说起这段掌故,也以为百里氏是被大汉铁骑逼死的,直到后来方知,此说竟是大谬。” 他的语气渐渐放缓,侧首看了傅珺一眼,神情中竟有了一丝悲悯,叹了一声,方又续道:“那百里氏一族,实则并非自戗,而是被人逼宫下了毒,而这下手之人,便是当年南山国的几大家族。” 此言一出,房间里便响起了轻微的吸气声。 南山国灭国已经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当年昭宗皇帝(景帝与刘筠之父)御驾亲征,大获全胜,后来还曾将缴获的一柄青金宝剑赐予了平南侯,再后来这柄剑便被傅庚当掉换了套米珠头面,以此赶走了巧云,这些傅珺亦是知晓的。 据她所知,彼时的南山国国力渐微,空有大好战船,却是将不思进、兵无战意,弱得不堪一击。 据史载,昭宗皇帝率军打进皇宫时,宫中早是尸横遍地,百里氏一族更是七窍流血而亡,那南山老皇帝还留下了一封御玺加印的“遗书”,表明他们因不愿受辱,自愿服毒,这些都是有史可查的,且也是昭宗皇帝亲眼目睹的,然傅庄此时说出的话,却完全推翻了这种说法。 傅珺这一刻的心惊,远甚于何靖边。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流风的话语: “婢子听母亲说……出事的时候,婢子的祖上与姑娘的祖上皆是些老幼妇孺,俱是服毒自尽的……” 那轻柔的语声犹在耳畔,而此刻,傅庄却道出了另一种可能。 难道说,流风知道的也是假相不成?抑或傅庄此刻是在胡诌? 可是,若说他是胡诌,他的微表情却又极其真实,傅珺并找不出一丝破绽。 ☆、第741章 此时,傅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知情者居高临下的感叹:“诸位难道就从不曾察觉此事之诡异么?大汉朝乃是南山国仇敌,更‘逼死’了百里氏一族,那亡国的公主往哪里逃不好?交趾、越昌或契汗乃至南洋诸岛国,在在皆是可选,可她却偏偏潜进了敌国大汉,还将这偌大的宝藏安于此处。她就不怕有朝一日宝藏被人发现,白白叫敌国占了便宜?” 被他这样一说,傅珺心底便是一动。 此言确实道出了事件的症结所在。 若百里氏与大汉朝真有血海深仇,绝不会把宝藏埋在大汉,且这笔宝藏价值如此巨大,以亡国公主彼时的力量,也根本无力带着这么一大笔钱潜入大汉。 这其中,定然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此时,何靖边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面上露出了些许沉思:“如此说来,此事确实殊为怪异。” 此前他们一直在苦苦追寻宝藏踪迹,却从未想过宝藏埋在大汉朝有何不妥。如今想来,这宝藏存在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任何一个理智尚存之人,是绝不会将这么大一笔宝藏埋在敌国的,而南山公主身为百里氏族最后一滴血脉,就算是出于安全考虑,也绝不会将大汉选为藏身之地。 傅庄长叹了一声,将栅栏再拍了两下,方漫声道:“其实,这偌大一笔宝藏,原是南山老皇帝花费近十年光阴,自个儿悄悄藏在大汉的。”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时而一两个字落进萧疏的雨声中。宛若寒夜更鼓,有一种格外的寂寥。 所有人皆不曾说话,静待着他的下文。 只听傅庄又道:“这些年来,我遍寻南山遗民,四处搜罗当年的南山国消息,却是叫我知晓了不少事。南山国早在灭国之前,便已如将倾之大厦。岌岌可危。最主要的原因便在于权臣当道,几大家族把持朝政,除了有个南宫家族还算忠心外。百里氏政权已是摇摇欲坠。此等情形下,那老皇帝自知皇座难保,便暗中留了后手,偷偷派人将国库并皇宫中大笔金银宝物运抵大汉。又秘派宫廷大匠于姑苏城内建造宝库,以做藏宝之所。为的便是怕有朝一日遭逢不测,这笔钱财也足够百里氏子子孙孙享用不尽的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摇了摇头,神情变得极为沉重。叹声道:“如此一来,本就千疮百孔的南山国便又多了一重内耗,国力更微。不消几年。大汉朝兴兵南下、形势危急,可彼时的南山国早就被老皇帝搬空了国库。边境守军连粮饷都领不到,如何还能打仗?更可恨的是,那几大家族不思抵御外敌,竟加速争权夺势起来。他们将百里与南宫两族之人全数禁锢于皇宫,逼迫南宫将军领残兵抗敌,回过头来便投毒诛杀两族之人,又伪造了禅位遗诏与自杀遗书。” 他的眼中闪过几许愤懑,复又叹了一声,续道:“只是,谁也不曾想到,百里氏这一死,这几大家族好不容易维素的平衡,亦随之瓦解,为抢夺诏书、登上皇位,几家人领兵自相残杀,在皇城中麓战十余日,直到最后铁骑践踏、国破家亡,那几大家族的人亦尽皆死于宫乱之中。大汉军队攻入皇城时,便只见到尸横遍野,百里氏阖族中毒而亡的景象了。” 他的语声中含着几许怅惘,似是对当年南山国的覆灭极为惋惜,又有些恨其不争的薄怒藏于其间。 说来也是,这样一个君主昏聩、门阀盘踞、内忧外患兼有的的国家,灭亡是早晚的事,就算没有大汉朝,光是这几大家族争权夺利,也足以令南山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国将不国更是指日可待。 “既是如此,那个公主又是如何逃脱的?”何靖边沉吟地问道。 这也确实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百里氏与南宫氏明显被那几个家族压制得死死的,并无一丝还手之力,那个公主如何又能逃出生天? 傅庄闻言负手一笑,语气越发感慨:“说来这也是天意。那几个家族知道百里氏藏有宫廷秘药,怕毒不死他们,便于投毒后派出武功高手,以内力震碎了所有男丁的心脉,却没去管那些女眷。也就是这一个疏忽,令百里氏的一位七公主并两族中的些许妇孺,靠着提前服下的保命密药活了过来,后又在数百南宫将军麾下勇士的舍命护卫下,顺利逃进了大汉。” 屋门外掠起来几星雨点,在傅珺的手指上印下些许微凉,而傅庄低沉的话语声亦像是被雨丝浸润,凉透人心。 傅珺的脑海中一片怔忡。 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有怎样的情绪。 听着自己这具身体祖辈上发生的这些事,那感受实在难以名状,让她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据我所知,那百里七公主生下来便聪颖异常,容貌又美,因此很受老皇宠爱,成婚时亦是嫁得如意郎君,后来附马重病去逝,老皇便又将已有身孕的百里七接进宫中将养,依旧十分疼宠。”傅庄说道。 何靖边探究地看着他,眉头锁得极紧,眼中满是沉思。 他们联调司查了许久,却始终没查到这位公主的消息,只知道她潜进了大汉,直到十余年后,方才又有了这位公主后人的消息,公主本人却再也没出现过。 “这位七公主,后来去了哪里?”他出声问道,眸中锐利一闪而过。 傅庄却未急着答他,而是将视线往傅珺的方向一扫,复又移了开去,方才续道:“我查到的消息是,在被毒杀前几日,老皇自知不妙,便将宝藏一事悄悄告知了几位皇子并公主,并秘派了一支人马硬闯宫门,只可惜寡不敌众,最终引得那几大家族痛下狠手,将百里氏尽皆毒杀了。后来,这百里七侥幸活命,她却也聪慧,在逃离皇宫之前竟趁乱将开启宝藏的秘钥全数拿到了手,并分开藏在了几个信得过的人身上,原意是打算潜入大汉开启宝藏,招兵买马杀回故国的。可叹的是,百里七虽有壮志,却终因曾经身中剧毒而无力完成,再加上逃亡路途奔波,一踏上大汉的国土,她便重病不起,生下一女后便溘然离世了。而南宫族人亦因中毒之故,损减极为惨重,几年里便死了一大半,再无复国之力。至于那几件密钥,便就此一代代传了下去。” 他顿了一顿,淡淡地扫了何靖边一眼,又继续道:“再往后,百里七之女长大成人,便悄悄潜进了姑苏,找了一群姑苏当地的盲眼匠人,在那宝藏左近设了几处迷宫。自然,这几处迷宫不过是用于迷惑不知情的人罢了,与真正的宝藏相比那可就差得远了。” 傅庄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何靖边,“如何?我说了这么多,何大人可愿意应下我的要求,饶我手下几条人命?” ☆、第742章 何靖边沉吟不语,锐利的目光一直凝在对方身上。 傅庄说出的这些事可谓是前所未闻,并无法确证其真实性,何靖边有所迟疑亦属正常。 傅珺却是偏向于相信傅庄的。 从微表情观察的结果来看,他应该并没有撒谎,此外,这个故事本身也很站得住脚,完美地解答了关于宝藏的一切谜题,逻辑上也没有硬伤,甚至就连百里氏为何就此蜇伏下来,再无复国大志,也能在他的说法中找到解释。 想当年,南山国可非积贫积弱之国,而是十分富裕的,亦有着不俗的海上力量,与大汉朝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然而史料却记载,大汉朝水军长驱直入,南山国甚至连一场象样的保卫战都没有,便直接退守陆地,直到南宫将军领兵迎战,这才勉强守住了战线。 然而,南宫将军也没坚持多久,很快便兵败如山倒,大汉朝从出兵到占领南山国,总共也就用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花在路上的。 若非南山国本就千疮百孔、内斗不断,大汉朝不可能如此轻松地赢下这场战争。所以,傅珺认为傅庄的话可信。 当然,如果这些都是傅庄编出来的,那她也认了。输给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对手,她心服口服。 “我不能保证。”何靖边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神色冷然,“此事需得禀明圣上方能定夺。” 看起来,他最终也认为傅庄的话可信。 “好说。”傅庄朗声笑道,眼风却锐利如刀,“我要你们饶的这几人中有一人精通堪舆之术,若能得活命,他会带你们去找宝藏。不过,我要说的并非这些陈年往事,而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故意顿了顿,蓦地呵呵一笑:“何大人。你方才的呼吸声可有些乱,听闻此事你心下必是激动万分罢?南山秘藏乃刘筠寻找多年之物,今日终有着落,你这个联调司总指挥使若能将之报予刘筠。也不算太无能。” 说罢他再度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似是根本没注意到他方才居然直呼了今上的名字。 何靖边眸中寒光大盛:“休要胡言!” 傅庄洒然一笑,袖手道:“罢了罢了,我已是必死之人,倒也无谓逞这些口舌之快。还是告诉你吧,那姑苏宝藏便在梅山左近,我亦曾去过。只是,那宝藏本身就是一座极为奇诡的地宫,据闻乃是南山国皇宫大匠亲制,必须先找到堪舆图,方能寻到开启宝藏的机关。” 傅珺心头微微一凛。 姑苏梅山? 她想起了梅山书院那条诡异的地道,那个坏脾气的书院山长,还有审问棋考时那一片迷宫般的城中村,以及那个建造得极为巧妙的地下室。 傅珺曾听王襄说过。梅山书院建立的时间并不长,那条秘道还是在修建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如今想来,可能这里凑巧便是那公主之女挖的一处迷宫。 “堪舆图?”何靖边不自觉地重复着傅庄的话,神情有些半信半疑。 毕竟这也只是傅庄空口白话说的,并无实证,只是他说得如此煞有介事,倒也不由得人不信。 不知何故,“堪舆图”三字一浮上心头,傅珺心中蓦地又是一凛。 “我知道何大人不相信。实话说,原本我亦不信,然待到亲临宝藏,我才知此言非虚。我手下数十高手,便尽皆折在了那座地宫里。”傅庄不紧不慢地道,神情中并无多少遗憾。 在他眼中,死几个人也许就和死几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说了这么多,你所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何靖边冷冷地看着傅庄。 傅庄淡淡一笑:“我所说的秘密,便是关于这张堪舆图的去处的。便在去年。我好容易找到了南山国宫廷大匠的后人,他的祖上便是收藏宝藏秘钥的人之一。在临死前,他告诉了我一句口诀,说若能解开口诀,便可找到堪舆图。” 他的语声虚若浮烟,似是贴在人的耳边低语,饶是傅珺有一个强悍的灵魂,此时亦不免汗毛倒竖,孟渊与何靖边亦蹙起了眉,显然亦觉得很不舒服。 傅庄蓦地“呵呵”笑了起来,平板的笑声毫无起伏,宛若针尖刮过,而他轻飘飘的声音便嵌在这笑声里,一字一句飘进耳畔:“那句口诀只有十字:旧时草间月,寒光照铁衣。” 明明是极轻的语声,可不知为何,这十个字却像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竟似直接穿透耳膜,烙进了每个人的脑海。 “旧时草间月,寒光照铁衣。”何靖边喃喃地重复着,一脸的沉思,孟渊与傅珺皆不曾说话。 屋檐之下,雨丝如帘,雨声轻且密,除此之外,房间里便是一片安静。 傅珺悄然举眸,见傅庄此刻负了两手,正遥遥地看向门外。 那一刻,他眼神是有些贪恋的,似是那疏落的雨丝与白烛灯笼下的庭院,便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良久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漫声吟道:“寒雨草堂秋,懒上高楼,畸路飘零几时休,孤馆冷桥,白头醉叟。” 微有些苍凉的曲调,唱的却是《乔三枕梁》里的一段,那曲子被细微的雨声敲得零落,孤冷而又哀惋。 乔三枕梁,好梦徒然。 或许,傅庄亦是做了一场复兴南山、孤岛称帝的美梦,一如那戏文里梦见自己富贵加身的樵夫乔三。只是梦醒之后,乔三尚可一瓯酒、一张饼,担樵归家与老母团聚,此生虽平凡却也安然。而傅庄梦醒后,等待着他的则是绝路,他的妻子儿女亦都会为他所累,跟着受苦。 傅珺觉得憋闷得厉害,忍不住向门边挪了两步。 疏疏落落的雨丝敲打着屋檐,马蹄铁被风吹着,偶尔轻响一声,空气清润。 “你怎么了?冷么?”低沉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让傅珺心中微暖,她回首望去,恰好撞进孟渊充满关切的眸光里。 “走罢。”何靖边说道,当先跨出了屋门。 傅珺最后一次看向铁栅栏,却见傅庄仍旧扶着铁栅栏望向门外,神情里蕴着几许哀切、几许悲凉。 傅珺转开了目光。 那一刻,她的心亦是微凉的,比拂面而来的细雨还要凉。 无声地叹息一声,她与孟渊步出了院子。 几个人静静地自重甲军士中穿行而过,来到了停放马车之处,何靖边向孟渊拱了拱手,便欲作别。 “何大人且慢。”傅珺蓦地出声唤道。 何靖边闻声回首:“郡主有事?” 傅珺点了点头,语声清淡如昔:“我要进宫面圣,有要事需禀。” ☆、第743章 孟渊的气息有瞬间的冷。 傅珺转首向他一笑。 她身上穿着玄青绣梅花的窄袖曲裾,那一笑便像是立在大雪寒梅下,枝头有梅花幽然绽放。 孟渊不知怎么就松了口气。 傅珺这样笑的时候,就表示她已经做好了最稳妥的打算,既是如此,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终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他微微颔首,袍摆边的手却微微一动。 他早就布好了暗卫,如今传出信号,为的自是防患于未然。 何靖边却很有些躇踌,显然没料到傅珺会突然提出进宫面圣的请求,一时间倒不知如何作答。 傅珺上前一步,正色道:“此事十万火急,需得尽早进宫当面向圣上说清,还望何大人行个方便。” 听了这话,何靖边的神情有了些微变化。 萧红珠一口咬定傅珺是南山国皇族后裔,此事他已第一时间向刘筠禀报过了。虽然那萧红珠说得未必是真话,然而,傅庄提出要见傅珺却是不争的事实,二人的对话他也一直听在耳中,傅庄对傅珺那种近乎于崇拜的保护,不由人不多想。而就在方才,傅庄才将南山国宝藏的消息透出来,傅珺便提出要连夜面圣。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关联? 何靖边不着痕迹地看了傅珺一眼。 她的神态十分平静,双唇微抿,眼睛明亮清澈,让人想起山间剔透的泉水,有一种又自在又从容的味道。 迟疑了片刻,何靖边终是点了点头:“圣上今夜于南书房批折,郡主便与我同去吧。” 傅珺含笑道:“好。”说着便姿态优雅地伸出手,向马车的方向一引:“请何大人上车。” 何靖边微微一怔。 他向来是骑马的,傅珺此刻却请他上车,让他觉得十分意外。 孟渊却是立刻明白了傅珺的用意。 何靖边与他们同车而行,也就是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联调司的监视之下,从与傅庄见面伊始到连夜进宫面圣,这中间他们没有一点私下商量的机会。 傅珺这是委婉地向刘筠表明态度,更是在消除帝王的疑心。毕竟,她的真实身份委实/敏/感了些。 虽不知傅珺为何需以此举向刘筠示忠,孟渊还是向何靖边拱了拱手道:“请何大人体谅。” 何靖边沉吟片刻,挥手向一旁的侍卫做了个手势,便撩袍上了车。傅珺与孟渊皆神态自若地跟了上去。 马车缓缓驶动了起来,雨比方才又大了些,秋风清冷,偶尔携进一两点雨滴,落在脸上凉凉的。 傅珺向孟渊端详了两眼,轻声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从方才起你的脸色就不大好。” 孟渊静了静,车顶灯在他的脸上投下半幅阴影,有一种孤峭的冷。 “你看出来了?”他沉声道。 傅珺微微颔首。 其实孟渊表现得并没那么明显,只是方才他去牵她的手时,她注意到他眉弓有些下压。那是压抑着愤怒的微表情。 她来见傅庄,孟渊最多只会担心,却绝不会愤怒,除非方才他与何靖边说话时发生了什么。 “你可知从萧红珠身上搜出了什么?”孟渊的语声极冷,一字一句有若寒冰,“竟搜出了一张画得十分详细的郡主府地形图,她说这张图是卢悠给她的,你可知是谁画的图?又是谁将图纸交给了卢悠?” 傅珺没说话,静静地等着孟渊的下文。 此时,他的双眼微微眯起。眼睛里的寒意有若坚冰:“是阿湄!” 阿湄……孟湄?! 傅珺一下子抬起了头,眼睛也不由自主张大了。 竟是孟湄! 这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孟湄不仅画了郡主府的地形图,还将之交给了卢悠? 亦即是说,萧红珠的黑甲军之所以能够长驱直入。轻松攻进郡主府,这其中竟还有孟湄的一份“功劳”? 几乎是在一瞬间,傅珺便想起盛夏时,孟湄来郡主府探病,曾以学画竹的名义在府里逛过。 而在去别庄避暑前,她又来过郡主府两次。每次都要呆上小半天,将郡主府从里到外看了个遍,只说要仔细揣摩竹之百态,甚至还曾坐在亭中当场作画。 如今想来,怕是那时她便在画地形图了。 一时间,傅珺只觉得十分无语。 “小妹……她知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问道。 不是她小瞧孟湄,实在是以孟湄的心性,绝没那个胆子跟手段,秘谋与人里应外合、谋害他人。 傅珺觉得,孟湄被卢悠蒙骗的可能性更大。 孟渊蹙眉不语,何靖边接口道:“她是被骗了。据萧红珠说,卢悠偷偷使人往国公府里送信,约孟家二姑娘出来见了面。当时卢悠已经断了腿装,样子极其可怜,她对孟二姑娘说自己最喜欢竹林,可惜竟没亲眼瞧瞧勇毅郡主府的景致,又说自己是罪臣之女,也没多的念想,但凡能看一眼郡主府便也知足了,便见不着真的,画儿上的也成。孟二姑娘被她一步一步引进去,便替她画了图,还将图赠予了她。” 傅珺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终是无话可说,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孟湄不喜欢她,也知道孟湄当年与卢悠十分要好,只是她万没想到,孟湄能糊涂到这种程度。 “孟二姑娘并不知情,是中了别人的计,且彼时我们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在外围监视,倒叫这卢悠钻了个不大不小的空子,说起来,这也是我们的疏忽,好在并未酿成大错。此事于大局无碍,圣上亦并无追究之意。”何靖边沉声道。 孟钊那一房已经完了,国公府这一房不只有个疑似南山国皇族的儿媳妇,还有个里通外国的女儿,圣上只怕也头疼得很,温国公孟氏一族毕竟乃是皇后母族,圣上就算再想打压外戚,也断没有废后的打算。 因此,对于这件事,圣上并不打算追究,只叫何靖边寻个适当的机会跟孟渊通个气,再由孟渊报予孟铸。 只要温国公府能拿出个差不多的章程来,这事儿便就这么过去了,不会再有人提。 车中三人俱皆沉默不语,唯有车顶雨声细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便到了皇城门口,何靖边是有夜入禁宫的特权的,向内卫出示腰牌后,便有小监上前领路,将几人一路引到了南书房。 ☆、第744章 南书房灯火通明,内卫肃立于汉白玉阶下,书房里偶尔奔出个小黄门来,捧着批折跑向一旁的值宿房,那里每夜都有轮值的六科给事中并六部郎中。 傅珺遑夜而至,令刘筠十分意外。 他抬眼打量着束手而立的孟渊与傅珺,眼角余光瞥见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如何不明白傅珺此举的用意?不过就是怕他起疑罢了。 胸口有一些堵,又有些许酸疼,就像是多年前在杏树林里,他站在她的面前,而她对他却始终疏离冷淡、宛若陌路。 那感觉,一时间难以言说。 “去承明殿吧。”刘筠放下御笔,站起身来道。 南书房人太多太杂,她要说的话却绝不能让人听见。 连那些暗卫也不可听。 皇帝有命,众人自是无有不从,于是一行人又转至承明殿,遣退了所有宫人,一个暗卫都没留。 “郡主想说什么便说罢,朕听着。”刘筠在御案后坐了下来,端起了茶盏。 傅珺悄然举首,看了他一眼。 烛火下,他的面容依旧如往昔一般俊朗,只是,此刻的他眼眸微垂,让人瞧不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傅珺心里涌起一丝怅然。 她想,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在确定傅庄身份的那一刻,她便知道,终有一天,她必须要与这个大汉朝的最高统治者见上一面。 惶惑么?有一些。 担心么?似也不尽然。 情绪纷杂如殿外细雨,扰扰而来,让人一时难以说清,此刻她唯一确定且坚信的是,她没有做错。 遵从本心,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她问心无愧。 深深地吸了口气。傅珺上前几步,轻声道:“臣妇连夜面圣,实因有要事禀告。”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交给了何靖边。 何靖边接过细看,却见那是两个挂着黑绳的玉葫芦,一为玄玉、一为黄玉,玉质温润通透,于烛火下蒙着一层莹光。而更奇特的是那挂绳,握在手中隐隐竟有神兵利刃之寒意,然再细细感知,却又有种柔韧温和的力量。 他心中暗奇,顺手从旁边取过一只茶盘,以之托着玉葫芦呈上御前。 傅珺眼角余光瞥见了他的动作,神色未动。 何靖边以茶盘托物,并非多余之举,而是对她有了防备之心,怕她这个“南山遗珠”做出什么事来。 此乃他职责所限。傅珺很是理解。 “这两个玉葫芦是臣妇的亲生母亲留下的物件儿,臣妇所说的要事,便是指的此物。”她款款开口,神情里含了一丝极淡的回忆之色,“那还是元和十年,臣妇过生辰时,母亲将这两个玉葫芦予了臣妇。记得那时母亲便一再交代,叫臣妇好生带着此物,不可须臾离身。臣妇原以为此乃慈母一片心肠,多年来不敢或忘。却不料此物竟与南山国宝藏有关,故一听那傅庄供出十字口诀,臣妇便一刻不敢耽搁,即刻来向圣上禀明详情了。” 略去了流风交出玉葫芦的枝节。将两枚玉葫芦都说成是王氏所赠,这也是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此刻的她只想速战速决,便能简则简了。 隔着一方御案、十余块汉白玉地砖,刘筠远远地看着傅珺。 她说话的声音不疾不缓,虽说着南山国最大的宝藏,神情却淡得很。似是在说一件平常事。她的衣袖上还沾着雨渍,裙摆也湿了一小角,面色亦有些苍白,显得十分疲惫。 刘筠心里莫名地绞痛起来。 她如此急切地赶来见他,甚至坚持要求与何靖边同车自证清白,这就表明,在她的眼中,他是天威难测的君王,而非当年数度帮过她的文公子,亦非那个在湖畔替她绞干手帕、护她周全的英王。 莫名地,他想起了英王府梅苑的那一晚,他忐忑着一颗心向傅珺表白,心里揣着不安,觉得,她就像是花瓣上那颗将落不落的露珠,他多希望那露珠能落在他的掌心,让他好生呵护起来。 可是,那时的她便如此刻这般,远远地站在那里,淡漠而疏离,脸上是那种随时都要离他而去的表情。 而最终,她亦真的离他而去,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刘筠微微垂下眼眸,心底划过一丝黯然。 她已经离得他这样远了,却还嫌不够,一定要将这距离再拉得更远,远到天边。 难道,她就这么想要远着他,甚至不惜自曝身份,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 这想法让刘筠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她的身份,只要她自己不说,他就永远也不会信。 萧红珠的口供算什么?一个疯子临死前乱攀咬罢了。谁不知道明珠公主深恨勇毅郡主,恨当年输得那么难看,如今不过是想再拖一个人下水而已。 至于傅庄,那是个聪明到极点的疯子,对故国的皇族后裔有一种近乎于偏执的保护,从头至尾说的都是模棱两可之语,就算提出与傅珺见面,亦只说“想要与破获三尸案的勇毅郡主说说话”。 再退一万步,就算有人走漏了风声,有他这个皇帝在上头压着,谁还敢揪着这件事不放? 可是,她却偏偏要将这件事提起来,掀开那层覆在表面的薄纱,将真实呈现于他眼前。 她遑夜而至,向他说了这些话,将她的底牌全都翻给他看。 不,那不是她的底牌,那就是她的命! 她是将自己的命,交在了他的手上! 刘筠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穿着玄青窄袖曲裾长裙,朵朵梅花在裙身上绽放,那一刻的她,身姿纤秀,如修竹亭荷。 他恍惚想起,好多年前,在春/日/的午后,他在射圃教她箭术,她当时也穿着相似的窄袖长裙,清澈的眼波如秋水长空,就那样停在他的脸上。 他从没想过,当那颗露珠终于落在他的掌中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时刻。 一时间,心脏像是被人大力绞扭着,那种揪痛让刘筠说不出话来。 ☆、第745章 沉寂如水,在大殿里一波一波地漾散而去。 身边传来微有些滞重的呼吸声,何靖边不着痕迹地向御案后看了一眼。 刘筠慢慢地自思绪中抽离而出。 他垂眸看了看手里的杯盏,沉香木瘿云芝盏上已经被他按出了一个指印。那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未用瓷盏,否则那杯盏只怕要被他捏成碎片了。 也或者,已经有些什么破碎成片了吧。 他轻轻搁下了杯盏。 沉香木与御案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那一刻,他觉得那声音亦是刺耳的,像在提醒他、警示他,让他看清楚他所在之处,再也不是雪夜中梅香幽幽的小院,而是庄严得有些阴沉的大殿。 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刘筠的双眼微微阖起:“郡主请继续说,我在听。” 没有以“朕”自称,而是用了“我”字。 殿中诸人俱皆面色如常,像是根本没发觉这其中的异样。 傅珺抿了抿唇,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而她一直提着的心,却稍稍向下放了一些。 这其实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虽然她不知道做了皇帝的刘筠是怎样的,但她一直都很清楚做为“人”的刘筠,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终究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人,就像她第一眼看见他时的感觉,那时她就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信赖、宽宏有度之人。 她很庆幸,没有看错他。 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傅珺敛首垂眸,轻声道:“禀陛下,傅庄供出的那句十字诀之谜,臣妇已经猜出来了。”说着她便指了指何靖边手里的茶盘,浅浅一笑:“便是这两枚玉葫芦。” 何靖边讶然地看了傅珺一眼,又看了看玉葫芦,复又向刘筠躬身道:“陛下,微臣记得那十字诀是:旧时草间月。寒光照铁衣。” “旧时草间月,寒光照铁衣。”刘筠低声重复着,视线落在了托盘上。 傅珺浅笑道:“陛下,这‘旧时草间月’五字。合起来便是‘葫芦’的‘葫’字。” 刘筠略略凝思,了然一笑,颔首道:“郡主聪明。”说着向孟渊看了一眼,笑问:“阿渊可看出来了么?” 孟渊躬身道:“‘旧时’为‘古’,草头加月。合起来便是‘葫’字。” 刘筠点头不语,何靖边便问:“那剩下的一句‘寒光照铁衣’又作何解?” 傅珺向他笑了笑:“何大人,我若没猜错的话,‘寒光照铁衣’说的应是这玉葫芦上的串绳。据我猜想,此绳恐非凡物,只怕便是南山国出产的一种极为稀有的金属,叫做‘玄金’。” 此言一出,刘筠耸然动容。 玄金乃举世罕见的奇珍,就算在大汉朝禁宫宝物最多的藏库,亦无此物。而此时傅珺却说那串玉的绳子乃是玄金所制。这如何不叫人惊奇? 何靖边已经忍不住拿起一枚玉葫芦仔细端详,刘筠虽仍坐着,视线却也凝在那串绳上。 “禀陛下,臣妇尝在书中得知,那玄金乃是天下至韧至坚之物,南山国有一任皇帝曾将玄金打薄成金页,镌刻经文于其上。”傅珺从容言道,清澈的眸子里有着自信与笃定,“说来也是巧,前些时候臣妇得了一本奇书《藏钩会抄》。那书中说前唐有位奇人巨贾,将黄金打薄再卷起做成‘金卷子’赏人。臣妇便想,那‘铁衣’二字若拆开来,铁为黑色。恰好对应了玄金的‘玄’字。至于这‘衣’字,臣妇时常逛绸缎庄、衣料铺,那里头卖的衣裳料子可都是卷起来卖的。由是臣妇便有了一个猜测,所谓‘铁衣’,会不会便是指将玄金打薄再卷起做成的这两根挂绳?” 此时,何靖边已经将挂绳拿在了手中。迎着光细看,过了一会,他的眸光蓦地一凝,沉声道:“陛下,此物果然有异!”说着便将挂绳送至刘筠眼前:“陛下请看这挂绳的顶端。” 刘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凝神看去,果见挂绳顶端处的纹路与旁处略有差异,还真像是卷起衣料的一个角。不过这差异极微,若非有傅珺的推测在前,任何人也不会注意到此处的不同。 说起来,这也是何靖边与刘筠皆精于武技,目力远胜于常人,若换了傅珺,只怕就未必能看出来这些微差别了。 此时的何靖边已是满面笑意,看向傅珺的眼神里少见地含着几许佩服:“下官素知勇毅郡主博闻强记、聪慧过人,今日实是心服口服。” 傅珺轻抚发鬓,盈盈浅笑:“何大人谬赞,这不过一个‘巧’字罢了。”从容的语气,并无半分自诩之态,语罢又道:“不过,那‘寒光’二字究是何意,臣妇却是百思不得其解,陛下身边能人甚多,想必会有人猜出来的。” 只要能将挂绳展开,估计便能拿到堪舆图了,至于余下的未解之谜,大汉朝多的是聪明才智之士,猜出全部答案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刘筠深深地凝视着傅珺。 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那天大胜萧红珠的时候,耀眼夺目、光彩照人。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凝视着傅珺的眸子里泛出光来。 他知道他不该这么看她,可是,他没办法不去看。 南山国宝藏,那传说中庞大得可以让一个国家强盛起来的财富,她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放在了他的眼前。 他花了七、八年的时间去追踪这批宝藏,还有南山会,亦为了这批宝藏花费了大量的人力与精力,甚至还为此丢掉了数十个高手的性命。 而她,手握宝藏大门的钥匙,却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将这钥匙转手给了他。 刘筠说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情,他只是这样地看着她,将眼睛隐在灯盏照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心已经不再绞痛,那种痛像是变得麻木了,渐渐地也就感觉不到了。 君赠我以珍宝,我遗君以安好。 这念头像是刹时间浮起的,又像是一直在他的心底里埋着,如同冰雪覆盖的大地,只待春风一吹,便有嫩绿的草叶破土出芽,将他的心底覆成一片柔软的青葱。 ☆、第746章 “陛下。”何靖边的声响了起来。 刘筠的身子向前倾了倾,整张脸都映在烛光下,双眸沉邃如幽夜,让人看不清这夜色下隐藏了什么。 “陛下,臣觉得郡主娘娘解得极好。”何靖边说道,不着痕迹地往御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何故,他的掌心有了些许汗意。 身居帝位多年,眼前的刘筠早已不是当年羁靡于京的英王,那种有若实质的威压,连他也觉得难以承受。 停了停,他将玉葫芦放进盘中,再将茶盘搁在了刘筠身前,向后退了一步。 已经再无相疑的必要了。 虽不曾明言,可傅珺此举却等于是告诉所有人,萧红珠所言是真。大汉朝当朝勇毅郡主,的确便是南山国皇族后裔,因为举世之中,唯有南山国皇族后裔才能手握宝藏堪舆图。 直到此刻,何靖边才真正对傅珺刮目相看。 都说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这传说中价值千万之巨的南山国宝藏?一般人遇此状况,就算不敢将之据为己有,片刻的犹豫、心底的思量肯定是要有的。 可是,傅珺却毫不犹豫地当即进宫禀明详情,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无一丝拖泥带水的迹象,此等胸襟气度,莫说是女子,便是男子亦极罕有。 而最令何靖边佩服的是,他思前想后,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应对办法。 可以说,傅珺选取之法,是解决此事唯一的办法。 此法最紧要之处,便在于时机。 时机二字,说来虽易,然若要真正把牢握准,却是极难。若傅珺不是即刻进宫,而是等到明日,抑或回府后再行进宫,整件事的味道就变了。而刘筠的态度,只怕亦要有所变化。 “郡主……好气魄。”刘筠的声音蓦地响起。 明明是清朗温和的声气,却又像是含了些苦涩。 闻听此言,傅珺立刻提起裙摆。伏地跪叩:“陛下隆恩,臣妇恭领。”孟渊也毫不迟疑地跪了下来,同声拜谢。 刘筠噎了噎,旋即便有些哭笑不得。 这夫妻俩的反应倒是极快,顺着他的话就领了恩了。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笑意自唇角扩散而去,触及心底,却又成了一丝苦涩。 他抿紧了嘴唇。 他早就发现了,方才傅珺说话之时,孟渊的眼神只放在她身上,根本都没往别处多看一眼,像是完全不知道上头还坐着个皇帝。 或许,这便是最后她为何选了孟渊,而弃了他。 任这世人千千万万,眼中只独瞧得见一人。 此等执著专一。又能有几人做到? 也难怪她会选了孟渊。 心底的苦涩一点一点地化了、散了,最后变成了无奈的一叹。 刘筠的眸中,渐渐蕴上了些许暖意。 若是换了旁人,他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 可谁叫那人是她? 他做不到像孟渊那般执著于一人,但是,予她一个安心喜乐的将来,他自问还是能做到的。 想来,他能为她做的,也只得这些罢了。 “来人,叫纪成德进殿。”刘筠向外吩咐了一声。 纪成德乃是今日轮值的秉笔大监。刘筠叫他进来,这便是要颁旨了,众人一时间皆静默了下来。 未几时,便见纪成德一路小跑着进了承明殿。 他是个面容清秀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绛色宫服,行礼后便立在御案后,静待刘筠出声。 “记,左都御史傅庚,诚明正性、刚直至德,封安宁伯。赐伯爵府,加授资德大夫,调任太常寺卿。” 清朗的语声仿若乐音,在寂静的大殿里缓缓掠过。 纪成德埋头在诏纸上逐字记录,运笔如飞,手心却握了一把潮汗。 无缘无故便将傅庚拉下大九卿之位,调到了太常寺,难免让人疑惑这位傅大人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 傅珺悄然抬首,清澈的眸子向刘筠一睇,复又滑开,心中掠过无法言说的情绪。 刘筠这是在把傅庚从平南侯府摘出来。 此前为了稳住傅庄,同时亦是为了最大程度地保护傅庚与王襄,她只约略向他们提了提傅庄与三尸案的关系,却对自己南山国皇族后裔身份一事绝口不提。 她自是清楚,举凡牵涉到敌国皇族之类的事情,朝廷命官是一点也不能掺上的,否则极易令君主心生猜忌,倒不如干脆瞒下来,就算最后刘筠要降罪,傅庚他们最多是个失察,与谋逆叛国却是扯不上关系的。 刘筠此刻颁下的旨意,不啻给了傅珺一颗定心丸。 她说不清自己的心境,有些欢喜,亦杂着一缕淡淡的怅惘。 无论如何,他终究不曾食言,在那个春/日/的午后,他曾于紫薇花下向她许诺,“……只要我在一天,我总会帮着你的。凡事皆有我在,你不用怕。” 他果真是帮着她的。 纵然这样的帮助有着身为最高统治者的种种考量,然说到底,他究是放过了她,以及她珍惜着的那些人。 她承他的情。 “记,征虏大将军孟渊,克勤重慎、忠勇嘉德,封逍遥伯,调任北直隶宣抚使司宣慰使,赐金令箭,着清丈全国河流、道路、山川、田亩及人口,制鱼鳞册。” 刘筠的声音再度响起,澈然且萧瑟,似蕴着初秋的疏雨清寒,微带了些冷,却又平静无波。 “臣领旨,谢陛下。”孟渊撩袍跪叩,接过诏书,复又直身站好,身姿笔挺如白桦矗立,双眸已是亮若晨星,面上竟隐约有着几分欢喜。 不到二十五岁便已官居三品、晋身伯爵,此乃绝大的荣耀。然而,孟渊的欢喜却并非由此而来。 这道恩旨,一抑一扬,其间所含深意,却足令人回味。 此旨一下,孟渊手中军权便被削去,往后更是升无可升,这便表明,对于傅珺南山国皇族后裔的身份,刘筠是再无追究的打算了,而夺去孟渊军权,亦是对这决定的一种背书。 没了军权在手,孟渊自不可能借着傅珺的南山国皇族身份掀出什么风浪来,而身为君王的刘筠,亦必须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给那一小部分知情的官员一个交代。 自此后,君主放心、臣子安妥,朝堂稳静如常,猜忌与怀疑全部降至最低。 这是双赢的局面。 一君一臣,各取所需。 ☆、第747章 孟渊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是不是充满了感激与敬意。 他是真觉得欢喜。 在进宫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承明殿的一百暗卫中,有那么一、两个,欠过他一条命,还有那么三、四个,他也能说得上话。若情况有变,会有人及时将消息送到陈太后那里,为他们赢取一些时间。 他要的,也就只是这些许时间而已。 只要能出了承明殿的殿门,他就有绝对的把握活下去。这些天趁着布置抓捕南山会党羽之机,他已经悄悄掩起了一支兵马。 那支队伍人数虽不多,却个个皆是死士,届时有了这股力量护持,杀出金陵城也非难事。 可是,他却不曾想到,刘筠对此事的态度,竟是如此的……宽容。 此时此刻,他头一次对刘筠,生出了一种类似于敬重的感情,也头一次承认,这位皇帝在某种程度上,是个重情之人。 于刘筠而言,这道旨意是大汉朝君主许下的承诺。 而对孟渊来说,却是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 他是在生死边缘打过转的,早便明白,他得到的再多再好,若没有她在身旁,便毫无意义。他这一生只为了她,亦只有她,只要她得安好,旁的他皆可抛却。 如今不过是削去兵权罢了,这些明面儿上的东西他要来何用?且他手里的力量,也不是一道旨意便真能削去的。这只是刘筠的一个态度,而这种态度,于孟渊而言才最重要。 再者说,有了这个伯爷的爵位。亦可就此脱离国公府繁杂的世子之争,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相较于孟渊的喜动颜色,何靖边此时却是一脸的沉思。 太常寺专管祭祀,算是个闲职,傅庚从都察院调至太常寺,明面儿上看是降职了,然依照本朝旧例。文臣封爵那是少之又少的。傅庚却得此殊荣,由此可知其简在帝心,何靖边觉得。待事情平息后,傅庚只怕还有起复之日。 倒是孟渊,却是实打实吃了个明亏。宣慰使为从三品,非为实缺。只是一个虚衔,是依着前唐的规制设立的。已经空置许多年了。前些时候刘筠才说要清丈全国土地河流,正在遴选合适的官员,没成想最后却落在了孟渊的身上。 若单论品级,宣慰使比孟渊之前的卫指挥佥事高了半级。但若论实权,比前者可就差得远了,也就名字好听点儿。实则就是个土地官儿,还要全国各地跑。比在工部治水还要辛苦。 不过,这也是明面儿上的事。 调孟渊为宣慰使,削去了孟渊的军权,其实是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对勇毅郡主的敌国皇族身份按下不表。若细思起来,这倒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对朝局的影响亦极微,只要处置得宜,往后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大殿里安静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纪成德已经退了出去,刘筠负手而立,静默地望着殿门外的夜空。 天空是深深的墨青色,在宫灯的余光外四处铺散,雨仍未歇,白亮的雨线绵绵密密,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息。 良久后,刘筠淡然的声音方再度响起:“霜降后路便不好走了,西北犹冷,朕想最先看到熹平布政司的鱼鳞册。” 熹平布政司便是才被纳入大汉朝版图的原契汗国土,以原契汗首都大梁(现更名为熹州)为治所,下辖十五府五十三县,是大汉朝最大的布政司。 “臣遵旨。”孟渊肃声道。 刘筠向他看了一眼,眸中含了些许淡笑:“往后这几十年,孟卿家怕是不得消停了。” 既是负责丈量全国土地山川,那就需要在各地到处跑,确实是个辛苦的差事。 孟渊冰眸乍亮,若寒星涌现,躬身道:“臣为陛下丈量大好河山,踏遍万里疆土,令百姓民生上达天听,此乃臣之幸也。”言罢单膝点地,语声铿锵:“所谓盛世,必先有明君,而后有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臣躬逢其会,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无论如何,刘筠实有明君风范,杀伐果断之余更有宽广胸襟,孟渊此语实是发自肺腑。 刘筠微怔,旋即淡然一笑。 他没想到,两道明升暗降的旨意,竟换来了这个出了名的刺儿头真心的折服。 想必孟渊这番话里有一多半儿的原因,便在于他这个皇帝对傅珺的轻轻放过吧。 “罢了,起吧。”他看着孟渊摇了摇头,语气含了几分无奈,“你啊,打小儿就是个拧犟筋。”言罢又看了傅珺一眼,再度摇头温笑:“郡主也是,打小儿就麻烦不断的。”说着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望着他温和的笑脸,傅珺与孟渊四目相顾,皆从对方脸上寻见了几许回忆与温情。 他们之间的缘分,还真是一言难尽得很。 许多年前的听涛小筑,他们的命运有了初次的交错,往后便有了上元节的星空与烟花,有了江南三月、杏林飘雪时的那一曲《乱红》。 这十丈软红,千千万万个人来了又去,却总有那么几个人缠绕在命运的藤萝间,将对方做了回忆的背景,刻印成永恒的画卷。 那一刻,庄严肃穆的承明殿再不复往/日/的冰冷肃杀,似有杏花恬淡的香气,穿透重重疏雨,宛然而来,又悄然而去。 直到傅珺他们跨出承明殿的殿门时,刘筠的唇边仍是笑意温和。 傅珺转眸看他。 他立在大殿的深处,御案上的烛火映出他的剪影,清朗依旧、修健如初,却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袍袖上的金龙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即便对这个封建社会有着诸多不满,此刻的傅珺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幸运,遇见了一位明君。 她远远地向他蹲身,复又站定。 他离得她极远,一如她渐渐行出他的视线。 往昔的光阴终究如水逝去,他们总需各自向前。 他循着他的路,一如她追寻着她的。 那么,便在这回首的一刻,将这夜的疏雨薄寒,作年华杯中淡酒,彼此对饮,再含笑话别。自此后,水阔天长,天各一方,她唯愿他平安喜乐,事事安好。 身边传来熟悉的暖意,旋即手便被一只大掌包裹住。 傅珺回身看向孟渊。 他澈然的双眸湛亮而清,像是清润的雨丝浸入了其中,洗净一切杂质,唯留纯净与温暖。 她心下亦暖,情不自禁向他一笑,回手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相携而行,那一双玄青与墨黑交错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了漫天细雨中…… ps:接下来女主还要破一个很久以前就铺了线的案子,再交待一些人物及事件的结局,差不多月底完结的样子,先在这里说一声吧,嗯嗯。 ☆、第748章 金陵城的秋天,难得地高阔爽然,便连阳光里亦含着几许洒脱况味。 然而,这季节终究是肃杀的,冷风湛然拂面,三不五时地便要落一场雨,萧萧拓拓地,全没了南方应有的清疏,倒让人想起北地的寒肃来。 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下了,便在秋分那一日,时间上自还宽裕得很,不过沈妈妈却是等不得了,一早便开始准备起来,得了空儿便盯着白芍她们收拾东西,一日也不得闲儿。 傅珺立在绿荑馆的廊庑下,怅怅地望着眼前翠竹如荫,掩映着一角青碧长天,心绪却飘向了它处。 涉江的事,没有人多问一句。 那一夜的兵戈刀剑,已然让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始终伴在傅珺身边的女子,如今必是不在了。 或许,她是早就不在了吧,就算人在,心也没在。 于是,那些曾经的陪伴与温暖,亦就此成为了回忆中光影幽暗的一隅,虚虚实实,被时光拓成陈旧的画稿,落下些泛黄的线条,想辨也难辨得清,倒是不想也罢。 “这个狠心的……”听了傅珺约略的几句讲述后,沈妈妈到底恨了一声,却也只得半句话,那咽下的半句,想来并非是不想说,而是不忍说。 也只得一叹作罢。 这些日子京里大事频发,一个小小的丫鬟是去是留,除了身边的几个人外,并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 南山会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主要成员尽皆被俘,分散于京中各处的暗桩亦被全数起出,五军营里被策反的那数百军兵,亦在那个大雨的夜里尽皆伏诛。而被南山会偷盗的大量原南山国宝物以及万余石粮食,自也是全部追回。 至于蒹葭宫里发生的一幕,在刘筠的精心安排下被刻意抹淡了,甚少有人知晓那暴雨夜里惊心动魄的劫持、叛逃与追杀,那波诡云谲的一夜像是被雨涤尽,于光阴的堆叠中渐渐消弥。竟至无迹可循。 三公主刘霓于七月中旬重返皇宫,毫发无损,只心性却较以往变了许多。往昔刁蛮刻毒、骄烈如火的一个人,就像是被那一场大雨浇熄了焰苗。只剩下些残灰余烬,外面瞧着光鲜明亮,内里的底气却没了,倒是安静内敛了好些。 想一想也是,任是你再是如何金尊玉贵。到头来不过也就是腔子里的一口气罢了。钢刀架颈、命悬一线,所谓高贵与卑贱又有什么不同?说来不过都是条命而已。 在知情者看来,那漫长的惊魂一夜,于刘霓而言未必便是坏事,且如今的形势也容不得她再做回以往嚣张的三公主了。张贤妃此前寄予厚望的那一胎,生下的却是个女娃娃,刘筠自是欢喜的,又添了一位甜甜软软的小公主,方一生下便赐了柔懿二字,赏赐亦是不少。然而。长信宫里的张贤妃,却仍旧一/日/日/地萎靡了下去。 未曾产下皇子,刘霓还险遭厌弃,张家如今又被圣上着力打压着,亦是气焰低矮,于是,那宫里宫外便重新清静了起来,自然,帝后二人的鹣鲽情深,令朝野上下又是一片感喟。 南山会之案与三尸案是由三法司联合审理的。傅庄身为两案首犯,自是难逃一死,七月底判决下发,判了斩立决。其余首脑亦皆判了流五千里的重刑,却也都留了条命。不过孟钊与程甲皆已病死在了狱中,另几个虽还活着,流刑路上会发生些什么,亦是未知。 平南侯爷傅敖身为傅庄之父,失察于先、连坐在后。被削去爵位,贬为庶民,阖府遣回原籍,五十年内不得入京。 此处所谓阖府,却非指整个平南侯府,而是单单指了傅庭这一房。长房早在傅庄事发后便被侯爷强行分出府去,圣上亦未就此多说什么,想来是默许的。而傅庄这一房所受的处罚却是出人意料地轻,除傅庄斩首外,其余人等皆留了一命,只有一条,子子孙孙不许读书、更不得入仕。 至于傅庄的身世之谜,以及平南侯夫人祸乱侯府血脉一事,却是始终无人提及。 望着眼前那一线青碧的天空,傅珺缓缓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尘世扰攘不息,为生存、为钱财、为名利,真真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细究起来,每个人似皆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兜兜转转、起起落落,到头来不是你的便始终不是,是你的你也甩不脱。 那一刻,她的眼前似又浮现出祖父苍老的面容。 长桥别岸,苍茫的天空下划过云影,几张车、数匹马,雁字飞声,孤清而又寥落。平南侯傅敖那微带暗哑的话语声,亦像是沾染了这苍天漠云,带着无限悲凉: “……这一切皆是我当年没顾着她,庆儿才生下来便去了,边族谱都没得上,她这个当/娘/的心里可该有多疼、多难受,可恨我那时候一心只想着前程功名,倒嫌弃她整日愁苦,将她渐渐地远着,让她的一颗心也凉透了,每日里便待在小佛堂,陪着庆儿的牌位说话。后来我又纳了贞娘,现在想想,那时候她可不是急得慌?怕生下庶长子来,她的日子更难熬,是故她这才有了那不该有的念头,做下那些阴狠歹毒之事。说到底,这都是我对她不起,是我欠她的。” 这威严素著的老人,说这话时面容却是苦涩,眼角衔两滴浊泪,却不落下来。只几日未见,他满头的头发便皆白得透了,腰背佝偻、皱纹爬了满脸。 他拉着傅庚的手,白发颤巍巍地晃在秋风里,声音也被风吹得零乱:“我已然对不起你的娘,只贞娘已经去了,欠了她的我只能来世再还……你母亲却还活着,我不能再对不起她,终归我们傅家还有你在……我便拿爵位换她的一条命……为父如今但求你一件事,我这里先去老宅安置,你母亲这些人可否暂住在你伯府上?总归也住不了几日,圣旨里说了,八月初六必得离京……” 褪去了侯门爵爷的光鲜荣耀,此刻的傅敖倒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露出些儿女心肠来。只是,这烟火情肠未免来得太迟,挽不回过去,亦换不得将来,更暖不透那一颗早已冰凉的心。 侯夫人并没来送侯爷。 她恨他轻易抛去了爵位,更恨他这莫名而来的所谓儿女心,那心里的恨积了经年,如今一经发散,竟是如火山喷薄,根本便容不下他。 ☆、第749章 侯夫人的怨毒痛恨,侯爷想来是知晓的,故而才会将她托付给了唯一还能留在京里的儿子。 望着老父的苍苍白发,傅庚心里,到底软了一软。 他恍惚记起,四、五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秋日,天高气爽,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书本上,每一束光线里都有轻尘浮动。那时的他才学会写字,父亲夸他聪颖,捉了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间架,那宽大的掌心合上他的手背,有力且温暖,像是能遮挡一切风雨。 时光总是走得这样快,一错眼间,曾经山一样几不可摧的高大身影,已然化作了眼前白发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着灰,哀哀地请求他收留曾经的侯夫人、如今的赵氏。 傅庚终究还是应下了。 那华丽的宅邸里有凉薄苛刻、蚀骨锥心,亦有花香草碧、天和风静。 他记恨了赵氏半辈子,却也不能因此伤了老父的心,所以他才会应下。 送走了侯爷,在回程的马车上,傅庚背靠着车壁,眸中有难掩的疲惫:“非是为父心软,而是为父这里多些把柄漏洞,阿渊的压力便会小些。这几日,便叫你祖母他们住在伯府罢。” 傅珺的南山国皇族身份虽未漏出,然她帮助揪出南山会、亲手将大伯父送上断头台的事,却是渐渐传了出去,引来不少人诟病。 世上虽有“大义灭亲”一说,然出首告发家中长辈,到底也有违孝道,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更有人说傅珺是以亲长的命换取了自家的前程富贵。 温国公府对这个三儿媳,亦未始没有几分怨怼。 孟钊通敌叛国,以至于刘筠将孟渊的军权都削去了,温国公府最有前途的后辈竟成了土地官儿,每思及此,孟铸真真是痛心疾首。到最后触发旧疾,在府里将养了月余才好,期间傅珺回府探望,孟铸甚至连见都不愿见她一面。 相较于孟钊所为。傅珺的举动才更让孟铸堵心。 这位勇毅郡主出首告发娘家伯父也就罢了,却在明知孟钊通敌的情况下,一点风声都没漏,由得他被人揪出来,令温国公府陷入极大的被动。想要出手补救亦是无法。 每思及此,孟铸便深觉是这个儿媳带累了自己一家子。 如今,傅庚公然将已被贬为庶民的侯夫人等人接回安宁伯府,这其中还有罪臣傅庄的妻室在内,这种隐晦地表明不满的举动,自然会引来言官弹劾,令傅庚处在风口浪尖。 如此一来,倒的确可以抵消傅珺身上的一部分压力。 “爹真的不必这样做。”傅珺心底微疼,清眸望向傅庚,澄冽如水的眸光漾着轻波。“女儿不在乎的,他们说他们的好了。” 傅庚便摇头,面上是柔和的微笑:“为父无能,也只得这自污一招了,总归这招管用,屡用不爽,我儿不必担心,为父不希望你和阿渊生份了。再者说,为父若不弄出些破绽来,今上也不放心。” 若论揣摩君心。只怕满大汉朝无人能胜得过傅庚。 当年便是因着摸透了景帝心思,才能叫他将局面一点一点地扭转过来。如今的刘筠比景帝更宽仁,只要他稍有表示,想必刘筠也不会晾他太久。 无论如何。他总要官居高位,才能成为女儿最大的靠山,镇在那温国公府的头上,令他们不敢对女儿有任何不敬。 心底的微疼丝丝化开,酸酸软软漫上眼眶。傅珺喉头微哽,一颗心像是浸在暖水里。拉着傅庚的衣袖说不出话。 她何德何能,穿越异世得来这样一位慈父,谆谆如霭、巍巍如山,将她这般护着,想尽一切办法予她安好。 此时此刻,那谆谆话语如刻心底,如春藤绕树,将一脉温软的情绪,抛上了她的眼角。 傅珺拿出帕子,轻揾了揾那睫上微湿,复又仰首看天。 天空高阔,淡渺的云影拂过绿荑馆的森森翠叶,仿若清晨林间的雾霭。 她正看得出神,耳听得白芍的声音响起:“娘娘,东西备齐了。” 收回凌乱的心绪,傅珺转首向她笑了笑:“我知晓了,叫他们备车吧。” 白芍应声而去,沈妈妈便走上前来,慈爱地端详了傅珺两眼,柔声道:“娘娘莫要多想,那些人不敢如何的,毕竟那也是在老爷府上。” 傅珺不由笑了起来。 沈妈妈这是当她害怕了呢,以为她是为着一会去安宁伯府看望侯夫人并张氏她们而担心。 说起来,虽说是分了家,侯爷却也没慢待张氏,仍是将张氏母子接了过来,与侯夫人一同住在安宁伯府。 只是傅珺却明白,这样的举动却未必便是真正的关心,主要还是怕引来外界猜测。侯夫人借腹生子之事,必须要成为永远的秘密。 “我并没怕什么,妈妈便是想得多。”傅珺款声说道,语气里含着些撒娇,却是难得的小女儿情态。 沈妈妈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娘娘多穿件衣裳,天气到底凉下来了。”说着便回头吩咐小丫头,张罗着给傅珺添衣。 收拾妥当出得门来,天气倒是晴好,阳光搭在车窗上,像是蒙了一层薄金绡,映得车厢里也灿亮起来。 孟渊握了傅珺的手,只觉掌中似握了枚玉,一派温凉。 “冷么?”他问,垂了眼眸细细地看她。 他穿着墨青直裰,襟畔云纹霭然,飘飘渺渺,融进他的眼睛里,那眼神便也云絮般温柔漫涌,一直涌到她的脸上。 傅珺便摇了摇头,语声轻柔:“我不冷,你赶过来累不累?” 孟渊最近事情极多,既忙着交接公务,还要参与审理傅庄一案,又要去工部拿堪舆图纸、水文土地资料等等,面圣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与刘筠的关系倒是空前地好。 今天因了要陪傅珺去安宁伯府走一遭,他便提前回来了,这一路许是走得急,额上便有些薄汗,上了车亦未干。 见傅珺眼波冽冽,干净清亮如秋水一般,凝过来时蕴满关切,孟渊心里便有些甜,笑着轻举掌中柔荑,放在唇边逐根啄过,语声微有些含混地道:“累得很,晚上你要好生补偿。” 他的眼神是澈然的干净,那欢喜也来得纯粹,毫不遮掩。 ☆、第750章 望着眼前那张冰雪般俊美泠然的容颜,傅珺心底里又有些酸软起来,想着,便是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不世名将,终是因已之故再不得站上沙场,也或许一生壮志难酬,她的眼角便又湿了,忙提起帕子按了按。 孟渊见了便有些慌神,接过帕子替她拭泪,低柔轻语:“怎么好好的又哭了?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傅珺不欲他担心,摇了摇头笑说无事,心下却也觉出几分怪异。 她最近尤其爱哭,些许小事也能牵扯得心底酸痛,动不动就要湿了眼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车子便在此时停了,原来已经到了安宁伯府。 这座府邸位于崇武坊清水巷,从前门到后门整整占据了大半条巷子,虽不及原先的平南侯府华丽,朴拙气息却胜之。 勇毅郡主与逍遥伯双双驾到,自是需得开启正门相迎的,门内立着傅玠与其妻毛氏,二人皆着素色衣衫,一青一蓝、简致干净,越衬出这宅院的古朴与宁谧。 近日正逢一年一度的秋祭,太常寺忙得很,傅庚便也没在家中,这也是傅珺特意挑的日子,就是想趁傅庚不在的时候来一趟。 她手头还有余事未了,今日来此却并非纯粹的探望侯夫人。且,傅庚也有别的事要做,这也是他们约好了的。 “祖母一早便知道娘娘与伯爷要来,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傅玠上前延了傅珺二人入府,面上含着些客套的笑意,言谈举止皆比以往沉稳了许多。 未称四妹妹而是以娘娘敬称,仅从这一件事上便可知,傅玠至少是个头脑清醒的。 相较于他的从容,毛氏的笑容便有些勉强了,细长的眉微微蹙起,杏眸里掩着一缕轻愁:“祖母最近病得重,大夫说需得静养着。”说着向傅珺睇了一眼,眸中飞快地划过些许幽怨:“因怕祖母担心,母亲便将五十年不得入京之事瞒了下来。终究这事儿关乎傅氏宗族气运,母亲说做晚辈的不能这么不懂事,因此过会子见了祖母,还请娘娘莫要提及此事。” 傅珺浅浅一笑,未曾言声。 五十年不得入京,这已经是极轻的处置了。傅庄所犯乃谋逆大罪,按律需得诛连九族,刘筠这是不欲伤及傅庚,这才轻轻放过,尤其是二房,到底还是留住了傅玠身上的秀才功名,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崔氏却仍不满足,这是借了儿媳的口怨怪傅珺没进宫求情。傅珺却知道,若非自己在三尸案与南山会案件里立下首功,又连夜进宫觐献宝藏,傅庭不会只被遣回老家,平南侯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更不可能安然活到现在。 “好好地说这些作甚。”傅玠微有些作色,眼尾微张,冷冷地看了毛氏一眼,复又向傅珺道:“娘娘切莫怪罪,拙荆也是一片孝心。”言罢歉然一笑 傅珺浅笑不语,只抬袖拂了拂裙摆,行止间从容如旧。孟渊长腿微顿,身上气息未动,冰眸中却是一派森寒,淡淡扫了过去:“谋逆大罪,按律当诛九族。” 静谧无波的语气,却是,字字如刀。 毛氏的脸瞬间煞白,惶惑地看了傅珺一眼。傅玠眉间却划过了一丝黯然。 毛氏之母出身勋贵,崔氏看中她的原因便在于她的出身,而她本人又头脑简单,当时谋得这门亲事,也是不想触动圣上逆鳞。如今,这毛氏心思简单的好处便显出来了,有些话崔氏不好说,便借了她的口递了过来。 崔氏借儿媳之口宣泄心中怨气,却并不代表她是真的不懂,不过是逞个口舌痛快罢了。傅玠也是历过事的,早将事情想了个明白,亦知他们平南侯府至今仍全须全尾地活下了一大家子,全赖圣上对傅庚这一房的眷顾。 只是,到底意难平。 按下心头的那股颓然,傅玠向孟渊拱了拱手,肃容道:“拙荆无状,伯爷海涵。” 孟渊打量了傅玠一眼,眸中倒有了几分动容。 平素只知傅珺的这个三堂兄喜武厌文、行事简疏,今日一见,才知也是个有担当的男儿,此刻还能挺身站在妻子前头,身上还算有两根硬骨头。 这般想着,孟渊便不再说话,只拍了拍傅玠的肩膀,神情较方才温和了一些。 一行人沉默地转过垂花门,沿青石板路往正房拜见侯夫人,尚未转过路口,便听见正房的方向传来了尖利的说话声:“……除族!除族!这孽障害得我阖族受苦,这般大罪分家又怎么行?必须除族……咳咳咳……” 那是侯夫人的声音,苍老而嘶哑,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穿过秋风飒然的庭院,直落入这一行人耳畔。 傅玠脚下微顿,面上浮起一丝尴尬。 “老太太好狠的心。老爷就算犯了大错,可琛哥儿和琮哥儿他们有什么错?”张氏的声音随后传来,声音却也不低,“他们身上流着傅家的血,凭什么老太太一句话说除族就除族?难道老太太还当自己是平南侯府的一等诰命夫人么?”虽仍是温雅安静的语声,然而那安静里却压着恨、藏着毒、含着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听上去竟有些瘆人。 “你……你好大的胆子,罪臣之妇也敢在婆母面前大呼小叫?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侯夫人的声音越发嘶哑,语气却比方才还要狠戾。 张氏的声音立刻跟着响起:“老太太何苦如此?媳妇也是有儿有女的,为了这个家操持辛苦,老太太就算再厌着老爷,也不该这般作贱着媳妇,难不成真要媳妇一头碰死在这里老太太才甘心?这后果莫说老太太,便是老太爷只怕也担不起!”微颤的语声,然态度却格外强硬,竟是一句不让,字字诛心。 张氏的娘家乃是当朝阁首,若是张氏真死在了侯夫人面前,此事断不能善了。 张阁老对这个女儿也并非不上心,而圣上对傅庄之事轻轻放过,也未必不是瞧在张阁老的份上。 当年太子与二皇子争位,张阁老脚跟立定,始终不曾偏向任何一方,新帝登基后,内阁里若无张阁老压在前头,刘筠也不可能那么快便坐稳龙椅。 ☆、第751章 “你……”侯夫人只说了一个字便又开始咳起来,那声音直是撕心裂肺,仿若要将心胆也咳出来一般。而张氏的抽泣声便杂在这剧烈的咳嗽里,随秋风传向四周。 这声息,越显出院中的寂静。 丫鬟仆妇早皆退至廊外了,却也架不住那屋里的声音大,好在她们皆是傅庚亲挑过来服侍的,又有不少平南侯府旧人,并非没见过世面,此时倒都是面色如常。 李娘子当先守在院门边,远远瞧见傅玠引着傅珺与孟渊出现在转角,立刻向一旁的小丫鬟打了个眼色,随后迎上前蹲身见礼。 那厢的小丫鬟快步进得院中,脆声通传:“郡主娘娘和伯爷来了。” 这声音终于令房间里的争吵暂时停歇。 便在这短暂的安静中,傅珺从容跨进了院门。 廊庑上垂着紫藤,绿叶尚自成荫,午后的阳光斜斜扫过,灰砖地上落了细碎的光影。 光阴在那一刹那打了个愣怔,像是恍惚的旧梦,又像是回忆深处某个画面的定格,微尘在光线里飞舞,金米分浮动,蒙住人的头脸。 然而,这恍惚也只是一瞬。 傅珺脚下不停,视线里滑过天井正中的寿山石,彩石小径旁植了两丛芭蕉树,高大的木樨树冠盖如绿云。 这里,终究不是荣萱堂了,一如那正房明间儿里端坐着的老妇,也再不是一品诰命、尊贵无比的侯门贵妇。 短短一月未见,侯夫人已经苍老得让人认不出了。 原本她亦有老态,然却是丰腴富态的,皱纹也只在眉梢眼角处而已。如今的侯夫人却是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仿若风/干/的桔皮,身子也缩水了一大圈儿,团花福纹对襟袄里露出的手腕与脖颈皆是干瘦干瘦的,满是褶皱的皮肤下青筋浮凸。 唯一未变的,是那双混浊眼睛里投射出的视线,在看向傅珺时,仍旧满是厌恶与不屑。 如今,就连一点表面的掩饰,侯夫人亦懒得做了。 由高处坠落尘埃,撕去一切光鲜的表相,露出的便唯有丑恶,而污浊越重,便越能引出内心的黑暗。 人性本就如是。 见礼已毕,傅玠便引着孟渊去外书房小坐。 傅庭最近几日正在外头打点阖府离京一事。他是头一回管这些,不免有些手忙脚乱,便不大顾得上家里,家中一应大事便皆由傅玠出面。至于傅琛与傅琮,他二人乃是罪臣之子,自是不方便露面儿的。还有另一个傅琪,这小姑娘最近也病了,一直在家里静养着,傅珺前些时候才送了药,此时自是不好把病人拉出来相见。 或许,他们也并不想见傅珺吧。 有时候,相见争如不见,便如这原先一团和气的平南侯府一家子,亦是相守不如分离来得好。 “娘娘屈尊来见我这个老太婆,民妇真是受宠若惊。”侯夫人正襟端坐于扶手椅上,手里的盏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盏中茶叶,不冷不热地看了傅珺一眼,“想必娘娘定会瞧在民妇年纪老迈的份上,不计较民妇上座着罢。” 茶盏里热气蒸腾,在侯夫人的下颌汇出一层极淡的薄雾,一如侯夫人表面上的礼数,也就只得这薄薄的一层而已。 傅珺侧眸扫她一眼,语声若寒泉,清淡无波:“礼,不可违。” 所有人皆是一怔,旋即面色微变。 此之谓“礼”,长幼之礼是礼,尊卑之礼,亦是礼。 简单四字,意思却极深。 刹时间,满屋子静得落针可闻。 侯夫人似是愣了愣,旋即眼中飞快地划过一丝怨毒。 “笃”地一声,她重重搁下茶盏,语声寒凉:“当朝郡主倒真是好礼数,见了家中长辈竟也这么大剌剌地,难道真要祖母给你磕头不成?”略略一顿,眸中讽意大盛,“也是,妾养的孙女自是免不了一股子小家子气,为了前程连自家亲大伯也出首告发,也不怕遭了天谴。” 到底还拿着贵妇的派头,言语不算粗俗,用意却仍昭然。 张氏闻言抬起头来,淡淡地扫了傅珺一眼,视线若针尖般冷锐。 若论这屋中谁最恨傅珺,非她莫属。 “亲大伯?”傅珺似笑非笑地看着侯夫人,根本便没去管一旁的张氏:“祖母年龄大了,还需得孙女提醒您一句,您怕是不记得周婆子了吧?” 周婆子?! 侯夫人怔了一怔,瞳孔猛地一缩,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四川老宅的周婆子! 当年的借腹生子之事,周婆子可是知道些内情的。 不过,这念头也只浮起一瞬,便又立刻被侯夫人按了下去。 周婆子一家十年前遇了山匪,早就死绝了,那件事应该再无人知晓。 “周婆子一家十年前死了,祖母可知是谁下的手?”似是知晓侯夫人心中所想,傅珺漫声续道,神情淡然,“祖母许是不知道,周婆子死前可是说了好些事情呢,祖母就不好奇她说了些什么?” 侯夫人才恢复了一些的面色,重又变得惨白起来。 她定定地看着傅珺,阴冷的视线如针尖,似要在对方的身上扎出个洞来。 不管周婆子死于谁手,侯夫人相信,傅珺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了,否则她也不会单挑了这么个人说嘴。 傅珺举眸看了侯夫人一眼,蓦地笑了笑,清滟滟的明眸若秋水横波,整间屋子都跟着一亮:“祖母若是不记得周婆子了,想必还应记得侯府里的那些园子吧,孙女记得,三境草庐左近可是有不少园子的,其中有一些的下头还埋着……” “够了。”侯夫人用尽全身力气喝了一声,随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人也往一旁歪了过去。 “老太太!”于妈妈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素云亦上前奉茶。 侯夫人喝了两口茶,这才略略好了些,却仍是气促不止,房间里满是她拉风箱般的喘气声。 三境草庐往前不远,便是掩翠斋,那掩翠斋里埋着的,便是……那个人。 侯夫人的心如坠冰窖,冷汗重重湿透了后背。 ☆、第752章 三十年前的那椿往事,是压在她心底里的一座山。 那山冷、高、险、重,将她的人、她的心,将她这整整大半生,尽皆压成了齑米分。 她生生地忍了三十年,忍得她满头青丝熬成了白发。 她本以为,她已经忍到了头,那眼中钉已然死于刀下,那一家子野种也终于分出府去,那座压在心底的大山,亦终于挪出了心底,让她能够好好地喘上一口气。 可是此刻,那座大山分明又重新压在了心头,而她的心,已经再也承受不起这般的重量了。 那一刻,侯夫人只觉得脊背异常地沉重,那心底里的山似有实质,压得她的脊骨又向下弯了一弯。 她不明白事情是怎么败露的,更不明白这多年前尘封的往事,又是如何被眼前这年轻的女子挖了出来。 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让这位郡主娘娘往下说了,再说下去,只怕他们平南侯府就真的完了。 侯夫人抬起眼睛,混浊的视线扫过眼前那一道清滟的丽影。 那就是她嫡亲的孙女,当朝勇毅郡主,逍遥伯夫人。 不知何故,侯夫人觉得,这道丽影亦如一座大山,威势赫然、高高在上,而她,只能仰视。 一念及此,绝望的寒意蓦地自后心窜起,激上喉头,嗓子眼儿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又堵又痒,剧烈的咳嗽再度响起。 “什么周婆子?”一旁的崔氏终于忍不住满心狐疑,出声问道。 傅珺与侯夫人对上,她自是乐见的,然而方才她二人的对话却明显打上了机锋。 平南侯府难道竟还有什么秘辛不成? 崔氏只顾盯着傅珺打量,却没注意到一旁的张氏,此时的她虽是神情镇静,脸色却有些发白。 傅珺不着痕迹地看了张氏一眼。 傅庄临死前与张氏见过一面,将自己杀人之事尽皆说了,至于杀人的真正理由以及他的身世之谜,他却一丝未露。张氏此时面色苍白,应是想起那周婆子其实是死于傅庄之手的。 淡淡地挪开视线,看着咳嗽不止的侯夫人,傅珺不紧不慢地道:“祖母保重身子要紧,旁的皆可不论。” 那一刻,她清滟的眸光水波微漾,如秋水湛凉:“祖父素以忠孝持家,孙女所作所为,亦不过忠孝二字罢了。还请祖母莫要忘了,这忠字,可在孝字的前头。” 清清淡淡的话语声,在秋风中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所有人皆是心头一凛。 崔氏的脸瞬间白了白,旋即唇角微撇,垂眸不语;张氏则始终视线低垂,望着手里的素帕出神。 侯夫人藏在袖中的手却松了下来。 这是明火执仗的威胁! 然而,此时此刻,这威胁却让侯夫人如闻纶音,绷紧的心弦瞬间放松。 既是威胁,便表示傅珺不会再就此事继续追究,毕竟,这种事情闹得大了,对谁都不好。 只要不追究便好。 侯夫人心底里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已是风烛残年,固然什么也不怕,可是,她不能不为傅庭着想,更不能不为傅庭的子孙着想。傅家已经没了爵位,若是再多上一个祸乱子嗣的罪名,只怕傅庭这一房也保不住。 “民妇老糊涂了,郡主娘娘莫要见怪。”侯夫人颤巍巍地扶着于妈/妈/的手起了身,对傅珺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这人年纪一大,有时候说话便不中听,还请娘娘万万莫往心里去。” 语气虽仍有些生硬,态度却比方才软和了许多,那脸上的笑几乎是有些讨好的。 “祖母何必这样说,倒叫孙女过意不去。”傅珺笑容清浅,眸色明净如天空。 侯夫人攥紧了袖子里的手,垂下眼眸,视线并不与傅珺接触:“还请娘娘见谅,民妇身子不适,这会子可要进去歇着了,娘娘也快些回去吧,看累着。” 依旧是恭谨的语气,连祖母的自称也没了,摆足了以下待上的姿态。 崔氏再度狐疑地打量了傅珺一眼,又看了看侯夫人。 侯夫人的态度前倨而后恭,这其中定是有什么事,或者说,傅珺方才那简短的几句话,定是对侯夫人造成了相当的威胁,才让她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快。 到底是什么呢? 崔氏眼神微闪,沉吟不语。 傅珺此时已是站起身来,语气是标准的恭谨:“祖母在老宅多保重。”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问候,却令侯夫人神情陡变。 她猛地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傅珺,眸色十分阴沉。 傅珺却是眉眼微弯,恬然一笑。 侯夫人的眼神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她似是有话想说,唇角微微掀动,而最终,却是垂首无言。 她自是听明白了傅珺辞中之意。这是让她这把老骨头终老故里,再不要妄想重返京城。 这想法令侯夫人的心底浮起浓重的不甘,而再一转念,却又化作苦涩。 时至今日,她一介民妇,拿什么去和如日中天的郡主娘娘斗?就算傅玠有出息,上头压着一个傅庚,他也很难挣出一片天来。 侯夫人心底的那点不甘,在冷酷的现实面前,终是消散了去。 她向傅珺笑了笑,那慈蔼的面容隐去了一切情绪:“祖母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祖母也望着你好。” 傅珺微微蹲身,未再言语。 看着对方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侯夫人瞬间像是又衰老了一些,整张脸都黯淡了下去,静默片刻,终是扶着于妈妈进了内室。 “啪嗒”一声轻响,秋香色的锦帘在她的身后落下,挡住了她衰弱的背影,留下满室萧瑟。 房中静极,所有人皆不曾说话,槅扇外有浅浅菊香,迢递而来。 崔氏提了素绸帕子按了按唇角,出言打破了沉默:“老太太终究有年纪了,变故陡生,她老人家自是受不住,身子便一直没见好。”言罢又转首吩咐:“素云,去将燕窝汤端进去,老太太一会子要用。” 那厢素云便应了一声。 傅珺扫眼看去,却见素云已是一身妇人的装束。 她是今年开春嫁的人,此刻穿着一身青绸衣裙,外头罩着鸦青比甲,发上只别了一枚银簪,看起来素净沉稳,比在侯府时更出挑了些。 ☆、第753章 傅珺的视线远远地拢着素云,眼看着她脚步轻悄转过槅扇,浅青裙角拂过槛间,忽尔不见。 转回视线,傅珺又看了张氏一眼。 张氏此时已是神态如常,唯面色仍有些发白。 “老人家总是想得多些,四丫头一向心大,想必不会容不下家里的长辈。”她垂首望着手里的茶盏,语声淡和。 崔氏眼神微闪,看了傅珺一眼。 她知道,张氏这是恨毒了傅珺。 平南侯府长房已然毁了,张氏的两个儿子往后只能与商人农户为伍,她心中如何不恨?此刻能压着心绪说出这些话来,那涵养已经算是好的了。 缓缓垂下眼眸,崔氏掩去了目中的怨毒。 她也恨傅珺,然却更恨傅庄。 他们二房才是最冤的,什么都没做,生生地被长房与三房带累了。 所幸也只是五十年不得进京,傅玠到底还有个秀才功名,只可惜,那武状元他却是无缘去考了。 念头转至此处,崔氏的眉眼间便浮出些戾气来,须臾又不见。 张氏却仍旧不说话,表情平淡,如一潭死水。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无意再与这两位伯娘周旋,她今天来,其实是要处置一件事的。 “大伯娘,可否请您陪我去园子里走走?”清清淡淡的话语声响起,如冰击水面,打破了这屋中令人难堪的岑寂。 张氏明显地怔了一怔,旋即脸色又有些发白。 傅珺要与她单独说话,她自然而然地便联想到了傅庄。 就算她心里有再多的恨,在当朝郡主的面前,却也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这一点自知之明,张氏还是有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傅珺,眸中隐着一分狐疑、一分猜忌,然而最终,她还是拢起所有情绪,回了一个淡笑。 那一刻,她唯愿这淡然的一笑,能够掩住她此刻“突突”跳个不停的心。 崔氏此时却是十分讶然,方要开口说话,忽闻一旁有人道:“二太太,老太太请您进去说话。” 她转首看去,却见于妈妈立在梢间儿门口,垂首躬身,态度恭谨。 顿了一顿,崔氏面上划过一丝不甘,须臾又换出个温和的笑来,向傅珺颔首:“既是如此,那我便进去了。”言罢又看了看张氏,笑容安雅:“大嫂嫂便送送娘娘吧。” 傅珺向她一笑,回身行至张氏身边,笑容清淡:“大伯娘,我们走吧。” 张氏掸了掸衣袖,起身淡笑:“那么,我便送娘娘出去吧。” 她话音未落,楚刃与秦剑已然到了眼前,若有若无地挡在张氏身侧,将她身旁的刘妈妈隔了开来。 刘妈妈微微转身,想要绕过去扶着张氏,不妨一道无波的声线传了来:“止步。” 极冷的语声,肃杀寒凉。 刘妈妈心底一颤,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傅珺身边的一个女卫。 她这里正有些愣怔,只见那女卫微一抬手,刹时一股大力袭来,刘妈妈站立不稳,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直退到小几旁才扶着椅子立定,再去看时,却见张氏已经被郡主府的丫鬟们围随着,一行人步出了正房。 犹豫了片刻,刘妈妈抬手抹了把冷汗,终是没再跟出去,而是返身转过槅扇,自侧门去径去后罩房不提。 此时的傅珺,堪堪行过正房的石阶,阶前摆着几盆玉绣球,白色的花朵半合半开,氤氲着一缕菊香。 素云的一角青裙便停在这白花处,垂首躬立,候着傅珺她们行过。 傅珺瞥眼看去,只见素云手里捧着托盘,上头搁着一只玉色瓷盏。 “祖母还在用着燕窝汤么?”她笑看了素云一眼,去问一旁的张氏。 依大汉律,庶民不得着锦衣,不得著玄色,不得配玉饰,张氏今日打扮得极简素,穿了一件栗灰乱云纹绞缬斜襟袄,那晦暗的颜色似晕染上了她的脸,给人一种灰蒙蒙、雾惨惨的感觉。 傅珺的这句问话,令那层灰雾略有几分微动。 “是还用着。”张氏答得平淡,腰背挺直,目视前方,又补了一句,“所幸大汉朝律法并无庶民不得用燕窝的规定。” 灰蒙蒙的雾气翻涌起来,倒搅起了一些波澜。 傅珺侧首,淡淡地看了张氏一眼。 看起来,撕破伪装的并不止侯夫人一个。 唇角勾着一抹淡笑,她当先转上了青石小径,众人沉默地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安宁伯府的后花园。 这所花园占地不算太广,却修筑得精雅,此际园中早已百花凋残,野草铺地、树叶微黄,不远处一池碧水被竹影掩去形迹,唯水声在风里作响,和起万叶秋声。 白芍与青芜守住了两头院门,秦剑与楚刃仍是近身侍立,劲装佩剑,面容肃杀。 傅珺停下了脚步,望着前头那两丛翠竹出神,一时间不曾说话。 张氏向两旁看了看,微眯的眼角便夹住了一丝讥讽,语声若秋风般寒冷:“郡主娘娘好大的阵仗。” 刘妈妈被拦在外头的情景,她自是瞧见了,此时终是忍不住出言相讥。 傅珺不语,纤纤素手探入袖中,取出了几封信笺。 张氏扫眼看过,脸色骤然一变。 “大伯娘倒是好胆魄。”傅珺说道,伸指弹了弹手里的信笺,语气有些慨然。 张氏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垂在袖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盯着那信封细看了几眼,她又抬起眼眸,死死地盯着傅珺,像是在揣度她此刻的话语,又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傅珺却并未看她,转而望向那两丛翠竹,神情淡然:“大伯娘写给娘家阿兄的信,都在我这里了。”纤长的手指轻敲着信笺,虽说着阴谋诡事,姿态却是清雅雍容,若观景赏花,“您这安排得也算巧妙,叫娘家阿兄携江湖好手假扮山匪,于祖母她们反乡途中截杀二伯娘一家,大伯娘一家则以假死隐身,再改名换姓。” 说到这里,傅珺略略停顿,转眸凝视张氏,乌沉沉的眼睛里不含半分情绪:“至于改换身份之后的事,我猜着,必是复仇那一套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连住处都找着了,想是要在京城长驻,一点一点地完成您的复仇大计。而您的复仇对象,说不得便是我爹与我外祖父,抑或是整个傅氏家族,我猜得对么?” ☆、第754章 庭院里回荡着傅珺的话语声,飒飒秋风拂过,拂出满院的寂然。 张氏的脸色渐白如纸,双唇乌青,发丝在风里打着颤。 傅珺说得一丝未错,这的确就是她安排的计划。 在圣旨下达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局面盘活。 她真的不甘心! 她无法坐视她的孩子们从此后只能与贩夫走卒为伍! 不得入仕也就罢了,连书也不让读,这不只断了他们长房的出路,亦令得她的子子孙孙,都必须仰仗二房的鼻息过活。这是她最无法忍受之事,她绝不会认命,她的出身不允许她认命,她的骄傲更是不允。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通,她偷偷送回娘家的信,为何全都落在了傅珺的手中? 这是怎么回事? 若她的信尽皆被傅珺截下,那她收到的回信又是谁写的?那上头的字迹就是娘家阿兄的,难道,那竟然也是傅珺叫人仿制的不成? 张氏的瞳孔有瞬间的收缩,紧抿的嘴唇绷出一道深深的纹路。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若她的所作所为皆被傅珺查知,那么,她究竟被人盯着多久了?她的一举一动,是不是尽皆落在了这位郡主娘/娘/的眼中? 这念头方一浮起,冷汗已然湿透重衣,牢牢贴在了张氏的身上。 她自忖谋划得隐密,此计乃是她与自家兄长悄悄定下的,连张阁老都没惊动。她当时想的便是,就算有人盯着阁老府,想必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那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兄长。 开始计划的时机她选得极好,正是傅庄等人受审之时。彼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傅庄及其党羽身上,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这个罪臣之妇的存在。 可她万没料到,她自以为隐蔽的一切,竟全都在旁人的掌控中。 “大伯娘想是疑惑,此事怎么就被我知道了,是么?”傅珺语声轻柔,将书信随手递给了一旁的楚刃。 张氏的眼睛直勾勾地粘在那叠信上,缩进袖子里的手指节屈张,却终是一动也未动。 与郡主娘娘相比,现在的她,恐是连蝼蚁都不如的。 傅珺举起衣袖,轻轻拂了拂腰畔的玉蝶禁步,侧首望着院墙。那墙上青砖叠成菱花,每一片花瓣都染着夕阳的余晖,陈旧而又沧桑。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大伯娘不简单了,故才会派人盯着大伯/娘/的一举一动。说起来,大伯/娘/的这个局,自当年巧云被塞进三房之时起,便已行下了第一步。”她漫声说道,语气里有些怅然,亦有些微凉。 那还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一切皆还不曾发生,那个悲伤的冬日亦尚未来临,她的身边,还有着这世上最温柔的呵护。 然而,这一切终是消失了,如同一个美丽的汽泡,“啪”地一声碎裂,留下的,是无尽的哀痛与悔恨,与她如影随形。 “郡主娘娘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这满含着冰冷的声音,拉回了傅珺的心思绪。 她转眸看向张氏 张氏的脸青白交加,眼神里有着无法掩饰的尖利。 傅珺启唇一笑:“我说的是大伯娘给祖母下毒的事情,大伯娘亲手执子,布下此局,又如何会听不懂?” 张氏的瞳孔又是一缩。 然而再下一秒,她已是挺直脊背,拂袖怒斥:“一派胡言!娘娘就算身为尊者,亦不可以此污言辱及长辈。”说至此略略一停,语声沉冷如冰,“娘娘身后有靠山,便以为旁人皆是草芥么?” 端秀挺立的身姿,正义凛然的话语,虽已是庶民,这一言一行却仍如高门贵妇,自有一番雍容。 她这是明白地告诉傅珺,她的身后还有张阁老,就算傅珺贵为郡主,也不能不顾及当朝阁老的颜面。 “再者说,娘娘莫不是以为手里有几封信便能如何了吧?”张氏的语声稍稍平和了一些,沉着眼睛望向傅珺,神情里多了几分笃定,“那信是谁写的,写了什么,送给了谁,我一无所知。娘娘若想以此要挟,也要先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那信是以暗语写的,她事先早就防到了这一步,手脚收拾得干净,就算落入旁人手中,这信也成不了证据。 闻听此言,傅珺抬手掠了掠鬓发,笑语嫣然:“我知道大伯娘好手段,可是,我若说我拿到了巧云的口供,拿到了素云的口供,还拿到了大厨房采买管事苏娘子的口供,大伯娘又待如何?就算那信是以暗语写的,大伯娘串通娘家兄长买凶杀人之罪不成,这谋害婆母的罪名,我手上可是人证物证俱全的。这个罪名比买凶杀人可重得多了,大伯娘见识广博,不会不知大汉朝律法是如何定罪的吧?” 谋害族中长辈,乃恶逆之罪,依大汉朝律法,若是女子犯罪,罪首当诛,罪衍亲属,夫在则夫,夫亡则子。 也就是说,若张氏罪名坐实,不仅她本身要判斩,傅琛与傅琮亦要受流刑重罪处罚。 张氏的脸色瞬间惨白。 然而,这神色很快便又淡去,她轻轻拂了拂衣袖,语声镇静:“娘娘说什么口供,请恕我听不懂。” “大伯娘何必装糊涂?口供我都拿到了,还有您掺在燕窝里的毒药,我也已经拿到手了。大伯娘难道就从没想过,您下了这么久的毒,为什么到现在祖母还活得好好的?” 傅珺淡淡的话语声散在风中,凉意飒飒,叫人心底发寒。 张氏的脸色越发青白,却仍抿着嘴不说话。 傅珺缓步行至那一池碧水边,背对着张氏,语声清淡如幽泉:“巧云本就是大伯/娘/的人,您将她安插在祖母身边,是想借祖母的手用来对付三房。只可惜,这颗棋子还没发挥作用,便被我爹废掉了,于是您干脆便将巧云卖给了肖家,这肖家开着生药铺子,于您大有裨益,而巧云的用处,亦从对付三房变成了对付祖母,此乃您顺着第一步走出的第二步棋。” 张氏的眉尖动了动,唇角沟壑愈深,却仍是一字不出。 ☆、第755章 “您的第三步棋,便是借着当年中秋节的茯苓米分一事,救下了素云,就此在祖母身边安插了一条眼线。”傅珺漫声续道,语声无波,“另一头,您将原先二伯娘安排的采买管事拉下,换上了苏娘子。这苏娘子表面看来与任何一房皆无干,可她却是个无子无女之人,唯有一个远房侄女,便是二伯父房里的朝云姨娘,当年叫做朝儿,也是祖母房里的小丫鬟,您允诺将来有机会定会提拔朝儿,由此拉得苏娘子入了您的局。如此一来,几颗棋子皆已布下,您便也好行事了。” 说到这里,傅珺转首看了看张氏,那双乌沉沉的眸子有若寒冰,似是看透了一切。 张氏只觉得后脊梁骨窜起一股凉意,眼神微微一缩。 “您布下的局,亦就此开始渐渐收拢。”傅珺不紧不慢地道,信手扯下了一片竹叶,拿在手里把玩,“您先助着巧云斗倒了肖家大妇,又联手苏娘子让肖家的保泰堂入了侯夫人的眼。接下来么,便是由巧云按时往侯府送毒燕窝,这燕窝经由素云的手,尽皆捧到了祖母的眼前,此乃专供祖母一人所用,旁人若要领燕窝,领到的却是益年堂的无毒燕窝,如此一来,此事便惊动不到旁人了。至于朝云,您将她送到了二伯父身边,助她一步登天。有她在,二伯父与二伯娘必生嫌隙,再由您推波助澜,不愁二房不乱。若非当年有人横插一脚,令朝云堕下死婴,只怕她早就母凭子贵,在二伯父房里搅风搅雨了,哪能像现下这么安生?” 越说到后来,傅珺的语声便越发淡然,一双清眸若冰水流波,漫向张氏:“祖母一向厌恶长房,祖父数次想立大伯父为世子,皆被祖母拦了下来,这一切您皆看在眼中。表面上您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暗里却使下了这一箭双雕之计。按照您的谋划,只要祖母这块绊脚石不在了,大伯父请封世子一事便有了五成把握。而二伯父房中妻妾争斗、乌烟瘴气,定会令祖父不喜,这便又多了五成拿手。至于三房,因是庶出,自是争不得这世子之位的。到时候,长房袭爵顺理成章,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 一阵凉风掠进庭院,将傅珺手中的翠叶吹得翻卷起来,她手指微松,那翠叶便顺风而去,轻轻飘落在那一池碧水中。 张氏定定地看着傅珺。 那一刻,她的心里是冷的,那冷一丝一丝地漫上胸口,连同腔子里那一口热气,亦被这冷冻成了冰。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从喉咙到心底早已覆满了坚冰,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那坚冰已然将她冻成了石像,而这满院的秋色,亦换作了十二月的寒冬。 “我不懂……”强撑着说了三个字,张氏便再也无法接续下去了,心底的寒意向四肢蔓延,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怎会不懂? 这一切,原就是她亲手布下的局,为的便是那个世子之位。 然而,此时此刻,这耗时经年、辛苦谋划而成的局面,却被傅珺轻易破解。 张氏的面上划过一丝惨然。 明明早就拿到了人证与物证,将所有人皆收拢掌中,却仍旧叫这些人在她眼前作戏,仅是这一份心机,便已令人胆寒。 而更可笑的是,她竟以为一切如常,/一/门/心/思地与兄长合谋杀人之事,却忽略了眼前显而易见的破绽。 是啊,侯夫人怎么竟能活到现在? 而她,怎么就一点不曾起疑? 张氏青白的脸上,渐渐漾起了一层灰败。 那衣衫上的灰不只浸上她的脸,亦遍及她的全身,让她的身上弥漫出一种颓败的、行将消散的味道。而一直以来支撑着张氏的底气,在傅珺的这一席话里,终是化作了飞烟。 “娘娘真是……聪明。”平板无波的话语声响起,沉寂而单调。 语罢,张氏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她确实是自大了。 她救了素云的命,给了巧云尽享独宠的尊荣,更令朝云成了傅庭心尖上的人。 然而她却忘了,人心,最难掌握。 她能掌得了一时,却掌不了一世。而她多年来依靠掌控人心布下的局面,让她产生了错觉,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最终仍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这滋味,实在是难耐得紧。 西风掠过萧瑟的庭院,树叶“哗啦”作响,青砖墙上的那一抹斜晖,颜色越发地黯淡。 暮色渐涌,空气里弥漫着秋日荒草的气息。 张氏的身子动了动。 站了这么久,她全身都有些发麻了,她想要换个姿势。可是,她的脚却重得如同灌了铅,半步也挪不动。 风过枯叶,秋尽冬来。 那一刻,张氏蓦地醒觉,她生命里的冬天,原来早就来到了,可笑她还以为一切在握,妄想扳回局面。 “娘娘……想要怎么做?” 微有些滞涩的声线,砂子似地硌着人的耳膜。 傅珺转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做无谓的困兽犹斗,更不去逞一时口舌之利,此刻的张氏虽满身颓败,头脑却仍旧十分清醒,问出来的问题亦是直指核心,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这确实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大伯娘,即便是输,也能够输得不那么难看。 “大伯娘,自请下堂罢。”傅珺转开视线,背向而立,微凉的话语散落于风中,寒意砭骨。 张氏猛地抬起头来,苍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您谋害祖母的证据,还有您打算半路截杀祖母与二伯/娘/的证据,我已经给大哥哥、二哥哥还有二姐姐都送了一份过去。”傅珺续道,语气平静无波,“此时此刻,想必张阁老也从我爹那里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他应该会为您安排一处庵堂,您可以在那里清修。” 张氏木然地看着傅珺,指甲早已刺破了手掌,掌心里有了粘腻的湿意。 庵堂清修,那她这后半辈子便再也没指望了,活着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倒不如一刀杀了她,也好过受这些零碎折磨。 她攥着一掌微腥的粘腻,看向傅珺的眼神渐渐变得怨毒,须臾又淡去。 既然前路已被完全堵死,那么,她也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如此倒也简单。 她并不怕死。 早在与娘家阿兄定下计谋时,她便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不过,她是不会白白去死的,她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她的孩子们记住这仇恨,记住傅氏宗族欠他们的一切! 她做不到的,自会由她的子子孙孙替她做到! 那一刻,张氏的神情变得绝决,抿紧的唇线有若刀削。 ☆、第756章 “我以为,您最好还是活着,不要想着一死了之,更不要妄图以自己的死,去激发大哥哥他们复仇的意愿。” 淡若幽泉的话语声响起,依旧如方才一般平静。 然而,这声音听在张氏耳中,却似一记惊雷。 她的神情有瞬间的惶悚,一直抿得极紧的唇,不由自主地蠕动了一下 傅珺转首回望,看向张氏的眼神陡然锐利:“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您一死,这些证据便会立刻上报刑部,大哥哥他们亦必会为您所累。” 斩钉截铁的语气,没有一丝的犹豫。 这是切断复仇毒瘤的最好办法。 傅珺知道,长房与三房之间已经势同水火,傅庄虽是多行不义,然而,身为他的亲人,却必是对傅珺多有怨恨甚而是仇恨的。 不过,她问心无愧。 傅庄不死,那些枉死者的冤屈又该向谁申诉?他们的正义又由谁来伸张? 就算重来一百次,傅珺也依旧会坚定地选择现在的做法。 但她还是希望着,能够最大程度地保全无辜者不受波及。大汉朝的连坐制度她无力更改,便只能力所能及地让伤害降至最低。 而即便如此,亦无法阻止张氏的复仇阴谋。 然而,这也给了傅珺抵消仇恨的机会,她拿到了确凿的证据却仍旧放过张氏,如此一来,傅琛他们对三房的恨意,想必亦会稍有减轻,更不会一头扎进复仇的怪圈。 说起来,傅珺知道毒燕窝之事,还是从巧云身上发现的端倪,其后她便将此事交予了楚刃,每回巧云送进府里的毒燕窝,皆由楚刃半途换掉。 再往后,傅庄事发,傅珺第一时间便将毒燕窝线上的所有人皆控制住,隐而不发,就为了留一张底牌在手。 果然,张氏不出所料地开始布局截杀一事,于是傅珺便顺势截下她的信,再将她娘家阿兄也控制住,收集了足够多的证据,并选择于今天向张氏摊牌。 还有三日,侯夫人她们便将离京,这短短三天里,张氏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绝无翻盘的可能,而张阁老那边,傅庚也算有了个交代,三天时间,也就只够张家抹平此事而已,若想借机反弹却是再无可能了。 毕竟张氏的身后还有个阁老府,所谓投鼠忌器,傅珺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若手段过狠,则张氏之事必成后患,倒不如卖个人情,用最简单的办法做个了断。 这其间的思量计较,比三尸案还要繁杂,而这些斩不断的所谓血缘亲情,亦最能消磨人的意志,令人无所适从。 好在,她已然做出了选择,此事亦终将落下帷幕。 侯夫人中毒已深,就算换了燕窝,她也不过是拖日子罢了。她这些年来多行恶事,仗着自己的身份荼毒了无数人命,如今任其死于张氏之手,也算死得其所,傅珺绝无半分同情。 所谓天网恢恢,至少在得知侯夫人中毒的那一刻,傅珺是真正相信的。 “呵呵……娘娘好算计……好手段……好……好……” 张氏低低的笑声传来,破碎而凌乱,拉回了傅珺的心神。 她凝眸望着张氏。 那一刻的张氏,再不复往昔温柔浅淡的模样,她眼神涣散、面容灰败,身子抖得如同风里的落叶。 她可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连求死亦是不能! “大伯娘若是少些歹毒,又如何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清冷的语声淡然无波,傅珺的脸上几无表情。 面对罪恶她从不会手软,而张氏此际的悲叹更非忏悔,不过是无法面对现实罢了。 说起来,傅庄与张氏这夫妻二人,一个变态、一个歹毒,倒也真是相配。 傅珺暗自摇了摇头,向楚刃打了个手势。 楚刃上前几步扶起了张氏的胳膊,一旁的青蔓与白薇亦围随了过来,将张氏团团拥在了当中。 “大伯娘这便出府吧,我已经备好了车,此时出城,傍晚便可抵达栖霞寺,您还能赶得上一顿晚膳。”傅珺说道。 既然已经摊牌,她便不会再给张氏留一点机会,这几日张氏会被人严密看管起来,直至侯夫人一行离开京城,张府派人将之接去庵堂。 这也是她与傅庚一早商量好的。 傅珺向楚刃点了点头,楚刃便扶着张氏朝外走去,那一团素灰的身影,裹在丫鬟们轻碧浅绿的衣裙中,有一种衰落与哀凉。 张氏并不想走。 她还有话要说,她还想再见她的孩子们一面,与他们说说话。 可是,她的半边身子已经麻了,喉头更是酸麻难当,她知道,这是那个叫楚刃的女卫施了手段。 在这般武力面前,张氏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任由楚刃将她扶出了花园。 眼泪顺着面颊滚滚滑落,冰凉而苦涩,复又被风吹干。 那一刻,没有人顾及她的感受,更无人去怜惜她此刻的心情,一如当年她算计别人、轻取他人性命时,也从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一般。 张氏微微阖起了双眼。 她终是有些悔了。 只是,这悔意来得太迟、太迟,迟得她连最后再见孩子们一眼,亦再无机会。而此后的余生,她只能枯守在寂寂的庵堂中,远隔红尘,孤单以终老。 秋风寒凉,脚下的青砖地坚硬而冷,这安宁伯府的繁华风物、绚丽秋光,自她的身旁匆匆掠过。 没来由地,张氏忽尔便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 彼时她方年少,亦曾想象过将来好景,良人相伴、儿女成行,携手笑看斜阳。 这样的美好她曾经得到过,然而却始终不觉满足,总想再要更多,直至此刻,终是一无所有。 眼泪重又滑落下来,一滴又一滴,沾湿了她灰色的裙裾,落下点点泪渍。 那一刻,张氏的身上泛起一重浓浓的悲伤,便连西风亦拂之不散。 傅珺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后,无声一叹。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张氏如今就算后悔,亦是悔之太晚。 抬手揉了揉眉心,傅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为张氏的事情而思虑谋算,如今尘埃落定,她也终于能好好喘口气了。 ☆、第757章 八月初六,黄道吉日,诸事咸宜。 侯夫人一行数十人,安然离开了京城。 临行前一天,傅庚将张氏意图半路截杀一事报予了二房,傅庭与崔氏皆是大为惊心,待听闻此事是被三房一手压下去的,崔氏更是收拾起了一切小心思,再也不愿对那些旧事探头探脑了。 比起自己一家子的命来,那些旧事轶闻已成云烟,崔氏是再剔透不过的性子,自是知晓孰轻孰重。 素云并苏娘子等参与毒燕窝事件的人,傅庚全权交予傅琛去处置了。这毕竟是他们长房的事,如今傅琛也算是一家之主,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至于朝云,却是由傅庚亲自出手,安排她“身染恶疾”,送到了安宁伯府名下的庄子上,并没有跟随大队人马回老宅。不过,如今傅庭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故也没起疑。 为安全起见,傅庭临时更改了返乡路线,改走水路,傅庚亦亲自安排了官船,加派了不少伯府侍卫随行。 傅珺并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群中。 她对平南侯府实是无甚亲情,三房有傅庚一人代表便足够了,她不想再去看侯夫人的嘴脸。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便在那一天的晚些时候,郡主府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的人是傅珈曾经的大丫鬟珊瑚。 珊瑚早已销去奴籍,嫁给了一位年愈四十的乡绅做续弦,这门亲事是傅珈亲手安排的,故她对傅珈颇为感激,两下里倒是时常走动着。 珊瑚突然到访,令傅珺十分意外。 她这里颦眉凝思,青蔓便在一旁便鼓着腮帮子道:“娘娘若是不想见她,婢子这就把人打发走。”语罢又嘟囔:“什么阿猫阿狗也往郡主府跑,真不要脸!” 自上回张氏之事后,青蔓对整个长房都很没好感,此时自是无甚好话讲。 傅珺便笑了起来,道:“她许是有事,叫她进来吧。” 珊瑚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傅珺相信她此番定是有事。 青蔓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人引了进来。 看样子,珊瑚应是直接从码头过来的,她身上那条雪青绣菊纹的马面裙上,犹自带着几分江水的潮气。 见礼过后,珊瑚便语声恭谨地道:“禀娘娘,民妇是替韩大太太来的,韩大太太叫民妇给娘娘捎个口信儿。” 说这话时,她清秀的脸半垂半敛,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韩大太太便是傅珈。 却不知傅珈要传什么口信,竟没叫韩府的人,反倒使了她以前的丫鬟过来。 傅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珊瑚一眼。 珊瑚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穿章打扮很是不俗,那发上簪着的金钗上,明晃晃地缀着一粒东珠。 “说罢。”傅珺收回视线,语声淡然地道。 “是,娘娘。”珊瑚微微躬身,态度温驯,“韩大太太说,已经过去的那些事儿,她不会再计较,也请娘娘忘了,往后,请娘娘只当她死了,她也会当娘娘……不在了,这一辈子,最好再也不要见面。” 她似是有些忐忑,一面说话,一面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傅珈的原话想必不会如此客气,不过,她挑的这个传话人却是个聪慧的,婉转几句话,意思皆在言外。 傅珺微微点了点头。 割袍断义,倒也挑了个好时候。 难怪傅珈没叫韩府的下人来送信儿,韩家可是一直希望傅珈与勇毅郡主处好关系的。 “你告诉韩大太太,就说我知道了。”傅珺淡声说道。 既是路人,那些姐姐妹妹的称呼便也不必延用了,这样了断干净也好。毕竟是杀父之仇,傅珺觉得傅珈能做到这一步,已然是顾全大局了。 且,傅珺亦并不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已经选择了一条路,便会坚定地走下去。而若将残酷的现实铺开,她傅珺与傅珈也从来都不是姐妹。 既是陌路,那便以陌生人的方式相处便是。 没了这一层无谓的亲情羁绊,傅珺只觉海阔天空。 傅珈捎来的口信,便如这辽阔天空下一片薄薄的云絮,倏然飘远,再留不下一丝痕迹。 时间静静滑过,很快便到了八月中旬,启程之日将近,傅珺一面忙着收拾箱笼,一面也收到了不少消息。 温国公孟铸终于上旨请封,定下孟澄为世子,圣上已然准了。 在旨意颁发前,皇后将裴氏叫进了宫里,不知说了些什么,众人只知裴氏是灰着一张脸回的国公府。 两日后,孟澄便被记在了嫡母裴氏名下,一应开祠堂、祭告祖宗、重写族谱等事,皆进行得十分顺利,孟澄有了嫡子身份,袭爵自是顺理成章。 随着此事尘埃落定,温国公府也迅速地分了家,如今孟瀚那一房已在长乐坊找好了住处,只待给温国公过完生辰后便搬过去。 如此结局,自是有些出人意料。 裴氏可是一心想要让孟瀚袭爵的,如今她不仅乖乖认下了孟澄这个庶长子,由得孟铸为其请封世子,且还在分家后便进了家庵静修,看样子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出现在京城贵妇圈儿里了,这难免让人奇怪。 直到后来,傅珺才从孟渊那里听说,就在请封世子前不久,二房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孟瀚居然被人下了绝育药! 据说,这药是吴氏亲手下的,本来针对的是良妾吴晚,不知怎么却叫孟瀚误食了去。 虽然这药是专门针对女子的,孟瀚吃了未必会真的绝育,但太医院几位精通男科的医正却说,那药不只剂量大,药性也猛,孟瀚又是在误食后好几天才发觉的,因此他们也不能保证其子嗣不受影响。 此事一经查实,裴氏当即便气得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勒逼着吴氏下堂。 吴氏也没多话,直接便捅出了孟渊在战场上中毒箭一事。此事虽被证实是嫁祸,但若是没有吴晚这个“狐狸精”,也不会有人想到以此做文章,冤枉到孟瀚的身上来。 这件事连孟铸也不知道,吴氏却不知是何处得知的,竟还神通广大地拿到了证据拓本,便是那封伪造的孟瀚写给陈喜来的信,当着国公爷的面儿呈了上去。 ☆、第758章 看了那封信,孟铸直是惊怒交加,抖着手半天没说出话来。 吴氏便又在旁边架火递柴,道若不是有吴晚在,孟瀚便不会背上暗害亲兄弟的罪名,就算罪名未落实,也终究坏了名声,而孟瀚不修私德、行止有亏,亦是难辞其咎;至于吴晚就更是个败家的祸害,当年孟渊中箭受伤,便是那歹人从吴晚的丫鬟那里打听到了府中内幕,这才设下一箭双雕的毒计,祸害国公府的名声。 孟铸本就气得狠了,听了这话自是更气,差点儿便提剑砍了孟瀚与吴晚,好在此时裴老夫人赶到,总算将事情压了下来。 国公府老封君乃是经老了事的,问清事件始末后,便作主将吴晚的丫鬟尽皆灌了哑药发卖出去,至于吴晚则是立马送上了去晋州庄子的马车,同时下了死话,永远不许孟瀚接她回府,否则裴老夫人便要上报朝廷告孟瀚恶逆之罪。 而吴氏却被留了下来。 原来,吴氏在与孟瀚等人对质时情绪激动,晕了过去,请大夫诊过脉后才发现,她居然怀孕了。 听了太医的诊断,裴氏直是喜极而泣。 她原以为孟瀚往后子嗣都成问题了,没成想吴氏倒也争气,竟又有了身孕,这对整个国公府而言都是个好消息。 吴氏本就育有一子一女,再加上这个怀孕的时机实在是巧,于是便被留了下来。仍旧当她的正头太太。 不过,裴老夫人也给她下了禁足令,同时严令此事封口。不得外传。当然,这道封口令在孟渊面前形同虚设,而傅珺亦就此方得知了内里详情。 除了二房之事外,温国公府还有一事,却是与孟湄有关的。她被送回了晋州老宅,要在宗祠里抄经茹素三年,为裴老夫人祈福。 傅珺知晓。这是温国公府拿出的态度,是对孟湄通敌的惩罚。罚得也算是重了。孟湄今年十三岁,三年以后她就十六岁了,到时候再相看亲事只怕还有得作难。 接连这两件算得上是丑事的大事,尽皆出在裴氏所出子女身上。裴氏进家庵清修静心,想必亦是裴老夫人定下的惩罚,顺手再给了孟澄夫妇站稳脚跟的时机。 待裴氏从家庵出来时,想必孟澄夫妇早就将国公府握在了手中,裴氏这个被架空的婆母,也只好学着裴老夫人当个甩手掌柜,再搅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这些事于傅珺而言,也就只是听过便罢,很快地。关于南山国宝藏的消息也传了来,立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傅珺此前的猜测没错,那玉葫芦上的串绳果然便是卷起的堪舆图。正合了“铁衣”二字,而“寒光”之意,则是由附马谢玄解出来的。 据何靖边递来的消息,那堪舆图不知是以何种颜料画上的,平素看着便是一团乌黑,唯有在满月之时摊放于月下。方才能看得出上头的图形,想来那“寒光”二字。便是影射月光之意。 而就算有了堪舆图指示,梅山地宫依旧不曾完全解开,有几处机关更是险恶,险些折进去几位禁卫高手。好在那谢玄亦是天纵奇才,竟从那堪舆图上的几处异样入手,硬是找出了埋在地宫里的第三张堪舆图,这才三图合一,将南山国宝藏尽数发掘。 据闻那宝藏数量极巨,仅金砖就装了整整一间屋子,更遑论各种珠宝珍玩,大汉朝国库一下子便充盈了起来,而刘筠亦听从了傅珺的建议,将等同于宝藏三分之一数额的银两交予了慈善基金会,并已拟定在全国各地开设金陵女校的分校。 傅珺平生之夙愿,便是打破封建社会对妇女的压迫,让更多女性走上自强自立之路,如今有了朝廷的支持,她自是欢喜不禁,花费了不少时间完成分校的推行计划书,并将之交给了皇后孟清。 便在这忙忙碌碌中,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深秋的金陵城中,渐有了几分萧索之意。 启程的那天,恰是个阴霾天,太阳隐在东边的薄云下,拂晓辰光,天气清寒。 马车便停在西华门外,排成长长的一列,车队两旁是重甲骑兵卫军,肃立于萧瑟的西风下,五色军旗在风里猎猎翻卷。 “你一路小心,到了北京记得写信。”傅庚立在车边,风拂起他的发丝,两鬓霜色如雪。 傅珺凝眸看着他,心底滚过温热,眼眶蕴满了潮意。 她这一世的父亲,原来已经有些老了。那谪仙般的容颜上生出了细纹,两鬓霜华更深。 “爹也要保重,晚间早些睡,别看太久的书,对眼睛不好;还要记得按时用饭,生病了就得找大夫看,别硬扛着。” 絮絮的语声被风吹散,傅珺心底酸痛难当。 她在脸上挣出一丝甜笑,抬手替傅庚理了理衣襟。 这曾是她前世的梦想。 那时的她总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亲手替爸爸整理领带,帮他打理发型。 然而,那一世的她,与这个梦想隔了太远,远到再也无法实现。 如今,前世的梦想,今生得偿。 却也是,浅尝辄止。 望着眼前这张细纹丛生的脸,傅珺心底一阵酸痛。 好像,她总不能陪在他身边太久。 小的时候,她为时局所迫,不得不离乡背景,去了姑苏;而如今,她又是为时局所迫,离京而去,只怕此生也难回来。 这偌大的金陵都城中,她唯一不舍的人,便是她的爹爹。 “傻孩子,爹又不是小孩,自会照顾自己,倒是你要多保重才是。”傅庚温言道,并没有制止傅珺替他整理衣襟的动作。 或许,这已经是他们父女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了,女儿想做什么,便由着她做吧。 阳光隐在云层里,偶尔洒下几束薄金,忽又散去,似是被西风吹尽。 “父亲放心,小婿定会好生照顾阿珺的。”孟渊走上前来,沉声说道,眸光拢在傅珺身上,温暖如春夜月华。 傅庚颔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辰不早了,我儿这便去罢。”他说道,谪仙般的面容上含着笑,“外头风大,关上车门,别着凉。” 温润的语声在风中响起,又拂向了他处,一如傅珺那起伏难定的心。 “爹也别总站在风口,一会子便回吧。” 虽说着话,身子却没动,仍旧立在车边,仰头望着她这一世的父亲。 看着女儿忍泪的脸,傅庚心里恍惚了一下。 那一刻,他的眼前幻化出女儿幼时的模样,小脸蛋儿胖鼓鼓地,头上梳着圆圆的发髻。 他伸出手,想要像多年以前那样,拍拍女儿头上的小抓鬏,然而,一晃神间,眼前的女儿已经长大,再不复幼时的模样。 他的手在半空里僵住,连同他的心,在一瞬间泛起苦涩。 傅珺悄悄凑过来,脑袋在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 细软的发顶摩挲过他的掌心,一如多年以前。 “小时候爹最爱拍我的头,这会子便遂了您的意。”傅珺笑着道,清眸里的水意晃动不息,似是随时便会落下,却又始终不落。 傅庚的眸中,亦有了一丝湿意。 “快些上车罢,风大了。”他说道,笑容清和:“爹爹便送你到这里了。” 傅珺的发顶蓦地一空,那只温暖的大手,已然不见。 ☆、第759章(大结局) 雁影掠过空寂的天宇,啼声苍凉,遁入风中。 那一抹玄青的身影便立在城墙下,袍袖被风鼓起,翻卷不息。 傅珺坐进车中,耳畔是车轮驶动的声响,车窗之外,嵌了一抹孤单的影子,青衫如旧、白发如昔。 眼泪,终是潸然而落。 西华门的箭楼无声耸立,那个孤单的身影,终是渐渐变淡,变远,最后化作了视线末梢的一粒黑点,化作了天边孤雁的一声哀鸣。 “别难过。”耳畔传来大提琴般的声线,“得得”的马蹄声清脆得宛若鼓点,“待差事完了,我还得回京一趟,到时候我们便又能见着父亲了。”孟渊柔声说道,大手探进车窗,抚过傅珺鸦青的发丝,掌心的热度一如刚刚的那个人。 也不知再见之时,她的父亲又会老去几分。 这般想着,傅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渐渐打湿了手中素帕。 孟渊纵马行在车旁,高大的身躯宛若山岳,一点一点填补了她心底的失落与悲伤。 “我就是……舍不得爹爹。”傅珺终是哽咽着说道,声音有些发闷,在他的安抚下,心中酸痛渐渐平息。 是啊,她的确不必太难过,反正她是要陪着孟渊四处跑的,总能找到机会回京探望傅庚。 可越是这般想,她便越觉得泪意上涌,怎样也忍不住。 “娘娘。老奴有件事儿一直想问,这会子斗胆问出来,请娘娘恕罪。” 沈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傅珺稍稍回过了些神。 她一时间有些难堪,方才的抽泣痛哭,在她是极少有的事情。 拿帕子印了印眼角,她方看着沈妈妈道:“妈妈要问什么?” 沈妈妈此刻却是神情严肃,道:“老奴想问问娘娘,娘/娘/的月事过了多久了?” 傅珺愣了一下。 月事么? 她的月事一向不太准,最近的一次。似是在四、五十天前……也可能更久一些。 她蹙眉细细回思,蓦然发现她的记忆力竟不似以往那样好了。想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 孟渊凝眸看着她,眸子深处有一丝隐约的波动。 “妈妈何出此言?”他问道,长眉微微压着,叫人瞧不出他眼中的表情。 迟疑了片刻。沈妈妈道:“老奴也是猜的,娘/娘/的月事虽是不大准,但这一次隔得时间可有些长了,且娘娘最近老爱哭,忘性儿么……也有些大,老奴便猜着,会不会娘娘这是……” 沈妈妈话音未落,孟渊已然勒住了马。 “停车!”他举手示意,言罢又去看沈妈妈:“妈妈觉得有几分准?”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竟是灼人的期盼,灿然且明亮着,险些没晃花了沈妈/妈/的眼。 她连忙垂首。恭声道:“老奴瞧着,怎么也得有六、七分准,若是爷不放心,可请随行的军医来按一按脉,陈嫂子也懂一些。” 陈嫂子一直管着傅珺的吃食,略通些药理。 得了沈妈妈这句话。孟渊立刻便吩咐了下去,一面又叫过吴钩:“原地待命。准备调头。” 傅珺怔忡地看着沈妈妈,一时间无法言语。 她如何不懂沈妈/妈/的意思?她也一直奇怪,最近这段时间她的情绪时常失控,如今想来,说不得便是有原因的。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转了转,傅珺的心跳已经快了起来,方才的离愁别绪尽皆消散,心底里隐隐生出难以言明的期盼。 车外的吴钩却是根本摸不着头脑。 他转头看了看已经远在身后的京城,又看了看眼前紧闭着嘴唇、神情严肃的孟渊。 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 他的脑袋歪到了一边儿,简直想不明白孟渊这是什么意思。 这离京还没两里地呢,这就要回去了?他们家主子这又是怎么了? 心中虽是这般想着,他的身体却已遵循服从命令的本能,应了声“遵命”,便拨转马头,来到了旗官面前。 “大人有令,原地待命,准备掉头!”吴钩此刻神情冷肃、语气威严,很有几分上官的样子。 这支队伍原本便是受孟渊节制的,旗官闻言并无异议,打出旗语传下指令,这一大队车马很快便停了下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吴钩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他方才自旗官马前掉过头,猛不防眼前便闪过一道亮眼的白光。 过了好一会他才弄明白,那闪过的白光,竟然是孟渊的那一口白牙! 他们家的主子居然在笑! 不是平素的那种淡笑或冷笑,更不是狞笑与嘲笑,而是开怀露齿、纵声长笑。那笑容如此灿烂,笑声又是如此清越,如鹤鸣秋水、鹰啸长空,刹时间穿透而来,直叫人心底微震。 吴钩捂着被震得发疼的胸口,半响没回过神。 他们家主子这又是怎么了,竟能笑成这样? 不就是吩咐停车待命嘛,这有什么可乐的?他刚才可瞧见军医上车了,军医还能弄出什么好事儿来? 此时,孟渊的长笑声终是停息,车帘启开一条缝,有女子的说话声传了过来,那声音清淡温柔,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虽不敢去细听那声音都说了些什么,但吴钩知道,这一定是郡主娘娘在说话,若问这世上有谁能降服住他们家主子,除了郡主娘娘再没第二个人。 轻柔的说话声持续了一会,便自停了下来,不消多时,军医便下了车,孟渊的面色也已冷肃如常。 他向吴钩打了个手势:“调转车头,回金陵。”简断有力的声线,却似饱含着激越与欣喜,言罢他便下了马,径自登上了车。 “遵命。”吴钩利落地应了一声,一直歪着的脑袋已经摆回了正常位置。 无论如何,他们这些追随孟渊之人,自是唯他马首是瞻,这会儿别说掉头回京了,就算孟渊说要攻打金陵,他吴钩头一个提刀跨马杀回去……当然了,这种情况是根本不会发生的,就算他们主子曾经有过这种打算,那也是曾经罢了。 吴钩甩甩头,甩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飞快地传令下去。不多时,车队再次驶动,只是这一次,车队前行的方向,却是大汉朝的首都金陵城。 车轮辘辘,带动起一阵尘烟,小半个时辰后,西华门高大的箭楼已然在望。 傅珺依在车窗边,面上含一缕淡淡的笑意,只觉得胸中鼓涨着无法言喻的情绪。 孟渊小心地环着她,温暖的大手抚在她的手上,而她的手,此刻正轻轻按着小腹,那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前世今生,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出一种真切的幸福。 她抬起微湿的眼睛,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天空已然放晴,朝阳在前方挥洒着灿烂金光,照亮了宽阔的大道,亦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 这一队车马,便如同行走在金色的河流中,沐浴着灿烂的霞光,带着新生的力量与希望。 她忽然觉得满足,前所未有地满足,那酸软而微甜的情绪,一丝一缕涨满了她的胸臆。 在那个瞬间,她想要笑,亦想要哭,然而最终,她只是紧紧握住了身边人的手,与他一同望着渐渐临近的城市。 在他们的前方,绚丽的红光正灿然跃出地平线,晴空如洗,风色正好。 (全文完) 本书由(20141213)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